《我有三个师兄》 第1章 我的三个狗师兄 1 我的师父是青阳山执剑长老,生性高洁,清冷孤傲。 师父一共收了四个徒弟,三男一女。我行四,是唯一那个女。 我上面有三个师兄。 大师兄温柔体贴。 二师兄冷静沉稳。 三师兄活泼幽默。 他们全是基佬。 他们!全部!都是!基佬! 如果只是这样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师兄们的性取向和我无关。 但我的三个师兄都暗恋师父。 他们!全部!暗恋!师父!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2 师父长得很好看。拿三师兄的话来讲,就是冰肌雪肤、仙姿玉骨。 这八个字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文学水平能够理解的范畴,但我又找不出更便于理解的词汇。毕竟我的二师兄是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面瘫,而大师兄那个笑面腹黑又从不像三师兄这样每天公然给师父念他写的情书,我无从得知他们内心究竟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师父的美貌。 但我承认,单论相貌,师父绝对能在我见过的男人里排第一。 所以我大概能够理解为什么我的三个师兄都喜欢师父——毕竟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也曾经拜倒在师父的无敌美貌下,幻想过自己未来迎娶师父走上人生巅峰——直到我发现师父的性取向跟我一样。 那天我伤心欲绝,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了,就想把掌门师伯给我埋的女儿红挖出来喝掉,以此纪念我无疾而终的初恋。 然后我发现了他藏在酒坛里的私房钱。 对,他用我的女儿红藏私房钱。 呵。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3 在我单方面失恋那段时间,大师兄对我颇为照顾。他温柔又体贴,不仅在修炼时耐心指导我剑术,私下竟然还会亲自下厨,变着法儿地做点心哄我开心。我对他十分有好感。 就在我又对男人燃起希望的时候,某一天,我意外发现他做点心其实不是给我的,而是给师父的。 原来他每次给我的都是师父吃剩下的。他自己不爱吃甜的,我的另外两个师兄都对他做的点心十分嫌弃,他就废物利用,拿来收买我了。 呵。 我就说为什么每次点心到了我手里都是凉的。这个狗男人用师父吃剩的点心骗我给他收拾房间的时候甚至懒得先热一热。 大师兄,狗东西。 4 我一度很亲近二师兄。 毕竟他沉默寡言,干活时从不多话,无论是劈柴还是劈人都做得又快又好,是个靠谱的老实人。 就是表情少了点。 可能是一种病吧。 好好的一个人,得了这种面瘫的病。我很同情他,所以平时对二师兄多加关怀,在他忙于练剑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主动承担起帮他清洗衣服的活儿。 然后有一天,我依照惯例在洗衣服之前挨个掏袖子的时候,从他袖口里面掏出了师父丢失的手绢。 七条。 ……不好!他虽然面瘫,但是个变态! 5 相比于我的前两个狗师兄,我就很欣赏三师兄。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地告诉了我他是一条狗。 那时候我刚被师父带回山上——我是师父下山除妖的时候救下的。虽然妖除了,还白捡我这么个弟子,但他也付出了不轻的代价,回山就要闭关养伤。他正发愁把我交给谁照顾的时候,三师兄主动站出来了。 于是师父就欣慰地把我送了过去,还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要听三师兄的话,我很认真地答应了。 而我的三师兄见我的第一天,就送了我一个他亲手用本命灵剑削出来的小板凳,告诉我以后可以踩着它做饭。 是的,那年我五岁,不踩板凳够不到灶台。 ——他真的狗。真的真的狗。 师父发现这件事,是在几个月后他出关的那个晚上。当时已经过了饭点,他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剩下的,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五岁零几个月的我踩着小板凳勤勤恳恳地煮夜宵,而我三师兄就坐在一边等着吃。 师父严厉地惩罚了三师兄,勒令他自己完成他本来的任务。 但三师兄只做了三天的饭。 第四天,师父炼了一个可以随我心意调整高矮还具有防烫功能的板凳灵器。 这是师父送我的第一件灵器,我当然要好好使用! 至于三师兄,他是狗。 6 反正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我包揽了山上的所有杂务。 非常不情愿的。 当然,师父除外。师父长得那么好看,我乐意帮师父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一辈子! 请另外三个狗师兄不要偷偷把自己的脏衣服藏进师父的洗衣篮,谢谢。 也少骗我说这是因为师父起床时穿错了你们的衣服。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如果你们谁真的成功爬上了师父的床,另外两只狗必然会把他的狗头都拧下来。既然你们三个的狗头都安在,这就证明我的师父依旧冰清玉洁。他的衣服也冰清玉洁。快把你们这些寡廉鲜耻的衣服拿走,莫挨师父! 更别以师父昨晚在你们房间留宿为由要我帮忙打扫你们的狗窝!师父分明每晚都睡在自己房间!你们连夜袭都不敢!!你们这些有贼心没贼胆的狗师兄!!! 7 关于为什么我不好好修炼,整天干杂活儿,有一个非常糟心的原因。 我九岁那一年,师父告诉我修行者结金丹的时候会受天地灵气灌体,使人返老还童,身体重回巅峰。但这对尚未成长到巅峰的孩子来说就会让外表永远固定在结丹的年纪,除非以后寻到某几种罕见的天材地宝才有重塑肉身的可能。若我不想未来几十乃至上百年都保持九岁的样子,就不要再修炼了。 我问那我该怎么办?师父很为难,说他也不知道,毕竟我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少见了——就算是当年号称资质千年难遇的二师兄,从入门到结丹也用了十年,且那时候他二十六了,没这个烦恼。 不能修炼,我只好干点别的。 狗师兄……我是说,三师兄热情建议我开发女红技能,好能绣点手帕卖了赚钱——对,我们真的很穷。若不是每次下山除妖掌门师伯都给补贴,师父和师兄们可能会饿死也说不定。 据说师父当年翻遍了藏书阁寻找辟谷方法,但没找着。 我对学女红没什么意见。毕竟如果我没上山修仙,九岁也差不多该学女红了。师父对此倒是非常愧疚,他那么高冷骄傲的一个人,为了安慰我,竟然拿起了针陪我。不光如此,还强令我的三个师兄跟我一起学刺绣。 一年之后,我在师父生辰那天送了师父一条自己绣的手帕。师父很高兴。作为回礼,他送了我一架他绣的屏风,其上日月壮美山河锦绣,飞禽走兽栩栩如生,称得上传世之作。 顺便说一句,那年我的另外三个师兄合力绣了一副百妖醉酒图作为给师父的贺礼。图卷长近百尺,能绕师父的房间一圈还有余。 修仙这事儿,真的很有助于增强身体各项机能,令人耳聪目明,矫健有力,不管是练剑还是绣花都大有增益。 ……啧。 8 师父不是个贪财的人。在绣品换来的钱足够我们山上的日常开销之后,他就不多绣了。 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给我们每人绣了仨屏风了。 我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执着于绣屏风。 可能因为衣服被套手帕汗巾什么的我那三个师兄都已经绣出够我们用百多年的份了吧。 最近大师兄还学会了纳鞋底的技能,穿着可舒服了。 ……我还是扫地去吧。 9 十六岁那年,我向师父申请结丹。 师父问我:“你不后悔?” 山下的女孩子十六岁都能生第二个孩子了,有什么可后悔的? 师父犹豫:“为师觉得……你应该还能再长高些。” 我比了比到师父胸口的身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我在门口竖了一根木桩,每天量一下身高,用小刀刻一个浅浅的痕迹。 又过了两年,我十八岁了。 师父问我要不要结丹。 我很倔强:“我不!师父我还能再长高的!” 师父欲言又止:“……你昨天把木桩刻断了。” 我:“……” 两年了,我半寸都没长。 师父安慰地抱抱我,轻轻拍我的后背。我把脸埋在师父肩膀上哭得好伤心。 ……等等。 我抬起大头,仔细跟师父又比了一遍身高,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师父肩膀了——这不对啊,我之前不是才到师父胸口吗?! 电光火石间,我想明白了! 是我的三个师兄!是他们为了嘲笑我的身高,不厌其烦地在我每长高一点的时候就把木桩往上拔出来一点,好让刻痕位置始终跟我身高齐平,让我以为我两年来都没长高过! 他们是狗!我的三个师兄是狗!!! 当然,师父那么好,他不是狗。 ……他只是瞎。 10 结丹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个师兄打了一顿。 ……没打过。 啊——!!!这三只狗都不知道让着点我吗?!!! 第2章 11 结丹后,我第一次参加我们门派的生存大赛。 我们门派一共有九座山头,每个山头都有一个长老和若干弟子。为了鼓励大家好好修炼,门派每三年都会举办一次生存大赛,前三名可以在掌门的夸赞、惩戒长老的免罚券、以及执剑长老的抱抱中选一个。 对的,我们山门不仅穷到连点物质奖励都发不出来,精神奖励还是三选一。 前几次大赛都是我和师父一起送师兄们上场,这次我也结丹了,终于有幸跟我的三个师兄一起参加比赛。 我有点紧张。 比赛那天,我跟三个师兄到了赛场,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我仔细观察,发现了问题所在——所有参赛同门都是大包小裹,刀具绳子帐篷火锅一应俱全,再不济也拎着调料瓶,只有我们四个双手空空,只背着本命灵剑,不像是去参加生存大赛的,像去比武的。 我看着我的三个师兄:“……” 我的三个师兄看着我:“……” 是了,往年比赛都是我连夜给三个狗师兄准备行囊的。今年我自己也要参赛,紧张之下缠着师父给我讲了一晚上的注意事项……就忘了。 于是这三只狗就真的什么都没准备。 很好,他们没有愧对自己的种族。 12 我不想上去丢人,想退赛。 大师兄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四娘,我们师兄妹四人是一个小队,少了任何一个都不完整。不必担心,我们定会护你周全。” 三师兄把他的人话翻译成了狗言狗语:“他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忘了带生存物资了,如果连你这个生存必需品都不带,那还赛个屁啊!就是我们死光了也不能让你出事,不然谁给我们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啊!” 我面无表情。 退赛。 我要退赛。 我不要带三只狗参赛。 三师狗很着急,疯狂给二师兄使眼色:“老二,你说句话!” 二师兄想了想,惜字如金地道:“赢了,有师父的抱抱。” 我:“……” 好的,这个变态成功说服了我。 12 得益于我十数年如一日、含辛茹苦地照顾师父和三个狗师兄,我掌握了许多我这个年纪本不该掌握的生存技能,譬如我知道在所有树皮中,榆树皮的口感最好,还能磨成粉,再加点跟别人换的小麦粉煮成面条,特别管饱。 剩下的小麦粉还可以加点白鳝泥做成土馍馍,就是不太好消化,不能多吃。 凭借这两个惨得惊天动地的技能,我们赢得了比惨……啊不,生存大赛。 甚至惊动了掌门师伯。 在颁奖仪式上,他从干瘪的钱袋里倒出十几枚铜板和一小块指甲那么大的银子,恋恋不舍地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那块银子递到了我手里,语重心长地道:“四娘啊,咱们山上是苦了点,可再苦也不能让你们吃树皮和观音土啊!这钱你拿着,买四个白面馍馍,跟你师兄们分着吃。” 我捧着山上第一次发放的物质奖励,又感动又心虚。 ——其实依靠师父的一手好绣艺,我们山头的条件已经远远领先于山门里的其他山头,脱离了贫穷的范畴。但就算是最穷的时候,我们还是能靠三师兄下山帮人犁地的钱吃到白面馍馍的。 要不是我的三个狗师兄说比赛期间我们表现得越惨越容易赢,我也不至于把这个技能重新捡起来。 掌门师伯硬要我把那一小块银子收好,这才慈爱地道:“四娘这次在比赛中表现得非常好,磨树皮的动作干脆利落,土馍馍捏得也很圆……” 得到夸奖的我十分骄傲,但在三个狗师兄催促的目光下,还是不得不打断了他:“师伯,我们比较想选师父的抱抱。” 掌门师伯:“……” 他哽咽了:“你小时候明明最亲师伯的……” 我面无表情:“是啊,还让师伯为我埋女儿红呢。” “……师弟!长生!!快来给你的徒弟们抱抱!!!” 13 比赛结束后的几日,我们山头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其他山头送来的东西。有的送了几只鸡,有的送了几袋米面,也有的送了些粗布新衣和刚打好的椅子。 师父来回看看满脸心虚的我们,轻轻叹了口气,但什么都没说。 隔日,他下山卖了一架自己绣的屏风,用换得的钱买了许多米面粮油、鸡鸭鱼肉,在山上设宴,宴请整个山门的长老和弟子。 消息一出,轰动全山。 那天下午,师父单独把我们四人叫来,将我们领到后厨。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亲自挽起袖子,开始劈柴生火。我和三个师兄对视一眼,纷纷上前帮忙。大师兄刷锅,二师兄切菜,三师兄和面,我掌勺。我们忙活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一笼包子被送进屉笼,师父才舀水净手,回身看着我们。 三个师兄都垂头不语,我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师父对不起,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呜呜呜呜呜呜——” 师父让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打我手心,但他只是舀了一瓢水,一边帮我冲掉手上的面粉,一边问道:“错在哪里?” “我们不应该为了赢得比赛装惨呜呜呜呜呜呜——” “还有呢?” “不应该装穷呜呜呜呜呜呜呜——” “还有呢?” 我想不出来了。 “你们做这些是为了赢得比赛,无可厚非。但事后你们害怕被责罚,没有说明真相,这是其一。明知其他人生活不易,还收下了他们送给你们的东西,这是其二。”师父递给我布巾,让我把手擦干净。他看着我道:“为师罚你给山门上下做一顿饭,你可认?” 我抽抽鼻子,用力点头:“认!” 师父转向我的三个师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们的脸:“至于你们三个——欺骗师妹在先,知错不改在后,再罚一个月。” 三个师兄乖乖认罚。 我看了看旁边的三个狗师兄,拽住师父的袖子:“师父,我跟师兄们一起领罚吧!” “大师兄说我们是一个小队,少了谁都不完整。我们一起犯错,就应该一起领罚的!” 师父略有动容。 “而且,而且……”我哇一声又哭了:“师兄们做饭太难吃了,师父我不想吃狗食,我也不想你吃狗食,还是让我做饭吧呜呜哇哇哇哇哇——” 14 一个月后。 山上的弟子人均胖了五斤。 掌门师伯胖了十斤。 15 我突然被求亲了。 是若水山庄的少庄主,上个月来青阳拜访过。掌门师伯说他对我一见钟情,想要求娶我,问我的意见。 山下像我这么大的女子,孩子都能满地乱跑了。我既然到了嫁人的年纪,找个人嫁了好像也恨正常……吗? ……我真的必须嫁给一个不是师父的狗男人吗?! 我还没想好,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紧接着我就突然收到了好多求亲的信,都来自于山上的弟子。 师父问我如何想。 我不知道,只依稀记得这种事好像该长辈拿主意。 师父沉吟片刻,建议我比武招亲。 三个师兄纷纷鼓掌赞同。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16 我在师兄们热情地帮助下,设下擂台,比武招亲。 把所有求娶我的人都打趴下了,包括若水山庄的少庄主。 他被打趴下后还很难以置信,哭着跑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求娶我是因为觉得我擅长做饭,特别贤惠。 但他们不知道我更擅长打人,也更喜欢打人。 呸,狗男人! 掌门师伯为此十分骄傲,问我打败他们用的是什么剑法。 这是我自创的剑法,是在跟师兄们屡战屡败的切磋中磨砺出来的。所以我为这套剑法取名为—— ——“打狗剑法!” 17 今天轮到我下山买菜。 买菜途中遇到魔族拦路。 魔族,一个不同于人族、但可以由人族变化而成的种族。其中的道理就像我的三个师兄们总是在人和狗之间来回变换一样——人族修士入魔,就会自然而然地改变种族,变为魔族。当然也有天生魔族。他们通常生活在离我们青阳山很远的地方,我不是很了解。 出于好奇,我问他为什么要拦我。 他说魔君多年前在神魔大战中重伤,至今下落不明,魔族上下十分担心,就派他前来寻找。他在我身上发现了魔君的气息,所以才想询问我是否知道魔君的下落。他还拿出了一个乌漆嘛黑的玉佩,说这里面封印着魔君的一缕魔气,只要碰到同源魔气就会发光。小說中文網 临走时他还握着我的手,含泪嘱咐我如果日后真的又碰到魔君一定要尽快通知他回家一趟——如果魔君再不回魔界,他的魔宫都要被开发成旅游景点了! ……好像是有点惨呢。 玉佩在我掌心微微发亮,证明我身上确实沾染了所谓的魔气,可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我很奇怪,打算把玉佩拿回去给师父看看。 因为和魔族聊了半天,我耽误了太久。久到担心我出事了的大师兄亲自下山来找我。 我很是感动,告诉了大师兄那个魔族的事。 大师兄脸色起了些微变化。 我又想起魔气的事,连忙把那个玉佩拿出来递给大师兄。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我指着玉佩说:“那个魔族说这里面封印着魔君的魔气,只要碰到同源魔气就会发光。大师兄你先把它拿回去给师父吧,我还要去买……菜……” 玉佩,在大师兄手中发出灼灼如烈日的刺目光芒,照亮了漆黑的夜色。 我眼睁睁看着大师兄温润的黑眸在这光芒里化为猩红的色泽。他五指用力,一把捏碎了玉佩。魔气冲天而起,大师兄低头看着我,脸色惨白,额上缓缓显出一对黑红的魔角。 ——那正是魔族的象征。 18 大师兄原来是魔族,还是魔君。 我很是吃惊。 又很同情。 “你离家那么久,是不是很想家啊?”我问大师兄:“今晚做你的家乡菜吧!正好还没买菜呢,大师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大师兄:“……” 他收起魔气,恢复了原本谦谦公子的模样,温和地道:“不必劳烦师妹,晚上就做些简单的吃食吧。咱们师门一共五个人,不如做五道前菜。龙凤呈祥、鸡丝黄瓜、红烧里脊、麻辣肚丝、口蘑发菜,这些就不错。至于主菜嘛,我想吃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绣球干贝、花菇鸭掌、桂花鱼条、鸡丝银耳、罗汉大虾、葱爆牛柳、清炸鹌鹑;馍馍就做二师弟喜欢的糯米血肠吧;三师弟喜欢烤肉,你给他做一道挂炉山鸡;汤要龙井竹荪和罐闷鱼唇;干果蜜饯就不必了,山上都备着呢;你再做两道花盏龙眼和杏仁佛手就可以了,都是师父喜欢的。” 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 魔族,是有狗魔分支吗?! 第3章 19 大师兄不让我把他是魔君的事告诉师父。 为此他贿赂了我一双他新纳的鞋,都用了好布,上面不仅绣了花,还挂了两个兔毛球,一走路就能甩起来。 他还给我买了一根糖葫芦。 大师兄真好。 我喜滋滋地答应了。 买完菜回山的路上,大师兄忽然问我:“你不问本座为何隐瞒身份拜入青阳?” 我很疑惑:“本座是谁?是咱们山上的弟子吗?” 大师兄:“……是我。” 我更疑惑了:“大师兄你不叫本座呀?你不是叫——” 大师兄打断我:“四娘,回去师兄就教你读书。”说完,他微微一笑:“就从每天写一百张大字开始吧。” 我:“……” 我试图挣扎:“会,会耽误我做饭的!” 大师兄摸摸我的头,温柔地道:“怎么会呢?放心,师兄不会让你没时间做饭的。一百张大字而已,你不睡觉就可以写完了。” 我:“……” 大师兄是狗。 20 我哭着跟师父说我不想读书。 写一百张大字好难,比挥剑一万次还难。写得不好大师兄还会烧掉不计数,怎么可以这样!明明山下的女子都不读书的,我为什么要读书呜呜呜。 师父听完我的哭诉,眉头微微颦起。他思索良久,开口问道:“山下女子亦不习剑,你为何习剑?” 我愣了。 是啊,为什么呢? 我呐呐道:“因为师父练剑,师兄们也练剑……” “山下女子及笄即应嫁人,你为何不嫁?” “我……”我想了好久,还是很茫然:“我不知道。可是我,我不想嫁……” “山下女子不出后宅,你为何抛头露面?” “……” 我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不知道为什么,不由慌急地看着师父。 师父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认真地道:“四娘,你与她们不同。” “拔剑。” 我下意识按照师父的话掐诀,与我心意相通的本命灵剑铮鸣出鞘,悬浮在师父面前。他起身,宽袍广袖流水般拂过我的剑,然后拉起我的手,与我一同握住剑柄。 “为师教你习剑,不求你斩妖除魔、维护人间正道。只求从今往后,你的喜怒哀乐由自己掌握,亦如你的人生。”他一字一句说道:“记住,你虽为女子,但从握住剑的这一刻起始,你便不再仅为女子,更是一名剑修。手中持剑,你便不必依附他人,不必顺应时代,不必卑躬屈膝,亦不必委曲求全。”尛說Φ紋網 “习剑即是修心。剑可折,不可弯。若有人来犯,你当斩之,而非退让。” “习字亦是修心。明礼,正意,守德,从心。道心圆满,方可得证大道。” “四娘,为师可带你踏上修行之路,但无法替你前行。你前行的每一步都需靠你自己披荆斩棘。这条路,山下女子不可行,因为她们手中无剑。” “但你可以。” 我仰头看着师父。 师父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忽地松开握剑的手。我下意识地握紧剑柄,换来他微微一笑。 “四娘,记住。永远不要放下你的剑。” 我还不是很明白师父说的话,但这件事我记住了。 ——我永远不会放下我的剑。 21 我还是不想写大字。 师父说我不必委曲求全。若有人来犯,当斩之! 于是在大师兄又一次拿着笔墨纸砚逼我写字的时候,我举起了剑。 然后又打输了。 还因为故意曲解师父的意思,被罚额外再写一百张。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大师兄是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22 今天轮到二师兄去买菜。 二师兄买菜总是分不清好坏,也分不出菜的种类,还曾经把姜当做白薯买过一筐,都半年了还剩一半没吃完。我很不放心,于是偷偷跟在二师兄身后下山。 我看着二师兄拿着师父给他的蔬果玉简,站在菜贩摊子面前谨慎地逐一对比。他那张本来就没有表情的脸绷得更紧了,把菜贩都吓跪了好几个。 好在他这次没有买错。 我快乐地一边盘算着晚上的菜谱,一边跟在二师兄身后往回走。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我们走的不是回山的路。 二师兄走到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把菜篮放在树下,冷冷道:“出来。” 我以为自己被二师兄发现了,刚要出去,突然有两道黑影比我还快地冲了出去。他们脸色青白,浑身鬼气森森,显然不是人,而是鬼族。 那两名鬼族二话不说,出手便是杀招。一时间鬼啸声大作,刺得人耳膜疼。二师兄拔剑迎战,但没过十几个回合就被打掉了剑。我看得心急,正要上前帮忙,就听二师兄冷哼一声,手腕一转,竟从虚空中抽出一杆长戟! 那长戟通体惨白,竟为人骨所制,挥动时带出百鬼哭嚎之声,将先前袭击的两名鬼族发出的啸声完全压制。二师兄又一招手,无数白骨破土而出,化为铠甲将他包裹。他身上的灵力骤然散去,取代的是浓郁得惊人的冰冷鬼气。不过三五回合,刚刚还被压着打的二师兄就将一名袭击的鬼族斩为两截。另一名本想逃跑,但被他追上去一戟刺穿,高高挑起。惨白的戟刃在空中抡过新月般的弧度,重重砸进地里。大地抖了三抖,那鬼族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已魂飞魄散。 兽骨头盔向上翻起,露出二师兄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白,唯有一双眸黑得惊心。他一口血咳在地上,拄着长戟喘了几口气,然后直起腰。猩红的舌尖舔去獠牙上的残血,他拔出长戟,转头向我看来,面无表情地问道:“看见了?” 我呆呆点头。 长戟和铠甲化为鬼气消散。二师兄向前走了几步,俯身捡起菜篮走到我旁边。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把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地从袖口中抽出一条手帕递给我,道:“给你。不要告诉师父。” 我:“……” 用师父的手帕贿赂我,这行为不止很狗,还真的很变态。 我捧着手帕,内心天人交战了半晌,还是没收。我把二师兄心爱的手帕还给他,问道:“我看你吐血了,你没事吧?” “没事。”二师兄面无表情:“我没有血。是酸梅汤。” 我惊呆了:“……早上偷喝我给师父煮的酸梅汤的人是你?!” 二师兄:“嗯。” 这只狗还不要脸的承认了?! ……算了,虽然二师兄不要脸,但他至少很坦诚。不像大师兄,他偷吃被我当场抓住还能面带微笑地把锅往三师兄头上扣。 我好奇:“那两个袭击你的鬼族是谁呀?” “不认识。” “那他们为什么袭击你呀?” “想做鬼王。” 我懵了:“他们想当鬼王跟袭击你有什么关系吗?” 二师兄:“我是鬼王。” 我:“……” 哦豁,继魔君大师兄之后,我又多了一个鬼王二师兄! 从前我以为二师兄是人,做的都是人能吃的东西。但没想到二师兄是鬼。就从他连姜和白薯都分不清来看,估计他尝不出正常饭菜的味道。我不知道鬼能吃什么,很是发愁:“二师兄,我去买柱香烧给你,你能吃出味儿吗?” “不能。”二师兄平淡地答道:“我是魃,没有味觉。” 我真实困惑:“那你为什么要偷喝我煮的酸梅汤?” 二师兄沉默片刻,竟难得说了一个长句:“我许久未曾进食。酸梅汤色泽暗红,近似……我以为是……” 他语焉不详,但我还是听懂了。 “今晚吃猪血糯米肠和鸭血粉丝汤吧!”我摸清二师兄的食谱后十分有干劲儿,兴奋地道:“二师兄,你要对我的厨艺有信心!哪怕你只吃血我也一定能让你吃出味道的!对了,你对血的种类有什么偏好吗?” “人血。” 我:“……” 变态!他是变态!!我的二师兄是变态!!! 23 二师兄身为魃,只能接受血食。 但他拜师以来再也没吃过活物。饿了十几年,饿到打鬼都没力气,还被两个反水的手下打吐了。 未免太惨了些。 我当然不能抓活人给他吃,但我专门买了一只活鸡给二师兄加餐。 二师兄很感动。 虽然他的死人脸并没能做出感动这个表情。 他拎着夜宵,思索了许久,主动向我坦白他身为鬼王却来青阳拜师的原因:“我想娶师父做我的第七任鬼后。” 我:“……前六个怎么了?” “投胎了。” 我:“……” 这可真是实打实的阴阳相隔呢。 我突然察觉到不对:“二师兄,师父是活人啊,你跟他不也是阴阳相隔吗?!” 二师兄道:“不影响。我可以。” 我:“……” 虽然不知道他可以什么,但我以大师兄的狗头担保,肯定是十分变态的事!!! 24 今天用午食时,三师兄收到了一封信,看完后显得心事重重,连最喜欢的炖肉骨头都只吃了半盆。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信上写着他爹出事了,他得回家去看看。 那封信他没有收起来。我没故意偷看,但结丹之后耳聪目明,眼睛一扫就不小心看到了内容。我很疑惑:“这上面不是写妖界发生动乱,妖皇遭遇刺杀,生死不知吗?” 三师兄点头:“对啊,妖皇就是我爹。” 我:“……”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三师兄也不是人!!! 既然都有两个不是人的师兄了,再多个好像也不算什么…… 只是有一件事我很在意:“三师兄,大师兄是魔君,二师兄是鬼王,但你是妖皇之子,你不会觉得自己跟他们差辈分吗?” 三师兄:“……” 我看他哽咽得说不出话,连忙安慰道:“其实按另一个身份算的话,你们还是很平等的呀!” 三师兄缓过一口气:“没错,我们都是师父的弟子嘛!” 我:“……嗯。嗯!” 没错,你们都是狗嘛。 25 三师兄一去就是三天三夜。 我十分担心。 三师兄虽然经常很狗,但他偶尔也有不狗的时候。我刚上山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有很凶很可怕的坏人冲进来把我杀了,就像他们杀了其他人那样。我害怕得睡不着觉,又不敢哭,整宿整宿躲在被窝里盼着天快点亮。那时候师父在闭关,大师兄和二师兄都不理我,只有三师兄天天晚上守在我门口。他说如果有坏人敢来,他就一剑劈了坏人,不会让他们杀我。我晚上再被噩梦惊醒,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十分安心,渐渐就不怕了。 就在我坐在台阶最顶上托腮思索要不要给三师兄发信时,山门口突然爬上来一只狗。 是的,一只狗。 我眼睁睁看着一只银灰毛色的长毛狗攀上台阶。它也看见了我,很是警觉地停在几级台阶之外,歪头审视了我片刻,忽地发出一声哀哀的叫唤,四肢一软,瘫在地上不动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查看才发现它受伤了,只是身上的毛太厚密,伤口远看不明显。近看它身上到处都是抓伤和咬伤,最严重的是肚皮上的抓伤,连内脏都能看见了。 从五岁被师父抱上山起,我就一直在照顾三个师兄,对狗很有感情,不忍心将受伤的狗狗弃之不顾。于是我把这只长毛狗狗抱回房间,仔细替它包扎了伤口,还给它搭了个窝,让它安心养伤。 一开始狗狗对我很是警惕,除了我给它换药的时候比较乖巧,其余时间总是躲得远远的,我只要靠近它就冲我呲牙。 后来它吃了一次我炖的肉骨头。 第二天它就摊开肚皮随便我摸了。 我不禁陷入沉思。 这狗是不是倒戈的太快了点,简直跟三师兄有得一拼。 ——当年我刚被师父带上山时,三个师兄其实都不理我。没人管我,自然也没人给我做饭。我饿极了,自己去厨房翻了半天,只翻出一扇肉骨头和一点面粉。我用那点面粉拌上白鳝泥给自己做了个土馍馍吃,又把肉骨头炖了一锅端去给师父,想要报答师父的救命之恩。但师父那时因为重伤陷入昏迷,吃不得东西,那锅肉骨头就被三师兄吃了。 打那天起,三师兄才天天晚上帮我守门。 想到这里,我忽然警觉。 ——三师兄是妖皇之子,但他具体是什么妖却没说,完全可能是狗妖啊!尤其三师兄平时就那么狗,头发还是跟这只狗狗一模一样的银灰色! 为了验证,我在给狗狗喂饭时偷偷把狗碗藏起来,把三师兄的碗放在狗狗面前。 狗狗低头嗅了嗅碗,一抬前爪,啪——地把碗抽飞了。它鼻头耸动,迅速翻找出它自己的狗碗,叼到我面前,炯炯有神地看着我,银灰色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我顿时放下心来——三师兄绝对不可能这么做。他可宝贝自己的碗了,睡觉都恨不得抱着。 于是我继续给狗狗喂饭,并在饭后应邀揉狗狗的毛肚皮。 手感超好。 真是只好狗。 跟我的三个师兄一点都不一样。 26 又过了三天,三师兄回来了。 那时候我正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托腮等他,还带着狗狗一起。 我看看御剑从天而降的三师兄,又看看我手底下摊开肚皮任摸的狗狗,终于能百分百肯定这只狗狗真的不是三师兄。 之前我一直对狗狗的身份存疑,不敢放下警惕之心,所以哪怕晚上狗狗在门外叫的再凄惨,我也不肯放它进来睡觉。现在能够确定狗狗不是三师兄,真是太好啦! 我快乐地把脸埋进狗狗的毛肚皮吸了一口,抱着它打了个滚,开开心心地许诺道:“晚上给你洗香香,我们一起睡吧!” 狗狗兴奋地咧嘴,看着就像在笑一样。 太可爱了,我忍不住又抱住它一通揉搓。 三师兄落地,收了灵剑走过来,鼻尖忽然动了动,疑惑又警惕地问:“你抱着个什么东西?!” 我把狗狗举起来给三师兄看:“这是我捡到的狗狗,我要养它!” “哦,狗……狗?!” 三师兄眼睛蓦地瞪大了。 他看了狗狗半晌,迟疑地开口…… “……爹?!” 第4章 27 我有三个师兄,所以对于人和狗能够来回变化这种事,我很习惯。 我一点都不介意。 真的。 当晚,我一边煮夜宵,一边哭得好伤心:“我养的狗能变成老男人,这跟养师兄有什么区别!呜呜呜——” 三师兄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哭得比我还大声:“是我,是我先,明明都是我先来的!炖肉骨头也好,专属的食碗也好,还是守门的位置也好……我才出门六天一个时辰零三刻,你就有别的狗了!嗷呜呜呜嗷嗷——” 我:“……” 突然心虚。 在心虚感的驱使下,我安慰地伸手摸了摸三师兄的狗头。 三师兄迅速躲开了! 躲得比猫还快!!! 他义正言辞地拒绝道:“虽然你给我做饭、给我买碗、给我洗衣服、给我收拾房间,但是只有师父可以摸我!” 我:“……” 啊,老男狗和三师狗还是有区别的。 起码老男狗吃了我做的饭、用了我买的碗、睡了我收拾的窝之后,是给我摸头的。 还很大方地让我摸毛肚皮呢。 ……狗和狗之间,为什么区别这么大! 28 我觉得我应该也有一个很厉害的身世。 事实已经向我证明了三次,师父捡回来的徒弟不简单!况且我的资质这么好,显然我的身世一定比三个狗师兄更惊人! 师父还在闭关,于是我跑去问掌门师伯。 掌门师伯看着我期待的眼神,半天才答道:“有……吧?” 我就知道!!! 掌门师伯抓耳挠腮:“呃,四娘是……嗯……天地初开时的一朵花,应劫转世成人!……怎么样,够厉害吧?” 我开心地点头:“嗯!!!” 我问掌门师伯:“那我是什么花啊?” “……”掌门师伯:“就……那个,花……天山雪莲花!没错!” 哇哦! 天山雪莲花!! 我是天山雪莲花!!! 我蹦蹦跳跳地回山,在晚膳时大声向三个师兄宣布我是天山雪莲花转世成人,身世超厉害,完全不比什么魔君鬼王老男……妖皇之子差! 大师兄笑容不变:“天山雪莲花?四娘说的是那种长得像包菜的花吗?”小說中文網 我:“……” 二师兄铿锵有力地吐出一个字:“丑。” 我:“…………” 三师兄从饭盆中抬头,大惊:“什么,师妹是包菜花?!包菜开花吗?!能吃吗?!好吃吗?!老四你什么时候做啊?!” 我:“………………” 他们,是狗。 29 师父出关后,我跟师父告状,说掌门师伯骗我。 我才不是包菜花! 而且包菜开花根本不好吃! 师父神色略有些复杂:“你从未问过自己的身世,为师还以为你不在意。” 从前是不在意啦,但三个狗师兄的身世一个比一个厉害,如果我什么都没有,总有种输了的感觉! 师父沉吟许久,终是开口道:“十五年前,为师收到缙云氏遗族求助。族长幼子姜袍逍觉醒上古凶兽血脉,化身饕餮,为祸人间。为师追至京都附近将其除去,忽感龙气有所异变,故而前往宫中一探究竟,便是在那里与你相遇。” 说到这里,师父看了我一眼,眼中微微染上些笑意:“你许是不记得了。第一次见面时,你曾予为师一碗糖水。” 我一愣。 师父放缓了声音:“彼时正值无量劫蔓延至人间,君王失道,民不聊生。眼见山河将倾,人皇为谋求国运存续,以邪术御使龙气吞噬身负大气运者,夺取其命数,却因无法驾驭而入魔,妄图以众生为祭,召请域外天魔。为师为阻其成魔,斩国之龙脉,遭反噬而重创,不慎落入宫室之中。若非得你所救,恐性命堪忧。” “天下失其主,群雄逐鹿,京都动荡不安。你被宫人送离京都时为师尚在调息,不知身外之事。待再去寻你时,才得知你一行人遭遇劫杀,你亦不知所踪。后来为师辗转十数日,终于寻到你。见乱世将至,宫室内外皆纷争不断,便没有将你送回。” 我眨了眨眼睛,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师父轻叹一声:“你生于俗世,本应一生富贵安康,却因为师之故幼年丧父,流离失所。为师想要弥补,故将你收为弟子,引你入登仙之路。但为师这些年大半时间都在闭关调养,未能好好教导你,反倒受你照顾颇多。仔细想来,确是为师对不住你……” 我突然清醒。 ……什么,师父竟然觉得自己是狗?! 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师父绣的屏风可是我们山上的唯一收入来源啊! 真正的狗,应该像我的三个师兄那样,只知道吃白食还不给摸才对! 好不容易打消了师父企图把自己归为跟三个师兄同族的念头,我看师父仍有些自责的模样,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是公主……?” 师父伸手点点我的额心:“难道你还记得幼时的事?” 我:“当然记得呀!” 师父:“……” 他居然露出困惑的神色:“你为何记得?” “……”我莫名其妙:“因为我五岁了?” 师父一怔,继而欣慰地道:“记得也好。”说完,他感慨道:“你的三位师兄拜入为师门下时,都不记得过往之事。他们虽不在意,为师却一直颇感遗憾。” 我心情复杂:“……” 这三只狗居然都装失忆,这难道就是种族默契吗? 师父忽然问我:“你既然记得,为何还要询问为师?” 我:“……” 当然是因为比起小宫女,我还是更想当开天辟地的霸王花啊呜呜呜呜呜! 30 师父对我的身份有所误解,可能是瞎的缘故。 但我不瞎,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师父在宫里遇到我,不是因为我爹是皇帝,而是因为他是宫里的厨子。 我家世代都是御厨。传到我爹那一代时,已经传了七代。我娘在生我时难产过世,爹求了一个恩典,把我带进宫里,养在他身边。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爹爹用一只萝卜雕的小兔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被我一口咬在手指上,蹭了他满手的口水。 爹爹忙碌时就把我放在柴火堆旁边的小板凳上,闲下来则会带我辨认食材,或者教我背食谱。三岁开始爹爹就握着我的手,带我从最简单的菜做起。那时候我虽然手腕没有力气,握不住锅铲,但该如何做,心里都是记得的。爹爹经常夸我有天赋,说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成为比他还厉害的御厨。 但我们没能等到那一天。 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天爹爹突然被下了大狱,说是皇帝吃了他做的夜宵中毒了,要拿他问斩。 我自小混迹在宫里,是被爹爹和宫女姐姐们带大的。几个宫女姐姐不忍,想法子买通了守门的侍卫,放我进去看爹爹最后一眼。于是我拎着宫女姐姐们凑钱买的酒,和自己独自做的第一道夜宵,去大牢里看爹爹。 那是一道冰糖炖燕窝。爹爹夸我做的特别好吃,我很高兴。但他吃了几口,突然把碗一推,吐血了。很多血,怎么擦都擦不完。年幼的我被吓傻了,哭着喊爹爹不要死。爹爹缓过一口气,大手摸着我的头,说他不是要死了,是要到天上去当神仙了。 我问爹爹,神仙是什么啊,很厉害吗? 爹爹说,是呀,神仙最厉害啦。 我知道的最厉害的人就是皇帝。所以问,有多厉害呀?比皇帝还厉害吗? 爹爹就笑,说对呀,爹爹要去当天上的皇帝啦,可厉害咯!以后等你长大了,爹爹回来接你去天上当神仙,当天帝的公主,好不好呀? 我很是憧憬,问爹爹,当天帝公主是不是也可以有哥哥呀?我听说公主就有一个皇子哥哥,对她可好了! 爹爹说,有,爹爹找两个皇子当你哥哥,好不好? 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那碗冰糖炖燕窝,爹爹只吃了一半。他抱着我,把剩下的一半燕窝捞出来喂给我吃。我吃完了,他仔细地给我擦干净嘴角,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让我在宫里乖乖的,多听兰姑姑的话,不要到处乱跑,等爹爹以后回来接我去天上当公主…… 那天我提着食盒从大牢里出来,慢慢往回走。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人倒在那里,白衣染血,让我想起爹爹身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血。我扶不动他,只好蹲在他旁边,看他很难受的样子,就把被捞干净燕窝后剩下的糖水用小勺子喂给他喝了。 爹爹说过,喝了甜的,就不难受了。 所以我不难受。他也不难受。 没过几天,在一个早晨,我站在小板凳上看兰姑姑做饭的时候,突然有好几个人冲进来,把我带进一间偏殿,给我换了一身很漂亮的裙子,就像我偷偷看见公主穿的那样。他们匆匆忙忙地给我灌了一碗药,把我塞进一架同样很漂亮的马车。我昏沉地睡着了,等再惊醒,就看见许多蒙面的黑衣人和侍卫哥哥打扮的人在打架。 马车里还有两个宫女姐姐,我在公主身边见过她们。她们不像我这么害怕,表情很是平静地给我带上面纱,抱着我下马车,在侍卫哥哥的保护下逃进了山里。我们跑了很久,总有人跑着跑着就不见了,或者被追上来的黑衣人杀掉。渐渐地,干粮没了。我就挖了野菜,加上侍卫哥哥打来的猎物一起煮汤吃…… 最后侍卫哥哥们都死了,只剩两个宫女姐姐。她们轮流亲了亲我,把我藏在一个树洞里,告诉我不要出来,然后两个人引着追杀我们的黑衣人跑了。 又过了几天,我被师父找到,带回青阳山。 我没有什么很厉害的身世。 我从不是公主,初遇时喂给师父的也只是一碗残羹。 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碗残羹而已。 但很甜。 第5章 31 今天妖皇跑来蹭饭。 他养好伤就走了,我不知道他还会回来,只做了五人份的,没有多做。 妖皇大方地表示没关系:“本皇可以吃儿子那份。” 三师兄:??? 我不禁侧目。 很好,不愧是狗皇。 三师兄搂着碗死不松手。 妖皇大怒:“不孝子!老子快死的时候找不着你,老子勾搭个厨子倒是哪儿都有你!老子生你还不如生条狗!” 我惊呆了:“……”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厨子这个词?! 我以为这个老男人隐瞒身份藏在我身边、帮我看门、给我揉毛肚皮,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的美貌! 但这条狗其实看上的是我做的饭!!! 我旁边的三师兄也很震惊:“爹,我本来就是狗啊?!” “……”妖皇:“你他妈是狼!是狼!!看看你自己的尾巴你这个不孝子!!!” 三师兄奋力扭头去看自己背后,十分困惑:“哪儿呢,找不着啊?!” 妖皇暴躁地拍了他一巴掌:“……妈的,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连尾巴都找不到的蠢玩意儿!不就在屁股后头!” 说完一转身变回银灰色长毛的大狗狗,身体灵活地一扭,长毛大尾巴一甩,身体又跟着一扭,尾巴再次甩动……我眼睁睁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原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起了圈,越转越快,双眼发亮,嘴角向两侧咧开,只差没吐舌头,显然快乐的不得了。 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捧起饭碗的三师兄:“……你不打算管管你爹吗?” 三师兄吃得头也不抬,嘟嘟囔囔地发出不孝的声音:“我们妖族吃饱前没有爹!” 我:“……” 果然不是一家狗,不进一家门。 32 最后我还是给妖皇单独煮了一锅肉骨头。 没办法,我总是容易对狗狗心软。 妖皇抱着他的饭盆吃得头也不抬。我坐在小板凳上托腮看着,好奇地问:“你怎么又过来了,妖界已经没事了吗?那你什么时候给钱啊?” 之前他走的时候说妖界现在一团混乱,他必须立刻回去主持大局,匆忙离开了,无论是药费、餐费、还是住宿费都没来得及给。 妖皇放下骨头,沧桑地反问:“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无量劫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答道:“掌门师伯说就是三界一起倒大霉。” 我在大师兄拿来给我抄大字的书上看过,每过万万载,天地归元复始,一成一败,谓之一劫,又称无量劫(注1)。无量劫起,天河倒灌,地火上涌,届时天地皆为熔炉。但后面那些话我就看不懂了,拿去问掌门师伯,掌门师伯说那些不用我操心,我只要好好修习,争取在下次的门派生存大赛中继续获胜就好了。尛說Φ紋網 “小丫头啊,无量劫可不止倒霉这么简单。”妖皇长叹一声:“这一次的无量劫自魔界起始,先后蔓延至鬼界、人界、现在已经到了妖界,下一步便该轮到天界咯……天灾人祸并发,三界生灵无一能幸免于难,连本皇都要应劫,又拿什么去护持妖界?由着他们自生自灭罢了。” 我不能理解:“可你是妖皇啊,怎么能不管妖族死活呢?” “不是不管,是想管也管不了。”妖皇低头从饭盆里扒拉出最后一根骨头。他叼着骨头,含糊道:“嘿,本皇连这饭都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下顿……”他说到这里,咔嚓一口把骨头咬碎吞掉,伸出爪子揉了揉我的头,潇洒地转身向外走去,声音远远飘来:“你这小丫头啊,就甭想这个咯!好好在你的山上待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捡一条命——”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反正天地大劫跟我无关,我只要呆在山上照顾好师父和狗师兄们就好啦! ……等等。 这狗还是没给钱啊!!! 33 师父又出关的时候,凑巧赶上了我跟师父初遇的日子。 为了纪念,我精心炖了一锅冰糖木瓜杞圆红枣牛乳炖燕窝。我护得可严实了,一口都没让三个师兄偷吃,完完整整地端给了师父。 师父道:“四娘,你的心意为师心领了。下次倒也不必一锅都给为师,给你的师兄们也分一分吧……嗝。” “……哦。” 34 上午,我收到了大师兄的点心。 热的。 我心中涌动着感动——这么多年了,大师兄用点心骗我帮他打扫房间的时候终于记得先热一热了! 哪怕这点心是我今早做的,只不过一眼没看到就被他给偷了呢! 大师兄真是狗得越来越有原则了! 我拎着水桶和抹布进大师兄的狗窝。 自从暴露了魔君的身份,大师兄就越发放飞自我,从前藏着没有被我发现的东西也都摆了出来,比如武器架子上斜搭着三四把奇形怪状的尖刺、床上堆积如山的奢华衣袍、地上胡乱扔着的公文卷轴……比从前乱多了! 难怪他会热点心!!! ……唉,毕竟是自己养的师兄。还能怎样呢,还不是把师兄原谅。 我环顾一圈,正在寻找从哪里下手,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大师兄,你袜子都挂到角角上了!” 大师兄淡定地把头顶螺纹角角上的袜子取下来给我看了一眼,又套了回去,微笑着说道:“四娘,你要多读书,以便增长见识。如果你了解过魔界的风俗就应该知道,这不是袜子,是护角。” 我:“但你一共就四对护角,我昨天都洗了,现在还在后院晾着呢!” 大师兄:“……?” 我:“就算你一时找不到替代的,也拿一双新的啊,这双袜子我还没洗呢!” 大师兄:“……!” 我:“而且这双没洗的袜子还是三师兄的……” 大师兄:“!!!???!!!” …… 唉,大师兄真是一只邋遢的狗魔人。 35 下午,我去二师兄那里取脏衣服,打算和大师兄的一起拿到河边洗了。 二师兄听了我的来意,死人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十分明显的如释重负。他眼神高兴地把我带到他的狗窝,一开门,就滚出来一根大腿骨。 我抬头一看,只见满地都是白森森的骨头,堆满了整个房间。二师兄熟练地三下两下跳上高高的骨堆,刨出一个罐子,递到我手里。 我吓到磕巴:“二师兄,这,这是……?” 二师兄指了指脚下的骨堆,言简意赅:“我的铠甲,需要清洗。” “那这罐子又是……?” “尸油,保养铠甲用。晾干再涂,不要沾水。” 我:“……” 啊!!! 变态!!!!! 36 晚上,我给三师兄煮夜宵。 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是不吃夜宵的,只有三师兄对夜宵抱有数年如一日的激情。从前我踩着小板凳煮夜宵的时候他就蹲在灶台边守着,现在我用不到小板凳了,三师兄就蹲在小板凳上面守着,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锅。 我觉得从前爹爹给我煮夜宵的时候一定抱着和我现在一样的心情。 我慈爱地看着三师兄呼噜呼噜地把我刚盛到他碗里的小馄饨一仰脖全吞了。 我欲言又止:“……” 不烫吗? 三师兄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不快点吃完被我爹抢了怎么办?难道你不怕被你爹抢饭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三师兄,你是不是不被烫傻了呀?我爹又不是狗,怎么会抢我饭吃呢?” 三师兄:“……” 我爹对我可好了,当初学做菜的时候我因为拎不动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都可心疼了,还偷偷做了糖哄我。他对我那么好,才不舍得抢我饭吃呢! 三师兄难以置信:“你从小到大都没被爹抢过饭吗?” “当然呀!” 三师兄沉默片刻,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肃穆道:“师妹,你叫我一声爹,我可以勉强抢走你的饭!” 我:“……” 狗师兄,没有一个好东西! 第6章 37 今天下山买菜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在小声议论,各个面带兴奋。 我问菜贩发生了什么。 菜贩神神秘秘地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吧?有仙人下凡了!” 我大吃一惊。 师父跟我说过,天界和人间界通常是互不来往的。除非修行有成,修行者才会前往天界领受天命。这样的修行者被尊称为‘仙人’。一旦成为仙人,就再也不能插手人间事务了。怎么会有仙人下凡呢? “那仙人啊,一下凡就进到了宫里头,说要传给咱们陛下长生之术呢!叫什么帝什么术的!嘿,可真叫人羡慕……”菜贩砸吧着嘴,满眼都是向往。 青阳山离京都挺远的,据说御剑还要飞好几天呢。我知道从山脚坐马车到镇上要两刻钟,但御剑的话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可以想象京都有多远啦!那么远的地方有仙人下凡,好像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但我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掌门师伯。 掌门师伯听了,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我问他怎么了,他沉默好久,才道:“四娘,回去告诉你师父,莫要再闭关了。” “诶?为什么呀?” “咱们呀,就要忙起来了。”掌门师伯说:“记得师伯从前告诉你的吗?无量劫一来,三界都要倒大霉。人族比不得别的种族,最是脆弱。一旦无量劫真正爆发,恐怕会是十不存一。咱们青阳虽然不是什么大门大派,好歹也算修行者。人族有大难,我等不可置之不理。师伯今天就召回所有弟子,咱们在山上开辟道场,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我不是很懂,但听话地应了一声。 掌门师伯又道:“四娘别担心,咱们山上也开垦了不少地。我再让人多盖几间屋子。熬一熬,熬过去就好了。” 我回头把师伯的话告诉师父。 我其实很担心。师父这些年总是闭关,因为他的伤一直没有养好。我很怕师父不闭关的话伤势会变得更严重。 师父听了,倒是对我微微一笑:“为师当年为阻人皇成魔,斩龙脉,断国之气运,本应受反噬而亡。侥幸捡得半条命,已是苍天优待。天下纷乱已久,亦与为师当年所行之事不无干系。若舍了为师的命,能在大劫中多庇护几条性命,也好。” 我才不想师父死掉!我拍着胸脯表示:“师父放心,这次由我来保护你!” 师父又笑。笑过,他递给我一个乾坤袋,道:“这里面装着为师攒的绣品。你拿去卖了,多换些米粮菜种。” “好!” 38 因为赶时间,我做好午饭就放在了厨房,没有盛出去。 反正那三只狗也会自觉来偷吃的。 午后阳光炽热,烤得山石发烫,隔着厚厚的鞋底都能感受到那热度。 我总觉得这几年的夏天似乎一年比一年热了…… 走下山门,我突然看见一个人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他背对着我,从发冠到衣着都是黑的,裹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就像一块石头。 这种天气穿一身黑,不热吗?……不会中暑了吧? 我三步两步跑到他面前,见他眼睛果然闭着,连忙一手掐了水决替他降温,另一手去掐他的人中。但我还没掐到,他就睁开眼,顶着满头满脸的水,疑惑地问:“……姑娘,你为何泼在下?” 我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去掐他人中的手改成帮他擦掉脸上的水:“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中暑了……” 他向后一仰,抬胳膊挡开我的手,急急忙忙地道:“别……咳,在下自己来就好。”他说着,迅速扯着袖子擦了几下脸,动作匆忙,不小心从袖口中掉出一截白毛金纹的猫尾巴。 ……从袖中掉出一截猫尾巴?! 我盯着他的袖口。 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对我笑笑,把手探进袖子,竟从里面捧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崽,通体雪白,身上带着金色的纹路,漂亮极了。那只猫崽似乎刚出生没多久,还很虚弱,眼睛眯着,张口发出细声细气的叫声。 “这是在下幼弟。”他骄傲地问:“是不是很可爱?” 我很遗憾地表示:“我是狗派。” “诶,这样吗……” 见他仿佛受了重大打击的可怜模样,我顺手拿了一碗昨天熬的冰糖绿豆汤递给他,问他:“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呀?” 他捧着碗,乌黑的眸子看了我一眼,道:“来找一个人。” “找谁呀?” 他不说话了,垂下眼,拇指摩挲着碗缘,反问道:“姑娘要去做什么?” “师父让我卖了屏风,去换点米粮菜种。无量劫要来了,我们要在山上开辟道场,把山下的人接上山保护。”我告诉他:“你要是还有家人的话,也一起接来吧,我们山上很安全的!” 他摇头:“多谢姑娘好意。在下的尊主也开辟了道场,用以庇护三界。在下得在那边帮忙守着。” “你们的道场在哪里呀?” “在三界之外。你想去看看吗?”他问。 我还没去过三界之外,很感兴趣,又很犹豫:“但我还要去卖屏风呢……” “这好办。”他放下绿豆汤,双手卡着猫猫腋下把他举到我面前,殷切道:“你只要夸一句在下幼弟很可爱,比全三界的狗都可爱,在下就包了姑娘的屏风!” 我:“……” 虽然你是猫派,但你本人挺狗的呢。 39 我们没能达成共识。 但他还是包了师父绣的屏风。不仅陪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去定下足够的米粮菜种,还很友善地带我去三界之外看他的道场。 我们在路上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下界的仙人。他不是去教皇帝长生之术的,而是去宫里找人的。 “在下执明,奉星主之命,下界寻找帝女。”他解释道:“帝女命格尊贵,本应身处俗世至尊至贵之处。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她不在宫中。在下只好四处找寻。” “原来神仙也要听命行事啊,我还以为神仙都自由自在的呢!”我感慨。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可师父说,修行就是为了不必循规蹈矩呀?”我问他:“如果修成神仙还是要遵守规矩,那成仙了我岂不是还要嫁人……” “你所说的不是规矩,是一项仪式。”执明摇头。他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叹了一声:“即使是‘神仙’,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并不能自由自在……” 他的样子看着有点难过。我在乾坤袋里找了找,拿了一块牛乳糖给他:“给你,吃点甜的心情就好啦!” 他接了糖,对我笑笑,但没有吃。 我问他:“后来你找到帝女了吗?” “唔……”他这次没有回答,而是说道:“不若你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在下也回答你一个,可好?” “好呀!” 他问道:“若杀一人,可救天下。姑娘会如何选?” 我愣了。 这问题也太难了。我咬着牛乳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选。我问他:“要救天下的话,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杀一个人呢?这样的话那个人多可怜啊……” “命中注定,别无他法。”他轻声道:“若能以身替之,在下是甘愿的。” 我又一愣。 一种莫名的难过涌上心头,嘴里的牛乳糖都不甜了。我左右为难,嗫嚅道:“可是他也没做错什么呀,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了,大家才能好好地活着呢……” 执明注视了我几息,没有再追问,而是说起了别的见闻。我从小被师父带上山,只认识青阳周围,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听他说天界的景色听得津津有味。不知道过了多久,脚下的刀忽然颤了颤,停了下来。我回过神,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 我好奇地向外看去,还没看见三界之外是什么样子,一个黑影先冲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刀上。他和执明长得一模一样,连衣服都一样,两人站在一起黑得不分彼此。 我哇了一声:“你们是同胞兄弟吗?”尛說Φ紋網 执明摇头:“在下为龟蛇之体,双体一魂,我们是同一个人。” 我:??? 新来的黑衣人对我嘻嘻一笑,眉眼弯弯,看着比执明活泼许多。他相当自来熟地从执明袖子里把猫猫掏了出去,笼在手里一顿揉搓,还捧起来亲了亲他的毛脑袋,这才转头对我笑道:“本来该是小爷去接你的,但小爷这边的结界突然漏了个洞,走不开。跟龟龟在一起很无聊吧?走,小爷带你去——嗷!”他话还没说完,鼻子上就挨了猫猫一爪子,嘶嘶地抽着气:“弟啊,你可轻点!小爷不比龟龟,经不住你磨爪子啊!” 猫猫威胁地冲他呲牙,爪子尖尖。 黑衣人只好把他放回执明手里,不满地嘀咕:“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嘛,小白虎为什么只亲近龟龟,不亲近蛇蛇。蛇蛇明明比龟龟可爱嘛……” 执明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但斩钉截铁:“不,是龟龟更可爱。” 黑衣人:“你放屁!” 执明:“你才放屁。” 我:“……” 你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为什么会自己打自己??? 40 两个执明打成一致……我是说,达成一致之后,带着满脸懵逼的我降落。我以为三界之外会有什么神奇的景色,但其实这里什么都没有,天外是全然的漆黑,四野一片荒芜,只有一段尚未建好的城墙和勉强能看出是城市的轮廓。 “没办法,捡着边角料建的嘛,主要结界都设在天外,这里是为了以防万一设下的第二道结界。如果星主他们守不住,起码还有一道防线可以阻拦。”黑衣人道:“再说,这才是第一个百年计划,全建好怎么也得个千八百年……不过小爷从南海弄了个好东西,嘿嘿!” 他说着,拍拍手,平地上突然起了一层大雾。待雾散尽,原本的断壁残垣变成了一片繁盛的城市,城墙巍峨高耸,无数披坚执锐的士卒进进出出,城门楼上的编钟发出叮叮咚咚的厚重嗡鸣,整座城市热闹非凡。 我惊呆了。 “这是蜃景。虽然都是假的,但拿来糊弄域外天魔足够了……要是它们真能突破到这里的话。”黑衣人说着,又拍拍手,浓雾再起,恢复了原本的荒芜。 我隐约觉得他说的有点熟悉:“域外天魔?” “就是一群长得很有创意的东西,跟面团差不多,什么形状都敢长。也有长得像人的,小爷见过的最像人的头上只多了俩角。他们以灵力为食,数以万万记,一旦突破界外屏障,可将三界吞噬殆尽。”黑衣人在头上比划了一下,笑嘻嘻地道:“但不用担心,有我们拦着呢,那群面团进不来!” “哇,你们好厉害……” 黑衣人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他垂下眼:“其实没有那么厉害,我们也不是全都能拦住……” 站在一旁的执明开口解释道:“十五年前,人皇受天外魔气感染,以帝皇紫气为祭,妄图开辟一条通道供域外天魔直入人间。有修行者剑斩龙脉,断国之气运,致使龙气崩散,方才力挽狂澜。但此阵已成,一旦人间恢复平稳,龙气重聚,便会再次冲击阵法,打开通道。这便是三界唯一的漏洞。” 我很疑惑:“那为什么不把通道毁掉呀?” “这条通道虽可由龙气打开,但并非由龙气开辟,乃是人皇夺取半数三界至尊气运所成。”执明道:“若要毁去,需以同等气运祭阵,方可逆转。” 我听得半懂不懂。 “通道怎么形成的已经不重要了。你只需知道如果不能毁去这条通道,就只剩下两条路。”黑衣人插话道:“要么让人间界永远处于战乱之中,大量人族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使龙气不得汇聚。要么效仿天界所为,在人间界设下同样的结界阻拦由此通道直入的域外天魔。如此一来,人间界将彻底沦为与域外天魔厮杀的战场。” “但无论是哪种方法,一旦失守,域外天魔便可以人间界为跳板,吞噬三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到了那个时候,就无力回天了。” 这次我听懂了,也被吓住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啊。龟龟不是说了吗,以同等气运祭阵,就可以逆转阵法,抹消这条隐患。”黑衣人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当年天帝身陨之前曾有所预感,将半数气运转交其女。人皇仅夺得半数气运,故而通道未能尽成,仍需龙气方可开启。此举亦为三界留下一线生机。只要找到帝女,以她祭阵,三界便没有隐患了。所以星主命小爷下界寻找拥有帝女命格之人……” “……就是你啊,小姑娘。” 41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抱歉。”站在我面前的执明开口。他说着,一伸手,一把漆黑的长刀跃入他的掌中。他看着我,轻声道:“在下的刀很快,不会痛的。” 我茫然地看着他举刀,下意识想抽出剑。可不知道为什么,调动灵力要比平时困难许多,更别说召出本命灵剑。我惊慌地抬头,眼前只有一条急速划过的黑线—— 锵啷一声巨响! 两根长长的尖刺从我双肩上方探出,在我眼前交错,架住了漆黑的刀刃。我缓缓抬头,看见大师兄绷紧的下颚。他握着尖刺的手腕一转,将长刀振开,又一挑,刺穿我的领子,将我甩到他身后。 两根螺纹长角显现,魔气冲天而起,宛如乌云蔽日。 “……你们动本座的师妹,问过本座了吗?” 第7章 42 我不知道大师兄是怎么找到我的。 毕竟跟平时下山买菜不一样,这次我都跑到三界之外了,他还能这么准确地找到我,也太不可思议了。 难道狗魔人的嗅觉有这么厉害吗? 我感动地看着大师兄为了我,帅气地以一敌二……没打过。 我:“……” 我难以置信地质问被执明摁在地上爆锤的大师兄:“大师兄,你不是魔君吗?!” 大师兄在挨打的百忙之中抽空冷笑一声:“若非本座重伤未愈……” 执明:“你的伤也是在下打的。” 大师兄:“……” 我:“……” 眼见大师兄狗头不保,我终于召出被执明灵力压制住的本命灵剑,抢了大师兄就跑,一口气跑了不知多远才敢回头……在天边看到一个很小的黑点,大概是执明。 ……我飞得有这么快吗? 我不由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已知:我打不过大师兄,大师兄打不过执明,执明追不上我。 请问我、大师兄、执明三人中,谁的修为最高??? 大师兄缓过一口气,道:“不必算了,执明不擅御空。” 我纳闷:“但是他带我去三界之外的时候飞得挺快呀?” “……你以为你去了多久?” “半天?” “是半个月。”大师兄凉凉地道:“如果不是妖族生命力强悍,你最喜欢的三师兄已经饿死了。” 我:“……” 三师兄不是最擅长煮狗食了吗,为什么会饿死他自己。 我看着大师兄似笑非笑的神情,讨好地疯狂摇头:“不不不,我最喜欢的师兄是大师兄你啊!虽然你连二分之一个绑架犯都没打过……” “……”大师兄道:“四娘,你再说一句话,师兄就把你扔下去。” 我震惊:“现在是我在带着你逃跑!” 大师兄对我温柔一笑:“你也可以把师兄扔下去,看看他们选择追你还是追师兄?” 我:“……” 你真的是来救我的吗大师狗?! 大师兄遥遥望向远在天边的执明:“天界为三界之首,执明的实力在天界也排得上号。先前天界讨伐魔界,只他一人便屠了我十万魔族大军。” “……这么凶的吗!!!” “他倒不是个弑杀的性子,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大师兄淡淡地道,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这样反而显得十分异常,尤其是他注视执明的视线如同凝固了一般,许久不动一下。但不等我说话,他先问道:“……你又如何招惹他了?” 我老老实实地把执明跟我说的话告诉大师兄。 大师兄先是惊诧,继而神色复杂。他沉默许久才开口:“……你不怕本座也要杀你?” “怎么会,你是我师兄呀!” “……”大师兄看了我几眼,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大道面前,人命不过草芥,便是一族一界亦是如此。本座如果因为你跟长生决裂,当真不值……” 长生是师父的名字。我很茫然:“为什么要跟师父决裂?” 他没回答,只又注视我片刻,猩红的眸微瞌,吩咐道:“掉头,跟本座去魔界。” 我懵了:“我们不回山吗?” 大师兄嗤笑:“一座破山头,能保你几天?” 我一愣。 “小傻子,你还不懂吗?”大师兄语气轻柔地问道:“若本座是执明,便将你的身份昭告三界。你猜天下人踏平青阳山需要几日?” 我:“……” 我不敢想。 之前我还盘算着怎么能多买些米面菜种回山,好多救一些人。可现在就有人告诉我,只有我死了,才能真正救他们。 师父说不求我斩妖除魔、维护人间正道,只希望我万事都能为自己做主。可他没有告诉过我,如果有一天我跟三界站在了对立面,我要怎么做主呢?要保住自己,由着人间界毁灭吗? 我忽然想起还在宫里的时候。有一个宫女姐姐叫安雅,对我特别好,不当值时会来御膳房陪我玩,给我讲故事。有一次她很久没来了,我问和她伺候同一个主子的嬷嬷,嬷嬷告诉我她到了年岁,被恩准放出宫嫁人,不会再回来了。 可我知道不是的。因为过了几天,我又看见了她,浑身滴着水,很可怖又很可怜的模样。她的双手虚虚地拢着,走到我床边,在我伸出的掌心里放下一团什么都没有的虚无。我假装剥开糖纸,把不存在的糖放进嘴里,她就很高兴地笑了。薄薄的晨光洒进屋子,她在那微弱的光中散去,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我问爹爹为什么,明明她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会死呢? 爹爹用手按着我的发顶,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43 我难过极了,在乾坤袋里翻了翻,抓出一把牛乳糖递给大师兄:“大师兄,你吃糖吗?” 大师兄接过去,剥了一颗糖纸,一抬手塞进了我嘴里。我一愣,他拍了拍我的头,笑着道:“你当初被长生捡上山时如果也这样哭,早就被本座掐死了。” 我:??? 他在笑!这只狗说这么恐怖的话的时候还在笑!!! 我抽了抽鼻子:“要不大师兄你就把我掐死吧……” 大师兄在剥第二颗糖,本来要往自己嘴里放,闻言手腕一转,又塞进了我嘴里:“……四娘,师兄只是开个玩笑。” 我鼓着腮帮子嚼两颗糖。 两颗糖都很甜。我放了很多糖呢,很甜很甜。 甜就不难受了。 “大师兄,我不去魔界了,你陪我回去找执明吧。” 大师兄不笑了。他眉眼冷肃:“你要去送死?” 我不想死。 我想好好活着。 我答应爹爹了,不管怎样我都要保护好自己,好好地活着; 我还想等我学成了,就跟师父和师兄们一样下山斩妖除魔,看掌门师伯一边肉疼地给我银钱一边夸赞我做得好; 对了,马上就要举办下一次门派生存大赛了,我说过要不用小手段地赢一次呢…… 可是没有机会啦。 我嗯了一声:“执明说啦,通道如果不能关掉的话,会死很多人,三界都会毁掉……如果就死我一个,能换回很多条命,不是也挺值得的吗……” 大师兄嗤了一声:“你倒是他教出来的好弟子。” 我又剥了一颗糖:“我本来就是呀,大师兄你不也是师父的弟子吗?” 他没有回答。又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本座是魔界之主。” “长生可以送你去死,但本座不会。” “死便死了,毁便毁了。靠一个只会做饭的小傻子换来的命,贱。” 我:“……”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师兄这么尖锐的一面。 他漠然地道:“一个半死不活的通道罢了,牺牲谁都一样,他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阻止龙气重聚有很多种方法,大不了将人族屠戮半数,便是天帝亲临,也聚不起龙气。” “……可是大师兄,我也是人族。” 出门前掌门师伯还告诉我,我们是修行者,人族有大难,我们不可以置之不理。师父则告诉我他会开辟道场,拯救更多的人,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坚持,可是他们很好也很厉害,我也想成为师父和掌门师伯那样很好很厉害的人。 “人族……”大师兄眼角微微抽动,嘴唇抿成紧紧的一条线。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开口仅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掠过我们脚下遥远的山河,最终一甩袖子:“既如此,你便去吧。”说完,他突然起身,踏前一步。我吓了一跳,慌忙停下御剑去接他,却发现他无需御剑便能凭空而立。他瞥了我一眼,又望向因为我们停下而快速追上来的执明,头也不回地说道:“长生找了你很久。你送死前,先去跟他道个别吧。” “大师兄……?” “去吧。本座拦不住你找死,总拦得住他。” 我望着他可靠又高大的背影:“……” “……你确定吗,大师兄?”我小小声问:“你刚才被他打得可惨了,不然咱们干嘛要跑呢……” 大师兄:“……” 大师兄:“……快滚。” 我往他口袋里塞了一把糖,调转方向,向青阳山飞掠而去。 44 现在我有一个可厉害的身世了。 比三个师兄都厉害。 我是天帝的女儿。 但我想不明白:“我爹爹怎么会是天帝呢,执明会不会找错人了?” 二师兄道:“不会。” 我是在半路遇到的二师兄,原来他也在找我。他听我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什么都没说,只召出长戟把我拎上去,用比我自己御剑快得多的速度往青阳山飞去。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会?我爹爹明明就是个厨子呀……” 二师兄思考了许久。 许久。 “……”我:“二师兄,你要是不知道可以摇头。” “我知道。”他惜字如金地答道:“需要解释很多。” 我:“……” 你今天说话的限定额度用光了是吗,二师狗?尛說Φ紋網 又过了片刻,二师兄郑重开口:“执明为紫微麾下。天帝本名勾陈。” “哦。”我点头:“然后呢?” 二师兄:“……” 我:“……” 二师兄:“……” 我:“……” 我叹了口气,默默从乾坤袋里掏出纸笔递给他。 二师兄:“……” 45 天帝并不仅仅是天界之主,更承载了天地气运。天地气运在三界之中循环往复,每二十七旬为一轮回,故而天帝每过二十七旬必入世历练一次,期间与凡人无异,无人能识。而天帝第一世的本名为勾陈,与执明的尊主紫微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两人一人承载天地气运,另一人则执掌三千大道,故而紫微的推衍之术乃三界之首,又被尊称为星主。若三界只有一人能找到勾陈的轮回之身,必然是他。(注2) 所以不会存在执明找错人的情况。 我听得半懂不懂:“所以我爹爹……” “他不过是勾陈千万次轮回中的一世罢了。”二师兄道,像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 我有些恍惚。 原来爹爹不是在哄我,他是真的回天上当皇帝去了。 可他怎么没回来接我呢? 我也不用他接我去天上当公主。我跟师父在人间修行挺好的。我只是很想他,想再看看他,想告诉他我现在也是很厉害的厨子了,虽然不是御厨,但吃我做的饭的师父和师兄们比皇帝都厉害多啦! ……是不是因为爹爹轮回了那么多次,所以有很多很多的女儿,想不起来我了? 还是因为我没有听他的话,没有在宫里乖乖等他,所以他就找不到我了? 我真的很想爹爹,他会不会想我呢…… 我胡思乱想着,去摸乾坤袋,摸到了剩下的牛乳糖——当时因为三师兄买牛乳时买多了,我们喝不完。为了不浪费,我就做了好多能放很久的牛乳糖——我望着它们发了一会儿呆,捧出一把,放进二师兄手里。 二师兄捧着糖,面无表情,只有动作勉强能看出一丝疑惑。 “这些是给你的。”我数了数,把糖又分成了几小堆:“还有这些是给三师兄的,这些是给师父的,这些给师叔,剩下这些给咱们山上的其他弟子……”数到最后,我把漏在乾坤袋角落的几颗也掏出来,攥进手心:“这些就是我的啦……” 二师兄问:“你不吃?” “我想等跟师父告别的时候再吃……”我小声道,看了一眼师父的糖堆,想了想,又数了几颗放上去。 师父那么好,知道我……一定会很难受的,要多给师父几颗甜甜的糖,嗯! 二师兄忽然倾过手掌,把自己的糖哗啦啦地倒在我手里。我下意识张开掌心去接,听他道:“我的给你。我没有味觉。” 我愣愣地看着在掌心堆成小山的糖——它们都很甜的。这一颗很甜,吃了就不难过。这一颗也很甜,吃了也不会难过。都不难过,不难过,不……难过…… 一直努力想要保持的冷静骤然崩塌了一角,我忍不住抬头问二师兄:“师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很难过呀?” 二师兄认真想了想,承诺道:“你死后可来鬼界,做我的鬼侍。” 我差点涌出来的眼泪突然憋住了:“……” 二师兄看我一眼,又补充了一个难得的长句:“你可以像生前一样,给我和我的第七任鬼后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说完,他表情发生了极微小的变化,如释重负,语气中也透出一丝欣慰:“现在你高兴了罢。” 我:“……” ……我的眼泪倒流回去了!!! 第8章 46 二师兄的御空术很厉害,没多久我们就赶回了青阳山。我站在长戟上向下望,差点没认出那是我们的山门——毕竟我下山的时候还没人在山门上支着架子晾衣服呢。 青阳没有禁制,长戟从山门上空一掠而过。我看见许多穿着粗布衣服的镇民三三两两地伐树造屋。小孩子在人群中嬉笑着跑来跑去,混着米香的白烟袅袅而上。直到这个时候,我才醒悟大师兄说我跟执明走了半个月,原来是真的。 这难道就是话本里说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吗? 我想问二师兄,但看了看二师兄面无表情的脸:“……” 算了,我要体谅一下死人开口说话的难处。 我又低下头,遥遥看见一只银灰色的大狗正在刨地,速度飞快。原本平整的山头已经被他刨出了好几条沟渠,几个人跟在大狗身后,把手里的种子挨个埋进翻好的地里。 我们落在狗狗身边,我仔细看了看他,不太确定地问:“……三师兄?” 银灰色的大狗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身,颇为人性化地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旁边的二师兄,最后低头看看自己滚满泥巴的爪爪。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狗脸上看出了忍辱负重的表情。他抬起一只爪爪捂住脸,委委屈屈地点头应了一声:“汪。” 我:“……” 还真的是三师兄啊! 我顺手从乾坤袋里抽出一条干净的手帕,蹲下来帮三师兄擦爪爪,一边擦一边随口道:“三师兄,你又在帮忙翻地呀?” 往年春耕时三师兄都会下山帮人翻地,哪怕后来我们依靠师父的绣品致富后也不例外。有时候他也会做点帮人挖地窖啦、种果树啦、埋酒坛啦之类的农活儿——反正只要是跟刨土有关的活儿,他都干得挺高兴的…… 三师兄看了看我,迟疑地点了一下狗头。 山顶几乎被犁遍了,除了屋子就是地。原本只有我们五个人的山头热闹得像个小山村。我很惊叹:“翻了这么多呀!” 三师兄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呜咽,银灰色的大尾巴在地上扫了扫,突然往前一窜,把大头拱进我怀里,哼哼唧唧的,似乎是累坏了。我心疼地揉搓狗狗厚密的长毛,正在心里盘算着要给三师兄做什么好吃的,突然听见一阵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向我冲来。 我回头,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连串扯着嗓子的呼唤—— “师妹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做饭啊?!晚上能吃炖骨头吗?!我要吃两盆!” 我:“……” 我缓缓低头,看着怀里这只摊开肚皮随便我揉的银灰色大狗狗,终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我试探性地冲向我狂奔来的人影伸出手,他当即一个急刹,一张脸极为抗拒地向后挤成了一张饼,拼命避开了我试图摸他头的手。 ——确认了,这条只会吃不给摸的才是我真正的狗师兄! 至于我怀里这条…… 我面无表情地拎着两只前爪把狗狗举起来,跟他对视:“钱呢?” 你还欠着药费餐费和住宿费没给呢! 妖皇用一双水汪汪的温润狗狗眼无辜地看着我,歪了歪头。 我:“……” 我:“好,炖三盆,都给你。” 三师兄:??? 47 厨房常年备着两个小板凳,一个是给等夜宵的三师兄坐的普通小板凳,另一个是我小时候用来踩着够灶台的灵器小板凳,三师兄和妖皇正好一人一个。我把柴堆拢了拢,充作第三个座位给二师兄,又翻了纸笔出来,趴在灶台上把炖肉骨头的食谱写下来,交给三师兄。 这样以后我不在了,三师兄也可以给自己炖肉骨头啦! 三师兄接过食谱,满脸凝重。 他慎重地道:“师妹,只有这一张的话,我是不会管你叫娘的!” 我:? 妖皇用力给他后脑勺一记狗爪,大怒道:“不孝子!老子要娶谁是你说了算的吗?” 我:??? 一直沉默的二师兄突然开口:“我的鬼侍不外嫁,只入赘。” 我:????? …… 一阵人同狗讲的解释后,我终于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了。我掏出一把糖分给他们:“……总之,以后我应该就不能再给你们做饭啦。食谱你要留好,糖也给你,只有这么多了,要省着点吃……诶?” 我看着搭在我手腕上的毛绒绒狗爪:“怎么了?” 妖皇盯着我,那张狗狗脸上竟然有几分威严的模样。他问道:“小丫头,你当真知道那只长尾王八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呀!”我捏了捏他暖呼呼的厚实爪爪,感到一丝安慰,假装很轻松地道:“就是我要死了嘛……” 厨房一时安静。 “那怎么行!”三师兄突然从小板凳上跳起来,嚷道:“他不就是要气运吗,谁稀罕!抽出来还给他不就行了,为什么非拿你的命去填!简直……简直无事生非!不可理喻!” 妖皇从我手里抽出爪子,啪地一下劈在他脑门上:“你在老子面前拽个屁的文!”骂完,他不知道是在跟三师兄解释,还是说给我听:“天地气运非寻常人身可载,若是随便来个人都能负担,勾陈也不必在那位子上囚困许久!” 我听得一愣:“……囚困?” 天帝乃是天界之主,更是三界最尊贵的人,怎么会是囚困呢? 妖皇突然噤口。 过了片刻,他泄了气似的垮下肩颈,在板凳上蜷成一团,低声道:“……你们这些小家伙不知道吧?此方天地已非第一次经历无量劫。三千年前,若非重华天帝违抗天命、镇压四方劫兽、又强行以身为榫定住气运,本来早该重归混沌才是。勾陈和紫微继承了他的遗志,逆天而行,勉强维持此方天地运转至今,已经受不起半点疏漏了。如今无量劫再起,稍有差错便会功亏一篑,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急着堵住任何漏洞……呵,就算如此,三界还能苟延残喘多久……”尛說Φ紋網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闻,不由睁大了眼睛——天帝身为天地化身,不该顺应天命而行吗?犹如修行者唯有领受天命才能称之为‘仙’。若他说的是真的…… “不提这些了!”妖皇抖了抖毛,重新振奋精神:“现在先要解决的是你这个小丫头的事!” “诶?”我呆住:“可是——” “老子原来就觉得奇怪!”妖皇高声打断了我,挥舞着爪子在小板凳上一拍,啪的一声爆响:“人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破山头,为何能将几个界主都吸引过来?若你这小丫头当真身负一半的天地气运,倒是解释得通!” 我被他的话打乱了思路,迟疑道:“这个好像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师父。我上山前他们就在追求师父了,所以他们才是我师兄而不是师弟……” “……”妖皇狗脸迷惑:“……这没道理,难道你师父是天下第一美人?” 三师兄突然警惕:“不,他是你儿媳!” 妖皇:“……” 我:“……” 二师兄惜字如金地出言纠正:“第七任鬼后。” 妖皇:“…………” 我:“…………” 妖皇转身用屁股对着二师兄和三师兄,若无其事地继续对我说道:“气运无形无质,借由命格承载。而命格因血脉魂魄而生,若要夺取,有两种方法。一是将对方吞噬,以己身炼化,将对方命格所承载的一切转接至己身,谓之转命。二是舍弃己身,夺舍对方并炼化其魂魄,取代其命格,彻底成为对方,谓之夺命。” “我不清楚人皇用的是哪一种方法,但无论如何,人皇定是夺得天帝气运后以身祭阵,方才开辟出那样一条通道。” 我听得愣住了,慌急地问:“那我爹爹……我爹爹的魂魄……” 妖皇咧嘴冷笑:“勾陈再怎么说也是天地化身,命格何等尊贵!至于人皇嘛,也就是域外天魔的一个傀儡罢了!如果人皇当真能炼化勾陈的魂魄、夺其命数,别说域外天魔长驱直入……三界都早该重归混沌!既然三界尚在,就证明勾陈尚在!”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心里一动:“……是不是打败人皇、关闭通道后,我爹爹就能得救了?”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也好呀。 “……”妖皇咧了咧嘴,犹豫了一下才道:“小丫头,勾陈接替天帝之位后,连人都算不得,充其量就是一根定住气运不至崩散的榫。就算他确实是你爹……那也只是这一次轮回罢了。待他归位,你们之间再无血缘关系,他也不会再记得你。” “所以啊,你也不必念着他了。”他眼中似有悲悯,垂下头,轻柔地用鼻尖触了触我的额头:“这天地棋盘之上,人人都是一颗小卒子。你便是再念着他,执棋者也不会为了一颗小小的卒子去打乱布局。何必呢?” 我一愣。 何必呢?如果爹爹不记得我,我何必要记得爹爹呢?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短促地深吸了几口气想要压下胸膛里膨胀的某种东西,却忽然闻到一股香味。我转头看去,原来是炖肉的锅烧开了,水汽从锅盖边缘溢散,调料与排骨混合出我熟悉的味道。现在它闻起来还带着一丝肉腥气,但我知道,很快它就会变成我最喜欢的浓香。到了那个时候,就会有人揭开锅盖,用好大好大的勺子捞出我正好能入口的一小块肉,吹凉了送到我嘴边,乐呵呵地问我咸淡如何…… 我低头对蹲在灶台旁边呼呼吹勺子的那个人、还有他对面坐在小板凳上托腮等肉吃的小女孩笑笑,心中忽然安定下来。我回头看向妖皇,认真地答道:“因为我知道,不论他是什么人,他都是我爹爹呀!” 没关系的。就算他不记得,我也都会记得的。 我记得他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扛着我在院子里转圈,不小心让我撞到了横生的树枝。我吓得大哭,他手足无措地帮我揉额头,急得满头是汗; 我记得他教我做糖画,我想画一朵花,却画成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嫌弃自己画的丑,但他可宝贝了,一直放到快化了才舍得吃掉,结果第二天拉肚子了; 我记得我过生辰那一天,他一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托着我的手腕,与我一同拿起沉重的菜刀,将豆腐切成细细的丝,放进水里就绽开一朵朵漂亮的花; …… 我不知道天帝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我爹爹的模样。 他很高大,他是很厉害的厨子,他无所不能。 他很普通,他不会给我扎头绳,他笨手笨脚。 他教我做饭,他对我很好…… ……他是我爹爹。 这就够了。 48 我本来是想回来跟三师兄还有师父师伯他们告别的,没想到会遇到妖皇。他虽然欠钱不还,但是一只好狗,在听我说完后主动帮我补全了事情背后的缘由,想帮我从中寻找一线生机。 我很感动。 于是我们一人三狗凑在一起,听妖皇分析情况。 “小丫头,你与这一世的勾陈为直系血亲,他应该是借此将半数气运暂时‘借’给你……但‘借运’也是邪术的一种,代价本就极高,那还是半数天地气运!就算你以命偿还都还不起!” “……不过你没动用这份气运为自己谋取过什么,那归还时代价也不会太大。你倒霉个几辈子,应该也就够了!” 我:“……” 那还真是好轻微的代价哦。 “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那条通道。如果说勾陈是天地化身,那紫微就是天道的化身。他连长尾王八都派出来了,很可能是推演到了什么,就像之前屠戮魔族……他等不了你慢慢归还气运。最迟一年之内,必须把通道填了,否则肯定要出大问题!” 我被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问:“为什么紫微要派执明屠戮魔族呀?” 大师兄也说过执明杀了十万魔族,他就是被执明打伤的…… 妖皇的狗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苦涩表情:“紫微的命令就是天道意志的体现。他会下令屠杀魔族,自然是因为天道要灭魔族……” 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很茫然:“……天道为什么要灭魔族?” 妖皇叹了口气,低低地道:“天道为重华天帝意志所化,只为天地存续而生。他本为好意,目的是为了三界生灵争取最大生机。可演化至如今,已然凌驾于众生之上。若魔族阻碍天地存续,则天地不容。妖族亦然,鬼族亦然,人族亦然。如斯存在,与无量劫又有何区别?” “……” 我忽然想起书上对无量劫的描述——【届时天地皆为熔炉】 “哈,本皇都说过了,这事儿还轮不到小丫头你操心!”妖皇抬起爪子拍了拍我的头:“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小命吧!” “那只长尾王八应该是想效仿人皇所为,从你身上夺取气运后,再以他自己祭阵,逆转阵法,使气运重归天地。待天帝归位,便能重新吸聚气运,维持天地稳固。” 我还没从天道与无量劫中回过神,再次听得惊呆了:“那他不是也要死吗?” “那又如何?”妖皇咧嘴冷笑:“那王八就是紫微座下的一条狗!紫微让他去死,他连刀都能自己准备好!” “……” “……” “……” 妖皇尖耳笔直竖起,警惕地问:“你们都这么看着老子做什么?!” 我心虚地转开视线。 也没什么啦,就是听一条狗骂别人是狗,挺微妙的…… “老子他妈是狼!!!” “……” “……” “……” 妖皇泄气,恹恹地挥了一下爪子:“罢了……咳,如今想要保住你的命很难,但如果有天地灵物,保你一条魂魄还有希望……” 一直保持沉默、仿佛在发呆的二师兄突然抬起头,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认真。三师兄更是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我也精神一振,紧张地等待他说方法。 可我等了半天,却只看见他的视线飘忽地越过我,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我奇怪地回头,从厨房的小窗格看出去,才发现外面盖房子的吆喝声早就停了,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白衣人,看他抬手驱使风将沉重的木头架上横梁。 我一愣:“师父出关了……?” “他就是你师父?”妖皇突然在背后问我。 “嗯!” 我看着师父用术法帮忙将屋子盖好。他似乎察觉到我们的目光,转头望过来,准确地隔着窗格与我们对视。下一瞬,他凌厉的眼神柔和下来,极淡地对我们笑了一下。 我仰头回给师父一个笑,再回头,被吓了一跳——妖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人形,姿态优雅地端坐在小板凳上,活生生把一个小板凳坐出了王座的气势。 他矜持地抚平银灰色的毛领子,对我轻轻颔首:“小丫头,帮本皇问问你师父,他对妖后的位置感兴趣吗?” 我:“……???????” 第9章 49 我努力安慰三师兄。 “其实也没什么啊,就是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嘛!反正你也没得手过,而且你连手都不敢伸,多几个都一样呀!” 我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三师兄哭得更大声了。我余光扫过坐在柴堆上一动不动的二师兄,连忙拿来举例子:“你看,二师兄就没反应,多沉稳!” 二师兄淡然开口:“没关系,等他死了就是我的。” 我:“……” 啊!我忘了他是变态!!! 妖皇冷笑:“小子,你想打架吗?” 二师兄摇头:“我不和你打。你会咬我骨铠。” 妖皇勃然大怒:“说了多少次!老子他妈是狼,不会像狗一样啃骨头!!!” 二师兄抬起右手指向三师兄,平静地道:“但你的儿子就喜欢将我的骨铠偷走埋在师父后院。” “晚上挖出来,蹲在师父门口啃。” “一定要变成狗啃。” “啃的时候还会摇尾巴。” 二师兄一锤定音:“所以你也会。” 妖皇:“???” 刚好踏进门的师父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嗯?” 我默默看向三师兄。 “……”三师兄:“………………” 啊!不好啦!!三师兄突然原地暴毙了!!! 50 师父大概没有听见二师兄前面的话。他看了一眼蹲在小板凳上气得捶胸顿足的妖皇,又看了看我们几个,最后走到蹲在另一个小板凳上面容呆滞、双目无神、仿佛魂魄都飞走了的三师兄面前,安抚地按了按他的发顶:“怎么了?” 三师兄回神,泣不成声:“师父嗷嗷呜——” 我斜眼看他毫无矜持地边哭边用大头蹭师父的手心。 呵,狗师兄。 师父抽出一条手帕递给三师兄擦眼泪。他抽噎着接过来,看了几眼,突然破涕为笑:“诶,这条是我绣的!师父你一直带着吗?” ——刷刷,妖皇和二师兄同时看向三师兄。 气氛突然变得险恶起来。 师父颔首:“嗯。之前那条找不到了,为师取了新的。” ——刷刷,妖皇和三师兄同时看向二师兄。 妖皇撇嘴,小声嘟哝:“啧,一条破手帕有什么好争的。当了本皇妖后,什么手帕没有!” ——刷刷,二师兄和三师兄同时看向妖皇。 旁观全程的我:“……” 狗脖子可真灵活啊! 师父对他们彼此的目光交锋一无所知,见三师兄不哭了,便回身对我道:“四娘,你随为师过来。” 我应了一声,跟在师父身后走出厨房,一路穿过刚翻好的田埂,走到远离人群的另一边。他停下脚步,拿出一枚灵简递给我:“为师从前对你的教导有所疏漏,只记得教你剑法灵决,却忘了教你圣贤之道。你拿着它,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为师。” 灵简里记载了许多卷书,其中有几卷我见山下的书生拿过,但我从来没有读过。我随便翻了翻,书里好像写了许多道理,我一时都看不懂——那些文字太难了,从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去读。 “以后不要随意乱跑。”师父放缓了声音:“你修为不足,这段时间就留在山上读书,不要再下山了。” 可是我没有乱跑…… 我也没有‘以后’啦。 我磨磨蹭蹭往前凑了两步,伸手抱住师父。他虽然疑惑,但没有推开我,只问道:“四娘?” “师父,我在山下遇到一个人。他说我是天帝之女,身负一半的天地气运,要用我来补域外天魔直通人间的通道。”我小声说,突然就委屈极了:“为什么呢……” 我感觉到师父的身体忽然一僵,不由抬头去看他。他的目光却落在我的身后,轻声问:“……你如何想?” “……”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后,那里什么都没有,可师父的目光像是凝固了似的,哪怕我已经挪开了,他还是执着地盯着那个方向。我心里忽然很不安,握紧了手里的灵简,小心地问道:“师父,你都不惊讶吗……?” 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地问我如何想。简直像是…… 他慢慢转过头,对上我的视线,一触即分。漆黑的眸垂下,他轻叹。 “……为师早就知道。” 51 ——“为师为阻其成魔,斩国之龙脉,遭反噬而重创,不慎落入宫室之中。若非得你所救,恐性命堪忧。” 【四娘,你与她们不同。】 ——“你生于俗世,本应一生富贵安康,却因师之故幼年丧父,流离失所。为师想要弥补,故将你收为弟子,引你入登仙之路。” 【为师教你习剑,不求你斩妖除魔、维护人间正道。只求从今往后,你的喜怒哀乐由自己掌握,亦如你的人生。】 ——“仔细想来,确是为师对不住你……” 【四娘,记住。永远不要放下你的剑。】 …… “师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师父垂眸立在繁茂的树下,阳光零零碎碎地洒在他身上,在他的白衣上落下斑驳的影子。他没有看我,只低声道:“为师曾遭气运反噬,比寻常修行者更知晓气运为何。” 所以师父一直都能看出我身负大气运……吗? 我茫然地看着手中的灵简:“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帝女,我身负气运,我一定会死……那,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上山?你为什么要教我学剑?你为什么要……要告诉我,我的人生可以由自己掌握?你还要教我读圣贤书……” 这简直是世上最荒谬的事。 他教一个必死之人习剑,教她明礼正意,教她守德从心。他说道心圆满方可得证大道,可听他说话的人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又有什么可能证得大道! “……你为什么不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杀了我呢。”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宫外会有人对我很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不知道习剑是那么开心的事,不知道我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知道……不知道面临死亡的时候,我会这么不舍得人世。 他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杀了我呢。 我一定会以为他是下凡的仙人,来接我上天去与爹爹团聚,去当天上的公主。 那我会多开心呀。 我会以为死亡一点都不痛的。 你为什么,非要带我见识这人间。 52 师父伸出手,但手指蜷缩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他抿唇在袖中翻找,什么也没拿出来,脸上忽然就多了几分无措的神色。他僵立片刻,垂首道:“为师……我……对不住你。”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 不对,不是这样的,师父没有对不住我…… 他可以不管我,可以把我送回宫里,可以看着我死去……可是他没有。他找到我,把我带回山上,尽他所能给了我一个家。 我不应该对他说这种话的。 师父该多难过啊。 我伸手拉住师父衣角,忍住哽咽,开口道:“师父,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我不想你难过,我只是来跟你道别的……” “我,我很开心……我一直都很开心!师父教我习剑,大师兄教我写字,二师兄给我买好吃的,三师兄帮我守门……我都记得,我不会忘记的。我很高兴当师父的徒弟,我……” “我好害怕……” “师父,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给你们做饭了?”小說中文網 “我想喝掌门师伯给我埋的女儿红,我还想帮你们维护道场……我都做不到了……” “师父,我害怕……我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不会有人对我好,不会有人吃我做的饭,不会有人惹我生气,不会……不会有人记得我……” “也没有人记得爹爹了……” “师父,我给你讲我爹爹,你能不能帮我记得他呀?” “也记得我……” “求你了……” 一双手忽然把我揽进他怀里。 师父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抚摸,许久都没有开口。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细微地颤抖。有几次他似乎想要说话,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才稳定下来,稍稍用力地压在我的肩上。 “四娘,不用怕。”最终,他轻声道:“这条路,为师也领你一起走。” 第10章 53 师父先带我回房间取了条新手帕给我擦脸。我乖乖打了水把哭得乱糟糟的脸洗干净,回来看见师父坐在书桌前写信,旁边已经摆了一叠封好的信封。我跨过门槛时他正好撂笔,掐风诀吹干墨迹,装入最后一个信封。我下意识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三师兄亲启】五个大字。 “是给掌门师伯的呀……” “嗯。” 师父伸手点了点信封,在封口处留下一道印记。它自己把自己折叠成了一只鹤的模样,扇了扇翅膀,从窗口飞走了。 他将其他几枚信封收入乾坤袋,起身对我说道:“走吧。” 我很奇怪:“剩下的信不寄走吗?” “不必,那些写给为师的故人。”师父平淡地说:“他们都已逝去。” “……” 我不知道师父还会给逝去的故人写信,但忽然觉得很安心。 ——以后师父也会这样给我写信吧? ——真好。 我小跑几步,拉住师父的袖子,走出房门。 外面仍然很热闹,许多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很忙碌。路过树荫时有一个婶婶强行塞给我们两杯凉茶,是最便宜的田下茶,味道很涩。我道了一声谢,婶婶就露出很高兴的模样,又塞了个饼子给我。 饼子也不好吃,又干又硬,中间还有些夹生,但表面零零碎碎地撒了些芝麻,热乎乎的,细嚼很香。我咬了一口,目光忍不住就溜向了不远处的厨房。 我刚才炖了肉骨头,要是用饼子沾肉汤肯定很好吃…… 师父脚步放慢,问我:“要去跟你的两个师兄告别吗?”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我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就是有点饿了……” 从被执明带走到现在,我一共只吃了两块糖。之前还没觉得,可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凉茶,一口热气腾腾的饼子落进肚里,不知怎么突然就饿了…… 算算时间,肉骨头应该也炖得差不多了。我炖的时候都算好了,三盆给妖皇,两盆给三师兄,大师兄和师父加起来分一盆就够了,二师兄则是吃活鸡的。 我忘了算自己的份,但用饼子沾肉汤也够吃啦! 我眼巴巴看着师父。 师父:“……” 54 厨房里弥漫着肉香,妖皇和三师兄都凑在锅旁边,试图偷偷从里面捞肉吃。他们你推我挤,偷吃得特别欢快,都没发现我们回来了。 我:“……” 啊,一点都不意外呢,甚至觉得十分习惯。 二师兄最先发现我们。他默默地伸手在柴堆里掏了掏,神奇地掏出满满一碗肉递过来。对上我的视线,他淡然地道:“提前留的。” 我顿时对二师兄刮目相看——他真不愧是我们师门最靠谱的老实人! 要是这碗肉不是他从屁股底下掏出来的就更好了呢! 而且……ωww.xSZWω㈧.NēΤ “为什么肉还没炖熟你就捞出来了啊……” 二师兄:“没熟的肉不能吃吗?” 我:“……”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揪着重新变回狗的妖皇的尾巴把他拎起来头朝下塞进米缸,又娴熟地用蒸笼扣住三师兄的大头,趁他们各自挣扎的时候飞快取了干净的碗筷和大盆,然后回身把刚从米缸里蹬腿爬出来的大狗一屁股摁进空置的咸菜坛子,再顺手将灶台上的锅盖拿起平放在刚摘下蒸笼的三师兄头上,再次趁他们各自动弹不得的时候从锅里捞了一大盆香喷喷的肉骨头。 我把肉骨头递给师父,脚一勾把从咸菜坛子里窜起来的妖皇绊个狗啃土,踩在他屁股上够到饭勺,越过顶着锅盖小心地保持平衡的三师兄,从饭锅里盛了几碗饭。最后我把二师兄和他屁股下面的柴堆一同举起来抱到旁边,取出后面的矮桌支好,用袖子拍干净小板凳上的狗毛,回头对师父道:“好啦,师父。可以吃饭了!” 师父:“……”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面无表情躺在柴堆里的二师兄、双眼上翻紧张地盯着头顶摇摇欲坠的锅盖的三师兄、还有被我扣在矮桌下面捂着屁股哀嚎的妖皇…… 师父向来淡然的脸上出现了不明显的困惑,但还是撩起袍子坐在小板凳上,把手里端着的大盆放在桌子中央,赞许道:“四娘的身手又有很大进步,为师很欣慰。” 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的身手跟三个师兄相比还差好多呢,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厨房里他们都打不过我…… 我把另一个小板凳搬过来放在师父对面,给自己打了一碗肉汤,将饼子撕开放进去泡着。另一边从柴堆里爬出来的二师兄和终于在锅盖掉落后恢复自由的三师兄也都凑了过来,自觉拿了碗筷蹲在矮桌两边。就连被压在桌子下面的妖皇都奋力挣了出来,把三师兄往旁边挤了挤,给自己挤出一个空位。这个角落一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我艰难地在几双筷子抢食下从大盆里捞了一碗肉骨头放在旁边,并精准地打掉妖皇伸出的爪子。 “这是给我大师兄留的,不许偷吃!” 妖皇不满地低低咆哮了一声,一转头叼走了三师兄刚夹起来的肉。 三师兄:“……???” 因为来不及做菜,我切了两盘腌菜端过来,在师父对面坐下,伸手捞过自己的肉汤。 一双筷子忽然递过来,将一大块肉夹进我的碗里。我抬头,发现是师父。 “别光顾着他们。”师父平淡地说。 我感动地应了一声,闷头把肉扒进嘴里。 又一双手伸过来,端着满满一碗饭放在我面前。 二师兄道:“给你,我不吃这个。” 我又应了一声,把碗拢到自己面前。 三师兄一只手拼命把妖皇的狗头往矮桌下面按,另一只手将一根饱满的肉骨头推到我眼前,脸色狰狞地嚷嚷:“师妹,这块是我爹吃不下的,他让我给你!” “……” 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碗里的肉汤忽然泛起点点涟漪。我连忙端起碗大口扒饭,嘟嘟囔囔:“足够了,我吃不了这么多……” “吃饭怎么不等本尊!”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扭头看见大师兄一脚踹开厨房大门,满脸煞气。他突然看见师父,连忙收脚,将手里的两把长刺往身后一背,轻咳一声,温温柔柔地道:“四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合该多吃一点。就算长不高,能长点别的地方也好。” 我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好的。大师兄,你肉没了。 我面无表情把给大师兄留的那碗肉拉到自己面前。 大师兄温和地笑着,优雅而不失果断地下手把碗抢回去了。 他硬是挤在二师兄旁边蹲下,熟练地抽出筷子加入抢饭。我很担心地打量了他几眼,问道:“大师兄,你没被执明伤到吧?” “无碍。”大师兄咽下饭,轻而快地回道:“域外天魔有所躁动,他先回三界之外处理去了。咱们先吃饭,等吃完师兄再带你接着跑。” 我小声道:“大师兄,我不想跑了。” 他动作一顿,夹了一筷子腌菜塞进我碗里,生硬地重复道:“先吃饭。” 我低头就着腌菜大口扒饭。但碗里的东西反而越吃越多,最后我不得不按住还要往我碗里堆肉骨头的狗爪爪,抬头刚想说我已经吃饱了,忽然发现桌上的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停了筷子,一个两个都看着我。 我眼眶又一酸,连忙深吸两口气忍住,笑着对师父道:“师父,我吃好了,咱们走吧!” 不等师父答话,大师兄先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碗上,瞳孔里流转着血红的煞气:“坐下!” 二师兄紧接着道:“鬼界独立于轮回之外,可避开紫微推演。” 三师兄用力一拍桌子:“不就是那个……那个长尾老鳖吗,我爹肯定打得过他!是吧,爹?” 师父没有说话,垂眸注视着矮桌边缘。 厨房里再度恢复安静,几个人的视线来回交错,气氛忽然变得古怪。 我低头看了一眼同样没有说话,但两只狗爪爪都踩住了我裙摆的妖皇——真难为他一张狗脸上能做出那么复杂的表情啊…… 我认真将筷子放好,扭头问离我最近的大师兄:“大师兄,如果牺牲我可以换魔族的命,你要怎么选呢?” 大师兄冷笑了一声:“本座早告诉过你。” 我问:“那如果牺牲你,能够换魔族的命呢?” 大师兄一怔,没有立即回答。 可是我看出他的答案了:“为什么你可以为魔族牺牲,但我不能为天下牺牲?” 大师兄眼角微微抽动:“本尊乃魔界之主,理当如此!你……你不过是个普通人族。三界存亡,与你何干!以一女子换得三界苟存,何其可笑!” 我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师父,转头对他笑笑:“大师兄,我没有看过很多圣贤书,只看过话本。话本上总是说‘舍身取义’的都是大英雄。对天地来说,一女子与一英雄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是活在此方天地的生灵,为何英雄可以牺牲,而女子不可?” “你看,你有剑,我也有剑,我们是一样的呀。我确实没有你那么强,可是我也能够保护你们的。”我轻声道:“我是有点害怕啦,但能够保护你们的话,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你们教我的东西,我都有好好记得的。” 大师兄一时说不出话,怔然地看着我。 我弯腰把裙摆从妖皇的狗爪爪下面扯出来,起身叮嘱道:“师兄,以后你们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等到房间变得乱糟糟才收拾,也要记得经常洗衣服,还有按时吃饭……菜谱我都写下来啦!你们那么厉害,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 “还要记得要对山上的小孩子们好一点哦。你们要早点教他们读书写字,多陪陪他们,哪怕只是说说话也好。不要不理他们,让他们一个人照顾自己,那样他们会很孤单很害怕……他们虽然只是很弱小的人族,比不得你们那么强大,可是只要你们对他们好一点,他们一定会很开心地报答你们的……” “那我就走了。这一次就拜托师兄们帮我刷碗啦!” 我拉住师父递来的手,用力推开厨房大门。阳光迎面洒入,刺得人眼睛疼。我擦了一把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在远处忙碌的人们,抬脚踏上师父的灵剑。 背后突然传来大师兄的声音。 他问:“四娘,若今日要走的人是我,你可会拦我?” 我想了想,回头灿然一笑:“我也不知道呢。但我很高兴大师兄来拦我,真的。” 真的,很高兴。 55 执明早早守在皇城前。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我会来的,也许也是那个很厉害的紫微神仙算出来的吧。他见到我们,什么都没说,只低头向我行了一个礼,接着就转身向皇城里走去。 师父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领着我跟上他。 时隔多年,我又一次踏足宫中,惊讶地发现这里和我印象中一点都不一样了。宫墙没有很高,很容易就能翻过,御花园里的花草们也没有那么繁茂,并不足以藏下一个我。曾经照顾过我的宫女姐姐们其实只有十几岁,还没有我年纪大呢。 御膳房倒是跟我记忆中相差不大。虽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大,可还是那样热闹。我们走过时,恰好有人掀开门帘。清甜的气息漫出,似乎有些熟悉。我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碗糖蒸酥酪。 糖蒸酥酪呀…… 那是爹爹最后做给我吃的东西。我记得那个晚上他忽然把我摇醒,问我想吃什么。我迷迷糊糊的,自己也不记得说了什么就又睡着了。等我再被他摇醒,他把我抱在怀里,端了一碗糖蒸酥酪,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喂给我。 一开始我太困了,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最后几口才尝到甜味儿,甜甜的,带着一股奶香。我清醒过来,还想再吃,可是那一碗已经吃完了,我也吃得肚皮撑撑的,吃不下第二碗了。 我觉得好可惜,但爹爹搓了搓我的脸蛋,把我放回床上,一边轻轻帮我揉肚子,一边哼着一首小调。我很快觉得头晕晕的,不知不觉睡着了。等我再醒来,爹爹已经不见了…… 我们穿过御膳房,执明再也没有绕路,直直地带我们走入皇宫最深处。这里似乎是一处冷宫,院门口铺了一层荒芜的枯叶。他上前撩开垂挂在门上的枯黄藤蔓,一股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的气息忽然从中涌出,冰冷得骇人。我小心地往院里看了一眼,只有一片漆黑的虚无。 师父安抚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抬脚便要向里走去。 但被我拉住了。 “师父,送我到这里就可以啦!”我拉紧师父的手,深吸一口气,用力地露出笑脸。 ——这样就够了。 “我不害怕了。” ——有人陪我走一段,不要让我自己走,我就没那么害怕啦。 “师父,我已经长大了,剩下的路自己一个人也能走下去的。” ——不需要师父一直陪着我。 “以后只要师父记得给我写信就好了。” ——师父保护我那么久,也该轮到我保护师父了。 四娘很厉害。四娘是大英雄。四娘不害怕。 师父稍稍睁大眼,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伸手抚过我的发顶,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又对我笑了一下,接着便一言不发,继续向院里走去。 我一下慌了,急忙用力扯住师父的手,转头冲执明喊道:“你快帮我把师父打晕!” 执明一愣:“呃,可是在下打不过他……?” 我:“……” 怎会如此,你不是神仙吗?! 执明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在下的龟形半身只善守不善攻……” 我难以置信:“但我亲眼见过你把我大师兄,就是魔尊,压着打!”这还叫不擅长攻击?! 执明:“这……也许你可以从魔尊身上找原因?” 我:“……” “四娘。”师父唤我,有些无奈的样子:“不必如此。为师既说过会陪你到最后,便不会让你独行。” “不行!”我急忙否决:“我想师父好好地活着……” 只要由我一个人来关闭通道就够了。无论是师父还是执明,都不必做出额外的牺牲,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但俨然不会改变主意的模样。我一时惶急得甚至压过了恐惧,拼命思考还能怎么劝师父。就在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极轻的一道破空声。我茫然抬头,只看见师父向我倒来。我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住他。 一条通体漆黑的蛇从师父后领下游出,落地化为一个青年的模样,正是执明。我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执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惊:“你快把解药给我师父!” “胡说什么,小爷可是无毒蛇……再说小爷也没咬他,不是你让我把他打晕吗?”第二个执明哭笑不得:“小爷这个半身跟龟龟相反,龟龟做不到的小爷正好能做,帮你个忙罢了!” “诶……”我看了一眼师父,见他呼吸平稳,确实只是被打晕了,顿时放下心。我呐呐道:“谢谢你呀。” 龟龟执明对他的出现并不惊讶,只问道:“你私自带……离城,没问题吗?” 蛇蛇执明道:“不就借用一下,用完及时还回去就是了。放心,星主算过,这次那群黑泥巴进不来!”他说完,把一个盒子丢给龟龟,突然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倒是他先挪开目光,笑嘻嘻地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垂眸道:“小姑娘,小爷也要走了。不用怕,你不会痛的。” “……嗯。” 他突然地出现,又火急火燎地走了,留下我呆呆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执明也看着同一个地方,他微微合眼,睫毛颤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很快,他回身对我笑了笑,从我怀中把师父接过去,接着伸手捂住我的双眼。我没有动,顺从地合上眼,听他温声道:“不用怕。睡一觉吧,等你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还会醒吗?” “嗯,会的。” 我闭着眼睛仰头对他笑了一下。 “执明,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呀?” “嗯?” “你刚下界的时候为什么直奔皇宫?”我轻声问他:“是谁让你去宫里找我的呢?” “星主命在下前往宫中寻你。”执明很快答道。 “……其实不是他,对吧?” “……” 56 我听见有人疾跑的声音。那声音起初似乎在很远的地方,但是越来越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哐啷! 我被惊醒,惊惶地抬头,只看见厨房大门洞开,三师兄跟只脱缰的野狗一样冲进来,见到我眼睛一亮,一边跑过来,一边一叠声地嚷道:“师妹,老四,咱们晚上吃什么呀?我要饿死了!” 我一愣,迟钝地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居然趴在灶台上睡着了。 三师兄见我发呆,歪头问道:“你怎么啦?” “没怎么……”我下意识地答道:“我……”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第11章 56 “没怎么……”我下意识地答道:“我……”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 三师兄根本没听我的回答。他噔噔噔绕过我,扒着灶台,伸手就去揭锅盖。 拥有丰富的做菜被狗当面偷吃经验的我立刻警惕起来,什么梦不梦的都被抛到脑后,迅速抄起洗菜盆扣住他的大脸往后推。但我反应还是慢了一拍,三师兄在死命挣扎前已经抓到了锅盖。他被我扯离灶台的同时,白色的水汽从锅里升起,迅速充盈厨房。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浓郁的白色蒸汽散去后,露出了锅里温着的五个大大小小的菜盘瓦罐,上面都扣着碗,辨不出菜色。我愣了一下,松开三师兄,把碗挨个揭开。 凤尾鱼翅,糯米血肠,挂炉山鸡,花盏龙眼,糖蒸酥酪。 我今天晚上做的是这些菜吗?我怎么不记得…… 来不及多想,三师兄已经摆脱了洗菜盆,摘下饭勺递到我手里,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盛饭。 今晚天气不太好,山上漫着一层薄雾。好在我把最后一道菜放在桌上的时候雾气已经散得很稀薄了。我把碗放好,一抬头就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前一后地往树下走来,走在后面的二师兄怀里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等他们走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筐……骨头?! 二师兄走到我面前,把那筐骨头递给我。 我懵了:“给我骨头干什么,我饭都做好了……而且这骨头怎么这么脏,好多泥巴……” “不是吃的。是我的骨铠。”二师兄解释道:“刚挖出来。” 我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是我昨天才洗完擦干净还仔细上油保养好的那套吗?!” 二师兄眼神微微漂移:“……嗯。” “……”我:“二师兄,你血肠没了。” 二师兄:“……” 我把那筐脏兮兮的骨铠放到一边,大师兄还在笑。他在我的瞪视下勉强咳嗽了几声止住笑声,装模作样地道:“四娘,有空记得来找我,我给你裁了新衣。” 明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我还是觉得很开心。我重重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不对,我不记得你今年给我量过尺寸呀……” 大师兄微微一笑:“师妹说笑了。你从十八岁起就哪儿都没再长过了。” “……”我:“好的,你鱼翅也没了。” 大师兄:“……” 我气呼呼地把这两个狗师兄扔下,回头去叫师父用饭,一转身正好遇到拿着筷子从厨房颠颠跑过来的三师兄。他看着快乐极了,这几步路连蹦带跳,路过我的时候还给我一个大大的傻笑。 我面无表情:“你山鸡没了。” 三师兄:“???” 57 我跑到师父门口敲门。 往常总是一敲就开的大门紧闭,我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 也许师父不在屋子里? 我想绕去屋后看看师父是不是在练剑,但一转身,却发现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浓了起来,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我从来没见过山上起这么大的雾,试探着走了几步,四面八方都是浓郁的白,完全分辨不出方向。我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正想着要不要御剑飞到上面去看看,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吓得差点一剑砍过去,好在扭头发现抓住我的人是师父。他的身影也淹没在浓雾里,只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以及那只抓着我肩膀的手——苍白而瘦长,连青色的血管都能看清,皮肤下隐隐有些黑气,指甲尖锐。 奇怪……我记得师父的指甲向来修剪得很圆润。这么长的话还怎么握剑呢…… 我抬头去看他。雾气稍稍散了一些,露出师父的脸。他带着和平时一样的神色,平淡地垂眼看着我,开口:“*%¥#%” “什么?”我没听清。 师父又开口道:“四娘。” 这一次声音清晰多了,就是不知为何有些空洞。我应了一声,冲他笑道:“师父,原来你在房间里啊,我刚才敲了半天门……”说着,我下意识回头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看见那两扇大门紧闭,没有开敞的迹象。Www.XSZWω8.ΝΕt ——如果没开门,那师父是从哪里出来的……呢…… 我还没有细想,就听见师父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填补……”我张口就答道,刚说了几个字,脑袋忽然一懵,忘记了自己之前想说什么。我奇怪地挠挠头,突然又想起来了:“我来叫您吃饭呀!” 师父盯了我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雾气,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但他转回来看着我的时候分明还是平时的模样。他对我微一颔首,率先向前走去。我急忙跟上他,下意识抬手抓住他的衣袖。手指触及到他的皮肤,冰凉得骇人。 ……师父生病了吗? 我们好像只走两步就到了树下。我有点摸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看三个师兄早已在桌边落座,就没有再想下去,也在熟悉的位置坐下。师父坐在另一边,拿起筷子,道:“吃饭。” 三个师兄纷纷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饭桌上寂静无声。 我左右看了看,觉得有点奇怪——平时这三只狗吃饭可没这么安静的,哪怕在师父面前他们会收敛一些,但也会抢着给师父夹菜。我还看见三师兄挖了好几勺龙眼——他不是最讨厌吃甜食了吗? 怎么大家突然都变得怪怪的…… 吃完饭,我正要去洗碗,突然被师父叫住,让我跟他回房间。我隐约记得师父说过要教我读书,于是进门就老老实实在书桌前坐下,掏出他给我的玉简。但我不记得自己读到哪里了,抬头想问师父,却发现师父正站在床边回头看着我,似乎有些错愕。 “怎么了?”我疑惑。 师父定定地看了我几眼,忽然对我笑道:“四娘,你只想让师父教你读书?”他说着,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睛凝视着我,极是轻柔地问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事,想和师父做吗?” 我懵了。还能做什么事呢?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早上随师兄们练剑,晚上跟师父读书……? “好,那就读书。”师父走到桌边,抽出我手中的玉简翻了翻,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睛微微一眯,将玉简递回给我,懒洋洋地吩咐道:“就从这里开始念吧。” 师父今天怎么也怪怪的,他平时会这么单手撑着头吗……? 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还是听话地接过玉简,看了一眼那些天书一样的文字,磕磕绊绊地读道:“荡荡上帝,下民之……” “辟。”师父提醒道。 “哦……”我点头,继续念道:“……下民之辟。疾,疾……” “疾威上帝。”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我一口气读完一句,松了口气,继续往下看:“天生蒸民,其命……” “匪谌。” “天生烝民,其命匪谌。”我扫过剩下的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念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注1) 我霍然抬头看向师父。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目光森寒,语气却是我最熟悉的温和平淡:“四娘,你可知道这句诗的意思?”他说着,没有撑着头的那只手伸过来,在玉简上点了点,笑道:“让师父来告诉你——所谓上帝,不过是个自诩天道的邪僻小人罢了。你说对不对?” “不对……”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恐又茫然:“你不是我师父……你是谁?!” 眼前的人虽然长得和师父一样,但师父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也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 “我是谁?”他低低地笑:“这要看四娘希望我是谁。我可以是你的师兄,你的师父,或者……你心心念念的爹爹?” 他的脸在雾气中诡异地融化了,声音再次变得空洞,似乎夹杂着我熟悉的腔调,却全部重叠在一起,听得人头疼。他冲我伸出一只分辨不出形状的漆黑手爪,喃喃地道:“四娘,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吓得一把抽出剑,冲着那只爪子就砍了下去。他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吼,身形陡然膨胀。桌椅墙壁全部化作白雾散去,白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了这一只漆黑的怪物,它的轮廓大致保持着人形,但又糅杂着形状古怪的肢体,身体仿佛是漆黑粘稠的雾气组成的。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怪物,抓着剑的手紧了紧,掌心都是汗。 就在我打算不顾一切跟它拼了的时候,一振长刀忽然从极高的天际坠下,笔直地插向怪物的天灵盖。它在最后一刻身体猛地一斜,于是那振长刀只扎进了它的肩膀。怪物被冲击力打得后退了两步,但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它随意地扫了一眼插在肩上的刀柄,发出空洞的笑声:“执明,朕还当你已经死透了。”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长刀飞来的方向落下。他看起来同样是一身黑,但比怪物顺眼多了。他在我面前落地,手一招,怪物肩上的刀化为一道流光回到他的掌心,重新聚成一把长得极为夸张的刀,光是刀柄都比他高了。他单手握着刀,就像握着一根旗杆一样,哪怕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看着也有点好笑。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他的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那身黑衣都湿透了,身体好像还在微微发抖。 可他又不像受伤的样子……我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在下没事……”他勉强对我咧了一下嘴,大概是个笑:“咳,就是有点疼……” 他说话的时候冷汗还在不停地流,湿透的衣摆沉重地颤抖着,看得我心惊胆战。还不等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就先开口道:“抱歉。” “……啊?” “在下本想……让你……做个好梦,但是搞砸了……”执明艰难地说。 我一愣,转头望了一眼周围那些翻涌的白雾,突然恍然大悟:“啊!这里不是青阳山……是我的梦?”我又看向他,想起自己曾经是见过这样的白雾的,那是另一个执明在三界之外给我展示过的:“……蜃气珠?!” “嗯。”执明又咧了一下嘴:“在下暂时……把它从玄水城中借出……”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吐字还有些含糊,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废了挺大力气才听清。他话音刚落,那边的怪物就笑了,没有五官的“脸”转向我:“执明啊执明,枉你们这群废物推演数千次,以为只有利用她才能阻拦朕。可正是因为她,朕才终于踏足这个世界。多有趣。” 我先是茫然,忽然醒悟过来,吓得人都懵了——这个泥巴怪就是域外天魔?!……不会因为蜃气珠不在,域外天魔就打进来了吧?! “有趣?”执明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来,极挑衅极嚣张的样子,和他平时的神色相差太多。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了龟龟和蛇蛇真的是同一个人的感觉。他对怪物笑道:“确实有趣……你既已知晓星主推演数千次,又怎知他算不到你会为了蛊惑帝女冒险进入蜃气珠?我的黑泥巴陛下,在这珠子里,你还能感应到你的泥巴大军吗?” 怪物:“……” 我没料到域外天魔入侵我的梦境居然不是意外,而是另一场算计。我看向执明,但他显然不想跟我解释,自顾自地笑弯了腰,用刀柄墩了墩地面,乐不可支地道:“在下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以为突破星主的防线就能侵吞三界了?可惜啊,你孤注一掷送往玄水城外的那些个好下属都被在下气疯了……哈哈哈,光忙着揍在下……呼,连你的命令都忘了……” 怪物:“……” 我听不太懂他说的事,只大概觉得在这次交锋中输的应该是域外天魔,而且应该输得很惨——那只怪物身形陡然膨胀,发出恐怖的嘶吼咆哮,显然气得不轻。 执明笑着笑着突然抖了一下,笑声戛然而止。我看见他抬起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脖颈——那一侧正有漆黑的鳞片从衣领下接连浮起,攀上他惨白的脸颊。 那是蛇的鳞片。 可我面前的应该是执明的龟型半身才对…… 执明额角青筋毕露,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极大的痛苦,连身形都模糊了几分。他死死握着刀柄,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来。他头发全都湿透了,冷汗流得跟跟落水了一样,连那双漆黑的眸都蒙着一层水光。但执明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盯着对面的怪物,嘴里对我说道:“姑娘,你先离开吧。阻拦域外天魔是在下的责任。” 我坚决摇头:“不,我帮——” “如果还要分心保护你,在下就打不过他了。”执明直白地补充道。 我:“……哦。” 我乖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四周分不清天南地北的白雾,很茫然:“可是我要到哪儿去啊……” 面前的雾气忽然翻涌。好像有两股力量在彼此拉扯,雾气很缓慢很艰难地打开了一条一人宽的小路,显出零零落落、半透明的青石板来。执明没有回头,但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道:“顺着这条路向前走。” 我应了一声,一脚踏上那条介乎于虚幻和真实中间的小路。 身后传来一声嘶吼,震得人头晕。我下意识回头,眼前却只有白茫茫的雾气。两道黑色的虚影在雾气后若隐若现,其中一个庞然如高塔,另一个与他比起来只有很小一只,身后拖着一条笔直的长尾巴——不对,那不是尾巴,是执明和他的刀——他高高跃起,长刀在半空中划过一个饱满的圆,仿佛空中突兀出现了一轮漆黑的满月。怪物的头颅在月下轰然碎裂,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从下方蠕动着又挤出一颗新的头颅。它极快地伸出手爪—— 我看不见它有没有抓住执明。雾气变浓,他们两个的影子彻底看不清了。我只能听见执明畅快的长笑,他在怪物的吼声中高声笑道:“来啊!这次可轮到小爷将你扒皮抽筋了!” 我很想过去帮忙,但想起执明的话,只能不甘心地又往后倒退了几步,生怕他因为我分神。这一下我连他们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眼前只剩了翻涌的白雾,以及身后这条若隐若现的青石小路。我咬咬牙,转身顺着小路狂奔,想要早点离开梦境,说不定出去了就能叫人帮忙呢? 跑了不知多久,眼前的小路变得凝实起来,不再是介乎于白雾和青石之间的模样,道路两侧还出现了隐隐约约的花坛和墙壁。我跑过一道拱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大院子,地上铺着干净的石板,院角堆着高高的柴堆和水缸,另一侧还支着一个小棚子,下面的架子上摆满了正在晒干的萝卜条和辣椒。 除了青阳山,我最熟悉的就是这个地方。我自小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 ——这里分明是御膳房。 58 我有些茫然地走进御膳房,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从梦境中跑出来了,还是走错路掉进了另一场梦里。我抬头看了看,上方不是蓝天,还是白茫茫的一片,说明这里仍是蜃气珠造成的梦境。 可为什么是御膳房呢…… 小路不见了,我别无选择,只能穿过宽敞又拥挤的庭院,来到厨房门口。深蓝色的门帘微微摇晃,似乎才有谁刚刚进去。我伸手撩开它,看见一个男人正蹲在灶台前忙活着。 他手里抱着一捆柴火,把它们一根根塞进灶膛,又跑到另一边用力去拉风箱,拉了几下,见火燃起来了,又赶忙去把锅架在灶上……御膳房的厨房比寻常人家还要大,平时做饭至少需要五六个人一起动手才能开火,但现在只有他一个,因此搞得他手忙脚乱。似乎发现有人进来了,男人回头看着我。他手上和脸上都脏兮兮的,头上还缠着一块汗巾,显出几分滑稽的可笑。 他讨好地对我笑笑:“闺闺来啦?先坐一坐,爹爹马上就做好啦!” 我怔怔地看着他,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从厨房角落的一小堆柴火后面搬出矮桌和小板凳,用袖子掸了掸上面的木屑,招呼我过去。我挪动脚步走到他面前,盯着多年不见的人,喉咙干涩,好努力才挤出一句:“爹爹……” “哎!”爹爹应了一声,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富贵果塞进我手里,粗糙的大手在我头上拍了拍,乐呵呵地道:“闺闺乖,再等爹爹一会儿。” 我直愣愣地在小板凳上坐下,抱着富贵果看他在偌大的厨房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看火一会儿看锅。很快,一股淡淡的奶香从锅里溢出,他揭开锅盖看了一眼,急忙把里面的一个小碗端出来,小心地放进另一个堆满冰块的罐子里,压上一层冰,这才后退一步,烫得一边呼呼吹气一边交替着用手指摸耳朵。 这一幕实在太熟悉了,就好像十几年的某一天重现,他还是这么灵巧又笨拙。我看得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我知道他做的是什么,那是一碗糖蒸酥酪。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富贵果——这是贡果,每一个都是有记录的。哪怕是贵人吃剩下的,也都会赏赐给身边的宫人,轮不到我们。但不管怎么保存,总会有坏掉的贡果,这时候就会被剔出好的部分拿给御膳房的大厨试菜用。每次爹爹都会假公济私地偷偷留下一块,拿回来给我吃。 是啊,爹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 我看着他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他的一双长腿挤不进矮桌下方,只能侧坐着,解下汗巾擦着手和脸,就像从前的每一天那样。我把隔在我们中间的矮桌推开,距离正好够伏在他的腿上,也像小时候一样。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呀。 我问他:“爹爹,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吧?” 他没有回答,大手在我后背轻拍,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木桶里冰块融化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良久,他忽然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才见到你的时候。”我盯着不远处的灶台:“要走到那个院子,其实是不用经过御膳房的。” 也许师父不认得宫里的路,但我是记得的。要去冷宫的话本不应该走那条路,可执明故意带我们在宫里绕了一大圈,经过的地方都是我小时候最常走的那几个地方。执明是没有理由这样做的,因为…… “……爹爹,除了你,谁还会记得那段我们在御膳房里的日子呢?” 就连师父也还以为我是宫里的公主。能授意执明这样做的也只有爹爹了。方才看见他在灶台前忙活的背影,我才肯定他真的像我一样把过去的事记在心里。 “这样啊……”他长叹一声:“闺闺还是这么聪明。” 所以,爹爹果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吧。是啊,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厨子,哪位贵人随便一句话就有可能让他人头落地。他是天帝,是三界最尊贵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诬陷就毫无反抗能力的死去? 他让我乖乖呆在宫里不要乱跑的时候,究竟是在以父亲的身份关心我,还是以天帝的身份布下一枚易寻的棋子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进宫做御厨,也许有什么目的,又或许只是随便选择的。他又为什么养着我这个女儿,是因为顺应这一世的身份,还是……比我以为的更早就预料到未来会发生的事? 域外天魔口中那数千次的推演,他是否清晰地看到了每一个结果,从中选出了最合适的那个——也就是只需要牺牲他的女儿一个人呢? 每个人都告诉我,爹爹恢复天帝的身份后,不会再记得我。 可是他会让执明再带我去最后看一眼那些熟悉的地方,还是记得我这个女儿的吧。 至少,他还会来我的梦里,给我做一碗糖蒸酥酪。 我趴在爹爹膝头,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对他笑道。 “爹爹,我在梦外面过了很长一段日子。” “我认识了很多人。” 59 “我有一个师父,他知道我注定短命,但他还是把我带上青阳山,让我遇到了许多对我很好的人。他教我习剑,给我讲道理,教我读圣贤书,还告诉我不要怕,他会陪我赴死。” “我有一个大师兄,他总是嘲笑我,不过他绣工可厉害了,比我厉害多了。他每年都会给我做衣服和鞋子,不仅教我写字,还在救三界生灵和我之间选择了救我。” “我有一个二师兄,他不喜欢说话,是个变态,也是个很靠谱的人。他没有味觉,可是回山时总记得给我带好吃的,我被追杀的时候他想把我带去鬼界好避免别人找到我。” “我有一个三师兄,他是狗。他爹爹说他是狼,但我觉得他就是狗,还是不肯给我摸的狗狗……他曾经为我守了两年的门,每天晚上只要想到他在门外保护我,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他和他爹爹绞尽脑汁想救我,可是没有成功,他说不定会躲在被窝里哭呢。” “……我还有一个爹爹,他教我做饭,陪我玩游戏,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后来我才发现,我那么好的爹爹原来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去死。可他送我去死的时候,给我做了一碗蒸酥酪,很香很甜……” “我还没来得及学很多道理,也不懂得谁对谁错。但我想我还是很勇敢的,我愿意牺牲自己,来救天下、救你们、救我的家……我想我一定是话本上说的大英雄吧?” “可是爹爹,话本上怎么没说大英雄也会害怕呀?” “大英雄会不会也舍不得很多人,舍不得很多东西……” “但是我又想,我得到了很多东西,有很多人喜欢我,也学了很厉害的本领。哪怕以后都没有了,但是我都会记得的,他们也都会记得的,那死了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我从爹爹膝头爬起来,跑到装满冰块的木桶旁边。里面的冰块已经融化了,那碗点心冰冰凉凉的,正好。我把它拿出来,揭开碗盖,熟练地找出勺子一并递到坐在小板凳上的爹爹手里,学着他总是对我做的那样,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梦里没有办法给爹爹糖,那这碗糖蒸酥酪就留给爹爹吧,你要记得吃呀!” ……你也要记得,多想我几年呀。 我转身撩开门帘,外面依旧是茫茫的白雾。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向前走了几步,白雾散尽,只剩落满枯枝残叶的冷宫。 一个人正站在寂静冰冷的院子里,低头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脸色惨白,发梢和衣角都在滴水。我走到他身边,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目光依旧注视着手里那些白色的东西。 那是…… 执明霍然抬头,眼神迟了片刻才重新有了焦点。 我也对他笑笑:“谢谢你呀。” 谢谢你想送我一场好梦,让我了却所有愿望。 他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见过陛下了。” 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么说来,我见到的真的是我爹爹吗?我还以为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呢……” 他缓缓摇头:“陛下魂魄多年来被困于人皇体内,唯有通过梦境才能与你相见。他在归位前唯一的愿望是想再看他的闺闺一眼,所以托我将你送去与他见一面。” “……这样啊。” 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执明动作很僵硬,反应也很慢。他说完话,又过了几息才抬起双手递到我面前:“蛇蛇托在下送你一件东西。” 我注意到他四肢仍在发抖,看着怎么都不像很好的样子。其实我早就看见那个东西了,就是不太敢认:“这是……蛇骨吗?” ——他手里捧着的分明是一截碎成小块的蛇骨。 执明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碎了些,但还能用。” 蛇蛇怎么会送我蛇骨,这该不会是…… “人皇早已与域外天魔首领融为一体,他试图通过人皇将你污染,利用你身上的气运来完善通道。在下已利用蜃气珠将其困住。”执明先解释了之前发生的事。他说话也慢吞吞的,声音很小,仿佛已经精疲力尽。说完后歇了几息,才继续道:“玄水城位于三界最后一道防线上。在下本以为域外天魔不可能一日突破前两道防线,所以将蜃气珠借出。没想到前线发生意外,致使一小股域外天魔寻到空隙潜伏至玄水城外。没有蜃气珠助力,玄水城的幻境支撑不了太久。”他又顿了顿:“所幸今日驻守玄水城的是在下的半身,成功将域外天魔拖至星主回援。” 我记得他在梦境里不是这么说的,但也听得心惊:“那蛇蛇……” 执明居然笑了起来。他笑得也很费力,断断续续地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普通域外天魔神智不全,被在下半身气疯后只想着报复。又有在下将域外天魔首领困于蜃气珠中,使其命令无法发出。那些域外天魔失去指挥,不知前行,只顾把在下……”他没有说,目光沉沉地扫过那几截断骨,把它们交到我手里,道:“可惜只剩这么点了,都给你罢。” 我:“……” 我简直要尖叫出来了:“蛇蛇死了吗?!” “倒也不至于,魂魄尚余。在下为双体一魂,只是失去半身,并无大碍。这伤养上几年便也好了。”执明并不在意似的笑道:“在下乃是四方神兽之首,聚天地灵气而生,骨血中蕴含一丝至纯的天地精元。你带着它,也许能够抵偿一些气运,也为你挣得一缕魂魄。” 我捧着蛇骨碎片,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是他现在心力不足,被我瞧出了破绽。我隐约觉得他没有告诉我实情,可这份心意我确实感受到了。我忽然忆起我们最初见面时,他对我说的那句话——【若能以身替之,在下是甘愿的。】 怔了好一会儿,我从兜里摸出最后一颗糖,郑重地放进执明的手心。 “这本来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但你比我更需要它,就送给你啦。”我认真地说:“很甜的。” 执明对我颔首,眼中带笑:“谢谢。” “不客气!” 我转身看向那条漆黑幽邃的通道——那就是命运替我安排好的结局。它看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因为这条路的风景很好,同行的人也很好。他们都在我的身后,所以我无所畏惧。 我想起什么,回头问执明:“我下辈子肯定还能再长高的,是吧?” “会的。”执明肯定道。 真好。 我笑眯眯地冲他摆摆手,提起裙摆,甩着鞋子上的绒球,哼着小时候爹爹哄我睡觉的小调,坦然自若地,心满意足地—— 走向我的终点。 THEEND 番外一 青阳山的一天(上) 1 修行者和仙人之间的区别其实并不大,也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人间的修行者要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还要被雷劈才能飞升成仙。仙人也是修行者,只不过是领着天界公职的修行者,代行天意,所以被尊称一声仙人。实力虽然普遍比凡界的修行者高一些,却也不是各个都比普通修行者厉害的。 比如师父,他的实力就远远超出绝大部分仙人。 同理,神兽和妖兽其实区别也不大,只不过前者出生时便受命于天,后者则更自由一些。因此妖兽喜欢吃的东西,神兽也是喜欢的。 “所以妖皇能来蹭饭,在下也能。”执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我惊呆了:“但妖皇他只有一个人来,他的儿子还是我的师兄……可是你跟我们青阳山根本没关系吧,为什么不仅蹭饭蹭得这么坦然,你还带着两个弟弟一起?!” “是三个。”执明纠正道,对我举起手里的金纹白猫:“监兵也是在下的弟弟,不是宠物。” 猫猫冲我挥了挥爪爪,奶声奶气地咪了一声。 “那也不行,我都说了我是狗派——” “他给摸。”尛說Φ紋網 “……进来吧。” 执明满脸欣慰地把猫猫交到我怀里,带着他的另外两个弟弟走进山门。我看了一眼没见过的那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红衣的青年,和师兄们差不多高;另一个穿着青衣,起码比我高出两个头,我一眼看过去连他下巴都没看见。 “好高……”我喃喃。 “没办法,龙龙的本体太长了,他已经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爱一点了。”红衣青年十分自来熟地跟我搭话,摇头叹息:“你不要因为他长得太高就歧视他,龙龙会好难过的!”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为了展示友好,主动仰——头释放善意:“原来你叫龙龙吗,名字好可爱啊!” 青衣青年低下头。我终于看见他的脸,棱角分明,五官俊美,但眉目间含着惊人的煞气,仿佛随时都会暴起杀人,和可爱半点不沾边。他冷冷地道:“……我叫孟章。” 我:“……好,好的。” 他骗我!!! 红衣青年在我控诉的眼神中哈哈哈哈笑个不停。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艳丽的金红色羽毛,手一伸就把它插在我的鬓角旁边,笑嘻嘻地道:“不要生气啦,我的羽毛送你!” 我没生气,论功力他比起我的三个师兄实在是差远了。 但那根羽毛确实很好看,摸起来暖融融的。我喜滋滋地收下这个礼物,问道:“那你叫什么呀?” “陵光。”他走路一蹦一跳的,很不老实,而且十分能说:“我早就听龟龟说你做饭好吃,今天终于能尝到你的手艺了!对了,你会做油炸大青虫吗?” 我:“……” 我委婉地说:“就算是妖皇,他来蹭饭时也只吃炖肉骨头。” “狼本来就是吃肉骨头的啊!”陵光不解:“这跟我吃虫子有什么区别吗?” 我:“……” 虽然但是……我欲言又止。 他倒是自己恍然大悟,一转身变成了一只金红色的大鸟,拍拍翅膀落在我肩上,张口吐出人话:“这样就好了吧?” 不,倒也不是这个原因…… “给你摸。”他伸出一边翅膀,十分大方。 我十动然拒:“可是我真的不会做炸虫子……” “两边都给你摸。”大鸟低头蹭了蹭我的脸:“摸头也可以哦!” ……不就是油炸大青虫吗,根本没难度的!!! 走在另一边的执明眨了眨眼睛,凑过来:“在下……” “我不想摸不长毛的小动物。”我面无表情。 执明:“……” 他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登上山门,我远远就看见三师兄站在台阶上方兴高采烈地冲我挥手。他三步两步跳下台阶,非常自然地一把将我肩上的陵光拎过去,以抱老母鸡的姿势抱着,还颠了颠:“师妹你买的山鸡好肥呀,烤着一定很好吃!” 陵光咔咔转动鸟头,目光森然地看着他:“……” 我:“啊不——” 不等我解释,他又疑惑地问:“师妹,你头上为什么插着一根鸡毛?” 我:“……” 我眼见着陵光左右活动了一下鸟脖子,抻抻爪爪,然后飞起一爪蹬在他下巴上。三师兄嗷地一声被蹬了个倒仰。这还不够,陵光跳到他头上疯狂用爪子挠他:“你才山鸡!你这灰毛土狗!” 执明急忙前去制止。但大鸟蹦得太快了,他动作跟不上,反而被抓了好几下。最后还是一直沉默的孟章借助身高优势一把抓住两只扯开,执明连忙扑过去抱住陵光,才制止了这场鸡飞狗跳的打斗。 陵光还是气呼呼的,被拉开后还泄愤地用爪子可劲儿地抓挠执明,把他的手臂挠得咔咔响:“你拦我干嘛!你没见着他骂我是鸡吗?” 三师兄也很不服气,他指着陵光愤愤地道:“会说话的鸡不也是鸡吗!”说完,他又指着执明大声质问道:“你这个黑心的长尾老鳖为什么也在!” 执明:“……” 他很茫然:“为什么要骂在下黑心?” “你傻吗,他在骂你是鳖啊!”陵光又挣扎起来,嘎嘎直叫:“放开我,我要挠死这只土狗!” “明明是长尾王八,为什么会记成鳖啊……”我疑惑。 执明:“……” 他震惊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解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我骂的,是妖皇说的……” 执明好悲伤地垂下头:“……没事,在下习惯了。” 我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只能努力补救:“对不起,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吧!” “没关系,做什么都可以,水里游的在下都吃。” 怎么能这么好养活。我要被愧疚击垮,一叠声地道:“好好好,鱼虾贝蟹都给你做!” 执明乖巧点头。 我哄好了这个,又连忙去哄三师兄:“今晚做两盆酱骨头好不好?” 三师兄:“好!” 他高高兴兴地冲我露出一个傻笑。 我松了口气——不愧是狗,就是好哄。 2 可算是平平安安上了山。我先把买回来的菜放去厨房,又跑到后山的小池塘里去捞鱼——之前不知道执明会带人来蹭饭,我没有买水产。幸好后山池塘的物产一向很丰富。据说当年掌门师伯驳回了在池塘里放锦鲤和荷花的建议,亲手放了一堆最好养的鱼苗虾苗进去,受到山上弟子的一致好评。 当然荷花还是放了的,毕竟莲藕也很好吃。 池塘旁边常年备着几条小船。我解开一条下水,拎着渔网抖了抖,正要往下撒,冷不防看见水面上有个脑袋,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二师兄直挺挺地站在池塘中间。 “二师兄,你在水里干什么?”我问。 二师兄抬头看了我一眼:“洗衣服。” “……洗衣服,你为什么要一起泡在水里?!”我无法理解。 他默默给我演示了一下——只见他伸手一招,无数森白的骨头从他脚下的泥潭里破土而出,在水中兜了一大圈,井然有序地扣在他的身上,组成一件阴气森森的骨铠。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骨头都被水流冲得干干净净。 “洗好了。”二师兄说。 我:“……” 还可以这样吗。 我看着那些‘洗干净’的骨铠纷纷脱离他的身体,钻回他脚下的泥潭:“可是你这样做什么意义吗,它们下次不还是从泥巴里飞出来……?” 二师兄:“……” 我们面面相觑。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三师兄把你的骨铠埋在土里,你自己不也在埋吗?” 二师兄:“我不会啃。” ……他说的好有道理。 我们再次无言对视。 二师兄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渔网,问:“你来抓鱼?” “嗯!” 他点点头,变戏法一样伸手从虚空中抓出他那把长戟,利落地往水里一插,再拔起来,上面串了两条肥硕的大鱼。 “给。” 我:“……” 我很感动,但还是想问:“二师兄,你在插鱼前洗过戟吗?我上次看见你拿它插死了两个人和三只鬼。” 二师兄:“为何要洗?” 我被他的反问搞懵了:“……因为不能用插过死人的东西再插吃的?” 二师兄不解:“人和鱼都能吃。”他说完,还完全不必要地补充了一句:“人比鱼好吃。” 我:“……” 啊!!!我为什么总忘记他是变态!!! 3 我抱着一筐水产跑回厨房,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开火了,执明站在灶台前面,正就着一锅开水熟练地给鸭子放血拔毛。他旁边的小板凳上坐着孟章,抱着个菜盆认认真真地淘米洗菜。就连猫猫都在帮忙,他蹲在菜板旁边用爪爪拍蒜,边拍边哭。 我:“……” 我火速冲过去把猫猫抱开——虽然我是狗派,但让猫猫拍蒜真的过分了吧?! 怎么能这么欺负猫猫! 我拿了干净的布巾给泪汪汪的猫猫擦爪爪。他乖乖蹲坐着,用带着哭腔的小奶音道谢:“谢谢姐姐。” “……”我:“……你会说话?!” 猫猫一下僵住,抬起爪爪捂住嘴,然后又把自己辣哭了。见瞒不住了,他哭唧唧地道:“陵光哥哥不让我说话,他说会说话的猫猫只有变态才喜欢摸,我卖不出去就没有办法换饭吃!” “……也不能这么说。”我想起妖皇,顿感心虚。 话说回来……“怎么只有你们三个,陵光呢?!” 猫猫抬爪爪指向灶台下方。我奇怪地弯下腰,才看见一只金红色的大鸟正蹲在灶膛里发光发热。 我:“……” 倒也不必如此。我们山上确实是穷了点,但柴火还是够用的。 我用木柴把陵光换出来,一转头看见菜和肉都处理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案板上。我一时大为感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厨房不是为了偷吃或者给我帮倒忙的。 真不愧是神兽啊! 就是跟狗不一样! 在我感慨的时候,一只爪爪勾住了我的衣袖。我低头,猫猫正小心翼翼地仰头看着我,两只耳朵压得低低的,小声问:“姐姐,我还能换吃的吗?” 我顿时心软了,蹲下来拍拍他的小爪爪:“当然可以哦!……你吃不吃糖糖?姐姐给你拿糖糖好不好?” 他高兴地应了一声,耳朵立起来了,尾巴尖儿也翘得高高的。 其实猫也挺可爱的…… 一个黑影突然从门外闪过。我眼尖地看见我放在门边晾凉的一小壶杨梅汁不见了! 又有狗当面偷吃!我气得抄起锅铲,还没冲出去抓人,一道旋风先我一步刮出大门,速度快极了,门帘都被掀飞了!我只听见外面轰隆一声闷响,然后是凄惨的哀嚎声。那声音只响了半声就戛然而止,听起来更吓人了! 我匆忙跑出门,入眼是一座白色的肉山。我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大凶兽,白色的皮毛上有着灿金的纹路,每一根都闪烁着金属的锐光,锋利得像钢针。它转过头,面容粗犷狰狞,极尽威严,铜铃大眼俯视着我,咧嘴露出森白的利齿,伸出匕首一样锋利的爪子,低沉地咆哮道:“姐姐,我抓住小偷了!” 我:“………………” “……你谁???!!!” 4 我替大师兄治疗他被监兵“抓贼心切”“用力过猛”“一不小心”拍断的肋骨。 还从他衣服上捡到了三根好几尺长、钢丝一样锋利结实的虎…… “执明哥哥和陵光哥哥都说我是猫猫。”监兵委屈地小小声说。 ……猫,猫毛。 我是狗派,我爱狗狗,狗狗万岁。 尽管我也亲眼看见了那个……“巨型猫猫”的模样有多夸张,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大师兄:“大师兄,你跟我说实话,你的实力到底怎么样?” ——他不仅打不过执明,连“猫猫”都打不过诶! 大师兄躺平在我临时铺了层门帘的草地上,奄奄一息,但姿态十分优雅。他瞥了我一眼,满脸的从容淡定,仿佛刚刚被我从虎……超级巨大的凶残猫爪拍出来的大坑里抠出来的人不是他一样:“四娘,你要知道,就算师兄打不过四方神,打你还是没问题的。” 我面无表情:“我要告诉我爹爹你打我。” 大师兄:“……” 他:“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大师兄,时代变了。”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天帝历劫归来,发现女儿竟然住在狗窝!一声令下,十万天兵天将奔来——” “——后面你还要听吗?” 大师兄:“……” 他默默闭嘴,并交还了偷走的杨梅汁。 我转手把它送给三师兄——因为之前大师兄卡的太结实了,我一个人抠不出来,所以喊来刨坑经验丰富的三师兄帮忙。他向来热衷于帮人干活儿,不愧是人类的好朋友。 我继续给大师兄包扎的时候,二师兄从后山回来了。他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先看看大师兄满身的土,又看看我们身边的大坑,最后看向蹲在旁边快乐地喝杨梅汁的三师兄。 那张死人脸上有了细微的神色变化,二师兄恍然地对大师兄说道:“原来你是骨魔。” 大师兄:“……” 我:“……” 番外一 青阳山的一天(下) 5 我花了一点时间向二师兄解释,大师兄不是骨魔身份暴露惨遭三师兄埋进土里又被我挖出来,而是在偷杨梅汁的时候被当场抓获,让……猫猫“一不小心”拍进了地里。 二师兄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他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把原本矜持地蹲坐在我旁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邀功的监兵拎起来看了看。猫猫只有我巴掌那么大,在他手里就显得更小只了,乍一被拎起来吓得咪咪直叫。 二师兄盯着猫猫的眼神一言难尽:“……” 我:“……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他超凶,真的!” 二师兄把监兵放下,伸出手指一戳,猫猫顿时被戳了个滚儿。他又伸手一按,猫猫就被迫翻出了肚皮。我眼睁睁看着巴掌大的猫猫被二师兄摁住好一通揉搓。等他放手,猫猫顶着一身乱毛,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一头撞在我腿上,把自己撞了个跟头。他翻身爬起来,哭唧唧地用爪爪扒拉我的裙角:“姐姐咪呜咪呜呜——” 二师兄眼神更复杂了。他甚至难得地用了一个疑问句,向大师兄确认道:“……你真的被这只猫崽一巴掌拍进地里抠不出来?” 大师兄:“……” 大师兄:“我是骨魔。” 我:“……” 6 幸好食材都被提前处理好了,否则在做饭前折腾这么一遭肯定会赶不及。尽管如此也有些迟了,我不得不同时开了三个锅。就在我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忽然有人掀开门帘。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父。 “师父,你已经回来啦?”我急忙放下准备把捣乱的人打出去的锅铲:“今天有客人,要做的菜比较多,得晚一会儿才能开饭!” “正好。”师父道:“为师收到故友后人的赠礼,应当交由你处理最为合适。”尛說Φ紋網 我知道师父下山是去缙云氏祭拜故友的,有点好奇他会收到什么礼物,为什么要交给我处理——这种事应该交给大师兄更合适吧,他才是负责管理仓库的……诶? 我眼见师父从乾坤袋里掏了一头猪出来。 一头猪。 “……”我:“……师父,缙云氏不是上古遗族吗?” “正是。”师父轻叹:“缙云氏因受上古血脉困扰,如今族人不足百人,已是没落了。” 所以穷到送礼只能送猪了吗……? 我看着这头礼轻情意重的猪,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如果做成红烧肉是不是有点不够尊重,应该按照宴会主菜处理,在它肚子里塞一只烤羊,烤羊肚子里再塞满烤鸭烤鸡,再里面塞上烤鹌鹑,鹌鹑肚子里还要塞上山珍跟野果…… 我脑子里转着合适的食谱,郑重地接过这头猪:“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会使出毕生绝学,让这头猪见证你们的友谊!” “……”师父:“倒也不必,这只是普通的猪。” 他说完想了想,补充道:“缙云氏善牧畜,豢养的牲畜味道应当不错。既然有客人,便依他们的口味做吧。” “也好!” 我给师父盛了一碗杨梅汁,把他送出门,回头正巧看见孟章站在树下不知做什么。他长得凶,我其实有点怕,但还是鼓起勇气跑过去问他:“孟章,你有什么喜好的豚肉吃法吗?” 他答道:“没有,我食素。” 我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凶,居然是茹素的。我仰——头看着他,忍不住问:“那个,吃素可以长高吗?” “不清楚,我法身天生如此。”和他冷煞的相貌不同,他居然挺好说话,说完还打量了我几眼,道:“你已有金丹修为。若想再长高,需重塑肉身。” 我油然生出向往:“还有这种方法吗?” “嗯。”孟章点头,非常友善地道:“你若需要,我可以帮你将现在这具肉身碾碎,抽离你的魂魄以灵物温养。若灵气充足,再过百年左右便可令你重塑肉身。若是新的肉身也不够高,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次。” 我:“……谢谢,但是真的真的不必了!!!” 我迅速远离好心的孟章,又看见猫猫正在草坪上扑蝴蝶玩。蝴蝶飞得不高,但相比猫猫来说还是超出了他能够到的高度,他挥舞着两只前爪爪扑了半天都没够到,反倒是自己失去平衡打了好几个滚儿。这副画面十分活泼有趣,就是我脑子里总是出现壮如山岳的巨兽一个虎扑把可怜的小蝴蝶一巴掌碾进地底,整座山都跟着抖了一抖…… “姐姐!”监兵看见我,十分可爱地跑过来,爪爪搭在我的鞋子上,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开饭了吗?” “还没有哦。”我在他圆溜溜大眼睛的注视中败下阵来,蹲下问他:“姐姐刚才收到了一只好大的猪猪,猫猫想怎么吃呢?” 猫猫歪头,困惑地问道:“猪猪不是一口就吃掉了吗?” 我:“……一口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这只看起来巴掌大的猫猫本体得有半个青阳山那么大,那他一顿要吃多少东西……???!!! 还有他的哥哥们,看起来一个两个人模人样的,本体肯定比他还要大只吧?! 他们把青阳山吃了都不够塞牙缝的吧?! 在我愣神的时候,执明悄无声息地出现,解释道:“我们兄弟几人诞生于天地圆满之时,灵力充足,故而出世即为成体,主要以灵气为食。但监兵先天不足,仅能以幼体模样诞生,尚在生长期,所以饭量较大。” “那具体有多大……?” 执明露出心虚的神色,为难地小声道:“在下也不清楚。自他出生以来,在下带着他把能蹭饭的地方都吃遍了,但他从来没吃饱过……” 我:“……” 难怪卖弟弟蹭饭卖得如此熟练。 虽然猫猫吃不饱确实很可怜,但我觉得被他蹭饭的那些人也很值得同情…… 猫猫耷拉下耳朵,委屈巴巴地把搭在我脚面上的爪爪收回去了,小小声地道:“姐姐,我不饿,就吃一只猪猪也可以的。” 我:“……” 这怎么能怪猫猫呢!都怪神仙太穷了,连猫猫都养不起!!! 我深吸一口气,悲壮地把之前被罚给全山弟子做饭时用的大锅搬了出来。 不就是做饭吗! 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御厨之子凭一己之力把全山上下养胖十斤的做饭技巧! 7 “至宝贝闺闺: 爹爹很高兴收到你的青鸟。但爹爹有一个疑问。你询问【可不可以帮我找十万天兵天将运猪】这句话,是写错字了吗? 你的亲亲爹爹” 8 “爹爹,为什么天兵天将送来的调料都是花椒啊,能给我点做菜用的食盐和八角吗呜呜呜呜!”(注1) 9 开饭的时候,三师兄搬出最大的桌子,满满地摆了一大桌菜。我特意把【缙云氏八珍烤猪】摆在了最中央,还贴心地用法术在猪身上烙刻了【缙云氏与顾长生】七个大字来彰显师父和上古遗族之间令人艳羡的友谊。 师父看见这道主菜后很感动,半天没说出话。 我亲自操刀,把带着字的一大块酥脆的烤猪连皮带肉完整地切下来分到了师父的盘子里。 师父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吐了口气,对我道:“辛苦了。” 我就知道师父一定会喜欢的! 我自豪极了! 这时候三师兄突然指着一盘菜问我:“师妹,这是什么?” “油炸蚂蚱地龙大青虫三拼。”我解释道:“这是给陵光的,你要是想尝尝也可以,我做了挺多呢!” 三师兄:“……那这个呢?” “柳树枝清炒槐树根,这个是孟章的。他说柳树枝最嫩,但是槐树根比较有嚼头!” “我们身后那座烤猪肉山又是……” “哦,那都是给监兵的,他食量比较大。你不能偷猫饭!就算你是狗也不行!” 三师兄:“……” 他转过头,诚恳地对捧着一盆蒸螃蟹的执明道:“我觉得你挺好。” 执明:“……谢谢?” 他犹豫了一下,拎起一只红彤彤的大螃蟹分给了三师兄。三师兄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一边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一套精巧的小工具,一边说道:“我读过好多诗集!吃蟹对人来说是一件非常风雅的事,需要配上姜醋和黄酒,还要吟诗作对。可惜山上没有菊花……” 执明边听边点头。他拎起一只大螃蟹,啊呜一口整个塞进嘴里,嚼得咔啦咔啦一阵爆响。见三师兄震惊地看着他,他无辜又茫然:“可是在下不是人……?” 三师兄:“……” 他沉默地拍开大师兄冲他面前的酱骨头伸出的筷子,自己夹起一块默默地啃了起来。 师父忽然停下筷子。他在乾坤袋里翻找片刻,捧出一坛惠泉酒,倒了一杯放在三师兄面前。三师兄霍然抬头,师父温声道:“不要喝太多。” 三师兄顿时露出傻笑:“嗯!” 我眼看着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目光都盯住了执明的螃蟹。 执明被看得发毛,小声问我:“他们为何要看在下?” “因为狗脖子真的很灵活。”我沧桑地叹了口气:“没关系,习惯就好。” 执明:“……” 10 吃完饭,执明他们主动接过了洗碗的活儿。 我感动得说不出话。 这是什么人间好神兽,对比之下我的三个师兄简直一无是处! 他们刷碗刷得十分娴熟,只见执明伸手一招,一股水流从井里喷出来,在陵光身上绕了一圈,立刻热腾腾地冒出白汽;再卷起皂角和刷子从脏盘子上卷过,顿时把它们变得干干净净;监兵叼着布巾把洗干净的盘子用小爪爪捧起来挨个擦干;他擦干一个,那边孟章就接过去一个。无数藤蔓从他发丝间生出,举起碗筷盘碟在厨房里灵活地在厨房里穿梭,把它们各自归类摆好。 我没想到法术还能这么用,大开眼界。 虽然但是…… 尽管我的三个狗师兄一无是处,起码他们不会用洗澡水刷碗,也不会用口水巾擦碗,更不会用没有洗过的头发在碗上摸来摸去啊!!! 你们这些神兽是怎么回事!!! “姐姐,我把碗都擦干净了!爪爪也洗干净了!”监兵跑过来,一个打滚肚皮朝上,给我展示他的四只带着小肉垫的爪爪。他圆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里面像是有两颗小星星:“我可不可以在你身上踩奶呀?” 我的心都化掉了:“啊,当然可——” 他又一个打滚,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巨大凶兽,古朴狰狞的兽爪抬起,阴影笼罩了整座山头,铜铃大眼里的两万颗星星一起瞪着我。 我:“……” 11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我坚决地拒绝了监兵的踩奶请求。 他失落地垂下硕大的头颅,转而去找执明踩奶。我眼看着执明还没有他一根指甲大的小身板被这只凶兽两只前爪交替猛跺,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巨响。他竟然连晃都不晃一下,十分淡定地继续干着自己的事儿,就是两条腿越陷越深,不一会儿就被“猫猫”垂直钉到地里去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看得满头冷汗。 我旁边的孟章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人。我以为他是在担心执明的龟身安全,没想到他叹了口气,说话语气十分失落:“为何监兵踩的不是我……” 我:“???” 我第一次正视这只浑身上下都写着高冷杀胚四个大字的神兽:“……对不起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为何监兵踩的不是我?” 我震惊极了:“你看着浓眉大眼的,怎么能说出这么变态的话呢!” 孟章沉默片刻,视线漂移:“长相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 他完全感受不到我震撼的内心,绷着满是煞气的脸自顾自地叹息:“我的确不如执明结实,但我比他耐踩,为何监兵宁可踩陵光也不踩我。” 我:“……” 他这话听着也太心酸了,我竟然都有些不忍心。不就是变态吗,我都习惯了。再说狗都可以变态,龙当然也可以。我拍拍他的手臂,努力安慰道:“可能是你看起来太凶了,你多笑笑试试。” 孟章皱眉想了想,对我笑了一下。 我瞬间被吓哭:“不要杀我呜呜呜呜呜呜呜——” “……”孟章:“我主疗愈,不善攻伐,不会杀你。” 我猛地止住眼泪:“……等等,你说你主什么?!” “疗愈。”他答道:“我为木灵之体,自诞生以来从未杀生。” 我惊呆了。我还以为他们都是跟执明一样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毕竟是在三界之外跟域外天魔一掐就是数十年的神兽啊!没想到长得最凶的居然是最善良的一个!难怪他茹素! 可是这样让我有点担忧:“你不杀生的话,要怎么阻拦域外天魔呢?” 孟章伸出手,掌心竟然生出了一根小苗苗,转瞬开出一朵花来。他把那朵花递到我面前,道:“就像这样。” 我不解。 “我会赋予其新生。他们的生命仍在,不过转换了一种存在形式罢了。”他说:“若日后有空,你可来我青木城一观。以域外天魔栽种之花颇为奇特,旁处难寻。” “……”我:“……这个煞神长相确实跟你不太相配呢。” 你分明应该长一张鬼畜的脸。 12 把来蹭饭的四神兽送走后,我晚上照例去找师父汇报这段时间的修炼成果——每次师父出关或者从山下回来都要考验我们的功课,以免我们在他不在的时候有所懈怠。 我走到半路,被我的三个师兄截走。他们暗搓搓地把我拉到离师父住处最远的角落,蹲在一起开小会。 大师兄率先道:“四娘,你可知晓长生修为倒退之事?” 我点头。 师父的伤势虽然在天地气运重归平衡后已经养好了,不用再日日闭关。可毕竟当年受到的反噬太过严重。原本他的修为是远超出三个师兄的,现在已经不如他们了。他们为了不让师父难过,都瞒着这件事,假装自己还是打不过师父。 二师兄凝重道:“你的修为快超越师父了。” 我如今这副肉身是以玄武蛇骨和爹爹找来的上古包菜……咳,上古雪莲重塑的。虽然没有气运加持,但因为根骨太好,修炼速度竟然比从前还快,不知不觉就追上来了…… 三师兄急急地道:“师妹,你掩饰一下修为,别让师父知道!” 这是当然的!我郑重点头。 于是在师父考验时,我努力压制修为,成功瞒混过关。 但师父对此颇为担忧。他询问道:“以你之资质不应如此。可是修行遇到了困难?” 我绞尽脑汁,拼命思考借口:“没有,是我……悟性不好!” “悟性不好?” 大师兄立刻温柔地笑道:“是啊,四娘性子单纯了些,记吃不记打。” 三师兄迫不及待地点头附和:“对对对,师父你不用怀疑,她干什么都不行!” 二师兄慢了一拍,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三个字:“嗯,她傻。” 我:“……” 你们这三只狗再说一遍,嗯?! 师父眉头颦起,不知思索了什么,叹道:“……确实有所不足。” 我:“……” 我愧疚地低下头:“师父说的对,我一定改。下次谁打我,我肯定记仇,让爹爹挨个帮我打回去;我什么都做不好,以后洗衣做饭收拾房间什么的就都不做了;我这么傻,不像我的三个师兄那么聪明。他们不用师父再教,师父把多出来的时间都用在教我一个人身上就好了。” 三个师兄:“……” 师父拍拍我的头,哭笑不得:“为师并非赞同你的三位师兄,仅是想到你自幼在山上长大,不曾入红尘历练,又因劫难沉睡多年,故而心思过于纯澈,许是因此限制了修为。如今人世已算得安稳,道场中收容的村民皆已下山定居,不若你也趁此机会下山历练,或可寻到契机更进一步。” 我听得一怔。 下山历练……吗? 我终于能像师父师伯还有山上其他弟子一样,下山斩妖除魔啦? 就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生长,我雀跃得几乎坐不住,拉着师父的衣袖兴奋地道:“好!师父我明天就去找掌门师伯拿下山历练的盘缠!” 这是我们山上的传统。掌门师伯对山上的弟子可好了,每个下山历练的弟子都会得到一份来自掌门师伯的盘缠。掌门师伯还会亲自送他们下山,每次他都哭得可伤心了! 师父:“你师伯维护门派不易……咳,明日你不必寻他了,带一副为师绣的屏风下山售卖,作为盘缠罢。” “哦……” 从师父那里出来,我还是高兴的不得了。我一蹦一跳地往回走,半路又被三个师兄截走。这次几个人的神色都颇为复杂,大师兄看了我半天,喟叹道:“……你在山下若遇到危险,可报本尊名姓。” “嗯!”我用力点头:“谢谢大师兄!” 二师兄想了好一会儿,开口道:“你若死了可去鬼蜮,我的承诺仍有效。” “……”我:“……谢谢二师兄。” 我转向三师兄,期待他会跟我说什么。 三师兄左右看看另外两人,脸上颇为纳闷的样子,好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他上前一步拉着我的手,坦然地说道:“其实我们就是想问问,你能把未来十年的饭做完再下山吗?” 我:“……” 他们,是狗。 THEEND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一) 1 有感于从无量劫中得到的教训,掌门师伯认为我们青阳山不能再沉浸于平和的生存大赛,决定举办一次以比拼武力值为主的……生存大赛。 ——可能也跟青阳山在无量劫中开辟道场收容的平民已经连续夺得三届生存大赛冠军有关吧。他们在种田、养鱼和饲猪大赛中均以绝佳优势击败了青阳山弟子,实在让我们太没面子了…… 鉴于我们山上从来没举办过类似的比赛,掌门师伯非常忧虑,每天都定时定点地来我们山头找师父商讨比赛细节。 一个月后,师父终于忍无可忍,吩咐我每天做饭时额外多做一份送去给掌门师伯,不要让他每天都按饭点跑过来三次,真的太烦人了。 当然,掌门师伯在蹭饭之余还是做了一点正事的,他成功说服师父贡献出一段下山历练的记忆作为比赛所用的幻境。 ——虽然是幻境,不会真的对身体造成伤害,但感受都是真实的。为了不让三个师兄在幻境中体验一回饿死的感觉,我不得不暂缓了下山历练的计划,打算参加完生存大赛再走。 这件事其实让我很疑惑。 我问大师兄:“我上山前是三师兄负责做饭吧?为什么不能让他继续做啊?” 大师兄斜倚在案板旁边捣花泥,漫不经心地答道:“他吃盐会掉毛,所以做饭从来不放调料。” 我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我从前不知道三师兄本体真的是狗,以为他异于常人的发色眸色只是身为异人的缘故。现在突然被大师兄点醒了这一点,顿感心慌:“糟了,我忘了狗狗不能吃盐……诶,不对啊?”说着说着我一愣:“三师兄的头发一直很茂密,从来没见他掉过毛啊……” 三师兄还是很注重形象的,每天早上都会专门把头发仔仔细细地束好,虽然往往到了下午就会因为上树抓鸟/下河摸鱼/院里刨坑等原因变成乱糟糟的一团…… 大师兄嗤了一声,眉梢微扬。他冲我勾勾手指,我会意地附耳过去,听见他在我耳边小声笑道:“你见过本座和鬼王真正的模样,但你见过他的本体吗?” 我:“……” 我猛然意识到,我确实没见过三师兄本体到底是什么样子! 大师兄直起腰,转身将捣碎的花泥倾倒在纱布上,背对着我,慢悠悠地道:“人类的皮囊不过是伪装。待你看过他的妖身……”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侧头轻笑道:“……你就知道,他为何不愿显露本相了。” 我惊恐地捧脸:“……” 难道三师兄因为常年吃我炖的加盐肉骨头,本体已经变成秃毛狗了吗?! 不! 我绝不可以让师父摸三师兄狗头的时候觉得手感不好!!! 2 当晚,我认真给三师兄做了生肉拌熟蛋黄,还按照一个师姐的建议撒了一层剁碎的海藻和粟米,满满地装了一大盆。我还特意搭配了做成骨头形状的小点心,三师兄一定喜欢的! 我信心满满地端着狗饭出厨房的时候,正巧遇到练剑归来的师父。他应该才沐浴过,平时总是束在玉冠里的长发披散在背后,发梢还带着湿意,衣服也没有平时那么齐整。师父的神色略有些疲惫,看着比平时要柔和一些。他对我颔首,唇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些微弧度,温声道:“辛苦四娘了。” 我猝不及防正面遭遇师父的美颜暴击,一时间说话都结巴了:“不,不辛苦……” “这是今日的晚饭吗?” “对……” “只有一份?……是给你师伯的?” “啊……” “为师去送吧。” “好……” 我晕乎乎地把盆递给师父,看着他御剑而起。风拂过他的发丝,衣袖翻飞,犹如蹁跹的白鹤。我舍不得眨眼,目送师父的背影消失在云雾之后,久久不能回神。 一炷香后。 我回神了。 我:“……” 我惊恐地提着裙子一路狂奔到前院,冲三只早早在桌边落座等开饭的师兄尖叫:“……啊啊啊啊啊不好了!我专门为三师兄做的狗饭被师父拿走了!!!” 大师兄:“……?” 他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起身问道:“长生在哪儿?” “以师父御剑的速度,应该快把狗饭送到掌门师伯的住处了!”我急得团团转:“你们谁快去拦住师父啊!” 大师兄动作一顿:“……不是长生吃了?” “不是啊,师父以为那是我专门做给师伯的!” 大师兄缓缓坐下:“哦。” 我:“……” 你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大师狗! 三师兄这时候才做出回应:“诶?为什么要专门给我做狗饭?!” 我怕惹起三师兄掉毛的伤心事,试探着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因为你是狗?” 三师兄:“……” 他仿佛才意识到这一点,整个人……我是说,整只狗都被震惊到失语。 见他们都说完了,二师兄淡定地问我:“什么时候开饭?” 我:“……” 师伯知道你们这么不关心他会哭的!!! 眼见已经没办法阻止师伯吃狗饭,我愧疚地低下头:“唉,都怪我,师父刚沐浴完,我一下看呆了,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 “长生刚沐浴完?!”大师兄突然又一次站了起来,肃然道:“掌门操持门派多年,劳苦功高,怎能让他吃狗饭?我这就去——” 他话还没说完,二师兄简洁有力地打断了他:“我去。”说完立刻御剑而起,眨眼就不见了。 三师兄紧跟着召出剑,连跳上去都等不及,张口咬住剑柄,瞬间就被拖上了天。 大师兄:“……” 他黑着脸唤出剑,用比前两只狗更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反应不及的我被狂风糊了满脸头发:“……” 狗,脱缰了。 3 我御剑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三只狗师兄。等我紧赶慢赶到了主峰,只看见他们三个都呆呆地站在小院子里。那盆狗饭正被师伯端在手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三只狗都干站着不阻止,急忙高喊:“师伯别吃,那是犭——” 原本背对着我的师父闻声转过身,手上赫然端着一只碗!碗里还装着满满的狗饭! 最重要的是那碗狗饭缺了一口!而师父手里拿着筷子!!! “——是嘎咳咳咳咳咳!!!”我用一阵疯狂的咳嗽打断自己,强行把话咽了回去。 “哟,四娘也过来啦?”掌门师伯举着饭勺冲我打招呼。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我仍然发现他的脸跟上个月比好像又变圆了一大圈。他把饭盆放在桌上,慈祥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你这孩子,飞那么急干什么,呛风了吧?” “是,是啊……”我心虚地接过师伯递给我的水。 掌门师伯问:“你说别吃什么?” 我:“……噗!!!” 三个师兄仿佛回魂了一样刷刷回头,惊恐地看着我。 “别,别吃……”我大脑疯狂运转:“那个,我……我今天做饭淡了,得配酱菜吃……对,我,我来送酱菜!” “嗯,确实清淡。”师父说。 我:“……” 吃了!师父真的吃了!!! 我语气飘忽:“师父,你怎么吃了……”狗饭?!!! “你今日做的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就招呼长生一起用饭。”掌门师伯替师父答道。他对我崩溃的内心一无所觉,乐呵呵地问:“四娘带了什么酱菜?” 我眼睛死死盯着狗饭上缺了的那一块,发现师父吃的是最上面撒了晒干海藻的粟米,还没咬到生肉。我松了一口气,一边想着阻止师父继续吃下去的对策,一边心不在焉地把手塞进储物袋里,摸摸摸,摸到一个罐子,掏出来。 师伯看了一眼罐子上贴的红纸,念道:“修复浅层齿痕专用骨粉,色号零零贰,于清洗拭干后使用,打磨平滑即可,需搭配基础养护尸油进行保湿,防止干燥浮粉……” 我一个激灵,迅速把罐子塞回储物袋。里面稀里哗啦一阵响,一不小心把另一个罐子挤出来了。掌门师伯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扫了一眼:“嗯……亲亲爹爹秘制烤猪酱?” “……”我:“……师伯,你可以不把名字念出来的。” 师伯没有听我说话,双眼盯着红纸,圆圆的脸上带着大大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在烤猪酱罐子上贴天帝勾陈的画像?……还画得头大身子小?” “爹爹说这是天界最近流行的‘轲幽版’画风……咳咳咳,这个绝对没错,这个才是酱菜!” 师伯接过我手忙脚乱翻出来的酱菜坛子,狐疑地上下左右查看一番,没有看到可疑的贴纸,这才把它放到桌子上,招呼道:“长生啊,来,先给你挖一勺……” 师父递上碗。 大师兄突然上前,动作自然而不失迅疾地先师父一步把碗拿了过去,接住师伯舀的腌萝卜。几人同时一愣,就见大师兄转手把碗递给了旁边的二师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正在长身体,多吃点。” 二师兄:“……” 二师兄沉默地看着手里的狗饭,久久没有言语。 然后。 他举起了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二师兄直接把狗饭往嘴里倒,连嚼都没嚼,以一种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方式迅速把一整晚饭吞了个底朝天! 师伯也被惊呆了。他挠了挠头,干笑道:“哈哈哈,师侄是不是饿了……”说着,他接过二师兄递回的空碗,又盛了一碗,试探性地递问道:“……再来一碗?” 二师兄淡定地拒绝了:“这碗师父没吃过,我不要。” 我:“……” 很好,不愧是你。 大师兄瞥了他一眼:“但碗是师父用过的。” 二师兄低头想了想,抬头,眼神坚定地接了过来。 我:“……” 你也不用变态到这个份上吧二师狗!!! 师伯没留意他们之间的对话,见他接了碗,就重新盛了一碗递给师父:“长生你——” “多谢师伯。”大师兄又一次先于师父接过碗,顺手递给了三师兄,温柔地笑道:“师弟正在长脑子,多吃点。” 三师兄:??? 三师兄狗脸抗拒,嫌弃地道:“我才不——唔唔唔?!” 大师兄的手腕铜浇铁铸一般,任凭三师兄怎么疯狂甩头都牢牢保持着把碗摁在他脸上的姿势,还不忘满脸无奈地道:“师弟不用吃得这么急,我把碗给你就是了。” 我:“……” 出现了,大师狗的当面甩锅技能!!! “救……”三师兄的脸都被碗扣变形了。他挣扎着伸手向师父求救,但一张嘴就被迫吞了一口饭。他眼睛突然一亮,伸出的手换了个方向,捧起了碗。 “真香!”他快乐地说着,化被动为主动,双手捧着碗吃得头也不抬。 我欲言又止。 ——虽然狗饭得到了狗狗的认可,我很开心。但是……唉,算了,下次往三师兄的饭里多敲几个核桃吧…… 师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是茫然。大师兄干脆主动接过了他手里的饭勺,盛了一大碗,还用力往下压了压。他把这碗沉甸甸的狗饭递给我,微笑:“吃。” 我:“……” 你连句场面话都懒得跟我说了吗大师狗! 而且好歹给我配一块腌萝卜啊! 我端着狗饭,内心天人交战。 我不像二师兄和三师兄那样能吃血食——这肉可是生的,连盐都没加——可如果我不把狗饭吃光,师父就会吃…… 我犹豫地看向大师兄。他已经捧起了剩余的饭盆,绷着脸一勺挖下去,硬是吞了一大口。顿时,他的眉头开始抽搐,嘴角抿得紧紧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竟然真的咽下去了! 咽下去了!!! 没想到大师兄可以为师父做到这个份上,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既然大师兄可以,那我也可以! 深吸一口气,我悲壮地端起碗! 为了师父! 我四娘今天就给大家表演一个传统艺能! 我视死如归地端着碗走到三师兄旁边,戳了戳他。 三师兄从碗里抬起头,舔了舔嘴角的碎肉沫,心情很好地歪头问我:“怎么啦?” 我噗通跪倒,双手将碗高举过头顶,殷切地唤了他一声——“爹!” ——快像你承诺的那样把我的饭勉强抢走! 三师兄:????? 天上突然轰隆一声炸响。我吓了一跳,抬头就看见一道水桶粗的紫雷骤然劈落,瞬息到了眼前。我还没反应过来,三师兄的身影已经被雷吞没!只一眨眼,雷已经不见了,三师兄也不见了,原地只剩一只浑身焦黑的狗狗捧碗呆坐在原地。它眨巴眨巴浅蓝色的眼睛,张口吐出黑烟:“……汪?” 我:“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等等,肉被天雷烤熟了诶!” 我:“……不,不是说你啦三师兄!!!” 4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万万没想到,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三师兄的真身。 天雷当头冲三师兄劈下的时候师父就出手了,只是天雷的速度太快,他也没能及时阻止。此时此刻,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了看焦黑的狗狗,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狗。那张从来淡然到冷漠的脸上首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师父问我:“……天雷把你师兄劈成了狗?” 我:“……” 师父也没指望我回答。他转回头看着狗狗,目光与他浅蓝色的眸子对视片刻,似乎认出了三师兄的身份。他更茫然了:“这是怎么回事……” 师伯走过来,恰好听见师父这句自言自语。他嗐了一声:“你问它,它怎么能知道,毕竟它只是一只狗啊!”说完,他蹲下来,左看右看,嘶了一声:“这狗的毛都被劈秃了……” 三师兄:“……” 他的表情比被雷劈的时候还要震惊,半晌没动静。等他终于回过神,狗狗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呜呜地低嚎了几声,四爪舞动,飞快地在地上刨出个坑一头扎了进去,只剩一个屁股露在外面。 师父:“……” 师父伸出的手无措地在空中停了片刻,只能轻轻拍了拍狗狗的屁股。 黑灰簌簌落下,露出了秃毛屁股。 师父:“嗯……” 三师兄:“……” 他连屁股都挤进坑里了。 我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三师狗身上,悄咪咪挪动脚步后退,后退,再后退。我退到二师兄身边,抓着从来最靠谱的二师兄袖子,小声问他:“这下可怎么办啊?” 二师兄道:“你叫我一声。” 我:“呃……二师兄?” “不是。”二师兄定定地看着前方——师叔正抓着狗狗的后腿,师父扶着狗狗屁股,试图把他从地里拔出来——他转过身,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郑重地道:“叫我‘爹’。” 我:“……” ……你也不用这么拼吧!!! 我委婉地劝说:“二师兄,被雷劈成狗和劈成尸体是有区别的,拍狗狗屁股和拍尸体屁股也是有区别的。” 二师兄露出遗憾的眼神。 我放弃了满脑子变态想法的二师兄,转而求助大师兄:“大师兄,怎么办啊?” 大师兄正在趁二师兄走神的时候把盆里的狗饭往他碗里倒。他闻言瞥了我一眼,先把狗饭倒完,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这才开口:“呕——” 我:“……” 他扶着桌子吐得直不起腰。我万分愧疚地翻了水囊出来。大师兄接过去漱了漱口,虚弱而坚定地道:“就算三师弟是妖族……他依旧是我的师弟。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我听着他答非所问的回答,一头雾水。但我顺着他的视线焦点望过去,一下望进师父复杂的眼神。 我顿时明白了:“……” 这只心机狗魔人! 师父抱着好不容易拔出来的三师兄走过来,很贴心地用长袖遮住了狗狗的秃毛屁股,让他躲在自己怀里。他对浑身散发着圣洁光芒的大师兄微微颔首,接着看向我,解释道:“你师兄如今的形态应是天雷中的术法所致,并非本来模样。” 我:“这,这样啊……” 虽然不知道师父怎么产生的误会,但三师兄没有暴露妖族身份,应该也是好事吧……? 师父看了我一会儿。 我很难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他在想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我片刻,又看了一眼怀里不安地偷瞄他的狗狗,垂下眼,轻叹了一声。 “四娘,不必担忧。为师虽为人族,但并非支持对异族斩尽杀绝之人。”他很慢地说,似乎边说边在思考如何措辞:“青阳山只为开蒙教化而立。你既已拜入为师门下,便是青阳山弟子。即便并非人族,为师亦会一视同仁。” 我一怔,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我——我依靠上古雪莲重塑肉身后已经算不得人族。而我的三个师兄向来伪装得很好,所以我就成了师父眼里唯一的异族。他会说这番话,大概也是想借此告诉三个师兄他对异族、对我的态度吧。 ——原来师父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只是之前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三师兄忽然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师父。而在师父背后,二师兄的神色也发生了细微变化。他那张死人脸的唇角竟然破天荒地弯起稍许,专注地望着师父的背影,张口—— “只要你不曾无故伤人、不曾枉造杀孽、不曾仰仗力量肆意妄为、不曾为一己私欲劫掠他人……无论跟脚为何,都是为师的徒弟。”师父看着我,认真地补充道。 我感动地用力点头,并鼓励地看向三师兄,示意他趁这个大好的机会跟师父坦白。 三师兄重新把头低下了。 我:“……” 我看向二师兄。 二师兄默默闭上了嘴,还挪动了一下脚步,把差点从地里冒出来的骨铠一脚跺了回去。 我:“…………” 我最后转头去看大师兄。他微笑着颔首附和师父的话,同时坦然自若地整理了一下发冠,牢牢藏起了差点冒出来的角角。 我:“………………” ……所以你们这些狗过去都干过什么啊!!!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二) 5 清晨,师父依照惯例挨个指导我们剑术后,又把我们重新聚在一起,和我们商讨要用哪一段记忆搭建生存大赛的幻境——他外出斩妖除魔的次数太多了,不知道该选哪一次的经历才好。 之前师父因为反噬的缘故常年闭关,偶尔出关也会抓紧时间指导我修行,我很少有机会听师父说过去的事。这次忽然听他提起,不由好奇,想了想,先问道:“师父,你第一次除妖是什么时候呀?” 师父答道:“一百七十三年前,有恶妖猲狙由并州流窜至幽州。为师拜领师命前往阻拦,于王家村外将其斩杀。”(注1) 这也太简略了。我听得不过瘾,追问道:“师父,你是怎么斩杀猲狙的?” 师父:“一剑枭首。” 三师兄感同身受地嘶了一声。 我:“……” “那,那杀他总有原因的吧?” 师父:“他喜食人。” 二师兄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我:“……” 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讲得这么干巴巴的,明明以前他给我讲饕餮之事的时候也没这么不善言辞。我换了个角度问道:“师父,那你除妖的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呀?” 师父摇头:“猲狙逃入幽州时已重伤,兼之超过十日未曾进食,随时都有可能伤人。为师急于寻其踪迹,并未在路上停留。” 我一愣。 ——我忽然意识到下山除妖其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也不会像话本上写的那样精彩,而是一项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导致更多无辜者丧命的任务。 这样一想,我不免有些羞愧,嗫嚅道:“对不起……” 师父微怔。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能说出口。他垂眸思考片刻,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道:“若不论除妖,为师确实经历过几件趣事。” “诶?” 我一下精神起来,睁大眼睛等师父的故事。 师父看了大师兄一眼,放缓了语速讲道:“四十五年前,为师接到都觉镇镇长求助。彼时天界与魔界之争已临近尾声,战场范围逐步扩散。都觉镇临近魔界,受大战影响,损毁严重。为师帮忙转移镇民之时,遭到魔族袭击,幸得一名修行者所助。他为救人而身受重伤,更因神魂受损失去记忆。” “待他伤好之后,为师陪他去天界探寻身份未果,后又随他前往魔界,亦未能寻找到恢复记忆的线索,只能推测他是凑巧路过帮忙的普通修行者。他无处可去,兼之身体虚弱,便先随我回青阳山休养……” “……他就是你的大师兄。” “记忆全无”、“无处可去”、“身体虚弱”的大师兄配合地低头咳嗽了两声。他借着衣袖遮掩,目光缓缓扫视过二师兄和三师兄,露出一个相当挑衅的微笑。 然后他放下袖子,轻柔地道:“不如就用这一段记忆吧。如今三界稳定,像从前那般两界相争之事已极为罕见。若能在幻境中复原,让同门体验一次神魔之战,想来益处非凡。”他说完,神色变得低落,但还是坚强地微笑道:“这提议也有我的私心。若能于幻境中重历一次都觉镇之事,或许我能想起什么吧……” “……”我习以为常地听着大师兄狗吐莲花,甚至懒得腹诽他。 ——嗐,大师兄能在人魔狗之间转换算什么,现在他都能跟我抢种族了! 师父显然有所意动,问我:“你认为呢?” 我认为大师兄只能想起他堂堂魔尊是怎么伪装成路过的修行者并假装被下属打败然后赖上师父的!他根本就是想趁机给全山弟子秀他和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忆起大师兄今早又一次把昨天师父吃剩的花饼转手给我,我喜笑颜开,用力鼓掌:“神魔大战好呀!正好我也想看看魔尊是怎么被执明打败的呢!听说魔尊一个照面就被执明打趴下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呀?” 大师兄:“……” 大师兄悄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话锋一转:“……仔细想来,神魔之争太过危险,并不适合给弟子历练用。不如另选一段更有趣味的经历如何?” “也好。” 师父想了想,讲了另一个故事:“四十年前,有一枉死女子化为厉鬼。为师受其父母所托,前往鬼界寻找其踪迹。鬼界生灵大多神智迷蒙,为师耗费数月不得线索。偶然打听到鬼王即将迎娶的鬼后与为师所寻之人相似,便潜入鬼王婚宴一探究竟。待寻到她后,为师为助其逃离鬼王宫,不慎被鬼王麾下将领发现,幸得一少年相助,方才躲过鬼将追踪。” “那少年虽在鬼王宫当差,却是人族。他不知为何误入鬼界,误打误撞在鬼王宫谋得一份差事维生。但他并非修行者,身体长期受鬼气侵扰恐会危及寿数,故而为师将他带出鬼界。他已不记得生身父母,更不知该前往何处。为师见他资质极佳,却气虚不足,恐遭妖物觊觎,便引他拜入青阳山,收为弟子……” “……他便是你二师兄。” “不记得生身父母”、“不知该前往何处”、“恐遭妖物觊觎”的二师兄点头,简洁有力地道:“这段记忆,我可以。” 我:“……” 二师狗你怎么什么都可以!尐説φ呅蛧 而且师父你都不觉得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偏偏因为救了你而赖上拜师的设定熟悉得很令人怀疑吗?! ——等等,这样说起来,我好像也是这么被师父带上山的……? 师父认真地问我:“这段记忆有趣吗?” 特别有趣,跟二师兄为了补充被三师兄叼走的骨铠而把所有存储的肉骨头偷走致使我们吃了三天的素一样有趣呢! 我继续喜笑颜开,大力鼓掌:“鬼王娶亲好呀!我也好想看看鬼王是怎么强抢民鬼、逼迫无辜民鬼和他拜堂成亲的呢!听说鬼王会吃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呀?” 二师兄:“……” 二师兄瞄了一眼师父负在背后的剑,默默地又后退了一步。他一本正经地道:“生人不宜进入鬼界。” “确实如此。”师父赞同地点头,再次陷入回忆。 三师兄等了半天,屁股在位子上挪来挪去,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师父。我看得有点不忍心,主动问道:“师父,你说了怎么收下大师兄和二师兄的,那三师兄呢?” 师父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先说道:“为师有些口渴。” “哦哦,我去倒点茶!”我跳起来。 师父伸手制止我,看着三师兄道:“让你三师兄去吧。” 我一呆。 三师兄倒是没察觉有什么不对。他得到师父的吩咐,很是高兴地应了一声,往厨房跑去。师父注视着他的背影,见他走得足够远了,才转回头,轻声对我说道:“三十五年前,为师听闻有颛顼氏遗族现身荆州秘境,前往探寻。在秘境中偶遇一青年与数名村人争执。他因相貌有异而被村人误以为妖魔,被人驱逐出村。双方正吵到激烈处,村民忽然齐齐消失,唯独留青年一人站在原地。” “那些村民皆为幻境中人,并非真实存在。为师本欲提醒他,却见他坐下原地休息,待幻境重启后与村民继续争执。后又见他行走时喜欢四肢着地,饿了也只知食生肉,习性与常人迥异。为师试着与他交谈,发现他神智清明,言语也颇为守礼,只是不知因何举止怪异……”师父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看了三师兄的背影一眼:“……为师询问他的意愿后,将他带出秘境,收为弟子,以规正他的行为举止。” 我:“……” 三师兄的画风怎么不太一样?我们都是因为机缘巧合与师父有所牵连,就他是因为傻??? 师父正色道:“这段记忆不可用。” 我理解地点头。 ——毕竟我也不想让山上的其他弟子看见三师兄的傻狗表现。万一他们中有谁不像师父这样眼瞎,认出三师兄确实狗得表里如一呢? 不一会儿,三师兄快乐地端着茶水回来了。师父接过来抿了一口,似乎想起什么,看向我:“为师当年将你接上山的经历也颇为有趣。” 我忍不住道:“……师父,你就是觉得收徒很有趣吧。” “嗯。”师父竟然点头了。他目光缥缈,似乎在看着我们,又像是在看向他漫长而遥远的过去。他微微一笑,视线落回我们的身上,温声道:“为师修行近两百载,当数与你们相遇的经历最为有趣。” “……” 师父疑惑:“怎么这样看着为师,是为师说错话了吗?” 我回过神,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我就是……” “……就是,很高兴。” 很高兴师父眼瞳中属于我的倒影那么清晰。 6 说完了师父的四次收徒经历,数来数去竟然只有属于我的能用。一想到可以公然跟全山弟子炫耀师父是怎么把我捡回来当弟子的,我心里顿时美滋滋:“师父,我们就用剑斩龙脉这段记——” 大师兄迅速打断了我:“若为弟子历练所用,应当选最有挑战性的经历。长……咳,师父觉得哪次除妖最为棘手?” 师父没有察觉到大师兄的险恶用心,很是认真地思考起来。这一次他沉吟许久,似乎拿不定主意。 我趁师父不注意狠狠瞪了大师兄一眼,但也忍不住浮想联翩——要知道师父从前的修为可要比大部分仙人更强!让师父这么犹豫的,一定是几个不相上下的超级大妖怪!肯定比饕餮还厉害,说不定跟踩奶的监兵一样凶残!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师父,见他不知想起什么,竟露出一丝羞赧的神色。他食指摩挲着杯口,含糊地道:“曾经有一次,为师祛除邪祟时失手,致使村里的母牛受惊,难产了。” 我:“……” 师父强调:“非常棘手!” 我:“……” 啊,感受到了,师父你第一次说话用了感叹号呢。 我万万没想到母牛难产竟然比剑斩龙脉还让师父觉得棘手,一下被这过于富有青阳山特色的答案镇住,半晌才缓过一口气,却又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那后来怎么解决的呢?” “情况危急,为了不耽误时间,为师御剑将母牛送回青阳山,请你师祖出关帮母牛接生。”师父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半晌才欣慰地喟叹道:“所幸你师祖专精于此道,最终母子平安,没有耽误农耕。” 我:“……” 为什么师祖会精于此道?!还专精?!我真的进的是修仙的门派吗?!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青阳山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毕竟这是师祖留下的传统。可就算如此,我们还是连续三届都败给了山脚下的村民……唉,我们这一届青阳山弟子真是太给师祖丢人了! 就在我沉浸在愧疚感中的时候,师父征询我们的意见:“你们认为应当用哪段记忆?” 我颇感无奈:“这还用问吗,当然是——” 大师兄:“母牛。” 二师兄:“母牛。” 三师兄:“母牛。” 我:“……” 你们这些狗师兄!宁可让全山弟子跟师父学怎么给母牛接生的也不肯让他们看师父怎么历经千难万难捡回可爱懂事又聪明的我吗?! 师父:“那就——” “等等!师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说服三个师兄选我的!”我火速阻止师父做决定。 师父颔首。 我转向三个狗师兄,目光依次从他们身上扫过。 毕竟我已经照顾他们这么多年了,对他们非常了解。大到他们的隐藏身份,小到他们喜好的饭菜口味,我都了如指掌。所以我很清楚,这个时候,唯有一个字能说服我的三个师兄选我! 我郑重地清了清嗓子,字润腔圆地开口:“爹。” 轰隆——咔嚓! 一道天雷当头劈下,在三个师兄面前劈出一口焦黑的深井。浓重的黑云笼罩住他们的身影,翻滚着的绚烂雷光照亮了他们苍白的脸。 我露出核善的微笑:“选我吗?” 三个师兄齐齐点头。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三) 7 三十年前,师父收到缙云氏遗族求助,下山追踪饕餮踪迹,在京都附近将其斩杀。后又因为感应到龙气有所异变而进入宫中探寻,最终为阻人皇打开直通域外的通道剑斩龙脉,遭到反噬后凑巧被我无意救下,因此才将我带上山——这是师父亲口给我讲过的。 身为二十分之一的亲历者,我对这次比赛很有信心! 我还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行囊。比赛那一天,我背着锅碗瓢盆调料瓶酱料罐大米白面腌菜肉干角角套尸油狗碗……当然还有我的本命灵剑,兴冲冲地准时抵达山门口。 掌门师伯早早候在那里,见到我,迟疑地招呼道:“四娘,你这是把屋子背来了?” “诶,没有呀?”我数了数自己带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嘛,只是因为每样都额外替我的三个狗师兄多准备了三份,所以看起来多了那么……一点点。 ——毕竟指望他们自己准备东西是不可能的事,指望他们自己背着就更不可能了。多年的养狗经验早早地教会了我,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师兄可以为了你与三界为敌,却不愿意帮你背行囊。 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爬到行囊顶端,从里面掏出两张比桌子还大的巨大圆面饼,郑重地把它们递给师伯。Www.XSZWω8.ΝΕt 掌门师伯很疑惑:“这是?” “师伯,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月饼’!上面这一张是蛋黄肉松口味的,下面这一张是红豆莲蓉口味的。”我高兴地踮脚把两张中间留洞的饼套在师伯的脖子上:“我去参加生存大赛就没人给你做饭了。你把两张饼套在脖子上,这样一低头就能吃到!我算过了,每张饼的大小正好够吃一个月呢!”我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放心,等师伯你把饼吃完,我就回来了!” 掌门师伯:“……” 他双手托着桌子那么大的饼,感动得眼眶湿润:“四娘,倒也不必如此……” “师伯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真的不必如此……” 我们互相客气的工夫,师父也从后山赶过来了。自从师父不再闭关后,他每天指导完我们的功课都一定会去后山练四个时辰的剑,上午下午各两个时辰,日复一日,从未中断。今日因为要送我们进幻境,所以他破例只练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他走到近前,对我微一颔首,接着看向掌门师伯,神色变得有些迟疑。他不太确定地问:“三师兄,你脖子上的是……面饼?” 掌门师伯:“……是‘月饼’。咳,这个,说来话长……”他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露出古怪的神色,嘿嘿笑道:“长生啊,四娘是不是也给你备了两张大饼啊?” 师父不解:“为何要给我备饼?” “她这不是要去参加咱山的生存大赛嘛!这一走就没人做饭了啊,不备饼,你吃什么?”师伯冲师父挤眉弄眼:“来,把你的‘月饼’掏出来给师兄看看,咱们还可以换口味吃!” 师父更不解了:“四娘提前为我备了两个月的三餐,每日不同,以阵法保鲜,置于储物袋中。为何要吃饼?” 掌门师伯:“……” 他缓缓看向我。 我心虚地挪开视线。 ——师父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跟外面的狗男人一个待遇! 师伯看看师父,看看饼,默默地蹲下,狠狠撕了一大块饼塞进嘴里,嚼嚼嚼,嚼嚼嚼。 师父好心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壶冰镇石榴汁递给师伯,以免他噎到。 掌门师伯捧着石榴汁,消沉地问道:“这也是四娘给你准备的吗?” “嗯。”师父颔首:“若不够,我这里还有九壶。” 师伯:“……” 他默默低下头,又撕了一大块饼,双手抓着全部塞进嘴里,嚼嚼嚼,嚼嚼嚼。 师父不解地看了师伯一眼,忽地恍然,转头认真地嘱咐我:“四娘,下次做饼不要放太多酸果。你看,你师伯都被酸哭了。” 我:“……嗯!” 8 幻境开启前,三个师兄才姗姗来迟。我们小队集合完毕,去掌门师伯那里领幻境指引牌。 掌门师伯把沉甸甸的木牌发给我们每个人,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猜猜,这个牌子除了记录,还能做什么?” 大师兄微微一笑,笃定地道:“应能记分用。如果抢夺别人的队牌,是否可以为队伍加分?” 师伯:“哈哈哈,师侄的想法很有趣……但不是。” 二师兄沉思片刻,握紧木牌,慎重地询问道:“可以用来杀人?” 师伯:“不可以!!!” 三师兄把木牌翻来覆去地颠了颠,似乎发现了什么。他在师伯期待的目光中一把塞进嘴里,咔吧啃下来了一块。他顿时懵了:“……咦,原来不能用来磨牙啊?” 师伯:“……” 他给三师兄换了个新的木牌,一张原本含着期待的脸已经写满了心累:“四娘,你认为呢?” 我敲了敲,发现里面是空心的,似乎另有乾坤。我顿时紧张起来,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小声问师伯:“是不是这次大赛其实是个用来迷惑别人的幌子,幻境也并非师父的记忆,而是一套逆转时空的阵法!我们真正的任务就藏在木牌里。一进入幻境,木牌就会自动打开,指示我们前往某个隐蔽的地点找到全新的户籍证明、飞剑和钱袋,还有写有我们真正秘密任务的竹简——我们将前往过去拯救师祖!而最应该注意的就是,如果进入幻境的时候没有看见另一组我们从幻境中倒退出来,那么我们可能就回不来了……”(注1) “……”师伯沧桑地道:“四娘,你要相信修仙,并没有法术能够逆转时空……算了。” 他把木牌翻过来,把背板拆下,里面嵌着一个小小的罗盘,指针正在悠闲地打着转。 “这是为了防止你们迷路用的。”师伯的一双褐瞳慈爱地看着我,温言解释道:“指针只会指向青阳山的方向。这样无论你们走了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有些感动,但也有些疑惑:“可是师伯,我们不是进入幻境吗,又不是真的下山历练,为什么还需要罗盘啊?” 师伯:“呃,是这样的。因为是第一次做这个东西嘛,比较没经验,幻境的阵法不是很稳固。虽然能确保把你们送入幻境,但落点可能比较随机……” 我:“……那为什么不修一下呢?” 师伯:“这不是修葺的成本比做百八十个罗盘贵好多。你也知道咱们山上比较穷,连阵法材料都是靠天界扶贫……咳咳咳,好不容易凑齐的。不过你放心,师伯保证其他的绝对没问题!” 我:“……” 我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了呢,师伯。 没办法,我只好把行囊拆开来,当场生火揉面,把粮食都做成了比较好携带的烙饼、血豆腐和腌肉,又把属于三个师兄的东西挨个发给他们,嘱咐他们随身带好——为了杜绝作弊,比赛是不允许带储物袋的——看着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背了和我一样的蓝色小碎花布兜,我欣慰极了。 身为同一个师门,就是要整整齐齐! 我拍拍手,忽然发现大师兄一直盯着自己的行囊发呆,便问道:“怎么啦,大师兄?” 大师兄的视线一寸寸扫过蓝色小碎花布兜:“……这布料是哪儿来的?” “我从咱们仓库里拿的呀!不知道为什么,这匹布都堆了好多年了也没人用,我就拿来用了。” 大师兄眼角微微抽搐,脸上带着假笑:“师妹,你不觉得没人用的原因颇为明显吗?” 我眨巴眨巴眼睛,机智地问二师兄:“二师兄,你说这个颜色好不好看呀?” 要知道‘好看’是两个字,‘不好看’可是有三个字的!二师兄一定会选择—— 二师兄:“但‘丑’只有一个字。” 我:“……” 我:“我这里有一罐色号特别显黑的骨粉。” “……”二师兄沉默片刻,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沉重的字:“好看。” 我:“……” 你是不是忍辱负重得太明显了。 三师兄忽然道:“我觉得这个颜色好看!”他说完,抱着包袱,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比其他几个颜色都好看!” 我没想到三师兄竟然会喜欢蓝色小碎花,很是意外:“三师兄,没想到你的审美这么土呀?” 三师兄:??? 师伯及时阻止了我们互相伤害。在我生火做饭的时候他已经把其他参赛弟子都送进了幻境,现在他把我们也通通推到传送阵前,有气无力地道:“幻境以你们师父的视角为主构建,所以记得不要离他太远。没有问题了吧,那就进去吧!” 我急忙回头道:“等等,师伯,你还没说——” 眼前是一片空白的虚无。不仅没有师伯,连师兄们都不见了。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啊?!” 9 按理来说,这次比赛应该有两个任务,一是解决饕餮之祸,二是阻止域外天魔。 但不能忽略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我是一名青阳山弟子。 ——万一真正的任务其实是跟缙云遗族学习母猪的产后护理怎么办?!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在虚无中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变成了一个小土坡,显然不是青阳山。我掏出罗盘看了一眼,果然,指针已经不再悠闲地打转,而是笔直地指向北方。我顺着指针看过去,先看见土坡下面不远处有一个小村落,再后面是一片树林。在遥远的天边隐隐能看见一座突出树林上方的山头,那应该就是青阳山。 还好被扔得不太远! 我召出灵剑,打算先回山跟师父汇合。灵力卷起的草叶飘落到了包袱上,我伸手拍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师叔说过,幻境是以师父的记忆为主构建的,让我们不要离他太远。我以为意思是如果到了师父的视线之外,幻境就会变回虚无。可这里离青阳山起码有几十里了,师父就是再厉害,神识最多能笼罩方圆几里地,为什么这么远的地方连草叶都这么清晰呢……? 为了验证心里的疑惑,我没有急着回山,先收了剑,抬脚走向土坡下面的小村落。 村子里空荡荡的。虽然房屋都很完整真实的样子,可是一个人都没有。 这大概是师伯为了填充幻境随便拼进来的吧……我松了口气,正要御剑,一阵风吹过,竟带来一股血腥味儿。我心里猛地一跳,紧张地握紧了剑,追溯着腐臭的血气一路穿过村子。绕过村尾的最后一户院子,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血红。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男人的,女人的,夹杂着铠甲和武器碎片,七零八落地铺满了我的视野。 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尸体中心,黑发如墨,头顶是两根黑红的长角。 我认出他的背影,因突然看见这么多尸体而狂跳的心脏缓和了些,下意识呼唤道:“大师兄,你也被扔到这……里……” 大师兄转过身,露出了挂在他手中长刺上的尸体。他将那具尸体甩到一旁,猩红的眸看向我,微微眯起。下一瞬,那张溅了不少鲜血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吓得后退了一步,他比我更快,抬手一把捏住了我的肩膀。他满手都是血,手像钳子一样牢牢扣住我的关节。我能感觉到黏腻的液体浸透了衣服,顺着布料小溪一样流下。 他语带笑意:“小丫头,你又是谁派来的?” 我被吓懵了:“大师兄你还好吧,你走火入魔了吗?!” “走火入魔?”他好笑地重复了一遍,表情一冷:“本座本来就是魔。” 喉咙忽然有一点刺痛,我后知后觉发现他握着武器的另一只手已经抬起,尖锐的长刺自下而上地抵在我喉咙上,只要他一抬手就能刺穿我的脑袋。我吓得噤声,睁大眼睛看着他,突然发现他没背着蓝色小碎花布兜。 ……他不是大师兄?! 不对,他是幻境中的大师兄! 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忽然放松了抵在我喉咙上的尖刺,脸上的杀意也没那么明显了。虽然钳着我肩膀的手没有松开,但握着武器的那只手已经垂下。他低头看着我,语气又带上了一点古怪的笑意:“你并非人族,本座可饶你一命。” “……谢,谢谢?” 他另一只手也松开我的肩膀,懒洋洋地挥手:“滚吧。” 我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滚了。我总要搞清楚大师兄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难不成每次师父忙着下山除妖的时候,大师兄都背着师父杀人放火?! 而且这段场景为什么会出现在幻境中,难道也是师父记忆的一部分吗?那师父岂不是早就知道大师兄做了什么……以师父的性格,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啊…… 我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时也说不上是没那么害怕了还是更害怕了。我咽了口口水,小心地问他:“大……你是讨厌人族吗,所以才杀人?” 他嗤笑一声,神色隐隐有些躁狂:“人族于本座而言,不过蝼蚁。若不是他们率先招惹本座,本座何必费心去踩死一群蝼蚁?”他说完,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红眸眯起,森然道:“小丫头,你还不滚,是想本座把你跟他们一起埋了?” 我看着这样陌生的大师兄,张了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能感觉到,如果我再不走,他是真的会杀了我。我后退了几步,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离开,可是又有些犹豫……低头想了想,我从布兜里掏出一张还冒着热气的烙饼,试着递给他:“你,你要不要吃饼?” 大师兄:“……” 10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的白色中。手中的木牌发烫,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多了一行血红的大字——【死亡次数:壹】 我:“……” 什么,我刚才已经死了一次吗?! 大师兄不应该接过饼然后被美味感化从而与我促膝长谈解释杀人的原因并从此放弃为恶一心向善的吗??? 这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四) 11 不仅没能搞清楚大师兄杀人的原因,还浪费了一张饼。 我的心情十分消沉。 因为耽误了时间,我赶回青阳山的时候三个师兄早早都到了。我还没缓过神,远远看见大师兄,下意识躲到了山门另一侧。大师兄敏锐地发现了,疑惑地上下打量我几眼,脸色忽然微微一变:“你之前遇到‘我’了?” 我一愣,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既然他已经发现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落在南边一个小村子那里……”说着,我小心地看了一眼大师兄的表情:“……看见大师兄你杀了好多村民。” 大师兄神色隐隐带着些烦躁,但很快消失了。他斜睥着我,嘴角一扬:“你想知道本座为何杀人?” “……”我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非常体贴:“你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真的!” 毕竟我没那么多烙饼可以浪费! “哦?”大师兄挑眉,语调微妙:“你就这么相信本座不会‘滥杀无辜’?” “不,是我比较相信师父。”我老实地说:“如果大师兄你滥杀无辜,应该早就被师父打死了。” 大师兄:“……”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想反驳的,但最后还是认怂了。他呼出一口气,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平淡地解释道:“那些人并非村民,而是受命于人皇的暗卫。他们伪造了除妖委托,想趁我下山时除掉我。” 我想起‘死前’看到的遍地武器与铠甲碎片,确实不是村民应该有的。我虽然觉得其中肯定有什么理由,但没想到竟然和人皇扯上了关系。这要是一部话本,人皇在我和爹爹的故事里扮演大反派就算了,怎么大师兄这儿还藏了个戏份呢? “人皇为什么要杀你呀?” “你想知道?”大师兄笑眯眯地问。 我警惕地搂紧了我装烙饼的小布包:“……其实也不是特别想。” 他对我没出息的样子嗤了一声,下颌微扬:“呵,若本座没有入魔,还轮不到他坐上那个位子。” 我大吃一惊:“原来大师兄你是人皇的爹?” “……”大师兄:“……不是!” “那为什么——” “本座入魔前乃是——”他突然住口,过了片刻,才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似的,咬牙挤出几个字:“前朝太子。” “哦。” 大师兄盯着我,盯得我直发毛。他等了又等,忍不住问我:“你不想说什么?” “还要说什么,你是想跟我交换隐藏身世吗?”我很懵:“那……吾乃御厨之子、青阳山执剑长老之徒、身负天地气运之人、帝女、青阳山厨房的守护者、莲花与蛇骨的化身……?” 大师兄:“……” 二师兄肃容道:“我不记得我死前是什么人。” “……没人问你!”大师兄额角蹦出了青筋。 原来不是交换隐藏身世。我悟了,拉住大师兄的手,友善地道:“既然入了师父门下,我们就都是青阳山弟子。大师兄你放心,大家不会因为你不堪回首的过往而歧视你的!” 大师兄额角青筋的数量增加了:“本座的过往没有不堪回首!!!” “那你提起来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呀?”我搞不明白了:“前朝太子听着也没什么不好啊,不就是人二代吗?跟仙二代和妖二代也没什么区别,大家都是二代嘛!” 二师兄:“前任鬼王不是我爹,我是鬼一代。” 我连忙转身拉住二师兄的手,和大师兄放在一起,然后把蹲在一旁刨土玩得兴高采烈的三师兄的手也拉过来一只叠在最上面,动情地道:“不管是一代还是二代,都是师父的徒弟,要好好相处才是!” 大师兄的目光缓缓从三师兄沾满泥巴的爪爪上移到我的脸上,对我露出温柔的假笑:“四娘,你猜这次比赛禁不禁止屠杀队友?” “……突然想起来给三师兄梳毛的时间到了我先唔唔唔唔——!” 不等我逃跑,长刺精准地刺穿我的后领子往上一挑,我顿时双脚离开了地面。就在我努力扑腾的时候,突然有一道影子从我头顶上方飞过。我警觉地抬头,只这么短短一个瞬间,那个影子只剩了天边一个小点。我再眨一下眼睛,连白点都不见了,速度快得惊人。Www.XSZWω8.ΝΕt 三师兄指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天际,傻愣愣地问我:“那是鸟?那是飞鸡?不,那是——” “——是师父!!!” 我认出那个白点,可是人被挂在长刺上下不来,只能着急地催促:“别看啦,快追呀!” 三师兄仍仰着头,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苦着脸喃喃:“我们追不上……” ……这倒是。幻境中的师父可不是后来因反噬之故常年闭关的他,而是处于巅峰时期的他。我曾经在师父偶尔指导我剑术时见识过他境界的一角,他全力御剑的速度就算我们四个叠起来都不一定追的上。我顿感发愁:“幻境的起飞线是不是设置得太高了点,这下我们可怎么找饕餮呀……” 二师兄忽然开口道:“我认识饕餮。” 据我所知,那只“饕餮”是缙云族族长的幼子所化,并非真正的上古凶兽。师父和缙云族有交情,说不定带二师兄去拜访过,那他见过族长幼子也是有可能的。我一下来了精神:“二师兄,你知道饕餮在哪儿?” “不知道。”他摇头,补充道:“如果遇到他,我能认出来。” 我很无奈:“这不还是要先靠师父找到他吗……” “为什么一定要靠师父找?”三师兄从天边收回视线,不解地问道:“我们不能自己找吗?” ……不跟着师父,自己找饕餮? 这个想法让我有些说不出的兴奋与恐慌,就好像踏上了一条偏离官道的小路。我紧张地握紧了包带,小声辩解道:“可是师叔吩咐过让我们不要离师父太远……” 大师兄把我放下来,一只手压上我的肩膀:“四娘,这次幻境本就是为历练而设。若你一直跟着师父的脚步、重复他走过的道路,又怎么算作是历练?”他说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越过我向山下走去:“走吧,我们先去缙云氏打探消息。” 我下意识应了一声,急忙跟上他的背影。 关键时刻大师兄还是很可靠的。他说的也很有道理,我不应该处处依赖师父。既然有这个机会,我确实应该试着自己解决问题,为以后真正下山历练做准——嗷! 我一头撞在了大师兄背上,捂着鼻子抬头,就见他转过身,对我笑道:“四娘,师兄考考你。你可知缙云氏隐居于何处?” “……”我:“大师兄,你不认路可以直说的。” “本座怎么会不认路呢,只是想给你个考验罢了。”大师兄微笑着一口否认。 “那你走前面。” 大师兄闻言,脸上的假笑更加虚伪了:“每天多加十张大字。” “……大师兄,你不怕我出去喊我爹劈你吗?” “二十张。” “……” “三十张。” “……别加了别加了!四娘知道缙云氏在哪儿,四娘这就给师兄带路呜呜呜!!!” 12 上古有四大氏族,每一族都传承着一种凶兽血脉。帝鸿氏为混沌,少皞氏为穷奇,颛顼氏为梼杌,缙云氏为饕餮。如今其他三族均已没落,只剩缙云氏一族仍有后人在活动,偶尔也会入世修行。师父正是因此才接触到缙云氏族人,与他们一族结下友谊。 缙云氏的族地并非隐秘,只是他们一族非常排外,不喜与外人接触,更不欢迎外人进入族地。想要拿到饕餮情报,我们得先想办法混进去…… “外族人,你们是来做客的?好事哇!”守门的是一个高挑的女子,灰白的发编成长辫垂在身后,头上生着一对尾端泛青的白色羊角,上面还挂着几颗像是装饰的尖锐虎牙。她十分爽朗地笑道:“我们最喜欢收集奇淫技巧,也欢迎外族人来切磋!你们都带了什么本事来?” 我连忙摆手:“我们不是来切磋技巧的,只是想找族长打听一下饕餮的下落。” 守门人笑容霎时收敛,歪头打量了我几眼。她角上挂着的虎牙随着动作来回晃悠了几下,脸上又带上了笑,只是比之前冷淡了许多。她右脚一跺地面,一根漆黑的长枪突然破开泥土跃入她的掌心。她拄着枪,一双隐隐带着金芒的瞳孔紧紧盯着我:“那咱们来比一场。你若赢了,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知无不答。但若是输了,就请诸位离开,莫要再来!” 我还想说什么,但大师兄制止了我。他冲守门人一礼,温声道:“实不相瞒,在下久闻缙云氏善牧畜,特奉师祖之命前来讨教。在下愿献上独门技巧作为交换,不知姑娘是否有兴趣?” 守门人嗤道:“你一个修仙的来找我们学养猪,你觉得我信?!” 大师兄:“在下乃是青阳山弟子。” “哦,那就正常了。” 我:“……” 什么,我们青阳山不务正业的名声已经连隐世的上古遗族都知道了吗?! 再三确认了我们真的不想跟她打架,守门人才不情愿地把长枪摁回泥土:“说吧,你有什么独门技巧?” 大师兄思索片刻,神色有些微妙地吐出两个字:“刺绣。” “刺绣?也就你们男人喜欢研究那玩意儿……”守门人脸上浮起嫌弃:“行吧,一会儿让我夫侍来看看值不值得交换!” 我:“……” 她刚刚是不是说了个有很大问题的称呼。 不等我细想,她冲我扬了扬下巴:“你呢,你会什么?” 想起我为了养狗掌握的多种技巧,我犹豫道:“做饭吧……” 守门人啧了一声,挥手把我赶到大师兄旁边,问二师兄:“下一个,你会什么?” 二师兄:“我会杀人和吃人。” 守门人:“……” 我:“……” 眼见守门人的表情裂开,我急忙给他使眼色:“二师兄,你有什么其他来自阳间的技巧吗?” 二师兄:“装活人算吗?” “……” 不,这个技巧明明更阴间了。 守门人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似乎是放弃了,转头问三师兄:“你呢?” 三师兄自信地昂首道:“我会变成狗!” “……”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守门人忽然叹了口气,举起双手拍了拍。几道金光拔地而起,化为白色骨牢。我一晃神,发现我们已经被交错的骨骸牢牢地围在了中间。那些骨骸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坚固异常,一看就知道很难脱身。 “……”我:“倒也不必如此,能再给我们一个重说的机会吗……” 守门人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长枪拿在了手里。她用枪尖敲了敲骨牢,冲我扬下巴:“执明,多年不见,你对自己真是越发狠了。为了你主子,你连裙子都能穿了?” 我懵了:“……你叫我什么?!” 她上下打量我几眼,忽然嘲讽道:“给你个忠告——下次扮女人,别忘了往胸口塞俩馒头。” “……”我:“………………” 我僵硬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又咔咔抬头,看着她用枪尖挨个点了点我们:“让我猜猜……会刺绣的是陵光,这个变态是孟章,至于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就是你那只先天不足的猫崽子弟弟吧?” 三师兄严肃纠正:“我是狗!” 守门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无视了背过身去忍笑的大师兄,试图解释误会:“我不是执明,我只是借了他的蛇骨化……” 还没说完,我突然看见一个人从守门人背后的结界里走出来,黑发黑眸,黑衣黑冠,赫然是执明本人。我顿时噎住了,眼睁睁看着他后面又陆续走出三个人,其中两个我见过,正是四方神中陵光和孟章。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白发金眸的小男孩,虽然我没见过,但从配色来看,他显然就是监兵了!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为首的执明很自然地走到守门人旁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变化。他问道:“族长,他们是?” 守门人,或者应该叫她缙云氏族长。她把枪杆扛在肩上,冷笑道:“他们是重华座下的四方王八蛋!” “……”执明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这样啊。” 我人都傻了,指着执明他们四个问族长:“我们要是四方神,那他们是谁?!” 族长嗤道:“呵,你们冒充青阳山弟子,都不知道真正的青阳山弟子是什么模样吗?” “……”我:“……我们看起来哪里不像吗?” 族长冷冷道:“从你们找借口说想跟我们学养猪就暴露了——牧畜是我族从青阳的开山师祖那里学来的!更别说你们那些可笑的技能!来,你们告诉他们,真正的青阳山弟子都会什么!” 执明:“养鱼。” 孟章:“植树。” 陵光:“种地。” 监兵:“喂鸡。” 我:“……” 他们竟然听起来真的比我们更像青阳山出来的。 我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四人满脸坦然地跟族长打过招呼,从另一侧下山去了。执明走之前还多看了几眼,神色有些疑惑,但他什么都没说,很快就带着其他三人离开。 可恶,要不是师父常年闭关没时间教导我们,我们也不至于连一个传统农牧技能都不会…… ……但这四个家伙冒充青阳弟子混进来到底想干什么啊?! 13 因为身负玄武蛇骨不幸被当成执明的我、还有因为我被误以为是其他三个四方神的三个师兄被一起关进了缙云氏地牢。 ……往好的方面想一想,起码也算混进缙云氏族地了呢…… 只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古怪。 在赶来的路上,我见过幻境中其他的人,要么模模糊糊,要么只能呆板地重复着几个动作,也就是刚才被关入地牢时看见的缙云氏族人稍微好一些。可为什么四方神的表现会如此鲜活?如果说师父对缙云氏族长很熟悉,所以她在幻境中呈现的形象才这么近似真人,那四方神怎么也与那些浑浑噩噩的族人截然不同?就算这个时间的师父确实在缙云氏族地见过他们,也和他们不熟悉啊? 我忍不住把疑问小声跟三个师兄说了,越想越害怕:“我看过一个话本,里面有一个人向神仙祈求一个能够弥补过去遗憾的机会,神仙答应了他。那个人以为是神仙送了他一场好梦,其实神仙把他送回了过去,一切都是真的!我们不会也……” 大师兄道:“四娘,掌门应该告诉过你,没有法术能够逆转时空。”他顿了顿,接着解释道:“这个幻境搭建时应该借助了蜃气,所以会呈现出每一个进入幻境的人这段时期的记忆,把它们集合在一起,使幻境变得更加真假难辨。” 我恍然大悟,又很纳闷:“大师兄,你怎么知道的?” 大师兄瞥我一眼:“你说看到‘我’杀人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我没有留活口,除了我,那段记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还是很疑惑:“那四方神是来自于谁的记忆呢?” 大师兄皱起眉,陷入思索。 二师兄忽然道:“蛇骨。” 我不由看向他。二师兄似乎对自己说出的话也很困惑,他的眼神放空了片刻,肯定地道:“神魂骨血,皆有记忆。” 按二师兄的说法,执明的蛇骨中应该潜藏着他的一部分记忆。我以古雪莲养魂,但却是借用了玄武的蛇骨重塑肉身,它们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因此我把蛇骨中的记忆一并带进了幻境也是说得通的。 我有些茫然:“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连骨骸都无法忘记呢?” 大师兄抬起头,嘴角一挑,轻而恶意地道:“……本座也很好奇。” “不如,这就去看看吧。”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五) 14 大师兄应该算是我们山上最有脑子的人了,以一己之力平衡了我们山头的武力值和脑子的对比数值。他很有计划地根据我们的特点分配越狱任务:“老二负责击碎骨牢,老三负责找一条守卫最少的路,老四……”他看了我一眼,吩咐道:“……你负责背我的布包。” 我:“……” “那大师兄你负责什么?” 大师兄:“我负责监督。” “……” 就算在他们狗届,大师狗的天赋也很了不得。 缙云氏遗族加起来不足百人,自然也分不出多少人守卫地牢。而且这里是幻境,就算仅有的两个守卫也不是很灵活,轻易就被我们偷袭打晕了。从地牢里钻出来,我正盘算下一步要怎么办,大师兄突然把我拉到一旁,悄声吩咐道:“我们去找饕餮线索,你去跟着执明,看他们要做什么。” 我一愣:“跟踪应该是三师兄更合适吧,毕竟他有种族天赋?” 大师兄很轻地笑了一下,温声道:“四娘,你已非人类,乃是灵物化形,气息融于天地,除非自己暴露,否则很难被旁人发现。且你身负玄武蛇骨,不会引起他的警惕。这是个锻炼你能力的好机会。” “大师兄,你的语气跟每次骗我去帮你打扫房间时好像哦……” 大师兄:“……” 他双手按在我的肩上,黑红的瞳孔直直地注视着我,肃容道:“这件事很重要,可能藏有我们能否赢得比赛的关键线索,只有你才能完成。” 我倒吸一口气。 很重要! 关键线索! 只有我才能完成! 大师兄郑重地问道:“师兄可以信任你吗?” “可以!!!交给我吧!!!” 我怀着巨大的使命感,激动地把身上的四个布包调整到方便活动的背后,一个人往之前执明他们离开的方向摸过去。走了没多远,我就在小树林里看见陵光和孟章的身影。我急忙收敛气息,小心翼翼地潜伏到附近,竖起耳朵,就听见陵光很着急地开口:“啾啾,啾。” 孟章点头:“嗷。” 陵光:“啾啾,唧啾啾啾,唧啾!” 孟章:“嗷吼。” 我:“……” 对不起,大师兄,我不懂外族语,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呜呜呜。 我听着他们啾啾嗷嗷的不明对话陷入呆滞,忽然感觉衣角被扯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转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那个疑似监兵的白发小男孩竟然蹲在我旁边,正眼巴巴地看着我:“执明哥哥,我好饿。”尐説φ呅蛧 “……”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我的,但看来他跟缙云氏族长一样,因为蛇骨的原因把我认成了执明……想通这点,我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飞快地从布包里掏出一张饼来堵住他的嘴。 他双手捧着饼,认认真真地小口咬着吃。我这才看到他两只手还保持着兽爪的模样,化形并不完全。我又看了一眼他头上的软帽,怀疑他可能耳朵也收不回去。想起监兵先天不足、从来没吃饱过,我顿时心软了,从属于三师兄的布包里掏出一包卤肉塞进他手里,小声道:“这些也给你吃!这可是用缙云氏养的猪猪做的哦,很香的!” 监兵眨巴眨巴眼睛,非但没有像我想的那样高兴起来,反而低落了不少。他拿着卤肉,踌躇片刻,小声道:“我不想吃缙云氏,他们对我很好的,还教我养猪。执明哥哥,我没有那么饿,可不可以不吃他们……” 我听懵了:“等等,你说你不想吃什么?!……你吃人?!” 四方神不是为镇守天地而生的神兽吗?应该只食用灵智未开的普通生灵,怎么会做出吃人这种恶妖行径? 一双手突然从我头顶上方伸来,一把将监兵抱了起来。我顺着手伸来的方向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真正的执明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看我的表情很是戒备,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意味。 我心里咯噔一声。 我接触到的执明一直是克制守礼的,但前提是我与他很熟悉。在看过幻境中的大师兄杀人、甚至杀了我之后,我已经意识到一个人对待熟人和陌生人的态度很可能天差地别。负责镇守三界的四方神想来平日也不会是来山上蹭饭时表现出来的乖巧又不要脸的样子…… ……难道我又要死一次了吗?! 这么大的动静,陵光和孟章自然也发现了。前者奇怪地问道:“她是谁?” “不知道。”执明抱着监兵暴退出好几丈,把他交给孟章,自己挡在前方,很警惕地答道:“据说人族有很多变态,他们看到落单的猫猫就会忍不住给猫猫喂吃的,并且学猫叫!” 孟章接过监兵,不解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说着,他随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条肉干递到监兵面前,上下晃了晃:“喵喵?……咪唔?” 监兵:“孟章哥哥,你龙族口音太重了,我听不大懂……” 执明:“但他们会把脸埋进猫猫的肚皮里!还会专门给猫猫的蛋蛋画像!” 陵光震惊:“噫!这真是太变态了!” 他说完,立刻大步杀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气势汹汹地问—— “画像卖吗?” 我:“……” 这里最变态的明明就是你吧!!! 15 一刻钟后,我被提回了缙云氏族地。守门的不再是族长,换了另一个青年,一头灰白色的短发,额间生有两根短短的羊角,色泽很暗淡,没有族长那种玉石般的质感。 执明很有礼貌地道:“劳烦您通知族长,我们抓住了玄武神君。” 我面无表情:“……” 守门的青年看我的眼神很是怀疑。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犹豫道:“玄武神君应该是男性吧?虽然她没有……嗯,但确实是女性?” 我:“……” 没有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啊你这个羊角男!!! 羊角男的背后,陵光拎起四只碎花小布包,指尖燃起一小簇火焰,威胁地在布包下方来回比划。 “……”我屈服了,狠狠地瞪了羊角男一眼,粗声粗气地道:“看什么看,本神君是个喜欢穿裙子的女装变态不行吗?!” 执明:“……” 羊角男:“……” 他满脸复杂地退回结界里面去了。 不一会儿,缙云族长火烧火燎地提着她那杆黑枪冲出结界,嚷嚷道:“哪儿呢,执明那个变态王八蛋在哪儿呢?!” 执明:“……” 他沉默片刻,主动开口道:“族长,我们在山下遇到逃跑的玄武神君,看您似乎与他有矛盾,便将他带回来了。” 缙云族长停在我面前。这次我们之间没有阻碍,我忽然发现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是她表现出来的厌憎,倒像是……畏惧? 她的视线与我一触即分,扭头对执明笑道:“谢了啊!” “族长不必客气……嗯?”执明看着身周拔地而起的骨牢,疑惑又紧张地问道:“您这是何意?” 我也很吃惊——关我这个“执明”就算了,为什么这次连他们四个也一并关进骨牢里了? 缙云族长随意地用枪杆墩了墩地面,嗤笑道:“执明这个王八蛋不敢和我动手,我能抓住他很正常。但你们四个小娃娃哪儿来的本事抓他?”她姿态懒散,一双泛着金芒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执明:“说吧,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执明眼神一凝。他收起了那副紧张防备的神态,平静地道:“您还是这么敏锐。” 缙云族长没说话。她身后跟着的羊角男倒是吃了一惊:“族长,原来他们不是青阳山弟子啊?我就说嘛,青阳山来的咋还能把咱的猪给养瘦了呢!” 执明:“……” 我:“……” 其实也不是所有青阳山弟子都会养猪,专注养狗的也是有的,比如我…… 执明叹了口气。一道黑光闪过,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骨牢就整齐地被从中间劈开。他一步跨过骨骸碎片,倒转刀柄,竟然恭敬地向族长行了一个拜见长辈的礼:“在下执明,见过姜族长。” 缙云族长呼吸一窒,瞳孔紧缩。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哟,老了老了,我都没认出你来……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吧?一晃这么多年,都长这么大了啊!” ——他们果然竟然认识吗?可是执明不是说他一出生就是成年体吗,又怎么会是小娃娃……我一边想,一边看向执明。 执明没说话,慢慢直起腰,头依旧垂着。 随着他的动作,族长浑身都绷紧了,枪尖下压,是个随时都能出手的姿态。她的眼瞳几乎都染成了金色,不再进行干巴巴的寒暄,直问道:“你来做什么?” “吞噬饕餮血脉,补全白虎本源。” 这句话一出口,我能感觉到族长的杀意暴涨。她的灵力透体而出,附着在体表和枪身,漫开一片氤氲。她似乎是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重华天帝命我们几人分食凶兽血肉魂魄,以自身血脉将其封印,代代传承……” “……只因他一句话,我族自愿迁来西蛮之地,与世隔绝,镇守饕餮数千年。而如今,又要他一句话,便要我族去死?!” “天意如此,抱歉。” “什么狗屁天意!”族长暴喝,灵力激荡,掀起一片泥土。她的嗓音拔高,怒吼道:“滚回去告诉姚重华那个狗逼!他想要我姜夏的命,就让他亲自滚来见我!当面告诉我他到底代表了哪门子的‘天意’!” 执明没有受她语气影响,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平缓地答道:“重华天帝为设立结界护持三界、抵御域外天魔,已力竭身陨。” 族长一愣。 “他死了?!……死了?”她的怒气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竟后退了半步,怔怔地看着执明。但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就重新冷静下来,握紧了枪杆:“现在的天帝是谁,勾陈还是紫微?” “勾陈承载天地气运,是为天帝;紫微执掌三千天道,是为道主。”执明像个被长辈问话一样的晚辈一样规规矩矩地交代道:“在下如今隶属道主麾下。” 族长微微合眼,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良久,她睁开眼,哑声道:“我教导你百年,于你总还有些师徒之恩。你今日回去,我缙云氏仍愿效忠新天帝。” 执明终于抬起头。他漆黑的眸宛如两潭死水,毫无波动:“昔年在下随您修习,您教在下的第一课,便是信守承诺。” “姜族长曾亲率缙云氏一族向重华天帝发誓,缙云不绝,则饕餮不出。如今您非但没有斩杀饕餮,更私自将其放走,已违反誓言。”执明的刀尖垂下,轻轻点在地上:“您若告知在下饕餮所在,在下可向道主求情,保下缙云氏一族传承不灭。” “……” 族长干巴巴地笑了笑:“我不就是借着你说自己不挑食的由头骗你啃了几天草,你怎么就这么记仇……” 与方才的怒意盎然相比,她此时的神态看着怪异又可怜,像是从来没有说过讨好别人的话,声音弱不可闻:“我会把他带回来,关在族里,绝对不会再让他跑出去。执明啊,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执明没有答话,捏紧了刀柄。 “他是我的儿子。”族长乞求道。她似乎有很多东西想说,可说出口的只有干涩的几句:“我已经送走一个孩子了,我亲手杀了他……我只剩下袍逍一个。他还小,他不懂事,我会好好教他……”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没有受伤,却浑身不舒服,体内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玄武蛇骨在躁动。我再看向执明,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死寂般的平静。 执明摇了摇头,掌中漆黑的长刀开始伸长,而他看着缙云族长,声音很轻地道:“在下的刀很快,不会痛的。” 这句话如此熟悉,执明也曾经对我说过。我恍惚了一下,耳边炸开刺耳的刀兵相接之声。不等我看清,陵光一跃而出,挡住了向执明后背出手的羊角男。同时,角落里的孟章极快地双手一压,无数藤蔓破土发芽,瞬息缠绕上破碎的骨牢形成一层结界,也遮挡了我的视线。但这一层结界于他自己而言仿佛不存在,他一步跨出,身体融入藤蔓,又从另一侧重新凝聚成型。可是当我双手触摸藤蔓时,手感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只能通过藤蔓缝隙看见有许多人从缙云族地里冲出来,跟他们几人打成一团。 我很是茫然。 我以为此行只是斩杀饕餮,却没想到后面有这么多隐情。我环顾一圈,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浓绿,外面的战斗声也像隔了什么,听不真切。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同样被关在结界内部的监兵身上。 “……缙云氏和饕餮,到底是什么关系?” 16 千年前,执掌三界的是天帝重华,如今的天帝勾陈与道主紫微彼时只是姚重华的弟子。上古时期正是终结于姚重华陨落的那一日。在那之后,才是天帝勾陈执掌三界的如今。 天帝重华陨落前数百年,无量劫初现。不知从何处诞生了四大劫兽,名为混沌、穷奇、梼杌、饕餮。他们携天地气运而生,不死不灭,所过之处万事万物重归初始。此四大劫兽自东南西北四方而生,一步一步蚕食三界,无可阻挡,更不可阻挡。 作为天帝,姚重华本应顺从天命劫数,令天地重归混沌。 但他没有。 为了苍生存续,他违逆天命,亲自击败四大劫兽,抽取其魂魄。但这样也无法杀死由天地本源化生的劫兽,于是他又选出最为强大的四名追随者,命他们分食劫兽的血肉,强行以血脉之力将劫兽封印。这四人便是帝鸿氏、少皞氏、颛顼氏、以及缙云氏。 缙云氏的族长姜夏,便是当年吞食饕餮血肉之人。 缙云氏自此混入饕餮血脉,代代传承。然而饕餮血脉无法被消磨,哪怕倾尽全族之力将其分散,随着族内通婚等缘故,每隔几代,总有新生儿传承了过多的饕餮血脉。一旦自身力量不足以压制,便会失控觉醒为饕餮,并遵循本能吞噬其他族人补全自身。每当此时,都必须将其及时斩杀,以免饕餮复生。 姜夏的长子,便是第一个觉醒为饕餮的人。 时隔千年,她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没想到这个孩子也失控走上了同样的道路。她一时心软,没能对自己的幼子下手,被他寻到机会逃了出去,破坏了誓言。紫微得知消息后,便命执明带监兵前来缙云氏,吞噬饕餮血脉,以补全其本源。 我听完后怔愣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这个持续了千年的誓言,简直就是笼罩在缙云氏头上的千年诅咒。 我缓慢地消化掉这些上古秘辛,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当年的帝鸿氏,少皞氏,颛顼氏,缙云氏……如今只剩下缙云氏一族,而其他三族早已没落——或者说,早已不复存在。那么他们所封印的劫兽,去哪儿了? 执明自称他的骨血中蕴含一丝天地本源…… ——劫兽由天地本源化生。 监兵先天不足,所以诞生时是幼体…… ——执明说他出生即为成体,可姜夏却说见过他的幼年时期。 监兵说他不想吃缙云氏…… ——帝鸿氏,少皞氏,颛顼氏皆已消亡。 我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轻声问监兵:“为什么饕餮血脉可以补全你的本源?” “昔年重华天帝抽取劫兽魂魄,灌之以天地灵气重塑其型,逆改天命,使其镇守天地四方,是为玄武,青龙,朱雀,白虎……”监兵一板一眼地解释完,眨了眨他人型时也显得圆溜溜的金色大眼睛,冲我天真一笑。 “姐姐,我一直都很饿。”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六) 17 古籍记载,饕餮是一只永远都吃不饱的凶兽。当他饿极了的时候,连自己都会吃。曾有一次,他把自己吃得只剩下一颗头颅,足见其凶残。 而饕餮对我喊饿…… 冷静!四娘我可是以一己之力同时饲养着魔狗鬼狗和妖狗的女人!师父都夸我聪明悟性好,连写大字都没难住我,区区一只饕餮,解决很容易的!大不了就再死一次!!四娘根本没在怕的!!! 我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从被陵光抢走又丢下的小布包里翻出烙饼,气势汹汹地大声道—— “……你你你饿的话要吃,吃饼吗?” “嗯!谢谢姐姐!” ——咦?! 我放松了手里的剑柄,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看着他用两只爪爪捧着烙饼,非常珍惜地咬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小口。两个巴掌大的饼他好半天才吃完,连饼渣都没掉一片。他恋恋不舍地舔着爪爪,低落地喃喃:“又吃完了……” 这也太可怜了。我忍不住把布包里的饼全掏了出来,挨个往里面加酱菜和卤肉,全部塞进监兵的怀里:“这些都给你吃!大口吃,不够还有!” 监兵小声道:“我要是大口吃,就算加上姐姐一起,也一口就没了……” 我:“……” 你好像可怜兮兮地说出了非常可怕的话呢。 18 密密麻麻的藤蔓遮住了日光,使得结界里面颇为幽暗。在这样的环境下,监兵的一双金眸像野兽一样微微发亮,爪子也闪着寒光,给人的感觉确实危险。可看他蹲在角落里抱着一厚摞烙饼专注地小口吃着的乖巧模样,又实在难以相信他其实是传说中的凶兽饕餮。 四方神是守在三界之外、抵御域外天魔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是执明告诉我的。 但他们实际并不是什么天生的神兽,反倒是从无量劫中化生出的劫兽,与生俱来的使命也不是守护苍生,而是令万事万物重归混沌。 我实在想不通那位重华天帝究竟用什么方法把他们扭曲成了这副模样。我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已经如此了,他却又放任他们取回自己原本的力量——这不是纵虎归山,白费功夫吗?! 但也不一定,毕竟我也看过师姐每次点粧时都先用珠粉遮住泛红的脸颊,然后又用胭脂把脸颊染红……也许重华天帝这么做也是同样的道理。别的不说,光是把饕餮变成超大只的猫猫这一点,就非常令人怀疑他的做法有没有正经目的…… 眼前似乎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人影。明明我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重华天帝,但我觉得那就是他。那人异常的高大健壮,肤色古铜,披着一件不伦不类、织满了百鸟羽毛的兽毛披风,头上套着一个古怪的头骨装饰,远远看着像一只滑稽又艳丽的大熊。他的耳上卡着三四只笔,手里拿着一卷书,肩上一边攀着青鳞的小蛇,一边立着尾羽纤长的胖啾鸟,怀里还抱着一只白毛金纹的幼猫。他们在他身上窜来跳去地嬉闹,把他的披风和头发都抓得乱糟糟的。他也不生气,只在头骨装饰被撞歪时伸手扶一扶,乐呵呵地充当一个人型爬架。我立在原地注视了他的侧影片刻,那人似乎意识到我的到来,向我微微转头,放下书卷冲我招了招手,笑容澄澈。 我向前迈了一步。 眼前腾地变了个模样,天地倒转,血与火肆意泼洒。远处一个人影一步步向我走来,沉重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能撼动大地。溢满世界的粘稠黑雾被他强壮的身躯撕碎扯散,溃退成稀薄的云烟。他终于立在我面前,身上不再有那些可笑的装饰,赤裸的上身伤痕累累,瞳孔中燃烧着无色的火焰,神色极其冷静,又像是癫狂到了极致。他一手拄着断剑,缓慢地半跪下来,另一只大手按住我的头顶,极为沉重,仿佛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我头上。我拼命地挣扎嘶吼,用力想要抬起头,却还是被他一点点向下摁在了地上。朦胧的视野被青筋暴突的古铜色手臂遮挡了大半,只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喃喃着我听不懂的话。 “混沌这名字不好,我不喜欢……” “自从尘劫至于今,执著无明人我心……不如你就叫执明罢。”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执明!” 19 结界突然大幅度一晃,我从不属于我的记忆中惊醒。来不及仔细思考,我手忙脚乱地按住差点撒出去的酱菜罐,下意识从缝隙往外看去,发现震动是被打飞的执明撞在结界外面造成的。我再看向他对面,竟然是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二师兄。他手持那根苍白的人骨长戟挡在缙云族长前方,无数骨片破开泥土,沿着他的脚踝向上逐一贴合——但就在头盔即将成型时,缙云族长突然伸手一捞,抓住了狰狞的骨制面具。那张面具在她手心中震动,试图归位,却始终不能挣脱。Www.XSZWω8.ΝΕt 二师兄转头去看她。 没有面甲遮掩,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已经融化成了一片漆黑,宛如两个空洞,鬼气森森,望之瘆人。 姜夏并不怕他展露的鬼相。她甚至忽略了起身的执明,专注地凝视着他的五官,不确定地唤道:“……桓都?” 二师兄姓崇,名桓都。太久没听人叫过他的名字,我险些都忘记了。 耳边传来压低的呼吸声。我扭头,看见监兵也凑过来趴在结界内部往外看。方才的震动震落了他头顶的软帽,跟我想的一样,他头上确实有两只收不回去的毛耳朵。他似乎很是紧张,耳朵向后趴伏在发间,眼睛瞪得圆圆的,瞳孔只剩一条细缝。 我以为他是在担心执明,可他的视线落点是二师兄。外面正在缠斗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也一起看着二师兄,神色都颇为惊异,像是白日见了鬼。 ——等等,好像是白日见鬼了没错,还是鬼王呢! 二师兄是个话少的面瘫,即使成为众人的视线焦点也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从我的角度能看见四方神正彼此交换着眼神,气氛很是凝重,不像是单纯因他暴露鬼族身份而起。我不明所以,仗着结界有隔音功能,小声问监兵:“怎么了?” 监兵不知听没听清,答非所问地低声喃喃:“少皞氏……” “少皞氏?”我一怔。 我忽然想起少皞氏的族姓为崇——二师兄也姓崇,难道他生前是少皞氏族人? 师父给我讲过,在上古时代,四大氏族彼此关系亲近,术法互通。难怪我之前看姜夏从地底召出长枪的方式那么熟悉——那分明与二师兄同源。 像在印证我的话,姜夏开口道:“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对。”二师兄赞同地点头。 姜夏:“……” 她苦笑了一声:“是啊,你确实早就死了……都有三百年了吧?我连你的模样都不记得了。若不是看见这戟,我也认不出你……” 二师兄平静地道:“我不记得生前的事。” 姜夏垂下眼,紧紧抓着白骨面具。过了片刻,她开口道:“我知道他的魂魄已经散了。可神魂骨血,皆有记忆。你是由他肉身生出的魃……”她的声音有些不稳,放的很轻:“……总继承了些吧?” ——神魂骨血,皆有记忆。这不是二师兄方才说的话吗? 难道他确实记得? 我把脸贴在结界上,努力去看二师兄。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平静地重复道:“我不记得生前的事。” “……这样啊。” 姜夏握着面具的手腾地一松。最后几片白骨自她指缝溜走,扣在了二师兄的脸上,严丝合缝地遮住了那张苍白的鬼面。她深深地看了几眼狰狞的面甲,越过二师兄走到前方,直面执明。 二师兄也上前一步,似乎想去帮她,却被她抬起一只手阻止。她因动用灵力而染上金芒的眸子褪去了些微故人重逢的期许,重新变得冷厉,可她的声音还是温柔的,甚至是我从见到她以来听到的最柔和的语气。 “若是生前的你知晓此事,肯定不会帮我,帮他打我倒是有可能。”她说着,竟无声地笑了一下,虽然是背对着二师兄的:“回去吧。我猜要不了多久,我就要去找你了。” 话音一落,她突然出手。暴涨的灵力灼灼如烈阳,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汹涌地向执明扑去。执明原本脚下用力准备躲开,但最后一刻改变了想法,在胸前横刀挡住了这一击。他被巨力推得后退,又一次撞在结界外。我猝不及防,被震得向后滚倒,叽里咕噜翻了好几个圈才找回平衡。再抬头一看,构成结界的藤蔓变得坑坑洼洼的,被咬去了好几块。 一道黑影从结界上方掠过,正是姜夏。我恰好从缺口对上了她下瞥的视线,那其中并没有孤注一掷的癫狂,反而是疲惫和解脱,看得我一愣。她无意与我纠缠,一个起落便冲入树林。执明紧随其后,他们两人一动,其余几人都追了上去,打斗声瞬息远去。我还没回过神,头顶又响起吱嘎吱嘎的声音,结界的缺口很快扩大,竟然露出三师兄的脸! “师妹,你没事吧?”他把头探进结界里,大声问道。 我急忙挥手:“我没事!” “太好了!”三师兄快乐地笑了。他把手奋力地伸向我,急切地嚷道:“快把布包给我!” “好……啥?!” 我懵了:“你伸手不是为了拉我吗?!” 他犹豫了半天,把另一只手也伸进来:“……那你们一起?” 我:“……” 虽然但是——算了,我对狗还指望什么呢。 旁边的监兵蹲下来帮我一起收拾滚落满地的东西,仔细地挨个装回布包,还很贴心地道:“姐姐,我托你上去吧?” “……” 看看别人家的猫! 再看看自家的狗! 差距怎么能这么大!!! 我很感动:“不用了。这个高度,我就是踩着你的头也够不着……” 监兵愧疚又低落:“对不起,是我太矮了。”说完,他目光看向还趴在结界上方的三师兄,眨巴着金色的大眼睛,天真地对我说道:“姐姐,他长得高。我把他打下来,你踩着他的头就能够到了!” 我:“……” 20 我在三师兄的哀嚎声中爬出结界,一扭头看见大师兄也到了。他立在稍远的地方,和二师兄站在一起。 他看见我,冲我招招手,道:“四娘,我去帮缙云族长,你自去找师父。” 我一怔,连忙跟他解释我听到的情报:“执明跟她战斗是因为——” 大师兄打断了我:“缘由无所谓,这不过是幻境。执明屠戮十万魔族,本座不过在幻境中杀他一次,算不得什么。”他说完,眉眼舒展,好似放下了什么重担,完全不像是要去报仇,脸上竟带着笑意:“能在这里杀了他,也算不虚此行……” “……” 二师兄突然道:“我也去。” 大师兄扫了一眼他倒提在身后的骨戟,挑眉道:“她不是说你不该帮她?你不如听四娘说完来龙去脉,再做决定。” 二师兄摇头:“她说的是生前的人,不是我。” 我听他的语气没有平常那么冷静,好像藏着压抑不住的躁动,忍不住问道:“二师兄,你真的什么事都不记得吗?” 二师兄颔首:“嗯。我不是她认识的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但最后也只吐出一句平平淡淡的—— “但我认识她。” 语毕,他提起长戟向姜夏离开的方向走去,没有丝毫犹豫。 我听得似懂非懂。 跟在我身后的监兵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他看了看二师兄离去的方向,又偷偷看了一眼望着他背影的大师兄,有些焦急地小声问道:“姐姐,你也会去帮缙云族长吗?” “应该不会……”我犹豫道。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也不知该帮谁。也许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人的立场中也会变得不同吧,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有他们的理由,哪怕一切都早已发生过,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也想在幻境中得到另一个结局。我不知道他们的经历,更没办法体会他们的心情,所以我也不会劝他们。 我只是直觉他们并不希望我看见那一幕。 那我就不去看好啦! 监兵松了口气,两只耳朵抖了抖:“那我去帮执明哥哥了,姐姐再见。” “嗯。” 他转身化作一只幼猫。平地忽然刮起一阵风,他小小的身体轻盈地顺风而行,无声地窜入树林消失。我目送他离去,抬头看大师兄也收回了视线。他拍拍我的肩,道:“去找师父吧。这次小心些,不要再被‘我’发现了。” “……诶?” 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又听到他补充了一句:“长生不善言辞。他做过的事,只有你亲眼看了才知道。” 我听得更懵了。 眼见他抬脚就要往树林中追去。我急忙道:“大师兄,你——” “不必劝了。”他侧过头,平淡地道:“有的事明知是错,现实中不可做,也唯有在幻境中可以实现。” 身后,三师兄重新爬出结界。他只听见了最后一句,立刻跑过来,满脸期待:“我们是要去偷看师父洗澡吗?” 大师兄:“……” 我:“……” “大师兄是要去跟执明打架!”为了避免三师兄被大师兄干掉,我急忙抢先跟他解释了一句,然后才说出刚才没说完的话:“我没想劝你,其实我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带点吃的走。你跟二师兄都一天没吃饭了,我怕你们打架会没力气……” “我也觉得你吃饱了再去送死比较好!”三师兄十分天然地道:“最好吃完歇一歇再去打架。被执明打趴下没什么,反正你也习惯了。可是被打吐了就太丢人了!” 大师兄:“……” 我:“……” 三师兄,危!!!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七) 21 我跟被大师兄揪着后领子强制拖走的三师兄告别,按大师兄给我的方位去寻找师父。 缙云氏离京都很远,就算御剑也要飞很久。路上我无事可做,便努力探寻执明蛇骨中残留的、关于重华天帝的记忆。 先前被关在青龙结界里面的时候,我曾从执明的视角看过重华天帝击败他的一幕,那时候他还是四劫兽中的“混沌”。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执明只是知晓自己曾经的身份,但并没有过去身为劫兽的记忆,所以才会认同现在身为神兽的自己。可他明明是记得过去的一切的,那么到底在重华天帝击败他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在身躯被封印、魂魄被抽取后,仍能心甘情愿地追随他,甚至在他陨落后还自愿继续为他的弟子、道主紫微效命? 执明与姜夏对峙时,我曾感受过从骨骸深处泛起的刺痛,能肯定那位教导过执明的缙云族长对他很重要,所以与她为敌才让执明那么难过。但当我在心中默念重华天帝的名字时,蛇骨给我的反馈却很奇怪,不疼不痒,只有些微震颤,像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些影子,看不真切。正好也快到了,我索性在附近降下本命灵剑,随便在溪边一块不易攀爬的巨石顶上盘膝坐下,全神贯注地沉入记忆中。那些影子渐渐清晰起来,耳边还隐隐听到了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唤着…… “执明……” “……执明?” 眼前的黑色眨了眨,映出一张粗犷而英俊的脸。一只小手从视线边缘出现,准确地打在上面。男人痛呼一声,视野一阵晃动,我立在了离男人几尺开外的地方,看见他一只手扶着头顶上那个怪模怪样的白骨装饰,另一只手夹着一个睡着的黑发孩子。那孩子被他夹在腋下,只从兽毛披风中露出一个头,长长的黑发全都披散着,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把脸都盖住了,分不出男女。 “你打我干什么?!”男人不满地抗议:“咱们不是说好停止内讧,一致对外吗?” 我没有回答。 他自讨没趣,扶正了头上的白骨装饰后,又把腋下那个孩子拎起来晃了晃,唤道:“执明,醒醒!” ——他叫那个男孩执明,那么真正的“执明”曾告诉我他出生即为成体的话,果然也是骗我的吧。 他晃了几下,那孩子就抬起头。仿佛方才的事情重演,这次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清晰地看见了全过程——那个孩子一睁眼就立刻一拳挥出。这次男人有所准备,没有被他打中脸,但还是分神了一瞬。那孩子抓住机会,像蛇一样奋力一扭,从他的大掌中挣脱,身体落地就是一个翻滚,像兽类一样半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地,警惕地注视着他。 男人看看我,看看那个孩子,重重叹了口气,嘀咕道:“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先找什么东西练熟了再对你动手……这下好了,双倍的麻烦……”说完,他脸上扯出一个不能更假的夸张笑脸,一手一个,冲我们同时招手:“执明啊,过来爹爹这里,爹爹带你们去找姨姨和叔叔玩!” 我的视角拔高,似乎是站了起来,余光看见另一个孩子也同步起身。那感觉十分奇怪,仿佛我们是镜子中相对的两个人,思想一致,却又各自不同。我和那男孩从两个方向同时走向他,最终并肩在他面前停下。我抬头仰视着这个熊一样健壮高大的男人,听见旁边的另一个男孩开口道:“爹爹,你说教我做人。玩也是做人吗?” 他说话的腔调很奇怪,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每个字都很生硬,语调也不协调,不像是在说一句话,像是念出了一连串单独的字。 “对,玩也是做人。”男人肯定地点头,两只大手覆盖上我们头顶,用力揉了揉。然后他拉起我们的手,带着我们往前走去:“一会儿你们要见的姨姨名字叫做姜夏,她会教你们怎么做人。你们可以叫她老师。” 这次是我开口问道:“人都有三个名字吗?” “啊?” “你叫天帝、姚重华、爹爹。”我说:“她叫姨姨、姜夏、老师。” “我只有两个名字,混沌,执明。”另一个男孩说:“我少一个名字,我不是人。” “……”男人的脸皱在一起,纠结道:“也不能这么说,这是不同的意思,不都是名字……算了,要不我再给你取一个名字?” “可以。” 男人边走边思考,半晌才道:“我以北方冥水为你重塑肉身,你的本体又通体黑色……不如就叫玄武罢。” “我叫混沌,执明,玄武。”我重复了一遍,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是人了。” “对,你是人了。” 言语间我们走近一棵歪脖老树。那里站着四个人,三女一男。我一眼认出其中一个白发的女子是姜夏。她与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不太一样,更有活力,发色极白,眼瞳是纯粹的金色,额上的羊角也像上好的玉石一样莹润。她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同样飒爽的女子,一人红发金眼,鬓角生有绒羽,张扬又明艳,宛如一团跃动的火焰;另一人则黑发黑眼,束着高高的马尾,身后背着一把几乎与她等高的白骨巨弓,弓角锋利的骨刺闪着寒光。而最令我惊讶的是站在离她们稍远一些位置的那个男人,他的发和眸都是青色的,脸色苍白,唇色极淡。虽然穿了一身黑色的戎装,可整个人都给我一种古怪的透明感觉,仿佛随时都要随风散去。 但他长着一张和二师兄一模一样的脸。 大概是气质相差太多,若非我对二师兄太过熟悉,乍一看可能也认不出这个看起来病弱的男子是我的杀胚二师兄。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执明的记忆中看见二师兄和姜夏站在一处?!他们认识的时间竟然比我以为的还要早。看这样子……难道二师兄生前不仅是少皞氏,还是少皞氏的族长?! 情绪波动太大,眼前的记忆一阵模糊,耳边也听见了溪水迸溅的声音。我连忙收敛心神,重新沉浸入蛇骨的记忆中。 姚重华把我们领到姜夏面前,指着她对我们说道:“以后你们就跟着她。” 四个人停止交谈,都看向我们。姜夏第一个蹲下,歪头打量着我们,惊叹道:“哟,尊主您出息了啊,都学会拿人抵债了!……不成,这对儿小娃娃我还得养十几年才能娶,最多就能抵偿百金,剩下的您还是得还钱!” “分我一个。”黑发女子说:“我喜欢他们,我出两百金与你换一个。” “要不你两个都接去吧,一口价三百金,怎么样?” “也行。” 姚重华慌忙摆手:“不行不行,这不是给你当童养夫的,是给你当弟子的!” “男人屁事儿多心眼儿还小,我可不收男弟子!”姜夏嫌弃地拒绝。 姚重华用力咳嗽:“我也是男的……” “不是吧不是吧,您难道觉得自己屁事少心眼儿大吗?!”姜夏震惊。 姚重华:“……” 他倔强地反驳:“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你看桓都,他就心眼儿很大!” “他不是心眼儿大,他那是缺心眼儿……” 我的目光转向独自立在旁边的男人。 ——我不知道记忆里的执明在想什么,但我此时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在心中肯定了他确实是生前的二师兄,少皞氏族长,崇桓都。 他一直盯着歪脖树发呆,与这边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在我的注视下,他忽然捏住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离他最近的红发女子察觉到他的动作,好像很无奈地问道:“你又怎么了……” 二师兄凝视着粗糙的树皮,喃喃道:“这棵树长得很好看,如果再歪一些就更漂亮了。”说着,他勾了勾手指。树根下的泥土一阵翻涌,本就歪歪扭扭的老树开始缓慢地向一侧倾倒,掀飞了一大片泥土。 “嗯,还是死了最完美。”二师兄点头。 红发女子:“……” 她大惊失色,简直是在惨叫:“……那是扶桑树啊!!!” 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姚重华的注意。他看见即将翻倒的老树同样大惊,一阵风似的冲过去,双手顶住树干,猛地发力将它一点点扶正。红发女子配合着他用法术使泥土重新覆盖住苍劲的树根。姚重华绕着树转了好几圈,确认没问题,这才甩着手走回来。他额上见汗,不像是累的,倒像是吓出来的。他径自走到二师兄面前,不确定地唤道:“桓都,你还好吧?”尐説φ呅蛧 “我很好。”二师兄边应边抬头:“尊主……” 他的声音突兀停止,眼神落在姚重华身上,忽然发生了些微变化。 “……尊主,您看起来很好吃。”他说,咽了一口口水。 姚重华:“……” 我:“……” ——不,不愧是二师兄,生前死后都保有本心呢! “尊主,自从桓都吞吃了穷奇血肉之后就越来越奇怪了。以前他多好欺负啊,现在我们都不敢跟他说话了……”姜夏小声跟姚重华咬耳朵:“您骗我们吃劫兽之前,也没说劫兽血肉会影响脑子啊!” “穷奇一直很奇怪。”我听见旁边的男孩说:“他吃人必须从头开始吃,没有头不吃;吃人只吃好人,不吃坏人;还挑食,有的人只吃鼻子。” “……” 姜夏听到这番话,露出诧异的神色。她终于正视我们,从头发丝到指尖仔细打量了我们一遍,凝重地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我是混沌,执明,玄武。”我伸出两只手指勾住自己的嘴角,提起来用力往两侧扯。 “……你这是干什么?”姜夏警惕地后退了两步:“你要吃人吗?” “我在向你表达友好。我不吃人。”我放下手。片刻后,莫名其妙地开口吐出一串话:“你好。久仰大名。你今天很漂亮。你不要怕,我是好人。” 姜夏:“……”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姚重华,抓着他的领子疯狂地摇晃:“尊主,我们不是都投了反对票吗?!您怎么还是背着我们把混沌捏成人了?!还捏了俩?!您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姚重华被她拉扯得原地趔趄:“我也不想的,这不是不够熟练,不小心捏劈叉了,下次我一定捏得更嗬嗬嗬——” “阿夏快松手,尊主喘不上气了!” “尊主翻白眼了!!!” 姜夏被另外两个女子合力拉开。姚重华大喘了几口气,扶正脑袋上的头骨装饰,慢吞吞地开口道:“我跟他们做了一个交易。” 红发女子看起来心力憔悴。她一手摁着暴动的姜夏,另一只手压制着不停吞口水的二师兄,带着一种胃疼的表情虚弱地道:“尊主,您就一口气说完吧,我承受得住……” “那我就说了。”姚重华生怕她反悔似的飞快说道:“我背着天道偷偷把此界结界捅了个口子引来域外天魔,令它们蚕食此界灵气,使此方世界不再完整。然后我跟劫兽做了个交易,帮助他们重塑躯体与域外天魔对抗。毕竟劫兽要吞噬三界是咱们自己的家务事,但域外天魔就不一样了。我们约好了,他们一日不彻底驱逐域外天魔,就一日无法对三界下手……” 红发女子的表情逐渐空白。 姚重华心虚地干咳一声,双手奋力比比划划地道:“我推衍过了,只要我们能在跟域外天魔的争斗中占据上风,就没问题……你看,无量劫本质就是此界灵气不足以哺育所有生灵,所以才会通过种种方式反过来吸收生灵补足三界。如果我们能从域外天魔那里抢夺来它们曾经从其他世界吞噬的灵气补足此方世界,让灵气浓度与生灵数量重新达成平衡,就可以欺瞒过天道,令无量劫无限期推迟……是不是听起来超棒!” 红发女子的表情由空白向狰狞转变,鬓角的羽毛全部立了起来。最后她带着满脸暴突的青筋呵呵地笑道:“不愧是尊主,引狼入室这招用得真——好!” “阿羽啊,你想说的其实是‘引狼驱虎’……是,是吧?” “……” 姚重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瞳孔开始发颤。他小心地取下那个古怪的头骨装饰,一把塞进我怀里,转身就跑。三道影子不分先后,同时暴起追了上去,只剩黑发女子立在原地。她面如冰霜,取下背后的白骨长弓,缓缓拉开。草叶飒飒摆动,水汽自四面八方蒸腾而起,汇聚成一根透明的长箭。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一道流光穿过三人的缝隙,准确地击中狼狈逃窜的背影。伴随着一声惨叫,姚重华轰然倒地。 我抓着头骨,看着黑发女子脚步轻盈地追上被其他三人摁倒的姚重华,加入了群殴小队。离着近百尺的距离,我还能听见他慌乱的惨叫声:“轻点轻点,啊!!!我是男人,不要打脸……唔噗!不,你们打我就打我,姜夏你不要趁机摸我——!桓都你松口啊啊啊啊!!!” 他叫得也太惨了。我禁不住一抖,注意力分散,深埋在蛇骨中的记忆顿时从我脑中溜走。我重新看见清澈的河水,里头倒映着我的表情,满脸震撼。 ——执明双体一魂的真相居然是因为重华天帝手抖?! ——二师兄真的没问题吗他该不会从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吃人了吧?! ——而且重华天帝根本没办法教执明怎么做人吧?!他自己都不做的人啊!!! 一时间冒出的想法太多,我愣愣地看着水面回不过神。一片树叶落入水中,涟漪打散了我的倒影,过了片刻才重新变得清晰。我冷不丁发现水面映出的竟然是两张脸,吓得猛回头,才发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蹲着一个半大的少年,头上扎着块布巾,正探头探脑地往水里看。他完全没有吓到人的自觉,还很自来熟地问道:“喂,这水里连条鱼都没,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我盯着他猛看。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不应该发现不了有人近身。之前我没能发现监兵猫猫,那是因为我们实力相差过大,可面前这个小少年怎么看都像个普通人……不对,能够在幻境中表现得如此鲜活,他起码跟师父、师兄或是执明很熟悉才是! “你怎么又不看水,改成看我了?”少年奇怪地问。他不知想象了什么,突然哇哇大叫起来:“难道水里的东西跑到我脸上了吗?!”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我哭笑不得。水里哪有什么东西能跑到他脸上啊,他自己都说了,这水里可连条鱼都没有……诶? ……水里为什么会没有鱼?! 以我多年抓鱼喂狗的经验,这条小溪里的鱼虾应该不少才对,怎么连条泥鳅都没有,是因为幻境的缘故吗?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忽地凑过来,鼻子动了动,眼睛一亮:“你是不是带了好吃的?” 我听见他的腹鸣声,应该是饿的厉害,就从小布包里掏了一张监兵吃剩的饼递给他:“这个给你吃!” 他接过饼立即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道:“你真好,我们交个朋友吧?” “诶?” 他舔了舔嘴唇,咧嘴冲我笑:“我叫姜袍逍,你呢?” “……” 22 姜袍逍。 缙云氏族长姜夏的幼子,或者说……饕餮。 如果是刚入幻境的我,大概这时候已经跳起来了。可接连经历了几段过去的记忆,一个比一个惊人,我震惊到麻木,实在是提不起劲儿来。我看了看他比常人丰富得多的表情,又想起他变成这样的缘由和最终的结局,心里堵的难受,也没了喊打喊杀的心思,平平常常地答道:“我叫顾四娘。” “你姓顾?”他惊奇地睁大眼睛:“我也认识一个姓顾的人,是我娘的朋友,长得可好看了!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一开口还文绉绉的,我老是听不懂!”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师父,心里更难受了:“他和你娘是很好的朋友吗?” “是呀!我娘总拿他举例教训我,说我哪儿都比不上他。”他嘿嘿地笑起来:“我就问我娘,那你有哪儿能比得上他师父吗?你连猪都没有他师父养得好!——结果她就揍我。” 我被他逗乐了。 他又舔了舔嘴唇,目光在我和布包之间游移。 见状,我把布包倒过来,将吃的一股脑推给他。他一愣,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还是忍不住伸手抓起一张饼,大口吞咽。 我看他狼吞虎咽的吃相,又看看过于清澈的溪水,问他:“小溪里的鱼都是你吃光的吗?” “……” 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咀嚼的动作变慢,一双金色的眸子盯着我,瞳孔收缩,显露出兽类的模样。人也不笑了,缓慢地站起来,肯定地道:“你知道我是饕餮。” “嗯。” 他瞥了一眼手里还没吃完的饼:“你也是来杀我的?” “本来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他一愣。 【饕餮】本是自无量劫中衍化出的劫兽,使命是令三界重归混沌,以补全天地灵气。重华天帝为了保全三界众生,先击败并抽取其魂魄、令麾下缙云氏族长姜夏吞食其血肉,以己身血脉之力封印,又破坏此界结界、引来域外天魔,并与劫兽达成交易,以天地灵物助其重塑肉身对抗域外天魔,从它们那里夺取灵力以补全此方世界。如此一来,天地孕育万物的消耗与灵气达成平衡,天道便不会再降下无量劫。 虽是兵行险招,但确实成功了。这三千年来存活的每一个生灵都得益于重华天帝当年的所作所为。 你看,这世间的每个人都得到了救赎,除了姜袍逍。 因为他是注定被牺牲的一方。 ——重华天帝剥夺了劫兽的力量,却又给了他们一颗人心。当他们由最初不得不从的交易变为真心效命于他之后,他便将原本属于劫兽的力量还给了他们,令他们成为三界的最后一道防线。 封印无需存在,于是帝鸿氏、少皞氏、颛顼氏接连覆灭。 现在轮到了缙云氏。 我不知道重华天帝是不是早在定下计划时就已经算好了一切,我也不知道四位族长是否早知真相却自愿牺牲。三千年来,在劫兽归顺之前,他们竭尽全力封印着这份力量,稍有差池便会面临失控的风险,为此牺牲了无数族人。而当劫兽取回力量后,他们得到的也只有全族覆灭的结局。 与三界生灵相比,他们当然是很小的一部分牺牲。 ……也不是唯一的牺牲。 知晓无量劫产生的缘由后,我也明白了为何执明会无缘无故屠戮魔族——无非是天地灵气不足,无量劫再起,于是魔族也被划分到了被牺牲的一方。 而这样的牺牲,三千年来又有多少呢? 既然域外天魔本就是重华天帝刻意引来的,既然他的目的就是夺取域外天魔的灵力补足世界,那么当年那条从域外直通人间界的通道,真相又是什么? 我的牺牲,又是什么?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八) 23 进入幻境之前,我只知道饕餮吃人,所以是坏的。我杀了饕餮是为民除害,所以是好的。 就这么简单。 若世间的事情都像做饭一样,加盐就会咸,加糖就会甜,没有挣扎求生,没有万般谋算,没有注定的牺牲,也没有英雄的私心……那该多好。 我已经不想杀饕餮了。 可如果不杀饕餮,他就会吃人。他是无辜的,被他杀死的人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 ……我救不了他。 不知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原本俊秀的少年面容开始颤抖,皮肤生出白丝,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终于淹没了属于人类的五官。头上的布巾被毛发撑破,两根弯弯曲曲的羊角伸长。他向前弯下腰,双手落在巨石上时已经化为青黑的利爪。只是一眨眼,狰狞的怪物撕碎了人类的皮囊,张开血盆大口,冲我发出威胁的咆哮。 本命灵剑在剑鞘中震动。我伸手握住剑柄,平日轻易就能拔出的长剑此时竟重逾千钧。平地骤然掀起狂风。我有灵力护体,仍能感受到锋锐至极的风切割过发梢指尖。可当它们汇聚在他身边时,却顺服地托起他的身躯,令他轻盈地跃至半空。他尚且残余几分人类模样的古怪头颅低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竟带着几分天生的威严,令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在与天地为敌。尐説φ呅蛧 姜袍逍化身的饕餮在空中焦躁地徘徊,似乎也在犹豫是否应该出手。 僵持片刻后,我低头拔出长剑。 他的瞳孔收缩,不再犹豫,向我俯冲而来。 我的剑术由师父教导,但他时常闭关,大多数时候我的切磋对象都是三个师兄。他们显然不懂得什么叫做手下留情,从五岁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招打掉了剑,到二十岁时我已经能从最厉害的二师兄手下走几十个回合,我的对敌经验并不缺乏,尤其是应对比我强大太多的对手。反观姜袍逍,他虽然继承了饕餮的力量,却显然没有经历过几次战斗,出手全无章法,更多的是凭借本能。交手没多久他便露出了破绽,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就能击败他,可持剑的手却不知为何顿了顿。 只慢了这一刹那,剑尖递出时面对的便不再是他胸前的空门,而是他尖锐的獠牙。他一口咬住我的剑,猛地一甩头。我被巨力甩飞,尚未稳住身形,他的前爪已经冲着我的脑袋狠狠拍下! 一道流光从天而降,贯穿了那只青黑色的利爪。我趁机翻身躲过这一爪,警觉地向剑光飞来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个白衣男子凭空而立。我一眼看见他手中的剑,如此熟悉,再看向他的面容…… “……师父?”我下意识唤他,却收到一个疑惑的眼神——对了,那是幻境中三十年前的师父。我醒悟过来,连忙补救:“抱歉,我认错人了。” 他微一颔首,没有多问,挡在我前方与饕餮对峙。 我不知道姜袍逍是否还有自己的意识。他似乎是认得师父的,冲他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无形的风再次汇聚于他身周,就在我以为他要发动攻击时,他竟然转身就跑! 行动快于脑子,他一跑我当即去追,却被师父拦下。他面色冷凝,气势一下把我震住了。待我回过神,已经连饕餮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愣愣地看着姜袍逍离开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应该为没办法杀他松一口气还是感到愧疚。 师父的声音唤回我的注意力:“你受伤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落点向下看,这才发现刚才我虽然躲过了饕餮的当头一爪,还是被他抓伤了腿。伤口中涌出的鲜血几乎是透明的,也没有血腥味儿。眼见“血”已经流到了脚腕,我急忙从布包里翻出早就预备好的空瓶接在伤口下面。瓶子不大,很快就接满了。我看了看伤口的深度,又掏出了两个小瓶子。 我正忙着处理伤口,忽然觉得有一道很有存在感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一抬头,对上了师父复杂的眼神。他迟疑地问道:“姑娘,你这是……?” “这不是难得受一次伤,不要浪费……”我讪讪地道。 ——据我所知,上古雪莲的花汁用处可多了! 师父:“……” 我看师父一直盯着我手里的瓶子,犹豫道:“……分你一瓶?” “……”师父:“……多谢,但不必了。”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在下顾长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我一下卡壳了:“叫……呃,花,花花。” 师父没有对这个一听就不是真名的名字提出质疑。他只是点点头,开口道:“花花姑娘,抓伤你的妖物具有饕餮血脉,凡是被他所伤之人都会留下一个印记。受饕餮残存意志影响,他必定会在十日之内再次袭击印记的拥有者,直至将其吞食。”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几日要劳烦你与在下同行。” “……” 我盯着师父冷肃的脸,不合时宜地走神了。 ——这本就是根据师父的记忆营造的幻境,所以师父的一举一动必然是真正的他会做出的选择。他之所以会阻止我去追饕餮,是因为他看见我受伤了,顾忌我的安危,所以才任由饕餮离去。可这段记忆中本是没有我的,那么在师父真正的经历中,此时他是不是已经斩杀了饕餮呢? 姜夏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他亲手杀了故友之子,会不会很难过? 他又是否知道缙云氏与饕餮的真正关系呢? 那些沉甸甸的真相坠在我心里,让我喘不过来气。我很想找人诉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重华天帝的谋划太过骇人也太过沉重,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承担那样深重的过往。 可如果是幻境中的师父,那么告诉他也没关系吧? 我张了张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师,那个,呃……” “你可以唤在下长生。” “长,长生。”我磕巴了一下,忽略了心里怪异的感觉,深吸一口气:“我认识他,他叫姜袍逍,是缙云氏族长的幼子。” 师父微怔。 我慢慢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师父听,从无量劫的缘由到重华天帝如何违逆天命、封印劫兽,又从三界之外引来域外天魔制衡劫兽,试图夺取它们的灵力补充此方世界;我告诉他四方神便是曾经的劫兽,只不过现在已成为重华天帝计划的推行者,而当年牺牲全族封印劫兽的上古四大氏族,如今却因为被四方神取回原本属于他们的力量而一个接一个的覆灭,犹如燃尽的蜡烛;我向他描述三千年前活泼跳脱的姜夏、以及如今那位生出私心的母亲。她为了保住儿子而犯下大错,却又拒绝了曾经朋友的帮助,只因她不希望朋友为她而做出错事;还有执明,他对曾经教导他做人的姜夏举起了刀,面无表情,可是我能感受到他有多难过,那份痛苦深入骨髓;监兵只有吞噬缙云氏才能取回力量,才能守住西方,抵御域外天魔。可缙云氏又该怎么办?因为他们注定牺牲所以就应该被牺牲吗?还有为了延缓无量劫到来而被屠戮的十万魔族,以及为了这个计划牺牲的更多的、不知名的人…… 我不害怕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牺牲我能够换回人界安稳,哪怕是将我当做计划中的棋子牺牲也没关系,我愿意的。 可是别人呢? 姜袍逍愿意被牺牲吗?他不愿意。那么我要为了救更多的人,就逼他去死吗? 这样换回的救赎,我可以心安理得吗? 讲到后面,我越来越颠三倒四,终于讲不下去了。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问师父:“我杀不了饕餮,我也救不了他,我该怎么办?” “……” 有很长一段时间,师父都没有说话。 我有些后悔了,可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师父轻轻吐了一口气。他看向我,平缓地问道:“花花姑娘,你入世修行多久了?” 这个问题与我期许的答案毫不相干。我一愣:“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历练……”说到这里,我恍惚了一下——是啊,这才是我历练的第一天而已。不过一天的时间,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师父没有质疑为何我第一次下山历练就知道这么多秘辛。他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一些,尽管不太能听出来:“你可以将这段记忆交由我保存。” 我没听懂师父的意思。 “你阅历尚浅,知晓这些于你而言是一种负担。”他解释道:“你不必逼迫自己做出决定。我可以帮你将这段记忆封印,待你日后有足够的阅历承担真相,再将这段记忆还给你。” 我从来没想过师父会给我这样的答案,不知所措:“可是饕餮——” “我会解决。” “你要怎么解决?” 他摇了摇头,显然不打算回答我。 我愣住了。 我忽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如果他封印掉我的记忆,那么我便不会记得那些沉重的真相,也不再会为了不得不斩杀饕餮而愧疚不安。我甚至不需要做出决定——杀一人救天下,或是救一人而放弃苍生——因为师父会替我完成这件事,也替我背负上这个决定后的一切重担。 弄脏双手的人是他,我仍可以干干净净、一无所知地拥有平和安宁。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第一次见的陌生人,他为什么要耗费心力保护我……可看着他,我又觉得不必问了。 因为师父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我擦干眼泪,努力对他笑了一下:“不用啦,虽然……但我还是想留着这段记忆。我想自己做出决定。” 他一怔:“……为何?” “我有一个很好的师父。他如果知道这件事,应该也会对我说出和你一样的话。但我不想让替我背负这些,哪怕他是我的师父,哪怕他觉得保护我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看着他始终平淡的面容,认真地道: “……因为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九) 24 我相信如果面前的不是幻境中的师父,而是我真正的师父,他也一样会说出那番话,一样会愿意替我背负真相的重担。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师父是个好人,他从不吝于保护他人。对他来说,除魔卫道是他的责任,无论多艰难都不算什么。但只是惊到母牛、险些耽误村子的农耕却让他觉得棘手极了。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必须亲手送我去死,那么他每一次面对我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我想起过去某个他没有闭关的日子。我大约有八九岁,字还认不全,捧着玉简磕磕绊绊地背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剑诀。他坐在我对面,偶尔出声纠正我的错误。那时候的我对自己注定的命运一无所知,只觉得风很柔,花很美,剑诀可真难。好不容易背完一段,我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垂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我唤他一声,他眼神重新落在我身上,忽然问我:“四娘,若为师日后做错了事,你可会怪罪为师?” “做错什么事呀?” 他没有说。 于是我问:“我以后要是惹祸了,师父会怪我吗?” 师父摇头。 “那我也不怪师父!” 他微微笑了,伸手拍拍我的头。我仰着脸看他笑,看呆了。等我回过神,只听见他轻声道:“你应当怪罪为师。”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满心觉得剑诀其实也没那么难,我还可以再背一百篇! ……如果我没有被师父的美色所惑,大概早就能发现师父的沉默并非不善言辞,而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愿说吧。 我的确没有什么阅历,认识的人也不多,其中半数还整天狗里狗气。我也没有重华天帝那样违逆天命的勇气与疯狂,更比不上执明的狠戾果决,我连整天傻乐三师兄都打不过呢!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那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但我仍想保护师父。 阅历不足就下山历练,实力不够就努力修行,总有一日我也有资格与师父并肩前行,而不是只能躲在他身后、成为被他保护的一员。 那样,师父就不会独自一人了。 25 天色已晚,因为宵禁的关系,城里的客栈应该早就关门了。师父领着我寻了个没有被野兽占据的小山洞,简单打扫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两个蒲团,打算就这么过一晚。 我看得十分心痛。 师父这么好,怎么能让师父露宿野外呢! 我苦大仇深地盯着简陋的蒲团,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为什么我在山上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学一学木匠手艺,明明掌握这门手艺的师兄师姐遍山都是!但凡四娘我会打个木榻,也不会让师父只能睡蒲团啊! 不行,快想想怎么才能发挥长处孝顺师父!就,先,嗯……呃…… ——总之先去猎头熊来给师父铺床吧! 师父见我瞪着蒲团,似乎是误会了。他沉吟片刻,收起蒲团,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花盆。 我:“……” 我惊呆了:“长生,你为什么随身带着花盆?!” 师父解释道:“有人赠我一株灵植。它只能扎根于息壤,一旦脱离便会枯萎。所以他替我备下此物。” 我看着空荡荡的花盆,凭本能察觉到其中残余的灵物气息,疑惑道:“……那灵植呢?” 师父注视着花盆:“我按时为它浇水松土,一日未停,但它死了。”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低落,安慰道:“可能是意外吧,通常灵植还是很好养的……对了,你是怎么浇水松土的?” 于是师父为我演示了一下——只见他一手虚握住花盆上方,用力往上一拔,另一只手做了个相当豪迈的倾倒动作,接着手往下重重一按,结束了。 我:“……” 我感到些微感同身受的窒息。 ——我怎么忘了,师父是山上唯一一个没有掌握农牧技术的青阳山弟子。 当年我尚在雪莲里聚魂时,掌门师伯听说师父想照顾我,惊慌地抱着我连夜前往天界,把我亲手交到师祖手里,并反复叮嘱师祖在我化形前千万不能把我还给师父。于是我那位养了一辈子异兽的师祖被迫接手了我这株灵值,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那时候我还不理解为什么掌门师伯不让师父照顾我,要知道师祖养的那些异兽好多都是食草的。现在我知道了——毕竟被师祖养的鹿蜀啃了叶子还救得回来,要是交到师父手里,我可能就活不到化形了…… 我看着那个埋葬了惨死同类的棺材,咳,花盆,心情颇为复杂,犹豫了半天也没忍心拒绝师父的好意,默默变回原形蹲进花盆。不得不说,在土里扎根确实比维持人形舒服。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三师狗老是改不掉刨坑的毛病了。 毕竟回归本能实在太香了。如果这时候再有人给我浇点水—— “我可为你浇水。”师父很友善地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好像从中听出了某种期盼。 但我坚定地婉拒了师父的死亡邀请:“……谢谢,我这个品种的花只喝天山雪水,就不劳费心了。” “你本体是花?”师父迟疑道:“……不是包菜?” 我:“……” 自闭了!!! 26 不知自闭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我放开感知,突然发现山洞里不止师父一个人。我连忙收敛住气息,假装自己还没醒,偷偷竖起花瓣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山洞中间那堆篝火还在燃烧,将师父的白衣映成暖黄色。他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男人,肩上还趴着一个睡着的小女孩。他一手揽着那个孩子,另一只手有规律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一眼看见那个小女孩的脸,那熟悉的样貌令我恍惚了一下,认出了他们是谁。 那是爹爹与五岁的我。 说话的正是爹爹,或者说勾陈。他不再是那副不修边幅的厨子打扮,换了一身华贵紫袍,头戴玉冠,看着竟有些陌生。我醒来时只听见最后一句——“……但光是引来域外天魔还不够,必须想办法将它们的灵力夺过来,才能真正补充此方天地的消耗。” 师父问道:“你要如何做?” 爹爹叹了口气:“我总是跟紫微说那老混蛋疯了,以后咱们绝对不能学他,可到头来还是要走他的老路……” “我打算把天再捅个窟窿出来!” “紫微会假装投靠域外天魔,答应帮它们避开结界进入此方世界。他装作与我反目,趁我历劫时诱使人皇夺取本属于我的命格,像当年那个老混蛋做的那样,借由天地气运再开辟一条由三界直通域外的通道……但并非完整通道。我们推衍过,只需半数天地气运即可暂时打开通道,并可借助人族气运维持,瞒过域外天魔。所以另一边会开在人间界的皇城。届时人皇会通过这条通道召请域外天魔首领。只要它吞噬人皇便能自由侵入三界,这对域外天魔而言是唯一的机会,它绝不会放过……” 他说着,身体前倾,语调却依旧平稳:“我需要你在它穿过通道后,立刻斩断龙脉。” 师父听得眉头微皱:“你要诱杀它?” “正是。”爹爹点头:“域外天魔并无肉身,组成其躯体的便是灵力。待通道关闭后,紫微会出手将其击杀,灵力便会残留在此方世界,被纳入灵力循环。而大部分域外天魔并无意识,失去首领指挥后只知盲目进攻。只要在北方结界故意放开一条缝隙,它们便会像闻到肉香的狗一样前赴后继。在新的首领诞生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猎取灵力。” 师父思索片刻,摇头:“斩断龙脉仅能使通道失去维持之力,裂隙仍在,始终是一隐患。你要如何补天?” 爹爹看了一眼怀里趴着睡着的小女孩,声音沉了下去:“开辟通道只需半数天地气运,剩余半数会借助血脉提前转移至我的血亲身上。待击杀首领后,紫微会助她逆转阵法,消除裂隙。”他的视线从女孩的脸上转开,像在说服什么人似的,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她为此而生。” 师父垂下头,看着自己平放在膝上的双手。许久,他问道:“为了这个计划,你连女儿都要牺牲?” 爹爹没有回答。他一下下拍着小女孩后背,眼睛死死盯着火堆。过了好一会儿,他忽地停下手,闭上了眼睛。 他说:“我希望她下辈子不要再做我的女儿,也不要认识我。”Www.XSZWω8.ΝΕt “她没有下辈子。” “是啊。” 他们一起沉默。 山洞中只剩了火堆燃烧的劈啪声。 原来如此。我在心里想。这就是最后一块拼图了啊。 我从不知道师父和爹爹是认识的。我以为一切都是巧合,就像师父告诉我的那样。可事实上没有什么是巧合,所有的事都是精心谋划的结果。在这一盘棋里,我才是唯一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我已经决定接受真相,我不后悔,但还是有些难过。 我也知道,事情其实没有完全像爹爹计划好的那样完美,中间出了许多变故,譬如道主紫微没能彻底击杀域外天魔首领,令其寻到机会夺舍人皇,还差点抓住我彻底打开那条通道;而人皇“夺取”爹爹命格时也一并吞噬了他的魂魄。我没能按计划立即关闭通道,他也就无法脱身,被变相囚困多年;执明在北方结界打开的那道口子或许确实发挥了作用,可因为首领未死,它反过来利用这个破绽悄悄指挥一队心腹混入普通域外天魔闯到玄水城外。若非执明拼死阻拦,险些酿成大祸,他也因此失去半身…… 他们并不是什么都能算计到,否则就不会赢得如此狼狈。 我忽然领悟了大师兄的话——我没有能力改变过去发生的现实,可若是幻境,是否有机会实现一次? 我看着师父应下,看着爹爹抱着五岁的我离去,看着师父沉默地抽出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我抱着自己也不清楚的心思,开口问道:“为什么他不找仙人斩断龙脉,一定要你去做呢?” ——只要师父不斩下那一剑,他就不会重伤,不会与我相遇,不会将我带回青阳山;那么也许我五岁时就会懵懂地关闭通道,一无所知地死去;这样爹爹就能早些脱困,与道主紫微一同斩杀域外天魔首领;执明也不会失去半身…… 师父擦剑的手一顿。他没有抬头,平淡地反问道:“你可曾见过仙人下界?” 我一愣——如果不算“神兽”的话,确实没见过。我一直以为仙人领受天命,不能轻易参与人间事务,所以才不曾下界…… 师父道:“自三千年前起,受封仙人皆在天外与域外天魔交战,分身乏术。人间界能一剑斩断龙脉、且能承受后果者,唯我一人。” “可是……”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我喂你喝了那碗附带气运的残羹的话……“你会死。” “嗯。” 我不说话了。 然而,却有另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你要去送死?” 我猛回头,好险没扭断了茎秆。一个漆黑的影子从洞外飘进来,飘入火光范围,我才看出那是一个人。他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头上没有角,看着一副人类的模样,脸却比他的魔气都黑。 ——大师兄怎么在这里?! 不对,真的大师兄还在缙云氏那边跟执明打架。这是幻境中的大师兄!难怪我来之前大师兄曾提醒我小心不要再被他发现。原来三十年前他一直偷偷跟在师父后面吗? 师父也被他的突然出现弄愣了。但不等他说话,大师兄先转向我,质问道:“这颗包菜是哪儿来的?” 我:“……” 师父道:“她名为花花。” 大师兄:“这听起来像狗的名字。” 我:“……” 大师狗,你完了。你等着,我出去就喊我爹劈你。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阴森地低头注视着我。从我的角度能看见他额角的青筋都绷紧了,可他脸上还挂着假惺惺的笑:“她也是你们那个‘拯救苍生’组织的新成员?等你死了,是不是由她接替你的位子,排队等着下一个牺牲机会?!” 他的愤怒显而易见。师父无措地停下擦剑的手,不知要怎么回应他的嘲讽。 明明没有下雨,山洞里也像阴云密布一般压抑。我抖了抖叶子,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大师兄先冷笑了一声。他收回视线,转身盯着师父道:“师父,你们这些人满脑子大义苍生,可曾想过这苍生愿不愿意被你们拯救?!” “我……” “就算你现在能救下人间又如何?你怎么知道下一次不是轮到人族去死?”大师兄打断师父,逼近一步,冷声道:“若有一日,紫微下令屠尽青阳山,你是不是也要对我举起剑?” 师父被大师兄接连质问得哑口无言,颦眉不语。 “姚重华以为自己能替天下苍生做决定,他凭什么?!紫微以为他能判断谁该生谁该死,他又凭什么?!”大师兄已经走到师父面前,弯腰看着他,轻声道:“师父,你救不了苍生。” “……” 师父抬头与他对视片刻,转头看向我,平静地道:“花花姑娘,我有话与他说。可否请你暂且离开?” “……好,好的!” 我利索地化形,抱起花盆就往外跑——所幸大师兄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是刚被他杀过一次的人——我后脚刚出了山洞,一道结界便贴着我的脚跟升起,将山洞彻底封闭。我脚步不停,遵循本能一口气跑出很远。还不到一刻钟,我就听见一声闷雷般的炸响,正是从山洞的方向传来的。 我:“……” 不敢回去。 我在空荡荡的林子里停下,抱头蹲在地上。 ——如果我没猜错,在真正的记忆中应该没有这一幕。若非我这个变数使得我们不得不在树林里多留了一晚,师父应该在斩杀饕餮后就进宫和爹爹商议,不会给大师兄偷听的机会…… 十年前我选择牺牲的时候大师兄就爆发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大师兄尖锐的一面。但师父当然比我更了解大师兄,所以幻境中的大师兄完全继承了真正的他的性格。这次他亲眼看见师父决定牺牲自己,不暴怒才怪! 不管大师兄本来希望我看到的是师父的哪一面,肯定都不是跟他打起来的这一面吧……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不等我想出法子,腿上被饕餮抓伤的地方忽然疼了起来。那处伤口本来已经愈合了,可我拉起裙摆一看,那里又浮起了抓痕,色泽犹如流淌的融金。 ——【抓伤你的妖物具有饕餮血脉,凡是被他所伤之人都会留下一个印记。】 我反应极快地往前一滚,躲过了从背后袭来的爪子。左手在地上一撑,向上跃起的同时我右手已拔出了剑。头下脚上的一瞬间,我看见方才我所在的地方多了一个蹲据着的少年,右手僵在半空,一双野兽般的金眸静静地注视着我。 是姜袍逍。 番外二 青阳山大比(十) 27 我还没做好再遇到姜袍逍的准备。因为我知道,下次遇到他的时候,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我也知道那个选择是什么。 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做出它。 姜袍逍已经恢复了人族的外表,蹲据的姿势却像只兽类。他把右手缓缓放下,抬头看着我戒备的模样,突然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看来你恢复得挺好,也没瘸……”他起身,弓腰驼背,姿态依旧像兽类多于人族:“我就是来跟你道个歉,没别的事,你不用害怕。” 我愣在原地。 他蹒跚地后退了几步,满不在乎地道:“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咯!”Www.XSZWω8.ΝΕt “等等!” 他半身已退进林木阴影里,干笑道:“不用送了,我——” “姜袍逍——!”我叫住他,紧紧抓着剑柄,问道:“你吃过人吗?” 他一僵。 那双金眸转回来看着我,在阴影中微微发亮。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瞳孔收缩又扩张。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扑过来了,但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有!” “……” “我……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吃,我可挑嘴了!”他冲我呲出一口大白牙,干巴巴地道:“我只吃小孩,小孩的肉嫩!哈!哈!哈!” 我往前走了一步,他当即后退,整个人都躲进了阴影里,飞快地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有缘再——哇啊啊啊!!!”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变成了一声惨叫。黑暗中迸溅出几点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其中一个是姜袍逍,他的脸扭曲狰狞,脸颊生出了粗硬的兽毛。而另一个面容稚嫩,一双爪子却闪着锋锐的寒光。 是监兵! 阴影里传出刺耳的声音,像是刀锋卡在骨骼上厮磨。姜袍逍倒飞出来,刚好摔在我面前。他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四肢着地,白发散了满背……不,那是撕裂衣物的背毛!他裸露在外的双手双脚都覆了一层暗哑无光的青黑鳞片,五指尖锐,深深抠入泥土,几乎没了人形。另一个人紧接着跃出阴影,灵巧地落地,同样的白发金眸,同样蹲据在地,姿态与他相差不多,乍一看如镜像一般。 后跃出的监兵警惕地看向我,金眸顿时睁大,惊讶地唤道:“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姜袍逍飞快地回头瞥了我一眼,小心地向侧面退了几步,视线来回盯着我和监兵,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咆哮:“你们也是一伙儿的?” 顿了顿,他费解地咕哝:“你怎么跟每个来杀我的都认识……” 我:“……”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监兵会出现在这里,那缙云氏……还有我的三个师兄……我不敢深想,问他:“你是来杀他的吗?” “唔……”监兵盯着姜袍逍,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他身上的气息。最终,他猛摇头:“不是!” 这下不只是我,姜袍逍也怔了一下。 监兵像是确认了什么,头上那两只伏在发间的耳朵立了起来。他收起那副攻击性十足的姿态,高兴地道:“执明哥哥说有别的办法补足我的本源,不用吞噬缙云氏!”他说完想了想,又自己纠正道:“不用吞噬完整的缙云氏!” 我:“……” 我不忍心面对他闪亮的期盼眼神,但不得不提醒:“其实人被吃掉半个也会死的。” 监兵继续猛摇头:“不用半个那么多!”他说着,抬起两只爪爪费力地比划了一个距离:“只要一点点就够了,我不多吃……” 我:“……” ——如果他讨论的不是吃人,看着还有点可爱呢! 他看看我,看看姜袍逍,来回看了几个来回,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回头求助道:“执明哥哥!” 我和姜袍逍同时看向他身后的黑暗——在我的感知里那里没有人,但执明神出鬼没不是一次两次。实力差距太大,我发现不了他也很正常——我紧张到屏住呼吸,可是等了又等,也没见到那个漆黑的人影从树林里走出来。 倒是监兵身上多了一块黑色。那块黑色的东西从他肩膀后方冒出头,慢吞吞地爬上他的肩膀。我定睛一看,那赫然是…… “好肥的王八!”姜袍逍惊叹。 我:“……” 他跟三师兄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那只王八,不,乌龟动作一顿,默默掉头,用屁股冲着我们,慢悠悠地爬回了监兵背后。 我:“……” 监兵反手一掏,在一阵让人牙酸的抓挠声后把不情愿的龟龟抓了出来,双爪捧到我手里。他的尾巴尖翘得高高的,仰着下巴矜持地道:“让执明哥哥跟你说!” 我跟那双不透光黑豆豆眼对视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龟龟率先叹了口气,认命地解释道:“我们四个乃是由无量劫化生的劫兽,同出一源。在下可将本源分给监兵一半,助其恢复。” “王八说话了!!!”姜袍逍大惊地后跳了一步,背毛都竖了起来。 “……”龟龟:“……在下执明,不是王八。” “哦,原来你是娘说的那个王八蛋啊!”姜袍逍的背毛重新伏倒,松了口气:“抱歉啊,把你认成你爹了!” 龟龟:“……”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龟爪隐忍地攥成了两个球。 他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稳地继续道:“加上孟章与陵光各自分出的部分本源,可令监兵暂时恢复七成,足以镇守西方结界。” “那……那监兵就不用吃缙云氏了?!”我听出他的意思,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瓢琼浆。短暂地怔愣后,巨大的喜悦浪潮般自心里涌出,掀开压在心上的巨石,直直地冲上天灵盖。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手脚颤栗着失了力气,好险没把执明摔在地上。 眼前一阵恍惚,出现了模糊的画面。那似乎是一间祠堂,姜袍逍被师父绑着压在地上,旁边站着姜夏。前者的脸贴着地面,像个疯子似得又吼又叫,而后者则死死盯着我,双眼灿如星辰,却泪流满面。 我感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说出了和面前的执明近乎相同的话。 “重华天帝共传下两种秘术,一种通过吞食劫兽血肉将其力量与自身血脉融合,另一种则是通过劫兽之力的共鸣,从同族尸骸中抽离其同源力量融入自身。两者结合,方才将封印维系数千年。” “此术本不可逆转。直至三百年前,少皞氏族长预感自己无法压制穷奇血脉,冒险逆转秘术抽离自身体内的劫兽之力,以避免失控……” ——少皞氏族长?那不是二师兄吗! 我一个晃神,蛇骨中的记忆消散,眼前只剩了执明那双看不出情绪的黑豆豆眼。 “二……少皞氏族长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执明道:“他确实成功抽离穷奇之力,但亦将自身血脉经络尽数抽出,所以他死了。” 我:“……” 原来二师兄的死法是这个吗,难怪他保留了完整的尸身。不然他就当不成魃,得是僵了…… “他死前曾将改造后的秘术传给缙云氏族长,由她继续钻研,如今已有不小把握,再有数十年便可完善。”执明平静地道:“若一切顺利,数十年监兵还等得起。” 我直觉他那句‘一切顺利’指的不光是姜夏对秘术的钻研,还包括了勾陈和紫微诱杀域外天魔首领的计划。 一切线索都连在了一起。为什么师父刻意放跑了饕餮,不是顾忌我,而是因为他本也没打算杀他——我在蛇骨中的记忆里看到他将姜袍逍绑回了缙云氏族地——再加上那个计划会大幅度削弱域外天魔的力量,便无需监兵恢复至巅峰状态才能确保结界万无一失。如此一来,执明没有与姜夏彻底反目,反倒达成了一致,将本源分给监兵助其暂时恢复,为姜夏钻研秘术争取时间…… 我想起执明动手前对姜夏说的那句话——【您若告知在下饕餮所在,在下可向道主求情,保下缙云氏一族传承不灭。】 他应是一开始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所求的从不是将缙云氏吞噬,只是阻止饕餮吃人罢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啊?不杀我啦?那我能回家吗?”姜袍逍插嘴,一连串地问道。 执明点头。 姜袍逍眨了眨眼睛,陡然发出一声大吼,转身绕着这片林地狂奔打滚,尽情宣泄。等他发完疯回来,饕餮的痕迹已经从他身上褪去,他恢复了少年的模样,连蹦带跳地跑到我面前,一伸手就把执明从我手里抓了起来,捧着他由衷地道:“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王八蛋!” 执明:“……” 他的两只后爪也紧紧地攥成了球。 姜袍逍对此一无所觉。他又回头冲我露出一个过于灿烂的笑脸,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挠了挠后脑勺,眼睛亮晶晶地问道:“顾四娘,你要不要跟我回缙云氏?我让我娘杀头猪招待你!她养的猪可好吃了,平时我都舍不得吃呢!” 猪…… 猪! 这一刻,我终于想起那只代表了缙云氏与师父友谊的八珍烤猪——如果缙云氏真的覆灭了,谁还会给师父送猪呢? 所以姜袍逍真的没死,姜夏也没死!!! 虽然事实证明计划的每个环节都出了问题,搞得一团糟。可不管怎么说,等我离开幻境的时候,我还是能看见那些鲜活的人。这次不再是任何人的回忆,不再是无法更改的过去,而是真正正正的他们! 骤然的轻松感激得我眼眶发热。我张口想要倾诉拥堵在喉咙中的欢呼,可只发出几声滑稽的哽咽。 我闭上嘴,用力点头。 姜袍逍快活地笑了,嘴咧得大大的,样子傻极了。他把龟龟顶在头上就跑,还抡着手臂催促我们:“走啦走啦!我们快点出发!天亮前就能回家啦!家里有好——多好吃的哟!” 我来不及说一个字,他已经御风而起,身影一眨眼就只剩了个点。监兵直愣愣地看着那个点,忽然发出一声咆哮,两只前爪往前一扑,小小的身影一眨眼就膨胀开,变成了比饕餮更狰狞的巨兽。一条比树干都粗的毛尾巴缠上我的腰,下一瞬间,我的头发全部向后飞去。我还没发出惊呼,先呛了一口风。 等我喘匀了气再抬头,监兵已经追上了姜袍逍,与他并肩而行。我一眼看见姜袍逍头上的龟龟已经被狂风吹掉了,全靠张口咬着他的后领子才没摔下去。他好像放弃了挣扎,两颗黑豆豆眼安静地注视着虚空,任凭四爪垂在狂风中摆动。 我:“……” 我低头看了一眼从毛尾巴下方漏出去的双腿——除了长了点,晃荡的频率完全和龟龟的爪爪一模一样——巨大的共鸣令我热泪盈眶。我努力在狂风中伸长手,奋力捏住难兄难弟的一只龟爪爪,郑重许诺:“你以后随便来青阳山蹭饭吃,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那双原本写满生无可恋的黑豆豆眼忽然亮了。 执明的爪爪张开,用力反握住我的手指,然后才张开口,满怀希望地问道:“在下能带监兵一起去吗?” 我:“……” 我:“你——说——什么——?风声——太大——我——听不清——!” 执明:“……” “你们也可以上我家吃呀!”姜袍逍忽然扭头,快乐又真诚地对我们说道:“缙云氏的大门永远对你们敞开!” 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把龟龟塞了进去:“那就这么说定了!” 姜袍逍:? 28 “我姜夏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败家儿子!!!” “嗷!娘我错了呜呜呜呜——!” 29 身边的草木砖石如雾气般散去,苍茫的天地间只剩我一人。我穿过素白的幻境出口,抬头,万千光华乍然映入眼中。灵力运行的轨迹在虚空中勾勒出明明灭灭的金线,我顺着它们汇聚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静默而立的师父。他就站在法阵外等着我,不知站了多久。 我忽然想起师父找到我时的情形。 那时候我饿得受不了,忍不住从树洞里钻出来,想去找点吃的。但一出来就看见外面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等我躲回树洞,那人先半蹲下来,视线与我齐平。我认出他是数日前倒在御花园里的白衣人,但我没想到他擦干净脸上的血后有这么好看。 我呆呆地问他:“你是神仙吗?” 他摇头:“我名为顾长生,是一名修行者。”说完,他顿了顿,问我:“你可愿随我回山修行?” “修行能修成神仙吗?”我问他:“我爹爹说他去当天上的皇帝了,等我长大就把我也接到天上去。但我已经开始想他了,我不想等他来接我,我想修成神仙去找他。” “……可以。” 我顿时高兴了:“好呀!那我跟你回山!” 他问我:“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爹爹叫我闺闺。” 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已有三个徒弟。你入我门下,行四。我唤你四娘可好?” “好!” “你可知你爹爹姓什么?” “他姓辰。”我说完,摇摇头:“可是爹爹说过,不让我跟他的姓。” 他一愣,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随我姓,以后便叫顾四娘。” 我用力点头:“嗯!” 他站起身,冲我伸出手。可是他太高了,要弯下腰才能抓住我的手。于是我就改抓住了他垂下的袖口,仰头对他笑道:“顾长生,我抓着这里就好啦!” “你应唤我师父。” “……师父?” “嗯。” …… 金光黯淡,我跨出法阵走到师父面前。离得近了,我看见他紧抿着唇,神色竟有些紧张。我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像在等待一个宣判。 幻境中发生的种种从我脑中掠过,我对他笑道:“师父。” 他一怔。 于是我又大声叫了他一声:“师父!” “……嗯。” 他眨了眨眼睛,喉结滚动,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垂下眼睫,道:“回去吧。” “好!” 我跑到师父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他微微侧了一下头,便也任由我抓着。 “师父,你晚上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做!” “不必。你先前做的为师还未吃完。” “那怎么行!师父你都饿瘦了,要吃点好的补一补!” “……”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师父你看见师兄们了吗?我们在幻境中走散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人。师父你有看到他们出来吗?” “他们七日前已返回。”师父解释道:“你们每人有两次死亡次数,若用尽便会提前脱离幻境。” 我很困惑——幻境里的执明都被打回原形了,可以预料到我的三个师兄肯定一个不漏全被一锅端了。但就算这样,他们也应该只死了一次才对。第二次是怎么死的? 难道幻境中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30 回到我们的小山头后,我忧心忡忡地跑去问三个师兄在我走后又发生了什么,他们到底是被谁杀的——经过幻境的洗礼,我已经明白其实许多事不一定是我看到的样子,每个人都有潜藏在心底的秘密,看似是偶然的巧合,背后也许隐藏着什么惊天的谋划…… 大师兄风淡云轻:“没什么。本座趁幻境中的长生沐浴时,把他的衣服偷走了。” 我:“……” 那可是巅峰时期的师父啊!大师狗简直狗迷心窍! 二师兄:“我想强娶师父,没有成功。” 我:“…………” 不愧是你,二师狗。 三师兄无辜又茫然:“我什么都没干啊?” 我很奇怪:“那你是怎么死的?” “我假装成狗,让师父养了两天。” 我:“………………” 先不说你假装成狗……这么多年了,咱们山上只有五个活物,而且五个都是我负责养的,你从来都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三师狗?! …… 今天的三个狗师兄,也都没能追到师父呢!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