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多年,成了战神的梦中情人》
1. 前缘
暮色如织,残阳夕照,整片嘉峪关渐渐被灰色笼罩,甲胄摩擦的金铁之音,夹杂着枯叶枝头的寒鸦啼叫,一派肃杀之气。
陆婉清坐在容怀瑾的肩上百无聊赖,白天日头太盛,只有等到太阳落山之后她才敢出来透透气。
她的坐骑容怀瑾、定北王、骠骥大将军正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玉狮子走在队伍最前列,坐在巨人肩膀上的她极目远眺,前路尽是险峻山壁,她一百零八次忍不住暗自腹诽:这寒冬腊月,旁人都忙着阖家团圆,圣上偏要让容怀瑾来西南平什么乱,惹得她这只喜欢热闹的鬼也得跟着来这不毛之地受罪,这地方又阴冷异常,她做鬼以来还从未如此心神不宁过。
容怀瑾,武将世家出身,先祖曾多次平定西南蛮夷叛乱,深入北境守住西北防线,又数次勤王护驾,有从龙之功,可谓是深得圣心。
容怀瑾的武功兵法深得其父真传,十五岁起便随父帅出征,积年累月立下不少战功,自老定北王战死沙场后,容怀瑾便接过其父帅的旗帜与使命,手握一方兵马,常年征战在外。
这世上没有人不惧怕容怀瑾的刀,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主帅之首级,亦能将青丝一分为二。容家历代亲传的兵法军阵更是多变诡谲,容怀瑾自挂帅出征以来从无败绩,因而又以练兵有素闻名。他的亲兵也被称为瑾家军。
这数月以来,蜀地边境也确是有过几起流寇作乱,听容怀瑾和军师们讨论军情时提到的,似乎是有外族潜入,与此地草寇同流合污,隐于山野之间,常于深夜暗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偏这蜀地郡守赵伊是个无能的绣花枕头,只知叫百姓们闭门不出,对流寇贼兵一味退让,是个缩头乌龟。
本地商贾为寻求官兵护佑,流水般的金银送至赵伊府上,可他倒好,照单全收,不仅无能,更是腐败之极。
可即便如此,他头顶那顶乌纱帽却还带得稳稳当当,不为旁的,谁让他同当今深得盛宠的贵妃娘娘是一个姓呢。只可怜了那些无辜受苦的百姓。
不过陆婉清能觉察出容怀瑾对赵伊是十分不满的,或许等这趟班师回朝后,他便要参上这赵伊一本。
夜幕降临,清冷的月光洒在容怀瑾银白的铠甲折射出寒辉,瑾家军刚结束一场战斗,最大的草寇山头已被他们剿灭,领头的被容怀瑾当场斩于马下,剩下的不过是些余孽,不足为患。大抵过不了几日,他们便要回京师了。
几片雪花落在兜鍪上,转瞬间又化作水珠,陆婉清晃着赤足、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那小小一枚的六角晶体意料之中地穿过她的手掌融化进泥土中。
陆婉清自我慰藉道:做鬼的第一要义是开心。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身死后还能流连人世间十余年的,想这些年她游历了多少山川湖海,体验了多少人间烟火,就算丧失了五感,她也一定是最有见识的鬼!
此时的玉狮子似乎有些焦躁,呜咽着发出低声的嘶叫,容怀瑾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停止了队伍的继续前进,众将士一时警铃大作、戒备森严。
陆婉清下意识地向上空飘去,刺探军情是她跟着容怀瑾多年征战养成的习惯,虽然对容怀瑾来说,这不过是一些无谓之举。
观察前方——没有埋伏,观察后方——没有埋伏,正当陆婉清以为这只是虚惊一场的时候,她看到了两侧山壁之上乌泱泱的人影,是弓箭手!这片山谷有埋伏!
她飞速飘回容怀瑾身边,心中十万火急却无法告诉他这重要的情报,在一阵徒劳的手舞足蹈之后,陆婉清沮丧地坐回容怀瑾肩头,只能祈祷容怀瑾能凭借他身经百战的警觉性发现埋伏、突出重围。
容怀瑾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不对劲,但此处山道极为狭窄,又即将入夜,军队必须赶在天黑之前离开此处。
出了这峡谷,再往前两公里便是蜀关,蜀地都督驻扎之地,届时瑾家军便可整顿休憩一二,容怀瑾的人马谨慎地向前行进。
夜色浓重、山崖陡峭,人的肉眼无法观察到山壁顶端的伏兵,而再往前半公里,便全数进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先是若干巨石自高悬的山壁轰隆直下,众将士的马匹受到惊吓一时嘶鸣不止、人仰马翻,玉狮子是万里挑一的宝马名驹,稳稳当当地驮着它的主人避开了巨石。
容怀瑾自马上飞身而起,抽出佩刀幽月,目光如炬,以精准的判断和惊人的力道当机立断砍倒狭道两侧数棵合抱之木,轰然倒塌响彻整个峡谷,粗壮的树干拦截了不少巨石。
但前路已断、后路已绝,整队人马被夹在两堆巨石之间,犹如网中之鱼,动弹不得。
尽管四周黑暗,但陆婉清却能清楚地看到容怀瑾此时沉稳平静的面容,她一颗悬着的心(如果她有的话)得了片刻的安定。
容怀瑾在夜色中高举那象征着将帅号令的军旗,那是一个准备防御的讯号,整队人马霎时肃静、令行禁止,迅速架起铁盾。
忽而漫天箭雨倾覆而来,数千只羽箭应弦而发,箭雨如流星般坠落,容怀瑾立于阵前挥刀而起,如白蛇吐信、游龙穿梭,斩断数支木箭。
可敌在暗我在明,对方攻势太猛,纵使有铁盾护身,他们的兵马依旧伤亡惨重,陆婉清忧心急了。
容怀瑾始终在箭雨最密集处抵挡,一面又命令他的副将杨威将当前人马分为三队:轻伤善攻坚突击者为一队,列队在最外围,伺机突围出去寻求蜀地都督支援;重伤者为一队,作为整列军队的中心;剩余仍有战斗能力者为一队,将重伤者围住防守。整个瑾家军由里至外围成三层,伺机而动。
小分队很快便找到了敌方攻击的空隙突围出去,如果一切顺利,援军最快也要半个时辰,容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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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紧手中的刀,眼神凌厉。
山壁两侧有铁索落下,伏兵陆续降落,瑾家军的军阵逐渐缩小,还能战斗的不过数百人,哪怕骁勇如容怀瑾,身上也已多处负伤。
敌军蒙面而来,训练有素,所使用的兵器也不同于流寇,虽然有流寇常用的大弯刀,也能看出对方有意混杂了武器的类型,可其中精铁铸造的刀剑不在少数,这绝非寻常流寇所有,又或者说这大抵是官兵所有。
陆婉清并不懂这些,她一面担心容怀瑾这里的苦守,一面又焦灼地飘往前方等待援军的到来。
雪落得更大了,暗红的血混杂在雪地里,直叫人心惊。
远远望去隐隐有火光照亮,一队人马自西而来,是援军!可陆婉清却没瞧见瑾家军的人,领头的都是些生面孔,但援军的到来让士气大涨,容怀瑾率先斩下敌军数位前锋,副将杨威紧随其后往外杀出一条血路。
眼见这伙敌军已是负隅顽抗,瑾家军士气更盛的同时,脑中一直紧绷着的弦也稍稍放松,只待与援军回合一鼓作气将这伙贼人一网打尽。
援军领将倒是干脆利落,一柄长枪撂倒了数位正在进攻的小兵,与瑾家军里外夹击打了个漂亮的配合。
眼见此前困局即将迎刃而解,陆婉清总算送了一口气,重新飘回容怀瑾身边,自己靠坐在他前胸,也稳稳当当地骑在了马背上。
陆婉清正等着容怀瑾带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阴冷黑暗怪吓人的,低头却见自己胸口插了一把刀。
她是鬼,不应该有痛感,可她此时觉得自己胸口痛极了,她看见那把刀是从容怀瑾的前胸刺穿的。
容怀瑾先是被一把弯刀从背后穿过,接着那位长枪领将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他挥刀斩断数支,可漫天箭羽无穷无尽,终是刺穿了他的胸膛,混乱中后背再次被人砍了一剑,陆婉清睁大双眼诧异地看着,那人竟是副将杨威!陪容怀瑾出生入死征战多年的副手杨威!
陆婉清只能眼睁睁看着容怀瑾从玉狮子上跌落,战马受惊抬起前蹄嘶鸣,又像是感知到了主人的陨落,焦躁地绕着躺在地上的容怀瑾踱步,时不时低下头触碰主人的脑袋。
容怀瑾身中数箭,银白的盔甲已被鲜血染红,却还顽固地不肯认输,他试图徒手折断箭羽,握紧手中的佩刀,不可置信地看着背叛他的副将,可嘴角溢出的鲜血、逐渐失温的身体,他的意识渐渐消散,滔天的愤怒、疑惑都在这个雪夜里隐去。
嘉定四年冬,定北王奉旨赴西南平叛,于嘉峪关狭道中遇伏,万箭穿心而亡,时年三十三岁。
“你不要死!”陆婉清犹如溺水之人,惊恐地唤着。
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睁开眼,那种万箭穿心的感觉真实得让她恐惧。可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漫天大雪的峡谷,也没有战马嘶鸣的兵戎相见,更不再有容怀瑾。
2. 魂归
陆婉清身着一身嫩黄裙衫,倚靠在凉亭阑干边,凉亭依水而傍,正是浅夏的季节,微风袭来倒是驱散不少燥意。
如玉般的手臂拿着团扇拂动水面逗弄着池里的鱼儿,几尾红龙睛欢脱地游着,甚是有趣。
醒来已经一个月了,她又回到了十七岁,正是她要出嫁的那年,而婚期就在两个月之后。
子不语怪力乱神,还魂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她无人可诉说,也不敢诉说。闺阁女儿的日子日复一日的重来,她做鬼的数十年就像是黄粱一梦。
这些日子,她看见云,便想起和容怀瑾去西北大草原上见过的蓝天碧草白云;看见水,便想起和容怀瑾去北境涉过的冰川河;看见月,便想起在凉山赏过的稀星弯月。
说来可笑,她做了两世人都只能待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临了做了鬼却得以踏遍四方天地、游历明川大江,不知道此时此刻,那个如玉般清冷、如铁般坚硬的人又身在何处、所历何事?
不过,她现在该忧心的似乎是自己的命运。
上辈子陆婉清就没能顺利出嫁,在成婚前夕坏了名节,又被继母逼着去了乡下的庄子避风头,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半路上。
婚约旁落纵然失意,可她也绝不会自寻短见。死后孤魂游荡的那些日子,她不止一次细细回想过事发当日的情状,事后继妹又代替她嫁入侯爵府,这其中的关窍便也不难想通。
何其可笑,为了一桩婚事能教姐妹反目、陷害至亲,为了莫须有的名节,能让世家大族统统逼着她去死,仿佛以死证道才是守节烈女,才不至于叫家族脸面无光。
可她凭什么用自己的性命去添陆家门楣的光?她不愿意。
丫鬟荔芝给她送来一折请柬,说是夫人房里的姑姑亲自递来的,陆婉清打开帖子瞧了眼,与前世并无二异,正是她未来婆母办的赏荷宴。
宴会定在下月十五,有心人大抵都懂侯爵府的心思,因着男女大防的规矩,未婚男女不能私自会面,侯爵夫人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这才设了宴席过明路让他能和陆婉清在婚前能再见上一面。
她的未婚夫赵慕西是侯爵府唯一的嫡子,也被称为小公爷,是陆婉清娘亲还在世时就替她定下的一门娃娃亲,陆婉清也曾与他见过几面,称得上温文尔雅、翩翩公子。家世一流、品貌一流,京城不知有多少待嫁少女暗自将一颗芳心托付。
她也不能免俗,从前待字闺中时,陆婉清也曾憧憬过嫁入侯爵府的日子,令人艳羡的婚事,相貌堂堂的夫婿,可这一切都在那场赏荷宴上破碎了。
陆婉清觉得自己是该做些准备了,既重活一世,怎能重蹈覆辙?
陆远媱来到清风小院时,陆婉清正忙着给自己绣喜被,凤冠霞披侯爵府早已备好,嫁衣不必她自己绣了,但依着老规矩,被面枕巾新娘子总归是要选一样亲自绣的,她便拣了一床上好的蚕丝棉,一心一意地做起女红来。
陆远媱刚及笄不久,稍微张开些的少女脸庞已褪去了从前的稚气,添了几分少女的明艳,陆婉清一向当自己这个妹妹是娇憨可爱的,可如今再见又觉得十分违和。
陆远媱自然地靠着陆婉清坐下,双手不自觉地便缠上了长姐的胳膊,撒娇般哼道:“长姐,自从你病好了之后,有好些日子没来找我了,今日我说要来瞧瞧你,母亲还特地嘱咐我别扰了你的清净。”
陆婉清还是忍不住恍惚,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未来婆母的宴会,她本该是接受祝福的准新娘,她满心欢喜地赴宴,端庄守礼、进退有度,前一刻还在后花园被一众长辈们连连夸赞,下一刻却在厢房内被陌生男子试图侵犯。
那是个满身酒气的纨绔,陆婉清被他压倒在床榻上动弹不了半分,她想呼救,下一瞬嘴里便被塞进一条手帕,她惊恐万分,绝望地瞪大双眼,豆大的泪珠断了线地落下,却只能任由男子的双手像毒蛇般在她身上游走。
她拼了命地伸手拉住帷幔,不堪重负的布料被撕扯断,引得床梁微晃碰到了一旁的烛台,一声清脆的落地声终是引起了房外人的注意。
可来人竟正是她的未来婆母——侯爵夫人!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起来又跪下的了,只记得她怎么也拢不齐整的衣衫、早已被泪水斑驳的妆容,散落的碎发杂乱地贴在脸上,那一定狼狈极了。
那醉酒的男子被泼了两盆凉水才恢复些许清明,被旁人提醒了两句前因后果还大言不惭地叫嚣着:“倒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美人,是哪家千金,大不了小爷我明日便去府上提亲,迎她进门便是了!”
不知是谁家的夫人插了句风凉话:“九皇子真是够风流,府里正妃侧妃侍妾大大小小纳了二三十个,一贯又流连于勾栏瓦舍这般风月场所,家花野花还不够您玩?如今竟闹到了赵府的儿媳头上,这让侯爵府的面子往哪搁啊?”
这话看似替陆婉清说话,实则却讥讽味十足。上首坐的侯爵夫人脸色霎时难看到了极点,复杂的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的陆婉清,最终化作嫌恶,淡漠地开口道:“夫人可不要口无遮拦,既然还未成婚,便称不上什么儿媳不儿媳的。”
陆婉清听到这话,心里已经凉了半截,这是要悔婚了。那荒唐之人竟偏偏是皇亲国戚,赵陆两家谁都开罪不起,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可赵家还有退路,只要将她这个染上污名的儿媳给退了,他们赵家便仍是干干净净的。
十七岁的陆婉清实在是太软弱了,当时的她只顾着哭泣,全然忘了自己是如何去的那间厢房。
而她的继母,陆家主母陈玉珍此时才姗姗来迟,一进门便抱住陆婉清痛心大哭,直道她苦命、又不顾规矩地骂那九皇子是个混账,她就是豁出老命也要去皇上皇后面前告上一状。
陆婉清还以为自己的靠山来了,竟傻傻地同陈玉珍搂在一起,默默埋进陈玉珍的胸口哭泣,全然忘了自始至终便是她这故作关心的继母引她来的厢房。
宴席之中,是陈玉珍对她说远媱不胜酒力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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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累了,正在西边的厢房歇息,她还要陪侯爵夫人应酬一番,有些放心不下远媱,便请陆婉清替她去照看一二。
陆婉清跟着陈玉珍身边的女使来了这间厢房,彼时远媱还躺在这张床上休息,见了她来笑盈盈地打趣她:“长姐怎么舍得宴席之上的姐夫!”
陈玉珍的女使端来两盏醒酒汤,陆婉清见状便要喂给远媱喝下,可远媱又贴心地说:“长姐方才也饮了不少酒水,也喝一盏醒酒汤才好,省得一会像我一般闹出笑话来。”
陆婉清不设防地照做了,再有意识醒来时,睁眼便是醉酒的九皇子。
可她什么也没在侯爵府说出来,稀里糊涂地回了陆家,婚约自然不必再说,她在继母和继妹的安抚下睡去。
可再醒来时世界又大变样,冷眼相对的父亲,京城四起的流言,顶替婚约的妹妹,一夜之间,她从冰清玉洁的千金跌至名节败坏的破鞋,父亲嫌她败坏了家里的名声,怒气之下竟说让她自行了断了最好。
继母一如往常的温柔贤良,可嘴里说出的话却令人恶寒:“虽说是有些不体面,但终归是九皇子,若是实在不行,婉清嫁过去总共也算是皇子妃,既已成了夫妻,日后有人再提此事便是自讨没趣了。”
京城谁不知九皇子荒淫无度、阅女无数,陆婉清宁可一头碰死也决计是不会嫁于那般人的!她又怎会知道这不过是继母激将她的虚晃一枪,而她却偏偏就这般愚蠢地撞了上去。
十七年来的教养矜持一夜化为乌有,她倔强地不肯服软认错,本就是有心人的一场设计,九皇子尊崇的身份注定了此事的不了了之,可她又何辜?不怀好意暗算她的人隐匿于人前,真正逾越礼法之人逍遥自在,只有她跌入深渊万劫不复,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从父亲的命令,对无故出现在她闺房内的白绫视而不见,在她因误食了一碗绿豆汤腹痛不已时,请不来的大夫、叫不动的家仆,只有一个荔芝守在她身边,她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噬人的永夜里,迫于求生的本能用手指伸入嗓子眼催吐,那一夜很难熬,但她终究还是见到了太阳。
后来她便不敢轻易饮食,整日如惊弓之鸟般龟缩在她的小院里。最后还是惊动了外祖家的人,外祖亲自上门来要人,她才得以踏出这院子。
可哪有生父主母在堂,女儿却寄养在外祖家的道理?她没能跟着外祖离开,只因陈玉珍当着外祖的面保证定会善待她。
但这京城,她注定是待不下去了,陈玉珍提了个折中的法子:让陆婉清先暂时离开京城,去郊外的庄子上避避风头,等这阵子流言蜚语过去了,再派人去接陆婉清回来。
陆婉清没有别的选择,离开陆家时身边不过一个荔芝,临走之时,远媱还是那副天真烂漫的神情,彼时她已是侯爵府对准儿媳,她用不舍的语气对陆婉清说着:“长姐可定要早点回来,我还盼着长姐送我出嫁呢。”
眼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语气,让陆婉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3. 螳螂捕蝉
陆婉清幼年丧母,她父亲早早的便续了弦,陆远媱与她只有两岁之差,两姐妹可以说是自幼一同长大的,自她记事以来便是在陈玉珍手底下养着,她真的把陈玉珍当作自己亲娘,所以才那般信任,那般托付。
她不能理解最后的背叛,也绝不能原谅。
陆婉清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平静地看着面前的远媱,说道:“病早已大好了,只是身上还有些惫懒,不愿出门见人,只好躲在房里给自己绣下嫁妆。”
远媱微微楞了下,今日的长姐好像有些不同,对她也没有往日热情,但她还是笑着开口道:“长姐的女红向来都是最好的,母亲就常说我的绣工远不如你,瞧,我身上戴着的荷包还是长姐送给我的,我喜欢极了。”
陆婉清记得这只荷包,是她去年送给远媱的生辰礼,上面的图案是婆娑竹影,当时她还好奇寻常的小姑娘不都爱花卉蝶鸟这些图案吗,怎么远媱偏爱竹子。
她死后化身鬼魂看着远媱出嫁后才知道,原来竹林是赵慕西和陆远媱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或许是自那时起远媱便已情根深重。
陆婉清不愿再想,便岔开了话题:“远媱如今也及笄了,母亲自然也要为你相看夫家,你也会有绣嫁妆的一日,到时我可也要来笑话你了。”
陆远媱似不经意地提及:“听说下月十五,赵府要办赏花宴,届时我也要和长姐一同去,只怕姐夫正盼着能与长姐日日相见才好呢。”
陆婉清苦笑一声:究竟是想与我日日相见,还是你想与他日日相见呢?她不想再与远媱虚与委蛇下去,以要午睡为由下了逐客令。她看着自己未完成的喜被,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绣下去。
转眼便到赴宴的日子,陆婉清这大半月日日赶工,那床喜被总算是完工了,她也该走出这间小院,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
戏台已经搭好,她是主角又怎能不登台亮相呢?
陆婉清身穿一条水绿褶裙,象牙白内衬配浅紫真丝窄袖短褙,清爽松快、清新典雅,饰品更是简约,颈间佩戴一条七宝璎珞,发间仅一支珍珠簪子,配以珍珠耳铛。
这身打扮连荔芝瞧了都有些诧异,倒不是不美,自家小姐淡妆浓抹总是倾城绝色,可这般打扮只怕在宴会上会被旁人比下去,她忍不住开口道:“小姐今日打扮得过于素净,今日可是去赵府赴宴,这般只怕不妥呢。”
陆婉清却不在乎地说道:“我倒觉得这般正好,清爽,戴那么多金银累赘得慌。”
陆家此次赴宴的女眷只有陈玉珍、远媱和陆婉清,自然得乘坐一辆马车前往,陆婉清上马车时,陈玉珍母女俩见到她今日的打扮均是一愣,陈玉珍诧异道:“婉清今日打扮得有些朴素了,不知情的怕是以为我苛待你了。”
陆婉清回应道:“母亲说得这是什么话,满京城谁不知道母亲的美誉,治家是一等一的好手,管教子女向来也是一视同仁的,不过是盛夏气热,想穿得清爽些罢了。”
她也看到了远媱今日的打扮,长流苏金蝶簪水粉长袖裙,还另搭了一条半肩披帛,活脱脱一只小蝴蝶,娇俏动人,不禁心下暗叹:她们母女俩的确是用心良苦。
陆婉清在马车内坐定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刚醒来再见她二人时,前世的噩梦萦绕让她一度恐惧又恶心,但她更明白,只有亲手将前世噩梦打破她才能真正走出梦魇。
再次睁开双眼时,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平静。
马车即将抵达赵府,下车后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心中仍有困惑,这或许也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听见自己开口说道:“母亲和远媱近来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见你们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不若与我说说,或许我正好能为母亲解忧。”
陈氏闻言先是掩盖自己的神情,接着又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开口:“婉清多虑了,我能有什么烦心事,接下来操办好你的婚事才是最要紧的。”
马车到了,陆婉清没有再开口,与前世一般无二的流程,她再次见到了坐于正席之上的赵家主母、她的未来婆母苏钰,苏氏与她生母在闺阁之中便是手帕交,出阁后一个嫁入赵家如今已是侯府主母,一个嫁入当时的相府只做了两年少夫人便香消玉殒。
而陆婉清同侯府的这门婚事,便是她生母尚在怀胎之时便与苏氏约定好的,若是她二人日后各自生育有一子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
当时的相府对侯府也算门当户对,但自从陆婉清的祖父病逝后,陆家早已大不如前,她父亲陆远辉在政治官场上远不如祖父,入仕途十余年,如今也只不过是个四品典仪,话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个礼部的闲职罢了。
因而陆婉清做鬼的时候也没少想,或许苏氏早就有些看不上这门亲事,但碍于从前与娘亲的约定又不好反悔,所以她那件意外发生之后,苏氏才半点情面没留。
也罢,活着朝夕相对的人尚且知人知面不知心,故去的人和从前的情谊又算得了什么,人情冷暖不过如是,是她期望过高了。
她刚在席面上坐下没多久,苏氏便唤她到跟前去说话,她在苏氏跟前见礼又在下首坐下,苏氏见陆婉清言行举止处处得体,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对这个准儿媳从前也是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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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如今陆家毕竟不同往日,若日后结了亲家,在官场上她家少不得要帮衬一二,她也少不得便多了些挑剔之意。但毕竟陆家世代书香门第,陆婉清本人还是品貌兼备,她总不好悔婚吧。
苏氏如今也年近四十,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陆婉清每每见到她就会想起母亲,若是她的娘亲也能平安活到现在,想必也会像苏氏一样,没有忧虑,温婉美丽。
虽说这种宴会正是为了适龄儿女相看举办,但因着规矩男女不同席,赵慕西并不在此间席面上。
苏氏只有他一个嫡子,因而赵慕西是在整个侯府的期待下长大的,侯府未来的爵位、财产都将归属于他。
从前陆婉清没少听旁人夸她命好,能有这门荣耀的亲事,嫁过去便是侯爵娘子,未来的当家主母,所以便是这些,让她的继母妹妹背叛了她吗?这个疑惑,她真的很想知道。
宴饮作诗总是相生相伴,诗酒才情相和,这场宴会才不算白来,作诗自然少不了彩头,一柄长笛、一尊暖玉、一方徽墨,便是前三甲的彩头,此外还设有小彩头若干,不拘诗才高低,题诗者皆可得。
也正是在这等众人聚集之时,有心人却在僻静的西厢设局。
陈玉珍身边的婢女来了,附身在陆婉清的耳畔说道:“大小姐,二小姐方才在席上有些不胜酒力,现下去西边的厢房歇下了,夫人有些走不开,还得去见过老太太,同官眷们应酬一番,便想托你去照看下二小姐。”
陆婉清颔首起身告退,该她上场了。
远媱躺在床上,面颊两侧微红,像上一世般说着同样打趣她的话,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害羞一笑,而是握住了远媱的手,一手拿出丝帕来替她擦拭额上细小的汗珠,她轻启朱唇道:“远媱,你真的想赵慕青做你的姐夫吗?都说京城不少名门贵女对他芳心暗许,不知道我们远媱是怎么想的。”
远媱显然不如她母亲,脸上慌乱的神情根本掩盖不住,陆婉清不等她的回答继续自顾自说着:“远媱,我们向来姐妹情深,从小到大你喜欢的东西,我从不与你争抢,我希望你能明白姐姐的心意。”
远媱的醉态已消退几分,也不似从前的天真姿态,她在思考陆婉清说的话。
但下一刻,陈氏的婢女依旧端着两碗醒酒汤过来了,陆婉清端起其中一碗,目光却始终锁定在远媱脸上,她在等待,可遗憾的是陆婉清将醒酒汤端到自己唇边时,远媱的眼中有犹豫、有害怕,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叫住陆婉清。
于是陆婉清如他们所愿喝下了这碗醒酒汤,而后不省人事。
4. 黄雀在后
陆婉清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她该感谢那婆子,只是把她的衣衫解开,并未将她的衣衫褪去。
方才那碗醒酒汤,她自是没有喝下,尽数倒在了她的袖口里,现下得先离开这里。香炉里燃着的香味道甜腻,是方才那婆子走之前点上的。
说来也是奇怪,她如今细细想来,这等宴会九皇子怎会参加,就算他一贯荒淫无道,但也不至于在侯府里喝得酩酊大醉,还做出这等无耻之事。她又想起自己前世的四肢无力,只怕这香里有古怪。
她将香灭了,用丝帕包起来兜怀里,指不定有它用武之地。
陆婉清没有从正门口离开,恐怕外头有陈氏的眼线守着,她生平第一次爬窗,手脚倒还挺麻利。跳出窗外她看清了此处厢房的布局,这是一排连房,设于整座侯府西角,前边衔接后花园,的确是宴饮宾客休息的最佳地处。
窗外并未连通到后花园,这排房子倚傍一块竹林而建,透过竹叶的缝隙她瞧见对面还有座极为隐蔽的小亭子,她思虑了片刻,便朝着竹林而去。
但她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还没来得及做,只盼他们二人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啊。
方才从席上退下来时,她便让荔芝先行一步,她仿照远媱的笔迹写了张纸条,让荔芝寻机会递给赵慕西。
距厢房走远些后,她又唤来个赵府的女使,瞧着年纪尚小有些懵懂,不是个精明的,便叫她去给陆家二小姐传个话:就说小侯爷正在西厢房这边,等远媱小姐一叙。
她躲在竹林后的亭子里,这才发现此处是一绝佳的观景地,四周有树影遮蔽,不易引人注目,可她却能将西厢房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先是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架着醉酒的九皇子进了她原先在的厢房,方才在门口守着的婆子不知何时竟撤走了。
紧接着赵慕西后脚跟了进来,他倒没有进去,或许是没看见远媱身边的贴身女使,自顾自地立于房外长廊。
最后便是姗姗来迟的远媱,陆婉清没有错过远媱的眼神,她往那间厢房瞥了一眼,随即又狠下心来扭过头不再去看,一双含情目朝着赵慕西而去。
孤男寡女站在外头说话自然不像回事,远媱身边的贴身女使兰心替他们寻了间角落的空房,二人便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陆婉清猫着腰往那角落走去,心里却在苦笑: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偷听墙角的一天。
先是远媱带着哭腔委屈地开口:“慕西哥哥,你当真要同我长姐成婚吗?”陆婉清都能想象到此时远媱定然是用她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赵慕西。
赵慕西似乎是先叹了口气,又无奈说道:“远媱妹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你姐姐的婚约乃是家母定下的,岂能反悔做失信之人?”
他看着面前眼角带泪的女子,有些疼惜又有些可惜,比起端庄贤淑的陆家大小姐,他的确更中意这位俏皮可爱的二小姐,他也不是没尝试同母亲开口,可每每还没说上两句,便被母亲打回来,来回无非就那么几句:婚约乃是故去友人之约,怎好反悔?陆家如今门楣本就不高,放着嫡长女悔婚不要,转头迎娶二小姐,天底下哪有这样不像话的事?
如今婚期临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也只能认下。可看着远媱垂泪伤心,他又狠不下心,低头伸手替远媱抹去泪珠,再开口已满是怜爱:“远媱妹妹,你别哭啊,你一落泪,我心都要碎了。”
陆婉清不想再听下去了,不是远媱情根深重,而是郎情妾意不可辜负。
约莫前来撞破她“奸情”的人也快来了,陆婉清再次隐入竹林深处。
陈氏本不想陪同侯爵夫人走这一遭,她毕竟是做母亲的人,继母撞破女儿的奸情,这说出去又是一桩笑话,可不知远媱这丫头跑哪去了,没了这个借口,只得和苏氏一同前往。
一行人都是在后宅里浸淫多年的人精,一踏进这西厢便觉出不对了,门户紧闭,门外又无人值守,苏氏当下心中便警铃大作,率先走上前去带着些许怒气打开了第一间厢房的门。
屋内只能听见男人的鼾声,苏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使唤身边的嬷嬷前去一探究竟,嬷嬷过来低声回禀道:“那是九皇子殿下,先前喝醉了酒过来休息。”
苏氏面色稍霁,可方才下人才说陆婉清也在这休憩,这孤男寡女的要是闹出什么事来,只怕是他们侯府要脸上无光了。她转身便命下人们去其他厢房看看。
可陈氏此时便有些心惊了,那丫头不在这里?远媱也不见了,这都不在计划之外。
偏眼尖的嬷嬷瞧见角落的房门口站着个女使,便以为是陆婉清所在的厢房,随即便要上前敲门,兰心见自家夫人还有侯爵夫人都来了,神色慌张地高声咳嗽,举止怪异怎能逃过苏氏的法眼。
那嬷嬷举手便要敲门,兰心连忙拦了上去:“我们小姐正睡着呢,嬷嬷有何事不如先同我说。”
陈氏看到兰心时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不是远媱?
可苏氏分明听见房内有男子低沉的声音,仿佛还有女子在低声哭泣,她一时怒火攻心,以为是陆婉清在同什么外男私会,还没等陈氏出言相劝,当下便推了门进去。
这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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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紧,一推门便看见一对背对而立相拥的男女!苏氏脸色青红交加,难看到了极点。
那对男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推门给惊着了,女子的一双玉臂竟将男子的腰搂得更紧了,脸深深埋进男子的胸口,赵慕西被人撞破也是又惊又怕,仓惶转头这才发现来人是自家母亲。
苏氏看见竟是自家儿子,怒其不争地呵斥道:“慕西,你这太不像话了!就算你与婉清两情相悦,也不能如此言行无状!还不快松开。”
赵慕西轻轻推开面前的女子,随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紧握住了那人的手,一齐转身面向众人,陆远媱那张梨花带雨的漂亮脸庞映入众人眼帘。
场面一时混乱,苏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陈氏也惊得半晌没吭声,更有那爱说三道四的妇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好像不是陆家大小姐吧,怎么小侯爷也学起九皇子的风流了?”
“你不认识吗?这是陆家二小姐,姐夫和小姨子竟搂在一块去了,真是有意思。”
“那这赵家究竟是看上了陆大小姐,还是这二小姐呀,莫不是这小侯爷想要享齐人之福?”
那厢场面混乱,陆婉清却偷得清闲,她站在竹林后的凉亭里,将房内的荒唐场面尽收眼底,她也会觉得自己不够狠心,对方给她设局便是下猛药,女儿家的名节比命还重要。她曾想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也不想沦为她憎恶的人。
那些人的是非,她不再想掺和,如今是陈氏该替她的宝贝女儿操心,为了陆远媱的名声、陆家的名声,她得腆着脸面去和赵家谈,苏氏既然早有悔婚之意,那就让她帮苏氏一把。
她了却了一桩大事,却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涩,前世莫大的冤屈就为了这么一桩婚事吗?她为自己不值。
时辰不早了,她该准备回陆府了,转身却撞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中,她走得快,撞得也猛,迷迷糊糊揉着自己的脑袋看向来人是谁时,看见这张熟悉的冷酷脸,脱口而出便是:“容怀瑾!你怎么会在这里?”
容怀瑾听着这熟稔的语气,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冷冰冰地问道:“你认识我?”
陆婉清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唐突了,尴尬地说道:“见过定北王,小女是陆典仪长女,曾跟随家父拜见过老侯爷。”此话倒是不假,那也是陆婉清年幼时的事情了。
陆婉清只顾着低头尴尬,完全没注意到容怀瑾正来回打量着自己。
容怀瑾本该有很多疑问,可一见了面前这人,心中想的就只剩一句:原来她是陆家的姑娘。
5. 悔婚
容怀瑾近来总是做梦,他刚从西南剿匪回来,此后便总有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入梦。他甚至有些怀疑是自己在哪欠下的风流债,又或是何时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但他素来不愿与女子亲近,实在想不通自己这出梦的缘由。
那女子似乎与他格外熟悉,两人时而共骑一匹马穿越边塞,容怀瑾从背后将她完完全全环绕在怀中,听着她一路点评塞北风光,容怀瑾觉得她该是位娇贵的千金,可风吹日晒却不曾听过她半句抱怨。
有时又是在北境雪地里扎营,极寒之地将士们都围着火堆取暖,她便倚靠在容怀瑾身边也跟着席地而坐,那么单薄的身躯,容怀瑾在梦里也怕她冻化了。
可昨晚的那场梦却让他惊醒,梦里的场景不再是出征打仗,而是京城内的某个宅院之内,一个个零碎的画面不断在容怀瑾脑子里拼凑,他眼睁睁看着女子喝下一碗醒酒汤后不省人事,而后又被闯入房内酒醉的九皇子试图侵犯。
她跪在地上低头啜泣,衣衫不整,发髻杂乱,上位的贵妇人们个个冷眼相对,容怀瑾站在她身边,莫名地想替她拂去眼角的泪水,他看着狼狈而卑微的女子,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张被揉碎的纸。
房内房外,一墙之隔,外面是映日荷花宁静美好,里边却是阴谋算计,要将那女子拉下深渊。
贵妇人开口要解除婚约时,那女子没哭;被她父亲关在家中时,她没哭;知道自己的婚事被继妹顶替时,她也没哭;直到她险些在自己家里被人毒死时,她终于忍不住无声地落泪,一双纤细瘦弱的双手无力地拂面,眼泪从指缝中一滴滴溜走。
容怀瑾第一次在梦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一如他想象的那般典雅娴静,可却没了半分活力,全然不似与他在大漠在北境时的明艳。
她可能会死掉,容怀瑾从梦里清醒过来时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容怀瑾一边嘲笑自己不过一个梦罢了,他何必要当真呢?可瞧见园内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他却又没来由的心慌。
京城、赏荷、九皇子,能请得动皇子的府邸哪怕是在这京城内也屈指可数,而府内有山有水能养那么大一池荷花的亦不在多数。
他让手下去打听了一番,最近可有什么公侯王爵举办的赏荷之类的雅集宴会,还没等底下的人回来回话,他母亲却是率先收到一折请柬,上面赫然写着文信侯府的赏荷宴,这简直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
容怀瑾破天荒头一回主动要去这等雅集,他母亲也是惊讶极了,便以为自家儿子转了性子,又想再提替他娶妻之事。
是以容怀瑾与母亲来赴宴时,容夫人没少打量此次受邀的贵女们。容怀瑾不好去女眷席上探听,便自顾自地去寻这府上可有什么宾客休憩的厢房,他想到那梦中东窗事发的场景便是在一间厢房内。
他到西厢房时,九皇子正被他身边的两个小厮扶着进了房,他现在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他害怕下一刻就有人会推开这扇门,里面便是那女子灰败哭泣的脸。
容怀瑾隐匿在厢房的另一侧,悄悄将窗户拉出一条缝,往里间看去,好在那张床榻之上只有九皇子一人,正呼呼大睡。
如果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那也很好,容怀瑾这样想着。
竹林深处似乎有什么动静,容怀瑾习惯性地开始侦察,一眼便瞧见了躲在亭子里的陆婉清,和他梦里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见她一会自嘲般地笑笑,一会又面无表情地看着角落那间厢房,直到文信侯夫人撞破一对私会的男女,他才看到她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
她转身欲走,偏是路也不看直直地往他怀里撞,其实容怀瑾是能躲开的,可他鬼使神差地钉在了原地,直到那一身温香软玉入怀,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想搂住的手臂。
陆婉清再一次见到活着的年轻的容怀瑾,她的心里很奇异,容怀瑾是个忠臣良将,是个体恤下士的好将帅,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这样的人不该含冤而死,他能重活一世,她很为他高兴。
可她拼命忍住不去想的那一小块,却还是一个劲地往外钻,她和容怀瑾那么多个日夜的相伴,除了她,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容怀瑾的人生从来没有她陆婉清。
而重来一世,容怀瑾回到了没有和她遇见的二十三岁,好像也彻底抹去了容怀瑾在她生命中的印迹,她心底渐渐升起一股怅然若失。
不过此时容不得她伤春悲秋,台前还等着她去唱最后一出戏,陆婉清便想先行告辞。
容怀瑾没有拦她,只最后问了句:“陆姑娘的闺名,可否赐教?”
陆婉清抬眼望他,浅浅答道:“婉清,陆家婉清。”
她走到那间厢房门口时,里边是诡异的沉默,和上辈子的场面很像,但又有所不同。房内只有侯府内眷,并无其他闲杂人等,不像上辈子陆婉清被撞破时,一众看热闹的宾客均围了过来。
赵慕西和陆远媱一齐跪在中央,侯夫人苏氏坐在上首,陈氏略显尴尬地坐在下首,见陆婉清来了,均是默不作声。
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道:"不知发生何事了,小侯爷与远媱怎么在地上跪着?"
苏氏和陈氏哪有脸搭腔,最后还是陆远媱带着哭腔先开口:"长姐,我与小侯爷是两情相悦,求长姐成全!"
陆婉清面上不再有礼貌的微笑,面无表情带着审视地看着他们俩人,她想尽量平静地对话,可仍旧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语气里的颤抖:"两情相悦?小侯爷,你说呢?"
赵慕西面对长辈尚可率性而为一番,自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做主,并不觉得有何羞愧之处,可现下直面陆婉清,这个在众人眼中早早便许配给自己的未婚妻,他说不出的愧意。
论人品样貌、才学德行,陆婉清没有半分错处,她是个近乎完美的妻子、主母、宗妇,可他赵慕西却要舍弃对方,甚至还看上了她的嫡亲妹妹,赵慕西有些无颜面对陆婉清。
可眼下他只能面对,赵慕西先是朝陆婉清作揖,紧接着便开口道:"婉清,你是我平生所见至雅至善的女子,你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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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婚事本是因着长辈们的情谊约定,可眼下局面,凭汝之聪慧想必心中也有了谋算,恕我的孟浪、失信与无礼,我不能负了远媱的一片真心,便只好辜负你了。我不盼你能宽宥我的失信,只盼你能看在与远媱多年姐妹情谊的份上,不要怪罪她。"
说罢便又朝着陆婉清深深拜了一礼,若论两人身份,赵慕西这礼她是受不起的,可陆婉清兀自站着,并未有什么表示。
侯夫人苏氏总算是看不下去了,就算自己儿子逾礼犯错,可也不能在外人面前丢脸,只好替他出声打起了圆场:"论说一个理字呢,慕西的确是对不住婉清,我这做母亲的教子无方也难辞其咎,可万事也离不开一个情字,慕西纵有千不好万不好,但也是个率性的孩子。
左右不过都是陆家的姑娘,今日远媱与慕西之事,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不日便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不若我们俩家预先约定好,慕西从前与婉清的婚约废止,你们陆家改将远媱嫁过来,这般我们俩家的名声也都保得住。"
陆婉清心又凉了一寸,她是猜到苏氏没那么喜欢自己,可也没想到苏氏能这般干脆地甩开她,娘啊,你可曾料到这世事无常?
陆婉清自打决意将计就计引他二人会面,便是早已做好毁掉这桩婚约的打算,她已经手下留情了,可这些人一个个道貌岸然,犯错的不愿诚心悔过,背叛的扮成苦主,纵容的提刀挥向受害者。
她就不能为自己求一个公正吗?陆婉清看向远媱,又看向继母陈氏,她一直在等她们二人表态,她缓缓说着:"母亲也觉得应当如此吗?"
陈氏一向都是装得贤淑,对她这个原配所出一视同仁视如己出,如今又能如何装下去?
陈氏亦是低头垂泪,瞧着竟险些要给陆婉清行礼赔罪,被一旁侯府的嬷嬷们扶住了,她歉疚地开口道:"是我管教远媱不严,教得她胆大妄为,竟做出此等丑事,还连累了婉清你,我没脸回府去见你父亲了!"
陈氏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以为她这个嫡长女在家不敬嫡母,竟教长辈对晚辈行礼,还生出这般惶惶之态。
陆婉清心想谁还不会演两下呢?她当即便失态地扑倒在地,像只仓皇失措的小鹿般,一双美目含愁,认命般地低垂下头,两行清泪很合时宜地落下。
她也隐忍着哭腔说道:"母亲何至于此?都是婉清的不对,若我早知道远媱中意小侯爷,我便该主动让步才是,远媱与小侯爷是两情相悦两心相好,君子有成人之美,孔孟有让梨之道,论情论礼,我合该是让着远媱才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婉清全凭二位长辈做主,岂敢还有自己的主张?"
陈氏脸上的悲戚一时都有些僵住,此番话一出,任谁也要对她这个继母揣测三分,她越发觉得陆婉清这丫头不太对劲了。
可苏氏却是不管她们陆家家务事的,她只要得到陆婉清的首肯,既然陆婉清已经主动放弃,那先前那桩婚约便不再作数,陆家人再怎么闹都与他们赵家无关了,他们侯府的门楣照样是光彩的。
6. 成婚
陆婉清那日哭得情真意切,人人只道陆家大姑娘是个苦命人,没有生母做主,好端端的婚事竟被自家亲妹妹给撬了墙角,只怕这继母陈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桩闹剧原是深宅内院之事,可不知怎的,自那日宴会匆匆收尾后,这出郎情妾意话西厢的消息竟不胫而走,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都在口耳相传,陆仲远上朝时都不免被同僚背地里议论,他这才发了大脾气。
先是劈头盖脸地将陈氏母女二人骂了一通,陆仲远向来疼惜她们母女,这般不留情面也是头一遭,原是怒气冲冲进的院子,可不知陈氏使了什么手段,再出来时陆仲远竟又不生气了。
反倒是转头又来了陆婉清的院子,嘴上说些关心的话,可陆婉清全然没听出半分真心。
陆仲远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长女,眉眼之间还能瞧见他亡妻的影子,一晃竟已十多年了,他好像都记不清陆婉清小时候的模样,流水经年,他这些年与长女交流不多,如今倒显得有些疏远。
陆婉清打破僵局:“父亲何故叹气?若是为我的婚事,大可不必,既是远媱的心上人,我自退让便是。”
陆仲远一愣,略显尴尬地开口道:“为父知道你向来是最懂事的一个,可父亲也知道,此事你受委屈了,这门亲事原是你亡母为你定下的,远媱同那小侯爷私相授受,抢了你的婚事,这很是不该。我已斥责过远媱,她也知道错了,她自幼便与你最亲近,为父还是希望别伤了你们姐妹之间的情谊才好。你放心,日后为父定会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陆婉清无声讥笑,这话无非就这么几个意思:我已经斥责过她了,你若是再揪着此事不放那便是你这做长姐的不顾念手足情谊,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远媱安心待嫁,你也不要嫉恨她。
何其偏心,何其狠心?不过陆婉清上辈子就已见识过她这个亲爹的薄情,她再也不想因他而伤心。
“我自是愿意成全远媱的一片痴心,不过我也有一事要求父亲允诺,还盼父亲不要拒绝女儿的请求。”陆婉清早已想定,便是在等此刻这个时机提出。
陆仲远示意她说下去。
“我想去外祖家待段时日,外祖母年事已高,我想替母亲去尽尽孝心。”陆婉清说出了心中早做好的打算。
陆仲远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提这个,可先前的一番铺垫怎好叫他拒绝,更何况下月便是远媱与赵家的婚事,婉清若是待在京城里,只怕又要有人说闲话,倒不如出去避避风头也好。
他想定后道:“你外祖母当年是最疼你母亲的,你回去看看也好,到时多多带些奴仆,一路上安全最要紧。”
陆婉清道:“多谢父亲,女儿想着还是等远媱大喜之日过了,我再启程去外祖家,以免届时宾客又生出什么口舌之争来。另外,我先前亲自绣的一床喜被,如今既然女儿无福消受,不如转赠给远媱,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陆仲远见她这般懂事体贴,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
送走了陆仲远,陆婉清便再次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任凭那些丫鬟婆子们怎么风言风语,她也不曾搭理,她只听说,原定的婚期并不曾改期,陈氏那院子里已在紧锣密鼓地替陆远媱置办嫁妆了。
那便是下月初九,前世她化作鬼魂亲眼看着远媱上花轿的日子,她当时一定是满腔愤懑吧,要不然怎么会赖在京城不肯投胎转世,可若不是一直漫无目的地在京城飘荡,她也不会遇见容怀瑾。
说来也怪,她也不知是何缘故,不过长街上看他骑马而过,匆匆一瞥,便失去了感知,再次拥有意识时,她已经在容怀瑾卧房内的床上坐着了。
虽然她当时已经是只鬼了,可毕竟生前还是闺阁在室女,除了那日宴会之上的设计,何曾与男子共处一室过?她不自在极了。
可她更疑惑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跟着容怀瑾,可她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待在这。
容怀瑾卧室内的装潢和他这个人一样冷冰冰的,什么旁杂的陈设都没有,简洁到了极点,床头旁边便架着他的盔甲和宝刀,到了深夜里化成一团黑压压的影子,吓得陆婉清不敢闭眼。
陆婉清不是没想过离开,可不管她飘到哪,天光乍破之际,畏光的她总会躲起来,之后便又会失去意识,重新回到容怀瑾身边。
后来她渐渐能感受到容怀瑾的心跳和体温,就好像自己便寄居在他身体的一部分里,她又能闻到花香、触摸到流水。
她好像成了容怀瑾的第二道影子,容怀瑾永远也看不见摸不着她,但她却只能永远跟随着容怀瑾,所见所闻所触所感,一切皆源自于他。待在容怀瑾身边越来越安定,她没再想过离开。
思绪好像飘得有些远了,陆婉清回过神来,走到书桌前,取出笔墨来预备给外祖母先修书一封,她记得幼年时曾与外祖母见过一面,她抱着自己直哭,大抵是因为她长得太像娘亲了。
她此行虽有避世之意,但更重要的却是另外的缘由。从前她也觉得身为女子,便要修得秀外慧中,出嫁后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掌管内宅,好名声、好婚事便是女子最好的出路。
可她不是那个只在四四方方院子里待过的陆婉清了,她见过精明能干的女胡商,见过领兵打仗的女将军,女子也能走出去,闯出一番事业,何必蜗居在这内宅内讨生活?
外祖家世代行医,她亲舅舅便在当朝太医署内任职,她想去学医,不求能有多么精深绝妙的医术,但求能学得些傍身之术,她既想出去,便没打算再回来。
大婚当日,陆家办得很是红火,一来是高嫁,二来祖上毕竟是相国之家,即便前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可面子上总还得互相维持体面。
陆远媱此时正在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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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慕西还是很看重她的,一身凤冠霞披皆是侯府送来的,上好成色的南海珍珠竟寻来了两对,制成耳铛,映衬着少女娇美的容颜。
陆婉清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去见远媱,自那日过后,有些事两人早已心知肚明,可陆婉清还是做不出那么绝情的事情。
陆婉清走进陆远媱的闺房,平静地开口道:“远媱,恭喜你,如你所愿。”
陈氏在前厅招待宾客,陆远媱屏退左右侍女,脸上再不复从前的天真娇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苦笑:“一切也如长姐所愿,不是吗?”
陆婉清继续问:“你是何时对赵慕西动了心思的?”
陆远媱将目光移向窗外,自顾自地开始说着:“也是这样一个夏天,长姐你还记得吗?我们俩都是第一次进宫,天子宴请百官及家眷,我们坐在末席,慕西哥哥就从我们面前经过,他和别的世家公子都不同,别人或傲慢、或冷漠,只有他温润如玉,像话本里走出的谪仙公子般。
可他偏偏是姐姐你的未婚夫。我们一同长大,你是原配所生的嫡长女,我出身便比你低一头,而母亲也总责备我过于跳脱,学不到你半分娴静,才貌又皆低你一头。我如今及芨,可祖父不在了,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小官,就连相看的婚事也要低你一头,你叫我怎么能甘心呢?”
陆婉清嗤笑一声道:“所以你就要和你娘合起伙来设计我?你们想让我在未来婆家的府邸里名节尽失、颜面扫地,你们这是要图谋我的命啊!”
陆远媱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乱,她只以为陆婉清早已看穿她对赵慕西的心思,可并不以为陆婉清会知道这件事的内情,毕竟她们的计划压根没来得及实施,她想出口辩解些什么:“长姐我……”
陆婉清打断了她,恢复冷静地说着:“如果你向我陈情,我未必不会主动退步让给你,可是你和你母亲实在是太恶心了,竟然想让九皇子来毁我名节,好狠毒的手段,就算东窗事发,君臣有别,我就算是万般冤屈也求告无门,你们母女的阴狠我领教了,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既非要嫁进赵家,日后便不要后悔。”
陆远媱难得地迷茫了:“什么九皇子?什么失洁?”她母亲不是说只是让长姐酒后失态,被一众贵妇撞破,侯府必定觉得面上无光,要将这门亲事给退了,待到那时,她便还有机会,可如今长姐这是何意?
陆婉清以为她又开始装无辜,不愿再浪费口舌,喝止陆远媱后便转身离去了。
这府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可又与她陆婉清何干?瞧着这一片红,她便罕见地有些烦躁,随即便又要回她的小院躲清闲。
冷不丁地却听人说定北王也来了,陆婉清直皱眉,不悦到了极点:什么意思?他是来庆贺的?她怎么不知道容怀瑾和赵慕西还有交情?识人不清、交友不慎,她只能说容怀瑾看人的眼光真是太差劲了。
7. 离京
对此毫不知情的容怀瑾打了个喷嚏,天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陆家,就算是他家素来与赵家有些交情,可他本人却和赵慕西并不熟络,原本是跟着他母亲去赵家参加喜宴,听说新郎官亲自先来陆家接亲,他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便跟着来了。
那日赏荷宴结束之后,听他母亲说起过赵家内院发生的腌臢事,赵慕西和陆婉清竟曾是有婚约在身的,他的心情很复杂:若陆婉清心系赵慕西,那如今婚约被毁、继妹换嫁,她今日该有多失落?可若赵慕西不是个背信弃义之人,今日陆婉清真如约嫁入赵家,这好像也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不知为何,容怀瑾并不想看见陆婉清伤心的模样。
前厅出嫁女正在拜别高堂,容怀瑾无意去凑这个热闹,观察了一圈都没有瞧见陆婉清的身影,眉头逐渐紧锁。
忽而一声带着些许怒气的女音传来:“定北王,你不在前厅庆贺,为新人观礼,偏躲在这临近后院的角落是作甚?莫不是来看我的笑话不成?”
陆婉清站在不远处海棠门外的树影中,一声水绿衫裙衬得她冰肌玉骨,俨然一副美人图。只不过这美人双目含怨,不动声色地瞪了容怀瑾好几眼。
容怀瑾莫名觉得有趣,甚至忘了替自己叫屈,生出了几分逗弄之意:“陆姑娘又是何故不去观礼,莫非真如外界所说,陆姑娘当真放不下小侯爷,暗自伤情吗?”
陆婉清从前怎么没发现容怀瑾嘴巴萃了毒呢?他不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吗,现在说起话来这样不留情面,她自然也不给容怀瑾好脸色看:“世人皆说定北王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我看王爷的口才也不输御使大夫,只是王爷这张嘴怎么只对我一个弱女子这般刻薄?”
容怀瑾忙正色道:“我不过同姑娘开个玩笑罢了,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小王才好。”
陆婉清轻笑一声说:“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既与小人归为一类,又何必宽宏大量?”
“那看来陆姑娘也不会宽恕继妹与小侯爷的背叛了?”容怀瑾反过来将她一军。
这人是在故意套她的话呢,陆婉清难得无奈:“王爷你身份尊贵,何必管我们这些小门小户里的事情,随你们怎么想,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容怀瑾却仍想追问:“你与小侯爷多年婚约毁于一旦,陆姑娘当真舍得?”这已然是很冒犯了,他原不该再问的,可所思所想发自肺腑,不吐不快。
陆婉清抬头望向天空,说:“若永远站在这院内,抬头望见的天空便只能是四四方方的。王爷自己重兵在握、执掌一方,自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可也不必瞧不起我们女子,难道我就只能依附于某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夫婿吗?在王爷眼里,我就不敢自己闯出去,瞧瞧这无边无际的天下吗?”
容怀瑾浅笑道:“我并无轻视之意,我麾下便有女将,兵法剑术丝毫不逊色于任何男儿。只是当日席上一见,担心姑娘深陷情思中无法自拔,恐误了大好前景。如今见陆姑娘心智坚定、并不局限于苦短情长,自知是我多心了,还望姑娘不要见怪才好。”
陆婉清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她总觉得这人是在逗她玩呢,嘴硬地下了逐客令:“不劳王爷费心,后院是内宅深处,王爷作为外男还是不要继续在此逗留的好,若王爷有兴致,便去前厅吃盏喜酒,无兴致便请王爷回吧。”
容怀瑾束手而立,不置可否,眼见陆婉清转身欲走,缓缓开口说道:“我不是来观礼的,自也不会去吃什么喜酒,我来就是想同姑娘说一声,若是陆姑娘日后有任何困难,本王都乐意为你效劳。”
一字一句借徐徐清风传进陆婉清耳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她想问:为什么?可那人却并不给她问出口的机会,陆婉清再转身时,容怀瑾已不见踪影。
喜宴既已办完,陆婉清也没有继续留在家中的理由,陈氏除了陆远媱这个长女,膝下还育有一子一女,如今虽年岁尚小,却格外得陆仲远疼爱,这个家中只有她是形单影只的。
若陈氏不再兴风作浪,她也不想毁了陆家的清静,毕竟都是她血浓于水的亲人。
外祖家在扬州,距京城六七百里,她所带行囊不多,同去的侍女带一个荔芝便够了,另外得多多带上些家丁随从,此去一路马车行进,算上她们休息歇脚的时辰,估摸着也得走个八九天,可别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出城倒是畅通无阻,她拿的是陆仲远的路引,虽说天子脚下四品官员一抓一大把,但通关倒还是给几分薄面。
陆婉清此行用的是家里那辆两乘的马车,内里空间尚且宽裕,荔芝早已贴心地铺好软榻,桌板香炉一应都有,累了便能躺下休息。
出了城往外走了将近六十里,经过一处小县城,陆婉清便提议今晚暂住此地,众人能歇歇脚,马儿也能好好休息一晚。
这县城名叫卫县,原是得名于当年高祖皇帝打江山时,将京城定在临安,而此地得益于地形的天然优势,多茂密森林,极易迷失方向,高祖在此地多番拿下胜仗,取保卫京城之意,便得名卫县。
原是因打仗起家的,如今大祁内部早无战火,卫县便渐渐没落,既不临海也不靠山,只得依靠这山林做些木材生意,百姓们将就过活能吃口饭,可富庶却是称不上的。
从她们当晚落脚的客栈便能看出,店内装潢有些陈旧,她住的已是价钱最高的天字号房,但房内的家具却不过寻常松木,桌板上因潮湿天气有了细碎的裂痕,她们府上下人房里才用松木,虽说卫县不富裕,可也不应该这般窘迫才是。
若说这是家黑店要宰客,那倒也能说得通,可客栈的老板娘却实在是个实诚人,一双粗壮的手上满是老茧,极为好客,见她与荔芝是两位姑娘,主动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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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桶热水方便她们沐浴。
陆婉清直觉此地有些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她摇摇头只当是自己多心了,和荔芝一同洗漱过后便预备吹灯入睡。
白日舟车劳顿,陆婉清也是有些困了,眼见要进入睡梦之中,偏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她有些放心不下,便起身披着外裳站在房门口倾耳打听。
隐约听见一伙人又是要吃饭喝酒的,又是要住店过夜的,听语气像是常来此处的客人,老板娘答话有些奇怪,不似白日接待她们时那般热情,反而有些惧怕。
这伙人的动静闹到半夜,喝酒划拳吵得陆婉清几乎没睡着,临近天亮才勉强睡去,次日一早顶着眼下两团乌青醒来,尚且有些神魂分离。
陆婉清有起床气,除了贴身侍女荔芝,旁人都不知道。
荔芝早已梳洗完,将预备好的洗脸水端上来替自家小姐浣洗,看着陆婉清一脸迷糊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小姐可快醒醒,待会让外头那些家丁们瞧见了,可要笑话小姐的。”
陆婉清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艰难地往床边挪动,心里想的却是:荔芝这个傻丫头,神经大条昨晚沾床就睡,哪里知道她小姐听了半宿墙角呢,估摸着她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此刻自然困得要升天。
她接过荔芝手中的帕子,自己擦拭着脸庞,让荔芝出去打听下昨晚上到底是什么事。
待陆婉清换好衣裳,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荔芝便回来了,一面替她打理着头发,一面回话道:“小姐,这地方瞧着不富裕便罢了,竟还有混混时常光顾各家商铺找麻烦,昨晚上便是一伙混混来赊账吃喝的,听小二说这已不是头一回了,按说此地离京城不过数日之功,天子脚下,怎么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陆婉清皱眉问道:“他们为何不报官呢?官府县衙也不管这等鸡鸣狗盗之辈吗?”
荔芝替陆婉清簪上最后一支钗,撇撇嘴接着说道:“我也同小姐一般问了,你猜怎么着,小二竟说那伙混混来赊账报的居然是县令女婿的名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教他们如何敢报?”
陆婉清不由得想起那位蜀地的郡守赵伊,那位是依仗着贵妃的权势鱼肉乡里。可如今就在皇城脚下,不过区区县令便敢欺压百姓,不知这天下究竟还有多少蛀虫?
她该怎么做呢?坐视不管明哲保身,她不要,可怎么才能把这伙人一网打尽呢?她父亲不过是个礼部闲职,想必那县令仗着自己是地头蛇不会搭理她这个闲官的女儿,这里又没有比县令更高的官员,上报到上一级的知府,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是有用,卫县的众多百姓岂会被欺压这么久。
正当她苦思冥想之时,她透过窗户看见楼下家丁们正在装载此行带的行李,那其中不乏有些财宝礼品的,是此行给外祖家亲戚备的见面礼,陆婉清狡黠一笑,心中有了盘算。
8. 偷盗
陆婉清戴上幕篱下楼,那伙混混此时正坐在大堂中间喝早酒,老板娘站在一旁无可奈何。
她走到自家马车边上,一行家丁正在往后面的板车上装货箱,她语气严肃声音清亮地说着:“你们可得仔细着些,这几箱子金贵着呢,千万别出了什么闪失。”
那伙混混相互使了个眼色,而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婉清一行人。即便她们此行低调,但也不难看出非富即贵,瞧着不过数十个家丁,领头的刀疤男暗暗做了决定。
陆婉清一行人再次启程出发,县城的乡道比较狭窄,路上的马车只能单向而行,但凡对面也有马车,两边还得互相让道,出县城门口时,有官兵在当街巡查,凡是装载货物的皆要停车受检,本就狭窄的道路便堵起了长队。
在陆家车队后面,有一行作商人打扮的商队也拉了三四箱货物,那板车货箱竟与陆家的极为相似,两队人马都在城门口待检。
陆婉清低笑一声,总算是上钩了。
负责城门巡守的官兵在检查陆婉清这支车队时格外仔细,家丁们还被要求立于一侧,前后三组车队一同受检,马车内的荔芝都等得有些着急了,那伙官兵这才放他们通行。
荔芝有些上火地嘀咕道:“咱们从京城出来时也没受这么大盘问,卫县不过是个区区县城,我们给他看了老爷的路引,竟没瞧出半分礼待,倒像是被审问的犯人。”
陆婉清手里握着把玉柄蚕丝扇,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荔芝扇着风,开解道:“荔芝别生气呀,大暑天的犯不着气上火,早上你也瞧见了,这卫县的县老爷只怕不是个正派的,没在他这地方闹出什么事端来便罢了。”
说罢她又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偏头侧目往回望去,除了县城大门往前便是分岔路,她们要去淮扬,是往东南方向走,那伙做商人打扮的商队若真是行商,要么就会跟着她们往东南方向走,沿海富庶地带均在东南方,亦或是往西北向走去京城,可这伙人却独独挑了一条小道,哪有买卖之人不往富饶之地偏往偏僻无人之处去的道理?
陆婉清叫停了自己的车队,自己率先下了马车,命家丁们打开板车上的箱子,随从们虽不解但仍是照做了,待两口大箱子开盖后,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本该装着银器、瓷器的箱子,此时却全装满了石头,他们又一一检查了从陆家带出来的另外八口箱子,除了两箱装衣裳布匹的,其余都被人掉包了。
随从里领头的元宿又惊又怕地说道:“主子,这……奴才们办事不力,求主子责罚!”
陆婉清淡淡开口:“看管不力是有罪,但此时要紧的不是责罚,而是找回财物,既是在卫县的领地出了此等偷盗之事,我们作为苦主,自然是要去告上一状的,走吧,原路返回,我们去县衙官府。”
又坐回马车车厢,荔芝不解地问道:“小姐,你方才还说这卫县的县令不是个正派的,咱们现在回去,他能帮咱们主持公道吗?”
陆婉清没作声,心里想的却是:他若是个识相的,自会有所作为,当然若是不作为更好,倒给了她个机会。
县衙中门紧闭,陆婉清便差人去击鼓,鼓声连绵响了数十声,县衙门口都围了一圈百姓后,这才等来了个慢悠悠走来的师爷。
那师爷是个眯眯眼,似乎眼力不太好,打着把蒲扇问道:“堂前何人击鼓?所为何事啊?”
陆婉清走上前去,派家丁递上陆仲远的路引,一面说明来意:“师爷,我们是京城陆典仪家的,原是出远门探亲,昨日在你们地界歇了一日脚,却不想横生变故,在卫县丢失了数箱贵重财物,恐是有宵小之徒见财起意,还盼县令大人能替我们主持公道,家父自然也会记得大人的这份慷慨之义。”
这师爷仿佛才醒,连上下眼皮缝都睁大了些,先是上下来回打量了陆婉清一番,又接过递来的路引仔仔细细地瞧了半天,笑眯眯地行了个礼,招手要请他们往府里坐。
陆婉清不同他们讲客气,带着荔芝便先坐下了,那师爷一面唤人给她上茶,一面派人去请县令来。
县令瞧着是个约摸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若论科考做官,这般年岁也算得上壮年有为,可奈何是个黑心的蛀虫。
县令姓周单名一个极,和师爷一个做派,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问的话更是软绵绵的刀子:“陆府千金造访我县竟如此低调行事,是下官怠慢了,不若千金赏脸,我让我家内子好生接待一番。”
陆婉清冷笑两声,上来就跟她打太极呢?她如今可不是什么薄脸皮的千金小姐,直截了当地再次表明来意:“县令大人,小女还赶着回外祖家探亲,就不麻烦您了,或许是您来得及,手底下的人没同您说清楚我此番的来意,我有数十箱金银财宝在贵县丢失,还望大人明察秋毫,替小女讨个公道。”
周极讪笑两声说道:“陆姑娘要报案,本官自然是要受理的,可方才听我手底下的说,这货物是出了城门才发现被调换?”
“正是。”
周极似极为难的模样:“这恐怕就不好办了啊,出了城门鱼龙混杂,不知陆姑娘路中可否遇见什么怪异之事,亦或是遇见什么怪异之人?”
陆婉清稍作沉思后答道:“实不相瞒,我与家中奴仆不过驶出城外数里路便发觉不大对劲,当即叫家丁查验货物,发现被调包后便即刻原路返回,可以说从驶出城门、到发现被调包、再到方才叨扰县衙府,这全程都没有什么突兀的事。但方才大人这么一问,倒让我想起出城时有些不对劲。”
“哦?”周极皱眉略显惊讶,“陆姑娘接着说说看。”
“今日一早我便从客栈出发,但卫县对于进出城的检查把控似乎很是严格,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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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前后有不少车队均堵塞在一处,当时我们陆家后边的一支商队,似乎所用的马车、所运的货物,体量规模都与我家一般无二。
恰巧当时当值的官兵将我们两支车队的人叫到一旁检查,或许是慌乱之中那伙人将我家的马车偷偷挪了位置,他们预先准备的几箱石头便被我家不知情的家丁们给运走了。”陆婉清将自己的猜测说出,观察着周极的反应。
周极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还点头肯定,但最终还是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陆姑娘的推测固然是有几分道理,可正如姑娘所说,若这伙贼人当真是早有预谋,那如今奸计得逞自然是逃之夭夭,天涯海角只怕寻起来难啊!
自然,本官也会派人出去搜捕,待会还得劳烦贵府众人给咱们师爷描绘下那贼人的长相,下午便将这通缉令给张贴出去,但只怕不是数日之功啊。不若陆姑娘仍旧按原计划先去探亲?若是下官这一有任何进展,即刻修书至陆典仪家中,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陆婉清笑笑,这殷勤态度可却没一件落在实处的作风,这卫县县令当真是一尾滑不溜手的鱼,可她也不是能随意打发的,轻飘飘便抛出一句惊雷话语:“那领头的商贩我当时便觉得似曾相识,左脸上有道极深的刀疤,细细想来,今早好像就在客栈里见过,大人不若将客栈的老板伙计也一并叫来,说不定还能有更多的线索。
至于那伙人的踪迹,我想并不难寻,一则自卫县而出无非三条路,一条是通往我外祖家淮扬,一条则是东南方向的京城,另外还有一条小道我便不太清楚了,但当时我注意到那伙假扮的商贩,他们便是走的这条小道。我因觉得稀奇,便记了下来。”
“那小道不是通往咱们卫县后边的树林吗?”此时那看似昏昏欲睡的师爷冷不丁来了句。
周极的脸僵了半分,又不动声色地摆回一副笑脸:“陆姑娘好记性,我这便让捕快们去搜寻,另外再派一队人去客栈把老板娘带来寻话。”
陆婉清道了声谢,又接着说道:“不过我还没说完,二则那伙贼人就算真逃之夭夭,但毕竟货箱里都是些器物,若要变卖为金银,总是得找商铺出货的,旁的不说,只一箱子瓷器珍玩到还算是有来头,那是家父亲自去汝窑定制,每一件都纹有汝窑及我陆家的字样。我猜他们想要销货不会逃多远,只需大人将这卫县周边的县市商铺都派人盯守,我相信不出十天半月,便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周极眸底晦涩,闪过一丝狠戾,继而又隐藏在他无害的面具之下:“陆姑娘好谋算,倒赶上我这县衙的师爷了,既如此那便请姑娘将安心此事托付给小官,一月之期,小官定然能将那赃物替陆姑娘找回。”
还没等陆婉清开口,一道低沉、漫不经心却又像淬了冰般冷的声音响起:“何须一月?依我看,今日便能缉拿归案!”
9. 破局
堂内皆看向来人,周极更是一惊,忙从凳子上坐起来朝外迎接:“下官见过定北王,不知定北王前来,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陆婉清一听见那声音,便知道是他来了,但还是有些惊讶,这人不该在京城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不过她是有些受不了周极这副油滑老派的作风,便好奇那人会如何应对。
没承想容怀瑾只轻轻应了声,便从周极身旁走过,自顾自地坐上了上首的主座,眼神横扫了周围一圈人最终停留在了陆婉清身上。
陆婉清不巧与他对视一眼,只觉眼神摄人,忙移开目光,感受到他似乎还在打量自己,不由得有些不悦,只稍稍一蹙眉,便觉出那道注视已从自己身上挪开。
容怀瑾很少有什么表情,大多数时刻都是严肃、专注,譬如此时,他开口便带着审问意图,对象正是周极,这角色颠倒的场面虽有些滑稽,可那人实在过于正经,让周极回话时的语气都沾染上几分小心翼翼。
容怀瑾招了招手,他手下的亲信夏远便从堂外带上两个人,走进一看,正是陆婉清他们昨日住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娘和小二。
两人不敢张望,走上前后有些颤巍地跪下:“草民参见各位大人。”
周极面色一变,容怀瑾指了指陆婉清,直截了当地问:“这位姑娘,你们可曾见过?”
那二人闻言瞧了瞧陆婉清,答道:“回大人,这位姑娘虽戴着幕篱,但身形打扮还有这后边跟着的另一位姑娘,我都有印象,他们昨晚数十号人正是在我家客栈落脚。”
容怀瑾点点头,又问:“那这两日可有什么古怪的人闹事?”
老板娘欲言又止,小二在一旁也是支支吾吾。
容怀瑾见状又招了招手,夏远出了这堂厅不消片刻又提溜了个人进来,那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也被堵住,夏远是抓着他的后襟拖着进来,而后又扔在地上的。
陆婉清仔细看了眼,面生得很,她并不认识。
老板娘的脸色却有些不对,估摸着是认识。
容怀瑾指着那地上的人,再问:“这人你们可曾识得?”
老板娘先是瞥了眼周极,再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容怀瑾,咬了咬牙心一横便直说道:“回大人的话,这人正是我们此地的混混,唤作阿肆的,咱们卫县估计无人不认得这个混账,没少在我店里赊账吃酒,还请大人替草民主持公道。”
容怀瑾抿唇,眼底掠过一抹怒意,开口向周极发难:“周县令,你既为当地父母官,你可识得此人?”
周极露出个虚浮的笑脸,语焉不详:“这阿肆我倒也有所耳闻,平日里只当他是个偷鸡摸狗的下三滥,便以为翻不出什么风浪,怎地今日叫王爷给五花大绑了起来?”
容怀瑾亦冷笑一声,陆婉清看出他有些生气,许是这县令实在是可恶,人证都提上来了还顾左右而言他,不知是不把他定北王放在眼里,还是实在仗着自己是地头蛇以为他们掀不起什么波澜。
容怀瑾可不会纵着他,命夏远将阿肆嘴里堵着的物什撤了,指了指陆婉清又问:“这位姑娘,阿肆你可识得?”
阿肆不开口只摇头。
容怀瑾冷哼一声,随手抄起个物件向阿肆掷去,阿肆惊得在地上乱爬,直到那物件落地才见是支毛笔,随同这狼毫一同落地的还有串珊瑚八宝璎珞,能放在手中把玩的大小,方才正是从阿肆怀中掉出来的。
荔芝只瞧了一眼便指着那璎珞大呼:“小姐,这不是你的璎珞串吗?怎么会在这贼人身上!”
陆婉清也瞧见了,正是她的那串,其间有颗宝珠还被她摔裂了缝,更何况那璎珞串原就是她为了祈福而求,中间挂着的小银牌上还刻着她的名字,自是错不了。
她猜是那刀疤男的同伙,可容怀瑾又是怎么这么快就能将他抓到的,她不解。
容怀瑾继续问道:“若是不认识,你身上怎么会有陆姑娘的物件?”
阿肆仍想沉默不语,可夏远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按住他的肩胛骨,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只片刻阿肆头上便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夏远随他主子一样,开口总是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分量十足:“主子问你话,若是不愿开口如实回答,那就得请你尝尝小爷我的手艺了。”
阿肆实在受不住夏远手上的功夫,嘴上便泄了气:“是……是我大哥给的!”
陆婉清抓住时机,连忙追问:“你大哥是不是脸上有道刀疤?”
阿肆直说是,陆婉清便对上号了,容怀瑾从主座上站起来,走到周极身边,身量比周极高出不少,以俯视的姿态对他说:“人证物证俱在,接下来的事总不需要本王代劳了吧?”
周极忙道是,直接抽调了一队人,押解着阿肆去抓捕刀疤那伙人,夏远受容怀瑾的示意,也一同跟着去。
此时周极也觉出几分尴尬,方才是因办案,现下既无公务可考,他总不好晾着定北王在这衙门审案子的公堂上说话吧。何况这定北王来得突然,连他的来意,周极都尚未摸清,此时又有了个把柄握在他手里,周极思忖再三开口:“王爷此行想必也是舟车劳顿,不若赏脸去我家中,我安排夫人替咱们预备一桌好茶饭,我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陆婉清原以为容怀瑾会一口回绝的,谁承想这人竟答应了,不仅自己允诺,还将她也带搭上。
“陆姑娘要追回被盗窃的财物,便不要急着赶路了,如今周县令亲自安排人马,本王看今日便能有好消息,陆姑娘不若也赏个脸,一同去周县令家用个午膳。”容怀瑾的语气平静地像在说今天要下雨一样。
陆婉清发现自己无法拒绝他。
周极的家倒很是平常,陆婉清原以为他既不是个好官,或许会搜刮些民脂民膏,家中必定是一派奢华之气,但实际上只是个寻常的一进四合院。
许是原本周极便是要回家用膳的,又早有打算遣人先行回家通传消息,待他们一行人到周家时,周夫人已经在正堂廊前立着等他们了。
一桌子都是卫县的特色菜,这离京城不远,是以许多菜式口味相近,但常规菜肴之外,其间有掺杂着几叠不曾见过的小菜。
周夫人看出陆婉清的困惑,笑着解答:“王爷和陆姑娘都是京城人士,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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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珍馐玉食没见过,妾身想着我们卫县因着这天然地势,丛林多雨便生菌,这菌子或炒或炸,只怕还算一味新鲜菜,能让两位贵人尝点鲜。”
陆婉清对周夫人的印象还算不错,待人温婉大方,全然不似她那个滑不溜手的丈夫,闻言尝了口跟前的炒菌子,的确是好味道,极鲜还带着特有的菌香,她忍不住多尝了两口。
这顿饭用得倒算舒畅,不过是周极是不是旁敲侧击询问容怀瑾的来意,不出意外地全被那人四两拨千斤地搪塞过去。
直至他们二人离开周府,周极再三要送,容怀瑾再三拒绝,周极这才作罢,只说衙门有消息了第一时间来传信。
陆婉清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中腹诽:也不知道他传信往哪传,咱们连个住处或落脚地也没有。周极不会派人跟踪他们吧?
没等她胡思乱想结束,容怀瑾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姑娘今日之举有些莽撞了。”
陆婉清先是不解,随即又明白了这人的意思,他是看穿了自己那点小伎俩,她有些不服,将自己的盘算同容怀瑾和盘托出:
“王爷此话何意,我如何莽撞了?我本没打算饶过他们,周极不在乎百姓之苦,任凭我是哪个高官的女儿都不能干涉府衙办案,既然不能直接让周极处置了那伙混混,那不如卖个破绽。
若那伙人看上了我的财宝,偷窃到我头上来,他虽不会因着一个四品文官的女儿去料理他女婿的人,但四品官员的女儿在他地界上被偷窃这桩案子,他至少会投鼠忌器,我有理有据,他也不能全然置之不理,权衡之下必定会给我一个处置。”
“你以身为饵,那伙人真如你所想只谋财便罢了,可狗急跳墙,若他们心生歹念,起了什么旁的心思,我只怕今后不再能见着你。”容怀瑾平静地说着,可细听又觉得语气中有一丝紧张。
陆婉清只当自己是听错了,被容怀瑾一语道破她谋算的漏洞,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认为他说得对,此后得记着不能以身犯险,不可低估小人之心,但想起另一桩事,又忍不住叹息:“只可惜不能将这周极一并处置了,有此等蛀虫,百姓又怎会过得好?”
但她转念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期待地问:“小女子我人微言轻,但王爷你位高权重又心系黎民,肯定不会放过这黑心县令吧?”
容怀瑾挑眉沉默半晌,答:“周极是琰王的人,所以有恃无恐。”
陆婉清愣了愣,琰王?当朝四皇子,前世得登大宝的未来君主?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手底下的人尚且如此,她不信上头掌权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她不悦,但又不敢说,幽怨地看着容怀瑾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一吐而快:“王爷是畏惧权势的那种人吗?我以为王爷不怕的。”
容怀瑾轻笑:“所以在陆姑娘眼中,我是个秉公执法、不畏强权的好人?”
虽然她是这个意思吧,但被容怀瑾这么一转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是她变着法地夸容怀瑾一般。
长街喧闹,可容怀瑾却安静地看着陆婉清,陆婉清觉得很奇怪,像是吃醉了酒,脸上热腾腾的。
10. 道别
陆婉清别过头,强装镇定:“都说王爷是战场上拼出来的功名,历经了无数的杀戮、死亡,我认为王爷会是个知道百姓苦楚的人。”
她想起前世那位赵伊,其背后势力便是贵妃又如何,容怀瑾还不是没给人家半分颜色。
容怀瑾负手而立,陆婉清紧随其后险些撞上,只听那人缓缓开口:“周极的为人,你我都能看出来,才干不足,狡猾有余,比之周极,你觉得他家那位夫人又如何?”
陆婉清思虑片刻说:“方才与周夫人一叙如沐春风,待人接客、言行举止皆是不俗,比这位县令可要强些。”
“这便正是关节所在了,卫县虽非富饶之地,但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有本地开采资源,在众多县辖中已是中上之地,他之所以能在这卫县站稳脚跟,是得益于琰王不错,但琰王手下英才辈出,他又是怎么独得琰王青眼,陆姑娘便不好奇吗?”容怀瑾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落叶,低垂的眉眼,扑扇般的睫毛落下阴影,陆婉清一时看得恍神。
“王爷的意思是,这和周夫人有关?”她看着容怀瑾说道。
“周夫人的母家是琰王亲信,她父亲便是琰王帐下幕僚之一,周夫人自幼在其父亲身边长大,智慧过人,彼时周极还是进京赶考的学子,科考放榜之日,便被周夫人一眼相中。待周极外放做官之时,他夫妻二人便一同来了这卫县,十多年来感情甚笃。”容怀瑾继续向她解释这其中的渊源。
陆婉清失语半晌问:“王爷,难不成当朝不与权贵沾亲带故都无法做官了吗?不过区区县令,都成了权势之争,我实在不懂,难道王爷如今也要顾忌这诸般势力行事吗?”
容怀瑾又轻笑一声:“陆姑娘对我赞许如此之高,我怎好辜负你的一片信任。只不过若要作为猎手,就必须要有耐心,伺机而动,等到猎物露出致命的破绽再将他一网打尽。”
陆婉清总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说她今日之举过于急躁,扯了扯嘴角撇嘴作罢。
此时夏远来报,正是那伙贼人已被抓到,悉数财物还等陆婉清亲自去确认一番,他们二人便往县衙方向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待到了县衙,刀疤男及其一众小弟都已束手就范,整整齐齐八口箱子正码在一旁,陆婉清命一直等在此处的家丁们上前仔细探察,除了少数银钱,其余的珍玩名器俱在。
陆婉清既已达到目的,知道今日无法料理周极,也不再为难,一面叫家丁们将货箱点清锁好装车,一面同周极说:“多谢大人鼎力相助,才能这般神速将失物找回,不过恕小女子我多句嘴,敢问大人要如何惩治这伙贼人呢,盗窃财物、欺压百姓,数罪并罚,大人可要秉公执法才是,断不可心慈手软、姑息养奸。”
周极自然懂了这言下之意,今日这伙人犯到官家女子手上,若不严惩难以善了,当下便将那群人押进牢房,待明日开堂问罪。
容怀瑾又出声佯装不知地问道:“按我朝律法,该当何罪?”
夏远立马接过话茬:“回主子,数罪并罚当施以杖刑八十,再逐出境内。”
这便是要周极照做的意思了,周极闻言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还是不知何处惹到了这尊大佛,只想着快点给他送走了才是。
趁着太阳还没落山,陆婉清想接着启程赶路,今日已在路上耽搁了一天,还是早走的好。
容怀瑾见状也不恼,只走到陆婉清身旁问了句:“方才怎么只谢那周极,本王也出了力,怎么没听陆姑娘谢谢我。”
荔枝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半个,这可是他们大齐的冷面战神定北王啊,今日王爷出手帮了她们一把,自家小姐怎么还对王爷不冷不热的。
陆婉清正欲上马车,闻言扭头看他,有些别扭地说:“我也没让王爷帮我,是王爷偏要帮的。”
她觉得容怀瑾又在笑话她,虽然那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可他眼底分明含笑,今日自从他突然出现便搞得陆婉清云里雾里的,一天的心绪都被他牵着走了,现在回想,还是对他为何出现、要去何地、此欲何为一无所知,她莫名讨厌这种很被动的感觉。
谁知容怀瑾像是能洞察她心声一般:“我昨日想去贵府家中拜访,一问之下这才得知陆姑娘已离家远游,说是要去姑娘外祖家。正巧我刚领了桩差事,陛下派我南下巡视,与姑娘同道,这才碰巧遇上。才刚进卫县领地,便听见街上的百姓们议论起一桩盗窃案,我听那描述估摸着说你,这才多此一举了。”
被他这么一说,陆婉清又生出几分愧意,好似她是个冷面冷心不领情的主儿,最终还是低头道了声谢。
夏远也将容怀瑾的马牵来了,是匹毛色纯正的汗血宝马,是了,前世那匹玉狮子如今只怕还没出生。
陆婉清知道是作别之际了,方才的犟嘴此时却说不出半句,一张巧嘴倒成了个哑巴。
容怀瑾一踩马蹬便飞身于马背之上,陆婉清站在地面上只得仰望他,晚霞正好、彩云未散,容怀瑾置身于一片烧得火红的云彩之中,对陆婉清说:“陆姑娘一路保重。”
随后调转缰绳,轻夹马肚,那人便乘风而去,马尾摇晃,灰尘扬起,陆婉清看着那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待陆婉清坐上马车后,车厢内良久一片寂静,荔枝纳不住闷开口问:“小姐,定北王怎么会出手帮咱们呀,我听说他就是个冷面将军,不像是个热心肠的,我看方才的情景,王爷对小姐似乎格外礼待?”
陆婉清浅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着:“刚才他不是说了吗?不过是顺路为之,对我们来说虽是大事,可对他定位王来说不过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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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来嫉恶如仇,定然看不惯这般强盗行为。”
可没想到荔枝这丫头听了却捂嘴偷笑,陆婉清见状伸手欲拧这丫头的嘴,荔枝这才求饶:“好姑娘,我错了我错了,可别罚我!”
陆婉清作罢,但还是板着脸问:“你方才偷着笑什么呢?不说实话我可要生气的。”
荔枝两手捂着嘴摇头不敢说,陆婉清催着让她直说,连连摇晃着荔枝的肩膀,荔枝方才开口:“小姐,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觉得定北王定是看中小姐了,这才出手相助的。”
陆婉清作势就要捂上荔枝的嘴,面容染上一抹愠色:“你这丫头如今胆大包天,竟浑说,还敢拿我取笑了!”
荔枝见自己小姐这模样,瞧出来是害羞了,便不再多说,可心里却盼着若小姐真能得嫁定北王,这婚事门第可比赵家更好呢。
自从那日宴席二小姐和赵家小侯爷的私情被撞破后,两家夫人又做主改了婚事,她便不敢在自家小姐面前多提半个字,生怕惹了小姐伤情,可心里还是替陆婉清不公,偏她又是个丫鬟,任有再多不平也只能藏在心里。
可如今却不同,若定北王当真心悦她家小姐,往后自有王爷替小姐撑腰,她想想便觉得畅快。
陆婉清瞧自家丫头这没出息的样,就知道她脑袋里不知道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可又何必说荔枝呢,就连她自己都理不清自己的心意,匆匆离京,其实多少也有几分不知怎么面对容怀瑾的缘故。
他在陆远媱出嫁那天同自己说的那番试探的话,今日又说了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搅得陆婉清心里荡起了层层涟漪,可那人却又干净利落地转身,独留自己在此苦思冥想,她不免有些咬牙切齿:话本上说的真没错,男子总是花言巧语、薄情寡义,她才不要轻易相信他!
后边的路程她们走得紧凑,为避免途中再生出什么事端,家丁们都格外警醒,虽夜里还是会找客栈歇一宿,但再没出过如卫县般的事来。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离京后的第十二日,平安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苏宅。
陆婉清的外祖苏家乃医学世家,她那位有缘无份的前婆母也姓苏,原是同宗,但却早出五服之外,他们那支早已旁落不再经营医馆。
可她外祖家这一支却大不相同,历代子侄皆以医术造诣高低分医堂、论高低,她外祖父这一辈自然是以外祖父为尊,她母亲这辈则是以她舅舅为尊,只不过如今舅舅在宫中的太医令当差,她尚且不知如今家中是什么景象。
马车自右侧府门而入,一路上小厮女使皆恭敬有礼,治家之严可见一斑,倒让她对如今家中管事的生出了几分好奇。她外祖母年事已高自是不便理事,家中管家的或许是舅妈。
待马车再过个转角便是正厅,届时她便能好好认识下这帮亲戚了。
11. 苏家
方才陆婉清还未进府时,便有下人早早通传,此时一大家子人正聚齐于厅内,等着见她这位表小姐。
她多年不曾回过外祖家,哪里识得这一干人等,初来乍到也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只看上首坐的两位两鬓发白,想必是她外祖父和外祖母,盈盈欠身见礼:“婉清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外祖父颔首,有些感慨地问:“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此次可要多住些时日,你外祖母十分挂念你。”
说罢,她外祖母被人搀着走上前来,双手将她托住,一双历经岁月却仍清明的眼睛此时已蓄满热泪,苏老太太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唯一的女儿远嫁京城年岁不永,漫漫长夜她不知为此流过多少眼泪。如今见到了她留下的血脉,如何能不有所触动?
陆婉清心里也是一酸,站在一旁的年轻妇人忙上前来劝解:“母亲,如今外孙女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嘛,母亲快别伤心了。”
唤外祖母作母亲,想来这位便是舅母了,面色一片祥和,相貌虽只是清秀但胜在气质出尘,想必是个好相处的,她微微欠身又唤了声舅母。
容夫人早在陆婉清进厅门时便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这外甥女言行不俗,便知是个有教养的姑娘,此时点头笑道:“表姑娘生得如天仙般,又这般知书达理,咱们府里的姑娘们竟都比不上了。”
陆婉清自知是句夸辞,忙续道:“我倒觉得外祖家的姐妹们才是个个都好,百花齐放。”
一番话夸到众人的心坎上,她舅母容夫人顺势替她引荐:“这是你瑶华姐姐,这是你二舅舅家的瑶光姐姐,这是你瑶音妹妹,这是你子轩、子墨二位表哥。”
瑶华端丽、瑶光内敛、瑶音活泼,子轩温良、子墨热忱,其中瑶光、子墨是二舅舅所出,外祖家这一支并未分家,二舅舅是外祖父的庶子。
众人互相见礼相认后,苏老太太又问:“华姐儿,你妹妹的住处可都安排好了,院里的丫头婆子们一应都预备下了吧?”
瑶华恭谨地回道:“昨日便已早早备好了,另外前日府上新进的时令瓜果也一并替婉清妹妹备了一份,暑热之际尝些新鲜的,解热最好不过了。”
苏老太太点点头,赞许地夸道:“华姐儿惯是细心的,如今有你管家,我和你母亲都十分放心。”
陆婉清原不知内情倒有些惊讶,如今这府里一应大小之事竟是瑶华表姐统管,她对这位表姐不由心生几分敬意。
两位舅舅一位在太医院当差,每月休沐之时方才回家一趟,另一位出远门去置办药材采买之事,尚没有机会拜见。
瑶华领着陆婉清去她的院子,特意与众姐妹安排在同一个院落,不怕冷清。
房内布置得极为用心,淡淡的兰草香萦绕,两个长相乖巧的小丫鬟站在门口,瑶华指着她二人介绍:“我瞧你只带了荔芝一个贴身女使,房里总有些粗活需要人手,这是琴心、棋思,她们俩年纪虽轻,但做事机灵,若有什么不妥帖之处,妹妹只管调|教才是。”
陆婉清连忙道谢:“表姐的安排极好,日后只怕还有要叨扰表姐之处,我先在此谢过表姐了。”
瑶华嘴角含笑:“素来听闻表妹是个最得体的姑娘,今日得以一见才知传闻所言非虚,我们一大家都是好相处的,只是你二位表哥与祖父之间有些禁忌,我提前说与你听,免得你日后不知情冲撞了他们,这倒不妙了。”
瑶华表姐以诚相待,陆婉清心下亦是十分感激,道:“表姐请说,妹妹我定然是一应遵从。”
瑶华牵着陆婉清的手在茶桌前坐下,语气谨慎地说:“妹妹你知道,我们苏家历来是医学世家,所秉承的宗旨始终是悬壶济世、行医救人,我苏家名下产业有医馆数十间,遍布淮东三个县辖,历任医馆坐诊大夫都是当辈医术最好的后生。
可偏偏在我父亲这辈出了岔子,你也知道我父亲如今是在太医院当差,虽说外人看来是领朝廷俸禄,为天子诊脉,但祖父其实并不认同。祖父认为我们学医行医,为的是治病救人,他觉得宫里的太医不过是阿谀媚上的角色,为着这事与我父亲置气多年,也是因此,如今淮扬城里的三家医馆分别是由我小叔,还有两位旁系的叔伯坐诊。”
陆婉清的确不知这其中内情,可从瑶华表姐的描述中,也不难想象,只怕他外祖父与舅舅这数年关系都一直僵着呢。
瑶华继续说道:“可幸我二弟子轩天生医才圣手,草药辨识、古方医术自幼便天赋灵巧,我祖父对他寄予厚望,家族医馆眼见着快到了十年一换任的时候,可偏巧我二弟又闹着要去经商,医馆的继任他显然没放在心上,祖父知道了又发了一通脾气。
这次你二舅舅出门采买药材的差事,本该是二弟去的,祖父不许他出去,这才改换了小叔去,如今子轩被祖父要求日日去济世堂坐诊,便是有让他继任小叔医馆的意思。可子轩的性子最像祖父,两人都是个倔强性子,谁也降伏不了谁,可且有的闹的呢,你可别去触霉头。”
陆婉清点点头,听得有些入迷,瑶华见她这模样反倒笑了,陆婉清不解,瑶华却宠溺地捏了捏陆婉清的脸颊肉,笑道:“婉清方才点头的样子像只啄米的小鸡崽。”
陆婉清从瑶华手下挣扎开,有些害羞地反驳:“表姐你真坏,竟拿妹妹我取笑。”
瑶华不逗弄她了,整理着衣摆起身:“妹妹你一路舟车劳顿,我就不过多叨扰,你先好好休整一番,我还得去瞧瞧午膳的席面,待会用饭时我再派人来请你过去,或者让瑶光、瑶音带你一同过去亦可。”
陆婉清多谢她想得周到,心下再次暗叹她这位瑶华表姐确是个精明能干的。
待瑶华走远,琴心、棋思这两个小丫鬟便送来了热水、沐浴用的浴桶、香夷子,她心想的确是两个机灵的,让荔芝给她二人皆赐了些赏钱,二人受赏谢恩后便在房外听吩咐。
沐浴这等贴身服侍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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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与她一同长大的荔芝,她也不习惯旁人伺候,褪去衣衫浸泡在热水中,她舒服地发出满足的喟叹,让身体渐渐沉入水中,所有疲惫都在这热水浴中消散。
午间用饭女眷单独一桌,四道荤菜、四道素菜、三道凉菜、一份汤盅,席面做得极为精致。席面上的菜式都是她在京城没吃过的,其中清炖蟹粉狮子头兼具了海鲜的清香与肉的鲜美,汤汁浓郁却不油腻;冬瓜鸭子汤以瓜雕做盛汤的容器,鸭肉回味悠长,冬瓜清甜解腻,颇具特色。
用完午膳,苏老太太是有午憩的习惯,女使们搀扶着老夫人预备回房,陆婉清趁着这个机会,也跟上前去搀住外祖母的胳膊,陪同苏老太太侍奉她午睡。
外祖母在里间睡着,她便在外间坐着,听外祖母睡间时不时传来两声咳嗽,便问外祖母的贴身女使春晓:“外祖母平日里也睡得这般不安稳吗?”
春晓点点头叹息道:“老夫人近来都有些肺热上火,午间和晚上入睡都有些咳喘,老爷和二哥儿都替老夫人诊脉看过,也一日日熬了调理的药,可老夫人如今年岁大了,倒像小孩儿似的,总是嫌药太苦,五次里有三次都推脱了不肯服药,一拖二推的便成了个顽疾。”
陆婉清蹙眉,这可怎么成?外祖母如今不比壮年,拖成慢性病,日后若引出什么旁的病症来可怎么好。她思虑半晌又问:“若制成药丸呢?”
春晓摇摇头:“为了让老太太服药,也想过这法子,制成药丸虽比汤药好入口,但给老太太调理的方子里有一味药极苦,老太太用了几次后又不肯吃药了,只说她身上的不是什么大病,不愿听咱们的话服药。”
女使们在一旁熬药,陆婉清有些漫无目的地在小厨房踱步,瞥眼瞧见一盘红枣,她思虑片刻,心中有了主意。
待苏老太太午憩醒来后,春晓侍奉她穿衣,陆婉清则端来一盏莲子茶,提前泡好又晾凉了片刻,此时喝温度正好。
苏老太太午睡起来正是口渴之时,莲子茶清爽,老太太连饮几大口,那盏茶便快见底了。
陆婉清笑着接过茶盏,又接过荔芝递来的一碟食盒,将盒盖揭开,一丝枣泥香便溢了出来。
苏老太太问:“婉儿,你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陆婉清端上前去,用食叉亲自叉了一颗,喂到苏母嘴边:“外祖母自个儿亲自尝一口,不就知道我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吗?”
那药丸入口是枣泥香甜,咬开后渐渐品出些苦味,但一咀嚼又淹没在枣泥的甘甜中。
春晓见老太太肯吃,忙笑道:“老太太如今真成小孩子了,汤药药丸都嫌苦不愿吃,亏得表姑娘费心,想了这么个办法,将药丸做小颗包进枣泥中。”
苏老太太很是触动,将陆婉清搂在怀里:“好孩子,你的一片苦心外祖母知道了。”
陆婉清感受着外祖母怀里的温暖,离开京城,跋涉千里,总算是找到了一方可以依靠的港湾。
12. 瑶华
陆婉清来苏家已有数日,日日都亲自去照顾外祖母服药,苏老太太的病好了许多,苏家上下一众人等无不暗自赞许表姑娘的孝心。
这日陆婉清正与瑶华表姐一同给家仆们发放月例银子,便听前院来报说是出门采买药材的二舅舅回来了,陆婉清作为小辈自然是要前去见礼。
二舅舅年逾四十,身量瘦高,面容平和,向外祖父回禀这一行途中见闻之时事无巨细,便是作为外行的陆婉清也能了解个大概,听到药商借着去年多雨水药材收成不好的借口坐地起价,二舅舅只得两次三番与药商磨价钱时,有些惊叹:没想到这行竟也有这许多弯弯绕绕。
外祖父有些落寞,家族世代行医,虽说祖上是从游医起家,基业传至他这一代已然是发扬光大、绵延悠长,可居安思危,要维持如今的家业,想必也是殚精竭虑。
陆婉清又听他们说起其他医馆的经营状况,如今不比当年祖上做游医,进山采药、制药、看诊救人,自给自足无需去向药商进货,数十家医馆经营,打的都是苏家医馆的老招牌,为了百姓们的口碑和信赖,自然是先要从药材这一项统一规格,近年来除了各地独有的药材种类,其余药材苏家都是统一从西南药商手中采购。
西南地形多样,既有低洼盆地,又有与高原、山地、峡谷接界之处,气候适宜各类药材生长,而当地经济尚不发达,药材售价不高,因此虽外出采购一趟有些耗费人力,苏家这些年还是延续了这个传统。
可此番情形似乎大有不同,药商虽以药材产量不如往年作托辞,可二舅舅私下派人探听过,即便去年气候不好产量不佳,但并非如商贩口中说的那般严重,药材涨价的真正原因只怕是有人捷足先登,开了更高的价钱率先采购了,只是这买主,他们一时还摸不清底细。
如今医馆后辈之中,舅舅入仕途,子轩表哥又想转而从商,嫡系一脉竟无人可托付,作为医馆命脉的药材采购又出了岔子,只怕外祖父更是忧心忡忡。
却听得瑶华表姐开口道:“祖父,如今家业能维持至此规模,得益于祖父广积门生、弟子众多,虽扩大规模却始终秉承着济世救人的宗旨,诊费良心、药价亲民,百姓口口相传的好口碑才是我苏家医馆立身之道。
如今药材源头涨价,只怕有损经营,虽二舅舅此番还算有惊无险地带回了药材,可孙女觉得我们还是得早做打算,或寻找新的供药商、或弄明白竞争买家究竟是何许人,避免来年再次陷入被动处境。”
外祖父微微颔首,也是赞同表姐所说。陆婉清细细听着,看来瑶华表姐不仅善于管理宅内之事,对医馆经营之事亦如数家珍。
子轩表哥方才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倒是站出来接着话头说道:“长姐所言极是,若祖父准允,我愿外出寻求新的药商。”
外祖父先前才刚刚拒了他想要外出采买药材的差事,现下又怎么可能答允他这件事,陆婉清有些好笑,甚至觉得她表哥是不是在故意激将外祖父。
果不其然,外祖父本就蹙起的眉头更深了,瞪了苏子轩一眼,只说让他别打这件事的主意,老老实实等着接医馆的班。
被子轩表哥这么一打岔,方才提起的话头便也不好再续起来讲,陆婉清见状便先告退离开前厅了,回院子的途中忍不住叹息,来了快小半月了,还没找到契机同外祖说她想学医这件事,现在医馆里又出了事,她更不好去叨扰。
其实她大可直接同外祖母开口,凭借外祖母对她母亲的疼爱,再加上这些时日她的一片孝心,外祖母不会不同意她学医的请求,只是派何人教导她却摸不准,也正是犹豫这一点,她才迟迟未开口。
若说她心中属意的人选,起初她是择定了子轩表哥,一来她二人都是同辈,请教起医术来不必过于拘礼,二来她早有耳闻如今小辈之中,当属子轩表哥医术造诣最深。可就她这数日的观察,子轩表哥连医馆的经营接任都不甚放在心上,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尽心尽力地教习一位数年未见的表妹。好在外祖母房中便有许多医书,她前日便借了两本,现下无事不如回房看书。
若说前世她有什么仰慕之人,当属定北王麾下的那位随行军医,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有时战况可用惨烈来形容,前线受伤的将士们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便算得上及其幸运了,也有不幸者身体残缺被同袍从战场上抬回来,整个营帐躺满了病人,满目疮痍。
陆婉清起初很不适应,血腥的场面、痛苦的呻|吟,让她很不安宁,可那位军医却超乎常人的冷静,军营中不比医馆,药材匮乏,救命比治病更重要,印象中那位军医高高瘦瘦,救援极有条理,重伤不治者、重伤可治者、轻伤可治者分级救治,在人手和物资都有限的情况下,坦然面对众人的生死,尽可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如今,那位军医怕是还在某处云游义诊吧,也不知今生是否可以结交一番。
次日,天朗气清,日光和煦,瑶华在后院翻晒草药,正是这一批新进回来的药材,她一面翻晒,一面清点记录。
陆婉清步行至此,远远瞧见叫住侍女,自己独自走上前来,在地上端起一箩草药帮着翻晒起来,瑶华见她来了手上活没停,只笑道:“妹妹怎么也来了,这般好天气合该出去走走才对。”
陆婉清来苏家半月有余,心中对这个表姐是十分敬佩的,有深交之意,此刻便是个好时机,她答道:“这两日在房中无事找外祖母讨了两本医术,自己揣摩着看,书本之中记录的药材种类繁多,我正愁不能比照着实物识记,远远瞧见表姐在翻晒草药,这不是打瞌睡碰着枕头了吗?既能帮表姐整理药材,又正好解了我此时的困境,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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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而不为?”
瑶华记录完眼前这一份白芷,放下手中的册子,带着几分疑问看向陆婉清:“妹妹莫不是想学医?”
陆婉清点点头,回答道:“幼年我身边的教引嬷嬷便同我说起娘亲在时总是一卷医书不离手,我自小便知道外祖苏家是医学世家,虽未能承欢于娘亲膝下,却因此而对黄芪之道心生几分憧憬,或许是觉得这样便能同娘亲更近一些。”
瑶华闻及表妹丧母的这桩旧事,也不免勾起几分伤感来,安慰道:“妹妹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若是姑姑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妹妹切不可暗自伤怀。”
陆婉清放下手中的药材,犹豫片刻终还是开了口:“表姐,妹妹我有一事相求,又怕贸然开口过于唐突,今日既与表姐有此机缘,我便也顾不得了。”
瑶华莞尔一笑,不待陆婉清继续开口便接过话头往下说:“妹妹既有学医的念头,必定是苦于寻觅一位师父,我猜妹妹的请求便是这个吧?”
与聪明人打交道便是如此,三言两语之间便可洞察人心,陆婉清点头承认,诚恳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原先的打算是预备求教于子轩表哥,可今日见表姐在此清点草药,这才发觉妹妹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高手就在身边,表姐也是精于此道的医者,妹妹想向表姐求教。”
瑶华的神色似乎有些恍惚,自嘲一笑道:“此事我只怕无能为力,妹妹不如去求祖母,祖母舐犊情深,定会替妹妹安排妥当。”
陆婉清见瑶华表姐似有些落寞,心中虽不解,但也深知若错过此次良机,只怕日后更没有机会同表姐再说起此事,再三斟酌后开口道:“表姐既然精通医理,为何不见表姐在家中医馆问诊呢?”
瑶华摇摇头,苦笑道:“妹妹你也是女儿身,难道猜不出这其中的缘故?”
陆婉清恍然大悟,原来哪怕外祖母外祖父疼爱表姐至此,却也碍于世俗观念,表姐纵然再精通医术,也只能囿于这深宅之中,悲哀和愤懑自她心底升起,继而又化作一道无声的叹息。
她走上前去握住瑶华的手腕,拉着表姐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一双诚挚而坦诚的眼睛看着瑶华,她压下心底的低落振作精神道:“表姐可曾听闻游医,她们来去自如,替百姓义诊,其中不乏女医,亦能顶天立地,与其心生向往,不如竭力成为那样的人,人生百年,不必拘于当下之困顿,表姐若信我,我愿意助表姐一臂之力。”
瑶华觉得自己被触动了,她被面前这双眼睛看穿了,她只能压在心底的不甘、不平、不愤,又被勾起来了,像一把无形之中点燃的火苗,这火苗迎风而长,烧遍她的四肢躯干,她的身体脱离了精神的控制,亦紧紧地握住了另一双手。
是什么滴落在二人的手掌上?
不知何时,瑶华竟已泪流满面。
13. 学医
自那日两人交心之后,陆婉清便跟着瑶华学起了医理,从草药辨别、药性识记,到基础药方研习,转眼便一月有余,日子过得悠闲。
外祖母的身体已大好,知道了陆婉清同瑶华学医这件事,倒很是欣慰,又叫人另外送了陆婉清好些医术。
她学医的时日尚短,但瑶华却赞她极有天赋,尤其在药材及药性辨识上,鼻子比一般的初学者更灵敏些,再加上她又刻苦,竟也是让她啃完了一部《千金方》。
纸上得来终觉浅,瑶华觉得婉清也是该亲自进山采药历练一番了,便亲自同外祖父提起这事,谁料外祖父还未表态,二舅妈倒先开了口:“我倒是不知,婉清何时竟同华姐儿学起医术了?华姐儿的医术还是自幼年便跟着父亲学的,便是瑶光、瑶音也是跟着药堂里大夫学的,甚少得父亲指教,如今婉清倒是沾了华姐儿的光,也算半个父亲的弟子了。”
二舅舅似是对二舅妈的多言有些不悦,开口斥责道:“这哪有你说话的地儿?婉清学医是经母亲知晓同意了的,现下父亲尚未表态,你多什么嘴!”
二舅妈冷哼一声不再出声。
外祖父仍旧威严端坐于正堂之上,冷峻的目光扫视着堂内每一个人,陆婉清的思绪又忍不住游离,鬼做久了是这样的,没人能和她交流就只好自己天马行空地想许多事,以此度过漫漫长夜。
二舅母之心她倒能揣度出一二,无非是嫡庶两支权力之争,可她其实不太能摸得准外祖父的心思。
来苏家一个半月,和外祖母可谓是日日见,慈母之心全数倾注于亡女遗孤身上,陆婉清能感受到来自外祖母深切的爱,但与外祖父见面却不多,外祖父忙于家中医馆经营,日常问话也多与二舅舅、两位表哥交谈。
此时被外祖父的眼神扫过,陆婉清倒真有些好奇,外祖父对她这阔别多年一朝投靠而来的外孙女要学医究竟是个什么看法。
可外祖父只是轻轻揭过此事,继而又问起了医馆的事宜,既不给二舅妈借题发挥的余地,亦不过分在乎她与瑶华表姐的事,或许在这位当家人的眼里,她们这些小辈还不够格。
好在陆婉清最后还是得偿所愿,外祖父准许了她与瑶华表姐、子墨表哥一同去本地的茅山采药。
初次踏进山林的感觉很特别,雨后清新的空气与土腥味混合在一起,仰望群山环绕,更让陆婉清有了走出闺阁束缚的实感。
一行人驾乘马车至茅山脚下,山路曲折难行,马车无法再深入,陆婉清与瑶华背上药囊下了车,荔芝担心自家小姐的安危本想与之同行,被陆婉清拒了。
她早与瑶华商量好此次上山无需侍女随行,子墨则带上了一位侍从随行,以保护一行人的安全。
好在茅山只是山路蜿蜒曲折,但山势并不高耸陡峭,瑶华也是考虑到陆婉清与自己同为女子,常年养在深闺内,体力只怕不足以去更险峻的山,茅山是他们幼年学医时常来之地,当时领队的还是正值壮年的祖父,带着他们几个小毛头,从山脚一路走到山顶,一来便能待上数日。
他们此时依山而行,一侧是山壁,另一侧便能远望山下风光,一眼望不到地面,整个视线内皆被树枝绿叶占据,稍有不慎便是摔落山崖的也不少。
瑶华与子墨皆不是头一回来茅山,也不是头一回进山采药,便是更险峻的山峰他们都去过,何况这区区茅山,因此二人背着药囊却也步伐矫健,可陆婉清却是实打实的头一遭,虽表哥表姐们有心放慢脚步等她,可还是免不了落在了后边。
瑶华见陆婉清走得越来越慢,心下明了只怕是有些累了,不过他们此行的脚程倒也快,虽还不曾抵达半程,但也将近三分之一了,她思忖片刻道:“不若我们在前方的凉亭处歇歇脚,喝口水稍作休整再出发,再往前不远处便有一处山壁,那里应当会是我们此行有所收获的地方。”
子墨闻言也停下脚步,束手而立回头看向陆婉清附和道:“瑶华所言极是,妹妹头一次进山采药,难免会有些体力不济,我们便在此地休憩片刻,我与瑶华二人也好同妹妹介绍介绍这茅山的地势,可不能叫妹妹累着了。”
陆婉清也不勉强自己,此刻也的确有些呼吸急促,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好点点头,右手紧抓着山壁上绑着的绳子,慢慢向前走去。
待到了凉亭内,她整张脸都泛着红,额头和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陆婉清掏出怀里的丝帕轻轻擦拭着,她素日爱用香,这丝帕也是用香熏过的,一时凉亭内都染上一层淡淡的花香。
子墨原也倚靠在一侧休息,闻见此花香,不禁往陆婉清靠近了两步,他出神片刻,细细嗅着,有些痴迷道:“妹妹的身上好香啊。”
陆婉清蹙眉,她与子墨表哥并不相熟,来外祖父家数月,两人见过的面、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此时见子墨表哥一双桃花眼竟在她身上流转,面上还透露出些许调笑之意,当下便有些不悦。
瑶华自然也察觉到了,她将陆婉清拉到自己身后,有些严肃地看着子墨:“子墨,方才你失礼了。”
子墨闻言讪笑两声,又瞟了陆婉清几眼才挪开视线,恢复常日正经的做派。
陆婉清更是不悦,只怕这子墨表哥本性便是如此,不过素日善于以假面示人罢了。
子墨不知瞧见了什么,往亭外走出两步,指着攀在山壁上的几株暗红野草说道:“婉清妹妹,你的医道既是瑶华所授想必定有过人之处,我来考考你,这玩意儿学名是什么?药性又如何?”
陆婉清压下心中不快,走上前去,蹲在山壁旁细细端详半晌,又伸手用指甲掐断半根,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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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了定夺,她回头看向子墨,开口答道:“此物生长在峭壁之上,茎杆细长,叶子呈暗红色,方才我掐其枝干渗出的又是血红色液体,应当是虎耳草,入药通常煎水服用,可消除湿疹,亦能润肺止咳。新鲜的或是晒干后的药材均能入药。不知我说的可对?”
子墨抚掌大笑,稍显夸张地称赞道:“瑶华,你还真教出了个好徒弟,难怪你要求着祖父出来进山采药,只怕这数年里你也在院里憋坏了吧。”
没等瑶华开口,陆婉清终是没忍住,盯着子墨看了半晌,直到他闭上那张讨厌的嘴,她才开口说话:“还记得我初来乍到的时候,与子墨表哥在堂前相见,当时只觉得子墨表哥一张笑脸迎人,热情洋溢,可今日才知道,子墨表哥心志高远,怀着的竟是菩萨之心。”
子墨闻言挑眉,好奇地问:“哦?菩萨之心,好别致的赞美之词,不如请妹妹详细说与我听听?”
陆婉清摊开双臂,做出一副怀抱之势,狡黠地说道:“所谓菩萨之心,便是胸怀天下,想他人所想之事,忧他人所烦忧之事,正譬如表哥你放才一言,字字句句何尝不是出自对妹妹我的关心,何尝不是出自对瑶华表姐的关切。妹妹我便没有表哥这份菩萨之心,只管得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哪里还能去管别人的事呢?”
子墨这才听明白陆婉清同他打的机锋,话里话外都在说他多管闲事呢,他轻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瑶华当年医术不比子轩差,可毕竟是女子,终究是要嫁出去的,任凭她医术再高明,不也只有在后宅讨生活的命吗?至于陆婉清,不过是千金小姐一时兴起学点皮毛,左右不过是要回京去的,何必同她们一般见识,逞口舌之快。
瑶华更是苦笑一声,又暗自收敛好情绪,这些年子轩无心家中医馆继承,子墨蠢蠢欲动,当年一同跟着祖父学医的便是他们三人,子墨和二房明里暗里不知给了她多少气受,可她又能如何呢?纵使是家主亲自培养的孙辈,却也是被家主亲自排除在继承人之外的人。
陆婉清在陆家这些年也不是白待的,子墨眼神中的漠视她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可眼下自己确实不值一提,医术上只是个入门小卒而已,但瑶华表姐却也要被他施以同样的蔑视,她感到愤怒。
可瑶华偏又做起了和事佬,又回归到她一如既往的大家闺秀面貌,端庄自持,神色自若,不叫人瞧出半分端倪,她沉稳地开口道:“既然我们都休息好了,不如重新出发吧,天黑之前,我们得到达山顶,那里有祖父从前修建的两间平屋,我们可在那处休整一晚,明日再下山。若是天黑了,光线不明朗,山路便更难行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才是。”
陆婉清欲言又止,只觉得面前的表姐又回到了初见时疏离的状态,但自觉现下不是好时机,只好收拾行囊跟在瑶华身后,朝着大山深处走去。
14. 山匪
陆婉清一行人已整装出发,丝毫未曾察觉到身后正有两双恶狼般的眼睛正盯着他们。
正是放才那座凉亭之上,竟有两个鬼鬼祟祟的男子蹲在山壁错峰之间的一小块平石之上,一人左脸颊自眼角往下有条长长的刀疤,面露凶恶之色,另一人蓄着一把大胡子,眼神中流露出精明。
刀疤男做了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率先开口道:“老大,要不要我去做掉他们,瞧他们穿金戴银的,身上必定有不少银钱。”
大胡子男摇摇头,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用粗旷的嗓音说道:“不要打草惊蛇,没听见他们方才说的吗,今晚会在山顶过夜,月黑风高之时,我们再静悄悄地动手,岂不更掩人耳目。”
刀疤男连连点头,奉承道:“老大英明,此计绝妙!”
大胡子男摸了摸自己那把浓密的黑胡子,粗笑两声,只觉得这伙人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陆婉清她们又往上走了数里山路,随着山势的拔高,体感的温度比山脚下更冷了几分,不过山壁上攀爬着的草药也肉眼可见地变多了,大多是祛湿清热的功效,时走时停,陆婉清取出随行带着的小药锄,轻轻挖去根部的泥土,尽量保留整棵药草的完整性。
眼前是一片小丛林,不似先前那般尽是硬朗的山壁,此处想必便是方才瑶华所说之地,只见瑶华也拿起了药锄,极为熟练地拨开深密的树丛,挖出了一棵外表平平无奇的药草,陆婉清走上前去细细辨识了一番,不是特别肯定地说道:“表姐,这是半枫荷吗?”
瑶华赞许地点头,顺手将那棵半枫荷递给陆婉清,一边弯下腰挖其他草药,一边应答道:“正是金缕半枫荷,祛风除湿、活血消肿都是极好的,你瞧它的叶子同寻常野草并无二致,因此一般人不识得此药。”
陆婉清转动着手中的药草,仔细观察了片刻,虽在医术上见过它的描画,但因这种药草不似先前的虎牙草,在形状上别有特点,因而若非得见实物,只怕她也不能轻易辨认出来,她暗自记下这药草的特性,茎叶上密布的一层绒毛倒是特别,随后将这棵半枫荷收进药囊之中,也走进丛林深处蹲下身子仔细寻觅着。
若是她没记错,茅山气候湿润阴凉,应当是许多喜阴湿药草的孕育之地,她又循着放才那棵半枫荷的样子挖了好些成熟的药草,抬头却见一自石壁之上流淌而下的山泉,蓄积于石壁之下,水滴石穿,下方一块巨石上正巧形成了一处凹陷的半圆形状,由此便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小水洼,一派自然神奇造物之美。
她观察到水洼附近长着一圈形状别致的植物,走上前仔细端详了片刻,圆圈状的伞型叶片却偏偏缺失一扇,形成一个三角缺口,很有特点的外观形状,是积雪草,淮扬民间常有将此草晒干后制作凉茶,于三伏暑天饮用,有清热解毒之功效。
不过民间不熟悉的是,此草对伤口愈合也有极好的效果,药性温和,军营中所用的金创药更注重止血效果,药性猛烈。但贵族千金们若是受了伤,通常不用此类金创药,出了止血消肿,她们还看重疤痕修复如初这一诉求,京中便有不少名医善制药,其中或多或少都有一味积雪草的成分,制成药膏覆于创口之上,温和修复,可使肌肤愈合如初。
陆婉清没放过这一片药草,尽数将其收入囊中,待此行回到外祖父家中,她便要开始研习如何制药了,她对这疤痕药膏倒是十分有兴趣,世间女子多好颜色,爱惜自己的容颜,贵族自用得起那些名贵的药膏,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动辄几两银子的价钱实在过于昂贵,她想制些寻常女子也能用得起的药膏。
陆婉清一路上有瑶华的耐心指点,自己也沉下心一面采药一面识记,瑶华同她说起这草药也如同自然界相生相克的道理一般,譬如在这山林之中难免会有蛇虫出没,但与此同时必然又会有解毒的草药生长,瑶华蹲下身采下一株形似花蕊的植物,陆婉清只瞧了一眼便说道:“这是蛇舌草,便是表姐方才所说的能解蛇毒之物,隐匿在野草之中一打眼倒也不易发觉。”
瑶华莞尔一笑,继续往前行,语重心长地说道:“正是如此,人都说进山采药是件难事,也是桩险事,攀登山峰身体之苦,非意志坚定身强体健之人不能至也;蛇虫猛兽潜在之险,非谨慎聪颖之人不能制也。但身为医者,进山是必经之途,只有充分意识到大山之奥秘,再加上多多的历练,才能真正地身在此山中。拥有在大山中的自保能力,也是医者的必修之课。”
陆婉清默默记在心里,转身看了眼身后的路,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她们的路途已过半,此刻过了半山腰的位置,俯瞰山下颇有几分心胸开阔之意境。
瑶华又说:“便是同一种药材,不同部位入药也会有不同的药性,制药时的成分配比甚至会产生截然不同的药性,”她又拾起一株接骨草,接着说道,“譬如这接骨草,本是得名于其治疗断骨的药效,但常人却不知它既能治病亦能害人,接骨草的根茎叶花果均能入药,可若是过量食用其果实,便会中毒,这些你都要好好记在心里,等到你真正能融会贯通各类药材之时,便更能领会这些法则。”
陆婉清忙应下,瑶华是位很严格的师父,但也是位极其尽心尽责的师父,她不能辜负表姐这一片苦心。
后半程这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是瑶华悉心指点,陆婉清专注学习,苏子墨和他的侍从远远跟在后边不发一言,陆婉清专注于采药和请教困惑上,竟也不觉得疲惫,一行人脚程比预想中要快,暮色尚未降临之际,他们便抵达了山顶,全程不过耗费两三个时辰。
登顶之时,正巧能见到夕阳余晖,当太阳沉下去后,天空便不再是纯净的白,微弱的光芒散落,经由各重云层折射散落,纯白的画卷之上铺满各类颜色,形成粉蓝紫渐变,而后又慢慢沉寂归于黑暗,只余一抹弯月悬挂高空之上,今夜无星。
好在外祖父命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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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修葺的两间小屋,日常也有人负责此处的洒扫,想必是一早便得了消息,知道今日有本家的小姐少爷们要上山,陆婉清还未走进屋内,门口便早早有人恭敬地站着迎接了。
房间床铺更不用说,早已打扫归置得干净,管事的是个面相老实的婆子,一面迎几人进屋修整,一面命人摆桌上菜,低头介绍道:"大小姐、二少爷、表小姐,老婆子叫容妈,和我那不成器的老头子两年前被老爷指了这桩差事,之后便一直在此处管事,三位少主子今日劳累了,已为各位备好梳洗的热水,少主子们可稍作休息,小厨房也已备好晚膳,就等着各位用膳呢!"
苏子墨做了个抬手的动作,示意容妈抬头说话,不必拘束,问道:"可是曾在医馆里负责晾晒整理药材的容妈?"
容妈抬头笑着答话,很是惊讶:"正是呢,难为二少爷还记着咱们。"
苏子墨接过一旁侍从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拭了一下双手,随意扔在铜盆上,溅起些许水花打湿了侍从的衣袖,随意应和道:"家父曾提起你们二位当差是极为用心的,我便也记得一二,用膳吧。"
陆婉清和瑶华尚在梳洗,陆婉清后半程上山时不觉得疲累,现下停歇下来,迟来的酸痛乏力自四肢传来,坐下便不太想挪动了,只觉得身子格外沉重。
瑶华见状摇摇头,似叹息又似调笑道:"你这小身板还娇弱得很,日后得多磨砺磨砺。"
陆婉清失去反驳的力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头往后仰倒着看瑶华,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撒娇意味:"表姐,你真是柔情面容钢铁意志,走了两三个时辰的山路,竟还这般生龙活虎,若非我一路跟着你亲历,只怕会以为你是为着人前端庄逞强硬撑呢。"
瑶华嘴角微弯,眼神柔和一分,有些出神又很快将自己思绪拉回当下,回忆道:"这座小山,你表姐我十年前就背着药篓爬上山顶了,不过这数年鲜少再外出游历,体力已不复当年。"
陆婉清收敛起欢悦,正襟坐好,悄悄观察表姐的神色,在确认未勾起表姐的伤心事后才放心下来,轻轻拍拍自己胸口,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挽上瑶华的手臂,贴近表姐的耳侧道:"走吧表姐,咱们出去用膳吧,饿得妹妹我是前胸贴后背啊,现下妹妹我能吃下一头牛。"
瑶华无奈笑笑,指尖轻点陆婉清的鼻尖说道:"就数你淘气了,走吧。"
毕竟是在山中,菜肴不比府里精致,不过因时而制,倒也清爽,几人用完晚膳,又将今日采集草药好好安置了一番,便梳洗睡下了。
容妈家的和苏子墨从府里带来的那个侍从一起在屋外守夜,房外屋檐下亮着两盏灯笼,是这周围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源。
入夜渐深,山中分外寂静,虫鸣鸟叫之声清晰可闻,两位守夜人不敌困意,一个接一个打起了盹,无一人发现隐匿在黑夜之中静悄悄靠近的两双恶狼般贪婪而危险的眼睛。
15. 应验
刀疤男和大胡子男已在小屋不远处的草垛里蹲候多时了,眼见屋内烛火熄灭,这伙人终于进入睡梦中,他们二人才逐渐靠近小屋,屋外守夜的人已放松警惕,大胡子男随手拾起两枚小石子,夹杂着微不可闻的风声掷向那两人,击中了容妈家的和那名侍从的耳后的某处穴位,两人瞬时晕了过去,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刀疤男饶是此时也不忘奉承他的头儿,谄媚一笑,竖起大拇指说道:“大哥的准头真是百发百中!小弟我要是能学到十分之一便好了。”
大胡子男也甚是吃这一套,唇角微勾,随即打了个手势,两人便飞快上前,俯身贴耳判断屋内的动静,确定只有众人的呼吸声后,轻轻推开房门,以极轻的脚步潜入房中。
睡在外间的是容妈,这次刀疤没等大胡子吩咐,一个手刀直接将容妈劈晕了,从怀里掏出捆绳,麻利地将容妈手脚都捆紧了。
大胡子推开左间厢房,门口置物架上挂着的是男人的服饰和绶带,那想必这其中住的是那位公子了,大胡子屏气深入,脚步半点声音都没有,走进床前时,苏子墨浑然不觉正呼呼大睡,大胡子亦是一记手刀将他劈晕,刀疤听见响动,连忙拿着绳子进来绑人。
那么右边的厢房内,便是那两位小姐了,刀疤和大胡子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些诡秘的笑,他们依旧如法炮制,推开那扇门,一步一步靠近那张床,床的四周有床幔包围着,月光透过纸纱窗朦朦胧胧照进来,尽管视觉上看不到床幔之中的身影,却无端给了入侵者无限遐想。
若说白日刀疤与大胡子商量绑架这伙人之时,出发点不过是谋财,想着光看这行人的穿着必定非富即贵,绑了写封勒索信送回他们府上,不愁没有赎金送上门来。
可此时此刻,深夜少女的闺房,床幔之中曼妙的身姿,刀疤和大胡子这两个落草为寇的山匪不免生出了些旁的心思。
大胡子眼神微动,往床边再走近了两步,一双粗糙布满疤痕的手抓住床幔边缘一角,正欲拉开之际,说时迟那时快,一柄薄如蝉翼的飞刀破窗而入,狠狠扎在大胡子的手掌中心。
大胡子自那柄飞刀破窗之时便有所察觉本欲撤手,奈何那飞刀极快,他深吸一口气,面露痛色,刀疤则是看见那柄飞刀扎扎实实穿透他头儿的手骨后才有所反应,拔出佩刀有些惊慌地做防御状,口中大呼道:“是谁?胆敢暗算你爷爷?”
刀疤这拔刀叫嚣做派行云流水,大胡子想阻止他都不能了,只听得房门处传来一声巨响,银白衣摆纷飞,容怀瑾一脚踢开房门,抬手又是两柄飞刀射出,一柄精确地扎在刀疤握刀的手腕处,刀疤右手无力,手中的佩刀"砰通"一声掉落在地,一柄朝着大胡子脚边飞去,大胡子为躲避这飞刀,只得往后撤,便远离了那床幔。
大胡子和刀疤面露凶色,对视一眼还欲奋起一击,容怀瑾没给他们这个机会,身法极快地靠近两人,迎胸便是一人一拳,力道之大直叫两人脚下失去平衡,整个身子朝后仰倒地不起,容怀瑾随即又给二人补了一扫堂腿,刀疤男当场便吐了血,大胡子也好不到哪去,彻底动弹不得。
屋外见屋内动静渐息,便有人恭敬地问道:“王爷,是否需要差人进来将小贼收拾下去?”
容怀瑾瞥了眼悄无声息的床幔,低声道:“暂且不必,稍后等通传。”
外头的人应了句好,容怀瑾又往那床幔之内看了一眼,斟酌了一下用词开口道:“陆姑娘可是受惊了?”
里面方才寂静一片,此时倒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一双纤细修长的手先伸出床幔,分别将床帘往两侧拉开,容怀瑾见此情景背过身去,陆婉清将自己的脑袋伸出床幔时,瞧见的便是这人高大宽阔的背影,朦胧月色折射在他银白的衣肩上,照映出一丝清晖的光芒。
陆婉清早在那刀疤出声之时便醒过来了,赶忙叫醒瑶华表姐,又怕出声被贼人察觉反被歹徒要挟,只好捂紧自己和表姐的嘴,生怕发出半点动静。
虽情形有变,似乎有人伸以援手相救,但她一时摸不准来人的底细,仍旧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外头那一声王爷,她下意识便想到了那人,下一刻容怀瑾的声音响起,她忐忑不安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果真是他。
此时她不必再一言不发,只不过起身时虽穿了件外衫,但毕竟床上还有表姐在,出于避嫌的缘故,她只将自己的脑袋露出来,上下均将床幔拉紧了不教床幔之中的情形露出半分。
陆婉清清清嗓,试探地开口道:“阁下是定北王吗?”
那人背对着她束手而立,挺拔身姿,声音却极为小声,像是生怕惊扰到了谁一般,说道:“正是,陆姑娘若没有受惊,我便传唤手下将这两名匪贼收拾出去了,姑娘等会别受惊。”
陆婉清下意识点点头,又意识到这人背对着她瞧不见自己点头,这才出声应答道:“劳烦王爷了,若非王爷及时出现相救,婉清还不知陷入何等糟糕处境之中,深谢王爷,三番两次救我于险境之中。”
容怀瑾抿唇,沉默半晌道:“陆姑娘不必在意,黎明百姓安危,本就是本王责任之所系。恐扰了姑娘清誉,本王先去屋外守着,守卫们会进来处理这二人,姑娘可先行避让,只消片刻便好。”
陆婉清心中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句:“多谢。”
她目送容怀瑾走出房间,随即收回自己的脑袋,将床幔拉得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侧头便看见瑶华那好奇的眼神,她一时心虚只默默低头一言不发。
待容怀瑾手下的人将刀疤与大胡子二人带下去后,陆婉清与瑶华两人也彻底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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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睡意,事发突然,现下细想起来只觉得惊险万分,两人收拾穿戴好,简单梳妆后便相扶着走了出去,容妈和苏子墨也被解了绳子叫醒,众人坐在堂中木凳上出神。
最终还是陆婉清开了口,这堂内众人中怕也只有她认识容怀瑾,她问道:“王爷可有审问出那两人的底细?”
容怀瑾极不经意地瞧了她一眼,又极快地将目光转向众人,声音已不似方才那般小心,又回归了他往日的沉着冷静:“已有些眉目了,我原也是受圣上之命来此地剿匪,方才见那刀疤的佩刀样式独特,心中便明白了几分,那两人受不住刑,现下已然全部招认,大胡子正是那群山匪中分管一队匪贼的小领头,因他们的老巢前日已被我们一网打尽,便顺着山迹逃亡隐蔽至此处,刀疤是他的手下,今日白天在山中见到你们一行人穿着不凡,便起了绑架谋财的心思。”
堂下所坐众人听此前情,无不心惊肉跳,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进山采药,竟无声无息被山匪盯上了,苏子墨与瑶华此刻也站起身来,朝着容怀瑾深拜一礼,同他道谢。
容怀瑾并不在乎这些,只同他们说:“诸位不必客气,等到天一亮,本王与守卫们便护送各位下山回府,近日只怕还会有流寇作乱,诸位尽量小心,若无要事便不要随意进山了。”
苏子墨拱手施礼道:“多谢王爷施以援手,此番也是我们考虑不周,待回了家主告知父母与祖父母,定当再深谢王爷近日救命之恩。”
容怀瑾又抿唇,最终颔首示意,没再答话。
陆婉清一行人坐在屋内,容怀瑾不知何时又站到屋外去了,和他的守卫们站在一起。大家一同等待黎明的到来,屋内又归于平静,只余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容怀瑾看向东方的天空,等待夜色消逝,可思绪却早已飘远。众人都以为这是偶然、是巧合,于苏家人和陆婉清是幸运,可只有容怀瑾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偶然,这全是他数个时辰前一场小憩睡梦中的映照。
若是他再晚来一步,他不敢想后果会怎样。一次可以说是巧合,可京中赵家一次,出京途中卫县一次,如今茅山又一次,屡屡入梦陆婉清陷入险境的情状皆是逼真无比,他应召本心的诉求一次次验证,却屡屡应验。
他不知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后怕多一点,庆幸的是他都赶到了、阻止了,让那场噩梦只是一场梦,后怕的是若他迟疑半分、迟来半步,噩梦是否便真的会成为现实呢?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他都不会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
可陆婉清与他究竟有什么渊源,为何她总能进入自己的梦境之中,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变得无法不担忧牵挂她的安危。
微风拂来,绿枝荡漾,东方一抹鱼肚白渐渐显现,有人目光专注凝视,有人一颗古井般的心已被悄悄搅乱。
16. 回府
陆婉清情不自禁地望向门外那人的身影,一时竟让她有恍若隔世之感,前世她也经常如此,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静静地躲在容怀瑾身边,只觉得有他在的地方,便能给人安全感。
东方既白,太阳缓慢爬升,温暖金黄的光芒重新照耀大地,一切黑暗与罪恶都无处遁形。
众人皆知,此刻便可预备下山了,陆婉清一行人随身携带的物什不多,惟有陆婉清与瑶华一人一个满当当的药囊,没等两人背起那药囊,容怀瑾手下的士兵们早已自觉上前来,将那两篓药草背上肩,继而回归队列之中。
苏子墨昨日并不曾采药,他与侍从皆是轻装而来,今日自然也是轻装而归,介于此前山中形势,容妈夫妇也不宜留在这深山之中,也一并跟随小队下山去。
山路难行,陆婉清她们的马车便因山路狭窄并不得以上山来,走出小屋后看到不远处树干上拴着的数十匹骏马,陆婉清才反应过来:难怪昨晚容怀瑾能来得这样快,原来是骑马上山,不过现下下山,莫不是让她们追在马屁股后边赶路不成?她想想便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荒谬好笑。
正当她好奇容怀瑾会如何安排这场面,却见那人牵着一匹马朝她走来,没等她发问,这人已自顾自替她安排好了:“陆姑娘请上马,我替姑娘牵马便是。”
陆婉清被这话吓了一跳,饶是她一个官吏的女儿,却也不敢劳烦定北王为自己牵马。一时众人面色精彩纷呈,瑶华已有昨晚房内相救一事做铺垫,因此此时虽好奇却又带着几分戏谑,容妈夫妇此时早已将头深深低下,这般场面这种言语,他们这种做了数十年的家仆怎敢多看一眼多听半句?
便是昨日轻狂如苏子墨,此刻也很有眼色地一言不发,只一双桃花眼不断在陆婉清与容怀瑾二人之间来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不知又在谋算什么了。
陆婉清退却半步,低头婉拒道:“臣女卑微,不敢劳驾王爷尊贵之体,小女子虽不才,却也善驭马,只消劳烦王爷替我准备一匹马,我与瑶华表姐共乘一骑便可。”
瑶华有些惊讶地望向陆婉清,她竟不知这个看似柔弱纤细的妹妹还会骑马。但容怀瑾却蹙眉盯着陆婉清,似乎是想确认面前这人是不是在诓自己,僵持片刻,终究还是容怀瑾退让一步,顺从了陆婉清的请求。
他便将方才牵来的这匹马的缰绳递给陆婉清,陆婉清那双纤细修长的手避开容怀瑾的手掌,握住那粗糙的缰绳,只见她转身走进马匹左侧,握紧缰绳顺势一扭,身体轻盈地跃起,一脚踩上脚蹬,翻身上马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虽有些紧张却并不胆怯。
马儿不耐地踏着蹄子,脑袋左右摇晃,陆婉清挽着缰绳左右控制,又上手轻抚马儿的鬃毛,马儿肉眼可见地安静下来。
少女高高坐在马背之上,阳光洒落在她如雪如玉般的面容上,自信的笑容与专注的神情让她更添几分高贵。
陆婉清居高临下地看着容怀瑾笑道:“王爷现下可信了?臣女真的会骑马。”
容怀瑾嘴角不易察觉的扬起一丝弧度,点点头便当作是回答,待到瑶华在容妈的帮助下上马之后,容怀瑾又忍不住开口叮嘱道:“山路难行,陆姑娘还是要以安危为上。”
陆婉清点点头,眼神明亮,笑得灿烂。瑶华坐在妹妹身后,待马儿开始跑动后,下意识伸出手臂向前环绕着抱住了陆婉清的腰。陆婉清更是开心,大笑道:“表姐,你别害怕,怕就抱紧我,我定带你安安稳稳地下了这茅山!”
瑶华探头去看陆婉清的侧脸,只觉得妹妹此时格外明媚,她不自觉地与妹妹更贴近了一分,身体与心都是。
苏子墨也是会骑马的,容怀瑾亦给他安排了匹马,一行人便就此下山,容怀瑾走在最前边,是不是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陆婉清,虽能看出大抵是因平日里甚少跑马,驭马上不免有些生涩了,但骑得却极稳,骑马如其人。
众人到山脚之时,荔芝与苏府的马车早已在路边守着了,小丫头远远瞧见自家小姐回来了,喜上眉梢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上前,待陆婉清稳稳停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后,荔芝直直便往自家小姐怀里扑去,陆婉清将小丫头抱了个满怀。
荔芝和这几个随行的奴仆昨日便没回去,倚靠着马车将就了半宿,突闻一阵马蹄声临近,一时警铃大作,还是荔芝这眼尖的头一个瞧见来人竟是定北王,容怀瑾倒也认出了这个跟在陆婉清身边的小丫头,更信了那梦几分,只留了句叫他们多加小心的话便速速往山上赶去。
他这一走是潇洒了,留下荔芝这几个小丫鬟又疑又急,一颗心悬着七上八下,生怕自己小姐出了什么事,一直到刚刚亲眼瞧见自家小姐,这一颗心才吞进肚子里。
瑶华亦被自己的贴身侍女扶下马,瞧这面前这对是主仆更胜姐妹团团抱在一起的场面,忍不住打趣道:“荔芝这丫头,亏得妹妹平日没白疼你,瞧这小脸哭得。”
陆婉清闻言也看了眼,这丫头果然哭得妆面都花了,一张脸上几种颜色斑驳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反倒惹得小丫头不开心了。
陆婉清拱手作揖,学着戏文里那般同荔芝赔罪:“姑娘别恼了,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哄好荔芝后,她才发现容怀瑾站在不远处,一双冷冽深邃的目光不止注视她多久了,不知怎的她竟觉得有几分羞耻,自己的一派儿女情态竟全被他收入眼中了,只怕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定会在心里暗暗笑话她。
一直没出声的苏子墨终于吭声了,先是同容怀瑾再次道谢,继而邀他去府上一聚,家中置办些淮扬本帮菜好好答谢一番,又转头看向陆婉清与瑶华,说道:“长姐与表妹这一夜也惊着了,此刻不如先上马车好好休整一番?我们还是尽快回府的好,在这山脚下说话到底是不太方便。”
容怀瑾微微抿唇,这次被陆婉清观察到了,回想前世她陪伴左右的那些年,似乎王爷心情有所不悦之时才会抿唇?不知又是怎么得罪他了,陆婉清默默将视线挪走,率先上了马车。
躺在车厢内铺好的软垫软被上,她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骑马虽舒畅,能体验一把天地万物皆在我耳边的自在随风之感,但到底山路颠簸,她这具小姐身子如今可是肉体凡胎,随便两下便累了,那还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前世做鬼时天天想着再世为人,如今做人了竟然还品出了些当初做鬼时不知疲劳的好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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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又只觉得自己贪婪,鱼和熊掌都想兼得。
瑶华也上了马车,车帘随即被拉上,与外边隔绝开来,陆婉清亲切地邀请瑶华与她同坐一边,瑶华便开口同她感慨道:“定北王真是个低调重诺的人,既答应要送我们回府,方才便再次承诺了定一路护送至府门口,但却拒了子墨的盛情邀约,只道他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叨扰。民间流传了不少定北王道传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清正廉洁,名不虚传。”
每当此时,陆婉清就又觉得是与有荣焉,心道那你们是没见过他不眠不休在前线指挥作战的模样,面对百万大军压城他尚且面无惧色,如今不过是区区几个小毛贼,于他而言不过如同捏死两只蚂蚁般微不足道。
不过这些话也只能放在心里过过瘾,嘴上难免是些应和之词:“定北王心怀天下黎民苍生,的确是个令人钦佩的英雄。”
可瑶华下一瞬却话锋一转,眼中含笑看着陆婉清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我看这英雄便有思慕之意,只是不知是否襄王有情,神女无意呢?”
可这弦外之音,陆婉清注定只能敷衍揭过,她二人身份云泥之别,生活处境千差万别,前世一缕幽魂得其庇佑能相伴多年已是一桩缘分,今生她又何必去苛求镜花水月之情。
或许容怀瑾因二人种种因缘际会对她另眼相待几分,可这人毕竟是汇集权力与地位于一身的人,这样的人,凭她一个小官之女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的,她怕走近一步,那权势之火便会烧上她半分。
能再世为人是万幸,是上天给她的再一次机会,她不想再将未来系于任何一个男子手中,她只想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
马车晃晃悠悠,陆婉清竟就这样想了一路,待荔芝唤她下车时,她回过神又嘲笑自己:若心中当真空净无物,她便不会有这样多的游思了。
本是管家前来开中门迎接,苏子墨俯身耳语了几句,不过半柱香,苏家但凡能称得上正经主子的竟尽数出府迎接。
容怀瑾抿唇,眉心微蹙,陆婉清心道:这表哥虽是好心,办的事却实在称不上一句好,便是迎接圣驾的动静也莫过于此了,声势实在浩大,若让有心人传回京中难免生出事端。
她眼见外祖父还想亲自上前同容怀瑾行礼谢恩,急忙往前窜出几步扶住外祖父正欲作揖的手,提醒道:“舅舅在宫中替天子号脉,外祖父乃舅舅亲父,论起君臣人伦,这礼可不兴过大。”
苏老爷子也立马反应过来,顺势将揖礼改为拱手道谢:“多谢定北王救下我这数位孙辈,此恩便是我苏家倾力道谢亦不为过,知道王爷身有要务,我老爷子不得宴请答谢一番,如今便率合服上下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容怀瑾上前扶住苏老爷子,诚恳道:“苏家历代济世救人,积德行善,这是你们苏家的福报,前辈不必言谢。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再耽搁,便告辞了。”
苏家上下均感谢定北王出手相救,站在府门前目送他率着士兵们离去,一行人便也预备进府,偏此时人群中传来声尖锐的抱怨:“若不是表姑娘闹着要上山采药,怎么会遇上山匪?若是二少爷有个三长两短,二房岂不是要绝后了?”
17. 审问
原本苏家上下感谢定北王相救,阖府相送正是一派和气,此时却突然冷不丁冒出这么句难听的话,就像是一根寒针直往人心窝里扎。
方才能出府相送的皆是有规矩的人,现下进府个个都十分安静,不敢高声说话,偏此时这句话冒出来,却让一众人都听了个分明。
若论这说话人的用意,二房自然是逃不了,苏老夫妇虽年迈但耳根子却灵敏着,更是容不得半点污秽,只因这府门口还有刚才围观未散去的百姓,不好立即发作起来,恐叫外人看了笑话,可苏老夫人仍旧往二房夫妇那边深深地看了一眼。
待一众人等都进了府,看门的小厮将府门掩实了,苏老夫妇径直往中堂方向走去,大房、二房、孙辈们皆如长龙般紧随其后。
到了堂中,两位长辈坐下,其余人一时摸不准脾性均不敢出声。只见苏老爷子冷冷扫了一眼二儿子与二儿媳,却见这对夫妇到了此刻仍妄想佯装不知糊弄过去,这才发起火来,他握住拐杖用力往地面上一敲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声音有些沙哑,又沾染上了一丝怒气:“老二,你还不主动交代?难不成还要我这做父亲的亲自审问你不成?”
陆婉清自在府外听到那句话后便始终保持沉默,远远观望着事态的发展,她是被议论的当事人,若主动发起性来,言语间不小心冲撞了长辈,有理也要变成无理了。
眼下她瞧着二舅舅面色凝重却不心虚,反倒是二舅妈一双眼珠子满场乱飞,任谁都能瞧出她有问题了。果不其然,还没待二舅舅开口答话,二舅妈身后的一名侍女普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求饶道:“老爷赎罪,老夫人赎罪,奴婢无心之失,随口说错了话,妄议表姑娘的是非,请家主宽恕。”
这声音的确就是方才人群中说话的那人,只是怎么方才在外头失言,这会子倒机灵起来了,莫不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陆婉清又看向这侍女附近的苏子墨与苏瑶光,二舅妈鲁莽直率,二舅舅显然不懂后宅的弯弯绕绕,是个直性子,那么便只有可能是这两位二房的表兄表姐了,只不过究竟是哪一位呢?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她仅凭直觉判断,应该不是苏子墨。
陆婉清站在一旁,偷偷打量瑶光,入府后大多时刻皆是与瑶华表姐一处,瑶音妹妹年纪尚浅因而交情并不深,不过瑶光表姐竟也交流甚少,那便是她疏忽了。
既然涉事者是后宅之人,那便自然又归于她外祖母管束,外祖母虽待孙辈极为慈善祥和,可此时却极为严肃,她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上位者的审判:“妄议主子是非,胡乱攀扯,结了月钱取了身契打发出去吧,这是二媳妇的贴身侍女,二媳妇约束下人不力,回自己院子里好好反省,这两个月都不必来向我请安了。”
这便是禁足之意了,外祖母判罚的言语之间未提半句她的名字,三言两语举重若轻,二两拨千金,不愧是执掌钟馈数十年的当家主母,不怒自威。
二舅妈折了贴身侍女自个儿又领了罚,本就一脸不情愿,偏此时又只得恭恭敬敬地同外祖母行礼:“儿媳知错,多谢婆母教诲。”
那贴身侍女被拖下去时还哭得极为伤心,不过是多了句嘴哪能料到受这般责罚?
陆婉清私以为这种话哪里是她这个小丫鬟能说出来的,难免受了她主子耳濡目染的影响,有样学样罢了,她有些无奈地笑笑,这下二舅妈是要彻底记恨上她了。
外祖父外祖母又额外留下了她与瑶华表姐,让其他人都各自回院里去了,待其余人皆退下后,外祖父才开口问陆婉清:“婉儿,你今日受委屈了,老二家的虽愚笨,但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今日她手底下的人说错话,你可曾怨恨你二舅妈?”
陆婉清平静地看向外祖父,摇摇头回答道:“婉儿并未放在心上,外祖父与外祖母方才已惩治了那犯错之人,便是为婉儿做主了。”
外祖父闻言点点头,欣慰说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家和万事兴。话说回来,此行上山一事究竟如何,我只听传话的下人们说了一二,一会说遇到了山匪,一会又说定北王要来府上,方才府外一见,真叫我有些惊讶。”
瑶华欠身示意,上前一步说道:“便是祖父不问,孙女与婉清妹妹也是要同祖父细细回禀这件事的,上山遇匪一事不假,原是我们一行人上山采药途中,便被两个落单的流寇给盯上了,大抵是瞧我们衣着不凡,便起了谋财的心思,夜里趁我们入睡之际预备敲晕了咱们好行勒索之事,幸好定北王不日前在此地剿匪,及时赶到抓住了那两个山匪,我们这才得以脱身。”
外祖母听到山匪二字时已变了脸色,先前不过听下人们说个囫囵,此时得知了全貌,老人家活了几十年什么事没见过,当下便联想到了许多惨案,忙从座椅上来到两个孙女面前,又是慈爱地抚摸两人的头发,又是打着圈地环绕着两人看身上是否有受伤。
陆婉清忙拉住她外祖母的手安慰道:“外祖母,您摸摸,外孙女真的什么事也没有,王爷来得及时,我与姐姐都无碍,只一件要事得同外祖父外祖母说了,王爷嘱咐咱们,他才击溃了那伙山匪的巢穴,只怕如茅山上的流寇不是个例,不知还有多少漏网之鱼在为非作歹,为了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诸位长辈姊妹的安全考量,咱们府上这数月若无要紧事,最好教阖府上下待在府里最妥帖。”
只见她外祖父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当下便吩咐管家去通知府内上下,没有他的手信无事不得外出。
陆婉清见此事已说完,与瑶华对视一眼本欲就此退下,却又被她外祖父一语拦下了:“那婉儿此行上山采药收获何如?”
她心下一紧,方才说了大半天,注意力都教那丫头的胡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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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的事打了岔子,上山采药的正经事竟是半点没提,她连忙回答道:“上山那日倒是极为顺利,瑶华表姐身体力行沿途同我细细说了许多山中草药的习性、特征,采药的注意事项,不同药物入药的区别,婉儿也亲自采摘了许多药草,明日便好好整理出来,晾晒了也好送进药方派上用场。”
瑶华又补充道:“妹妹医术看得认真,许多药草她皆已能熟识,日后多多历练定能大有进益。”
她外祖父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沉思片刻,而后指了指瑶华说道:“过了这月风头,你便领着婉儿去医馆里让她跟着大夫去学吧,下月我们医馆会下到城郊摆义诊,若届时婉儿学得好,便教她也跟着一同去。若真要学医,光看看医书采采药终是入不了门的,得亲自见见病人才是。”
瑶华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她祖父,随后马上收回眼神,应了声好。陆婉清亦是惊讶,惊讶之余还有些欣喜,能进医馆跟着大夫学,那便是也能旁观大夫替病人看诊了,她正愁怎么同外祖母开口许她去呢,却不想今日她外祖父能主动成全她。
待两人从中堂退出来后,两人又是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惊喜,走出府门一小步,迈向自由一大步。
两人原就住在一处院落,一同回去时便瞧见陆婉清厢房门口站着个脸生的侍卫,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站得笔直,陆婉清一脸茫然地踏进她的厢房隔间处,那人倒是很是耳聪目明,纵使背对着她却也立刻察觉到了动静,随即掉转方向看清来人后,恭敬地朝陆婉清行了一礼,呈上怀中所捧着的匣子,回禀道:“属下西风,是定北王派来给姑娘送东西的,王爷说,姑娘既在学医,想必需要医术与药材,王爷亲挑了些珍贵的药材赠与姑娘,愿姑娘能学有所成,得偿所愿。”
陆婉清有些不知所措的恍惚,回过神来后示意荔芝前去收下,西风既完成使命,便要告辞离去。陆婉清等人往外走出两步后才转身叫住他,犹豫道:“麻烦西风侍卫了,替我……谢谢你家王爷。”
待西风走远了,陆婉清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瑶华拍拍她的手臂,指了指那匣子道:“不打开看看里边是什么?”
荔芝笑着捧了匣子凑上来道:“是呀小姐,你赶紧打开瞧瞧,方才西风侍卫在此处等了好一会呢,奴婢说可以替她转交,这人却执拗得很,偏说要亲自交到小姐手中。”
陆婉清闻言眼神微动,抬手轻轻拨开那匣子上的铁片夹,打开匣子看见里边放着一本古医术,还有灵芝雪莲若干,瑶华亦凑上来瞧了眼,评价道:“旁的倒也罢了,只这本古方乃是难得的孤本,有价无市,这么短的时间内还能送到妹妹的心坎上,定北王真是有心了。”
陆婉清拿起那本古医术,随手翻动了几页,只觉得自己的心亦像这书,被人轻轻翻动便乱了。
18. 怪病
这月苏家上下大多都在安分待在府里,陆婉清虽也不曾出门,却听闻了容怀瑾率人连续剿灭了数队流寇的英勇战绩,因此府上渐渐也不似她们刚从茅山回来时那般警惕。
只不过,陆婉清靠坐在纱窗下,看着面前这封从京城寄来的信,眉心微蹙,倒像是遇见了极为难解的谜题一般,她远在天边的时隔两月只字不曾关怀的父亲,给她寄了封信。
这信上没几句实际的话,不过是陈述些父女之情,又让陆婉清替他向两位老人家问好,并在两位长辈面前好好敬孝,一通虚情假意的关怀之后,是隐含的让她择日尽快回京的意思。
且不说陆婉清在外祖父家过得甚是舒畅,便说她诚心同瑶华表姐学医,瑶华表姐倾囊相授结下的这桩因缘,她既还未出师,此时离开岂不辜负了瑶华表姐与外祖父母的一片苦心。
更何况她熟知她父亲的性格,便是她往常孝顺膝下的时候也不曾对她展露出多少父亲对女儿的拳拳关爱之心,如今人不在眼前,怎会突然想起她来,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惜她在陆家并无其他可用之人,京中消息也不灵通,不知道父亲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沉思半晌,提笔休书一封,亦遣人送回京城陆家去,信中只道会好好替父亲在外祖父母面前尽尽孝心,至于回京一事半字未提,拖字诀虽无赖,但好用即可,想来她父亲一个朝廷命官也没闲到能亲自来淮扬将她带回去吧,既如此,她又何必再对父亲言听计从呢?
打发完这封恼人的信,瑶华便带着一叠食盒来找她说话了,荔芝接过那食盒,将其中的食碟端出来放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陆婉清只闻到一股特别清新的味道,她探究地看向瑶华,问道:“表姐,这是什么糕点?瞧着模样如此精致,似雕花般,可这味道却不似寻常糕点般甜腻,自带一股清香醒神的味道。”
瑶华笑着示意道:“妹妹不如尝一口看看呢?”
陆婉清便夹起一块糕点入口,入口微甜回味甘苦,却又自带一股清新余味,这甜味似乎像黄豆制成的豆粉馍的味道,这甘苦之味不似什么食材,倒像是一味药材?她思虑半晌,不确定地问道:“表姐,这其中可是加了一味甘草?”
瑶华笑了笑点点头,接着说道:“嘴巴还不错,倒叫你尝出来了,除了一味甘草,还有一味咱们在山上采的金缕半枫荷,如何,这药膳可还能入妹妹尊口?”
陆婉清表情微嗔,连忙放下筷子,佯装怒气道:“表姐惯会拿我取笑的。”
瑶华连忙赔罪道:“妹妹别恼了,快说说姐姐做的这味药膳如何?”
陆婉清随即正色道:“表姐巧思,以寻常豆粉馍为主料,辅以甘草、金缕半枫荷调和,入口去了药材的苦涩,用料不贵却又清热养肺润喉的功效,这法子若能教会那些黎民百姓,便是贫民家也能上山捡药自家制了糕点用,真正是好巧思。”
瑶华眼中流露出几分世间难得一知己的欣慰,她没想到陆婉清竟能完全猜中她心中所思所想,她轻轻开口,却溢出了十分的坚定:
“下月义诊时,我便打算将此物作为赠品,随义诊方子一同赠与百姓们。这物中调制的药材用量不多,远不是药剂的用量,更多的还是滋养为主。
我想这法子亦不是为了让其代替汤药,不过是想多寻些百姓们平常易见之物,不至于让贫民们去信奉那些吃泥土和锅灰水的土方子罢了。
妹妹啊,若你真亲眼瞧过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你便会知道,这世上拿不出银子付医馆诊疗费的人,真是如汪洋大海一般泛滥,可那万千的水滴汇不成河,落到土地里只能蒸发、消散殆尽,我们这些闺阁儿女时常因觉得这人生束缚,可若瞧了他们才知道那是何等的苦楚呢。”
瑶华面露怜悯之色,眼神中流露出的同情之心深深触动了陆婉清,此时的表姐不是深闺中的贵女,不是医学世家的长女,不是折翼于女子婚约束缚的内宅之人,她是一位真正悲天悯人的医者,她真诚地将陆婉清引入了医者之途上来。
而医者的第一课,便是觉察到自己的怜悯之心。
陆婉清现在无比期待下月的义诊,她有种势要冲出胸膛的冲动,在那时,她会见到很多影响她这一生的人和事。
而淮扬与南疆交界处,容怀瑾看着边境线附近出现的几具尸体,面露难色,既觉得蹊跷,又一时无从查起,出于对安全的考虑,他派手下对死者身上搜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如今暑热渐至,尸体已有些腐化,气味难闻,容怀瑾没有再犹豫,命人将其火化。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不远处淮扬境内一个静谧安宁的小村庄内,同样的事情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小雨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这是她被安置在庄子里的第八年,平日里看管她的嬷嬷都得了特批,准许回家休假几日,可她却是无家可归的。
小雨有时会沮丧地想,自己恐怕是要在这庄子里囚禁一辈子了。
府里的人不准她随意见人,村庄里的其他人起初对她还有些好奇,不乏有同龄的孩子悄悄遛进院里,蹲在窗边同她说话,有玩伴总能享受些欢愉。
但很快就被看管她的嬷嬷发现了,嬷嬷总是凶神恶煞,不准别的孩子再踏进这间小院,也不准小雨再和别人说话,更不准小雨偷溜出去,如果她违背了这些“准则”,嬷嬷便一天只准她吃一顿饭。
渐渐的,也没人再来找小雨,她也慢慢习惯了这种孤独,但无处不在的监视与自由权的禁锢让她始终无法忍受,她想逃离。
借着月光,小雨连夜出逃了,却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依稀能判定这是个男子,身量高体格大,单凭衣着就能断定他不是村里人,尽管小雨远离京城多年,但上好的锦缎她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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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判断出来的,她心下已有了谱:这人八成是京城里的贵人。
贵人遇难,难不成京城已不太平了吗?小雨心情复杂地想着,不知她那做官的父亲过得如何。
但无论如何,京城的人与事她不愿掺和,既然人已故,她还是只管走自己的路吧,小雨又欲转身离开,刚迈出一步,却发现衣摆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住,她扭头看去,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她的衣角。
小雨顿时被吓得跌坐在地,莫不是诈尸不成?她静坐片刻才找回些许神智,这人怕是还没死透。
小雨鼓起勇气凑上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果不其然尚存微弱的呼吸,恐怕攥住她衣角也只是下意识的举动,此时又昏死过去了,她暗自感叹,此人命还真大,寻常人在这水里没淹死也被水冲走了,怎么还能有命活着?
小雨还是将那人从寒水里拉了出来,这才弄明白血腥味的源头,这人背后被砍了一刀,瞧着挺深,隐约可见白骨,也不知骨头有没有断。
长发遮盖了那人的面容,小雨将湿发拨开窥见真容,她一时看得发怔,回过神来暗自唾弃自己真是见色起意,并擅自给男人起了个外号唤作“病美人”。
小雨再次陷入天人交战的神思之中,出于良心她不能对这个濒死的人置之不理,但若是停下脚步照顾他则极有可能失去这个逃跑的大好机会,她不断地找理由说服自己,男人既是京城的贵人,不会没有家仆来寻他,更何况她又不是天神下凡华佗再世,留下来也是无能为力,何必再搭上自己。
伴着一声叹息,小雨认命般地将男人拖到一颗大树下,背上有伤也不能靠着树,只能让他继续趴在地上。
小雨一边在周边拾些干燥的树枝,一边嘟囔着:是此人命不该绝,既遇上了不管岂非与那些冷酷无情之人一般,就照料他片刻,此时应当还不会有人来抓她,安置好这男人再上路也不迟。
小雨不太熟练地生起火堆,好在她把屋里的火石摸了出来,方才拾柴之时她又捡了些地榆草回来,幼时母亲曾教过她辨识寻常草药,山村内最常见的地榆草能止血,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撕开背部的衣物,伤口泡水太久已经有点化脓了,小雨尽可能帮他清洁伤口,又洗净石块和药草,将地榆草捣碎后敷在伤口处,或许是草药刺激伤口,男人似乎有些痛苦地眉头紧锁,脸色仍然苍白如纸。
小雨能做的也不多,只默默地添柴,希望能烘干他湿透的衣服。
小雨不能再耽搁了,心中为这人祈祷,希望他的家仆能赶在仇家到来之前救下他,随后便再次出发。之后小雨一鼓作气中途不曾停歇,赶到二十里外的袁家村时,时辰尚早。
小雨整顿一番后又多收拾了些干粮,再次出发了。
只是彼时的小雨并没有想到,她无心救下的人会拯救整个淮扬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