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寐》
1. 难寐
《难寐》文/秣淮
发表于2024.12.24
十二月的京州,气温急转直下。
凛冬忽至,室外温度接近负数,狂风肆意拍打着门窗,发出持续不断的“咣当”声响,像是寒潮来临前的预告。
温荔从医院出来时已是深夜,她刚刚结束了一台长达七个小时的手术,紧绷的神经还没松懈下来,稍动一下便觉得腰背酸痛,脚步也微微打飘。
今日的手术对象是一例罕见病患者,伴有多项并发症,情况不容乐观。科室针对病人制定了详尽的手术方案,以备万全。
好在整个过程有惊无险。手术结束后,科室主任紧急召开了研讨会议,对手术环节进行详细复盘,一来二去的就拖到了零点。
此刻行走在室外,冷风夹杂着雪籽呼啸而来,寒意无孔不入,顷刻间席卷全身。温荔拢了拢衣领,不由得加快脚步。
行至停车场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有人从身后叫住她:“温荔,等等。”
温荔回过头,借着一旁微弱灯光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与她同科室的医生,魏宁。
“温荔,你的钥匙落在办公室了。”魏宁气喘吁吁追上她,在她面前站定。掌心摊开,的确是她的钥匙和门禁牌。
温荔冲他笑了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谢谢魏师兄。”
魏宁道了声“客气”,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显然是有话要说。
温荔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便站在那里耐心等他开口。
魏宁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琢磨半晌,试探着问:“听说最近温伯伯的状况不太好?”
温荔面色僵了僵,眼中晃过一瞬的怔然,随后轻扯了下唇角,笑得有些勉强:“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记得温伯伯是在遥山医院吧?”
“是。”
魏宁自知有些冒昧,却还是忍不住提议:“遥山医院位置偏远,过去一趟得耗费不少时间,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温伯伯转来咱们医院,再重新做一遍专项检查?”
“不用了。”温荔下意识拒绝,细秀的眉微微皱起,“太折腾了,我爸身体受不住。”
魏宁意识到自己有些越界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纵使他是好意,也没有站在自己的角度强行替人分忧的道理。
注意到她面色泛白,浑身透着疲惫,他便不再多言。临走前,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你刚回国不久,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安置妥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夜已经很深,冷风萧索刺骨,实在不宜在外逗留太久,温荔冲对面的人点点头,笑着与他道了再见。
转过头,却陷入深思。
魏宁的担忧并不多余,他的提议句句都在点上。
温宏远卧病多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院给出的最新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癌细胞转移至肝肾,并且有持续扩散的危险。
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也不过是凭借化疗和靶向药吊着一口气。
延续生命的同时,也是在延续痛苦。
四年前,京州市公安局侦破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温宏远作为案件的第一受害人和重要证人,带病参与了法庭审判,却因此遭到舆论攻击,流言纷争不断。
这几年为了躲避舆论纷扰,温宏远一直住在郊区的遥山医院,一切费用都由温荔曾经的寄养家庭贺家包揽。她也因此欠下贺家不少人情。
遥山医院距离市中心较远,过去一趟耗时费力,这一点,温荔心知肚明。
但温宏远身上牵涉的旧事太多,如今远离世事便是最好;过度暴露在大众视野,反倒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拿他的伤病大做文章。
父亲所剩时日不多,最后的时间,温荔只想让其安然度过,不再被恶人恶事搅扰。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全身,温荔无来由的惴惴不安。
一夕之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决定去看一看温宏远,现在就去。
-
深夜的唯一好处便是车辆稀少,一路畅通无阻,将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缩减至二十分钟。
行至最后一个路口时恰好遇上红灯,车辆停泊时间久了,挡风玻璃上堆起薄薄一层积雪,又在车内暖气烘烤下渐渐消融,化作一摊水渍很快蒸发不见。
等待红灯的间隙,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温荔点开微信,看见工作群内显示着99+的未读消息,不由得微蹙起眉。
新来的实习医生谨小慎微,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在群里报备,稍有一丁点疑问便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在科室里氛围不错,从不论资排辈,前辈们但凡空闲下来都会热心地为实习生们答疑解惑。
盯着手机看了半晌,温荔晃了晃神,冷不丁笑道:“挺好,有我当年的影子。”
原本准备放下手机专心开车,谁知刚退出群聊,手机再次震了震,名为“京州日报”的公众号推送了一则快讯:
“据悉,OASIS科技公司即将上市,其创始人贺知衍先生将于下周五在京州大学开展创业分享交流会,并于同日开启新产品预售通道,当日销售额将作为善款全数捐献给希望工程……”
温荔沉默地读完消息通知,目光触及到那个名字,眼皮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当年她离开京州时,“oasis”还只是个初具雏形、不被人看好的小型科技公司,在各方势力的打压之下险些撑不下去。
没想到六年过去,oasis不仅在残酷的行业竞争中存活下来,还成功上市了。
而这一切显然归功于新闻报道中那个功成名就、年轻有为的新兴企业家,贺知衍。
指尖按着屏幕向下滑动,配图正是那个人的照片。他一双漆黑的眼直视镜头,眉目冷峻,神色是一贯的疏离,唇角轻扯着上扬,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
明明已经过去很久,记忆中的那张脸仍旧清晰,如同被人用刻刀纂刻进脑海里,根植于记忆深处,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看着那张清俊面庞,她的手指僵住,越来越多的记忆涌现在眼前……
思绪被拉回到那年冬天。
在他为她建造的那一方小院里,温荔明明生着病,却一时贪玩,偷偷跑出来玩雪,结果被外出归来的贺知衍抓个正着。
贺知衍黑着一张脸拉她进屋,将她狠狠训斥一顿,转头却拿来了吹风机,仔细帮她吹干被雪濡湿的发尾。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发丝攥在手心,明明动作轻柔,嘴巴却不饶人:“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穿着单衣跑出去玩雪,你怎么不长记性?”
说着,还屈起手指敲她脑门:“这几天我会日日盯着你,身体痊愈之前都给我在家好好待着,不许再踏出院门一步!”
对面的人下了狠手,温荔吃痛,仰起脑袋瞪他,正要抱怨他太凶,下一秒却被贺知衍按住后颈,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
绵密的吻随之落下,将她的神思一寸一寸从身体里剥离,带她坠入一个虚浮梦境。
这一吻持续了太久。
终于停歇下来,他抬手轻抚她细软蓬松的发顶,隔着一层落地玻璃,正好瞥见她身后盈盈飘落下来的雪花。
而温荔细细凝视着他,从那双晦暗不明的眸子里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心在这一刻柔软下来。
她凑近他,双臂环在他腰间,眸中愠色褪去,语气也变得酥软:“知衍哥,现在你被我传染了,你也感冒了。”
“所以呢?”
“所以你该以身作则,不能跑出去吹冷风。还有……你要对我温柔一点,不许再骂我了。”
贺知衍睨她一眼,幽深的瞳仁渐渐泛起柔光,语气缱绻而不自知:“不骂你。”
随即掌心缩紧,紧贴她柔软纤细的腰线:“楼上暖和,去楼上帮你吹头发,好不好?”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温荔还未来得及深思他话中含义,便被他拽入另一个梦境。
与方才那个缱绻绵长的吻不尽相同,眼前这个梦境里,他变得肆意蛮横,死死禁锢着她,湿热的呼吸交缠,直抵梦境深处。
……
回忆太过浓烈,以至催生幻觉。直到听见后方车辆按响喇叭,温荔才回过神,慌乱地放下手刹,踩下油门继续往目的地开。
梦醒大约就在这一刻。
又或许,是在更早之前。
手机屏幕还亮着,温荔重新扫了眼那则新闻……
如今Oasis成功上市,明明是令人开怀的好消息。可每每看见与他相关的一切,心口总是异常沉闷,牵扯出千丝万缕的疼,有如抽丝剥茧。
看着窗外浓厚的夜色,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中已然波澜万千。
抵达遥山医院已近凌晨一点。走进住院大楼,熟悉的味道钻入鼻腔。
许是暖气开得太足,室内又不通风,温荔总觉得格外憋闷。
夜深无人,楼道里静得出奇。
温荔尽量放轻了脚步,朝着父亲的病房方向走,下一刻,猝不及防的在走廊转角看见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熨帖整齐的衬衫西裤,头顶的冷白色光源映照出挺拔身形。他步子迈得很大,两条长腿挪动得飞快,落脚却轻盈,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温荔看着那抹背影,心脏仿佛漏掉一拍,下意识背过身去,觉得应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她默默平复着心绪,再回过头,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温荔揉了揉眼睛,一颗心悬在那里不上不下。
以贺知衍如今的身份,以及他对自己的憎恶程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最近工作太累,以至于大脑疲惫,出现了幻觉。
温荔在走廊里平复好心情,推开门,轻手轻脚进了病房。看见床上安静沉睡的人,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安放了些。
温宏远入住的是vip病房,不论环境、服务还是医疗条件都是顶好的。房间每天有专人打扫,空调是适宜的温度,床头的鲜花按时更换,连餐食都是特供的营养餐。
这些都是贺家人安排的,样样都按照最高配置来办。
可病床上的人根本无福消受。
温宏远已经病入膏肓,很少有清醒过来的时候。
偶尔思绪清明,便如同机器人一般竭力瞪大双眼,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直至精力耗尽,再次睡去。
温荔常常会想,与其这样苦恨交织地活着,日日承受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死亡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温荔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恰好有护士进来换吊瓶。
小护士忙完,与她交代了些注意事项。
温荔默默记下。想起一刻钟前走廊上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顺口问了句:“今天有贺家人来过吗?”
“刚才的确有人来过,但那人好像很急,放下东西就走了。”护士指了指搁在一旁的水果和补品,如实说。
温荔搁在膝盖上的双手颤了颤,忽地惴惴不安:“那个人……经常来吗?”
小护士面露难色:“这个……我刚来这里工作不久,不太清楚呢。”
温荔点点头,道了声谢,不再多问。
她在病房里待到凌晨,中间倚在沙发上闭眼小憩了会儿,直至听见一旁的动静,猛然惊醒。
病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嘴里正含糊不清地说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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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手臂颤巍巍抬起,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见状,温荔掀开身上的薄被来到病床边,握住那只形若枯槁的手:“爸,你说什么?”
温宏远似是认出了她,轻唤了声“荔荔”,浑浊涣散的眼瞳忽然有了焦点,却也只维持了一瞬。
片刻后,他神思又变得恍惚,嘴唇尽力张合着,嗓音却几近嘶哑,拼凑不出完整的字句。
温荔低下身,将耳朵凑近,仔细听了听,听到的无非是温宏远日日念叨的那些话,一字一句,犹如泣血:
“我是好人,我不是坏人。”
“举报,举报他们……”
泪水无声落下,温荔咽下喉头酸楚,尽力挤出一抹笑容,轻声道:“爸爸,你不是坏人。”
她熟练地从包里拿出一张旧报纸,展开来,报纸已经陈旧到布满褶皱。
“坏人已经得到惩罚了,你看。”她指着报纸上当那一行显眼的大字,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直至父亲平静下来,再次入睡,她才擦去眼角泪痕,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温荔起身,将窗户拉开一个缝隙,想要透透气。报纸被她顺手搁在一旁的茶几上,暖色灯光下,头版标题里那一行黑色加粗的字体无比显眼:
【京市地产富商陶延盛涉嫌非法经营、故意杀人等多项罪名成立,法院已宣判其死刑,缓期一年执行】
坏人即将伏诛,正义的审判来得太迟。
可温荔知晓,以温宏远如今的状况,怕是撑不到云开月明的那一日了。
-
温荔在医院守了一整夜,虽只倚在沙发上浅寐了几个钟头,却睡得异常心安。
次日一早,她只简单洗漱了下就驱车往市区赶。
回到仁康医院,温荔快速换上白大褂,准备去茶水间泡杯咖啡提提神,走到半路忽然感觉到胃里一阵抽痛。
手里的杯子险些没拿稳,温荔扶着墙壁,身体微微弯曲下去,胃部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感,犹如什么东西在胃里拉扯翻涌。
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身躯晃了晃,视线有一瞬的模糊。
“温荔,你没事吧?”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一只手稳稳搀住她,给了她一个支点。
温荔扭头,看见突然出现在她身侧的魏宁,唇角抿出淡淡笑意:“没事,谢谢师兄。”
“你确定没事?”魏宁垂眸,见她面色不佳,额角挂着细汗,不禁担忧,“是不是没来得及吃早饭,胃又难受了?”
“魏师兄真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你。”温荔打趣。
“都难受成这样了,还贫嘴。”魏宁无奈,搀着她往电梯间走,温声说,“我陪你去趟消化科门诊,让值班医生给你看一看,开点药吧。”
“好。”温荔看了眼时间,八点四十。门诊是九点上班,她可能还得等上一会儿。
电梯下行两层,很快到了消化科。
掀开硅胶门帘进去,魏宁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他们的科室主任赵清辉打来的,说是有个手术方案要和他确认,让他立马过去一趟。
四下安静,偏巧赵主任的嗓门又大,即便隔着手机,他们的对话内容也清晰传入温荔的耳朵。
见魏宁挂断电话,转过头眼含忧虑看着她,温荔立马摆摆手:“没事的师兄,你去忙吧。”
区区胃疼而已,小毛病,她已经习惯了。
况且这都到诊室门口了,若是被其他科室的人看见他们走得这么近,难免被说闲话。
“那我先去了,有事叫我,千万别逞强。”魏宁看她一眼,不放心地交代。
魏宁走后,身旁无人唠叨,温荔独自一人反倒觉得耳根清静。
她抬手叩了叩门诊室的门,无人回应。
转身欲走,却被一旁路过的小护士告知:“今天是姚医生值班,我刚才在更衣室看见她了。温医生,我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您先进去等?”
温荔胃疼得紧,此刻也顾不上太多,直接进了诊室,在问诊区域坐下,一只手捂着腹部,有些艰难地开口:“麻烦你,能不能帮我倒杯水?我实在是……”
话说到一半,明明没有开窗,温荔却感觉到一股凛凛寒气直逼过来,让她下意识打了个冷噤。
她懵然抬眼,这才发现刚才与自己对话的小护士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
温荔纳闷。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走路都没声的?
温荔此刻有些低血糖,胃疼得紧,加之头晕眼花,视线也变得模糊。
她用力眨了眨眼,在看清男人模样的一瞬,身体猛然僵滞。
相隔不过一米的距离,贺知衍正低眸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如浓墨勾勒。
男人面色冷然,睥睨而下的视线直逼向她,让她避无可避。
温荔原想错开眼神,随便找个由头溜掉。
可对方目光灼灼,犹如磁铁吸附一般,牵引着她与之相对,根本挪不开眼。
良久的对视,温荔脑中晃过千百种念头,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着六年过去,他大概率已经认不出自己。
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拿出医用口罩戴上,低敛着眉眼道:“门诊部上班时间是九点,看诊医生还没来,您可能得等上一会儿。”
说完,顾不上胃痛,只想快些离开。
男人好似注意到她苍白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又很快隐去。
擦肩的一瞬,他扼住她纤细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幽深如墨的眼瞳遮盖不住复杂神色。
一开口,话音疏淡,犹如窗外尚未消融的寒冰,带着丝丝凉意:
“你不是现成的吗,还等什么?”
2. 难寐
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谁都没再开口,仿佛暗暗与对方较劲。
温荔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深吸一口气,好言好语向对方解释:“我不是消化科的医生,我只是过来看病拿药的。”
她用力扽了扽,试图将手腕从他掌心抽离,但对方并没有放手的意思,反倒凑进一步,视线紧锁在她苍白的脸上,嗓音有些喑哑:“身体不舒服?”
温荔挣脱不得,愤愤抬眼,眸中愠怒之色尽显:“这貌似与您无关吧?”
“既然病了,就得寻医问诊。”贺知衍松开她的手腕,冰凉的指节覆在她肩头,将她摁回原位,再开口,已是捎带命令的口吻,“就坐在这里等。”
须臾的错愕后,温荔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是一贯的强势作风,一点没变。
她侧眸,瞥见贺知衍垂落下来的右手攥着一张挂号单,这才意识到他是来看病的。
回想起刚才对视的一瞬,他确实脸色不大好,唇线绷得僵直,眸光也黯淡,是他身体不适时的惯常表现。
可他看病就看病,把她拘在这里不让她走是什么意思?
“贺先生……”温荔费力地仰起头想与他争论一二,奈何刚出声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荔荔,你没事吧?”
姚姳一路小跑过来,推门而入直奔桌案前,握住温荔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刚才听值班护士说你胃病犯了?要不要紧?”
温荔仿佛看见了救星,立马站起身长话短说:“我没事,你给我开点复方氢氧化铝片吧,我拿了药单就走。”
“没问题,等着。”姚姳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水性笔,眼睛一晃,注意到一旁静站许久的贺知衍。
男人面容精致,眉目冷峻,纵然臭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也是十分吸睛的。
瞥见他手中的挂号单,又瞅了眼一旁快要指向九点的挂钟,姚姳眼睛眨了眨:“您是今天第一位患者吧?不好意思啊,这还没到看诊时间,外面的广播还开始没叫号呢,我就先给我朋友开药了,麻烦您等一等。”
贺知衍神色淡淡,一副了然模样:“我没事,先给她看吧。”
见贺知衍并没有向她发难,温荔总算松了口气。许是疼久了,麻木了,胃里的不适感反倒冲淡了些。
温荔想了想说:“算了姚姳,你还是先给这位先生看病吧。我这都老毛病了,直接去药剂科拿点常用药就行。”
姚姳刚打开电脑,闻言微微一怔,目光扫过对面二人,总觉得他们之间涌动着不知名的暗流。
尤其是温荔,煞白着一张脸,目光躲闪,显然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怎么还谦让起来了?”姚姳纳闷,褐色瞳仁里闪烁着些微八卦的光芒,“什么情况?你们认识?”
心事被一语道破,温荔神色微顿,双手插进外衣口袋,抿唇不言。
她无法坦然看向身侧的男人,却能够感觉到那道冷冰冰的目光正直直望向她。
姚姳快速开好处方单,抬眸时正好看见贺知衍唇角动了动,将视线转向温荔,眉梢轻挑着上扬,显然是在等她回答。
这一番眼神交流,不似陌生人之间的举动,反倒像是熟人间的拉扯与试探。
“不是……你们真认识啊?”姚姳懵了。
思绪拉回三个月前,温荔从德国回来,刚刚入职仁康医院的时候。那时大家明明口口相传温医生性情冷淡不近男色,平日里也不见她和身边的男性有过多接触。
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啊……
而且这男的怎么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温荔抬起头,看见姚姳怔惑的表情。
“不认识”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正犹豫如何回答,身侧冷不丁传来一声低笑。
贺知衍的视线紧锁在她身上,如磁铁吸附,引得她不得不向他看去。
他手插口袋站得笔挺,看起来一本正经,温荔却从他眼中读到了满满的嘲谑。
半晌,他薄唇动了动,清冷的嗓音响在她身侧:“你说呢?温医生。”
“没有意义的问题,就不需要回答了吧?”温荔从姚姳手里接过药单,看着他,目光平直,眼中波澜已平定,唇角轻微扬起,露出的笑容浅淡又疏离,“我好了,您请便。”
话落,她侧身而过,衣袂蹁跹扫过他的手背,发尾扬起一缕,熟悉的淡香从他面前拂过,很快糅杂进空气里,被浓浓的消毒水味覆盖过去。
-
贺知衍以为自己只是轻微胃痛,拿点药就能走人了。谁知被姚姳安排着做了一系列检查,又是胃镜又是消化道造影,一来二去的就折腾到了中午。
回想起昨晚,客户临时要求更改方案,设计部给出的图纸又不符合他的预期,为了不耽误时间和项目进度,他只好自己上手,熬了个大夜重新做了一份方案出来。
邮件提交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贺知衍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泛下来,疲意渗透四肢百骸。本想给自己放一天假好好补个觉,却被突如其来的胃痛扰得睡意全无,便让助理帮他挂了专家号,来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他一早便得知温荔回国的消息,也曾预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却没想到会是今日。
两人不仅不约而同的生了病,还出现在同一科室,种种巧合让这次的重逢发生得顺其自然,合乎情理。
可看起来,温荔似乎并不愿意与他打上照面。自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眼中就只有闪躲和回避。
无人知晓,他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一颗心是何等迫切。
迫切的希望她回国,迫切的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尽管那答案依旧不尽人意。
贺知衍在医院大厅里独自坐了会儿,头脑昏沉之际,听见一阵脚步声,随后是好友宋勉略显焦急的声音。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助理呢?”宋勉在他跟前停下,微微匀着气。
“去给客户送图纸了。”贺知衍背靠座椅,懒懒说道。
宋勉荒诞地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将手里拎着的保温桶递给他,里面是他专程从褔禧楼打包回来的药膳粥,新鲜热乎。
贺知衍抬手接过,拧开盖子嗅了嗅,浓黑的眉随即蹙了起来,一时没忍住露出嫌弃的表情:“这是粥还是药?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你这什么表情?”宋勉被他气乐了,“原本我今天上午有个会,一听说你病了,立马把会议推迟,亲自跑来看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私人保姆。”
贺知衍瞥他一眼,不置一词。
见他眸色暗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宋勉摸了摸下巴,大胆猜测:“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难不成是故意把自己弄病了,找个由头来见一见你的归国白月光?”
此言一出,贺知衍脸色更差。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宋勉极少看见贺知衍吃瘪的样子,还挺稀奇。原本想继续揶揄两句,谁知还未开口便被对方一语反杀:“我昨天一不小心点进了京州大学的校园论坛,在新一届优秀博士生表彰里看见了江雪栀的名字。”
贺知衍眉梢动了动,面不改色地回击:“你们不是夫妻吗?怎么你老婆从澳洲回来都没告诉你一声?看来你们也不是很熟嘛,宋总?”
“……”
听见江雪栀三个字,宋勉神色微变,老实闭上嘴,适时的装聋作哑。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清楚知晓对方的软肋在哪里。贺知衍的致命三连直击宋勉痛处,扎得他心口生疼,好半天才缓过来劲:
“粥还喝不喝了?不喝还我,我拿回去喂Mickey。”
Mickey是江雪栀养的三线仓鼠。自她去澳洲当交换生后,小仓鼠便由宋勉帮她照料。
宋勉最讨厌鼠类生物。
原以为Mickey落入他手中注定活不过三个月,一命呜呼是迟早的事。结果在他的“精心”照料下,Mickey不仅有幸存活下来,还长成了一只软糯呆萌的小胖鼠。
只是自从两年前他们大吵一架,江雪栀丢给他一份离婚协议,拉黑他的电话和微信出国念书后,他们便断了联系,他自然无法告知她Mickey的近况。
宋勉沉浸在伤怀之中,脸上透着隐隐愁色。思绪还未来得及发散,便听贺知衍轻嗤一声,笑道:“你这是想把你心上人的宠物也给毒死?”
宋勉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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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本想反驳,却见身旁的人敛了神色,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宋勉,帮我个忙。”
“帮我把吞吞从荔枝湾带出来,送去贺家。”
-
眼看着时间不早,宋勉搀扶贺知衍起身,两人准备打道回府,没想到又在大厅正门处遇到温荔。
温荔正和一个中年妇女对话,看起来应该是病人家属。她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素净的一张脸不施粉黛,日光斜打在脸上更显皮肤通透。银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遮盖不住出挑的相貌,反倒增添了些许知性美。
宋勉瞥了眼贺知衍的神情,见他板着一张脸目光幽冷,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再让两人打上照面为好,便拉着他往停车场方向走。
可是已经晚了。
下一秒,贺知衍神色微变,脚步一时不受控制,朝着另一方向迈了出去。
温荔交代完服用特效药的注意事项,同病人家属道了别,准备回办公室,一回头,一道高瘦身影映入眼中,熟悉的气息漫入鼻腔。
她身躯顿了顿,转身欲走,一只修长手臂横在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经过一上午的忙碌,原本温荔心绪已经平定,胃痛也已经缓解。现下又被这人找上门来纠缠,她觉得今天的药白喝了。胃是不难受了,脑袋却隐隐作痛起来。
温荔仰头直视他,难听的话险些脱口而出。见他病气未消的模样,一腔怒火终究还是憋了回去。
主任开会时常说:医生应该适当给患者提供情绪价值,给予其人道主义关怀。
这里是医院,她是医生,与患者发生口角总归是影响不好。
半晌,她秉着职业操守耐下心来问道:“您还有事吗?姚医生应该安排您做了专项检查吧?结果如何,严重吗?”
不等对方回答,又继续说道:“医生给您开的药一定要按时吃,只要饮食清淡好好调理,胃病是可以养好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假装不认识?”贺知衍着实佩服她的心理素质,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六年的时间,当真是能改变一个人。
曾经那个说句谎话便脸红耳热的小女生,终究是被他弄丢在过往岁月中,再也寻不回了。
“不然呢?找个咖啡厅,坐下来叙旧?”温荔弯唇笑了笑,“没必要吧?大家都挺忙的。”
凛冽寒风透过玻璃缝隙吹进来,冷得她一哆嗦。
她拢了拢衣领,抬起头,又听贺知衍问道:“当初是谁说的,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我会离开的。”她正视他,眼睛无来由的酸涩,“我回京州,不过是想多陪陪我父亲,他时日无多了。”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倚靠贺家分毫,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你放心。”
“很好,有骨气。”贺知衍轻嗤一声,千言万语涌上喉咙,最终又咽了回去。
恰好宋勉从车库取了车开过来,一个轻巧的转弯,深灰色保时捷轿车在他跟前稳稳停下。
贺知衍不再正眼看她,三两步走到车前,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宋勉,开车吧。”
温荔目送那辆车驶出医院,忽然觉得胸口沉闷,温热的泪聚在眼眶,涩意也随之蔓延。
感觉到眼睑一片湿润,她抬手,不动声色地将泪水擦去,转身之际,又听见一阵轰鸣声响起。
那辆车不知何时又开了回来,车窗降下来,她再次对上那双狭长阴鸷的眼。
贺知衍抬眸看向她,声音冷硬:“刚忘了说,既然你这么有骨气,你父亲在遥山医院的住院费和护理费,以及你在德国留学时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如一并还清了?也省得日后与贺家有更多牵扯。”
温荔闻言身体一僵,闭上眼,回忆如无数碎片在她眼前平铺开来,形成一条紧密交织的绳索,将她捆绑缠绕,企图将她拉回不见天日的暗夜中去。
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眉眼轻耷下去,沉默良久,最终无力地吐出一个字:
“好。”
眼看车子开出医院,驶向外侧马路,温荔蜷在衣袖里的手指不自在地捏紧,脑中无来由的闪现出与贺知衍初见时的画面。
那个时候的他,似乎比现在更加刻薄,也更为恶劣。
3. 沉眠
温荔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存在着一条极为鲜明的分水岭。
十二岁之前,温荔曾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父母疼她爱她,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即便那时的条件并不那么富裕,他们也会倾尽所能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
直到十二岁那年,灾祸悄然而至,温荔的生活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年初春,温宏远受单位派遣,和几个同事一同出发,去到邻市尚未对外开放的玉麟山脉,完成一项地质勘测任务。意外发生在勘测小组进山的第四天。没人料到,带着专业设备进山的一群人,竟会在勘测途中无故失联,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此事一出,当地警方立马封山,对相关人员展开搜救工作,然而一连搜寻多日也没找到那些地质勘探员留下的任何踪迹。
这桩案件疑点颇多,公安局立案调查许久,始终没有太大进展。
自温宏远出事的那天起,温荔的母亲赵毓兰便走上了替丈夫维权的道路。这条路一走就是两年,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后来眼看着希望越来越渺茫,赵毓兰的精神逐渐崩溃,渐渐患上抑郁症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
曾经的家庭分崩离析,一夕之间,温荔成了没人要的小孩。亲戚们将她视若敝履,避之不及。除了年迈的奶奶,没人愿意接纳她。
在那之后,温荔一直跟着奶奶生活,日子平淡却也充实。
后来奶奶生了一场重病,无力再照拂她,小叔一家便好心将她收养。
可人的善意总归是有限。时间长了,事情得不到解决,叔叔和叔母对她便不如从前那般和善。他们把她当做拖油瓶看待,话里话外皆是冷嘲热讽。
温荔知晓叔叔婶婶不待见自己,便从高一开始申请住校,偶尔才回家一趟,尽量减少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次数。可即便如此,叔婶对她的排斥却分毫未减,若不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他们怕是早已将她扫地出门。
她的人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支离破碎,如今所期盼的,不过是早日等来父亲的消息,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开这座闭塞小城,不再看他人眼色度日。
-
温荔的生活彻底迎来转机,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
那是云城有史以来最为炎热的一个夏天,室外日光毒辣,蝉鸣刺耳,气象台一连多日发布高温预警,提醒人们注意防暑降温。
放学时间,云城一中的校园里人头攒动。
温荔结束了最后一门期末测验,从考场回到教室,将整理好的暑假作业装进书包里,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校园。
这一学期结束,暑假即将开始。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她无法继续住在学校,只能回到叔叔婶婶家里度过整个假期。
还不知,到时候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白眼与挖苦。
回家的第一顿晚饭,温荔吃得食不知味,胆战心惊。
见堂弟和叔婶接连放下碗筷,她快速吃完碗里的饭菜,自觉起身去厨房刷碗。
“荔荔,先别洗了。”婶婶陆芳叫住她,指了指身侧的沙发,唤她过来,“你来,我和你小叔有话对你说。”
温荔擦了擦手,来到客厅坐下,见叔叔婶婶神情严肃,便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
一颗心本就不安,现下更是跳得剧烈。
果不其然,温振远揉了揉眉心,轻咳两声说道:“荔荔,你爸爸失踪已经满三年,单位那边不愿担责,警局那边也没有任何案件进展,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啊……”
说着,温振远看了眼妻子的脸色,支支吾吾道,“我看不如,不如就……”
见温振远磕磕巴巴,含混躲闪,陆芳烦躁地啧了声,接过他的话头,疾言遽色说道:“不如直接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签了死亡确认书,去单位把抚恤金领了,钱握在手里,你自己有个退路,我们也不必再替你爸妈养着你。”
陆芳一语既出,一旁的温振远变了脸色,急忙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荔荔到底是个孩子,你说话能不能委婉一点?”
“委婉什么?委婉能解决问题吗?”陆芳恼火地拍桌,将温振远一通训斥,转而又看向温荔,“你当你这几年的学费很好挣吗?那都是我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我们又不是你亲爹亲妈,也不止你一个孩子要养!你堂弟明年就要升初中了,我们原本想多攒些钱送他进好一点的私立中学,现在倒好,多了你这个拖油瓶,连累我们一家人都跟着你吃苦受罪!”
这大半年时间里,诸如此类的奚落温荔已听得太多。如今父母不在身边,奶奶身体不好无力照拂她,只能把她交给叔叔婶婶抚养。
除了叔叔婶婶,她在这座城市再无依靠。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尚且看不清前路,便只能咽下眼前的委屈苦和楚,先尽力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听着婶婶没完没了的抱怨,温荔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听见陆芳激动地一拍手,凑到丈夫耳边低声问了句:“我记得赵毓兰有个妹妹,早些年不是远嫁京州了?好像还嫁了个富商来着?”
温振远眼皮颤了颤:“你是说赵书瑾?”他抬手摸了摸后颈,脸上霎时间浮现出几分鄙夷神色,“赵书瑾很多年前就和家里断绝来往了,连她父母去世都没露面。像她那种自私薄情的人,连骨肉至亲都能割舍,怎会愿意收养荔荔?”
陆芳闻言浅嗤了声:“她到底是嫁了那么有钱的一户人家,总不至于连个孩子都养不起吧?”
“再说了,她不是一直和她姐姐关系挺好的?我记得赵毓兰葬礼上,她还派人送了花篮吧?”
“只是送了花篮,她本人又没到场。”温振远低声嘟囔。
“荔荔好歹与她有几分血缘在,这事儿她不管也得管!”陆芳皱眉,支使道,“你去给我找找赵书瑾的联系方式,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温荔坐在一旁,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差不离,颤抖的指节紧攥住校服裙摆,鼻尖涌上一抹酸楚。想到父亲,内心又有些愤恨。
果然,她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叔叔婶婶不愿再管她,他们不仅想把她塞给远在京州的小姨,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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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法院申请宣告父亲已经死亡,由此拿到赔偿金和父亲的财产。
温荔看了眼站在阳台上窃窃私语的两人,慢慢起身,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刚按下报警电话,还没来得及拨号,就听见客厅里传来陆芳的声音:
“喂,你好,是赵书瑾家吧?对对,我是她在云城的亲戚,我有点急事找她。”
过了会儿,电话那头似乎换了个人。随着那人开口,陆芳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了些:“书瑾啊,我是温荔的婶婶陆芳,你还记得我吧?是这样的……”
陆芳对着电话一通絮叨。
待她说完,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并没什么太大反应,陆芳沉默几秒,又变得急躁:“什么?什么叫你没义务收养她?”
“荔荔虽然姓温,但她也是你姐姐的孩子。现在你姐姐不在了,你替她养孩子合情合理。再说了,这孩子住在我们家,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花钱……”
“我话就放这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是不管她的死活,我就把她送去福利院,或是丢在大街上让她自生自灭!”
陆芳说完,愤怒地挂断电话,手机被她扔在沙发上,发出一声闷响。
温荔低下头,视线停留在没有拨出的那一通电话上,思绪变得凌乱纷杂。
怔然许久,忽然联想到陆芳的那句话:赵书瑾一直和她姐姐关系挺好,在赵毓兰葬礼上,她还曾派人送过花篮。
温荔想,如果有那么一点可能,赵书瑾还顾念着自己和赵毓兰的姐妹情分,对她存着一丝怜悯之心,如果她真的能够带她走……
那她的生活是否能够迎来新的转机?
……
察觉到脑中产生这样的念头,温荔被自己吓了一跳。
先别说赵书瑾不一定愿意收养她。即便愿意,去到京州后,她的处境怕也和现在没什么区别。
总归都是寄人篱下,遭人白眼。
这一晚,温荔睡得并不安稳。第二天醒来,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将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更加淡无血色。
小叔外出晨练,回来时带了早餐,温荔只吃了两只小笼包,喝了一杯牛奶便准备回房间写作业,结果刚起身就被陆芳叫住:“荔荔,你别闲着啊,去把厨房里的碗碟洗一洗,然后把客厅的地拖一拖。”
“可我还要……”温荔本想推拒说自己还得写作业,但又不想听陆芳唠叨。想了想,还是放弃抵抗,轻声道:“好。”
温荔进了厨房,将玻璃门轻轻拉上,打开水龙头,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将客厅里的电视声音覆盖过去。
温振远原本在阳台上浇花,往喷壶里注入营养液时,衣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来电地区显示的是京州市,是个陌生号码。
温振远眼皮跳了跳,手里的喷壶差点没拿稳。怔然一瞬,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书瑾吗?”温振远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嗓音温婉,又透着些许干练:
“不是让我来接荔荔吗?我来了,开门吧。”
4. 沉眠
白瓷杯里盛着滚烫的茶水,雾气顺着杯壁缓缓向上蒸腾。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温荔细细打量着对面女人。
赵书瑾穿了身米白色小香风套裙,黑色波点丝巾挽成一朵山茶花系在胸前,柔顺的发丝垂及肩头,挂在唇边的笑容莞尔温和,与温荔记忆中的模样大差不离。
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赵书瑾看起来依旧年轻,在她身上几乎看不见岁月的痕迹。
注意到温荔时而瑟缩的目光,赵书瑾冲她笑了笑,起身来到她身边坐下,轻握她的手,向她介绍起一旁的男人:“荔荔,这是你的姨父贺治文,是专程陪我来云城看你,接你一起去京州生活的。”
温荔一早便注意到这个陌生男人,只是这人长了张冷峻面孔,看起来极难接近。自他进门的那一刻起,温荔便自动避开了目光。
此刻在小姨的介绍下,她才敢与之对视。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位姨父看似严肃,开口却幽默风趣:“荔荔别怕,姨父只是长得吓人,实际上脾气很好,不吃小孩的。”
猝不及防的冷幽默将堵在温荔心头的紧张感彻底冲淡,闻之,她嘴角轻抿,终于发自内心地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这一笑,倒是让一旁的赵书瑾晃了晃神,心头涌起一抹酸涩。
温荔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和自己故去的姐姐太像,说是复制粘贴也不为过。
一旁的三个人聊得和谐,陆芳觉得自己坐在这里稍显多余,脸上露出些许不快。温振远更是插不上话,只能时不时拿起茶杯喝水,掩饰尴尬。
眼看着墙上的挂钟快要指向十二点,陆芳清了清嗓子,讪笑着问道:“小妹啊,你和妹夫来得太突然,我们也没准备没什么好饭好菜招待你们,不如午饭咱们一起出去吃吧,也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麻烦了,芳姐。”赵书瑾抬起头,清丽的褐眸望向她,并不打算绕弯子,“咱们有话直说吧。”
见赵书瑾面色变得严肃,夫妻俩对视一眼,一时有些心虚:“……说什么?”
“昨天在电话里你们不是讲得很清楚吗?你说你们不愿再养温荔,想把她的抚养权转交给我,让她跟着我去京州生活。”赵书瑾直言。
她知晓陆芳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屑于与她来回打太极,维持表面和谐,索性将内心想法和盘托出:“所以这件事你们告诉荔荔了吗?问过她的感受吗?如果我们今天不来接她,你们是打算把她送给别家,还是送去福利院?”
心思被一语道破,陆芳觉得难堪,又无从辩解,耳朵烧得通红。默然几秒,看向一旁的温荔,焦急解释:“荔荔,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啊……”
赵书瑾瞥了眼身边的女孩,见她嘴唇紧抿,尖瘦的一张小脸毫无血色,眼眶也微微泛红,内心难免有些担忧,轻拍她的肩说道:“荔荔,你先回房间。”
温荔点点头,回屋带上房门,却又不自觉把耳朵贴在门缝,细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赵书瑾沉默了会儿,继续开口:“荔荔到底是我姐姐的女儿,姐姐生前待我很好,我也不忍心看着她的孩子在这边吃苦受罪。跟着我,荔荔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接受更好的教育,总比一辈子窝在这座三线小城,看不见前途与未来的好。”
对方言辞犀利丝毫不留情面,陆芳难免破防,站起身激动地反驳:“你这话说得有问题。什么叫荔荔跟着我们吃苦受罪?要不是我们好心把她带回家,谁会管她?说不定她早就……”
“好了老婆,你别说话了。”温振远拉着她的胳膊让她坐下,“多说多错,她说什么咱们就听着吧。”
赵书瑾见状轻笑一声:“从前我们不知道荔荔的近况,一直以为她跟着奶奶一起生活,直到你一通电话打来我才察觉到不对劲。要不是治文托人打听了荔荔的生活状况,我还不知你们夫妇究竟是如何对她的。”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我和治文刚进门的时候,荔荔是在厨房洗碗吧?看她动作那么熟练,看来平日里脏活累活也没少干。”
“合着我姐姐走了,姐夫出了事,你们就当荔荔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把她当免费的保姆使唤,是吗?”
“你……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好歹我也收留了她两年!要不是我们可怜她把她带回家,这丫头早就被送去福利院了,还轮得着你在这里充好人?”陆芳忍不住回怼。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贺治文再三劝阻都无用,只能把赵书瑾拉到一旁,低声提醒:“我们过来是为了接荔荔回家,抓紧时间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别在不必要的事上浪费时间精力。”
赵书瑾觉得他说得有理,稍稍平复了心情,又回去坐下。
贺治文的助理在一旁站了许久,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不想跟你们废话了,签字吧。”赵书瑾把文件放在茶几上,朝对面的人推过了去。
陆芳和丈夫相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发怔。
连抚养协议都是连夜叫人备好的,足以看出赵书瑾想要带走温荔的心是何等迫切。
“知道你们不容易,这两年老太太的住院费和治疗费用,我们全包。”赵书瑾说,“你们嫌荔荔上学花钱,多少钱,给个数吧,我们全部补上。”
……
透过不太隔音的木门,温荔将外面发生的一切听得一清二楚。听见小姨为了自己同叔婶争辩,替自己出头,心里多少有些感动。
可她又想不明白这其中缘由。
昨天在电话里,赵书瑾明明是不愿接纳她的。
为什么又忽然间改变主意?
是因为思念母亲,惦记着她们之间的姐妹情深,所以才想把她的女儿带在身边照料,弥补心中亏欠?
她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缝隙,客厅里,长辈们们明明在商讨着与她有关的事情,可她却像个局外人一般,一句话也说不上。
他们三两句话就定下了她日后的去处,而属于自己的未来,她根本无从选择。
命运如齿轮,翻转又倒回。反反复复几经周折,最终还是将她推离原生家庭,推向多年不见的小姨身边。
接下来的两天,温荔从叔婶家搬了出来,住在姨父提前定好的酒店套房里,她的转学手续则由姨父托人去办。
忽然闲暇下来反倒无事可做。温荔独自一人坐在酒店飘窗上,看着楼下繁忙的街景,百无聊赖发着呆。
见她心事重重,眼眶发红像是刚哭过,贺治文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问道:“荔荔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温荔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
“无论什么时候,人的目光都须放得长远。”贺治文递给她一张纸巾,轻声说,“离开这里去到大城市,你的眼界会拓宽,能结识到许多新朋友,你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会更上一个台阶。”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前途更重要呢?命运总归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温荔似懂非懂,茫然看向窗外,视线有些失焦。
她发着呆,不知小姨何时走了过来,眉眼低下来看她,眸中的温柔让她觉得陌生。
赵书瑾纤细的指节覆在她肩头,一眼看出她心中的忧虑,安抚似的说道:“你爸爸的事情无需担心,姨父已经托人去查,这边的公安系统办事不得力,咱们便投诉到省公安厅。官大压人一头,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此言一出,压在温荔心中的巨石总算松动几分。
没想到母亲长达两年的维权,竟抵不上姨父的一点点关系和人脉……
她再次领略到这个世界的参差。
两天后,温荔随小姨登上去往京州的航班,姨父则留在这边洽谈一桩生意。
隔着舷窗玻璃,看着自小生活的城市街道渐渐缩小成棋盘一般,最后被厚重云层吞噬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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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内心有种无法言说的空洞和失落。最终还是没忍住落下几滴眼泪。
没多久,困意悄然袭来,温荔裹紧怀中的毛毯,听着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伴着强烈的失重感沉沉睡去。
-
直到亲眼所见,温荔才知道贺家在京州拥有一片独属于自家的庄园。
欧式的独栋别墅矗立在园林中央,周边用铁艺雕花的栅栏围起来,看起来孤零零的,没什么实感。花园里的草木修剪成立体精致的轴对称图案,喷泉的水柱每隔几秒就变了新样式,连铺就成脚下石子路的一颗颗鹅卵石都像是精心挑选过的,圆润而又饱满。
看着眼前富丽奢华的景致,温荔的指尖无意识捏紧裙摆。裙子是小姨新为她添置的,柔软的丝质面料,价格自然十分昂贵。
意识到裙子被自己抓出褶皱,她立马松手,用掌心将那层柔软的布料一点点抚平。
轿车驶过弯弯绕绕的庄园小道,一路向前开,司机贴心地为她介绍庄园里的陈设,一口一个“小姐”的唤着,毕恭毕敬,反倒让温荔觉得不好意思。
大约十分钟后,车子在别墅门外停下,一身西装制服的男管家上前迎接,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太太和小姐回来了。”
“嗯。”赵书瑾揽着温荔的肩,微微勾唇,向他介绍,“邵管家,这是我外甥女,荔荔。”
“表小姐中午好。”邵管家走在前面为她们引路,忽地想起什么,笑道,“倒是巧了,知衍少爷也刚放了暑假从学校回来,两个孩子见了面倒是可以多沟通多交流,促进一下兄妹感情。”
邵管家说完,温荔感觉到眉心跳了跳,内心忽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前两日在云城时,她曾听姨父提起过他的儿子贺知衍,自然知晓那位少爷是个不好对付的主,不仅脾气差,不爱搭理人,还长了张毒蝎般的嘴,平等攻击每一个让他看不顺眼的人。
还未见到这位名义上的“哥哥”,温荔便自觉的认为,贺知衍应该是把她归在“看不顺眼”那一类的。
行至别墅门外,有侍者为他们开门。
温荔跟在邵管家身后进屋,无意的一抬眼,便被室内极具欧式复古风格的精美装潢吸引。
她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还未来得及仔细欣赏,忽地听见一阵缓缓向下的脚步声。
邵林循声往楼上看了眼,眼梢顿时扬起笑意:“是知衍呐。”
“邵叔。”略显清冷的男声从旋转楼梯那头传来,透着几分出自晚辈的尊敬。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挺拔高瘦的身影渐渐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
那人在楼梯转角处停下,双手随意插进裤兜,袖口挽至手肘处,露出的腕表精致昂贵。淡漠的眼接连从楼下二人身上扫过,深如黑曜的瞳中闪过一丝不屑,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温荔离得远,那人又处在晦暗的楼梯转角,背离了灯光直射,因而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
赵书瑾拉着她的手凑近两步,温声向她介绍:“荔荔,这是知衍哥哥。
许是离得近了些,水晶灯折射下来的细碎光影落在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有那么一瞬,温荔的目光与之相对,也顺带着看清了那副狭长双眸里不加掩饰的厌恶。
酝酿了许久的那声“哥哥”还未喊出口,便听那人冷笑一声,脱口而出:“贺家又不是收容所,还真什么人都往家里送?”
明明处在炎热的三伏天,他的嗓音却冷若冰雪,丝毫不近人情。
突如其来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密密麻麻的凉意渗透大脑皮层,温荔顿时忘了呼吸,僵直地站在原地。
望着那人居高而下的目光,自卑和敏感再次充盈她的内心。
他们之间不过相隔七八米的距离。
温荔却觉得,这大概是她一生都无法跨越的维度。
眼前的一切无不昭示着,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
5. 沉眠
看着那张冷到极致的面容,瞥见他眼中极其明显的嘲弄,温荔惶然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更有种无地自容的羞耻和难堪。
自尊心极限拉扯,有那么一瞬,她是想转身走掉的。只是刚迈出一步,耳边倏然响起两日前在云城,贺治文对她苦口婆心的开解与劝诫。那声音犹在耳畔: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前途更重要呢?”
“命运总归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浑身上下仿佛一道电流经过,醍醐灌顶就在顷刻间。
温荔将探出一半的脚尖收回,视线悄然抬起,顺着眼前那盏昳丽华贵的水晶灯攀缘向上,再次对上那双薄凉的眼。
终于明白过来,她想要在贺家立稳脚跟,长久的生活下去,光倚靠小姨的关照和怜惜是远远不够的。首当其冲的,是要解决掉眼前这个大麻烦。
温荔这么想着,背在身后的手悄然发力,指节用力一屈,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那块细嫩的皮肉里。
疼痛蔓延开来,泪水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小姨……”她无措望向一旁的赵书瑾,视线变得朦胧。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到,赵书瑾眼中染上几分愠怒,转而看向贺知衍,很罕见地冲他发了脾气:“知衍,荔荔好歹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自嫁入贺家到如今,少说也有十年光景,赵书瑾一向性情温和情绪稳定,此刻却是气得不轻,下定决心要为温荔讨个说法。
贺知衍闻言冷嗤一声:“妹妹?我妈好像没给我生过妹妹。”目光转向楼下的女孩,稍稍打量了下,杏眼粉唇,皮肤冷白如瓷,五官立体深邃,在这个年纪的女孩里已是非常出挑。
可他却直觉,这女孩不简单。
顿了顿,他偏了下头,挑眉问道:“还是说,她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此前一直被你们偷偷养在外面?”
“你……”赵书瑾呼吸一窒,险些眼前发黑,“你明知道荔荔她是……她是我姐姐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出这么过分的话?”
“抱歉,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也没有知晓的必要。”贺知衍撇了撇唇,指尖按住泛酸的太阳穴轻揉两下,抬脚下楼,冷白面容渐渐暴露在日光之下。
经过邵林身边时,他微微顿步,轻嘱了句,“邵叔你跟我爸说一声,我去我妈那边住几天,这星期不回来了。”
邵林一时无言。
赵书瑾更是愣在原地,无从应对。
眼前的局面有些超出邵林的预期,见贺知衍与自己擦肩而过,往大门方向去,邵林的额头渗出细汗。他抬手揩去,拿出手机拨号:“我得给先生打个电话,跟他报备一声。”
“不必了,邵叔。”身后一道嗓音响起,温软轻细,又透着些许坚定。
温荔抬眼,眼底泪意褪去,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何必这么麻烦呢?这里就我一个外人,要走也是我走。”
温荔说完,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人一眼,当真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赵书瑾全然懵了,怔愣一瞬,抬脚追了出去:“温荔,你耍什么脾气?你一个人能去哪里?赶紧给我回来!”
欧式铸铝门“砰”的一声合上,将室外热气拢了几分进来,片刻后又糅杂进室内冷风中,那一瞬的燥热仿佛只是幻觉。
透过客厅里那一排被擦拭得干净透亮的落地玻璃,贺知衍望向那道清冷决绝的背影,双眼微眯起来,不由得哂笑一声:“倒是挺有骨气。”
眼看着窗外二人渐行渐远,邵管家抬手,指尖在他肩头点了点,无奈摇头:“孩子,你闯祸了。”
-
推门而出的那一刻,温荔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之后的一个月她都不打算住在贺家,她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暂时的去处。
正午时分阳光毒辣,明明没做什么剧烈运动,背上却已覆满细汗。
刚踏上绿茵茵的草坪,温荔便听见一道沉重的开关门声,赵书瑾从屋内出来,小跑几步追上她:“荔荔你听我说,你哥哥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他今天肯定是被什么烦心事绊住了,无处宣泄,所以才……”
“所以才像狼狗似的,逮谁咬谁,是吗?”
“……”赵书瑾没想到会从一向温软怯懦的温荔嘴里听到这类言论。她嘴唇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反驳。
温荔垂下眼,纤长睫毛遮盖住眼底情绪:“小姨,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吗?至少今晚,我不想待在这里。”
赵书瑾环顾四周,荒唐地笑了声:“温荔,你任性也得有个度吧?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里是京州,不是云城。你以为离开这里你还能去哪?难不成还想回到你那没良心的叔婶身边吗?你觉得他们还会收留你?”
“我想去朋友家住几天。”温荔不假思索地说。
赵书瑾越发觉得离谱,只当她是被烈日灼坏了脑子:“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哪能有朋友?什么朋友?”
“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她是两年前和父母一起搬来京州的,叫江雪栀,住在淮安区的紫荆街道。”温荔说,“我们关系很好,这两年一直保持着联系,他父母也都是很好的人。”
温荔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话。
赵书瑾静下心来,手臂环在胸前,细细回忆着温荔今日的反常举止。
以温荔的性格,若放在平时受了委屈,咬咬牙,说忍也就忍了。否则从前在云城时也不至于被陆芳夫妇欺负成那样。今日难得硬气一回,居然是在贺家宅院里,还偏要离家出走把事情闹大……这样一来,事情必定传到贺治文耳朵里,贺知衍也必定会遭到责骂和惩罚。
赵书瑾看透了她的小心思,却没有直接点破。心想反正贺知衍那小子欠收拾,让他受点他老爹的教训,吃吃苦头也好,日后也好敛一敛锋芒,对温荔和善些。
“确定是你朋友?确定安全?”赵书瑾向温荔索要地址,反复与她确认。
最终妥协地点点头,从包里掏出车钥匙,拉着她去了车库,“我送你过去。”
-
贺知衍正处在大三下学年的暑假,即将面临大四实习。前些日子与好友合伙创立了一个小型科技公司,正在筹备一个新能源研发项目,如今万事俱备,唯独缺了些启动资金。
贺治文对他创业这事儿是持支持态度的。原本已经答应好了,拨给他一笔款项作为项目资金,谁知他奚落温荔的事一出,贺治文直接气得将所有款项收回,以此作为惩戒,让他好好反省自己。
面对儿子哀怨的目光,贺治文板着脸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不把妹妹劝回来,你那个小公司也别想再运营下去,趁早关停吧。”
贺知衍闻言心头一梗,看向一旁默不作声,淡定喝茶的贺老太太:“奶奶,我爸这样你都不管?”
“这次确实是你做得不对。”老太太放下茶盏,冲他摆摆手,“去把那个孩子接回来吧,别再使性子了。她到底是你表妹,日后咱们一家人还得好好相处。”
贺知衍不屑,更是不解:“好好相处?原因呢?”
奶奶抬眸,深深看他一眼。最终又垂下眼,归于沉默。
贺知衍明白,老太太缄口不言,自然是不愿让他知晓其中缘由,便不再多问。
只是心中依旧忿忿不平:“接回来就接回来,凭什么让我去接?我是她什么人?”
“自己惹出的祸,自己解决!”贺治文板着一张脸,沉着声下了死命令。
贺知衍做事一向随心所欲,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也不会过分的自我内耗,毕竟高贵的出身和优越的阶层给了他足够的底气,让他有目空一切的资本。
如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暂时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他不想自己刚刚运营起来的公司因资金断层而垮掉,更不愿自己和好友的共同心血就这么付之一炬,便只能暂时妥协,尽快拿到那笔资金救急。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隐匿在父辈的光环之下,想尝试着做点自己的事情,并且迫切地想要做出点成绩来。
以此证明,他与那些肆意挥霍家财、混吃等死的富家子弟不同。
午后阳光透过花房的温变玻璃倾洒下来,微风吹拂,热浪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灼得滚烫。
贺知衍站在成片的紫藤花瀑下,皱着眉思量许久,终于滑开手机屏幕,黑着一张脸给好友打了通电话:“宋勉,别睡了,现在起床陪我去接个人。”
-
江雪栀家住在三环外的一个老式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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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位置有些偏。房子外围看起来虽然老旧了些,却不妨碍内里收拾得干净敞亮。
这些日子,温荔日日和江雪栀黏在一块,两人聊起童年趣事总是停不下来,一夕之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温荔不止心情愉悦,内心也更踏实,连睡眠质量都好了许多。
今天是工作日,江父江母一早便出门了,就只剩两个女孩在家。
小而温馨的卧室里,空调徐徐送来冷风。温荔坐在床头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江雪栀则趴在柔软的床垫上,单手托着腮,静静看着一旁的人,纤长的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晃荡着。
“荔荔,你真要回贺家住吗?”见她收拾好背包,准备换衣,江雪栀有些担忧地问道。
温荔点点头:“姨父已经知晓那天发生的事情,也重重惩罚了贺知衍,还让他亲自过来给我道歉,接我回家,我想这件事也该过去了。再继续闹下去,只会显得我不懂事。”
“行吧。”江雪栀灵活地起身,凑过来轻轻抱了她一下,“要是受了委屈千万别憋着,尽管来找我。”
“好。”温荔扬唇冲她笑了笑,下一秒,手机忽然嗡嗡振动起来。拿起来看了眼,是个陌生号码。
疑惑着按了接听键,清润嗓音从电话里传来,声音依旧冷冰冰的,不掺杂任何情绪:“下楼,车子停在小区门外。”
这人说话没头没尾。
思绪凝滞几秒,温荔才反应过来这是贺知衍的号码,内心涌上那么几分抵触和厌恶,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是哥哥吗?”她轻声开口,不经意间提出非分之请,“我这里还有一些东西要拿回去,很重,您可以上来帮我拿一下吗?”
她有个行李箱,是上周赵书瑾让家里司机开车送来的,里面装着一些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此刻她要走了,这些东西自然也是要带回去的。
贺知衍关了车载音乐,坐在车里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换作平常,对方若是敢这么使唤他,他早就一脚油门下去把车开走了。
可今日情况不同,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人接不回去,他的项目等不来资金支持,怕是会彻底黄掉。大家这么久以来的努力也将付诸东流。
沉默几秒,贺知衍深吸一口气,忍着不耐烦说了句:“等着。”
见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坐在副驾驶的宋勉没忍住噗嗤一笑:“你这半路捡来的妹妹倒还真有几把刷子。”
“什么?”贺知衍有一瞬的走神,没太听清,烦躁地问了句。
“我是说——”宋勉跟着他下车,眼看他那张冰块脸即将裂开,忽而抱着那么几分看热闹的心态,挑眉玩笑道:“我说这姑娘能治你,你得小心点。”
-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极具规律。
江雪栀透过猫眼向外看去,果真看见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那人站得笔直,清朗,又浑身透着寒意,看起来极难接近,应该就是温荔口中那个刻薄嘴毒的“哥哥”。
再仔细看看,那人身后好像还站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或许是他的发小好友之类的。即便距离较远只能看见个模糊轮廓,也能看出那是张不俗的面孔。
楼道里十分安静,又格外阴凉,与外面的喧嚣燥热形成鲜明对比。
大约过了半分钟,防盗门从里面打开,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站在屋内,抬眼看向门外二人,一时语塞。
贺知衍扫了她一眼,甚至没太看清对面那张脸,便草草收回目光。他尽量敛去了所有冷漠与不耐烦,不自在地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走吧,回家。”
说完,转身欲走。
结果身后的人不仅没动静,还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清淡眼眸里涌动着说不出的复杂神色。
“怎么还不动?奶奶还等着回家吃饭。”他疑惑。
对面的女孩眉心颤动,嘴唇向下撇了撇:“你就是贺知衍?”
随后上下打量他几眼,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怎么连自己妹妹都不认不出?”
贺知衍这才抬起眼眸,认真看她。
女孩对上他幽深的目光,无语地笑了笑,语气染上几分轻嘲:“我不是温荔,我是荔荔的朋友,江雪栀。”
“……”
6. 沉眠
贺知衍没出声,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宋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肘习惯性地搭在他肩上,忍不住调侃:“你怎么连你妹妹的长相都记不住?你这哥哥当得不称职啊。”
贺知衍被他这一通揶揄弄得心烦。
沉默片刻,再次看向对面的江雪栀,尽量让语气柔和下来:“温荔人呢?”
嚯,你还知道你妹妹叫温荔啊?
江雪栀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忍不住腹诽。
再脸盲的人也不至于把自己妹妹认错吧?况且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诚心来道歉的,反倒像是完成任务一般,匆匆走个过场,态度敷衍至极。
“荔荔还在收拾东西呢,我进去看看她收拾好了没。”
转身进屋时,江雪栀无意识地扭头,目光扫过一旁的宋勉,瞥见他那双极其好看的瑞凤眼和微微上扬的纤薄嘴唇,她眸光轻微波动了下,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礼貌道了声“哥哥好”。
“嗯。”宋勉回她一个微笑。恰好一缕细碎的日光透过楼道尽头的小窗照进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连带那笑容也透着丝丝暖意,莫名撩人。
极其温润干净的一个人,有礼貌,没架子,笑起来很好看。这是江雪栀对宋勉的第一印象。
内心波动了下,像是被细柳拂过的湖面,泛起丝丝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两个女孩在屋里磨磨蹭蹭许久,分针不知转动了多少圈,始终不见人影,只听见房间里时不时传来窸窣声响和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谈。
贺知衍抬起胳膊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眉心微微蹙起,耐心即将告罄。
相较他的烦躁,宋勉则显得淡定不少:“耐心点,女孩子东西多,且得收拾一会儿呢。”
“再说了,某些人呐,道歉就得有个道歉的样子,别整天垮着张臭脸跟要债的似的。”宋勉睨他一眼,一不小心又开启絮叨模式,“待会儿见了你妹妹好好跟人家道个歉,不是我说,你上次说的那些话确实过分了点……”
贺知衍听得耳朵快要起茧子,脸色愈发的冷。正要开口反驳他几句,忽然听见一阵行李箱底轮轧过实木地板的声音。
伴随女孩轻盈的脚步,两条纤长白皙的小腿缓缓挪到他眼前。
温荔穿了件极简风的白色t恤,搭配水洗蓝的牛仔短裤,长发在头顶扎成一个丸子,看起来清爽随意,又多了几分稚气和可爱。
贺知衍仍旧不愿多看她,只淡淡扫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温荔看起来比上次乖巧顺眼了些。
明明内心先入为主的厌恶排斥,有些东西却又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改变。
意识到这一点,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末的变化,眼神轻飘飘落在她身上:“都收拾好了?”
温荔轻轻点头。
还未开口,便听见对面那人沉着声冒出一句:“上次的事情,对不住。”
看似轻松的一句道歉,实则在心里酝酿许久,直至此刻才艰难说出口。
对面的女孩怔了怔,一双圆润杏眼直直盯着他,神色懵然:“什么事情?”
她心里相当明白,像贺知衍这般家境和出身的人,能够拉下面子主动给她道歉实属不易,所以她不打算再计较上次的事情,就让这一页彻底揭过。
“不记得算了,箱子给我。”见她有意避开这个话题,贺知衍便不再多言,略略凑近一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推杆,隐约嗅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中药味。
瞥了眼她淡无血色的脸和泛白的唇色,心想她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说不清是因为天热,还是这老旧小区的楼道里湿气太重,贺知衍觉得自己像是过敏一般浑身刺挠。不知怎的,脖颈处忽然蹿起一片很淡的红色,一直蔓延至耳根。
宋勉一向眼尖,瞅见他脖颈上红了一大片,顺口问了句:“你脖子怎么红了?”
“热的。”
“但这里很阴凉啊。”
“少说一句会死吗。”贺知衍瞪他一眼,沉着脸准备下楼,临走前又转过身,冲江雪栀说道:“这些天温荔住在这里,给你们一家人添麻烦了,代我向你父母道声谢。”
“啊……不用不用。”这突如其来的客套让江雪栀头皮发麻,忙冲他摆摆手,又侧过身去找温荔,“荔荔,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了,有空就来我家玩啊!”
“嗯,一定。”温荔凑过去拥抱她,不舍地与她道别。
原以为时间还早,没想到这一趟折腾下来耗时许久,从小区出来时已接近黄昏。
刺目的阳光早已隐入云层,天边一抹余晖尚存,将整个天空染成绚丽的橘色,由浅至深渐渐过渡,直至被浓厚的夜色吞没,隐入无边黑暗中去。
一路上,贺知衍开着车,从头到尾绷着脸一言不发,冷得像座冰雕。反倒是宋勉主动开口与温荔聊天,询问她从前在云城的生活,还关心起她的各科成绩和兴趣爱好,叮嘱她私立高中开学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两人聊得和谐,恰到好处地缓和了她和贺知衍之间尴尬的气氛。
温荔细细观察着坐在前排的宋勉,他笑起来很好看,讲话温柔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偶尔又幽默风趣,总是自然接下她的话,从不让话题落在地上。
总归是个温暖绅士的人,没有一点富家公子的脸谱和架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中晃过一丝怪异的念头:要是宋勉能做她哥哥就好了。
温荔正望着窗外走神,搁在包包夹层里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两下。打开看了眼,q/q弹出一条未读消息,是江雪栀发来的:【你这哥哥长得倒是挺帅,个头也高,就是有点面瘫,眼神还不好使,刚才居然把我认成了你![晕]】
温荔:【……】
温荔:【可不是嘛,年纪轻轻眼睛就瞎掉了。】
江雪栀:【哟哟哟,这才几天过去,某人毒舌功力见长啊!】
温荔发过去一个酷酷的表情:【臣妾已经不是从前的温荔了,臣妾是钮钴禄温荔。】
江雪栀被她逗乐,噗嗤笑出声:【话说回来,恭喜我的荔荔宝贝开启人生新篇章,希望你在京州生活得愉快,一切顺利!】
【还有还有,你爸爸的事就放宽心,你姨父那么厉害,一定能帮上忙的,相信很快就会有温叔叔的消息。】
温荔快速读完信息,提及父亲,心中那股酸涩又涌了出来,眼眶渐渐湿润。她将泪意憋回去,认真回复道:【借你吉言。】
宋勉临时有事,中途下了车,车里便只剩下温荔和贺知衍二人。两人一路沉默着,车内的氛围募地冷下来。温荔无话可说,又怕自己多说多错,惹得这位少爷不高兴,只好一路靠着车窗闭眼假寐。
约莫二十分钟,车子驶入羲和山庄,在贺家宅院外稳稳停下。温荔一路跟在贺知衍身后,又刻意放缓了脚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进入宅院,早有侍者等在门外,递来热毛巾给他们擦手。行李箱被佣人拿去楼上的房间,兄妹二人则被邵林领着去了前厅,先去见过叶老太太。
穿过花房外侧的小径,几位阿姨正在给园中的花草修枝裁叶,嘴里兴奋地聊着闲天,丝毫未觉有人靠近。
温荔只是听了那么一耳朵,便从她们口中听见了关于自己的闲话:
“那个姓温的小姑娘什么来头?她一出现,惊动得叶老太太都从老宅那边动身过来了,真是好大阵仗!”
“还能有什么来头?小门小户家的女孩罢了。据说是老太太体恤赵书瑾膝下无儿无女,心中对她亏欠,才特许她将自己的外甥女接过来抚养……”
“啧,听说那位表小姐脾气可不小,刚进家门就和知衍少爷大吵一架,二话不说就跑到朋友家去住了!”
“可不是嘛。不过我听说那孩子身世可怜,她妈妈病死了,她爸也失踪了好多年,一直杳无音信。怕也是上天垂怜,苦日子到头了,就送她来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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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享福了……”
温荔跟在贺知衍身后,纵然脚步匆匆,几位阿姨的闲谈声还是清晰传入她耳中。
听着她们窃窃私语,温荔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头皮,既无奈又气愤,还有种当众被揭开伤疤的难堪。
她做不到堂而皇之地上前与人争执,便只能假装没听见一般,低下头快步离开。
不料下一秒,走在她身前的贺知衍忽然停下脚步,视线瞟向那两人,冷冷开口:“您二位看起来好像很闲,庭院卫生都打扫干净了?”
见那两人不出声,他又看向一旁的邵林:“既这么清闲,不如让邵叔给两位阿姨安排些旁的工作?”
贺知衍嗓音沉沉带着十足的压迫感,两位阿姨尴尬地对视一眼,又仓促收回目光,面红耳赤地解释道:“我们……我们都是瞎说的。”
“你们俩,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干活?”邵林冲她们摆了摆手,俩人立马拿着喷壶往花房去了。
温荔沉默地站在原地,面色煞白,耳根却悄无声息地红了。
贺知衍淡淡扫了她一眼,见她一副温吞模样,软绵绵的没有丝毫脾气,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他无奈地摁了摁眉心,忍不住多说两句:“不想被人议论,就别畏畏缩缩拿自己当外人。”
“下次遇到这种乱嚼舌根的,直接怼回去,不然等着她们欺负到你头上来吗?”
待他说完,温荔微怔:拿我当外人的不是你吗?
她在心里暗骂他的双标,又不能表现出来,便只好佯装乖巧地点点头:“嗯,谢谢表哥帮我解围。”
“还有,你究竟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在这个家里,你是什么身份,她们是什么身份,赵书瑾没教过你?”
“没有……”
“……”贺知衍难得被人噎得无语。
见她耳廓通红,额角挂着几滴细汗,他恍然想起下午凑近她时,在她身上闻到的淡淡中药味。想着她应是病着,身体不适,他便没再多说什么,只将随身带着的手帕递给她,眉头轻微地皱了皱:“擦一擦再进去。”
温荔有些茫然,迟疑片刻才伸手接过:“谢谢表哥。”
她用手帕揩去额角汗迹,明明低着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身侧的人。
因为整个过程,贺知衍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见他黑着张脸,眸色幽深,温荔很快收拾好自己,将手帕攥在手心,指着前厅那扇纹路繁复的雕花木门,轻声问道:“知衍哥,你不进去吗?”
哥哥。表哥。知衍哥。
短短几小时,她对他的称呼已经换了三个。
贺知衍凑近一步,借着身高优势垂着眼打量她,面容冷峻,神色也冷。
注意到她脸上错愕不安的神情,他轻笑一声,声音染上几分戏谑:“你是很讨厌我吗?还是很怕我?”
“……啊?”温荔无措看向他。
“我问你,你是不是很怕我?”
贺知衍一只手插进裤兜,明明站在原地寸步未移,从另一角度望去,却好似将她堵在角落一般。
他身体依旧笔挺板正,唯独视线低垂下来。淡漠的一双眼,盯着她看的时候却总是灼灼逼人。
温荔怔了怔,许久才将舌头捋直:“没有。”
“那就正常跟我说话。”贺知衍皱眉,眼中闪过那么一丝鄙夷,似在嘲讽她的小家子气,“这么怯生生看着我做什么?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贺知衍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温荔跟在他身后进屋,外表平静似无事发生,内心却默默腹诽。
贺知衍是不是洪水猛兽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位少爷绝非善茬。看来以后的日子里,光是好言好语哄着还不够,她还得时刻与他保持距离,尽量不与他打上照面、说上话。
她可太讨厌那张冷冰冰的扑克脸了。
7. 沉眠
八月末,温荔顺利入学圣德高中,按照分班考试的成绩,她被分在了普通奥赛班。
小姨为她考虑颇多,原是想找找关系让她进特奥班,努力往上冲一冲,将来也好争取保送国外名校的机会。但姨父看出她的压力,觉得一切不可操之过急,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给她一些适应的空间,转班的事就先往后放一放。
入学一周,温荔理所当然的没交到什么朋友。
她是插班生,本就不似旁人那般熟络,又因自身见识的浅薄,没少招来同学们私下的取笑和白眼,除了同桌的女孩愿意在课后与她说一说话,大多数时间她都是独来独往。
周五放学早,温荔去图书馆借了几本课外读物,因而耽误了几分钟。
她从熙攘的人流中跻身而过,将耳机塞进耳朵里,自动屏蔽掉外界的声响,走出校园,正好瞧见邵林常开的那辆红旗轿车停在路边。
习惯性地拉开车门,准备喊一声“邵叔”,抬眼才发现,驾驶室里坐着的并不是邵林,而是将近半个月不曾露面的贺知衍。
他背靠真皮椅背,双臂自然交叠在胸前,双眼轻阖着,看起来有些疲惫。
温荔硬着头皮上了车,无意一瞥,副驾驶居然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还与她穿着同样的校服,是个陌生面孔。
温荔按下心头疑问,迟疑半晌才出声:“哥哥?今天怎么是您来接我?”
贺知衍瞭起眼皮,毫无情绪地看她一眼:“家里太闷,出来透口气。”
他眸色冷淡,天生带着压迫感,对视的一瞬,温荔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滚烫物什灼了一下,浑身刺挠。
她假装淡定地错开视线,又看向副驾驶坐上的女孩,“那这位是……”
“我姑姑的女儿,年月。她和你同校,比你低一届。”贺知衍难得耐心地与她介绍,随后偏头看了女孩一眼,“小月,叫姐姐。”
女孩应声扭头,垂眼看她,狭长微挑的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忽而发出一声很轻的笑:“什么姐姐?半分血缘都没有的人,也能称作姐姐?”
温荔早猜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开学一周以来,类似这样的挖苦她听得不少,说实话内心已经免疫。那点因身世悬殊和眼界不同所带来的落差早已被时间抹平了。
加之她又深深知晓贺知衍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并不指望贺知衍会替她说话。作为自家人,他心里那杆天秤自然是倾向年月的。
温荔无视了年月眼中的轻蔑,无所谓地看向窗外,将耳机重新塞回耳朵里。余光却瞥见贺知衍抬起右手,在年月的脑袋上轻拍了下:“再说这种混账话,我就打开车门把你丢出去。”
年月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气得胸口起伏,许久才憋出一句:“哥哥你真的好偏心!”
温荔看着眼前一幕,大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她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贺知衍了。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夏季的余热并未持续多久,才九月初,温度已经降到了二十度左右,晚风吹在身上已有几分萧瑟凉意。
贺知衍今日穿了件卡其色风衣,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身后,将本就高大的身形衬得愈发清瘦修长。
他步子迈得大,步伐也快,款步行至家门外,大门正好从里打开。
温荔照常跟在他身后进屋,总有些心不在焉,经过花园里的喷泉时,她一时驻足,望着水池里的倒影发起了呆。
直至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进屋了。”
温荔抬眸,对上贺知衍那双黑沉的眼,点了点头,快步跟上去。
“之前一直忘了问,你喝的中药是治什么的?”走到前厅,贺知衍再度开口。
“啊?”温荔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多少涉及到女孩的隐私,她一时难以启齿,吞吞吐吐许久才说出口,“就……月经不调。”
贺知衍怔了怔,哑然几秒,轻轻点头:“晚些时候让我爸找一找相熟的中医朋友,来家里给你看看。”
这人脾气像初秋的天气一样变幻莫测,时冷时热,令人琢磨不透。待她回过神,贺知衍已经走远了,她忙追上去,轻声道了句:“谢谢哥哥。”
晚饭时,餐桌上多出了两副陌生面孔,温荔从长辈们的谈笑声中得知,那两人是年月的父母,年劭和贺芮婷。夫妇俩趁着女儿中考后的暑假带着她一起去了欧洲旅游,直至开学前两天才回国。
今日难得一家人团聚,老太太也特地从城南的旧宅赶过来,想看一看许久不见的孙子和外孙女。
饭桌上,叶棠云拉着年月坐在她身边,上下打量一番,眼中说不尽的疼爱:“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们月月都要上高中了。”布满褶皱的手指轻点她的脑袋,“高中三年至关重要,你这小丫头可得好好学习,不许再贪玩闯祸了,别辜负姥姥对你的期望!”
“哎呀姥姥,我知道了。”年月抱着叶棠云的胳膊撒娇,忽然瞥了眼坐在一旁的温荔,话里有话道,“姥姥,以后有我和表哥陪在你身边就够了,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总比养在身边的外人要亲吧?”
此话一出,在座的人皆是一愣。
老太太神色微变,从桌上夹了块柿饼堵住她的嘴,却也没舍得过分苛责,只是低声警告她:“不许胡说”。
见状,年劭忙岔开话题,与贺治文谈论起生意上的事情,贺芮婷脸上也露出几分歉疚,拉着赵书瑾的手低声与她解释:“月月年纪小,一时口无遮拦,不是故意的……”
赵书瑾担忧地看向温荔,在桌下轻握她的手,与她耳语:“荔荔,年月不懂事,你好好吃饭,别与她计较。”
温荔自然知晓这份挖苦是冲着她来的,却未表现出什么。回忆起住在贺家的一个多月,叶老太太其实对她很好,从不把她当外人,也没对她说过很重的话,她曾以为这便是对她最大的善待。
但现在看来,叶棠云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维持表面和睦。对年月这般,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疼爱。
温荔早早看透这一切,便不再奢求更多。
不知怎的,想到远在云城的奶奶,她忽然有点难过。
贺知衍沉默地坐在一旁。
刚才那一幕被他尽收眼底,此后眼神便一直落在温荔身上。
见她低着头安静吃饭,看似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毫不在意,实则手指捏紧了衣摆,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的心仿佛朝下陷了陷。
说不清缘由,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为她说点什么。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
周末,家里依旧热闹。贺治文邀请了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来家里聚会吃饭,内里事务则由赵书瑾安排和操持。
贺知衍向来讨厌这类社交,便借口看望外公和母亲,早早出了门。
秋日已至,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开始泛黄发枯,褚家院落里的草木却依旧生长得茂盛,一点没有凋零的迹象。
贺知衍抱着本书倚在躺椅上,看书看困了,便把书盖在脸上浅浅睡了过去,书页上浓浓的油墨味渗入鼻腔,熏得他头晕,却也懒得抬手扯掉。
不知过了多久,褚颜端着一杯咖啡缓缓走过来,直接掀开那本书扔在一旁,轻拍他的脸:“别睡太久,天凉了,当心感冒。”
贺知衍皱眉,语气有些埋怨:“妈……我刚睡着。”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来妈妈这里躲清静的。”
褚颜在她身边的座椅上坐下,将咖啡搁在一旁,撑着下巴问他:“告诉妈妈,你爸今天都邀请了谁去家里?是他的合作伙伴,还是赵书瑾的同事朋友?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商业合作?还是股权变更?”
贺知衍听得烦躁,腾地一下坐起身:“您和我爸离婚那么多年了,老打听他的私生活做什么?”他知晓母亲的意图,想到什么便直说了,“凭赵书瑾那点本事,能在贺家掀起什么风浪?有我在,贺家还轮不着她做主。”
褚颜没计较他的语气不耐,反倒满意地点点头:“你有这样的认知和觉悟就好,也省得妈妈成天替你忧心。”
“妈,我这段时间真的很累,要准备保研,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得亲自过问。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你别在我耳边叨叨了行吗?”
“你读书读傻了?”褚颜脸色变了,用食指戳他脑门,“保研有什么用?成天折腾你那小破公司能有什么出息?你都二十一岁了,还不赶紧跟你爸学着打理自家产业,将来好接手贺家的生意!你对这事儿这么不上心,难道要将贺氏集团拱手让人不成?”
“我开公司,和我将来接手贺氏冲突吗?和我保研读博又冲突在哪里了?”贺知衍唇角抬了抬,无奈道,“我怕不好好读书,将来像你一样脑子坏掉。”
“贺知衍,你能耐了是吧?”
褚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又拿他毫无办法,气得踹了他一脚,“从小就教你要和妈妈一条心,你可真是一点没听进去!你气死我算了!”
“妈。”
见褚颜气得要走,贺知衍揉着太阳穴起身,看着她,眸色沉沉,意有所指地说道:“你别瞎折腾了,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不好吗?”
“不好。”褚颜拿起方才顺手搁在矮桌上的咖啡杯,走到他跟前,愠怒未消:“我听说赵书瑾把她外甥女接来京州念书了,还让她住在贺家?”
“对这个小姑娘防备着点,凡事放聪明些,别怪妈妈没提醒你。”
……
城市另一端,温荔好不容易休一回周假,结果没睡成懒觉不说,还被赵书瑾一大早提溜起来梳洗打扮,眼下挂着两片黑眼圈,整个人无精打采。
院子里放置了长桌,上面盛满餐食和酒水,打扮精致的男男女女在外面高谈阔论,儿女们则聚在屋内看剧聊天打游戏。
看着客厅地毯上兴致勃勃玩桌游的一群同龄人,温荔像是被一道隐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没有丝毫插话的机会。
被晾在一旁许久,她终于坐不住,抱着怀里的公仔移步后院,在花园的长椅上坐下。
一阵风吹过来,头顶的紫藤花簌簌落下,宛若一场紫色花瓣雨,有种梦幻般的虚妄。
温荔伸手去接那花瓣,掌心摊开的一瞬,忽然一道重量落了下来。她毫无防备,险些没接住。
视线顺着手中的矿泉水瓶上仰,她看见一双沉静好看的眼,明亮透澈,就这么直直望向她,唇角轻轻牵起,笑得清浅悠然。
她迅速起身,后退半步:“你是……”
男生依旧冲她笑,自来熟的性子,大方向她介绍:“我叫严涵,你第一次见我,肯定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多见几次咱们就熟悉了。”
温荔疑惑,指了指屋内的人:“他们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你为什么主动过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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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你长得好看啊。”严涵脱口而出,说话大胆直接,毫不遮掩。
“……”
“逗你的。”见她面色凝滞,严涵笑道,“我喜欢交朋友,自然,我也看不惯他们拜高踩低的那副嘴脸。”
他把q/q号打在手机备忘录里,递给她,笑得友善又阳光:“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拉黑你。”
闻言,温荔不自在地抿起嘴唇。
她知晓他话中的含义。
刚才在屋内,在长辈们的引导下,温荔明明和许多同龄人加了q/q,可是有些人转头就把她拉黑了,丝毫不留情面。玩游戏时又不愿带她,刻意将她孤立在一边。
她猜想,严涵应该是看到这一幕,察觉到她的不开心,所以才跟过来开导她,想帮她解解闷。
她不知能否相信仅一面之缘的善意,可对方好看的眉眼和真挚的笑容又让她无从拒绝。
犹豫片刻,还是拿出手机,加了他的联系方式,规规矩矩的备注上了他的名字。
-
这场聚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听闻姨父借着这次聚餐谈成了两个大单,因此心情不错,给家中侍应通通分发了红包。
温荔活动着酸痛的肩颈,准备回房间洗漱,经过客厅时被赵书瑾叫住,将她揽在怀里,眼含期待地问道:“今天交到新朋友了?”
温荔想了想,摇头:“没有。”
“我看你和严涵聊得不错,还加了联系方式?”赵书瑾好似没听见她的回答,兴奋地拍了拍她的手,叮嘱道,“这是好事啊,都是你姨父的人脉,多跟人家保持联系,以后说不准能帮衬上咱们许多。”
“为什么?”温荔自然知晓其中缘由,却还是天真问了句。
赵书瑾笑了笑,面不改色地说:“他家有矿啊。”
“……”
不知为何,听见“矿”这个字,温荔眉心跳了跳,心脏剧烈颤动了一下,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双眼有一瞬的模糊眩晕。
见她脚步颤了颤,身体一瞬间失了重心,赵书瑾忙搀住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温荔抬手抚了抚心口,下一秒,手肘被覆上一层冰凉,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她,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随后她便听见一道冷冰冰的嗓音和捎带命令的口吻,“站好。”
贺知衍估摸着聚会结束的时间,掐着点回到家中。刚走进客厅便看见赵书瑾拉着温荔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凑近一听,果真让他大开眼界。
贺知衍早就觉得赵书瑾心术不正,温荔年纪尚小,正是需要正面引导的时候。可赵书瑾呢?不教导她好好学习就算了,攀附权贵的这一套理论倒是教得丝滑顺畅。
耳边回响起褚颜告诫他的话,听时觉得啰嗦,现在回想起来倒真让人头皮发麻。
募地被他搀扶,闻见他身上那股清冽淡香,温荔吓得连连后退两步,脊背差点撞到身后的栏杆。
赵书瑾无奈看她一眼,抬手温柔帮她顺了顺头发:“是哥哥回来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温荔还处在刚才莫名袭来的晕眩和失重感中,说不清那感觉从何而来,却很真实,真实到像是从山顶跌落,让她无来由的联想到了什么……
视线模糊,又渐渐清晰。
贺知衍冲她招了招手:“温荔,过来。”
温荔怔然朝他走去,在他跟前站定,下一秒便听见他说:“想要的东西,依靠家里得到并不可耻。但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努力争取。”
贺知衍话里有话,意思极其明显。
闻言,站在一旁的赵书瑾面色僵住,脸上笑意褪去:“知衍,你不要扭曲阿姨的意思。”
“我扭曲什么了?”贺知衍面无表情瞥她一眼,“我刚才说的话,与你的观念并不冲突吧?”
温荔原本大脑混沌,反应迟缓,现下却因贺知衍稍稍提高的声量募地清醒过来,下意识挡在他与小姨之间,抬手抓住他的衣袖,焦急道:“哥哥,我知道了,我都听进去了,你们别吵了。”
毕竟姨父还在家里,她是真害怕两人吵起来,撕破脸,说不准还会连累到她……
温荔一紧张,抓着他衣袖的手稍稍用力了些。
见贺知衍眉头微蹙,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又立马撒开了手。
贺知衍垂眸,视线落在衣角那道褶皱上,眉头很浅地蹙了蹙,却没太在意。又看向温荔,难得温声说道:“听我爸说,你明天一早还有钢琴课。”
“早点睡吧。”他浅浅叹了一口气。
说完,转身上楼了。
看着他笔挺的背影,温荔觉得心头痒痒的,刚才的晕眩仿佛被冲淡了些,犹豫一瞬,轻盈说了声:“哥哥晚安。”
回到房间,冲过澡出来,贺知衍才意识到自己多管闲事了。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又在担忧些什么。
左思右想后,理智越过感性,让他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温荔年纪还小,犹如一块尚未成型的泥塑,在定型之前,还有无数次重塑的机会。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思想应该是干净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是清醒坚韧,不圆滑世故的;更不该带着任何目的去发展一段稚嫩的友情。
他希望她保持这份难得的纯粹与干净。
他只是怕温荔被教坏,仅此而已。
8. 沉眠
到了十月末,京州的天气已经很冷了。
往年温荔生活在云城,天气湿热、冬短夏长,哪怕到了深秋,穿着长袖长裤且能凑合一阵。现下却已放弃抵抗,早早换上了抗冻的大衣和绒裤来抵御寒冷。
周五下了课,邵林照常去接温荔放学,路上接到贺治文的电话,说是年劭夫妇俩有事外出,无暇顾及女儿,叫他顺道捎上年月来家里玩。
伴随夜幕降临,羲和山庄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夜路,灯影之下清晰可见飞虫缭绕,偶尔发出那么一两声烧焦爆裂的声响。
回到家,阿姨还在厨房里准备晚餐,邵林便拿上自己的小茶炉,带着两个小姑娘去二楼露台生火煮水果茶喝。
温荔蹲在火炉前,一边兴致勃勃看着邵林往炉中添置水果和茶叶,一边搓着手烤火等待茶水煮开。年月则对此毫无兴趣,见怪不怪地坐在一旁的地毯上掏出手机来玩。
温荔望着炉子下方小小的火苗发呆,忽然听见邵林清了清嗓子,问她:“表小姐近来学习如何?”
“还凑合。但我比较偏科,理科稍稍好点,文科课程里比较拔尖的也就是英语了。”温荔托着下巴,回答得认真。
“圣德高中是出了名的教学节奏快,表小姐初到京州不久,难免不习惯。”邵林体贴入微,温声对她说,“有什么跟不上的,尽管告诉先生太太,让他们联系私教到家里来教学。”
温荔点点头,觉得他说的有理。炉子里小簇小簇的火苗倒映在眼中,像是暗夜里的一点星火。她眨眨眼,忽地想到什么,笑着说:“邵叔您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或者叫我荔荔也行。”
来贺家这么久,她还是不太习惯“小姐”这个称呼,生硬又客套。
邵林摇摇头,低笑了声:“那可僭越了。”
温荔有些错愕,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邵叔每每称呼贺知衍时,便是极其亲切地直呼他的名字,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僭越了呢?
她的思绪如同壶中煮沸了的茶水,咕嘟嘟冒着泡,翻涌个不停。本想开口追问,却见邵林起了身,柔声叮嘱她们:“我去取几个干净杯子过来,两个小朋友先等一等,不要乱动炉子,小心烫了手。”
邵林走后,温荔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盯着面前的炉子一动不动。
年月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了许久,此刻才懒洋洋起身,盘腿在地毯上坐下,斜睨她一眼,不屑道:“哥哥是邵叔从小看着长大的,自然亲近。你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谁的近乎都想套?”
冷风簌簌吹动她柔顺的发丝,温荔眼眸轻眨了下,“我没想套谁的近乎。”
她在朦胧微弱的灯影下微微抬起头看她,无比平静地说,“尤其是你。”
“你……”年月被她满不在乎的口吻气得心悸,指尖刚指向她,便被一道冷白刺目的远光灯闪了眼睛。
随即听见楼下几声清晰的鸣笛声和大门开合的声音。
透过露台的围栏朝下看了眼,是贺知衍常开的那辆劳斯莱斯曜影。
温荔在心里默算了下,他最近好像很忙,将近两个月没回过家了。
年月回过神想跟她算账,还未开口,邵林已经回来了。他在厚厚的蒲团上坐下,熄了炉火,将热腾腾果香扑鼻的茶水盛给她们喝。
年月狠狠瞪了温荔一眼,轻哼一声:“我去找我表哥了,懒得跟你计较。”
她不愿与她多待,捧着杯子下楼去骚扰贺知衍了。
邵林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大正常的气氛,见温荔沉默地杵在原地,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年月是从小被叶老太太捧在手心长大的,脾气自然娇纵了些,但是人不坏的。”
温荔抿唇笑了笑,心中的苦涩无法言说,索性沉默。
邵林又盛了一杯果茶,放在托盘上递给她:“你得主动些,多与他们聊聊天。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彼此相熟,他们自然就会亲近你接纳你了。”
温荔对这一观点存疑,却还是礼貌道了声谢,拿着托盘下楼了。
房间内,贺知衍刚把吵得他心烦的年月打发走。还没清净多久,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打开门,是温荔捧着一个托盘,拘谨地站在门外,脸上挂着虚假勉强的笑容。
“有事?”
“茶煮多了,我们三个也喝不完,邵叔就让我给您……”
“知道了,放在那里就好,你出去吧。”贺知衍指了指一旁的矮桌,就没再管她,扭身去衣帽间拿衣服了。
温荔把果茶放在被他指定的区域,而后带上门退了出去。心中暗叹,她这可不是又犯傻了吗?他们对她的看法和态度,一朝一夕是难以改变的,也或许这辈子都无法改变。
没有血缘相接,他们注定是成不了一家人的。
贺知衍本以为今晚能早些休息,没成想刚冲完澡就接到一通客户电话,沉下心来与对方聊了许久,直到凌晨才得以入眠。
许是近日劳累缺觉,他入睡极快,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然。
被电话铃声吵醒时还以为到了中午,结果一看时间才早上七点。
贺知衍艰难睁开眼,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烁跳跃的“宋勉”二字,一股无名火缓缓冒了出来。他揉了下眼睛,强压着怒意按下接听键。
“哥们儿,露营去不去?”宋勉的声音透过手机传出,精气神相当足。
“你闲得没事干了?”谁家好人早上七点喊人出去露营?有病吧?
宋勉莫名:“大清早的,你发的哪门子邪火?”
贺知衍烦躁地挂断电话。没过几秒,对方又打了过来。
宋勉抢在他前面开口,加快语速道:“今天是我爸生意伙伴组的局,特意交代让我多带几个朋友过去捧场。我在群里问过了,应淮和廖问今都说会去,严家那个也要带弟弟去。”
他再次与他确认,“你真不去?”
“不去,我得补觉。”电话挂断,手机被丢回床头。贺知衍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努力将先前的困意聚拢回来。
挣扎在清醒与困顿的边缘,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回忆了下,迟钝地从宋勉那一顿唠叨中提取出那么点敏感讯息。
宋勉说:严家那个也要带弟弟去。
严家。
是家里有矿的那个严家?
从前在一些无聊的聚会上,贺知衍曾与严家长子严斐然有过几面之缘。
严斐然的弟弟,应该就是前些日子来家里做客的那个严涵吧?
貌似还只是个高中生,和温荔同岁。
零星片段涌入脑中,再联想到那天赵书瑾对温荔说的那些话。
他冷嗤了声,有些讽刺地想:赵书瑾可真行,自己占着贺太太的头衔享尽荣华出尽风头仍不知足,还总想着让外甥女步她后尘。
大费周折地将温荔从云城接到身边来抚养,究竟安的什么心思,想必她自己心里最为清楚。
贺知衍如愿补了个回笼觉,却也没能睡到中午。
叫醒他的第二通电话是贺治文打来的,他没理由不接。
电话那头,贺治文轻咳两声才开口,没有半分商量的口吻,倒像是在指派任务:“你周末在家,正好陪妹妹去趟医院,看一看医生。”
“家里没其他人了?”贺知衍半坐起身,倚在床头,“赵书瑾人呢?自己的外甥女自己怎么不管?”
“你赵姨今天有个讲座要开,一早就出发去京大了。”
“我没空,你找别人。”他拒绝得干脆。
电话那头沉寂两秒。
伴随一声微末叹息,贺治文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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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淡淡丢给他一句:“其他人我能放心吗?带妹妹去一趟医院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知道了。”父亲再三嘱托,贺知衍不好推拒,只能点头应下。
洗漱完回来拿手机时,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贺治文发来的:【对妹妹好点,别见了面就跟仇人似的。你公司那个新能源研发项目,我会再给你追加一笔推广费。】
贺知衍想了想,回复:【上次的新产品宣发做得不错,后续收益也挺好,跟您借的那笔项目资金应该很快能还给您了。】
基本算是婉拒了父亲的好意。
时隔半分钟,贺治文发过来一条语音:“跟爸爸客气什么,一家人还说什么借不借的。话说回来,你那个小公司权当是学习压力大了,玩一玩换换思维。别太钻进去,也别投入太多精力和心血。”
“投入得太多,将来放手也难。”说到这里,贺治文特意加重了语气。
贺知衍觉得心口有些堵,又有那么点难过和不甘。最终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将手机息屏揣进口袋里,推门而出。
温荔的房间在二楼另一侧走廊的最里间,自她搬进来,贺知衍就没再朝那个方向去过。现下也不想移步过去。
他站在楼梯口给她发信息,点开通讯录才发现根本没存她的号码,无奈只能过去敲门。
门外传来“咚咚”两声,温荔趿拉着拖鞋跑过去开门,看见门外的人,清亮的眸子忽然黯淡下来,苍白的脸上强行堆起笑容:“哥哥?”
贺知衍没看她,只顾着摆弄手机:“下楼,去医院。”
“啊?不是邵叔送我吗?”温荔疑惑着问,却也不敢耽误,拎上包包就往楼下走。
贺知衍自是知晓其中原因。
邵林临时去京郊办点事,送不成她,贺治文放心不下,就安排他这个“哥哥”亲自去送。
他懒得与她解释这么多,将车钥匙攥在手心把玩,懒散问道:“哪里不舒服?”
“痛经。”
“……”贺知衍细细回想了下,貌似从前听她说过这事儿,他有点印象。
“现在还痛?怎么不吃点药压一压?”他想不明白,明明吃药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任凭它一直痛着?这不自我凌虐么?
他问得极不走心,温荔反倒认真回答:“可是我小姨说,痛经不可以乱吃药的,很伤身体。”
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歪理。
贺知衍无奈撇了撇唇,帮她拉开车门:“那你吃了这么久的中药,有什么改善吗?”
“有时候会有那么点用,但是过后又继续疼了。”温荔坐上车,规规矩矩系上安全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车子很快驶出羲和山庄,走上宽阔的马路。贺知衍不说话了,跟着导航规划的道路专心开车。
温荔坐在副驾驶,与他相隔不过二十公分的距离,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眼睛在车内四处打量着,忽地看见他搁在车后座的一个硕大的长方形盒子,一时好奇:“那个是什么?”
“无人机样机。”贺知衍淡淡地答。
“是你们公司研发的吗?”
“算是。”
“喔。”她点点头,“好厉害。”
听着她敷衍的语气,贺知衍心想,这夸赞未免太不走心。
红灯间隙,他瞟她一眼:“肚子不疼了?”
“一阵一阵的,这会儿稍微好了点,但还是疼。”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暖手贴,递给她:“先拿着暖暖手,就快到了。”
“谢谢哥哥。”温荔接过,拆开来,握在手里。
炙热的温度沿着掌心缓缓向上攀升,温荔微微侧过头去看身边的人。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贺知衍好像也没那么坏。他只是嘴毒而已。
9. 沉眠
这趟出行很不凑巧的赶上了午高峰。惹眼的黑色轿车随着连绵不断的车流下了高架,驶向隐匿在老城区繁复街巷里一条较为偏僻的小路。
眼看着他们渐渐偏离主干道,路上车辆越来越稀少,温荔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瞅了眼驾驶座上的贺知衍,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窗沿,慵懒注视着前方。从这一角度望去,正好瞧见他轮廓清晰的侧脸。
午后熹微的日光穿透厚重云层,洒下薄薄一层光晕,落在那张英气俊朗的脸上,将他自身的凌厉削弱几分,增添了些许温润与柔和。
温荔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
意识到思绪跑偏,她立马收思敛神,将目光挪回到前方的马路上,担忧地问:“哥哥,我们没有走错路吧?”
“怎么,担心我把你卖了?”贺知衍睇她一眼,轻笑,“这么瘦,论斤称也卖不了几个钱。”
“……”温荔咬着唇不再出声。原本腹部疼痛已经减轻不少,现下又被他气得隐隐作痛起来。
刚才那一瞬的美好仿佛只是错觉。
他一开口,那美好便被打破。
车子拐入一片老式住宅区,按照父亲给他的地址,贺知衍轻松找到相应的楼栋靠边停车,先行下了车。注意到温荔苍白的面色,他又绕到副驾驶一侧,难得体贴地帮她拉开车门。
温荔道了声谢,又听见他问:“没吃午饭,饿不饿?”
“有点。”她如实答。
“那先忍一忍,空腹看诊效果会好些。”
一阵冷风吹过来,温荔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脑子嗡嗡作响,头皮也跟着发麻。
身体上的不适让她无力思考其他,胡乱点点头答了声“好”,跟着他往单元楼里走。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妇人,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看起来不怒自威。
“您好,请问是秦淑慧,秦医生吗?”贺知衍站直了身体,一改往日散漫不羁的态度,语气温和恭敬。
老人扶了扶眼镜,裹紧身上的流苏披肩,上下打量他们几眼:“你们是来看病的?我记得儿子跟我说,好像是有个姓温的小姑娘……”
“是我。”温荔忍着腹痛,礼貌回答,“是我姨父的朋友介绍我来的,我姓温,姨父应该提前与您的儿子打过招呼。”
老太太点点头,招呼他们进屋,简单询问过温荔的身体状况和日常饮食习惯后,目光落在一旁的男人身上:“接下来有些私密话题要问,男朋友先回避一下吧。”
贺知衍闻言眉梢一挑,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温荔更是吓得身体颤了颤,慌乱地摆手,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根:“不是不是,我才十六岁,还在上学呢。他也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的……”
说到这里,温荔忽地愣住。
想着贺知衍心里压根不肯接纳她这个妹妹,已经到了嘴边的“哥哥”二字被她咽了回去,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淑慧看出些许端倪,见温荔欲言又止,不放心地问道:“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是什么关系都说不清楚吗?”
温荔咬了咬唇,怔忪两秒,说道:“不认识,小区门口遇到的。他看我体力不支要晕倒了,就好心把我送过来。”
“……”
贺知衍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一张脸绿了又白,白了又黑。
秦淑慧搞不懂眼前状况。她不知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不可说的关系,也没那个闲心去深挖追问,便拿出脉枕给温荔问了脉,也不再避讳一旁的年轻男人,直接且露骨的问了几个问题。
温荔觉得有些社死,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发现贺知衍已经自觉回避,远远站在客厅最边上的窗口,眼睛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她这才回过头,清了清略有些肿痛的嗓子,压低声音说:“我月经偶尔会推迟,有时候量大有时候量少,有时候会有血块……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小腹都会撕裂般的疼。”
秦淑慧从前是京州市中医医院的教授医师,退休后又被院方返聘回去,直到前两年,随着年龄渐长逐渐觉得力不从心,这才辞去了工作回家修养。
温荔这种情况她见怪不怪——原发性痛经,寒凝血瘀,气血不足。这与平时的生活和饮食习惯,包括心理和精神压力等等各方面都息息相关。
她通过方才的诊脉及温荔的口述写了详细的脉案,又快速归纳出一份药方,摘了眼镜看她:“中药药性温和,起效慢,一停下来又会反复。”
“针灸倒是见效快,就是不知你怕不怕。”
温荔嘴唇颤了颤,思索片刻,说道:“怕……”
“但是只要见效快,我可以克服。”
立竿见影的成效总好过长久的折磨。
这一点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好。”秦淑慧点点头,“但你毕竟是小孩子,这事儿我还得跟你家长好好沟通一下。”
温荔一时语塞,忽然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谎话感到羞愧。磨蹭半晌,低声说道:“那我……我叫我哥哥过来。”
见她难为情的模样和微微泛红的耳尖,秦淑慧无奈笑了笑,大概看透了其中原委。无非就是兄妹两个小吵小闹,幼稚得紧。
“哥哥。”温荔走到他跟前,抬眼看他,眼睛有些湿润,嘴唇淡无血色。
“嗯?叫谁呢?”贺知衍垂眸,耸了耸肩,“我们不是不认识吗,不是门口遇到的吗?”
话虽这么说,左右不过揶揄两句。
见她面色不佳,贺知衍终究是不敢耽搁,无奈瞥她一眼,快速移步到问诊台前。
“不好意思秦医生,小孩子家不懂事,让您见笑了。”贺知衍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下,轻声询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您告诉我就好。”
秦医生点点头:“那我说几个注意事项,你记一下。”
“好的。”
贺知衍耐心听着秦医生说话,余光瞥了眼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的温荔,看她一副有气无力随时就要昏倒的可怜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另只手点开手机备忘录,按照医生的嘱咐逐条帮她记下。
大致讲完温荔的身体状况,秦淑慧嘱咐道:“那就先回家喝中药调理一下,从下个月开始施针,每周抽空过来一次就好。”
贺知衍看了眼药单,七天的药量,应该够小姑娘捱过这几日了。
他将药单展开,拿到温荔眼前,脸上的笑意耐人寻味:“带钱了吗?陌生人。”
温荔红着眼看他,缓缓摇了摇头,湿润的一双眼,看起来十分可怜。
贺知衍不再逗她,扫码付了款,向秦医生道了再见。又看向身侧女孩,掌心抵在她后背,轻唤了声:“走吧。”
出了单元楼,凛冽寒风扑面而来,温荔下意识把手缩进袖口。
贺知衍拿出车钥匙摁开车锁,又走到副驾驶座旁帮小姑娘拉开车门,一反常态的耐心体贴。
见温荔忽地乖顺起来,低着头不置一词,他唇角抬了抬,忍不住调侃一句:“刚才倒是装起陌生人了,平时不是一口一个哥哥叫得挺起劲?”
温荔怔了怔,将迈出一步的脚撤回。
或许是身体难受到了极致,拉扯得大脑也泛起一丝丝细微的疼。温荔本就心绪不佳,现下又因贺知衍的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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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愈发难堪,一时没忍住,冷冷开口:“叫您哥哥,是出于对您的尊敬。”
“但我不够资格做您的妹妹,在这一点上,我有自知之明。”她倔强地道出事实,负气道,“我猜您也不愿意让人知晓有我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低微的妹妹,所以在外面我会尽量装作不认识您的,以防给您丢脸。”
听她说话夹枪带棒,贺知衍自然心里不爽。
感情自己尽心尽力服务她几个小时,到头来全被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他浅嗤了声,鼻腔里发出很轻的笑:“你倒是挺会猜的,怎么不再多猜一点?”
“猜什么?”温荔不懂他的意思。
贺知衍冷着脸,慢悠悠道:“猜我会不会把你丢在这里,让你自己走回去?”
温荔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便见他迈开脚步,绕过车前身直接进了驾驶室。
又一阵疼痛袭来,如痉挛一般拉扯她的痛觉神经,眼睛模糊了一瞬,耳边响起一阵轰鸣声。
回过神,只闻到一股汽车尾气。
贺知衍已经开着车走了。
“小气鬼。”温荔看着已经走远的车影,内心暗暗吐槽贺知衍的小心眼。
有什么大不了的?等这一阵疼痛过去了,她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这样想着,温荔一只手捂着腹部,缓缓靠在身后的墙壁上,还未缓过神,又听见一阵汽笛轰鸣声,已经走远的车又倒了回来。
贺知衍降下车窗,看着她,烦躁地说:“上车。”
……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讲话。
温荔自是因为身体不适懒得开口,贺知衍则是看她太过难受,怕打扰到她,甚至连车载音乐都关掉了。
意识到自己今日对她过分照顾,他内心烦闷到了极点。说不清缘由,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小姑娘,即便生病不适也没有父母亲人陪在身边,怪可怜的。
至于赵书瑾,他已经不想再提。
也不知她对温荔究竟尽到了几分监护人的职责。更不知在她眼中,温荔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
刚把车开进车库,宋勉又打来电话:“我估摸着你那金贵的起床气应该消了吧?”
“有事说事。”贺知衍懒懒说道。
“你不来,我们几个真玩不起劲。”宋勉喝了口酒,含糊不清地说。
贺知衍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又看了眼宋勉发来的定位,渔泱州度假区。对面便东澜高尔夫球场。仔细想了想,今日露面的富家子弟颇多,平日里挤破头想要攀附贺家的定然也在其中。
他的科技公司刚起步不久,行事低调,在父辈的圈子里也鲜少有人知晓,如今正是客源稀缺的时候。他若现身,定会有客户主动送上门来,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拓展资源和人脉。
迟疑一瞬,他沉声说道:“等着,这就过去。”
贺知衍挂了电话,回过头发现温荔不知何时睡醒了,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黑白分明的一双杏眼氲着水汽,清灵剔透,又含着些许病态的孱怜。
心陡然颤了颤,他冷声道:“看什么看,下车。”
温荔慢吞吞下了车,将装着中药的手提袋抱在怀里,轻声嗫嚅:“哥哥再见。”
贺知衍叹了口气,再次叮嘱:“回去先让阿姨给你煮点粥喝,垫垫肚子暖暖胃,然后再把中药煎上,按照秦医生嘱咐的分量把药喝了,记住了?”
温荔点点头,目送他的车子离开。
引擎声响起,车轮扬起无数飞尘,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10. 沉眠
旁人痛经至多疼个一天半天就好了,但温荔会疼上整整三天。纵然严遵医嘱日日服用中药也并未缓解多少,整个人像是被吸干了精元,怏怏的提不起精神。
周一下午的体育课,老师让学生们分组练习排球,温荔因身体不适向老师请了假,老师不许她走远,仅可坐在视野可见的范围内休息。
温荔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看书,恰好几个同班的女生抱着排球从器械室出来,聚在一块儿低语。
被簇拥在最中间的女生名叫郑熙如,路过温荔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几秒,刻意放了大声音:“班上这么多女生,怎么就她这么金贵?好端端的装什么柔弱?”
一旁的女生听了立马附和:“上个月也是她请假,耽误了小组训练。都是女生,有什么可装的呢?不就是想偷懒逃避训练吗,那点小心思当谁看不出呢!”
“别想多啦,我看她脸色不太好,看起来不像装的……”
“话说回来,她家什么背景你不知道吗,贺氏集团老总的外甥女诶。她姨父那么厉害的企业家,我爸托人搭线都搭不上呢。咱们还是少议论人家……”
郑熙如冷笑一声:“一个外甥女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到底还不是个外人,她又不姓贺!”
郑熙如家世显赫,平日里受人追捧惯了,班上骤然转来一名新生,又因出挑的外表和优渥的家境吸引了众多目光,抢了她的风头,她心里自然不舒服,也就顺带着对温荔产生了偏见。
女孩们七嘴八舌的调侃和议论如疾风般狠狠灌进温荔的耳朵,她翻着书页的手顿了一下,起身欲与她们争辩,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拉回原位坐下。
温荔抬眼,是她的同桌,李蓓。
一个好脾气的,温温软软的女孩。
李蓓递给她一杯热牛奶,拍了拍她的肩,温和开解她:“那些闲话听听就好,不必往心里去。郑熙如向来喜欢搞小团体,看谁不爽就带头孤立谁。你不搭理她们,时间久了她们自觉无趣,就不会再议论你了。”
温荔嘴唇张了张,明明有许多心里话想要吐露,思索一阵,还是把话憋回肚子里:“谢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些。”
“那我就先走了。”李蓓不敢多耽误,站起身说,“老师分了小组练排球,去晚了会影响大家的进度。”
温荔冲她点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手中牛奶瓶的温热一点点渗透掌心,心尖也跟着泛暖。
她将牛奶搁在一旁,准备继续看书,谁知下一秒,一只排球被人失手打偏,带着强劲的力道朝她砸了过来。
温荔毫无防备,就这样被球击中了手肘。
火辣辣的痛感顺着皮肤涌上来,钻入骨缝,她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抱着手臂蹲在原地。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阵嬉笑,温荔回过头,看见郑熙如朝她走过来,用带着命令的口吻对她说:“你怎么动都不动一下?把球扔过来啊!”
温荔扶着一旁的座椅缓缓站起身,忍着疼痛质问:“你们为什么故意砸我?”
“不为什么。”郑熙如将胳膊环在胸前,冷睨她一眼,“看你不顺眼,怎么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一只排球砸在她的脊背上。郑熙如吃痛,募地惨叫出声:“谁啊?谁这么不长眼!”
“你祖宗。”随着一道清冷嗓音响起,一个扎着丸子头,穿着成套的运动服的高个头女生朝她们走过来。
女生手插口袋,面色冷然,直接将温荔挡在身后,平静望向对面的人:“郑熙如,之前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别再欺负老实女孩?”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郑熙如依旧不依不饶,不愿失了气势。
温荔没弄清眼前状况。
她略略抬眼,打量起身旁的女生。这女孩眉宇间有些英气,看起来大气端方,沉稳可靠。
可她不明白,明明素不相识,这女孩为什么要帮她?
温荔陷入深思。
紧接着,女孩又说:“我怎么记得,你爸最近好像死乞白赖想入股我姨父的公司来着?你跟我对着干,就不怕我一个不高兴,你爸生意直接黄了?”
“你……”郑熙如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她气得胸口起伏,却又不敢真的和对面的女生起了冲突,只能自认倒霉。
“我还要去上排球课,懒得跟你们计较。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后别再让我遇上你们!”郑熙如轻哼一声,转身走了。
见状,她身后的几个小跟班立马灰溜溜跟上去,去排球场集合了。
眼看那些人走远,温荔终于松了口气,她向女孩诚恳的道了谢,并许诺可以为她做一件事情。
女孩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傻傻的又有些可爱,借着身高优势揉了揉她的脑袋,欣然接受了她这份许诺:“那我想想,想好了告诉你。”
“好的。”
“随时都可以兑现吗?”女孩眨眨眼,问道。
温荔认真地答:“随时。”
女孩笑了笑,眼眸明亮似夜空中悬着的星,她拉着她往体育馆外走:“这里太闷,我们换个地方聊。放心啦,你们老师去那边授课了,不会发现的。”
她带着温荔去了艺术大楼顶楼的天台,交谈中,温荔得知女孩名叫霍心怡,是文科特奥班的,和她同级。
霍心怡将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揉了揉她白皙细腻的脸颊,沉默许久,忽然无厘头地冒出一句:“在圣德高中,漂亮的女孩要么众星捧月,要么不受待见。”
“你说得没错,我大概就是不受待见的那个。”温荔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
霍心怡冲她挑眉:“你这是默认了自己是漂亮女孩?”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逗你的。”霍心怡被她逗乐,咯咯笑了半晌,又与她解释,“她们不待见你,是因为嫉妒。她们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你,是断定了你不敢当众与她们翻脸。”
“所以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直接拿起球砸回去,大胆地反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咱们不能吃亏,不能被她们轻易拿捏,不更能落于下风被人取笑。”
“你说得很对。”温荔抿唇笑了笑,笑容有些拘谨。回想起之前的数次隐忍,大概是自觉卑微,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才没有底气同她们算账吧……
视线转向霍心怡,温荔一时好奇:“所以……你也是吗?”
她心想,霍心怡看起来这么开朗阳光,总不会是不受待见的那一类吧?
“那倒不是。”霍心怡说,“我只是不乐意搭理她们。”
“那你为什么愿意搭理我?”
“她们明摆着欺负你,我看不惯。而且你看起来和她们不一样,你一看就是好宝宝。”霍心怡抬眼着她,认真地说,“你的眼睛真好看,像一泓清泉,干净透亮,无污染无公害的那种。”
“是那种不掺任何杂质的好看。”
温荔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脸颊微微烧了起来,蹿起一抹淡淡的粉色,连带着气色也好了不少。两人坐在一起聊了许久,一点不似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反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这种感觉很神奇,也很微妙。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温荔才想起自己居然偷溜出来一整节课,现下要赶回去签到了。
她匆匆与霍心怡道了别,留了联系方式,临走前忽然想起什么,抓着她的手问道:“我有个闺蜜叫江雪栀,你愿意认识她吗?我觉得你会喜欢她的。”
“好啊,期待相见。”霍心怡冲她挥了挥手,利落地走了。
-
温荔很庆幸,自己在格格不入的环境里终于交到了第一个知心朋友。
因为和霍心怡走得更近,从前班上对她白眼相对的同学居然开始改变对她的态度,有时会有人来找她搭话,与她探讨难题。更有一些男生会借机与她谈论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不过最终都被她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一次偶然的饭后闲谈,温荔把自己交到朋友的事讲给赵书瑾听。赵书瑾一开始不太在意,笑着敷衍过去,过后反应过来,又不由得震惊。
霍心怡,那是居正地产老总霍盛的女儿。而居正地产是京州市地产行业中的翘楚,旗下资产和业务分支数不胜数。
从各种角度来看,温荔能够交到霍心怡这个好友,于个人与家庭来说都是一大幸事。
十二月初,从前与温荔有过一面之缘的严家次子严涵也转入了圣德中学念书,两人间的来往和交流也愈发密集。
在小姨的提议下,温荔邀请了霍心怡和严涵来家里做客。出于私心,她又专门叫司机去接了江雪栀一同过来,将她介绍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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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新朋友们认识。
这周贺治文去外地出差,贺知衍也许久不曾回家了。没了长辈约束,几个年轻人倒是乐得自在,围坐在地毯上看电影吃零食,氛围相当融洽。
他们看的是德语电影,是霍心怡从家里带来的珍藏多年的碟片,有一些早已绝版,在市面上很难再找到。
温荔怀抱一个抱枕,专注盯着电视屏幕,无意间听见霍心怡嘴里重复着电影中的德语念白,一时竟有些陶醉。
“我觉得你讲德语特别好听。”她拍了拍霍心怡的手背,看着屏幕的蓝光投射在她脸上形成水波般的光影,无比认真地说。
“嗐,我也就学了那么一两句。”
霍心怡一向大喇喇的性格,此刻竟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看着她,浅褐色的瞳孔闪耀着细碎光亮:“但我真的很喜欢看德语电影,喜欢德国人严谨又浪漫。如果有机会,真想去这些电影里的取景地走一走看一看。”
温荔听后直接激动得丢了抱枕,拉着她的手臂激动道:“带上我带上我,我也想去。听着你讲德语,我觉得我都要爱上这门语言了!”
“你想学吗?咱们学校有小语种班,你可以报一个试试。”
“真的吗?那太好了。”温荔把这件事记入备忘录,列入自己未来两年的学习规划,干劲满满,突然对未来充满期待。
暮色渐深,暗夜悄然而至。
一连看完三部电影,温荔回过头,发现江雪栀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严涵则盘腿坐在地毯上打游戏。
她和霍心怡相视一笑,忽然觉得生活正在悄无声息地变好。
唯一遗憾的是,转眼几个月过去,父亲的案件依然没有什么进展。
她在手机里搜索与父亲相关的信息,能搜到的消息越来越少,真相仿佛被人刻意掩盖,埋于时光中,正在一点一点的被遗忘。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看来,令她忧心忡忡的事情,仿佛只剩下这一桩。
-
贺知衍将近半个月没回羲和山庄,偶尔回来一次,一踏进院门便听见客厅里吵吵闹闹个不停,不由得脚步微顿,原本舒展着的眉头不自觉地拧起。
走到前厅,发现赵书瑾站在那里,便问道:“家里怎么吵吵闹闹的?”
“荔荔的朋友来家里做客。”赵书瑾笑着说。
“她能有什么朋友?”贺知衍随口说了句。
赵书瑾不答,反而问道:“你这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在外面能吃的好住的好吗?这次回来要不要多待几天?”
“不劳您费心。”贺知衍换了拖鞋,头也不回地往里走,“话说回来,这是我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我的自由,赵姨您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赵书瑾脸上神色暗淡一瞬,唇角挑了挑,好脾气道:“关心你罢了。”
贺知衍继续往里走,循着声音掀开门帘,果真看见客厅硕大的地毯上歪歪扭扭四个人影。其中三个他都认识,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他从未见过。
他对此并无兴趣,加快脚步略过,只留下一个匆匆模糊的背影。以至于几个小孩纷纷愣了神,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谁,他便已经抬脚往楼上走了。
温荔注意到那道飞快晃过的人影,不知怎的,心莫名颤了颤。怔愣一瞬,压低嗓音与小伙伴们介绍:“这是我表哥,贺知衍,我之前跟你们讲过的,就是那个凶凶的,动不动板着脸的……”
温荔正说得起劲,不料她口中的那位“表哥”刚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在她面前站定,冷不丁问道:“最近学习怎么样?”
“啊?”温荔下巴抖了抖,一时说不出话。
“学习,跟得上吗?”贺知衍耐着性子重复道。
温荔想了想说:“还好,能跟上。”
对面的人默了会儿,又问:“针灸的效果怎么样?肚子还疼吗?”
“谢谢哥哥关心,已经好多了。”
“嗯。”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贺知衍点点头,插着兜走了。
看着那道笔挺清隽的背影上了楼梯,很快消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温荔懵然眨了眨眼,一头雾水。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又深刻的意识到,贺知衍好像变了。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11. 沉眠
年末将至,大四上学期接近尾声,贺知衍开始准备毕业论文选题。与此同时,公司那边也到了最忙碌的时候,应酬酒局接连不断,将他捆绑得死死的,已然分身乏术。
近日外公身体抱恙卧病在床,意识朦胧时总是念叨他,褚颜总在电话里催他回一趟褚家。稍得一点空闲,贺知衍便急忙赶回家里看望。
他带着一身酒气进门,眼里泛着红血丝,头脑也有些昏沉,走进客厅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一对陌生母女。
褚颜坐在她们对面,热情地同她们聊天,听见门口动静,立马起身迎了上去:“儿子回来了?”
“外公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有客人来家里?”贺知衍拧眉看向屋内二人,觉得她们的到访有些不合时宜。
“那是沈阿姨和她的女儿,她们是听说你外公病了,专门来看望的。”褚颜挽着他的胳膊,拉他过去,喜笑颜开地向对面二人介绍,“这是我儿子,知衍。”
又对贺知衍说:“这位是沈心瑶,瑶瑶妹妹,你们小时候在一块玩过的。”
女孩长了张娃娃脸,个头娇小,此刻正略略起抬眼看他。目光对上的一瞬,脸颊瞬间变得通红,视线越发缠绕在他身上,捻着声说道:“知衍哥,我们小时候认识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
“没印象了。”贺知衍直接打断她的话。他将对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看着那副幼态面容和矫揉做作的做派,无来由的头痛厌烦。
见他神色冷淡丝毫不给面子,褚颜轻拍了下他的小臂,努力缓和气氛:“怎么可能没印象,你好好回忆一下。”
“回忆什么?我刚应酬回来,头疼得很。”贺知衍已然十分烦躁,将手臂抽出来,向对面的沈母颔了颔首,“我先去看一看外公,恕不奉陪。”
说完,他转身去电梯厅,依稀还能听见褚颜的声音。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和他爸爸一样的臭脾气,别见怪啊。”
“话说回来,知衍和心瑶年纪相仿,也都到了该谈对象的时候了。正好你们一家从美国回来定居,咱们日后多走动,两个孩子见面多了,指不定能培养出感情呢……”
沈母听了这话自是开心:“知衍有出息,年纪轻轻里就自己独立创业了。年末繁忙,应酬也多,孩子身心疲累,压力大了发两句牢骚也没什么,咱们不怪他。”
沈心瑶也跟着附和:“是啊阿姨,知衍哥一看就是太累了,又担心外公的身体,我能理解的。”
贺知衍闻言冷笑一声,不由得加快脚步,虚假客套的谈话很快被他甩在耳后。
外公年纪大了,身体状况本就欠佳,再加上前几日降温,在院子里散步时着了凉,感染了风寒,有些病毒性感冒的症状。
贺知衍这段时日常住在褚家,选择性地卸下一些重担,部分琐碎小事都交给秘书去办,自己则在家里安心准备毕业论文开题,顺便陪一陪外公。
这段日子沈家人来得很勤,说是来看望褚老爷子,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对于沈家的殷勤登门和褚颜的有意拉拢,贺知衍心知肚明,却也无心搭理,多半时候选择避而不见。
沈心瑶知晓他是在刻意回避,久而久之,热情也淡了些,见他时常冷着一张脸来去匆匆,便更不敢主动与他搭话。
到了月中,某日贺知衍正扶着外公在庭院里散步,忽然接到贺治文的电话。
他将电话铃声调成静音,到一旁接听。
“爸,您有事吗?”
“你这次在褚家住的是不是太久了些?”贺治文嗓音嘶哑,听起来有些疲惫。
贺知衍算了算时间,低声说:“一周而已,也不算太久。”
“你平日里都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贺家你也是一两个月才回一次的。”贺治文平静地说。话里话外隐约透露着催他回家之意。
贺知衍默不作声,还未想好如何答复,又听父亲说:“荔荔的学校举办元旦活动,需要租借几台无人机进行远景拍摄,他们校领导联系了我,想给学校拉些赞助。”
“知道了。”贺知衍欣然应下,“明天吧,我叫秘书安排人送几台新机器过去试用。”
贺治文轻轻“嗯”了一声:“我打电话拜访过你外公,听说他老人家身体渐好,可以下床走动了。你也不必日日待在那边,抽空回家一趟吧。”
“好。”
挂断电话,贺知衍看见外公正拄着拐杖站在檐下,眼睛盯着远处,视线浑浊。
他快步走过去,搀住老人的胳膊。外公抬头看他一眼,想起什么,问道:“你妈妈给你物色的那个女孩子,你不喜欢?”
“我现在很忙,暂时没有这个想法。”他实话实说。
外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别人安排你。”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思索一番后又摆了摆手,“算了,你还年轻,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这件事就先放一放吧。”
“嗯。”贺知衍扶老人坐下,见缝插针地说,“外公您身体见好,我今天就先回学校了。最近事情很多,去学校交完论文初稿,晚点还得去公司一趟。”
-
周六下午,温荔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看书,消磨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指针悄然指向五点,原本明朗的光线忽地黯淡下来,一滴水落在书本上,紧接着又是两三滴,后来那雨点逐渐变得密集,濡湿了书页上的笔迹。
温荔一路小跑着进屋,猝不及防的撞上一个人,不小心踩脏了她的皮鞋边缘。
“你干什么?走路没长眼吗?”年月懊恼地朝她吼了一句,“这双鞋可是我爸爸去巴黎公干时给我买的,我今天第一次穿!这皮料可贵了,踩坏了你赔得起吗?”
“我……”温荔低头看了眼,年月的皮鞋确实被踩脏了一块,也的确是她刚刚不小心踩上去的。而且那一脚踏得很实,鞋底纹路格外明显。
温荔还未来得及解释,忽然听见身后大门开合的声音,贺知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年月,你姥姥头痛在房间休息,你嚷这么大声做什么?”
“表哥你看,她踩脏我的鞋。”年月委屈巴巴挪向贺知衍,指了指自己的左脚。
贺知衍瞟了眼,神色未变:“她也不是故意的,道了歉,这事儿就过去了。”
“什么?”年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表哥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最会装无辜装可怜了!”
话音刚落,年月就被一只手揪住了耳朵。
贺芮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一双鞋而已,踩脏了就踩脏了,叫阿姨擦干净就行。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
贺芮婷一家许久才来羲和山庄一趟,一家人难得团聚,温荔自然不想多事,便笑着说道:“没关系的姑姑,我们闹着玩呢。”
“谁跟你闹着玩啊!”年月瞪她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贺芮婷掌心覆在她肩上轻拍了拍,脸上露出抱歉的笑,随后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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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将年月训斥一通。
客厅里只剩他们二人,一时有些空寂。温荔瞟了眼身边的人,依旧是冷白俊俏的一张脸,干净清瘦,只是近半个月不见,他好似比从前疲惫憔悴了些。
想到刚才他出言替自己解围,温荔仰起头看他,认真道了句:“谢谢哥哥。”
“不必。”贺知衍看了眼一旁的挂钟,垂下眼默然几秒,又问,“听严斐然说,你和他弟弟一起排了元旦节目?”
“啊……对。”温荔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更不知为何,自己竟觉得有些害臊。
“那就好好排练吧。”
二人之间本就没什么话题可聊,贺知衍丢下这句话便去了后院,大约是去看望老太太了。
想到元旦晚会表演节目的事情,温荔一时有些苦恼。
她原也没想过参与报名,是班上同学向老师推荐了她,说她长得好,手长腿长,适合演舞台剧。也不知怎的,老师竟同意了同学们的推举,也不曾问过她的意见,就这么将她的名字报了上去。说是赶鸭子上架也不为过。
她甚至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硬推上场。
-
今年的元旦汇演恰好与校庆日临近,所以这次庆典举办得格外隆重。
温荔所在的节目小组是由四个班级联合排演的,舞台剧《阿拉丁神灯》,她在其中饰演茉莉公主,和她搭档饰男主人公演阿拉丁的则是她的好友严涵。
温荔本就四肢不协调,练起舞蹈动作相当费劲,再加上唱和演,更是难上加难。
相反,作为男一号的应淮从小学习各类社交礼仪,也学过交际舞和声乐,因此排练舞台剧对他而言得心应手。
因此,除了有专业老师教学,每日放学后应淮便会化身私教老师亲自指导她排练。经过长达一周的加课练习,温荔果真进步不少,已经可以记住所有动作和台词,并且流畅地将表演进行下去。
元旦晚会当晚,他们的节目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算是压轴节目。按照历年传统,最后一个节目一般是教师代表和学生代表的大合唱。
幕布缓缓拉开,温荔伴随着背景音乐和主持人温润细腻的旁白音缓缓转身,看向头顶那一束光源,循着角色内心犹豫试探地朝着那光亮伸出手。
音乐停顿,灯光尽数暗下去,又一盏盏亮起,随着所有舞蹈演员出场,演出正式开始。
这大概是温荔最投入的一次,她甚至记住了每一位对手演员的台词,每一次的起舞和转身都恰到好处。
演出进行到尾声时,温荔听着音响里的念白,一时眼眶发热,眼里聚起晶莹的泪痕:
"神灯所赋予的权力并非永恒,阿拉丁最终领悟到真正的智慧来自内心的正直和善行。"
Endingpose恰好定格在阿拉丁和茉莉手拉手踏上飞毯的那一刻。
随即,全场灯光亮起,台下掌声雷动。
演员们手拉手朝着台下鞠躬,挥手,温荔抬手揩了揩眼角的泪,视线聚焦,居然在观众席里看见了小姨和姨父的身影,还有严涵的哥哥,严斐然。
视线晃了晃,她忽地愣住。
她看见贺知衍俨然坐在台下,就在严斐然右边的位置。
灯光照亮他漆黑的眼瞳,细碎的光影倒映在他眼里,那双眼终于不再那么黯淡无光。
仔细看,他唇角居然漾着一丝笑意……
随后,随着全场的欢呼和掌声缓缓抬起手,懒散地鼓起了掌。
12. 沉眠
晚会的最后一个流程是颁奖礼。温荔参演的节目好评如潮,不出意外取得了前三名的好名次。
熬了一整晚,温荔已经很困了。此刻换下了演出服,卸了妆站在台上,眼睛疲惫得几乎睁不开。
主持人滔滔不绝的闭幕词听得人昏昏欲睡,温荔眼睛盯着脚尖频频走神,直到严涵抓着她的手臂欢呼一声,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的节目拿了全校第一。
耳膜险些被震碎,温荔揉着耳朵看向观众席,一眼便瞧见小姨在人群中朝她竖起大拇指,露出赞许的目光。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就被严涵拽入怀中,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
他衣服上淡淡的松柏味涌入鼻腔,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温荔的头顶。温荔吓了一跳,连忙将其推开:“你干嘛呀……我家人在台下看着呢。”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太激动了。”严涵抱歉地冲她笑了笑。他脸上的舞台妆还没卸掉,为了饰演阿拉丁特地涂了咖色粉底液在脸上,模样有些滑稽,“话说回来,咱们的节目能拿第一,你这个女主角功不可没啊!你刚没听到吗?台下的欢呼声都是冲着你来的!”
温荔被夸得不好意思,讪讪笑道:“多亏了你这段时间陪我加练,不然我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进步这么多。”
颁奖结束,两人被众人簇拥着,一同举着奖杯站在舞台中央合照,周围传来不少起哄的声音。
贺知衍抱着胳膊坐在观众席,饶有趣味地注视着台上。
见严涵顶着一张黑煤球似的脸,呲着一口大白牙冲温荔傻乐,模样滑稽,贺知衍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与他邻座的严斐然纳闷地瞥了他一眼。
又看向台上相谈甚欢的二人,一时若有所思,话里有话道:“我弟弟和你表妹貌似关系挺好啊。”
贺知衍闻言,脸上笑意顿时敛住。
他晃动了下酸痛的肩颈,起身准备去趟后台,临走前冷着脸丢下一句:“你弟弟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让他离温荔远一点。”
晚会结束,温荔随着人流下台,赵书瑾立马迎了上来,将搭在手肘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眼里掩不住的喜悦:“荔荔今天表现得真不错,小姨觉得拿一等奖都委屈你了,应该给你颁个特等奖才对!”
这一通夸赞让温荔有些脸红不知所措。
贺治文同好友交涉完,朝这边走来,在她们身侧站定,打趣道:“你小姨是真心为你骄傲,刚才在台下激动得都快掉眼泪了。”
“我哪有。”赵书瑾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脸上笑意藏不住。
贺治文低笑两声,背在身后的手终于拿了出来,将手里的丝绒盒子递给温荔:“你哥哥叫我转交给你的,说是祝贺你拿第一。”
视线落在那个精致小巧的礼盒,温荔有些茫然和意外,迟疑一瞬,小心翼翼地接过:“谢谢姨父。”
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礼盒一角,喃喃自语:“哥哥平时这么忙,居然有时间来看我演出。”
“谁知道这孩子哪根筋搭错,他从前是最不爱凑这些热闹的。”
贺治文很轻地摇了摇头,唇角抿出笑纹,“这知衍呐,年岁渐长,反倒越来越叫人看不透了。”
温荔想了想,很快寻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兴许是陪着斐然哥来的,他们貌似关系不错。”
整场晚会下来,年月一直和关系要好的学姐坐在台下观礼。
散场后,她们去后台归还观众手环,无意撞见那样一幕。她看见贺治文递给温荔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还说是贺知衍让他代为转交的。
年月面色僵住,唇角的笑容顷刻间淡去,心里醋意横生。
一旁的郑熙如哂笑一声,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肩:“你舅舅从前不是最疼你吗?现在看来,你在家里的位置快要被那个非亲非故的穷酸女取代了,连你表哥都被她收买了呢。”
“哪有,舅舅和表哥从不偏心,他们对我很好的。”年月强颜欢笑,尽力找补道。
背过身,缩在衣袖里的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搅在一起,内心黯然滋生出酸楚和嫉恨的萌芽。
-
像圣德高中这类的私立学校,能入学的学子多半高门显贵。基于这样复杂的背景,处处攀比的不良风气便如藤蔓植物般由内而外的滋生漫延。
温荔参演的节目拿了第一,赵书瑾自然长脸,一路上都在絮叨着要给她办个小小的庆功宴,回到家里便开始翻看日历,挑选合适的日期。
这段时日,随着两个孩子相交甚好,赵书瑾和严家太太之间的关系也更进一步,很快从泛泛之交发展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得空便约在一起吃饭逛街。
赵书瑾提出要办庆功宴,严太太自然赞同。两人商量了下,便将宴会定在小寒那天。
选定这个日子,赵书瑾其实存了私心。
那天正好也是温荔的生日,两个由头叠加在一起,宴会便可办得更隆重些,也方便邀请更多生意伙伴前来捧场,一举三得。
温荔看穿了小姨的意图,内心自是失落。可她无法抗拒长辈们的安排,也不敢对此持有微词,只能听之任之,当个听话的傻子,尽力扮演好工具人的角色。
生日当天,温荔一大早便接到远在云城的叔叔婶婶的电话。
温振远和陆芳在电话里对她道了生日快乐,温荔礼貌道了声谢,诧异的同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又问及奶奶的近况,对方则说奶奶患了感冒在小诊所里挂吊瓶,晚些时候再让她们通话。
得知奶奶生了病,温荔一整天心不在焉,上课频频走神。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
温荔回过头,同班女生笑眯眯看着她,抬手指向窗外:“你最近是不是报了校内的小语种班呀?刚有个女生来传话,说是德语班的老师让你过去一趟,有东西要交给你。”
“现在吗?”温荔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个时间,外语教室怕是早就关门了吧?
“我也不太清楚诶,你去问那个女生吧。”女孩回过头,忽的一愣,“诶,她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这里的……”
从教学楼出来,外面忽然变了天,厚重的乌云低低压下来,天色阴沉得像是要下雨。
温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自从报了德语班,她便对这门爱好格外上心,因此不敢懈怠,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赶过去看一眼才好。
到了综合大楼,电梯一路上行,很快抵达相应楼层。远远望去,外语教室里只亮着一盏灯,整层楼已经看不见人影。
温荔走进教室,摁开所有的灯,发现教室内空无一人,越发觉得蹊跷。
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小姨和姨父还在家里安排了宴会为自己庆生,温荔不敢再耽误,转身准备离开。
谁知刚迈出一步,教室里的灯忽地灭掉,紧接着,教室门“砰”的一声合上,门外传来锁芯转动的声响。
温荔意识到有人锁门,立马跑过去拍门:“是谁?谁在外面?”
门外的人安静几秒,忽地跑开,脚步声越来越远,中间似乎传来“啪嗒”一声,类似金属物件坠地的声响。温荔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害怕,以至于产生了幻听。
“有人吗?”她用力拍打着教室门,一遍遍重复道,“有人吗?有没有人在外面?”
敲了许久的门始终无人回应。
靠近走廊的墙壁一侧没有窗户,温荔只好去到教室另一侧,往下望去,整幢大楼都黑了灯,保安室里也不见人影。
这个时间保安大叔应该去食堂吃饭了,也不知多久才回。
温荔从书包里翻出手机,开了机,屏幕上有许多通未接来电,都是邵林打来的,看样子应该是在校门外等急了。
温荔立马回拨过去,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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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通,邵林呼吸沉重,语气不再如往常那般平和,焦急问道:“荔荔,我等了许久都不见你出来,你人呢?”
温荔募地鼻头发酸,忍着泪意说道:“邵叔,我被锁在综合大楼的外语教室了,您能找人过来开一下门吗?”
-
周五的放学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原本六点就应该到家。
而今日出了这样的突发事件,一通折腾下来已经六点半了,又遇上堵车高峰期,车子堵在路上迟迟不动,赵书瑾的电话一通通打过来,如催命符一般,更令人自责焦虑。
温荔低头去看手中攥着的那条项链,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下去。
项链是在外语教室门口的走廊上捡到的,应该是锁门的人慌乱中掉在地上的。
而这条项链的主人,她恰好认识,甚至几天前她们还见过面。
温荔冷笑了声,将项链揣进衣兜,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强行把泪意憋了回去。
回到家已经七点多,客人们早已开席。大家饮酒交谈,氛围融洽,她这个主人翁在不在场好似无人在意。
赵书瑾站在檐廊下,裹着一条杏色披肩冷冷望向她,借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隐约看见她身上沾染了污渍,不自觉蹙起了眉。
“你这是怎么了?这一身的脏污是怎么来的?”
温荔低头看了眼白色羽绒服上刺眼的黑点……那是她被锁在教室时,在黑暗中不小心踢翻了清洗拖把的水桶,脏水掀翻在地,她不慎滑倒,这才沾染了一身水渍。
她甚至还在跌倒时不小心扭到了手腕,此刻腕骨还隐隐作痛。
见她不说话,赵书瑾更加心急,语气也愈发严厉:“到底怎么弄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等你?”
温荔低声说:“我被人锁在教室里了,等了许久才有人过来开门。”
“被锁在教室了?”赵书瑾怔然几秒,似在思考她话语间的真实性,“有人故意欺负你?是谁干的?”
她眉眼低敛着,抿唇不言。
赵书瑾本就恼火,见她这副模样更加来气:“这件事明天再说,咱们先说说眼前。”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大家都在等着你!你倒好,不仅迟到,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真是一点礼数也没有!”
她将自己昂贵的披肩摘下,裹在温荔身上,又叫来保姆:“张嫂,带荔荔去楼上洗把脸换身衣服,收拾干净了再带下来,待会儿还要去给宾客敬酒呢。”
温荔跟着张嫂去了后厅,经过院中长廊时,看见贺知衍正倚在石柱上打电话,他脸上挂着很淡的笑,指尖夹着一根尚未燃尽的香烟,那点猩红在夜色中忽隐忽现。
听见脚步声,贺知衍朝这边看了过来,捻熄了烟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嘴里道了句“下次再聊”,随即将电话挂断,站在那里等她过来。
看样子,是有话要对她说。
温荔知晓自己此刻的狼狈,并没有心情同他打招呼,便低着头从他身旁经过,刻意错开目光。
他身上清淡的苦茶味混杂着烟草气息随风递过来,瞬间沁入她的鼻腔。温荔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不由得加快脚步。
“等等。”
擦肩额一瞬,贺知衍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住。注意到她濡湿的发尾和身上的污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晚风吹动她的发丝,一缕湿发粘在脸上,更显狼狈和凌乱。温荔下意识后退一步,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眼眶无来由的酸涩,泪水就这么砸下来,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白皙劲瘦的手背上。
贺知衍原想伸手去握她的手腕,和她一道上楼,又因这滴滚烫的泪收回了手。
内心忽然生出的善意与怜悯无处安放,他就这样无措地站在原地。
温荔不愿面对此刻的窘迫和难堪,最终什么也没说,推开他的胳膊,快步跑开了。
13. 沉眠
温荔来不及细细收拾,只囫囵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就匆匆下楼了。
今日霍心怡一家也在受邀之列,温荔在人群中寻到她,同她打了声招呼,还未说上两句话便被赵书瑾拉去同宾客们敬酒。
见她低着头情绪不佳,赵书瑾拍了拍她的肩,提醒她:“记得保持微笑,不要扫了大家的兴。”
这大概是温荔经历过的最热闹,也是最荒诞的一个生日。她在众人拥簇下吹灭了十七岁的生日蜡烛,收到的礼物在角落堆成了一座小山,红包拿到手软,脸颊笑得僵硬。
今晚的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匆匆走了个过场,她甚至分不清那些人的笑脸和祝福是不是出自本心。
这一刻,她反而怀念起往年在云城过生日时,奶奶亲手为她煮的那碗长寿面。简单的白面配上青菜和荷包蛋,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生日餐,却胜过今晚的山珍海味。
庆生环节结束,温荔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卸去假笑,暂时离场。
霍心怡无聊了一整晚,原是想去找温荔聊聊天,结果被父母强行拉去见生意伙伴,一时脱不开身。趁着大家不注意,她偷偷拿出手机给温荔发了条短信:【怎么啦小公主,我看你一整晚都不开心,笑得很勉强。】
温荔很快回了信息:【没事,就是有点累。】
霍心怡看出她心绪不佳,便不再多问:【那你早些休息喔^-^,改天再一起玩。】
回到房间,温荔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奶奶年纪大了,一向睡得早,不知此刻打电话过去会不会扰她休息。
温荔反复纠结,手指放在屏幕上许久,终于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老年机吵闹的彩铃声轰炸她着的耳朵,没多久,电话接通,奶奶温和慈祥的声音响在耳畔:“是荔荔吗?”
温荔轻轻嗯了声,嗓音有些颤抖:“奶奶,是我呀。”她话语简短,刻意避开了奶奶生病的话题,撒娇似的问道:“奶奶,这么久不见,您想我了吗?”
“当然想呀。”老人呵呵笑道,“荔荔,今年的生日过得开心吗?小姨有没有给你订蛋糕吃?”
“我过得很开心呀,小姨和姨父对我很好,邀请了很多人来给我过生日。”
“那就好。小姨疼你,你就好好待在那边念书、生活,以后上个好大学,找一份好点的工作养活自己,奶奶也就放心了。”
“好。”温荔哽咽着说。
奶奶点点头,忽地想起了什么,话语间透着那么一丝紧张和期盼:“对了荔荔,你爸爸的事情,最近有消息了吗?”
温荔一时语塞。怕奶奶担心,斟酌几秒,安抚道:“奶奶你放心,姨父一直在托人帮忙调查,说不准哪天就有好消息了呢?”
“哎,那就好。”老人舒了口气,又问,“荔荔今年过年还回云城吗?奶奶想你了,想快些见到我的乖宝儿啊。”
奶奶暗含期待的语气让温荔一时绷不住,忍着泪意攥紧了手机:“奶奶,我一定会回去看你的,我要陪你一块儿过年。”
“好啊,那就好……”老人打了个呵欠,声音渐渐低下去,“那奶奶就去睡觉了,年纪大了,扛不住喽。”
温荔嘱咐了几句让老人注意身体之类的话,随后将电话挂断。想到奶奶明明已经很困,却还是强撑着精神等她电话,内心更加自责。
她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扯了张纸巾,擦去脸上的泪痕,准备起身去冲个澡,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人叩响。
“来了。”温荔踩着拖鞋跑去开门。
房门拉开的一瞬,一股凛冽气息钻入鼻腔,温荔怔忡着看向对面的人:“您……有事吗?”
家里暖气开得很足,贺知衍此刻脱去了外衣,只穿了件浅灰色针织衫站在门外。褪去了平日里的凌厉,看起来略微柔和了些。
他扫了眼对面的女孩,见她眼眶泛红应当是哭过,心好似被什么尖锐利物刺了一下,很不舒服。
他忽略了这一晃而过的怪异感受,从裤兜里抽出一张小小的卡片,递给她,尽量让态度温和下来:“没给你准备礼物,这个你拿着,想要什么就自己买。”
温荔茫然看向他,见他递来一张银行卡,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还是伸手接过,轻声道了谢。
想了想,又说:“上次演出结束时您让姨父转交给我的那支钢笔,我收到了,很感谢您。”
“钢笔?”
贺知衍茫然片刻,忽地回忆起来,那天下午他陪着严斐然去见了客户,那支钢笔是客户送给他们的集团伴手礼,他只是嫌拿在手里太碍事,找个由头送出去罢了……
思绪回笼,他点点头,一时尴尬:“喜欢就好。”
该给的东西给了,任务完成,他也没有旁的由头再将话题进行下去,只能转身下楼。
内心无比烦乱,走出两步,又突然折返回来:“我刚才问了邵叔,今晚发生的事情。”
“今天是谁把你锁在外语教室的,你知道吗?”贺知衍垂眸看她,“若是知道是谁做的,就大胆说出来,不必害怕什么。”
温荔抬起头,对上那双黑沉的眼:“说出来就会有人信吗?”她语速缓慢,认真地问,“倘若是身边熟悉的人做的,那么事情揭露之后,那个人会受到惩罚吗?”
她虽说得隐晦,却指向明显,贺知衍已然猜到那个人是谁;心里又存着些疑虑,总觉得那人本性不坏,不至于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温荔看出了他的思量和迟疑。这便意味着,他觉得她的话有待考量,不可全信。
内心忽然觉得讽刺。
她究竟在期待什么呢?他们本就不是真正的一家人,连赵书瑾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她又如何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意识到这一点,她唇角向上抬了抬,挤出一抹笑意:“您早些休息吧。”
贺知衍站在原地,眼看着那扇门在他眼前轻轻合上,将他隔绝在外。
酝酿许久的那句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
次日是周六,温荔原本要早起上钢琴课,结果前一天晚上定错了闹钟,醒来发现已经八点多了。
她慌里慌张地洗漱穿衣,趿拉着拖鞋跑下楼,姨父和小姨正坐在饭厅吃早餐。
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姨,我今天好像起晚了……老师还没来吗?”
“慌什么?坐下来喝点牛奶。”赵书瑾递给她一片抹了果酱的吐司,又让阿姨热了牛奶给她,“给你授课的秦老师,她一大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请假,说是要带孩子去医院体检。你今天不用上课,可以好好休息了。”
“喔。”温荔点点头,坐下来吃早餐。
刚抿了口牛奶,就听见贺治文清了清嗓子,有些严肃地开口:“荔荔,昨晚发生的事情,姨父都知道了。”
温荔拿着牛奶杯的右手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神色复杂,赵书瑾掌心覆过来,在她头顶轻揉两下:“昨晚宴会结束后,你哥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你姨父。”
“姨父忧心你一整晚,今天一大早就安排人去学校保安室查看了监控,现下已经知道把你关在教室里的人是谁了。”
这件事涉及到自家人,温荔本就思量着如何开口,现下姨父主动查明这件事,她也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
思忖许久,她从衣兜里掏出那条月亮形状的项链,放在桌上:“这是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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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在外语教室外的走廊上捡到的。”
贺治文将项链拿在手里细看,神情变得严肃,眉头皱得很深:“这是月月的项链。”
深思一阵后,他将项链交给身后的邵管家,冲他摆了摆手,“送去年家吧。”
“那学校那边……?”邵管家多嘴问了句。
赵书瑾急忙止住他的话,很知眼色地说:“两个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而已,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事情闹大了,反而影响不好。”
待邵管家出门,贺治文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良久的沉默后,他看向温荔,向她保证:“这件事是年月做得不对。下次月月来家里,姨父会盯着她,让她亲自给你道歉。”
说完,他拿起一旁的粥碗,亲自盛了粥放在她面前:“这个玉米粥很新鲜,荔荔趁热多喝一点。”
姨父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温荔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只能到此为止了。
原本她打算拿着项链亲自去找年月对峙,独自解决她们之间的长久以来的积怨和矛盾。但现在看来,一切只能止步于年月的道歉和她的谅解,然后两人握手言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转念想想,姨父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对她释放出了最大的公平与善意。再计较下去,只会显得她不够懂事,不知进退。
收回思绪,温荔点点头,露出一个乖顺的笑容:“谢谢姨父,谢谢小姨。”
-
随着期末考试结束,高二上半学期暂时画上了句点。
温荔拿着成绩单回家,她考了班级前三,年级十九名,已经比入学时进步太多。如此看来,再努力半年她就可以尝试着往特奥班冲一冲了。
取得这样喜人的成绩,赵书瑾自然高兴,已经提前给她准备好了新年红包,甚至开始查看邻市的温泉酒店,打算带她出去玩两天,作为辛苦半年的奖励。
而温荔却没把心思放在度假上。她早早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云城过年。
见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收捡衣物,心情甚好,赵书瑾揉了把她的脸,无奈笑道:“你这孩子,平日里难得见到笑脸,一说起回云城就这么欢喜。京州这么大,家里什么都有,咱们把你奶奶接过来过年不好吗?你非要大老远跑回去做什么?”
“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怕是不能来回折腾呢。”温荔语气轻快,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而且奶奶一向念家。上次小叔还打电话来说,奶奶现在已回搬回荔川老家去住了,说是想念那边的老街老巷,放心不下家里的老宅。”
“荔川?”赵书瑾怔住。上网一搜,才知道荔川是云城的直辖县,一个在地图上找起来都费劲的地方。
“你奶奶一个人住在荔川?她都一大把年纪了,能照顾好自己?”
温荔忙补充:“小叔和婶婶也搬回去了,说是在那边开了糕点铺,生意还不错。”
赵书瑾对此持怀疑态度。在旅游业并不发达的小县城开一间糕点铺,一个月顶破天也就万把块收入吧?再刨去水电租金和日常开销,还能剩下多少?怕是会入不敷出吧……
虽这么想,但这终究是别人的家事,与自己无关。
赵书瑾不再多言,只说眼前:“好好好,你回去多陪陪奶奶,等到了快开学的时候,我再给你买回来的机票。”
“不用啦,到时候雪栀的父母会开车带我们回来的。”温荔说。
她早就和江雪栀说好,要搭乘她家的车和她一起回云城。
返京时自然也要同行。
赵书瑾懒得管那么多,一切由她:“到时候我可要给小栀包个大红包,好好感谢人家。”
温荔一时欢喜:“那我先替她谢谢小姨。”
14. 沉眠
腊月二十六,云城。
暮色四合,夕阳缓缓下沉,月色在层云笼罩下散发出朦胧微弱的光,透凉的风顺着衣襟钻入皮肤,刺透每一寸肌理,冷得人连连打颤。
白色越野车驶过拥挤的小巷,在一幢居民楼旁停下,温荔揉了揉困顿发虚的眼睛,刚下一车,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江雪栀递给她一张纸巾,帮她拢了拢衣领:“今天太晚了,你就先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送你去长途汽车站,赶最早一班去荔川的大巴车。”
“嗯。”温荔点点头,随着江雪栀一起上楼。
晚上洗过澡,两人一同躺在那张熟悉的小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便有了困意。
中途江雪栀披上外套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特意灌了个暖水袋放在温荔脚边,几番犹豫才开口:“前些天我听霍心怡说,你今年生日过得不太开心。”
温荔原本快要睡着,听了江雪栀的话顿时清醒几分,揉揉眼睛说道:“其实也不是不开心,只是有点不习惯,感觉自己的生日变成了长辈间的商业聚餐,我在不在场好像没什么分别……”
江雪栀钻进被窝躺下,认真听她讲话,看着温荔泛红的眼眶,忽然有点共情于她。掌心在她后背抚了抚,又问道:“那上次你被锁在外语教室的事情,年月有向你道过歉吗?”
温荔摇了摇头,唇角笑容稍显无奈:“自那之后,我们就没再打上照面。大概是期末课业繁忙,年月也许久没去羲和山庄了。”
“所以……她这是在故意躲着你,逃避责任?”
“我也不知道。”温荔想了想说,“仔细想想,其实小姨和姨父待我不薄,是我自己有时候太敏感,总是奢求那份不属于我的呵护和偏爱。但我好像忘了自己是个外人,应该谨守本分,不能贪心地奢求太多。”
话说到一半,她眼中忽然有了湿意:“说实话,我真的挺羡慕年月,真的。有时我常常会想,如果我父母还在身边,一定也会这样疼爱我的。”
“荔荔,你别这么悲观。”见她落泪,江雪栀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你仔细想想,如今生活在贺家,总比从前住在你小叔家好吧?再不济,也不会遇上像陆芳那样蛮不讲理的人。”
“而且就你目前的状况来看,不论是学习环境还是生活质量都上了一个台阶,这些精神和物质层面的提升,包括自身眼界的提升,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千金不换。”
“所以呀,你也多看看好的方面,嗯?”
温荔知晓她话中深意。她又何曾没有这样开解过自己?只是有时候情绪上来了就爱钻牛角尖,陷入无休止的自我内耗。
江雪栀抬手顺了顺她额角散落的碎发,忽地想到什么:“对了,你哥哥最近对你怎么样?他没有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欺负你吧?”
提及他,温荔感道心脏莫名鼓动了下,浅浅摇了下头:“没有。”
每每提起贺知衍,温荔总觉这人矛盾至极。外表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嘴坏到让人时刻想要毒哑他;可他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温柔正派的一面,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公平公正,妥善解决,绝不会偏私于谁。
除了初次见面时的挖苦讽刺,后来的半年时间里,他好像没再对她说过什么过分的话,也没做过什么过分举动。
这样复杂的一个矛盾体,温荔实在看不清他骨子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脑中画面如沸水般翻涌,沉默半晌,她恹恹开口:“贺知衍,他就像只变色龙,心情好的时候会耐着性子跟你聊上两句,心情不爽就恶言恶语怼到你怀疑人生,好像全世界都跟他有仇似的。”
江雪栀噗嗤笑出声,打趣道:“没想到你哥哥长得这么帅,内里却是个豌豆射手。”
温荔心想:可不是嘛,白瞎了那么好看的一张脸。
思绪发散,困意也悄然袭来。
温荔困得不行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贺知衍……他就是个讨厌鬼,我得躲得远远的,离他越远越好……”
-
次日晌午,温荔搭乘大巴车从云城出发去往荔川,前后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快便到达目的地。
独自一人推着行李箱走到出站口,温荔抬眼打量着四周陌生的街巷,心中无来由的感慨:原来这就是父亲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脑中碎片般的记忆涌现,她忽然回忆起小时候曾听父亲提起过的那些陈年旧事。
二十四岁那年,温宏远被分配到云城工作,不久后便遇见了赵毓兰,两人互生情愫,很快步入婚姻。后来为了一家人来往方便,温宏远便把父母接去了云城生活;没过多久,弟弟温振远也从学校毕业,来到云城务工。
一家人从此在云城扎根定居,再没回过荔川。
此刻看着眼前的一街一巷、一房一瓦,温荔有些怅然地想:如果当年父亲没出事,现下是不是能够与她一起回到荔川,看一看自己曾居住过的老宅旧院,重新走一走儿时走过的路?会不会也会像她一样感触颇多?
温荔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街道出神,恍惚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循着那声音望去,她很快在人群中看见了小叔和堂弟的身影。
“荔荔,你回来了。”温振远小跑几步来到她跟前,接过她的行李箱,“路上堵车耽误了会儿,等久了吧?”
“没有,我也刚到。”温荔礼貌地笑了笑,笑容略有些僵硬。
回忆起从前的诸多不愉快,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毕竟当初小姨带她离开时双方已经撕破脸大吵一架,如今她再回来,难免会再次遭到陆芳的白眼与挖苦。
与小叔打过招呼,温荔的目光又落在一旁的堂弟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半年不见,子恒好像长高了不少。”
男生阳光白净的一张脸,瘦瘦高高,笑起来十分好看。他熟络地与温荔开起玩笑:“堂姐,从前你总笑话我矮,现在我个头比你高了,你可打击不到我了!”
“是呢是呢。”温振远紧跟开口,“这孩子,自从升了初中,身高蹿得飞快,前一阵子刚买的新衣新鞋,没多久就穿不上了。”
温振远十分热情,温荔也不好表现得冷淡,她虽话少,却也是句句回应,没有失了礼数。
沿着细窄的人行道往前走,不出五十米便是一个小型停车场。
温宏远稳步走过去,在一辆灰色轿车前停下脚步,拿出车钥匙按了一下,随即车灯闪了闪,一声清晰的开锁声响起。
温荔怔了怔,后知后觉地问道:“小叔,您买车了?”
“是啊,前些日子刚添置的。二手车,不贵,就几万块钱。”温振远将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笑着解释,“咱家不是开了间糕点铺么,有个车,平时拉点货什么的方便。还有啊,你奶奶要是身体不舒服了需要看病,咱去医院也更快捷不是。”
他说得合情合理,温荔点点头表示赞同。
一路上,温子恒捧着手机看得专注,温荔则靠着车窗发呆,视线扫过窗外的街景和匆匆路过的行人,听着小商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实。
温宏远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往车后座看一看,见温荔盯着窗外一动不动,他清了清嗓子,试探地开口:“荔荔啊,待会儿回了家,你婶婶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就当做没听见,千万别跟她计较。”
“她更年期,脾气暴躁,看谁不爽总爱叨叨两句。你不理她,拿她当空气就好。”
温荔回过神,斟酌片刻说道:“小叔,我虽然离家只有半年时间,但在京州的这半年,我也算是经历了许多。现在若是有人欺负我,我不会再一味的隐忍,肯定会当场怼回去的。”
温振远闻言面色微凝,尴尬地笑了笑:“嗐,小叔也就这么一说,你婶婶的脾气向来捉摸不定,兴许半年不见,她见到你会很欢喜呢。一家人还是要和和气气的,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翻篇了,咱不提了……”
约末四十分钟过去,车子在一条小巷外停下,小叔领着他们朝巷子深处走。
温子恒被父亲收了手机,便跑过来缠着温荔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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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姐,你在京州这半年生活得怎么样,那边好玩吗?一线大城市是不是特别气派?”
温荔点点头:“是比这边繁华很多。”
小男生眼瞳瞬间亮了起来:“那我以后也考到那边上大学!我去找你行吗?”
她自己尚且前途茫茫,一片未知,哪能够轻易向小孩许诺。
想了想,故作大人口吻对他说:“那你可要好好学习,高考考出好成绩,全国各地的好大学还不随你挑?到时候你想去哪就去哪,一切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姐,你可真是少年老成。”温子恒被她这一席话扫了兴,“我这才上半年初中呢,你就开始念叨我的高考成绩了。”
“‘少年老成’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温荔失笑,捏了把小男生白净的脸,忍不住逗弄他两句,“话说回来,你这寒假都过一半了,寒假作业写完了吗?待会儿回到家我可是要检查的,还和以前一样,错一题挨一下脑瓜崩!”
温子恒一听彻底炸了:“堂姐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好了,不逗你了。”温荔笑道,“我问你啊,奶奶最近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奶奶可想你了,没事儿总念叨你呢……”
两个小孩远远走在前面,一路吵嘴打闹,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温振远看着他们的背影,恍惚笑了笑。
想起刚才温荔训导温子恒的那一番话,他思索许久,低声感叹道:“荔荔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在大城市生活久了,眼界不同了。”
-
京州,疏影茶轩。
小店古朴雅致,平日里顾客盈门,生意不断,今日却特意清了场,只有二楼靠窗的席位亮着一盏孤灯,看起来格外冷清。
贺知衍原本在公司加班,接到父亲的电话便匆匆赶来,被侍应领着上到二楼时,忽地听见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看清父亲对面坐着的人,他怔愣一瞬,神色变得冷淡,目光只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随即便厌恶地移开了眼。
古朴的屏风横在厅堂中央,将本就狭小的空间一分为二。隔着一张矮桌,两个男人相对而坐。贺治文坐在主位,神情严肃不怒自威;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稍显年轻,左右不过三十出头,坐没坐相,看起来像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黑色手提箱“啪”的一声坠地,贺治文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极淡:“拿了钱,去国外好好生活,以后不许再回京州,也不许再来贺家纠缠。”
男人掀开箱盖,看了眼上面的数字,扑哧笑出声:“区区五百万就想撵我走?大哥,你打发乞丐呢?”
贺知衍在屏风外站了许久,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此刻终于忍不住拉开屏风,侧身而入:“崔成章,你别给脸不要脸。”
“怎么跟小叔说话呢,小侄子?”男人看向他,神色无惧,满目戏谑,“我姓贺,不姓崔。总不能因为你们贺家不肯认我,就擅自给我改了姓,将我一脚踹开吧?”
谁料话音刚落便被贺知衍揪住衣领,他垂眸看着他,眼中染上一丝狠戾,“被你这种烂人缠上,倒真是辱没了贺家门楣……”
“知衍,你给我过来。”眼看事态即将失控,贺治文命秘书将他拉开,拍了拍身旁空位,示意他坐下。
贺知衍默默平息怒意,硬生生将一肚子火气憋了回去。
男人却冲他挑了挑眉,看起来毫不在乎,眼中隐隐透着挑衅。
微薄灯光映在脸上,模糊了眼中情绪。沉默片刻,贺治文视线微抬,再次开口:“到了英国,我会再给你一笔钱,飞机落地,钱立马到账。你要是再敢偷偷跑回来,或是再去骚扰褚家人,我立马冻结你名下所有资产,包括先前老爷子在英国给你置办的房产和车产。”
说着,他掌心翻转过来,指尖叩在桌面,杯中的茶水激荡而出:
“我话就说到这里,你自己考虑清楚。”
看着桌面溅出的水渍和茶杯中泛起的涟漪,对面的男人眼皮颤了颤,略微坐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笑道:“成交。”
15. 第沉眠
夜深露重,玻璃上聚了朦胧一层雾气。
贺知衍抬手擦拭窗面,透过氤氲未干的水迹,看见贺成章慢悠悠走出茶舍,随后驾着惹眼的豪车招摇离去。
他憋闷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爸,像贺成章那样的泼皮无赖,你何必理会他?他找你要钱你就给,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咱们何至于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今天来家里找过我。”贺治文揉着眉心说道,“羲和山庄戒备严,他进不去,转脸就找去了褚家,去骚扰你妈妈和你外公。”
“他都将这些腌臜事都闹到你外公跟前了,我能坐视不理吗?”
贺知衍闻言,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原本只是鄙夷不屑,现下却是愤慨至极:“真不知爷爷当初为何要留下贺成章这个祸害!到底是私生子,手段龌龊至极,这些年明里暗里找您要了多钱了?居然还不知足。真是恬不知耻!”
“他到底是你爷爷的骨血……算了,不说了。”贺治文隐隐觉得血压有些升高,起身整理好衣襟,款步朝楼下走,还不忘与他交待:“今年除夕你就在褚家过吧,到时我和你一同去,多买些营养品补品之类的,去跟你外公好好赔个不是。”
“知道了。”贺知衍无比心烦。同助理发了消息说今晚有点急事不回公司,紧接着又听父亲说道:“还有件事。”
“这两年,你是不是每逢年节都会去一趟苜蓿山?”
贺知衍怔然一瞬,“是。”
“从今天开始,那个地方不要再去了。”贺治文温和开口,却是下了死命令。
“祭奠故人而已。”贺知衍执拗着说。
“那个孩子自然有家人记挂,与你无关,你不要沾染这些是非,到时候落人话柄。”
“真的会有人记挂吗?”贺知衍望着窗外,募地笑了笑,话语间些许讽刺,“于家族而万,那个人不过是一颗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罢了。除了我们这些朋友,大概也不会有人再记得。”
听他话里有话,贺治文面露不悦,沉声说:“你年纪不小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也知晓。事关故去的人,我不想再多说,毕竟要为他人留得些尊重与体面。”
“我只叮嘱你一句,那个地方以后不许再去。”
“明白。”贺知衍垂着眼,眸色深沉。
黑掉的手机屏幕里映照出天边一轮弯月。月色柔和,是唯美的,也是缺憾的。
只是弯月中央的那抹空洞格外突出刺眼,好像无论如何都填补不全。
-
荔川地处南方,到了隆冬腊月,天气虽不至于像北方那么冷,湿气却很重。老宅子里没有暖气,一家人只能开着小太阳取暖。
温荔早早写完了暑假作业,此时倒没什么事情可做,便坐在桌前帮奶奶包饺子。许是许久不曾干活,居然有点手生。
一旁择菜的陆芳睨她一眼,语气不冷不热:“荔荔到底是过上好日子了,这双手养得白嫩娇贵,哪里还是干粗活的手?还是快放下,婶婶帮你一并包了得了。”
“好啊,那就谢谢婶婶了。”温荔被她阴阳怪气的话激出几分反叛心理,索性放下饺子皮,擦擦手,起身走了。
刚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婶婶平日里辛勤持家,倒也有功夫说人闲话。当着我的面便开始挑刺找茬,看来背地里定是没少骂我。”
“你……你这孩子怎么……”陆芳指着她,一时气得失语。
温荔不再搭理她,去厨房帮给奶奶和小叔打下手了。
这是温荔第一次同陆芳对着干。见陆芳吃瘪,内心虽有那么一丝扬眉吐气的快感,却牵扯出了许多不美好的回忆,光是想想都令人觉得窒息。
见她绷着脸,指尖被冷水浸泡得通红,奶奶蹒跚走过来,将她的手从洗菜盆里捞出擦干,将怀里刚灌了热水的暖手袋递给她:“荔荔,你婶婶就那么个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知道,奶奶。”温荔笑了笑,嗓音软下来问道,“奶奶,你现在和小叔他们住在一起,平日里陆芳没有对你不好吧?”
“没有没有。”奶奶忙摆摆手说,“她这个人啊,就是嘴上爱抱怨几句。有你小叔在呢,她哪敢对我怎么样啊。”
“陆芳脾气坏,你不搭理她就罢了,但千万别跟你小叔生分。你小叔虽耳根子软,但照顾我还算是尽心尽力的。”
“还有你堂弟,平日里也总是挂念着你呢。”
听奶奶这么说,温荔总算安心几分:“那就好。”
仔细想了想,如今她敢和陆芳正面抗衡,也的确是小姨和贺家给了她充足的底气,让她不再自卑怯懦,任人摆布和贬低。
所以她不能再一味地排斥现在的生活,得抓住机会努力向上攀,如此才有机会成为更好的人,也算是回报了小姨和姨父对她的恩情。
今年过年,温荔不再如往常那样囊中羞涩,小姨和姨父都给了丰厚的红包,她手上有些闲钱,就带着温子恒去镇上稍大一点的商场买了许多东西。
温子恒虽开心,却也纳闷:“姐,我花你这么多钱,你不肉疼?”
看着小男生透亮的瞳仁,温荔噗嗤笑出声,玩笑着说:“当然肉疼。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以后有出息了要多念着点姐姐。”
“那必须啊。”温子恒小大人似的箍着她的肩,带她往河边去,“走啊姐姐,我带你去那边放烟花,那边可热闹了!”
……
温荔在荔川一直待到大年初四,奶奶不让她干活,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陆芳看她每日这么闲在家里,心里不爽也只能隐忍不发,内心却默默盘算着一些事情。
吃过午饭,温荔同堂弟一起出去散步消食,忽然接到江雪栀的电话:“荔荔,明晚杭市有新年演出,还有大型无人机表演和烟花秀,你想去看看吗?”
“好啊好啊,我正无聊呢。”她瞅了眼一旁的温子恒,问道,“可以带上我堂弟吗?他也放假在家,整天没事做呢。”
“那当然可以啦,人多好玩嘛!那我去看看火车票,我们q.q聊喔!”江雪栀兴奋地说。
“好嘞。”温荔挂断电话,有些费力地箍住一旁小男生的肩膀,“小朋友,明天有事做啦,姐姐带你去杭市看新年演出。”
“真的啊?那太好了!”温子恒高兴得险些将她手臂摇断,片刻后,脸上又现出愁容,“但我妈那边怎么说啊,她一向事儿多,肯定不许我去。”
“别担心,交给姐姐。”温荔冲他眨眨眼,把握十足。
温荔担心时间晚了车票会一抢而空,便先斩后奏地订了票,回到家,才将这一消息告诉三位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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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陆芳一听她们要出去玩,立马变了脸:“出去玩一趟,又是酒店又是高铁的,哪一样不花钱?我们子恒可没这个好福气出去挥霍享受,还是留在家里帮奶奶干活吧!”
温荔早在心里打好草稿,反驳的话脱口而出:“从前我爸爸在的时候,每逢过年给子恒的压岁钱也不少,不都被婶婶收缴干净了?今年怕是也一样吧?”
“我花钱带子恒出去玩,又没让婶婶出钱,婶婶究竟在激动什么呢?再说了,子恒就算待在家里,奶奶也不会让他干活的,婶婶说这话是在点我吗?何必这么针对我呢?”
温荔一鼓作气将内心想法和盘托出,而后便拉着温子恒回了房间,两人一起查看杭市的旅游攻略。
陆芳坐在原地呆愣许久才回过神,嗤笑道:“不还是花的她小姨的钱,神气什么?”
“行了,你少说两句!”温振远难得支棱起来,大声嚷她。
奶奶也皱紧了眉,跟着附和:“就是!好不容易过个年,孩子们开开心心出去玩一趟,你非要这么扫兴干嘛?你要是心疼钱,我给孩子出!”
见这一家人纷纷抱团来指责她,陆芳气得胸口起伏,最终什么也没说,哼哼一声,抱着暖水袋进屋了。
-
他们订了大年初五下午的火车票,不出两小时便到达了杭市。回酒店放了行李,又按着提前做好的旅游攻略打车去了附近的小吃街。
抵达中心广场的时候恰好是晚上七点,距离演出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广场上人声鼎沸,人流密集。
温荔正和江雪栀一起研究着手里的自拍杆和拍立得相机,忽然听见身旁一阵起哄叫好的声音,扭头一看,是一群人正在围观一个年轻男子操控无人机。
温荔忽地想起什么,拉了下江雪栀的胳膊,问道:“小栀,你不是说今晚有大型无人机表演吗?大概几点开始?”
“好像是在歌舞表演结束之后。”江雪栀说,“怎么啦?”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
温荔拆开手里的相纸包装盒,拿出一张拍立得相纸塞进相机里,调整好参数和焦距,将相机镜头对准身边的温子恒,准备试拍一张看看。
眼睛刚对准镜头,忽然听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小荔枝?”
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温荔怔了怔,放下相机循声看了过去,眼中骤然闪现出几分惊喜之色。
“宋勉哥?你怎么在这里?”她朝那人走过去,欣喜地问道。
宋勉低眸看她,见她鼻头和耳尖冻得通红,从衣兜里掏出两片暖宝宝递给她:“来这边有点事。”
又对她说:“你哥哥今天也在这边,他没跟你说吗?”
“啊?我不知道啊。”温荔懵然。
顺着宋勉手指的方向,她朝着广场中央那片吵闹的人群走去,果真瞧见贺知衍站在那里。
他手里正操控着无人机,视线随着机器升空而缓缓上仰,从这个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他冷白的皮肤和流畅的脖颈线条。再加上他身高优越,相貌清俊,在人群中无比显眼。
夜晚的江风迎面拂过,温荔被冷得一激灵。
她回过神,眨了眨干涩的眼,下意识举起手中的拍立得,朝着那个方向按下了快门键。
16. 沉眠
温荔有那么一瞬的失神,眼睛直直盯着相机镜头里那个虚影,无意识地按下了快门。
直至闪光灯亮起,“咔嚓”一声,相片从出纸口弹出,她才收回视线,将相片抽出来,看着黑色胶片一点点显出图像来。
宋勉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眼:“拍的什么?夜景?”
“嗯……还没成像呢。”温荔假装晃动着手中的相片,朝着贺知衍所在的方向望去。
无人机随着他的操控缓缓降落在地面,随后贺知衍微微屈膝,弯下身将它拾起,朝着她和宋勉的方向走了过来。
远处夜空中有烟花绽放,如曼妙铺开的一张网,火星如瀑,洋洋洒洒飘落,在深冷夜色中留下绚烂夺目的光影。
光影之下,贺知衍款步走来,一身黑色大衣将他衬得劲瘦修长,五官凌厉,眉目深邃,和周围的人好似不在一个图层里。
他下巴微抬,同宋勉打了声招呼,视线落在温荔身上时,神情微微凝滞,眼中晃过些微的不可思议。
温荔也是同样的怔然,一双圆润的杏仁眼潋滟着水光,清瘦身形被宽松版型的白色羽绒服包裹着,鼻头和两颊被风吹得通红,嘴唇也红润,相较平日倒是增添了一抹明艳。
也恰好印证了她的名字,活脱脱像颗剥了壳的荔枝。
贺知衍轻咳一声,眼神骤然软下来几分。正思量着该说些什么,宋勉已经先他一步开口:“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好好说话。”贺知衍无奈。
又看向温荔:“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你老家应该是在……”
“云城。”温荔抿唇笑了笑,乖巧地答,“我和朋友特地过来看新年演出。”
“这不巧了吗。”宋勉拍了下贺知衍的肩,插话道,“你看看,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原以为你和你表妹一南一北相隔十万八千里呢,谁知这世界这么小,拐个弯儿就能遇见。”
贺知衍斜睨他一眼:“你今晚话好像格外多?”
“感叹一下嘛。”
贺知衍看向小姑娘,又问:“准备在这边待几天?订好酒店了?”
“就待两天,明晚就走。酒店就订在附近,不远。”温荔认真地答。
感觉到手机的相纸被捏出温度,她忽地反应过来,将照片递给贺知衍,“这个给您。”
“刚才随手拍的,您恰好入镜了,就送给您当新年礼物了。”
毕竟这照片放在她这里太过奇怪。藏起来反倒欲盖弥彰,还不如将它赠与对方,也不算浪费了那么美的景致,以及他那几分惹眼的姿容……
贺知衍眉梢微挑,尽力克制着上扬的嘴角:“送我了?谢了。”
盯着相片看了几秒,坦诚说,“但我没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啊,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
“那我是小孩子么?你还送我礼物。”
“……”温荔想了想,以他的人气和人脉,收到的新年礼物定然堆成山了,肯定看不上这么区区一张相片吧?
好像确实是她自作多情,想一出是一出了。
她舔了舔唇瓣,“那您要是不想要的话,就还给我好了……”
“我收下了,谢谢。”贺知衍将照片揣进兜里,淡淡点评了句,“拍照技术还凑合。”
温荔点点头,又问:“那哥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过年?”
“过来办点事。”
宋勉跟着补充:“今晚的无人机表演,是你哥哥公司统筹策划的,那批设备也是你哥哥公司研发设计的。”
“哇……好厉害。”温荔十分捧场地拍了拍手,一时好奇,多问了句:“可是你们怎么会把生意做到杭市来,业务范围这么广的吗?”
贺知衍没说话,依旧是宋勉热情替他回答:“小朋友啊,你是不知道,现在谈成一桩生意有多难。你不做,还有千百个公司争着抢着去做。你哥哥的公司刚起步不久,在外省的知名度不大,能承接到这样的项目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样啊。”她好像忽然间明白了。
原来贺知衍一两个月不回家,常宿在公司附近,有时甚至学校公司两头跑,这么辛苦都是有原因的。他这么努力创业,无非是想早日脱离父辈的光环,自食其力,努力做出点成绩来。
可转念一想,尽管他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随心所欲不受家人约束。
那以后呢?家中产业不可能无人继承,他早晚要回去接班的。
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公司又该怎么办呢?他的所有努力就这么付之一炬了吗?
她正陷入头脑风暴,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荔荔,你怎么不接电话呀,让我们好找!”
身后,江雪栀的声音传来。
她和温子恒一同朝着这边走过来。
温荔回过神,这才感觉到口袋里微微振动,看了眼,屏幕上确实好几通未接来电。“啊,刚才太吵了,没听见。”
江雪栀走近她,这才注意到她身旁两个男人,还都是熟悉面孔。
怔了怔才开口:“哥哥过年好。”
宋勉笑:“看来我得准备双份红包了。”扫了眼一旁的小男孩,又改口,“哦不,是三分。”
“不用不用,不能收的。”江雪栀忙摆手,不知怎的,脸颊蹿起一阵绯红。
旁边的温子恒也是一头雾水。
“要的。”宋勉悠悠道,“三个小朋友,一人一份大红包,一个都不能少。”
说完,他抬起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人,“知衍,你说是不是?”
“是。”也是难得,贺知衍居然没反驳他。
温荔有些意外地看着对面那人。
他今晚心情貌似格外的好,唇角总是不经意扬起。那双眼也不似往常那般漆黑,反倒光彩熠熠,像是静谧湖泊中倒映着的月光,孤寂且神秘。
演出即将开始,舞台周围的摄影机开始运作,安保人员拿着喇叭维持秩序。
广场上人潮汹涌,一不小心便被流动的人流挤散。宋勉和贺知衍便将几个小孩往自己身边拽了拽,以防走丢。
贺知衍皱着眉站在人群中央,烦躁又窒息。他向来不喜这种热闹嘈杂的场面,却又不得不站在这里,等待歌舞节目结束后,观看和检阅自己公司策划的无人机表演。
舞台上唱着热闹喜庆的拜年曲目,脍炙人口,引得台下不少人跟唱。对贺知衍来说,这样的节目无聊且缺少新意。
吵闹的音响刺痛耳膜,周围的人稍有点动作便会触碰到他。
他烦躁地啧了声,无意一瞥,注意到一旁的温荔。
很显然,她的注意力也不在舞台上,反倒注视着远处江面上燃起的焰火,眼眸明亮,唇角牵出明媚的弧度,笑得灿烂动人。
他看着她,有那么些许走神。
在京州时,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放低姿态,笑容也勉强。
他从未见她像今晚这般放肆大笑过。
贺知衍恍惚意识到,离开京州,和她从前的伙伴在一起,暂时与贺家解绑,她好像快乐许多。
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明媚与松弛。
这一刻,内心对她倒也不再那么抗拒,内心固执存在着的偏见也淡去几分。
脸上勾起一抹笑意,很淡,又很快消散。
视线重回台上。
-
演出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紧接着还有无人机表演和烟火秀,广场上的人不减反增,二氧化碳浓度过高,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整个流程走完已经十点多了,室外冷风萧瑟,几个小孩冻得身体发颤,直打哆嗦。
贺知衍还得留下来同活动承办方交接完工作,便安排宋勉先将他们送回酒店休息。
“三个小朋友,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你们今晚还是跟哥哥们住在一家酒店吧,明天的活动兴许能捎上你们,带你们好好在杭市玩一玩看一看。”宋勉说。
贺知衍:“你也不嫌麻烦。”
闻言,三个小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如何是好。
贺知衍忽地笑了:“开玩笑的,别紧张。”
“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还是跟我们住一个酒店吧。”
他指了指路边一辆商务车:“房间我已经让助理订好了,你们直接上车就行。至于你们之前定好的酒店房间,我待会儿会派人过去退房,再给你们把行李搬过来。”
三个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贺知衍将他们安排得周全,令人难以拒绝,便只好接受:“谢谢哥哥。”
-
贺知衍出手阔绰,直接给他们订了一间江景套房,180°的全景玻璃外是宏伟的商务建筑区,层叠林立的高楼直插云霄,流光溢彩的灯光相连,交织成这城市最璀璨,也是最繁华的光景。
温荔坐在窗边的座椅上,有些怅然地望着窗外,手机搁在一旁,屏幕还亮着。浏览器搜索记录里几乎都是与温宏远相关的词条,有用的信息却少之又少。
正发着呆,手机兹兹振动起来,拿起来看了眼,居然是贺知衍打了电话过来。
他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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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时候存了她的号码?
按了接听,温荔疑惑地开口:“哥哥?“
“睡了吗?”那人语气清淡。
“没呢。”
“出来一下,有事跟你说。”
“好的,您稍等一下。”
温荔套上羽绒服,拿了房卡准备出门。侧目看了看,江雪栀和温子恒的两间卧室都熄了灯,想来是已经睡了,她便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以防吵到他们。
走廊里灯光通明,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崖柏熏香味。温荔循着那气味往前走,看见贺知衍站在楼梯口等她。
“哥哥,您找我?”
贺知衍转过身,手中居然揣着一堆东西。他垂眸看她,将东西递给她,温声说:“新年红包,还有新年礼物。”
“啊?”温荔眼皮颤了颤。
“啊什么啊,拿着。”贺知衍说话还是那样直来直去,态度却温和不少。
见温荔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他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
“上次去你学校看演出,我爸不是给了你一支钢笔?”
“是。”她观察着贺知衍的神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姨父说……是你托他转交给我的。”
“其实不是。”贺知衍说,“那支钢笔是我那天下午陪严斐然去见客户,他们送的伴手礼。我嫌拿在手里麻烦,随手扔给我爸了。”
“……”温荔语塞。
如此一来,横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贺知衍这么烦她,哪里会好心送她东西?不过是觉得麻烦,随手丢给她罢了。
她早该想到的。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温荔不想影响了心情,便低头翻看着怀里的东西,转移话题,“掌上游戏机,智能音箱,还有vr视效镜……”
边看边在心里吐槽。
哪有送女生游戏机和vr眼镜当做新年礼物的?她对这方面明明一窍不通……
“还有这个。”
见她一脸茫然,贺知衍从内侧衣兜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盒子,递给她,“刚才在商场里看到的,觉得挺合眼缘,就买下了。”
他凑近一步,极其认真地说:“算是为了上次那支钢笔的事情,向你道个歉。”
“哦。”温荔接过那个小巧精美的盒子,顺手揭开盖子看了眼,随即怔住。
那是一枚荔枝外形的锆石胸针,很小,做工却很精致。
看到礼物的那一刻,温荔是惊喜的。
她也只是个平凡女孩,大概没有女生会不喜欢这样的礼物吧?
尽管只是一份用来致歉的礼物,但他的用心,她感受到了,她也很喜欢。
起码他没有将钢笔的事隐瞒下去,起码他能够对她坦诚。
不论此前她与贺知衍之间有过怎样的误会,在这一刻,她对他的厌恶和排斥已然烟消云散。
她抿了抿唇,终于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我太喜欢了,谢谢您。”
她眼眸透亮,像是含着熠熠星光,犹如今晚的夜色。星月辉映,难得一见。
贺知衍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有什么新年愿望?”
“我吗?”温荔将那枚胸针收好,连着包装盒揣进衣兜里,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可以说吗?”
“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贺知衍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只要不违法。”
温荔险些被他的冷幽默逗笑,但是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那笑容很快收了回去。
“哥哥。”她开口叫他,眼眶忽地泛红,“我好像从开没有跟你提过……我爸爸的事情。”
关于温荔的父亲,贺知衍多少知道一点。但也只是从前在贺治文面前听了那么一耳朵,穿耳而过,印象不太深刻。
那时他对她印象不好,态度也恶劣,自然对她的家事不感兴趣。
但今日,他反倒想听一听她的心声。
他背靠墙壁,耐心听她讲述,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打断她的话。
待温荔红着眼讲完,他才知道,她心里还埋着这么大的一桩心事。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便向她承诺:“你不用担心,回到京州,我会帮你问问我爸,再托朋友帮忙查一查。”
温荔抱紧怀里的东西,手指紧扣着包装盒边缘,哽咽许久,才道:“真的很感谢您。”
贺知衍点点头,几经犹豫,掌心还是落下来,覆在她柔软蓬松的发顶,很轻地揉了揉:“放宽心,别多想。”
“早点休息。”
17. 沉眠
翌日清晨,贺知衍醒得很早,洗漱过后,来到酒店一楼的自助用餐区就餐。
他接过侍应生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手,抬眼便瞧见昨晚跟在温荔身边的那个白净小男生。隐约记得,那是温荔的堂弟。
小男生手拿餐盘,独自一人在餐厅里转悠,目光流连在眼前琳琅满目的餐食上,丝毫没注意身旁多了个人。
贺知衍走路没个声响,不知何时出现在男孩身侧,拿起一旁的镊子夹了块糕点,十分自然地与他搭话:“怎么一个人下来吃饭?你姐姐呢?”
温子恒怔了怔,半天才记起他是谁,随即咧唇笑了笑:“她们还在睡觉呢,我有点饿了,就先下来吃点东西。”
“嗯。”贺知衍有意在一旁等他,待他拿完餐食,指了指靠窗的座位,“去那边坐吧。”
温子恒诧异于他的邀请,又有些受宠若惊,迟疑一瞬还是跟了过去。
他对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堂姐口中那个脾气差劲、喜怒无常的哥哥。可目前看来,贺知衍举止得体、谈吐文雅,还热心地帮他们订了这么好的酒店,将他们照顾得细心妥帖,全然不似温荔描述的那般恶劣。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温子恒难免有些紧张,好在贺知衍时不时开口问他一些问题,学习上的,生活上的,看得出他是在尽力寻找话题,以防气氛凝固。
温子恒心思单纯,人也实诚,对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偶尔他也会抛出一些问题,譬如京州的生活是怎样的,北方人的生活习性和南方有什么不同,姐姐在那边过得怎样等等。
贺知衍很少在家,自然不太清楚温荔的日常生活,便中规中矩地答了句“还不错”,轻巧地将话题带过。
盘中的早餐渐渐消下去,贺知衍拿起一旁的手帕揩了揩嘴角,又找服务生要了咖啡和果汁。他自己有晨起喝咖啡的习惯,果汁则是帮对面的小男生要的。
服务员撤走了餐具,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会儿。待杯中咖啡冷却了些,贺知衍浅抿一口,忽地开口问道:“从前在云城,你姐姐是不是一直过得不太开心?”
他问得太过突然,温子恒诧异地抬眼,一时语塞。
半晌,眉眼耷拉下去,有些沉闷地开口:“我堂姐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一两句话也说不清。”
贺知衍闻言眉头浅蹙起来:“家里人对她不好?”
“也不是了。我爸脾气倒还好,就是我妈比较强势,有时候说话会很难听……”
从他的欲言又止,贺知衍已经能够脑补出温荔曾受过怎样的委屈,也无需再细问。
他抬手拍了拍小男生的肩:“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紧张。”
话落,贺知衍缓缓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视线转向窗外,想起半年前温荔初来贺家,他看见她的第一眼。那时她跟在赵书瑾身后,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白,神情忧虑,紧张到连双手都无处安放……那时的她,可曾也对未来的生活有着些许的憧憬和期待?
而那时,他却对她恶语相向,戏谑调侃……
这份期待,到底是被他亲手碾碎了吧?
咖啡的苦涩在唇舌间曼延,连带着心尖也微微泛苦。贺知衍攥紧了手中的勺匙,一时思绪万千。
待他回过神,缓缓收回目光,转头却见温子恒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看什么?我脸上有字?”他纳闷道。
温子恒摇摇头,乌黑锃亮的眼瞳在他身上打量许久,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知衍哥,你看起来明明不凶啊。”
“嗯?”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倒让贺知衍有些懵然,“什么意思?”
温子恒说:“从前我听我堂姐提起过你。她说你很凶,很不好惹,每每见你都要绕道走的。”
“你姐姐这么说我?”贺知衍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见温荔对他的评价。他不仅没生气,反倒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姐姐还说我什么了?讲出来我听听。”
“她还说你是变色龙,豌豆射手。”
他眉梢挑了挑:“这是她给我取的外号?”
“对啊,我看她给你的微信备注就是豌豆射手啊。”温子恒单手托着下巴,好奇问道,“知衍哥,我姐为啥叫你豌豆射手啊?你是很会投射吗?”
说着,他做了个投篮的动作,眨巴着眼,仿佛很期待对方的回答。
贺知衍大概能够猜出温荔给他取这个外号的缘由,不就是暗喻他嘴毒吗?
这小姑娘,人前一副乖顺模样,背地里却没少编排他。
贺知衍不想过多解释,索性顺着他的话说:“从前进过校篮球队,打过很多比赛,后来忙着保研和创业,这些无关紧要的爱好就被抛在一边,很久没有操练过了。”
温子恒年纪尚小,听人说话只听一半,专挑自己感兴趣的听,余下的便穿耳而过。听闻贺知衍进过校队,还参加过大规格球赛,他眼中露出些许崇拜,感叹道:“校篮球队啊……那你真的很厉害,难怪你长这么高。”
贺知衍被小男生跳脱的思维和前后不着边际的话逗乐,抬手揉了把他浓密的头发,无奈笑道:“好好吃饭,加强锻炼,你也会长高的。”
-
温荔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她其实没有懒觉的习惯,只是昨晚与贺知衍讲起父亲,一时有些伤心,导致失眠一整夜,直至今晨天刚泛亮才熬出几分困意,一直睡到中午才起。
从电梯出来,江雪栀去一旁接电话,温荔则去到酒店一楼的休闲娱乐区和堂弟汇合。
走近一看,温子恒居然和贺知衍待在一起,两人正坐在硕大的电子屏幕前联机打游戏,画面相当和谐。
温荔犹豫半晌,还是过去同贺知衍打了声招呼:“哥哥中午好。”
对方瞥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随即视线重回屏幕上,脸上淡无表情。
温荔静静站在一旁,待游戏结束,她才拍了拍堂弟的肩,提醒他:“温子恒,我们该走了。”
“喔,好。”温子恒放下游戏手柄点了点头,“我去趟洗手间,你等等我。”
温子恒动作飞快,一溜烟跑没了影。
温荔见贺知衍起身,便同他一起往酒店大厅走,刚在旋转门前站定,便听身边的人问道:“昨晚睡好了?”
温荔点点头,正琢磨着该找些什么话题来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娇俏嗓音:“知衍哥?”
贺知衍循声回头,看见沈心瑶朝他走来:“知衍哥,好巧,你也住在这间酒店。”她欣喜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啊?”
“你怎么在这?”贺知衍脸上没什么情绪,内心却纳闷。究竟是怎样的巧合,才能让他们在杭市遇见,还恰好住在同一间酒店?
“啊,是我妈妈听褚阿姨说的,你在这里参加新年活动,我一时好奇,就订了票来现场看一看。”沈心瑶无比激动地说,“昨晚的无人机表演真的好精彩,我拍了好多照片留念呢!”
得知是褚颜刻意向沈家人透露了自己的行踪,贺知衍无来由的烦躁。心想回到京州一定要好好与褚颜说道说道,让她少掺和自己的私事。
见他不语,沈心瑶又提议:“对了知衍哥,我和朋友约了一起打桌球,你要一起吗?”
“不了。”贺知衍拒绝得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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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脸上晃过一丝尴尬,又不甘放弃,软磨硬泡许久,贺知衍始终不为所动。
温荔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人对话,见贺知衍下一秒就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立马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哥哥,电影马上要开场了,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
贺知衍垂眸看她,顿时心领神会。将她往身侧拉了拉,掌心覆在她肩头,看向对面的女人:“今天实在是走不开,答应了带小朋友看电影,总不好在小孩子面前食言吧。”
沈心瑶怔了怔,此刻才将视线投向温荔:“这位是……”
“赵姨的外甥女。”贺知衍说。
“原来是表妹啊。”沈心瑶笑着揉了揉温荔的脑袋,“长得真可爱,白白净净的,皮肤也好。”
眼看时间不早,对方又不肯赏脸,想尽办法推辞,沈心瑶也不想再费口舌拉扯,脸上堆起笑容,佯装大度道:“没想到今天这么不凑巧,那咱们只能回京州再约了。”
贺知衍没说话,只点点头,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来。
目送那位大小姐离开,他总算松了口气,转而看向身侧的人:“现在说谎倒是不用打草稿了,脱口而出。”
“那我……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温荔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义正辞严地丢给他一句,“你该谢我才对。”
“不喊‘您’了?不叫‘哥哥’了?”贺知衍撤回搭在她肩上的手,故意逗她。
温荔被他揶揄得脸颊升温,耳廓通红,咬咬牙道:“哥哥,您应该谢我。”
“谢你什么?”他低下身来,佯装严肃看着她,开始与她算账,“谢你说我像变色龙,还是谢你给我微信备注‘豌豆射手’?”
此言一出,温荔忽地意识到自己被温子恒出卖了。她一时心虚,耳朵烧得更红,目光躲闪:“我……我去看看温子恒出来没。”
贺知衍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衣后领,把她拎了回来:“跑什么?”
“……”温荔正寻思如何开溜,衣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拿出来看了看,是赵书瑾打来了电话。
她一时尴尬,略略抬眼打量着贺知衍的脸色。
他显然也看见了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小姨”二字,便松开她,温声道:“去接电话吧。”
温荔拿着手机走远几步,按下接听键。
赵书瑾的声音透过手机传出,听起来有些疲惫:“荔荔,我来云城了,你现在在哪里?还在荔川待着吗?”
温荔有些诧异。毕竟赵书瑾和家里闹翻后就再没回过云城探亲,现下怎么忽然想着回家了?
隔着电话,她不好多问,便答道:“没有,我不在荔川,我在杭市。”
赵书瑾的声音骤然放大几分:“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里待着,跑去杭市做什么?”
“我和哥哥在一起。”温荔说,“还有江雪栀和温子恒,他们也在。”
闻言,赵书瑾忽地激动起来:“你怎么会和贺知衍在一起?他有没有欺负你,或是对你说什么难听的话?”
“没有啊。”温荔一头雾水,“哥哥对我们挺好的,还给我们订了酒店,带我们出来玩。”
“那就行……”赵书瑾舒了口气,放缓语气说道,“小姨来云城了,准备明天去给你姥姥姥爷扫墓上香。”
“今天结束了,你就坐火车来云城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回京州。”
温荔从小姨起伏波动的情绪中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
她多少有些担忧小姨那边的状况,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亲眼过去看一看才好,便点头应下:
“好的小姨,我现在就订票。”
18. 沉眠
温荔挂断电话,吭哧吭哧跑到贺知衍跟前:“哥哥,我今晚要回一趟云城。”
贺知衍像是猜到了什么:“是赵书瑾让你去云城找她?”
“嗯。”温荔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正好小栀今晚也要回云城,我可以和她一起回去。就是温子恒……可不可以麻烦您安排一辆车,帮我把他送回荔川?”
“没问题。”贺知衍干脆地应下。
至于赵书瑾忽然回到云城,他多少也知晓一些缘由。
除夕那天,他和父亲一起去了褚家拜年,将赵书瑾一人冷落在家。赵书瑾一时心气不顺,就同贺治文吵了几句嘴。
后面几日,贺治文又忙着拜访客户,日程安排得很满,对她有所忽略,赵书瑾心里愈发不满,一气之下便买了回云城的机票,还不让佣人跟着。
贺知衍不想掺和赵书瑾的事情,就没多说什么,只顾着帮小姑娘安排好眼前。思量半晌,说道:“从这里到云城,开车也就一个多小时。待会儿我会找人安排一辆车,叫我助理亲自开车,把你和江雪栀一起送回云城。”
“我和宋勉在这边还有生意要谈,就不能亲自送你们了。”他抬手抚了抚温荔的脑袋,她的发丝蓬松柔软,垂落下来柔顺地贴合着小巧白皙的脸颊,看起来比平日里乖巧许多。
感觉到头顶那层温热,温荔觉得哪里怪怪的,忙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贺知衍说,“云城那边有我爸的客户,正好让我助理周舸过去拜访一下。”
“再者,大过年的,到处鱼龙混杂,两个女孩独自出行总归是不安全。让周舸亲自送你们过去,我也好放心。”
“那就谢谢哥哥了。”温荔笑得眼梢弯弯,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看起来清纯可人。
贺知衍点点头,垂下眼仔细瞧她,这笑容总算不那么违心了。
看来她这几日是真的很开心,和在京州时相比像是换了个人。
或许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有的模样,无忧无虑,而不是整日陷在焦虑不安的情绪中,将自己憋得苦闷抑郁,还得强颜欢笑。
贺知衍看了眼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要赶着去见客户。同助理通了电话,确定好行程,再次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脸上挂着浅淡笑意:“京州见。”
“好。”温荔点点头,挥手同他道别。
-
到达云城已是晚上九点,赵书瑾在中心广场附近的一间餐厅订了位置,等她过来一起吃饭。
温荔下了车,同周舸道了谢,又道了再见,忽然收到贺知衍的消息:
豌豆射手:【到云城了?】
温荔回复:【已经在云城了,正要去和小姨碰面,谢谢哥哥关心。】
豌豆射手:【嗯。】
这个“嗯”字很微妙,温荔猜测他应该是懒得多说,便以一个嗯字结束了对话。她想着贺知衍应该很忙,生怕打扰到他,又惹他不高兴,便没再回复,直接退出了聊天界面。
吃过饭,温荔跟着赵书瑾回了酒店,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去给姥姥姥爷扫墓。
说来有些尴尬和难堪。当初赵毓兰病重,为了给母亲治病,家中的旧宅早已卖掉,现下回了云城她们反倒无处落脚,只能去住酒店。
晚上洗过澡躺在床上,温荔频频朝着赵书瑾的方向望去,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几乎没怎么露出笑脸,人也相当沉默。
温荔起身按开床头灯,凑过去轻声问道:“小姨,这几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您看起来很不开心。”
见她伏在床头,一双水润透澈的眼直直盯着自己,赵书瑾浅叹一口气,抚了抚她的脑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我自己贪心,想要的东西太多。”
因着前些日子贺成章跑到褚家闹事,惊扰了褚老爷子,贺治文心生愧疚,亲自登门致歉不说,连今年的除夕都是和贺知衍一道去褚家过的。
贺治文和褚颜离婚后,已经十几年不曾登过褚家家门,今年却频频拜访,羲和山庄仿佛成了一座空掉的院落,赵书瑾这个女主人形同虚设,连家里的佣人都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乱嚼舌根。
赵书瑾难免内心不安。她心情烦躁又无处可去,就想着来一趟云城,躲躲清净。
正好半年前那次来得匆忙,只顾着接温荔回家,没来得及给故去的父母和姐姐扫墓敬香,这次过来倒可以一次性补上。
见她眼眶红润,情绪也低落,温荔握住小姨的手,“小姨,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讲一讲的,不要憋在心里。”
赵书瑾将她揽在怀里,呆呆望着天花板,吐息沉重:“外人看我都觉得风光至极,又是京大中文系教授,又是富商太太,处处养尊处优,惹人羡艳。”
“可荔荔你知道吗?那风光都是表面的。”赵书瑾眸光暗下来,嗓音有些发颤,“平日里我既要操持家中大小事务,充当贤惠妻子的角色,还要平白承受别人的议论与白眼。”
“那些人啊,表面上尊敬我爱戴我,说我是贺治文的贤内助,贺家离了我根本转不了。可背地里呢?人人骂我小三狐狸精,说我踩着褚颜上位。”
“当初我和你姨父结婚的时候,他和褚颜已经离婚很久了。”赵书瑾说,“我承认,我嫁给贺治文,确实是优中选优,看中了他的身份地位,可我也为此失去了许多,比如曾经流掉的那三个孩子……”
赵书瑾同贺治文结婚后曾有过三次身孕,只是次次都意外流产,没有一次顺利生产下来,她的身体也因此遭到永久性的损伤,再也无法生育。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晓这其中有哪些人的手笔,久而久之,也渐渐明白过来,只要褚家人不许,她就永远无法生下带有贺家血脉的孩子。
这也是她将温荔接来身边抚养的原因。
有个亲人在身边,她日后才能老有所依。
主意是贺老太太出的,也算是贺家对她的补偿。毕竟养一个知根知底的亲戚家的小孩在身边,总比去福利院领养毫无血缘、不知底细的孩子要好得多。
赵书瑾无法将自己的私心告知于温荔,便只能以“思念姐姐”“放不下姐姐的孩子”作为掩饰自己真实目的借口,以此将她留在贺家,悉心教养,以后便可成为自己的依靠。
她沉默良久,看着小姑娘懵懂单纯的眼神,强行咽下内心的不安与苦楚,柔声对她说:“我既不甘你平凡潦草的过完一生,又不愿你像我这样过得委屈将就。”
“荔荔你要记住,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一定要和小姨一条心。”赵书瑾握住温荔的手,掌心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轻拍了拍,语重心长地叮嘱她,“不论是褚颜还是贺知衍,都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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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对立面的人。你要小心防备。”
温荔第一次从小姨口中听见这样话,眼皮陡然跳了跳,有那么一瞬的心惊。
眼前晃过下午在酒店大厅里,贺知衍一改往日的烦躁与不屑,眉目温和地与她对话的场景……怎么看,他的温柔与耐心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内心矛盾,不知该如何回应小姨的话,便转移话题道:“小姨,那你有没有想过,脱离现在的环境,试试另一种可能?”
赵书瑾闻言笑了笑,眸色渐渐冷下来,嗓音飘忽:“我这辈子是注定无法迈出这一步了。我若是放松警惕,就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涌上来。你根本想象不到有多少人盯着贺太太的位置,巴不得我出事了她们好上位呢。”
这话涉及到了温荔的盲区,她知晓赵书瑾的意思,也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却无法对她和姨父的事做出任何评价。
半晌,她关了灯,将自己裹进被子里,阖上眼:“已经很晚了,小姨,睡觉吧。”
-
次日一早,山上雾气缭绕。
人迹罕至的墓园里,赵书瑾将一束玉兰花放在姐姐的墓碑前,看着赵毓兰的遗像久久不言。
直至温荔的手机铃声响起,她跑去一旁接电话,赵书瑾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松弛下来,募地抬了抬唇角,低笑出声:
“姐姐你看,我如今不是过得比你好吗?”
她望着相片上赵毓兰慈眉善目的面容,缓缓开口:“二十多年前,我考上京州大学的文学系,可爸妈说家里条件不好,都不支持我去京州念书。我就和他们断绝了关系,独自跑去京州,一边打工,一边上学。”
“后来许多次,爸妈找去京州,说是给我说好了人家,他们劝我退学,回去找一份工作,早些嫁人生子。”
“姐姐,那时候我以为你会站出来帮我说句话的,可你没有。”赵书瑾哭着说,“这个家里我最信任你啊,我也最敬爱你,可你却站在爸妈那边,一次也没有帮过我。”
“我恨极了家里人,所以将近十几年的时间里,没有回过家一次,连爸妈去世都不曾露面。直到后来你也走了,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赵书瑾平静地说着,泪流不止。
忽地笑道:“如今我四十多岁了,却无儿无女,这算不算是上天对我当年任性出走的惩罚?”
簌簌冷风中,赵书瑾头发被吹得凌乱。她将随风拂动的长发捋到而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女士香烟,用掌心拢着点燃,深吸一口,随即眉心蹙起,冷着声说道:“我把你的女儿养在身边,她就是我以后的依靠了。”
“我会尽力护着她,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同样的,她这一辈子,都得按照我给她规划的路线一步步走下去,按照我的意愿去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她微微弯下身,指尖抚过墓碑上的照片,弯唇笑道:“姐姐,这算不算是你死后唯一回报给我的东西?”
赵书瑾缓缓吐出一缕烟气,余光瞥见温荔已经打完电话,沿着阶梯走上来。
她掐灭手中的香烟,抛进远处的垃圾桶里,临走前又想起些什么,冷静地开口:“对了,姐夫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你放心,他到底是荔荔的父亲,我会帮荔荔找到他的。”
她募地停顿,唇角笑意更深:
“不论他是死是活。”
19. 沉眠
冬去春来,夏过秋至,半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温荔结束了高二下学期的课程,升了高三,凭着优异的成绩顺利转入了理科特奥班。
某日放学归家,小姨和姨父外出有事,邵林便只让厨房安排了她一人的晚餐。
等饭的间隙,温荔独自坐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看书。她看的是德语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旁边还放着一本中文译本,两个版本对照着阅读,遇到生词便会在一旁做上标注,这样更有助于自己学习德语。
温荔看得认真,丝毫未注意到门外的动静。直至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她才回过神,一抬头便撞上一双黝黑深邃的眼。
“哥哥?”温荔慌忙起身,眼中含着疑惑,不解地问,“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回来?”贺知衍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书籍翻了翻,“最近还在学习德语?”
“嗯。”温荔点点头,“最近学习比较紧张,也就是放学回家后抽空看一看。”
贺知衍点点头,唇角微扬:“挺好。”
前段日子,贺知衍顺利拿到了保研名额,直升了本院的研究生,目前正攻读金融和英语专业的双学位,课业相当繁忙。再加上还要兼顾公司运营,他几乎很少有回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宿在自己的公寓。
此刻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温荔自然觉得奇怪。
见她发呆,贺知衍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一副长辈口吻问道:“都升高三了,对未来有没有清晰的规划?有没有感兴趣的学科和专业?”
温荔在他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想了想说:“我想学医。”
这个回答显然在贺知衍的预料之外,他眉心动了动,“原因呢?”
温荔想学医并不是一时兴起,这个愿望从已经埋在她心里许多年,只是今日贺知衍问起,她才有机会将这一念头从心底挖掘出来,讲与他人听。
这些年她虽嘴上不言,却对母亲的离世久久不能释怀。自母亲离开后,她便格外感慨生离死别,渐渐萌生了日后要当医生,治病救人的想法。
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母亲,引得气氛伤感,便没有过多解释,只轻声说道:“我就是想学医。”
“除了这个呢?”贺知衍又问。
温荔抬起头,眼眸忽然变得明亮:“我还很喜欢德语,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看了很多德语电影和历史纪录片,我是真的很喜欢德国。如果以后能去德国念书就好了!”
看着她眸中闪烁的光亮和憧憬,贺知衍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以他对自家长辈的了解,温荔所说的这两桩心愿怕是都不可能实现。
按照赵书瑾给温荔规划的人生道路,她以后必然要选金融类专业,将来好进入贺氏集团旗下的相关企业任职,也算是学以致用。
更遑论作为贺家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女孩,日后哪怕走得再远,到了年纪也会被家中召回,作为家族联姻的工具,由长辈安排婚事,为家庭尽一份力。
贺知衍会如此肯定,是因为他的同学朋友里,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在其中,有苦不能言。
见他脸色沉下去,眉头也紧蹙着,温荔拉了下他的衣角,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贺知衍回过神,掌心摁在她的后脑勺轻揉两下,“高三这一年至关重要,好好学习,不可以懈怠。”
他低下身,忽然凑近一些,看着她,神色认真,似在向她许诺什么:“你放心,你想要的,以后都会实现。”
“哦……好的,那借您吉言。”温荔被他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好意思多问,拿过桌上的书继续翻看起来。
贺知衍注视着眼前那一团小小的背影,一时间愁容满面。
他想,生活在贺家,温荔实现梦想的这条路或许会很难。可是没关系,他会帮她。
他希望她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她不该被拘在长辈的视野里,一辈子走不出去。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更加广阔的天地。
见贺知衍忽然回家,邵林又立马叮嘱厨房多准备了一份晚餐。
饭厅里,兄妹俩相对而坐,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温荔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死寂,便和贺知衍打了招呼,自己先回房间休息。
谁料还未起身,贺知衍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看了眼屏幕,按了接听:“喂?”
电话那头一片嘈杂,似乎有女人的尖叫声和摔打东西的声音。
哪怕贺知衍根本没开免提,那声音从手机里传出也格外明显。
贺知衍神情凝重,脸色有些难看,直接起身往外走:“我现在过去。”
再顾不上其他。
温荔不知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却能猜到电话那头一定出了事,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慌乱。
温荔跟着他一直走到门外,在他换鞋时贴心地帮他打开别墅大门,有些担忧地说:“哥哥,你别慌,要小心啊。”
贺知衍凝眸看她,很轻地揉了把她的脑袋,随后推门而出。
-
贺知衍一去便是几个小时。
再回来时,客厅里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贺治文和赵书瑾依旧未归。
听见动静,温荔披了件外套下楼,见客厅里的水晶灯亮着,贺知衍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遮挡住眼睛,衣衫有些凌乱。
“哥哥,你没事吧?”温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过膝的睡裙随着脚步移动而微微摆动。
凑近看了眼,才发现脖子上多了几道指甲印,透过白皙的皮肤,隐隐渗出血来。不只如此,他右侧脸颊上还有被人掌掴的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温荔张大嘴巴,心想现在小情侣真是生猛,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贺知衍疲惫地抬眼,见她嘴唇微张,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便问道:“看什么?”
“没。”温荔讪笑,有些不忍直视,“哥哥,你女朋友一直都这么生猛的吗?你脖子都破皮了。”
“……”贺知衍无语地看着她,直接摁住她的后颈朝面前带了带,语气有些冷,“我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两人之间的距离募地缩短许多,对面那人英俊的脸和好看的眉眼尽数放大在她眼前,温荔觉得呼吸一滞,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动作太过奇怪,温荔不自在地朝后缩了缩:“那个,哥哥……”
贺知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有些逾矩了。及时撤回了手,视线瞥向别处:“去拿医药箱来。”
“喔,好的。”后颈处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温荔觉得脸颊烫烫的,不敢耽误,立马起身照做。
去储物室拿了东西,温荔慌慌张张跑下楼,将医药箱放在茶几上,“哥哥,取来了。”
见贺知衍一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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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盯着她看,她怔愣许久,又从医药箱里找出棉签、消毒酒精和碘伏,递给他。
“愣着干什么。”贺知衍依旧坐在原位,胳膊环在胸前,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我看不见。”
暗示意味明显。
温荔顿时脸色一黑,内心滚过一排弹幕。
你自己对着镜子擦不行吗?涂个药还要人伺候,真是个大少爷!
她虽腹诽,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好依言照做:“哦哦哦,那我帮你。”
温荔先用医用酒精帮他消了毒,待酒精挥发散去,又拿了药膏出来,挤在指尖,一点点按压在他伤口处破皮的地方。
温热的呼吸拍打在脖颈,又嗅到她头顶淡淡的发香,贺知衍莫名觉得心尖发痒,想伸手抚一抚她的脑袋。
指尖动了动,还未抬手,便听温荔轻细的嗓音问道:“所以,您刚才是去见褚阿姨了吗?”
不甚美好的画面涌上心头,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她还好吗?”温荔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
贺知衍不知她问这些做什么。
是好奇?还是关心?
沉默几秒,说道:“没事,她有时候情绪不稳定,一激动就会这样,不是什么大事。”
温荔撇了撇唇。
都挠成这样了,还不算大事吗?
他倒是心大,这也能忍。哪怕是亲妈,也不能对自己儿子下这样的狠手吧?
温荔的思绪渐渐飞远,涂着药膏的手指在他脖颈处来回打圈,一时忘了收回。
贺知衍侧眸看她,忽地唤了声:“荔荔。”
“啊?”温荔被这称呼吓了一跳,手一抖,力道也重了些。
“嘶……”药膏渗入皮肤,贺知衍吃痛,眉头下意识蹙起。
温荔慌了神,“啊……对不起对不起,很疼吗?”她将掌心撑在沙发靠背上,凑近看了看,疑惑道,“好像更红了呢,是我用错药膏了吗?”
客厅里电视开着,声音开得有些大,故而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廊间传来脚步声,温荔还未来得及起身,就听见小姨略带责备的声音:
“荔荔,你看看你,怎么穿着睡裙就下楼了?像什么样子!赶紧给我过来!”
温荔立马起身,裹紧身上的外套跑到小姨身边,慌张解释:“哥哥受伤了,我看他伤口有点吓人,就帮他涂了药膏……”
闻言,贺治文脸上浮现一丝担忧,立马朝着贺知衍那头走去,上下打量几眼:“你脸怎么了?”
“没事。”贺知衍无所谓地笑了笑。
贺治文又问:“去你外公家了?”
“嗯。”
贺治文长叹一口气,转头对赵书瑾说:“你先带荔荔上楼休息吧,时间挺晚了,荔荔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赵书瑾点头说好,拉着温荔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低声训斥,例如怎么可以穿得这么单薄和男生单独待在一起,怎么可以和哥哥离得这么近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之类的云云。
温荔默不作声,余光瞥了眼楼下,贺知衍依旧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姨父则坐在他身边低声询问着什么。
看见贺知衍脸上的掌印和脖颈处的抓伤,赵书瑾自然也猜到了什么,却不能多说多问,只能憋在心里,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
总之是褚家的事情,过多打听反倒显得她心胸狭窄,过于敏感了。
20. 沉眠
十月下旬,京州进入深秋,天气变幻莫测,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下一秒就乌云密布,顷刻间下起了暴雨。
大雨倾盆,水流如瀑,温荔和霍心怡行走在学校里,四周无处避雨,几乎被淋了个通透,便只好将课本举过头顶,跑到最近处的综合大楼躲雨。
校服外套被雨淋湿,霍心怡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水渍,不自觉地蹙眉:“衣服濡湿了好大一块,这样回去怕是会感冒呢。”
温荔凝眸思索片刻,“要不我们去找严涵吧。他最近在排练歌舞剧,有一间独立的舞蹈教室。教室里开着暖气,正好可以烘一烘衣服。”
“好。”
霍心怡脱下外套搭在臂肘,同温荔一起往前走,路过一旁的音乐教室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悠扬悦耳的琴声。
透过干净透亮的玻璃窗,温荔无意朝里瞥了眼,是一个男生在弹钢琴。男生长得白净,一副细边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将其衬得温润斯文。
温荔脑中晃过一丝熟悉感,然而碎片般的记忆如风拂过,抓不住任何有用的信息。
见她驻足不前,霍心怡脸上露出八卦的笑容,抬起臂肘触碰她:“怎么,看上人家了?”
“哪有?你别乱说。”温荔嗔怪地看她一眼,“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他身上似乎有某个人的影子,可我又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真的吗?”霍心怡显然不信,却也没心思深入探究,“哎呀,好了好了,我们快去找严涵吧,再晚就没时间烘衣服了!”
次日午间休息,温荔独自一人去图书馆还书,路过综合大楼时忽然停下脚步,犹豫半晌,还是朝里迈了进去。
来到音乐教室,昨天那个男生果然还在那里,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琴架上的曲谱,手指灵活地跳跃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之上,像翩翩而动的舞者。
温荔知晓他弹的这首曲子,她曾在私教课上听老师弹过,只是她学得慢,还没有完全攻克下来。
温荔听得入神,全然不知时间流逝,待到一曲结束,教室门吱呀一声打开,男生迈着步子来到她跟前,她才回过神,整个人僵滞在原地。
“你是专门来看我弹琴的吗?”男生眉目温润,双眸明净透澈,此刻正略略低下头看她,脸上挂着浅淡笑意。
“我……我只是路过,觉得你弹得挺好听,就停下来听一听。”温荔下意识扯了谎,目光落在他胸前挂着的校服铭牌上,清晰明了的几个字:高三六班,周辞意。
周辞意从昨天起便注意到了她,那时他本在专心弹琴,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清脆轻盈,抬起头便看向两个女孩从窗前经过。
他的目光扫过女孩束在脑后的乌黑长发,微风将她的发尾扬起,看起来朝气又活力。仔细去看她的侧脸,五官精致立体,羽扇般的睫毛扑闪着,眼中仿佛氲着水波,明媚又动人。
谁料女孩下一秒就转过头,一窗相隔,轻柔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周辞意慌忙收回目光,视线重回琴谱,紧张到连弹错一个音节却未曾发觉。
此刻看着眼前的她,他内心晃过一丝荒谬的念头,无来由地想与她相识,与她亲近。便又问道:“你是很喜欢钢琴吗?”
“啊,也不是。”温荔怔怔地答,“就是觉得你弹得挺好听,尤其是刚才那首《秋日私语》,很符合当下的情景和氛围。”
“的确,现在是深秋了。”周辞意感叹,又忽地反应过来,“你知道这首曲子?你也会弹钢琴吗?”
温荔摇头,又撒了第二个谎:“我家境不太好,家里没钱供我弹琴。”
男生闻言笑了笑,毫不留情地揭穿:“你知不知道你在学校很有名?我在校园表白墙上看见过你的名字,温荔。”
“你姨父是京州很有名的企业家,大家都知道的。”
温荔忽地语塞,沉默片刻,尴尬地改口:“是,但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借住在小姨家,等高考结束,我也许就会离开这个家了。”
“是吗?”男生笑得眼睛弯弯,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视线瞥向她紧扣在书本封皮上的指节,眸色一凝,“你的手指,一看就是练过钢琴的手,方形甲,指甲很短,指腹还有一层薄茧。”
“这位同学,你说你不会弹琴,是不是过于谦虚了?”
温荔惊讶于他的直接。
想到自己本就是带有目的性地接近他,便不再遮掩,大方地直视他的眼睛。她企图找到昨日那一闪而过的熟悉感,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半晌,她失望地垂下眼,叹了口气:“打扰你了,很抱歉。”
男生捕捉到她眼中的失落,轻笑着耸了耸肩:“没关系,难得遇到为我的琴声驻足的人,我觉得很荣幸。”
“只要你想练琴,随时来找我。”
……
入夜,北风干冷萧瑟,风过林梢发出沙沙声响,残月隐入云层,黢黑的夜空中看不见一丝光亮,显得幽然冷寂。
周四无课,贺知衍提交了课程报告便离开学校,驱车前往公司,和周舸一起用了晚饭,两人一同加班到深夜。
回到公寓已经接近零点,贺知衍瘫在沙发上,手指按揉着太阳穴,刚想闭眼放空一会儿,便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扫了眼,是年月打来的,他直接摁了免提,轻声问道:“小月,这么晚了有事吗?”
年月的嗓音有些发虚:“表哥,你睡了吗?”
“我这不是在跟你说话么。”他懒得废话,直入主题,“有什么事,快说。”
电话那头,年月小心翼翼地描述了事情经过,声音略带着哭腔,试探着问道:“表哥,你愿意帮我吗?”
次日下午,贺知衍满脸黑线地来到圣德高中,作为年月的“家长”,同她一起接受批评教育。
中年女教师苦口婆心地说了半晌,最终将视线落在年月身上:“总而言之就是一句,早恋误人误事,当下得把心思全然放在学习上。”
年月被老师勒令写三千字检讨,内心愤愤不平。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只是与一个男生走得近了些,互生了些好感,并没有做什么逾规逾矩的事,怎么就被说成是早恋了?
见她苦丧着一张脸,一副不服气的模样,贺知衍敲她脑袋:“好好看看你自己的期中成绩,年级排名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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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游都够不上,还有时间想别的?”
贺知衍皱了皱眉,冷着脸将她教育一番,正准备将温荔顺利升入特奥班的事搬出来,好激一激年月的胜负心,结果下一秒便听年月说道:“表哥你怎么只知道凶我?明明温荔也早恋了,只不过她运气好,没被老师同学发现罢了!”
贺知衍闻言脸色立马变了,本就漆黑的瞳仁变得愈发幽暗深沉,半晌才开口:“莫须有的事情,不要信口胡言。”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年月不服气地说,“每天晚饭时间,温荔都会去琴房和那个男生见面,雷打不动,表哥你大可以自己去求证!”
贺知衍为内心一闪而过的担忧感道荒谬。
他是来给年月开家长会的,温荔早不早恋关他什么事?他有什么好求证的?
“不去。”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
恰好到了晚饭时间,综合大楼里只剩下寥寥数人。
贺知衍随年月去到音乐教室所在的楼层,刚一出电梯便听见一阵轻缓的琴声,走近一看,果然瞧见温荔和一个男生在一起。
琴房里明亮宽敞,温荔坐在长凳上,指尖按动琴键,眼睛盯着琴谱。男生则笔挺地站在一旁看她弹奏,偶尔会低下身来纠正她的指法,指出错处。
这样看来,两人好像并没有什么逾矩之处……除了男生看温荔的眼神有些拉丝。
“这就是你说的早恋?”贺知衍看向年月,“他们这不是在好好练琴吗?哪里有什么问题?”
“这还叫没问题吗?”年月瞪大了眼,“那我又有什么问题?你们干嘛都针对我啊!”说完,气愤地锤了他一拳,转身跑开了。
贺知衍无奈摇头,转身欲追,教室里的人忽然有了动静。他看见温荔合上琴盖的一瞬,一旁的男生从兜里取出一块手帕,贴心帮她擦去额角的汗。
温荔愣了神,半天才做出反应,略微后退一步,拉开些距离,向他道了谢。
晚上回到家,温荔看见坐在院中藤椅上抽烟的贺知衍,吓了一跳。
她走过去,见对方一脸疲态,想来是昨日加了班熬了夜,便顺嘴关心一句:“哥哥您看起来很疲惫,早些休息。”
贺知衍掐灭手里的烟,丢进一旁的垃圾箱里,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募地开口:“家里找的私教老师教不好你是吗?”
温荔回身,神色有些莫名。
贺知衍站起身,朝她走近:“今天下午我去了你们学校,看见你和一个男生单独待在琴房里,他教你弹琴,还给你擦汗。”
温荔一时哑然。
“您怎么会忽然去我学校?”
“有事。”他说,“去给年月开家长会。”
“喔。”温荔点点头。那么贺知衍为什么会出现在综合楼就说得通了。一定是年月带他去的。可他怎么偏巧就看见那一幕了呢?
而且谁知道周辞意为什么忽然抽风给她擦汗……她明明已经尽量和对方拉开距离了。
想明白其中缘由,温荔略略抬眼打量他的神情,低声解释:“我和他就只是朋友而已,哥哥,你别误会。”
21. 沉眠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休息,贺知衍一觉睡到下午两点。他许久没有这样好的睡眠,尽管睡得浑身麻木头脑昏沉,醒来亦有种难得的幸福和满足感。
晚上宋勉组了局,邀了几个发小朋友在大学城附近的一间清吧小聚。
贺知衍到得晚,刚坐下便听见一旁的好友起哄,让他自罚一杯。他今日看起来神清气爽,居然没有推脱,拿起桌上的一小杯酒直接干了。
酒过三巡,大家围坐在一起谈天说笑,气氛酣畅。搁在桌上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贺知衍拿起来看了眼,群消息99+,烦躁地扔在一旁,点了根烟望着天花板晃眼的射灯发呆。
见他今晚一直沉默着,远离人群,严斐然拿了杯酒过来,预备着聊点提神醒脑的话题。
他在贺知衍身旁坐下,拍了下他的肩,神秘兮兮道:“听我弟说,你表妹最近和一个姓周的男孩走得很近。”
“这又不是什么新闻。”贺知衍笑,“pass,下一条。”
“这是新闻,但不是重磅新闻。”严斐然抿了口酒,卖关子道,“重磅的是,这个男孩和城东那个周家有关。”
贺知衍啧了声:“说重点。”
“重点就是——”严斐然轻咳一声,“他虽然姓周,却是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听见“私生子”三个字,贺知衍眼前莫名晃过了贺成章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心里暗啐了声,骂了声晦气。
头顶的灯光熄灭,只留下一小束射灯寥落的照下来,他的半个身躯隐于黑暗之中,眼神晦暗不明:“小孩子家的,交个朋友而已。只要人是安分的,不伤害到荔荔就行。”
严斐然摇头轻笑:“从小被养在外面的,能是什么好货色?”
“我就是好心提醒你一下,人不可貌相。还是让你表妹当心点为好,别被人骗了还傻乐着帮人数钱。”
“我知道,我有分寸。”贺知衍说,“学校里有人帮忙看着,荔荔不会什么事。”
“原来是安插眼线了,我说你怎么这么淡定。”严斐然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又说,“对了,可千万别告诉小荔枝这事儿是我告诉你的啊,我怕影响了我在小朋友心目中的形象。”
“你有什么形象?赶紧滚吧你。”贺知衍笑骂。
“好好好,咱们不聊这个了,来聊聊你的小破公司何年何月才能上市……”
-
这一年很快过去,人们在欢声笑语中迎来崭新的一年。
某日中午,温荔在食堂打了饭,刚寻了个位置坐下,便看见严涵从远处走来与她拼桌。
两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严涵忽地低声说道:“听霍心怡说,你最近和文科班的一个男生走得很近,还让他教你弹钢琴?”他试探着问,“你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
温荔朝他嘴里塞了块排骨,面色淡淡:“多吃饭,少说话。”
晚上放学回到家中,依旧不见小姨和姨父的身影。温荔不太饿,厨房准备的宵夜只吃了两口便放下,携着一身的疲惫与困意往楼上走。
她一路低着头,走到楼梯转角,忽地撞上一个高瘦身影,他口袋里的钱夹“啪嗒”一声坠地,摊开来落在红木地板上。
温荔的脑门撞在他坚实的胸膛,磕得生疼,捂着脑袋说了声抱歉,立马蹲下身将钱夹拾起,诶给对面的人。
她眼睛一晃,视线落在钱夹透明夹层里的那张照片时,忽地怔了神,一时想起些什么。
“你怎么了?”见她发呆,贺知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温荔仰头看他,又看向他手里的照片,脑海中沉睡已久的记忆终于被唤醒。
她回忆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张照片。
是在她来到贺家的第一年,家中阿姨收拾储物间时翻出了一些陈旧的老相册,拿过去询问赵书瑾这些照片是否需要留存。
那时温荔就在赵书瑾身边,她好奇地拿起相册翻了翻,其中一张照片令她印象深刻——便是与贺知衍钱包夹层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那照片里,是十五岁时的贺知衍。那时的他模样尚且青涩,五官不似如今这般凌厉,气质也不那么冷。他站在一架钢琴旁,对着镜头露出很浅很淡的笑,看起来温润如玉。
那时她盯着那张照片许久,在心里幻想着那个年纪的他该是何等美好。
只是时间久了,那张照片带给她的惊喜便被时间冲淡,连带着记忆也被冲淡。
如今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带着那么强的目的去接近周辞意,为什么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十分眼熟。
他和照片上十五岁时的贺知衍,眉眼间是那么的神似。一样的清逸隽秀,一样的温润如玉。
所以……她究竟是把周辞意当成了谁?那一瞬的悄然心动又是因为谁?
从前那些压在心头久久不能解的疑问,如今已然明朗。
她不敢再想更多,她为自己龌龊畸形的心思感道不齿。
见她愣在原地毫无反应,面色泛白,额角溢出细汗,贺知衍抬手揉了把她的脑袋,“你到底怎么了?说话。”
“没什么。”温荔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嘴唇止不住地轻颤,眼中渐渐有了湿意。
她内心很清楚,她要做的,就是把些不该有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彻底驱逐出境。
终是不敢再看他,转过身,胡乱抹了把眼泪,慌乱地跑开了。
-
进入高考倒计时一百天,温荔停了德语课,也不再去琴房练琴,整日苦战在题海里,努力缩小与上一名之间那一两分的差距。
自从看透自己内心所想,她便不再去找周辞意,在某个晚上悄然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决绝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她没想到,某天放学,周辞意竟直接在汹涌的人潮中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旁,无比认真地问她:“为什么躲着我?”
温荔抿唇笑了笑,试图挣开他的手:“快高考了,我没时间练琴,也不打算再练琴了。”
“所以我对你来说,只是个钢琴教练吗?”周辞意不肯松手,执拗地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忽地软下来,“可我很想你,每天都想见你。”
温荔盯着他看了两秒,冷静道:“你可能想多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感觉到书包里的手机持续不断地振动着,振得脊背酥麻。
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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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看了眼,是贺知衍打来的电话。
温荔暗叹自己的倒霉劲头。
这两个人都是自己日日躲着,刻意避而不见的,如今却个个找上门来。
她深吸一口气,摁了接听:“哥哥?”
“荔荔。”贺知衍坐在车里,掸了掸指尖的烟灰,看向窗外,“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
温荔这才意识到,今日居然是贺知衍来接她放学。
她不敢耽误,直接对周辞意说了声抱歉,转身去寻他的车。
车里淡淡的熏香味极其好闻,温荔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模样有些拘谨。
等红灯的间隙,贺知衍侧过头看她,他发现温荔近期越发长开了,眉眼相较从前更加深邃,鼻梁高挺,额头圆润饱满,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自知的灵动与美艳。
眼睛莫名发涩,他收回目光,专注开车,想起刚才在校门外看到的那一幕,纠结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个男生,以后还是不要接触了。”
温荔诧异地看向他,斟酌许久才道:“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贺知衍发出一声很轻的笑,“他接近你是为了什么,你想过吗?”
温荔仿佛读懂了他的意思,却还是问道:“哥哥,您想说什么?”
温荔心里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便是,她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值得被人喜欢的地方,周辞意接近她不过就是因为她贺家人的身份,他是对贺家有所企图,而不是对她。
“荔荔,你这么聪明,我想说什么,你心里一直都很明白。”贺知衍盯着前方,表面极其镇定,内里却有着慌乱。
半晌,他听见温荔轻细的声音:“谢谢您提醒,我都明白。”
这次对话两人之间的关系再次陷入冰点。
一是他们之间本就交集甚少,二是温荔有意回避,导致他们不见则好,见面了反而没什么话题可聊,不尴不尬的,倒不如不见。
-
两人之间彻底的破冰,是在温荔高考结束的那天。
那天她背着书包走出考场,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弛感。考场外迎接她的,除了小姨和姨父,还有许久不见的贺知衍。
她远远地朝他走过去,隔着那样一段距离,莫名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贺知衍站在那里,身躯笔挺,屹立如松,不再似初见时那般居高临下,而是极其自然地平视她,眼中含着极淡的笑意,模样还是清冷,脸上的笑容却是发自内心。
晚上吃过饭,温荔坐在院中的秋千椅上,抬起头赏月观星。
她看得入迷,毫无察觉有人缓缓靠近,直到秋千椅往下沉了沉,她往右看去,才发现是贺知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们离得很近,两人臂肘之间也就一拳距离。
他身上好闻的崖柏味渗入鼻腔,温荔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问道:“哥哥,您是专门来找我的?”
“有事问你。”贺知衍无比坦诚地说。
“啊?您问。”
他低头看她,掌心抚在她柔软的发顶,轻盈小心地揉了揉:
“所以,小朋友,这段时间一直躲着我,究竟是为什么?”
22. 沉眠
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将她萦绕,掌心的余温还残留在她的发顶,温荔只觉得心脏颤动得剧烈,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
指尖紧攥着藤椅边缘,思索许久,寻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没什么,就是考前焦虑,一和别人说话就很紧张。”
“是这样吗。”贺知衍笑了笑,见她眉眼低敛,嘴唇轻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缄默许久,主动寻了话题:“等月底高考成绩出来,就要开始填报志愿了,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还是想学医吗?”
“嗯。”温荔低着头,手指搅在一起,嗓音有些沉闷,“可刚才晚饭的时候,小姨和姨父聊起我将来的志愿填报,他们好像都希望我学金融管理。”
“你不用顾虑其他人的想法,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贺知衍说,“我爸这边,我或许可以帮你说上几句话,他也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
“至于你小姨,你可以先和她沟通一下试试,如果实在说不通,我可以帮你。”
“您能怎么帮我呢?”温荔有些无助地看向他。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听过这句话吗?”贺知衍垂眸看她,柔声说,“有时候,先斩后奏未必不可行。到了必要时候,先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温荔顷刻间懂了他话间深意。循序渐进,逐个击破,这的确是目前看来最好的法子了。
她紧绷的一颗心总算松解几分,脸上露出笑意:“那我先找小姨聊一聊。”
“嗯。我爸那边就交给我。”贺知衍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九点多了,他轻揽她的肩,示意她起身,“晚间降温,风还是有些凉的。你穿得单薄,坐久了当心感冒,上楼去吧。”
“好。”温荔绷着唇,尽力忽略掉他覆在自己肩头的手,可他身上的味道太具侵略性,好似带着某种魔力,紧紧环绕着她,令她无法呼吸。
走到屋檐下,贺知衍撤回了手,下巴抬了抬,示意她进屋。温荔点点头道了句“哥哥晚安”,欲掀开门口的珍珠门帘往里走,又听见他低沉喑哑的话音:
“荔荔。”
她脚步顿住,怔然几秒,回身看他。
贺知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苦涩地开口:“你知道吗?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真的觉得很累,身心俱疲。从前从未想过,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就一番事业是这么的艰难。”
温荔捕捉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失落,想来是他工作压力太大,无处宣泄,便把她当做倾诉对象了。
她正寻思该说些什么开解安慰的话,对面的人又继续说道:“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去年冬天,在杭市看到的那场焰火。”
温荔的心颤了颤,仿佛有什么东西直击内心,冲撞了她的泪腺,竟无来由地眼眶酸涩。
她眨了眨眼,手指狠狠掐进掌心,将泪意憋了回去,转而笑道:“您很喜欢杭市吗?也是,那边有西湖,有雷峰塔,还有水漫金山寺……总之是个很浪漫的地方,和京州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贺知衍低下头笑了笑,良久,抬头看她,好似横穿了一年多的时间,再次望向那天晚上,那个在夜空之下仰头欣赏漫天焰火的女孩。
忽然很想念那晚在杭市,她脸上洋溢着的自在粲然的笑容。
半晌,他收回视线,轻柔说了声:“回去休息吧。”
-
毫无意外,温荔和赵书瑾的第一次促膝长谈彻底谈崩了。
赵书瑾惊讶于她在专业选择这件事上的执拗,也没想到温荔会这么抗拒她早已为其规划好的道路,内心既愤然又失望。
赵书瑾气得胸口起伏,几乎是给她下了死命令:“旁的事情就算了,志愿填报这件事至关重要,这可是影响你一生的抉择!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小姨和姨父给你创造这样好的条件,就是让你这样白白浪费的吗?”
“学医能带给你什么?你真当救死扶伤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你有没有想过,贺家这么大的家业,将来落在你头上的能有什么?落在小姨头上的有能有多少?你若聪明,就该向你哥哥那样去学金融,学管理,将来才好进入自家企业任职!”
“小姨为你考虑这么多,你自己却不肯将目光放得长远,反倒说这些蠢话来气我!”她抿了口温热的茶水,冷静下来说道,“反正学医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个念头你趁早打消。”
温荔因为这件事一连郁闷好几天,甚至没忍住将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一场。
高考出分的那天,全家人陪坐在电脑前等待,网页卡顿了无数次,也刷新了无数次,直到查询界面终于弹出分数,温荔悬及喉咙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655分,超过了她的理想大学杭市医学院的录取分数线整整20分。
而赵书瑾早已为她择好院校与专业。以她的分数来看,报考京州大学的金融专业应是稳稳当当被录取的。
到了填报志愿的那天,赵书瑾稳稳地坐在电脑前,直接按照自己的意愿替温荔填写了志愿表,温荔则沉默地坐在一旁,闭口不语。
贺知衍远远坐在一旁,与父亲对视一眼,瞧见贺治文满脸的无可奈何,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内心盘算着实施自己早已预想好的那套方案。
傍晚,温荔独自在露台上看书,贺知衍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见她眼眶通红像是哭过,轻声叹了口气,宽慰道:“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拿过她手里的书,指腹扫过她的眼睑,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泪渍,“就按我说的办。”
温荔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已经是七月下旬。这段日子她一直心神不宁,连做梦都梦见都自己在与小姨争辩。
好在贺知衍今日特意回了趟家,帮她稳住心神,让她心里有了些底气来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如她所料,赵书瑾接过家中侍者递来的邮封,将其拿在手中,视线触及邮件袋上的学校名称时,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随后渐渐淡去。
“这是怎么回事?”赵书瑾看了眼坐在一旁的温荔,颤抖着手拆开信封,果真拆出一封杭市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掀开来,内里赫然写着一行字:[温荔同学,恭喜您被本校临床医学专业录取,入学报道时间为9月6日……]
直至此刻,赵书瑾才反应过来,温荔是背着自己偷偷改了志愿。她气得浑身颤抖,通知书从指间滑落。
反观一旁的贺家父子俩,这两人倒是无比淡定,脸上没有一丝意外,显然是早就知情。
“这是怎么回事?”赵书瑾捡起通知书,放在温荔眼前,指尖用力点在上面,“温荔,你现在出息了是吗?你长本事了是吗?改志愿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家里知会一声,悄无声息地就改掉了?”
“你真是能耐了,你太让人失望了。”赵书瑾把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朝她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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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荔没躲,正好被砸中右肩。
贺知衍立马起身护在她身前:“你凶她干什么?不会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她会听吗?不是还有你们父子俩替她出主意,帮着她瞒天过海吗?”赵书瑾气急了,反倒口无遮拦,憋在心头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宣泄而出。
“我们帮她瞒天过海?”贺知衍轻嗤了声,脸上浮现出荒谬之色,“你给温荔选学校、填志愿时可有问过她的意见?你知道她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我当然……”赵书瑾嗔目看向他,忽地意识到什么,冷笑一声,“合着是你们父子俩出的主意,一早就和温荔商量好了,合起伙来蒙我是吗?”
她愤怒地起身,掌心拍在桌上,声音骤然尖细:“贺知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帮温荔改志愿,你是存着私心,不想让你妹妹将来进入公司任职,你是在防着她!”
贺治文原本冷着脸坐在一旁,闻言立马变了脸,厉声呵斥:“书瑾,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心里有气,发发脾气散散火气也就罢了!孩子一片好心,你又何必这样恶意揣测?”
贺治文向来爱护赵书瑾,从未对她发过脾气,眼下赵书瑾也知晓自己一时失言,顷刻间噤了声。
贺知衍倒是无所谓,略近赵书瑾一步,压低声音说道:“赵姨,我和你的确不同。你把温荔的未来与你自己的利益挂钩,而我只希望她不受俗世纷扰,过得遂心自由,更希望她事事如愿。”
“遂心自由?事事如愿?”赵书瑾嗤笑一声,挑眉看他,“你以为这样是在帮她吗,你这是在害她。”
贺知衍不再与她多说,将坠落在地的通知书拾起,递给温荔:“让你小姨好好冷静一下,你先跟我出来吧。”
温荔不放心地看了眼愠气未消的小姨,又看了眼冷着脸坐在一旁的姨父,迟疑着不敢动身。
见她犹豫,贺治文冲她挥了挥手,挤出一丝笑容:“跟哥哥去吧。”
温荔一路跟在贺知衍身后,行至屋外的草坪上,她忽地抬手拉住贺知衍的衣角,轻唤道:“哥哥。”
她想对他说声谢谢,嘴巴却如同被浆糊黏住一般,怎么也张不开口。
见她愁眉不展,贺知衍轻拍她的肩,温声提议:“你成天在家待着也是无聊,还得听你小姨唠叨,不如跟我一同出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温荔依旧担忧,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我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小姨。”
“倘若这次不按照你自己的心意来,你往后的人生会全然跑偏。以后你的工作、恋爱、婚姻她都会插手,你会活成你小姨的影子。”贺知衍问她,“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
那一瞬的自我怀疑很快被点醒,温荔背后一冷,果断地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温荔抬眼看他,心中虽有那么几分感动,却又很快被疑惑填满,犹豫许久,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记得一开始,你是很厌恶我的。”
“我并不是厌恶你。”贺知衍苦笑,良久,哑着声吐出一句,“或许我只是厌恶我自己吧。”
温荔不懂他的意思,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没想到下一秒,竟从对面那人口中听见一句极为难得的道歉:
“荔荔,我要为从前那些事情,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希望你能原谅那时的我。”
23. 沉眠
贺知衍下午和宋勉他们有约,原本定在附近的一间酒吧见面。现下要带上温荔,去酒吧便不大合适,只能临时换了地方,改道去市中心的一家空中花园主题餐厅。
从羲和山庄过去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温荔一路望着窗外,思索着着该如何与赵书瑾解释更改志愿的事情,又该如何缓和与小姨之间的嫌隙。
温荔跟着贺知衍搭乘电梯上楼,到达顶楼餐厅,门口有侍应为他们引路。
温荔被眼前景象小小的震撼了一下,这里不仅有露天餐位,还有180°观景平台,视野极佳,到了傍晚时分便可俯瞰整个京州的夜景。
见温荔驻足不前,贺知衍垂眼看她:“怎么了?”
温荔有些局促:“这里不太像是一群男生出来聚餐的地方。”
恰好电梯门开,宋勉插着兜走过来,听见小姑娘的疑惑发问,与她解释:“原本我们几个是要去酒吧的,还约了客户在那边谈一桩生意。但你哥哥怕你不喜欢那边吵闹的环境,就临时改了地方,寻了这么间安静养眼的餐厅。”
“啊?那我岂不是打乱了你们的计划?”温荔一时愧疚,导致面色也微微泛红。
“没关系的,谈生意,在哪里谈都一样。”贺知衍抬手,修长的臂展从她身后绕过,揽着她往里走,“餐厅里有休闲娱乐区,下午你可以待在这里,看书上网都行,我让人订了餐食,稍后会送上来。”
”好的。”温荔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依稀能感觉到他为了迁就自己而刻意放慢了步调。
心头泛起那么一丝暖意,温荔抬眸偷偷瞥了眼身侧的人,从她的角度望去,正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高挺耸立的眉骨和鼻梁。
手指不自觉地抬起,抓住他的衣角轻轻扯了扯,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量,轻唤了声“哥哥”。
感觉到衣角垂坠,贺知衍低下头,正好对上她上仰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撞,又交缠在一起,说不清为什么,两个人都有那么一瞬的茫然与失措。
肢体快过大脑先一步有了回应,贺知衍的掌心落在她的头顶,又缓缓下移,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温荔忽地后退一步,不自在地收回了手。
宋勉跟在他们身后,从两人无法解释的怪异举动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说不清道不明,总之很微妙。
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温荔独自一人坐在室内的休息区看书,看累了便倚在沙发上休息。贺知衍和宋勉则在室外露台处与客户洽谈,透过落地玻璃便可远远望见那个人清俊好看的侧影。
温荔实在无聊,把借来的书归位,在天台上找了个空位坐下。
恰好到了日落时分,夕阳染红半边天色,余晖快要散尽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只手覆在她肩头。
“一直往下看,不恐高吗?”贺知衍的声音混着风声一起入了耳。
温荔仰头,嘴唇轻抿:“我对这个还好。”
他笑,与她交代:“稍后我会下楼一趟,有些事情。你不要乱跑,吃饱了就在这边休息,有事找宋勉就行。”
“好的。”
那人宽大的手掌又挪到她的头顶,稍加力度揉了两下,转身走了。
这一走就是许久。天已经黑透了,四周灯火通明,侍应生将提前订好的餐食送上桌,温荔没什么胃口,浅尝几口便放下碗筷。
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有电话进来。温荔看了眼屏幕,是许久不曾联系的周辞意。
她按下接听键,轻轻“喂”了一声,随后便听见对方哽咽着唤了声她的名字。
周辞意与她说了许多话,提起从前的点滴,从他们的初遇聊到一起练琴的那段时光,最后迟疑许久,才颤着声问出一句:“温荔,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温荔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措手不及。她内心凌乱,脑中却清晰浮现出贺知衍的脸。
答案已经很明显。
尽管她不愿承认,不敢面对。
在看见他钱包夹层中照片的那一刻,她便已经知晓自己的心意,也知道这份感情只可放在心里,永远无法与外人说。
她有自知之明,知晓他们生而不同,也从未想过僭越一步。
明明已经尽力不去想了,可那个人却时不时蹿进她的脑海,操控着她内心可怕的妄念。
有那么一瞬间,温荔有些偏激地想:反正她和那个人没有可能,她早晚会谈恋爱,会和别人结婚生子。他也是一样。
总不该贪恋一时的温柔与美好,导致自己越陷越深却不自知…
反正眼前这个人与贺知衍年少时有那么几分相似,他身上总有几分贺知衍的影子,正好他又喜欢自己,真心爱慕着自己。
那么抛却真情实感,与周辞意试一试,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两种不同的声音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最终理性越过了感性,她咬了咬唇,艰难地吐出一句:“我心里很乱,你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当然。”温荔的迟疑纠结让周辞意看到些许希望,“我这里有两张ForeverYoung乐队的演唱会门票,地点在津市。我会提前一天到那边,你要是想好了就来找我。”
温荔心意未决,没有作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等贺知衍谈完工作,温荔又跟着他们一起吃了夜宵。夜晚相当热闹,除了宋勉和严斐然,还有两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到场,一个叫应淮,一个叫廖问今,他们与贺知衍无话不谈,一看便是关系匪浅的挚友。
聚餐结束已经很晚,夜色深得看不见一颗星子,天空仿佛被一片黑色丝绸裹盖,入眼可见,便只有浓墨般的一望无际的黑。
时间太晚,回一趟羲和山庄太过费事,贺知衍便将温荔带去自己居住的南国花园小区,将她安置在客房,还亲手给她换了床上用品。
温荔洗过澡出来,看见床头放着一杯牛奶,指尖触了触杯壁,还是温热的,杯子下面压了张字条:[牛奶趁热喝,不要熬夜,早睡。]
是惜字如金的贺知衍本人了。
温荔慢吞吞喝完牛奶,拿起手机给赵书瑾打了电话。
原以为赵书瑾会直接挂掉,或是开了夜间勿扰模式无法接听,谁料电话“嘟”了两声,居然接通了。
对面的人默不作声,温荔只好先开口:“小姨,您还没睡吗?我今晚和哥哥还有他的朋友们在一起,就不回家住了。”
赵书瑾沉默几秒,冷声道:“你不是很有主意吗?你自己拿主意不就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她愠气未消,还没等温荔回复,便“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温荔早猜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思索许久,编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发送过去:【小姨,瞒着您改了志愿是我不对,但我有我的坚持,我只是想学自己喜欢的专业,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听我好好讲一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待我讲完,相信您会理解我的。】
短信发完,温荔依旧了无困意。
她无聊地拿起手机刷微博,八卦新闻正看得起劲,屏幕上方忽然弹出一条消息:
周辞意:【想好了吗?要不要去看演唱会?】
温荔思索几秒,果断打了电话过去:“周辞意,我想了想,我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去见你。我不想骗你,这样对你不公平。”
“温荔,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像是怕她挂断,周辞意抢着说道。
温荔疑惑:“那你就在电话里说吧。”
对方语气急切:“是关于你父亲的。”
温荔腾地一下坐起身,心跳变得紊乱,心绪被牢牢牵住:“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事情?”
“这件事很复杂,三两句说不清。温荔,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来见我一面。”
周辞意说得恳切,仿佛真的知道什么隐情。
可当温荔追问下去,他又迟迟不言,非要当面讲与她听。
温荔内心焦灼得发慌,背后溢出细汗,纠结许久,才迟疑地吐出一个字:“好。”
-
温荔彻夜难眠,一直熬到天亮精神支撑不住了才艰难入睡。
醒来已经是中午了。贺知衍外出办事,给她留了信息说是会晚些回来,让她饿了就给宋勉打电话,让宋勉带她出去吃午饭。
温荔快速地洗漱穿衣,收拾好自己,而后在电话里与宋勉约好见面时间。
餐厅里,宋勉极为大方地给温荔点了许多精致的菜品和甜点,温荔不好意思浪费,尽己所能消灭了不少食物,吃得很撑。
她憋了许久,待到午餐结束,才试探着开口:“宋勉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宋勉抿了口茶水,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我有个同学给我留了演唱会门票,是明晚的场次,在津市。我想坐高铁去那边找他,明天一早再坐高铁回来。”温荔实话实说。
“这事儿跟你哥讲了吗?”
“说了,但他应该忙着,没回我消息。”
“什么同学?你哥哥认识吗?”宋勉不放心地问。
温荔不知该如何作答,视线低下去,缓慢地摇了摇头。
宋勉仿佛看懂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道:“看来我们荔荔是有心上人了。”
“不是,就只是一个朋友。”温荔否认,表情十分认真。
宋勉点点头,又问:“叫什么名字?”
“您别问,行吗?”温荔有些犯难,又有点难为情。
宋勉想着,不过是去看个演唱会,又不是什么大事,便点头答应了:“我可以送你去火车站,不过得先跟你哥哥报备啊。”
“谢谢宋勉哥。”
-
“你脑子被门挤了?”
贺知衍结束工作往回赶的时候接到了宋勉的电话,说是温荔已经坐上了去津市的高铁,估摸着还有十几分钟就到站了。
贺知衍知晓后自然生气,恨不能隔着电话揍他一顿,撬开他的脑袋看他脑子里是不是装满了浆糊。
“你动这么大气做什么?”宋勉吸了口烟,有意把话题往另一方向引,“小荔枝都成年了,她有追求自己喜欢的人的权利。”
“追求你妹!你有病吧?”贺知衍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募地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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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内心的不爽和担忧达到了顶点。
“对,追求你妹。”宋勉笑了声,顺着他的话往继续下说,“你要真担心你妹,就自己去追。”
-
津市距离京州有高铁直达,不过三四十分钟的车程,很快便到了。
下车后,温荔拨通了周辞意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温荔,我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只是这边太堵了,估计还得有个一二十分钟才能到。”
“没关系,我在这儿等你。”温荔平静地说。
挂断电话,她寻了个可以充电的位置坐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周辞意的行为举止实在太奇怪,让人猜不透他引她来到这里的真实目的。难道真的只是看一场演唱会那么简单吗?他又怎么会知道父亲的事情?在电话里迟迟不肯明说又是因为什么?
不出十分钟,周辞意下了车,赶来与她碰面。他接过温荔肩上的挎包,脸上挂着清淡笑意,微喘着气对她说:“我先带你去酒店办理一下入住,然后去吃个饭。演唱会八点开场,做完这些再过去,时间应该刚好。”
温荔站在原地未动,正想与他说一说内心疑惑,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看见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温荔同周辞意比了个接电话的手势,去到一旁角落处接听。
“哥哥?”
“你在哪里?发个定位给我。”贺知衍嗓音嘶哑,听起来很疲惫。
温荔猜测贺知衍已经知晓她偷偷跑来津市,一时心虚:“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
贺知衍并未同她计较什么,只沉声说道:“发定位给我,现在就发,快一点。”
他态度强势,温荔只能照做。
接收到位置信息,贺知衍暂时松了口气,此刻他并不打算多说什么,只叮嘱道:“我在去津市的高铁上,半小时左右就到。你现在待在火车站,哪里都不许去,找个人多的地方等着我,听见没有?”
“听见了。”温荔应道。
她猜到贺知衍会很生气,会埋怨她一时任性,却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津市找她,还是在连续工作两天,那么疲惫的状况之下。
见她挂断电话,怔然站在原地,周辞意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事。”温荔谨记贺知衍的话,挤出一丝笑意,问他,“周辞意,我中午没吃饭,现在真的好饿,我们先去楼上吃点东西好吗?”
对面的人看起来有些为难:“可是……”
“可我饿得胃疼,真的走不动了。”
“好,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垫一垫。”见她眉头紧蹙,面色欠佳,周辞意终是不忍,带着她往一旁的餐厅去。
贺知衍下了火车,看见温荔发来的餐厅定位便匆匆赶了过去。
温荔点了很烫的拉面,又故意吃得很慢,拖长时间等着贺知衍过来寻她。
她内心忐忑,不停去看手机屏保上的时间,几分钟后,店门终于被人推开,贺知衍疾步朝她走了过来。
“哥哥,你来了……”温荔放下筷子,慌忙站起身,结果下一秒便被他抓住手臂,拉到自己跟前。
贺知衍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确定人没事,终于舒了口气。
温荔看见他额角的细汗,一时觉得愧疚窝心,可望着对面那双幽深如潭的眼,却什么也说不出。
贺知衍暂且松开她的手,深冷的眼瞳望向对面的男生,神色平淡,却透着一丝愠怒。
周辞意通过温荔那声“哥哥”知晓了对方的身份,随即起身,冲着对面那人笑了笑,礼貌道了句:“哥哥好。”
-
贺知衍联系了自己在津市的朋友,托人安排了司机和车,拉着温荔的手腕将她带到车前:“上车,司机会送你回京州。”
“那您呢?”温荔现下还没完全搞清状况,担忧地问,“还有周辞意,他到底怎么了?让他一个人回酒店会不会不太好?”
贺知衍本就心烦,听见她不停地念叨周辞意三个字,更是怒火攻心,忍不住敲她脑门:“你以为你真是来看演唱会的吗?你自己好好上网查一查,今天有哪一场演唱会是在津市开的?”
“……”温荔打开搜索引擎,搜了搜,津市今日果真没有任何演唱会。
贺知衍接着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被他骗去酒店,今晚会发生什么?”
“你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被人匡来外地开房,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贺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哥哥,我只是想知道关于我父亲……”温荔话未说完,忽地被人打断。
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小跑过来,在他们跟前站定,恭敬地喊了声“小贺总”。
温荔这才看清,这人是周舸,贺知衍的助理。他怎么也跑来津市了?
贺知衍指着一旁的黑色轿车对周舸说:“你和温荔一起上车,陪她回京州。让司机直接送去她南国花园,她今晚先住在那里。”
“南国花园?那不是您的住所吗?”周舸疑惑,“那您呢?您去哪里?”
贺知衍眸色骤然变冷,不屑地笑了声:“我去会会那个人渣。”
24. 沉眠
回到南国花园时天还没黑,头顶乌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雨。
温荔越想越觉得荒谬,怎的自己大费周折跑去津市一趟,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几个小时的功夫,她就被押解犯人似的遣送回京州了。
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周舸以为她是心气不顺,便宽慰两句:“妹妹,你也别怪你哥哥凶你。得知你一个人跑去津市,他可真是吓坏了,生怕你被人蒙骗,怕你出事。”
“我知道的。”温荔没有过多解释,也不想同旁人聊起父亲的事,便安静坐在沙发上听他一连絮叨了十几分钟。
将她安全送到家,周舸的任务就算完成,那十几分钟的倾情演说算是附赠项目。
温荔目送周舸离开,随后带上门,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冷水激褪一身疲惫,凉意透过皮肤直抵神经末梢,将她的困意彻底驱散。
再回到客厅,温荔漫无目的地在各个角落徘徊打转。昨天回来得太晚,没来得及细细参观贺知衍的公寓,今日倒是得闲好好看一看。
可他家里除了一屋子的智能家具,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屋内装潢是清一色的黑白色系,十足的性冷淡风。倒挺符合他的气质。
天色全然暗沉下来,月光朦胧洒在窗沿,像是薄雾中透出的微光。
温荔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却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不断。睡梦中依稀听见门锁转动的声响,费力地起身,发现是贺知衍回来了。
宋勉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脸色不太好看,臊眉耷眼的,显然是刚被贺知衍骂过。
见她怯怯站在远处,贺知衍朝她招手:“过来。”
又指了指沙发,让她坐下。
贺知衍面色铁青,温荔自然不敢靠近,便绕过他,挪到宋勉身边坐下。贺知衍则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从衣兜里翻出手机,打开录音界面,递给她。
温荔的手颤了颤:“这是什么?”
“录音,两个小时之前从周辞意那里弄来的。”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不想看,也不想听。”温荔把手机搁在茶几上,烫手山芋似的不敢再触碰。
时至今日,她已经很清楚的明白,她根本不喜欢周辞意,只觉得他们有相似的经历,他是可以和她相互取暖的人。
她只是把他当成了某个人的替代。
她唯一的疑惑,不过是周辞意将她骗去津市的目的是什么,他是否有难言的苦衷,又是否真的知晓温宏远的消息。
温荔垂着脑袋,情绪隐晦不明。这副模样落在贺知衍眼里,自是在与他置气,亦或是还在担心将她坑去津市、企图对她图谋不轨的那个人渣。
他心绪繁杂,瞟了眼一旁的宋勉:“你捅出的篓子,你放给她听。”
宋勉知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本就心虚,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依言按下了播放键。
里面的内容令温荔瞠目结舌。
她听见一阵皮鞋碾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随后便是贺知衍低沉喑哑的声音:“坐吧,不用紧张。”
“您都知道了。”清润温和,是周辞意的声音,“您还想问些什么,尽管问吧。”
贺知衍紧跟着说:“为什么把温荔骗来津市?你若是说出实情,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放过你这一次。若是不说,我会直接报警,再去法院申请立案告你诱拐少女。”
“据我所知,你刚刚拿到京音的录取通知书吧?这件事闹大了,结果如何你应该能猜到,你觉得京音会让一个年纪轻轻就有了案底,劣迹斑斑心术不正的新生入学吗?”
“说吧,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周辞意面色平静,搁在膝盖上的双手却紧攥成拳,思量许久才答:“是我父亲。”
周辞意承认,一开始接近温荔确实只是单纯喜欢她这个人,基于自己尴尬的身份,他对温荔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周家人耳朵里。周父这些年一直找人牵线搭桥,想攀上贺家这棵大树,如此便可多些生意往来。但他没想到贺治文一点不给面子,次次拒绝得直接。
见周辞意与温荔走得近,便一时心生恶念,逼迫周辞意把她骗到邻市,将她弄晕了录上视频,借此机会同贺家攀谈一笔生意,搭上这层关系网。
最后,周辞意说:“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不配再和温荔做朋友。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父亲,如果不照做,怕是一辈子只能当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永远不能堂堂正正进入周家大门。”
录音文件到这里戛然而止。
温荔觉得心口像是被重物碾压,一时透不过气。背后溢出一层薄汗,她觉得后怕,又有些许不甘,片刻的怔忪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人的号码。
“还给他打电话做什么?”贺知衍被她气得心梗,夺过她的手机掷在沙发上,发出一声闷响,“不要再做这种败坏家风的事,丢了贺家人的脸!”
话音刚落,贺知衍便后悔了。
她才刚刚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他不该这么疾言厉色。
他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自己若是去晚了一步,她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么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余光瞥见温荔微微颤抖的肩,宋勉一时心软,忍不住为她说上两句:“你不该对小荔枝说那么重的话。她才十八岁,小孩儿一个,情窦初开一时糊涂而已……”
“情窦初开?一时糊涂?”贺知衍内心方才平静下来几分,现下又重新燃起怒火,“是这样吗,温荔。”
“不是,我没有喜欢过他。”温荔十分笃定地说,只是不知为何忽地委屈哽咽起来,泪水没来由地落下,一时止不住。
贺知衍傻了眼,以为她是被自己吓到,手足无措地蹲下身,递纸巾给她:“好了,不哭,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抬手给她擦眼泪,忽地回忆起,这两年来,温荔为数不多的几次落泪,好像都是在他面前。
贺知衍因她的哭泣短暂分了神,反倒是宋勉抓住重点,追问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温荔抽抽搭搭地说:“他电话里提到我父亲,又不愿意将他知晓的情况详细告诉我。我很心急,我只是想知道我爸爸到底怎么样了,我很想他,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我想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听她提及此事,贺知衍这才想起,他也曾向许诺过要帮她查这件事的。只是他近来工作忙,升了研究生后学校里事情也多,一来二去的竟给忘了。
温荔不是外露的性子,什么事情藏在心里惯了。关于温宏远的事情,她从不主动与旁人提起,定是内心焦灼坏了,才会被周辞意哄骗,轻信了他的话。
自责的情绪充盈整个胸腔,他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掌心抚了抚她的脊背,帮她顺气,“时间不早了,你先去洗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我送你回羲和山庄,再寻个机会和我爸聊一聊,问问他温叔叔的案子有没有什么进展。”
温荔垂着眼不与他对视,许是憋得太久,眼泪一旦放出来便收不住了,眼眶也红肿起来。
贺知衍揽着她的肩,扶她起身:“走吧,我去给你拿毛巾和睡衣。”
浴室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两个年轻男人坐在客厅面面相觑。
见宋勉牟劲憋着笑,贺知衍拿了瓶水递给他,冷声说:“想说什么就说,当心憋死。”
宋勉哪有心情喝水,逮住机会挑眉问道:“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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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给你妹准备了毛巾和睡衣?这是该出现在一个洁身自好的单身男性家里的东西?”
“关你屁事。”贺知衍不理他。估摸着温荔快要洗完澡,起身给她热牛奶。
“这个世界上,怕是只有小荔枝能轻松拿捏你。”宋勉跟着他去厨房,倚在吧台上,欠欠说道,“瞧瞧你刚才那一通变脸,前一秒还急言令色凶得跟夜叉似的,人家哭一哭你就心软了,你就受不了了,你就把持不住了,连‘对不起’三个字都脱口而出了。”
“我们心高气傲的小贺总,什么时候对人低声下气过?”
贺知衍把装了牛奶的陶瓷杯放进微波炉加热,顺手摁开了厨房的顶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再过两个月,你家小荔枝就要去杭市念书了。你最近不是琢磨着开分公司吗?本着近水楼台的原则,分公司选址直接定在杭市,你追你妹也方便不是。”宋勉说。
贺知衍望着他,不置一词。
“你先别瞪我。你想想啊,等你家小荔枝进入大学校园,什么样的男孩没有?年轻活力的,健硕性感的,大把的新鲜血液在她眼前燃烧喷张,你觉得她还能看上你?”
宋勉真诚发问,“你就不怕被人捷足先登?”
“登你妹。”贺知衍没忍住踹了他一脚,觉得哪里不对,又改口,“登你大爷,滚回你自己家去。”
-
温荔洗过澡,将头发吹干了出来,发现她的床铺已经被重新整理过,床头照例放了一杯牛奶,她用手指碰了碰杯壁,温度正好。
杯子下方依旧压了张纸条:[今天是我说话太重,别难过了,喝了牛奶早些休息。]
唇角勾起细小的弧度,她将纸条塞进衣兜里,捧着陶瓷杯看了许久,一口气将牛奶喝完,关灯上床。
温荔这一晚睡得还算踏实,第二天醒来已经十点,她慌乱地洗漱换衣,推开卧室门,发现贺知衍已经坐在客厅里,笔记本电脑搁在腿上,手指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许是听见动静,贺知衍抬眼看她,四目相对,却一时无言,温荔拘谨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冒出一句:“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不晚。”贺知衍起身,从温箱里拿出一碗面,放在餐桌上,“趁热吃,吃完了送你回家。”
温荔有些懵怔地看着眼前这碗面,还冒着腾腾热气,想来应是他听见她起床后的洗漱声响才给她煮的,刚出锅不久。
她嘴里咀嚼软烂的面,仿佛尝到丝丝甜味,尽量多地吃了大半碗,直至彻底吃不下了才放下筷子。
回到羲和山庄,车子在庭院前停下,邵管家已经早早等在门外。
温荔先下了车,跟着邵林往院子里走,忍不住问道:“邵叔,我小姨还在生气吗?”
邵林抚了抚她的脑袋,笑道:“我看太太这两天心情不错,想来是气消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温荔舒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
穿过前厅,温荔掀开门帘,看见小姨和姨父正坐在院子里下棋。赵书瑾脸上挂着浅淡笑意,看起来心情极佳。
温荔轻快地跑过去,在两人面前站定:“姨父,小姨,我回来了。”
两人一齐抬头望向她,贺治文冲她点点头,和蔼地笑了笑。赵书瑾则不慌不忙地起身,唇边笑容褪去。
温荔看着小姨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冷,随即毫无预兆地扬起手,结结实实地扇了她一巴掌。
温荔懵得彻底,脸被打得偏向一旁,许久才回过神。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的人,脑袋嗡嗡作响之际,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靠近。
贺知衍将她揽在怀里,怒目瞋视对面的人:“你打她做什么?不会好好讲话?”
25. 沉眠
“谁让你独自一人跑到津市去的?你的心怎么这么大?”赵书瑾气得脸色发白,提声质问。
温荔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传到小姨和姨父的耳朵里,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羞愧地低下头:“小姨,我知道错了。”
赵书瑾冷笑:“认错倒是认得挺快,犯错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那个男孩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温荔,你就这么点出息吗?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周家从始至终不肯承认的私生子,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心甘情愿的自轻自贱?”
见她情绪失控,贺治文起身将她往后拉,低劝道:“刚才还说要平静下来好好和孩子讲道理,怎么一见面又吵起来了?”
“出了这么可怕的事,我还能静下心吗?我简直要被她气死了!”
温荔自知有错,不敢辩驳,反倒是贺知衍将她护在身后,下意识的出言维护:“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已经把人平安带回来,你现在凶她还有什么意义?你若真关心她,就该第一时间派人去津市找她,而不是坐在这里悠闲地喝茶下棋。”
赵书瑾气得眼眶发红,指尖颤抖着指向他,“你……”
“都给我闭嘴!”贺治文被他们吵得头疼。许是久坐之后猛地起身,导致眼前有一瞬的眩晕。待他稍稍缓过劲来,又看向温荔:“荔荔啊,你小姨怕你出事,担心得一宿没睡。她也是太过着急才会一时情绪失控,你要学会体谅小姨,别再任性了。”
温荔点点头:“我知道的。”
刚才还是万里无云、气清云舒的好天气,转眼天空便阴沉下来,层云重叠,看起来像是要下雨。
贺治文揉着眉心深叹一口气,对贺知衍说:“你先带荔荔进屋去。”
温荔感觉到一道轻盈的重量覆上自己的肩头,安抚似的拍了拍,随即揽着自己往里屋去。
赵书瑾转瞬便追了上来,拦住他们的去路,将温荔拉到自己身边:“荔荔已经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样搂着她像什么话?”
贺知衍懒得搭理她。他本就不打算在家中多待,若不是为了温荔,他也不屑与赵书瑾争吵。现下温荔安全到家,他终于可以放心离开,公司还有一堆事务等着他去处理。
他将视线挪向温荔,定睛看了几秒,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唇瓣动了动,最终又归于沉默,转身走了。
赵书瑾的那一巴掌虽然收敛了力道,但温荔皮肤细腻,白皙的脸颊很快显出几道指印,看起来相当明显。
赵书瑾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偏激,眼中闪过些许不忍,嗓音也轻下来:“跟我上楼。”
米色纱质窗帘将刺眼的日光隔绝在外,屋内充斥着清淡好闻的合欢香薰的气味,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温荔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床沿,双手忐忑地交握在一起。
赵书瑾拿来消炎止痛的药膏轻敷在她脸颊上,用指腹打着圈,将药膏一点点抹匀。药膏融进毛孔,随即涌起针刺般细密的疼。
此刻赵书瑾心绪已经平定,终于愿意听温荔讲一讲她只身一人去往津市的真正缘由。
待她讲完,又不由得为她捏了把汗:“所以你独自一人去到津市,就是为了打听你父亲的下落?荔荔,难道你不相信自家人,反倒去相信一个外人吗?”
“你爸爸的事情已经有一些眉目了,只是这件事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警方没办法透露太多。”赵书瑾说,“目前你姨父只从朋友口中探得这么点消息,再多的,对方也无法告知。”
“也就是说,我爸爸还活着?”温荔忐忑地问。
“你姨父的朋友说得隐晦,但应该是这个意思。”
她不安地追问:“可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赵书瑾思索一阵,说道:“这件事急不得,警方办案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情姨父一直记在心里,稍有机会便会多加打听,绝不会含糊应付过去。”
温荔总算看到一点希望,泪水一时模糊了视线,低声祈祷:“我爸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赵书瑾将她揽在怀里,瞧见她纤长微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上面挂着晶莹的泪,说不出内心是何滋味。
是怜悯,还是疼惜?抑或是愧疚?
时至今日,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温荔吸了吸鼻子,将眼角泪水拭去,又同赵书瑾解释起偷偷更改志愿的事情,以及自己坚持学医的缘由。
赵书瑾耐心听她说完,内心依旧不太认同她的选择,但事已至此,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就如贺治文所说,一味的强求反倒适得其反,倒不如顺其自然,任由她去。
她沉默良久,又开口道:“这两日,你姨父同我说了许多,劝我尊重你的决定。你若是真的想学医,就去学吧,强扭的瓜不甜,总归是让你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往后才能过得舒心。”
温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姨……”
“我自己尚且过得不如意,又何必非要让你活得像我一样疲惫呢?你先好好念书,以后的事情,小姨再慢慢替你筹划。”
赵书瑾看向窗外,一时思绪万千,喃喃自语:“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
八月中旬,温荔接到奶奶的电话,叫她回荔川小住一阵,待到快开学时再从荔川出发去往杭市,两地相隔较近,来去也方便。
能回荔川看望奶奶,温荔自然开心,询问过小姨和姨父的意见,征得他们同意后,便开始订机票、收拾行李,次日下午便抵达了云城,再由姨父安排的司机将她送去荔川。
温荔抵达荔川的第二天,恰逢贺知衍二十三岁生日。贺治文勒令他回家一趟,一家人聚在一起为他庆生。
贺知衍原本没打算过生日。不过是又老了一岁,有什么好庆祝的?但父亲开了口,他无法拒绝,只能象征性地出现一下。
临近中午,家中侍者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贺知衍一进门便闻到浓郁的饭菜香,穿过长廊抵达客厅,视线在偌大的屋内扫了一圈,该在的人都在,唯独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恰好邵管家从旁经过,他逮着机会问道:“邵叔,温荔今天不在家?”
“小姑娘回云城过暑假了。”邵林脸上挂着笑,顺手从壁柜里拿了拖鞋递给他,“昨天下午的飞机,说是要在那边待到九月初,到时候直接去杭市的大学报道,中间就不再回来了。”
贺知衍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没来由的心情烦躁。
今日叶老太太也来了家里,席间,见温荔不在,随口问了句:“荔荔今天怎么不在家给她哥哥庆生?”
贺治文解释说:“老家那边的长辈想她了,特意打电话来,叫她回荔川小住一段。”
叶棠云放下筷子,神色黯淡几分,眼睛垂下来盯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书瑾恰好坐在老太太身旁,察觉到老太太情绪不对,低声问道:“荔荔老往那边跑,是不是不大合适呢?”
“无妨,一年也就回去那么一两次,由着她吧。”叶棠云摆了摆手,想到什么,又言,“话说回来,荔荔已经成年了,你们得早些替她留意着。女孩子就这么几年的光景,早些相得一户合适的人家,也早了却一桩人生大事。”
赵书瑾正给老太太盛汤,闻言双手微顿,汤勺里的热汤撒出来那么几滴,落在洁白的桌布上。
见赵书瑾面色僵滞,贺治文笑着打圆场:“荔荔才多大?自然要在书瑾身边多留几年的。”
他尽力端水,两头安抚,“也是该留意。但这事儿过两年再说也不迟,不必这么着急。”
老太太轻笑两声,不再接话,转头去给年月夹菜,问起她近日的学习状况。祖孙俩聊得欢快,刚才的小插曲很快揭过。
贺知衍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盘中的精致餐点,已然没了胃口,整顿饭几乎没再动筷。
饭后长辈们招呼他过去打牌,他以头痛为由拒绝,直接上楼回了房间。
从今天凌晨开始,他的微信消息就没停过,提示音一阵阵响起,他听着心烦便设置了静音。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又反复查看手机,在聊天界面反复刷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百无聊赖间,他点开了温荔的微信头像。她的用户名是“绿洲”,这昵称从两年前一直用到现在,从没换过,倒也很符合她本人的心境。
点开她的朋友圈,最近更新的一条动态是在昨晚。她和同伴一起坐在河边的乌篷船里,手里捧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莲,眼波如水,眼睛被河岸两旁的灯光照得透亮,望着镜头笑得相当开心。
目光挪到她手中的那朵莲花,花苞上一抹淡粉像极了她的面庞,如玉白皙,吹弹可破,唯独颧骨处微微透着粉,看起来清潋动人。
他把这张照片保存下来,放大裁剪出温荔单人的那部分,看着她柔美的面容和唇角绽放的笑意微微出神。
到底是小孩,一玩起来就忘了烦恼,还顺带着把他的生日给忘了。
指尖拂过手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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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那张小巧精致的脸,一时间,眼底情绪翻涌。
他心中并无责怪。
只是无来由的想要见一见她。
午后困意袭来,贺知衍靠在窗边的躺椅上浅眠一阵,大约半小时过去,搁在一旁的手机忽地振动几下。
拿起来看了眼,居然是温荔发来的信息,拢共两条:
绿洲:【哥哥??】
绿洲:【您在午睡吗?】
他霎时间清醒过来,困意全无。琢磨许久,简短地回复了一个字:【说。】
温荔顿时松了口气,将提前编辑好的生日祝福发了过去:【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贺知衍望着这板正的生日祝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没再回复,等着小姑娘再寻些别的话题来哄他。
结果十几分钟过去,聊天界面没再弹出任何消息。
贺知衍上下滑动着屏幕,满面问号。
这就完了?未免太过敷衍。
他有些郁闷,也是不信邪,将手机搁在一旁的矮桌上继续等。可五分钟十分钟过去,还是没能等到再多一句的回信。
他一时烦躁,索性直接找到她的号码拨了过去。
很快,电话接通,温荔温软的嗓音透过电话传入他的耳朵:“哥哥,您有事吗?”
“你的生日祝福都说完了?”
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倒是让温荔摸不着头脑,“说完了啊……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对方煞有介事地说:“我身边一些比较有诚意的朋友,都是卡在零点送祝福的。”
温荔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打电话来兴师问罪的,一时有些心虚。
毕竟她是真的不记得他的生日。直到午睡醒来看见朋友圈里宋勉发的生日祝福,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贺知衍的生日在8月20日,是一生要强,永不低头的狮子座。
倒真是和他本人的脾气性格极其相符,是个锱铢必较的倔驴脾性。
温荔不由得为自己的粗心找补两句:“哥哥,我是很有诚意的。”
“我原本记着您的生日,但昨晚休息得太早,今天起床后又被堂弟拉出去晨练,午饭后又睡了一觉,直到现在才醒……就,一不小心就给忘了。”
她似乎是感冒了,讲话带着囔囔的鼻音,听着倒是软糯可爱。
贺知衍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唇边挂着不经意的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电话忽然被挂断了。
屏幕黑了一瞬,很快又亮起,温荔白皙通透的小脸出现在通话界面。
贺知衍怔愣一瞬,忽地反应过来,她居然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脖颈处一片燥热,全身上下火速升温。他起身寻了个光线正好的位置,架上手机,按了接听键。
两人第一次视频通话,就这样直接地面对面,一时都有些不太适应。
温荔脸颊微红,忽地将手机镜头翻转,对着地面,轻快道:“哥哥你看。”
贺知衍凑近看了眼,镜头晃动几下,随着女孩的脚步挪向一块干净的地面,地上是用撕碎的荷花花瓣拼成的“生日快乐”,不大不小的四个字,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看不出字形,他却体会到了她的用心。
“幼稚。”贺知衍冲着镜头笑了笑,违心点评。
“时间有限,只能弄成这样了。”温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她本就话少,又寻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便与他讲起荔川的夜市,讲起这边的人文风土,还提起在荔川有过生日放河灯的习俗。
她一时激动,声调扬起几分:“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河灯?到了晚上我去河边亲手为您放上一盏,替您祈求新的一岁诸事皆顺,平安喜乐。”
贺知衍盯着屏幕里她笑得近乎弯起来的眼睛,以及微微上翘的嘴角,忽然有了那么一丝冲动,想把手伸进屏幕里揉一把她的脑袋,再好好捏一捏她的脸。
静默许久,他悠悠道:“你说了这么多,又这么有诚意——”
说着,忽地凑近,指尖敲了敲屏幕,“那么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过完生日再走?”
温荔一时语塞,红着脸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哎呀,前两天奶奶忽然打电话叫我回家,我一激动就给忘了……”
贺知衍瞧着她紧张慌乱的模样,脸上笑容更甚。
他不再逗她,心中暗下决定。一刻也等不得。
“我有点急事,先挂了,晚些再聊。”
“好的,哥哥再见!”
26. 沉眠
临近傍晚,温荔拉着堂弟去河边夜市的小商铺上挑选河灯。
温子恒兴致缺缺,打着哈欠问她:“姐,今天不过节也不过年的,你给谁放河灯?”
“就一个朋友啊。”温荔含糊其辞。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前走,眼睛扫过小摊上琳琅满目的花灯,始终没瞧到中意的。
小男生追上她:“我也想放河灯,你能给我也买一盏吗?”
“可以啊。”温荔踮起脚尖揉了把他的脑袋,“我可以给你买,不过你得自己放。”
温子恒正想吐槽人与人的待遇怎么如此不同,转眼就见温荔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手机,怔然两秒,接起电话。
“哥哥,您有事吗?”街巷里人来人往,无比喧闹,温荔不得不放大声量。
电话那头声音很轻:“你往前看。”
温荔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转了身,视线穿过眼前的商铺和路上的行人,朝着前方看去。
她踮起脚尖张望许久,直至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终于定住,嘴唇微张着,再说不一句话来。
她看见贺知衍站在十米开外一架显眼的石桥之上,与她面对面,举起手里的电话,朝着她小幅度的晃了晃。
“堂姐,那个人好像是你在京州的表哥。”温子恒向来眼尖,好奇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温荔机械般地摇了摇头,双脚已然控制不住,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
傍晚的风拂过面颊,带着尚未消散的暑热,衣襟很快被汗水浸湿,连额角和鼻尖也沁出了细汗。
温荔怀抱着一盏橘红色的方形河灯,同贺知衍并肩走在一起,悄悄抬眼打量着身侧的人。
贺知衍穿着简单的t恤和长裤,没有再多的修饰,却压不住他自身矜贵清朗的气质,不论走在哪里都能吸引一众目光。
察觉到身边的人时不时瞟向自己,贺知衍勾了勾唇,懒散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没有。”温荔眨了眨眼,疑惑道,“您怎么会在荔川?是去杭市工作,顺便来这边玩一玩吗?”
“不是。”他的回答清晰直接,“我来找你。”
温荔仰起脑袋看他,茶褐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惊讶,半晌,视线微垂,落在他衣领的位置:“那个……刚忘了说,祝您生日快乐。”
贺知衍略略低下身来,手掌撑在膝上,细细打量她。许是江南水土养人,此刻见她,总觉得比上次更加清艳动人。加之她肤白胜雪,容颜姣好,似一朵含苞初绽的夏荷,恰到好处的绽放出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和美丽。
他就这样盯着她看了许久,直至瞥见她原本白皙的脸颊一点点变红,才直起身体,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一把:“那就,谢谢你的生日祝福。”
温荔抬唇笑了笑,笑容略显僵硬,想到什么,又问:“您是怎么过来的?开车吗?”
“坐飞机到云城,又联系朋友派了车,从云城开过来。”贺知衍轻描淡写地说。
温荔一时无言。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又是坐飞机又是驾车的,就为了来见她一面,同她一起过生日吗?可这一点不像贺知衍的作风。
他究竟是吃错什么药了?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温子恒独自回家吃晚饭,温荔则带着贺知衍在护城河一带闲逛。
夜晚的河畔有许多人放河灯,灯影朦胧,五光十色,顺着河水流淌漾出一圈圈水纹。
踏过河畔的石子路,温荔寻了个人少且又处在风口的位置,取下灯罩,用掌心拢住灯芯,将呼啸而过的晚风遮挡在外。
贺知衍随着带着打火机,见她已经做好准备,便自觉地蹲下身帮她把灯芯点燃,随后罩上灯罩,轻轻推入河流之中。
两人站在河岸边,一齐看着花灯顺着水流飘远,温荔嘴角牵出笑意,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哎呀!”半晌,她敲了敲脑袋,看向身旁的人:“哥哥,你刚才许愿了吗?”
“没。”贺知衍向来不信这些。见她上扬的唇角忽地耷拉下去,没来由的心头一软,“那我许一个?趁着河灯还没飘得太远。”
“好啊。”温荔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
他的胳膊从她身后绕过,握住她的双手做合十状,这动作看起来太过亲密,如同将她圈在怀里一般。随即弯下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希望你能得到上天庇佑,庇佑你的愿望全都实现。”
周身被他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萦绕,温荔感觉到自己脸红耳热,心跳乱得不像话。她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更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贺知衍从京州来到荔川,从北至南,不远千里。披星戴月地赶来,只为见她一面。
他是为她而来,他的愿望也是为她而许。
温荔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参不透他心意转变的缘由。
思绪凌乱之际,她听见身旁的人忽然开口,感叹道:“这里居然这么多星星。”
温荔一时忘了尴尬,笑说:“今天的星星不多,才这么几颗而已。待到天气晴好的时候,能看到更多星星呢,满天都是。”
贺知衍松开她的手,站直身体,浓郁的发香擦过他的鼻尖,心口好似泛起一圈涟漪,波纹随着心跳的频率逐渐扩张,经久不散。
温荔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又抬手揩了揩额角的汗,仿若无事地问道:“您很喜欢看星星吗?”
“一般。”贺知衍手插口袋,又恢复成淡淡的口吻。
温荔从他眼中暗含的憧憬看出了些许的口是心非,她环顾四周,忽地灵机一动,脑中闪过一套可行的方案。
她抓住贺知衍的手腕:“哥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你去哪里?”贺知衍转过身,在黑夜中寻找她的身影,奈何小姑娘走得快,顷刻消失在人群中,不见踪迹。
约莫二十分钟过去,温荔终于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用手帕裹住的玻璃容器,拉着贺知衍神秘兮兮地往树林里走。“哥哥你跟我来。”
温荔将他带到一个人少静谧的地方,四周黢黑一片,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抱紧怀中的玻璃罐,十分期待地说:“哥哥,你闭眼睛。”
贺知衍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
他一向厌恶黑暗。处在黑暗之中的时候,往往是人最脆弱的时候,也最容易受到来自外界的攻击与伤害。
可听见小姑娘饱含期待的嗓音,他又不忍拒绝,闭上眼,一切由她。
他的语气透着无奈,仔细听,又带着些许宠溺:“闭眼了,接下来呢?”
“可以睁眼了,你快看!”温荔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指向头顶夜空,无比激动地说,“哥哥,你快看啊!”
贺知衍应声睁眼,被眼前景象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他看见一只只萤火虫从玻璃罐中飞出,尾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扑闪着透明的翅膀,在树林中肆意轻快地飞舞,如同微缩的星光,恰好弥补了今夜空中繁星渺茫的遗憾。
贺知衍向来是个无趣的人,他讨厌昆虫,平日里哪怕看见一只小飞虫便会浑身发痒。今日倒是奇了,一大片萤火虫飞舞在头顶,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反倒想伸手去触一触这些灵动的小飞虫。
一旁传来清澈动人的笑声,他不禁扭头去看身侧的人,朦胧的薄光掩映着她柔美精致的脸,她的眼眸明净透澈,好似倒映着绚目的星河。
眼看着萤火虫渐渐飞远,时间也一点点流逝,温荔抱着怀里的空罐子,忐忑开口:“哥哥,你喜欢吗?”
贺知衍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心尖泛着暖意,层层递进,徐徐弥漫至整个心脏,而后充盈全身。
他不喜欢长久处在黑暗之中,便将手机里的手电筒打开,笔直照射下来的光线之下,隐约看见温荔白皙的手上分布着几条深浅不一的划痕。
“你的手……”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被她躲开,将双手藏在身后,“没事没事,就是刚才抓萤火虫时不小心剐蹭到的,回去用药膏涂一涂就好了。”
温荔拉着他的衣角,另寻了一条近路,带他从树林里出去:“哥哥,这边的路不好走,您看着点脚下,千万别……”
话未说完,她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募地腾空,险些惊呼出声。
贺知衍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的手臂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他看着她,唇角弯出轻柔笑意:“不是说路不好走?你给我打着点光,我抱着你走,这样走得更快一点。”
口舌犹如被粘稠的蜜糖封住,温荔一时说不出话,大脑更是转不过来,就这么任由他抱在怀里,怔怔望着他。
见她并不排斥,贺知衍霎时觉得心情美妙不少,脸上笑意更深。
她不抗拒他的触碰,不抗拒与他亲近,便意味着她不讨厌他。
那么一切就好办许多。
等筹建分公司的项目正式落实下来,他便可以常驻杭市,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见面。
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心急,一切近在眼前,只需要再等一等就好。
-
贺知衍原本打算当天去当天回,只来看她一眼就走。谁料天公不作美,到了夜晚,整个荔川县忽降暴雨,高速路段发生山体滑坡,道路塌陷,禁止通行。
贺知衍被堵在高速入口,一时无辙,只得听天由命,原路返回。
入夜,室外的温度稍稍降下来,不再如白天那样燥热。贺知衍站在檐下,看着淅沥不断的小雨,烦躁地点了根烟。
温荔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一路小跑至贺知衍跟前,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哥哥,奶奶让我带你去宾馆开间房,先凑合一晚。”
贺知衍捻熄了烟,眸色幽深:“你家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啊?”
“我不住宾馆,你奶奶家里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有啊,但我怕你睡不惯嘛。”温荔讪讪地说。
贺知衍的突然折返让温荔措手不及,她手忙脚乱地帮他打扫房间,又从奶奶那里抱来了一床崭新的被子和被褥,给他铺上。
得知温荔在京州的表哥过来看她,陆芳和温振远也过来看热闹,见到贺知衍本人,又被他浑身上下自带的冷峻气场逼退,不知如何与他搭话。
房间简单收整过,贺知衍去隔壁同长辈们一一打了招呼,简单洗漱过后,终于睡下。
老宅子的环境自然比不上他在京州的家,但一想到这是温荔的父亲从小生活的地方,他便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
许是经历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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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辗转疲累,贺知衍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也没有认床失眠。
次日醒来,奶奶做了当地特色的云吞面给他尝鲜。过后他便陪着温荔去护城河边散步,去早市买水果,又去镇上按时收费的琴行练琴。
他第一次如此贴近她的日常生活,终于看见了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下午时分,暴烈的日头褪去几分,贺知衍站在榕树下一个小小的水果摊旁,望着女孩纤瘦窈窕的背影出神。
温荔扫码付了钱,拎着一袋荔枝过来,取出一颗来,剥开果壳,将白嫩的果肉递到他唇边:“云城的荔枝最甜了,知衍哥,你尝尝。”
她耳后的几缕发丝随着微风拂过他的肩头,他怔愣一瞬,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略略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下去。
冰凉纤薄的唇瓣擦过她的指节。温荔怔了怔,脸颊染上一抹潮红,无措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将手里的一袋荔枝捧到他眼前:“这里还有好多呢,还吃吗?”
贺知衍再次弯下身,凑近去闻那一兜果香的时候,微风摇曳着,再次吹动她细软蓬松的发丝,阵阵清香夹杂着果香一齐撞入鼻腔。
视线撞在一起,温荔的脸颊渐渐染上一层绯红,无措地后退半步:“你在看什么?”
“看你。”他说,“你很好看。”
此时此刻,他终于肯承认,这样的她是美好的。
不被俗世沾染的女孩,有着独属于这个地方的独特的美。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度变得微妙,温荔不再讲话,叫了车回家,帮奶奶打下手,准备晚餐。
饭后温荔自觉主动地去厨房洗碗,结果刚踏进门,就被奶奶轰了出去:“你进来做什么?你哥哥好不容易来一回,你去好好陪人家,不要让人家觉得咱们照顾不周。”
温荔笑了笑,此刻再与旁人提起贺知衍,居然少有的轻松:“他不会多想的,他人可好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咱们得做好自己该做的。”奶奶推她去客厅,“带你哥哥去街上走一走看一看,别老闷在屋里,多无趣啊。”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温荔无奈,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转身去寻贺知衍了。
-
夜晚月色皎洁,玉盘一般挂在夜幕中央,是少有的月圆时刻,只是没有星星相伴,看起来难免有些孤清寂寥。
两人一路散着步来到河边,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着,偶尔温荔主动挑起一些话题,就被身边的人三两句话终结。
他们在河边的石凳上坐下,今日燃放河灯的并不比昨天少,荡漾的水波中,微茫的光点连成一线,宛若繁星倒映在蜿蜒长河里。
温荔的目光随着水中花灯渐渐漂远,耳朵里传来贺知衍指尖敲打手机屏幕的声音,他好像很忙,好不容易得了两天空闲,也要时不时处理工作,电话消息不断。
一旁传来小孩的嬉笑打闹声,推搡之中,一个小男孩一时重心不稳,朝着这边跌了过来。
贺知衍眼疾手快地将她揽了过去,温荔毫无防备,直直地撞入他怀中,脑门磕在他的锁骨上,下意识发出一声轻呼。
吵闹的小孩被大人牵走,温荔身体动了动,想要从他怀里退出,手腕却被他牢牢摁住,挣脱不得。
月光满盈,倒映在河水里,似玉盘埋于水底,绰约朦胧。四下里极其安静,微风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依稀可以听得几声蝉鸣。
温荔仰起头,怔怔望向身边的人,从他静默漆黑的眼中窥见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抬手,指尖抚过她额前细软的碎发,将其拨于耳后,而后俯身,冰凉的唇瓣扫过她的额头,又缓缓向下,目光落在她水润透红的唇瓣,指腹轻轻抚了上去。
从头至尾,温荔极其清醒,却没有任何反应,像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直至他的唇缓缓贴近,即将覆上来的那一刻,她才猛地后退,掌心抵在他胸口,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眼中情绪翻涌,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一时的悸动与失控,缓缓松开覆在她后腰的手,轻声道了句:“抱歉。”
-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着,一个无法解释自己的情之所至和一时冲动,一个又羞愧于自己的默许与迟疑。
温荔很清楚的明白,一旦越过那道界线,她就没办法再继续装傻。她也没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可以装作一切从未发生,像往常那样心安理得地与对方兄妹相称。
两日后,坍塌的高速路段抢修成功,贺知衍即将出发返京。
温荔将他送到巷口。
临别之际,他叫住她:“温荔。”
她依旧尴尬得紧。抬头看他一眼,又草草收回目光,轻“嗯”了声。
贺知衍凑近一步,视线低垂,紧锁在她身上:“我想问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想跟我回京州吗?还是在这里多待几天?”
他很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却又不想让她为难。
瞥见她攥在一起的双手和紧抿的唇线,最终还是不忍逼她太紧。
于是抬起手,像往常一样,将手掌搁在她头顶,很轻地揉了揉: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考虑,等忙过了这几天,我再来云城看你。”
27. 沉眠
温荔在九月初搭乘高铁去了杭市,奶奶不放心她一个人,便让小叔陪她一同前往。
到了学校,温振远又是帮她搬行李,又是帮她购置生活用品的,出了不少力。
温荔心里对他仍有隔阂,却也懂得感激,向同专业的学姐打听了附近不错的餐厅,坚持要请他吃顿午饭再走。
下午送走了温振远,温荔独自回到寝室,和室友们一同打扫卫生。几个女孩都是外向的性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很快熟络起来。
温荔用水将抹布淋湿,正要擦洗阳台玻璃,搁在桌上的手机忽地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是贺知衍打来的。
自半个月前在荔川分别,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也没有通过电话。微信上倒是聊过几句,基本都是贺知衍嘱咐她一些开学前的注意事项,叫她做好准备工作。
除此以外,再没聊过其他。
回想起那晚在河岸边,那个被她及时制止住的没能落下来的吻,温荔总觉得心里空空的,仿佛被挖走一块。
这感觉很不好受。
她深知这样是不对的。所以这些日子,她总是强迫自己忙碌起来,尽量少地想起他。
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她怔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直到室友提醒,她才回过神,按了接听键。
那声“哥哥”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口。犹豫半晌,她还是改了口,轻唤了声:“知衍哥。”
“嗯。”贺知衍好似并未觉出什么不妥,如平常一样温声问道,“开学报道怎么样?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温荔说,“有小叔陪我一起,帮我解决不少难题,我反倒轻松许多。”
贺知衍又问了些旁的问题,温荔一一回答了,又听他说:“我下周要去杭市办点事情,等空闲下来,我去看你。”
得知他要来,她一时心跳加快:“好啊,那您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电话那头忽地陷入沉默,贺知衍有许多话想说,犹豫许久还是憋了回去,只叮嘱她:“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好的。”温荔低低应了声。
两人之间没什么可聊的话题,又怕提起上次的事情导致气氛尴尬,温荔便借口有事要忙,结束了通话。
只是电话挂断的前一秒,她清楚地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微末的叹息。
-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而过,一场军训下来,温荔稍稍晒黑了一点,却也压不住出挑的容貌,一如既往的美丽吸睛。
阅兵典礼结束,拍摄大合影时,温荔站在角落的位置,却依旧显眼,不少隔壁班的男生向她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扛着摄影机的学长正在调试镜头,注意到画面里有人垂着眼发呆,扬声提醒:“第四排最左边的那位女同学,看镜头了!”
同宿舍的女生推了推她的胳膊,温荔这才发觉学长说的是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望向镜头。
男生望着镜头里那张窄瘦的、白皙动人的脸,一时失了神,许久才按下快门。
拍完合影,穿着军训服的学生们四散开来,纷纷退场。负责拍摄的男生却呆怔地站在原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见他发呆,同伴李泱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魏宁,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魏宁收回思绪,低下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又将照片放大,寻到刚才那个女孩,唇角轻微扬起一丝弧度。根据她的站位,他大概猜测到了她所在的班级。
李泱与魏宁关系甚好,轻易看出了他的心思,盯着照片上的女孩瞅了许久,悠悠开口:“这女孩在这届大一新生里好像挺有名的。长得好,性格也好,最主要的是,有人扒出来她的家庭背景不简单,京市富商的外甥女,家中产业不计其数,她家的私人庄园得有咱学校半个校区那么大了。”
“这富家千金不去学金融,却跑来学医,也不知受的哪门子罪。”李泱轻啧一声,感叹。
听他说完,魏宁脸上晃过一丝复杂神色,随即笑道:“既然选择学医,那必然是真心热爱,与家境好坏无关。”
“嗐,我也就那么一说。”李泱将手机递给他,“喏,我帮你查到了。”
“什么?”魏宁不明所以。
“小学妹的信息啊。”李泱冲他眨了眨眼:“临床医学3班的,名字叫温荔。”
-
军训结束后的周末,温荔接到贺知衍的电话,说是来杭市谈项目,顺便过来看一看她。
只是顺便吗?
温荔抓住重点,忽然闷闷不乐起来。
挂断电话,她在衣柜里翻翻找找,明明一柜子的衣服,临近出门却不知该穿哪件合适。
温荔不喜欢花里胡哨的图案和明艳的色彩,所以赵书瑾给她买的衣服基本都是淡雅的素色。
这些衣服很衬她的皮肤,她平日里也很喜欢,只是不知为何,此刻看起来居然觉得有些单调。
门外响起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室友冯蓁和杜月盈刚刚打完羽毛球回来,见温荔穿了身素白色挖方领的连衣裙站在镜子前,忍不住上前调侃两句:
“呀呀呀,我们小荔枝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见谁呀?”杜月盈揽着她的肩,挑眉问道。
冯蓁放下羽毛球拍,也过来凑热闹:“不会是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呢吧?哪家小哥哥?还不速速交代!”
“不是小哥哥,是表哥。”温荔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无奈笑道,“我哥哥来杭市出差,顺便来看看我。”
“顺便?”杜月盈抓住重点,嘴唇向下撇了撇,“怎么是‘顺便’来看你?不行不行,你这哥哥当得忒不称职,工作哪能比妹妹重要啊?”
“话也不能这么讲。”冯蓁说,“说不定你哥哥就是专门来看你的,出差才是他的借口呢!”
温荔听着她们的分析,心情一瞬冲上云霄,一瞬又跌入谷底,矛盾至极。
想得越多,对她来说便越是折磨,是无限的自我内耗。她索性不再多想,换了鞋,背上包包,轻松利落地出门。
到了校门口,温荔踮脚张望,忽地听见不远处一辆灰色轿车冲她按了喇叭,车灯也跟着闪了数下。她迟疑半晌,朝着那辆车走了过去。
车窗降下来,贺知衍摘下墨镜搁在中控台上,冲她笑了笑:“愣着干什么,上车。”
看着对面那张脸,那晚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她慌忙挪开视线,索性伸手去拉后排的车把手。
车门打开,温荔一只脚跨进去,才瞧见后排靠左的位置已经坐着一个人。
“宋勉哥?”她惊讶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宋勉笑道:“陪你哥来看你。”话说一半,又改口,“哦不,是陪你哥哥过来谈项目,顺便来看一看你。”
温荔总觉得宋勉话里有话。
听见“顺便”二字,她的心情忽然变得不那么愉悦,视线转向窗外,低声嘟囔道:“喔……也是,工作比较重要。”
她声音不大,但车内安静,这句念叨还是清晰传入贺知衍的耳朵里。他透过后视镜狠狠瞪了宋勉一眼,视线向右偏移,又瞧见小姑娘恹恹的失落的表情,一颗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沉闷得透不过气。
干嘛要对她撒谎呢?
想念一个人,明明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他陷入自责的情绪,眼睛盯着前方道路,耳朵听着导航提示,没多久,又听见宋勉问道:
“怎么样啊?我们小荔枝,大学生活过得还习惯?”
“嗯,都挺好的。”温荔扭头,认真回答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宋勉瞥了眼前排开车的人,又瞥了眼温荔,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别扭与闪躲,故意问道:“我怎么觉得,你见了我,比见你哥哥开心?”
“啊?没有啊。”温荔说,“我见了你们都挺开心的。”
“是吗?”宋勉干笑两声,抬手拍了拍贺知衍的肩,“喂,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贺知衍瞥了他一眼,音色沉沉:“是你话太多了。”
宋勉觉得无趣,不再接话,车内重回一片清净。
快要抵达目的地时,忽然遇上红灯,车子堵在了左转车道。
借着这个空档,贺知衍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红包,朝后递了过去:“拿着。”
“啊?给我吗?”温荔抬起头,迟疑了那么一两秒,伸手接过。
感觉到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她不由得疑惑地蹙眉:“可是现在又不过年,我的生日也不在这个月……这样不太好吧?我不能收……”
“大一刚开学,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有什么需要的,自己看着买,算是我给你的开学礼物。”贺知衍神情很淡,语气却温柔。
温荔看着红包里不下百张的钞票,心想这可真是好大一份开学礼物。
从她住进贺家到现在,转眼两年多过去,这人出手还是这么阔绰,给她的红包一年比一年丰厚。
见她陷入纠结,宋勉继续玩笑:“快拿着,小朋友。你哥给你攒嫁妆呢,怎么好不收?”
话音刚落,贺知衍猛地一踩刹车,宋勉没有任何防备,脑门儿直接撞上前排的座椅靠背。
“卧槽,你干嘛?”他摸着脑门抱怨。
贺知衍解开安全带,狠狠剜他一眼:“到了,下车。”
贺知衍带着他们来到一间专做杭帮菜的餐厅,他提前预定了位置,不用排号便可直接进去点餐。
跟着侍应生进入包厢,温荔四下打量着,忽地瞧见里侧的沙发上已经坐着一个人,正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往杯中倒水。
见有人进来,男人放下手里的杯盏,起身与他们打招呼,清冽的嗓音十分好听:“你们怎么才来?我可是一个小时前就到了,茶都换了三盏。”
“接小朋友放学,赶上高峰期,堵车了。”贺知衍说着,将温荔拉过来,掌心覆在她肩头,与对面的人介绍,“这是温荔,赵姨的外甥女。”
“小荔枝?”男人忽地笑了,居然脱口而出她的昵称,“倒是常听宋勉提起你,今天总算见到本人了。”
见温荔一头雾水,贺知衍揉了揉她的脑袋,告诉她:“这是廖问今,是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是我公司的股东之一。”
温荔对廖问今有着些许模糊的印象,凝眸看了他几秒,总算记起这人是谁。
“哥哥好。”她抿唇笑了笑,“其实我们见过的,三个月前,在京州的空中花园酒店。”
“是吗?”廖问今摸了摸下巴,沉思一阵,微蹙的眉募地舒展开来,对贺知衍说,“我记起来了,那天在花园酒店,我和应淮陪你接待完客户就匆匆走了,没来得及见你妹妹一面。”
几人聊了半晌才入席,已经有服务生陆陆续续进来上菜。
温荔在贺知衍身边坐下,他贴心为她铺好餐布,又从侍者手中接过热毛巾递给她,一如既往的,将她照顾得细致妥帖。
一旁,廖问今将擦了手的毛巾放入托盘,朝门口望去,目光停留在包厢外的走廊,红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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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下,一个身形高挑曼妙的女孩正站在那里打电话。
男人黢黑的眸子瞬间柔和下来,提声唤道:“映微,到这边来。”
门外的女人循声回头,素淡清雅的一张脸,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冷冰冰的。
她冲着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很快便挂断电话,朝这边过来。
女人极其自然地走到廖问今身边坐下,任由对方拿着热毛巾给她擦手,两人看起来十分亲密,以至于温荔误认为他们是羡煞旁人的情侣关系。
人已经到齐,大家纷纷动筷。
见温荔好奇地盯着对面的女人看,廖问今笑着问她:“看什么呢?小朋友。”
温荔回过神,恰好对上女人清淡的目光,忽然觉得耳廓发烫,讪讪笑道:“您女朋友真好看。”
此言一出,廖问今唇角牵出一抹淡笑,并未反驳什么。
反倒是程映微神色微顿,向众人解释:“不是女朋友,只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
程映微说完,并未去看廖问今的表情,只低下头专心吃饭。
她其实是想说债主和债务人的关系,只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左思右想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嚯,真的假的?”宋勉一时来了劲,狭长的桃花眼斜斜扫向坐在一旁的廖问今,压低嗓音问道,“不是女朋友,你把人从京州拐来杭市,陪你吃喝玩乐谈生意?”
廖问今轻声笑了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听她的。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口是心非。”宋勉自是不信,瞧着对方不打算多说,他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温荔睁着溜圆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对面二人,毫无防备身边的人忽然拿起筷子,用筷柄敲了敲她的脑袋:“吃饭,小朋友。”
她内心无比好奇,低声问询:“哥哥,他们两个……”
贺知衍夹起一只蟹粉汤包塞进她嘴里,堵住她的话:“吃饭。有什么想问的,饭后无人的时候再问。”
温荔咀嚼着鲜甜的汤包,眼睛却时不时扫向对面的清冷美人。
冷冰冰的一双眼,看什么都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有时即便笑着,那笑意也不达眼底,让人参不透她的心中所想。
她对旁人的低低私语充耳不闻,只专心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廖问今时不时给她夹菜,帮她盛汤,甚至拿起手帕帮她擦嘴,她也并不拒绝,反而回以对方一个微笑,看起来明明就像是热恋中的小情侣。
可他们却不肯承认这段关系,看起来另有隐情。
饭后,他们在包厢里续坐了会儿,聊了许多生意上的事情。温荔听不懂,便挪到清冷美人身边,与她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结束时已经很晚,温荔不便再回学校,便和他们一起回了酒店。
贺知衍很有先见之明的订了间商务套房,正好两间卧室,他和温荔一人一间,既有了安全保障,又可避免诸多尴尬。
温荔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待她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贺知衍已经让人送了牛奶上来,放进厨房的微波炉里加热。
温荔朝他走过去,自觉地在吧台处坐好,等着投喂。
一分钟后,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贺知衍将热好的牛奶放在她跟前:“请吧,小公主。”
这个称呼让温荔臊得慌,胳膊上涌起鸡皮疙瘩。
她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嘴唇沾上一圈白色,略略抬眼打量着对面的人。
贺知衍抽了张湿纸巾擦手,随后弯下身来,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擦去她唇边的奶渍,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想问就问。憋了这么久,是不是给你憋坏了?”
温荔一口气喝完杯中的牛奶,站起身去洗杯子:“廖哥哥,他和那个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廖哥哥?”贺知衍皱眉,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拿到水池处冲洗,“他叫廖问今,你叫他名字就行。”
“哦,那……那个廖问今,他来杭市出差,为什么会带上映微姐姐?”
“我也不清楚。”
“你们男生都这样吗?”温荔眨巴着眼,眼神有些幽怨,“看起来明明像是喜欢一个人,嘴上却不肯承认。”
“至少我不是。”贺知衍垂眸看她,原本懒散松弛的目光忽地收敛起来,神情变得认真,“我一直认为,一段健康的关系,从它存在的那一刻起,就该公之于众。我若是喜欢一个女孩,一定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更不会藏着掖着。我会大大方方的,将她介绍给身边所有人。”
温荔哼哼了声,心想:那你人挺好的哈。希望你对未来的嫂子也是如此,说到做到。
她虽腹诽,却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两句,嘴上附和着:“嗯嗯,您说的对。”
贺知衍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将她脸上千变万化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他一时来了兴趣,抓住机会打算与她深入探讨:“所以,你们女孩子也是这样?心里明明对一个人有感觉,嘴上却不肯承认?”
“应该是吧。”温荔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总觉得他在影射什么。
她不自在的摸了摸后颈,顾左右而言他,“我看映微姐姐对你那个朋友淡淡的,看起来的确像是……没什么感觉。”
“是吗。”贺知衍凑近她一步,手掌撑在流理台边缘,正好将她围堵在吧台与洗手池的空隙之间,弯下腰来看她,鼻尖几乎与她相抵,“那你呢?”
温荔心跳一滞:“什么?”
他看着她,眼中含着极其强烈的疑问与探究:“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觉?”
28. 沉眠
温荔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之间的联系少之又少,并且十分默契的不去触碰那个话题,不再提起那晚的逾矩与失控。
她以为这事已经彻底翻篇,没想到还有后续。
一切发生地猝不及防,她被对方堵得死死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连心跳的频率都变快。她不敢挪动分毫,怕稍动一下,鼻尖便会与他撞上。
这个姿势维持了许久,温荔的脸颊烧得越来越红,脚底也开始发麻。她慌乱地垂下眼,想从他臂肘下方的空隙钻出去:“我,我忽然觉得有点肚子痛,得去一趟……”
贺知衍一眼识破她拙劣的演技,抬手将人拦了回来:“又想躲去哪里?”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他双手按在她肩头,指尖触碰到她脖颈处细嫩的皮肤,“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真的就这么难?”
温荔鼓起勇气去看他的眼睛,从他漆黑的眼中清晰完整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认真思考良久,她说:“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贺知衍松开她。从她这句话里,他终于清楚的了解到她的顾虑。
她从来都没有否认过对他的感情,她所担忧的,不过是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是外界为他们套上的那一层道德枷锁,是来日或将面临的数不清的诋毁与谩骂。
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想与她更进一步,首当其中要做的,就是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信任自己。
“只要你愿意,剩下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交给我。”他声音轻下来,安抚似的说道,“没关系,往后时间还长,你可以慢慢考虑。”
温荔思绪混乱,不明所以。
贺知衍看着她微红的脸和无措的表情,用尽量轻松的口吻向她承诺:“我会慢慢把工作重心转移到杭市来,离你近一些。”
“以后我们会有很多的时间相处,足够你想明白很多事情。”
“你愿意等我吗?”他问她。
温荔眼眶酸涩,纤长的睫毛轻颤着,肢体已然不受大脑的控制,朝着他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贺知衍看着她懵怔的眼神,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说了这么多,忽然觉得好像差了点什么。”
温荔低下头,双手不自在地搅在一起:“差什么呢?”
“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个正式的表白?你们女孩子好像都很在意这个。”
他忽然提起这一茬,反倒让温荔不知所措。
“倒也不用。”温荔睁大双眼,脱口而出。
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改口道:“也可以有。我不知道别人在不在意这个,反正我不是特别在意。”
“我的意思是说……我怎样都行,你开心就好。”
她紧张到舌尖打颤,语言系统混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看着她脸红无措的模样,贺知衍笑出些许气声,连带着胸腔也微微颤动。
他还记得,她刚来贺家时,看起来总是那么的不开心,姿态放得很低,连笑容都那么勉强。
现下看她,却觉得鲜活生动,那么的美好和珍贵。
他很想把她圈进怀里,好好抱一抱她,又不敢太过冒进,怕把人吓跑。
盯着她看了会儿,忽地问道:“讨厌我碰你吗?”
温荔摇摇头,视线始终朝下,不敢与他对视:“没有。”
得到这个答案,贺知衍心头涌起那么一丝愉悦,尝试着去握她的手。手指摩挲着她指尖的那层薄茧,突然想起她高中练琴的那段日子,嘴角不自觉弯起来。
思绪继续深入,不知怎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周辞意那张惹人讨厌的脸……他的表情瞬间垮下来,心里暗骂了声“晦气”。
见她并不抗拒与自己接触,贺知衍内心自是欣喜,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掌心贴在她尖瘦的下颌,指腹扫过柔软的耳垂,又穿过细软的发丝,覆在她脑后。
随即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很轻地蹭了蹭。
感受到她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总算松了口气,手臂也随之收缩,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温荔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好似一脚踩在云上,脚底是柔软的,又时刻担忧会一脚踏空。
夜里潮湿,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轻薄的雾气,依稀倒映出两个相拥在一起的身影。
温荔的脑袋贴在他坚实的胸膛,手指抓着他的衣角,心脏跳动得剧烈,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两人维持这个姿势许久,贺知衍终于松开她,将人一把抱起来放在流理台上,让她的视线与自己平齐。而后低下身,郑重其事道:“在我跟你正式表白之前,你得答应我,不许和别人谈恋爱。”
温荔募地抬起头。这是什么霸王条款?
她撇着唇抗议:“你这要求好没道理……这是我的事,你管的也太宽了点。”
“我管的宽?”贺知衍摁着她的后颈往自己跟前带,将她的脑袋摁在胸前,令她动弹不得。
他身上浓郁的崖柏气息侵入她的鼻腔,温荔想从她怀里退出去,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掌心用力抵在他腰间,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居然摸到了清晰凸起的腹肌轮廓……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炸开,她慌乱地收回了手,一时恼羞成怒:“哥哥!”
“叫我什么?”贺知衍没撒手,反倒在她头上重重揉了一把,“从今天起,别再这么叫我,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知衍哥……”温荔挣扎着,语气透着求饶,可对面的人就是不松手。
“贺知衍!”她头一回领略到这人的无赖,崩溃道,“我不能呼吸了!”
贺知衍终于松手,却也不给她片刻喘息,捏着她的脸问道:“答不答应我?”
“我不会谈恋爱的。”温荔的被他捏得嘴巴嘟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我目前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总算得到满意的答复,贺知衍松开她,抬手将她乱糟糟的头发一点点捋顺,柔声说道:“很晚了,去睡觉吧。”
温荔逃也似的回了房间,带上门,微微喘息着。
脊背靠在木质的门板上,一阵冰凉渗透皮肉,她的思绪渐渐清明。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贺知衍处处占据主动,一步步给她洗脑,引她就范,让她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分明就是被他拿捏住了。
他可真是老谋深算。
-
转眼入秋,一场连绵不断的小雨将夏日的余热彻底驱散,九月无声无息的结束,国庆假期悄然而至。
出租车在机场正门外停下,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从副驾驶座推门而出,帮后排的女孩拉开车门:“小心,别碰头。”
温荔轻巧地跳下车,从魏宁手里接过行李箱:“多谢学长送我来机场,我要去值机了,你快回去吧。”
魏宁点点头,嘱咐她注意安全,不舍地说:“国庆期间我得留在学校跟一个医疗项目,不然可以和你一起回京州的。”
“嗐,我又不是小孩,一个人没问题的!”温荔笑道,“原本我哥哥要来接我的,但他临时有事走不开,不然也不用麻烦学长来送我一趟,怪不好意思的。”
“你说这话就太客气了。真要谢我,不如帮我捎些京州特产回来。”
“没问题!通通安排!”温荔笑着与他道了再见,转身进入机场大厅。
说起她和魏宁的相识,也是万分狗血。
那天温荔正在图书馆看书,一个男生从身边走过,不小心撞翻了她的水杯。她的水杯本就敞着盖子,被这么一撞,杯子募地倒在桌上,里面的茶水流了一桌,甚至淋湿了她的衣角。
男生慌乱地向她道歉,快速帮她清理干净桌上的水渍,坚持要请她吃顿饭作为补偿。
温荔没多想,想着对方同是临床医学专业的学长,日后遇到难题或许能请教一二,便没有拒绝他的请求,事后还和对方加了微信。
可只有魏宁知道,他这一系列的行为存着些许私心。
他对她的心动,来源于拍摄军训合影时的一面之缘。他默默地观察她许久,终于寻到机会制造了这次偶遇,与她发生关联。
魏宁所求不多,只要两人能以师兄妹的关系长久相处下去,只要能经常见到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
时隔一个多月,温荔再次回到羲和山庄。仔细算了算,这居然是自她搬去京州生活之后,离家最久的一次。
回到家,温荔和小姨、姨父打过招呼,便回屋睡了一觉。家中的床格外柔软舒适,导致她沾床就睡,一直睡到日落时分,才依依不舍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下楼吃饭。
温荔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经过一楼花房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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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贺知衍倚在花房的温变玻璃上,手里拿着手机正在发信息。
她不打算打扰他,转过身准备绕道,谁料身后的人募地出声:“跑什么?回来。”
温荔回头,见贺知衍朝她走来,一身黑色西装将他衬得修长挺拔,头发剪短了些,看起来不再那么慵懒随性,整个人清爽不少。
“您也在家啊。”温荔尴尬地笑了笑。
贺知衍拉着她的手腕,带她往后院去:“你要的兔子,给你买回来了。”
温荔眼睛忽地亮了起来:“真的吗?谢谢哥……”想到他不许自己叫他哥哥,她又生硬地改口,“谢谢知衍哥。”
隔天下午,温荔将已经提前解冻过的肉兔放在桌案上,拿起工具练习解剖。
贺知衍坐在院子里凉蓬下陪她,手里捧了份报纸,眼睛却时不时瞟向一旁的女孩。
见她练习得专注,额角生了细汗也丝毫未觉,他从衣兜里拿出手帕,轻轻帮她擦去脸上的汗渍。
温荔微微侧过头,目光与他相对,心头莫名有些痒痒的。
她定了定神,视线重回解剖台上,故作轻松地问他:“等这兔子解剖完了,是烤椒盐味还是麻辣味?知衍哥,我记得你好像不能吃辣?”
“你怎么就惦记着吃?”贺知衍用手指点她脑门,“你们老师不是布置了实验报告?记得先把作业写完,再去烤你的兔肉。”
“哎呀,我知道的。”温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唇角勾出的弧度清丽动人。
赵书瑾站在二楼阳台,静静看着院中这一幕,脸上淡无表情,心中却晃过许多疑问。她甚至有些担忧,兄妹之间走得这样近,将来是否会发生棘手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否会跑偏?
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她和温荔的生活便会走向万劫不复。无论如何,她都不得不提早预防,以绝后患。
到了晚间,温荔终于写完了实验报告,去院中寻来邵管家,陪着她一起欢欢喜喜地烤兔子肉吃。
赵书瑾从旁经过,不由得皱起眉:“早说了不让她学医,在家里弄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像什么话?”
“孩子感兴趣,由着她去吧。”贺治文拍了拍她的手,“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荔荔上大学后,整个人都变得明媚不少吗?”
“年纪轻轻的本就该乐观明媚,难不成要整天哭丧着脸。”赵书瑾撇了撇唇,忽地想起什么,对他说,“对了,我邀了严太太,还有她家那两个男孩,明天一起来家里坐坐。”
贺治文蹙了蹙眉:“你先前不是有一段时间没和严太太来往,怎的又想起邀他们来做客了?”
“嗐,还不是他家那个小儿子,许久不见,说是想荔荔了,要来找她玩。”
“这样啊。”贺治文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今日恰逢年月一家三口来家中小聚。小姑娘蹦蹦跳跳进了院子,老远就闻到院中弥漫着烤肉的香味。
凑近一看,彻底傻了眼:“你们这是在烤兔子?你们怎么可以吃兔肉?”
贺知衍瞥她一眼:“这是肉兔,又不是宠物兔子,有什么不能吃的?”
“兔子这么可爱,你怎么下的去嘴啊?”年月直呼残忍,连连后退。
她在一旁絮絮叨叨个不停,温荔听得心烦,恰好兔肉也烤好了,她便切下一小块,趁着年月不注意,直接塞进她嘴里。
“香吗?”温荔问她。
年月五官都皱在一起,不情愿地咀嚼两下,浓郁的焦香在口中蔓延。她眉眼忽地舒展开来,嘴硬道:“就还……凑合吧。”
温荔笑了笑,眼睛盯着面前的烤盘,并未再看她:“想吃就坐下一起吃,不想吃就回屋去。”
瞧见温荔脸上挂着极淡的微笑,年月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击中,回忆起过往对她的数次刁难和恶语相对,一时自责脸红起来。
内心有两种声音交替打架,纠结许久,她还是走过来,在他们身边坐下:“看你们烤这么多也吃不完,我就勉强帮你们吃几口。”
瞥见年月嚼得鼓鼓的腮帮子,贺知衍募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年月不满地看着他。
“笑你进入高三,总算不那么幼稚了,脑子比从前好使不少。”贺知衍面不改色地说。
“谁脑子不好使了!”年月转身,向一旁正在烤肉的邵林告状,“邵叔你看他,他嘴也太坏了!”
29. 沉眠
入夜,时针指向零点,贺知衍倚在窗台上抽烟,了无困意。
他望着窗外静静出神,许久,捻熄指尖的烟蒂,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走到二楼最里间的卧室,他拨通了温荔的电话:“荔荔,出来一下。”
“嗯?”温荔在睡意朦胧时接了电话,听见贺知衍的声音,募地清醒,“现在吗?你在哪里?”
“在你门外。”他轻声说。
温荔裹了件毛线外衫,胡乱扣上扣子,跑去开门,看见贺知衍倚在走廊的栏杆处,眼下挂着两片浅青,看起来有些疲惫。
“哥哥,你怎么还不休息?”
他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将她揽入怀里,下巴贴在她的额头,将她拥得很紧。
温荔吓坏了,褐色的眸子募地睁大,向四周瞟去:“这是在家里,你不要这样。”
她嗔怪着推开他:“会被看见。”
空气里漂浮着她身上清甜的味道,他细细看着她,笑得眼梢弯起来,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我今天一早的飞机去广州,外公今年在那边过寿,会多待几天,大概国庆假期结束才能回来。”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蓦然低下去,“到了那时,你应该已经返校,回杭市了。”
“嗯。”温荔点点头,好似从他眼中读出几分不舍。她一时语塞,许久才憋出一句:“那您帮我给褚爷爷带一句生日快乐。”
“那是自然。”贺知衍的手掌又覆上她的脑袋,几乎成了习惯性动作,视线紧锁在她身上,“听到你的祝福,老人家会很开心。”
“真的吗?”
“当然。”他依旧笑着,嗓音清冽干净,“我喜欢的人,外公也会喜欢。”
温荔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关键词——我喜欢的。仿佛一脚踩在棉花上,有些飘飘然。她低下头,嘴角轻抿起来,看起来腼腆生动。
贺知衍俯身看她,好似在期待什么:“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温荔想了想,说:“路上注意安全,祝您有一个完美的假期。”
她说得一本正经,中规中矩,却不是贺知衍想要的答案。
“还有呢?”
温荔知道他想听什么。以他的执拗劲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今夜大概率是不会放她回屋的。
她羞于启齿,吞吞吐吐,许久才开口:“哥哥,我会想你的。”
笑意在他脸上晕开,轻捏她的脸:“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好听的话怎么这么难?”
话落,又凑近去拥抱她。
温荔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耳畔随即传来他的声音:“别乱动。”
她没有再推开他,任由他抱了一会儿。他身上清淡好闻的气息将她环绕,听着他炙热有力的心跳,温荔顿觉心安,心中的顾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夜好梦。
温荔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洗漱过后下楼,穿过中厅,隐约听见院落中有高谈阔论的声音。掀开门帘看了眼,是严太太一家来家里做客了。
手机振了振,打开微信,贺知衍给她留了言,依旧是简短的一句话:【要登机了。过几天我去杭市看你。】
她简短回复了一个“好”字,将手机揣进衣兜,同小姨一起去前厅迎客。
照理说,赵书瑾今日明明只邀请了严家,温荔却在院中看见了宋勉的身影。他跟着邵管家进屋,两人极其自然地聊着天,看起来十分熟络。
温荔欣喜地跑过去打招呼:“宋勉哥,你怎么也来了?”
宋勉冲她点点头:“家里老爷子安排我来拜访一下你姨父,有点私事。”
“生意上的事吗?”温荔猜测。
“嗯。”宋勉搭着她的肩,揽着她往屋内走,忽地低声说,“你哥怕你被人拐跑了,特地让我过来,帮他盯着你。”
温荔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狐疑着说道:“我这么大人了,反诈防骗意识很强的,我才不会被骗。”
“那可不一定。”宋勉拍了拍她的脑袋,目光近距离触及到她那双圆圆的杏眼和纯净懵懂的眼神,以及那张独属于南方水乡的柔美面庞,忽然明白贺知衍为什么将她看得那么紧。
小姑娘生得这样好看,任谁不得产生危机感,日日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生怕被人拐了去?
贺知衍一早便看出赵书瑾的意图。
赵书瑾和严家太太素来交好,加之严涵和温荔关系不错,年龄也相仿,两家人早有撮合之意。
温荔年纪小,心性不稳,难保不会被长辈们的一两句话带偏。
他始终放心不下,因此不得不拜托宋勉来一趟,帮忙看顾着温荔,避免她和严家人过度接触。尤其是那个看起来脑子不太灵光的严涵。
“你哥哥为了你煞费苦心,一颗心日日牵挂在你身上,生怕你被人拐跑。”宋勉帮她掀开门帘,冲她挑眉,让她先进屋,“以后你会明白的。”
温荔感觉到胸腔鼓动,心里涌起那么一丝甜蜜,她取了杯子去吧台处倒水,刚一转身就遇上许久未见的严涵。
两人相视一笑,寻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聊起闲天。有那么一瞬,温荔的目光随意瞟向屋内,忽然对上几米开外一双柔和的眼。
严斐然与长辈们坐在一处饮茶交谈,眼睛却不自觉瞟向温荔那头,见她朝自己看过来,他便笑着朝对方点了点头。
温荔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着收回目光,而后严涵便凑近她,在她耳边神秘兮兮说道:“朋友,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温荔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怔惑着问道。
“我哥他好像喜欢你,他要追你。”
“什么?”温荔站起身,倏然睁大双眼,“你别胡说。斐然哥和我哥哥是很好的朋友,他一直拿我当妹妹看待的。”
“我说真的。”严涵将她拉回身边的座椅,你别激动,先坐下。”
严涵在她耳边低语一阵,将自己这些天来在家偷听到的只字片语传达给温荔。简单概括下来便是:赵书瑾和严太太打算撮合严斐然和温荔在一起,若他们二人彼此有意,两家人便将这事儿早早定下来,待到温荔大学毕业回到京州,便可继续商议后面的事情。
“这太离谱了。”温荔此刻才回过神,严斐然刚刚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柔,那么的不同以往,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可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他又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个中缘由她都不得而知。
整整一天,温荔都有意躲着严斐然,一直和宋勉待在一起,为自己寻得那么一丝安全感。
却未料到,晚饭结束后,她还是被小姨拉着去了花园,和严太太一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温荔沉默地坐在小姨身旁,看起来闷闷不乐。许久,终于寻到机会起身,借口去一趟洗手间,短暂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伏在洗手台处,捧起一把清水浇在脸上,冷水刺激得皮肤涌起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身侧,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夜里天气冷,凉水碰多了,当心感冒。”
温荔看了眼身旁的人,心里莫名抗拒,可出于礼貌,还是接过了那张面巾纸,囫囵揩了揩脸上的水渍,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她缄默许久,还是开口:“斐然哥,我能看出,我小姨和严太太在有意撮合我们两个。这对我来说太荒谬了,我觉得难以接受。我相信你也是一样的感受,对吗?”
她试图从对方沉静理智的神色中寻得那么一丝认同感。
严斐然却坦荡地直视她,语气相当认真:“我身边的女性确实很多,但像你这样单纯可爱的女孩,少之又少。我很早便注意到了你,对你的喜欢也不是一时半刻,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认真思量后做出的决定,希望你能相信我。”
他的回答让温荔意想不到。
温荔甚至想不明白,她与严斐然的交集并不多,他是什么时候对她动了这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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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
他的感情毫无来由,让人琢磨不透,只觉得危险,本能地想要远离。
她无法直视对面那双眼睛,只好错开视线,后退一步:“我有喜欢的人。”
“但你心里很清楚,你们不可能在一起。”严斐然低眸看她,那双黑沉的眼仿佛能够洞察一切。
温荔有种一语被人道破秘密的慌乱和难堪,更多的是吃惊。
她惊讶于他的肯定和直接。
她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一时哑口无言。惶惶无助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入了耳:“小荔枝,你怎么在这儿啊?真是让哥哥好找。”
宋勉走到她跟前,将她拉到身后。
他显然是听见了两人方才的对话,脸上已经露出几分不悦,皱眉看向严斐然:“你家里人乱点鸳鸯谱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又对温荔说:“你小姨到处找你呢,快回去吧。”
温荔的目光扫过眼前两人,感激地看了宋勉一眼,转身走了。
宋勉插着兜站在原地,煞为吃惊地看着对面的人。
他不知严斐然是何时对温荔生出了好感,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而作为好友,他和贺知衍居然对严斐然的心思毫无察觉。他未免藏得太深了点。
许久,宋勉眼中晃过一抹嘲意,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撬贺知衍墙角,不怕他知道了弄你?”
“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而已。”严斐然轻声说,“他自己顾虑太多,迟迟没有动作,还不许别人主动吗?”
宋勉一时语塞,干笑一声,不再多说,转身往前厅去了。他站在廊角无人之处静静抽了根烟,随后掐灭烟头,拨通了贺知衍的号码。
电话接通,对方依旧懒懒甩给他一个字:“说。”
宋勉沉默几秒,无奈开口:“你要不提前两天回来?再不回,你家小荔枝怕是要被人拐跑了。”
-
一连两天,严家人都在羲和山庄做客,温荔不被允许出门,又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与严家人碰面。
自从昨日严斐然亲口向她表明心意,温荔内心便极其复杂,甚至开始惴惴不安。
她的不安来自于严斐然的那句:“你很清楚,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生生浇灭了她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爱慕与悸动,以及长久以来不切实际的幻想。
即便他们互相喜欢,最终能够走到一起的几率又有多大?世俗偏见像一座大山,足以将他们压垮。
她站在宽敞的露台,干冷的风阵阵吹来,似锋利刀片一寸寸剖解她麻木的心。她感觉不到疼,只体味到丝丝入骨的寒冷。
严斐然注视着前方那道单薄的背影,远远观望许久,终于上前给她披上一件外套,宽阔的掌心轻抚在她头顶:“你不必想这么多,如果你不愿意,没有人会逼迫你。”
“长辈的终究无法代替我们去做决定。我既是真心喜欢你,就不会对你的难过视而不见。我和你哥哥一样,希望你能活得自在开心。”
温荔仰头看他,心里的疑惑只增不减,压在身上的重担却在一瞬间轻了不少,终于还是挤出一丝微笑:“谢谢您,愿意和我说这些。”
又一阵冷风拂过,吹动院中樟木的枝杈,发出沙沙声响。
贺知衍站在香樟树下,随着片片枯叶飘落,他的目光瞟向二楼露台处并肩站立的两个人。他看见严斐然温柔抚摸她的发顶,而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眼神明亮,一如从前她望向自己时那样。
夹在指尖燃至末尾的烟蒂被捻熄,在他手心揉成了灰烬。
一声沉闷的雷声响起,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雨。雨丝斜打在他肩头,濡湿了昂贵的衣料,以及他手中那一份专为她打包回来的广式糕点。
贺知衍沉默地站在雨里,看着昏黄灯光下那两道模糊的影子,垂落下来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在这样一个雨夜重新审视自己,重新考量他和温荔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