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暴戾太子后》
7. 表哥
跟前浓烈的血味儿愈重,丝丝缕缕的腥甜袭来,是太子身上的血的味道。
待听清他口中所言,她忽觉挽起袖口的左臂一凉,岑拒霜忙不迭地抓起自己的衣袖往手腕拉,迅速盖住了白嫩的胳膊,生怕太子犯病,直接张着嘴就咬上来。
岑拒霜下意识瑟缩起身子,试图将未能被衣衫遮掩的地方藏起来,胡乱找着由头,“殿下,臣女这身子打娘胎里出来就体弱多病,怕不是流的血都带着病气,恐会染及殿下。”
鲜丽的红色染就他扬起的唇角,极为妖异。
太子对她所言不以为意,他笑得狠戾,“你可知孤吃什么怎么长大的?”
她虽知,但也不敢实诚道来,只得茫然看向太子,“……臣女不知。”
多说多错,谁知她会不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被太子一口咬上来?
太子已是逼得很近了,他的目光飘忽至她紧紧合拢的襟口,仿佛一道利刃要将她的衣衫缓缓划开。
他盯着她的脖颈,柔白的皮肤被勒出了的红色痕迹极为扎眼,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颈间浅浅青筋暴露在他的视野里,他仿佛能够感受到渐渐加速流动的血液,藏在她薄嫩的肌肤下、窄细的血管里。
“孤自出生被狼养大,食的是生肉,饮的是生血。”
言外之意,她那点小小病气,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烛影明灭,岑拒霜看着他峻拔的身躯,往后仰去,费力挪动着身子后退着,心脏遽然加速着跳动。
这下她是信了外面关于太子食人肉的传言了,只怕太子疯起来根本用不着烤煮,生的人肉他都照吃不误,说不定还正会觉着鲜血淋漓的生肉才有嚼劲。
岑拒霜忍着打颤的牙关,提醒着他,“殿、殿下,你咬我,你也会疼的……”
那蛊虫的存在,只是可以通过两人相触缓慢消解疼痛,如若太子咬她,那瞬间的疼痛还是会一并通感于太子的。
他却笑得愈发古怪,“孤就是喜欢疼。”
狭窄的床褥之上,岑拒霜仰躺在凌乱的锦衾间,太子俯撑于她身处,悬停于她面庞上半尺,说话之时,灼热的呼吸徐徐扫过她的脸颊,
“且孤也咬不到自己的脖子,正想知道,咬上一口是什么感觉。”
闻及此,岑拒霜简直恨不得一口咬断他脖子。
可自己若是真这般做了,和狗……不对,是和这疯子有什么区别?
她才不要和疯子一样变态!
恰逢此时,玄序在竹屋外禀报。
“殿下,岑侯爷那边来人了。”
是叔父派人接她了?
岑拒霜紧闭的眼当即睁了开,她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顾不及整理松散的发髻,趁着太子没有逼来的间隙,她猫着腰仓皇钻出他身下,“殿下,臣女的叔父来接我了……失陪。”
她胡乱穿好绣鞋便往外逃,打开屋门之时,正瞧见玄序身后,一抹清癯冷峻的身影高立,如霜似雪的月色落在他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添了几分凛冽寒意。
岑拒霜心下一喜,跨出门槛的步伐不自觉地快了些许,遥遥冲着表哥江逾白喊着,“哥哥!”
这一声呼喊脆生生的,含了几分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甜腻,屋内的太子拿起匕首的动作一顿。
太子侧过头,睨了眼她欣然离去的步伐,那对瑞凤眼里适才玩味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他又再折回身,随意寻了块绸布将匕首整块包好。
绸布包裹的匕首四四方方,叫人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越是如此,越能让人浮想联翩。
屋外,岑拒霜望着步步走来的江逾白,面上藏不住雀跃。
自小,表哥便待她极好,她出了事惹了祸,时常是表哥为她善后或是顶罪,在她回京城养于深闺的五年里,尽是有着表哥作陪、悉心照看,她才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原本她还担心表哥在宴上寻不到她会心急,眼下表哥亲自来寻了她,她心里揣着的这桩事落了实处,自己也可以随表哥回府,离开这里。
“且慢。”
屋内传来太子幽幽的嗓音,岑拒霜心跳漏了一拍,便听他的足音移近,皮靴踩在竹身上的嘎吱声极为清晰,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凝滞了几分,直至太子来到她的身后。
“孤赠予你的东西,你落下了。”
他躬下身,从怀里拿出绸布包裹好的东西塞进她怀里,像是恶趣味一般笑着强调,“收好了。”
岑拒霜自是能够从手心的触感猜到,绸布包着的,是今日她杀死陈六的那把匕首。
如今表哥在前,太子刻意把匕首赠予她,还欲盖弥彰似的把匕首藏起来,怕不是提醒兼具威胁她,需为今日之事守密的意思。
她偏过头,看着太子笑得别有意味的面容,她攥着匕首的手愈紧,垂首拜谢,“多谢殿下……臣女会收好的。”
言罢,岑拒霜匆匆步至表哥身边。
江逾白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怀里抱着的绸布掠过,眼底的暗涌微微泛起波澜,又再藏于夜色里。
他稍将岑拒霜护在身后,对着竹阶上的太子拱手一拜,语气生硬,“承蒙殿下照顾舍妹,天色已晚,便先行告退了。”
随后岑拒霜便觉手腕一紧,表哥牵着她的手腕往竹屋外走去。
也不知为何,表哥的步子比往常快了不少,岑拒霜跟着有些吃力,只得出声对表哥道:“哥哥,哥哥……你走慢一些。”
远了竹屋,林间灯火稀稀疏疏,江逾白慢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岑拒霜。
“今夜我若不借着侯爷之名来接你,小霜便要在外贪玩至这等时辰吗?”
江逾白问着,语气有些生冷。
岑拒霜见表哥因为担心自己有了生气的迹象,她伸手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我错了……我……”
江逾白望着她稍显不整的发髻,惯来别着的绢花不知去了何处,连着发簪也歪歪扭扭,他皱起眉,伸出手一丝不苟地规整着她的头发,
“太子可有欺负你?”
岑拒霜顺着表哥的动作埋下了头,“没有……我白日里玩累了,不慎睡着了,殿下还好心将我带到公主住的竹屋歇息。我一不留神睡得有些久了,才这么晚……”
第一次在表哥面前撒谎,她自是有些心虚的。但她委实不愿表哥担心,也不想让表哥招惹上喜怒无常的太子。
江逾白紧拧的眉头更深了些,“小霜日后还是少接触太子的好。”
岑拒霜眨了眨眼,“哥哥为何这般说?”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晓,表哥定是会言之于她,太子是如何危险,与其接触,一个不小心她就会丢了小命……诸如此类云云。
但前头她既然说出了太子对她好,她定也是要把话给圆回来的。
此刻见江逾白面目俨然,“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没人会没缘由的对你好。”
他的语气极为严肃,岑拒霜转过身,双手背于身后,抬起笑脸对他说,“可哥哥对我就很好呀。”
江逾白的神色稍有缓和,他张唇之间欲言又止,最后似是无奈地道出四个字,“我不一样。”
岑拒霜两眼弯得更甚,满口赞同,“那是自然,哥哥是哥哥,旁人是旁人。”
*
回府后的两日里,岑拒霜多数时候都在闺房里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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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院子最是敞亮暖和,春时细风阵阵,满屋子又被日日放晴的阳光烤得暖融融的,舒适之际,岑拒霜少不了困意,时时倚在美人榻上,抱着薄毯沉沉睡去。
“小霜歇下了?”
院外一清淡疏朗的嗓音响起,守在门前的流岚对忽至的江逾白行了一礼,压低声答言,“姑娘午时用的药,现下方歇。”
江逾白遥遥望了眼卧房半开的窗扇,吩咐道:“药效刚过,午睡不宜久,申时前唤她起榻。”
“是。”流岚点头,暗道着这江公子比侯爷还要心细如发,每每过来,姑娘这从饭食至用药,甚至午睡的时辰都把控得巨细无遗,生怕有半点不妥。
得来丫鬟点头答话,江逾白背身离去,移步至另一处院落里。
转过高耸的苍松,池阴处,清冽的酒香隐隐。
满地的酒罐间,一高大结实的背影弓着腰,正抱着新酿的酒埋入土中。
那发冠处戴了一根形状歪歪扭扭的玉簪,一头黑发稍显稀疏,被风吹得凌乱,几缕银白的发丝张扬地拂动着,夹着热汗黏腻在硬朗的面孔。
听闻来人的脚步声,岑侯爷直起腰看向江逾白,一旁的侍从递来帕,岑侯爷接过后擦着手上的泥,随意指了指跟前的小凳,示意江逾白入座。
江逾白低头将小凳上的泥沙拂了拂,始才坐下,他身量修长,坐在不足小腿高的小凳上便有些滑稽。
岑侯爷搬来另一小凳大剌剌坐下,“时青,去瞧小霜了?”
江逾白颔首,“她在小睡。”
“听说小霜在赏春宴上碰见了太子,还在太子那里逗留了好些时辰,中间发生了什么,回来后她一直没同我说。”
岑侯爷招来侍从给江逾白递了盏热茶,他揩着汗,续说着,“依着她的性子,若是从赏春宴回来时,她没有说发生了什么,日后她也不会一时兴起,主动同我说了。”
江逾白沉吟道:“我也只是担心小霜还小,被他人恐吓威胁了去。”
岑侯爷听罢笑了笑,“有我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让他恐吓威胁了小霜去。而且,她不小了,时青,她已是及笄了。”
那后半句话意有所指,江逾白眼眸微动。
岑侯爷回忆道:“兄长和长嫂尚在时,小霜的爷爷有意让岑江两家联姻,指腹为婚,定下了你和小霜的婚事。只是小霜出世后一直身体不好,兄长和长嫂把她带在边关十年,从未对她提过这门婚事。
“一来,她这身体不管嫁入哪家门户,多多少少都会惹人闲话;二来,婚事虽已定下,但兄长和长嫂想要让小霜自己考量。”
……
岑府另一边。
“姑娘,该起了。”
岑拒霜从敲门声里醒来,她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看着流岚在一旁叠着绒毯,思绪尚是朦胧。眼皮仍有些沉重,她揉着额角嘟囔着“还想再睡一会儿”时,流岚接下来说的话让她蓦地醒了几分。
“侯爷让您去一趟他那里。”
她翻身的动作就此滞住,岑拒霜支起身,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没有,”流岚摇摇头,又再打趣着笑,“但是江公子也来了,应是又在给姑娘张罗什么好东西了。”
岑拒霜却高兴不起来,心底掠过一丝慌张。
若叔父真是在为她张罗什么,往常皆是直接送到她院子里了,并不会把她叫去。毕竟叔父疼惜她身体,能不让她多跑一趟从不让她累着,如此说来,只会是有要事相商。
联想到近日发生的所有,唯有赏春宴上,太子教她杀人一事。
她不禁忐忑起来,难道是此事被叔父察觉了?
8. 婚事
岑拒霜面见叔父时,叔父正独坐于堂内,左右并无表哥江逾白的身影。
她攥紧了衣袖边缘,对叔父福身的间隙,偷眼瞄着叔父的神情,又再小心翼翼地问道:“叔父找我何事?”
岑侯爷先是招了招手,一旁伺候的嬷嬷熟稔地拿来软垫放在他一旁的座椅上,扶着岑拒霜入了座。
岑侯爷看着近年容貌出落得绝色的岑拒霜,心头感慨着,这模样,与她母亲越发相似了。
晃眼之时,他想起多年前,岑拒霜第一次随其父母回京城的时候。
那会儿岑拒霜还是个不过他腰高的小姑娘,她总是揪着她母亲的衣角躲在其衣袖后,瓷白的小脸噙着盈盈笑意,特别是那一对月牙儿眼,水灵灵的极惹人喜爱,走到哪儿,都是会被长辈们围着挨个抱的。
如今这样一小只糯米团子也长成了大姑娘,岑侯爷再是喜爱与不舍,也要为她的婚事绸缪。
否则将来去了地下,他该如何跟过世的兄长与长嫂交代?自己抚养了霜丫头,连她的终身大事都不为她考虑把关。
江家那小子愿意娶小霜自然是好,但他也想听听岑拒霜自己的想法。
如若小霜根本没有嫁入江家的心思,当年指腹为婚一事,他得空去江家悔了便是。
此番岑侯爷试探性问着,“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问问小霜前两日去赏春宴……”
提及赏春宴,岑拒霜生怕叔父问起她和太子,紧忙接过话,“我在赏春宴玩得挺开心的。”
她迅速接过嬷嬷手里还在试着水温的瓷盏,低下头小口喝着,仓皇掩饰着心虚。
却听岑侯爷顿了顿,“那宴上的人如何?小霜有中意的吗?”
岑拒霜这才知叔父叫她过来是为商讨何事。
她想起今年正月及笄时,不知是谁提了句“她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岑拒霜听后,便对叔父说过她还不想嫁人。
先不说自己这身体嫁给任何人都是累赘,再者,叔父养她照顾她这么些年,叔父于她而言,不是生父也早已胜似生父,她并不想离开叔父,也不愿再同亲人分离,哪怕是因为嫁人与叔父分居两地。
叔父年轻时丧妻,一直以来未有续弦,如今侯府只有她一人在叔父膝下,若是她也嫁人了,叔父便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原本她去赏春宴参加掷花礼,叔父也要她多看看京中儿郎,可掷花礼上发生的事让她委实没什么兴致。
岑拒霜嘟囔道:“我要给叔父养老,才不要嫁人。”
岑侯爷为她所言深感欣慰的同时,亦笑着劝道:“你叔父身体还硬朗着呢,再过个二十年,我那边关的孙子都能回来给我养老了。”
他望着没有做声的岑拒霜,后者浅浅的黛眉蹙起,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无声叹了口气。
“叔父不是想要赶小霜走,是小霜既然已经及笄了,叔父便要为小霜早做打算。择婿事大,这京中儿郎如此之多,小霜若有中意的,叔父也需要多费时日瞧瞧这人学识、品行等诸多方面如何,所以才早早问你。”
岑侯爷叹着,这孩子自小重亲恩,又经历过双亲亡故的悲事,如今好不容易在他这里安了身,怕是不愿轻易离家。
转念间,他忽的想到,“难不成……小霜是想要个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
她是想找借口推脱,但眼见叔父为她的婚事殚精竭虑的模样,岑拒霜索性顺着话说了下去。
“好呀,叔父按上门女婿的标准为我挑就好了。样貌嘛,自然不必多说。为人的话……要不嫌我麻烦,会伺候人,说话好听,性情最好也温顺点……”
岑侯爷一一听着,也记着。
他心道,那江逾白后面的要求倒是符合,江逾白平日的性情是冷了些,但他身为岑拒霜的表哥,待岑拒霜却是极好的,事无巨细,照顾周全。
只是江逾白作为江家长子,江家老爷子最看重的就是他这长孙,入赘岑府……这估计不大可能。
岑侯爷挪眼看着岑拒霜,她正掰着手指细说着要求,难得在此事上有了兴致,岑侯爷大手一甩,不可能就不可能罢,小霜喜欢什么才是最紧要的。
话至最后,岑侯爷听完岑拒霜侃侃提出的一堆要求后,他深深看了眼她,一时不知她是想找个合适的夫婿,还是想找个听话乖巧的仆人。
“小霜说的这些,叔父记下了。”
末了,岑侯爷又怕自己这般劝了岑拒霜择婿后,他却没能为她找到合适的夫婿,白白让她期待。
若真是闹得这样难收场的结局……
据岑侯爷所知,当今圣上的姐姐长公主未有驸马,便是在其宅子里养了许多面首,虽无儿女,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京中时常有人诟病长公主任性妄为,岑侯爷觉得,若是小霜往后的日子也似如此,哪怕有日他驾鹤西去,她定也过得不错。
况且将来若是府上有变,他去后无人再照看她,这些年他把兄长和长嫂的钱财都积攒打理在了小霜名下,小霜自个儿花个八辈子都绰绰有余了。
苦思三番后,岑侯爷续言,“如若叔父没能为小霜寻到如意郎君,京城西市也有好些生得不错的伶人,叔父给你挑几个回来,你养在府上也好,置办在外宅也罢,都凭你做主,叔父这里不缺住处,也有的是余钱给小霜使。”
意会到叔父为她寻夫婿的良苦用心,岑拒霜鼻尖一酸,她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抱着叔父的胳膊埋在了其肩窝,放软了声,“只要能陪着叔父,怎么都好。”
将来她若未有婚配,养几个面首在府上又能如何?抛开能够与叔父相伴不说,谁不喜欢好看又听话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的眼前蓦地一闪而过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其上一对瑞凤眼狠戾。
岑拒霜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把那张脸甩出自己的脑海里。
却是此时,左臂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有利刃缓缓划破皮肤,又烧灼着,刺挠着。
她下意识弓起身子,用右手捂住左臂,喉咙里亦压着痛呼。
“小霜?”
她的反应极大,近旁的岑侯爷吓了一跳,留意到她的不适后,他即刻遣人,“快,去把院里的大夫请过来。”
府上储着不少大夫,甚至单独划出了个院子供这些大夫居住,尽是时时为岑拒霜的身体准备着。
岑拒霜咬着牙,强撑着抓紧叔父的胳膊,“叔父……我,我没事……”
还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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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瞧么?分明就是远在东宫的太子,通过二人体内共感的蛊在作祟。
果不其然,大夫提着药箱急急赶来后,却是怎么也瞧不出岑拒霜伤到了何处,她的左臂光滑,无一丝伤痕,连着擦破的小伤都不曾有。
偏偏岑拒霜疼得冷汗涔涔,大夫瞧了又瞧,把着山羊胡嘶了一声又一声,把一旁的岑侯爷急得团团转。
少顷,岑侯爷招来府上的大夫轮流给岑拒霜看了一遍后,得来的诊看结果皆是一致。
待一群大夫围着药柜子写了几个调养的方子后,岑侯爷屏退了左右,神情俨然地问着岑拒霜,“小霜,你给叔父说实话,太子是不是欺负了你?”
岑拒霜正卧在软塌上,提及太子,她本就提起的心瞬时到了嗓子眼。
饶是在大夫轮流问诊过程里,她想要掩饰自己的左臂根本无事的假象,可那左臂实实在在疼得紧,自小她就对疼痛敏感,眼下她连装都没法装。
她不着痕迹地敛下眼,“叔父怎的这么问?”
岑侯爷说着,“你的身体病时会有何等症状,我向来清楚,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而我曾听说过一种折磨人的手段,将极细的银针刺入人的身体里,银针便会长在肉里,时时引起疼痛,外表却没有任何伤口,有时大夫也看不出缘由。”
岑拒霜是有苦难言,心里默默盼着太子这时候莫要再作妖了。
她总不能告诉叔父,自己是和太子中了那样的蛊吧?届时她和太子的秘密不仅包不住火,她杀人的事情恐怕也会被抖出来。
“叔父多想了……我不过是一个病秧子,与太子无仇无怨,他为何要欺负我,甚至向我下毒手?”
言罢岑拒霜挽起衣袖,将白花花的左臂举至叔父跟前晃了晃,像是怕叔父不信般,她又用指腹重重按过疼痛的位置,以示自己手臂里根本没什么银针。
岑侯爷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可你本来好好的,去了趟赏春宴,怎的就无故手臂疼痛?是不是宴上还有别的什么人欺负了你?”
岑拒霜讪讪答言,“兴许……”
话还未完,门外传来管家的嗓音。
“侯爷,有客人求见。”
岑侯爷转过身,“客人?今日侯府并未有约见什么客人,是什么样的客人?”
眼见叔父起身往屏风外走去,岑拒霜松了口气,庆幸着这及时出现的客人为她解了围。否则叔父再追问下去,她真不知该如何掩饰了。
岑拒霜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此处疼痛早已不如此前剧烈,渐渐的消减了不少,要不了一会儿便感知不到疼痛了。届时她再去跟叔父解释,应当会好很多。
一想到太子,她气恼地拍打着手边的绸子,还使劲儿捏了捏,又不解恨地把那绸子攥挼成一团。
那把用绸子包起来的匕首,岑拒霜带回府后日夜将它枕在自己枕头下,生怕被人发现。如今若不是太子,她何至于这般时时提心吊胆?
看来她得尽快找到解蛊的法子摆脱掉太子。
人都远在东宫了,还这么不消停!
雕梅银朱屏风外,岑拒霜听到管家回了话。
“侯爷,客人递来一块腰牌,是宫里的御医,太子殿下指派他来的。”
9. 问诊
听到“太子”俩字,岑拒霜蹭的一下从软榻坐起。
此番岑拒霜听见叔父在外应了管家,“既是殿下好心派了御医为小霜诊看,那便让他进来吧。”
她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了起来,太子又想做什么?当下叔父本就在疑心太子欺了她,太子在此时派御医过来给她看病,不就是坐实了他“虐待”她的嫌疑吗?
岑拒霜愁着怎么自圆其说之际,眼前一抹月白衣袍掠过视野——是表哥江逾白。
她扬起脸,唤了他一声,“哥哥?”
江逾白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臂上,“听侯爷说,你身体不适,我便来看看你。”
岑拒霜摆了摆手,“没、没有的事……是我小睡时枕着了这只手臂,适才府上的大夫都为我瞧过了。”
江逾白眼神幽邃,如洞穿万物的利箭,穿过她遮掩的衣袖,只听他嗓音微冷,“小霜,别想着撒谎,我已经问过府上大夫了。”
“我……”
岑拒霜找不到说辞了。她本就因此事圆不过去而烦恼,当下表哥如此直白戳破,她心头愈发烦闷,不知所措之际,她索性抓起软塌旁的薄毯蒙住了整个脑袋,逃避般挡住了表哥盯着她的双眼。
江逾白仍在说着,“小霜,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是得不到解决的。”
岑拒霜抓着薄毯的指节更紧了。想到今日这番费功夫的遮掩,她时时心惊肉跳、不得安宁,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如今表哥又对她紧追不放,她更加心烦意乱,不禁小声嘟囔着,
“哥哥你就不要再问了……”
话还未完,屋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还有叔父的声音。
“陈御医,有劳了。”
岑拒霜轻轻拉下薄毯,露出一双眼。表哥没再追问于她,那道修长的身形步至了桌边为她徐徐倒着温水,她侧过头看着屏风外影影绰绰的身形,应是叔父带着陈御医进了屋。
她掀开薄毯稍稍起了身,又再规矩卧好。
陈御医穿着官服,戴着小帽,一面和岑侯爷客气笑着,一面小步绕至了屏风后,躬身把药箱放到了地上。
“小霜,这位陈御医是宫里头来的,曾是御医院的领班。”
岑侯爷三言两语客套过后,岑拒霜趁着陈御医打开药箱的间隙,抢先对其说道:“我今日午睡后,左臂莫名觉得疼痛,劳烦陈御医为我瞧瞧了。”
陈御医点点头,先是瞧了瞧她的面相,又挽起左边衣袖细看,他面上浮现出一丝疑惑,与之前府上的大夫为她看时无异。
最后陈御医为她诊脉之时,岑拒霜低下头掩面打了个呵欠,便见陈御医转着眼珠子,问道:“姑娘是午睡方起吗?”
岑拒霜答言,“正是。”
陈御医挤出一丝笑,“姑娘的身子并不碍事,是常年虚弱导致的气血两亏,服些调养的方子即可。偶有疼痛是姑娘睡时姿势不当,血液淤塞的缘由,往后伺候的丫鬟为姑娘稍加留意些便是。”
闻及此,岑拒霜对着陈御医身后的俩人说着,“叔父,哥哥,你们看,陈御医都这样说了,我真的没事。”
她也不知这样刻意引导陈御医说出的症结,叔父和表哥会不会相信,毕竟陈御医是太子那边的人,所说的话很有可能会加重叔父的疑心。
但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若叔父信了自是好事,倘若不信,她暂时把这件事圆过去,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只是细思下来,太子这个时候派御医过来,是为了试探她有否暴露她和他之间的事么?
此后陈御医留下叮嘱吩咐了一些注意事宜,岑侯爷邀着陈御医出了屋外送客。
“那我在此谢过太子殿下,还望陈御医回宫后,替我为殿下问好。”
“下官定会为侯爷转达。”
陈御医笑应着话,却是暗暗抹了把汗。
一个时辰前,他接到太子身边的贴身侍卫传唤,言之于他,太子受了伤,要他即刻赶往殿下的寝殿为其上药包扎。
彼时陈御医拎着伤药便往寝殿赶,赶到时,却瞧见太子正拿起一壶酒,往自己左臂上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浇。
远远的,陈御医都能闻见烈酒刺鼻的味道。
他眼角不禁一跳,烈酒碰着伤口最是疼痛,他怎么见的太子浇得越来越上头?
陈御医慌忙上前,正欲请示太子时,太子倒酒的动作停了。
太子偏过头,笑得恣睢,“孤要你去岑侯府上,为他的小侄女瞧瞧。”
得来这样的命令,陈御医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岑侯爷的小侄女岑拒霜也略有耳闻。
多年前,镇国公岑将军及其夫人还在世,二人立下军功后,一律金银官爵恩赏统统不要,只求圣上赐医为他病弱的小女儿调养身体。圣上拗不过岑将军,直到岑将军及其夫人为国捐躯后,始才追封了镇国公,其妻位至一品夫人,年年爵位所赐归于岑拒霜名下。
后来圣上本还想送些御医和珍贵药材给岑拒霜,又被岑侯爷婉拒了。岑侯爷言之岑拒霜年幼,受不得如此重恩。如今想来,岑侯爷也是怕岑拒霜小小年纪受恩太多,在京中遭人眼红,这才屡屡拒恩。
陈御医见得,岑侯爷这番做法不失他的道理。岑侯府上养的大夫他大多认识,岑拒霜也靠这些大夫调养得还算不错,至少除了身子骨弱了些,少有凶险之象。
只是太子这番做法,陈御医揣摩不出究竟何意。
时隔多年,圣上忽然想起当年施恩未成,又借太子的名义来这一趟?
陈御医嘶了一声,摇了摇头,似乎也不是。
岑侯爷近年鲜涉朝堂,与圣上的交集并不多。
那如若是出自于太子的意思……难不成……
陈御医抹了把冷汗。
但凡被太子盯上的人,事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看来太子近日闲来无事,又有了新的折磨目标。
待回东宫,陈御医入了寝殿,太子正提着朱笔批奏折,他左臂的伤也未包扎,褐红色的血凝固在了表皮,赤条条地暴露在视野里,看着极为狰狞。
陈御医叩首,“殿下,臣自岑侯府回来了。”
太子乜了他一眼,“去瞧得如何?”
陈御医将所见如实道出,“岑家那位姑娘自幼多病,身子是弱了些,但也还算调养得当,暂无性命之忧,今日也正巧撞上她左臂疼痛,岑侯爷格外紧张……”
太子望着自己的左臂,看来这蛊隔了那么远依旧有效用,且宫里的御医都瞧不出来是蛊虫作祟,想必她府上那些大夫都无法看出门道。
只要她不说,没人会知道。
得来答复,太子满意地在奏折末尾批复了小字。
“不过……那姑娘身边有……”
太子漫不经心地搁置下朱笔,“有什么?”
“有一位公子悉心照顾,寸步不离。”
他想,他这也算是委婉提醒太子。
若是太子想把岑拒霜怎么样,怕不是要搭上两条人命。
太子的声线听不出情绪,“孤问你了?”
陈御医听罢浑身血液僵住,一时之间,嘴里的舌头就像打结了一样,“臣,臣……”
太子烦躁地招了招手,“退下吧。”
陈御医这才获救般小步退了出去。
太子垂眼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沉思半刻后出了声,“玄序。”
玄序躬身,“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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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太子起身靠卧在缀玉雕花的玄椅上,长腿交叉,踩在桌腿处,“你去趟清居院,把这些个折子全给父皇送去。”
“是。”
玄序应着,走上前收整着折子。
自打四年前,圣上生了一场重病,将国政交给太子暂行打理,那之后殿下每日便要为圣上批阅奏折,偶尔亲自处理政务,行事作风不同于圣上的宽厚温和,那叫一个杀伐果决。
朝臣们惴惴不安,生怕惹了太子不悦、一个不小心就人头落地,做起实务来兢兢业业,公事上的错漏都少了不少。
一时朝野清明,上下齐心。
可这份劳苦功高,在惧怕太子的朝臣们看来,便成了圣上纵容其暴虐无道。
玄序时有为自家殿下打抱不平,但太子从不在乎这些名声,他这个做侍卫的也只得默默盼着哪一日,有人可以懂他家殿下。
恍神间,玄序无意瞄了眼手边的折子,其上是齐尚书所呈,提及赈灾拨付银两出库。
此事已顺利落实有一阵子了,齐尚书还照旧日日写折子递上来问安,哪怕其人已经到了灾情地了,百忙之中还要抽空赋诗写词,递来折子赞颂圣上;
还有秦郡守,洋洋洒洒写了长长一大篇,内容尽是感怀当地民心至纯,民风朴厚,秦郡守每每都要递折子,写着其四处巡察州郡的记录。
虽说回禀当地民情实况也是为官所需,但玄序见得,这上面详尽到某处山脚的葱油小面浓香可口,物美价廉……
玄序同情起自家殿下起来,这些折子,殿下日日看着,心烦也是应当的。
他摞着厚厚的折子的间隙,崔太傅遒劲的墨字入眼,满篇痛斥太子独断专行,又是在为太子不娶亲不纳侧妃一事发愁。
恰逢太子在旁说着,“崔太傅这么想让孤娶亲,孤给他赐婚好了,左右他不缺妻妾,孤赐他一个男宠。若实在太闲,让他找个泥坑,把自己埋里头抓鱼去。”
玄序心头一震,崔太傅一把年纪了,早过了甲子,这要是被太子殿下赐了个男宠,怕是第二日便会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
*
一路穿过皇宫里的小道,玄序来到后宫一处傍山而建的院落。院落布置简素,不着奢华,围栏所用不是什么翡翠珠玉,只是简简单单筑成的篱笆。
门前年迈的白眉公公引他入内,满屋字画悬挂两边,中处高座,玄序见皇帝正坐在竹藤编织的椅子上,双手捧着个麻布袋子,一丝不苟地挑着泥土里头的种子。
皇帝只看了眼玄序怀里的折子,笑得无奈,“太子今日又撂挑子了?”
玄序将折子递给了公公,俯首回禀着话,“殿下让卑职托言,说‘他没工夫看这些老头放屁’。”
皇帝已是司空见惯,他擦了擦手掌,眼见公公抱着折子上前,他随意翻看了面上的折子,“崔太傅又进谏,让朕选太子妃了。”
玄序埋着头,“殿下说……太傅要是闲的没事,陪您钓鱼也是好的。”
他自然没胆子把太子的前半段话说出口,只得稍微委婉地把太子的话转述给了圣上。
皇帝答允,“也好,太子也算有心。那就空时让崔太傅进宫一趟,陪朕在清居院待几天。”
不多时,玄序退出清居院后,门外的小太监向内禀报着。
“陛下,岑侯爷求见。”
皇帝把折子一放,满脸新奇,“哦?倒是稀客,不涣这些年为了他的小侄女,待在府内鲜有外出,怎么今日有闲暇过来?快让他进来。”
“臣参见陛下。”
得见岑侯爷入内,皇帝当即招手示意,“不涣,你来得正好,朕正在为太子择太子妃,你同朕一道瞧瞧。”
10. 入宫
岑侯爷送走陈御医后,如何也放心不下,不辞迢迢来到了皇宫面圣。
皇帝兴致盎然地邀他至书案前,唤来人奉茶,寒暄再三,极为热络。
盛情难却之下,岑侯爷好一会儿才找到了机会,拱手插嘴,“臣有……”
话还没说出口,皇帝握住他的双手,长长叹着气,“朕知道,你想说太子性情不好,朕倒觉得,太子除了这一点,哪里都好。太子今年二十了,朕亲自给他挑了个表字,容与,如何?他的样貌也长开了,像他母亲,放眼整个京城,都没有比他更出挑的了。”
岑侯爷绷着一张脸,越听越觉气不打一出来。
太子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长得好看就能欺负我侄女?
皇帝夸起太子来就没了头,他瞥见岑侯爷铁青的面色,权当岑侯爷也看不惯太子素日的张狂作风,皇帝又拉拽着岑侯爷至堆积的折子前,特意翻找出一封拟好陈条的折子,递给岑侯爷。
“不涣你瞧瞧,这是太子批复的奏折,这笔迹板正的,这文韬武略的,没得说吧?朕这么大的时候,都写不出这样的方略。还有朕这满屋子的字画,全都是太子所作。”
岑侯爷不情不愿地接过折子,心道当年您这么大的时候,可不是写不出来么?
他不禁忆道,那会儿圣上还是个闲散皇子,整日揪着自己和大哥岑不渡满边关跑,因其武功不济,差点被人抓去当活靶子使,活生生的愣头青一个。
要不是长嫂及时洞察,同自己和大哥赶忙去救下,今日这皇位怕不是另有他人。更别提圣上登基时,京中掀起腥风血雨,皇位亦是岑家出面力保。
拿圣上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他们四个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亲疏不分。虽然每每这样说,长嫂都在旁翻着白眼,一脸嫌弃地假装不识他们仨。
往事过矣。
岑侯爷出神时瞄了手里奏折一眼,他向来是一目十行,短短须臾,已是把奏折上的朱批看尽。
他又再打眼细看,暗暗赞许,太子确实是像那么一回事。
不过眨眼工夫,岑侯爷回过神来,将折子放回书案,适才稍有松缓的面色再度僵成了铁板。
一码归一码,我的小霜不能白白受这个委屈。
忆及岑拒霜在家中憋着不肯说的委屈模样,岑侯爷胸中的火气又攒起,正想将赏春宴发生的事同皇帝控诉时,皇帝仍一心捧着折子,翻来覆去地看着上面太子所作朱批,言谈举止,无不露出对太子的欣慰与自豪。
“真是不错,不愧是朕的儿子,朕当年没白费功夫教他。”
皇帝搁置下折子后,他望着岑侯爷,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而其眉目添了几分愁绪,“就是太子这生来不近女色,只有朕为他多操点心了。”
岑侯爷只差没把白眼当面翻给皇帝,他端着茶盏,险些将其捏碎。
不近女色?那我侄女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皇帝依旧滔滔不绝,“不涣你若是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也可以向朕举荐一二。朕与你共事这么多年,对你的眼光再相信不过了。”
岑侯爷皮笑肉不笑地应了话,“……那还真是多谢陛下信任了。”
皇帝折身归位时,忽的想起了什么,他又顿住了步子,回头看向岑侯爷,“啊对了,适才不涣来时,是有什么事要同朕说来着?”
岑侯爷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没事了,臣告退。”
还告什么状?照着圣上这对太子极为满意的情形,就怕没把他这儿子吹上了天。只怕他控诉了太子,不仅没能为侄女讨到公道,还会被迫留在这里继续听圣上为太子说话。
岑侯爷说完便要离去,皇帝又再叫住了他。
“过几日宫里举办百花宴,不涣你来为朕把把关,看看宴上的贵女如何?”
岑侯爷身形晃了晃,心头怨念愈深。
状没告成,还被当苦力?
皇帝看着岑侯爷迟迟没有反应,奇着今日他似乎心情不悦,思来想去,岑侯在乎的,不外乎是他那个小侄女。
皇帝又补着话,“你把你的小侄女也带上吧,朕见她小时候最爱吃宫里的透花糍,朕差人多备些。只是那做糕点的师傅,前几年被太子要了去,朕过几日同太子商量,把厨子送到侯府吧,你家小侄女一定喜欢。”
岑侯爷听到“太子”二字,头已是疼了起来,他摆摆手,“糕点可以,厨子便罢了,臣不夺人所好。”
皇帝见岑侯爷松了口,笑得满脸褶子,冲着远去的背影喊道:“那说好了啊,朕的百花宴,不涣你一定要来。还有你的小侄女,朕也好多年没见过不渡和赴岳的女儿了。”
*
是日,春色晴好,一路青枝摇晃,花影渐深,岑拒霜坐着马车入宫,至宫门处落脚。
流岚小心搀着她下了马车,岑拒霜提着衣裙,抬起眼望着跟前巍峨的朱墙。
上回入宫,还是叔父五年前把她从祖籍地带回,匆匆面圣便回了侯府。今时想来记忆已不多,只记得自己那时无依无靠,行于偌大的皇宫里时,她死死抓着叔父的手,半步也离不得叔父。
对于今此叔父破天荒提出带她来百花宴,岑拒霜很是意外,不过叔父一早不知被什么事缠住了身,比她先行一步进宫,她在府上被丫鬟婆子们围着用完了药才出门。
才过午时,设作百花宴的曲水亭一带已攒满了人影,各自锦衣华服,光鲜夺目。
岑拒霜穿了件稍显素净的烟青罗裙,一至曲水亭,她便成了众目所瞩,好些打量的目光尽数落在了她身上。
“我说岑妹妹,身子不好就不要到处往外跑了,一会儿被风刮走了,上哪儿找个病秧子赔给你家侯爷去?”
凉亭内,贵女为首的薛映萱远远的说着,眼里尽是嫌弃。
近年京中女子追崇英气明动之风,少有羸弱盈盈之姿,薛映萱又生来性急,上回在林苑东园的赏春宴,她瞧着岑拒霜三步一喘气,十步就小歇的模样,怎么都觉着累赘。
若不是当着一众贵女的面,薛映萱就差直接拖着岑拒霜上山了。
流岚听罢就要张嘴反驳,岑拒霜抬手拦住了。
岑拒霜不紧不慢地走至人群里,径自无视了薛映萱的话,薛映萱更是气恼,却又只能杵在原地,看着她弱柳扶风地扶着丫鬟的手走来。
此间凉亭坐满了男男女女,正聚集一齐茶话闲聊,眼见岑拒霜来了,气氛稍有一瞬沉默。
这里头的人大多是赏春宴里与岑拒霜打过照面的,上回他们明里暗里地把岑拒霜排挤在外,这回又再撞见了,各自都在翻着眼珠子,心里编着怎么赶走她的理由。
毕竟掷花礼后,他们听说了岑拒霜的病气能够传染人,只要碰到她就会被染上,所以岑拒霜这些年才从不外出。
随后一青年干笑两声,试图从中缓和氛围,“岑姑娘,怎的没见江时青?”
青年手持折扇,晃悠悠地摇着风,扬眉笑时落得几分不羁气质。
岑拒霜倒是认得青年,这青年是为方家的九郎,与表哥有些交情,素日里喜流连京中酒肆,好玩乐,最擅长出一些好玩的点子,故好些世家子弟都乐于同他打交道。
她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下,位子旁的贵女当即像事见了鬼似的往远些地方坐。
岑拒霜视若未见,答着方九郎的话,“哥哥今日家中有事,不便前来。”
话落时,亭中一道目光循声看来,随后便有一鹅黄宫装的身影站起。
那姑娘抱着臂,睨了眼满脸不爽的薛映萱,“薛映萱,岑妹妹身体不好,你不帮衬着些就算了,还这般说风凉话。”
“你……”
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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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萱刚想反驳,待发现说话的是谁后,又憋着火未言。
岑拒霜有些诧异。
这出面维护她的不是旁人,而是赏春宴上见过的宁妍公主。
只是当时碰见的场合不太光彩,二人也从未正式会面,岑拒霜只得假装不识地对宁妍眨了眨眼,便见宁妍大步走来,坐在了她身旁的空位,杏眼笑得弯弯。
“叫我宁妍就好啦。”
宁妍也不顾一众变得古怪的眼神,抓了一把瓜子儿塞到岑拒霜手里,对众人道:“适才说到哪儿了?继续啊。”
有了宁妍出面,话题很快从岑拒霜处带过,被围在中间的方九郎顿了顿,压低声续说着,“说到宿和宫……这些年无人居住,听夜里路过的宫人们讲,里头总是传出瘆人的声音,就像有人骨头被敲碎……”
说到尾句,方九郎的嗓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宁妍嗑瓜子的动作都停止了,凉亭里的一众放缓了呼吸,凝神听他说着后面的话。
“咔嚓——”
偏在此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打破了这其中寂静,像极了方九郎话中“敲碎骨头”的动作。
薛映萱被吓得一激灵,登时跳了起来就要往凉亭外跑。
但见一众稳坐如山,纹丝不动,薛映萱这才发现那“咔嚓”声并非是骨头被敲碎的动静,而是对座的岑拒霜在剥瓜子。
“你没事瞎发出什么动静?”
薛映萱两眼冒火,红着脸坐回了原位。
岑拒霜摊了摊手,“这里没有不让嗑瓜子的规矩,而且瓜子儿也是公主给我的。”
薛映萱怒目瞪着岑拒霜,偏又不敢大发雷霆,是她自己被岑拒霜嗑瓜子的声响吓到,别人都相安无事,她如何有理由发火?
宁妍续说道:“本公主住在皇宫里这么久,宿和宫里的动静,我怎么从未见过?”
“公主的寝殿离宿和宫十万八千里,自是不知。”
方九郎神秘兮兮地说着,“我等听说宿和宫从前住的是一位妃子,二十年前,那妃子不知怎的就自尽了,之后这座宫殿没再住过人,一直搁置着,荒废至今。”
宁妍撇了撇嘴,“我父皇二十年来没新纳过妃嫔,无人入住不是很正常?”
方九郎无奈地看着宁妍,“说了那么多,你既然不信,那就跟我们一块儿去瞧瞧,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少用激将法,你们不就是怕闯宫殿的责担不起,要我给你们背锅?”
宁妍轻哼着,她忽的想到了什么,转而面向岑拒霜时,语调放缓了不少,“你同我前去,怎么样?”
岑拒霜为之一怔,她懵然地看向宁妍,就差没把“我吗”俩字写脸上。
亭内众人面色各异,那宿和宫听着就不是个好地方,他们想去也是因为觉得新奇,想要寻求刺激,而宁妍把这病秧子带上,不就是存心要这病秧子出点什么意外么?
看来宁妍先前对岑拒霜的维护,不过是假意示好,等着在这里给岑拒霜挖坑呢。
宁妍轻扯了她的衣角,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去嘛去嘛。”
岑拒霜纠结之时,瞥见自己手心里的瓜子儿,联想起之前薛映萱的反应,她点了点头,“好啊。”
宁妍笑道:“那岑妹妹能把二哥请来一道前去吗?若有二哥在,我们去宿和宫出了什么事,父皇也不会太过于怪罪我们。”
话落时,一众脸色微变,又碍于是宁妍提出的,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在皇子中排行老二,宁妍口中的人,自是太子。
可岑拒霜觉得,这宿和宫即便不是个闹鬼的地方,有太子在,不是也得是了。
“她怎么可能……”
薛映萱下意识脱口而出,即便她没把话说完,一众心思也不谋而合。
她怎么可能请得动太子呢?
11. 邀约
曲水亭间,薛映萱质疑的话方说出口,不远处传来不小的骚动。
岑拒霜偏过头瞧去,只见长长的廊庑尽头,一众驳杂的影子拥簇着一道峻拔身影。
那身明黄刺蟒金绣袍子尤为惹眼,往上是碧翠雀翎形状的单边耳坠,悬于脖颈间摇来晃去。今日太子束了发,这包裹住整个耳廓的耳饰便更加瞩目起来。
她盯着那雀翎的尾羽,莫名觉得太子今日像一只大摇大摆的花孔雀。
“太子殿下来了!”
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旋即四处鼎沸的人声渐消,此地一带的人影如同割麦子般齐唰唰地挨个朝着太子行礼,曲水亭坐着的一众也紧忙站起身躬拜着。
周围陷入诡异的安静,一众大气不敢出一声,任谁也不敢赌今日太子心情如何,谁又会做那个触霉头的倒霉蛋,只得默默祈祷太子今日未携狼出行,还不会注意到自己,否则落得个惹怒太子的下场,他们自家爹娘来了都不好使。
太子并未说话,岑拒霜却觉自己在被一双眼幽幽盯着,像是藏在密密麻麻影子里的猎物被凶兽锁定,逼人的目光缠在她身上,无处遁形。
她悄悄抬起眼皮,与太子的视线撞个正着。
众目睽睽下,岑拒霜仓皇挪开了眼,心跳不自觉地加速起来。
她的余光又见太子唇角微勾,随后他将双手背于身后,右手稍抬,往他左臂伤口处一捏。
“嘶——”
岑拒霜当场疼得吸了口凉气。
这声音本不大,放在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就极为突出。
顷刻间,数道目光看向了曲水亭内的岑拒霜,各自的神色变得精彩起来,有同情岑拒霜的,有看热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无不是觉得岑拒霜被太子注意到,将要大祸临头了。
“都起来吧。”
太子散漫的嗓音传来,众人松了口气,暗自擦了擦冷汗。
看来这岑家小姑娘运气好,撞上今日太子心情还算不错,没有拿她开刃。
但众人正是起身捋着衣衫的间隙,晃眼见着太子竟举步而来。
胆子小些的,看着越发移近的太子,慌乱之中踩着了自己的衣摆,差点往前栽去。
一众心头惊诧不已。
太子怎么过来了?!
岑拒霜抬起头时,太子的身形已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盯着她的眸子似笑非笑,她却觉这凶兽的森森白牙已经近了自己脖颈,随时可能狠狠咬合而下。
她将脖子缩了缩。
恰是这个动作,太子的目光落至了她的衣襟。
今日她所着的是浅□□领,往常包裹严实的纤长细颈便露了出来,加之她离他实在近,他一眼便能看到她颈侧一点小小红痕——是上回那蛊虫钻进她皮肤里留下的。雪白的柔肤上一点晕开的朱色,他莫名想到宴上的透花糍,又白又软。
也不知咬上一口,是什么味道。
“孤派去侯府的御医,如何?”
太子并未压低声线,周围的众人都能将其所言尽收入耳中,一时众人脸色各异。
“托殿下关心,臣女很好。”
提及上回御医至府,害得她胆颤心惊,岑拒霜答言之时,语调不自觉地带了些许愤然。
太子看着她面带恼意的模样,觉得有趣。
“看样子不是很好,不如改日到孤的东宫里瞧瞧。”
众人本是猜着太子赐御医给岑拒霜的缘由,纷纷以为岑拒霜与太子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后听闻太子所言,他们觉着自己多想了,旋即大多数人对岑拒霜投以怜悯的目光。
人进了东宫还出得来么?
据说昔日有一臣子涉嫌犯案,原本是入牢提审,但拖了十天半月迟迟没有丝毫进展,太子转头把这臣子拿到了东宫去,不出三日,那臣子一股脑地全抖了出来,此后便有“宁死阎罗狱,不敢入东宫”的话。
薛映萱在旁讥讽地笑了笑,依着岑拒霜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入了东宫怕不是撑不过半刻钟。
岑拒霜自然也注意到周围人的神情,她默了半会儿,单刀直入地提了出来,“臣女今日想去宿和宫,若是有殿下在就好了。”
众人大惊失色,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她疯了吗?谁敢如此直白地和太子提要求的?
先前宁妍提出让岑拒霜请太子同行宿和宫,一众都抱着看戏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岑拒霜不可能成功,他们也乐于看岑拒霜去太子那里碰一鼻子灰。
只是现下岑拒霜这样提,倘若太子被触怒,细究谁提出去宿和宫游玩的,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一众后悔得紧。
谁能想到岑拒霜是这样莽撞不要命,还拉上他们所有人陪葬的?
“从来没人敢和孤提要求。”
果不其然,太子的嗓音传来,众人瑟瑟发抖着一动不敢动。
岑拒霜暗暗弯起唇角。
她当然知道太子不会答应自己,所以才这般去吓一吓他们。
至于太子那边,大不了她说自己因为太子长得好看所以色胆包天,想去宿和宫的同时多看两眼,依着太子的性子,应当不会和自己计较。
未料太子下一句话让岑拒霜笑容凝固。
“宿和宫闹鬼,孤这样好看,正好去镇邪。”
岑拒霜怔怔地看着太子,再度确认着,“殿下……要去宿和宫?”
“怎么?”
太子侧过头,雀翎耳坠的碧色映在了那双妖冶的眸子里,形如惊魂动魄的幽魅。
“觉着孤的脸不够?”
岑拒霜眼皮子跳得厉害,这下宿和宫是不闹鬼也得闹鬼了。
……
曲水亭里,一众呆若木鸡,此事的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除了宁妍。
宁妍冷笑着从亭中站起,“你们还愣着干嘛?再不出发,要是回来晚了,就赶不上百花宴了。”
她自是知晓这二人有着一段往来。
那时她在赏春宴与情郎偷欢,浓重夜色里,宁妍听到有姑娘在暗处高声唤着“太子哥哥”,事后她的情郎去追,什么也没瞧见。
这姑娘当即引起了宁妍的兴趣。
皇室之中,从未有人喊太子“哥哥”。除了她因自小怕狼从不和太子打交道,皇室其余兄弟姐妹,大多背地里都骂过太子是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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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里出来的杂碎。儿时他们瞧不起太子,不会与其称兄道弟,现如今他们也没胆子喊了。
宁妍亦没胆去问太子,同他在一起的姑娘是谁,但从不同她往来的二哥,竟在赏春宴破天荒地借了她的竹楼和衣裙。
这姑娘还真是奇了。
回宫后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变着法子对太子试探了几番,太子看穿后,说了句“孤不介意把你和你的情郎绑来与玄狼同住”,她只得作罢。
而宁妍在曲水亭听见岑拒霜口中说出的“哥哥”时,那音色与其惯用的语调,同那夜赏春宴上听得的“太子哥哥”极为相似,故宁妍几乎可以确认,岑拒霜便是那晚的姑娘。
故她对这结果毫不意外,心里还有几分欣慰。
一想到这么柔弱可依的美人将来会是她的皇嫂,宁妍怎么想都觉这二人般配。
她自小就喜欢美人,寝宫里伺候她的宫女们无不是生得好看的。京中生得美的姑娘或许有,但像岑拒霜这般气质脱俗的病美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宁妍方才远远地盯着太子和岑拒霜看,这俩人往那里一站,单是看着便觉养眼,赏心悦目。
岑拒霜自是不知宁妍所想,她虽不知宁妍为何让她去请太子同行宿和宫,细想下来,应是上次太子借了宁妍的竹楼及衣裙给她,宁妍误以为自己与太子关系不错。
一众去宿和宫的一路上,宁妍不是关心岑拒霜的身子,便是随手塞点小零食到她手心里。彼时她看着自己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里头尽是宁妍投喂的各式各样零食,她也朝着宁妍会心一笑。
但她发觉宁妍不知为何心情极佳,不论谁人同宁妍搭话,宁妍扬起的唇角都没压下去过,还时不时对她流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与岑拒霜适才在曲水亭里所见的宁妍有所不同。
直至宫墙一隅,陈旧的宫门现于视野,结了蛛网的飞甍下,斑驳的灰土里依稀可见“宿和宫”三个字。
一行人踏过长着青苔的门槛,便见门内荒枝横生,枯草连天,与宫门外绿野芳菲的春景迥然不同。
半挂在墙垣的殿门破败不堪,爬满了锈迹,里头重重帘幔飘动,黑漆漆得渗不进一丝光亮,除却厚厚的灰尘,无法窥见内里。
“这里……好黑啊。”
同行中的一人不禁说着,随后杂乱不齐的脚步声踏入宫殿,嗒嗒嗒地回响在空荡荡的殿内,每一步都像是密集的鼓点,混着时有时无的诡异风响,吹得纱幔哗啦哗啦,很快盖过了人声。
众人踏进殿内后,岑拒霜便落在了后头。
原本宁妍的手已是伸了过来,试图拉着她,但入殿门时空地太过狭窄,岑拒霜身形纤弱,活生生被挤在了人群之后,今时殿里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在前面的宁妍想找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
岑拒霜望着跟前乌泱泱的背影,紧凑的人影成了一面无缝的人墙,堵住了前面的视野,她在这些个世家小姐公子里年纪最小,个头也偏矮,眼下除了头顶房梁处飘拂的薄纱,她什么也瞧不见。
无奈之余,她只得往后退了退。
却是后背撞上一道硬如坚铁的身形,与此同时,浓郁的龙涎香弥怀。
12. 牵手
岑拒霜自始至终没能察觉到身后有人的存在。
这一撞,她险些惊呼出声。
胸口传来像是被尖尖的发簪戳了一下的轻微痛感,熟悉的龙涎香萦怀,她不用去看也知撞上了何人。
岑拒霜捂着自己的发簪重新别好,她回过头,只见幽暗的天光里,那雀翎耳坠映着碧蓝色的光点,往上瞧去时,太子戏谑的眸子正盯着她,显然是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此前去宿和宫的一路,太子嫌一众吵闹,直接下令让一众先行探路,自个儿悠哉地落在了末尾。众人反是松了口气,谁也不想同太子打交道,故他们心照不宣地加紧了脚程,只想把太子当尊大佛远远供着。
恰好她这个“遭人排挤又体弱的病秧子”掉了尾,便和太子一同出现在此处。
真是冤家路窄。
此番昏黑的殿门前,无人留意的人群后尾,太子微微弯腰,将面容移近她的耳畔,“你说……这里当真有鬼么?”
压低的嗓音仅余她可闻,岑拒霜只觉耳畔热气流转,烫得她耳廓酥酥麻麻的,还未等她偏过头去躲避,微不可闻的轻响从太子身后传来,是石子打落在殿门的动静。
“嘎吱——”
原本敞开的殿门忽的往里缓缓挪去,紧接着砰地一下合拢,众人亦缩紧脖子猛然一抖,纷纷往莫名其妙关上的门看去。
陷入黑暗的境地里,唯有破旧的门缝透过几分残存的天光,一众漆黑的影子里,即便是离门最近的人,也尚有一段距离,根本不可能伸手够得着门缘。
越是黑灯瞎火,周围越是安静得诡异。
直至一道尖锐的女声传来。
“有……有鬼啊!”
薛映萱撕扯着嗓子尖叫着,当即拽着周旁宁妍的衣衫就要往其背后缩。偏偏她本就生的高挑,宁妍的身形根本不够她缩身躲着,慌张之下,薛映萱只得求助最近的方九郎,梨花带雨地掐着方九郎胳膊。
“风吹的罢了……”
方九郎疼得龇牙咧嘴,薛映萱素日里喜练武,她的力气不比寻常男子小,被这么用力一掐,方九郎觉得自己的胳膊怕是紫了一片。他忍着痛翻找着怀里的火折子,待得点燃手心里的火时,岑拒霜遥遥看去,依稀可见他的双眼泛着泪光。
“薛映萱你能不能别吓我们啊?要是这点风吹草动都受不了,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得了!”
“我怕是还没见到鬼,鬼都被你叫跑了。”
……
一众纷纷抱怨着,薛映萱红着个脸,抖着声一一反驳,尤为羞恼。
当下方九郎手里的火折子燃起,视野重归于明亮,站在后面的岑拒霜正踮着脚围观,心道这薛映萱胆子也忒小了些。
却听太子戏谑的嗓音问着,“你怎的不怕?”
她怔了怔,这有何怕?
这世上若真的有鬼,她应当高兴才是,她最不怕的便是鬼。
但见火光难以照得的边缘,太子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似乎期待着看到她害怕的模样。
岑拒霜联想到此前她听到的石头声响,这门应当是太子动的手,更何况她看得清楚,殿门自里往外闭上的,风也不可能从内吹过来。
意识到这是太子的恶作剧,岑拒霜想着薛映萱害怕的模样,玩心乍起,旋即她仰起脸扮作哭相,对着太子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臣女真的好怕啊,差点要吓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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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
话落时,岑拒霜还捂着心口,一副随时会昏迷的样子,虚声问着,“我能钻到殿下的身后躲着吗?”
太子唇角衔着的笑意愈深,“再哭得厉害些,不用钻,孤一路把你拎着,保证不会有鬼来吓你。”
岑拒霜动作一滞,她想起上回他揪着自己的衣领使起轻功来,差点没把她给勒死。
她拢了拢衣襟,心道,你分明比鬼还吓人好吧?
“别闹了,抓紧时间,咱们还没到里面去看看呢。”
前处方九郎高声喊着,他举着火折子往寝殿深处走去,一众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紧跟着,脚跟贴着脚跟,各自衣裳磨动的声响窸窸窣窣。
岑拒霜见着众人皆往前走,她提步便欲跟上,只是当下环境太黑,举目昏昏里,前面零星的火光随着方九郎的步子越来越远,她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她伸出手,牵住了一旁的人。
从前在府上休养身体时,岑拒霜白日里睡得多了,夜半总想在院子里走一走。往往此时,叔父就会来陪着她,一遍又一遍走过青石路,直至她困倦了回屋歇息。夜里视野昏昏,她会伸手紧紧握住叔父的手,这样走路不会太费力气,叔父近年夜里眼神不太好,牵着叔父,她还能帮扶着些。
久而久之,她与叔父同行时,若是眼前昏暗,她惯于牵住叔父。
可当下她的五指触及的手掌很是宽大,不似叔父的掌心粗糙干裂,唯有虎口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手指的骨节修长如竹,拇指处还有硌手的冰凉硬物,应是玉扳指。
岑拒霜有一瞬间的怔神,随即很快反应了过来。
她把太子的手给牵过来了!
13. 舔舐
岑拒霜僵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侧过头看向太子,眼睑垂着不敢去细看他的神情。
难不成她要告诉他,自己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把他当作了她的叔父?
思忖再三,岑拒霜讪讪地笑了笑,“我……我担心殿下怕黑,所以擅作主张……牵、牵了殿下的手……”
说完她便赶紧把手抽出来,却是指节划过他的掌心时,她只觉自己的手被他倏地回握住。
太子将她的手又放回他的掌心,那纤手柔若无骨,一把握住并不费劲,只是她的手软得过于不像话了些,滑绵得如一团绸缎,他险些没能忍住用力捏上一捏。
确认她没再抽出手后,他幽幽说着,“孤确实怕。”
“啊?”
岑拒霜不明所以,难道太子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儿时受过什么心灵创伤,才会怕黑?
昏黑视野里,除却一双眼,其余感官变得敏锐,她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手很热。自己的手长年冰凉惯了,到了秋凉后更是离不开汤婆子,眼下这样温热的温度刚好适宜,像是一团包着火的帕子。
当然这“帕子”并不柔软,他掌心的纹路与茧子所在的位置,随着他微微移动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摩挲在她的手背,很痒,他宽大有力的指节向来不容人挣脱,紧紧扣着她无甚力气的细手。
岑拒霜莫名觉得脸颊泛着热意,好似他掌心的温度,从她的手处传感到她的脸上了。
又见太子俯身移近,那张在暗色里过于妖冶的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这里这么黑,四处又破破烂烂,孤怕孤这张举世无双的脸,被弄花了。”
岑拒霜:“……”
太子无视了她略有凝滞的神情,他微眯着眼,虚指了指前面,“替孤看着路。”
那话说得理所当然,还毫不客气地催促着她牵他往前走。
岑拒霜脸上的热意退去,她盯着太子那张脸,咬牙切齿。
这张脸好看归好看,要是是个哑巴就更好了。
好在乌黑一片里,他们落在人群最末本就不怎么起眼,加之破旧窗棂处的风声较大,无人察觉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看到他们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
缓慢行进之际,岑拒霜瞥了眼自己被太子“绑架”的那只手,她劝着自己莫生气,权当自己在积善行德,替皇帝及其祖宗十八代,暂时拴住了一尊惹不起的大佛。
似是留意到岑拒霜幽怨的眼神,太子问道:“你对孤有什么意见吗?”
岑拒霜敷衍一笑,“没有,臣女怎敢?”
太子点点头,“孤怎么觉得,你把孤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岑拒霜眸子弯得更深了,双眼眯成了月牙儿形,“是啊,臣女正跟他们挨个请安,以表尊敬。”
言罢,她只觉指节处握紧的大手忽的用力往后一拉,岑拒霜当即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待她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便听太子说着,
“小心些,孤可不想你撞一身灰,再蹭到孤的身上。”
岑拒霜只当他有意报复自己,正想还嘴事,她蓦地听到周围有着接连不断的细微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断裂开来的声音。
“嘎、吱——”
在前处的一众也留意到这个动静,纷纷驻足在了原地没敢动弹。
岑拒霜感知到好些尘土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抬头瞧去,那断裂的声音似是来自于宫殿的穹顶……
这里要塌了!
“还不跑,等着孤给你收尸么?”
垮塌的动静愈发的急,如同繁音促节敲打在殿内所有人心尖,太子的嗓音从其间传来,岑拒霜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是抓着她的手往殿外疾步离去。
迎面嚣然的风里,岑拒霜丝毫跟不上太子迅然的步伐,只觉自己的两条腿在被强行拖拽着往前,她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跑还是在做什么,一心只顾着使着两条腿不断迈着,像是费力拿着的剪子,有劲没劲地开合着。
身后惶恐的叫声充斥着整个宫殿,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盖过了那催命似的断裂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停了下来,被他紧紧握住的左手也松开了,眼前重获光亮,岑拒霜别过头去,半阖着眼,大口大口呼吸着。
她半分力气都没有了,喉咙烧灼得像是被火烫过,整个人也似打湿了的棉花,蔫蔫的,旋即她也顾不及太子在一旁,两腿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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瘫在了殿外的草野间。
太子回过身望着岑拒霜,草木映衬里,那张欺霜赛雪的面庞白得过分,此间薄薄的汗打湿了她的鬓角,缘着乌黑的发丝滑落,将那对眉眼濯得愈发清丽,往下的衣襟也浸着浅浅的水意,贴合着娇柔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忽有所感,举步上前,“将右手伸出来。”
岑拒霜尚在回魂的间隙,虚弱之余,也没能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只得愣愣地照做。
但见自己右手手心殷红一片,鲜血肆意流淌,她这才感知到了疼痛。
岑拒霜回想着之前逃跑时,她确实为了稳住身形,下意识胡乱抓着手边的东西,想来自己的右手就是那会儿被划伤了,而后她满心顾着跑,又累得够呛,压根儿没顾上手上这块伤。
太子与她痛感相通,故他有所察觉。
出神想着这些时,岑拒霜瞥见太子的身形已逼近。
他一把拉着自己的手腕向前,低头舔在了她的手心。
岑拒霜瘫在草木边,被太子的行径吓得够呛。
“你你……你在做什么?”
她失声叫着,却怎么也抽不出手。
眼下太子拽着她划伤的右手,埋头舔舐起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灼热的鼻息从指缝扫过掌心,舌头带着湿黏的热意,一下接连一下地舔过她的伤口,烧灼的刺痛里,岑拒霜只觉视觉的冲击远远大过了手上的疼痛。
后颈蛊虫钻入的位置发烫起来,她知是蛊起了效用,手上的疼痛会慢慢消减,可难不成她要一直被太子这样舔来舔去吗?
太子缓缓抬起头,殷红的血色仍染就他的唇畔,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畔,“味道不错。”
岑拒霜生怕他会把自己生吃了一般,她急忙就要缩回手,可那手心的血如何也止不住。
其实伤口不深,也算不上严重,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划伤,坏就坏在她天生伤口凝血差,再小的伤口也会血流如涌,所以平常叔父和表哥都会把她呵护周全,以防她磕碰了半点。
久未受伤,不断冒出的血红色刺着眼睛,眼见就要沾染上衣袖,岑拒霜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需要孤帮你才行。”
14. 摸头
宁妍从宿和宫里逃出来后,便没能寻到岑拒霜。
好在宿和宫虽经年失修,有着断裂垮塌之象,最终也只是掉了些碎屑和残木下来,并无人员伤亡,即便岑拒霜来不及跑出来,也不会被砸伤。
可宁妍事后又寻了一遭,还远远的在殿门前唤着岑拒霜,依旧没有岑拒霜的身影。
直至她抓住了最先跑出殿内的方九郎,后者声称,他见到了岑拒霜和太子。
彼时宁妍听闻方九郎所述后瞪大了眼,揪着方九郎的衣领直直问道:“什么?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方九郎险些被猛然揪紧的襟□□活呛死。
待宁妍放开了他,他把着廊柱,弓着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我见到太子和岑姑娘两个人牵着手……在拉拉扯扯。”
他们在牵手?
宁妍面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欢欣,她过度扬起的嘴角甚至让她的脸有些发疼。
但见方九郎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她当即冷了张脸,抬起手横在自己脖颈迅然划过,威胁道:“你可要为我二哥保密,否则……”
方九郎连连应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我懂,我懂,此事我定当守口如瓶。”
宁妍满意地拂袖离去。
如今岑拒霜与太子待在一起,宁妍很是放心。
她动身前往百花宴所设的曲水亭一带,半道见着两个太监正埋头窃窃私语,模样鬼鬼祟祟。风稍拂过,她隐约听见了“太子”二字。
放在从前,宁妍没什么心思去关注太子的闲言碎语,可如今太子同岑拒霜在一块,她便多留了几个心眼。
宁妍放缓了步子,侧耳细听,而此间风声沙沙作响,她什么也没能听清。
她只好踮着脚,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两位太监身后,压着声线幽幽问着,“你俩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呢?”
两位太监被吓得够呛,转身欲逃时又慌不择路,与对方互撞了个头,二人便绊着脚摔在了地上。
得见来人是为宁妍公主后,二人慌忙摆着姿态,爬正了身朝着宁妍下跪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宁妍直言问道:“你们瞧见了太子?”
摔得灰头土脸的太监连连挥手,“没没没有……”
宁妍自是不信,蹙起眉问道:“那你们在说什么?”
面庞稍干净些的太监生怕受责罚,拦着另个主动站出,对着宁妍一股脑地抖了出来。
“我们也是道听途说……说,说是,东宫这些年一直未有太子妃,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对女色毫无兴趣……”
宁妍奇道:“那是为何?”
太监吞了口唾沫,“恰恰相反……太子殿下在东宫藏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日夜宠幸。”
宁妍想也未想便怒声反驳,“荒谬!这怎么可能?”
她最看好的明明是岑拒霜,怎的一朝蹦了个藏娇的美人?
另个脏兮兮的太监抹了把脸,“公主,有人亲眼目睹,太子殿下对着美人俯首跪地,拉着美人的手吻了好久……还,还说着要美人回东宫,别再被人瞧见了去。”
宁妍呼吸就此滞住,她似是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那美人不可方物,懒懒地卧在一旁,太子朝其俯首跪地,引手而吻……这如何想,如何都觉吊诡。
要知道,那可是身份尊贵的太子,素日里无人敢招惹,宁妍向来都不敢多正视一眼,有朝一日竟会……
“那美人听说是有名字的,约莫着叫什么……”
俩太监努力回忆着,嘴里碎碎念着听来的字音,“好像是……什么霜……”
“岑拒霜。”
“对对……是这个名!”
俩太监拍着手连连点头,反应过来后,满脸疑惑地看着宁妍,“……公主您怎知?”
宁妍看着俩愣头青:“……”
*
长云殿,是为此次百花宴皇帝临时休憩之所。
正值午后闲适,皇帝独坐檀木案处,琉璃盏内泡着方撷来煮好的花茶,盏缘处淡淡白雾氤氲,飘散至皇帝手边翻动的画像,其上各家贵女窈窕,蛾眉曼睩,样貌个个出挑。
案畔生着白须的老太监躬身同看着,翘着个兰花指,虚将画像一指,嘴里念叨着“哎呀呀,这个的样貌配不上咱们殿下”、“这姑娘不行,上回面圣都被吓得够呛”……皇帝翻来覆去地瞅着,画像的纸页翻得哗哗作响,他摸着下巴,怎么也觉不满意。
皇帝挑着的间隙,忽闻殿外小太监传了谁人求见的话,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少顷余光瞥见岑侯爷风风火火地入了内。
“不涣来了?”
皇帝当即笑逐颜开,搁置下画像,紧忙招呼着,“快快,来人,赐座。”
但见岑侯爷提起衣摆跪下,洪钟似的嗓门儿荡于殿内,“还请陛下归还臣的小侄女!”
皇帝满头雾水,不明岑侯为何怒气冲冲,他抬手让岑侯起身的间隙,却也抓住了岑侯话中的重点,“归还?”
岑侯爷拧着粗眉,强忍着抗起刀冲去东宫的冲动,“小霜今日入宫,不知怎的就被你家宝贝太子看上了!当然啊,我家小霜长这么好看,性子又好,他看上也是应该的。但他直接把我家小霜拐去了东宫是想做什么?现在外面都传遍了!”
皇帝怔了好一会儿,才确认岑侯爷话中所言的人是太子。
他沉吟着,“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落时,岑侯爷脸色越发的黑,皇帝招手唤着身旁的老太监,“去,到外面打听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监领命而去,“喏。”
“不涣啊,来来,先坐下,喝口茶。”
皇帝热切招待着岑侯爷入了座,又好声好气地劝着,“述儿他打小就没对女色上心过,不然朕也不会这般愁眉苦脸了。说不定,述儿只是带你小侄女去东宫调养身体呢?朕把太医院最好的陈御医都赏给他了,你家小侄女过去不会有事的。”
岑侯爷脸上的肉气得微微发颤,见他端起茶盏便一饮而尽,“咚”地一声重重叩在了檀木桌上,皇帝眼皮子也跟着抖了抖。
一盏茶后,老太监回了长云殿,面色尤为古怪。
他快步朝前回禀着话,“陛下,老奴……去外面打听了一圈。”
皇帝问,“如何?”
老太监欲言又止,“外面说,说……”
皇帝催促着话,“到底说了何?”
老太监苦着脸,舌头打结了一般,“说……太子殿下在给岑姑娘……当狗。”
“简直胡闹!”
皇帝怒声喝着,殿内所有宫人齐唰唰地跪了下来,匍伏在地不敢动弹。
同样跪于地的老太监叹声想着,当今圣上最疼太子,自小就依着顺着,生怕太子有哪里不好。这下百花宴闹得沸沸扬扬,太子的名声遭到如此诋毁,圣上如何不会动怒?
皇帝满脸恨铁不成钢,“不涣你看这逆子也忒顽劣,怎能把小霜……”
话至一半,皇帝倏地反应过来。
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转过头看向老太监,“太子在做何?”
老太监又复述了一遍,“太子殿下……在给岑姑娘,当狗。”
*
皇宫某处。
太子低着头,细细吮丨吸着岑拒霜手心的伤口,犹如林中的野兽会为受伤的同伴舔舐。
岑拒霜看着他,那向来高傲自威的头颅近在眼前,天光描摹出他俊美无俦的轮廓线,自眉骨至鼻梁,锋挺似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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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的想起草原上傲视群雄的头狼,也是如此威风凛凛,英姿勃发。
儿时她听惯了边关传说,不外乎是关于恶狼叼走小孩食之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岑拒霜怕得不敢入睡,唯恐夜半有狼闯入屋中,把她叼走食之。
直至父亲把她带去狼群出没的之地。
那会儿她抱着父亲的胳膊,缩在角落里偷看结伴的狼群。草原的夜空明彻如昼,星子透亮似水,即使不着灯,岑拒霜也能看清在浅草间飞驰的狼群。
她一眼便认出了立于群首的头狼。不似传闻里形如恶煞,头狼凶猛彪悍,引领着狼群捕食猎物,既英武又强大。父亲告诉她,头狼是整个狼群的核心,它肩负着保护和领导族群的责任,可以说狼群的团结皆是头狼主导之下才会有的。
头狼也不会蠢到带着狼群主动攻击人的居所,除非它们被逼到绝境,难以生存,否则像什么叼走小孩的故事,是不会发生的。
父亲还摸着她的头说,有时候,与野兽为邻的草原往往比尽是人所在的地界更安宁。
自那时起,岑拒霜对狼这样危险而英武的动物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分欣赏。
当然,这样的欣赏是保持在安全距离的前提下。
此番太子近在咫尺,她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只头狼似是乖巧地俯在了她身前,任由她细看。岑拒霜鬼使神差地伸出尚是能够活动的左手,摸了摸太子的额头,还往着他如墨的乌发顺手向后捋了捋。
却是右手手心倏地传来利齿啃咬的刺痛,岑拒霜疼得吸了口冷气,当即抽回了左手。
便听太子的嗓音怪异,“你活得不耐烦了?”
岑拒霜陡然回过神来,她蜷起左手指尖,讪讪笑了笑,“殿下的额头上有脏东西……臣女帮您弄干净了。”
她按捺住骤然加剧的心跳,自己定是疯了,她怎么敢去摸太子的头的?
不远处,玄序抱着剑瞄了眼,紧忙回过头。
他眼皮狂跳,这若是换了旁人,都等不到殿下发问,就已经人手分离了。
好在太子似乎没有计较她的冒犯,岑拒霜见他松了口气,手心的伤也不再疼痛,余有的感官剩下了磨人的滚烫,像是整只手被放在了高温难耐的火炉里,还有他以舌缓缓逗留在她伤口湿黏痕迹,反复舔来舔去的感觉迟迟不散。
她尚未从这感官里挣脱出来,又见他的指节缘着她的手腕往上,还没等她看清,太子已是拽着她的衣袖猛地撕下一截,他捻着撕扯下的长条缎子,三下五除二地便将她的手心包扎完毕。
她摊开包好的右手,尤觉新奇地晃了晃,血似乎还真的止住了。
且太子包扎得还算平整,那缎子在她的手背打了一个小小的花结,远远瞧去,还以为今日她别出心裁,在自己手背处缚了一个小装饰。
心底泛起丝丝感动,岑拒霜看着太子都觉着眉目可亲起来。
细想下来,太子除了偶尔气人了些,对她下手重了些,至少他拉着自己跑出了那将要坍塌的宿和宫,还帮自己止血。
虽说这些行径许是他觉着好玩,甚至是为了弥补上回他没有尝到她的血的遗憾,但总的来说,太子还算有点良心。
“多谢。”
她难得给了太子一个真情实意的笑,低头之时,岑拒霜瞥见自己破了一截的衣袖,乱糟糟的线头散在白嫩的手臂处,她又问太子,“但为什么是撕我的衣服……”
话落时,岑拒霜只见太子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不用等他说出口,岑拒霜的脑海里已是浮现出他想说的话——“难不成要撕孤的?”
太子掸了掸衣袍上的细微尘土,“孤需要时时刻刻维持完美。”
岑拒霜:“……”
这人有点良心,但不多。
15. 当狗
眼前一抹黑色的影子跃过,玄序已显出身形来,躬身向太子禀报。
“殿下,长云殿传来口谕,要您和岑姑娘一道前去。”
岑拒霜极为意外,“为何传召了我?”
即便是因为宿和宫险些倒塌一事,皇帝传召太子过问,也不必特意叫她也去吧?
玄序答道:“口谕没说。只道,‘若姑娘跟殿下在一起,就一并相传’。”
“好吧。”
岑拒霜不知皇帝传召于她是为何意。
她所知的是,当今圣上是位宅心仁厚的明君,朝野四海繁荣之象离不开其励精图治,百姓们对之极为崇敬,她少时也曾入宫面圣过两回,却因年纪太小,对皇帝本人没什么印象。
唯有的记忆是,年少入宫时,父亲望着那高高的宫墙,弯下腰告诉岑拒霜,他们岑家拥有的一切,都是这宫墙里的至尊之人所给的,皇帝护着岑家,岑家就要为皇帝守好边关那道防线,疆域内的百姓安危由岑家守卫,天下兴荣则由皇帝维持。
那时她还懵懵懂懂,不知何意。
被叔父接到京城的那两年,岑拒霜常有驻足府门,瞧着长街上往来的人影,他们阖家笑语连连,一户接连一户,那些个孩提肆意在至亲面前撒娇,她心生艳羡,也尤为伤怀。
京中传颂,她的父母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她偶尔也在想,她不想要什么大英雄,只想有父母在旁,可以抱一抱自己。
她比五年前又长高了一截,如今扑到父亲怀里会是在父亲的胸口还是肩膀?她的头发也比从前长了好许,母亲会为她梳什么样式的发髻?
想到这些,岑拒霜鼻尖发酸得厉害,明明春日的暖阳不算灼人,却也烤得她双眼发烫。
正当此时,一个突兀的声线搅乱了思绪。
“殿下不能碰她!”
薛映萱不知何时与乌泱泱的一群人出现在此,只见她抬起袖直直指着岑拒霜,“她,她身上的病气会传染给人的!”
听清薛映萱所言后,岑拒霜眉梢微横,也顿时明了这接连两次的宴会,一众为何对她避之不及。
她只是瞥了薛映萱一眼,没有作声。
适才忆及父母,她心绪不佳,无心去辩驳解释什么。
耳畔吵吵嚷嚷不休,皆是众人七言八语地说着她身上病气染人的事。
心头的烦躁越盛,岑拒霜冷眼看着他们,上前走了半步,只是这一小小距离,众人便已脸色微变,纷纷如潮水般往后退去,生怕她会报复他们朝其扑来。
太子正是移步朝长云殿的间隙,他对这突然冒出来的一群人不感兴趣,惯来懒于搭理,但他迈出几步后,太子瞄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边,他又驻足回头,望着杵在原地的岑拒霜。
“不走要作何?”
岑拒霜没想到太子竟会等她,她茫然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跟上。
“真是麻烦。”
太子皱眉说着,他已折身几步回到原地,伸手拉住了岑拒霜的左手便走,赤条条地无视了立在一边鹌鹑似的一众。
众人死死盯着那对交叠的手,惊颤不已,薛映萱面容呆滞,仍在难以置信地喃喃着,“碰不得的……”
待太子与岑拒霜身影远去后,玄序拦住了将要散去的一众。
“烦请诸位,回去转告宴上的宾客们,岑姑娘的病症并不会染人,勿要再传谣。”
玄序说话不紧不慢,面色也平和,瞧着客客气气的,道出的话却分外的重,“这是殿下的谕令,东宫的御医也为岑姑娘诊看过。诸位,若是信不过东宫的御医,可以至陛下跟前求证。”
众人听后面面相觑,有太子作保,谁会不要命似的为了此事,跑去皇帝面前求证呢?须臾间,一众口中连连“自是信的、信的”,又一再纷纷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摆手表示“没传过”。
玄序点点头,俯首拜着,“那便有劳各位澄清此事了。”
*
岑拒霜至长云殿时,空荡荡的殿内唯有叔父坐于案旁用茶,高台上的金座空空如也,座旁一个年迈的老太监微躬着腰,双手拢于袖中,远远地朝着太子行礼。
太子的视线落至高台处的双鹤衔松座屏,面色掠过一丝不耐。
一见到岑拒霜,岑侯爷将手里的半盏茶搁置在案,直直站起身。
“叔父!”
岑拒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扑在了叔父怀里。
许是先前心绪低落,再见叔父时,她的眼睛有些发涩。
这五年来叔父把她当作亲女儿养在府上,甚至时时在意她的心绪,把很多关于父母的东西都收了起来,避免让她为父母的事情伤怀。这些她都看在眼里,也好几次躲在门后听到叔父问府里婆子怎么哄她开心。
岑拒霜敛下眼,抱着叔父愈紧。
岑侯爷抚着她的脊背,他自是感受到了岑拒霜两只细弱的胳膊抱得比平常用力,格外粘人。
他瞄了眼几步之外的太子,心里有了数。
定是太子把小霜给欺负了,吓着了她!
那些外面传言也不知是怎么流传出来的,离谱到没边。
直到岑拒霜松开手抬起脸来,岑侯爷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无事后才松缓下焦灼的神经。
看来他得尽快落实小霜的婚事了,她身边确实需要一个稳重细心的人照顾她,以免她被什么人欺负了去。
岑拒霜问道:“陛下传召是为何事?”
岑侯爷没有多说,“无事,是叔父寻不到你,一时心急,便托陛下将你寻来了。”
“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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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
太子散漫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皇宫向来守卫森严,有孤在,你的小侄女是不会丢的。”
岑拒霜循声回过头,太子正倚坐在黄梨木椅上,姿态慵懒,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案上的空盏,说话间,抬起的目光睥睨倨傲,如同盘踞在领地的野兽,凶厉的眼神盯着跟前的猎物,偏又漫不经心,不屑于扑食撕咬。
她被盯得心里发毛,继而又有些恍惚。
此前太子总是戏谑笑着捉弄于她,小打小闹多了,她差点忘了,他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
她的生死不过他一念之间,就像是他拨弄戏玩着的空盏,随时可能抛在地面摔得支离破碎。
岑拒霜的右手指尖不经意掠过手心里系的小结,心底冒出一丝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直至叔父带着她离了长云殿,她还未回过神来。
长云殿内。
太子盯着高座后的屏风,那曲面屏座下,一抹明黄的龙袍拖迤至地,极为显眼。
“父皇,您多大了?还喜欢跟儿子玩摸瞎?”
皇帝始才从屏风后探出头来,他歪着身,那冠上串联的五彩冕旒斜斜垂落,噼里啪啦打在梨木缘上,又回弹至脑门儿,皇帝被来回晃动的冕旒拍打得吸了口冷气,老太监见状“哎呦”叫着,急忙步至屏风旁,踮着脚查看皇帝的额头。
皇帝无奈地抚着额头,对不远处的太子道:“朕也是替你操心。”
那会儿他听到老太监的回禀后,直接选择了躲在屏风后暗中观察太子和岑拒霜。
岂料这二人入殿时举止根本不似传言那般,岑拒霜眼里只有岑侯爷,连着太子也不甚关心岑拒霜。叔侄俩离去时,太子竟挽留的意思都没有,皇帝在暗中干着急,又无可奈何,心里抱有的一丝侥幸都破灭了。
他只庆幸,目前暂未发现太子有特殊的癖好。
皇帝曾多次向玄序打探太子这方面的喜好,明里暗里问着太子是否不喜欢女子,而玄序言之“殿下看不上任何人”,皇帝只得作罢。
此番太子半卧在弥勒榻处,双臂枕在脑后,墨黑的皮靴交叠着踩在一旁,“孤可没有打算要太子妃,您还是别乱点鸳鸯了,点一个,孤杀一个。”
皇帝走了出来,抬手理着冕冠,老太监跟在其后捋着衣袍大带,“确实是朕误会。那外面传着,你为了一女子当狗,朕就是想看看。”
太子嘁了一声,冷笑道:“孤怎么可能给女人当狗?”
皇帝盯着太子不以为意的神情,点点头,“虽是误会,朕也问过了,不涣的小侄女已有了婚约,听说她的未婚夫还待她极好,两人青梅竹马,感情也不错。朕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你若是喜欢,朕还头疼去了。”
太子偏过头,眼神幽幽,“未婚夫?”
16. 相帮
天尚未晚,曲水亭边已聚满了人,宾客踏着落英往来,零落的芬香就着各色足履四处飘散。
岑拒霜早早的随叔父入了席间坐着,先前体力消耗得不少,她也无力再折腾什么,索性乖乖呆在席间,以免叔父分神担心她。
她的席位由宫人接引落座,岑拒霜被流岚搀进座时,只见席位案处摆放的花形水晶碟里,多了一盘堆叠的透花糍。她本以为是宫人错放了,宫人却笑着说是东宫的厨子多做的。
太子的安排?
岑拒霜警惕地望着那雪白透粉的糕点,忍着舌底生津想要一口咬住的冲动,她捻起透花糍,从中对半掐开,只见里头唯有细腻的豆沙,缘着晶莹糯白的皮儿缓缓流下,没有别的奇怪东西。
“这透花糍可是不合拒霜的胃口?差人换一份便是。”
岑拒霜循声瞧去,便见宁妍不知何时来了。
她笑着对宁妍道:“透花糍好吃的。我就是一时生奇,扒开看看和府上做的有什么不同。”
此前她回曲水亭时已遇见了宁妍,得知宁妍在宿和宫寻不到她而担心了好久,岑拒霜摸着荷包里还没吃完的零嘴,心里生出一片暖意。
回宴上后,那些原本嫌弃排挤她的人态度都转了十八弯。虽不知缘由何在,但有些贵女同她交好,热络的痕迹刻意得过了头,岑拒霜看得出这样的转变,与同她一起的宁妍有关。
依着宁妍的脾性,若还有人不长眼地贴过来胡乱说些话,宁妍是一点情面都不会留的。
可她并未澄清过自己身上的病气不会染人,这样遍及所有人的传言如何被解释的,岑拒霜问及宁妍时,后者却满面惊色,“竟有这样的谣言?赏春宴我到林苑时已晚,不曾见到拒霜,是哪个混账东西有此居心害你?”
故这件事的助力者,岑拒霜想不通是谁。
她小口咬着指尖的透花糍,细细尝着溢满舌尖的清甜,脑海里一闪而过太子的面容。
会是太子吗?
岑拒霜很快打消了念头。
太子除了捉弄她,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情,这样“澄清谣言”的事在他眼里兴许是一件“无聊且无意义的事”。
半道宾客多了起来,往来人影憧憧,耳畔嘈杂不休,岑拒霜觉着席间有些闷,便起身偷偷溜到了外面透气。
满园春色里,目光所及之处,繁花缀满了亭台楼阁,微风轻拂之下,掠动的花影似是织成的锦衣,姹紫嫣红。百花宴以“百花”为名,便是皇帝年年皆会于曲水亭一带精心布置,供入宴的宾客观赏。
听说昭贤皇后生前是爱花之人,皇帝曾为博美人一笑,搜集了不少名花稀物,变着花样日日赠予昭贤皇后。昭贤皇后怜惜名花闭于宫墙朱门里,只她一人可观,便又设百花宴于宫中,广邀各家赏鉴。时至今日,皇帝仍延续着设百花宴的习惯。
此间岑拒霜走到了一座花荫处,呼吸间沁香扑鼻,她轻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却觉那隐隐幽香里,掺杂了丝丝缕缕的熟悉焚香。
她蓦地睁开了眼。
太子的面庞撞入视野,昏暗的光色下,那对含着的幽光眸子异常明亮,也极为危险。
岑拒霜想起长云殿里太子孤高的模样,不免觉得局促难安。她攥紧衣裙一角,目光闪躲,干笑了两声,“殿、殿下怎么在这里?”
“孤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太子话落时,岑拒霜听得身后传来一姑娘嗓音。
“岑妹妹!”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紫衫襦裙,头梳飞天髻的小姑娘,探头探脑地从垂落的枝蔓下走来,确认此处逗留的人是岑拒霜后,小姑娘的眉梢掠上了喜色,说话时尾音也含着惊喜,“岑妹妹,可算找到你了。”
岑拒霜认出这小姑娘是为方九郎的妹妹,方妙嫣。
方妙嫣的嫡母管束严格,小姑娘鲜有外出,素日在家习琴棋学诗礼,性子也比京中各贵女内敛许多,每每赴宴,皆会怯生生地躲在人群之后。
先前宿和宫一行里,方妙嫣听说那寝宫诡异后,第一时间拒绝了她的哥哥方九郎之请。
此间方妙嫣红着个小脸走来,像是寻了她良久,岑拒霜有些疑惑,“方姑娘?”
“啊!”方妙嫣看清岑拒霜身旁的太子后,脸色惨白,她先是诧异地反复看着岑拒霜和太子之间,随后磕磕巴巴地给太子行了一礼,甚至因太过慌张,那行礼的姿势都乱了套。
她先前见着岑拒霜在花荫下,根本没能瞧见这转过弯的暗影下还站了一人,方妙嫣嗫嚅着话,“给,给太子殿下请安。不知太子殿下在此,臣女这就离去……”
岑拒霜见着方妙嫣那张小脸皱巴得都快哭出来了,而一旁的太子似是没有听到方妙嫣说话,径自无视了她,这让本就不知所措的方妙嫣更加惊恐起来,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岑拒霜只好拉着方妙嫣的手,安抚着她,“没关系,就在这里说吧,方姑娘找我何事?”
方妙嫣偷眼瞧着太子未动怒或怪罪她什么,这才安下心,朝岑拒霜凑近低声道:“听说……江公子没来此次宫里的百花宴,我母亲又将我看得紧,难有机会与江公子会面……而明日便是花朝节,我这小小心意,定要赶在今日送至才行。”
言罢,方妙嫣从袖里拿出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递与岑拒霜。
岑拒霜接过那香囊,摸着其上精致的绣面,才知原来方妙嫣是为了表哥而来。后者提起江逾白时,脸颊便泛起潮红,郑重其事地把香囊给她时,面上羞涩流转,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方妙嫣笑得腼腆,“九哥最是爱取笑人,我不敢将这香囊交与九哥,故只好托付岑妹妹,有劳妹妹今日交给江公子。”
岑拒霜点点头,“好,方姑娘放心,我定会亲手送到他手上。”
方妙嫣心满意足地离去后,太子始才出声。
“孤还不知,你这么大方?”
岑拒霜暗自奇着,不过顺趟送个香囊,举手之劳,有什么不能帮的?谈何大方?
她将香囊小心收好,一并应着话,“那是殿下从前都小看臣女了。”
太子盯着她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窥探的意味,“是个人都看得出,那谁喜欢你表哥。”
方妙嫣喜欢她表哥又如何?她有这么个备受欢迎的表哥,放在别人身上都是会感到骄傲自豪的。
岑拒霜不解太子想说什么,她顺着话便说了下去,“这京城里人人皆知,我哥哥芝兰玉树,渊清玉絜,是世家公子里最出挑的,不论出身样貌还是品行学识,都无可挑剔,是个姑娘都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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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宴会她虽然少有去过,但关乎表哥的事迹她也知悉一二。若是谁家宴会请了表哥前去,每每表哥至宴上时,京中贵女们便会望风而动,挨着挤着去看表哥,香红与绢帕往往是投掷一地,密密麻麻堆满了表哥的脚边,走也走不动。
因此后来表哥赴的宴会越来越少,多数时候是在家中闭门温习。上回在林郊东园的赏春宴,若不是岑拒霜头一次赴宴,表哥这才接了薛家的请帖。
此番听闻岑拒霜侃侃所言,太子偏过头,“如此说来,孤倒是更放心不下了。”
那语气不像是在戏弄于她,岑拒霜满头雾水,“放心不下什么?”
太子答道:“你。”
岑拒霜心头一紧,她抬起眼,花荫下摇动的光点落在太子棱骨分明的面庞上,层层叠叠的花影流过那对瑞凤眼,狭长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极为认真,仿佛有着摄人心魄的能力,她忽觉怎么也挪不开眼来。
心尖不知名的情绪乍然蔓延,蓦地紧跳了一下,像是紧张,又像是快要病晕过去的前兆。
她强忍着晕乎乎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找到措辞,“臣、臣女受宠若惊……惶恐不已……”
“你确实该惶恐,”
太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孤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你会否把孤和你的秘密泄露给江逾白。”
岑拒霜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太子在说什么,她斩钉截铁地答道:“我自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太子紧追不舍,眸中闪烁的幽光森然,“你如何作保?”
岑拒霜望着他恣睢渐露的面容,她知若自己的回答不能令太子满意,谁也不敢保证,这只乖戾无常的凶兽会不会扑上来一口咬死自己。
“臣女若对外泄漏了半个字,那臣女愿随殿下处置。”
太子凝视着她的面庞,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在那一绺青丝后的雪白脖颈,“怎么处置也行?”
“是。”
岑拒霜说完,便觉浑身发冷得厉害。她的脑海里已冒出许多太子折磨人的法子,那些锋利的刀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缓缓剥开血肉、剔着骨头,把自己拆解成零碎的一块又一块,痛不欲生。说不定太子还会给她留一口气,日日笑着看着自己。
至于同感的蛊,太子说他喜欢疼,以他这样变态,定也是享受的。
想到这些,她徒劳地呼了口气,扭过头抬手掩面,猛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岑拒霜几近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咳得灵台发昏,想来自己脸色应当也惨白得厉害,她才晃悠悠地转过身看向太子,虚弱地说着,“殿下,臣女身体不适……先回席歇息了。”
她说完便要起身离去,却是还未踏出席位半步,岑拒霜只觉自己的肩膀处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那指尖透过薄薄的衣衫,紧紧捏住了自己的锁骨,热意就此从徐徐摩挲的位置传来,岑拒霜觉得一阵酥麻,动弹不得。
岑拒霜不知所以地回过头,但见太子兴意极佳,他低垂着头靠近,其耳边长长的碧翠雀翎拂动,尾羽轻轻扫过她的鼻尖,痒意自脸庞散开。
太子勾起唇角,笑得邪肆,“看在你守口如瓶的份上,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那位好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
17. 出宫
岑拒霜愣在了原地。
好消息?她的哥哥不是好东西,这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她一时不知太子又想做什么,但思及太子所言,岑拒霜心生恼怒。
表哥待她极好,甚至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就连叔父也极为认可表哥的细心体贴。
这五年来,她百无聊赖时,表哥教她习字作画,为她耐心讲解书上的种种;她心情烦闷时,他会彻夜抚琴于她,哄她入睡;她发病难受时,他寸步不离,亲自熬汤煎药……
这些为她而做的事数不胜数,更不提表哥本人。
当下表哥却遭此诋毁,岑拒霜对着太子脱口而出,“我看你才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落后,岑拒霜猛然反应过来。
她骂的不是旁人,而是掌握着绝大多数人的生杀大权,脾气还不那么好的太子。
岑拒霜这下才知什么叫做祸从口出了,她埋着头,半敛下眼不敢看向太子的神情,揪紧了衣袖攥在手心里打圈,因太过用力,右手手心包扎的布条勒得她伤口愈发疼痛,岑拒霜都像是感觉不到一般,唯有心跳慌张得跳动如鼓点,越发急促。
她暗自捣鼓着道歉的话,小声说着,“臣女不是……”
话还未完,只见太子俯首而近,那张面容撞入她的视野,他扬起昳丽的薄唇,理所应当地说着,“毕竟孤才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除孤以外,没有什么好东西。”
岑拒霜:“……”
她怎么给忘了,太子这只自恋的大花孔雀怎会容忍别人在他面前说旁人好?
岑拒霜冷静下来后,找个由头离开了曲水亭。
方妙嫣的香囊需在今日送到表哥手里,而百花宴结束后她便要随叔父回府,届时天色已晚,叔父定不会允她再去往别处。
思忖再三,岑拒霜偷偷溜出了百花宴,准备赶在宴会结束前送完香囊折返。
不想到了宫墙边,府上的车夫说什么也不肯带她出去。
岑府马车停靠处,车夫攥紧了缰绳,愁眉苦脸地对岑拒霜道:“姑娘,侯爷交代了,百花宴结束前您哪里都不能去。只待宴会结束,您和侯爷一道回府。”
岑拒霜蹙起眉,“我去趟表哥家中送东西,不过半个时辰就回,宴会结束后我照旧与叔父回府,有何不妥?”
车夫只道:“姑娘,没有侯爷的命令,小的不能带您离开皇宫。”
岑拒霜见状也不再为难于车夫,闷声不响地往回走。
她既是答应了方妙嫣,便万万不能失约。
可没有马车出宫,她又该怎么前去表哥那里呢?
岑拒霜叹了口气,也怪自己近两次出门赴宴,都意外出现了府上的人没法寻到她的情况,所以今时叔父放心不下自己,对她看管严格了些。这会儿她哪怕回宴会去求叔父让自己出宫,也不见得叔父会答应她。
她垂头丧气地走着,越觉苦恼。
忽见不远处,两旁朱墙屹立的青石路处,宫人们抬着一座金帐锦纹轿辇走了过来,旋即周旁的侍卫纷纷揖首行礼。
金帐里坐着的是为太子无疑,岑拒霜还未及思考太子怎的出现在此处时,轿辇在她身前停了。
竹节般分明细长的手指拨开金帐,垂落的大袖后,是太子那张俊逸的脸。
太子原本高束起的发变作了半披式,他不知何时也换了一身衣裳,深红间黑的衣袍无多修饰,衬得他的皮肤更为净白,往上戴着的耳坠也变换了样式,暗红的血玉流转着莹润光泽,添了一抹邪魅的妖异。
他挑了挑眉,“上来。”
岑拒霜眼前一亮,趁着宫墙根儿处的车夫还未注意到她,紧忙登上了太子的轿辇。
“还请殿下带臣女出宫一趟。”
她没有可借助的工具出宫,当前太子不就是最好的借助吗?
轿辇逼仄,容下二人已是有些紧张,岑拒霜匆忙上了轿辇,蹲在了一边。
随着金帐落下合拢,遮住了她的身形,但见自己散开的衣裙落至了轿辇外,岑拒霜尤为谨慎地抓起衣裙往里扯了扯,以免露出一丝马脚,叫人察觉。
太子坐于轿中,身形斜斜倚在扶手边,他单手肘撑着侧脸,垂眼看着岑拒霜正蹲在自己皮靴边。适才她整个人手脚并用地钻进了帐中,缩成的一团恰好到他膝盖的位置,他只需稍稍抬手,便能就着这一小团搓扁揉圆。
这个角度看她,还当真像一团活泼好动的小狸奴。
岑拒霜整理完衣裙后,仰起脸打量起了轿中光景。
狭小的空间里,因太子斜靠在一边,轿辇里本是足以二人同坐的位子,尽数被他一人占据。
她问道:“臣女……坐哪里?”
太子笑得玩味,“孤不介意你一直这样蹲着。”
此间轿辇已是被宫人抬起,摇摇晃晃之下,岑拒霜怎么也无法稳住身形,只觉自己是那江波里飘摇的小船,晕头转向地摸不着边。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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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抱住了身前的东西,这才不至于被颠下轿辇。
只是她察觉自己紧紧抱住的这个东西生得修长结实,往上脸颊贴着的位置依稀有些温度,往下坚硬偏冷的皮革硌得她怀里不太舒服。
岑拒霜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是翻飞的玄色衣摆,里一层外一层的被撇在了一旁,男人朱红色的裤腿近在跟前,膝盖往下的地方都被她抱在了怀里。
——她抱着的,是太子的腿。
眼下她像是八爪鱼一样缠在了太子腿上,说是严丝合缝也不为过。
“抱得还舒服么?”
太子的嗓音传来,岑拒霜慌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硌。”
她腹诽着,若不是你要我在这里蹲着,害得我摇来晃去,我至于错抱了你的腿么?
虽是这般想,岑拒霜看着扶手另端极窄的空处,暗示着太子,“臣女身子弱,经不起晃。”
“哦,那这里没有别的位置可坐。”
太子说着,身形斜得更甚了几分,他抬起一只腿曲着放在了座上,姿态懒散地半卧着,整个位子没了半点空隙,他瞄了眼裤腿处的褶痕,拖长着语调,“除非——你坐孤的腿上。”
岑拒霜咬牙切齿,“殿下,您也可以稍微摆正一下的。”
她真想拿根擀面杖,把太子擀正掰直。
适逢轿辇晃悠着落了地,玄序在外禀报着,“殿下,马车备好了。”
金帐掀开,岑拒霜揉了揉发麻的腿,经由宫人的搀扶下下了轿辇,又换上了太子的马车。
太子的马车极尽奢华,四角系着的罕见宝石串连成了繁复的流苏,风一吹动便相扣得丁零当啷,所用帷裳皆是上等绸缎,连着车轱辘都缀满了金玉,映在天光下极为耀眼,如同太子本人一般,既招摇又浮夸。
随着车外挥鞭的声音落下,马蹄调着方向起了步。
百花宴上。
岑侯爷正是与多日未见的朝臣们打着交道,不时侧过身望向岑拒霜所在的席位,看着岑拒霜与宁妍等人交谈甚欢,他亦为岑拒霜在宴上交到好友感到欣慰。
只是这一小会儿,他被老友拉着多谈聊了半盏茶,正是说到“我家小霜啊,前些日子我生辰的时候,还亲手做了一根玉簪送我”。
岑侯爷折身回头,欲把老友带到岑拒霜跟前的间隙,忽见那席间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岑拒霜的影子。
岑侯爷的笑容就此僵滞,“小霜呢?”
18. 真假
天色渐晚,昏黄的霞光落在高高矮矮的楼台檐角,断断续续地透过飘动的车厢帷裳。
车轱辘的声响渐微,马车停在了一个人烟稀疏的巷尾。
岑拒霜掀起帷裳,探头瞧着车外的光景。这巷尾的灰墙爬满了裂痕,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尽是青苔,入眼的房屋破旧不堪,极为荒凉,怎么瞧着都不像是江府附近的繁华街巷。
她猫着腰钻出了车厢,“不是去江府么?这是何处?”
玄序利索地系好缰绳,将马车停靠在了一边,答道:“据探子来报,江公子今日不在江府。”
岑拒霜觉着奇怪,“你们弄错了吧?哥哥今日在家习课,至晚方休,怎可能不在府上?”
直至太子带着她七拐八绕地步至了一处隐秘的角落。
“公子,没有留下活口。”
前处的破屋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岑拒霜认得,这是表哥身边的小厮。
她难以置信地循声看去,心底的猜疑渐渐浮出水面,她提起的心亦悬而未决,岑拒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灵台陷入了一片空白。
她艰难地摇着头,一遍又一遍否认。
表哥怎可能骗她呢?
前些日,表哥亲口告诉她,江老爷子为他布置了课业,他需待在江府,百花宴便不能陪她前来。
因此表哥不可能在这里。
表哥也从来不会草菅人命。
这里面吩咐着“不留活口”的人,怎么可能是表哥?
江家子弟众多,小厮口中的“公子”,兴许是他人呢?
岑拒霜按捺不住急骤加剧的心跳,心里自说自话的劝慰反复回旋。
她往前迈了半步,这半步不知为何格外沉重,她单是挪动着身子,便似是抽干了所有力气。
只见朽掉了的门扇半挂在屋前,露出屋里站着的两个人背影。
除却小厮提着血色未消的刀,另一人长身玉立,惯来素净无尘的衣袍沾了点点血色,墨黑靴边,浓腻的血水不断蔓延,倒映着晦暗污色,浑浊不堪。
——是江逾白。
天光勾出江逾白的侧脸,他正看着地上死去的尸体,眼神漠然,冷冽的面上不含半点温度。像是在看一根草、一块木,神色空然,没有一丝情绪浮现在他脸上。
好似剥夺他人性命的事情,在他手里已不是第一次。
岑拒霜心底最后一丝希冀被击溃。
她感到陌生,亦感到害怕。
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着,颤颤巍巍地想要离开时,不慎踩到了巷道里的落枝。
“嘎吱”的声响在这无人的破屋前极为清晰,岑拒霜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被太子带走。
岑拒霜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又坐上了回皇宫的马车,只觉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仿佛一团揉不清的乱絮,剪不断、理不尽,皆是表哥昔日与自己相处的种种,这些却与她适才所见极为不相容。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哪一个又是假的?
恍神之时,岑拒霜发觉耳畔喧嚷渐起,街边吆喝声络绎不绝。
她偏过头看向掀动的帷裳外,马车平缓行驶于热闹的街处,入目是为形形色色的人。
包子铺的老板端着冒着热气的蒸笼出锅,一旁戴着鬼面具的摊贩介绍着货架上漆红绘绿的小玩意儿,远处抱着花的稚龄小童奔跑着,屁颠屁颠追着客人卖花。
她望着攒动的人影,怔住了半刻,“这不是回宫……”
太子已出了车厢,“下来。”
岑拒霜来至街中时,接踵而至的游人如织,各种新奇的东西琳琅满目。
她从前便爱热闹,边关过节时,各家烹羊宰牛,围火煮酒,母亲都会抱着她一道欢聚庆祝;后来第一次回京,赶上京中最为隆重的上元节,她也不顾拥挤不堪的人潮,去夜市逛了好久。
只是后来被叔父接到京中养病,她闭门不出,也再未有繁华入眼。
换作平常,好不容易得来出门的机会,她定会满心欢喜地四处走个遍。
只是如今她看什么也恹恹的,提不起半分兴致。
“来来!投中一个,就能带走一个!要是有人能全投中,今儿个摊上所有东西,统统带走!”
耳畔传来一摊贩的吆喝,只见他身后摆放着不少精巧玩意,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而每个小玩意身上都绑了一个草绳编织的环,摊贩拿着竹筒里的竹签,向逐渐围聚的百姓们演示着,他拿起竹签往草环里一掷,若有掷中,便可带走草环绑住的东西。
这竹签投于草环与投壶相似,又比投壶的规矩简化许多。
岑拒霜不经意间瞥见那角落里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泥狼,狼脖子处挂着小小的草环,显得有些滑稽,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太子带着她停在了摊贩跟前,“这有何难?”
摊贩端看着跟前的人,转动着眼珠子,径自把竹筒里的竹签递给了岑拒霜,“姑娘要玩?头一个给您算两文钱,来试试?”
岑拒霜望着那竹签,有些迟疑。
她并没有什么想玩的心思,可这摊贩便是认准了她是个有钱的主,一个劲儿劝她试试。
太子在旁笑道:“你不会混得这么惨,连两文钱都没有吧?”
岑拒霜暗暗瞪了他一眼。
她少有出门,并未有带银钱的习惯,往常哪怕想买什么,自会有府上的下人代劳。
“试试。”
太子接过摊贩的竹签递给了她。
岑拒霜摩挲着竹签的纹路,犹豫再三,迈向了地上摆放齐整的小玩意儿。
她屏息凝神,紧盯着那只泥狼。
好在竹签轻盈,投掷起来不会费力,她右手的伤并不碍事,也不会拉扯到伤口。
少时父亲曾教过她如何投掷,只是用了一只竹筷作示范,便能在百米之外掷中目标,时至今日,她仍记得一些零碎的东西。
岑拒霜抬起手,用力往泥狼脖子上的草环掷去。
竹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周旁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翘首齐看着竹签的方向,睁大了眼。
只见竹签在半道便歪歪垂落,离那泥狼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投掷的技巧和方式并无问题,只是差在力道的把控。”
太子说着,手里撷来了一根竹签放在她的指尖,一旁的摊贩还没看清太子的动作,愣愣地抖了抖自己抱着的竹筒,怎么也没看出来跟前身着红衣的男人是如何从中拿走竹签的。
岑拒霜只觉后背热息流淌,龙涎香的气息相近,太子从后环住了她,宽大的手掌覆盖住了她的手背,有力的指节捏着她的指尖。
他俯身在她肩旁,微眯着眼,往前一掷。
竹签穿进泥狼的草环,晃动着在地上转了一圈,连带着那泥狼也匍匐着滚了几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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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中了!”
围看的百姓们高声呼着,附掌而赞,呼声如浪潮涌来。
摊贩取来泥狼,笑着对岑拒霜道:“恭喜姑娘,这只小狼就是你的了……”
却见岑拒霜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没有接过泥狼,“我再试试。”
摊贩把泥狼搁置一边,乐呵呵道:“好,好好。”
岑拒霜选了近旁的一只小陶罐,忆及太子适才把着她手的力道,她估摸着距离,再次尝试。
竹签依旧偏了方向,没能投中。
岑拒霜动了动手腕,又取一支竹签,“再来。”
“再试一次。”
……
太子回头望了玄序一眼,玄序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摊贩的木桌处。
而摊贩只顾着看岑拒霜取来一支又一支竹签,周旁围聚的百姓瞧见岑拒霜几番不中已接连散去。
“投中了!”
直至日薄西山,她已是香汗淋漓,岑拒霜见着竹签稳稳当当地落入了小陶罐身上的草环里。
“不错。”
她回过头,看着太子欣慰的笑意,又再拿来竹签朝着剩下的小玩意掷去。
掌握了投掷的技巧后,岑拒霜很快掷中其余的草环,路过的百姓不禁发出惊叹之声。
“又中了又中了!”
起初摊贩还能勉强笑着,到后来摊贩已止不住地肉痛起来,他叫苦不迭,“姑…姑娘,要不咱们就玩到这里吧?我第一次来摆摊,只是混口饭吃的,您再玩下去,我这小本买卖没法做了啊。您现在收手,这些个我就不收您钱了。”
岑拒霜就此收了手。
她伸手指了指摊贩手中的泥狼,“我只要那一个,其他的不用了。”
太子嘁了一声,“你喜欢这狼?比起玄狼,差了不少。”
岑拒霜摆弄着接过的泥狼,手艺瞧着确实不错,但神态比玄狼少了几分威风,多了些憨实。
她扬了扬手,“这个就很好。”
她还是比较惜命的,犯不着去招惹太子的狼。
摊贩擦着脸上的汗,“两位慢走……”
岑拒霜听着那惶然的语气,怕不是希望他们俩人赶紧走人。
离了小摊三四步后,岑拒霜察觉太子忽的停下步子驻足于旁,她看到他回过头,朝摊贩说了一句,“若是无法预计得失,控制成本,下次再遇到我们,你依旧血本无归。”
话毕,他的目光扫过摊贩身旁的木桌,摊贩这才发现那堆积杂物的桌上一角,多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岑拒霜有些意外,“殿下竟还会提点他人?”
太子扬起下巴,“因为孤比他们聪明。”
经由这连番竹签投掷,岑拒霜心绪好了不少,长街两旁的商贩不胜其数,她几近是看花了眼。
随后实在过于疲乏,她走得有些发软无力,才同太子提出回到马车上。
彼时她攥着手心里的小泥狼,指腹磨过雕琢的毛发,甫欲把泥狼收入荷包里时,袖中的香囊露出藕粉色的一角。
本已渐渐平静的心绪再度掀起层层涟漪。
“香囊……还没送。”
提及表哥,岑拒霜不可避免地想起此前在巷尾所见,那张面庞冷血至极,让她有一瞬如有寒气自鞋底灌入体内,浑身发冷得厉害。
思绪又再繁杂如线团,乱绕着一圈又一圈。
19. 唇红
岑拒霜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江逾白。
太多不得解的疑团弥漫在心里,像是重重迷雾,蒙住了表哥的模样,叫她看不真切。
她最坚信不疑的,最确认的部分撕开了裂缝,原本恢复了些许平静的心绪犹有一石激起千层浪,她敛下眼,气息起伏不定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
表哥为何要骗她,为何要杀人,又为何要……
岑拒霜只觉头痛欲裂,忽觉肩膀处多了一只紧捏的手。
“莫要因一时之见,影响你对一个人的判断。”
车厢内,街景的喧嚣渐远,唯有马车四角的玉石流苏撞得叮铃作响,太子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双目迷惘地看向对座的太子,但见太子眉梢微挑,神情散漫,好似适才这话非他所言。
他这是在……开导她?
掀动的帷裳外,今日所至的巷尾早已离了很远,她所窥见的表哥异于平常的模样也只会出现在那里,不会在她的眼前。
岑拒霜深作呼吸,试图将那些杂乱的思绪统统撇在一边。
太子说的对。表哥骗她也好,杀人也罢,这些只是她偶然所见的东西,她也不知表哥做这些的缘由和整件事始末,倘若就此草草下了定论,认为表哥伤及无辜,冷血无情,倒是她不明事理了。
当下多思无益,在得来确切的答案前,她再去多想乱想,也是徒添烦恼。
她转过头欲对太子言谢时,太子正捻着他锁骨处的暗红血玉把玩,指节拨弄间,妖异的红光落在他的面颊旁。
“当然,孤这么完美,相信你对孤的判断也是如此。”
他勾起唇角,笑得恣意,“否则的话,孤只好……”
岑拒霜问道:“只好什么?”
太子余光瞥见帷裳旁的金色系绳,条条道道的垂落在她袖口边,衬得她白腻的皮肤越发似雪,他抬手虚将她的胳膊一指,“只好把你绑起来,吊在孤的寝殿,日日夜夜看着孤。”
岑拒霜:“……”
倒也不必这样让她承认他的完美。
随后岑拒霜仍旧选择去了趟江府,将方妙嫣的香囊送与表哥。
只是到江府时,江家掌事言之江逾白尚未回府,岑拒霜只得相托掌事,一再嘱咐香囊务必今日送到表哥手中,始才离开。
马车回宫的路上,岑拒霜暂行搁置下了一桩心事。
“殿……”
她甫一开口,肚子传来一声咕噜轻响。马车已驶出闹市,轧过泥路的车轱辘也尤为平缓,仅容二人的车厢内,这声咕噜极为清晰。
岑拒霜只觉面颊有些发烫,她原本在百花宴上便没吃什么东西,确实有些饿了,今时她只得暗自盼着太子分神了没有听到。
不然少不了被他奚落。
“给。”
一个漆色锦盒从太子手旁拿了出来,瞧着模样,应是食盒。
岑拒霜有些意外,她接过了食盒,拨开盒盖放于一边后,糕点的诱人甜香迎面而来,其里摆放齐整的,是为个个软糯的透花糍。
她奇道:“……这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太子倚在一旁,“孤的马车这么大,装个小小食盒还是装得下的。”
岑拒霜将食盒往前挪了挪,“殿下吃么?”
太子瞄了眼她袖中露出的半截白胳膊,视线又从她右手包扎好的伤口处逡巡而过,他的舌根生出几分腥甜的滋味。
他偏过头,“孤不惯吃甜。”
“好吧。”
岑拒霜拿起其中一个,迟迟没有下口,她咽着口水,朝太子眨了眨眼,“殿下没有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太子扬眉笑道:“有啊,放了人肉。”
岑拒霜捻着透花糍的动作稍有一顿,旋即她一口塞进了嘴里,当着太子的面,恶狠狠地咬着。
这糕点里半分油水气都没有,谈何人肉所做的馅?
太子起了身,觉着她这模样实在有趣,比起她在一众跟前那副少有动弹的病弱模样好玩不少。
“孤怎么觉得,你想咬上来?”
岑拒霜心道,我又不是你。
她嚼着糕点无暇搭理太子的间隙,又听太子说,“你当然不是孤,毕竟孤举世无双。”
岑拒霜:“……”
他怎的还会读心术?
不多时,口腹得来了满足,岑拒霜觉着心绪也舒畅了不少。
她看着车厢顶畔的木架放置的水囊,正觉口舌发干,想要取下饮之。
岑拒霜稍稍蹭起身,抬起胳膊去够水囊,却是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衣裙,她当即便没能站稳,直直朝着对面的太子倒去。
马车外,玄序望着天色,时不时挥着马鞭,伸腰打了个呵欠。
“真是奇了,头一次被殿下要求这么慢地行驶……”
玄序喃喃自语着,想起宫里来人,圣上火急火燎地要求殿下即刻赶回宫,他装模作样地再落下一鞭,马儿便拖着车厢优哉游哉往前挪动了几步。
“哎呀,我也是催了马车快行了,这马今日犯懒,就不能怪罪到我头上了。”
玄序说着,半卧在平缓向前的马车处,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宫墙,百无聊赖地把马鞭打了个结。
宫墙下,一道月白长袍身影挺立如松。
江逾白正是吩咐着小厮将马车收拾得宽敞舒适的间隙,只待岑拒霜从百花宴出。
抬眼时,见宫门处的侍卫紧忙俯首作礼,不远处象征东宫的马车徐徐行至。
恰逢清风穿过,撩起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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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帷裳一帘。
江逾白见着车内一抹熟悉的素衣正躺在太子的身上。
那细藕似的胳膊抓着太子肩膀处的衣袍,雪白的小脸埋在了太子的胸膛,姿势说不出的暧昧。
此刻岑拒霜倒在太子身上,羞恼不已。
她只恨太子的马车没有一个大大的坑,可以把自己埋里面,再也不要出来见人了。
浓重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她的脸畔尽是太子身上的气息,熏得她晕乎乎的。
——更糟糕的是,岑拒霜察觉自己的唇畔吻到了太子身上。
唇处碰到的东西犹热,非是绸缎而成的衣袍,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的体温,她甚至能够感受到随着他的呼吸,自己唇畔吻到的位置正微微起伏。
岑拒霜仓皇从太子身上爬起来,她看着太子锁骨下的朱红唇印,脸颊登时发烫起来。
太子的衣袍向来比旁人多敞几厘,衣襟下那对骨形分明精致的锁骨便不加遮掩地露了出来。
若像表哥那样,素日所着向来严丝合缝,喉结往下便已无法窥得内里,她哪怕是这样一摔去,也只是在其衣上留下一点口脂痕迹罢了。
当下岑拒霜压根不敢去看太子的神情,她盯着太子锁骨下惹眼的唇印,几度抬起手又放了下去,不知该给太子亲自拭去,还是该如何是好。
纠结之下,岑拒霜对着太子强颜一笑,壮着胆伸出手,往太子的衣襟而去,“殿下……我来帮你擦干净……”
话音方落,岑拒霜还未反应过来,表哥的嗓音已是从帷裳外冷冷而来。
“小霜。”
岑拒霜为之一怔。待她钻出车厢,被宫人搀下马车,她望着几步之遥的江逾白,眼前忽闪过他在破屋里的模样。
她的步伐不受控制地滞在了原地,“哥哥……你怎么会……”
江逾白留意到她稍显停顿的脚步,不似往日那样一见到他便迅然上前,往往这时,她都会撒娇似的抱着他的胳膊,仰起的小脸眉目含笑。
“侯爷在宴上饮多了,担心无法将你照顾周全,传信于我来接你回府,”
他微动了动有些发冷的胳膊,目光越过岑拒霜落至太子的马车,“倒是小霜,怎的不在宴上与侯爷待在一起?”
岑拒霜走至江逾白的身侧,低着头解释,“百花宴有些无聊……我,我就偷跑了出来。”
江逾白视线锁定在了从马车里出来的太子身上。
百花宴无聊,那说明,与太子在一起便不乏味,便足以令她欢喜。
太子像是感受不到江逾白发凉的眼神,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袍,手指有意无意地略过衣襟,反复捻起锁骨旁的衣襟捋着。
纵是天光渐晦,江逾白一眼便见到,太子敞开的衣襟处,那抹唇红极为刺眼。
20. 回府
岑拒霜是被江逾白强行拉上马车的。
彼时江逾白三言两语与小厮交代着,让小厮入宫同岑侯爷报信,自己便带着岑拒霜上了马车。
车厢内气氛低迷至了极点,表哥就坐在了自己身侧,岑拒霜低着头一言不发,但也能感受到表哥发冷的视线游移于自己身上。
不多时,只听江逾白略带责备地问道:“小霜,不是让你少与太子接触么?”
岑拒霜紧紧捏着手指,心里忐忑不安。
江逾白越是这般问着,她越是控制不住自己反复回想着在破屋前目睹的一切。她不知该如何同表哥提起,也不知怎么去求得答案。
江逾白盯着她的面庞,目光落至那润泽嫣红的唇瓣时,他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马车里岑拒霜扑倒在太子身上,还有他所见的,太子襟口旁的吻痕。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指节不自觉地捏紧。
江逾白挪开眼,倏地瞥见她的裙角沾满了灰尘,本应干净的绣鞋底部,粘连了好些踏碎的枯枝败叶,他回想起太子马车回宫门时的方向,连同岑拒霜下了马车后见到他的迥异反应,江逾白的目光顿时生寒起来。
“今日太子带着你去了何处?”
面对江逾白的发问,这样不掺杂一丝感情的问言像是在拷问刑犯,岑拒霜一路上憋着的心绪再也无法忍住。
她抬起头单刀直入地问道:“哥哥总是要我别和太子接触,那哥哥又在接触什么人呢?”
江逾白的眸子越发幽深,他俯身凑近,语气冰冷至极,“小霜,你看到了什么?”
岑拒霜感受着表哥的身形离自己越发的近,这样的距离,似有一堵厚重的泥墙朝她挤迫着,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别过头去,恹恹说着,“我什么也没看见。”
江逾白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嗓音低沉,“……还是太子与你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
岑拒霜尤为抗拒地摇着头,根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偏偏江逾白不依不饶,手上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由得变紧,他加重了语气,再度逼着她,“小霜,回答我。”
岑拒霜只觉手腕被捏得生疼,像是要被他活生生捏碎了般,疼痛加持下,她的眼底不由得泛出泪来,面对从未对她如此的江逾白,岑拒霜心里的惊慌无措亦越发放大,她挣扎着便要抽出手来,偏又争不过男人的力气。
“哥哥!”岑拒霜尖声叫着,“你弄疼我了。”
江逾白望着泪眼婆娑的岑拒霜,始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颤着指尖松开了手,“……抱歉。”
岑拒霜由着泪水潸然,委屈抵满了心尖。
她捂着仍然发痛的手腕,默了良久才抽噎着声,“哥哥,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江逾白不自然地放回了手,几度想要去查看她手腕上被他捏红的痕迹,又缩回了手没有向前。而留意到她右手手心包扎的小小花结,他刻意缓了声,“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吗?”
岑拒霜耷着脑袋,蜷着手指藏住了那花结,“没有事。”
与此同时。
皇宫一隅,天色将晚,城墙处挨个点满了灯火,明彻如昼。
高耸的墙头上,随风摇晃的火色照得一身红衣鲜明。
太子抬起手,松垮的大袖随之往下滑落,堆褶在臂弯,他垂眼看着自己袖口处略有疼痛的手腕,若有所思。
玄序在旁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子随口说着,“你说,女人都是在想什么?”
玄序一时摸不着头脑,“殿下说的是……”
太子睨了眼城墙下的宫殿,群殿坐落于昏昏的夜色里,小如一粟,他轻蔑地笑了笑,“后宫那几个妇人善妒,父皇二十年来没有选过新人入宫,她们便互相算计,就算是孤,她们也恨得牙痒痒。当然这也怪不了孤,谁叫她们的儿子都蠢笨如猪。”
玄序答道:“圣上对殿下的宠爱,是旁人如何嫉妒也得不来的。”
却见太子侧过头,“但怎会有女人心甘情愿地帮自己未婚夫择侧室?”
玄序思索半晌,“殿下,这世上很多女子都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并非她们决定。我那小妹,夫婿不是自己选的,丈夫三妻四妾也不是她自己能把控的,早知如此,我就该说什么也要把她留在京城。”
太子哦了一声,“那她还挺惨。”
玄序以为太子在说自己的小妹,他正想说他的小妹也不算惨,如今小妹成日和宅中的女子们厮混,早忘了那终日外出的夫婿为何物,过得还算滋润,还未说时,太子又开了口。
“你觉不觉得,孤的东宫还缺了点什么?”
玄序先是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太子是想把他的小妹调到东宫?
他紧忙说着,“她还不懂事,往常在家被宠惯了,也没好生教她礼仪方面,入宫怕是……”
太子忆及那每每暗中与他较劲儿的模样,好几次偷偷瞪着他,整张脸都写满了对他的不满,他点了点头,“确实不太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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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玄序心头一松,又见太子兴意颇高。
“孤想养只狸奴了。”
*
转眼又过了好些日,岑拒霜一直待在府上未出。
叔父自百花宴回后的翌日便因负圣命出了远门,临走前托付了江逾白照看她。
岑拒霜自那日皇宫回府后就与表哥不欢而散,她身心俱疲,不愿再去与表哥争执什么,抑或是深究什么。倒是表哥这些日在府上时,一切如旧,他依然会耐心陪她哄她,可她如何也提不起兴致。
春日晴光尚好,窗外几处流莺啼个不停,本是适宜四处走走的好天气,岑拒霜独自躺在榻上,口中苦涩的药液尚未咽下,舌根发苦的感觉溢满了唇齿。
正逢午时小憩,她辗转难眠,不知翻了第几个身时,她察觉自己指尖摸到了什么冰凉之物。
岑拒霜挪眼瞧去,是放置在枕边的小泥狼。
她摩挲着光滑的泥面,望着半开的窗扇处,眼前浮现的,皆是那日在闹市街中见到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嚣,比她这冷冷清清的小院子热闹不少。
越是想着,岑拒霜越觉抓心挠肝,起身下榻出了卧房。
流岚正带着院内的丫鬟婆子熬制药汤,岑拒霜谁也没唤,径自往表哥常居的客舍小院而去。
叔父将她托付给了表哥照看,今时她若想出门走走,需得经由表哥准许。
这些天她一个人闷在屋里时,也想得明白。人人皆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她有关乎她和太子的秘密不可言说,表哥为何不能有他自己的秘密?
即便如今面对表哥时,她不能全然释怀那日目睹的一切,但这个横亘在心里的结,也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踏入修竹环绕的小院,里头人声依稀传来,岑拒霜心下一定,看来表哥今日就在院中。
“公子,上回的事情已处理干净了。”
“没留下痕迹吧?”
离得近了,江逾白与小厮的对话字句可闻,岑拒霜本欲上前的步伐僵在了半空,她心头一紧,连忙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响。
他们……在说那日杀人的事?
岑拒霜侧过身躲在茂密的竹林后,偷眼瞧着远处交谈的二人。
“公子放心,”小厮躬身回禀着话,“不过是一群占着江家给的好处就忘形了的刁民,此次杀鸡儆猴,待日后公子您继承了家主之位,想来他们也不敢造次。”
岑拒霜听罢脸色一白,晃着身子正欲离开时,一旁传来丫鬟的惊叫。
“哎呀,姑娘,您怎么在这?”
21. 传感
岑拒霜为表哥设想过很多理由。
譬如他所杀的,是十恶不赦之人,他所做是为民除害;又或许,杀人之举非他所愿,是家中长辈指派,由不得他拒绝。
诸此种种,都未能料到事实真相竟是这样“杀鸡儆猴”的轻描淡写。
江家乐善好施,在京中广有贤名,偶有动了歪心思的人想多讨得点好,江家便会将其驱逐于外。可如今夺人性命这样的惩罚,沉重得让她难以接受。
眼下因丫鬟出了声,她暴露在江逾白的视野里,她艰难提着步子往前,明明她和他只有几步之遥,岑拒霜却觉隔了好远。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有一瞬间,她竟觉得站在面前的人,不是她认识的江逾白,更不是与她朝夕共处的表哥。
“小霜。”
江逾白仍在唤着她,惯来疏淡的声线让她止不住地想起那日所见。
“都退下。”
他遣散了周围的下人,举步走到她跟前。
岑拒霜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发着颤,“哥哥为何要杀他们?”
江逾白幽邃的眸子掠过一抹冷意,“他们对江家不利,自是当杀。”
岑拒霜只觉手脚冰凉起来,她言语苍白地辩驳着,“朝廷自有律法,哥哥为何……”
江逾白打断了她,“小霜,你还小,这些事情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
岑拒霜高声叫着,因情绪过于激动,说话间她的气息已是起伏不定。
她盯着眼前神色淡漠的江逾白,嗓音艰涩,“在权贵眼里,平民百姓的命犹如草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不是吗?”
她自小身在边关时,便知岑家世代守护的不仅是边关,也是这防线后的万千百姓。
可她也曾见过从京中过来的权贵,对着边关的百姓发难,跋扈妄为,伤了不少百姓。最后那权贵被母亲提枪逼着赶回了京城,她也认清了权贵与百姓之间的鸿沟。
母亲说,既是锦衣玉食,过得比百姓好,便要肩负起应有的责任,而非滥用职权欺凌弱小,无论身份地位,每一个人生来都有被尊重的权利。
她本以为,表哥不可能与那些权贵苟同。
而江逾白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点头,“是。”
岑拒霜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逾白从始至终未曾动容,他保持着异于常人的漠然,眼底没有半分情绪。
她红着眼,疯狂摇着头,“我不明白所谓的利益,我只知道这些百姓的命,乃至整个大熙百姓的命,都是我父母至死也要守着的……哪怕他们有错,他们也罪不至死!若是连这些小老百姓都不懂得尊重……”
“小霜,你累了。”
江逾白不愿再听她多说,传唤着院外的丫鬟,“送姑娘回房。”
待岑拒霜被丫鬟强行搀扶着送回院里,江逾白的小厮从暗处走出。
“老爷子今日又催您和岑姑娘的婚事了……说到底,这婚事成与不成,也不是公子您自己可以决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岑侯爷舍不得岑姑娘,迟迟不肯与咱家定婚期,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小厮见江逾白不言,嘴里仍碎碎念着,“公子恕属下多嘴,岑侯爷至今仍不愿对外公开您和岑姑娘的关系,将来若岑侯爷有心把岑姑娘许给他人,公子这些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江逾白望着岑拒霜离去的方向,眼前一闪而过她与太子之间的种种亲密。
他不得不承认,近来心头有一种异样感油然而生,是原本紧紧捧在手心的东西,渐渐脱离控制的感觉。
*
月出东山,小院复了寂静。
屋内灯盏如豆,浓郁的药味儿充盈其间。
“姑娘……您就吃一口吧。”
流岚端着方煨热的药膳,苦苦相劝。她不知姑娘是何时出的院子,待姑娘被搀回房时,流岚足足吓了一跳,好在岑拒霜没有伤着哪儿或是磕碰到什么,不然她可没法交代。
岑拒霜抱着双膝缩身坐在榻上,脑袋耷拉在膝间,双眼木然地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丝毫没有理会流岚。
流岚续说着,“姑娘,您这身子好不容易有了恢复的苗头,若是在此时断了药,怕是又很难有起色了。”
岑拒霜半句都未听进去。
她委实没有半分胃口,自她与江逾白争执未果后,她只觉窒息至极,胸口里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团湿沉的棉花,摘不掉也除不去。
岑拒霜抬眼看着四处紧阖的门扉与窗扇,更觉窒息难耐。
她掀开锦被,“流岚,我要出府。”
流岚连连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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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江公子吩咐了,您身子欠佳,不能再多加劳累。出府走走这种事,等您身子好些了再说吧。”
岑拒霜还欲争着什么,但见流岚心切的面容,她忽的明了,她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表哥借用她身体虚弱的由头,堵住了她所有的路,现下府上所有人都听表哥的,她不可能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深深的无力感附在心间,岑拒霜转过身背对着流岚,低低说道:“我知道了。”
流岚劝了再三仍是无用,最后只好退出了卧房。
如此往复又过了几日。
岑拒霜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出过房门,连着帘幔外半遮的天光都显得刺目起来。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依稀听闻屋外的丫鬟们叽叽喳喳,一面唉声叹气担忧着她不肯用药,一面说着今日江公子不在府上,更无人劝说岑拒霜好生吃东西了。
岑拒霜缓缓从榻上坐起身。
重重光幕落在略显单薄的衣裳上,岑拒霜看着帷裳上的影子沉思了良久。她抬起胳膊,露出衣袖下的白嫩皮肤,微弱烛火蒙在纤细的青色血管处,薄得似是轻轻一划便有鲜血淋漓。
曾几何时,太子在他的胳膊上划过一道伤,他疼,她也会疼。
反之亦然。
犹豫半刻后,她心一横,尖尖的指甲猛地刺入胳膊。
岑拒霜疼得睁不开眼来,偏是如此,她加重了指尖的力道,咬着唇瓣不敢张开,压抑着喉间的痛吟。
相隔遥遥的宫墙里。
太子正懒懒地倚在金榻处翻看着奏报,不耐烦地听着座下臣子述职。
臣子说到某处,忽的察觉太子手一抖,只听“啪嗒”一声,捏在其手里的奏报就此滑落,于空荡荡的殿内清晰可闻。
那齐整的奏报散作凌乱的纸张,其间两三页还晃悠悠地飘至臣子跟前,臣子扑通跪在太子跟前,“微、微臣惶恐……不知是,是何处出了纰漏……”
太子并未理会,蓦地起身朝殿外走去,臣子心如死灰,一瞬间连自己尸骨埋哪里都想好了。
却听太子的嗓音远远传来。
“就这么办。”
臣子怔在原地,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
太子殿下今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这般好说话。
22. 请君
侯府。
“姑…姑娘!不好了姑娘!”
一道高呼的嗓音惊飞树梢的黄莺,流岚满面惊慌,匆匆穿过廊庑,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嗒嗒作响,好些次差点在台阶处绊倒。
卧房内,岑拒霜起榻望着仓皇入屋的流岚,“发生了何事?”
流岚把着门缘,喘着粗气,另只手指着门外断断续续说着,“外面,外面……要侯爷出去见驾!”
岑拒霜从容应着话,“叔父不在,我去见驾便是,慌里慌张作何?”
只见流岚面如土色,眼中惊恐异常,整个人抖如筛糠,“来的不是圣上,是,是……太子殿下!殿下还牵了狼到府上……”
岑拒霜镇静如常,她走至妆镜前,拿起木梳递给流岚,“替我梳妆吧,我等会儿去见驾。”
另一边。
太子坐于正堂里,既不饮茶,也不说作何,侯府一众面面相觑,心下疑惑之至,又不敢有丝毫怠慢。
管家毕恭毕敬地候在一旁,赔笑道:“殿下您怎的来了……侯爷前几日奉圣上之命外出,尚未归京……”
太子闻言双眸微眯,目光如锋,“哦,那孤便在侯府等着侯爷回来吧。”
管家在其一瞥之下倏地觉着后背寒毛倒竖。
岑侯爷至少两日方归,太子在这里待个一时半刻都难熬,更别说待上两日了。只怕届时闹得鸡犬不宁,整个侯府都要震上一震。
管家琢磨着如何是好时,太子又再幽幽发了话。
“孤的玄狼胃口不小,若是饿着肚子,孤就不能保证它会不会吃别的什么了。”
管家擦了擦冷汗,行止维持着得体的面貌,“殿下放心……”
话还未完,堂外传来一轻柔嗓音。
“臣女代叔父前来见驾,还请殿下恕侯府照顾不周之罪。”
岑拒霜姗姗而来,福身作礼。
管家瞧着今日岑拒霜的扮相有所不同,那半挽的青丝处满是珠翠,颈佩璎珞,桃粉袖衫披身,银丝软纱搭在臂间,移步间,缀着圆润珍珠的绣鞋隐隐现于裙边,绰约多姿,隆重而不失大家气派,这架势,不仅显出是为当家之人,又给足了太子脸面。
管家暗暗欣慰,看来咱们的姑娘也是长大了,能够替侯爷独当一面了。
太子端看着跟前的人,唇角勾起一抹笑。
他瞧得分明,那头上的珠翠估摸着太沉了些,她走路时微微摇晃着身姿,像是一只小狸奴顶着比头大的玉盘,挺着毛绒绒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朝前,摇来晃去的模样着实有趣。
太子瞄了眼杵在一旁的管家,“还站在这里作何?等孤请你去东宫走一趟?”
管家踌躇再三,偷眼看向岑拒霜时,后者递了个神色以示无事,他这才躬身拜礼,“……在下这就告退。”
见下人们都退去后,岑拒霜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兀自寻着最近的椅子入了座。
这身扮相确实华贵,但也累人得紧,若不是担心府上其余人起疑,她须得摆出这主人模样见驾,她也不必这般苦苦折腾自己了。
岑拒霜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没想到殿下真的会来。”
太子的视线落在她刻意避免用力的右手,他慢悠悠地抿着茶,“孤的出场费很贵。”
“先行欠着……日后再还。”
岑拒霜已无心思去想引来太子的后果,她迫在眉睫的事便是能够暂行离府。近来这样透不了一口气的日子成天压着她的肺腑,她哪怕还没发病,也要憋出病来了。故今日表哥不在府上,岑拒霜第一个想到的人则是太子。
虽然危险,也是最有用的。
她深作呼吸,问道:“殿下能带我出去走走吗?”
“可以,”
太子玩味地看着她,“你带着孤的玄狼上街走一圈,孤就带你。”
闻及此,岑拒霜抱着瓷盏的手一抖,本就发痛的胳膊一下子没能拿稳瓷盏,咣当一声摔落在地。
先不说她带着狼上街是如何危险,她若真如此做了,这么招摇过市,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整个京城不得安宁。
她不过是想出门走走,又不是想去屠城。
岑拒霜神色蔫蔫地望着地上咕噜噜滚了一遭的瓷盏,她起身稍显敷衍地朝太子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好意,我再自行想想。”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堂,踏出门槛时,管家正守在门外。
管家满脸担忧地关切着她,“姑娘,太子殿下他……”
岑拒霜心不在焉地交代着话,“好生招待着。吩咐伙房多备些生肉给狼送去。”
管家应允的间隙,岑拒霜已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他看着岑拒霜的背影,亦敏锐地发觉她的心情很是不佳,与之前来到正堂时天差地别。
这是……被太子刁难了?
岑拒霜走出不远后,顶着沉沉珠翠的脖子又酸痛起来。
她缘着亭台旁的水榭走着,清澈的池水映着她今日精心打扮的模样,精致的妆容落在一张恹恹的脸上,怎么瞧着也难看极了,岑拒霜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内心抑制不住沮丧。
“你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身后是太子的声音,岑拒霜本想回过头去,瞥见池中的自己哭丧着脸时,她的动作生生滞住,旋即将脸埋得更低了。
不过想到他竟以为自己在轻生,岑拒霜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惜命得很,不然就不会想要出去走走了。”
太子看着她被压得疼痛的脖子,又睨了眼她衣袖下的胳膊,“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惜命’。”
岑拒霜不用去想,也知太子定要调侃捉弄于她。
“那孤勉为其难地带你出去吧。”
“殿下不必再……”
话方说出口,岑拒霜始才反应过来太子在说什么。
她猛然扬起脸,目光正对上太子的双眼。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孤一想到你若是死了,便再也见不到孤,孤就替你感到遗憾。”
岑拒霜忽有一瞬觉着,太子这自恋至极致的性子也不算坏事,沉入谷底的心绪渐渐浮出一角,她像是不确定般,嗓音激动地又复问了一遍,“殿下真的愿意带我?”
太子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番,“你这一身,如何出去?”
岑拒霜拈着发髻处的珠钗别在系带,脱下臂弯的软纱缠在垂落的青丝处,又利索取下颈间的璎珞环在腰间,鞋尖缀着的硕大珍珠也被她躬身摘来塞进荷包里。
短短眨眼的工夫,岑拒霜的扮相已变了个样。
岑拒霜余光发觉太子正盯着自己,后者见她如此似是感到新奇,她解释道:“我娘亲教我的,既能入宴招见客人,又能迅速脱装,提枪杀敌。”
太子问道:“那怎的在这杵了很久也不取下?”
听罢岑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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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想了想,自己从正堂出来后好像也没那个心思顾及这么多,“……忘了。”
太子挑了挑眉,“孤以为,你想故意弄疼孤的脖子。”
岑拒霜:“……”
她的报复心有那么重么?
太子说到做到,不过半个时辰,岑拒霜已瞒着一众随太子出了府。
彼时岑拒霜还苦恼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太子只是拿出一根竹哨放在唇畔,远在另座院子的玄狼就此嚎叫起来,洪亮的声音越过檐角,引得府上一众急忙去围着院子,驳杂的脚步纷纷踏过廊庑,岑拒霜趁机出了府门。
长街处熙熙攘攘,往来人影憧憧,岑拒霜四处瞧着看着,怎么也觉逛不够。
迎面微风徐来,吹散着心里点点郁结,这些日她被迫关在卧房里,几近快分不清日升月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缠绵病榻之时,昏昏噩噩不知时日。只是区别在于,从前她是因病困于家中,这次却是被迫。
忆及造就这一切的表哥,岑拒霜原本松快不少的心情又再沉甸甸的。
倏尔,脸边冰冰凉凉的湿意传来,她回过神时,天边晦暗无光,丝丝缕缕的凉雨沾湿着鬓角,街边的行人正匆忙往檐下避雨。
“殿下,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眼见雨越发急骤,岑拒霜拉着太子的衣袖,随意挑了一间茶楼入内。
天变得太快,雨来得突然,茶楼已有不少人在此避雨,比肩接踵地挤着,皆待着雨势小些再行离去。
岑拒霜费了很大力气才寻了一个狭小角落容身。
她瞥见太子脸色有些难看,这才留意到他衣裳多了好些褶痕,本就松垮的衣袍变得略微不整,适才她只顾着拽住太子的衣袖入茶楼,如堵的人群挨挤之下,太子的衣衫便成了这般。
想来极为重视外表的太子,有朝一日会在茶楼里人挤人,衣袍还成了这样,能高兴便有鬼了。
“莫气,莫气……我来帮你捋捋就好了。”
岑拒霜趁着太子炸毛还未发作,她顶着太子欲要杀人的目光,为他整理着衣衫痕迹,又踮脚凑近他耳边低声说着,“臣女也是为殿下考虑,雨水弄湿了殿下的头发,就不好看了。”
旁处白胡子老伯吹胡子瞪眼地嚯了一声,“你们这些个富贵人家,瞧着就没挤过什么地方吧?这雨下起来,不管贫富贵贱,都得一样在这里躲着。”
岑拒霜听得冷汗涔涔,生怕太子发怒,连忙拉着太子便往茶楼里头走。
茶楼尽头有一静室,恰逢无人,岑拒霜带着太子入了内。
甫坐下,她听太子问,“你怕孤杀了他?”
“他”自是指奚落太子的白胡子老伯。
岑拒霜攥紧了衣裙,她局促地答着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臣女……”
“孤杀他,像是碾死虫子一样简单,”
太子不以为意地说着,“但是孤对虫子不感兴趣。”
话落时,静室外一阵脚步声相近。
“时青这回可要来我府上坐坐,莫再推辞了。”
表哥来了?
岑拒霜心头一激灵,紧接着便听闻江逾白的嗓音应着来人所言。
“嗯。”
那疏冷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快要推开静室的门入内。
万万不能被表哥发现她偷偷溜出了府门。
她急得站起了身,拖着太子便往静室的柜子里钻。
23. 钻柜
隔开人声喧杂的静室内,清幽的焚香徐徐散开,混着茶水煮沸的淡淡香气。
太子正是寻着舒服姿势坐下的间隙,虽说这茶楼是简陋了些,但也勉勉强强能用。
忽见对座的岑拒霜脸色一变,她急步走来,拽着他的胳膊便往身后跑。
那向来软绵无力的胳膊自是拽不动他,几番拉扯之下,太子面色不悦地站起身,配合着她的动作。但没想到的是,岑拒霜会打开角落里的木柜,拉着他一起钻进空空如也的柜子里。
“快、快进来!”
彼时岑拒霜猫着腰缩进了柜内,还不忘心急如焚地唤着他。
太子瞄了眼这陈旧不堪的木柜,昏暗无光的内里不知藏了不少灰土污垢,他满脸嫌弃地欲拒绝之时,那双纤弱的柔荑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往里一扯,抬起的脸庞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太子不耐烦地踏入了木柜。
木柜紧叩的瞬间,静室的门被推了开,透过木柜余留的狭窄缝隙,岑拒霜见到江逾白与另一公子哥入了内,二人掀起衣摆入了座,提壶斟茶。
她放缓了呼吸,生怕发出任何声响。
太子自然也瞧见了柜子外的光景,他低声在她耳畔道:“你躲你的,拉孤作何?”
漆黑一团里,岑拒霜不能眼见太子的神情,唯有他分明的轮廓线近在咫尺,由着模糊不清的光线勾勒。
她也一道反应过来,若是自己不愿被表哥发现,她只需临时找个地方藏起来,待表哥带人入了静室,势必会见到太子在此,届时根本不用太子刻意说什么,表哥他们也会自行离去。
可眼下,她已然拖着太子下水,藏进了这个柜子里,断不能在此时现出身来。
岑拒霜只能怪自己那会儿心慌意乱,根本无暇想那么多,下意识把太子当作了“同盟”,关键之时也没想过要把他丢下,这才导致了今时这样尴尬的局面。待表哥走后,她还得感恩戴德地感谢太子一番,今次帮了她那么多。
她轻声说着,“一时慌张,只想着躲起来,便忘了。”
太子动了动身,手掌抚在了柜门处,似是要破柜而出,“那孤现在就出去。”
闻及此,岑拒霜登时觉着似有一个大手倏地捏紧了她的心脏,旋即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她已是能够想到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的后果,瞒着府上所有人擅自外出,又与太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若当真到了这番田地,任凭她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说清。
惊慌失措下,她紧忙在摸黑抓住了太子的胳膊欲阻止,双眼也因太过于心切发热得厉害。
“别出去……求你了。”
微颤的声线欲泣,旋即便有断了线似的泪珠潸然,缘着她的面庞滑至下颌,啪嗒啪嗒地落在太子的手背上。
太子抓着柜门的手松了开,语气惯来满不在乎,“哭也无用,孤最喜欢看女人哭。”
话音方落,手背处温热的泪水淌得似是更多了些,浸在青筋纵布的表皮,散发着咸涩的味道。
太子往柜内一靠,似是极为不爽,“……孤日后再找你算账。”
岑拒霜这才止住了泪,出于愧疚,她缩在一旁,试图为太子腾出更为宽松些的空间。
这逼仄的柜中并不好受,许是这木柜多年未用,发朽的难闻气味缠绕在鼻尖。而她甫挪动着身子,便因施展不开无法移动毫厘,岑拒霜艰难踩着步子,正是尝试移动的间隙,她没能把控好平衡,反是整个人往前扑在了太子腿上。
浓烈的龙涎香萦怀,灼热的体温沾染在她的面庞,岑拒霜挣扎着便要起身,手肘胡乱找着支撑点时,似是压着了什么硬.实滚.烫之物,太子喉咙间压抑着痛吟的嗓音当即从头顶传来。
“嘶,你想死么?”
岑拒霜茫然抬起头,她奇着自己并未感觉到疼痛,只得低声解释着,“这里太黑,我,我看不清……”
太子一把拎过她的衣襟,把她提了起来,“别动。”
岑拒霜安安分分地没再动了。
可眼下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她几乎是坐在了太子的腿上,他发热的呼吸如流水越过她的胸前襟口,不多时,她感受到自己襟口的位置渐渐化作了一片潮热的湿意,又被他温凉的鼻息拂过,酥痒至极。
她想要避开这古怪的异样感,便又稍稍起了身。
“再动,孤把你的腿砍下来。”
太子强忍着想要离开这破柜子的冲动。
先前岑拒霜手肘撑着的位置还隐隐作痛,险些让他成了太监,如今她坐在他的腿上,仅有几层薄薄的衣裳相隔,她偏还不安分地移来动去,女子独有的软香近畔,那等圆.润柔.软切切实实贴紧着,于黑暗之中更加凸显,尤为磨人。
听闻太子所言,岑拒霜顿时不敢动了,只得维系着半挂在太子身上的姿势,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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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稳坐在太子腿上还要难受,没过一会儿,她便双腿发软,难以支撑。
太子皱紧着眉,又再拎着她的衣襟把她放回了原处。
延续着之前的折磨。
……
“说起来,上回在赏春宴,我见到了岑家那个小姑娘,倒是生得可爱,难怪你这些年为了她少有出门。你当真打算为了她,弃掉京中其余女子吗?”
柜子外传来男子声音,岑拒霜听到其话中提到了自己,便偏过头朝缝隙外看去。
男子背对着柜子,与江逾白对坐,听声线,这人依稀是薛家二郎,也就是宁妍的准驸马。
薛二郎续说着话,“听映萱讲,花朝节那日,好些姑娘都等着同你相约,结果你只是去把香囊归还给了方家小妹,然后就走了,如此不解风情,我还真替那些姑娘可惜。”
江逾白的面容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他徐徐缓缓地斟着茶,嗓音未有一丝波澜。
“我只能娶小霜。”
岑拒霜睁大了眼。
她从未想过表哥会娶自己,日复一日的相处,她早已把江逾白当作亲哥哥一般,所以在与江逾白意见不合并产生争执时,她更为伤怀。
太子挪眼看着怀里的岑拒霜,他自是能感受到她的轻颤,木柜缝隙的光亮恰是落在她满是惊色的面庞,像是第一次知悉这桩事一般。
薛二郎摇了摇头,“你那表妹虽好,但毕竟身体太差,你是未来的江家家主,将来怎能没个一儿半女呢?”
江逾白抿了一口茶,白雾氤氲间,岑拒霜几近看不清他的脸。
偏听他不疾不徐地说着,“江家如今在京中尚且风光,十年后若无再进,便几无立足之地。岑家这一代直系血脉单薄,唯有小霜一个女子,我只能娶她。将来她若无所出,妾室的孩子便是她的。”
岑拒霜躲在柜子里,紧紧咬着下唇。
又是利益。原来自己在表哥眼里,只是一枚连接江岑两家的棋子,他想要娶她,非是因为她是岑拒霜,而是因为她是岑家的女子。换而言之,若是岑家直系血脉有任一适龄女子,他的选择便不会是她。
那她呢?她岑拒霜究竟算什么呢?
薛二郎良久才开口,“我还以为……你对你那表妹,情根深种。”
而下一刻,江逾白所言将岑拒霜的心彻底打入谷底。
“照顾她,是五年前祖父交予我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