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海平沙》
1. 第 1 章
刚来到云州的北境都督府,孟西洲便交接了一些庶务,父亲曾经的长史褚司南事事亲力亲为,掰开揉碎了教给自己。孟西洲看着这个如父如兄的男子,一开始蛮有戒心——他今年才十五岁,一腔热血的年纪,这么一个人在旁边让他束手束脚的,倒变得放不开了。
“都督,陛下能让你前来,是因为孟家戍守边境已久,众人顺服孟氏。贸然换其他人恐人心不得安宁。都督一定要明白,身上负担之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长史,你说了好几遍,我就算忘了吃饭也忘不了这个。”
褚司南欣慰地叹了口气,一扫刚刚的愁容,将一摞花名册递到孟西洲手中,“没想到,将军与夫人多年不见,如今团聚竟是这样的光景……小都督年少气盛,不负孟夫人教诲啊。”
“对了长史,”孟西洲接过花名册,“半月前的战事如何?我看我们这边伤亡不小。”
褚司南皱紧眉头,“都督,孟家军的勇士,各个冲锋陷阵,与漠北最为精锐的两部相抗,故而伤亡最重,折损十之六七——那都是将军一手培养起来的精锐。”
听了这话,孟西洲方知大事不妙,他要面临的担子远超过他想象,“哦……那我去演武场看看他们练得怎么样了,顺便再收些人入孟家军。”
“孟家军待遇较之大周其他士卒要优厚许多,之前补员的时候他们都争着抢着入编,将军在时都是按规矩来,绝不通融。”褚司南递过来一张黄纸,“都督可以看一下。”
孟西洲端详了片刻,目瞪口呆,孟文蔚定下的标准自己也是吃力才能达到,可孟家军每人都能做到……看来民风彪悍的云州,身经百战的汉子一点也不少。他把纸还给褚司南,“这些事情就全靠长史了,我还得再熟悉熟悉环境。”
“好,那我给你说一下漠北的地况。漠北有十八部,其中第一部是最为强势的拓拔部,部落首领是拓拔政,号为‘天王’,在此之下有三个实力较为雄厚的部落,分别是慕容部、丘穆陵部和独孤部。每部首领名为‘狼主’,尊狼为图腾。”
“那归降的两个是……”
“是慕容部和独孤部。”褚司南支颐,“慕容部首领慕容策,乃一猛将。如今我遵照陛下意思,将他安置在云州城南的桑干河畔,城内正在收拾寓所。”
“哦。”
见孟西洲心有不悦,恐是因为孟文蔚之事,褚司南有所察觉,“都督,将军重伤虽由此致,但都督万不可逞一时之快而坏两族之好,我们短时间内禁不起折腾了。”
“长史,你放心吧,这我还是懂的。”
褚司南仍旧不放心,“我叫人跟着你,此地你还不熟悉,有什么都可以问他。”
孟西洲吃力给弓上了弦,放在弓囊内,白羽箭和长刀在腰间别好,便准备去演武场。褚司南见状不再说话,“那好,都督就先去吧。”
走到都督府门口,孟西洲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扭过头问道:“长史,听说你曾经是漠北人,那我父亲为什么会那么信你呢?”
褚司南一愣,这个问题不晓得怎么回答,孟西洲没再逼问,“也罢,有些事情,还是要我慢慢发现好了。”
路上,孟西洲一直在想着褚司南的事情,便问了问旁边一直跟随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穆天阔。”
“哦,不错。那你知道长史为什么是漠北人嘛?我看他不似汉人装束,既不戴冠又不散发,好怪。”
“我……”穆天阔左顾右盼,“这个能说?”孟西洲见对方蹑手蹑脚,爽朗一笑拍拍胸脯,“有我在,你怕什么。”
“长史是漠北拓拔部的人,因为不满天王拓拔政行事,所以早早脱离了漠北。具体什么原因,将军没说,我们也不晓得。”
“哦……”
眼见孟西洲无意继续问下去,穆天阔接过话茬,“那我能问都督一个问题吗?”孟西洲点头应允,穆天阔便说道:“都督在长安处境优渥,为什么要来北境?这里苦寒,兄弟们都是能不来就不想来。”
“因为有些事更重要。”
“什么事?”
孟西洲不再答话,翻身下马,奔向演武场。蔚蓝天空下,一阵一阵的风吹拂着草场,掀起浪潮般的痕迹。孟西洲远远望去,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喝彩,正当他走近,忽然间一支箭自人群中射出,稳稳击中了百步以外的靶心。
“好!”
忽而又是第二支,第三支,皆中靶心。
孟西洲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人簇拥着,他看不清楚到底是谁,只好挤入人群,恍惚间看见一个金色头发的男孩,这男孩跟他差不多大,拉满弓弦,膂力惊人。
“都督来了!”穆天阔刚拴好马,急匆匆地跟了过来,“都督,这是孟家军,请都督检阅!”
孟家军诸人见新上任的都督莅临,纷纷收了刚才兴高采烈的模样,站成方阵,“都督!”
孟西洲还没长开,在一群虎背熊腰的汉子面前显得尤为幼小。他仰视着周围这群人,想起褚司南也长得这么高——现在他早习惯了仰视。
众人看见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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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个小毛孩继任,不免有几分轻蔑,唯有那个金发男孩,眼睛里没有神采,只是痴痴地望着孟西洲。
“你是——”
“都督,这位是独孤部的首领,独孤理。”穆天阔抢先一步介绍,唯恐这位都督出什么岔子。
见众人不忿,孟西洲也没有多做解释。穆天阔见气氛不对,便开口:“都督在长安也是习武之辈,虽不比将军,但诸位也莫失了分寸。”
忽然有个人说道:“漠北的人还在城墙根儿,都督,你倒是给句痛快话,打还是不打。”
不打是懦弱,打了又不见得会赢。孟文蔚已经重伤,不知为什么皇帝会派一个黄毛小儿总领大事。
“漠北十八部,可堪匹敌者,唯有四部。如今他们中之二已经归顺……”孟西洲瞟了一眼独孤理,“敌军久战兵疲,粮草难以为继,不日便会撤兵。诸位随我坚守,我们定会护佑北境安宁。”
穆天阔极为诧异,没想到孟西洲不过十五岁,居然这么能忍。孟文蔚差点一命呜呼,始作俑者就是独孤部的流矢……穆天阔深吸一口气,“我们胜利在望,就算耗,也能耗死他们。”
独孤理将弓弦取了下来,那把弓也被好好地放入豹韬之中。他趁着众人士气正盛,默默走开了。察觉到这一切,孟西洲命众人继续操练,独自一人追上了独孤理,“你好,我叫孟西洲,你唤我西洲就好。”
“都督。”
“你几岁了?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十四。”
“十四岁就上战场了?”
“你不恨我?”独孤理停了下来,“你刚刚的样子分明是想杀了我。”
孟西洲听得云里雾里,“你汉话不是很好,我听不太懂。”
独孤理见状不再说话,只是一个人慢慢走远,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粲然生辉,被风吹得凌乱。
“都督,”穆天阔追了上来,“你对独孤部的狼主很好奇?”
“独孤部……狼主?!”
“嗯,我刚刚明明说了的……”
“我……我刚刚看得出神,没听清楚。”
“哦。”穆天阔撇撇嘴,“他本性不坏,和弟兄们关系颇好。一开始都觉得他模样像个小姑娘,便没放在心上,可哪成想,这胡人年纪轻轻,就能拉开两石的弓!”穆天阔越说越激动,全然不顾孟西洲的脸色。
十四岁,胡人狼主,两石弓,刚刚约摸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寸。
孟西洲赶紧背对着穆天阔走开,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窘迫的脸。
2. 第 2 章
孟西洲从小到大,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跟别人比,总要赢才甘心。马球,他要杆杆入洞,射箭,他要箭箭中靶。
谁知来到了北境,遇到一个比自己还要厉害的胡人,更遑论本就比他高大的褚司南能文能武,穆天阔也比他高几分。
可恶。
“都督不好了,马场上有人打起来了!”
不出孟西洲所料,昨日的平和只是一部分人对独孤理没有敌意,短时间内的归顺,必定有些人不服。他作为都督,自是要调停的,只不过对于胡人太好,孟家军这边不好交代,对胡人不好,又有可能生乱。孟西洲急匆匆奔向马场,依旧是昨日那般的天气,冷风吹得人面若刀割,而面前的人分成了两拨,最中间的一个人吵个不停。
孟西洲细看去,是北境都督府的一个百夫长,裘安都。穆天阔说过,此人最为血气方刚,他便格外留意了一下。
很奇怪,裘安都身后的人对独孤理怒目而视,但却不似裘安都那般咄咄逼人。
“都督来了……”有人拉住了裘安都,哪知裘安都依旧是不改面目,“都督?阎罗来了我都不会放过这小子!独孤理,你们胡人一天天的,就想着往南打,我们北境的兵,有多少是折在你们手上的?”
独孤理没有说话,昨天射箭时眼中的神采飞扬此刻如消逝了一般。
“你们还有脸降?老子不揍死你,怎么报兄弟们的仇!”
“住手!”孟西洲一声令下,阻止了裘安都。
裘安都对孟西洲丝毫没有敬意,对于一个有经验的百夫长而言,在战场上生死都见惯了,莽撞无礼,不怕孟西洲这样的毛头小子。
“都督,你向着胡人?”
“漠北部落归降,不战而屈人之兵,总归是好事一桩。”
“你就不想杀了他?”
“杀?杀人能解决问题?伤重的是我阿爷,你觉得我不气?”孟西洲反问,“我也不是木头做的,可是裘安都,打仗不能全靠匹夫之勇。独孤部已经降了,他们以后会在北境待很久很久,久到胡人与汉人没什么区别。”
“我不能忍!”裘安都挣脱拦他的手,“我大哥二哥,都是被他们打死的!我不杀他,怎么报仇!”
这样朴素的仇恨,孟西洲自然是理解的。或是意识到刚刚的话不对,孟西洲遂又说道,“你杀了他,独孤部奋起反抗,会死更多的人,说不定我也会死,我们都会死。孟家军已经损了十之六七,你们想让孟家军全军覆没吗?”
质问声回旋在草场上,众人鸦雀无声。是的,面对一个残破不堪的云州城,和精锐尽丧的孟家军,谁也没有把握能够彻底战胜胡人部落。
相比起这些浮在水面上的,孟西洲更感兴趣为什么慕容策和独孤理会在占尽优势的时候选择投降。
“独孤狼主,请移步一叙。”
见众人渐渐散去,孟西洲小声问道,“独孤狼主,你为何要投降?”
“漠北……活不下去。”
这磕磕绊绊的汉话听得孟西洲无所适从,“哦,为什么活不下去了?”
“收成,天灾,拓跋政。”
前两个孟西洲都能理解,可这第三个倒是教他摸不着头脑,“拓跋政?”
“他要杀我大哥。”
现在想来还没看见过慕容策……孟西洲作揖,“早问慕容部狼主英明神武,不知独孤狼主可否引荐?”
“你们是主,我们是客,主人是不必对客人客气的。”独孤理的这句话倒是很流畅,“走吧。”
“你……不开心?”
独孤理什么也不想说,依旧是沉着一张脸。或许只有在射箭的时候,他才能找回草原男儿的英武。孟西洲对于独孤部的神射手有所耳闻,哪知狼主本人也善射,还是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孩子。
“你来马场这么早啊,是怕弓马生疏了吗?”孟西洲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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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咱们能结伴,我也得练,不然在这群老兵油子面前出了丑,可是能被笑话一辈子呢。”
独孤理耷拉着脑袋,“嗯。”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那好,我问你。你几岁做狼主的?”
“十三岁。”许是见孟西洲一个人太尴尬,独孤理反问了一句,“你比我大一岁,还是老孟将军的独子,在长安好好的纨绔不做,为何要来北境?”
“原来你汉话说得这么好……”孟西洲惊诧,“我来北境,是觉得,这双手总是可以做些什么。北境不会再起大的兵戈,阿爷的裨将尚且可以安定一方,陛下能应允我到此,也是觉得,我足以安抚残部。”
“你没回答。”
“哈哈。人这一辈子,总归是要死的。为梦而殉,总比浑浑噩噩一辈子的要好。能帮一些人,总比守着金银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好。”
“能像你这么想的不多。”
“的确。”孟西洲看着远处的朝阳,他此前在长安经常孤身一人跑马射猎,只不过长安的太阳没有北境的壮阔。好在,以前孤身一人,现在有个伴,“我在长安的朋友,都不喜欢弓马之事。他们醉酒纵歌,在平康里一掷千金,红巾翠袖,温言软语。可我不喜欢。”
“为什么?”
“读昭烈帝传,中年的他尚且因为髀肉复生而哀感流涕,你说,我年纪轻轻,是不是更该有雄心壮志?”
“这会很苦。”
“我很幸运,有地位,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不觉得苦,这都是我该得的。”
独孤理又垂下了头,孟西洲与人交往从不设防,真诚而又直爽,他是不是也该像对方一样呢?或者如孟西洲所说,成为朋友?
孟文蔚的伤还没好,那支流矢,是独孤部射出去的,这要独孤理心里如何能过意得去?想了想,独孤理还是耷拉着头,不发一言。
“走吧,我带你去看我大哥。”
3. 第 3 章
二人一前一后,打马到了桑干河畔。独孤理尽量避免和孟西洲眼光接触,他像一个做错事的人,在哪儿都不合时宜。不过孟西洲心倒是很大,毕竟战场上各为其主,以此苛责独孤理也不对。
换句话说,就算他生气,跟独孤部闹起来,北境能免受戕害吗?不能。
桑干河缓缓流淌,远处的毡帐像一片片云,点缀在青绿色的绿茵上。胡人汉子忙着劈柴生火,女人则在洗手作羹汤。
其乐融融,孟西洲活像个外来客。他抚今追昔,不禁想起,若是大家都各安其位,没有纷争,该多好。天总不遂人愿,一个月前的激战,多少人葬命于桑干河?而现在的桑干河畔,胡人兵马休养生息。
打仗,是为了什么?掠夺,还是杀人?不来北境还不知道,有些人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已经花光了毕生的力气。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秃鹫啄食他们的腐肉,黄沙掩埋他们的白骨,他们没有墓碑,没有名字,是一个个裘安都,一个个穆天阔。
掀开毡帐上的帘子,里面温暖如春,孟西洲没想到褚司南也在。而盘膝坐在褚司南对面的金发男子,想必就是慕容策了。
慕容策抬眸,孟西洲便觉得有一股杀气。但那人的碧绿瞳仁看见自己后,便转而为了温和,孟西洲长舒一口气,“这位便是慕容狼主?”
慕容策起身作揖,“不敢,如今是都尉,都督唤我慕容策便好。”
这人很奇怪,孟西洲心想着,以前见到的胡人无不是锋芒毕露,五大三粗,没想到慕容策看起来,比汉人还汉人。除了长得魁梧瑰伟,行为举止的温润尔雅和神态的从容不迫,与汉人一般无二。“慕容都尉文质彬彬,受教了。”
褚司南笑道,“既然认识,那我也不用多做介绍了。都督,没想到你居然和理理一起过来,我方才和慕容都尉说了,还想着请你们见个面呢。”
“我和理理希望都督今晚一定要留在这儿,”慕容策道,“这儿有现宰的牛羊,必让都督满载而归。”
孟西洲笑吟吟地往后扭头,却不见了独孤理。
“独孤呢?”
“理理吗?”慕容策没想到二人关系会这么好,“他出去了。对了,都督,理理最近可能多有冒犯,我先在此赔罪。”
“什么?”
“是漠北的事情,他有心结。”慕容策叹息,“不光是自己,离开漠北,就相当于离开曾经的家。他不习惯汉人君臣礼节,若是有什么违礼之事,还望都督海涵。”
“也是,理理在漠北应该有朋友吧?”
慕容策颔首,“应该……算是吧。”
“那他们没再联系?”
慕容策哭笑不得,既已投了大周,还联系个什么?孟西洲或许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荒诞可笑,也不再追问。
“都督,”褚司南打破沉寂,“云州城北还有漠北兵马驻扎,若我所料不假,粮草缺乏,他们必无进攻打算,不日便会撤兵。届时孟家军便有喘息之机,正好可补缺员。”
“那他们会南下劫掠吗?”
“到时候我会帮助都督。”慕容策道,“如今我是大周的都尉,自然要鞍前马后以表忠心。”
也是,慕容部和独孤部,这两大部的精锐现在全部驻在云州,拓跋政就算饿昏了眼,也不会贸然出击。只是……他作为都督,看不透慕容策是忠心还是假意,万一慕容策诈降里应外合呢?孟西洲看不明白,如同置身于迷雾之中,不知道能依靠谁、相信谁。
孟西洲转身出去,只看见独孤理正在劈柴,他满脸灰尘,鼻尖上更是多了一抹,活脱脱像匹小狼。他虽是狼主,却无任何架子,旁边的漠北男人也在忙。孟西洲走上前去,“独……理理!”
独孤理抬起头,“嗯?”他还没反应过来,孟西洲开始叫他理理了,“有什么事?”
“没什么,以后你叫我西洲,咱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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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话就和我说!”
独孤理愣住,直起腰来不敢相信,他们才认识了一天,就能成为朋友?不过大哥慕容策曾经教过他,对于别人的真心,要以真心相待,出于礼貌,他点了点头,“哦。”
残阳如血,暮色四合,胡人燃起篝火,寂静寒冷的夜多了一丝温暖。飞舞的火舌伴随着胡人歌舞,让孟西洲感受到从未见过的漠北风情——此前在长安的胡人,或多或少迎合长安人的印象,不免有所失真,而这里的胡人,更多的是本性使然。他们载歌载舞,围在篝火前,辛劳一天的男男女女,终于可以偷闲片刻,做最真实的自己。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漠北的话,孟西洲听不大懂,他盘膝而坐,支颐听着,眉头紧皱。独孤理见他面露窘迫,便解释道:“这是敕勒歌。”
孟西洲顿时来了精神,“这个我知道的。”
“胡人酷爱歌舞,”独孤理枕着双臂,躺在草坪上,望向暗沉的天空,“男子若是喜欢一个女子,便要到她的毡帐前唱歌。女子若是对这个男子有意,就会从毡帐中出来,一起歌舞。而男子和男子之间的友情,往往是通过角斗体现。”
孟西洲道:“哦?你也和人打过架?”
“打过,还不少呢。对了,都督,你聪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叫我西洲就好,怎么了?”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经常和我比,比力气,比射箭,比打猎。我当他是朋友,便没放在心上。但是有一天我才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做他的臣子,如果我挡了他的路,他还是会不假思索除掉我。”
“这不是朋友。”孟西洲皱眉,“朋友是一样的,不需要什么门当户对,也不需要君君臣臣,只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性情相投,所以才可称为朋友。”
“是吗?”独孤理道,“那你觉得,我们可以算得上是朋友吗?”
4. 第 4 章
“这……”孟西洲哽住,他不知道怎么说,毕竟没有想过独孤理会问这样的问题,“我要不给你讲个故事?”
“啊?”
“晋朝的羊叔子和孙吴的陆幼节,他们虽处在敌方阵营,却努力让二人背后的势力在一段时间内免遭颉颃之忧。”望着远处围在篝火前的众人,孟西洲的回忆被钩沉,“所以我一直在想,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呢?如果将它用在正道上,能发挥出多大的效果?”
“嗯……所以你想与我和大哥修好?”
“算是吧。”孟西洲粲然一笑,“不过我也缺一个跑马的伴儿。在长安的时候,他们都懒得跑马打猎,倒是我不合时宜,天天往马场跑,数我的马精瘦。”
独孤理露出了久违的笑,“我们部落里,数我的汉话流畅,也数我的箭法精准。”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独孤理连忙解释,“抱……抱歉,令尊还好吗?”
“我阿爷?他一定会挺过来的,况且,他也希望我能少打仗,多交朋友。”
隔了这么一层,还能心平气和地交朋友。独孤理不由得长叹,这个人究竟是多能忍啊……昨天裘安都差点打起来,而孟文蔚的亲子,最应该施以拳脚的人,却坐怀不乱。“你们孟家军的那个穆天阔,是个人才,他和褚长史很像。如果没有他,我早就被孟家军给揍没了。”
回想起那天校场上众人对独孤理的惊叹,想必褚司南和穆天阔做了不少工夫在里面。穆天阔身为主簿,精通军中庶务,就算孟西洲这个都督不在,北境都督府也能很好运转。“是啊,主簿和长史都是人杰,都督府能无纰漏,他们厥功至伟。”
“对了,我还想问你。你那天……看着我做什么?”
孟西洲也躺了下来,“稀奇。之前在长安,没有见过脸好看,还喜欢骑射的。长安的公子,很少喜欢来马场玩。他们也都是黑头发,少有金头发的。”
好看?独孤理愣住,以往没有人说过他好看的。而他也不觉得“好看”是什么好话,毕竟战场上厮杀,敌人不会因为你好看就放过你,你的“好看”,也许会成为最锋锐的刀刃刺向你自己。对于一个漠北汉子,你很难让他知道汉人的“好看”能带来什么。
“理理,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名字也是出自一首歌。这首歌叫西洲曲,我阿娘本是吴地女子,因为思念我阿爷,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儿。到了弱冠之年,我阿爷还会给我取个字。你想要吗?”
“汉人有名有字,我大哥也有,”独孤理道,“他的字是含章,含章可贞的含章。我年岁尚小,当然还没有。”
“之后说不定我阿爷能给你取一个。”孟西洲蓦然起身,“是烤羊肉好了吗?这个味道好熟悉。”
“嗯,”独孤理站起身来,俯首拉起孟西洲。
“长安的红羊枝杖很好吃,等到了长安,我一定请你吃!”
独孤理没有回应,长安是孟西洲的家,可他独孤理的家在哪儿呢?茫茫大漠里,白雪掩埋了它,黄沙吞没了它,看不见又回不去。曾经最是恣意的狼,如今被打断了脊梁骨,只能温驯得像条狗一样活着。要看人颜色,要委曲求全,孟西洲不知道的是,独孤理自小到大都不是这样的。
然而,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独孤理想不通,为什么曾经的挚友,会刀剑相向。只不过,独孤理现在极其想家。
“西洲,你会想家吗?”
这鬼使神差的一问让孟西洲愣了一下,良久,他才意识到,独孤理是在怀念漠北的岁月。孟西洲冁然而笑,“不会,大丈夫胸怀四海,当以四海为家。”说罢转过身走向人群,猩红的衣袍和橘黄火光融为一体。
人哪能恣意?生在穹庐之下,目视苍翠原野,白云缥缈无迹,清风吹拂无痕。有谁能不拘身形之囚?既然无法真正“自由”,为什么不在日渐腐朽的躯体里,努力追寻着自己的意义?独孤理有狼性,可他不是狼。
他是漠北独孤部的狼主,为了部落的生存,做牛做马都无所谓——这是责任,与荣耀并存的责任。
独孤理终于想通了这件事,他起身走上前去,围在篝火前,拊掌而歌。对于他和孟西洲而言,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他也有很多在漠北的故事要讲。朋友?独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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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本以为自己很难交到朋友,不过幸好他遇见的是孟西洲。
宴席毕,杯盘狼藉。独孤部和慕容部对孟西洲的印象好了许多,褚司南更是留下了云州的一些饼饵。漠北人不种稻谷,自是吃不到精细的面食。独孤理拆了一小包浅尝一块,那种香甜味道毕生难忘。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喜欢吃甜食。
“理理,云州的糕点不怎么样,等我们去长安了,平康里的樱桃酪可好吃了。”
独孤理两眼放光,樱桃?奶酪?樱桃是什么,奶酪他知道,之前漠北和大周互市,大哥从大周那里买来茶饼,配着新鲜的羊奶、骆驼奶。羊奶又可以积一层薄薄的乳沫,再往后的工序他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会变为酥脆的乳酪,部落里的姑娘很擅长做。不过,他去得了长安么?想到这里,独孤理只好面对惨烈的现实。
可是在孟西洲看来,带着朋友回家,请朋友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孟西洲和褚司南走后,众人一哄而散,独孤理回到了自己的毡帐,看着弓箭出神。慕容策掀帘进屋,盘膝坐在火炉子前,“理理,你在想什么呢。”
“大哥,我们到这儿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沙洛尔和溦姐姐她们还好吗。”
“你不提广云殿下,是还没有想通和他的友谊何去何从吧。”慕容策一针见血,“广云王子为了自己的位子稳固,自然是要除去多余的枝节,他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一直以为他不会变。”
“他要杀你。”独孤理将雕金弓从架子上取下来,“这把弓,还是他给我的,但是他却只想利用我、除掉你,若是我拦了他的路,他肯定会想都不想杀了我。”
“漠北的局势尚不明朗,他是天王长子,我是天王的兄弟,若是天王有个不测,我与他必定有一战。与其等我羽翼丰满,变生肘腋,不如趁我不备除掉整个慕容部。他是拓跋广云,也是漠北的小王子,还是我们十七部将来的共主,却唯独不是你的朋友啊。”
独孤理越想越气,将手中的弓猛地扔在地上。
“我宁愿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5. 第 5 章
孟西洲回到都督府,见自己的书案上多了一沓纸。他好奇地随手拿了起来,只见上面有首诗:
北境弥望有感
古来边荒地,朔风多苦辛。笙角连广漠,碧血铸丹心。
这是褚长史写的?孟西洲对比了一下褚司南的字迹,很明显不是。他翻了几页,后面几张有个署名。
穆文筠
想必是穆天阔了。孟西洲会心一笑,他不知道穆天阔居然有如此文采。
“都督!”忽然间穆天阔破门而入,慌慌张张地将孟西洲手里的黄纸夺过去,“这……这是独孤部和慕容部的账目和钱粮单子,请都督过目!”他一不小心将本该交上来的账本与自己的诗集弄混了,这才闹了一场乌龙。
穆天阔绰号“秀才”,孟家军内无人不知,估计这新来的都督还不知晓。在穆天阔眼中,长安来的孟西洲必然是文武双全,自己这些雕虫小技肯定是不值一提。谁知孟西洲笑道,“写的不错,格律有些生疏,不过看来你写的也是古体。大周的贡举,不单单考诗赋,还考经义,光写诗是不够的。”
“都督知道我想赴考?”穆天阔难以置信,本以为高高在上的都督,竟会为了他一个小小主簿而多花心思。
“啊,是的,长史同我说的。我书房里有一本《左氏春秋》,儒家经典也不少,你能借来看。你如今是都督府的幕僚,品阶还未入流,依靠贡举,或许可得升迁。”孟西洲思忖片刻,“对了,贡举之事,若无人举荐,也是难如登天。若你要行卷,跟孟府说一声,我便替你在礼部照应照应。只不过,能不能入第,还是要看你自己咯。”
“都督……”穆天阔感激涕零,“我就知道,将军和都督都是好人!但是我没给将军看过自己写的诗,将军只是鼓励我多看书,长长见识,把孟家军的飒爽英姿和漠北风光写下来。”
“这很好啊,毕竟贡举的举子里面,像你一样经历的不多。”孟西洲笑了笑,“我以后,也和他们一样,叫你‘秀才’吧?”
据褚司南所说,穆天阔父母皆为农民,为了减轻家中负担,他入了大周府兵,闲时务农,战时参军,借此免除一部分税务。不过,兵役时间太长,按大周律法,若是能缴纳赋税,自是可以免了此役。穆天阔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如今大周年年丰收,家中逐渐有了积蓄,再过几年,他定能离开北境去长安赴举!
在孟西洲眼中,努力活着的人都值得敬畏。他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们。穆天阔拿走了诗稿,喜笑颜开地走了出去,“谢谢都督,也谢谢长史。”
“哈哈,你很尊敬长史?”
穆天阔点头,“长史通晓经书大义,我能写诗,多亏了他跟我讲鲍参军的诗呢。”
没想到褚司南居然有这样的喜好……孟西洲笑道,“天阔,那你同我讲讲,漠北的过去吧。我听说,慕容部曾经是漠北孤狼,为何现在归降了呢。”
“都督,这你可算是问对人了。云州城的茶楼酒肆,有不少我们的线人,每个月都去漠北偷偷打探消息。不过嘛,主管这些线人的,正是我。”穆天阔拍拍胸脯,“曾经拓跋部还不是十八部的共主,慕容部煊赫一时,漠北天王乃是慕容德。这慕容德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如今大周的辽东公慕容欢,一个是前些日子归降的慕容策。”
“慕容欢?”
“在慕容德死后,慕容部一分为二。慕容欢的那部分投了大周,驻守在辽东。慕容策的那部分则归顺崛起的拓跋部,稳坐十八部的第二把交椅。”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所以,拓跋瀚成为天王,收当时还年幼的慕容策为义子,与长子拓跋政分庭抗礼。”
“这是在刺激拓跋政么?”
“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多一个人敲打,总比一枝独秀好得多。拓跋瀚别的孩子都不行,就长子和义子,堪称龙章凤姿。”
孟西洲忽然懂了,为什么慕容策要投降。这样看来,慕容策的强大始终都是威胁,拓跋政继承天王之位前威胁的是拓跋政,之后威胁的是拓跋政的长子拓跋广云,尽管按照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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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广云应该叫慕容策叔叔。不过,在权力争斗面前,叔叔算得了什么?这样看来,拓跋广云和他阿爷还真是如出一辙……不愧是亲生的。
独孤理的伤感,或也因此而来。
“天阔,你还知道漠北什么事,快跟我讲讲。”
“都督想必还不知道拓跋广云吧,他这个人,跟他爷一模一样。”穆天阔说起自己熟悉的人和事,不禁变得高屋建瓴,“慕容策就是被他爷俩逼得投降,本身慕容部与大周无衅,过去的时候都是互不相干。”
“也就是说,他们想借此机会,让慕容部元气大伤?”
“漠北天王不是傻子,孟家军有多强他会不知道?专挑硬骨头,除非一开始就没想保全慕容部。”穆天阔无奈摊手,“慕容策对大周礼义很感兴趣,为人也是温文尔雅,一再退让。退无可退,只好投降。”
“那这样说来,拓跋政长子想要上位,相当于是扫清了一个障碍了。”孟西洲点燃屋内的蜡烛,倏忽间的光亮遍布了整间屋子。
穆天阔蹙眉,“都督你还未来的时候,孟家军折损十之六七,慕容部和独孤部也是在等待援军,可以说,若是拓跋部的援军赶到,云州城陷落便是在旦夕之间。不过现在嘛,援军没到,慕容部投降,我倒是好奇,拓跋部那边会怎么做。”
面前的小小主簿,知己知彼,孟西洲这才明白为何孟家军能驰骋北境,戍守一方。寒风吹不冷热血,朔雪掩盖不了丹心,还有很多像穆天阔这样的人,努力为北境都督府献出自己一份力。
“对了,都督,前几日驻扎在城外的漠北兵马撤了,今日刚刚走的。我看来,应该是补给不够,回师休整了。不过我总觉得拓跋广云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自己的计策逼走了两大精锐,让漠北无力再战,那么攻下云州城,将会是他正位的筹码。现在都督年幼,又刚刚继任,他决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猜也是,未来半个月,一定还会有一场硬仗。”孟西洲的半张脸沉没在黑暗中,眼睛里依稀闪烁着坚定光芒。
6. 第 6 章
漠北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牒云部驻扎在月亮湖畔。晚霞映在湖水上,月亮从东边的云中探出头来,在残阳中显得那么寂寞寥落。
牒云部狼主牒云铄前些日子随着慕容部和独孤部围攻云州城,结果慕容策投降,牒云部的势力又不足以与孟家军对抗。没过几日,漠北天王命令他们撤军,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牒云铄和慕容部的关系匪浅,慕容策一走,他没了依靠,只能寻些别的关系。拓跋部如擎天巨柱,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投奔谁吧?广云王子是将来继承天王之位的人,儿女婚姻又是最“牢靠”的关系……牒云铄想起来自己的女儿沙洛尔。
牒云铄已经老了,他眼睁睁看着天王之位几次易主,不免生了几分世事无常的感慨。慕容部曾经叱咤大漠,无可匹敌,谁知彼时的慕容欢控弦三万,却直接投了南方王朝。慕容欢的弟弟慕容策,在兵乱之中稀里糊涂被拓跋部狼主拓跋瀚认为义子,为拓跋部鹰犬。牒云铄不是什么聪明人,他不知道这些搅弄风云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安守部落之地,就这样活着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打来打去。
不远处一名女子策马而来。她的黄衫在风中飞舞,□□黑马疾驰,霞光照耀下如错彩镂金。牒云铄认出是小女儿牒云沙洛尔,便起身上前。
“阿爹!”沙洛尔转身下马,雀跃着跑了过来,“阿爷终于要回来了!理理呢?策叔呢?”
牒云铄不知道怎么回答,“沙洛尔,你怎么不担心你爹。”他爱怜地抚摸着沙洛尔的头发,这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
沙洛尔倔强地噘嘴,“您肯定会没事的呀。为什么人这么少?”她好奇地探头,“听说您要回来了,我可是从天王那里快马赶来和你们汇合呢。”
“哦?你觉得广云王子怎么样。”牒云铄试探性地问沙洛尔,沙洛尔一听到“广云”两个字,就怒火中烧,皱紧眉头,“我和您见面,就不要提那个不好的人。”
牒云铄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小儿女打情骂俏,“那,沙洛尔也该嫁了,你的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你要陪着爹做个老姑娘?”
沙洛尔嫣然一笑,唇角的梨涡似盛满了蜜糖,一双大眼睛如琥珀一般,阳光映照下金黄的眼睫毛扑闪着,“我当然也想嫁啦!只不过,我想嫁给一个真诚的人,嗯……能留在草原最好,我不想走太远啦!”
当年慕容部与汉人联姻,出嫁的时候哭天抢地,一旦嫁去之后便杳无音信,还回不来。牒云铄不能容忍最小的女儿嫁去汉人王朝受苦,就算是嫁给漠北汉子当正室,也不要做小妾。
“沙洛尔真是乖孩子。”
沙洛尔挽着牒云铄向前走,“您还没回答我,理理呢?还有策叔,他们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
这个问题,牒云铄不知道怎么回答。沙洛尔似是察觉到什么不对,“他们死了吗?!周国的人那么厉害!理理和策叔可是我们漠北最壮的汉子啊!”沙洛尔急得流下泪来,“阿爹,您不要吓我!”
“没有死,不过他们以后再也回不来了。”牒云铄望着晚霞,栗色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是拓跋广云干的吗?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沙洛尔越说越急,“阿爹,他们现在还好吗?周国有没有为难他们?”
“没有,他们现在受到优待,如今在周国也算是武官了。沙洛尔,牒云部以后再也没有依靠了,你知道吗?”
沙洛尔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她一心想着独孤理和慕容策能平安,这就是最重要的。牒云铄低头看着这个女儿,不由得叹息。小女儿涉世未深,还不知道漠北部族内部的纷争,牒云部的未来也只能依靠自己来打算。为了能使牒云部立足,他不得不在女儿的婚姻上动手脚。
“沙洛尔,爹回去就给你找个好夫婿。”
沙洛尔满怀期待,还有些羞涩。
“沙洛尔的夫婿,只能是人中龙凤。”牒云铄说完这句话,将身上的骆驼皮衣披在了沙洛尔的身上。父女眺望着远方,一个心中所想是希望,一个却只想着前路多舛,举步维艰。霞光万丈,照亮了沙洛尔的路,也照耀着牒云铄的归途。
云州城墙上,穆天阔站在城堞旁,寒风瑟瑟。远处的山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暗夜吞噬着整片天空,穆天阔觉得有小刀在脸上刮。
“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穆天阔两手撑在城堞凸起的土块上,眼看着漠北残兵已经尽数撤退,他心中却未因此有一丝松懈。落日余晖后是黑夜沉寂,而他能捱过来吗?他掏出衣服夹层中的笔,用唾沫濡湿了,准备在册子上面写诗,然而天气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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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间笔就冻上了。
“秀才,写什么呢。”裘安都一身甲胄,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又写些之乎者也?”
穆天阔撑开小册子,“裘哥,你看看?”裘安都不耐烦地推开,“我不看我不看,看不懂!万一是你骂我的话,完了我听着舒服,那岂不是笑掉大牙!”
穆天阔忍不住笑起来,“裘哥,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武夫,胆大心细,不用考虑那么多事情。”
“秀才,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走在路上,官府贴的告示我一字不认得,还得托你讲给我听,有时候都督和长史说些话,我也都不懂,这样子有什么好的!要不是家里穷,老子一定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官儿,少受点闲气!”
“裘哥,你看远方,你看见了什么?”穆天阔转头看向远方。
越说越听不懂了……裘安都看着这细瘦的秀才,真是不知道他脑袋瓜里装了些什么,不过还是笼统地说道,“天,山,日,月,星。”
穆天阔颔首,微笑着说,“是啊,你眼中仅仅是它们自身,可我眼中却有更多事情。你不懂的话,我就不多说了,省得你说我装腔作势。”
裘安都是云州城的汉子,生在云州,以后死也是死在这儿,从来没想过太阳月亮还能代表什么,“我死了,你记得给我立个碑。”
“什么?”
“我家那个婆娘和儿子,也只能靠你了。秀才,你一定要教我儿子读点儿书,往上走,不要像棵草似的,风来了就倒,人踩着就折。我是个俗人,都督不屑于和我说话,我还横冲直撞,生怕都督不知道孟家军里有个裘安都……”
“裘哥,你说什么呢?”
“我听人说,之后肯定有一场仗要打。我是不怕死的,可我怕孤儿寡母没人照顾。我大哥二哥说没就没了,没人埋也没人记着,估计水里的鱼早就把他们吃了……我就想……死了之后能有个埋的地儿,能有人记得,我裘安都是大周的兵!”
那一瞬间,穆天阔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坚持着什么。
孟家军内识文断字的不多,穆天阔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替他们看这个世间,又替他们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写成文章。或许自己的性格与门第无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但这条路一旦坚定地走完,要比家财万贯有意义得多。
7. 第 7 章
拓跋部的王帐内,灯火温黁。拓跋广云趁着父亲不在,站在王座前沉吟良久。漠北控弦十余万,只有一个人能坐上这个位子。周围无人,大家都在忙着迎接风尘仆仆的牒云部,就连天王也在帐外。
地上的豹皮毯子软软的,可拓跋广云的步伐却极为坚定。越靠近王座,他的心跳得就越快。总有一天……他想着,总有一天,这个位子属于他。只不过,现在漠北的主宰,是他的父亲。
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
“王子殿下,天王那边要您出去一下。”
侍从的一句话,打破了拓跋广云的幻想。他瞬间回到现实,“好,知道了。”
王帐外,众人忙碌着准备晚餐,拓跋广云站在父亲身边。拓跋政与牒云铄交谈,都是关于战事的,作为天王长子,这些有必要了解一二。拓跋广云听得出神,牒云铄忽然问道,“广云王子可有婚约?”
拓跋政眼光毒辣,纵横捭阖半生的他一眼就看穿了牒云铄想说什么,“哦?牒云狼主是想给吾儿找个妻子?难不成是你那还未出嫁的小女儿。”
拓跋广云是无所谓的,他从来没有将婚姻之事放在心上。于他而言,婚姻更像是一种交易,而不是情情爱爱。他没有喜欢的人,也不知道喜欢为何物,若是有用,他会逼着自己去接受安排好了的命运。
“云儿,你觉得沙洛尔怎么样?”拓跋政问。
“沙洛尔小我两岁,年纪刚好。”
“哈哈哈。”牒云铄笑出了声,脸上沟壑纵横。牒云铄知道这个广云王子不是什么善茬,更非怜香惜玉的男子,儿女情长从来就不在他的脑子里。沙洛尔不可能会喜欢这样的男人,但是沙洛尔只能嫁给他。“我去叫沙洛尔过来,她不知道又去哪里疯跑了。”
“阿爹!”沙洛尔自远处疾驰而来,她换上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额头前坠下一颗蓝宝石。她将原本的辫子散开,发丝在夜幕中飞舞,踩着马镫轻灵地从马背上下来。
沙洛尔活泼又漂亮,草原男儿对她倾心的数不胜数,但拓跋广云却不在意。比起“好看”,他更喜欢“有用”。牒云部若是可以为自己所用,剩下的漠北部落也会乖乖听话。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沙洛尔,更是沙洛尔代表着的漠北其他部落。
看见拓跋广云这个煞风景的人,沙洛尔眉头一皱,但考虑到拓跋政还在跟前,这种不悦转瞬即逝,“见过天王,见过广云王子。”她熟稔地行礼,礼数周全,抬起头来,努力地避免与拓跋广云目光交接。
她不喜欢拓跋广云,非常不喜欢。一个不真诚的人,在沙洛尔看来是冷冰冰的雪,那么拓跋广云就是无法融化的雪。
“沙洛尔几岁了?”拓跋政饶有趣味地问。
“十四!和理理一样年纪呢!”此话一出,沙洛尔赶紧捂住嘴,独孤理已经不是漠北的人了,在天王面前提起这个无异于触其逆鳞。拓跋政似乎并不在意沙洛尔的童言无忌,“哦……沙洛尔想嫁了吗?你姐姐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成家了。”
“天王和爹爹一样,都想要沙洛尔嫁出去!是沙洛尔让您烦躁了么?”她噘起嘴,背对着三人,全然一副小孩子置气的模样。
“沙洛尔该过生日了,下个月就十五岁,是汉人的及笄之年。”牒云铄说道,“我这个女儿还没嫁,让我这个老父亲心里放心不下啊。”
“沙洛尔,你觉得吾儿广云如何?”
拓跋政这句话如平地惊雷,使得拓跋广云蓦地望向他。沙洛尔睁大了眼,对漠北天王的恐惧让她不敢和盘托出,只能低眉道:“广云王子尊贵,沙洛尔怎么能配得上。”
“怎么配不上?我与你父为盟友,你们也自幼一起长大。这事儿就说定了,下个月沙洛尔生日,牒云狼主,我希望你的女儿能风风光光嫁给吾儿。”拓跋政爽朗大笑,瞬息间就定下了这么一桩婚事。
随之而来的是沙洛尔晦暗的未来,她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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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拓跋广云,那个人依旧是冷冰冰的,无悲无喜,无惧无忧。真的有人会喜欢没有感情的人吗?沙洛尔的火被熄灭了,伴随着天边最后一抹晖光,她热烈而又敢爱敢恨,却注定只能和冰一般的广云王子共度余生。从此以后,驰骋漠北的自由,篝火前的欢歌笑语,都与她无关。她不奢望什么,明明喜欢她的男子那么多,随便一个都好,可现在她却只能沦为联姻的牺牲品。
她望着父亲的背影,火光的勾勒下,父亲的头发变得金黄,遒劲有力的身躯竟然有了几分疲态。父亲真的爱她么?她迟疑起来,奔向父亲,冲进他的胸膛里。
“阿爹……”沙洛尔小声抽泣,她明白这是牒云部小郡主的使命,可她还是有一分不甘。水蓝色的衣裙随风扑打着。本来这是许多男儿梦寐以求的女子,谁都好,谁都好,偏偏只能是拓跋广云,这么一个无情之人。
“沙洛尔,这是我们的命。芨芨草从来就不能像胡杨树一样,它们只能随风飘摇。”牒云铄抚着沙洛尔的头发,饱经沧桑的脸庞上分不清是喜是悲。
“我不喜欢广云王子,但为了阿爹,我会好好的。”沙洛尔泪如雨下,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阿爹和阿娘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晚上回到自己的毡帐,沙洛尔将水蓝色的裙子放进匣子内。辗转反侧,她睡不着,披了件单薄衣服走出来,望向大漠的月亮,寒冷侵蚀着她的肌肤,似乎要将她撕裂。
独孤理在看月亮吗?独孤理有在想她吗?他们是最好的朋友,现在面都见不到,只能看着同一轮月亮。好多事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想要自由就不能有地位,有了地位就再也别想自由。
沙洛尔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以后这条路只能自己走下去,没有独孤理陪着,也没有策叔叔指点。她对手哈气,学着对未来没有一点期待,与过去热烈似火的自己告别,又回到了毡帐中。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8. 第 8 章
忙活了大半个月,孟家军终于选了一批新人。孟西洲好几宿没睡了,本来神采奕奕的脸日渐消瘦。花名册上的人渐渐填满,累得他直接枕臂在桌子上睡着了。
“都督!咱们在漠北的线人来话了!”穆天阔兴高采烈地走过来,门都没敲径直走向孟西洲,“都……”
眼看着孟西洲还在睡觉,穆天阔是不敢打搅的,只好尴尬站在一边。孟西洲被他惊醒,“啊……怎么了?”
“漠北下个月,有大事!有喜酒可以吃!”穆天阔难掩喜悦的心,“都督您就不好奇?”
孟西洲睡眼朦胧,“人家成婚,我好奇个什么。”说罢揉了揉眼,“谁啊。”
“两桩婚事!俩!俩啊!”穆天阔越说越激动,“拓跋政自己这个老子要娶媳妇,他小子也要娶媳妇,父子这是双喜临门!拓跋政要娶丘穆陵部的狼主,而他儿子要娶牒云部的小郡主。”
孟西洲这下清醒了大半,“漠北部落这是联姻么?也是,独孤部和慕容部投降后,剩下能打的也只有丘穆陵部和牒云部了。”
“十八部里,谁也不服谁,谁人多牛羊多,谁就是老大,谁就能收贡。所以他们削尖了脑袋,都想当天王,多收点钱粮。所以能和天王攀上亲戚,可以说是大好事。”穆天阔细细分析,“丘穆陵部的狼主丘穆陵溦,是十八部唯一的女狼主。她比很多男人还猛,本来和慕容策有过一段情缘,但是二人最后意见不和,就散了。”
“缘来便聚,缘去便散,这有什么的。”
“她本来是不打算嫁的,可现在却一下子嫁了,还嫁给了漠北天王。你说这难道不值得推敲?”
穆天阔的旁敲侧击,让孟西洲不得不多想,“叫线人再探再报,你这么一说可有意思多了。对了,这几天有写诗吗?”
穆天阔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还……还挺不错的。”孟西洲道,“你去忙吧。”
穆天阔走后,孟西洲继续看军中要务,良久才反应过来,“我刚刚不是在休息么?怎么现在又看起来了?”想罢,他放下了手中的折本,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迷糊间有人敲门,孟西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习惯性地说了声“何事”。
来人是褚司南,孟西洲立马提起精神,正襟危坐。
“都督,线人来报,有个姑娘来了云州城,在找理理。她说自己是漠北女子,认识理理。”
“漠北人?是探子吗?”孟西洲警戒起来。
“看样子不是。”褚司南沉吟片刻,“她是个小姑娘,和都督差不多年纪,性子活泼,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漠北人。”
“哦……”孟西洲松了口气站起身,倏忽间看见独孤理站在门口,“理理,你怎么来了?”
“都……西洲,那个小姑娘是我的朋友,她叫沙洛尔,不是坏人。”独孤理有些局促不安,他现在的身份是大周武官,与漠北人往来,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可那人是沙洛尔啊,他最好的朋友。
“无妨,你们可以见见……我也去!”孟西洲奔向独孤理,转头又嘱咐道,“长史,我去去就回!”他闷了好久,想出去透透气,待在都督府每天看这些看不完的事务,真让人头晕脑胀。
“她在城南,被我们的人拦下来了。都督你可以和理理一起去找她。”
二人走在云州的街上,傍晚的大街比中午冷许多,孟西洲看着人人各有忙碌的活计,身为都督便欣慰许多。虽说云州繁华远不如长安,可既然呆在这儿,那这里就是家。不过,他前些日子劳碌,没有时间体察民情。如今偷了闲,路旁的铁匠铺子都显得格外吸引人。
“理理,我还缺一把刀。老郭的刀是云州一绝,长史有一把很长的‘斩鲸刀’,配上他人高马大,非常合适呢。我么,估计短刀就行了。诶,给你也配一把?”
独孤理听见了铁匠铺里的铿锵之声,然而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沙洛尔。“嗯。”
孟西洲见对方兴趣索然,想起方才穆天阔的线报,“对了,理理,你认得丘穆陵部的狼主吗?还有牒云部的小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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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独孤理瞬息之间回过神来,目光如炬,看向孟西洲。
“她们两个都要嫁了,丘穆陵部的狼主要嫁给漠北天王,牒云小郡主要嫁给天王的儿子。”
“这……”独孤理难以置信,“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主簿同我讲的,怎么了?你认识她们?”孟西洲摸不着头脑。
沙洛尔要嫁给拓跋广云!独孤理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他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沙洛尔的脾气他最熟悉不过,她最讨厌的就是拓跋广云,每次和拓跋广云较量,沙洛尔都会站在自己一边,背后更是说了不少拓跋广云的坏话。现在,沙洛尔要嫁给毕生最讨厌的人?牒云铄居然忍心!
“我……我认得。而且都认得。丘穆陵部的狼主是我姐姐,牒云部小郡主是我最好的朋友。”
二人一路走到城南,只见一个小姑娘被云州城的线人拦了下来。那小姑娘约摸十四五年纪,头发斜梳了一股编成粗辫子,额头上星星点点围了一圈发饰。身上的衣服极为朴素,但却不是汉人制式,是胡人的袍子,上面有些忍冬纹。估计是见这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说话还奇怪,所以才拦了下来。
“大家散了吧,是都督府的客人。”孟西洲话音刚落,众人一哄而散,小姑娘脸上的窘迫也一扫而光。
“沙洛尔!”小一个月没见,独孤理激动地喊出了声。线人见独孤理认识,不知所措,孟西洲便摆摆手,示意他没什么危险,他这才退下,混入人群中无了踪迹。
“理理!”沙洛尔异常开心,“我们好久没见了!下个月我生日,你有没有备礼呀?”她同独孤理寒暄着,忽然注意到旁边穿着红袍子的孟西洲,“这位是?”
“北境都督府都督,孟西洲。”
沙洛尔见过很多胡人男子,英武不凡,豪气干云的数不胜数,而汉人男子里如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还是头回见。孟西洲穿着官袍,腰间一排蹀躞带,头顶鎏金小冠,额前系了一条红抹额,整个人非常有精神。
9. 第 9 章
“你……你好,我叫沙洛尔。漠北话里,沙洛尔是……”
“是雪的意思,”孟西洲抢先一步答了出来,“理理教过我,他教我的第一句漠北话就是沙洛尔呢。”
沙洛尔脸颊绯红,“是吗?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哦。理理,这是你的新朋友?”
独孤理点头,沙洛尔便喜笑颜开,“理理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啦。”她羞涩地笑着,仿佛下个月的婚事不存在。
“走吧,去我府邸,这儿太冷了。”孟西洲请二人回府,沙洛尔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就却之不恭啦。”
沙洛尔的汉话不太流畅,远不如独孤理。三人走在拥挤的云州城大街上,两侧的人们各有自己忙碌的事。独孤理若有所思,任由人走来走去,差点撞上,孟西洲忙拦住他。或许是在为沙洛尔的婚事心焦吧……孟西洲心想着,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情谊应该也不同寻常,所以就往旁边挪了挪。
“孟……孟西洲?”沙洛尔汉话不怎么熟练,但是出于好奇,她还是开口问道,“你……你是汉人将军?”
“呃,算是吧。”
“你是孟家军之主?”
“嗯。”
“可我记得,孟家军之主是个老头呀。”沙洛尔还不知道,孟文蔚已经返回长安静养了。独孤理咳嗽两声,“这是孟将军的儿子。”
沙洛尔这才恍然大悟,眼睛一笑就弯成了月牙,“那你好厉害呀!你几岁啦?”
“十五。”
“理理,他比我们大一岁呢。”沙洛尔道,“那你们一定玩得很好。”
三人就这么走着,只要沙洛尔不说话,就是沉寂一片。在这沉寂之中,街旁的灯笼点了起来,一眼望去橘红一片,将如墨的天空与凡间割裂开。树木光秃秃的,呵气成霜,嘈杂街市容纳着三个沉默的人——他们不知道从何说起。
“沙洛尔,”独孤理终于忍不住,“溦姐姐要嫁给天王了吗?你也要嫁给广云王子了?”
孟西洲听完一愣,原来方才穆天阔交差的时候,独孤理就在门外。沙洛尔听了这席话,沉静的脸埋得更深,灯火掩映下,酡红的脸更加难以分辨是喜悦还是忧伤。
“没有一片雪花能决定自己是落在毡帐上还是地上。”沙洛尔似乎看开了,噙住眼眶里的泪水望向死寂闷黑的苍穹,“理理,你我都是。你不要担心我,我来找你没别的,只是我下个月就要嫁了,所以来见你最后一面。”
“别这么颓丧嘛。”孟西洲眼见二人不妙,“沙洛尔,我们云州有很多好吃的糕点,你跟理理来我府邸上一起看看吧。”
夜幕降临,他们每个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只不过暂时同路而已。
孟西洲的府邸上,陈设都是孟文蔚在时的样子。三人进了前厅,孟西洲向庖厨嘱咐了两句,便大大方方说道,“你们随意坐,我知道漠北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沙洛尔拘谨地在门口的位子坐下,因为她知道,靠门的位子总是不会出错的。之前在漠北飨宴的时候,她年纪最小,和理理挨着坐,离毡帘很近很近。独孤理见状,便和沙洛尔紧紧挨着。孟西洲本来想坐主位,但眼看二人远远坐着,也不太好意思生疏,于是就走到二人对面的一个位置坐下。庖厨将盛满灼热木炭的大釜端来,上面横着铁架子,细细涂了层油。一列侍从鱼贯而入,端着各式各样的肉和菜,以及各色菓子糕点。
顷刻间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沙洛尔看呆了。在漠北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合在一起坐,各吃各的,长长的毯子两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子。然而孟西洲这里却是大家围在一起吃,还是这么多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沙洛尔小声说,“理理,让你的朋友这样破费不合适吧?”
独孤理倒是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他拿起釜旁一排细细的木签,“这种肉要切下来,然后串着放在铁架子上面烤。”
白净的木签穿上了羊肉,整整齐齐在釜上放了一小排。不过一会儿,肉香便溢了出来,满屋子都是,滋滋的烤肉声盘桓在沙洛尔的耳边。尽管窗外寒气逼人,然而屋内却极为温暖,香气与暖意萦绕在三人之间。庖厨和侍从立在一旁,随时等候差遣,孟西洲切了若干,盛在碗里,站起身给他们送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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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这是?奴享用不起!”庖厨连忙拒绝这僭越之举,但孟西洲显然不是施舍的语气,“这羊是你养的,肉是你切的,你凭什么不能吃呢。”
“羊是孟府的,不是奴的。”
“羊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你们辛苦了一年,也该过年了,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孟西洲越说越急,干脆把碗一股脑推进庖厨怀里,然后回位了。
沙洛尔眼中的“首领”,向来都是自私冷酷的,他们抽打自己的奴隶,呵斥自己的仆人,将所有人的命牢牢掌控在手中,生杀予夺,孟西洲却不一样……不对,她曾经还见过这种人——那个人是慕容策,只不过再也见不到了。沙洛尔有汉人名字,“雪海”,这个名字还是慕容策替她取的。自慕容策和独孤理走后,这个名字就没人叫了,变成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
“西洲,我还有个汉人名字。”沙洛尔放下手中肉串,“我叫雪海,是策叔叔起的,只不过我此次来见不到他了。”
慕容策于沙洛尔而言,温柔又强大,有汉人君子的不躁不争,和光同尘,又有漠北汉子的强壮,能挽弓如满月般。少女的心事埋在心底,没有人知道。
孟西洲愣了一下,他还不明白沙洛尔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哦……雪海,很不错的名字。”
沙洛尔抿抿嘴,“嗯……谢谢你。”
“不用客气,这里有几盘菓子,是我请长安的厨子做的,”孟西洲把一盘红红绿绿的小巧糕点推到沙洛尔面前,“漠北不种稻谷粮食,估计很少看到这些吧。”
“我听说,汉人的日子安逸,大家不用迁徙,也不用打仗?那该是多好的日子啊。”沙洛尔掂了几只菓子,一笑眼睛就变成了月牙。
孟西洲不言,大周并不如传闻那么好,有光就有影,靠天吃饭的百姓,跟任人欺凌的胡人奴隶,有什么区别么……他想了想,心里就痛了起来,孟家曾经是平头百姓,靠祖父镇守一方,尸山血海中建立功业,才能有今天这一步。父母不让他有视听之娱,不让他安逸享乐,就为了让他记住——
你是从阡陌垄亩中走出来的,不能忘记自己应该去往何方。
10. 第 10 章
孟西洲没有喝醉,但独孤理和沙洛尔吃着吃着就说起漠北话来,三两杯酒下肚,不自觉昏昏沉沉的。沙洛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孟西洲嘱咐婢女把她抬到客舍。
他猜独孤理没有睡着,是在装睡——漠北的男子酒量不可能那么差。不过出于礼貌,孟西洲没有打搅,同样也是让仆人送他去另外的客舍。(未成年人不要饮酒)
孟西洲余光突然瞥见一个人立在院子中央,等走进才发现是慕容策。
慕容策戴了一顶毡帽,帽顶的翎羽因为微风吹拂而左右晃动,帽檐的白绒毛下是灿若流金的长卷发,月光照耀下好似流动的银河。他或许听到了孟西洲的脚步声,转身过来,神态没有往日的威严,只剩几分悲悯。一身骆驼皮的袍子,边沿处翻出棕黄绒毛,风吹起来煞是好看。
独孤理和他很像。孟西洲心想着,踱步上前,“慕容都尉怎么来了?快进去坐坐,外面冷。”
“不了,我乃刀环上人,都督不必施以仁义。”慕容策很是谨慎,“前些日子二部安顿在云州城南,多有叨扰,策忙于庶务,还未向都督道谢。”
“客气了,我与理理是朋友,你是理理的大哥,不用这么见外。”
“漠北武人,能成为都督的朋友么?”慕容策诧异了一下,旋即如刚刚那般客套,“都督初来乍到,自是不知我的名号。若是知道了,恐不会像现在这般客气守礼。”
“慕容都尉不可能是专程来道谢的吧?你有什么事,同我说就行了。”孟西洲猜测慕容策不可能闲来无事登门道谢,必定有所请求。
“不瞒都督。那策斗胆一问,都督有什么关于我的疑惑,不妨直说。”
孟西洲手脚快要冻僵了,长安的冬天没有这么冷,“我们不如进屋去说,不让客人入厅堂,不是孟家的待客之道。”
慕容策笑了,瑟瑟一般的碧绿色眼瞳流转,“那我便听都督所言。”
十五岁的孟西洲还没长开,但慕容策却瑰姿魁梧,兼有俊秀面庞。这个人是漠北名将,也是拓跋政的左膀右臂,如今在北境都督府麾下,能如何效力呢?这样一个不世之材,他孟西洲如何能驾驭得了?
慕容策入屋,同独孤理方才那般坐在客座。孟西洲嘱咐仆人添灯添酒,“慕容都尉,本是狼主,如今却只能做一小小都尉,心中想必有些不甘?”
“并无。”慕容策笑了笑,“都督不若开门见山,我既归顺大周,便是为了寻条出路。”
“出路?漠北没有你的出路?”
“都督应该已经知道了,慕容部的过往,自然也知道,现在的天王视我如仇雠。他眼中揉不得沙子,慕容部可以是刺向敌人的刀,也可以是肘腋之患。”慕容策颔首,“而慕容部和独孤部同气连枝,理理父母早亡,全依仗我护佑,自然一起来投了孟家军。”
“那我还有一点好奇,你既然是漠北人,为何作风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施施然若汉人君子呢?”
昏暗光线下,看不清慕容策的深色,他的眼神被遮挡在密匝匝的睫毛下。良久,慕容策嘴角微翘,“因为……故人吧。我少时见一汉人君子,身着月白袍子,缓带轻裘,衣冠赫奕,虽如水一般柔弱,却有胜于漠北野蛮的力量。”
“后来呢?”
“他故去很久了,坟垄在洛阳,现在估计已经长满枯草。朝代更迭,没人记得他了。”慕容策苦笑,“他和我一样,都不应该被铭记了。”
孟西洲不好意思再问,斟满杯中酒,“都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大周必会善待都尉与慕容部,请都尉放心。”
慕容策接过酒,“如此,便多谢了。”
想了想,孟西洲还是问了最后一句话,“你不怨么?怨漠北天王,怨曾经的盟友,在你陷入危机之时,无一人驰援?”
“怨什么。”慕容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喝干了,不记得什么是怨了。”
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
慕容策已过而立之年,他上忍拓跋政,下安慕容部与拓跋部。拓跋政从不敢轻易用他,前些日子的云州城血战是个例外。边防军事最勇武的便是孟家军,让慕容部和独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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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来攻云州,表面上是硬碰硬,实际上是想让两虎相争,两败俱伤。慕容策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他心中无“君臣”,天王之位唾手可得。
若他心中无“君臣”,以慕容部和独孤部的兵力,定能安十八部。
可惜,他识汉人字,习汉人礼仪,最大限度埋藏自己的野心,只把自己当做是漠北天王的利刃鹰犬。因为这些对慕容部而言,是最安逸的——尽管并不能让慕容策稳坐天王之位,生杀予夺,掌控全局。
所以他心中有“仁义”——为了部下安宁,蹉跎岁月,隐忍不发,被逼无奈才投降归顺,走了和他大哥一样的老路。慕容欢如今获封辽东公,在慕容氏祖居之地安时处顺,比起无意义的厮杀,似乎明智得多。
现在部下能安居,慕容策的目的也已达到。
当年大哥慕容欢归周,他年纪还小,不懂大哥走前的悲怆和绝望。天王之位是众人厮杀争抢的中心,为了这个位子,太多的人被殃及。
慕容策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一切,于是固执地学习汉学,冀为漠北的野蛮带来文明。云州血战却告诉他,自己功亏一篑。
现下想来,只有大周能成为自己安身之所。
心中的疑惑尽数解开,孟西洲便不再问了。慕容策走后,他找来穆天阔,询问一二便知道了那个“故人”是谁。
前朝持节漠北并全身而退的使者,陆皑。
“那陆公可是个神人,若不是他,漠北早就闹腾起来。他出使的时候,慕容部势头正盛,差点儿就要大举南下攻城。是陆公折冲樽俎,设下疑兵之计,让慕容部半信半疑不敢出兵。不过那都是前朝了,他死后被葬在洛阳,前朝摇摇欲坠,最终本朝太祖取而代之。现在想来,也是孤胆忠臣了。不过太祖对陆家还是很好的,不至于如慕容都尉所说成为忌讳,洛阳还有陆公祠呢——毕竟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总归是大功一件。”
“这样看来,慕容策真是,成也陆公,败也陆公。”
“哦……都督,我忘了说,陆公的表字是‘含章’。”
11. 第 11 章
“大哥。”
夜色凝重,泥路上的水结成冰。慕容策驻足回头,看见独孤理跟了出来。“理理,你不在孟府过夜么?”
月色如水,独孤理走上前与慕容策并肩,“我睡不惯。”
他是一匹狼,从来不需要多好的宅子和院子。天空是他的屋顶,原野是他的寓所。梁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
“你也知道沙洛尔的事情了?”慕容策试探,“不要伤心,沙洛尔会幸福的。”他把头上的毡帽取下来,按在独孤理头上,“晚上冷,你也不带个帽子。”
“大哥……”独孤理哽咽,“我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嗯……漠北,回不去了。”
空无一人的街道,摇摇欲坠的灯笼,风吹过来,满耳都是窸窣之声。人总要长大,总要经历离别。十四岁的独孤理不明白,他总以为小时候的朋友理所应当能一直相处下去。
慕容策把他保护得太好,人心鬼蜮从来不让他知道。
“我们为什么要走啊。”
“因为漠北不欢迎我们。”
两个人并排走着,独孤理比慕容策低了一个头。他仰视这位大哥,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成为强大的人。只有强大,才能保护身边人。
稚气未脱的他好想快点儿长大,像拓跋广云一样深沉,像大哥一样温和,像西洲一样爱照顾人……路太长了,一眼望不到头,正如月光,笼罩着这片大地,像琉璃一般,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理理,大哥很欣慰,能有你这么一个弟弟。”慕容策长叹,“以后不知道会和多少故人离散,还好,你一直在大哥身边。”
“大哥是英雄,我以后也要做英雄。”
他将用自己的弓和箭,劈开这夜幕,划出一道自己的路来。
第二日,沙洛尔起身告别,天空突然彤云密布,如同压在众人身上般。冷风也开始吹拂,呼啸地刮着,枯枝败叶随风而起,沙沙声不绝于耳。独孤理很早就赶来,云州城不许策马,他就让仆人牵马,自己小跑着来了北边城门。
沙洛尔回眸一望——他终究是没来。
“沙洛尔,今天估计要下雪了,我托侍女给你买了条巾子,你套在头上吧。”孟西洲递给她一条猩红色的巾子,他自己最喜欢红色,故而给沙洛尔的也是红色。
沙洛尔接过去,风越发紧,零星飘了几片雪花。独孤理气喘吁吁的,他给沙洛尔送了一些糕点,用棕纸包的很好,“这些我很喜欢,你应该也会喜欢的。”
“谢谢你们,理理,西洲。”沙洛尔转过头去,没再多说话,猩红头巾在风中飘荡,扑扑作响。前面有几个漠北的人在等她,风越来越大,她举步维艰,却还是向前大步走着。
雪纷纷扬扬地下,身影渐渐辨不清了,独孤理站在原地,脸颊冻得通红。孟西洲第一次看见雪,长安近些年都是暖冬,好几年没落雪了——自他出生起,就没见过雪。
孟西洲伸出手去,雪花掠过他的掌心,他马上将其抓住,融化带来的冰凉之感,令他不由得心颤,“理理,是雪啊。”
“沙洛尔……”独孤理喃喃自语,远处的沙洛尔看不到了,只能看自己肩膀上的“沙洛尔”了。地上枯草很快就被盖上了一层雪,渐渐失去了枯黄的颜色,变为一片皎白。
从此以后,真的回不去了。
回府途中,孟西洲没有骑马,而是走在雪上,独孤理很费解,“你怎么这么开心。”
“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好舒服啊。”孟西洲搓了一个雪球,向独孤理扔去,没成想独孤理敏捷地避开。雪球砸到路旁旗子上,散作雪英,飘飘然四散开来。包子摊主被吓了一跳,但看见是孟西洲,便笑逐颜开,“都督!”
“包子怎么卖啊?给我来两个。”孟西洲牵着马,热气腾腾的水雾扑面而来。他从钱袋子里拿出几文钱,“不用找了,图个吉利,也快过年了。”
“多谢都督!”摊贩笑着接过去,“某想问一下都督,过年会打仗吗?”
“不好说,但你们放宽心,孟家军定会护佑云州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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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家的生意做不做都无所谓,万幸遇见了都督这般肯操心平头百姓的人。哎,我兄弟侄儿不在云州,他们那边儿闹得很凶,漠北的人抢完了就跑,搞得他们只能来云州避难。前些日子漠北差点儿就打进来了,想想就后怕。不过还好有都督啊!若是以后围城,缺吃食的话,小老儿甘心为都督分忧!”
这番话着实打动了孟西洲,他明白了自己踽踽独行这么久,坚持的是什么。太多的人为了功名利禄汲汲一生,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他们不是不知道民心向背,应该贵粟米轻金玉。但口舌之欲往往吞噬了初心,最终,他们翻云覆雨,守朱门酒肉,漠视道途饿殍……当然,其中也不乏自瓮牖绳枢,寻常巷陌中走出来的人,自弱者变而为欺凌弱者之徒,实在令人痛惜。
就好像一个轮回,没有人能逃脱权力带来的诅咒。
然而,看见摊贩大难临头却笑意盎然,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恍惚间,孟西洲眼中浮现父亲的脸庞。
“洲儿,阿爷希望你能够不负百姓,不负孟氏。自你阿翁辈起,孟氏就与众人不同。我们非衣冠世家,也非书香门第,说到底,孟家就是草莽。阿爷不让你纵欲歌舞,也不让你贪杯享乐,就是因为阿爷想看见堂堂正正的孟家男儿,堂堂正正的大周将军!”
浮光掠影,他一瞬间又回到现实。
“老丈,你这几天不要乱跑,总之,云州一定能守住。”
“都督英明神武,小老儿我还怕什么?”摊贩爽朗地笑了笑,“都督再多包几个吧,长史是不是还没用饭?”
最后,孟西洲无奈带着四个包子离开了。一路上,独孤理沉默不语,见他心事重重,孟西洲问:“理理,你又在想事情了?”
“你,我大哥,都很像。”
“诶,哪里像了?”被人说像,孟西洲还有些疑惑不解。慕容策可是漠北名将,北地修罗,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怎么配得上与慕容策相提并论呢。
“一样的万中无一。”
12. 第 12 章
回到府邸,褚司南将邸报放在孟西洲的桌案上。孟西洲让仆人牵马入了马厩,就来到书房,恰好看见褚司南立在桌旁。
他猛地想起,这些天太忙了,都没有好好和褚司南说句话。父亲那边的幕僚跟他提起过,褚司南本来是漠北人,在一次战乱中被孟文蔚收留,从此坚定了待在大周的心,为孟家军效力。
这个人在漠北是什么品阶?遭遇了什么?为何决定留在云州?父亲从来不曾告诉外人,而褚司南身体力行证明了自己的可靠。孟家军每次对外用兵,褚司南都很好地在后方安顿事务,从用兵到粮草,运筹帷幄,褚司南功不可没。
孟西洲拿着手里四个包子,还没说话,褚司南就开了口,“都督。”
“长史,你还没用饭吧……”孟西洲微笑着走向前,“这是我路过包子摊给你带的,趁热吃吧,这几天是越发冷了,稍不注意就快结成冰。”
褚司南的神色有些憔悴,“啊……嗯。”他接过纸袋,还未等孟西洲开口便说道,“都督,我进来身体不适,希望都督能准我两日休息。”
“身体不舒服?要找医师吗?”孟西洲格外关切,尽管褚司南看起来气色很好。
“嗯……无妨,就是心力交瘁,想休息两天。”褚司南心不在焉的,良久才反应过来邸报上的消息没告诉这位都督,“哦,对了,这是长安来的邸报,陛下说了,时节入冬,天气严寒,谨慎出兵,以守为主,若有不测,可以酌情出兵。”
“只要漠北不来搅扰,咱们怎么会去打他们嘛。那……长史,你告假的这两天,谁来替你啊?”
“我手下有人名为裴月明,此人心思缜密,为我佐吏。只不过两日,他可堪此任。”褚司南说完后行了个礼,将手放在腰间斩鲸刀的刀柄上,径直走出去了。他不像孟西洲般将头发扎起来,而是在脑后束了一股,这一点很奇怪,但众人好像都习惯了。
但孟西洲却还没有习惯,他一直觉得这位长史一直在藏着什么。
云州城的马场,格外空旷,比起长安要更为辽阔。天上下着雪,孟家军尽量减少操练,转而农忙,准备吃食和新衣过年。孟西洲稀奇得很,没见过雪,他策马而至,远处白茫茫一片,布满雪的草坪和阴霾天没有界限,连成一个琉璃般的世界。孟西洲耳朵快冻僵了,便带上毡帽,将两侧的暖耳垂下来,向手里哈着气,一身的红色夹絮袍子在远处看来好像是白雪中的红梅。
缰绳变得僵硬,马身上的汗也结成冰,他爱怜地抚着这匹白马,它是自己的战马,也是自己的朋友。在长安城,孟西洲有很多朋友,但没有一个像白马一样和他形影不离。
虽然冷,但是他好开心。做着有意义的事,即便是逆境,他也甘之如饴。
“西洲?你也在?”
孟西洲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独孤理。独孤理骑着一匹粽马,戴着骆驼皮制的毡帽,在下巴处系了一个结。因为天气太冷,独孤理更是换了一身更厚的袍子,腰间的蹀躞带紧紧捆着豹皮捍腰。
“理理,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也想问你。”独孤理驱马而至,二人的马笼头并成一排,共同面对着万顷雪海。
“哈哈。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就想来赏雪啊。这雪踩上去真舒服,真想躺在地上。”
独孤理见惯了雪,自然不懂对方为何有如此雅兴。谁知孟西洲接着问道,“那你呢,为什么大冷天的也来了?”
“看看家。下雪的时候,天地就像融为一体,远远地望,能看见雪,能看见雾,说不定能看见家。”
“漠北是个很好的地方?”独孤理在骗人,他看不见家,只能看见云和雪,但是孟西洲却能猜到他的心事。
“是啊,很好的一个地方。我们住在毡帐里,一到下雪就窝着,围在炉子前,女人们切牛羊肉,做新鲜的茶酪,我们会添柴加火,宰牛羊,把皮剥下来,给女人们,让她们做衣服穿。然后冷冷的牛羊肉泡在热腾腾的茶酪里,牛羊肉热了,茶酪温了。这时候外面再冷都不怕,只要大家都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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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在。”
“是啊,是很不错。我们汉人也有守岁,一家人围在炉子边,喝花椒酒,吃团圆饭。一过子时,穿上彩衣,放爆竹驱鬼。不过今年我回不了家啦,还好能和你们一起。”
“我们?”
“是啊,当然是我们。”孟西洲伸了个懒腰,“你,长史,我,还有慕容都尉,我们可以聚在一起过年啊。我也想尝尝你说的茶酪,听起来好新奇,我没吃过。”
独孤理一愣,他没想到孟西洲能这么快把自己当朋友。雪像鹅毛一样飘在孟西洲的身上,覆了薄薄一层,像是红梅上落了雪。孟西洲伸出手去,几片雪花落在掌心,“理理!这雪化的时候好冰啊!你说我能刮一些做冰酪吗!”
“倒也不是不行,我们漠北在冬天的时候,都会把牛羊肉放在帐外,吃的时候拿出来,你也能拿盆水冻上试试看。不过这天儿太冷了,你不怕闹肚子?”
孟西洲霎时哽住,独孤理说得有道理。他鼻子酸酸的,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身上的雪英刹那间散落,像是摇晃着红梅枝后纷飞的雪。
“你不习惯北边的冷。”独孤理处之泰然,“北境的汉子,正是在苦寒中杀出来的。”
“没事,以后会习惯的。”孟西洲旁若无人地擤擤鼻涕,“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你知道长史和漠北有什么关系吗?”
“是有那么一层关系……”独孤理回想着,“听说拓跋政有个智囊,长史是他曾经收养的孩子。这个智囊轻易不出来见人,他是大周的臣子,变节之臣。大周的皇帝听说他降了,就把他全家杀了,这下子是回也回不去,所以干脆待在漠北,为拓跋政出谋划策。哼,若不是他,我和大哥不可能被逼到如此绝境,慕容部和独孤部也不会折损大半,和孟家军两败俱伤。我大哥敬仰老孟将军许久,本是君子之约,互不侵犯,若不是这个鬼点子多的人想要借孟家军之力削弱我大哥,根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好像叫……褚牧。”
13. 第 13 章
漠北的拓跋部王帐也下了雪,然而帐内却隔绝一切寒冷,温暖得好似冬天没来过。拓跋政悉心照料着帐中人,吃穿用度皆按照自己的规制来,从不亏待了他。
褚牧自出使被俘投降后,拓跋政便待之如上宾。他明白自己帐下最缺聪明人,褚牧能在万人之中被选来出使,自然有些能力。但是大周的人总喜欢拿褚牧和陆皑比,不比还好,一比就相形见绌,褚牧好似一个无耻贪生小人,助纣为虐,差点灭了南方王朝;而陆公却谈笑自若,风云变幻不易其色,于敌营中全身而退。
药煎好了,是拓跋政花重金从大周买来的救命药。褚牧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死了好啊……多少人盼着他死。人人都说苏武李陵,但是人人都只记得苏武。
他阖上双目,想起当年。自己风华正茂,想辅佐明君,立万世基业。陆皑出使多年后,漠北又欲南侵,草草建立的大周不得不再派出使者,希望能起到陆皑一样的作用。褚牧临危受命,持着旌节就来了漠北。漠北天王又不是傻子,这一模一样的当怎么可能上?
半月后,拓跋政秘密召见褚牧,抽出马刀,把刀刃横在褚牧脖子旁一寸。“上使,我这刀很快,只要下去就手起头落,你还想再骗我和天王?天王向来不怕南朝,就算我杀了你,他也不会过问。”那时候拓跋政还不是天王,只是拓跋部的狼主。
那一刻,褚牧动摇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拓跋政就凑近他,附耳说道,“你是聪明人,知道我不甘居人下,或者,你帮我坐上天王之位。”
“狼主让我考虑考虑。”
“考虑?你已经考虑了半个多月了,我在长安的探子都说了,你家里人都已经被皇帝诛连,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他攥紧拳头,心如刀绞。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他效忠的皇帝,只因为自己滞留漠北太久便怀疑自己已经投降了么……只因此就灭了自己的族?他苦学半生,不仅没派上用场,还殃及全家?
忠臣是做不成了,不如用尽毕生所学,做个逆臣,遗臭万年。
“好,我答应狼主。十年之内,狼主必会成为漠北之主。”
他后来又收养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的身世特殊,是被掳来的汉人女子和胡人□□后的孩子,胡人视之为杂种,但褚牧却待之如亲子,时时在侧提点。可能是为旅偏怜客,贪杯惜醉人,他们都是不被人尊重的存在。他还给这个孩子起名“司南”——名为司南,实为思南啊……
可是几年后,这孩子却问了他一句话:“义父!你是不是想要回南朝?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孩子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汉人,始终心向南方,觉得褚牧是在等待时机。但褚牧却抚了抚他的头,“孩子,我已经不是南朝之人了。”
“怎么可能!他们说您是汉人,说您以后会回去的!”男孩有点不敢相信,“过几日拓跋政就要即位天王……难不成,您真的想为了漠北打自己的故乡吗?!”
褚牧不想再回答,但男孩一直逼问,“您真的连自己的家都忘了吗?!”
“我早已无家。”
“司南敬您爱您,却不知您是如此变节之人……希望义父能放司南归南朝,我心系大周,一直都在想着回大周。”
褚牧虎口处爆起青筋,“你……你……一个晚节不保的人,倒是教出来一个守节不移的孩子!好,你走吧,跟着商队走,想去哪儿去哪儿!”
男孩磕了个头,拜别了褚牧。
没过一会儿,褚牧忽然喝止住他,“等等。”男孩回头,褚牧背对着他说,“替我看看……长安还有褚家么,或者说,当年的褚家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天王待我不薄,是我贪慕名利,不愿自戕以成忠臣之名,你不要学我,去你想去的故乡,好好地在那儿待一辈子吧,不要离了故土,像我一样……”
男孩转身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而后,就有了孟文蔚帐下长史褚司南,屡建奇功,协助北境都督孟文蔚建立孟家军,与漠北精锐相颉颃也不在话下。掐指一算十几年了,一语成谶,褚司南再也没有回来。现在褚牧病重,行将就木,脑海里浮现的,还是褚司南的孩子模样。
这个孩子,现在应该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了……那他该长什么样呢?应该穿着大周的衣服,圆领袍,蹀躞带,六合靴,头上再系一个幞头,然后体格健壮,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他应该有汉人的聪明,和漠北人的雄豪,哎,怎么就成长史了,应该横刀立马,率军迎敌呀。
想来想去,褚牧就忍不住嘴角微翘,十几年过去了,这孩子长大了,自己也要进棺材啦。
拓跋政屏退仆从,自己掀帘进了帐中,“太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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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人煎的药好了,您要起来喝药么?”
曾经的轻蔑化为尊重,与褚牧的尽心辅佐分不开。若没有褚牧,拓跋政不可能十年之内分化强大的慕容部,统御漠北——当年的慕容部是漠北共主,在褚牧的计策下渐渐分崩离析,从屈居人下,到愤而投敌,一步步走的险招让拓跋政不得不佩服。
不知为何,褚牧感觉自己现在好像充满了力气,想了想,可能是回光返照罢。他不靠人便直立起身子,“多谢天王知遇之恩。”
拓跋政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其实……”
其实他在骗褚牧,但这个骗局,他不想说。当年,大周皇帝本没有下令处决褚家全部人,是他诱降,才使褚牧铁了心效忠自己,而后周国皇帝震怒,诛连褚牧三族。这些话拓跋政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但还是决定闭口不谈。
“天王,你万不能娶丘穆陵部的狼主,她非善茬,城府深不可测,我尚且看不透。”
“你是说阿丽哈?她嫁过三次男人,然后守了三次寡,部落里的法师说她此生只能嫁给大富大贵之人,我不是么?再说了,她一介女子,能如何兴风作浪?”
见苦劝未果,褚牧叹了口气,“只怕这女人,能搅弄风云,将拓跋部基业毁于一旦啊。总之,天王一定要传位于广云王子,漠北不能再因为这个位子争来抢去了。”褚牧咳嗽数声,喉咙的痰化不开,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颊早已凹陷了下去,苍颜白发,比以往都颓废。“天王万不可攻大周,虽然有一部分我的私心,但……广云王子使计逼退慕容策,天王就未听我劝,漠北今非昔比啊!”
大周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尽管自己身陷敌营,为敌效忠,他还是尽可能劝阻拓跋政攻大周。只不过前些日子自己病重不见人,才使拓跋广云有机可乘,借攻云州之机,将声望甚重以至于阻碍自己上位的慕容策逼退。不过,当所有人觉得这是褚牧应该会做出来的事后,真假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躺了下去,倏忽间陷入一片混沌。
“周国就那么好?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念着它?太傅啊太傅,漠北才是你的归宿。”拓跋政叹息,“你的这种话我不愿再听,周国膏沃之地,如今孟文蔚南返,继任的是个毛头小子,正是攻伐良时,机不可失。”
拓跋政昂起头,无所顾忌地走出帐外,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14. 第 14 章
拓跋政走了,连带着警卫少了大半。褚司南在远处观察许久,等守备松懈了才敢过来。他素来谨慎,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蹑手蹑脚,趁其不备转到身后,三两下便敲晕了所有的守卫。
褚司南掀开帐帘,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惹得他轻咳两声。床榻上是阔别已久的义父,他难掩激动跪倒在侧,“义父……”
褚牧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当年那个男孩,睁开眼忽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顿时吓了一跳,“你是?”
“我是司南。”
“司南……”褚牧哆嗦着,“孩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让义父看看,”他竭尽全力直立起来,抚着褚司南的手。这双手布满老茧,挽过雕弓,执过柔翰,从当初的柔弱不堪,变为如今的蛮力过人。
“义父,孩儿不孝,十几年了也没有回来看看您。”褚司南泪如雨下,没想到这次见面竟然是在褚牧风烛残年之时。
“哎,孟将军待你还好吧?我与他曾是私交,他为人厚道,又不计前嫌。”褚牧爱怜地看着褚司南,“又高又壮,在北地待久了都是这样。”
“一切都好。”褚司南哽咽,“义父,当年的事……”
“我没放在心上,你何必自苦啊。对了,北境都督府这些日子还好吧,我听说慕容策投降了,此人智计与勇猛兼备,本是天王的不二人选,但其生性君子之风,在漠北鹤立鸡群。投降了也好,他是不会诈降的,大周得一慕容策,实乃如虎添翼。”
“嗯,他们已经入城,我已将他们安顿好。”
“哈哈,我这辈子还真是作恶多端。也罢,临了了做件好事,顺水推舟,送大周一个慕容策好了。这离间计是广云王子所谋划,我本欲劝阻,但后来一想,对于拓跋部,我实在是仁至义尽,以后拓跋部何去何从,就看天数吧。”
拓跋政无过人才能,论打仗用兵不如慕容策,论内政用人不如褚牧,得此二人用之,拓跋部才能傲立漠北。现在一个逃,一个病,享国已久的他踌躇满志,只消一步就跌入万丈深渊。
“司南,”褚牧血气上涌,止不住地咳起来,“过几日天王会南下,你此番回去一定要戒严。据我观察,天王不一定会主攻云州,更有可能分兵而攻,这次他孤注一掷,我是劝不住了,你一定要慎之又慎。”
褚司南连连点头,“司南记住了。”
“对了,这次北境易主,总不能派个小孩子来吧?长安就没派一名大将来?小孩子怎么能坐镇三军。”
“义父,恕我不能告知。将领派遣,是陛下的意思。”
“哦——”褚牧心领神会,“是在蒙蔽漠北各部?现在的大周皇帝倒是有意思。我劝不住天王了,这次是福是祸,就看——”
顷刻间,褚牧咳出一大片殷红的血,他这才知道方才不过是回光返照。气力渐渐不支,心神也耗竭了,褚牧双眼无神,强挣扎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长安如何?”
“风物繁华,风景依旧,远胜于义父离开之时。”
听完这席话,褚牧才放心地闭上眼。他躺在床上挥挥手,示意褚司南快走。也对,马上拓跋政的守卫就该交接,褚司南若再不走就会被发现。
褚司南作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一如上次的告别。
褚牧不知道的是,长安的褚家早已荒芜,茅草丛生,郁郁繁茂得高过围墙——这所宅子货而不售,于是便一直空着。只不过跟街衢熙攘的长安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傍晚,褚司南终于打马回了云州城,刚拴好马就听人说,孟西洲要见他。
“长史,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孟西洲有些生气,披着大红氅衣正襟危坐,“我问了天阔,他告诉我很多事情。”孟西洲的表情绷得很紧,但没过一会儿就打了个喷嚏,鼻涕控制不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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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外流,“啊,不好意思,昨天看雪太入神了,忘了披个氅衣。”
“小将军,”褚司南有些释然地看着孟西洲,侧过身把门窗关好,给炉子里添好新炭,“我的过去,老将军都不曾过问。”
孟西洲从衣服夹层里掏出手帕擤鼻子,“啊,是吗,可我很好奇。天阔告诉我的都是只言片语,我想听你说说看。你也别站着了,”孟西洲指了指旁边一个矮凳,“坐,快坐。”
“嗯……”褚司南一挥衣摆,稳稳地坐了下来,“小穆一定提到了褚太傅吧。”
“是啊,他是你什么?天阔说,不能因为你们一样的姓就妄加揣测,大周也有穆姓的将军,可跟自己却没什么关系。”
“他是我义父,被拓跋政诱降,而后做了帐下谋士。我与拓跋政没什么好说,这个人自私自利,凡是阻碍到自己的,都能不惜一切代价除去。”褚司南的声音越来越冷淡沉静,“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那你怎么甘愿效忠我阿爷呢?”
“老将军是北境的希望,下官也有私心,希望小将军能承继他的魄力。”褚司南颔首,“小将军这些日子做得不错,老将军若是在,一定会欣慰。而我作为他的幕僚,也愿辅佐小将军,等他归来。”
孟西洲眨巴着眼睛,刚刚踏雪归来的手脚本是冰冻无比,而现在却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眼看孟西洲瑟缩的模样,褚司南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暖炉,“将军或是需要这个?”
“啊对对对,多谢长史,不过你千万不要告诉理理,不然他又该笑我了!他那个人,像火一样,那么大的雪就穿一件袍子,还不觉得冷!”
听了这番话,褚司南笑意难抑,“将军,那是上好的骆驼皮,比你身上夹絮的袄子要暖和多了。”
什么?皮袍子这么暖和?他在长安从来没穿过!“长史,府上有这样的袍子吗?我也想要一件!”
15. 第 15 章
长安送来邸报,上面赫然写着陛下命北境偃旗息鼓,明年秋后点兵。老将军伤势减轻,孟家无虞。穆天阔看得出神,裴月明自账房出来走到他跟前伸了个懒腰,“老穆,看邸报呢。”
“啊……是啊。时节越发冷了,难得不用打仗。前些日子,河水都红透了,腥得百姓至今不想吃鱼,咱们也折了好多弟兄。”穆天阔将邸报封好,整整齐齐放进纸封里,准备送到孟西洲的书房。
“你说这漠北天王还真敢打。不过,咱们大周能怕他?”
穆天阔摊手,“谁知道呢,慕容部和独孤部已经入城安居了,不知道收拾出来的宅子住得惯不惯。”
“有的住就不错了!明年农忙,他们也安逸不了,得跟咱们一起去地里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北境有不少荒地,改朝换代的时候死了不少人。现在中原迁过来不少,登记造册能累得人头晕眼花。这开荒啊,也是个力气活。”裴月明得意洋洋,“有的忙咯。”
昨天的雪停了一夜,今天晌午的时候又开始下,“这雪没个停了。”穆天阔皱眉,“真怕漠北……”
“你住口!还想不想过好年了!乌鸦嘴!”裴月明连忙捂住穆天阔的嘴。
“不好啦!”都督府门口快马送来一个斥候,“漠北大军正赶来!是拓跋部!拓跋部!现在离云州城不到五十里!”
穆天阔怕了,他不知道究竟怎么打。慕容部和独孤部能相信吗?新来的都督又是没上过战场的,难不成长史提着斩鲸刀亲自上?五十里,五十里啊!
二人面面相觑,褚司南与孟西洲自书房走出,孟西洲道:“莫慌,我昨日命人加固城防,往墙上浇了不少冷水,现在估计能抗一会儿。”
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穆天阔和裴月明还是不敢信这位都督,当年赵括也是如此夸夸其谈。云州城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皇帝做决策的时候就没想到这一层吗?!
“都督!”来人是个生面孔,“吾乃燕王幕下斥候,烈云郡主离此地不到三十里,请都督做好准备。”
原来皇帝早就想到这一层,暗中命令烈云郡主支援。穆天阔松了口气,烈云郡主是女中豪杰,更是大周目前唯一的女将。她作为燕王长女,多次替父掌兵,为大周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此情此景,孟西洲的目光却很微妙——因为年纪小,被默认只能受人帮助。不过也能理解,没有人愿意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还未加冠的小孩子。
下雪了,一片片的雪花落下来,给人的感觉是灰蒙蒙的。孟西洲没有上过战场,他深知打仗不是儿戏,不是谋略与谋略的较量,而是千万人的角逐。烽火狼烟,箭矢齐发,相比起运筹帷幄的从容不迫,更多的是哀嚎与死亡。
孟西洲心紧张得砰砰直跳,但还是强行鼓起勇气。苍茫的天不能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众人更是在期待他的命令。
“全城戒严,孟家军,随我迎战。”
数九寒天,北境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枯黄草茅一簇一簇地长着,拓跋广云骑在马背上望着远处,呼吸之间,干冷的空气多了濛濛水雾——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又起了大雾,灰茫茫的一片,弥望看去,不知云州城在何方。他紧皱着眉,这次出兵实在是始料未及,一向老谋深算的父亲怎么会做这个决定?漠北需要休养,出兵绝不是现在。但作为拓跋政长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带兵了。
士兵衔枚进军,马也带着嚼子,一队兵马不发出一丝声音,颇像暗夜里的游魂。风雪载途,没人想要在这么冷的天命丧荒野,他们都在想念着毡帐的温暖和家人的陪伴。
云州城像是死了一般,没有灯火,望楼也了无生机,难不成是空城计?不对……拓跋广云细想着,汉人冬季罕少行军,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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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守城的人都没有?
“大哥,”拓跋硕云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设下空城之计,诱我们来攻?你看,汉人把粮食都收割完了,明摆着是请君入瓮。”
“到底在搞什么鬼。”拓跋广云的声音阴冷,“你去看看,前面都有什么。”
拓跋硕云气不打一处来,他本就不想出兵,这个哥哥太想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结果把慕容叔叔逼走。好了,现在要拓跋硕云自己领兵出战成就天王长子的威名,真是打肿脸充胖子。
“好好好。”拓跋硕云带领着一队人马,向迷雾深处行军。他本就极为不耐烦,更不喜拓跋广云的作风——明明家有美娇娘,却撂下牒云部的美人,就为了打打云州城逞威风?沙洛尔真是遭了血霉,嫁给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男人。慕容策都没打下云州城,拓跋广云能行?想着想着,他更无心留意身边敌情。
嗖的一声,一支箭掠过拓跋硕云的毡帽,自眉间擦过,差几寸就能横贯他的太阳穴,“有敌人!”这一声顿时暴露了他的位置,埋伏在草丛里的弓箭手纷纷朝着拓跋硕云射来。
“大哥救命啊!救命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拓跋广云气得咬牙,抽出腰间的马刀,“迎敌!”可这夜太黑了,敌在暗我在明,谁能知道下一枝冷箭会从哪里钻出来?拓跋广云的听觉极为敏锐,他觉察到有一小队人马悄悄潜了过来。
“谁!”马刀劈开夜幕,鸣出深沉的呜咽,拓跋广云眼神似狼,一下子便认出来人,“独孤理!”
“哼。”独孤理将弓放好,同样抽出马刀来,“怎么上次不见你来?”
“叛徒。”
这一句话如燎原业火,点燃了独孤理的怒气,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紧夹马腹策马便是冲锋。见主帅厮打,士卒更是混战,天地霎时混沌起来,漆黑的夜似乎没有尽头。
16. 第 16 章
独孤理和拓跋广云就这么扭打在一起,被压抑了很久的独孤理终于得以体现出自己的狼性,他没有獠牙,却比最凶狠的狼还要有侵略性,突然一个不小心,二人跌落下马,在枯草丛里翻滚了几个来回。
“叛徒?哼,那是我大哥,你要杀他?!我无父无母,他对我恩同再造,你要杀他,还说我是叛徒!”独孤理气得怒发冲冠,拳拳朝着拓跋广云的太阳穴打去。旁边的枯草茂被二人压倒,霎时匍匐了一片。
拓跋广云更不甘示弱,自小他们就习惯了打架,只不过这次非同寻常。曾经只不过是少年意气,而现的却是生死搏斗。拓跋广云忽而在上,抽出腰间小刀就想刺独孤理的双眼,然而他愣住了。
就是这一秒的迟疑,后背一枝箭直直射了过来,正中拓跋广云的右臂。
“理理!”
是孟西洲!独孤理趁势从拓跋广云的压制下逃出,捡起地上凌乱马刀,架在对方的脖子旁。
此番孟西洲隔了数人却能稳中拓跋广云,可见其箭术精湛。只要独孤理挥刀,拓跋广云必死无疑,可是他如同刚刚那般,也踌躇得不敢下手。
他们曾经是并肩而战的好朋友,怎么可能下定决心杀对方?独孤理不敢再动,等着孟西洲率兵靠近。
拓跋广云见状一声令下,命众人不要再战,于是拓跋部和独孤部的厮杀渐渐停了。困兽犹斗,这次他一败涂地。“动手吧,我害你大哥,还差点送你上死路,你为什么不杀我?”
生死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独孤理迟迟不肯动手,拓跋广云气急,“不要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郡主说了,最好留活口。”孟西洲转身下马,甲胄散发着寒光,赤红袍子随风起舞,“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次进军的规模不大,没有上次那么惨烈。漠北果然是强弩之末了。来人,这位可是贵客,把他绑好了,不得太过无礼。”
怎么可能没有怒气呢?孟家军几个人拿着绳索,眼神中的杀意足以把拓跋广云凌迟。孟西洲观察着四周,拓跋部的士兵疲惫不堪,无心恋战,还有几个纷纷弃甲曳兵逃回漠北。剩下的人面目浮肿,一看便是好久没有饱腹,纷纷束手就擒。
“你们南下做什么?”
胡人汉子瑟缩着,脸上满是冰碴子,透红的脸皲裂,眼中的恐惧不言而喻,遽尔说了一些孟西洲听不懂的话。裘安都在侧,眼看孟西洲不识漠北话,便主动请缨,“都督,他说好久没吃饭了。”
“啊?所以要抢吗?”
“都督,他说是。”
“抢不到,就硬抢?”
裘安都还没张嘴,胡人汉子便拼命点头。
“硬抢不过,就攻城略地然后再抢?”
听见孟西洲的语气渐渐激动,这下胡人汉子就差跪在地上求饶命了。孟西洲强压心中怒火,“杀降不祥,安都,把这些人掳回去吧,虽然刚刚逃了一些,不过剩下的也不少。他们真有力气,背水一战,竟然伤了我们这么多人……不过我更好奇的是,拓跋部无人可用了么,要派王储来领兵作战?”
“将军,”独孤理看拓跋广云已经被缚得老老实实,这才收了马刀,“天王子嗣众多,他只是长子却不是嗣位之子。漠北部落向来是力蛮者有声望,更容易成为继任者,”独孤理指向孟西洲身后的拓跋硕云,“这位也是天王之子,不过跟广云王子比起来实在是太怯懦了。”
拓跋硕云早就被捆得死死的,每日醉酒纵歌的他根本没有真刀实枪干过,见此情此景差点被吓破胆,一直喊着“壮士饶命”,就连这句汉话都很不流畅。
“啧。”孟西洲摇头,他想起长安那些与自己一起长大的膏粱子弟,“居安不思危,真正天塌了的时候,怎么可能幸免?酒肉声色是伐性之斧,男儿本就不应沉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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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并带走吧,他们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远处云州城,灯火亮了起来,指点着众人的归路。城门上烈云郡主两手撑着,虽为女子之身,却丝毫不让人觉察出柔弱,反而有几分多少男子望尘莫及的豪杰英雄气。
“我早说过此次必胜,都督还多有怀疑,”烈云郡主下城门迎接,“果然,拓跋部一时不敢派大军前来,在城外包围全歼,省得他们再来搅扰。对了,斥候再去探一下,这些兵马很有可能只是小打小闹,我怕重头戏在后面。”
不愧是燕王长女,雍容气度,指挥若定,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成为名将的路上,孟西洲还有很长路要走。他下马对烈云郡主行礼,“这次多亏了郡主从中相助,不然……”
“不然如何?你手下有慕容策,还有独孤理,更是有褚司南,就算我不来,照样也能击退他们。”烈云郡主看向褚司南,“褚长史也废了不少心力,陛下密令我在此直到警备解除,那这段时间就多叨扰了。”
“嗯,待会儿我命人为郡主收拾寓所。”
“你十五岁,便敢提刀挽弓上战场,陛下本来颇为担心你无法驾驭北境,现在看来你有名将的潜质,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大周男儿若个个同你这般,天下人无忧矣。”
孟西洲被夸得有些害羞,他当然知道这是郡主的客套话,“郡主,我只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少来,我可不喜欢文人迂腐自谦,褚长史同我说了你这段时间,又是操练士兵又是采买械备,花了不少自己家的钱,就凭这些,多少人难与你同日而语?”烈云郡主道,“我看啊,你也消瘦了不少。慕容策呢?他们慕容部的牛羊肉很好,我可要跟他要几头送你府上!”
什么?!慕容策和……和烈云郡主居然是旧相识吗?孟西洲难以置信,“慕容都尉还在……还在忙着城防事务,我……我去喊他?”
17. 第 17 章
经褚司南解释,孟西洲才知道,当年慕容欢投了大周被封为辽东侯,慕容部一分为二,另一部分跟随慕容策归顺新兴的天王拓跋政。燕王镇守燕地,慕容欢镇守辽地,二人管辖区域接壤,故郡主方能与辽东侯有所往来。
庆功宴上,众人欢聚一堂,慕容策也来了。
“家父与侯爷相交甚深,侯爷是都尉之兄,想来多年未见了吧?”郡主道,“此番没能让都尉大展雄风,是夜来之过,自罚一杯,望都尉不要放在心上。”
“夜来”是郡主闺名——她的名字是李夜来。女子的闺名本是不能随意唤的,李夜来却觉得名字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不能叫呢?
孟西洲虽坐在主位,但他还是能察觉到所有人都在与李夜来互相寒暄。
或是察觉到喧宾夺主,李夜来忙打着圆场,“小将军神采奕奕,颇有令尊当年的气度风范。”
“我不过十五岁,怎么能和阿爷比……”孟西洲垂着头,“郡主别抬举我了。”他目光转向四周,发觉独孤理悄然离席。
都督府大牢内关押着拓跋广云,小小的窗口施舍似的射进几缕光来。拓跋广云伸出手去,抓不住,放不下。他是最尊贵的王子,眉如棱,鬓似猬,论蛮力与智谋,本来拓跋部除了褚牧,无人能与他匹敌。光辉的人生本应属于他,王位,十八部共主,都应该是他的!就连自己的妻子,也是万中无一的美人。然而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拓跋广云。”
是独孤理的声音。拓跋广云站起身来背对着来人,“别可怜我,我不需要你可怜。”
独孤理手里捧着宴会上的酒食,食案上还有拓跋广云的刀——这把刀在俘虏它主人的时候被击落了。“趁热吃了,云州城很冷,不吃饭会死。”
“我说了,我不——”
“拓跋部出事了吗?你就没有要同我解释的?”
独孤理一语中的,拓跋广云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臂之间,“我阿爹昏迷了,现在整个漠北归丘穆陵部那个女人管。”
“什么?难道不是你——”
“不是我,”他无奈地看向独孤理,“很讽刺吧?因为我没有威望,独孤理,那女人太会骗人了,她根本不是温和良善的人,她嫁给我阿爹不是做王后,而是为了——为了做天王。”
“不可能,溦姐姐怎么可能会……”
“咱们都被她骗了,那女人不是羊,她比狐狸还要阴险算计。她先是跟众狼主说,我想继任必须有说得过去的功劳,然后不动声色把整个拓跋部牢牢掌握在手中,派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和你们厮杀——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一定打不过你们!”
“那你为什么要来?”
“是啊,当头狼被所有人怀疑是否具有首领风范,斩获战果或许就是平息疑虑的唯一途径。”拓跋广云望向独孤理的眼神犹如樊笼中的困兽,“我没得选,我想赌一把,所以我输了。”
拓跋广云经历这一败,在漠北立足就显得尤为艰难。“西洲不会杀你的,他一定会放了你。”
谁知拓跋广云冷笑,“还不如杀了我。话说,你和那个红衣服的关系还挺不错?”
“与你无关,饭送到了,我走了。”独孤理转身就走,拓跋广云却一下子喝住了他。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叛徒,没想到你和慕容叔叔关系那么好,我本以为你会回来。”
独孤理越想越气,“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沙洛尔不喜欢冷冰冰的人,沙洛尔喜欢吃茶酪,沙洛尔还喜欢穿水蓝色的衣服,你知道吗?你都不知道,但她现在是你的妻子。拓跋广云,我劝你一句,以后活的像个人样,别只知道算计,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拓跋广云走到这一步可真是众叛亲离,他还有退路吗?丘穆陵溦曾经是亲厚稳重的姐姐,现在却张牙舞爪。屈居在这个女人之下,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是他连面对死的勇气都没有!那冷冰冰的墙,只消撞上去就一了百了,可拓跋广云就是不想。
为什么不想呢?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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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洛尔,还是因为不甘?他苦思冥想,也不明白自己。
拓跋部王帐,丘穆陵溦高坐于天王之位上,她虽是女子,周身的气度却与此位极为贴切。一身夹絮的绯色胡服外罩着白色貂皮,犹如披着一件披风。刚成为王后的她,头戴华贵金饰,长长的流苏从鬓边垂落,一直垂到胸前。
“王后,牒云夫人刚刚想要出去,被我等拦下了。”
听到这个消息,阖目的丘穆陵溦睁开眼,“沙洛尔?她想怎样?带她来见我。”
沙洛尔穿着朴素的衣衫,用斗篷遮掩得很好。面对如今这般陌生的丘穆陵溦,她并不敢直视。
“你要去云州?”
丘穆陵溦居然知道?!沙洛尔难以置信,“阿丽哈姐姐,你猜到了?”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心里想的什么,我明镜似的。你要去救拓跋广云吧?独孤理和慕容策都在,这么一份情意,你想掉几滴眼泪然后救他回来?”丘穆陵溦将局势看得透彻,“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是不喜欢广云的吧?他此番回不来,我就给你另找一个丈夫,如何?”
的确,沙洛尔并不喜欢拓跋广云,但是现在她已经嫁过来了,“阿丽哈姐姐,你玩弄人心,你变了。”
“我?我变了?”丘穆陵溦的声调高昂,“都下去,我和广云王妃有话要说。”
王帐只剩下了两个人,丘穆陵溦开门见山,“我不想你去送死,拓跋广云这次是彻底得罪大周,而他帐中的僭越铠甲,更是证明他有不臣之心,欲弑父自立。沙洛尔,这么一个乱臣贼子,你做他的婆娘,不如及时止损,反正,你也不喜欢他。”
“他有没有僭越,阿丽哈姐姐您心里没数吗?或者说……我现在应该叫您王后?只不过几副铠甲,你便想陷害拓跋广云于死地,要他众叛亲离!”
眼看沙洛尔怒目圆睁,丘穆陵溦一点儿也不气。她看过太多部落的火并了,从慕容部一家独大,到冰消瓦解,再到拓跋部如日中天,盛世凋朽……她见过的刀光剑影,比沙洛尔要多的多。
18. 第 18 章
“沙洛尔,我不会生你的气。你只是个小姑娘,怎么懂男人们的勾心斗角。我狠毒,拓跋广云就干净了么?我告诉你,他使计暗害阿策,要阿策攻打大周最为坚固的云州城,好坐取渔翁之利,继而借着援助阿策和理理的由头,回漠北后便顺理成章坐稳王储之位。阿策本不知他如此心狠,最后无奈之下投降。”丘穆陵溦眼神中似有熊熊烈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就狠毒了?我玩弄人心又如何?你该不会以为,从丘穆陵部的小郡主再到狼主,我一直都是温柔敦厚的阿丽哈吧?”
“你……”
“你还想说什么?都说出来,总之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去云州城做这画蛇添足的事。漠北下一步计划我已安排好,你只需安心待在帐中,等拓跋广云回来。”丘穆陵溦又合上双眼,“不要在这里强词夺理,坏我的清净。”
“那你嫁给天王,也是利益使然吗?”沙洛尔说道,“阿丽哈姐姐,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我根本就没有认识过你。我会去救拓跋广云的,虽然曾经他是我最讨厌的人,可毕竟……”
“毕竟,是你的丈夫,对么?”丘穆陵溦蹙眉,“你真是牒云铄的好女儿,拓跋广云的好妻子,拓跋政的好儿媳。我最恨这一点,女人从来不由得自己,她们不能势利,不能任由自己性子来,要忍辱负重,要为了家族为了丈夫付出一切。我敢打赌,若是你陷在云州,拓跋广云绝对不会亲自去救你。你想感动谁?感动你自己吗?!真是个娇生惯养的蠢货。”
沙洛尔心下气恼得很,却又不敢直接与丘穆陵溦争吵。“阿丽哈姐姐,你坐上了本不属于你自己的位置,就不怕天王醒过来报复你么?”
“报复?沙洛尔,这个位子,本就是最为剽悍的狼主居之,现在漠北各部,有谁能强过丘穆陵部?怎么,男人做得,我就做不得?拓跋政是狼主,我丘穆陵溦也是狼主。只不过以前坐上这个位子的都是男人,我打破了这个规则而已。”
阿丽哈在漠北语里,是洁白的意思。沙洛尔心目中的阿丽哈,永远都是纯洁善良又照顾人的大姐姐,谁知现在的阿丽哈,心机城府丝毫不输拓跋广云。沙洛尔还怀疑,天王的昏迷是丘穆陵溦一手造成的。
看着沙洛尔天真明媚的模样,丘穆陵溦心下不忍。曾几何时,她也是无忧无虑的小郡主,然而漠北王位厮杀,夺走了她父亲的性命,作为老狼主的独女,她撑起重任,多少人觊觎狼主宝座,可她靠着自己的心计,粉碎了一次又一次的阴谋。纯白意味着软弱可欺,怎能在群狼环伺下生存?
天很蓝,微风吹来枯草的气息。碎开的冰漂浮在水面上,牧民来河边饮马。你所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吗?光的背后又有多少暗影?说到底十五岁的沙洛尔,能明白什么呢?
拓跋广云倚在墙壁上,垂着头。牢门外的餐案他未动过,可能这是自己最后一点倔强。囚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依稀可闻脚步声。拓跋广云道:“我说了不要再……”
“是我。”
来人是慕容策,拓跋广云一下子便泄了气。按理说来,他陷害了这个人,自然会无比心虚,而这个人也应该露出凶狠獠牙。杀人不过头点地,慕容策战场上所向披靡惯了,而他拓跋广云又是死敌,再怎么说也不可能……
“你没吃饭?”
不对,为什么这个人居然不关注别的?“慕容策,你要杀我就快些,别婆婆妈妈的。”
听到这席话,慕容策先是一怔,旋即释然,“我不是要来杀你的,趁人之危,非我所为。论辈分,你是我侄儿,天王是我兄长,我怎能同室操戈。”
“讽刺,太讽刺了。”拓跋广云转过身去,不想面对慕容策,“你对着一个习惯自相残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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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不要同室操戈,真是贻笑大方。慕容策,你那一套在漠北行不通的。”
“既然如此,殿下的也行不通。”慕容策徐徐说来,不紧不慢,“我听闻,现在的漠北天王,由阿丽哈来代任?”
“她是你老相好,这次让我出丑,不就是替你出口气?她是真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嫁给我阿爹,祸害我们拓跋部。这女人就是个祸害,嫁了三个男人,结果每个男人都不得善终,你是不是在想还好没嫁给你。”
“不是,我不信怪力乱神,”慕容策的语气忽然变得冷峻,“阿丽哈温厚良顺,非是灾星。”说着说着,眼前似乎浮现了少年时期的诚挚爱恋,阿丽哈待在毡帐中,慕容策在帐外唱着男子给女子的情歌,一首又一首,就盼着阿丽哈能够从帐中走出来。这次出兵,他本想带上她一起走——因为知道很有可能回不来。但是阿丽哈拒绝了。
“我从小就听说你们的故事,你为了赢得那女人的芳心,在帐外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情歌。慕容策,你是多少漠北女子想要嫁的男儿,怎么就只倾慕她一个人?”
慕容策想起与阿丽哈的点滴,就连“溦”这个名字,也是慕容策取的,只因他们相遇那天,天上下了些许小雨,“溦”正好是小雨的意思。现在想来,或许一开始慕容策就不懂她。
“我们一起去大周吧,到了南方,我们就在一起……”
“不。我不会去周国,那儿的女人只能相夫教子,困在宅子里面一辈子,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阿策,你走吧,我留下来,有些事情你做不到,我就替你做。”
“什么?”
“你所说的安宁与平和,好像只有周国才能有,我想让漠北也能安宁下来,为此,我必须留下来,做你做不了的事情。可能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变了,但只有你知道,我永远都是阿丽哈,你的,溦。”
19. 第 19 章
夜晚,星河耿耿,北境难得有个大晴天。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都督府内外喜气洋洋的,贴了年画和对联,又做好了屠苏酒和椒花酒,各式各样的点心佳肴一应俱全。慕容策更是从慕容部选了几头牛羊,献给孟西洲。此外,独孤理还十分贴心地为孟西洲带来了骆驼皮的袍子,穿上去刚好合适。但褚司南皱了皱眉,“都督正长身体,袍子应该做得大些。”
厅堂内暖融融的,焚的是上好香炭,不仅没有呛人的烟气,更是多了丝丝幽香。“烈云郡主呢?她不留下来吗?”
“郡主自然是回去跟家里人一起了。”褚司南笑道,“将军怎么能强留她在此呢?燕王地界上还有不少事要她操心。”
“唉,也是,我们四个倒也还好!”孟西洲命人将炭炉放好,又嘱咐仆人们进屋,“外面冷,你们和我们一起守岁呀!谁还不是娘生娘养的了,为啥不能守岁呢?”
独孤理看得眼花,团圆饭里有不少都是大周独有,面人,点心,蒸菜,烧鱼。“没有茶酪!”独孤理激动地拊掌,“我去找些奶酪来我们好做茶酪!”
众人都笑了,本来宽阔的厅堂也逼仄起来。穆天阔手里拿着一张纸高高挥着,“都督!长史!邸报来了!好事,有大好事!”
孟西洲接过一看,是长安的消息。
丘穆陵溦主动称臣纳贡,作为条件,丘穆陵溦临朝称制却不称帝,号仍为天王,不再进攻大周,居大周皇帝之下,主理漠北事务。此外大周释放拓跋广云,迎立其为新王,承认拓跋部为漠北之主,从此以后无人可以觊觎。
“这样一来,漠北再难和大周有过节了,称臣的话……虽然做了臣子,却也能化干戈为玉帛,以后大家互不侵犯,能用钱解决的,干嘛要打呢。”穆天阔分析道。
“然而对于漠北更重要的一点是……拓跋部为漠北唯一共主。”慕容策舒了一口气,“这样一来,漠北便难有大规模内斗,作为大周的臣属,大周有资格插手此事,相当于……拓跋部认大周为靠山了。”
“大周物阜民丰,欣欣向荣,早已不是任人欺凌。”褚司南道,“这般也好,云州城大捷足以说明大周不可小觑,负隅顽抗不如识时务,于漠北和大周而言都是好事。”
再下面一条,则是商道之事。大周经历此番战事,两国交好,从此商道疏通,不再似之前那般壅塞。
“商道之事我不太懂……”孟西洲挠挠头,“这样有什么好处吗?”
“商道一通,大周就能吃到漠北的茶酪,漠北就能吃到大周的点心……将军可以这么理解。”
“那太好了!”孟西洲兴高采烈,“后面好像还有一条呢!”
“孟氏厥功至伟,特命其回京受赏。朕大喜,慕容氏与独孤氏,也命其回京,朕要一览大周名将之英姿。”
这下独孤理能跟着大家一起回长安了。独孤理呢?孟西洲的眼光扫遍了周围,却还是没能看见独孤理。
寂静的夜因烟花而喧嚣,忽明忽暗地照亮拓跋广云所处的囚牢。他心绪好乱,这一切的安乐宁和,都与他无关——甚至,他差点摧毁这一切。
“吃饭了。”独孤理捧着一碗茶酪,里面泡了些牛羊肉,“给,人不吃饭就会死。”
“谢谢。”
“都督马上就放你回去了,拓跋广云,我们很可能以后再也见不了面,尽管我根本不想再见你。但是谁知道呢,世事就是这样,我现在遇到了新的朋友,大周待我们很好,我分不清到底该不该谢谢你,不过想了想还是不谢吧。”独孤理放下茶酪,“永别了。”
这句话听着格外膈应。拓跋广云抱膝而坐,瞟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茶酪,便打算接过来。谁知牢门缝隙太小,碗又太大。于是他只能一手拿着勺子往嘴里灌,把头卡在牢门中间,模样很是狼狈。
爆竹的声音响起,噼啪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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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没有安静的迹象。拓跋广云望向小窗外,绽开的火树银花,照亮了大地与囚牢。为什么要打仗呢?他不由得问自己。沙洛尔还在等他,父亲还在昏迷。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拓跋广云吃完,将餐案放好。寒冷侵入骨髓,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冷。甲胄被尽数剥去,羊皮袍子沾了阴湿,没有火炉也没有亲人……真是落寞。
过了一会儿,牢门又被打开,这次是狱卒。这狱卒不情愿地打开木栅门,“你可以出去了。”
拓跋广云怀疑是诈,“哦?”
“大哥!”拓跋硕云小跑着跟上来,“大哥,咱们能回去了!”
真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傻子!拓跋广云腹诽着,依旧阴沉着脸起身。他掸去身上尘土,昂首阔步走向拓跋硕云,“你像样点。”
二人一路走出大牢,在旁边马厩随便牵了两匹马,就上马离了云州。一路上火光四起,天地骤然明亮,又骤然黑暗,拓跋广云的影子在地上忽隐忽现。他勒马回望,眼前是一片祥和的云州城,祥和得好像自己从未来过。“硕云,你说汉人真的这么顽强么?他们不像我们野蛮,却一次次在残垣败迹上复苏。”
“漠北也很顽强啊。”
见拓跋硕云不解其意,他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或者,我们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个敌人吧。硕云,他们怎么说?仅仅只是放我们回去么?”
“周国皇帝要迎立你做新王,阿爹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了。”
“让我即位,便是拥立之功,我再想出兵也是出师无名。罢了,这个结果正是当初我想要的。那个女人想必不会再对拓跋部做什么。我还以为她要篡位,”拓跋广云颔首,“她只是想坑害我一番,让我受一遍慕容策受过的苦吧。”
拓跋硕云越来越听不懂了。这个哥哥从小就比自己聪明,更是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总之,既然能回家,就不管那么多了。
20. 第 20 章
“菓子来了!”厨子端着满满一盘菓子,独孤理的眼睛在放光。
他看了看四周,众人都没什么动作。孟西洲忽然咳嗽一声,“理理,年一过就开春了,你是不是没有大周这边的衣裳?我请裁缝给你做了一件,按照我的尺寸做的。”
独孤理撑开一看,是件深蓝色的夹袄圆领袍,纹饰则是大周时兴的团纹。下面还有一块黑色巾子、幞头,他瞪大了眼,“这是让我戴的?”
“对啊。”孟西洲笑道,“我们过完年就一起去长安,那里的男子都戴这个。对了,长安不用小刀吃饭,你跟我们学学用筷子。”
面对此情此景,独孤理心里有说不出的落寞。他越像汉人,就越不像胡人。再这么下去,他会不会抹去自己所有的胡人特质?但看向孟西洲期待的目光,独孤理还是勉强笑了笑,入席就座,习惯性地用小刀扎着碎肉送进嘴里。
“我们齐聚一堂,有胡人,也有汉人,其乐融融,下面我行个酒令,大家都是武人,就不文绉绉啦,骰子轮到谁,谁就给我们讲个故事好不好啊?”
众人附和,孟西洲晃着筒子,半晌一看,算着点数,正好轮到慕容策。“我想想啊,慕容都尉,你为人最是安静,那给大家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慕容策先是一愣,面对小辈的疑惑,他依旧是不慌不忙,“都督……这说出来恐伤大雅,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讲的,倒不如做首诗?”
“不行不行!我和理理都是粗识大字,这不公平!必须讲故事!”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慕容策实在是不想,但最终还是妥协,“都督想听什么?”
三两杯酒下肚,孟西洲壮了胆,“讲讲……在漠北的过往?”
“都督不若罚我几杯酒,过去的事,策不想再提。”慕容策沉吟良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徒留孟西洲不知怎么收场。
“哈哈,往昔之事,不必多提。”褚司南忙举起酒杯,“今日辞旧迎新,我们不如展望前路。来,司南斗胆,请诸位举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希望咱们能一直这么欢聚下去。”
孟西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慕容策,这人来北境都督府这么久,还没上过战场。鼎鼎大名的北地修罗,想想都应该是英姿飒爽的吧?现在只能屈居于都尉之位,真是大材小用啊……而刚刚自己居然借着酒劲拿他取笑,不行,饭毕一定要赔礼道歉。
锅里的汤早已沸腾,庖厨看着众人放下酒杯面面相觑,便说道,“嗨呀,你们倒是下锅啊,别糟蹋了好汤,这可是我拿上好的牛骨煮的。”这一句话打破了寂静,众人纷纷用筷子夹肉,放进锅里,不出一会儿牛肉就熟了,鲜红的颜色渐渐消失,变为灰粉,孟西洲夹了几片,混匀了酱料就送进嘴里,“好!长安的锅子都没北境的正宗!”
独孤理不会用筷子,只能等着慕容策夹好送给自己,用小刀扎了往嘴里送,汁水满嘴都是,时不时还拿几个菓子,甜甜的味道化在舌尖,顿时通体舒畅。
“理理,等我们去长安,还有更多好吃的菓子和饆饠!到时候咱们一天一家铺子,绝对不会吃腻的!”
不知为什么,听孟西洲提起长安,独孤理总是有些抵触。漠北的狼,做梦都是无垠草场和凛冬白雪,长安绮楼朱户,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比云州城豪华上千倍,怎么想都不应该是自己的归处啊。罢了罢了,锅里的香气麻痹了独孤理——这些事,就之后再想吧!
拓跋广云一路回到王帐,远处燃起的烟火给他以家的温暖。随行的一小队人马各自散去,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从马背上下来,却见拓跋硕云早就一溜烟跑了,不由得笑着摇头。沙洛尔掀起帐帘,看见来人,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暂且高兴吧。她强撑起笑容,“回来了。”
拓跋广云道,“嗯,一切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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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昏迷着,看起来不大好。”沙洛尔心领神会,知道是在指拓跋政,“你……还好吗?”
“那边没怎么为难我。理理也都好着呢,他有了新的朋友,不日就回周国京城受封了。那个……我听说商道之后会开,你喜欢蓝色裙子对吧?我之后托商队给你带一件回来。”
“哦。”沙洛尔的声音依旧如冰雪一般,“策叔叔怎么样了?”
“我没见到他面。”拓跋广云说着,将厚实的袍子搭在架子上,“应该没什么大事,你放心吧。”他仔细地看着沙洛尔,发觉自己过去十几年都忽略了身边人。
“周国那边奉我为王,按照他们的礼制……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太后’,我阿爹的病也不知会不会好起来了。自褚牧走后,就没人能治得了他。”
沙洛尔心不在焉,把刚做好的餐食摆好,“殿下,用餐了。”
从成婚起,他们就很少说话。拓跋广云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出去透透风。”
远处的天是一片漆黑,横亘了一条银河。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吗?谁知道呢。他双手撑在栅栏上,牛羊安静得没有声音。他失去了什么?似乎从慕容策那场仗开始,一次次的决裂与离别都接踵而至。十七岁的拓跋广云不得不承认,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长大,摒弃了自私自利。合格的首领应该怎么做?没有人来教他,每一步路都是走在暗夜的草原上,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踩到陷阱。冷风吹散他鬓角的猬毛,族人们的灯火渐渐亮起,他忽然觉得心中缺失的那一部分被找到了。
像个人一样,有情有义,有金刚怒目,也有柔软逆鳞。一支箭并非只靠箭簇才能百发百中,更重要、也是更花费时间的,往往是箭杆。聪明是首领必备的一点,而体察人心却是重中之重,拓跋广云还有很多要学。仅仅靠一些小聪明,却不深入了解漠北以及漠北的敌人,注定只能被更强大的对手击败。
21. 第 21 章
第二天一大早,沙洛尔就起身了。她和拓跋广云一晚上没有说话,就连睡觉的时候都隔得远远的,好像陌生人。她走后,拓跋广云发觉枕巾湿了一大片。
原来昨晚她一颤一颤的,是在抽泣。
拓跋广云坐起来,他有些无措,毕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想了想还是决定看一下沙洛尔在做什么,他便掀起帘子。远方的天微微泛起鱼肚白,疏云淡淡点缀在侧,橘黄的日光和深蓝的天空交接,西边依旧是一片漆黑。旷野上的风很大,把人吹清醒了,像一把把小刀割人的脸,很快拓跋广云的耳朵就冻得失去知觉。走着走着,面前有个瘦小瑟缩的黑影立在河边,他一眼就认出来是沙洛尔。
想了想,他几乎很少注意过这个女孩子。大婚那天自己更是冷冰冰的,把该有的仪式都进行完。责任是什么?拓跋广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他以后是沙洛尔的丈夫,还会成为孩子的父亲,显然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活得,像个人样?他走上前,为她披上一件披风。沙洛尔的鼻子塞住了,说话都含糊不清的,“谢谢。”
“你哭了好久。”拓跋广云尽量避免直视她,转而面向远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殿下何必在意这些。”沙洛尔擦干泪水,“人总要向前看,我很羡慕殿下,没有心就不会伤心,不眷恋就不会留恋,想想两个月前,我和理理、策叔叔、阿丽哈姐姐聚在一起,就感觉好像一场梦。”
拓跋广云心知肚明,沙洛尔的回忆没有自己,但往后余生,她的记忆只能剩下自己。白头如新,他和沙洛尔认识很久,却像刚刚才认识。拓跋广云就像一个跑了很久的人,从来不在意身旁的风景,直到停下来才发现,繁花似锦,蝶舞蹁跹。
他错过了很多,越是功利,就越偏离周围人的轨迹。“有用”又怎么样呢?生活明明就是由很多“无用”组成的啊。
“我……真有那么绝情?”
沙洛尔瞪大了眼看着他,“殿下,你好像真的不知道呢……我和理理经常一起玩,很多事都不敢和你说。”
“咳……他,他不在,你以后可以跟我说。”
“是吗?”沙洛尔半信半疑,“你今天是冻傻了吗?还是我没睡醒……殿下,你们经常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不理解,你们打来打去是做什么。明明哪儿也不去,就很好啊。”
“呃……”
“阿丽哈姐姐说我笨,哎,现在想想也得多看些汉人的书,我可不要再被人笑话了。你平时都看什么书啊,能让我也看看吗?”
拓跋广云笑道,“你可以先看些识字开蒙的书,我架子上有些小时候看的。”
“嗯,谢谢。”
远处朝阳似火,烈日喷薄而出,一抹晖光迅速点燃了整片天空,刹那间天下白,草原儿女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计,草原向来不养闲人。
二人并肩而行回帐,忽而丘穆陵溦的仆人叫住了拓跋广云,“天王请殿下前去叙事。”
王帐内,丘穆陵溦高高在上,拓跋广云心中五味杂陈。还未等他说话,丘穆陵溦便支开左右,“怎么样?这次云州之战,殿下受教了么?”
“你知道有诈,还让我身陷囹圄,是记恨我陷害慕容策吧?”
“不,阿策本就与漠北不合,迟早有一天会走。就算你不逼他,你阿爹也会下手,你只不过是一个契机。”丘穆陵溦倒是很清醒,“而漠北注定止戈停战,我也只不过是契机。”
“我爹的病情,是你干的吗?”
丘穆陵溦神色自若,“我说不是,你会信吗?让我猜猜,你可能会说我克男人,或者说我毒妇。这样的话,我回不回答还有用吗?”
“你还真是让人猜不透。不过我爹的病来得也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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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不让人怀疑。你就不怕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哈哈。”丘穆陵溦的笑声爽朗,“你在我面前装什么父慈子孝呢。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爹那么多儿子,虽然属意你当王储,但他多少次忌惮你,还用我说么?你难道就没有自立为王的念头?那几副僭越的铠甲,如此拙劣的计谋能奏效,不就是因为众人都觉得你最是能做出这种事么。”
“你可真是个毒妇。”
“毒不毒的又如何,漠北人只知道我丘穆陵溦给他们带来了安宁,十八部不必争夺一个王位,大周更是拥立拓跋广云为天王,开了商道给了多少人活计。我们是破局之人,至于用什么手段破局,都不重要。”丘穆陵溦忽然起身,“更何况,论起毒,你也不遑多让吧?”
“谬赞了。”拓跋广云道,“沙洛尔是怎么回事,我不在的时候她出事了?”
丘穆陵溦浅笑,“她么,最近变化太大,你总要给她时间适应。”
“嗯,行。”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难不成看在夫妻情份上?哈哈,真是难能可贵。”丘穆陵溦道,“大周那边要你继任,但是以你的资质,压不住台面。所以以后政事依旧是我过目。”
所以他拓跋广云相当于是一个傀儡了?但是想想,丘穆陵溦也不可能放权,放权意味着死,精明的老虎不会放任别人拔去它的獠牙,更何况是丘穆陵溦这样的聪明人。
拓跋广云还没说话,丘穆陵溦便接着说道,“你以后多看看多学学,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小聪明。你的阴谋诡计只能骗骗阿策那样自欺欺人的人。”
“什么?”
“你以为他为什么出兵,还不是相信你会派援军来,谁知你是真的想他死。我是想劝他的,后来觉得,他在大周比在漠北好多了。对待豺狼虎豹,不能怀柔安抚,或许阿策这种温和之人根本不适合在漠北吧。”
22. 第 22 章
上元节刚过,孟西洲就打点了行李打算去长安。独孤理不怎么想去,但看见大哥动身,只好一直跟在大哥旁边。裴月明和穆天阔留下来处理庶务,褚司南和孟西洲、慕容策、独孤理都去了长安。颠簸了一路,一行人终于在二月底到了。
马车逼仄得很,独孤理执意要骑着马透透气。他和孟西洲并驾齐驱,走马观花。二月底的长安渐渐没了寒意,比漠北暖和多了。独孤理穿着孟西洲相赠的袍子,头发依旧是漫不经心地扎着。“西洲,我们来了住哪儿?”
“这个嘛。”孟西洲道,“听说陛下给你们收拾好了寓所,等下宫人就带你们去了。不管怎么说,先去我家!”
等等……孟府?孟文蔚也在?!独孤理一下子慌了神,这难道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许是猜到独孤理在想什么,孟西洲接着说道,“理理你不必在意,我阿爷已经好很多了,我在北境的时候收到过家书,幸赖神医相救,他已经好多了。”
街上熙熙攘攘,店铺林立,独孤理一眼就看见了菓子铺。长安跟他想象中的差不多,起先只知道汉人不似胡人那般迁徙,他们安土重迁,建了一座又一座高楼,他们还聪明,懂得经营。漠北很多器物都不比大周的精致,更不必说冶铁铸剑,褚司南那把斩鲸,他可是眼馋了好久呢。
吆喝声不绝于耳,摊子也都挤作一团,独孤理皱眉,“大周的路好挤。”
“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大周,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周。”孟西洲勒住马头,“理理,你是不是想吃这个?”说罢指了指街边的饆饠摊子。
“甜的吗?”独孤理眼睛闪着亮光,也勒住了马笼头。
“有甜的,我看看啊,有糖心的还有果心的,你喜欢哪种?”
“我都要。”独孤理夹了下马肚子,跟上渐行渐远的马车,徒留孟西洲一人在摊子前呆滞。孟西洲叹了口气,“老丈,甜味的一样来一个吧。”
独孤理和慕容策先是去了驿馆,把带来的行李放好,便跟着孟西洲随即到了孟府。远远看去,孟府今日很是喜气。独孤理穿过重重人群,奴仆下人无不吃惊地看着他,他们从没见过这般耀眼的金发。倒是有个见过世面的阿婆,打趣道:“瞧你们那样子,先帝还纳过一个黄毛的妃子,大周还有不少胡人,跟没见过似的。”
“黄毛的见过不少,这么可怜俊俏的还是头回见!”仆人们纷纷笑了起来,独孤理的脸红透了,见状又有人笑道,“天啊,你看看他脸红得像桃花似的!”
独孤理听罢步伐变快,不敢再妄自走动,死死跟在慕容策身边,“大周……大周的女儿还真是生龙活虎。”
慕容策嗤笑,“大周的女儿和漠北的女儿有什么不一样么?”
“大哥总跟我说大周礼教约束,可我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烈云郡主马背杀伐,太皇太后女子之身定乾坤,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人。前朝灭亡后民生凋敝,大周便不再过多限制女子。她们敢爱敢恨,又能主理家事,与漠北女子没什么分别。”
独孤理垂下了头,“你是不是想起溦姐姐了。”
“她么……”慕容策表现得尤为释然,“各自欢喜吧,她有自己的事要做,而我也有自己的道要走。一会儿见到孟老将军,不要害怕,他不会记恨你的。”
孟西洲笔直地站在前面,挡住了独孤理的视线。他只能远远看着孟文蔚迎接宾客,和蔼慈祥,不见战场上的狠厉与杀伐决断,更多的像一个慈父。
孟文蔚柔和地看向孟西洲,仿佛这个孩子在几个月之间长大了很多。“洲儿,让我看看,高了,壮了,”他拍了拍孟西洲的臂膀,“肉瓷实多了!”
“儿此番在北境,见识了不少,长史也很耐心。”孟西洲看了一眼褚司南,“慕容都尉和独孤都尉在北境也还不错。”
气氛突然凝滞,谁知慕容策迎了上去,“早闻孟公大义,策只恨不能早见,如今因缘际会,策深感荣幸。”
“我早就听说,北地修罗慕容策,颇好汉学,只可惜我这人是个粗人,字只识得几个。不过既然来了,就多看看,别客气。”孟文蔚说罢便侧身,“都尉请。”
本以为剑拔弩张的局面瞬息消弭于无形,独孤理还有些不太适应,愣着进了屋。按照以往习惯,他还是坐在最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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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但孟文蔚一下子注意到了他,“这位是……独孤部的狼主?”
独孤理如芒在背,颤抖着说道,“是的……我叫独孤理,胡人名字叫附理,是狼的意思。”
“你是……”
是什么?是差点杀了孟家军之主的人?独孤理的心砰砰直跳,如同在走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
“是洲儿的朋友吧?”孟文蔚端详了许久,“以后常来玩,洲儿性子活泼,长安五陵年少,没几个能跟他玩一块儿的。”
“好的。”独孤理依旧那么腼腆,恨不得没人看见自己。孟西洲看他不好意思凑近,便走上前把他拉了过来,“理理,你让我阿爷多看几眼。阿爷,这是我在北境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上过战场,我还救了他呢!”
“是吗?”孟文蔚大为震撼,“你们相识才多久,就这么肝胆相照了?不错,洲儿能交到战场上厮杀的朋友,我也就放心了。”
独孤理仍旧是低着头,看向一旁跪坐在侧的慕容策,心焦得很,慕容策心领神会,“孟老将军别再夸我这个弟弟了,他不禁夸,两句好话就能把他唬得飘飘然。”
“哈哈,一开始我还以为,将军和这位小郎君是父子呢。”孟文蔚笑得爽朗,“北境都督府现在一切安好吗?”
“一切都好。”孟西洲答道,“孟家军有所阙漏,我都一一补上了。前段时间和拓跋部交战,我们与郡主在城外埋伏,杀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呢。”
“看来我不在,云州还算安宁。我伤好后,你就回长安罢,你年纪还小,多在长安待会儿,北境苦寒……”
孟西洲察觉了父亲的意思,孟文蔚老来得子,最是不愿意这个孩子受苦,年纪小能在长安长长见识就不要去北边挨冻挨饿。他低下了头,还未等孟文蔚说完便回答,“是,孩儿知道了。”
独孤理能觉察出对方的落寞,是啊,云州有什么好的,又冷又难捱,长安什么都有,鸡鸭鱼羊,想吃就能吃得到,饆饠菓子,想买什么味儿的就有什么味儿的,孟西洲为什么一心想着要离长安远远的,然后回想长安呢?能选安逸日子,应该没有人想要过苦日子吧。
23. 第 23 章
独孤理在客舍安顿好了,就躺在床上,透过窗子数星星。长安有宵禁,过了夜晚坊门都关上,人只能在坊内走动。他支颐在窗沿上,看着过往行人神色匆匆,都是汉人模样,竟平生了几分疏离。附理附理,是漠北的狼,如今只能在矮矮客舍里看风景。
长安很美啊,多少文人墨客都想来长安看看。孟西洲为什么不想呢?总不能是和自己一样喜欢跑马吧……一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怎么会这么想!独孤理思绪万千,忽闻楼上传来一阵袅袅笛声。他本就不是什么文雅之人,听这笛声越发心烦,心想着都宵禁了还有人搅扰,便气不打一处来,风风火火上了楼。
他站在门前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敲了门。门内传来一个男声,“谁啊?”
笛声停了,那人缓缓开门。“这是……”
独孤理看见来人穿着一身交领衫子,外面轻轻披了一层氅衣,头顶青玉小冠,头发梳得零散,似是要安寝。自小浸润在慕容策的儒将之风下,独孤理就对君子作风的人不免有些尊敬,见这般他竟觉得是自己错了,忙后退一步,“呃,宵禁,驿馆都黑了……”
“抱歉,是某之过,新得的笛子,难抑兴奋之情,故而吹了起来。不过,某吹的也是安眠的曲子,难不成吵到郎君了?”
“我……”独孤理不敢直言,他是压根不懂中原曲艺,“没事,没事,你就当啥也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从楼梯上一溜烟跑了,徒留那人开着门子不知所措。
回到自己的寓所,独孤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上的褥子被他卷得凌乱,楼上的笛声早已停了,可他却还是睡不着。明天会怎么样呢?明天会更好吗?为什么大周这么喜欢摆宴,他一点也不喜欢,被迫在厅堂里面约束手脚,一声大气不敢出,还要察言观色,说敬语,什么时候才能回云州啊!
翌日,独孤理很是憔悴,孟西洲来接他也吓了一跳,“理理,你昨天这是……”
“没什么,睡不着,床太硬了。”
慕容策和孟西洲相视而笑,同时,昨晚吹笛那人从楼上缓缓下来,不似昨日那般懒散,戴了幞头,穿着月白色圆领袍,款式很旧,衣服显出几分暗沉,并没有镶边与暗纹,肘处似要磨破了一般,腰带也是布拧的,并不是皮腰带。看见独孤理,他冁然而笑。
孟西洲看见此人,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松山,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俩居然认识!孟西洲大大方方对着众人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吴郡顾子岚,表字松山,你们同我一般叫他松山就好!”
顾子岚一看就是家境贫寒,但是吴郡顾氏,怎么想想都不应该和穷困有关……独孤理极爱看《世说》,里面的顾长康可是一代大家,正是吴郡顾氏,为什么到顾子岚这一代……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顾子岚早就不知道是多少代了。
“小孟将军归来,孟公特意请在下赴宴,还给在下安排了京城最好的驿馆。值此恩情,在下特意献画一幅,望孟公不要嫌弃。”说罢,顾子岚从身后的囊袋里掏出一副画轴,递给了孟西洲。
“你的画可比一晚的旅费贵多了!”孟西洲打趣着,“我们孟家都是粗人,不懂那么多,看得顺眼就可以啦!”
奇怪,既然一幅画这么值钱,顾子岚为什么还是那么穷?按照孟西洲的说法,进御前献画,何愁千钟禄?独孤理是越来越不懂了。昨晚还没注意,今天独孤理才发觉顾子岚有鼻音,想想他祖先最讨厌“洛下书生咏”,现在看来还真是造化弄人。
“在下的画粗陋,希望孟公不要介意。”顾子岚行了个礼,举手投足间的君子风情令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跟慕容策比起来,顾子岚没有那么俊秀,眉目疏朗,却胜在山水之气,仿佛目中有山川,风月为怀抱。没读过太多诗的独孤理只能这样来形容。
“哪儿的话!我阿爷也不喜欢乱七八糟的,你随便画些山水,他就很受用了呢!”
一行人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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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到孟府,独孤理注意到对面的马车极为奢华,车中女子掀起轿帘,身板挺得很直,雍容华贵,头上的高髻松松扎着几根金钗,垂下晃动的流苏,硕大一朵红花在发髻后格外惹眼。她身上明黄的披帛流光溢彩,暗纹似湖水一般游动,朱红色的石榴裙随风而舞,让人看了心醉。
真好看……独孤理心想着,“不对!没有沙洛尔好看!”慕容策蓦地回头,独孤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出来。
“理理,慎言。”
那女子看见慕容策便笑着低头,眉毛弯成了很好看的弧度。经过二人的时候刮起一阵香风,独孤理闻着很想打喷嚏。
“中原都是这般女子?”
“皇室中不少。”慕容策道,“肌肤胜雪,是因为不事劳作,满头珠翠,是因为有心打理。我听都督提起过,这位应该是圣上的妹妹,安定长公主。你见了她,记得行礼。”
“哦,长公主是什么?比郡主还厉害吗?”
“长公主是皇帝的姐妹。”慕容策小声道,“待会儿孟老将军大宴,我们尽量少说话,毕竟非亲非故,若是没有都督,这地方也来不了。席间有不少达官贵人,皇室贵胄,都非你我惹得起的。”
人影幢幢,长长的桌子上琳琅满目,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餐食,蒸糕蒸菜焖肉,还有五颜六色的点心,最惹人注目的便是正中央的红羊枝杖,一整只羊硕然放在诸多菜目之间,上面撒满了孜然与香料,隔老远就闻到了。然而一共分成了两桌,一桌是长辈,一桌是小辈,慕容策带着独孤理,来到小辈这桌,自己则转身去了孟文蔚那边。
离了大哥的独孤理瞬间紧张起来,他坐在最边角的矮凳上,双腿怎么放都好难受,以前在毡帐里都是双腿分开随意而坐,在云州也是,现在这桌子小,一个个挨得很近,根本施展不开。他看见安定长公主端庄着身子跪坐,便只好有模有样地学着。面前放着一双筷子,他瞬时犯了难——
独孤理根本不会用筷子。
24. 第 24 章
席间有很多陌生人,至少对独孤理而言,他只认识孟西洲和顾子岚。孟西洲在私下说过宾客的名字,却没有具体告诉他对应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努力对应着脑海里的印象,搜索枯肠也只能想到一片空白。
怎么办?他掌心开始冒汗,连举杯敬酒的声音都没听见,众人都已举杯,他却置若罔闻。
“哦?这位黄发郎君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这一声极为轻佻,似乎将独孤理视为不速之客。独孤理惊起抬头,却见那人气宇轩昂,头顶小金冠,正中央有颗碧玉,一身气派的大团花靛蓝圆领袍,正摩挲着大拇指处的青玉扳指。
这人看向独孤理的表情很是轻蔑,独孤理也知道很多汉人视胡人为贱种,遑论这身居高位的小公子。孟西洲将门之后,孟府更是往来无白丁,这样的贵客说出此话真是不奇怪。不过,独孤理内心就像被扎了根刺。他本不属于这里,也不了解繁文缛节,平白被人羞辱,算是什么道理。
“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的朋友,独孤理,你们叫他理理就好,他是漠北独孤部的狼主,现在是大周的都尉。”孟西洲忙着解释,“理理,这是裴六郎裴雩,你叫他六郎就行。”
独孤理没有说话,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裴雩许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不再纠缠。
气氛不再尴尬,众人开始用餐,独孤理踌躇着不动,孟西洲便向他盘子里夹了些肉。裴雩见状又是阴阳怪气,“独孤狼主难不成不会用筷子吧?来大周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学会呢。”
孟西洲有些生气,“六郎,你是我的朋友,理理也是我的朋友,你就不要再这样给他使绊子了。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是好事,你又何必揪住小事不放。”
裴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西洲,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我哪有使绊子。只是想让独孤狼主多看看多学学,在大周就应该从大周的习惯,多学些本领总归是好的。”
顾子岚虽为寒门,但早就看不惯裴雩以及背后衣冠显贵的作风,“裴六郎这话有趣,人活着自然是有一技之长,某听闻独孤狼主擅长射箭,曾射中百步以外的箭靶靶心,小孟将军胆识过人,十五岁赴北境都督府,而某不才,以书画营生。不过若是让我们去做对方的事情,那必然是闹笑话。不知,裴六郎擅长什么呢?”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裴雩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胡姬酒肆,平康歌馆,时常能见到他的影子。结果一个这样的无能之辈来嘲笑独孤理不会使筷子,真是令人发笑。
“顾子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另一位女子仗义执言,“顾郎君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是听不懂么?”
这个人应该就是萧府千金萧小玉了,听孟西洲说,萧小玉酷爱鹅黄色,看这一身的黄衫裙,独孤理一下便猜了出来。
萧家和裴家都是朝廷勋贵,二人对峙如同修罗场,独孤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儿,因为不会用筷子就闹出那么大阵仗,那以后还会好过吗?
“萧大娘子,你我二家结有姻亲,我不愿与你起争执,好男不与女斗。”
“怎么?是说不过我?”萧小玉得意洋洋,“裴六,今天我没工夫和你吵,我在琴坊新寻得了一位乐工,琵琶弹得很是不错,西洲,我今天就让她来弹一曲,让咱们饱饱耳福。”
萧小玉的母亲是名门贵女,学过弹琵琶,一曲绕梁三日,闻着无不啧啧赞叹。可惜,萧夫人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因此,萧小玉对于琵琶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母亲的琵琶曲很多人都听过,自她来到人世间后便再无琵琶声。
仆人设好屏风,萧小玉拍掌,只见一名乐工穿着淡黄衫子和素白披帛,从幕后缓缓走出,隔着绸子屏风看不清模样,她安坐于席子之上,用拨子开始弹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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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曲,是《西洲曲》。四座皆静,都在倾听黄衫女的演奏。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这首曲子暗含了孟西洲的名字,孟西洲耐心地听着,仿佛见证着母亲给父亲唱此乐曲。独孤理则变得不安,他不喜欢软绵绵的歌谣,越是心潮澎湃越是能令他神往。因而他虽身在席间,心思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忽然乐曲停了,传来黄衫女的干呕声。她竭力控制,却还是不得不把琵琶和拨子放在一边。如此失态,让席间的客人不安起来。孟西洲忽然起身,“这是怎么了?快去请医师来!”
孟西洲环顾四周,裴雩的表情变得羞赧,忽而站起身,“西洲,我……家里还有事……”
“等等,裴六,这席还没开呢,你就走了,说出去好像是孟府下了逐客令一样。”萧小玉紧皱着眉头,“不过是琵琶女身体不适,你走什么?差个医师来看看不就行了,大惊小怪些什么。”
“送到内屋去吧,诸位继续。”孟西洲安顿好宾客,“我先离席片刻。”
萧小玉紧跟了上去,裴雩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裴六郎这是怎么了?”顾子岚问道,“方才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闭嘴!”裴雩恶狠狠瞪着顾子岚,不过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外强中干的语气。
内屋里,医师遣散众人,单独为琵琶女把脉,发觉此女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萧小玉闻讯气得跺脚,医师走后推开门子便走了进去,“我眼皮子底下的人都敢来招惹?阿纹,你还未与人婚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琵琶女躺在床上,双目无神。“谢谢大娘子,专门为我请医师诊治。阿纹本就贱命一条,不值得娘子挂心。”
“你的命怎么就不是命了?你告诉我是谁,我得给你要个名分!”
琵琶女阖上双目,眼泪从脸颊边滑过。
25. 第 25 章
席间依旧觥筹交错,安定长公主从隔间出来,透过屏风望向慕容策。“长公主,你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孟夫人走了出来,“她们都想听您讲讲最近道观的事呢。”
“我在道观待久了,还没见过这种热闹。”长公主笑着颔首,“也罢,你们想听我讲,我便说与你们听罢。”
安定长公主是皇帝妹妹,虽并非一母所生,然而太后视之若亲女般。不过这长公主却没有丈夫,终岁在终南山的道观修行。大周道风盛行,道观不免藏污纳垢,有了不少见不得台面的交易。长公主身为皇帝亲近之人,自是有许多人想要巴结,期冀她的引荐。
孟夫人的同族姐姐,是长公主的母亲,因着这么一层关系,长公主才应邀前来。本来深居简出的她随便打扮了一番,并不如其他女子那么精致。
“四姨娘,那个金发男子,就是慕容策么?”
“是啊。”孟夫人道,“他曾与老孟在云州交战,说起来,和他打交道的应该是洲儿。”
安定长公主道:“既如此,我知道了。姨娘将门虎女,倒是和孟将军恩爱甚笃。”
孟夫人爽朗地笑着,“我和老孟也就洲儿这么一个孩子,老孟年纪大了,半辈子都在北边儿吃沙子,现在洲儿和他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心念着要去北境戍边。怪我是女儿身,不然也想着横刀立马。”
“是啊,姨娘弓马从不荒废,我还得和姨娘多学学。”安定长公主口头说着,心里却想起了慕容策,“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武将风姿。”
孟夫人打趣道:“公主在道观,自是摒弃凡尘,不管我们这些俗事。”
“我倒想呢。谁知我不想惹事,事偏偏来找我。”长公主露出无奈的神情,“屋子里的女眷,有多少是替自己丈夫儿子来向我讨个机会,若我不来,不知席间又会少几人。”
孟夫人忙说道,“公主尊贵,又是陛下亲近之人,上能达天听,也是常事。”
“道观表面上干净,背地里多少营生。我乏了,却又不想出来。以前想着,要是能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无妨。但总有些风景,看过一面就不愿再忘,四姨娘,你说这可怎么是好。”
孟夫人揣度,这长公主是思旧人了,“依我看来,要么一心念着,守身如玉,要么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毕竟,没有谁能看一眼就过一辈子。情之一字,忠贞自是难能可贵,不过改弦易辙,也并非该被视为不贞。”
“是吗。”安定长公主长舒一口气,“是我庸人自扰了。前些年予风郡主为柳家大郎守寡,结果被皇祖母逼着嫁到裴家,当时我还不知道皇祖母为何那般,这会儿倒是明白了……多谢四姨娘提点。”
“公主年纪还小,为什么要自苦呢?”
安定长公主与驸马曾经的婚姻轰动了整个长安城,太后当初还是皇后,为爱女添了不少嫁妆,将她嫁到了韩家。韩家门第极高,乃长安四贵之一,韩炽更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俊美姿仪,风度翩翩。
不过韩炽早已有结发妻,此女是阮家的阮月昙。皇后为了爱女,拆散恩爱夫妻,强令韩炽休妻,阮月昙迁居阮家,日日以泪洗面,而后改嫁。韩炽则尚主,烛影摇红红灯冷,此心如夜夜难明。一年上巳节,二人陌上折柳相逢,泣涕如雨,难舍难分,最终只能劳燕分飞。
那时候长公主还是安定公主,她并不知其中辛酸,只想着为什么驸马相敬如宾,却不对自己付出真感情。到最后韩炽病重,恍惚间出现了幻影,迷迷糊糊一直念着阮月昙的名字。公主知道后长叹了一口气,接着泪落如珠,“他们一个是韩凭,一个是何氏,我做了一回宋康王。”
韩炽情深而不寿,大好年华便亡去了。阮月昙听闻,号哭三声,呕血而死。敛葬之时,公主上表,请求二人合葬。
安定长公主大抵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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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深情的,她府中往来宾客,多数都是汲汲营营,为了钱财和地位抛妻弃子的不在少数。但是,这种故事里才会有的情节就这么发生在自己身边了,不由得她不信。
为了赎罪,或是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她去了道观清修,更是接济阮家,妥善照顾阮月昙的家人。在此期间,她一直在想,究竟是何等的情,能让二人舍弃生命,只求阴间能团圆呢?世间多薄情郎,像韩炽这样的深情男子,又有多少呢?
皇室最是不缺薄情寡义之人,在无限的权力与财宝面前,真心便显得无价值可言。道观能让她少与这些人来往,不过却还是有人利欲熏心,想从她这里谋求些什么。
她并不是愚笨之人,却也并非翻云覆雨之人。前朝与道观,她一直在小心地保持着平衡,使得她能屹立不倒。
不过,方才看见慕容策一眼,长公主忽而起了离观的念头。
这个人,真的很不一样。
里屋内,只剩下了萧小玉和阿纹两个人。萧小玉趴在床边,“阿纹,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我不会怪你的,我只想给你讨个名分。你比我年纪小,若是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阿纹摇摇头,“娘子能接济我这么多年,阿纹已经知足了。只是这一次……是我利欲熏心失了足。我总想着攀高枝,至少能出了这乐籍,却不知那人自始至终就把我看得轻贱。至此,我心灰意冷再不敢提,孰料珠胎暗结,铸成大错。”
“是谁?”
“裴府的郎君,裴雩,就是娘子日后的小叔子。娘子切勿为我动气而伤了两家和睦,为我本就是不值得。”阿纹边说边哭,“聘则为妻奔则妾,裴家不会认我的。”
“这是什么道理?裴雩把持不住自己,还来怪你了?为什么你是受害人,却要承担一切过错,就只为了裴雩这个禽兽的脸皮?不行,我要告诉裴夫人和裴公,让他们好好整顿裴家家风!”
26. 第 26 章
杯盘狼藉,宾客尽散,是夜,月白风清。独孤理倚在窗口,渐渐整间厅堂只剩下了孟西洲和他。
“真是累人。”孟西洲伸了个懒腰,“理理,你要去坊街逛逛吗?”
“我很失望。”独孤理面对着月光,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孟西洲如闻惊雷,“对……对不起!今天我忘了你不会用筷子,没想到裴六会讥笑你,我真的不知道他竟是这般挖苦别人的小人……”
“不是对你失望,是对大周失望。”独孤理转过身来,“现在想来,我见到的第一个汉人就是孟将军,然后是褚长史,裘安都,穆天阔,裴月明……最后是你。你们都太过直爽,胸怀家国,无不将个人享受放在最后。这就让我觉得,大周的青年才俊都是这般,无怪乎我大哥会投降。”
孟西洲不言,斟满了一杯酒。春风沉醉,院子里杏花疏影婆娑,嫩柳吹绵,都是漠北没有的景色。恰此时,一朵柳絮不经意飞入庭户,粘在酒杯壁上。
孟西洲道:“是吗?这只是大周一隅,你不过是管中窥豹,见其一斑。我看这柳絮,若是断定柳树如绵羊般,那又当如何呢?”
“也是。”独孤理回到座位上,“那你说说,大周的青年才俊在哪儿。”
“在庙堂,也在江湖,在朝廷,也在边塞。总之,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守卫着大周。”
独孤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是葡萄酒?这种酒我大哥都舍不得喝,每次缴获的葡萄酒都是分给将士。他真是把君子做到极致,可惜面对一群蝇营狗苟之徒。”说着独孤理想起宴会上的裴雩,“你和那个裴六关系很好?”
孟西洲继续给对方斟满,“我们自小相识,他愚笨,开蒙的时候被老师评定为难堪重任,于是裴伯父就放任他。现在裴家的栋梁是他哥哥裴霆,这裴霆和萧小玉指腹为婚。”
“这裴公还真是随意……说不管就不管了么。”
孟西洲笑道,“毕竟是世家大族,别太过分就行了。裴家的人才不少,和太后母族联姻,又把女儿嫁到靖北侯家里……反正我是理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嘛,说来说去,裴家还是养得起一个纨绔。”
“那个琵琶女是什么病啊?我看特别像是怀孩子。之前我们族里的妇女怀孕,都是这么个架势,看起来真的很辛苦。”
孟西洲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好像确实是这样,我听小玉说了几句。不过后来……回来之后我没多想,出什么事了?”
“我看裴六神色不对,好像做错了事一样。他之前都是咄咄逼人,这琵琶女出去之后明显很慌。”独孤理端起杯子,摇晃着杯中酒,“你很有可能不了解这个人。西洲,我劝你和这些富家子弟相处的时候多点心眼,男人本来心眼就多,我天天和男人打交道,有钱的男人心眼更多,至于有钱有地位的么……”
孟西洲心不在焉的,独孤理不敢再说。
“我会问个清楚。”孟西洲站起身,追向裴雩的车马。独孤理愣住,没想到孟西洲根本没打算改日再找,总是心里想着什么就赶紧做,丝毫不拖泥带水,任由那些揣度的念头在脑子里酝酿发酵。
坊街上热闹得很,拥挤的小摊侵占着街道,时不时有武候前来规矩一番。裴雩的车马走得很慢,马笼头极尽奢华,障泥都镶了玉。孟西洲不敢在坊市策马,小跑着赶上,“六郎!”
裴雩漫不经心地掀开小窗帘,“怎么了?”
“我有事要问你。”孟西洲也不客套什么了,直接横在马车前,“你下来,咱们在街边说。”
“去什么街边啊。”裴雩掀帘下马,抬头一看正是观花楼,“喏,在这儿说吧。”
观花楼能看见坊中花市,一到春日便是花花绿绿一片,让人心旷神怡。裴雩选了临窗的位子,二人落座,他习惯性地屏退周围人。
“你有什么就说吧。”裴雩斟了一杯清酒,“就是别太晚了,回去我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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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又要说我。”
“今天那个黄衣琵琶女,你认识吗?”
裴雩的手停在半空,怔了一刻便继续倒酒,“她?我怎么认识。”
“我们是朋友,我不希望你骗人。你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玷污那女子?”
裴雩皮笑肉不笑,语气让孟西洲心寒了几分,“玷污?我是裴家郎,她一个乐坊琵琶女,到底是谁玷污谁?裴家世代簪缨,她攀得上也是有福气,我还没说她毁了裴家门风呢。”
“所以说那孩子是你的?你——”孟西洲气急,半跪着起身,揪起裴雩的衣领,“你怎么能这么混账!这传出去了要怎么收场?裴伯伯不可能让你娶她的!”
“你给我放下。”裴雩依旧不改刚刚的神色,“娶不得那就纳妾,再不济买回家充作歌伎班子,不是谁都能和你爹一样不纳妾的。”
“你——”孟西洲气得捶桌,“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后不久,萧小玉生日,我去送贺礼。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她见我是裴府郎君,便想着靠我脱了乐籍。明明身旁就有一个萧小玉,为什么要依靠我?”
“所以你就与她——”
孟西洲难以启齿,裴雩倒是侃侃而谈,“那又如何?男子在这个年纪不都很正常,是你爷娘管得严,不让你靠近伐性之斧,我爷娘又不管。”
“你不觉得你做错了吗?”孟西洲很疑惑,他恍然大悟,裴雩一直都在回避自己的问题,用“人人如此”来掩饰——“人人如此”就是对的么?
裴雩眼见孟西洲不开窍,掷杯于桌上,“孟西洲,你能不能别一直用你家的规矩来要求我,你知道乐工为什么会在乐籍里吗?因为卑贱,算不得是良人,就算我做了什么,我也没有错,因为她们在贱籍,大不了用钱来上下打点。我最讨厌你这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不是所有人和你一样是圣人!”
气氛越来越紧张,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
27. 第 27 章
“裴六,我没想到,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却背着我干了这种事……”
裴雩道:“这种事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做你孟西洲的朋友?我告诉你,自小到大我就烦透你了,你清高的很,文武双全,虽出身不怎么好,却靠着陛下对勋将的提拔与我雁行。这也就罢了,你还一直想让我变成你的样子,我做什么都要来置喙一番,我爷娘谈到你总是艳羡,拿你来跟我大哥比较,谈到我就长吁短叹。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和你做朋友?还不是你性子孤僻,我可怜你!论家世,你们孟家也配?”
孟西洲头皮发麻,这么多年来相信的一切在此时崩塌。
“要不是我爷娘想巴结你家,我才懒得来。结果你竟然给独孤理夹菜,那可是漠北的胡人,是蛮夷,你居然和这种人交朋友?果然啊,你还真是不改本性,顾子岚,独孤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你住口!”
孟西洲没有哭过,可这时候的泪聚在了眼眶里。裴雩践踏着他的自尊,原来在朝廷四贵眼中,自己家族靠军功厮杀出来的地位,全然不如祖上簪缨,于他们而言,自己只不过是刀环上的亡命徒,不懂享受,也不懂何为高雅。
“我给你点了些小菜,”裴雩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终于不用再装了……我先走了,你慢慢享用吧。”
原来……原来如此么。世族和寒门,竟隔了这么一道天堑。节衣缩食,在世族看来是小门小户,平易近人,在世族看来是骨子里的卑贱——但世族何尝不是从卑贱中发衍而来的呢?
回想之前和裴雩结交,孟西洲一直想改掉裴雩吃花酒的坏习惯,裴雩总是心不在焉,屡教不改。孟西洲想约他一起去跑马,但他却总是爽约。马场上日出日落,只有孟西洲一个人看。
菜品上齐,残杯冷炙,孟西洲却不想再动筷。他起身欲走,想了想不能浪费,“打包了吧,我带回去。”
独孤理紧跟着孟西洲,但是没想到跟丢了。长安的街市太繁华,他迷了眼,不知道来处在何处。他兜兜转转来到一家酒肆旁,看见有人在喝酒吟诗。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是顾子岚。只见顾子岚和另一个男子伏在桌案上,酩酊大醉。“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独孤理好奇地走近,他想起了左思的一句诗——“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这两人像极了饮燕市的荆轲与高渐离。
温暖的灯火夹杂着月光,朦朦胧披在二人身上。顾子岚抬头,“独孤兄!快坐快坐,这可是上好的石冻春!”
“你唤我兄长作什么,论资排辈,我得叫你一声哥。”独孤理接过那一小坛酒,“谢了。”
“独孤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左川白,是在下好友。”顾子岚越发激动,“白哥,这是独孤理,是在下……萍水相逢的朋友。”
左川白抬起头,周身的酒气熏得独孤理有些不适,“见过独孤兄!”
“你们也别打趣我了。我才十四岁,你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成家了。”独孤理被汉人的客套搞得不好意思,“左兄,你们汉人交个朋友这么简单的嘛,我和松山兄见面不到两天,他便唤我朋友。”
“某交朋友,只看眼缘,某作画,也看眼缘。眼缘不到,白头如新,眼缘到了,倾盖如故。”顾子岚脸颊透红,“某和独孤兄就很有眼缘!”
独孤理咋舌,半晌才说道,“不巧,我和顾兄没有眼缘。你吹的笛子我不喜欢听,你作的画我也看不来。”
左川白捶桌大笑,“哈哈哈,老顾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独孤小兄弟,你倒是敢说!”
“我蛮夷耳。”独孤理耸了耸肩,“那些山水湿气太重,我感受不得,漠北草原和雪山很美,你们这些画师却不入画。”
“漠北有什么?说起来我还没去过。”顾子岚瞪大了眼。左川白翻了个白眼紧接着说,“说得好像你能去似的。”
“漠北有雪,有山,有草原,有小河,我们逐水草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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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下雪之后,天蓝蓝的,雪也泛着蓝。晚上用火把照过去,亮莹莹的,像洒了一地宝石。”
顾子岚瞪大了双眼,“我自小生在吴地,没见识过雪,就连旅居长安许多年,也没见过下雪。你说的……我还不知道怎么画。”
“我……我也不知道。”独孤理挠头,“话说回来,你说的山水,有多好看?”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顾子岚瞑目回想,徐徐说道。
独孤理笑了笑,“文人墨客,多在南方。哎,我们漠北就没那么多诗人了——我只会唱敕勒歌。”
左川白道:“你们就爱文绉绉的,四美具,二难并,当浮一大白!”
出于好奇,独孤理问道,“顾兄,那裴雩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顾子岚面露不悦,“你提他作甚?大好的日子,晦气!”
左川白笑嘻嘻的,又倒了一碗酒下肚,“老顾脾气不好,这裴家小子不识好歹,天天来老顾这儿求画,想送给他老子。但是老顾何许人也,没有眼缘一概不画。嘿,这裴家小子扬言要剁了老顾一只手,真是吓人!”
“你为什么不画呢?如果能和裴家有关系,想来侍奉御前也不是难事吧?”独孤理试探着问。
“嘁。”顾子岚倒酒,一看酒坛空空如也,便唤人加酒,“有没有钱我选不得,有没有骨气我还是能选的。”
独孤理小时候好奇南方王朝,读过《世说》,当时文人多有模仿谢公口音,蔚然成风,时人称其为“洛下书生咏”。然而顾长康称其为老婢语,从不效仿。这么多年过去,顾氏早就地位不再,没想到顾长康的后人和他一般的脾气。自甘贫贱,不愿逢迎,人的品性总不与地位和财富相关。独孤理这才明白,孟西洲口中的江湖在何处。
思索片刻,独孤理想起刚刚左川白所说的威胁,“顾兄,你当真不怕被人暗杀?”
顾子岚笑着说道,“某书剑飘零,剑术却也不差!白哥,来,咱们打一架给独孤小兄弟看看?”
28. 第 28 章
孟西洲回到家,靠在屋门前呆呆地望着月亮。这月亮和北境都督府的一模一样,但是人心却一直在变。褚司南收拾完了准备安寝,看见孟西洲的神情便走了过来。
“小将军这是怎么了?”褚司南笑着走进,“是一个人觉得孤单吗。”
“长史。”孟西洲道,“你说,我真的很另类吗?”褚司南双臂抱胸,“小将军,怎么突然说这个?”
孟西洲眼眶微微泛红,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就是……就是我和别人都不一样。长安四贵,他们有家业,所以喜欢挥霍,可是……可是孟家什么也没有啊……孟家只有一片忠心。”
“你小小年纪便已如此通透,”褚司南颇感欣慰,“当世之人,仗势欺人者,往往不知势之所在。而懂得势的人,不会被浮云遮蔽。”
“势?”孟西洲垂下头,“我幼时素爱读史,但是看完《三国志》,后面的事就不愿再看。没有仁义,只有无穷无尽的利益和厮杀,百姓罹难,社稷几近倾覆。势从未变,是民心,也是浮沉的大多数。但这些,大多数肉食者从未考虑到……”
“嗯。”褚司南想起自己在漠北时褚牧的谆谆教诲,“你可知,我为什么入将军麾下?”
“你未同我讲起过,我自然不知。”
“前朝风云激荡,兵与匪并无分别,披上甲胄便是兵,去下甲胄就是匪,可以是攻城略地,守卫一方水土的军队,也可以是仗势欺人,抬高粮价的匪徒。这种争抢之下,饿殍积于途,哀嚎遍于野。我不喜欢这样,所以便一直在找大周的仁义之师。”
“就是孟家军吧。”
褚司南颔首,“是啊,曾经我在另一位将军营中,有次军队就食,我看见一名夫人抱病乞讨,当我走上前,她眼里满是恐惧,畏缩着后退。那时候,我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难道不是应该保护他们吗。”
“长史……”
“后来我听说孟家军守卫云州,军民和谐,便来了这里。云州是军事重镇,注定要在想方设法平定和朝廷的关系同时,守好边疆,与漠北人来往。但我不怕,因为只要心里坚定,虽千万人,吾往矣。”褚司南说完这句话,语气变得笃定,“小将军,你自己有想要做的事吗?”
孟西洲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有,我不想像个酒囊饭袋一样过一辈子。既然我有力量,那用它来保护别人也比仗势欺压要好得多!”
褚司南笑意盎然,“你既然已经想好了,那为什么还要问我?”
话音刚落,孟西洲恍然大悟。是啊,他在纠结什么呢?若是没有想好,他会自请替父上阵吗?若是没有想好,他会面对伤害父亲的独孤理时以礼相待吗?其实这个答案,他早就已经给自己了啊。世事更迭,台榭丘墟,王图霸业一场空,众人谈起三国来,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铜雀台上的景色,而是如鱼得水的君臣之情。大浪淘沙,能留下来的往往是一片丹心。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富贵功名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理想虽遥不可攀,往往附有壮烈的色彩。安逸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怀有理想的人,胸怀壮志之人不计一时得失,心中不仅有眼前风月,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成败与否,后世自有定论,然而其为了理想追逐的身影,足以被史书铭镌。
“虽千万人,吾往矣。”孟西洲道,“多谢长史开导,我现在明白了。诶,理理呢?他刚刚不在这里吗?”
褚司南摇头,“我刚刚正在跟将军说北境都督府的事情,没有看到他。”
“那可能是回驿馆了吧。”孟西洲这样想着,准备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慕容策起身回驿馆,找遍孟府上下都没找到独孤理,心想独孤理可能先行回去了。于是便从马厩牵了马,朝驿馆走去。
“慕容都尉!”
慕容策回头,看见是宴席前冲他笑的长公主,便行了个礼,“原来是长公主殿下,请问找臣有何事?”
“嗯,听说……你虽为胡人,却喜爱汉学。如今在大周,算是得偿所愿么?”长公主走近,姿态端庄,腰板挺得笔直,鬓边流苏摇晃,虽然样式简朴,材质却上好。
“自然……公主要听真话?”慕容策话锋一转,“若是真话,那必然不是。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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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投降,难不成也是得偿所愿?”
“你这话有意思,是将自己比作李陵了?投降大周,是无奈之举?”
慕容策心中郁结,“我知道,很多人怀疑我在诈降。但云州城那一战,慕容部死伤大半,如果是诈降,那这代价未免有些大。”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层。”长公主恍然大悟,“这些你都没有同别人讲过?”
“那是一场噩梦,我总希望没有发生过。不过我现在已经归顺,有没有如愿以偿,都已经不重要了。”
“看起来你是有心结。”长公主的眼睛盯着慕容策,久久没有移开,“那跟我说说看是什么?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但是我之前听说过你好几次。你在漠北和大周交战,妥善安置大周降兵,鲜少入侵边境,跟那些只知道打仗的漠北人可不一样。”
“大周不是部落,公主自然不知道慕容部一个部落成长起来多么艰难,也不知道一个部落之间关系多么紧密。我带着他们走上征途,等着王帐派人增援却迟迟未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血浇红了桑干川。”
“这些非你能左右。”长公主长叹,“还好皇兄待你们很好。用人不疑,他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的。”
“长公主是在安慰我?”慕容策忽然问道,“那便谢谢长公主了。”
“哈哈。”长公主笑意盈盈,“其实,我心里也一直在纠结一件事。当年因为我,一对夫妻劳燕分飞,最终双双死去。”
慕容策道:“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这么大,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尽管他已经婚配,夫妇琴瑟和鸣。”长公主道,“我罪孽深重,想去修道,可道观也不是什么安宁之地。”
“长公主是有心之人,有些事既然错了便不必再想了,努力去弥补比什么都好。”慕容策遥望夜空,“我印象里,长公主这般身份的人向来是翻云覆雨,不管不顾害死了多少人,没成想长公主却和他们都不一样。”
“你是在安慰我?”长公主笑着说道,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惊得慕容策哑口无言。
29. 第 29 章
左川白和顾子岚喝完了酒,互相搀扶着回了驿馆。独孤理一路跟着,亏得此二人,才没有迷失方向。
“独孤狼主?”
独孤理回头,只看见一名贵公子,一袭紫袍,身上的暗纹在月光照耀下似有流光涌动。这公子身上佩了些许香囊,负手而立,然而眼眶深邃,发色浅栗,不似汉人。独孤理想起,褚司南也是这样的发色。
“果真是你。”这人似乎有些自来熟,“小舅舅,你怎么不来见见我母妃?她可是你族中的亲姐姐。”
独孤理皱着眉,抗拒着说道,“我不认识你。你是来干什么的,再近一步……”
“孟西洲是你什么人?好朋友么?”男子的目光带了些许玩味,独孤理气急,虎口处爆起青筋,“你要对他做什么!”
“都说了我不会害你,”男子审视了一下驿馆环境,失望的神情溢于言表,“啧,本王的小舅舅怎么能住这种敝陋的客舍。来,去本王府上,本王定要好好招待小舅舅。”
“你一口一个小舅舅,我真的不认识你。”独孤理后退数步,面对潜在的危机,他决计无法说服自己信任这个人。
“你是独孤部的狼主,我母妃是先帝的独孤昭仪,闺名独孤珞,你的长姐,我是大周的越王,李幼陵。这么说,你放心了吧?”
“我不认识什么独孤珞。”独孤理一头雾水,挣脱来人伸出的手。
“呀,我忘了。我母妃嫁过来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呢。那这不奇怪,总之,你跟我走一趟,一切都好说。”
慕容策回到驿馆,顾子岚醉醺醺的,他遍寻独孤理无果,心中万分焦急。明日十五,是大周的大朝会,他们要入宫面圣,万不可缺席。这理理究竟去了哪儿?
“慕容都尉。”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独孤小狼主随着我们王爷去见太妃了,明日定能按时入朝,您请放心。”
“王爷?太妃?为什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慕容策有些气恼,“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你们带走了?”
来人垂着头,“都尉若不放心,可以来越王府上。”
“好,你们最好对理理没有别的念头。”
越王府的规制,超越一般的亲王。李幼陵身为当朝皇帝的亲弟弟,开府治事自是免不了。他遥领地方事务,为了权力,便要拉拢人才,这些都是独孤理不知道的。
“小舅舅,现在朝廷的局势,你知道么?”
马车平稳得很,快要宵禁,路上冷清,没几个人。独孤理正襟危坐,不适应此人的热情,“我不知道,我只想着大朝会后,赶紧回云州去,我的族人还在那里。”
“哈哈,大朝会?你们不会还想着回去吧。皇兄忌惮得紧,怎么可能让你们轻轻松松出长安?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走了。”李幼陵摩挲着手里的骨扳指,忽然想起独孤理箭术精湛,便去下那骨扳指扔给了对方,“小舅舅,我听说你箭术好的很,万军之中射中了孟文蔚?这骨扳指是我母妃从漠北带来的,现在给你了,我也用不上。”
“你是在拉拢我?”独孤理揣摩着此人的心思,“大周的争斗我不愿参与,论心眼儿和计谋我可玩不过。”
“哈,是嘛。不过留点儿人才总不会有错,皇兄刚刚册封了太子,正是想要剪除藩王势力的时候,我现在纳一个投名状,你说他会不会动心?”
“听不懂,不知道。”独孤理掀开小窗帘,望向街道两侧,稀疏人群和陌生街景,让他越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你会懂的。”李幼陵得意地笑着,仿佛看猎物入笼,“小舅舅,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潜力无限吧。”
“你拉拢我,就不担心皇帝会忌惮了?”
“有点儿进步。”李幼陵道,“他不会的。我是胡人和汉人的儿子,自然也是胡汉之间的桥。你是我舅舅,也是刚归顺的独孤部首领,若是没有我做媒,你和皇兄之间根本无话可说。当年卫氏一族,依仗卫将军和霍嫖姚方能荣宠不衰,我也总得给自己些筹码。你娶媳妇了吗?”
“还没……”
李幼陵扶额,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都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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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还没娶妻?”
“很迟吗……”
“不。”李幼陵忽的抬起头来,“刚刚好。大周现在有的是待嫁的郡主公主,以及长安四贵之女,你要是能攀到一个,独孤氏便能在朝中立足了。”
“我不。”独孤理靠在窗沿上,“我要回云州,我不想待在长安。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现在你让我在长安住,你凭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这个外甥。”
“你……”李幼陵有些生气,捶了下大腿,“你可真是不识好歹。”
“我大哥都没这么要求过我。”
“你大哥是太放任你了!漠北和云州有什么好?不是雪就是沙子,一年四季穷得要死,吃的口粮还没长安的米精贵,马场又破又旧,你想跑马可以去长安附近的马场,想出去玩曲江和乐游原哪里不够你玩?娶了四贵女更是一辈子富贵不愁了!”
“你知道潘安怎么死的吧?”独孤理冷不丁地问道,这一问,李幼陵说不出话来。“我不想那样死了。”独孤理趴在窗沿上,“见过我那个姐姐,你们就放我回去好了。”
“你已经回不去了。”李幼陵似是看穿了对方的心事,“我也无法左右你,只是想借着你给自己谋求一些力量,好让自己有用一些,不至于一点儿权力都没有。你能不能回去,还要看我皇兄。”
“皇帝?他是你大哥,你跟他求求情,不就能放我回去了?”
李幼陵摇头,“你知道为什么,孟西洲和孟文蔚以及孟夫人不能同时在北境吗?”
独孤理浑然不知,李幼陵便接着解释,“因为孟文蔚的软肋是孟西洲和孟夫人,所以他们母子就是人质。同样,慕容策的软肋是你,所以你就是人质。你和他怎么可能同时回云州?放虎归山么?而慕容策的才能,统御一方不在话下,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留下你,让慕容策重归北境,辅佐孟氏。”
“那……西洲也要留下来么……”
李幼陵有些不耐烦:“他就不该去。燕王那边有个烈云郡主前去增援,皇兄摆明了就没想过他。”
30. 第 30 章
慕容策赶到越王府前,李幼陵站在门口处,似是等他已久,“慕容都尉,你来了?果然,你最放心不下小舅舅。”
“你有话直说,想要他为太妃做什么。”
“我阿娘说起过,你小时候是漠北一等一的勇士,不知道为什么转了性,开始学起文来。她走了许久,不知道为何独孤部是这么一个小孩子当狼主,难不成其中有你斡旋?”李幼陵走近,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慕容策,“你也是金发碧眼,和我阿娘一样。”
“老狼主去世,嗣子未定,诸子争斗,理理是嫡出,又勇武过人,为什么不能即狼主之位?我只不过是帮助独孤大哥,让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当狼主罢了。”慕容策也瞪向李幼陵,“我在漠北听说过越王,当年陛下龙潜之时,虽为太子,恩宠远不及梁王,是越王殿下和独孤太妃倾力相助,为陛下美言甚多,这才使得陛下的太子之位得以稳固。”
“慕容都尉消息灵通,这些宫闱秘事都知道了。”
“岂敢。”慕容策紧绷着身子,握住手中马刀,“哪有越王耳朵灵,只怕孟府的一举一动,都脱不了越王眼线的监视吧。”
“哈哈,你倒是不笨,粗中有细,和那些只知蛮力的漠北人不一样。我是不会害小舅舅的,他人长得好看,一双桃花眼,箭术还不错,任谁见了都要心颤,要是轻易死了那可太可惜了。”
“我单刀直入,你也别云里雾里的,”慕容策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你再不把理理交出来,小心你的命。”
李幼陵后退几步,举起双手,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哎呀,怎么就生气了。可别这样,慕容都尉,你不相信我,只不过是因为不知道咱们的关系,说起来,我母妃是独孤老狼主的长女,那岂不是跟你差不了多少岁?你还记得她么?”
提到独孤珞,慕容策的敌意减少了几分,“我记得不大清了,她嫁去大周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慕容部和独孤部关系并不是很好。后来我父亲去世,大哥内附,老狼主接济了我带领的慕容残部,而那时……你阿娘已经和亲很久了。”
李幼陵不再有轻浮神色,“是吗,嫁来这么久,独孤部也没派人来看看她。我阿娘看见漠北来的人就会格外思乡,听说漠北和大周不再交战很开心,谁知前些日子……独孤部和大周在云州城的那一场恶战,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甚至哭湿了枕头。”
“还好,现在漠北称藩,大周派去使者,两国近几年不会有大仗。”
“看来和亲真是没用。”
慕容策道:“若是和亲有用,还养什么兵。”
“不仅没用,还让她拘在宫里一辈子。不过想想,好在有我这个儿子,还能替她多看看风景。”李幼陵释然,转身带领慕容策入府,“你不是担心小舅舅吗,我带你去看他。你一直怀疑我会做什么,但他毕竟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血亲,更是母妃的亲弟弟,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害他。”
翌日,大朝会,天还没亮,文武百官就集在宫门前,按着门籍入宫觐见。孟文蔚和孟西洲,带着慕容策一行人入殿。宝座上的皇帝极为威严,年纪比慕容策大不了多少,周身的气度却让人难以接近。洁白有须,正襟危坐,通天冠和红纱衣,比以往都要隆重。
照例三跪九叩,独孤理大气不敢出,他是第一次见如此大阵仗,以前在漠北各部会师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更何况这些非一般人,长安四贵,名门望族,衣冠显赫。他紧盯着慕容策的仪态,唯恐做错了什么。
“平身吧。”皇帝声如洪钟,偌大的前殿有些空旷,传来回音,“今日朝会,与往日不同。小孟将军镇守北境月余,回京述职,独孤部和慕容部的首领也在,朕大喜。”
慕容策出班,“陛下,臣听闻大周吏治清明,河清海晏,如此一见才知所言非虚。臣诚心归顺,还望陛下能容臣效力。”
“朕来者不拒,既是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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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关乎胡汉!”皇帝大手一挥,慕容策回了班列,“朕听闻独孤部首领箭术超绝,更甚于汉时飞将,上巳节不如去沙苑,为朕展现一番?”
独孤理紧张的很,出班行礼,“臣遵旨。”
“你们二人,与前朝独孤氏有旧,发色也如出一辙。如此说来,和越王应该有话说。”
皇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他已经知道越王蠢蠢欲动。越王站在班列最前,恭谨行礼,“陛下,独孤都尉是太妃之弟,臣相信,他会效忠陛下。”
“既然都认得,那就容易多了,朕还担心独孤首领不习惯长安,”皇帝看向独孤理,“你人生地不熟,多走动走动,朕的三弟定会尽心尽力。”
这么一句话好像已经笃定,独孤理此后再也无法离开长安。朝中泱泱人群,他只认得越王和慕容策,等慕容策走后,他就只能和越王说话……他不愿细想,梁园虽好,终究不是家乡。
而后便是群臣上表,独孤理听不太懂,便没细听,只听得西域战事又起,都护府严阵以待,如此云云。朝会罢后,独孤理和孟西洲同行,二人都面露阴郁,犹如牢中困兽。慕容策一直跟在后面,什么也没说。
长安很大,各族都能在此安居乐业,可长安又很小,容不下展翅高飞的鹰隼孤狼。独孤理开始理解,为什么孟西洲那么想去北境都督府,对他们而言,有些事情比安逸更重要。这些事,是孟西洲的梦想,也是独孤理的乡愁。
“小舅舅,你刚刚吓坏了吧?”越王凑了上来,“我这皇兄毕竟是皇帝,你以后还会经常和他打交道。吏部已经在安排你的官职了,估计不出半个月你就得走马上任。好好享受剩下来的日子吧。”
孟西洲还没行礼,越王就一溜烟跑没影了。他拍着独孤理的肩膀,“你还好吗?”
“我很好,就当是为了大哥,我也得好好的。”
天边第一缕晨晖劈开云霄,照亮了错落的皇宫。
31.第 31 章
“独孤都尉,我们太妃说要见见您……和慕容都尉。”宦官持着拂尘,恭谨地立在独孤理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着,“都尉若是无事,可跟奴婢一起去晴芳殿。”
独孤理扭头看向慕容策,见大哥点头示意,他随即应允,“好。”
晴芳殿内,春色宜人,独孤理远远看见越王和独孤太妃交谈,便放慢了脚步,跟在慕容策身后。
独孤太妃身穿玄色碎花上襦,妃色下裙自胸掩住,金色的镶边添了几分贵气,更与金发相得益彰。她耳边戴着西域进贡的绿玛瑙,椎髻两侧插了两片金花树,垂下金叶子形状的流苏,独孤理一眼便看出这是漠北妇人的款式。
看见慕容策和独孤理立在殿前,独孤太妃暗淡的眼神终于有了光亮,她不顾礼仪地冲上来,不像是看见熟识的人,倒像是久旱逢甘霖,困窘的旅人拼命冲向水源。“弟弟!阿姐在皇宫这么久,竟没能见上你一面!”
独孤理吓得忙躲在慕容策身后,慕容策便忙打着圆场,“太妃莫要如此,理理怕生。”
独孤太妃立马收敛起来,“啊,是了是了,理理?这名字很好,漠北话里,是狼的意思……辛苦你带他这么久,慕容都尉,我出嫁之时,你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长成大人了,娶妻了么?”
慕容策支开话题,“太妃,你唤我和理理来,所为何事?”
李幼陵走上前,“看你们这么热闹,我怎么好打搅?小舅舅,走,我带你去玩,宫外有很多好玩的。”
慕容策心领神会,有些话,太妃想单独跟自己讲,理理还小,根本无法理解,不如支开的好。李幼陵带着独孤理走出,宫人关上了门,殿内霎时变得昏暗起来。
“慕容……含章?听说这是你起的字,和前朝陆丞相一模一样。怎么样,大周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么?”独孤太妃换了一副面孔,令慕容策感到些许寒意。
“是,也不是。我早料到皇帝不放心我和理理,只是没想到,他为了牵制我,选择把理理留在长安。”
独孤珞轻笑一声,“你以为,他会让你留在长安,让理理去北境?其实,你们两个,只要有一个在他跟前就够了,分开才更容易控制。怎么,你不想去云州?难不成……”
“你找我们来,不应该是这件事。”慕容策道,“去留是皇帝说了算,所以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别藏着掖着了。”
“你倒不笨。大周的皇帝真是可怕,他二十岁就剪除异己坐稳皇位,登极十余年,四海升平,我想的事,他应该也早就知道了。”
“是么。”慕容策道,“给理理安排婚事,然后把他锁在长安?只不过,你想利用理理,让他和你的势力联姻。”
“跟你这种人说话真省力气。”独孤珞轻笑,“反正都是娶,不如娶越王妃母族的女子。我们本就是随风飘零的草,总要互相缠起来才能稳。当年我和越王孤注一掷,投了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现在也要做打算,多向现在的太子那边照应一下。东宫还缺属官,太子和理理年纪相仿,不如……”
“你觉得,理理能在朝廷斗争中站稳脚跟么?你糊涂!”慕容策双拳紧握,“皇帝龙潜之时,因为巫蛊之祸,损失羽翼,现在你还想利用理理赌一把,成全独孤氏么?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阿策,你看看我。”独孤珞语气越发激动,“二十多年了,我容颜依旧,可是,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我只能在自己的宫里,唱着漠北的歌,然后去沙苑,看一望无际的马场,就好像能看见漠北……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我知道,所以你更应该让理理选择自己的路。”慕容策道,“我们会有一个人留下来的,你放心。理理心思纯良,不应待在长安,保不齐哪天就被别人当枪使了。”
“你——”
“我会留在长安,效忠陛下。不过,现在还少一个契机。”慕容策沉吟良久,脑海里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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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长公主的身影。
萧小玉自那日后,便将阿纹养在内院。阿纹郁郁寡欢,终日看着院子发呆。长公主听闻,便去探望萧小玉,顺便看看阿纹。
萧小玉对着妆镜台,脸色憔悴了不少。听到婢女说长公主来了,这才着急忙慌收拾好行礼。“不必多礼,”长公主待人极为和气,“最近这几天还好吗?那个琵琶女怎么样?”
“哎。”萧小玉请长公主落座,命婢女斟茶,“我就知道,只有公主姐姐惦记我。我跟你说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吧,阿纹名为白碧纹,是我在乐坊看中的一名乐工。她的琵琶数一数二,我就花了大价钱买她回来,充在萧府的乐班里。一开始还是好好的,直到那天,我才知道,裴雩这个混账,和她已经……哎!”
“照你这么说,她跟在你身边,便没有衣食之忧,为什么还想着裴雩呢?”长公主耐心地问着,“而且,世间多少男子始乱终弃,她为什么会想着把下半生托在一个纨绔身上呢?”
萧小玉哽咽,回答不上来。
“况且,她有证据吗?如果没有证据,你闹起来,裴雩一口咬死了污蔑,那裴家必然是选择保全裴雩,不仅如此,你和裴霆的婚事也会受影响,以后嫁过去了,心里肯定有过节。”
“那……那我该怎么办呢。”萧小玉手足无措,“姐姐,你教教我。”
“那我问你,你是铁了心要为阿纹伸张正义,斥责裴雩负心薄情吗?尽管裴家是你将来的夫家,裴雩是你将来的小叔子,而且阿纹只不过是琵琶女,地位实在太过卑贱。”
萧小玉思索片刻,语气极为笃定,“是。有些事做了可能会闯祸,但不做会后悔一辈子。再者说,我若就这么放了裴雩,他日后无法无天,伤的也是裴霆的面子。阿纹……她真的很可怜,我不想看见害人之人逍遥法外,衣冠楚楚,而被害人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耻辱地活着。我想告诉阿纹,她没有错,犯错的只是诱女的吉士。”
32.第 32 章
“那好,”长公主舒了口气,“阿纹有证物吗?”
“我仔仔细细问过数次,阿纹没有,但是乐坊很多姐妹都遭了裴雩毒手,有些有心的姐妹留了玉佩和香囊,但她们毕竟太过微小,不足以和裴家抗衡。”
长公主道,“你放心,裴雩是裴府的脸面,干的错事是要还的,我们要把其他被玷污的女子召集起来,让他无法抵赖。”
“姐姐,我有些害怕……如果裴公偏袒裴雩可怎么办,他最好脸面了。”
长公主抚摸着萧小玉的鬓发,“傻孩子,若是萧公知礼明义,便断不会斥责你。揭露裴雩所作所为,乃肃正家风之举,他若是倒行逆施,于理不合。必要之时,我会出面给你撑腰,放心好了。”
萧小玉点头,“谢谢长公主姐姐。”
“为旅偏怜客,贪杯惜醉人。同为女子,我自然是见不得阿纹受苦。既然我手里还有这么点儿能力,不妨用它来救人吧——总比害人的好。”长公主的语气温柔,抚慰着萧小玉激动的内心,“小玉,能让我去见见阿纹么?我有些话想同她说。”
白碧纹的屋舍整洁又简陋,她坐在床上,背倚着墙,双目空洞无神。这下闯了大祸,将裴家家丑公之于众,她是逃不了了。萧小玉有萧公作保,裴雩有裴公维护,他们两个人闹起来,最后只有自己不得好死。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她不选择吞下苦果?但是——她偏不要裴雩过太平日子。哪怕两败俱伤,只要裴雩受惩,她都无所谓。
“阿纹。”长公主推门而入,“你应该知道我吧。”
“长公主殿下,您在道观救了好多女子,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白碧纹想要行礼,被长公主拦住。
“你身子不好,多休息。”长公主坐在床侧,“小玉已经决定,揭露此事,你作为风波中央之人,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白碧纹不言,长公主接着问道,“你究竟有没有利用小玉?你知道小玉素来急公好义,最爱打抱不平,所以接近她,利用她,尽管小玉是裴霆未过门的妻子,对么?”
“长公主殿下,奴婢一直在赌,”白碧纹眼眶微湿,“裴六郎说,他会带我脱乐籍,纳我为妾,让我享尽荣华,还会——”
“少女怀春,吉士诱之,本就是平常之事,你不必忌口,我们都是女人家。”
“可是我不甘心!他骗的人不止我一个,我不想看到他继续骗人,衣服干净,心眼儿却不干净,偏人们见了我,觉得是我勾引他!”
长公主觉得,白碧纹似乎在隐瞒些什么,但还是继续听她讲,“我受够了那些人看我的眼光,好像要将我剥光了似的,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就因为我在乐籍,所以我下贱,一辈子成不了良人吗?”
“如果这件事官了,裴雩只消纳你为妾,你愿意一辈子在深宅大院,和自己的儿子一样看人颜色吗?”
白碧纹摇头,长公主继续说道,“如果这件事私了,裴公定然会厚偿,替裴雩料理,整顿家风,但你还是会在裴家,做一辈子小妾,你有想过吗?”
白碧纹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不是没想过最终结果如何,而是一直在逃避,想着只要能让裴雩这个负心汉掉层皮,自己豁出性命也无妨。
“五陵年少,胡姬酒肆,秦楼楚馆,长安的名门望族都默许了,现在你跳出来说,不愿意被人当成物件一样看来看去,又有什么用呢?还是说,你想给这孩子一个家?”
白碧纹失声痛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公主殿下,我真的好恨……恨我为什么长在这个地方,要看人脸色,要奴颜婢膝,我……我宁愿做个农家妇,养蚕桑织布,也比这样的日子强啊……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让我离着脏地方远点儿……您是贵人,救了那么多女子,也看看我吧!”
“醒着的人,最痛苦。”长公主于心不忍,“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不要骗我。”
“裴六郎是鸣佩坊的常客,他不似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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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般下流,倜傥俊俏,又花言巧语,怜惜脂粉,许多女子涉世未深,就着了他的道,我也是。”白碧纹擦干眼泪,“那时候我就想啊,反正一辈子要待在这个糟烂地了,能有那么一两个怜我爱我,总比没有强,于是就应允了他,良宵数夜,也算是此生无憾了。谁知——”白碧纹梨花带雨,语气带着哭腔,“谁知萧大娘子将我买走后,我与他重逢,本以为能有个好结果,故而藕断丝连,哪成想一失足成千古恨,经此事,我月事不准,寻了医师才知道也许是怀了孩子。我去找裴六,希望他能负责,谁知裴雩闻言不悦,并和我断了往来。”
“所以,你是想——”
“我已经看透了裴雩的本性,只求能远离是非之地,若是裴公可怜我,让我脱了乐籍,我必定此生再也不和裴氏有所往来,这孩子是我自己的,不是什么裴家的私生子!”
长公主看着这痴女子,为了自由宁愿鱼死网破,不禁心下不忍,“你就算能走,还能去哪儿?你有家人么?有亲眷么?阿纹,你真的把那些世家想得太好欺负了。对他们而言,杀一个乐籍女子,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你觉得你能全身而退?”
这些都是白碧纹没有想过的,“他们不会草菅人命的……不会的……”
“为了家族清誉,杀一个小小乐工,你觉得裴家做不出来?”长公主叹息,“阿纹,我现在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私了。我出面,也别让小玉和裴家撕破脸了,从那以后,你待在我身边,必能一生无忧。”
“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起身,“你好好照顾自己,这件事没法官了,京兆尹不会理会,他们那些男人怎么懂女人的心思。乐籍女子,求官无门,说来还是大周,”她昂起头,愁容满面,“大周要女子含羞忍耻地活着,做男子的影,伏低认命。”
“可是公主,您却比许多男人都聪明……”
“我不聪明,我只是……我只是清醒。”长公主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33.第 33 章
解决完所有的事,长公主疲惫不堪,和侍女一起回府。到了门口,她恍惚看见一名金发男子站在不远处。那男子回头——原来是慕容策。
“公主。”慕容策恭谨地行礼,十分客套,“策此次前来……”
“是独孤都尉在官场上的事么?我今日乏了,不想再说。”她挥挥手,下了逐客令。慕容策看她神情不对,话锋一转,“你今日去做什么了?那……我的事先往后放放,策不才,或许能为公主排忧解难。”
“你倒是会看眼色,”长公主揉揉酸痛的眼,“刚刚在暗室待久了,还不是为了裴六这个纨绔。”她让侍女先走开,“慕容都尉,我们不如一起走走?”
“公主请。”
长公主走在前面,慕容策亦步亦趋,街上的人稀疏,暗淡中不时有人点灯,“慕容都尉,你说,女子在世上,就一定要比男子柔弱么?”
“女子力量不及男子,但人也不能只靠蛮力为生。我有一个……一个朋友,她虽为女子,身体羸弱,却比男子杀伐果断得多。”
“我母后便是这样的人,她执掌朝政,迟迟不肯让皇兄亲政,她宠我,希望我和她一样呼风唤雨,掌握自己的命运。见识过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风景,怎么可能甘愿回到尘世里呢。父皇不喜欢她,她也不眼巴巴望着父皇的宠爱,相比起伉俪情深,她更喜欢大权独揽,皇后之位,只能是她的。”长公主看着街边点起的灯,“小时候,我想要什么她都会答应我,这街上的灯,只要我想,她全会买下来放在宫里。”
“太后很疼爱你。”慕容策想起了阿丽哈,阿丽哈三次婚姻都是精打细算,为了部落,她舍弃了所有的情感,即便被人说成是祸害也不在乎。
“所以我理所应当以为,这世间没有我得不到的,只要我想,所有人必须随着我的性子。包括那个人……我和他,也是在一次夜晚,人群拥挤,我和婢女走散了,他遇见我,送我回了家。有些人见过一次,这辈子就忘不了。我告诉母后,我要嫁给他,可是有人提醒我,他已经有妻子了。母后却说,公主不可以做妾,那便让他休妻。”
“这……”
长公主终究还是纠结于过错,“然后,二人被我硬生生拆散,我没有得到他的心,而后他罹患重病辞世,那个女子咳出血来,哀毁了身子,也随他去了。我伤心了很久,母后却说,要我改嫁,大周有的是好男儿。”
“她也是为了让你走出来。”
“可是我说,我要为他守寡,我再也遇不见这样天风明月一般的人了。母后当即冲我发火,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重话,她说我被男人的礼教骗了,昏了头,好好的人不做,要做一个只能用一次的物什,女人为什么不能再嫁?男人还能续弦,如果传出去,大周的长公主为男人守寡,你看看是男人高兴还是女人高兴,他们不会说你重情,会说你傻!”
慕容策听得头皮发麻,长公主或许也是意识到语气过激,“抱歉,我失言了。”
“你说的没有错,我们漠北没有什么贞操的观念,兄弟父子共妻也是常有,虽然在你们看来可能是□□……”慕容策道,“太后看得透彻,她想让你任性自由,不被规矩约束,为了成为别人眼中的楷模而去犯糊涂。”
“但是,我真的再也遇不见那样的人了,甚至……我还亲手葬送了他的幸福。慕容都尉,你有过倾心之人吗?”
慕容策脑海里回想起了丘穆陵溦的身影,他的阿丽哈穿着一袭白裙子矗立在草原上,帽沿翻出来的白绒毛随风摇摆着,连同她乌黑的发丝。蓦然回首,阿丽哈对他一笑,笑容在阳光映照下格外好看。“有,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们总该向前看。”
“是啊,除了情爱,还有很多我们该想的。”长公主凝视着慕容策的侧脸,挺拔的鼻梁,似山峰一般的弧度,视线往下,胸膛宽阔,让人安心……她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说来也怪,明明已经二十五六的年纪,怎么还会动了这种心思。
“长公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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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与道观,都有自己的势力,却不权势滔天,想来是懂得和光同尘之道。”慕容策道,“也算是不负太后教诲,能站稳脚跟了。”
看来,这人对她并没有什么意思。长公主想着,自己反正也习惯了一个人来去自如,便不再想那些羁绊。“哪里,只不过是不想牵涉太多。波云诡谲,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都尉在漠北,比我更有体会。”
“嗯,我当年有幸见过陆公一面,他风采不凡,立下大功,后又成为丞相,善终。能如他一般没有忘却本心,迷失于人心鬼蜮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那,都尉是么?”
“我自然不配与陆公相提并论。”慕容策有些羞赧,“不过此生,无愧于心。”
“我府里还有很多陆公的书帖,都尉若是闲了有空,我洒扫门庭以待。对了,陆公的坟茔在洛阳,都尉有时间了,我们可以一同去瞻仰,说起来,我也去过好几次洛阳。”
慕容策作揖行礼,“那便多谢长公主。”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么?方才我打断你,是我无礼,不要介怀。”长公主这才想起慕容策见面还未说话就已经被自己推了回去。
“也没什么事,看长公主那日似有心结,今日不知与策交谈一番,可有所疏解?”
长公主心头一动,似春风微微拂过柳梢,“我……我好多了。谢谢,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腹,向你赔罪了。”
慕容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是利用她?若是能攀得长公主的关系,以后在朝中不必多言,定是平步青云……但他内心不容他做此卑劣之事。方才他见长公主对自己开诚布公,心下不免有所触动,这女子难不成真的对自己有意?阿丽哈已经是曾经,他不会再去想,那他能否对长公主尽心尽力?两个念头在心里纠缠着,化为良久的沉默。他们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从未停止试探。
“今晚的月色,真美。”长公主似微醺,披着月光,整个人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34.第 34 章
观花楼前,李幼陵酒足饭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小舅舅,吃的怎么样?这观花楼的酒食不错吧?”
独孤理跟在他身后,身侧人影幢幢,都与自己无关,“哦。”
“哦什么哦!你以后要经常在这里了,长安多好啊。”夜色正浓,街上只有零星几个人,李幼陵大手一挥,马车便跟了过来。独孤理固执地说道:“你走吧,我要去见我大哥。”
“你……你还真是,跟你大哥感情好。据我所知,他不是你亲哥哥吧?按照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叔。”
“他是对我最好的人……你不是也有大哥吗?你大哥对你不好吗?”独孤理反问,今天在朝堂上,他连皇帝的脸都不敢看。
“好,当然好,我能活着,够好了。”李幼陵苦笑,“他是皇帝,其次是我哥哥。我是越王,其次才是弟弟。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种不需要任何地位来衡量的兄弟情,不像我们,总要算计。”
独孤理嗤笑,“有钱的王爷羡慕漠北的莽汉,这是什么道理。”
“走吧,世间的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讲。”李幼陵上车,对着独孤理伸出手。
独孤理后退几步,依稀可见李幼陵脸上的失望。“越王,我之前在《庄子》里看过,有一种海鸟,翱翔于天际,鲁国国君太牢以迎,歌舞以待,用自己最好的礼节对待它。然而海鸟却惊惧不已,酒肉不进,三日便死。”
李幼陵眼波流转,明白了独孤理的意思。他长舒了一口气,“小舅舅啊,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但谁能像海鸟一样自由?咱们都是人,活着就得有规矩束缚,这里是大周,不是无何有之乡,大椿那样的树,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你总想着去个没人管得了你的地方,可我告诉你,从你和慕容策投降的那一刻,你们就得看人脸色过日子,我的耐心有限,不会陪你玩太久。”说罢,越王换了副面孔,关上帘子,“长安街巷纷杂,都尉要是不认得路,本王送你回去。”
独孤理只好跟着上了车。一路上,越王始终不发一言,他便不自讨没趣,掀开小窗帘,望向街道。快要到驿馆的时候,越王终于开了口,“你还是不想么?太子年幼,尚缺武官,你比东宫那些花拳绣腿的好多了。只要不出意外,跟着太子直到登基,就是从龙之功。”
“越王,你已经有很多了,不是么。为什么还想着要把我拉进来呢?”独孤理转头看向对方,“你为什么不能知足一点。”
越王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独孤理噎了回去,“没……没什么,我走了。以后你多去马场走走,不然老了就会变得又肥又丑又油。”
“我……”越王被气得说不出话,“我知道了!上巳节就去!你赶紧走吧!”
孟府的灯歇了一半,孟西洲房里的灯却还亮着。他点了几根蜡烛,细细端详着在北境都督府时褚司南送他的那把刀。
它还没有名字。
他抚摸着刀鞘,未娶妻的他就像看见了心爱之人那般,舍不得移开目光。自小师父就说他是个武痴,别的孩子都在青梅竹马,讨取功名,他倒好,一心只想着去边疆。孟西洲怀念北境的雪,虽然那天儿很冷,手脚都冻僵了,回到屋子里,靴子湿透,要围炉烤火大半天才能缓过来……但他知道,那样的日子才最有意义。
然而,孟家怎么可能父子俱守边塞?皇帝怎么可能坐视孟家发展庞大?天底下所有的将士只能忠于皇帝,这就使得将领更要尽忠。这几天,孟西洲做梦都是云州的景,云州的山川,和云州的雪。
心凛凛以怀霜,志渺渺而凌云。他沉吟片刻,给这把刀取名“怀霜”。凌云壮志,怀霜之心。心至高而凌云,心至纯而怀霜。
孟文蔚操劳了一整天,终于能在书房休息片刻。自那次重伤回京后,他便一直养着,再不敢弯弓搭箭,只怕伤口裂开。孟夫人端药,敲门后便缓缓走了进来,“老孟,今天的药还没喝。”
“哦。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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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我想陪着陛下去沙苑。”孟文蔚放下手中的书,接过药一饮而尽,“洲儿也很久没去了,不久离京,能看他的时日不多。”
“老孟。”孟夫人面露忧色,“你身经百战,此次重伤,可不能再折腾了。”
“哈哈,老当益壮,怎么,要我多吃几口饭学学廉颇?”孟文蔚活动了下筋骨,“哪有什么折腾不折腾的,要是真死了,那就马革裹尸。”
孟夫人知道孟文蔚从未将生死挂在心上,“老孟,你年岁也不小了,我和你成婚这么多年,聚少离多,孩子也长大了,你怎么就不想想,让孩子历练历练,自己颐养天年呢?我看洲儿和独孤部小首领玩得很好,他喜欢云州,之前他在长安,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而这次云州大捷,也说明洲儿不差,能和你那边的幕僚处得来。”
孟文蔚忧愁道:“阿英,我们……只有洲儿这么一个孩子啊。我不忍……我总想着,能一个人把风雨抗了,他能好好在长安长大。”
孟夫人突然跪在地上,“老孟,这辈子我没求过你,这是我第一次求你……”
“你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孟文蔚吓得站起,要将孟夫人扶起来。
“我把洲儿养大,最是懂他的心思。他和我一样,生来就不是什么安生的性子,我小时候发誓从军,却碍于女子之身,只能待在府中,我最清楚做不了想做的事是什么滋味!洲儿便是如此……老孟,你就成全他,也成全你自己吧。”
“你就不怕洲儿有什么不测……”
“洲儿还有许多堂兄弟,孟家不会绝后。”
“他是你的亲儿子!”孟文蔚手抖得厉害,他没想到孟夫人竟有如此决心。
“洲儿是我的孩子,也是大周的将军。他能得偿所愿,我此生无憾。”
孟文蔚扶额,“阿英……”他仰头长叹,“我要问问他,是不是有了报国的决心。此事非同小可,若洲儿主意已定,那我便问问陛下作何打算。”
35.第 35 章
孟西洲被带到书房,一看见孟文蔚和孟夫人都在,心下不由得严肃几分,跪坐在蒲团上,磕了个头,“儿见过阿爷阿娘。”
“这里你有你我三人,洲儿,不必拘谨。”孟文蔚浅尝新茶,“你如实告诉我,这云州城好不好。”
“云州城虽然破旧,不如长安那么繁华,但儿很喜欢,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和睦的部下待在一处,比在长安无所事事要好很多。虽然冬日有些冷,裤袜湿了很难受,但是儿不介意!”孟西洲回想起这几个月在云州城的所见所闻,语气都高兴了许多。
“你想呆在那儿么?”
“想!”孟西洲眼睛里似闪着光亮,“儿真的很喜欢在云州的日子,儿也想像阿爷一样,护佑一方,看见百姓纷纷来云州避难,儿心里就想,一定要保护他们!”
“像你这样的将军不多,你有把握走好接下来的路么?”
“此心许国,此志不渝。”
孟文蔚握紧桌角,“好一个此志不渝!算了,吾已甚衰矣,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老来得子的孟文蔚两鬓苍苍,早已不复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看向孟西洲踔厉奋发的神情,他似乎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样的不慕富贵,心怀志向。旁人看来似傻如狂,可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洲儿,我会在圣上面前进言请辞,接下来你能不能去,就看你自己了。上巳节,一定要好好表现,让圣上改变主意。”孟文蔚起身,拍了孟西洲肩膀几下以示勉励。
孟夫人眼里闪着泪花,孟西洲已经长大,他不能一直在自己身边如檐下燕雀,他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身为母亲,也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翌日,长公主带着随从数人来了裴府。她已经将白碧纹妥善安置在自己府上,并嘱咐萧小玉静观其变。萧小玉绝不能出面,白碧纹本就不知轻重,若萧小玉血气上涌,大肆闹起来,裴雩抵死不认,便会面临尴尬局面。
所以,只有长公主能以威权压服裴家,同时长公主的话也更有分量。
今日长公主穿得素净,红花与步摇一并换成了素银发钗,洁白的衫子隐隐约有仙风道骨。毕竟不是赴宴,她便没好好打扮。门卫一看是长公主,可不敢怠慢,马上通报给了裴公。
裴府正厅,长公主看到裴公便行礼,“裴公。”
“长公主千金之躯,向臣行礼实为不妥。公主请。”
裴公穿着大团花纹紫袍,贵气彰显,长公主却也不客气,坐下后便直言道:“裴公,您如今膝下几子?”
“臣有六子。”
“长子是谁,幼子是谁?”
裴公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道长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长子裴霆,年二十二,幼子裴雩,年十五。”
“长子资质如何,幼子呢?”
裴公虽有些不耐烦,却也不敢直言,“长子资质平平,全赖名师大儒,幼子不成器,长公主见笑。”
“琅琊王氏,可有不成器的子弟?”
“长公主,此前朝事,臣不敢妄言,只知琅琊王氏,世代皆有卓荦不凡者,故而能屹立数百年而诗礼簪缨。”裴公猜到了长公主的用意,估摸着是来说裴雩的,“臣这六子,是怎么得罪长公主了?下去之后臣一定严厉管教。”
“得罪我是小事,我担心的是裴家基业。王谢风流谁人不知?但孙恩之乱,王凝之如俎上之鱼,王谢两门被屠得元气大伤。裴公通读经史,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富贵颠倒只在旦夕之间,裴公可要自求多福,不要觉得养好世子便能高枕无忧。这外来的不能抵挡,内里败起来,祸起萧墙,以后这宅子易主,子孙又如何能享福呢?”
“长公主……”
“裴雩在平康里的事,想必裴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数次了,小孩子犯错不加阻止,万一铸成大错,想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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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都来不及。裴公位尊,还能救他一两次,那裴公百年之后呢?要裴霆一而再再而三救他么?裴公救他是父子之情,可我记得……裴雩与裴霆非一母所出啊。”长公主话里带刺,“裴公处高位,视黎民如草芥,殊不知谁不是脖子之上顶了个脑袋,真拼杀起来,孙恩还能屠了王凝之满门,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狂风起于青萍之末,裴家若不整肃家风,我是真为您担心。”
“长公主教诲得是,臣谨记在心。”
长公主起身,未动过桌案上的茶,“今日我说了这么多,希望裴公不要嫌我烦。”她施施然走出去,似卸下了千斤重担。
婢女在门口等了许久,见长公主出来高兴得很,“长公主,那阿纹已经安置好了,就在咱们府上,要带她一起去道观么?”
“看她了。”长公主如释重负,长舒了口气,“这裴公好相与多了,我一说便知道。不过,他估计没猜到我说的是谁,具体就要逼问裴雩了,也算是我给裴雩的贺礼。今天裴府估计又是血雨腥风,我们赶紧回府罢。”
马车上,婢女忍不住问道,“长公主,你说这裴公认错了么?”
“肯定没有。”长公主闭目养神,手里摩挲着金跳脱。
“什么?!没有吗?”
“裴公服软,是因为裴雩太过分,惹到了皇帝的妹妹,所以更多是迫于我的威严,而不是裴雩做的错事。他严惩裴雩,也是因为裴雩败坏门风,会让他蒙羞,会惹来祸害,而不是裴雩应该规束自己。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脸。”
婢女有些落寞,“那我们来这一趟……”
“不算没有收获,毕竟我们本来就不是要裴雩低头认错……裴雩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有错。让他受到惩罚,收敛行迹,就是我们的收获。天下的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你永远别想让男子懂得女子的痛苦,我们只求能有一个看得过去的结果。”
36.第 36 章
又过了两日,皇帝命长公主入宫。长公主一时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便穿好礼服入了宫。问政堂前,皇帝正襟危坐,面容威严,周围的宫人敛声屏气,唯恐惊扰圣驾。他才三十多岁,给人的感觉却极为老成。宫人通报后,长公主独自进堂,将婢女可儿留在殿外。
“皇兄,唤我来有什么事?”
皇帝指指旁边席子,“你坐,听说你前几天去裴府上,怎么,裴家那边有什么得罪你的,竟要你亲自去?”
面对旁人,皇帝一概严肃,只有在对亲人之时,他脸上才有难得的温情。长公主忙说道,“没有的事,只不过有些私事,不便让人代理,只好亲自去了。说来说去,还是裴家六郎,拈花惹草,招了我府上的女子,就当是给他个记性。”
“这裴六真不省心,当年裴家跟着太祖征战,满门英烈,怎么如今一代不如一代。”皇帝捧起茶盏,浅尝了口茶,“裴公怎么说,他没为难你吧?”
“裴家自然不敢为难皇帝的妹妹。”长公主笑着,“皇兄找我来,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昨天孟文蔚上表,说年岁已高,请求致仕,并荐举其子孟西洲,被我留中不发。说来云州大捷,有郡主相助的原因在,孟西洲几斤几两,我尚且不清楚,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当北境都督府的都督……实在是不妥。”皇帝揉着眉头,“你前几日刚去过孟府,这孩子你见过吗?”
长公主联想到皇帝十八岁登基,二十岁逼迫太后还政的事迹,总觉得皇帝的担心有些多余,“天下太平,北境都督府又不是只有都督一人负责,幕僚众多,更有别州拱卫。孟西洲这孩子,年岁尚小,但在长安同龄人之间,心怀高远,常去京郊跑马,弓马从不荒废。有这种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你是同意孟文蔚了?”
“妹妹只是说自己的想法,并没有要左右皇兄打算。”
皇帝抬头望向房梁,他年少也想着做个闲散王爷,但世事弄人,总不如意,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这是他人生的信念。“孟文蔚告老回京也好,北境都督府的兵不能只认他孟文蔚,但是孟西洲不可贸然接替都督府,这于理不合,再一再二,更容易让孟家做大。所以我的意思是,让靖北侯迁去云州,继任都督,营州的事交由慕容欢。慕容策……我有别的用处,孟西洲便从都尉做起,跟他老子一样,按军功受封。”
“那孟家军呢?”
皇帝一怔,他只想着削弱孟家,却没想到孟家军何去何从,“孟家军……那便依例由孟西洲管束,似折冲府一般,只是他要听靖北侯的号令。”
“这样也妥,从底端做起,一步步来,比唾手可得要好得多。靖北侯非四贵,却依靠军功封侯,让他去,北境定能无虞。”长公主忽然想起了慕容策,心下一紧,“慕容策呢?他和慕容欢是兄弟,难不成……”
“既然是兄弟,那必不能合于一处。慕容欢已经是辽东侯了,若是他再去边疆,二人联合起事就不好了。西面还有战事,慕容策可以协助一番……你怎么忽然提起他了?”皇帝好奇,“不对,你是对他有什么想法么?”
“他为人坦荡,说话也投机得很,这么走了,我难免觉得孤单。”长公主释然,“不过,一切皆听皇兄的。”
“你在道观隐遁这么多年,闲言碎语从没断过。要是想出来就出来吧,我替你安排。”皇帝心领神会,“他若是能成为亲信,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可我不知他有无妻室,若再和之前那样,我真是罪孽深重了。”
“我查过了,慕容策在漠北与一女子有过情缘,但那女子在拓跋政死后已经是漠北穆太后,不可能再续前缘。你若是真对他有意,我便赐婚。小妹,我只希望你不要自苦,当年的事已经过去太久。”
长公主低着头,心中波浪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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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谢陛下。”
走出皇宫,天朗气清,长公主看着蓝天白云,心里面释怀了几分。婢女可儿跟在后面,眼见长公主有心事,便附和道:“公主,您喜欢那个慕容都尉吗?”
长公主道:“年纪小小,正事不做,就知道来探我口风。”
“哎呀,公主!您能有驸马,府上可是大喜事,可儿也能跟着吃席呢!”
“婚姻不是儿戏,更不是吃席不吃席那么简单。”长公主戳了可儿眉心一下,“你呀,多学着干些正事,别一天到晚跟个月老一样。”
可儿一下就明白了长公主是想让自己做月老,“公主,您有话好好说,戳我做什么?您老爱拐着弯说话,还好可儿我聪明,换了别人就看不出来啦。我看那个慕容都尉一表人才,公主若是不下手,万一被别的名门贵女看上,那可是有苦无处诉哇!”说着说着,可儿就像哭起来一样,装模作样惹人发笑,“依我看,这个慕容都尉,也对您有意思,不然怎么会来找您说话呢!”
“再胡说,把你嫁给西市挑担的汉子。”
“公主!”可儿越说越起劲,“您要是不想开口,我可就帮您了!这男女之事乃古今第一大事,我就算豁出去,也得替公主玉成了。”
长公主心里思索着别的事,显得有些敷衍,可儿便识趣地不再说话。“皇兄还真是,一件事无利可图,他是万万不会做的。他表面上说着要我别自苦,实际心里想着利用慕容策助他平定西北局面。柳家镇守西境,构筑防线,却迟迟没有反扑的兵力,慕容策又是漠北归降之人,不可大用,只有……只有依靠姻亲厚禄,让慕容策成为‘自己人’。”她虽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清楚得很,自己只能是皇帝的棋子耳目,“这天下人对于皇兄而言,只有能利用和不能利用的区别。但对于天下人自己,知道立身之本最为重要,不然活在虚无缥缈中不小心跌进坑里,一辈子翻不了身。”
37.第 37 章
再过几日便是上巳节,独孤理换了一身轻巧圆领袍子,裁剪的时候特意宽大了几分,像是大周男儿。他依旧是束着头发,不喜欢戴沉甸甸的冠帽。这天日头好,孟西洲约了他在京郊马场。长安城旁边的马场并不大,比起沙苑来窄小得多。
旷野的风吹的人清醒,独孤理□□骑着自漠北而来的战马飞骊,远远看见孟西洲站在马厩旁,洗刷自己的白马。
“西洲。”
孟西洲回过头去,“理理,你来了。”他从衣服夹层里掏出一枚扳指,“这是我阿爷之前缴获的骨扳指,宝贝得很,昨天给我,今天我送给你吧。”
“你给我这个作什么?你以后也会用到。”
“是嘛。”孟西洲收回扳指,放下另一只手里的刷子,白马似有灵性,扑刷着睫毛看着他,“是啊,该会用到的。你看我,我忘了。”
他们相顾无言,才想到彼此都觉得对方能离开长安——独孤理觉得孟西洲理应替父从军,孟西洲觉得独孤理该回到云州管束部下。
孟西洲用抹布擦干净了白马,随即转身上马,“理理,和你一起这么久了,我们还没赛过马。走,今天在马场跑着看看,是你的黑马快还是还是我的白马快。”
“我们是朋友吗?”
“你怎么说这个,当然。”孟西洲强支起笑容。
“有什么话,就同我说。”独孤理看孟西洲神色不对,猜测是那天和裴雩的事,“怎么,那天你跑出去,是裴雩惹怒你了?话说回来,他的事怎么解决的?”
“还能怎么解决,相门子弟玩弄乐籍女子,正是五陵年少的风流,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做错。听小玉说,由于长公主敲打了裴公一番,裴公这下正罚他在府里关禁闭,上巳节也不允外出了。”
“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么?”
孟西洲苦笑,身上的大红袍子在风中摇摆不定,“我还能怎么不痛快,左不过觉得这十几年白花了心,他既没把我当成朋友,我又何必劝他改邪归正。理理,我现在才明白,人人都有自己的路,我从来就不能左右。圣上也有他的安排,我们做臣子的只能听命。”他望向寥廓天际,没有了亭台楼阁,周围的天空那么分明,绿树葱茏,小溪涓涓,“太无力了,就像这风中的柳絮……我本以为自己的力量很大,能够保护一座城,现在看来,我连能不能都选不来。”
独孤理的金发凌乱,密密麻麻爬在脸上,“其实,我也回不去了。那天大朝会后,越王领我去看了独孤太妃,他们心里盘算着联姻,要给我娶妻,让我扎根在长安城。这儿不是我的家,我不喜欢这里,所有人说话都客客气气,背后却总想别的。”
孟西洲惊讶地看向对方,“什么?!我还以为,陛下会让你回去收拢旧部……”
“是的,可能因为我年纪小,太妃觉得我好拿捏吧。你们大周的皇帝真是让人害怕,我不喜欢他,一想到以后每天要提心吊胆的上朝,我还不如……还不如没来长安。”
“我阿爷上表,希望能让我接替他,结果这奏表被留中,看起来是没什么希望……不管了!”孟西洲挥起马鞭,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现在马场人少,这块儿场子是咱们的,至少现在——没人能管咱们!”他策马前进,哒哒的马蹄声悦耳动听,京郊的马场依稀有了金戈铁马的气概。他如离弦箭游走在草茅上,又像遨游天际的鹰,没有人能约束他,没有人能控制他。独孤理紧随其后不甘示弱,紧接着二人并驾齐驱,互相看了一眼对方,便继续全神贯注地驾马前行。他们飞驰而过,掠起的风吹散了道旁的蒲公英,蒲公英的绒毛伴随着柳絮,一同飘散在空中,又混杂在尘埃里。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他们何其有幸,遇到彼此。世俗名利不能羁绊他们,繁文缛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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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规矩他们,身在重重桎梏之中,心却始终向往自由天地。孟西洲觉得,遇到独孤理,这辈子也没算白活。孟西洲喜欢鹰,独孤理自比为狼,他们正好在这长安城里做个伴。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独孤理勒马,缓缓在坡子上前行,念起顾子岚曾经背过的诗,“我还挺羡慕松山的,他活得恣意,只要不被世俗的规矩束缚,就没人能管得了他。”
“松山很穷,若是我没接济他,估计连件厚实衣服都没得穿。”孟西洲也放慢了速度,和独孤理一起,“很多人说他傻,可我不觉得。松山或许为了钱财而痛苦,但他绝不后悔,因为官场往来能让他更痛苦。”
“是啊,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松山了。”
孟西洲呆住,“我听左川白说,松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久了,翻看了很多北朝民歌集子,不知道是在干什么。他也真是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前些日子心血来潮说要学吹箫,结果大半夜在驿馆扰民被你听到了。”
独孤理若有所思,“哦……”
“果然,和江湖儿女往来最是惬意!川白是凌云壁的剑客,当下在长安游历,行侠仗义,他和松山都很纯粹。以前裴雩说我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损身份,现在想想……去他娘的身份,我本来就没什么身份!”孟西洲一提到裴雩,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甚至爆了粗口,“不就是长安四贵嘛,谁爱巴结谁巴结去,我才不想跟他们打交道!穿得干干净净,背地里藏多少污纳多少垢。”
独孤理忍不住笑,这还是第一次见孟西洲如此不矜持。能说这些,也代表孟西洲卸下心防,把自己当成好朋友。挺好的……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朋友,拓跋广云……算了,不去想这个人了。之前听说拓跋政死了,现在这人得偿所愿,即位漠北天王,溦姐姐成了汉人口中的穆太后……一切早就不似以前了,他还能怀念什么?
38.第 38 章
明天便是上巳节,皇帝召慕容策入宫议事。问政堂前,慕容策深呼吸了一口气,巍峨明堂,总是让人格外紧张。他踏入问政堂,被严肃的气氛包围,依旧是往常一般行礼,皇帝示意他入座。
“慕容都尉,在长安可还习惯。”
慕容策并不直视皇帝双目,“回禀陛下,策在长安一切都好。”
“朕听闻,你还未娶妻?你也不小了,再不成家也不行了。朕的皇妹,你看如何?”
慕容策起身,俯首行礼,“悉听陛下安排。”
皇帝见慕容策没有什么想法,便说道,“你能这么想也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上巳节过后,朕让礼部寻个良辰吉日,你和公主成婚。这样一来,你便是大周的驸马都尉,朕的妹夫。”
“臣有一事相求。”慕容策对着皇帝再拜,“希望陛下能顺臣之愿。”
要提要求了么?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以为慕容策会索要些高官厚禄。
“策本莽夫,刀环之人,得陛下垂怜,尚主入朝,诚惶诚恐。此心已不再念其他,唯有舍弟独孤理。臣斗胆,陛下能否让他回云州收拢残部,他心思纯良,待在长安,臣怕会有什么变故。”慕容策思索着,决定搏一把,皇帝既然准备将自己留在京城,那么理理应该有机会离开。
皇帝皱眉,慕容策这番话出乎意料,“你……就不要别的?”
“臣已是陛下之臣,安身立命,别无他求。”
“你这是在跟朕交易?”皇帝嘴角微翘,“行,朕允了。”皇帝起身,柘黄色的衣服如流光一般,“慕容都尉,你还真是好哥哥。不求名不求利,就为了独孤都尉能离开长安这个名利纷扰之地,朕还有点羡慕独孤都尉。”
“陛下坐拥四海,折煞臣了。”
是啊,坐拥四海,本就不该有这些多余的情感。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在想着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那些人于自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亲友,而是君臣。他十八岁即位,二十岁与太后分庭抗礼,将自己的母亲逼下临朝称制的地位,又以血腥手段剪除异己,所有人都怕他,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但眺望远方,长安城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总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
慕容策走后,长公主从屏风后走出来。“你倒挺会识人,”皇帝见她喜笑颜开便说道,“先前是韩炽,现在是慕容策,都是人中俊杰,又重情重义。”
“是我幸运。”长公主跪坐在席上,“阿娘,兄长,都待我很好。”
皇帝有些欣慰,“你好好准备着。”他今日有些疲惫,支着头倚在凭几上,挥挥手示意长公主可以离开。一过而立之年,很多事都力不从心起来。小时候引以为傲的弓马,现在也只能勉勉强强。长公主本想安慰几句,但千万万语堵在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来,“皇兄多保重。”
“嗯。”
长公主走了出去,踏入光芒照耀下的石阶,徒留皇帝一人在黑暗里。
日暮的乐游原在晚霞晕染下如熔金撒满大地,慕容策拿着一壶酒,盛在杯中,洒了一地,似是在祭奠故人。去年此时,他还在漠北,地位渐隆,谁知现在,拓跋政已经去世。虽然这位天王只想着排除异己,可毕竟有自小到大的情分在……慕容策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恨拓跋政恨得咬牙切齿。
“文玉,这杯酒便为你送行。”他习惯将这些事埋在心底,约定与背叛,逃离与忍受,都不为人所知。不过现在他已经有了妻子,也算是有个家了。红巾翠袖,能揾英雄泪否?
独孤理走上前来,“大哥,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我刚和西洲在这儿跑了一天,准备回去了呢。”
“理理,你想回云州吗?”
独孤理点头,“想!长安的人太多弯弯绕了,就会给人下套,尤其是那个裴雩,坏心眼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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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陛下说了,他同意你回去。”慕容策双手搭在独孤理肩膀上,“开心吗?”
“真的?!”独孤理兴高采烈,忽然想起孟西洲的处境,一下子忧虑起来,“西洲是我的朋友,他也不想在长安,可他能跟我一起回去吗?哎。”
慕容策心下一紧,“他自有他的去处,我……我帮不了他。”
“大哥,那你呢?”
“我么……”慕容策收回手,转过身去,独孤理猜出来十之八九,“你……你是不回去了吗?!”他有些激动,“大……大哥,你说清楚,你怎么就留下来了?我们说好一起来一起走,你现在要我一个人走了吗?”
这么多年,慕容策从来都是关爱弟弟,别的话从不多说,所以独孤理不懂这个大哥心中所想。现在,一切都迟了……
“大哥……”独孤理从没有想过和大哥分别是什么样的情景,“大哥你骗我的吧?你说过,以后有很多聚散,但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我……”独孤理快哭出来了,慕容策擦去他的泪水,“理理,大哥怎么样都无所谓,你一定要离开长安。皇帝储位已定,但朝中暗流涌动,我尚能明哲保身,但你……走得越远越好!”
独孤理望向慕容策宽阔臂膀,这么多年来他承担了太多,却从不诉苦,每次都是温和而又体贴入微。慕容策看着晚霞似火,和那几日漠北的晚霞没有什么分别,余晖之上是即将沉没的夜幕,似乎下一刻便要吞噬整片苍穹。“理理,你喜欢弓马鹰犬,喜欢自由自在,我没跟你说过,其实我也喜欢。这些日子我频频做梦,不止一次梦到漠北的天,漠北的马。理理,你一定要回云州,那儿还有些念想,我回不去,你一定要回去。”
独孤理眼里噙着泪,“嗯,我答应大哥,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厉害的首领!”
年少不知世事多艰,不知别离多,欢会少。
39.第 39 章
上巳节的沙苑,乌泱泱挤了一群人。皇帝要来此狩猎,排场自然要彰显皇家仪仗,羽葆鼓吹,嘈杂得人心浮动。宫人侍卫穿着新衣服,进场的人都要检验再三,长安四贵的子弟来了不少,萧小玉更是穿着武弁作男儿装束,马背上密密排好了弓箭,期待着大展拳脚。裴霆作为裴家俊才,自然不会甘拜下风,也严阵以待,希望能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二人隔了很远,空旷的草地上微风吹拂,萧小玉前去小溪边饮马,偷偷地看着裴霆。
良久,萧小玉鼓起勇气,驱马去了裴霆身旁。“裴……裴霆,你家里最近还好吗?”
裴霆转过头,“你叫我令声吧,前些年加冠,我已经有字了。家里还是那样,不过前几天长公主亲自拜访,后来才知道六郎招惹了长公主的人。我阿爷生气,准备关他一个月思过。”
萧小玉心里郁闷,看来乐籍女子的命真贱,裴雩的风流债最终只不过是关了一个月而已,以后官照做,俸禄照拿,就像没发生过似的。“你知道他做错什么了吗?”
裴霆摇头,“我怎么晓得,他爱玩,不是什么稀奇事。小玉,你怎么问起这件事来?”
萧小玉垂下头,自顾自地走开了。裴霆还在癔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策马去了宾客席旁,经营着些人情往来。
慕容策装束齐整,他挽起头发,扎了个发髻,外头裹上幞头,腰上的蹀躞带垂着豹韬箭囊,胳膊上束紧臂鞲。这一刻,他好似回到了漠北的草原,依旧是慕容部的狼主。然而映入眼帘来往的汉人,让他不得不回到现实。长公主换了身戎装,也学着弯弓搭箭,但她力气太小,弓都开不了,使劲浑身解数才能勉强开一半,射出去的箭更是重重落在地上。
慕容策见状走上前来,“长公主是想学射箭?这弓太沉,公主不如拣些轻弓。”
长公主有些紧张,“都尉以后要好好教我。”
慕容策一愣,良久才反应过来,脸颊噌地红了,“公主抬举臣了。”
“我听闻,漠北慕容部狼主射艺精湛,百步之内能射中虎豹,今天不如让诸位开开眼界?”
“公主过誉,臣并非……”
长公主佯嗔,“你竟连这些都不愿展现一番?我还以为都尉百发百中,轻而易举便能射中箭靶。”
慕容策无奈,抽出弓来,熟稔地上了弓弦,从箭囊中抽箭,将弓挽得似满月一般,霎时间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刷地一声便稳中靶心。宫人前去拾箭,那支箭入靶太深,使了好大力气才拔出来。
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慕容策没有忍住,抽出二三支箭,接连中红心。独孤理的箭术是他教的,不过他很少在众人面前逞才,故而鲜为人知。此情此景,一人拊掌凑上前来,“慕容都尉好功夫,孤在东宫的武属官,没有都尉这般武艺。”
慕容策回过头去,猜测这人便是当今太子李扶光,温皇后长子,名高位尊,六岁便被立为储君,现下不过十岁。李扶光今日穿着赤红色袍子,团花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经皇帝教导,他颇喜骑射之事,不用窝在东宫听大儒教诲的李扶光,如野马脱缰,在沙苑的马场上恣意驰骋。
“太子殿下谬赞了,臣不过是略熟弓马尔。”
“大伙听听,慕容都尉客气得,”李扶光调侃道,“姑姑,他要是略熟,那我们岂不是一窍不通了?”
看来太子已经知道赐婚的事了。慕容策行礼,“太子若想学习,策必倾囊相授,还望太子殿下不要嫌弃策功力浅薄。”
“孤听闻,独孤都尉是你弟弟?只是不知能否见上一面,他一定也是个神射手。”
此时,独孤理和孟西洲正在另一边射箭。孟西洲看对方齐刷刷射了四五支,都中了红心,不由得啧啧赞叹,“理理,你可以啊!怎么射中的,教教我。”
“没什么,直觉,把手抬高些,然后把弓拉满,锻炼锻炼臂力。”
孟西洲一脸疑惑,懂了,但是感觉没什么用。独孤理已经知道自己能回云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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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怎么向孟西洲说,只好自顾自地射着箭转移注意力。
孟西洲只好自己学着,他力气不如独孤理,挽弓都有些吃力,一开始的几支箭都射不到靶子,箭囊的箭快用完了,才勉勉强强中靶,然而离红心实在太远。“理理,你太厉害了,我什么都不会。”
“你很聪明,还有为民请命的心,我……还没有,我只想着自己,和两部的人。”
突如其来被夸,孟西洲笑着回应道,“你这是在说我有心无力了?不过我才十六岁,来日方长!”他将最后一支箭掏出,拼尽全力弯弓搭箭,这才够上了红心的边缘。看着自己突飞猛进,孟西洲笑出了声,“我好像懂了!谢谢你,理理!”
这一幕被皇帝看见,神采奕奕的孟西洲引得皇帝想起当年的自己。龙潜之时,皇帝也爱跑马,喜欢无拘无束,但今天在这个位子,不容他自由自在了。或许让孟西洲和独孤理结伴去云州,是成人之美啊。皇帝走上前去,“孟小将军神采飞扬,颇有汝父风姿。”
孟西洲赶忙行礼,“陛……陛下,臣方才没看见……”
“无妨。”皇帝挥了挥手,“你想去云州,替父从军么?”
孟西洲喜出望外,“臣想!尽孝尽忠,当仁不让!”
“即便去了之后,并非主持大局之人,你可甘愿屈居人下,从头做起?”
“回陛下,卓著功勋乃是家父所为,臣不能受这无妄之功,从头做起,也是臣所愿。”孟西洲格外珍惜这次机会,“陛下若能如臣所愿,臣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周何其有幸,能有你这般赤诚之人。快起来吧,朕也不愿白白驳了你的心愿。慕容都尉大婚后便跟着独孤都尉一起回去罢,以后的事情,只能靠你自己了。”
皇帝转身走了,独孤理激动得跳了起来,他居然比孟西洲还开心,“西洲!我们能一起回去了!”
“太好了!”二人蹦蹦跳跳,旁人的聒噪都入不了耳。
40.第 40 章
慕容策与安定长公主大婚,皇宫内外都沾了喜气。据安定长公主说,她想要去洛阳拜祭陆公祠,于是慕容策便跟着去了。他们二人恩爱有加,见大哥已经放下了曾经的感情,独孤理便也放心。
在过几日,他们也该回云州了。在吏部交接了会儿,独孤理领了自己的牌子,上面刻着程期,一同领回来的还有符契,以证身份。他摩挲着符契,只觉新鲜好玩,回到孟府门口见孟西洲在一旁清点行李,便问孟西洲,“你也有么?”孟西洲笑道,“我怎么会没有呢——我好像还真没有,我那个是我阿爷的。”独孤理从衣服夹层掏出另一套来,“我帮你拿了。”
“真不错,咱们的好像都一样,都是都尉。”孟西洲心情大好,“差不多该走了,我去和阿爷阿娘告个别。”
孟西洲一走,独孤理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顾子岚背着画轴骑着头驴走了过来。“独孤小兄弟!看来我没来迟!”
独孤理愣了会儿,“顾兄怎么来了?”
顾子岚卸下背上插着的画轴,徐徐展开,“你看看。”只见那是一副漠北雪景图,皑皑白雪将天地连在一处,山峦隐没在彤云中辨不太明,只有一马一人,在近处草地上留下脚印。“怎么样,这下可还看得来?”
“顾兄才华横溢,我亲眼见着,如同置身其中一般。想来当时我还是无礼了……”独孤理细细点评着,谁知顾子岚便将画推到自己手中,“画自是要赏识之人来收藏,你拿着吧。”
“我怎能平白无故收你的画……”
“我说过,我的画,只给合眼缘之人。当初在驿馆,你直言我的笛声难以入耳,又说我的画不合心意,我虽有些生气,但老左开导我,我便想着,画些别的也不是什么坏事。独孤小兄弟,你心思纯正,跟你喝酒很是愉快!”他拍拍独孤理的肩,会心一笑,转身骑上了驴,“我要继续云游了,前些日子破财买了头驴,这小家伙吃的不多也好养活,比马舒服多了。不过你这样的武夫肯定是骑马的吧?”顾子岚说着看了看日头,“老左该等得我不耐烦了,我就不找小孟将军了。哈哈哈,咱们有缘再见。”
顾子岚骑驴远去,慢悠悠的,铃铛一晃一晃,声音铿锵。他唱着独孤理听不懂的歌,或者说世人里懂他的本就不多吧。
独孤理收好画,熟悉的声音又响起,“小舅舅,怎么也不跟我告个别,真伤我的心。”
“你不是说没时间跟我玩吗?”独孤理不愿多说,“越王殿下这是怎么了,亲自来找我了。”
“我阿娘出不来,让我替她看看你。”李幼陵负手而立,风度如往常,“你竟和顾子岚成了朋友,他一幅真迹能享誉长安城,可就是不肯画,哎,可惜了。”
“物以稀为贵,若是肯为君画,又怎么会名满天下?”
李幼陵道:“小舅舅,你这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辛辣。我可真羡慕你,有个好大哥,我还羡慕孟西洲,有个好父亲,不像我,什么都没有。我父亲视我为平衡东宫与诸王的棋子,我大哥视我为前朝眼线。哎,活得真累。”
“什么道理,你羡慕我。你这名利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我听大哥说,读书人拼一辈子,顶多封个公,顶破天也是个郡王,还不是世袭罔替,你一生下来就有了别人一辈子拼都拼不到的王位,你说你还想要什么?以后这些话不必说与我听,我不会可怜你的,只会没来由觉得烦。”
意兴阑珊,李幼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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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再多说什么,“小舅舅,你就不能逢迎我两句,怪让人尴尬。本王很少诉苦,你倒是整得本王不知所措。罢了罢了,我不与你计较。我走了,以后回长安记得去看我,你喜欢吃甜食,我那棚子里好吃的菓子有很多,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他拂袖而去,独孤理便只好看着背影,呆呆站在原地。
孟西洲从院子里走出来,身上大大小小背了好多包裹,“我阿娘不放心,特意给我塞了好多她自己做的蒸饼,还嘱咐长史管课业,以后在云州万不可耽搁。我都知道,她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哎!”
“咱们这一去,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你阿娘担心很正常。”
“理理,咱们能一起去了,能看到天阔和月明,能和孟家军的兄弟每天做些有意义的事,想想就觉得舒心。或许我这性子向来就是关不住的。”孟西洲将包裹放在马车里,自己则翻身上马,“车子太闷,我要自己骑马走,你呢?”
独孤理笑道:“那我跟你一起。”
褚司南也走出大门,“我和老将军说了会儿话,你们便准备好了?”
“长史,就缺你一个人了。”孟西洲催促着,“快点,咱们天晚了正好去驿站歇脚。”
三人与一众家仆便往云州赶路,将来会是什么景况,没有人知道。何谓自由?在他们看来,自由就是做着自己爱做的事情,不为世俗的尺度左右。至于会遇到什么风雨——管他呢,没有越不过的坎。他们与很多人相遇又分离,一次次做着不违本心的决定,世间有多少人初心不改?
丽日正阳,孟春的天气有些热,桑树遮蔽着沙路,这才有些阴凉。一个传奇已然谢幕,另一个传奇冉冉升起——那一天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