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恋爱模拟器》
1. 创建角色
【登陆成功】
【玩家[已隐藏],欢迎来到[修真界恋爱模拟器]】
【系统当前未搜索到玩家可使用存档数据、角色数据,是否创建新角色】
【请玩家输入角色名称】
[栗一]
【角色创建成功】
系统冰冷的文字在虚无的空白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两枚散发着微光的十面骰。
玩家伸手将骰子握在掌中。
【请玩家掷骰,创建角色资质、身份、外貌】
玩家第一次掷骰:
资质:[1][7]
【你是个凡人】
玩家第二次掷骰:
身份:[1][3]
【你是个平民】
玩家第三次掷骰:
外貌:[4][7]
【你样貌清秀】
玩家试图思索。
但系统没给她思索的时间,冰冷的文字很快给出了下一步提示。
【请玩家掷骰,创建角色出生地、亲属、财富】
玩家再次掷骰。
出生地:[2][1]
【你出生于某座不知名的村子】
亲属:[0][1]
【你是个孤儿】
财富:[4][2]
【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薄有银钱】
……这个档真的还能玩吗?
玩家想。
不过,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理念,以及系统既然没提醒、那问题应该不大的宽容,她还是心平气和地点击完成角色创建。
反正一周目只是随便玩玩,探探新游戏的底。
【是否开启新游戏】
[确认]
先是簌簌风声、接着阵阵雷鸣,继而有雨水敲打屋檐,在逐渐热闹的音效声里,茫茫白色中坠入一滴墨——
紧接着天地倒悬,光影变幻。
玩家在骤然涌上的失重感里,开启了第一周目。
……
【0岁:你出生在一座名为静阳的村落】
栗一睁开眼睛。
朦胧昏暗的视野里,仅有烛火的一点微光。
有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放在某个犹带血腥气的温暖怀抱里。有人在她额头落下温柔的一吻。
[你的母亲去世了]
【1岁:你和父亲相依为命】
[你学会了说话]
[你学会了走路]
【2岁:你和父亲相依为命】
[隔壁邻居带着他们五岁的小孩来你家玩]
好吵。
[你打了隔壁家的小孩一巴掌]
【3岁:你的父亲生病了】
轻柔地落在孩童手背上的,是属于成年人的手掌。
瘦骨嶙岖。
【4岁:你的父亲缠绵病榻】
[隔壁家的小孩上私塾了]
栗一抬抬眼。
百年老树茂密的枝叶下,阳光散落成不规则的斑点。有人坐在她身边,用树枝划拉着泥土,叽叽喳喳的声音比夏日蝉鸣还要扰人。
[你打了隔壁家的小孩一巴掌]
【5岁:你的父亲去世了】
栗一:?
好快。
不大的小院很快被白色覆盖,眼前是熙攘的人群,耳边是凄长的乐声。她抬起头,看见一只黑色的鸟从院子上方掠过。
积雪覆盖了枯树的枝丫。
[隔壁邻居开始照顾你]
[你和隔壁家的小孩订婚了]
【6岁:你独自生活】
仿佛开启了新的阶段,出现在栗一面前的不再是时间的一角。那些独自生活的、寡淡而平静的琐事,宛若镜面折射阳光所产生的粼粼光斑,极快地在眼前掠过。
邻居夫妇微笑着,俯身抚摸她的头发;
眉眼慈祥的大娘在傍晚送来一碗热腾腾的炖菜;
有人将泛黄的书卷在她面前摊开,栗一侧过头,望进一双带笑的灰眼睛。
[你的未婚夫开始教你认字]
【7岁:你开始上私塾了】
桌上的烛火微弱,将围坐桌边的人的影子拉扯的无限大,几乎要吞噬整面斑驳的墙。
邻居夫妇有些为难的在商量着什么,偶尔往栗一的方向看一眼。话语絮絮,栗一想听得清楚一些,但商量很快就结束,他们叹了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栗一往旁边看了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轻轻握住栗一的手。
[你的未婚夫在辅导你的学业]
【8岁:你完成了今年的学业】
掠影在摊开的书卷、洇开墨迹的纸张、浸在水中的毛笔上翻过。
明媚的阳光从私塾的窗外洒进来,落在陈旧的桌案上。夫子的声音嘶哑迟缓,催的人想就此睡去。
栗一侧过头,看见一只蝴蝶轻盈的停驻在窗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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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你的未婚夫送了你一支发簪]
[你的未婚夫在辅导你的学业]
【9岁:你完成了今年的学业】
草木渐渐黄了,果树结出累累果实,空气中有甘甜的香气。栗一从树下走过,再抬头望天。有几道令人惊叹的流光自蔚蓝天际下错觉似的掠过,搅乱了原本轻薄如纱的云。
风轻轻拂过,枯叶欶欶落下。
[你的未婚夫送了你一枚野果]
[你的未婚夫在辅导你的学业]
【10岁:你完成了今年的学业】
从来只掠过天际的流光忽而降落在郊区,孩童们被村里欣喜若狂的大人领出来,殷勤地送到那些气质不凡的男女面前。
[你被前来挑选弟子的仙人拒绝了]
[你的未婚夫被前来挑选弟子的仙人选中了]
[你的未婚夫拒绝了他们]
[你的未婚夫在辅导你的学业]
【11岁:你完成了今年的学业】
[你的未婚夫考中了童生]
[你的未婚夫在辅导你的学业]
【12岁:你完成了今年的学业】
[你的未婚夫考中了秀才]
[你的未婚夫在辅导你的学业]
【13岁:你完成了今年的学业】
清澈的溪水潺潺淌过,不远处有眼熟的妇人正一边说笑一边浣洗衣物。栗一站在冰凉的溪水里,低下头,看到砂石中有什么在闪着光。
[你在河边捡到一枚黯淡的玉佩]
[你的未婚夫在辅导你的学业]
【14岁:你从私塾毕业了】
[你的未婚夫考中了举人]
道贺的人络绎不绝,院子里一片熙熙攘攘,少年皱着眉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未婚夫在辅导你的学业]
【15岁:你和未婚夫举办了婚礼】
窗户上褪色的喜字卷起一个角,屋子里站了很多人,但并不见喜色。偶尔有人从外面进来,往往摇头,然后长叹一声。
说话的声音低且多,但很快众人沉默下去,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邻居夫妇抱着栗一,哭的痛不欲生。
[你的丈夫失踪了]
【你16岁了,从今年开始,你将掌握自己的人生】
【欢迎来到——】
【-[修真界恋爱模拟器]-】
【祝您游戏愉快】
2. 十六岁之一
栗一先存了个档。
半透明、泛着莹莹微光的界面徐徐展开。存档位有六个,上三下三,整整齐齐,严丝合缝。
不知别人怎样,但栗一存档从来精打细算,曾经有过两个存档极限通关的好战绩。要她来说的话,六个存档是绰绰有余。
退出存读档界面,迎面而来的是一张水墨风的人物小象。
眉眼清秀的少女敛眸浅笑,她挽着简单的发髻,亦无什么首饰,只一支蝴蝶样式的银簪落在上面,仿佛要振翅而去。
[姓名]栗一
[年龄]十六
[修为]凡人
[生命]100/100
[防御]10/10
[灵力]1/1
“……”
虽然难看,但自己亲手骰出来的数值,再怎么样也无话可说。
叹口气,栗一细细看完,终于无言翻过这一页,打起精神转而去看系统背包。
[银钱]72银675铜
[黯淡的玉佩][灰色]你在河边捡到的玉佩,穗子已经被水流打散。因为看起来太像石头,不值什么钱,所以没人和你争。
[空格子*9]
栗一:“……”
真是好短好脆好穷的一条命。
她缓一缓,把系统界面关了,于是死寂的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枝头有鸟鸣啾啾,草丛里有虫鸣嘈杂。树叶发出摩擦声,晨间微风拂过发梢,静一静心,依稀能听见溪水潺潺而去、淌过某块大石头。
这时再抬眼四望,栗一发觉自己正站在某条岔路口。
往前走是洗衣服的小溪,此时天色尚早,太阳也雾蒙蒙的,想来溪边没几个人;往左去则是上山,走过山间泥巴小道、尽头有座香火茂盛的庙宇;若是想回家的话,那便转过身,一路往前就是了。
道路的岔口?
不,这完全是命运线的分歧。
但要说没有提示,却也不尽然。比如说她手里抱着的这一盆脏衣服。
栗一存了第二个档。
她丢下木盆,先往山上去了。
山路崎岖,晨间雾气蒙蒙,黄土地面与草丛都沾着水汽。不过镇上的人不知走了这条路多少遍,早已将杂草石子清理干净,走起来倒也不算难。
买游戏的时候玩家只浅扫了一眼详情,没太注意世界观,不知道背景上设定的神祗和现实有什么区别。
但作为游戏开场就出现的场景、显然这个庙宇大有可作为的地方,并且又是这样修仙者可以行走于红尘中扶危济困的设定,山上这座庙宇里供奉的应该不会是普通的土地神、龙王之类的——
果不其然。
清晨灰蒙蒙的空气中,氤氲着长年累月之下、似乎再也无法散去的香火气息。
供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了。
香炉里的线香折断最后一节灰烬。
少女伫立在庙门外,好奇地凝视庙宇当中面容模糊的石像。
乡下工匠手艺拙劣,供奉石像只能说勉强像个样子,依稀看出是个广袖长袍、腰间佩剑的男仙人。
那便是个剑仙了。
这尊被香火日夜熏陶出灰黑色彩的石像不言不语,不笑不怒,只垂眸俯瞰人间。
却有一瞬,仿佛对上了少女仰起脸望向他的目光。
忽然有风从山林间涌来。
和煦的风里有晨间微凉的温度,有草木悠远的气息。风是轻柔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少女脚步轻快地走进庙宇里。
她大约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目标准确但动作生疏地从供桌下找出蜡烛和线香,像模像样的用同样从供桌下面找到的火折子点着了蜡烛、又用蜡烛的火点着了线香,再恭恭敬敬地将几支线香插进香炉里。
蜡烛的光照亮了庙宇里并不算大的空间,也徐徐拂过了少女明亮而清澈的眼眸。
“……”
栗一满怀期待的看着石像。
“……”
栗一满怀困惑地在庙宇里边转了一圈。
“……”
玩家不死心地把剑仙庙里里外外都转了一圈。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大概还没到能触发剑仙庙剧情的时间、或者说,有什么需要的条件没满足吧。
玩家想。
她读取了岔路口的存档。
这次她选择了往回走。去洗衣服的话一看就会在水边捡到人,所以还是最后再说吧!
栗一抱着木盆埋头往前走,先看到了两座带着院子的泥瓦房,院子里竹篱笆圈着一角、散养了鸡鸭。
院子外边又开垦了几块不算大的菜地,菜地靠近道路的那一侧,则种了些豆角、丝瓜之类的藤蔓作物,藤蔓缠绕在竹架一上,权当隔开两边。
路人若要摘些作物、便摘架子上面的,不要碰地里的蔬果。
——大概是这种意思吧。
再走一段路,两边的房屋渐渐密集起来。大差不差的泥瓦房屋,篱笆隔开院子,晒着衣物、养着家禽。远处有屋子冒起炊烟,想来是村子里的人渐渐的醒了。
旁边有早起的妇人端着水从屋内出来,抬眼看见从院子篱笆外面经过的栗一,抬高语调叫住她:
“一娘!”
对方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
栗一停下脚步,她当然不认识这个人,但系统给出了提示,她便也语调柔柔的应道:“三婶。”
三婶看着她,皱眉:“你又去山上了么?”
栗一想了想,点头。
“嗯。”
“唉!”叹了口气,三婶的话立刻多起来,“你这是何苦呢!那小子不见快一年了,爹娘都不找了,只有你日日去山上庙里求仙人保佑,仙人若是知道他在哪儿,难道会不回应你?……我看你也别……”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总结起来很简单:
栗一新婚的丈夫失踪那么久,想必早已经不在人世,让她别再每天求神拜佛祈祷丈夫回来,早点过好自己的日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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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正经。
虽然听着令人难受,倒也是中肯的实话。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主线任务·一>
<你的丈夫失踪了,你不相信他已经去世,你想找到他。>
<或者,至少能找到尸体。>
——这人必然没死。
栗一想。
她可以用自己多年来的游戏经验发誓。
听完三婶有些强硬的关心,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栗一沿着村路继续往前走。
村子并不大,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只是小半个时辰的事情。其他村民也陆续起来,走出屋子,开始准备忙碌一天的活计。
但除了三婶以外,再没有别人喊住栗一。
换言之,如果在岔路口选择回家的话,只是能触发三婶对话、了解现状而已。
栗一再次回到岔路口。这次,她选择往前走。
往前走不远、便是一座横跨溪流的竹桥。岸两边种着成排的竹子,踩上去会嘎吱作响的竹桥两头都有蜿蜒往下的小径,让洗衣的妇人不需费力就能到达溪边。
能用来洗衣服的、自然不是什么大溪流。溪水清澈的能看见水底爬过的小螃蟹,至于说深度么,堪堪没过成人的脚踝。
为了洗衣方便、溪流两侧都砌有一些还算平整大石头。两边竹影枝繁叶茂的覆盖下来,将原本就不怎明亮的光线又吸走一些。
若是等到太阳完全从云层后面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妇人们陆续前来此处浣洗衣物。而比那要更早一些出来劳作的农人们,也说笑着扛着锄头从上方的田埂走过。
太阳底下的热闹足以驱散这潺潺水声、寥寥竹影、森森凉意带来的冷清寂寥。
但此刻只有栗一自己,似乎连空气都是静的。
她行至水边,甫一站定,本就灰蒙蒙的天空立刻阴沉黯淡下来,眨眼便有细细的雨丝落下。
她抬头望了望黯淡的天色,再看看时间。
刚才、读档之前,无论是选择往左边去庙里,还是选择转身回家,这个时间点,天气虽然算不上是晴朗,但也没下雨。
那么,往前走应该是没错的。
雨滴在水面上击打出大大小小的涟漪,水底泥沙把原本清澈的溪水变得浑浊。
而在这浑浊的色彩中,忽然混入了一片鲜艳的红色。
——是血的颜色。 或者,至少能找到尸体。>你的丈夫失踪了,你不相信他已经去世,你想找到他。>主线任务·一>
3. 十六岁之二
欠人情果然是桩麻烦事。
楚无定想。
因为欠了人情,所以不得不收那个徒弟。
诚然,收徒弟是麻烦事,教徒弟也是麻烦事。而徒弟不听话么,更是天大的麻烦事。
以至于如今灵根裂痕斑驳,五识中眼识寂寂。
他仓促间强临红尘界,也没来得及找个好地方。□□的伤势也就罢了,自然就会好的。但凭此处稀薄的灵气,恐怕还要等上数十年,才能慢慢将灵根的伤痕修复好。
如今已能清晰的感受到,灵力随着户呼吸从灵根的裂缝中溢出,回归于天地间。
于是空气很快变得潮湿沉重。
楚无定在黑暗中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忽而觉得眉心一凉,有什么冰冷的液体落了下来。
一滴。
两滴、三滴。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待脸颊全然潮湿,楚无定才反应过来,这是雨水。
雨水。
他懵了一下。
楚无定二十来岁结丹,至今不说千年,也有数百年不曾亲身体会过寒来暑往、雷霆雨露了。
如今一朝沦落至此,竟突然重新体会到被雨水淋湿的滋味。
“……”
他一时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雨水落在修仙者身上,仿佛打破了奇妙的结界,他的身体不再高高在上的与世间隔绝。
浸在水中的大半个身体正在瑟瑟发抖、那种湿冷的寒意与重伤后的剧痛一齐涌了上来,随之而来的是意识逐渐模糊,更深的黑暗一阵阵袭来。
而在楚无定与黑暗斗争时,在昏沉的意识之外,耳朵微动,听见了一些动静。
是水声。
水流正在被分开。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
裙摆浸在溪水中、随着不太稳当的脚步,逆着流淌的水,在连绵不断的雨中漾开哗啦的水声。
——有人正逆水而来。
而且,是个凡人。
*
栗一在等待。
等这个受伤的男人晕过去。
诚然,此人看起来伤势颇重,鲜血浸透衣袍、已经把溪水都染红了。他倒在溪边堆满了腐朽竹叶的泥滩上,发髻散乱、形容狼狈。
然而就算这样,也掩盖不了其眉眼之俊俏,仿佛阳光突破厚重的云层,照亮了这被乌云竹影遮住的一方空间。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头上那个大大的、金色的感叹号。
老实说,有点破坏沉浸体验。
<支线任务·昏迷的男人>
<你在溪边浣衣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重伤昏迷的男人。>
<或许,救救他?>
玩家接取了任务。
她气定神闲地看向这个距她大概有四、五步远的男人,游戏说他昏迷,但此人显然还清醒着。
因为他偶尔还会眨眼睛。
那无疑是一双被造物主的画笔精心勾勒过的,漂亮的眼睛。
但里面是黯淡如不见星子明月的夜色,只有空茫的雾气弥漫在每一寸瞳仁上。
雨水打湿了男人长而浓密的、鸦羽似的眼睫。
又从同样湿漉漉的脸颊滚落。
栗一一声不吭。
男人也沉默着。
天地间仿佛只有雨声、水声,雨水击打着天地间的一切事物,竹叶在风雨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响动。
又看了任务目标几眼,对方非常坚强的清醒着—— 虽然途中几次好像差点就晕过去了。
等待间实在百无聊赖,栗一选择进一步牺牲沉浸感,点开游戏了论坛。
论坛里除了官方的宣传贴和过往的讨论贴以外,只有寥寥几个新帖。看最新回复时间,都是游戏开服前的,想必大家此刻都还在游戏里愉快玩耍。
虽然论坛里新帖不多,但栗一东摸摸西摸摸,等她再回过神来时,男人已经完全晕过去了。
——这点是她存好档,上前去证实过的。
现在可以救人了。
栗一想。
但她没有上前去,而是转身,顺着泥泞的小路回到开局时读档几次、现在已经了然于心的岔路口。
“三婶!”
选择了之前有过对话的人家,浑身湿透的少女皱着眉头,对闻声出来的妇人求助道。
“溪边有个人晕过去了!”
——是的。
自己救人总觉得有点麻烦、考虑到以后要把人藏起来就更麻烦了,还是让村子里的大家一起出手相助吧。
毕竟她只是个柔弱的、没有任何能力的凡人,反正栗一不觉得自己能搬动任务目标。
……大概吧。
要说起来,静阳村并不是个很大的村子。
它是个藏在深山里的小村落,去隔壁村都要走上小半天。如果想去最近的镇上,靠步行是绝对走不下去的,只能驱赶牛车或者驴车,而就算这样,也需要花费好几个时辰。
村子里的村民们彼此熟识,若是仔细论起来的话,往上翻阅几辈,其实家家户户都是沾点亲带点故的。
这样相对封闭的环境,如果遇到什么状况,把平日里相处时产生的小摩擦抛开去,大家也是热心肠的淳朴人。
栗一把事情和三婶一说、三婶再和三叔一讲。三叔寻思了片刻,便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去救人了,还顺便把栗一落在那儿的洗衣盆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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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线任务·昏迷的男人>
<已完成>
男人被救回来之后,暂时被安置在村长屋里。
静阳村里没有大夫,最近的大夫在有点距离的邻村,如今看着外边风大雨大的,也不方便去找人。便只是给男人换了身干衣服,用土药把身上的伤口敷起来。
“你们不知道,那个人身上的伤口不大,但就是止不住血,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三叔领头救了人,也是负责敷药的那个。
当天晚上,三婶就以一种神秘且大方的口吻与大家分享了情况。她说这话时忍不住挤挤眼睛,暗示这个伤口来历不凡。
栗一配合的睁大了眼睛。
她光看任务目标的脸了,还真去没注意那个人身上的伤势如何。
“那……”
坐在栗一身旁的妇人,有些犹豫的问道。
“就把那个人留在村子里吗?”
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轻轻握住了栗一的手,显得有些不安。
栗一依偎过去,靠在妇人肩头。
白天她湿漉漉的和三婶说完话,就被送到了这里。
见栗一狼狈的模样,妇人情况都来不及问,连忙给栗一换了衣服,又麻利地熬了姜汤,盯着她喝了两碗。
然后才落下泪来。
“你若是、你若是也出了事——你让我和你爹怎么办!”
显然。
这便是将她抚养长大、现在成了她公公婆婆的邻居家夫妇了。
在丈夫失踪之后,她就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也是这对夫妻唯一的心头肉。
换好衣服、喝了姜汤,栗一就被赶回房间,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浅浅地睡了一觉。
等栗一睁开眼睛,妇人让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温柔地给她梳头发,挽好发髻。
桌上放着水淋淋的果子、好看的点心,还有一把哄小孩的糖果。
栗一捏了块点心。
嚼嚼。
讲真的,丈夫找不找其实都行吧? 已完成>支线任务·昏迷的男人>或许,救救他?>你在溪边浣衣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重伤昏迷的男人。>支线任务·昏迷的男人>
4. 十六岁之三
这场雨陆陆续续下了好些天。
要说降水如何连绵不绝、似乎正在酝酿一场雨灾,却也不尽然。只是时疏时密的雨水稍有些影响村民们平日的农作,闲时交谈,都觉得烦心。
这是栗一在清地图任务的时候听到的。
才开局、又是在村子里边,放眼望去,能接的任务既简单又无聊。
<支线任务·喜气洋洋的鸡蛋>
帮这家把攒了两个月的鸡蛋送到那家,他们嫁过去的女儿怀孕不久,正要好好补充营养。
这是喜事,不过——
娘家妈妈笑着跟栗一抱怨,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因为下雨,母鸡总躲在鸡窝的最里边生蛋,钻进去捡鸡蛋时,难免弄的一身狼狈。
<支线任务·遭到踩踏的菜园>
三婶家菜园子的篱笆塌了一角,还没来得及修理,有猫猫狗狗钻进来、搞的乱七八糟的。需要帮忙搭建篱笆,整理菜地。
栗一努力地编着篱笆,三婶在旁边锄地。
她叹着气,抱怨前几天晚上突如其来的暴雨。如果不是篱笆扎根的泥土被冲垮了一大片,怎么会这么辛苦。
说这话时,雨还在陆陆续续的下。
<支线任务·玩捉迷藏的小孩>
如此反常的雨天对承担生计的大人们而言是无法琢磨的烦心事,但对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来说,只代表不能出门玩耍的苦闷、以及背着家长偷溜出去时的刺激快乐。
但捉迷藏玩到傍晚还不归家,原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人们,怒火便和担忧齐刷刷地涌上心头来了。
栗一需要找到五个小孩。
找满地乱跑的小孩是很多游戏都常见的任务。
只要这群孩子没藏在两面墙的夹缝里、小巷尽头的垃圾堆里、城墙拐角的阴影里,那她就还能心平气和的继续慢慢去找。
屋檐下的水缸后面。
半掩着的屋门后面。
紧闭的大柜子里面。
柴房的柴火堆里面。
第五个小孩藏的有点深,但在前面四个小孩的共同帮助下,栗一还是绷着脸,把人从院角的狗窝里抓了出来。
小孩看起来有点呆呆的,他忽然扒住栗一的手臂:“我、我好像听到村长在说下雨的事情!”
栗一:“什么?”
小孩努力回忆。但回忆的乱七八糟的,只能勉强总结:“村长说、说要去隔壁村子请大夫过来!”
“笨蛋——”
另外几个小孩没听明白,但不妨碍他们嘻嘻哈哈的笑他。
“下雨为什么要请大夫?”
当然了。
大夫怎么能阻止老天下雨呢?还不如去山上的剑仙庙里,燃烛烧香、求一求那樽面容模糊的泥巴塑像。
于是又有孩子说,她娘正准备那么做。
这反常的、无常的雨天。
孩子们隐约察觉父母长辈因此心生烦恼。但在其他的、只有几个人知晓的角落,这种心烦已经变成了更深层次的不安。
栗一把孩子们各自送回了家。雨稍稍停了,但天幕仍然是阴沉沉的。说不好是因为已经到了傍晚,还是仍有一场雨在蓄势待发。
谨慎地避开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栗一回到家。
或者说,邻居家。
在去年成亲之后,她就搬到了隔壁院子里。父母留下的院子则锁起来,偶尔打扫。
因为开局时财富值骰出的、可悲的数值,其实这套院子并不算大,仅有两三间屋子。院子里种了一棵柿子树,枝繁叶茂的,有大半的枝桠探过院墙、伸到隔壁邻居家去。
邻居家姓池,是个不太常见的好听姓氏。
基于玩家多年来玩遍各种游戏的经验,此姓氏在失踪的夫君还活着的论证上,又是一强大而有力的证据。
池家富有一些,院子整体是常见的凹字形,左边是柴房和厨房,中间主屋住着邻居家夫妻俩,右边两间厢房就是栗一和丈夫的屋子。
尽管如此、就算已经成亲了,栗一的财产里,真正属于她的也只有那间小小的院子,和区区——
[银钱]73银453铜
没错。
包括她这几天清地图任务获得的奖励,也就这点钱。
栗一沉痛地叹气。
屋子里点了灯,算不上明亮的烛火驱散了阴沉的氛围。暖黄色的光芒弥漫着,令人觉得安心。
池母烧好饭菜,不过桌上只有两副碗筷。
池父是个手艺精妙的篾匠,简单来说,就是用竹子制作各种器物。他常被村里人叫去做工,这时候主家往往会备饭,不在家吃是常事。
栗一回来时雨稍稍停了片刻,等两人用完晚饭,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外边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毛毛雨。
刚加的灯油烧去三分之一时,池父才带着风雨之色从外面匆匆进门。
他是和三叔一起回来的。
两人各自坐下,表情不甚乐观,看起来像是有事要谈。池母给他们热了一壶黄酒,又让栗一去抓点炒花生来给他们下酒。
“明天,我和三哥去阳石一趟。”
池父说。
阳石就是隔壁村。
之前说过,静阳村没有大夫。
需要大夫的话,必须让人去隔壁村子请。
池父和三叔说话的时候没有避着他们。奚母应了一声,栗一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剥着炒花生吃,恨不得把耳朵竖得再高一点。
“是因为……那个人?”池母的语气有些迟疑。
池父点了点头。
“那个人的伤总也好不了,人也醒不过来。”三叔说道,“还是得请个大夫来看看。”
把人救回来之后,他们只给男人敷了些村里自制的土药。往常村里人受了外伤,来不及请大夫,用这种土药也能止血。
一般来说,血止住了,伤口多用几天药也就好了。
但那个男人的伤,不知为什么总是止不住血。有时候眼见不流了,转眼又开始往渗。
他就躺在村长家的屋子里,血流了几日,雨就下了几日。
村里人为雨天而心烦,村长却胆战心惊的从中间发现了对方的伤势与天气变换的关系。
男人昏迷不醒,雨水带来的影响渐渐变大,他总不能放任天气继续这样反常下去。
总之,先去隔壁村请大夫来看看。
诚如栗一所想的那样,村民们有着朴素的善良。村长既没有想过要把昏迷的男人丢掉,也没有想过干脆让那个男人死掉好了。
(可能有想过,但是觉得无法令人安心。)
总而言之,村长暂时没有告知村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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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的状况。在经过一番简单的讨论之后,村长和三叔、池父,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还是救人比较好吧。
喝完了酒,吃完炒花生,三叔带着微微的醉意回家去了。大家度过一个风平浪静的雨夜,三叔和池父一大早便出了门,临近中午才带着头发花白的大夫回到村子里面。
栗一借口和村长家的女儿杏花一起玩耍,早早守在了村长家里。
假装没注意到村长的瞪视,两个人蹲在房门外,眼巴巴的看着三叔带着大夫进去房间——
她们倒是想进去,可惜被无情阻止了。
又过了大半晌,三叔才领着大夫出来。大夫摸着胡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过根据三叔那还算轻松的表情来看,应该问题不大。
栗一悄悄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只看到床上模糊的人影。
“阿爹——”
这是杏花在喊村长。
“阿爹——”
这是栗一在喊池父。
正在商量事情的长辈被打断,不等村长和池父竖起眉毛发作,三叔先放声笑了出来。
大夫也笑眯眯的:“不妨事,想看就看吧。”
栗一和杏花一起溜了进去。
大中午的,屋子里的光线算不上明亮,但也还用不着点灯。另有一种药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退出去。
曾经的任务目标躺在床上,换了身粗布衣服,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看起来病恹恹的。
但此人生的好看,俊眉俏颜,又自有一种惹人怜爱的风流藏在其中。
至少杏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夫还是比土药好用多了的。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反正男人伤口的血终于止住,村子里下到令人厌恶的雨也终于停了。
为了庆祝雨停,三婶和池母、以及村子里其他婶娘们,准备结伴去剑仙庙拜拜。
栗一兴冲冲地跟去了,也兴高采烈的拜了。
可以还是没反应。
剑仙泥像和刚开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只是婶婶婆婆们虔诚地点了一根又一根的蜡烛、烧了一支又一支的香,远远地有鸟鸣传来,还带着湿气的林风一阵一阵吹过。此等烟雾缭绕的烛火气息里,渐渐的、泥像似乎当真生出一种远离人世的疏冷来。
少女扬起脸,隔着人群与烛光、烟雾,凝神微笑着、注视剑仙的眼睛。
“你是……活着的么?”
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问道。
自然。
没有谁能回答她。
身旁的婶娘嗔怪似的抬手敲了敲她的头,让她不要乱说话。
仙人有灵,听见了可怎么了得。 支线任务·玩捉迷藏的小孩>支线任务·遭到踩踏的菜园>支线任务·喜气洋洋的鸡蛋>
5.十六岁之四
天气晴朗之后,上山的路也好走了许多。至少对决定每天一大早去剑仙庙上柱香的栗一而言,是件相当不错的大好事。
如果这个庙没有任务、那就一定有成就。新手村放一个看着神秘莫测的纯景观,可能性应该不太大。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多多打卡是不会有错的。
——此乃多年老玩家的经验。
又是个阳光和煦,微风拂过林间树叶、行人发梢的一天。
栗一上完香,照旧一无所获的往山下走。
杏花在半路等她。
年纪不大的女孩挎着竹篮,里面是刚刚挖出来、沾着泥土的竹笋,靠近了就能嗅到还带着土腥味的笋香。
“这几天的笋都好漂亮呢。”杏花兴冲冲地说道。
不止是笋。
还有田里的菜、山上的树,连路边的野花都精神的很。
不过这种变化非常细微,倒也算不上是奇迹,村民们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前阵子雨下得多,作物吸饱了水、所以精神了。
栗一和杏花结伴回到村长家里,把刚挖的笋倒出来、敲去上面的泥土。院子里有几株杏花,原本只是零星的开着几多,但这阵子雨下完,枝头又结出许许多多的花苞,眼看着就要绽放了。两个人搬来板凳头对头坐下,就在杏花树下开始剥笋。
“那个人还没醒吗?”栗一问。
从把人救回来、到下雨、再到天气晴朗,已经过去了有十几天。
村子里已经很少有人会提到那个人了,偶尔提一句,也只是感叹村长真好心,竟然还把那个醒不过来的男人放在家里。
“没有呢。”
杏花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
她长得好看,眼睛又大又亮。说话时撇了撇嘴,在栗一看来也还是娇娇俏俏的。
“谁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呢。”
嗯。
应该是会醒的。
栗一倒是不怀疑这点。她觉得对方身上至少有三条支线任务,就等醒了触发了。
“可是。”
栗一慢吞吞的说道。
“他长得这么好看,不醒岂不是可惜了?”
杏花陷入了沉思。
女孩们的交谈顺着半掩的门扉落入房间,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窃语。隔着院子与房间的距离,没有人发觉,昏迷中的男人隐隐皱眉、落在床沿边上的手指突兀地动了一动。
……
楚无定醒过来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风。
窗栓被取下,吱呀一声,和煦的轻风从窗外涌进来,很快吹散了房间里的郁气。
接着是脚步声。
轻盈的、平缓从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边。
长久的静默。
这种无言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注视,令楚无定觉得熟悉而又陌生。就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细雨蒙蒙、溪水潺潺,便有人在旁边,这样沉静地注视着他。
……直到他晕过去。
“一娘!”
有人远远喊道。
楚无定听见身侧的人应了一声,似乎要走。
来不及多想,他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抓,指尖顺着并不算柔软的布料一直往下,握住了什么。
等慢了半拍的大脑试图去描述、勾勒这落在自己掌心的是什么,楚无定才迟钝的意识到,自己握住了身侧女子的手腕。
“……?”栗一不禁侧目。
男人显然还没清醒、或者说只清醒了一半。他那双黯淡的、仿佛蒙着灰色雾气的漂亮眼睛,缓缓地、有些迟钝地眨了一下、两下,长而密的眼睫如鸦羽轻轻扇动——
然后唰地一下、突兀地睁大了。
但他没有松手。
“失礼了。”
这么说的时候,楚无定也仍握着栗一的手腕,隔着一层粗布衣袖。他微微侧过头来,面容上浮现出一个礼貌而困惑的笑容。
“请问姑娘……此处是?”
<支线任务·男人的询问>
<你们救回来的男人在经过了半个月的昏迷之后,终于醒了过来。>
<他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有所疑问。>
“这里是静阳村。”
楚无定听见女子有些冷淡的、平静的嗓音,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以一种专注的目光凝视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
“三叔在溪边发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三叔?
楚无定怀疑自己听错了。
或者对方说错了。
但不等他思量、更不等他再一次开口,女子便挣脱了楚无定的手掌,往门外走去。
“杏花,去叫你爹来。”
楚无定听见女子隔了一段距离的声音,褪去了冷淡,带着柔和的笑。
“他醒了。”
村长来的很快,如果人不是从院门外小跑进来的,栗一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守在旁边。脸上带着欣喜的笑,村长在房门外驻足片刻,略显拘谨地走了进去。
大概是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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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村长身旁没有跟着平时商议大事时会随身配备的三叔与池父,也没想起来把门口的栗一和杏花驱赶到院子外面,只是恭敬地和男人打了声招呼,然后介绍自己。
栗一悄悄往里面看,看见男人微微侧首,听完村长的介绍,脸上挂起一个平易近人的笑。
“原来如此……”
村长似乎在为家里不算富贵的环境而道歉,男人笑着摇了摇头,语调轻松的说道。
“这是哪里的话。如果不是贵村的人好心,我这个瞎子,恐怕现在还在水里泡着……”
村长顿时松了口气。
心情一放松,他这终于注意到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一对女孩了,但再开口赶人显然不合时宜。
村长只能气沉丹田,假装什么都没发现,询问一下对方的基本情况。
比如说为何会倒在溪水里、身上的伤势是怎么来的、需不需要再请大夫之类的……
唯独没问对方的身份。
也没问之前连续好几天那反常的雨水。
像是为了更专注的听村长的话,男人又将脸转开一些,微微笑着,这下子他正对着房间门了。
那双灰蒙的漂亮眼睛分明是看不见的,只是个朝向而已,但是栗一却觉得对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脸上、有种正在被注视着的错觉。
……又或者并不是错觉。
栗一想。
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她拉了拉仍在探头探脑的杏花的袖子,准备带着小姑娘撤退了。
然而男人突然开了口。
明朗带笑的语气,以及不高不低的声调,正好能让屋内和屋外都听的清清楚楚。
“楚无定。”
男人说道。眉眼俊俏的脸上那种轻快的、令人觉得亲近的笑,顿时冲散了某种来自身份的隔阂。
“——这是我的名字。” 他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有所疑问。>你们救回来的男人在经过了半个月的昏迷之后,终于醒了过来。>支线任务·男人的询问>
6.十六岁之五
静阳村地处偏远,村民们日常的生活便宛若一汪平静的湖水,楚无定的到来仿佛一颗石子落在湖面,荡开层层涟漪。
首先,他是受了重伤昏迷,被村民们从溪边捡回来的。
接着他又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
就在大家都觉得这个人应该醒不过来、渐渐将他的存在淡化了的时候,楚无定又忽然醒了过来。
然后,他身上的标签就从病人、醒来的病人,变成了瞎子。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瞎子。
以外来者为中心的涟漪从村长家开始扩散,村民们觉得新奇有趣,一时间往村长家串门的次数都变多了。既然到了村长家,自然要关心一下住在他们家的病人。于是进到院子的时候,就顺路在门外探头看看,慈眉善目地和里面的人打招呼。
楚无定照单全收了。
他脸上带笑,虽然看不见,但说话的口吻总是礼貌又轻快,看不出半点不悦。倒显得在旁边提心吊胆、谨言慎行的村长有些突兀。
但他又不敢说,只是把三叔和池父叫过去的次数也越发多了。
不过据杏花传来的消息,她虽然不知道她爹在烦什么,但三个人也不过是坐在一起挠头叹气,感觉不太像能想出什么办法来的样子。
栗一:。
村长愁的自然是楚无定了。
虽然就目前来说,楚无定似乎很好相处,面对村民们好奇多过关心的探视也没有表现出不悦。
但他毕竟不是凡人。
如果可以的话,村长还是希望楚无定能(在留下一些谢礼之后)快些离开村子。
不过这种烦恼如果想解决,要么村长自己想开,要么楚无定离开。从目前的状态来看,还是前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只能说祝福村长。
月亮落下,太阳升起,晨雾缭绕在山林树木、花草微风之间。世界褪去夜晚的阴郁,渐渐明亮起来,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不过,栗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于天空。
阳光从半开的窗外洒进来,静静落在临窗摆设的斗柜上。卧室里的家具都是成亲前特地请匠人重新做的,图案喜庆、用料实在,细嗅便能闻到木头的香气。
她翻了个身,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于是长发便从肩头垂落,如蛇蜿蜒开。
存好每日存档,栗一自有一套起床的流程要走。
先穿上床榻边的布鞋,再换上昨天挂在架子上的衣裙。坐在梳妆台前梳好发髻、点上胭脂,从妆匣里挑出常戴的那支蝴蝶发簪,认认真真插入发髻之中。
铜镜里映出一张只能用清秀来形容的脸,栗一左右看了看,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阿娘——”
最后,她推开房门,精神十足地和院子里的池母打招呼。
早餐是鸡蛋和米粥、咸菜。
池父刚放下筷子,他今天有好几家的活要做,虽然起的早,行程仍有些匆忙。见栗一过来,只来得及朝她笑一笑,便匆匆出门了。
“村长不叫阿爹过去了么?”栗一好奇的问道。
“去什么去!”回答的却是三婶。她来送一些地里的青菜,闻言便从厨房里出来,眉毛倒竖、气势汹汹的说道,“不许去了!三个人坐在一起,挠头叹气,头发秃了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再坐着想下去,家里还要不要吃饭了?要不要开火了?”
栗一没憋住笑。
“但是——”她正要说,便被三婶截断。
“没有但是!”
妇人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看那个、楚、他……”池母一句话换了几个称呼,最后还是含糊带过了,“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
三婶重重哼了一声。
楚无定不是凡人,这是肯定的。
但这个消息也只在他们三家人之间打转,谁也没传出去。
就着咸菜吃完了米粥,栗一也要出门了。
还是一样的行程。先去山上的剑仙庙转转,完成去溪边洗衣服的日常任务,回来晾好衣服,再出门清一下地图任务。楚无定醒过来之后栗一就没再去村长家里,她有点强迫症,准备把任务清完了再过去。
新角色往往代表了新地图和新任务。
如果在前往下一块地图前没把这里的任务清完,栗一肯定会抱憾终身的。
临出门前,三婶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几块饴糖,似乎有话要说,但只是回头去看池母。
“一娘。”
池母叫住了她。
妇人眼里透着栗一看不懂的愁绪,她说话的声音很轻。
“……以后别去庙里了,好么?”
少女沉默了很久。
池母看见阳光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久久停留,素银绞成的蝴蝶反射出耀眼的光、翅膀隐隐翩跹而动。失去了一个孩子的痛苦、和也许即将要失去第二个孩子的恐惧,令她的心脏几乎绞痛起来。
“阿娘。”
但她的孩子望着她,温柔、却坚定的拒绝了。
“我还是想去。”
栗一抱着洗衣盆离开了。
她又抱着洗衣盆回来了。
“阿娘!”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什么东西,少女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期待,“为什么不能去呀?”
“……让你别去就别去。”
心好像不痛了。
池母两步上前,揪住她的耳朵用力一拧。
“问这么多做什么!”
玩家一下睁圆了眼睛。她茫然而不可置信的看着池母,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哎呦、好了好了。”三婶上来拉下池母的手。
“你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上手呢。”她边说边把栗一往门外推,忍着笑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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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阿娘的话啊、乖乖的。”
院门在身后关上,但就算隔着门板也能听见三婶的笑声。栗一脸色变了几变,还是没忍住摸了一下隐隐作痛的耳朵。
触手滚烫。
不用看都知道肯定红了一大片。
这、这算不算npc袭击玩家?——应该算吧!
前往剑仙庙的路上,栗一脑子都还是懵懵的。
投诉界面打开又关上。
算了。
她想道,我毕竟是个宽容的玩家。
尽管疑心池母的话语是否有关支线任务,但栗一特地燃烛烧香都做的一丝不苟、又里里外外都转了转,仍然一无所获。
等洗完衣服回到家门外,栗一往里面看了看,院子里空无一人,池母和三婶出去了。
她把衣服晾好,才溜出去清地图任务。
又帮忙送了几样菜、领着玩闹时掉进田里的小孩回家清洗,经过一段时间的不懈努力,栗一终于从村口的信使手中接到了最后一个任务。
<支线任务·镇上的来信>
<你路过村口时被信使叫住,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的。>
<信使不好意思的表示今天的工作量太大,询问你能不能帮忙送一封信。>
“多谢你了。”大概实在繁忙,邮差匆匆把一封信塞到栗一手里,嘱咐的话还没说完就转身了,“这信是给你们村长的。”
栗一摸了摸信封,又对着光看了一下。
里面似乎只有一张薄薄的、仔细折好的信纸,能看到上面写着字,但看不清楚内容。
……好吧,应该说看得清才不对。
村长不在家。
不过杏花总是在家。
栗一把信交给杏花,目光扫过村长家院子,还没看向住着病人的屋子,就被杏花树吸走了。
枝头上的花苞生长的越发繁多,像是刚刚落下的雪,精气神十足,但就是没有绽放的迹象。
杏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却落在更后面一点的地方,有些嫌弃的撇撇嘴:“那家伙从来不出门的。”
“什么?”栗一没听清。
“我说——那个姓楚的,从来不出门的。” 信使不好意思的表示今天的工作量太大,询问你能不能帮忙送一封信。>你路过村口时被信使叫住,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支线任务·镇上的来信>
7.十六岁之六
抱怨是无用的。
可一旦抱怨起来,实在没办法轻易停止。杏花对楚无定的怨气,简直要从那双写满了不满的、漂亮的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从来不出门!”杏花又强调了一遍,怨气更强了,“一日三餐阿爹都让我送。”
“——可他又不吃东西!”
饭菜一点不动,送进去的时候什么样,端出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连筷子都没碰过。
换成点心呢,开始还尝尝,但也有限,第三次送就又变成了纹丝不动的待遇。
村长琢磨半晌,最后一拍脑门醒悟过来。
——仙人都是喝露水吃霞光的,怎么会稀罕凡人做出来的饭菜点心呢?
于是改成了送新鲜的果子和干净的水。
仍然是让杏花每天每天每天、不厌其烦,或者说假装不厌其烦地送进房间里去。
“——他还不睡觉!”
这是第二条指控,杏花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晚上从院子里经过,他坐在窗户旁边一动不动,也不点灯,真的吓死人了!”
栗一觉得有点好笑。
但她还是忍住没笑,拍了拍杏花的肩膀。
“毕竟不是普通人嘛。”她在杏花眼泪汪汪的注视中,温柔的说道,“跟我们不一样是很正常的事情啦。”
杏花委屈地扁扁嘴。
“——他也不跟人说话!”第三条指控。
之前说过了,村民们对楚无定很是好奇,经常找借口来村长家探望这个外来人。楚无定对这些好奇心接受得非常平静,无论谁来同他搭话都表现的蔼然可亲。
(最后没赶上热闹的,其实只有本该处于热闹中心的玩家。)
不过好奇心总有尽头,村民的新奇感散去,很少人会再专门找借口来此探望病人,村长家清静不少。
楚无定是否松了口气不得而知。但面对彼此身份心知肚明的村长家人,他收敛了那种令人喜欢的可亲,显得有些冷淡。
具体表现在于,他平日里几乎不和村长一家人说话,只是静默的坐在房间里。
偶尔村长家的人进出,他只是淡淡地扫一眼,复又垂下眼帘。
说到最后,杏花简直声泪俱下了。
嗯……
组合一下,有这样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说话的人这样呆在家里,确实挺吓人的。
杏花拉着栗一进家里玩,途径楚无定房间,目不斜视的过去了。
栗一有些好奇地朝那边看,那扇房门半掩着,从门缝里能看见午后的阳光铺洒满地。
只是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一样。
不过,以村长家院子的大小,以及她们和那个房间的距离,栗一总觉得对方已经把刚刚那些针对他的交谈全听进去了,假装没听见而已。
毕竟,这时候无论说什么话、做出什么反应,感觉都挺尴尬的。
“……”
端坐在窗边的男人微微抬起头,侧首似乎在倾听什么。少女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在幻觉般的停顿之后,男人又平静地垂下眼。
把信随手扔在桌上,杏花去翻点心和果子,都是她阿爹新买来的,只可惜孝敬那位楚大爷失败了,最后全部都归了她吃。
她装了两碟子,本来想直接回卧室里面是但犹豫一下,还是把点心和果子放到栗一手里。
“一娘。”杏花支吾道,“你帮我送过去给那个谁呗。”
栗一这下没忍住,笑了出来。
“怎么?”
她觉得很有意思。
“你不是不喜欢那个姓楚的,还要孝敬他?”
“阿爹说了——”
杏花拉长了语调。
咬牙切齿的。
“要尊、敬、他,要恭、敬、的、待他。”
栗一接取了任务。
她神色自若,杏花反倒是紧张了起来,开始给予前辈的经验。比如说把东西端进去,静悄悄地放下,然后出来就行。
楚无定一般不会理人,偶尔会摇头拒绝。
——拒绝的话正好。
那样的话就可以把点心和果子直接端出来,她们自己吃掉,不用再另外装一盘了。
虽然杏花把楚无定描述的好像是什么没有月亮的寒冷夜晚才会出现的惨白幽灵,但栗一端着点心果子走进房间的时候,还是稍稍为此人的美色而震撼了两秒。
并不说房间里光线不好,相反,阳光从窗外淋淋洒洒的淌进来,几乎为室内的家具都渡上了蒙蒙的光芒。外面是一架藤蔓植物,绿色的叶丛中开着星星点点的淡紫色小花,略抬头便看见绿植分割出的蔚蓝天幕,纱巾似的白云缓缓的、飘浮而过。
楚无定就坐在窗前。
乌黑的长发垂落,肤色是血色稀薄的白,他听见开门的响声,缓缓侧过脸,鸦羽似的眼睫垂下复又掀开,黯淡的眼眸里是灰蒙蒙的雾。
“……杏花姑娘?”
男人眨了下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赫赫之光,炳如日星。
栗一没吭声。
她内心对杏花油然而生一种沉重而畏惧的敬仰。
该是何等坚强的心智,才能抵御此等美色,并且坚定不移的认为此人是个讨人嫌的麻烦鬼。
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接近、走到桌子边,而后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
“杏花姑娘。”
楚无定咬字清晰,语调轻快。
他微笑道:
“请拿回去吧,在下早已辟谷,不需要这些东西。”
目光冷淡而轻盈地落在他脸上,那种专注的、但隔着什么的视线,好像方才有一瞬间的灼热是错觉似的。
少女仍然没有说话,有衣裙摩擦的响声。她转身要走。
——甚至连手里盘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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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放下呢!
雨水仿佛又蒙蒙地落下了。
冰凉的溪水。尖锐沉重的伤势。隔着雨幕与风的目光。灵根似乎仍在隐隐作痛,又试图将他重新拉回凡人的身躯里。
“杏花姑娘。”
再一次念出这个名字。
楚无定咬字清晰、语调轻快,出声叫住了对方。
那道目光重新落在了他身上。
“能给我倒杯水吗?”短暂的沉默后,楚无定客气的询问道。
脚步声轻盈地离开了。
“——喝水?”
杏花有点匪夷所思。
“是呀。”栗一倒没有多想,“可能今天他心情好愿意说话吧。”
她这时候倒是想起来,在溪边见到楚无定的时候,对方那狼狈不堪的样子了。
和现在在太阳下也熠熠生辉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一般来说呢,这人在设定上肯定是遭受什么大事,比如说亲信背叛啦同门陷害啦之类惨绝人寰的经历,才不得不一那副姿态从修真界沦落到凡人界。
然后作为修真者被凡人救助可能觉得很丢脸,偏偏又那么多人好奇来看他。
所以心情不好自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大概吧。
“我还是觉得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杏花嘀嘀咕咕的说道。
但她阿爹说了,要恭敬、要尊敬,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人家。更何况只是喝杯水呢。
茶呢,楚无定一般也是不喝的。
杏花是这么说的。
栗一便只烧了水,等温度降下来了,再给楚无定端进去。
……话说。
修真者应该不怕喝开水吧。
好奇起来了、下次给他端杯刚烧开的水进去!
重新回到楚无定的房间,阳光仍然淋漓洒落,望进去,栗一有种自己读了档的错觉:
男人静静坐在窗边,长发垂落,侧脸苍白却动人。听到声音之后,他缓缓回过头,露出一个好看的笑脸。
栗一往前几步,正准备把水放到桌子上,却见楚无定歪歪头,忽然动了。
他朝她伸出手。
修长的、宛若玉石精雕细琢的手掌,如花朵绽放,手指舒展开,安静的朝她摊开。
栗一:“……?”
“有劳了。”楚无定微笑着,语调轻快、咬字清晰,“杏花姑娘。”
……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莫名的,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但没有理由啊。
栗一想。
她往前几步,把杯子放到楚无定手中。
“多谢。”
道谢的时候,楚无定脸上的笑容稍稍扩大,眼睛弯起来,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明媚。
这一次,
他似乎没有说‘杏花姑娘’。
——栗一意识到了。
8.十六岁之七
楚无定没再说话,于是那点偶然乍现的微妙便被栗一抛在脑后。
她拎着裙摆,很快回到杏花身边。
当前最重要的事应该还是送到村长家的那封信。
静阳村的地图任务已经全部清理完完毕,正常来说,应该可以开下一张地图了。是啦。这游戏叫《修真界恋爱模拟器》没错,但也没规定玩家不能把凡界的地图全部开完、任务全部清完,最后再准备充分地前往上界吧。
更何况负责开启修真界路线的楚无定就在那里。目前此人伤势未愈,还是个瞎子,栗一没能从他那里触发半个支线任务,短时间内也应该不会离开。
(大概吧。)
把他的优先级往后排排,再正常不过了。
大概是她离开的时间有点久,杏花百无聊赖,干脆把刚刚扔到一边的信拆开来看看。
“嗯……”
然而没看几行,杏花就困惑地皱起了眉,漂亮的脸蛋上满是不解。
栗一坐在她身旁,矜持地假装在看盘子里面漂亮的点心,仿佛很随意的问一句:“信上写了什么?”
“是我、……姑姑的信。”
杏花的表情从困惑变成了有点莫名其妙。
栗一觉得杏花应该跟她的这位姑姑不熟,那种生疏已经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了。
“她说她儿子要成亲了,请我们去吃酒,顺便在镇上住几天。”
杏花支着下巴,又抖了抖信封,里面没倒出别的东西,看来确实只有那一张信。
“姑姑。”栗一重复了一遍。
“就是我阿爹的妹妹啦。”杏花觉得她大概是没理解,“一娘你对她也没有印象吧?”
栗一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也不确定自己应认不认识这位村长的妹妹。
但是——
管他呢。
“阿爹说我出生之前姑姑嫁到镇子上去了。路途遥远,她怀了孩子之后,就很少回来了。”
杏花努力回忆了一下。
“她儿子的话,好像是比我们大几岁吧。确实该成亲了。”
已经成亲了的栗一:“噢。”
信就这样再次被漠不关心的杏花丢到一边,直到村长回家,又捡起来看了两三遍。
不过看得出来,村长的妹妹确实很少和家里联络,村长在确定信里的内容没错之后,脸上除了喜悦,更多的还是和杏花差不了多少的困惑。
“既然特地来了信、又是件重要的喜事,那还是去一趟吧。”
思虑片刻,村长笑着说道。
“三哥过两天正好也要去镇上办点事情,杏花你便去你姑姑家、咦?”他注意到旁边的栗一,略想了一下,又改口说道,“杏花你和一娘一起去镇上,你们两个就当去玩玩,怎么样?”
杏花本来是不怎么想去的。
不过既然一娘陪着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知道了,阿爹。”杏花笑嘻嘻地伸出手,“那给我零花钱——”
“两人份,一娘也要的。”
村长没好气地拍了她的手一下。
信上说婚礼在初七办,也就是五天之后。三叔初五一去镇上,事情约莫初八能办完,初九回村子里,算来行程正好能把她俩捎去又带回来。
栗一掐指一算,不算两天的往返行程,她们要在镇子上待三天,不像是什么普通的支线任务。
好好好。
玩家顿时快乐起来了。
行程决定之后,村长专门去池家和池父池母说了一声,虽然嘴上是说不放心杏花一个人出门、让一娘陪着去照看一下,但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长辈们都清楚。
“三嫂跟我说了,一娘还是天天一大早就往庙里跑。”
村长这样说。
池母勉强笑笑,眼圈却悄悄红了。
他们说话的时视线都不住往池家院子里看,两个年纪相当的女孩子拉着手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说着说着便一齐笑起来。只是一个仍是少女发髻,一个却已经将头发如数挽了起来。
“……是我的错。”池父叹气。
“都是命。”村长语气严厉,片刻后缓和下来,“让杏花陪一娘去镇上散散心,别总是记挂……”
他停顿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心情好了,就能想开了。”
村长带着杏花回家去了。不过接下来几天,栗一频繁接收到来自池母的跑腿任务。
——全是送去村长家的。
“难得能去镇上见见世面,不该谢谢村长好心?”池母没好气的说道,“你可得好好照顾杏花。”
“知道了,阿娘。”
于是栗一顺理成章的一天往村长家跑好几趟。
她来的勤,最开心的还是杏花。
除了开心两个人能一起玩以外,最重要的是,她能逃避给楚无定送东西的可怕任务、让栗一帮她送进房间里。
“求你了,一娘。”杏花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栗一:。
她是无所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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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新手村的任务就是这样,给谁跑腿又不是跑腿呢。
楚无定仍然坐在窗户边。
乌黑的长发垂落,秀丽的面容血色淡薄,粗布麻衣也掩饰不了他身上那种区别于凡间人的气质。
有时候栗一端着果子进来,放在桌子上,总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庙里的神像上供。
杏花大概也是这种感觉。
不过神像是不会转过头来朝你笑一笑,然后用那双黯淡的、蒙着灰色雾气的眼睛望着你的。
——尽管你知道他是个瞎子。
但时间久了,仍有种在被盯着看的错觉。
杏花的畏惧可能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此,不过更多的应该还是嫌楚无定很麻烦。
栗一倒是心平气和。
她一般端着东西走进来,确定楚无定注意到了自己,就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如果楚无定提前开口拒绝,她就端着东西走,基本上不需要沟通。
还是那句话,楚无定目前的优先级没那么高,还是前往杏花姑姑家看结婚比较重要。
楚无定偶尔也会开口,麻烦栗一给他倒杯水,口吻很是客气。
送了五次果子、三次点心,栗一给楚无定倒了两次水,心平气和之余也觉得有点麻烦。
她思考了一下,又跟杏花商量了一下,两人一拍即合,找村里的泥匠买了个挺漂亮的小泥炉,放到楚无定的房间里。
往泥炉里添点碳,再把水壶放在上面,就搞定了。
“……”
楚无定觉得有些好笑。
煤炭燃烧时的烟气并不好闻,铜壶放在上面,也会散发出一种令人皱眉的气息。
他房间里没有摆炉子,恐怕也是因为村长在这方面有所顾虑。
现在炉子摆在这里了,是少女恼怒于他几次故意为之的打搅、发泄情绪的行为。
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楚无定微微侧首,黯淡的眼眸凝视虚无,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他很熟悉那个脚步声。
轻盈的、平稳的,往往从房门在轻快地走过去,偶尔会走进房间里来,但又很快离开。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对方从他身旁走过。
就像在溪水边。
潺潺流水声,萧萧竹叶声。
血水染红了溪流,四散的灵气融入天地化作雨水又落下。
接着。
——有人涉水而来。
因果。
楚无定咀嚼着这个词,露出一个静谧的微笑。
9.十六岁之八
天才蒙蒙亮,山上笼罩着烟雨般的雾气。微风也应和着世界尚未苏醒时的寂静,冷清地从林间穿过,不发出半点响声。
山路仍然坎坷,不过已经比每天下雨的时候好走多了。但天气晴了这么久,雨后冒头的竹笋早已经疯长成竹子,只能被池父砍下来拿去加工成器具。
“哎呀!”拎着小篮子、说要去挖竹笋的杏花恼怒道,“你别管!”
栗一无辜地眨眨眼睛。
小小的路,路旁杂草丛生,随时可能窜出几只小动物。两个人并肩走有些拥挤,只能一前一后的走。
杏花跟在栗一后面,无聊地把小篮子甩来甩去。
“我难得起这么早——你陪我玩嘛!”
“我没说不陪你玩呀。”
“那我们现在就下山,我陪你去洗衣服,洗完衣服我们找池叔要两个竹节人——”
“再等一会儿。”
一娘说话的语气温柔而平静,就像长姐在哄无理取闹的妹妹。但那种从平静里透出来的、十足的耐心,又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轻视。
并不想被哄的杏花烦闷地扁扁嘴。
但说这么多已经来不及了,小小的庙宇近在眼前。门外空地的大树枝丫上,还挂着不久前雨停之后,村里人来还愿时放鞭炮留下的碎屑,已经有些发白了。
剑仙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在的,据说是某位仙人下界时路过拯救了村子,所以村民们为他塑像、为他立庙,并传承下去,世世代代供奉他。
至于灵验与否,年轻一辈的人并不太清楚,反正没见过。但老人家们都说应验过许多次,只是现在大家的生活都比较好过,再没有什么大灾祸需要祈求仙人庇佑,仙人也就不应了。
村里的小孩子都是从小跟在家长来剑仙庙烧香祈愿的,虽然心情不怎么好,但杏花还是收敛了自己的姿态。
她站在外面,看着栗一走进去,熟练地点燃蜡烛。
昏暗的光芒照亮了庙宇。
但剑仙石像本就高大,现在影子被烛光放大后摇曳着几乎侵占了所有墙面。阴影仿佛是在涌动,从外面看简直像是要把站在供桌前的栗一一起吃掉。
“一娘!”
杏花慌张的脱口而出。
刚插好香的栗一回头,看到小姑娘煞白的一张脸。
“怎么了?”她困惑地走过去。
自从上次池母让她不要再来山上之后,她就、倒不是说不来了。只是改成起的更早一些,假装去小溪边洗衣服,然后把洗衣盆扔在溪边,偷偷上山。
……不管有没有用,总之就是偷偷的。
反正池母也没再为这事叫住她、揪她耳朵,就当瞒过去了吧。
结果今天偷偷溜上山的时候,被难得起这么早的杏花看见,黏黏糊糊地非要跟着一起上山来。
小姑娘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栗一伸出手,摸摸她冰凉苍白的脸颊,想回头看看庙里,却被拉住了袖子。
“我们回去吧。”杏花小声说。
栗一点点头。
“走吧。”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雾气消散,视野清晰,绿色在视野中蔓延到远方。
冰凉的空气也变得暖和了许多。
杏花白白的脸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又是平时红润健康的样子。
“一娘。”
她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往山下走,但问话时还是犹犹豫豫的。
“你是希望剑仙把岁安哥送回来吗?”
……
岁安哥?——谁啊。
栗一脚步一顿。
和回头看她的杏花对视了片刻,栗一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她那个失踪的丈夫的名字。
“我只是……希望他平安。”
她含糊道。
这话也不算撒谎。
希望这位失踪的丈夫,至少在她开始推主线之前,都平平安安的。
栗一想。
结果杏花叹了好大一口气。
“岁安哥肯定没事的……我阿娘和阿爹都觉得,他八成是被仙人偷偷带走,去修仙了。”
“为什么?”
“你忘啦!”杏花瞪大了眼睛。
她正要下一个石头砌成的台阶,不妨脚下一滑,将要摔倒前被栗一拉住了。
“之前,仙人们来村子里选徒弟的时候,不是一眼看中了岁安哥么?说他是天生灵魄,是千年、万年难遇的资质。”
所谓千年、万年,对凡人来说实在是很久远的时间,久远到说出口都像是一个玩笑、一个故事。
杏花接下来的话倒是真情实感许多:
“他们本来当天就要走的,结果为了岁安哥,硬是待了好几天。”
栗一眨了下眼睛。
视野里的风景忽然虚化、杏花的人影变得模糊,登录游戏时的失重感毫无征兆地涌上来。她仿佛被拉拽着离开了这座山、离开这个时间,在片刻的停顿后,重新回到池家的屋子里——
一灯如豆。
夜色安静地笼罩着大地。
屋外有几个穿着广袖长袍的人在和池父池母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语气倒是温和,内容大约是让夫妻俩再劝劝自己儿子。
听了一会儿,栗一忽然意识到自己身旁还坐着一个人。
她侧过头。
身旁的人也侧过头,对上栗一的视线。
“怎么了?”
他问道。
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栗一没说话,他又说:“别怕。”
……这好像不是回忆剧情。
于是栗一想了想,干脆问道:“你要去吗?”
对方没说话。
只是握住了栗一的手。
“别怕。”
烛火朦胧的光芒渐渐扩大,那种被卷进万花筒里的虚幻朦胧感再一次袭来,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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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闭了闭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上。
杏花仍然蹦蹦跳跳地往下走,没有发现她短暂的愣神。
“说起来,那个姓楚的……”
她停了一下,不是很情愿的说下去。
“他也是仙人吧。”
栗一应了一声:“应该是吧。”
“那你要不要拜托他帮忙找一下岁安哥。”杏花嘀嘀咕咕的说道,“他是仙人,要找人肯定很容易吧。”
栗一明白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明白了。
剑仙庙、楚无定、杏花,这三个连起来才是一条完整的通往主线的线索。
不枉她天天往山上跑!
既然触发了新剧情,新剧情又需要去找楚无定,那还是得摆出友好的态度。比如说送个礼物加个好感什么的。
在快到达山脚的地方,栗一看到了一大丛漂亮的野花。
她走了过去。
放在桌子上的花瓶看起来不是什么昂贵的花瓶,甚至不能说是漂亮的花瓶。
泥土最原始的颜色。粗糙的形状。斑驳的釉色。
看起来就像是孩童玩泥巴的时候随手捏出来的,也许根本就只是一个陶甁。之所以说它是花瓶,不过是因为里面被人放了一捧颜色各异的野花而已。
甚至这捧野花没有修剪枝叶、没有精心设计。从路边摘下之后,就这么随意的放了进去。
不过楚无定是看不见的。
他只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有点儿泥土气息的、属于植物的味道。
所以他询问道:“你带来了什么?”
“山上摘的野花。”
栗一回答。
她拨弄着花瓣,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陡然间凝滞的死寂。
楚无定眨了一下眼睛。
他伸出手。
“什么?”男人重复了一遍。
这次栗一没回答了。
她直接拉住楚无定伸到一半的手,带着他冰冷的手指,去触碰柔软而微小的花瓣。
楚无定沉默了很久。
“这是你第一次同我说话。”
他忽然笑起来。
他们之间有人率先打破了那份沉默,而且那个人不是他。
“说吧。”
楚无定的笑容渐渐扩大,最后简直称得上阳光灿烂了。他轻轻摩挲着指尖的那片花瓣,语调轻快。
“——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不。”
栗一下意识地想说没有。
但她停顿一下,觉得还是过几天清完镇上的支线任务,等回来之后再来推主线,于是改了口:
“……让我想想。”
楚无定从花瓶中抽出一枝花。
有些萎靡的枝叶呼吸一般的重新抽芽、结出花苞,又在一眨眼间于男人指尖缓缓盛开,极尽妍丽之态。
“当然。”他微笑着说道,“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思考。”
10.十六岁之九
不管怎么样,楚无定对这捧花虽然没有表现出特别喜欢,但看起来还是挺高兴的,反正没说什么嫌弃的话。
他没意见,就说明花还能继续送。
栗一实打实的松了口气。
——能接受容易得到的东西当礼物实在太好了。
虽然加的好感可能不多,但是管他呢!总之她兴致高昂起来,每天去完剑仙庙,下山的时候都会采一捧花到楚无定房间里,把昨天带来的花换成新鲜的。
时间匆匆流逝,在山脚的几处花丛都被栗一拔光之前,终于,初五到了。
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三叔早早套好驴车,是的,驴车。这村子里实在容不下一匹马。
拿上池母给收拾的小包袱,栗一兴冲冲地和杏花一起坐到没有车厢的车上。
她还没坐过驴车呢!
(这才叫科技改变生活,双重意义上的。现实景区里都已经禁止这种行为了。)
不过这种兴奋劲在漫无尽头的路程中很快消失的干干净净。三叔倒是能跟途中遇见的、隔壁村或者隔壁村的隔壁村的行人聊上几句,但是那些村民连杏花见了都觉得陌生,就更不用说栗一了。
两个人很快蔫蔫地靠在一起,昏昏欲睡起来。
临近午间,终于离开山路,走上大道。又往前一段路,行人便渐渐多起来,路边也偶尔能看见一些卖茶点果子的草棚了。有些行人是步行,更多的人和他们一样乘着驴车或者牛车,但放眼望去,还是没见到一匹马或马车。
三叔驱着驴车在路边的茶棚外停下,叫她们俩下来喝茶休息。
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用料也省。缺了几个口的大碗里飘着廖廖几片茶叶,茶叶末全沉在底下。真正说起来不过是给开水染了个色,有点茶味罢了。
三叔似乎和摊主熟识,走过去聊了几句,端着一盘子炸糕回来。
“快吃。”
他摸了摸腰间的烟杆,抬手喝下半碗茶。
“马上就进城了,精神点。”
栗一的雷达悄悄动了一下,她总觉得这话里似乎藏着某种忿忿,但看三叔的神情,又看不出来什么。
“你爹让你给带了什么给你姑姑。”三叔又问杏花。
正在吃炸糕的杏花于忙碌中回忆了一下,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描述道:“是小银锁,这么大,有点旧了。”
光听起来好像不太值钱。
栗一觉得有些奇怪。
村长的家底,至少在村子里算是颇丰,送礼怎么也不至于送个旧旧的银锁。
她穷成这样,首饰匣子里还有几支银簪几对银镯呢。
三叔哼了一声。
“那是你爷爷留给你姑姑的。”他冷漠的说道,“你爹那里还有一把,以后是留给你的。哼,人家现在哪还瞧得上这个。”
栗一看看杏花,杏花也看看她。
两人一时噤若寒蝉。
村子里就是有那种人,辈分虽高,但年纪不大,平时似乎没什么正经营生,只东家走西家逛的。但村子里有什么事他都会在,有什么消息他都知道。村民们大多信服他,是另一种区别于村长的威望。
两个丫头看起来都呆呆的,三叔知道自己说多了,也不再言语这些陈年旧事,催着两人把炸糕吃完,自己也再喝了两碗茶,继续启程。
这下没多久就到了镇子里。
镇上自然又是另一种热闹。三叔常来镇上,对路肉眼可见的熟悉,三拐两拐,就把驴车在一户大院正门外停下。
“哇——”这是杏花。
“哇——”这是栗一。
毕竟是个镇子,要说跟印象里那种巨豪比肯定是比不上。但陡然从村子里出来,乍一见到这种很标准的黑瓦白墙占地颇大的人家,栗一还是油然而生一种看见有钱人的感觉。
——三叔上前敲门的时候,甚至还有门房来应!
穿着粗布短打的门房朝杏花和栗一看了一眼,转身进去了,再出来的时候低着头跟在另一个身材壮实的、身着细布长衫的男人身后。门房指指三叔,两个人交谈几句,三叔便和那个壮实男人一起走了过来。
“见过二位姑娘。”
男人朝她们笑一笑,称不上是热情,却也算不得冷淡,只能说是公式化。
“在下是府里的管家,实在有失远迎。”
杏花下意识地看向栗一。
栗一看了管家一眼,噢了一声,便移开视线去看别处。
管家脸上的笑容立刻勉强了三分。
但栗一不看他,杏花只看栗一,这点做出来吓唬人的勉强便立刻没了观众。
“我去办事了。”
三叔的话才说出口,管家就开口请他也留下小住、参加后日的婚宴。可惜三叔根本不搭理他,只对栗一和杏花说道:
“你们俩好好玩,有事就来找我。”
三叔头也不回的走了,管家憋着一口气,竟然没甩脸色,还是彬彬有礼地带着她们两个人进去。
等穿过前院,又换了两个年长的仆妇领着她们往里。行至正院,有个衣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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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的漂亮妇人满脸带笑地迎了上来。
“杏花!”
她热情地拉住杏花的手,上下打量片刻,说话的口吻越发亲切。
“——都长这么大啦?”
从来没见过这位姑姑的杏花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忽然意识到三叔和阿爹奇怪的反应是为什么了。不仅仅是多年不往来的生疏,也不为贫富的差距,跟这张美妇人的笑脸比起来,隔壁黄婶骂她踩坏地里秧苗时横眉冷竖的样子都令人自在许多。
她尝试把手收回来,没想到对方用的力气竟然超乎了想象,只好回头求助似的看向栗一。
本以为没戏份的栗一眨眨眼睛,还是往前走了两步。
杏花姑姑的热情没有得到杏花的回应,其实也有些僵住。栗一一动,她尽管仍然拉着杏花的手,视线却立刻转移过去。
但几个呼吸之后,不得不有些困惑的问道:
“你是……?”
她记得哥哥只有一个女儿。
……难道哥嫂后来又生了第二个孩子么?
栗一做了自我介绍。
杏花姑姑的疑惑顿时消失了。但从她眼睛里残留的茫然来看,其实是没想起来的,不过这不妨碍她亲切地管栗一叫一娘。
“你们俩难得来一趟,就在姑姑这里住一阵子。”
她笑着让侍女带她们去住的地方。
“这两天家里要操办宴席,实在忙碌。等婚宴结束,我让你们表哥带你们在城里好好玩玩。”
杏花的姑姑无疑是个美人。
她跟杏花在眉眼间有三分相似,但又比青涩的杏花更有一种阅历沉淀后的气质,就像散发着朦胧光辉的明珠。
被美人这样亲切热情的对待,栗一倒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杏花还是觉得不太自在,可她又说不出什么理由。
侍女带着她们到了住的房间,里面自然是宽敞又舒适。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侍女送来了崭新的裙子、精致的首饰,笑意盈盈的说是夫人送给她们穿戴的。
侍女们放下东西就走了,杏花见了漂亮的裙子首饰,一边高兴,一边觉得毛毛的。
“……好奇怪。”她悄声说。
“我在呢。”
栗一非常淡定。
经年不见的亲戚突然请你上门,又热情的好像不是十几年没联络一样,里面没鬼才奇怪。
她捡起一支步摇晃了晃,注视着细珠流苏在空气中摇曳,拖拽出一片珠光宝气的残影。
“——没什么好怕的。”
11.十六岁之十
杏花姑姑的热情显然是反常的、不符合逻辑的,不过栗一是真的不紧张。
她进城前在驴车上启用了第四个存档,从村子里出发的时候又覆盖了第三个存档。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她的第二个存档位的时间是第一次给楚无定送花,随时都可以读档回去。
这边严阵以待,那边又有仆人恭敬地敲门。
这次送来的是餐食,粗粗看去便有七八个碗碟,其中冷、热、汤、点样样俱全。
“夫人说了,二位小姐行程匆忙,想必尚未用饭。”
说话的是个圆脸的侍女,刚才仿佛就站在杏花的姑姑身后。此时脸上带着甜甜的笑,说起话来很是和气。
“还请先用些简餐,晚上府中再办接风宴。”
“那倒也不用……”
杏花说。
“要的。”圆脸侍女的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这是礼节。”
杏花不吭声了。
她总有种自己被轻视的感觉。
尽管对方的行为举止都恭敬又礼貌,热情得好像她们真的是常来常往的重要亲戚。
“哒。”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轻轻的、什么被扔回去的响声。
圆脸侍女下意识地看过去,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那个跟着夫人的侄女来的少女只看了她一眼,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像是在看路边石头的眼神在她脸上掠过,又转了回去。
少女捡起另一支发钗,用同样的目光注视镶在上面的宝石。
“知道了。”
停了片刻,对方才想起来要说什么似的。
“你先出去。”
送来的饭食Ⅰ精致漂亮、带着刚出锅的热气,显然是用了心的。不过两人进城前才在茶摊上吃了东西,其实不怎么饿。因此尽管都是村子里不怎么吃得到的东西,杏花也只能每样只尝了两口,就满脸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栗一比她多喝了半碗汤。
她倒是无所谓吃不吃得下的……反正又不会饿不会饱。只不过杏花在旁边眼巴巴的样子实在有点可怜。
她们想叫人来收拾,结果一开门那个圆脸侍女就站在门外。她朝她们行礼,询问是不是有事什么要吩咐,说话时脸上还是那种甜甜的、恭敬的笑容。
“我们吃完了。”
这次栗一没让杏花先说话。
她撑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圆脸侍女。
“把东西撤走。”
“是。”圆脸侍女应下时,脸上甜美恭敬的笑容半点没变化。
栗一又去看那些前来撤碗碟的仆人。
他们和刚才送饭的是同一批。
虽然也带着那种训练后的、要令主人家觉得愉快的恭敬笑脸,但可能是训练不够到位,也可能是职位没有圆脸侍女那么高、所以要求不严,表情还是没那么稳。
比如说栗一随机选了个人绊了他一脚,那个人踉跄的时候,笑脸就很迅速的消失了。
那个人看起来还有点想瞪她,只是忍住了。
——有趣。
玩家想。
栗一又去看圆脸侍女,她应当看见了刚才那点小事故,但视线完全没偏移,神色仍然平静带笑。
“你叫什么名字?”栗一忽然问道。
“半青。”
圆脸侍女恭敬地回答。
不多时,东西撤完了,半青是最后一个出去的。
“请二位姑娘好好休息。”
她说完便从外面将房门关上,似乎是走了。但隔着窗纸隐约能见到外面有几道人影静立,也不知道半青究竟在不在其中。
这次的平静持续到半下午。
半青又来了——
她带来了几位侍女以及全套的沐浴工具,用同样温柔恭敬但不容拒绝的态度为两人完成了字面上的洗尘、服侍她们换上之前仆人送来的新衣服。
换完衣服,又有侍女上前为她们梳起好看的发髻,挑选搭配的首饰,再涂抹胭脂。
等全套流程走完,天色已然酝酿成了橘黄。
不管怎么说,容貌点还是略微增长了一些,就是加的点数和浪费的时间不成正比。
栗一对着镜子欣赏了几秒,如此想道。
不过对本就好看的杏花来说,来自新衣服和漂亮首饰的加成简直是普攻变暴击,晃得杏花姑姑都愣了半晌,才笑盈盈地上来牵她的手。
“这才有点小姑娘的样子。”
杏花的姑姑对着栗一笑了笑,随即便不再看她,只牵着杏花往前走。
“来——”
她们行走在长而曲折的廊下,透过廊檐往外看,橘黄的天色一点点变成只有云朵边缘还略带光彩的暗灰色。廊下的灯笼早早被仆人逐一点亮,只是烛光之外,装点庭院的植物淹没在逐渐覆盖下来的阴影里面,模糊的形态显得有些狰狞。
栗一的思绪慢慢放空,前后都有不少侍女跟随,一时间只听的见行走间钗环碰撞发出的轻微响声,以及衣裙布料摩擦的声音。
然后——
杏花姑姑的声音远远地、有些模糊的顺着风而来。
“……我们去见你表哥。”
花厅里点了灯。
如树木枝桠般蜿蜒伸展的烛台坐落于各处,将厅内环境照耀得亮如白昼,暖融融的光芒众星拱月般围绕在长身玉立的红衣男性身上。他正在喝侍女说着什么,直到她们进来,才翩然转过身。
“这位便是表妹吧。”
杏花的表哥绽开一个亲切温和的笑。
实话实说,杏花的表哥长相随他母亲,有十二分的俊秀文雅,走在街上想必能引来不少目光。尤其今日他大概是精心打扮过了,红衣玉冠,颇为贵气,和烛光一起衬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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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有些偏白的肤色红润健康。
但这些外表上的东西说一千道一万,总结下来也就一句话。
——没楚无定好看。
反正栗一是这么觉得的。
只从打光上来说,这位表哥还要用满室烛光来衬托,而楚无定病怏怏的往那儿一坐,就算阴沉的雨天也能显出几分阳光明媚。
“表哥。”被姑姑牵住的杏花很有礼貌。
根据杏花姑姑的介绍,杏花表哥姓邱,名天玉,是独生子。
两母子的脾性相差无几,他几步上前来,热情洋溢地细细关心了杏花一顿,问了些途中辛不辛苦、家里好不好之类的话,然后才分出心神看了栗一一眼,打了个招呼。
“这位是栗姑娘吧。”他笑着说道,“多谢你陪表妹过来。”
“表哥好。”
栗一回答的很敷衍。
她的注意力就没在这位表哥身上。不过她倒是意识到这个人是有名字的,而且还是个听起来很正式的名字。
……感觉重点在这个人身上的样子。
栗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没看出别的东西,但发现这人脖子上其实戴了一个项圈,像是金子做的,只是用衣服层层挡住了,不细看的话看不出来。
闲话完毕,杏花姑姑牵着杏花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嘴里还笑着道:“见你和你表哥相处和睦,我也就放心了。都是自家人,自然是要亲热一些比较好。”
但坐了片刻,只有侍女如流水般将菜品送上桌,杏花左右看了看,没有等来第五个人。
“家父已去世多年了。”邱天玉像是看出她在找什么,说道,“家中只有我和母亲二人。”
“哦哦……”
杏花慌张地收回视线。
“我知道你父亲还在怪我,可也不是我不愿意和家里通信。”杏花的姑姑立刻接上话,语气黯然的说道,“天玉的父亲不肯让我和村子里联系,我也没办法……这才借着天玉成亲的机会,想让你们来家里小住。”
她这样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以为自己戳到了人家的痛处,杏花一时间瞠目结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哥哥不来就是心里还怨我,我无话可说。”而姑姑的话已经快进到令人不知所措的地方了,“但你既然来家里了,一定要住久一些,多陪我一段时间。”
我才不要!
杏花在心里说。
而栗一正盯着杏花的姑姑看。
她观察了片刻这人伤心的神情,正要开口,冷不防目光一转,便发现邱天玉正在看自己。
“……说起来,还未问过表哥。”
于是栗一微笑着,干脆直接掠过了杏花的姑姑。
“表嫂是哪里人士呢?”
——到底哪位美女这么倒霉,要嫁到这个处处古怪的家里来。
12.十六岁之十一
杏花姑姑给杏花夹菜的手一停,神情还算平静,只是眼神控制不住地飘向了自己儿子。
邱天玉的目光落在栗一脸上。
少女的眼睛是水中乌木似的沉静色泽,询问时眼眸里先流露出十二分的真诚。那种纯然天真的神态,致力于让人觉得她当真是因为好奇所以随口一问罢了。
“……”
相比杏花姑姑微妙的停顿,邱天玉则从容多了。他很平静、甚至颇为宽容地笑了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问题里隐藏的、来自询问者的那种微妙的态度。
他未过门的妻子姓李,并非是本地人,乃邱天玉几年前在外地游学时认识的。后来邱天玉回家接管生意,虽见面机会的不算多,但二人仍常常以书信往来,早已惺惺相惜许久了。
年前他去信与李小姐提了婚事,征得对方同意后便亲自上门向李家长辈提亲、定了婚期,待到家中筹备好了,才于几日前将李小姐接了过来。
说到这里邱天玉停顿了一下,忽然没人说话,花厅里面顿时毫无征兆地安静了几秒。
……怎么还要自己接剧情的。
虽然不太满意,但栗一还是配合地追问了一句:
“那怎么不见表嫂呢?”
这个么,自然是李小姐家中很看重礼数,平日里便不肯轻易出门见人,如今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没完礼便住到邱家来。
因此李小姐虽然已经接来了,但现在与她家的仆从一行人都住在镇上的客栈里,等着初七两家完礼。
栗一想了想,又问了客栈名字。
原本问新娘子可以说是好奇心,现在一连追问两次,多少有点像在质疑什么了。栗一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但杏花姑姑脸色已然微变,她有些用力地放下筷子,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发作。
实话实话,她就算当场发作了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但在她考虑出结果之前,邱天玉已经微笑着,把客栈名字说了。末了停一停,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她素来不喜外人,你们若是好奇,等到后日便能见面了,万万不要提前上门扰她。”
“知道了。”栗一回答。
才怪。
但是,邱天玉的态度似乎积极得有些过分了。
他可以勉强、可以生气、可以冷处理,但就是不能够过于积极。
因为这种古怪的环境中,太积极的态度往往代表前面有个大坑在等好奇心旺盛的人跳下去。
等用完晚餐,邱天玉借口有事先走了。仆从上前撤掉碗碟,大家转移到西侧小厅,又坐着喝了会儿茶、闲聊了一阵。
喝茶的时候,杏花姑姑总算不再牵着杏花的手不放。她端着茶杯,语调关切的问些村长家中的家长里短,问完这些又问村子的事,简直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变化一口气全部给记下来。
这些问题村子里人尽皆知,没什么好隐瞒,杏花自然就一一答了。
杏花姑姑听的异常专注。
栗一看见杏花姑姑眼睛里时不时浮起一点水汽,神情随着杏花的话表现出欣喜或难过,最后以村长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做总结,再次提起让杏花留下来多陪自己几天。
“……我只是想和家里人说说话。”杏花姑姑泪水盈睫,语调温柔,“只要几天就好。”
这种美人落泪的模样,实在很难让观者不为之心软。
更别说直面对方的杏花了。
“——很晚了。”
眼见着杏花神情松动,栗一果断站了起来。
杏花姑姑的视线瞬间钉在了她的脸上,如果眼神有杀伤力,栗一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带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原地去世了。
但目光是无法杀人的,至少在凡人界不行。
“我们先回房休息了。”
栗一向杏花示意。
杏花姑姑看起来很想再聊聊,但杏花已经站了起来,她只能笑一笑,再点点头,说:“瞧我,说起话来就什么都忘记了——”
“半青,送二位姑娘回房休息。”
又是半青。
圆脸侍女手执长柄灯笼引路,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栗一时不时看她一眼,发现这人脸上还是甜美而恭敬的笑容,和白天比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变化。
只是夜色深深、回廊下灯笼的烛火在夜风吹拂下摇曳,阴影和昏暗烛火在半青脸上交替变化,让这种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的笑变得怪怪的,尤其偶尔阴影完全覆盖上去之后,莫名觉得森森寒气从脊椎处窜了上来。
“……”
栗一默默移开了视线。
回到房间,杏花是真累了,洗漱完毕、换了衣服,脑袋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栗一则没怎么睡。
大概是因为今天得到的信息量过于充沛,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相当亢奋的状态,如果不是因为对这个地方还不太清楚,她真的很想不睡了,直接溜出去调查——
不会吧不会吧。
真的有玩家能在这种情况下睡得着吗?
天一亮,栗一就唰的睁开眼睛。
她决定去外面逛逛。
换言之就是,先去新娘居住的客栈看看,然后根据情况,开始清镇子地图任务。
打定主意,栗一翻身下床。
她穿上鞋,才走两步,自己都还没听见脚步声呢,外面就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
“栗姑娘。”
然后是半青恭恭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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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
“您醒了吗?”
……嗯。
看来昨天晚上老老实实地睡觉,不出去是对的。
不然估计一开门就能看见半青。
栗一想。
但是,只是但是。如果说门不能走的话,那她换个思路,从窗户爬出去行不行?
——今晚存个档试一下。
白天晚上的行程都安排好了,栗一淡定地开门让半青进来。
杏花还在睡。
进来侍候栗一梳洗的侍女们都轻轻地、尽量不发出非必要的响动,生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主人。
不过中途还是发生了点意外。
某个侍女给栗一梳头的时候,被她突然回头给吓了一跳,手里的梳子啪嗒掉在地上,干脆利落地摔成两截。
“——!”
侍女脸都白了。
“抱歉。”栗一也有些意外。她弯下腰把断成两截的梳子捡起来,“我只是觉得有点紧。”
“是。”侍女轻声细语的应道,“我松开一些。”
栗一瞥了一眼半青。
还是没变化。
她有种感觉,半青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固定的。
不是说半青修养好,或者职业水准高出府里其他的仆人们,就是字面意义上的——
固、定、的。
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半截梳子轻轻敲着梳妆台,栗一不由思索起来,出了小半刻的神,直到侍女梳好发髻,轻轻往后退开了,才眨眨眼睛回过神。
就这一会儿,侍女们已经开始有序离开房间了。
栗一看着手里断开的梳子,又左右看了看,好像没看到垃圾桶……干脆把梳子扔进了背包格子里。
反正这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个灰色玉佩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想去镇上走走。”
栗一宣布。
“是。”唯一留下来的半青甜美而恭敬地回答,“等您用过早餐后,我会让几个下仆陪同您出去的。”
——她不跟着了
栗一想了想,又对半青说道:“可我想一个人出去。”
“镇上人多手杂,您一个人出行实在不太安全。”半青温柔的说道,“还请栗姑娘不要为难我等做下人的。”
栗一:“那我等杏花醒了,跟她一起出门。”
“是。”半青温柔恭敬的语调完全没有变化,“我会带着下仆,陪着二位姑娘出行的。”
果然。
确实是杏花的优先级更高。
栗一想。
其实从昨天的情况就能清晰地看出来了,这家人完全、完全、非常直截了当的——
就是冲着杏花来的。
13.十六岁之十二
如果说是冲着杏花而来,那他们是为什么选中了杏花?
这个问题才浮现在脑海里,几乎不需要怎么去思索,栗一立刻就得到了答案——
血缘。
没有第二个可能性。至少短时间内没有。
答案应该就是这个。
这又不是修真界破案模拟器,不会出现那种太复杂的案件让玩家焦头烂额才对。
栗一决定独自出去。
今天是进入副本的第二天,照常理来说出现危险的可能性不太大。
而且杏花的姑姑在让杏花留下的时候,或许是无意识的、总之她一直在强调等到婚礼结束之后,让杏花多陪她几天。
但为了以防万一,栗一还是存了个档。把第三个档位的、她们即将从村一里出发的时间覆盖掉。
杏花还在睡。
栗一给她捏捏被角,起身离开了房间。
半青没跟上来。
栗一回头看去,圆脸侍女垂首立在房间门外,安静的等候着。
他们确实不太在意自己。
栗一想。
——那就方便很多了。
外面的场景已和昨日大相径庭。
下人们脚步匆匆,忙着给廊下庭前挂上精致的红色装饰,红绸缠上房梁立柱,每一扇窗户、每一盏灯笼都贴上喜字,蜡烛也从素的变成了喜庆的龙凤花烛。
大箱大箱的东西被搬进来,堆放在不碍人的地方,过会儿又被另一些人搬走。路过花园时隐隐能听见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乐声,大概是明日的乐队在排练。
用过丰盛的早餐,栗一顺口问了一下两位主人家的去向。
陪同在旁边的侍女想了想,大概没想出来,只能含糊的说在为明日的喜宴而忙碌。
“他们很期待明日吧。”栗一笑着说道。
“是呢!”侍女也快活地笑起来,颇为赞同,“少爷和夫人一直都很期待李小姐进府。”
她表情鲜活又自然,说完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多嘴,连忙止住笑,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栗一。
栗一很自然的顺着这个话题,语气轻松的接下去:“说起来,表嫂就一直在客栈里,没有出来过吗?”
“嗯……据说是这样。”
侍女停顿片刻,还是没忍住,小声回答。
“虽然我不常出门,不过少爷每天都会去看李小姐。跟着少爷的人都说,从来没见李小姐出来过。”
“这样啊……”栗一点点头,语气忽然轻快起来,“那表嫂一个人在客栈里应该也很无聊。”
她话锋一转:
“——不如我去找她玩吧!”
侍女:“?”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栗姑娘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然后没多久,又被管家无情堵了回来。
管家不是来阻止栗一出门的。他只是给栗一送来一个侍女两个小厮,礼貌地说镇上人多手杂,得有人负责保护她才行。
“另外,少爷吩咐了,栗姑娘若有什么消费,如数记在府里的账上便是,不必客气。”
栗一:“……”
栗一:“多谢了。”
玩家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然后存了个档。
所以说,有时候栗一还是觉得自己过于善良了。
如果换了别的玩家得到全场消费邱公子买单这种承诺,不得用最快的速度把镇上的所有商铺搬空啊!虽然不知道东西有没有用、而且大概率是没办法搬空的,但是人总要有勇于尝试的积极精神嘛!
——失败读档的栗一如此想道。
至于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突然要读档,问就是邱天玉根本玩不起,她这才清空第三家古玩店呢。
但幸运的时候,经过这几次失败后读档,小镇地图栗一已经全开了。她不再流连于商铺,而是直接走向了邱天玉说的那家客栈。
这家客栈仍在正常开门迎客。
不过或许是邱家那边给银子让掌柜的行了个方便,客栈内外也挂了些红色绸缎以及装饰,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这个时间在大堂的客人不多,只寥寥几个在吃早点。
明媚的晨光透过四面大开的门窗洒进来,把室内照的亮堂堂的。躲在角落里偷懒的店小二一抬眼,见个衣着精致的小姑娘带着三个下人迈步进来,看着颇有派头,连忙堆起笑迎了上去。
然而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好话说了一箩筐,对方始终以平静到有些寡淡的神情打量着周围,半晌才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我找李小姐。”她说道。
李小姐不见外客。
但栗一坚持自己不是外客。
明天一过大家都是一家人,怎么能算外客呢?她只是觉得未来表嫂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想在成亲前陪一陪未来表嫂呀!
店小二满头大汗地传了几次话,李小姐坚持了几次不见,但栗一非常非常坚持。
在她给予了几次一模一样的应答之后,李小姐终于妥协了。不过她还是不肯离开房间,只愿意和栗一隔着门说几句话。
这是镇上最好的客栈,李小姐住的也是客栈里最高级的套房。
“表妹一定要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隔着门,栗一清晰地听到李小姐柔和的声音。
周围除了那三个跟着她出来的下人外,还有好几个据说是李小姐从家里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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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从,警惕地站在门外、直直地盯她,可能是担心栗一会突然推开门闯进去。
“表嫂已经起了吗?”栗一轻快的问道。
“是,刚起不久。”李小姐的声音柔柔的,“侍女正在为我梳发。”
栗一又问道:“在镜子前?”
“……是?”
迟疑地应一声,李小姐的声音有些困惑。
这问题确实奇怪。
梳头发不在镜子前,能在哪儿呢?
栗一不说话了。
她又倒回来观察自己身边的这些侍从,有几个人在盯着她、有几个人在走神,被她这样盯着观察之后,大多都有些不适的避开了视线。
总体上说,比半青像活人。
“怎么不见表嫂的侍女?”栗一突然问道。
有个侍从叹了口气,不太耐烦,但还是回答了她:“侍女自然是在里面服侍小姐。”
栗一又问:“你们和表嫂的侍女见过面吗?”
仍然是那个侍从:“见过。”
“你们是表嫂从家里带来的么?”栗一问了第三个问题。
这下彻底没有人回答了。
大概是觉得栗一的问题太多,有点莫名其妙吧。
“我知道了。”她说。
客栈已经搜查完了。
在心里的记事本上打了个勾,栗一不再提问、也不再跟房间里的李小姐说话,径直转身,和来时一样突兀地离开了。
“栗姑娘!”
侍女连忙跟了上去。
“——等等我!”
“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还请多多包涵。”小厮在追上去之前,则多了一道和侍从们道歉的流程。
从客栈里出来,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灿烂的阳光驱散了晨间的凉意,世界都温暖起来,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多了些。
“栗姑娘。”见她站着不动,侍女小声的问道,“接下来是回府吗?”
“不。”
栗一说。
“我现在要去找三叔。”
三叔的住处只是很普通的一间小客栈,外表旧旧的,自然比不上李小姐住的。
里面的店小二不仅懒洋洋的、还不怎么尽职,栗一往楼上走的时候,他还在缩在角落里打哈欠,根本没注意到客人。
“——杏花姑姑想让杏花留下来住几天。”
栗一直截了当的说道。
被她用力推开的房间门砰的撞在墙上,在巨响过后缓慢的回弹,发出了脆弱而悠长的嘎吱声。
正在掬水洗脸、不防被吓了一跳的三叔:“……”
他默默地擦干脸上的水。
“坐下说。”
14.十六岁之十三
栗一上楼后,推开门就径直闯了进去。门没有关上,跟在她身后的人不敢进,但有心站的近一些,几乎要贴上门框。
三叔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了。
或者根据力度来描述、应该说狠狠把门拍上——
震落了一层灰。
“说吧。”
就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三叔大步走了回来、在栗一对面坐下,干脆利落地询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栗一就把昨天的经历说了一遍。
说到杏花姑姑和邱天玉对杏花很热情时,三叔只是冷笑一声,并不作什么表态。但当栗一几次提到让杏花留下小住时,三叔终于忍不住沉下脸,皱起了眉头。
“杏花拒绝了?”他问。
“嗯。”栗一肯定地说,“每一次都拒绝了。”
三叔似乎松了口气。
他本能地想去摸腰间的烟杆。
然而天色尚早,他刚起床不久,烟杆还放在床头,于是顺理成章地摸了个空。
没有烟杆,三叔只能干巴巴地叹了口气。
然后含糊道:
“不管她跟你们说什么,不管多好听,都别相信……”
他本以为栗一会追问为什么,但她没有。少女的神情确实有些不明所以的困惑,却一个问题都没从嘴巴里冒出来,她只是噢了一声,甚至神情放空地往窗外看了看,然后才回答说知道了。
“……一娘啊。”
这下换三叔坐不住了。
他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语气低沉下去。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栗一思考了两秒。
“三叔会这么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她的回答漂亮极了,“如果可以说的话,应该会直接告诉我吧。”
才怪。
见多识广的玩家几乎能自己编出前因后果了。
“杏花的姑姑嫁人之后,渐渐地就不跟家里联络了……是吧。”
她轻描淡写的说道。
如果说之前是丈夫不让她和娘家的穷亲戚联系,那么做出那种行为的丈夫去世之后,她依旧没有联系家里。
怕哥哥责怪?
怕哥哥怨恨?
可三叔明明经常来往于村子和镇上呀。
——杏花甚至不知道姑姑的丈夫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走到跟高的地方之后不肯再回头看,嫌贫爱富的故事和道理,古今通用,男女通用。
“我们开始以为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三叔沉默了片刻,没有附和栗一的话,只是说,“但她现在好像不知道了。”
……现在可能是想要杏花的命吧。
脑海里迅速掠过一句有些地狱的冷笑话,得到信息的栗一站起来,准备走了:
“我知道了,我会跟杏花说的。”
“你们两个要互相照应。”三叔点点头,“如果有什么不对的,直接走就是。”
他以为栗一要回邱家去,杏花那丫头向来没什么心眼子,只怕被软言软语地哄上几句,就什么都答应了。一娘虽然没说,但他有什么听不出来的?
如果不是杏花稍稍有些意动了,一娘哪儿能这么早跑来问他?
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三叔站起来,正要去开门,就看见栗一没往门边去,而是快步走向窗户。
“一娘?”
三叔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已经站到窗户边的栗一探出头往下看了看。
不错。
十分幸运,这房间在二楼又临街,窗户正下方有个小摊,高高的顶棚看起来很结实。
“三叔,我还有点事要办。”
确定了路线,她收回视线,这才慢吞吞地回答三叔。
“可是邱家的人一直跟着我。”
三叔刚想说那我去把他们赶走,下一瞬就瞪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窗户,心情激荡之下简直要骂出脏话了。
“——臭丫头你要死啊!”
尾音重重地砸在客栈房间的地上时,栗一已经成功完成了从房间窗户落在小摊顶棚、又从小摊顶棚边缘落到地上的一系列跳跃操作,整个人完好无损,现在正和受到惊吓的摊主针对赔偿金的问题讨价还价。
最后赔偿金以顶棚没受到损伤、只是掉了一层灰和几根稻草为由,双方各退一步,只需要五银。
栗一的钱包迅速缩水至了78银562铜。
来不及肉痛了!
她朝窗户边上面目扭曲的三叔挥挥手,三步并作两步,脱离了人群。
虽然现在再说可能有些晚了,但这个镇子叫做平丰镇。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城镇,甚至有些泯然于人群,只能说算不上穷困罢了。
平丰镇有两处供百姓进出的城门,白日里自然有衙门的人看守。来往百姓老老实实地等待查验,偶尔队伍里有些意外的争执发生,也很快在城门守卫的呵斥以及其他排队的人的抱怨下恢复平静。
不过今日东门的队伍进度却有些缓慢。
但守卫却没有出声。
排队的人也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东门外、官道旁的空地上,有一辆拉货的骡车。这样的骡车一天进进出出没有几百辆也有几十辆了,按理说不该引起行人的注意。只是这辆车上的货箱倒了一地,拉货的骡子也恹恹地趴在地上,不管主人怎么尖锐地怒骂跳脚,就算鞭子在空气中甩的啪啪作响,也不肯起来动一动。
“算了吧。”有人劝道,“你这骡子都累趴了。”
“怎么算了?”
送货的人才是急得跳脚。
也不管人家真心好意,没好气的回道:
“它早不倒下晚不倒下,偏偏到这里倒下,远不远近不近的,不是故意跟我作对吗!”
他既然这么说,劝的人也就不再理会了。
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了好几次,队伍前后的人都听了几遍,自然也就不再有人理他。至于城门的卫士嘛,这车、这货、这人,离城门还有那么一小段距离呢,对方既然不主动过来求助,那他们自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反正货没倒在管道上,又没阻碍交通。
送货的人又跳了几次脚,终于累的骂不动了,又不舍得真的往骡子身上甩鞭子,只能在原地叹气。
这时候他再抬头、想向行人求助,可谁还肯看他呢?
一个个都移开了目光。
送货的人有心自己去跟东家报信,但他可不能、也不敢保证,自己离开之后再回来,这里的货还能好好的。
……怕不是只剩下空箱子了。
他叹着气,一时间竟然只能僵持在这里。
或者说,寄希望于行人里出现一个认识自己的人,帮自己去跟东家说一声。
“你。”
又过了很久很久,大概是老天爷终于看不下去了。
忽然有人走过来。
送货的人满怀惊喜地抬起头,却不防看见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姑娘,一双乌木似的眼睛静静地看他。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栗一问。
<支线任务·麻烦的货物>
<货物不幸的倒在临门一脚的地方,又因为送货的人不友好的态度,导致事情陷入了僵局。显然,你是目前唯一一个还愿意帮他的人,送货的人希望你能帮他给东家送信,让东家派人来救救他。>
<你要帮他吗?>
栗一接取了任务。
她瞥了一眼送货的人。
对方不算高大,面目只能说普通端正,皮肤是劳作久了之后的黝黑粗糙,穿的也是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此时这人哭丧着脸守在成堆的货物旁边,感觉再过一会儿就能大哭起来。
接取任务之后,栗一得到了一个商铺的名字。
很普通,但她隐约有点印象,好像在某家首饰店旁边。
栗一跟着坐标找到商铺,旁边果然是一家首饰店。她走进去,发现这家商铺是卖喜事用的杂货的。
……该不会是邱家的货吧?
栗一有这种猜测很合理,毕竟这两天要办喜事的人家,似乎只有邱家一个。
但遗憾的是,货物并不是邱家的。
不过跟邱家也有一点点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邱家办喜事,几乎把镇上这些办喜事的铺子都搬空了。而且买东西不问价钱,只要货物的成色。
这家商铺卖完了库存,还想赚一笔,于是又派人去外边进货。
可惜这批货物并没赶上。
而且非常不幸、回来的货物倒在了城门外。
商铺东家跟来送消息的栗一道了谢,骂骂咧咧、火急火燎地去后头找人了。
“邱家真的买了那么多东西吗?”
栗一不急着走,扭头跟店里的人聊了起来。
“可不是嘛,我活了这三十几年了,就没见过镇上谁家办喜事这么大手笔的。”店里人也笑嘻嘻地说道,“可见邱家对未来的儿媳妇多上心,谁嫁给邱少爷呀,真是有福气。”
“东西全都送到邱家去了?”
“那倒不是,有些东西也送到对面小姐住的客栈里去了。”答话的人想了想,“首饰啊、衣裳啊,邱家是真的挺上心的。邱少爷的心,全镇谁不知道呢。”
“哦……”栗一眨眨眼睛,“那送货的人有没有见过那位小姐?”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店里人顿时笑了起来。
“那怎么可能嘛!”
说的也是。
栗一笑了一下,跟对方道了谢,出去了。
如果从地图的面积来看,平丰镇比静阳村大了很多。但如果按地图任务来说的话,平丰镇是远远比不上静阳村的。
毕竟静阳村是新手村。
而平丰镇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镇子嘛。
(虽然有个副本。)
不过任务再少也是任务,不清完这个地图就不算结束!
<支线任务·愤怒的母亲>
<相比起能够自由玩耍的天地,孩子们总是尝试逃离学堂,但一般来说,大家只是想一想,对吧?如果真的有孩子这么做了,不一定迎来同伴的赞叹和敬仰,但绝对会面对母亲的怒火。>
<那么,帮帮这位母亲?>
果然一出新手村连任务详情的废话都变多了呢。
栗一想。
如果进到主城,该不会接个任务,连任务详情都要翻上好几页才能看完吧?
……有点害怕了。
但栗一还是接取了任务。
发布任务的母亲穿着浅色的细布长裙,发髻上有几只发钗。从她的孩子能上学堂、而且还胆敢任性地逃课来看,这户人家家境应该还算是不错的。
进行对话时,这位母亲始终紧皱着眉头,似乎对突然凑上来问需不需要帮助的栗一有些疑虑。
但她到底没说什么,可能是已经气到不想多问什么了。
——只想把孩子抓回来揍一顿。
完全理解。
栗一在心里说,她又仔细地询问了那孩子平时经常出没的地点。
这无疑让对方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一些。
最后有三个地点:
杂货铺。
东门外的小树林。
还有西门附近卖糖人的摊子。
再说一遍,她最恨的就是到处跑的小孩子。
栗一沉着脸出发了。
最近的杂货铺没有,不过栗一顺便跟杂货铺的老板聊了几句,对方对那个孩子确实有点印象。那孩子下学之后经常跟同伴跑到这里来,也不买东西,往往玩到被愤怒的家长抓回去。
东门外的小树林也没有,栗一在里面转了一圈,静悄悄的,不像是有小孩在里面玩耍。不过倒是在树林里看到了很多车辙印,还有骡子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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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脚印,伴随着掉落的枝叶……
她从树林里出来,看到上一个任务的货物已经被搬的差不多了,骡子正在喝水吃东西,送货的人正被东家扯着嗓子怒骂,鞭子依旧在空中甩的啪啪响。
——完全诠释了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人和骡版。
其实仔细想想,栗一觉得自己一开始就该到卖糖人的摊子上去找的。
不过这样一来,那孩子还在不在那里,就不一定了。
可能会变成跑到小树林里去玩。
总之,等栗一从东城门疲惫地走到西城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卖糖人的摊子。
和站在摊子旁边流口水的小孩。
栗一把垂头丧气地小孩带回到他母亲身边。
之前接取任务的时候,对方跟她约好找到孩子就带到某一处房屋的后面,栗一开始还不懂为什么要在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碰头,现在完全明白了——
暴怒的母亲开始打孩子。
孩子嚎啕大哭。
眼看着小孩的耳朵都快被母亲使劲拧下来,栗一连忙上前劝了两句。
“算了算了。”
毫无这方面经验的栗一,只能干巴巴地劝道。
“他还是个孩子。”
“逃学!小小年纪就会逃学了!”母亲骂道,“这样长大以后你能去做什么?——难道人人都和邱少爷一样,天纵奇才,不上学也能长成现在这样子吗!”
来了!
就说捉迷藏不是白捉的!
栗一完全理解了。
她上前把小孩的耳朵解救下来,好奇的问道:“邱少爷,是邱家的?”
“当然了。”
这位母亲长舒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难道还有别的邱少爷吗?”
“——我是乡下来的。”
栗一当机立断。
“从来没听说过这位邱少爷的事迹呢。”
邱天玉是老来子。
换言之,杏花姑姑比她的丈夫小了三十几岁。
邱家是镇上首富,邱老爷五十岁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宝贝的不得了。
邱天玉从小就被宠的无法无天,小小年纪就堪称镇上一霸。邱老爷为他这个儿子擦屁股,不知道舍出去多少钱财,镇上的人看在钱的份上,虽然愤怒,倒也忍了。
只是到了该上学的年纪,邱天玉依旧我行我素。邱老爷原本是想请先生到家里来的,但邱天玉在家里学了两天,看到别的孩子去学堂,也吵着要去。
邱老爷没办法,那就去吧。
于是又给学堂的先生女塞了不少银子。
结果邱天玉在学堂里横行霸道惹了众怒。学生们跟他差不多年纪,平时只被家长叮嘱避着邱少爷走,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直面了邱天玉横行霸道的作风半个月,终于忍不下去了——
具体怎么回事没人知道,反正邱天玉带着他的小厮和同学们狠狠打了一架。
以邱天玉的头撞到桌角昏迷过去结束。
结果邱天玉昏迷了三天,醒来像是变了个人。
他先跟同学们道歉,又跟先生道歉,也不再去学堂,而是在家里跟请来的先生念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人再记得邱天玉小时候的恶行。
大家都说,那时候还小嘛。
邱天玉完全变成了浪子回头的代表。
等到邱老爷几年前去世,邱天玉接过邱家的生意,行事作风大家看在眼里,彻底更变成了人人夸赞的邱少爷。
“…………哇。”
原谅栗一只能这么平淡地表示一下心情。
真是好标准的套路。
“那,就没人奇怪……为什么……”
栗一睁大了眼睛,试图在不发表任何冒犯言论的情况下,表达一下自己的疑问。
毕竟这是个修真背景的世界。
平时也有一些妖魔鬼怪出没,然后被路过的仙人斩杀什么的。
就算是凡人应该也熟读那些修真者的故事吧?
然而发布任务的母亲笑了一下。
“奇怪什么?”
母亲抱紧自己的孩子,温柔地擦了擦他脸上还没干的泪痕。
“邱老爷说,邱少爷长大了、懂事了。”
她看了栗一一眼。
“那邱少爷就是长大了、懂事了。”
栗一哑口无言。
母亲抱着孩子走了。
阳光照不到房屋背后,阴影覆盖下来,仍有些凉意。街道上的喧闹隔的很远,于是在寂静微凉的空气中,还可以听到母亲在训斥孩子今天逃学的行为。
孩子抽噎着,断断续续地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支线任务·愤怒的母亲>
<已完成> 已完成>支线任务·愤怒的母亲>那么,帮帮这位母亲?>相比起能够自由玩耍的天地,孩子们总是尝试逃离学堂,但一般来说,大家只是想一想,对吧?如果真的有孩子这么做了,不一定迎来同伴的赞叹和敬仰,但绝对会面对母亲的怒火。>支线任务·愤怒的母亲>你要帮他吗?>货物不幸的倒在临门一脚的地方,又因为送货的人不友好的态度,导致事情陷入了僵局。显然,你是目前唯一一个还愿意帮他的人,送货的人希望你能帮他给东家送信,让东家派人来救救他。>支线任务·麻烦的货物>
15.十六岁之十四
太阳渐渐升上正中,变得热烈起来。
街上开始飘起饭菜的香气,两边的餐馆、客栈、小摊,也渐渐坐满了位置。
栗一又完成了两个比较简单的、单纯跑腿的任务。
她没有吃东西的需求,不过为了配合这个氛围,还是随便找了个面摊点了碗面,找了空位坐下。
面还要等一会儿,栗一百无聊赖的打开玩家论坛看了两眼。
新帖渐渐多起来,已经有人打出了最速结局。
——作为凡人度过短暂的一生。
栗一:“哈。”
她就说不可能只有自己运气这么差是凡人吧!
……再往下翻,打出结局的条件是三年内没有进入修真界。
帖里全是楼主的控诉这个结局的不合理性,说凭什么玩家选择不去修真界就直接速通,玩家应该有在凡界一路上爬,成为凡界霸主然后作威作福的自由!
栗一:“……”
好像有点道理。她想,并且给楼主点了个赞。
退出论坛,面还没端上来。于是栗一又翻了一下自己的已完成任务列表。
全是支线任务。
而主线任务高高挂在最上方,纹丝不动。那个一真的很刺眼。
栗一由衷地叹了口气。
虽然说一周目只是随便玩一下,熟悉一下操作,但要是真的作为凡人度过短暂的一生然后直接速通结局,那也太丢脸了。
——这种结局只能在搜集全结局成就的时候出现!
楚无定。
在没有第二个修真者出现的情况下,栗一避开这个结局的全部希望都挂在这个人身上了。
什么?邱天玉?
副本首领一般来说打完副本就得死了吧。
不过也有可能掉两本修真秘籍、传功玉佩什么的……哦。
玉佩。
栗一终于想起来看背包了。
她在里面翻了翻,略过忘了扔的断梳子,拿出那块系统鉴定为灰色的玉佩。
讲真的,这块玉佩看起来真的很不起眼。
是绿色的,但不是那种看起来就很值钱的、温润通透的绿。
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有点像是小孩子用颜料涂在石头上、还没涂均匀的那种绿色。玉佩大小就成年人地食指和拇指圈起来那么大,上面孩童涂鸦似的刻了几道歪歪曲曲的纹路,反正扔到地上不会有人捡,但会有人把它一脚踢飞。
虽然这么说了,但这个玉佩上面还是钻了空,挂了一串穗子。
栗一试了一下,发现居然是可佩戴的腰饰。
那没事了。
虽然很丑,但是能装备呀!
也不管跟衣服搭不搭,总之栗一美滋滋地戴上了。
她挂好玉佩,摊主正好把面端上来。
面就是做便宜的素面,栗一三两口吃完,也不想耽误人家老板饭点的生意,迅速付了钱就走了。
她没再去清任务,而是就近找了家卖首饰的店。
“姑娘要买点什么?”
店里的伙计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看镯子还是发簪?”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不可避免的往栗一腰上一瞥,僵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这就是街上路人的普遍反应。
完全没注意到这个,栗一的视线在店铺里扫了一圈,有点想再试一下把里面全部扫走然后记邱家账上。
但她终究是忍住了。
“有男子的束发的发冠吗?”栗一问。
“有!”
伙计笑眯眯地引她走到一个角落。
“您看您要什么样式的,玉的?还是木头的?要是想看骨制的,倒是少一些,不过也有。”
栗一都没看。
她只是数了数自己的钱,然后平静的说道:“要最便宜的。”
伙计:“……行!”
虽然说是要最便宜的,不过伙计还是摆了几个款式出来。最便宜的价位想要玉石、骨制之类的就不太可能了,只有木头和竹子的。
栗一选了个木头的。
款式倒是平平无奇,不过发簪别出心裁,是一枝铃兰的样子。
花了她二十银。
她正肉痛地准备掏钱,旁边斜过来一只手,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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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在红色衣袖里,修长的指尖正捏着一块碎银。
“我来吧。”
邱天玉微笑着说。
伙计喜出望外的接过碎银子,恭敬地行了一礼:“邱少爷。”
这下子,原本在柜台后面打算盘的掌柜也不再打算盘了,匆匆忙忙的跑过来道歉:“实在对不住,伙计不知道这位姑娘是邱少爷的客人,快去换好的来!——这些是什么东西!”
他说着还踢了伙计一脚。
“不用了。”栗一阻止了他,“我就要这个。”
掌柜赔着笑,也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小心地看着邱天玉的脸色。
邱天玉一时间没说话。
栗一有些奇怪地看向邱天玉,发现对方正神色古怪的盯着自己腰间的玉佩。
大概是被丑到了吧。
也可能是不敢相信自己家的侍女居然会把这种玉佩给客人戴上,或者在思考自己家有这种丑东西吗?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
栗一动了动,用袖子把玉佩盖住了。
邱天玉这才回过神。
“什么?”他停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既然栗姑娘说不用,那就不用了。”
掌柜的正要应下,又听见邱天玉的话。
“……你们另外再选一下漂亮的上来,一起结账。”
“是、是是。”
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把刚才那点邱少爷怎么有点魂不守舍的疑惑全部抛到脑后。
“小的一定挑最好的,命人送到府上去。”
邱天玉要买什么,栗一是不管的。
反正她免费得到了一个发冠,本就不多的钱包不用大出血,整个人心情都好了。
邱天玉邀她一起回府,栗一也没有拒绝。
两个人并肩走出首饰店,邱天玉出门带的人都在门外候着,见主子出来了,连忙围上来。
邱天玉看着他们,像是才反应过来,有些奇怪看着栗一:“府里难道没给栗姑娘指派几个下人,竟让姑娘自己买东西结账?”
栗一:“……”
坏了。
那三个人好像还在三叔房间外面。
16.十六岁之十五
邱天玉似乎叹了口气。
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朝某个人使了个眼神,那个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大概是去找跟着栗一出来的仆人了吧。
既然邱天玉自己解决了这件事,玩家也就乐得轻松,正好不用再倒回去捡人。
邱少爷带出来的下人可不算少,回府的时候就兢兢业业地分散在周围,替他们挡开街道上的行人。
镇上的百姓们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行为,偶尔有人停下脚步、神色热情或恭敬地和邱天玉打招呼时,也都识趣地间隔了大约四五步的距离。
无论认不认识,邱天玉全都笑着一一回应了。
他在镇上确实很有名气。
栗一想。
发布任务的那个母亲称赞邱天玉的时候,应该是没有夸大其词。
那些有心在大街上和邱天玉打招呼的人,说话的时候大多都忍不住看一眼栗一。
然而被看的人一无所觉。
或者满不在乎。
少女只是悠悠打量着街景、神情隐隐流露出些许无趣。
又一个打招呼的人走开了,邱天玉凝神看了她片刻。然而就像吝啬于展示给他似的,少女微微偏过头去,他的视野里始终只有一点清秀的侧脸。
我该说点什么。
邱天玉想。
然后、然后……想办法问一问。
他的目光慢吞吞地、不经意般的向下移动,短暂的游移后,落在了栗一腰间佩戴的那枚玉佩上面。
但在这个时候,栗一似乎说了句什么。
街道行人众多、声音嘈杂。更何况两人虽然并肩同行,但中间还是礼貌地保持了一小段距离,以至于一时走神的邱天玉并没有听清楚栗一的话。
他不由地一停。
只是还没等邱天玉想好该怎么不着痕迹地让对方再说一遍,便看见少女忽然转过脸来。
那双乌木似的眼眸看着他,但又没看他。
“你去见李小姐了吗?”
栗一问。
这个问题已经有很多人问过,邱天玉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
然后又说。
“她和我说你早间去找她了。”
对于昨晚分明已经被特地提醒过不要去找李小姐、今天却一大早就跑过来打扰人家洗漱、人家拒绝之后还强行上楼跟人家讲话、讲完还自顾自地扭头就走了这种行为,邱天玉竟然能轻描淡写地归纳成一句你去找她了,不可谓不算宽宏大量。
最重要的是,被这样对待的李小姐采取的行动,居然只是向未婚夫浅浅告了栗一的状。
失算了。
玩家暗暗叹气。
早知道人家只是随口警告、实际上根本不在乎,她早上就应该直接闯进房间里试试的。
(虽然有可能会开门杀,但那是另外的事了。)
“我实在是好奇。”
短暂的沉默之后,栗一轻轻眨了下眼睛,露出一个笑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可是惊扰了表嫂?”
“没有。”
邱天玉微笑道。
“她很喜欢你,让我不要责怪你。”
栗一笑了。
“——那真是太好了。”她轻飘飘地说道,然后移开了目光。
然而没多久栗一就笑不出来了。
回到邱府,杏花嘀嘀咕咕地抱怨她去玩不带自己,但很快在栗一的安抚下重新开心起来,贴着脸同她说这里的花园真的好漂亮。
栗一点了点头,目光移到在另一边的母子俩身上。邱天玉正轻声和杏花的姑姑说着什么,两个人交谈了几句,注意到她的视线,同时抬头看了过来。
“好,你们俩玩儿去吧。”
杏花姑姑笑着说完,便带着邱天玉走了。
看起来一切正常。
她早晨出门的时候就想着进副本第二天,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突发情况,又存好了档,这才放心地把杏花一个人留下来。更何况她只离开半天,能发生什么呢?
——然而问题就出现在这个看起来短短的半天时间上面。
游戏给了掉以轻心的玩家一记重击。
“姑姑好像……真的很想家里人呢。”吃过晚饭、回到房间,杏花托着下巴,犹豫着说道,“也许她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显然。
让小姑娘一个人面对懂得梨花带雨、软言哭诉的大美人,还是有点轻敌了。
“她一个上午都和你在一起?”栗一问。
“是呀。”
“她不是应该很忙吗?”
“欸。”杏花愣了一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但是——”
“不许但是。”栗一掐住她的脸颊肉。
“可是——”
“没有可是。”
“好吧。”杏花不说了。
“乖、乖。”栗一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
两个人说话时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但半青就守在门外,透过窗纸看见的身影一动不动。
她到底有没有听见,谁也不知道。
第三天,天蒙蒙亮,栗一是在鞭炮声中惊醒的。
婚礼非常、非常热闹。
连绵不绝的鞭炮声率先撕破了清晨的寂静。然后是隔着整座府邸、隐隐约约的喜乐。等太阳突破云层,斜挂在天空中的时候,就开始有客人到来了。
仆人们换上带着红色的衣服,给她们送来的衣裙也是鲜艳的颜色。
满目都是刺眼的红色。
人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脸。
“表哥还不去接亲吗?”栗一撑着下巴,问半青。
“接亲要等下午才去呢。”半青微笑着回答,“现在只是接待一些普通的客人而已。”
普通客人的意思是,面向全镇的流水席。
这些客人和杏花、栗一没什么关系,所以她们换好衣服,仍然在房间里面。半青说二位姑娘暂时还是别出去,白天的客人很多都是府里不认识的人,如果被冲撞了就不好了。
杏花有些失望。
半青立刻就说,姑娘们可以换个房间坐,那里能看见进出的客人。
“好呀。”
栗一微笑着点点头。
她们换到了另一座二层小楼的房间。
看见鞭炮的烟气浓郁的像是晨间的雾气,听见热闹的喜乐一首接着一首,看见邱府卯足了劲要向镇上的人表示自己对这场婚礼有多重视、对新娘有多重视。
然后呢?
——如果新娘子没来呢?
栗一转过脸,看着杏花。漂亮的小姑娘正好奇地看着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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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梳了好看的发髻、戴着华贵的首饰、嘴唇抹开嫣红的唇脂,如果再换一套漂亮华丽的红裙、直接送去拜堂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杏花的脸。
小姑娘疑惑的回过头看她,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乖乖的用脸颊贴上栗一的掌心。
“怎么啦?”
杏花用有点担心的语气问道。
姑姑家办喜事,好像有点太热闹、太宏大了。这种喜气洋洋的氛围实在令人羡慕。
但是一娘会不会觉得难过呢?
这样一想,杏花再看栗一的时候,就觉得那双总是沉静得像是湖面一样的眼睛里面透出几分黯淡的郁色了。
就算是她,有时候也会想念岁安哥,更何况一娘呢。
“没什么。”
一娘说话的语气总是从容又平静。
“我只是在想晚上的事。”
她收回了手。
这座小楼的面积不算大,但三面开窗,阳光毫无遮掩的洒进来,便显得既敞亮又气派了。
门外静静地立着两位侍女。半青站在摆着水果茶点的小方桌旁边,脸上的笑容甜美恭敬,但又悄悄将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小。
栗一撑着下巴,忽然朝她伸手。
半青:“?”
她脸上适时流露出些微困惑,但栗一不说话,只是保持着手掌向上朝她摊开的姿势。
半青:“……栗姑娘?”
栗一仍然不说话。
她停滞了很久,才慢慢的、仿佛有些犹豫一般,缓缓折下腰。然后像杏花那样,侧头,将自己的脸颊贴上栗一的掌心。
就算是这样,她脸上也还是那种甜美的笑。
栗一被逗笑了。
“是热的。”她轻声说,“你原来有体温啊。”
半青没有反应。
只是有阳光正好落入她黑沉沉的眼睛里,把眼底点亮,显出一层浅浅的棕色来。
“你一直跟着姑姑吗?”
“是的。”半青温柔的回答,“我从夫人嫁进府里开始,就一直跟在夫人身边了。”
“你有服侍过表哥吗?”
“没有。”
半青说。
“一天都没有?”栗一问,“姑姑很看重你,也很看重表哥。”
“没有。”半青肯定的说。
“好吧。”
栗一收回了手。
半青缓缓直起身,又变回了刚才的姿势。
天色渐渐暗下来,吃流水席的客人散了。鞭炮造成的滚滚烟尘散去,乐队的人也下去去休息了,只能看到仆人们在府中各处跑来跑去。
“哎呀,你们俩在这儿呀。”
等到门口开始备马、锣鼓手就位的时候,杏花的姑姑带着侍女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正找你们呢——”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栗一问道。
“倒不是什么大事。”
杏花姑姑似乎有些为难,但仍然说出道:
“你们表哥一会儿将李小姐接到家里来。我想李小姐家在外地,亲人都又不在,独自在新房里坐着等想必会觉得寂寞,所以想拜托你们去陪着李小姐说说话。”
栗一眨了下眼睛,点点头。
“可以呀。”
她说。
17.十六岁之十六
和外面比起来,新房布置的又是另外一种奢华。简单来说就是处处能让人感觉到用心,以至于连旁观者都会心生羡慕。
晚上的客人显然比白天来的那些人重要上许多,甚至没有时间再叮嘱她们什么,杏花的姑姑把她们带到新房后便匆匆离开了。
新房很安静,外面的喧闹似乎和这里是无关的,鞭炮声、乐声、人们交谈的话语,都隔着距离,只能顺着风飘来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
“表嫂是什么样的人呢?”杏花满脸期待,“应该很漂亮吧。”
应该吧。
栗一看着外面的天色想。
鞭炮声停了,乐声也停了。待到夕阳的颜色完全被阴云吞没,月亮在云层后面显出一点薄薄的光辉,去接亲的新郎官还没把新娘接来,于是连客人之间交谈的声音都没有了。
又过了片刻,连仆人们也有些站不住了,开始你看我我看你。
某种不安的窃窃私语开始骚动。
“表哥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吧。”栗一开始剥盘子里的花生。
“……”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这里又不是什么很大的城池,新郎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有将新娘接回来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岂不是连吉时都已经错过了吗?
可一娘还是很镇定。
半青也很平静。
栗一剥完花生又剥瓜子,摸摸茶杯是空的,半青还给她倒茶。
栗一端起茶杯正要喝,外面一下哗然起来。她扭头看向门外,便见一个小厮急吼吼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
那个似乎是跟着新郎去接亲的小厮,惊慌失措的说道。
“李小姐逃婚了!”
哦豁。
栗一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仿佛早就在旁边等着一样,没多久杏花的姑姑就带着人匆匆过来,拧着眉头、脸色煞白,看起来一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模样。
“少爷回来了吗?”她低声问那个小厮,“把事情说清楚。”
事情倒没有什么不清楚的。
邱天玉带着迎亲队伍去客栈接李小姐,按照计划那样、吹吹打打的走了半个镇子。但到了客栈门外,上去接人的时候,才发现房间里面竟然没有人,只有那几个侍卫还守着。
问侍卫李小姐去哪儿了,侍卫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又下去问客栈掌柜,都说没看见。
最后还是在李小姐的嫁妆箱子上看到了李小姐的留信。
李小姐在信里说,她思来想去,虽与邱天玉有情,但还是不愿意下半辈子就在这样的镇子里度过。只是婚期已近,她又实在不敢当面和邱天玉说自己不想跟他成亲,只能自己带着侍女偷偷地离开。这件事的确是她对不住邱家,为表补偿,嫁妆便悉数赠予邱家,随他们处置。
“少爷不信李小姐这样绝情,便命我先回来。”
小厮嗫嚅着。
“他自己带人去追了。”
杏花的姑姑看起来已经快晕过去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她声嘶力竭道,“还不去把你们少爷追回来!”
小厮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杏花姑姑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被她看到的下人都连忙低下头匆匆退了出去。很快新房里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又恢复刚才那样死一般的寂静。
“姑姑。你先坐下吧……”杏花过去扶她。
“杏花!”
然后就被一把抓住了。
“姑姑实在没办法了,你得帮帮我!邱家的脸不能丢在这儿!”
杏花姑姑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她紧紧地抓着杏花的手臂,说话的语调变得尖锐高昂:“你——”
“姑姑。”
栗一打断了她。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杏花的手臂从对方那里抢救出来,然后强行扶着杏花姑姑坐在凳子上。
“你想让杏花怎么帮忙呢?”
杏花的姑姑卡了一下。
那种一气呵成的狂热被打断了,一时间竟然凝聚不起来。她再去看杏花,发现杏花已经被栗一挡到身后,藏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见裙摆的一角。
“姑姑是不是想说,让杏花假装李小姐,先把客人们骗过去?”
栗一语调轻快。
杏花的姑姑停了一下,然后开始叹气:“这、我知道这很荒唐,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不荒唐呀。”栗一斩钉截铁,“我愿意帮姑姑这个忙。”
杏花:“!”
杏花的姑姑:“?”
她现在是真的要晕过去了。
不、不。
杏花的姑姑盯着栗一,少女仍然微笑着、神情恳切,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煞白的面孔,深处却藏些微着冰冷的审视。她忽然意识到对方是故意的了,美丽的面孔上不由掠过一丝狰狞的怒意。
在短暂的对视后,杏花的姑姑忽然看向旁边的半青。
“半——”
“母亲!”
邱天玉及时打断了她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新郎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身上的红衣沾了许多尘土,看起来灰蒙蒙的。整个人也不复平时身姿挺拔的模样,看起来有些颓丧。
本就偏白的肤色现在简直完全失去了血色,眼睛里的光也跟着黯淡了不少,简直可怜极了。邱天玉看看新房里的人,勉强笑了一下:“母亲不过一时气急才胡乱说的,表妹不要介意。”
“真的不需要吗?”栗一问。
“不必。”
邱天玉肯定的说道。
“我已经让下人去通知客人了。”
说完这句话,似乎连撑着他站立的那股气都一并失去了。邱天玉踉跄几步,默默地走到母亲旁边坐下,肩膀塌下去,把脸埋进手掌里,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儿子这么说了,做母亲的反而有些茫然。
“那、杏花你——”
“表妹若是不嫌弃的话,便留下多玩几天。”邱天玉低声说道,“反正我已无事需要忙碌了。”
栗一把杏花推到身后,自己站在杏花姑姑身边。
邱天玉不知道有意无意,坐下时竟然选择了同一个方向,和母亲一起把她夹在了中间。现在抬起头仿佛是在跟杏花说话,恳切的视线却简直是在看着栗一似的。
这么一个帅气的、刚刚被抛弃的、有些沮丧的年轻人,以这样可怜又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你,有谁能狠的下心拒绝他呢?
——栗一就能。
“不了。”而且拒绝的非常果断,“我们明天就走。”
这下不仅是杏花的姑姑,就连邱天玉的表情都难看了起来。两母子以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凝视着栗一,这种连眉梢眼角的弧度都凝固不动的神态,又和半青有几分相似了。
“……杏花,你不愿意和天玉做夫妻吗?”
短暂的沉默后,杏花姑姑幽幽的问道。
“姑姑待你不好吗?”
“你不喜欢天玉吗?和他成亲,你就能留在这里了。”
“什么好不好的我们俩前天才第一次见面啊——”杏花躲在栗一身后发出了惨叫。
事到如今,就算傻子也能发现不对了。
房间里似乎有股找不到源头的冷风袭来,阴森森的气场开始蔓延,整个房间都冷飕飕的,仿佛正在往冰窖去发展。
“半青。”
邱天玉忽然开口。
“把两位姑娘带回房间里,不许出去。”
“是。”
半青带着两个女孩离开了,充斥着红色的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俩。杏花姑姑的脸色恢复了平静,她慢条斯理的起身,理了理袖口,然后一巴掌狠狠甩在了邱天玉的脸上。
邱天玉苍白的脸上登时一片惨白、而后变得通红,转瞬便浮现了五个高高肿起的指痕。
“母亲。”
他低低喊了一声,起身跪在了地上。
“你用不了一年就要死了。母亲疼你,舍不得你死,才会叫我哥哥的女儿来。”杏花姑姑轻声说,“你为什么要放她走?”
“母亲,三叔就在镇上。他在等她们回去。”
邱天玉低着头,言辞恳切。
“和杏花来的那个女孩已经发现了不对,可如果她消失了,我们没办法跟三叔解释——”
“就算我们将三叔解决了,那岂不是更要牵扯出别人?事到如今,只能先将那个女孩像半青一样制成傀儡,让她跟着三叔回去。只要杏花能留在这里,那仍然能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行事。”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
杏花的姑姑看向窗外,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客人们想必已经被劝回家,今夜之后邱家被新娘子退婚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广丰,三哥一听到消息,必然马上就会过来。
“……我去准备东西。”
她皱起眉,勉强说道,“你去处理那个小丫头。”
“儿子明白。”
现在满府的红色看起来就一点都不喜庆,反而有点吓人了。下人们不知道去哪儿了,只有透过红灯笼的幽幽红光洒在平整的地面上,搭配一片死寂中单调的脚步声,和煦的夜风也变得冷飕飕的,吹得人连骨头都森森发冷。
杏花死死地抱着栗一的手臂,整个人都在抖。
不过就算在抖,她居然没哭。
“别怕别怕。”栗一安慰她,“我在呢。”
半青悄无声息地走在她们前面,另外有两个侍女跟在她们后面。这两个侍女平时都跟在杏花的姑姑身边,应该是和半青一样的东西。
现在这里看似有五个人,但脚步声却只有三道。
因为半青和另外两个侍女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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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完全重叠在一起的。可在路过某个路口的时候,整齐的脚步声忽然漏了一拍,出现了错落的第四道。
栗一往前看,觉得半青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下而已。
单调的脚步声很快又重叠起来。
她们把栗一和杏花送回了原本的房间,里面仍然布置的舒适华美,甚至提前点好了灯,和前两晚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这一次进去了,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们去夫人那里,我在这里就好了。”
半青说。
那两个侍女应了一声,迈着同样的脚步声很快离开了。
半青站在门外注视着她们,明明已经大家已经撕破脸,可她脸上还是那种甜美而又恭敬的笑容。只是这时候,再明亮的光落在上面,也没办法再驱散那种阴森森的死气。
“半青。”
栗一突然喊了她一声。
半青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到了栗一的脸上,甚至语气还是恭敬的:“栗姑娘有什么吩咐?”
说实话,这比突然变脸还要吓人。
杏花抽泣一声。
“伸手。”栗一命令道。
半青停顿了很久,就像是白天在小楼里那样,她终于还是很慢很慢的抬手,伸到栗一面前,掌心朝上摊开。
“栗姑娘有什么吩咐?”她重复了一遍。
栗一没吩咐。
她只是想起了自己腰上的玉佩,和邱天玉看着玉佩时古怪的眼神。
丑丑的玉佩轻轻落在半青掌心,在栗一和杏花的注视下,玉佩忽然泛起微微的光芒。
“啪。”
然后是很轻微的、棉线崩断的响声。
半青的脑袋重重地垂了下去。
形容的吓人一些,就跟颈椎突然被抽走了一样,直接折了下去。
“半青?”
栗一又喊了她一声。
这次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她又推了半青一下,对方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走吧。”
玩家说。
“现在正式开始了。”
杏花觉得自己不太理解一娘的话,但她看得见对方已经开始迈步往前走了,就和之前一样,连忙跟了上去。
“一娘、一娘。”
杏花用气声问道,“你记得出去的路吗?”
答案是不记得。
但没关系,栗一会读档。
于是杏花就看见栗一仿佛先知先觉一样,遇到的每一个路口、每一个房间,都能果断的选择往哪个方向走或者知道房间可不可以进去。而她们每次进到某个房间,几乎下一瞬就会有府里的下人从前面走过去。
“我们不能让他们带我们出去吗?”话一出口,杏花就知道自己问了个笨问题。
但一娘的语气仍然是平和从容的:“他们不一定是可信的。”
这个府里的确有一些似乎拥有自我的下人存在,但在没办法确认真假的情况下,栗一还是更愿意自己行动。
“哦……”
杏花的声音低下去。
“为什么姑姑会……明明表哥都不怪李小姐呀。”
“没有李小姐。”
栗一再一次读档,这次选择了往右走。
“客栈的房间里没有人,据说从李家跟来的侍卫也从来没见过她。李小姐根本不存在。”
“可是、但是,为什么?”
杏花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突然打结了。
“那两母子一开始就是冲着你来的。”门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栗一屏住呼吸,等到三秒后又一道脚步声离开,才接着说道,“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你会不会同意帮你姑姑?或者早就答应多住几天?只要你答应他们留下,那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杏花还想问为什么,但忽然发现她们的方向好像不是往外面走的。
“一娘。”
她小声问道。
“我们不是在逃跑吗?”
“嗯,那个等会儿再说。”一娘的语气就像是在哄孩子,“我们先确认一下她们的目的。”
——不要在这种时候哄我啦!
杏花真的要哭出来了。
但她们已经站在了一扇紧闭的门外。
这扇门和别的门都不一样,里面没有点灯,黑暗浓的像是要把任何进去的人吞掉。
栗一伸出手。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做。”
有些熟悉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邱天玉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已经换掉了那身新郎官的衣服,但仍穿着一身红色,脸上而没有了那种热情的笑。或者说,无论谁顶着肿得那样高、又那样显眼的掌痕在外行走,恐怕都没办法笑出来吧?
“哦。”
栗一推开了门。
18.十六岁之十七
粘稠的黑暗从门内流淌出来,但一阵幽寒的冷风散去,栗一额前发丝微动,出现在已经适应黑暗的视野里的,确实只是一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书房。
家具桌柜静静立在那里,像是伏卧以待猎物的野兽。
少女走了进去。
邱天玉冷眼瞧她轻快的步伐,那轻车熟路的、视夜色如无物的姿态,简直和不久前在偌大的宅邸里寻路时的从容相差无几,似乎这间书房的每一寸土地都早早被她摸透了。她没有任何迟疑地走向最里面,简单张望了一下,便伸手去碰嵌在墙面上的、一盏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烛台。
“咔。”
烛台转动。
“你是怎么做到的?”邱天玉发问的声音很轻,但此刻在场的三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明明只是一个凡人。”
“哈。”
他得到的回应是一记响亮的嗤笑。
少女回头看他一眼,面容被黑暗隐去了,身姿亦是模糊的,可是就在这样的情境中,却莫名出现了一点他无法理解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种姿态平日隐藏在寡淡的面容与沉静的神色下,唯有外在的眉眼被彻底遮掩,观者才能隐隐察觉到一丝傲慢的痕迹。
只短短一瞬,墙面发出粗粝而沉重的摩擦声,以不像是人力机关可导致的变化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幽暗的通道来。
通道狭窄,只是往下延伸,弥漫着某种冷而腥的、极厚重的锈气。栗一坦然地往走进去,杏花和邱天玉跟上,三个人顺着楼梯往下,不一会儿,便看见尽头一簇幽幽火光。
待她们踏上青石砖地,视野豁然开朗——
好标准的邪修密室。
栗一想。
标准到简直令人有点失望了。
建模很粗糙的石室里靠墙有破旧的书架,书架上是拥挤的竹简书册;歪歪斜斜的桌子,上面是干涸的砚台、秃了半边的毛笔。石室里面很暗,只有墙上插着两三支可有可无的火把,昏暗的火光摇摇晃晃,把石室里面的所有影子拉长了,扭曲的投射在同样粗糙不平的墙壁上。
而石室中间用碎石垫高了一些,铺出一个圆形,深深地刻出奇怪的弯曲的线条,然后,又在这上面放了两张血迹斑斑的石台。
栗一信步走过去。
她扫过石台上暗褐色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有人泼了一桶水上去一样的古旧污渍,控制着没有上手摸一摸。
“你们准备在这里对杏花夺舍?”她问。
被点到名的杏花发出一声惊讶又恐惧的呜咽,恨不得把自己粘到栗一背上去。
而邱天玉看起来竟然很平静,他走到栗一身边,摸了摸上面的污渍,甚至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问道:“你猜到了?”
栗一的目光扫过邱天玉搭在石台上的手。
虽然角度问题看不太清楚,但掌心似乎有一块灼伤后的焦黑痕迹,在肤色的对比下,就算光线不怎么好,看起来也很显眼。
“太明显了。”她说。
邱天玉那种白到令人一下子就会注意到的肤色,本来就有种这个人随时要暴毙的美感。可能是为了想映衬一下脸上的血色吧,他还总是穿一身鲜亮的红衣服,就显得更加命不久矣了。
套路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刚才杏花答应假装李小姐跟邱天玉成亲,那么杏花的姑姑肯定又有理由让她多留几天。不管真相如何,反正她留下了、又拜堂了,在外人来看就是嫁过来了。
可怜的邱少爷成亲没几天就一病不起、入土为安,于是嫁过来的杏花自然就继承了家产,留在广丰。
至于村长那里嘛,让三叔传话回去也好、寄信也好,或者就杏花自己回去一趟。就说她一开始只是觉得表哥有些可怜想帮一帮他,但没想到短短几天两人竟然心生情意、干脆假戏真做,只是没想到自己命苦,表哥竟然这么迅速的死了。不过姑姑待她很好,她愿意留在镇上侍奉姑姑。再然后杏花就不回村子里了——
要怎么说都好,反正就是那样的情况。
“你要动手了么?”
栗一若有所思地询问道。
“不。”
邱天玉摇了摇头,语气很平淡、很真诚。
“我准备放你们走。”
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栗一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但这次邱天玉没有回答。
他只是注视了栗一片刻,淡淡的笑了一下。
总之,她们开始往回走。
她们逃跑的计划似乎很顺利、很平静。虽然刚开始很害怕,但现在杏花已经镇定了许多,紧跟在栗一身后、忍不住跟她咬耳朵。
“一娘,真的要相信他吗?”她用气声说道,“我总觉得他好可疑……”
这点距离,这样的音量,虽然已经很努力小声了,但对不是凡人的邱天玉来说,大概和当着他的面大声说没什么区别。
他动了动,似乎想回头,但还是忍住了。
“嗯——”
栗一摸了摸她的头发。
“没事的。”
当然不会有事。重新回到地面,死寂的黑暗仍然笼罩着书房,和她们下去时比较,这里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一个人。
或者,并不算是人。
半青伫立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们。
“别怕!”
在杏花尖叫出声之前,邱天玉连忙转过身,语气迅速而简洁地向她们解释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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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青是我的东西。”
“东西?”
栗一挑出关键词。
她看了半青一眼,又转过头去看邱天玉。栗一看他的眼神其实很平静,但邱天玉犹豫了一会儿,才放低声音、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说道:
“半青是……傀儡。”
“她不是姑姑的侍女吗?”杏花呆呆的问。
“我瞒着母亲将她重新炼化了。”邱天玉的声音更低了。他欲言又止,似乎很担心栗一接着问下去,但栗一半点都没察觉到他的为难,看着一动不动的半青,面不改色的问道:“难道夫人不会发现吗?”
很怪很怪。
这种毫无理由的投诚,邱天玉的速度简直像是要混进来做间谍。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趁这个机会多问两句情报好了。
“母亲不会发现的。”邱天玉平平的说道。
栗一没放过他,径直问道:“因为你不是真正的邱天玉?”
“我是——!”
他停了一下,脸色越发煞白。
“你听过那些传言了?”
栗一不置可否。
如果只需要从邱府逃出去的话,有没有邱天玉都无所谓。但他看起来一副很想跟着她们的样子,而且——
万一杏花的姑姑追上来了呢?
她和杏花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需要一个打手的。
“先走。”
短暂的沉默后,邱天玉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路上和你说。”
前院的客人已经散了,但仍有下人在忙碌。
邱天玉带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隐匿在黑暗中、鲜有人知的小路。
凡人。凡人。这黑暗中的一切,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同凡人是没有联系的。凡人的世界有临尘的仙人行走于世间,降妖除魔、救人于水火。但对凡人而言,仙人仍遥远的仿佛纸上的传说,甚至不如山林间可能偶遇的妖怪更亲近。
而仙人们口中的邪,就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杏花的姑姑在很小的时候,在山上捡到过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她看完了,记下了,又悄悄烧掉了,谁也没告诉,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看过这一本书。
后来她嫁到镇上,生了儿子。没几年,被丈夫宠得无法无天的儿子头破血流、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来。有时候意外比蓄意的行为对人造成更大的伤害。没有人敢抬头看夫人通红的眼睛。所有人都说没救了,大夫们摇着头离开了邱家。
这不行啊。
这怎么行呢?
邱老爷老了,已经不可能再给她一个孩子了。
所以邱天玉必须活下来。
——她分了一半的魂魄给自己的儿子。
19.十六岁之十八
“所以你活下来了。”栗一道。
“所以我活下来了。”邱天玉平铺直叙,“我的母亲救了我。”
他说话时一直看着栗一,想看清黑暗中她的表情。但少女脸上只有短短一瞬的若有思索,很快她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忽然笑了。
“我想到了……一些人。”
她呓语似的说道,轻轻把话题掠过了。
“请继续吧。”
也许是死而复生使得灵魂有了不一样的经历,又或者只是母亲的那一半魂魄带来了更好的蜕变,总之邱天玉褪去溺爱中生出的胡作非为的恶劣性情,开始懂事了。
他变得勤奋善良、积极开朗、好学向上。人们开始夸他,觉得这一次生死徘徊令邱少爷开窍了,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不高兴。
“那不是我儿子。”他几次听到父母的争执,“那是妖魔、是妖魔附在了我儿子身上!”从没有关紧的门缝往里看,邱老爷眼睛猩红,那种狰狞而愤怒的神情,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把默默垂泪的年轻妻子它吞吃殆尽。
但邱老爷只有这一个孩子。他已经生不出第二个孩子了。
他年轻的妻子哀哀哭泣,泪水扰乱了邱老爷清醒的神智:也许儿子真的只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趟,懂事了呢?
但这种残酷的清醒只持续了短短几年,随着邱天玉渐渐长大,或许是因为魂魄的关系、长相中属于邱老爷的那一部分几乎被完全剥离。邱老爷再一次焦虑起来,这一次他怀疑的目光不仅落在儿子身上,亦落在妻子的身上。
他发觉儿子和妻子越发相似了,那种相似似乎已经超出了血脉相连所能创造的极限。
妻子的泪水失去了用处,没能再次安抚丈夫内心的恐惧。邱老爷开始命人去寻找那些行走于凡界的仙人,然后——
他就去世了。
邱老爷本就到了这个年纪了,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于是出门游学的邱天玉回到家中,面对的便是满眼的白、父亲的尸体,以及母亲死水般的眼眸。
“你的母亲救了你。而你的父亲怀疑你的身体里藏着不知名的东西。”
栗一悠悠说道。
几个人的脚步声错落,她的声音听起来亦空灵如夜风拂过耳畔。
“而这么多年后,你的最终的选择是背叛母亲。”
“有时候……我的确会怀疑我还是不是我。”邱天玉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父亲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无论如何,邱老爷去世了,邱天玉继承了家产。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他无法违抗母亲的任何要求。就算两人在一些事情上有分歧,最后妥协的一定会是自己。
那并非是出自孝道,或者畏惧别人的目光,而是真正意义上的——
无法反抗。
“就像……你不能拒绝自己。”
邱天玉的用词很暧昧,又或者他也不明白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但事情发展到最后就是这样子,死而复生是有期限的,邱天玉大限将至,于是他的母亲决定贡献自己哥哥的女儿,来换自己早已死去的儿子的命。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你会伤心吧。”
小路似乎快到尽头了。
在看见前方隐约的光线时,邱天玉这么说道,声音低低的,简直柔肠百转。
栗一眨了下眼睛。
哦。
感情牌。
她颇感无趣地在心里打了个差评。
栗一不作回应,邱天玉也不说话,像是觉得说出来就好了。倒是全程沉默听完的杏花忽然探出头来,嗫嚅的语气也无法遮掩那种大惊失色的情绪:“不行啊!”
她说:“一娘已经嫁人了。”
邱天玉:“……”
他的脸色切实地难看了一瞬。
但没人看见。
前方隐约的光芒逐渐清晰,似乎是一盏浮在空中的灯笼。栗一往前看了一会儿,脚步忽然一停:“如果你成功逃出去了,你想做什么?”
“可能到处走走看看吧。”
邱天玉苦笑一声。
“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
栗一不置可否。
不过她稍稍放慢了脚步,拉着杏花落后了邱天玉大概半个身位。越靠近这条路尽头,便越能将那道隐约的光芒看得更清楚。
那确实是一盏灯笼。
一盏正被人提在手中的灯笼。
邱天玉的脚步停住了,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再没有力气迈出下一步。
半青也停下了。
正如刚才在房间门外一样,脖子折下去,仿佛拉扯傀儡的线忽然被利刃截断了。
“哦豁。”栗一说。
在那盏灯笼的光芒后面,藏着一张含笑的美人面庞。
她竟然还是笑着的。
一点朦胧的灯光落在那张脸上,如繁星点亮了那双盈盈春水般的眼眸,她并不言语,却令人觉得已诉尽千言。
“……真奇怪。”
杏花的姑姑轻声说道。
“你们想出去玩的话,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栗一非常不客气地把邱天玉挡在了前面,她现在开始思考自己怎么过这个本了。
如果要她自己上去开怪,显然不可能,因为她目前还只是个很脆很弱的凡人。
至于说金手指,在不氪金开挂的情况下,似乎就只有腰饰装备位的那个玉佩了。
不过这个东西虽然导致半青断线了一下,但她还是不知道怎么用啊。
——那没办法了。
最前面的邱天玉已经本能地低下了头,摆出一副温顺的听话的儿子的姿态来。他脸颊上的掌痕还在一阵一阵的胀痛,滚烫的温度仿佛在直指他内心的畏惧。
“你快要死了。”
但身后传来少女轻轻的声音。
她说话的语调很平静、从容,听起来不过是在陈述某个事实。
“你需要得到一具和你血脉相连的身体,但不可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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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
“抬起头,看看前面那个人。”
“——不是很完美吗?”
邱天玉猛地回过头。
少女安静、从容的朝他微笑。但或许是夜色太浓稠,又或者光芒隐身于另一侧,她眼睛里浮现些微令人气恼的挑衅来。
“你不敢么?”栗一轻声问。
邱天玉没说话。
但原本断线了半青代替他做出了选择。
在杏花的姑姑抬起手的一瞬间,栗一相当之敏锐的抱着杏花就地一滚,藏到最近的遮挡物后面,可能是石头、花丛,反正都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都可以。
几乎是在她们藏好的下一秒,栗一站的位置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响声。
杏花揪着栗一的衣袖一动不敢动。
四周陡然刮起剧烈的风、树木枝叶被吹的簌簌响,从枝头落下的叶子席卷而起时简直像是刚磨好的刀。
女性的笑声、男人的低语,在风声中,夜色时不时会被颜色妖异的光芒照亮。
不知道外面会不会有人看到这些光效,不过栗一倒是趁机看清了躲藏的地方。
是一处用假山石、矮树丛组合成的造景。
这不太对。
脸颊被风刮的有点痛,她凝重地想道:这个距离对玩家而言还是有点危险了。
……可能邱天玉不算好牌。
栗一琢磨着,没忘记帮在自己怀里的杏花捂住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停了,再没有法术的光芒亮起。又过了片刻,连空气都沉沉仿佛凝固,死寂中只有属于男性的、细微的呻吟。
“别动。”
叮嘱好杏花,栗一又存好档,才探出头。
不出所料,一片狼藉。
原本被杏花姑姑带来的灯笼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现在只有月光隐隐照耀大地,依稀可见地上躺着三个人,但能动的只有一个。
不出所料,是邱天玉。
他腹部似乎破了一个大洞,他捂着伤口,隐约可见衣料濡湿的一大片暗色痕迹。
“我赢了。”他似乎笑了一声,透着奄奄一息的死气,“但母亲的躯壳也没办法用了。”
“真抱歉。”
栗一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说道。
“要怎么才能救你呢?”
邱天玉没说话。
他似乎有些犹豫、像是在斟酌着什么,目光久久地落在栗一脸上。
“请说吧。”
“……你的玉佩。”邱天玉的声音低不可闻。
“什么?”
栗一把耳朵凑过去。
“你的玉佩。”邱天玉缓了口气,稍微加快了一点语速,“里面有非常磅礴的灵气……”
“如果你愿意把玉佩借给我,也许能救我一命。”
“……”
栗一忽然笑了。
她直起身,往后退了一小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玩家叹了口气。
20.十六岁之十九
没意思。
玩家苛刻地给予了评价。
她还以为后面会有什么牵动主线的惊天大阴谋呢,结果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个玉佩。
虽未言语,但那种蔑然的失望已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少女再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何等傲慢的轻视,几乎刺到人心里去。
——明明是个凡人。
不过是个凡人!邱天玉想,她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恐惧?遇到要伤她抢她的人,她不该立刻就俯身诚惶诚恐的求饶吗?
这种陡然尖锐起来的愤怒引起一阵响动,原本安静的倒在地上、似乎坏掉了的半青竟然缓缓爬了起来,她有些僵硬地抬起头,眼睛看向栗一。
在傀儡朝自己冲来之时,栗一还分出心神关注了一下杏花姑姑。
她没动。
倒在那里全无声息。
看来刚才那一场母子决裂也不全是作戏。
栗一这才抬眼看向半青。
如果想邱天玉所想的那样,栗一不过凡人,面对他的怒火应该毫无反抗之力才对。然而当事情发生时,展开却是半青朝栗一袭去、在半尺开外被一道陡然亮起的柔和光幕挡了下来。
邱天玉没说话。
他的神色尽管有些难看,却瞧不见半点意外。
如果不是因为猜到了这个……
他岂会大费周章地演这一出戏来向栗一讨要玉佩。
那道光幕看起来犹如烛灯般的温柔和煦、毫无杀伤力,然而在凡人所无法感知的视界里,磅礴如广阔大海的灵力充斥着深冬似的森寒杀机。凛冽的气息将半青试图探过来的手臂绞成破碎而不见血腥的零件,落下时又如被灼烧后的纸片,化作青灰色的烟气。
栗一、栗一只觉得眼睛痛……
玉佩在发光。
她想查看装备,但玉佩的详情介绍一直忽闪忽闪的,字也变来变去。栗一全神贯注,废了好大劲才匆匆把变幻的文字扫了一遍。
[黯淡的玉佩][灰色]你在河边捡到的玉佩,穗子已经被水流打散。因为看起来太像石头,不值什么钱,所以没人和你争。
[蕴灵佩][金色]粗糙的阵法、磅礴的灵力,你无需畏惧,任何想试图伤害你的东西都将被绞杀。曾有魂魄寄居于其中,但他找到了更好的■■,于是离开了。
“嗡——”
玉佩发出了悠长而轻微蜂鸣。
光幕又亮了一些,半青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响声,即使半个身子都已经化作了飞灰,仍执着地往前行。邱天玉似乎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光落在他脸上,将那张脸上的神色照得阴晴不定。
“我并不想伤你。”他的语气骤然柔和下来。
邱天玉缓步往前,站到半青身边。他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将手伸出来,伸进光幕里:“你看——”
微光盈盈而过、灰烬纷飞,他的手毫发无损。
“我只是想要玉佩而已。”
“真的?”
“自然。”
“我不信。”栗一的回答简洁明了。
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和理由来和平要走或者借走这块玉佩,最后却选择了最愚蠢的演一场戏来骗走。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只能说明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根本没想过走正道。
邱天玉深吸一口气。
他往前伸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握拳、但又克制住了。被灼伤的刺痛尖锐地掠过,傀儡破损的躯壳代替他分走了一部分伤害,却也只是一部分而已。皮肤之下的血肉骨骼正在悄无声息地溶解,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还是完好无损的。
“一、什……?”
手指无法再往前了。
毁掉半边身体也无所谓,只要拿到那个玉佩,修复皮囊不过微末功夫。更何况杏花还毫发无损的在那里呢,拿到玉佩,这两个小丫头是生是死,不过自己一句话罢了。
邱天玉是这么想的。
但他忽然动不了了。
制住他的灵气如望不见尽头的水、是绵延不断的雨,和那带来刺痛的、小心隐藏在光幕之下的阴冷气息又不一样了。
可什么也没有、不不,凝神细看——
他徒劳向栗一伸出的指尖前端,似乎有一片花瓣。
一片淡粉色的、边缘甚至已经泛着陈旧的暗黄色、微微向内蜷缩的花瓣。
年轻人看见鬼似地瞪大了眼睛,然而被他注视着的栗一只觉得莫名其妙。她正准备读档重新过本,见邱天玉这样奇怪的神情,不由得停下操作,做好见鬼的心理准备,缓缓转过头——
冷不防撞进一把冰凉的、呃,头发?
有人自她身后弯下腰,长长的、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宛若一道幕帘遮住了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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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是哪里惹来的脏东西?”
楚无定问。
他微微垂下眼,掩去雾蒙蒙的眸子,唇边犹带一点淡淡的笑。
夜色仿佛都褪去了一瞬。
少女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在确认什么,片刻后才移开了视线。楚无定轻轻地呵了一声,略过这个话题,说道:“瓶子里的花谢了。”
栗一:“……”
栗一:“……不可能。”
她才出门第三天而已,什么花三天就谢!
楚无定不说话了,他微微皱起眉,指尖轻轻搭在栗一的肩上,站直了身体。
当青年模样的修仙者望向前方时,便又是另外一种神情了。
他的眼睛里充斥着灰蒙蒙的阴霾,目光空茫茫找不到落点,无论什么人都能得到此人是个瞎子的答案。楚无定没有笑,亦看不见怒色,甚至于称不上淡漠,他的神情只是平静的,像深山中一汪已沉寂许久的潭水。
“有伤到哪里么?”
栗一看不见楚无定的神情,只能听见他温和的询问。
"没有。"
她实话实说。
如果楚无定没有突然出现的话,她现在应该已经读档回到刚从村子里出发的时候,准备要重新过一遍这个副本了。
……不过在没有武力值的情况下要怎么过,还是得再斟酌一下。
栗一觉得线索应该就在书房的密室里面。
但她没有思考太久,因为楚无定忽然点了点头。
“好。”他说。
话音未落,忽然有一阵微凉的夜风带着湿气,轻盈柔和地拂过了栗一的发梢。
邱天玉是想尖叫的。
但夹杂着水汽的风更早一步的堵住了他想要张开的嘴。
他几乎将眼睛瞪出眼眶,甚至想将哀求的视线投向栗一。可已经被血色模糊了地视野里,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伸出手,轻巧地捏着少女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转向了自己。
“你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他轻声说。
“……”
栗一没说话。
仗着楚无定看不见,玩家眼睛里的困惑几乎要漫出来了。
——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想。
楚无定很快又轻柔地微笑起来。
“下次要告诉我。”
他说。
21.十六岁之二十
灰白的烟气在夜色中袅袅散去,似乎察觉到危险已经消失,玉佩的光芒也渐渐黯淡。
光幕消失了。
和煦的微光随之散去,深沉的夜色重新笼罩在道路的这一处,视野跟着模糊了起来。栗一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楚无定的脸,发现这种只勉强看见轮廓的视野完全无损对方的美貌,反而有种此人简直是闪闪发亮的错觉。
……大概是错觉吧。
栗一琢磨着,不过也不排除这人真的在发光的可能。
毕竟是有修为的修真者嘛,和凡人不同,在晚上身体会亮起一点微光也很正常。
停止思维继续发散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楚无定用轻柔平缓的语调提了什么要求。
“好的。”
少女用那种从容的语气回答道。
不像敷衍。
但也不像是认真的。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是是那种你提出来了我就答应,答应之后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的轻慢态度。
原本只是轻轻托着她下巴的手指停住了,楚无定似乎哼了一声,有些不高兴地稍微用了点力捏了两下,然后松开了手。
“你……”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才开口,就被打断了。
杏花冲过来的气势简直像是一枚炮弹,干脆利落地挤开他、飞扑到栗一怀里,然后大声哭了起来。
像是偷偷排练了无数次一样,只能用一气呵成来评价。
“呜哇——”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姑姑和表哥也是,半青也是,那个来救命的姓楚的也是。今天晚上看到的所有人,除了一娘外,都好可怕!
“好了好了。”
她一哭,栗一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引走了。
她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又想给杏花擦擦眼泪,可惜对方只是一味地抱紧她。
栗一深吸一口气,觉得腰都快被勒断了。
但事已至此,这个副本姑且算是通关了。应该吧。玩家闲闲地想了大概几秒钟,转眼便把这件事抛开了。开放世界的游戏就是这样的,只要没有卡在游戏的某个地方动不了,那这个游戏就还可以接着玩下去。
姑且把杏花哄到肯从自己怀里出来了,栗一牵着擦完眼泪、身体还在习惯性抽噎的小姑娘往回走。
楚无定在原地没动。
但少女走出去两步,又驻足,忽而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
楚无定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夜晚的时间已然过半。这下前面别说客人,大多数下人都各自回房去了,只还有不幸负责拆掉各处披挂的彩绸饰品的人还在忙。
“管家。”
栗一叫住正打着哈欠在指挥的人。
她微笑道:
“能借一步说话吗?”
管家回过头看到她们,整个人停滞片刻,似乎确定了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很好。
看来是知情人。
和半青不一样,管家明显是有自己的思想的。而这种能让自己成功保留神智的知情人,一向清楚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的。
“半青死了。”
“邱少爷死了。”
“你们夫人也没了。”
栗一只说了三句话,不到二十个字。管家当场推金山倒玉柱跪伏在地,流畅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什么都没干!都是夫人逼我的!”
好的。
现在副本开始结算了。
邱府里面共有管家一人、小厮二十人、侍女二十人、护院十人,又有园丁三人和厨子六人,共六十人。大部分下人都对邱天玉和他母亲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其中贴身伺候夫人少爷的侍女四人、小厮四人不幸被这对母子制成了傀儡。
“完全没救了?”栗一问楚无定。
除了半青以外的七个傀儡都被管家带了过来。没了控制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就像木偶被剪断了牵引的线,垂着脑袋站在那里。
“还有一点残魂。”楚无定没有正面回答。
意思就是没救了。
“可惜。”栗一叹气,“我还挺喜欢半青的。”
人口算完,就轮到财产了,邱府的资产实在不少。至少在镇上来说,非常之多。
总结一下,就是金银珠宝、房契地契、农田商铺。
花费了一些时间清点完毕,管家没敢隐瞒,全都如实汇报了上去。说完之后他抬头试图看看栗一的表情,却发现少女神情淡淡,甚至有些兴致缺缺地望向远方,一副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明明他报单子的时候,旁边夫人侄女的惊叹声就没停过!
“……说完了?”
下面静了好一会儿,栗一才回过神来,她想了想:“邱家这边应该没有能继承的族人了吧?”
“没有了。”
管家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是真的没有还是假的没有,栗一压根没问,她捏了捏杏花的脸颊,笑吟吟地说道:
“那这些就都是你的了哦。”
“我的?”
小姑娘睁大哭得通红的眼睛,慢了半拍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浮现就被困惑取代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询问道:
“——那一娘你呢?”
回答她的是栗一没什么波澜的平静笑容。
[栗一获得了50金]
[栗一获得了100银]
没了。
邱家堆积成山的财产,玩家能获得的只有这么多。
为了限制玩家在凡界乐不思蜀、不走主线,避免他们沉迷当凡界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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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系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理解了。
完全理解了。
那个抱怨凡界逗留三年就直接速通的帖子完全是合理的,玩家看完自己的奖励,当场给官方写了一封投诉信。
(玩家当然需要能当凡界小皇帝的自由!)
结算完邱家明面上的财产,该去密室结算暗面的东西了。
楚无定在密室里。
实际上,虽然刚才他陪着栗一从后面走到前面,但管家压根就没看见楚无定的身影。清点明面财产的时候,他也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那些傀儡,回答了栗一的问题,又得出全是粗制滥造的结论以后就径直离开了。
修仙者视凡界的事物如林间风,是懒得正眼一顾的。
但密室里的东西似乎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的修真器物。至少栗一重新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被清理了。
字面意义上的清理。
那些书架、桌子、石台、陈旧的书册,全部和原本的斑斑血迹变成了风吹就会散的粉末。
墙壁上的烛台已经灭了,但另有看不清源头的光芒照亮了此处。明亮的光线驱散了那种阴森森的氛围,使得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地下石室。
而楚无定身处其间,有些厌烦地拧起眉。
但他很快听见了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自己。不过这间地下室不算大,所以只是短短几息,对方便驻足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找到什么吗?”
少女询问。
“不过一些无用之物。”
他回答。
分割魂魄、寄宿在有血脉联系的躯壳里,以得所谓长生。然而就算侥幸成功,死去的躯壳不过勉强活上十几二十年,便又需要一具新的身体。
残缺又劣质粗糙的邪术,辅以凡界稀薄的灵气,只能说是一场灾难。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啊……”
然而他的回答,却让少女似乎有些沮丧。
“一娘想要什么吗?”楚无定问。
栗一不假思索道:“秘籍和法宝之类的吧。”
“但。”
楚无定似乎被逗笑了,语调越发轻柔。
“一娘只是凡人。”
凡人。
原本只是用来描述对方的词语,在说出口的瞬间,不知为何,仿佛沉沉地砸了胸口一下。
某种长远的、很久以后才忽然意识到的、……隐隐作痛的沉郁,在此刻涌了上来。
楚无定朝前方伸出手。
修长而冰冷的、仿佛由冰雪堆砌玉石雕琢的手指舒展,掌心朝上摊开,这种姿势往往是在向他人索要着什么。
但是——
“一娘。”
他说。
“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22.十六岁之二十一
楚无定的礼物是什么,栗一暂时还不知道。
她问的时候,青年只是柔和的微微一笑,说回去之后告诉她。栗一怀疑他根本就是一时兴起说出口,其实还没想到要送什么东西。
夜晚终于过去。
天亮的时候,邱府的故事便像翻书一样揭过了旧的一页,又从黑暗中回到了阳光下。鸡鸣过二三声,一无所知的下人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疲惫地穿衣洗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昨夜的混乱在花园里留下了不小的痕迹,栗一本来没想管,但还是带管家去看了一眼。
然而管家倒吸一口冷气,擦着头上的冷汗,当场就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一定会处理干净的。
现在看来他处理的确实很干净。
至少园丁早上打扫花园的时候表情还是挺正常的。
主人家去世的消息还是个秘密,至于能瞒住多久,那就是管家的事了。尽管一夜都没睡,他还能顶着深深的黑眼圈,神色如常地命令厨房为两人送来早餐。
很丰盛。
或者说,比前两天更丰盛。
不知道是不是掐好了时间,两人才吃完,那边管家就快步走进来,说三叔正门口等她们。大概是怕栗一责问,管家立刻又补充:“三老爷说什么都不肯进府来坐一坐,只肯在门外等二位姑娘出去。”
现在叫人家三老爷了。
“欸——”杏花有些困惑,“三叔不是今天还要办事吗?”
管家不知她们的行程,只能束手站在一旁。
“可能是事情办完了吧。”
栗一说。
其实应该是三叔听说了李小姐逃婚的事,不放心她们再留一天,所以匆匆赶来的吧。
杏花也没有多想,反正一娘这么说了,应该就是这样吧。
于是小姑娘立刻欢呼起来:
“回家咯!”
她看起来真的是受够了、一点都不想再待下去,一听能走就迫不及待地拉起栗一起身。
“走走走,我们去换衣服!”
栗一走了半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后看看。结果只有花厅里的摆设,没看到想看到的那个人。
“你怎么回去?”她问了一句。
才迈开步子的杏花表情顿时垮了下来,有些不情愿的哼唧了两声。显而易见,就算是救命之恩也没办法让她稍微喜欢楚无定那么一丁点儿。
而管家吃惊地抬抬眼,不知道栗一在和谁说话。
“我和你们一起。”
楚无定回答。
他出声之后,管家忽然就能看到他了。
花厅里毫无征兆地多出一位青年模样的人,但无论是栗一还是杏花都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就仿佛仿佛他一直在这里。
管家脸上的表情顿时又变成了忌讳莫深,他没说话,只是重新将脑袋埋了下去。
日头升到半空,空气暖和起来。
三叔表情臭臭地等在邱府门外,这次守门的小厮态度可好了不少,赶着送水送点心,又热情洋溢地请他到门房班子里坐坐。
但三叔一概不理,绷着脸,直到看见栗一和杏花走出来,脸上才浮现一点笑。
不过这点笑意也没能维持多久,因为紧跟着楚无定就走了出来。青年仍穿着那件村长给他的细布衣裳,长发垂散下来,看起来宛若仙人临尘。
……不对。
可能人家确实是个临凡的仙人。
没想到本该在村子里的病人突然出现自己面前,三叔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不过村子里边的事村长从来不瞒着他,甚至就是三叔自己带人把对方从溪水里搬回去的。非常清楚对方并不是凡人,出现在这里必然又原因,所以三叔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问题都没问,整个人在僵硬了几秒之后就迅速地冷静下来。
不过,其实问题并不在楚无定的突然出现。
要说明的是,栗一她们来的时候是坐三叔的驴车。现在要回村里,交通工具自然也还是这个。
倒不是说上面没办法再加一个楚无定。
杏花倒是很想这么说。
但是——
没有但是。
楚无定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神色平静地坐了上去。
甚至向三叔道了声谢。
三叔:“…………”
这个平时在村子里很有威信的中年男人,看起来真的非常不安。
当然、当然。
谁都知道楚无定看不见。
但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的,谁敢真的把他当瞎子?
栗一就敢。
楚无定上去的时候她还扶了对方一把呢。
——真的很贴心了。
虽然受到了惊吓,但三叔对邱府的态度依旧很不好,看也没看在旁边的管家一眼,也没问一句昨天的情况,自顾自地驱使着驴车离开了这个地方。
和来时一样,如果要去城门口,难免要从镇上最热闹的区域穿过。驴车在镇上很常见,但这次行人投来的目光比几天前翻了几倍。
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楚无定。
行人们与驴车擦肩而过,余光接收到了青年的眉眼,但大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等他们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样一张少见的面容,便很难忍住回过头再看一眼。
这么多过度集中的目光简直有些炽热了,三叔战战兢兢地加快了驴子跑起来的速度,生怕楚无定不高兴。
但楚无定其实还好,只是微微侧过脸,偏向了栗一的方向。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而栗一在专心收集路人的声音。
左边有人在指天发誓,说自己半夜走错路到邱府后门,隔着院墙看到里面竟然有东西在发光,而且是看起来就非常不详的绿光。
“真的!是真的!”
路人非常努力地在为自己辩解。
“我没有醉!”
可惜听众并不以为意,只是一味地嘲笑他。
“胡言乱语,就算邱府的东西在发光,也只会是红光金光,怎么可能会是绿光!”
而右边的人则是在谈论邱府昨日的婚宴。
这也是最多的声音。
他们往往先感叹一阵邱府如何如何看重未过门的少夫人,再流着口水回忆一阵邱府流水席的美味菜肴,最后再叹息一阵那个不知好歹、竟然临时逃婚的李小姐。
“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他们义愤填膺的斥责道。
没有人知道邱家的变故。
而见证了变故的几个人,正伴随着毛驴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离开了镇子。
回到村子已经很晚了。
但村口仍然有人提着一盏灯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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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渐渐靠近,在灯笼微弱却稳定光芒之后,是池父在夜风中有些瑟瑟的身影。
“一娘!”他有些惊喜地出声。
“阿爹!”
栗一也叫他。
池父拎着灯笼,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就伸出手将栗一从驴车上面扶了下来。
“三哥,多谢你了。”
简短的道完谢,池父便领着栗一回家去。池母早已经在家里准备好了一桌子菜,见他们两个回来,又将有些冷了的菜热了一遍。
灶房里烧起火,暖暖的。转眼又有饭香。
池母又热了壶酒,打了满满一碗米饭,端着菜催着栗一坐下来吃东西填肚子。
“下午邮差送来三哥的口音信,说你们今日便回来。”
池父在旁边给自己倒了一碗有些浑浊的米酒,池母不停往栗一碗里夹着热菜,有些关切的问道:“是在镇上玩的不开心吗?”
他们没问邱府的事。
可能是三叔的口信里没说吧。
栗一摇摇头。
“玩的很开心。”她说,“只是出了点意外。”
而村长家里,杏花已经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竹筒倒豆子般把那些意外全部告诉自己阿爹了。
三叔把她和楚无定一齐送回来。村长虽然没有到村口去等着,但也在家里守着没睡,一听到驴车的动静就急忙从家里出来。
池父匆匆忙忙,没心思往驴车上面看,也就没注意到楚无定。而在村长家这,楚无定是和杏花一齐下来的,村长就算想装没看见也办不到,只能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楚……”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无定神情和煦地朝村长淡淡笑了一笑,又示意似的点点头,便从他身边走过,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杏花哼了一声,才不管他,拉着村长就往屋里走。
村长备好了饭,慈爱地看着女儿狼吞虎咽,正准备问她们俩这几天玩的开不开心,再问问楚无定为什么会和她们在一起,就听到杏花一口气把在镇上的事全部讲了一遍。
在杏花的形容中,邱府简直就是话本里的魔窟,里面是尸山血海。姑姑送来的信就是为了引诱她到家里,然后把自己煮了吃。幸亏一娘聪明又勇敢,两个人这才能成功逃跑。
至于楚无定,那是谁?
村长:“……啊。”
村长望着女儿呆了一会儿,原本想问的问题全部消失了。他变换了好几个坐姿,又沉默了很久,直到杏花放下了碗筷,才忽然询问道:
“你方才说你姑姑的儿子……叫天玉是么?”
“是呀。”
杏花点点头:“这个名字哪里不对吗?”
村长摇了摇头。
“你姑姑那儿的事情我会处理的,你就在家里好好歇一歇。”
他停了一下,又问。
“一娘有没有说邱家的财产要怎么处理?”
“……一娘说全部给我。”
杏花小小声。
“阿爹,我觉得那样肯定不行的,对吧?我不想要……我觉得好可怕。”
村长大声笑起来。
“当然了。”
他慈爱地摸摸杏花的头发。
“吃完了就去睡吧,阿爹出去找三叔和池叔叔,你在家要锁好门。”
23.十六岁之二十二
和杏花比起来,栗一的讲述就显得有些单调了,只有平铺直叙的把事情说出来。
她们见到了杏花的姑姑、见到了杏花的表哥,结果这两个人都是修炼了邪术的坏人、想把她们俩抓住,然后楚无定出现把坏人打倒了……
大概就是这样子。
(总体听起来有点像是一集儿童特摄剧。)
“是这样啊。”
池母停了停,大概想说点什么,但又因为楚无定的身份而不怎么想说,所以神情看起来很别扭。
“不管怎么样,是他及时赶过去,救了一娘和杏花两个。”
池父喝完酒,放缓了语气。
因为儿子失踪的关系,两人对那些仙人的感官其实都很复杂。但你说真的是那些修真者偷偷干的吗?其实谁也没有证据能证明。
可他们真的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是事实。
“我知道。”池母平平的说,她握住栗一的手,勉强笑了一下,“还是要去谢谢人家的。”
“一娘,你常去杏花那里,杏花有没有提到过那个人喜欢什么?”
栗一稍微思考了一下。
“花吧。”
她说道。
“有时候我们会摘一些野花放在他房间里。”
池母嗔怪似的看她一眼。
池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一家人用完饭,正要收拾,又听见了几声不轻不重地敲门声。池父有些奇怪地起身到院子里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村长有事找我和三哥。”
他说道。
“我出去一趟,今晚不一定回来。”
于是院门嘎吱一声打开又嘎吱一声关上。池父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回到家来,也不知道和村长他们商量了什么事情,总之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一觉睡到半下午才被池母拍打着喊醒。
至于他被村长叫去商量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从镇上回到村子里,在重新开始日常活动之前,栗一把自己的存档整理了一遍。
存档位一:
初始/捏完脸刚进入游戏
存档位二:
原本是第一次尝试给楚无定送花的存档,但在邱家副本里找路的时候被覆盖了很多次,现在每天固定在早晨起床洗漱后更新。
存档位三:
这个同样是在邱家副本,是栗一尝试唆使邱天玉去夺舍杏花姑姑的时候存的档。
完全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
根本没派上用场。
存档位四:
同样没派上用场的存档,栗一存档的时候是担心邱家母子其实是假打,就等着她们过去查看情况再突然爆起。
……不过这母子俩打得的确是真情实感。
六个存档现在已经用掉了四个。
好。
目标是不启用第五个!
退出存档,栗一捏捏拳头,给自己定了小个目标。
又是一天清晨。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栗一就轻手轻脚地离开家,往山上走,准备去剑仙庙拜拜。
是的。
就算每天都在给楚无定送礼物,她也还是坚持去庙里拜拜。
不过是同时走两条线罢了。
狭小的山路现在闭着眼睛都能分毫不差地往前走了,栗一在晨雾与微风中做完了该做的事,扬起脸在烟气缭绕中仰望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等待、等待……玩家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大概吧。)
今日依旧无收获,栗一习以为常地准备下山,但在拐过一棵大树造成的弯路时,却看到了池父的身影。
他没有沿着山路走,而是突然离开小道,往没有只有寥寥一点痕迹的方向去了。
有情况!
栗一顿时精神一振,火速存档,跟了上去。
——然后就跟丢了。
“……”
没关系,问题不大,她存档了。
再来!
栗一摩拳擦掌。
不过她毕竟只在人力开辟出来的道路上往返,而池父去的方向刚开始还能看见一点砍刀劈开杂草的痕迹,再往里面走,没有人管的树丛灌木和花草野蛮生长,随随便便就有大半个成年人那么高了。
而且这么野生植物的枝干大部分还有刺——!
这边长刺的陌生灌木勾住了栗一的裙摆,那边池父就不见了,只好又读档重来。
憋着气读档了好几次,栗一终于发现了规律。
池父是有备而来,带了开路用的砍刀和锄头。如果没看见对方的身影,那就仔细观察一下周围。地面上不一定能看见脚印,但八成能看到被劈砍过的树丛。
根据规律来走,又读档了几次,栗一终于没再跟丢了。
“阿爹——”
等进到池父中途停下来休息、观察周围环境的时候,栗一略一思索,立刻站了出去。
“一娘?”
池父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跟着我来的?”
“嗯。”栗一无辜地眨眨眼睛,“我想知道阿爹你进山做什么。”
池父:“……”
池父:“你这孩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进到了相当深的山沟里,觉得栗一肯定没办法独自从这里出去,池父只是瞪了她一眼,还是没让她走。
“跟着我,不要乱跑。”
“知道知道。”栗一点头,“我不会乱跑的。”
但可以探索。
她顺手就覆盖了存档位四。
但读档五次,被池父抓回来的那三次就不详细说了,剩下两次栗一往两个方向拓展了地图,但都没有看到特别的地方。
“阿爹,你来山里做什么呀?”
只能直接问了。
池父沉默片刻,望着远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挖兰花。”
“……哦。”
是送给楚无定的谢礼吧?栗一反应过来。
山里的兰花应该长得不错。
原因可能是之前那阵子绵延不断的雨。
反正在找到地方之后,池父沉着地挖出来好几棵兰花。虽然栗一不太懂这些花花草草,但还带着水珠的、翠绿的兰花,不识货的人看着也会觉得它很有精神。
“走,回去了。”
池父分了两株兰花给栗一抱。
两个人收获满满的回家,但栗一被泥土弄脏了衣服,鞋面上也沾了厚厚的一层泥,看起来可以说非常狼狈。
才进家门,池母就凌厉地一眼扫过来。她咬着牙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池父,接着扭过头,揪着栗一的领口去后边清理了。
“等等,我——”
栗一错愕的抗议被无情制止。
等她擦着湿发出来晒干的时候,池父已经把兰花栽到了花盆里。都是漂亮的陶瓦盆,以前从没有在家里见过,应该是池母专门去集上新买的。
几株小一点的,池父搬到栗一的窗台上,而最漂亮、最精神的那株,则是被精心养护起来。
“过两天花长好了,你就送到村长家里去。”
池母给栗一梳头发。
“道谢的时候嘴巴甜一点,不要惹恼了他。不管怎么样,人家毕竟救了你和杏花。”
少女嗯嗯地应着,也不知道记住了没有。
又长又黑的头发握在手里粗粗一大把,池母挽了个漂亮的发髻,下意识地要把剩下的头发全部梳上去,但少女侧过脸朝她笑,眼睛亮闪闪的,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一娘。”
她停顿一下,松开手,拿着梳子的手轻轻按在了少女的肩上。
“梳辫子好不好?”
“啊。”栗一想了想,“还能戴蝴蝶簪子吗?”
“……可以。”
池母的声音不由低下去,她擦了擦眼睛。
“可以的。”
过了几天,兰花长好了,适应了花盆的水土。池父就让栗一搬到村长家里去,再和杏花两个人一起送到楚无定房间。
“我不要——”杏花鼓着脸颊说道。
但栗一只是抱着花盆静静地看她一眼,小姑娘登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丧丧地跟了上去。
“兰花?”
楚无定侧过脸,微笑着拂过兰花叶子。
“是呀是呀。”杏花哼道,“这可是一娘亲自去山上挖的。”
“是么?”
楚无定的笑容微微扩大。
“不是。”相比起来,栗一否认的语气简直有些冷淡了,“是我阿爹挖的,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楚无定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么老实。”他抬起眼,眼睛里灰色的雾气似乎淡了一点,又似乎只是错觉,“不怕我生气么?”
“……哈。”
这人总不至于无聊到这种地步吧?
栗一想。
但她什么也没说。
兰花送到以后,桌上丑丑的泥瓶和里面的野花一起就被杏花收走了。小姑娘头也不回的跑掉,栗一也想走,却冷不丁被楚无定叫住。
他想了想,询问道:“你难道不好奇我准备送你什么东西吗?”
“我问了呀。”
栗一奇怪的说道。
“你不是说回来了再告诉我吗?”
实际上,她们回来好几天了,栗一每天都定时更换野花。但进进出出这么多天,楚无定从来没有提起过,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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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这件事似的。
所以栗一也没多想。
结果楚无定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来。”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桌面。没出现任何光效,只是一阵清风掠过,桌子上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偶。
“这不算什么法器。”
楚无定说。
“但在凡界足够护你无恙。”
栗一走过去,拿起小人偶仔细观察了一下。
人偶只有巴掌大,穿着件长裙,整体没有上色,脸庞圆圆的,眉眼和唇角弯弯的,笑得很可爱。
[人偶护法][紫色]■■■■■送你的礼物,凡人也能使用。如果无法保护你的话,那么它至少可以坚持到制作者的到来。前提是,制作者与你在同在一界面中
“——谢谢。”
楚无定听见少女雀跃的声音。
“我很喜欢。”
这个小人偶被栗一收进装备栏,成为腰间的另一个挂饰,和玉佩刚好一左一右。
说到玉佩,栗一扫了一眼详情,品质果然又变成了灰色。
[黯淡的玉佩][灰色]你在河边捡到的玉佩,穗子已经被水流打散。因为看起来太像石头,不值什么钱,所以没人和你争。
她捏了捏玉佩,决定平时把它收起来,免得占装备位,等下副本了再装备上。
“……你拿着什么?”
楚无定忽然侧过脸,语气微微冷下来。
栗一有些诧异的抬眼望他。
青年半边脸藏在阴影之中,另外半边则沐浴在晨间的微光中,光影分割勾勒出眉眼流畅优雅的线条。楚无定唇角依旧勾着一点弧度,只是神情忽然淡了下来。
这种忽然出现的冷淡并不是针对栗一,而是针对某种威胁。
他朝栗一伸出手。
这下是真的在索要东西了。
栗一犹豫了一下,把玉佩放到他手里。
几乎是落下的一瞬,玉佩便泛起了微微的光。开始是和在邱府里时一样的金光,过了片刻,金色褪色般化作烟气飞散,变成有些暗沉的灰色。
房间里似乎连空气都有一瞬间变得阴冷。
栗一:“——哇。”
好帅。
楚无定皱了皱眉。
玉佩里藏着堪称磅礴的灵气,就算在修真界也称得上是不错的宝物。只是只灵气分明来自邪道,却偏偏要伪装成大气磅礴的正道气息,实在令人觉得古怪。
“欸。”
楚无定忽然觉得掌心沉了沉。
少女凑过来,指尖用力戳了一下玉佩。
指尖微动,明明隔着玉佩,楚无定却觉得自己的掌心仿佛也被少女的指尖戳中。
连带着心口也跟着一颤。
栗一又戳了一下:“这个玉佩对你有用吗?”
“没用。”
楚无定淡淡的回答,准备把玉佩还给她。
“真的吗?”
栗一才不相信。
“我是个凡人,所以我用不了这个东西。”她学着楚无定之前说自己是个凡人时的语气,又添了三分嘲笑,“难道你也用不了么?”
邱天玉都能用呢!
“……”
楚无定停顿了一下。
他当然能用。
这枚玉佩足以令他修复自己受损的灵根,不再需要于凡界再逗留上几十年岁月。
不过这会用去里面大半的灵气。虽然不知道栗一是如何得到这东西的,但玉佩里紧紧缠绕着一丝栗一的气息,确实是在保护她。
“灵气用掉了就没办法补充了吗?”
“可以。”
楚无定轻声道。
“但在凡界做不到,回到修真界才行。”
……也行。
栗一可没有忘记自己在凡界的三年时限。
“那就借给你吧。”
她颇为大方地说道。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楚无定点点头他信手将玉佩放在桌子上面,看起来对栗一要提出的要求更感兴趣。
“你想要什么?”
“你——”栗一停了停,“帮我找一个人。”
楚无定也停了停。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尽管脸上仍然带着柔和的笑,却似乎比刚才还要更冷淡、更锋利些,隐隐透出某种郁色。
“一娘想找什么人呢?”
他轻声问。
但栗一却忽然卡住了。
因为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除了青梅竹马的名字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这要怎么找?
栗一沉默片刻,只能悻悻道:
“下次再说吧。”
24.十六岁之二十三
下次是什么时候,连栗一自己都不知道。
但这可是主线任务,她总能找到线索的。不过就算这么说了,栗一倒也没有立刻就找到丈夫的线索。
比如说她今天早晨想到可以去丈夫的书房看一看。书房就在她住的卧室旁边,虽然没有人使用,但池母每隔几天还是会进去简单打扫,房门只是简单关住,并没有上锁,谁都能进去。
但是呢,栗一起床、洗漱,存完档之后,是要借着洗衣服的借口去山上庙里的。等她烧完香从山上下来,有时候杏花会在溪边等她一起洗衣服,洗完衣服两个人自然就拉着手去玩了。
然后下午时不时会有小朋友拉着她一起去捉迷藏,栗一精湛的技术令村里的孩子们特别喜欢在找不到人的时候把她拉去当外挂。
再之后呢,虽然地图任务大部分清完了,偶尔还是会刷新一两个新的日常任务。栗一接了任务,就得老老实实去跑腿,挣得一点点钱。
可能是地图和任务都探索到了一定程度,从镇上回来之后。栗一发现村子里开始刷新流动商店了。会有背着箱子的货郎隔三差五出现在村子里,卖几样道具。
不怎么值钱,也没什么用,就是糖果、手帕、铜簪子、木镯子之类的小东西。
应该是买下来送人,增加好感度的东西。
栗一也不吝啬,框框一顿买。反正她现在的存款买不了大东西,买这些还是可以直接清空的。
杏花收到了手帕、池母收到了铜发簪,村里的小朋友们也难得能吃上一次糖。栗一在村子里的声望可以说空前高涨。
楚无定自然也有。
虽然他不吃东西,但栗一还是送了几次零嘴。
“试试?”
她对他说道。
“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楚无定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没有评价,但颇为嫌弃地皱了一下眉,然后把东西推回到栗一面前。
“别吃这些。”他说道。
但下次栗一送过来,这个人还是会尝一口。真的就吃一口。而且依旧嫌弃得要命。
栗一无法理解。
她后来就改送别的了。
叶子编的小风车、木头做的一套小小的扁担水桶什么的,反正就是些用来哄小孩子开心的东西。楚无定不玩,也不说喜欢,只是摆在房间的柜子上。
初春渐渐过去,天气不再时时泛着凉。待到四月时节,空气暖和起来,村长家的杏花树终于开花了。
开得极为热烈、灿烂,满树都是柔软的花朵,甚至不太像是杏花。
“我觉得是你的错。”
栗一严肃地对楚无定说道。
其实这是杏花的意思。从树开花的第一天起,她没怎么思考,就这么跟栗一告状了,栗一想了一下,觉得也有点道理。
楚无定:“……嗯?”
他有点茫然。
但是。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好吧——
也许是他的错。
这几棵树距离他的房间最近,应该是汲取了太多灵气。
换言之,有点生长过头了。
时间的流逝表现出来,终于拉回来栗一分散的注意力,让她略略有了些紧迫感,开始找线索。
首先,就像之前说的,先去丈夫的书房看看。
书房里很整洁,靠墙坐落着几面书架,里面放满了书,那种纸墨的气息充盈整个房间。阳光轻盈落在正中的书桌上,上面摆着的笔墨砚台、叠在角落的几本书都干干净净,可以看得出池母想尽量保持书房原样,但整间屋子都弥漫着许久不被使用过的冷清。
栗一先略过了书架,翻了翻桌上的书册,又看了看画缸里面的几卷泛黄的画轴,都是些正经文具,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应该会写日记吧。
栗一想。
正常来说都会有类似的东西的。
她又到处找了找,最后在右边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整排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书册。
是池岁安写的随笔。
栗一:“……”
可怕。
她抽出位置靠前的一本,信手翻开一页,还没看清里面写的字,纸张字迹忽然变成了扭曲模糊的漩涡,周围的一切都在褪色抽离,腾空带来的失重令心跳落下重重一拍。
——视野骤然一黑。
醒来的时候,栗一发现自己是趴在书桌上的。白日里明媚的阳光变成了温暖的烛光,有人放轻了声音在念书,面前是一方砚台,里面盛着漆黑的墨,泛着隐隐的微光。
一支毛笔忽然伸过来,轻轻落进砚台里,蘸饱了墨汁。
可能是突然转换的场景让栗一觉得晕,又或者说其实心里想干这种事很久了。
她忽然伸手抓住了那支笔。
冰冷的墨汁被毫不留情的从笔头挤出来,肆意流淌在罪魁祸首的每一根手指上。
念书声忽然停了。
持笔的那只手也停住了。
“……”
栗一忽然清醒过来。
她悻悻地松开毛笔,把被墨水染黑的举到眼前观察了一下。这只手细细短短的,有种属于孩童的可爱稚气,目测年龄应该没有超过十岁。
思考两秒,栗一往旁边看了看,烛火摇曳了几下,视野跟着晃了一晃。
“一娘?”
旁边的人轻声喊她。
墨顺着手掌滴滴答答的往下淌,带来一片狼藉。栗一没吭声,旁边的人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
“无聊了吗?”
那道有些青涩、却十分沉稳的声音问道。
接着,他拿出一方素色手帕,垂下眼睛,把栗一的手指一点一点的、轻柔细致地擦干净了。
视野转换——
回到白天的书房,栗一举起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指看了看,再次把目光投向书册。
里面的字消失了,中间夹着一张字帖。
前半张字迹清隽整齐,令人赏心悦目。然而书至中途,偌大墨迹突兀的晕染,直接把整张字帖毁了。
【回忆:字帖(七岁)】
【已收录】
“……哇。”
这可太有意思了。
捏着下巴思考了半晌,栗一又兴致勃勃地往后翻了几页,里面写的无非是习了几篇功课、先生教了什么,又或者说天气好不好、隔壁院子的树开花了之类的琐事片段。
看完最后一页,栗一将这本随笔放回书架,又抽出下一本。
“……”
夏日热烈奔放的阳光晒得人头顶发烫,村口的路是黄泥铺的,暴晒了几天后,哪怕只是行人走过时的脚步快上一些,也能扬起一阵的尘土。
栗一看到年轻一些的三叔,和他那头年轻一些的、正在踏步的驴。
池父正和身穿长衫、背着书箱的少年人说着什么。池母牵着她的手,栗一仰起头去看她,见她脸上隐隐带着些忧色。
“不要紧张。”
栗一听见这么一句,便见少年人点点头,忽然抬眼看过来。
“一娘。”
对方轻声说。
“你和我一起去吧?”
“哪里?”栗一下意识的问道。
“镇上。”
刚从镇上回来的栗一:“……”
“不要胡闹。”
最后这个邀请被池父和池母联手否定了。对方的神情有些失望,只能背着书箱和三叔走了。
之后,可能是过了几天吧。太阳升起落下的转场出现了几次,瘦了一些有些憔悴的少年背着书箱回来了。
“一娘,来。”
他从书箱里拿出书本和笔墨放到旁边,之后倒出来的就全是好吃的好玩的了。
栗一看看他,又看看满桌的东西。
“没有喜欢的吗?”
对方问道。
栗一没说话。
她捡起一块糖,剥开外面薄薄的糯米纸,放进了嘴里。
环境在她垂下眼的一瞬间发生了变化,栗一面前的书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油纸。
【回忆:礼物(八岁)】
【已收录】
好,这本也结束了!
栗一斗志高昂起来,虽然她还是没看清楚那个少年的长相,但记得对方拥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把书册放回书架上,栗一又抽出下一本。
这次又是晚上。
周围是陌生的、呃,也不能这么说吧。栗一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是在她自己的那间院子里,只是登录游戏之后只有在开局的时候见到过,所以觉得陌生。
不管陌不陌生,总之,栗一是在房屋后面,面前有一架梯子。
栗一:“。”
总之先爬上去看看。
顺着梯子爬到房顶,视野骤然广阔起来。夜幕下没有月亮,但点点繁星在闪烁,凉爽的夜风拂过,吹散了闷热的气息。
踩着咔咔响的瓦片,栗一小心翼翼地在房顶上躺下来。
没过多久,又传来爬梯子的声音。
瓦片咔咔响了一阵,来人慢慢靠近她,坐了下来。
栗一觉得自己被动了一下。
来人让她躺在自己的膝盖上,温暖干燥的手指穿过栗一的发丝,动作轻柔地梳理了一会儿,帮她把散落的辫子扎起来。
“冷不冷?”静了片刻,对方低声问道。
栗一摇摇头。
对方便不再说话,只是把宽大的袖子覆盖在她身上,然后俯下身,轻轻贴了一下她的脸颊。
“一娘。”
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别怕。”
视野慢慢地暗下去,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又回到了现在。
栗一打开的书里,静静躺着一条陈旧的发带。
【回忆:观星(十五岁)】
【已收录】
再之后的书,别说打开了,就连抽都抽不出来。栗一尝试了几次,都只能看而不能动,不知道是一天只能看三本随笔还是需要靠达到什么要求才可以解锁,又或者是需要玩家去推进主线。
等到第二天,栗一又到书房去翻了一下,依旧没办法看随笔。
那应该是后两者了。
栗一想了一下,觉得推动主线的可能性比较高。就像之前解锁的回忆,不就是因为杏花提到了可能是仙人把对方带走去修仙。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想推动主线就得去修真界。而去修真界,得靠刷楚无定的好感度。
(至少目前来说,看得见的希望只有楚无定。)
或者不让他找人,换一个要求,让他带自己去修真界呢?栗一若有所思的想道。
她翻翻自己的储物格子,发现了一个东西。
在镇上买的竹子发冠。
“束发?”
楚无定重复了一遍栗一的话。
他难得有些困惑。
在渐渐习惯了少女带着一些凡界的小玩意儿送给自己后,对方忽然又提出这个要求。
栗一嗯了一声。
“你不觉得散着头发很不方便吗?”
楚无定:“……”
“也许?”
青年有些困惑的笑起来,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劳一娘了。”
不管怎么样,他同意了。
栗一立刻拿出梳子,先像模像样地把青年长长的头发梳了一遍。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楚无定的头发又黑又柔顺,像一匹光滑的缎子。
——不过总要有点仪式感嘛。
少女柔软的指尖在发间穿梭,偶尔木梳落下,轻柔地从上梳至尾端。楚无定几乎以为自己嗅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但理智却告诉他,这是门外传来的、杏花绽放时幽微的气息。
一娘身上的气息是冷淡的。
就算她站在你身前、近在咫尺,你也绝对嗅不到一星半点儿的味道。
她冬末初春时湖中的水,触手生寒。
大概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梳完头发,少女束发的步骤立刻变得缓慢而笨拙起来。能感受得到她在尽力放轻动作,但手一松,头发便立刻散了,但本能地抓紧后,又避免不了会扯到头皮。
少女轻嘶一声。
楚无定忍不住叹了口气。
“很痛吗?”栗一语气警惕的发问。
“没关系。”
楚无定的回答非常巧妙。
栗一不说话了。
晨光微熹,少女静静地将青年乌黑的长发隆进精巧的竹冠里,然后插上固定的发簪。
“好了。”
她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青年的长发梳起,脸颊边还落下几缕发丝,眉眼全然露出来。看在栗一的眼里,那种隐隐的阴郁气息似乎一扫而空,整个人显得温和了许多。
“多谢一娘。”
楚无定温声说道。
他似乎不太在乎栗一的手艺怎么样,只是很高兴的又笑了一下。
杏花开的热烈,但绽放的时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过了几天,院子里的杏花树便有第一片花瓣从枝头凋零了。
而楚无定几天闭门不见客了。
明明是自己家的房间,但村长面对那扇紧闭的木门时,还有有点紧张。他不敢确定门打开之后,楚无定的态度是不是还是那么温和。
当然了,最好的情况是,门开之后,空荡荡的房间里是给村民的谢礼。
楚无定已经不见了。
杏花对自己阿爹的想法表示一万个支持。
栗一沉思:“还是不要吧……”
“也是。”杏花立即改口,“他还没答应帮你找岁安哥呢。”
其实是我还没说啦。
栗一想。
虽然楚无定不开门见客,但她还是每天都来看一看,把礼物放在窗框上。
礼物渐渐在窗框上摆了一排。
楚无定依旧没有动静。
两天、三天、四天……院子里的杏花开到极致了,花瓣渐渐如雨落下,很快在地上堆积成一片雪般的痕迹。
这天栗一从山上下来,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刚从邻村过来的货郎。如果买东西能增加好感度的话,那么货郎的好感无疑已经被刷到满值。
因此抬头见到栗一,货郎立刻热情的朝她笑起来:
“栗姑娘!”
他自然地放下担子。
“来看看今天的货吧,都是好东西,先给你挑!”
货郎的竹筐是池父的手艺,又结实又轻便,能装下不少东西。
栗一简单翻了一下,给杏花买了一对铜耳环。
前两天池母补衣服的时候似乎在说黑棉线用完了,买。
池父的烟管上次去外面做活的时候不心磕坏了,也买。
其他的……
再给楚无定带一把扇子吧。
挑完东西,笑得合不拢嘴地货郎大方的打了八折。栗一付完钱,两人一起往村子方向走,走到半路,货郎半路被要买东西的人了拦下来。
棉线和烟管都放回家里,栗一带着扇子和耳环去村长家找杏花。
“一娘——”
杏花扑到栗一怀里。
“你最好了!”
栗一笑眯眯的摸了摸她头上的发髻。
和杏花聊了一会儿,她准备先到楚无定的房间外面,把扇子放到窗框上。
顺便数一数上面有多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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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修真不记年,楚无定不会在里面待上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吧?……那她还得另寻办法。
但在她一步一步接近的时候,楚无定的房间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一阵夹杂着水汽的风涌了出来。
风吹起少女的发梢与裙摆,又吹落一树繁花。
花瓣亲吻着少女的发丝、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在栗一略带惊讶的神情中,房间里竹冠束发、眉眼秀丽的青年微微地侧过脸,看了向她。
楚无定眼里的雾气散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的淡淡的灰色,此刻仿佛被阳光点亮,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但这种其实很快便收敛了。
“一娘?”
他再次温柔的、和煦的,朝她微笑起来。
楚无定能看见了。
这个消息又在平静的村子里掀起了小小的风波。村民们再一次登门村长家,想看看这个突然就不瞎了的病人。不过这次大家都比较谨慎,已经不需要村长说什么了,谁都猜得到这个青年的身份非凡。
幸运的是,村长担忧的态度大变并没有出现。
面对村民们的好奇,楚无定依旧应对的温和且从容,回答很是耐心。
至于原因嘛,还是老调重弹的那两个字。
凡人。
“仙人对凡人的态度都这么好吗?”三婶跟别的婶娘嘀嘀咕咕。
“话本里不是说了嘛,仙人都是降妖除魔的。”
“也不奇怪吧。就像山上庙里的那位仙人,不也是个好仙人嘛。”
“但是——”
“说不定楚仙人在仙人里,也是好脾气的呢。”
大家私底下偷偷讨论了一阵,觉得最后一个人说的很有道理。既然话本里的仙人会分好仙人和坏仙人,那自然也会分脾性。
可能楚无定就是脾气比较好吧。
得出结论之后,三婶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会,回家忙去吧。
“一娘!”
然后她又叫住了从旁边路过的栗一。
“你——”
三婶的目光扫过栗一鬓边的蝴蝶发簪,又看了看她垂下来的一把精致的辫子,想了想,惊讶的问道:
“你这辫子,是你阿娘梳的?”
栗一点点头。
“哎呀。”三婶看起来更吃惊了,但很快笑起来,“好,那就好。”
“我们一娘啊,还是个小姑娘呢。”
栗一:“?”
三婶哼着歌回家去了,栗一在原地头脑风暴了几秒,还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干脆不想了,交任务去。
做完今天刚刷新出来的跑腿任务,栗一又回家了一趟。
池父出去做工了,今天这家多给了工钱,但是不包饭。池母把做好的午饭装进食盒,让栗一给送过去。
“阿爹,吃饭了。”
栗一已经把整个村子都摸透了,甚至没怎么看地图就找到地方。
“阿娘今天炖了肉哦。”
池父吃饭的时候,栗一就坐在他旁边,撑着脸颊欣赏周围风景。该说不说,不愧是新游戏,建模的质量和细节比起以前的游戏又上一层,就不懂技术的玩家来说,反正她是看不出破绽的。
目光扫过右前方,栗一忽然顿住,她一下站了起来。
“阿爹,你先吃,我很快回来!”
池父:“?”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家里小姑娘就拔腿冲了出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池父:“……”
他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吃饭。
姑娘长大了。
长大了的姑娘跑这么快,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看见了楚无定。
——这人居然出门了!
——肯定有隐藏任务!
第一个念头和第二个念头衔接的时间甚至不需要一秒,上个想法刚浮现,下一个结论就出现了,身体甚至比大脑先一步行动。
好消息,她没看错。
不知道为什么出门的楚无定换了件白衣裳,手执折扇,慢慢走在村路上。在察觉到脚步匆匆的栗一之后,他甚至停了下来,等着她狂奔到自己跟前。
然后他展开折扇,给她扇了扇风。
“你跑什么?”
“追你。”栗一回答迅速,“你要去哪里?”
楚无定怔了一下。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幽暗,抬起眼时,仍然是一派云淡风轻。
“到处走走。”
说是到处走走,但楚无定的目标相当明确。他也没有支开栗一,而是任由她跟着自己。
两人穿过村子,来到栗一熟悉的岔路口。
楚无定选择了去小溪边。
“一娘知道三叔是在哪里救起我的么?”青年悄声问道。
这个问题如果栗一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午间在溪边洗衣服的妇人们都已经散去了,小溪边空荡荡的,另外还有一根不知道谁家的棒槌落在了锤衣服的大石头旁边。
嗯,新任务。
等会儿捡起来给失主。
栗一带着楚无定涉水步行到上游,指了指当时楚无定晕过去的那片空地。
“这里。”
楚无定走上前,面容沉静,俯身将指尖浸入水中。
似乎有淡淡的光顺着水流飘散。
当时除了人之外,还有一些碎碎的像是玉石的东西。栗一看了就过了,也不知道三叔他们捡起来没有,楚无定不会是来找那些碎片的吧?
栗一正想着,便见楚无定直起身,扭头看向了自己。
“是三叔救了我?”
他轻声问。
栗一困惑地眨眨眼睛:“是呀。”
楚无定不说话了。
他忽然淡淡的笑了一下,带着栗一往回走,甚至换了个话题:
“我听他们说,村子里常年供奉着一尊剑仙像?”
“嗯。”
栗一很自然地问道:“你想去看看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从水里出来,楚无定轻轻点了一下栗一的肩膀,两人身上被溪水浸湿的衣服瞬间变得干燥。他们顺着栗一每天清晨的路线往山上走。两个人一个走惯了,一个不觉小路困难,很快便看到了剑仙庙外那棵苍翠的大树。
庙宇不算大,也不如何豪华。
非要形容的话,其实有些小、还有些旧。甚至有些地方墙皮脱落、又被香火熏得黑乎乎的,里面的仙人像也是模模糊糊的,整体来讲也可以说是破破的。
但你站在这儿,面对他,自然能感受到一股意念。
这是多年繁盛的香火所带来的,坚信仙人在庇佑村落的精气神。
楚无定没有第一时间进去。
他现在外面绕着庙宇走了几圈,思考了一阵,又扭头问栗一:“这就是你每天早上都要来的地方?”
栗一:“……”
栗一:“你别告诉我阿娘。”
少女有些紧张的反应让楚无定顿觉哑然。
“好。”
他轻声说。
“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栗一毫不犹豫:“那你还是告诉我阿娘吧。”
这下楚无定真的想笑了。
还有点想捏一捏少女冷冰冰的脸颊。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青年只是一边笑,一边迈进剑仙庙的大门,而后仰起脸去看那尊仙人像。
泥像的面孔是模糊的。
但对楚无定而言,这并不成问题。只是看着看着,青年脸上的笑意骤敛,在短暂的探究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讶然。
“竟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