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这剧情有何用》
7. 滑跪要快,姿势要帅7
七年后。
李遇坐在马车内,看着外面驾车的黎崇,很懵。
当日何家被判谋逆灭门之时,镇疆王与世子都被派往北境巡营未归。
待老王爷察觉不对连日赶回,一切已成定局。
回京第二日,先皇亲封的镇疆王、大秦唯一异姓王、护国柱石、忠勤军威勇大将军、食邑三千石、封地五城的黎瀚重连上八道折子,力陈何府逆案不实之处,率四部尚书、三大将军于勤政大殿外跪立一天一夜,求见圣上,均不得见。
第四日,求情文官全部贬斥,武将降级以处,从要塞调往执行闲差的军中。
朝廷火速换血,似乎从这场逆案中全身而退的,只有镇疆王府。
一个月后镇疆王上折乞老戍边,圣上不允。
之后自是几番拉扯,一个上折想走,一个多番挽留。几个回合下来,终于在镇疆王递上第五道折子时,圣上才勉强同意。赏黄金万两、绫罗百匹,并派宫中贴身内官一路随行相送。
来这么一出,自是做戏。
那皇帝一是还忌惮王府威权,二是要弥补丢失的军心,三是不想落人口实再损名望。镇疆王能离开这皇权中心,他巴不乐得。
求得恩准后,镇疆王府举府南下,于秦国边城明离城立府。
短短三年,明离城从一无人问津的边陲小城,迅速壮大为秦国西南最大的城市。
往日主要以微薄农产为基业的小小边塞,如今街上往来客商不绝,是秦国炙手可热的外贸关口。
所有人都以为何云厉已经死了,黎崇也不例外。
从京城到明离的一路上他始终颓靡不振。
但是时间会让一切成为过往,活着的人无论如何都会继续向前。
此时按照一般小说套路,这极受帝王忌惮的王府继承人,就应该上演那套纨绔子弟的戏码了。
黎崇没有。
他呢,搞起了算命。
非常痴迷。
这得从风雨茶楼的大侠闯江湖说起。
一个故事里,最风光的大侠通常只有一个,说书老头说那人是前朝剑圣,落天河。但这剑圣身边的伙伴中,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就是神绝奇诡——天机子。
这天机子据传已参悟天道,是机关阵法、算命布局,样样了得。与那剑圣二人在江湖上锄强扶弱、名震四方,成为一段百年佳话。
当时黎崇与何云厉畅想未来、顶峰相见,就约定一个做那剑圣,一个做他最好的朋友天机子。
剑圣没了,天机子还要坚持做天机子。
当然这同原书中写的是一样的。
李遇只是奇怪,自己堂堂《天龙八部》,居然没比过那大侠闯江湖?
也幸好,若是黎崇改志要学乔峰做丐帮帮主,夫人得把她腿都打断。
黎崇每日捧着本《易经》,不时鼓捣鼓捣她看不懂的小玩意。出门不是找摊儿算命,就是去寺里看人解签。
你就说你是皇帝你安心不安心吧!
这不比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更让人放心?
你猜怎么着,最后还真让他给玩明白了。
黎崇悟透之后自成一脉,才率众人挡住了黑化的何云厉。
当然这都是后话。
谁也想不到算命能让他玩成这样啊,所以夫人很忧心。
世子自然也是忧心的,但他在府里,尤其是黎崇跟前一向说不上话。
王爷呢,就算他这孙子说要骑在自己头上,都只会鼓掌说好。
所以夫人给黎崇请了很多老师,大多是武学老师,尽是些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不到两个月,是说什么也要走,怎么留都不好使。
黎崇受何府灭门影响,十分抵触从武,再加上他只想做天机子,或许还有一些避嫌、不想出头冒尖的原因,这些请来的老师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气走——
他给人算命,来一个算一个。
而且他只说非吉,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不是在算命,他是在下咒。
这天天有个人一见面,就开始说,“啊将来你会怎么怎么倒霉、怎么怎么晦气”,偏偏这人还得罪不起,说什么都得听着。
不出一个月,就会感觉自己衰神附体,霉气缭绕。
能坚持俩月再走的,那都是志比金坚。
这可让李遇逮着喽,满地捡便宜。
他不学,我学啊!
有了这尊大佛的衬托,那显得李遇是格外懂事可爱。
但凡她有什么请教之处,所有老师都一向不吝赐教。
李遇的宗旨是: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技多不压身,啥都往外掏。
虽说能跟这些老师学习的时间有限,每个都刚学点皮毛就被黎崇气走。
但是好在她资质实在普通。
这普通天赋的魔力在于:即使跟随某位老师精钻一门到七老八十,恐怕也难成大器,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而且这普通啊,说起来,那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不十分好,哎但绝不差!
这个菜夹一筷子、那个菜夹一筷子,虽然不是一碗好饭,但量大管饱嘛!
送走几个老师之后,李遇自觉能多少比划两下子。
夫人很乐见其成,毕竟若是李遇成才,也能保护保护黎崇。
只是那些请来的老师,就算是留他们单独教李遇一人,都死活不肯,好像这府里有恶鬼一样。
李遇抓紧机会顺杆往上爬,又十分狗腿地拜了夫人为师。
夫人给她的拜师礼,是她的身契。
李遇当时是赌咒发誓,指天画地。永远是王府的人!绝不离开少爷身边一步!
夫人十分受用。
她可比夫人更怕自己离开王府好吗!李遇宁愿不要那张身契,这样自己就有一个坚定的理由赖在主角身边。
想必心细的朋友也都发现了,王府现在所在的城市叫明离城,而夫人的院子又叫明离轩。王府扎根在夫人娘家。
夫人的父亲乃蛊冢冢主、当代蛊王汤临渊,所以李遇跟着夫人呢,就学些蛊术。
只是这蛊术是真的难学,门槛很高!
夫人教过她一段时间,对她的天资十分头疼。
李遇也感觉自己很拉胯,但是李遇也很无奈。
于是她翻完那本蛊术入门,选了几个觉得最有用的,请夫人专门教自己几样就行。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虽说她如今也是个自由身,在人格上也是和大家平等了。但多年的惯性使然,别说是夫人少爷,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就还是个下人。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王府搬来明离城的第二年,那年黎崇十岁,李遇十一岁。
一个秋日,李遇随黎崇从青楠寺旁观完解签回府,路上就有不长眼的山匪把他们给绑了。
李遇清楚这件事,这本来是黎崇的小舅舅、夫人最小的弟弟出场的契机。
看得出来,那伙山匪本是想把他们先关在柴房饿两天再说,结果那车夫好死不死地叫嚣起来。
“我们少爷是镇疆王独孙,镇疆王你们知道吗!识相的还不快把我们给放了!”
“不是你……”李遇真是被这人给蠢笑了。
“这有你说话的地儿吗!”一个壮汉啪啪上去抽了车夫两个耳光。
打得好。
“镇疆王是吧?独孙是吧?来人,把他们都给我宰了!”如此颐指气使,显然是匪头。
方才赏耳光的壮汉凑到匪头身边,犹豫道:“老大,你看这……”
那匪头狠踹一脚,将壮汉踹翻在地。随后拿起大刀指着黎崇眼睛一瞪:“宰了!”
李遇是真的服。
原先他们不知道也就罢了,现下知道了黎崇的身份,那就只有两个选择:杀掉,或者放掉。
若是放掉,镇疆王府绝对会报复,以黎崇在府内的地位,这报复一定是死亡。
那也就剩撕票。之后再亡命天涯,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反正左右都是个死,撕票反而痛快些。
显然这匪头是个狠人,当机立断就要要了黎崇的命。
立时便有人挥刃向黎崇砍去。
小舅舅呢?啊?小舅舅怎么还不出现?
眼见刀身距黎崇只剩一寸之距,李遇暴喝一声:
“等等!!”
谁也没料到,那个被绑在一旁、从始至终都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片子,会突然发出这中气十足的怒吼。
这一下给那挥刀的汉子整不会了,他一脸莫名地看看李遇,又看看匪头。
匪头手一挥,姿态十分松弛,睨着李遇说:“先宰她。”
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凭你也配说话?
李遇心下一慌。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望着那提刀的男人越走越近,恰好自己又被绑在柱子上,想跪地求饶都做不到。
“好汉、好汉!求好汉让我加入你们!小女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话音一落,匪头抬手,持刀壮汉停了下来。
李遇扬起那抹熟稔的谄媚笑容,对着匪头讨好道:
“这位好汉器宇不凡,眉宇间仿佛有王霸之气,想来必是前途无量。若小女子能有幸跟随左右,亲眼看着您成就一番宏图伟业,那也是光宗耀祖、此生无憾。求好汉能给我这个光耀的机会!我自五岁上便没了爹娘,孤苦无依,可怜我一个孤儿,是吃不饱穿不暖。那镇疆王府将我强买进府做丫鬟,寒冬让我洗衣,酷暑让我栽花,不把我们这些奴婢当人啊,呜呜。后来,后来又让我伺候他!这个禽兽!好汉,您有所不知,这个禽兽他是个变态啊呜呜。您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他、他平日以羞辱人为乐,什么吃泔水、喝洗脚水那都是轻的。他还逼人当众沐浴、把人像狗一样拴在院中,若不是镇疆王爱面子,不许他闹出人命,我、我早就被他折磨死了啊好汉!前些日子那么多江湖英雄来了王府,没多少时日又都走了。好汉你可以打听打听,若非不堪受辱,谁不想拜入权势滔天的镇疆王府啊……”
这该死的小舅舅怎么还不来,我都快没嗑唠了!
“若好汉觉得小女子无用,是个累赘,也没关系。小女子今生能见到您这般人物,已然无悔了。只求好汉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手刃了这畜生。好汉放心!虽然小女子对您的英武崇敬不已,但若好汉无意,小女子绝不纠缠。待报仇雪恨之后,自我了结以报好汉恩情,必不给好汉添一分麻烦。若是小女子有这个荣幸能得好汉一丝青眼,那这畜生的头颅,便是小女子的投名状!”
他们这些做匪徒的,本就好色,平常见不到几个女人。就算有,也都是抢来的。像李遇这种主动往上凑的,还是头一遭。
那匪头显然是有了几分兴趣,大刀一挥,利落将她身上的绳子斩断。
有两下子,难怪能做头目。
李遇给了匪头一个含蓄的崇拜目光,接过那持刀大汉手中的刀,慢慢向黎崇挪去。
小舅舅啊小舅舅,快来救救你可怜的外甥吧,他就要被我这个丫鬟手刃了呀!
李遇做出一副柔弱的样子,颤巍巍举起手中大刀,对着绑在面前的黎崇癫狂道:
“少爷,少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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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想到你也有今天!就凭你也配做少爷!凭什么你能做少爷!我今天偏不叫你少爷!我要叫你黎崇!黎崇,黎崇,黎崇!呵,怎么样,没有想到你最后会死在我手里吧?这些年你是怎么折麽我的你说得清吗!想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在王府无依无靠,艰难求生,只求一个吃饱穿暖罢了。可你呢,你呢!你克扣我月银,打赏也少得可怜,没想到啊,堂堂王府,居然能让一个丫鬟都吃不饱穿不暖,没人性啊……”
摸着良心讲,黎崇做主子那可真是挑不出毛病。打工人很难对着一个钱多事少的良心老板当面辱骂。
所以李遇流水账都快倒没了,还不见有人来。她真的有点绝望,只能接着往出憋。
“昨日你让我去请升平街的先生到府里给你算命,可你呢?一吊铜钱都不给我!可怜我那、我那少得可怜的银子啊,还要倒贴!前日你,你,让我去刷马桶,还不给我马桶刷。你知道让一个人去刷马桶,但又不给他马桶刷,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没有马桶刷来刷马桶!你这个禽兽!还有大前日……”
“你去,把他俩宰了。”
饶是那匪头再蠢,也明白过来这是在拖延时间。
于是李遇一个帅气转身,手中大刀斩出一道强劲剑气,将持刀砍来的那人掀翻在地。
接着她一个箭步冲向匪首,掌风飞向那人面门,匪首慌忙躲闪,狼狈滚至一旁。这时其他小喽啰也都反应过来,叫喊着举刀,齐齐砍向中央。
她左腿扫地,脚风踢倒一片。右手挥刃,正面迎上数把砍刀。
“铛!”,那数人尽力一击竟是不敌她随意一挥,众人被巨力震得纷纷倒飞出去。
李遇腰部原地一旋,脚尖轻点,一个燕子翩飞式潇洒向右侧跳出两段,转瞬便到了那匪首面前。之后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手腕轻轻一带,转身,收刀。
身后匪首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脖子喷涌而出的鲜血,缓缓倒下。
高手,总是如此寂寞。
李遇自己是这么打算的。
于是她一个帅气地转身,手中大刀斩出一道强劲剑气。
“铛!”,被持刀砍来的那人掀翻在地。
?
我去,后背好疼,这地好硬,也不知道铺点稻草。
眼见那刀又砍下来。
这跟在府里一点都不一样,师父们不会这么快就出下一招呜呜。
她眼前好像跑起了走马灯,只是灯刚点亮,还没来得及跑,只听“叮”,那人竟倒飞几米,最后狠狠砸在墙上。
李遇好想去把他给抠出来。
门口响起一道慵懒的嗓音:“谁要杀我的小外甥啊?”
李遇心中悲戚:呜呜呜呜,舅舅,是他们!就是他们!
匪头见人还未现,就有如此强劲的招式先到,深知此人绝不简单,于是厉喝一声重踏一步,从空中向那木门砍去。
匪头还未落地,就被一道内力拍得倒飞而出,砸在刚刚那人旁边,两人齐齐整整地嵌在墙里。
一名身着银衣的青年信步走入,双手环臂,气定神闲地扫视一圈众人,懒懒开口道:“你们是乖乖把自己绑了跟我走呢,还是想和他俩一样去墙上,再等我派人把你们抠下来带走呢?”
门边的青年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银衣黑靴,一头黑发束在脑后,看起来清爽干练。
偏他那张脸却与夫人有七分相似。狐狸眼微挑,未笑先含情。一张瓜子脸比夫人多了些棱角,在那明艳中加了许多英气。月牙唇似笑非笑,携着些漫不经心。
门阀啊门阀!基因垄断啊基因垄断!
有个不知死活的匪徒突然暴起,嘴里喊着“受死吧!”,之后就在墙上陪他的兄弟了。
有他带这个头,其他匪徒也都纷纷动起来,四处寻找绳子将自己卖力捆起。
小舅舅满意地微微颔首,接着走到黎崇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
“小黎崇,舅舅来救你了。”
随后指尖一挥,绳子齐齐断开。
李遇也连忙起身,顾不上身上沾满灰尘,巴巴凑到黎崇身边,赶紧嘘寒问暖道:“少爷,您没事吧?您没受伤吧?是奴婢无用,若是少爷您伤到一根发丝,奴婢都心痛难忍!”
黎崇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理她,转头对小舅舅道:“你为什么现在才进来?”
?
什么意思?
小舅舅饶有兴致地把李遇打量了一番,看得她是心里毛毛的,才开口道:“我这不是看你们演得正入戏嘛,这时候出来打断多不好。再说了,英雄就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场,才能彰显出我的飒爽英姿嘛。”
?
你是人吗?
“你一直在外面?”李遇掐了把大腿,才让这话不那么咬牙切齿。
小舅舅一副“高人的境界你不懂”的笑容,故作高深地转过身,背着手,留下一个“懂得都懂”的背影。
……
这人,好想把他打死。
黎崇淡淡瞥了一眼他那“遗世独立”的样子,转身向外走去,李遇急忙跟上。
黎崇缓步下山,同她说:“周围本就有暗卫保护,既然我们能被匪徒抓走,就说明是有人阻止了暗卫营救。母亲昨日同我讲,舅舅今日要来王府小住一段时日,所以我就猜到是他。他既拦了暗卫,就会一直跟着我们。”
难怪刚刚从始至终,黎崇都一副神色淡然的模样,一言不发。
李遇回头看看走在后面气定神闲的银衣少年,每迈出一步都在原地留下“对没错高手就是我”的脚印。
?
你还是人吗???
8. 滑跪要快,姿势要帅8
黎崇一向低调,出门所乘马车都是普通两驾。
车夫不知何时已经抢先备车,在侯着了。此时气喘吁吁一头大汗,心虚地放好脚踏等黎崇上车。
李遇趁没人注意狠狠剜了他一眼。
黎崇上车后,挑帘对准备像往日一样随行的李遇道:“你也上来吧。”
“这……少爷这不好吧,我只是……”
“上来。”
“好嘞。”
李遇麻利上车,身后跟个小舅舅。
尴尬,这车好挤。
听得一声鞭响,马车辘辘向前驶去。
车内气氛微妙。
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
透过后窗的明纸,李遇见那群匪徒全跟在车后。由于上半身被捆着,跑得十分难受。
李遇忙找话:“他们怎么跟着马车跑啊?”
“哦,我叫他们跟着马车入城,去找府衙自首。若是中途有人逃跑,那他也会进墙里,只是这回就抠不出来了。”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怎么就这么理所当然呢?
小舅舅笑眯眯地看向黎崇接着道:“若是按照我原来的性子呢,直接打死省事。但现在这明离城是老王爷管事,我还是,遵纪、守法。对不对呀小黎崇?那我们小黎崇要不要让姐姐记我一功呢?”
黎崇随即嘴角也扬起一抹笑,并不十分真心:“好的,我定会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给母亲听的。”
小舅舅听了慌忙往旁边一凑,揪着黎崇袖子讨好道:“哎呀,别呀~小黎崇,好外甥~咱们做大侠的,讲究的是一个,做好事不留名!若是为了名利,那岂不是失了本心?舅舅求你啦~”
李遇:……
我应该在车底,不该在车里。
一路颠簸,回到王府已近黄昏。
才进府门,就见夫人带着凌霜站在门口不等几人行礼,夫人先开了口:
“过来,小烁,来让姐姐好好看看。”话虽然温温柔柔,却冒着丝丝寒气。
小舅舅显然也觉察不妙,并不过去,反而一直后退,边退边委婉道:“姐姐,反正这几日我都在王府,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咱们有什么话明日再叙!”
夫人随着小舅舅后退的步伐,跟着向他逼近,“哦是吗?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才刚回来就急着沐浴更衣。打架啦?嘶,让我想想。哦对了,刚刚影卫回来和我说什么来着?对对,蛊冢三少爷阻止营救,哎?你听这话好笑吗?”
“嘿、嘿嘿......好笑,哦不不不,不好笑、不好笑。”小舅舅搓手,陪着诚意十足的干笑。
说话间,两人已退至院子中央。小舅舅见时机已到,足尖一点,脚底抹油向西侧飞去。夫人身形同他一样,追着他紧随其后。
远处传来一句渐渐远去的“姐姐我错啦——!”
李遇一手遮阳,仰头欣赏小舅舅挨揍,心里很过瘾。
嚯,原来真的有轻功,人真的能起飞,我得学这个。
夫人打得好。
黎崇却没什么兴趣,转身回他的旸谷居。
李遇放下热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进了院门,他却并不急着回房休息。反而走至老榆树下,撩起衣摆坐于石凳上,就这么瞧着李遇。
李遇在一旁抠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还是黎崇先开口。
“有话要说?”
李遇干巴巴地搓搓手,扬起小舅舅同款干笑。
“少爷你看,这个……啊,对吧。你说这,嗐,那什么,咱们今天,这个,我实在是,对吧,您就,稍微,就是那什么,哎我是说……”
“放心,我不会同母亲讲。”
“少爷您真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心地善良,纯粹通透,奴婢拜服。”她的马屁已是炉火纯青、信手拈来。
接着还是沉默,李遇又开始看天看地。
良久之后,澄黄树叶扑簌簌下落,在地上薄薄积起一层。李遇脚底偷偷碾着叶子玩,以打发这尴尬的无言时刻——主要是黎崇不开口让她走啊!
身侧突然传来黎崇低低的声音。
“我对你很坏吗?”
“啊??”
他这话属实是把李遇给惊着了。
她看向那坐在树下的白衣少年,晚风吹着他的发丝轻轻拂动,似乎秋风凛冽都对他格外温柔。
“少爷,今天真的是奴婢口不择言了,少爷您是这世上最好的少爷!奴婢今生能伺候您一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是今日奴婢的谵语冒犯到您,奴婢愿领任何责罚!但是还请少爷相信奴婢,今日所言,没有一个字是出于奴婢的真心。”
黎崇轻笑一声,点点头,心道确实没有一个字出自真心。
随后起身抚了抚衣摆,望向她的眼底透着温热:“以后不在府中时,叫我黎崇就好,母亲不是早就还了你身契吗?还有,我想听你的真心话。”说罢转身回房去。
当晚李遇辗转反侧。
“我不会是要失业了吧?”
第二日早上,果然在铜镜中看到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李遇告诫自己:人真的不能内耗。
出了侧院,李遇往旸谷居去时,遇到了同样来旸谷居的小舅舅。
“汤少爷安。”李遇行一礼,立于原地让行。
小舅舅却也站着不动。
李遇心里还犯嘀咕,就见他弯下腰笑眯眯的:“我叫汤以烁,不必叫我少爷,叫我名字就行。”
?
李遇狐疑。
“他们这一个一个都是怎么了,怎么都要叫名字啊!难道是什么新的play?”
随后恭敬回道:“好的,汤少爷。真是个好名字,汤少爷。”
汤以烁偏头,抿嘴一笑,没说什么,抬步走进旸谷居。李遇抬眼时,漆红木门边还能看见他高束发尾的一缕墨亮发丝。
其实便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李遇与黎崇之间的关系悄然蜕变,逐渐超越了主仆的界限,日益趋向于并肩而行的伙伴。
黎崇这个年纪,正是少年意气初生之时,难免在外显露出几分少年独有的不羁,偶尔也会闯下些小祸。
而李遇的角色,则自然而然地转化为他的坚实后盾——
他打架她递凳、他逃跑她断后,外边擦屁股,回家编瞎话。
时间一长,为了更方便家里家外的应对,李遇开始主动为黎崇出谋划策,且两人思路之契合,仿佛心有灵犀。
大约为但凡李遇提出“我有一个主意”,黎崇立刻觉得“那可真是个好主意”的模式。
潜移默化的,李遇居然成了黎崇的狗头军师。
随着李遇身份的转变,黎崇也逐渐从何云厉离世的阴影中走出,一改过去两年的温吞与压抑,重新焕发出那少年应有的自由与恣意。
可以理解。
至交惨死,远离故土,分别旧友。
在这偌大的城中,他很难找到能够倾心交谈的朋友。以他的身份地位,即便是与同龄人交往,也往往掺杂着畏惧或功利,难以找回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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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那般纯粹的友情。
日子就这样在平静中携着温馨缓缓流逝。
在这第二次生命中,李遇对王府产生了家一般的归属感。
夫人尽管在武艺上难以传授更多,但却对她视如己出,全心爱护。
黎崇呢,与她每日形影不离。若非是性别有碍,两人早就穿上一条裤子。
汤以烁的偶尔造访,更是为这平静悠然添上几分欢闹。
李遇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在这城中过下去,认真享受那流过的每一寸幸福时光。
然后等待一场重逢。
直到在明离第七年的那个夜晚。
仲夏之夜,暑热依旧徘徊不去,尤其此处地处西南,十分潮湿闷热。
每逢这个时节,晚间大家都会保持开窗通风。
大约子时,李遇迷迷糊糊听到几声敲击,接着是熟悉的嗓音,压低声音急切地喊着:
“李遇,李遇,醒醒,李遇。”
李遇本不想理他,但他大有一股你不醒我就喊一宿的架势。
咬了咬牙,并未起身,躺着含糊问他:“干什么啊大半夜的!”
“你快起来,收拾收拾跟我走。”
李遇眯缝眼瞄了瞄窗边的身影,又快速闭上。她这人真没什么特殊毛病,就一点:晚上别打扰我睡觉,不然我真的会破防。
勉强压着脾气,耐着性子问他:“去哪啊,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
黎崇的声音还是很急切:“出城,你快起来,咱们趁夜里走!”
怎么这话我听不懂了呢?他是不是新添了梦游的毛病。
“出城干什么啊?城明天也能出啊,你能不能让我先睡觉,算我求你了。”
“咱们去闯一闯那江湖!”黎崇的声调还颇为热血。
李遇一下清醒大半。
这又是哪出?
哦,我懂了,一定是因为白天扶南国皇子那句“你威风什么啊,还不是因为你爷爷是镇疆王,出了这明离城,你觉得你还能赢我吗?”
李遇重叹一口气,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她不理他,他就在窗口软磨硬泡。
最后终于,李遇负气猛地从床上坐起,披上外衣,摔摔打打随便收拾点衣物,气冲冲拔脚就往外走,黎崇很有眼力见地帮她背上包裹。
反正连城都没出就得被抓回来,不知道折腾个什么劲!
王府后门的夹道停着一辆马车,李遇爬上马车靠在车厢里,脑子还迷迷瞪瞪,困意不断袭来。
只听车厢外黎崇说道:“好了,你接着睡吧。”
之后车摇摇晃晃地驶起,格外助眠,李遇很快又会周公。
等再次醒来天光早已大亮,她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驾车的黎崇,很懵。
昨晚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但是周围的景色告诉她:他们不仅出了城,还已经走了很远!
“你醒了?”听得出来黎崇很兴奋。
“怎么回事?怎么没人来抓咱们?影卫呢?”
“昨日我偷了爷爷的令牌,告诉他们别跟着我,自然没人来抓咱们啊。现在只要咱们按照我规划的路线跑,不出两日,保管谁都找不到!”
“这么简单?”
“对啊,影卫的准则就是:只认令牌,绝对听令。”
“这也太草率了吧……”李遇咂舌。
“你就放心好了。看到前面了吗?那远方就是江湖,怎么样,准备好一起浪迹天涯了吗!”
不是,书里也没这段啊?!
9. 先救一手1
三日后,百蛟城。
这百蛟城是秦西南的交通枢纽,虽不是个多繁华的地界,但达官显贵、三教五流,在这都能坐在一桌吃饭。
百蛟城百年多前曾风光无限。
百蛟,原本其实是白角,只因这里盛产一种名叫“白角”的蔬菜。
后来白角城出了个一代三杰:一个剑圣两个剑仙。这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同吃同住,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所谓“圣”“仙”,并非道学称谓。
武学在这片大陆传承千年,人道是“能武不文”。武学境界根据内力修为分为七重:潜阳,现龙,终乾,在渊,飞天,无亢,九天。修至九天重者,于某一武学练至极致,又可称仙、圣,圣在仙上。
传说修炼成神者,可不死不灭。可传说终归是传说,至今没有一人做到。
那三杰剑术大成后辞掉朝廷招揽,相约回到这小小的白角城。
当世前三的高手尽居一隅,一时间无数英雄侠客慕名而来,有的为求问剑,有的只想一睹其风采。
三人在世期间,天下豪侠,竟有一半常年居住在这白角城,故世人将这里改称百蛟城。
剑圣剑仙原本布衣出身,最是瞧不起朱门竹门、士族白丁那一套,遂定下:百蛟城内无贵贱之分,所到之客皆平等。若有人自恃傲人,此后永不许再次踏入此城。
如今虽已过去数百年,百蛟城早已没落,这条规矩却保留了下来。
直到站在城内的客栈中,李遇整个人还是感到无法接受。
书中黎崇十九岁才离开明离,而且是直奔京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甫一入店,就有伙计殷勤跑来招呼。毕竟黎崇这家伙,从头到脚都在写着“我很有钱,我不简单”。
黎崇微昂下巴,摆出那副他早练多日的“侠客”神采:“来两间上房,再来一斤你们这里最好的酒,二斤最好的肉!”
“这……好,好嘞客官。”
那伙计奇怪地打量了李遇一眼,随后向大堂内吆喝道:“一斤好酒,二斤好肉!”
不怪那伙计会奇怪,李遇很能理解。
反正颜值这块根本走不通,她就没打算过走颜值这条线,干脆怎么舒服怎么来。
黎崇一身月白绫衣,双肩两团缂丝暗纹,腰系飘花玉带,脚蹬滚边烫银靴。一头墨玉般的的黑发一半披在身后,一半用金丝发箍束起。整个人如脂如玉,丰神俊朗。
反观李遇呢,一身柔软的灰白素衣,衣料虽也考究,但看起来,是比黎崇的差远了。
款式是找老师傅定做的简约男款——她觉得还是穿裤子会方便些。再加之破罐子破摔,反正再如何打扮,往黎崇身边一杵都十分路人,干脆一向素面朝天。
平日里头发都是全部束起,扎成一个简单发髻,干净利索。
她对自己唯一的追求,就是把头梳得光溜的——精神!
那伙计确实纳闷,这位客官如何对旁边那介于小厮和丫鬟中间的人如此好。给一个下人开上房?即使这里是百蛟城,那也是闻所未闻!
伙计吆喝完后又想起什么,不好意思道:“客官,真是不巧,今日小店客人实在是多。您也知道,再过几日便是那绝世剑圣的诞辰,所以慕名来这百蛟城的游客比平日多了许多。现下店里没有空桌,不知您是否介意拼个桌呢?”
“无妨。”黎崇随意道。
店伙计引着二人来到靠窗第三张桌子,说完“客官您请坐”后,便步履匆匆走开,去招待其他客人。
这桌只有一人,正低头吃着碗素面。结合他的穿着打扮,像是跑马压货的小贩。
还是有点潦倒的那种。
未等许久,伙计便端上一壶酒和一大盘肉。
黎崇摆好酒杯,给自己满上,尝了一口陶醉道:“不错。”看来他对这种氛围十分满意。
接着招呼一旁的李遇:“吃呀。”
李遇有些无语,叹了一口气。
“你能不能给我叫份主食啊,咱不能光顾着入戏吧?”
“哦对对,小二!再来两份饭。”
黎崇又倒满一杯,看了看那对面埋头嗦面的人,试探道:“这位兄台,在下初入江湖,咱们能在一桌吃饭也是有缘。若兄台不嫌弃,可以一起用些。”
对面那人听罢,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头——
不是哥们你谁啊?长这么帅干什么!
这人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目,眼角一颗泪痣,隐隐透着一丝贵气,看起来却一派纯良。平肩修颈,又带些洒脱的味道。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小少爷吗?怎么屈尊降贵到这来了呢?”
身后传来刺耳的声音,打断了那少年刚要出口的话。
三人齐齐转头,就见身后一位身着青衣的青年,嘴角微勾,明显不怀好意,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
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出门就碰死对头。
他们仨谁也没搭腔,又齐齐将头扭了回来。
“多谢兄台盛情,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与二位多叙了,后会有期。”
李遇与黎崇一拱手:“后会有期。”
说完那少年拿起立在桌旁的剑,爽利离去。
李遇与黎崇接着吃饭。
“哎?你果然还是这么讨厌,本皇子和你说话呢,没听见啊!有没有礼貌啊!”
见自己彻底被无视,青年干脆走到对面,一脚踩在凳子上,重重一拍桌:“怎么样,上次在明离城你就坏了本皇子好事,今儿是在百蛟城,你黎……”
“李重。”黎崇淡定打断他。
李遇:这咋还随我姓了呢?
那青年一愣,随即屈着眼,眸中满是幸灾乐祸:“哦~你是偷跑出来的。”
黎崇夹起一块肉,笑眯眯道:“对啊,和你一样。”说完愉快地嚼嚼嚼。
那人一噎,接着又强辩道:“我堂堂扶楠国八皇子!被你造谣,又被活活打了一顿。当日在明离城收拾不了你,今日我还收拾不了你?”
李遇把筷子一搁,认真地看着他:“我说齐宣壬你要不要脸?你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说我们造谣?街上那么多人可都看见了,你硬要拉人家走,那姑娘哭得跟什么似的。我们出面阻止,后来是你说要公平决斗。我赢了,你又说活活被我们打一顿?我说你这嘴可真偏激啊。”
齐宣壬急了,踩在凳子上的脚往地上一跺:“我那是强抢民女吗?我那是强抢民女吗!噢是她自己在街上丢了钱袋子,被本皇子捡到,还了她去。是她自己说不知该如何报答我,我说那你就跟我走吧,结果她又出尔反尔,不肯了。这是我的错吗?她言而无信也是我的错吗?难道太善良也是错吗?!”
......
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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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长叹一口气,痛苦地抚住额头。
他这段话奇就奇在,他不是强词夺理,他是真心这么想的,甚至还很委屈。
黎崇被他那副强忍着不哭的样子震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齐宣壬在身后一众随从的安慰下很快恢复情绪,又将脚踩回凳子上,左眉一扬,自以为很拽:“怎么说,黎——李、李重,今儿你们是跑不了了,要不要先向本皇子求饶啊?给本皇子磕头请罪!本皇子就大发慈悲,放过你俩。否则……哼哼。”
说着他摸摸下巴,露出一个......嗯......邪、邪魅的笑容?
听罢,黎崇好脾气地将筷子搁下,双手支颌:“否则呢?你们群殴我俩?你可看好了,这里是百蛟城,禁止以多打少,否则会被赶出去的。”
一反常态的地,齐宣壬竟没跳脚,反而高深莫测道:“就按上回的规矩,一打一。输了,你写十篇告示还我清誉,说你无耻小人造本皇子的谣!贴满明离各个城门!”
“若是你输了呢?”
齐宣壬志在必得:“你说!”
黎崇看向李遇,李遇立马接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中原有个成语,叫退避三舍。这一舍是三十里,三舍就是就是九十里。若我赢了,以后你见到我们,转头就跑,必须退到九十里外,能做到吗?”
齐宣壬毫不犹豫:“好!一言为定!走吧,外面打。”说着率先转身走出客栈。
李遇和黎崇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围下不少一群人,纷纷议论着。
待挤进去定睛细看,人群中央的空地上赫然站着一手持狼牙锤的光头壮汉。
那壮汉少说也有两米,狼牙锤足有半人高。他上身只着一短甲,外露的肌肉带着夸张的力量感。脸上一条从右眼延伸至头顶的长疤,使他憨厚的面容略显狞恶。左耳戴一小指粗细的铜环,下巴一圈短髯。
见他们到了,壮汉一声厉喝,将手中狼牙锤重重一敦,竟在地上砸出两个龟裂的坑来!周围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我说这奇葩怎么突然这么硬气呢。”黎崇道。
齐宣壬颇为得意:“怎么样?要不要直接认输呀。本皇子吃过上次的亏,特地花重金请来的护卫!就凭你俩,这次护卫都没有一个,拿什么跟本皇子斗?”
李遇抱臂站出来:“你瞎呀,护卫不就是我吗。”
他听完一愣:“啊?你是护卫?”他倒是从头到尾都认为李遇是黎崇的伙伴。
李遇没听出来,所以也没领情,还不耐烦地白了齐宣壬一眼。
对面的壮汉气势确实很强,她直面那狼牙锤,心底有些发虚,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赢。
身后的黎崇耳语道:“别硬来,不敌就退。几张告示而已,他又没说什么时候贴。”
李遇惊讶回头,心想他何时变得这么鸡贼了?自己明明记得书中他是言必信、行必果的热血少年啊!
不给他们时间思考策略,
“比试开始!”
随着齐宣壬大声宣布,壮汉怒喝一声,并未见他有何动作,以他为中心先爆起一圈尘土。人未动势先扬。
围观群众见状,纷纷鼓掌叫好,场面瞬间热起来。
“等等!”
这时突然响起声清亮嗓音,打断那壮汉的起势。
“我来替他们出战!”
一道颀长身影挡在了李遇面前——正是客栈内同桌的少年。
10. 先救一手2
“你你你,你谁啊你?没看见对决已经开始了吗,快给本皇子滚一边去!”
“双方还未交手,不算开始。没有开始,就能换人。”少年淡定道。
“你这个……”齐宣壬咬着牙撸起袖子就要冲过来,身后一群小厮慌忙拦住。
“你要和我打?”那手持狼牙锤的壮汉狠狠道。
“正是在下,请阁下先出手。”
“好!”
只见那壮汉脚一蹬地,极速向前冲去,同时双手用力一抡,两个狼牙锤重重朝少年当头砸下。
少年身子向后一倾,原地半转。未见他借力,脚下却直直向右侧平滑而出,躲开了壮汉一击。
壮汉见一击不得,狼牙锤改为向右平扫,直奔少年滑开的身影。少年见状生生顿住,原地空翻起身,从壮汉头顶翻至他的身后,还未落地便一个转身,向那壮汉背心重重一拳。
壮汉心中暗叹好身法,却也并不慌张。
一拳击过,壮汉纹丝未动,少年却被自己的拳风反弹,向后退了几步才定住。
对面齐宣壬见状,得意叫嚣道:“给我打他!打他!”
壮汉没受那到拳丝毫影响,反而借着方才的横扫之力,一个回旋,转身再次攻向少年。少年故技重施,向右侧滑开。但壮汉似乎就在等他这招,刚抡到上方的狼牙锤一记转弯,斜劈向那灵活躲避的身影。
李遇的心跟着揪了一下,围观人群也发出几道惊呼。
这狼牙锤自重就有八十斤,外加上面附着三寸钢刺,这但凡刮到一下,就能要了半条命。
少年却并不惊慌,只见他右脚向后轻点,身体由后倒变为前倾,转瞬间竟向反方向滑出。
“他还在试探。”身侧的黎崇低声说道。
如此又拆了十几招,不论狼牙锤从哪个方向,以何种方式进攻,少年都能轻松避开。
终于,壮汉怒喝一声,手腕用力一抖,“铛啷”,锤头落地,锤柄处多出一截铁链,狼牙锤一息间竟变成了狼牙流星锤!
“看好了!”壮汉话音未落,双手便由身前至身后交互律动起来,两个流星锤在手间来回传递,很快就以他为圆心向周围横扫。不仅如此,那锤头还上下翻飞,让人看不出规律。
大家急忙后退,让出一大段距离。
这大罗千回手还能这么用?
少年面色仍是游刃有余。大家看不懂他的步法,只知在如此高速翻飞的流星锤间,他依然闪避自如。
随着流星锤越转越快,地上尘土被带起,破风声听得人心惊。从外围只能看到沙尘内少年的身形也随之加快,并且还在逐渐向中心靠拢!
就在少年即将近身之时,壮汉猛地一跺地面,身前出现一道内力向少年袭去。少年自是不惧,闪身避开。但就趁这么一瞬,壮汉已将流星锤抡至头顶,向身前极速砸下。
少年似是早有所料,脚下一带,竟诡异地从壮汉面前一个弧线滑至其身后,接着抬脚狠狠踢向他的腿窝。
这边壮汉看面前之人忽地不见,本就一惊,随后就感到双腿一软,被流星锤的惯性带着,整个人向前轰然倒下。再想起身时,只感到后颈凉丝丝的剑尖。
“你输了。”身后的少年轻飘飘道。
“好!”
“少侠好武功!”
“年轻人了不得啊!”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那势如熊虎的汉子居然就这么被四两拨千斤地打败了!此战虽没什么炫目的杀招,但以弱胜强一向都更加刺激。
说起来逆转其实发生得很快。从壮汉使计震出内力,再到他倒地不起,不过两秒钟的时间。
齐宣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随后悻悻地望向对面,脖子一梗还想狡辩:“不算!他不是你们的人!”
李遇学着齐宣壬在客栈内的样子,痛心疾首道:“这是我的错吗?难道人格魅力太强也是我的错吗?”说罢同黎崇一齐微笑着冲他挥挥手。
那齐宣壬一咬牙,竟真的扭头就跑了。
人群渐渐散去,两人迎上少年,黎崇拱手谢道:“此番多亏兄台,与兄台两次机缘,竟还不知兄台姓名。兄台身法奇绝,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师出何门?”
那少年笑道:“二位不必挂怀,在下姓南宫名连朔,无门无派,一镖师而已。往日散学过几招,恰好擅长对付蛮力莽夫罢了。方才听闻那人强抢民女,还对二位的大义之举怀恨在心,一时冲动便站了出来,还望二位莫怪。在下还有货物解送,先走一步。二位,有缘再见。”
说罢一拱手,径直转身离去。
黎崇望着那人背影,感叹道:“真是个少年英侠!就是来去如风,我还想同他交个朋友呢!实在可惜。”
又推推一旁愣神的李遇:“走吧,饭都凉了。”
当晚客栈内,李遇心烦意乱睡不着,干脆起身点了灯,倚在凳子上发呆。
她猜到那人如此长相,应该是有身份,却没想到居然会是南宫连朔。
“南宫连朔不是要在四年后才会和黎崇相识吗?剧情怎么开始崩坏了?那我应该想办法留下他吗?哎,不管了,反正只是见了一面,还算不上相识。不过,我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笃笃。”
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黎崇?”
“是我。”顿过一秒,黎崇推门进来,撩起衣摆在李遇对面坐下。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
“见你灯还亮着,过来找你说说话。”说着将茶杯递给她,“有心事?”
李遇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中的茶杯:“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白天南宫连朔走后,我看你就一直心事重重,此人有什么问题吗?”
李遇无心再和他打太极,但又不知这事该怎么说,于是插科打诨道:“我见他模样甚好,心痒难耐。”
听到这话,黎崇震惊地放下手中茶杯,瞪大双眼手指自己:“你日日看着我这张脸,居然还会对别人动心?”
“不是动心,是心痒。再说了,这再好看的皮囊,时间久了,终究会腻的嘛。”
“腻?我让你腻了?你这个…这个…”他站起身,一副被负心汉辜负的小媳妇模样,“伤心决绝”扭头跑走。
这个台阶倒是把李遇整得哭笑不得——
演技也太差了。
第二日陪着黎崇参观完剑圣故居,已近傍晚,二人赶着马车从北门出城。
“都怪你!非要在那屋里找什么’绝世秘宝’,现在好了吧?天黑前能不能赶到彩石镇都难说,今晚又要在野外过夜了!”
“可是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嘛!’高人死后留下那神秘宝物,等待后世有缘人的发现’。”黎崇驾着车,不满嘟囔。
“那屋子每天有多少人去,还轮得到……”
前方突然传来打斗声响,李遇瞬间噤声。
二人随即将马车留在弯道内侧,下车悄悄靠过去。
隔着树丛,只见官道上停着一辆拉货马车,十来个小厮正疯狂打砸那车上的货物。
另一边,两名壮汉死死按着地上的人。地上那人一声不吭,被一把斧子抵在脑后。
“都给本皇子砸了!砸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我看他不是能耐吗!可让本皇子逮着了吧,砸!砸!”
这熟悉的声音……
李遇和黎崇对视一眼,走出树丛。
果然,车后正手舞足蹈的叫嚣之人,正是齐宣壬。
“住手!”黎崇大声阻止道。
小厮们齐齐望来,见是他们,停下手中动作,又齐齐看向齐宣壬。
“谁又这么……”话还未完,齐宣壬就像见了鬼似的定在原地。
“退避,三舍。”说着,李遇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齐宣壬脸涨得通红,抖着手,在他们和被钳制的南宫连朔之间来回指,半天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最后只留下一个气急败坏地跺脚,猛地转身,气冲冲地向另一边走远。
小厮们扔下手里的东西纷纷追上,那三名壮汉互相看看,也慌忙朝齐宣壬追去。
一大群人就这样滑稽地轰然散去,李遇赶忙将南宫连朔扶起,只见他衣服破了好几处,脸上还带着大小不一的伤痕。
“让二位见笑了。”南宫连朔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笑,本想拍拍身上的土,方抬手却牵扯到胸前挫伤,下意识捂向胸口。
他这个动作倒叫李遇瞬间醍醐灌顶!
我想起来到底忽略什么了!
黎崇上前,向南宫连朔满含歉意道:“南宫兄这是哪里话,你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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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被我们连累,何来见笑一说。来,咱们现在就返回百蛟城,先找个大夫看看。”
南宫连朔顾不得伤,伸手拉住黎崇:“不必了,如今这车货物尽毁,我还得赶去向雇主交代。”
“诶,南宫兄如今负伤应当尽快就医才是。这车货物我们来赔,你只管随我们回城就好。”
“多谢二位少侠好意,但昨日我是自愿应战,并不为什么回报。今日这事与你们完全无关,怎能让你们来承担。”
“南宫兄既如此说了,那我们也不好再坚持。”李遇截断黎崇的回话,抢道:“只不过此事终究是因我们而起,这样,咱们一人一半,若南宫兄再推辞,我们也无颜在这江湖立足了。想来南宫兄在外押镖身上没带多少银子,我们先都垫上,到时你再还我们便是。而且,我私心想着,若是南宫兄接下来没有什么要事的话,我想邀你同行,我们就按最好的镖师价格付你,你意下如何?”
南宫连朔本就没什么积蓄,平日里有点银子,都拿去帮扶别人。今日这一车货,就是他一年的工钱都赔不起,见李遇如此说,只好勉强答应。
“多谢少侠抬爱,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工钱就按普通镖师付就好,在下还当不起’最好’二字。昨日我因有要事在身,与二位两次见面竟都忘了询问二位姓名,还望海涵。”
二人一拱手。
“李遇。”
“黎崇。”
李遇又接着道:“南宫兄不必自谦,昨日已见识过南宫兄的身手,自是当得起我们出的价钱。只是我见南宫兄伤势紧急……这样,李某不才,也略通些医术,不如我先给南宫兄把个脉。”
说完不等他答应便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认真地切起脉来。
一旁的黎崇奇怪道:“你什么时候……”
李遇抬手打断,食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分钟后,她蹙眉抬头,面色十分严肃:“南宫兄是否每到月中就感觉胸口隐隐作痛,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症状越来越严重?”
南宫连朔颇为意外:“确实如此,但除了轻微疼痛外,并无什么其他症状。我也看过几个大夫,他们都说没有大碍。”
“此言差矣,南宫兄不仅患疾,而且还十分严重。哎……可惜我医术不精……对了,不知南宫兄是否听说过医圣崖?我想那医圣定能治疗此病。”
南宫连朔一愣:“当真有如此严重吗?”又觉得如此麻烦别人,十分过意不去,遂劝道:“只是医圣崖如此隐秘,我们未必能找到。”
李遇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冲黎崇笑得奸诈:“放心,咱们找不到,有人能找到。”
黎崇眉心一跳:“我也找不到。”
“诶~堂堂镇疆王孙,净说那话。你忘了,汤冢主是医圣的旧识呀!”
“外公认识医圣?我都不知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遇点点脑袋,故作高深道:“智慧。”
黎崇无语:“是母亲告诉你的吧。但是咱们刚跑出来没几天,这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这时南宫连朔突然插道:“二位不必说了,我的身体没有大碍,咱们回城找个医馆就好。”
李遇看看南宫连朔,又回头看看黎崇,问道:“你要他的命不要。”
“要。”
“那就走。”
——————
扶楠国王宫。
幽静庭院内,一位须发银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悠然偎在雕花躺椅之中,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满足微笑,正在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贴身内官前来添茶,四溢茗香将他唤醒。老者缓缓睁开眼,伸了个舒畅的懒腰,目光透过稀疏云层,望向那片湛蓝得发甜的天空,不禁感慨道:“寡人有多少年没过过这种清静日子了?想寡人费尽心机派了那么多人、找了那么多离家出走的话本塞给小八看,如今终于算是得偿所愿啦。”
话到最后竟还有几分心酸。
内侍添完茶,恭敬侍立于侧,面上难掩忧虑之色,犹豫道:“陛下,这八皇子孤身一人,会不会……”
老国王手一挥,很是果断:“不会!国师早就说过,这小八寿数比寡人还长,保管没事。寡人现在只希望他在外面一切顺利,尽去祸害那秦国吧,最好几年内都别回来呀……”
11. 先救一手3
他们先随南宫连朔去南陵城赔了二百两银子,才上路折返明离。
路上南宫连朔话不多,李遇没想到后来一人挡万兵的云天大将军,少年时竟是这样老实巴交一孩子。
但是仔细一想,也是有迹可循。
书中,黎崇与他在京城成为朋友,这个闷葫芦从未提过隐疾之事。
即使后来病情加重,他都是默默忍着。直到发作过于频繁,才被大家发现。
只是那时连医圣都已无力回天,勉力压制而已。
再之后的压境之战,南宫连朔被锡金军队包围,以他的能力脱困不成问题。却因隐疾发作,与锡金第一名将同归于尽。
现在既然让我遇见了,那必然是先救一手!
李遇驾着车,心里却在复盘书中关于南宫连朔的细节。
黎崇从车内挑帘出来,随意坐到李遇身侧,用手肘推了推她,一脸暧昧道:“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好,才非要把他带上的吧?还扯什么隐疾医圣的!”
李遇一记眼刀,咬牙道:“这后面就一道帘子,人家能听见。而且这叫江湖义气好吗?见死就不能不救。还有他是真的有病,咱们也真的是去看病!”
黎崇怀疑道:“你什么时候懂医术了?我记得母亲并未请过医师入府教课啊。”
说到这个李遇气势骤减大半,挪开目光有些心虚:“你、你还记得谁入过府啊!我以为他们在你眼里就是五年内必死的倒霉鬼和走火入魔的大冤种呢。我一向海纳百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恰好看过那么一本医书,上面记了些罕疾,我刚好记住,又碰到了他,巧合下认出了脉象而已。”
说完只听耳边传来黎崇幽幽的声音。
“哦~恰好,刚好,巧合。”
李遇懒得再理他,猛抽一鞭子,“驾!”,将车赶得飞快。
再次看到明离城门,李遇只有一个感觉:回家真好。
只是这一路上,气氛怪的很。
不论是卖果子的詹伯、卖簪花的七姨娘还是做热汤面的王叔,见他们路过都先是一喜,接着同情地摇摇头。
李遇对黎崇低声道:“咱俩完了。”
果然,甫一入王府大门,便见夫人带着凌霜站在照壁前。
“跪下!”夫人声如寒冰,骤然响起。
在场三人皆是一凛,随即毫不犹豫,膝盖触地,跪得笔直。
李遇与黎崇低着头,南宫连朔一脸不明所以。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抹金丝绣边、绛红耀眼的衣角悄然进入视线,紧接着,夫人的声音在头顶温柔响起:“遇儿,起来吧,我知你定有苦衷,是受人胁迫的。”
李遇闻言,颤巍巍起身,夫人随即握住她的手,满是疼惜:“看看,这孩子受苦了,脸都瘦了一圈。”言罢,目光转向一旁满面茫然的南宫连朔,“这孩子是……”
“师父,他叫南宫连朔,是我们在外面结识的朋友。”李遇连忙介绍。
“哦,交新朋友了呀,好好好,好孩子你也快起来吧。”
随后,她领着李遇,缓缓步至仍跪着的黎崇面前,面容一敛,语气虽略显生硬,却无怒意:
“你也起来吧。”
三人从罚跪到免罚,不过一分钟。
夫人突然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样子,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招呼他们:“快快快,都饿坏了吧?厅里已经备好了席面,给你们接风洗尘,这外面的饭哪能跟家里的比!”
李遇被夫人牵着向府内走去,回头与黎崇交换了个惊诧的眼神。
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席上,王爷与世子端坐其间。待众人落座,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冷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黎崇往老王爷身边一靠,李遇向夫人身后一缩。
夫人瞪眼:“行了啊,我刚刚已经罚过他们了。罪不二罚,可以了你。”
“你那也叫......”
“哎呦,我的小崇儿,怎么样,这外面好玩吗?”世子话还没说完便被老王爷打断,只好悻悻闭嘴。
黎崇得意地瞥了世子一眼,对王爷撒娇道:“好玩是好玩,就是太想爷爷了。”
“爷爷也想你呀,咱们崇儿就是厉害,敢想、敢做,不愧是我镇疆王的孙子!”
一旁的世子欲言又止,最后生生忍住,仿佛早已习惯,顺手无奈地给南宫连朔夹了些菜。
初到王府的南宫连朔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爷爷,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南宫连朔。他在百蛟城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身手十分了得。”
“哦?是吗。既是崇儿的朋友,那便是王府的朋友,以后我这镇疆王府随时欢迎小友。”
南宫连朔赶忙举起酒杯,向王爷一敬:“多谢王爷。”
老王爷和善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没想到这顿饭就这么吃完了,连一句申斥都没听到。
散席后,夫人亲自安顿好南宫连朔的住处,接着便拉李遇回明离轩,让她将此次出行从头到尾细细讲来。
李遇觉得可能是当初听书的后遗症,夫人格外喜欢听她说话。
另一边,黎崇祖孙两个也正在房中叙话。
“爷爷,过不了两日,我可能又要走。”黎崇有些心虚道。
王爷听罢点点头:“好。不过可再不许偷偷走了啊,这次爷爷给你饯行。”
“爷爷,您、您同意啊。”
“我同意啊。”王爷眉一挑,笑容温和道:“崇儿,爷爷也年轻过,明白这个年纪的男儿,心向四方。这天下之大,必得要亲眼见过,才不负少年之志。爷爷知道,你是怕我担心你。爷爷确实担心你,但是爷爷老了,终有一天,爷爷就只能在这里陪着你啦。”说着拍了拍黎崇的心窝。
“还好,你身边一直有朋友相伴。小遇,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啊。哦,还有今日随你回来的那个……南宫连朔,爷爷也能看得出来,他也是个有情有为的少年郎。崇儿啊,你要记得,当你踏出这明离城,有伙伴相随之时,前方才是江湖。否则,那只是一条路罢了。”
与此同时,落霞斋。
南宫连朔倚在窗边,静看天上一轮圆月。
他想,若是自己父母俱在,该是怎样一幅画面。一声遥远的“朔儿”在脑海中响起,他不知道那到底是自己午夜梦回的幻想,还是孩提时期模糊的记忆。
翌日。
李遇难得起了个大早,同黎崇、南宫连朔用过早饭后,骑马向蛊冢而去。
蛊冢位于明离城南郊,过了蛊冢再往南不到百里,便是扶楠国。
李遇同黎崇来过不知道多少次,还是次次来、次次怵。
眼前两座山夹着一道山谷,四周湿气缭绕。由于两侧山门极高,这谷内光线昏暗,幽深曲径向内斜斜蜿蜒。步入其中,各种虫鸣夹着蛇的“嘶嘶”声,饶是李遇也学蛊,每次来到这里,还是忍不住一路搓鸡皮疙瘩。
黎崇比她好些,奇的是南宫连朔,似是完全不惧。
李遇真的很奇怪这个家伙,不论到哪都是一副淡定的样子。
向内大约步行一刻钟,途经两个迷阵以及七八个陷阱,都被他们熟练避开。
待通过最后一道关口,一片屋宇豁然显现。
这便是蛊冢。
入口左侧把守的弟子见是他们,笑吟吟道:“黎少爷来了,还有李姑娘,这位是?”
黎崇回道:“曲大哥,好久不见。这位是我的好友,南宫连朔。”
南宫连朔一拱手。
曲大哥回一礼,对右侧守门的青年道:“文吉,你去通报一声冢主,说黎少爷来了。”
黎崇伸手拦住文吉:“不必了,我们自去见外公就好。”
“也好,冢主都念叨好久了,见到你们,一定很高兴。”
沿着路向下走到尽头,再拐个弯,前方最高的那栋房子,便是冢主居所。
黎崇在门前站定,抬手敲门。
约过了三秒,门内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崇儿来啦,进来吧。”听着倒不像是能做外公的年纪。
话毕,几人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乍看上去很普通的书房。但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墙上的书画,画的都是些狰狞骇人的虫蚁鸟兽。而书架上摆放的木盒、盏子,里面乘放的也俱是蛇鼠蛊虫。
唯独书桌后正背手而立的男子,一袭白衣仙气飘飘,一头墨发披于身后,玉冠玉带,仙风道骨。
还记得李遇第一次见冢主之时,简直就不敢相信这位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副遗世独立的出尘做派,竟然会是蛊冢冢主?应该是那修仙道人才是!
按照她的想象,这玩弄蛊术的,不应该都是黑衣紫裤,邪气缭绕,嘴上两撇阴险的小胡子吗?
后来听汤以烁说,冢主原本就是她想的那样,只不过有一次去武功山,见人家如此打扮颇为帅气,再看看自己一副坏人样子,便照搬全抄了来。
黎崇来到书桌旁,甜甜叫道:“外公。”
李遇与南宫连朔于原地行礼。
“汤伯伯。”
“冢主好。”
冢主缓缓回身,拍拍黎崇的肩膀:“终于知道来看看外公这个孤家寡人了?”
黎崇奇怪道:“小舅舅呢?”
提到自己这个儿子,冢主高深莫测的表情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咬咬牙才又道:“烁儿啊,又出去找什么指法秘籍去了。来,咱们别管他,先陪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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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最新炼好的绝世超凡无敌必死世间仅此一家杀人蛊!”
说罢便拉着黎崇兴冲冲往外走。
“外公……能不能不看啊……”
“怎么,嫌弃外公?觉得外公不如你爷爷厉害?”
黎崇慌忙摆手:“不不不,不是,外公,就是……”
“不是就行,走走走,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必须得看看,这次这个,可是个精品呐!”
南宫连朔与李遇慢慢跟在后面,显然都不想去看那精品。
“这位就是蛊冢冢主,黎崇的外公?”南宫连朔有些好奇:“看着不像啊……这位才多大啊。”
“蛊冢驻颜秘术。师父教过我,我没学会。”
“可是,这冢主看着……怎么一说起话来……”南宫连朔想问,又觉得在背后议论长辈不好。
“割裂,对吧?等什么时候见到冢主的小儿子,你就知道了。他俩就是壳子不同,芯儿都一样。”
黎崇被拉着走在前面,回头见他俩在后面嘀嘀咕咕,慢悠悠地落下好大一截。
“哎外公外公,等等他们,这绝世超凡无敌必死世间仅此一家杀人蛊,您可不能吝啬啊,也得让他们涨涨见识才行!”
李遇:?
南宫连朔:……
中午,饭桌上。
李遇看着满桌子好菜,脑子里却全是那只肥硕反胃的大虫子。
冢主见他们三人一脸菜色,不怎么动筷,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我叫人再做一席上来吧,这位小友初来蛊冢,还没有尝过我们特色的全虫宴。文喜,你去叫……”
“哎别别别……”
“不不不……”
李遇与黎崇慌忙阻止。
李遇急切道:“汤伯伯,我们就是、就是昨天晚上吃撑了,还没消化完呢。您也知道,我们仨刚回来,昨日吃了个接风宴,一时贪嘴,您也别麻烦了,我们随便用点就好。”
冢主将信将疑:“不会是……我这蛊冢的菜不如王府好吧?”
“那绝对不是!外公您说的哪里话,这什么饭菜能比得过咱们蛊冢的全虫宴啊,这家伙没口福,今日是吃不到了。下次,下次来,咱们让他好好见识见识!”
冢主大手一挥:“哎~哪里用得着下次。今晚,今晚就吃!那个文喜,你去让……”
“哎哎哎外公,外公,“黎崇急忙拦道:“我们仨今日就不多留了,一会便走。”
“一会便走?”冢主把筷子重重一搁,“我说你这不孝外孙!多久才来看一次可怜的外公啊,结果吃个饭就要走了?你心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外公!”
黎崇讨好道:“怎么可能啊外公,您可是咱们大秦蛊王,西南第一美男,百年不出的蛊术高人!孙儿内心崇敬无比。只是此番前来,一是探望外公,二是想向外公您打听一下医圣崖的位置。我的这位朋友身患重疾,需要医治。外公您也知道,治病那可是一刻也拖不得。知道了目的地,我们就要即刻启程了。”
冢主狐疑地盯了盯黎崇,很快又高兴起来:“那倒是,想我汤临渊冠绝一方、风流潇洒,难道会被那花胡子老头比下去不成?也罢也罢,那下次可要记得早点来看外公啊!”
“一定一定,那外公,这医圣崖……”
“简单,你们去临赤城外北侧,找到拦翁河,沿着河道一直往上游走就行。”
闻言三人对视一眼。
黎崇疑惑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是江湖相传那医圣崖只救有缘人,很少有人能得机缘进入。而且,拦翁河沿岸,也没有山崖啊?”
冢主脸一板:“怎么,质疑你外公?”
黎崇讪笑:“不是不是,孙儿只是觉得奇怪。”
冢主不满地吃了一口菜,耐心解释:“这医圣崖,从来都不在山崖上。医圣本名尹无涯,医圣崖那是误传。再加上拦翁河常常改道,那尹无涯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河流改到哪他跟着搬到哪。一群人天天各个山头往外翻医圣,他们找不着,不奇怪。”
好抽象的真相。
三人离开蛊冢,回到王府时已近黄昏。
李遇回了自己的院子,又很快折出来,果然在王府大门前遇到了黎崇。
两人相视一笑,疾步出府。
提着五只烧鸡,五壶烧酒,十包点心,李遇与黎崇身上挂满各色吃食。
出了城门,向北直奔后山。
“此番一去不知要多久。都怪你,上次出发都没来得及向师父道别,一会到了,你主挨骂!”
他们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竹林,踏着奇异的步伐,身影消失在黄昏的夕阳下。
“师父!我们带着烧鸡来看您啦!”
12. 先救一手4
那是王府搬到明离城的第四年。
旸谷居内。
李遇蹲在地上看黎崇摆小石子。
“还不对吗?你都鼓捣一上午了。”
黎崇蹲在对面,眉头紧锁:“总是差点什么。”
“这九降龙门阵按理说有九个方位,三种阵眼遥相呼应,于大阵上方阵成,有镇压、消耗内力之效。可是按我推算,三种结阵阵眼,远远不够啊。”
李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看了好些年他摆弄这些东西,还是看不出一点门道。
她从果盘中拿出一个橘子,扒开递给黎崇一半,嘴里塞着橘子含糊不清道:“书中没说吗?”
“书中只讲如何阵成,却并未细述如何布阵,只能从结果倒推。”
若是能有个人来指导他就好了。
只是夫人不论是鞭、棍、枪、剑、锤,还是用毒、暗器、火器,什么样的老师都往家里请。唯独这阴阳术数,一向不支持黎崇学。
皆因天机子之后,再无术数高手。凡是痴迷此道者,不是疯了就是走火入魔。就连那道派正统崆峒山,如今也只论武不论术。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黎崇的小舅舅、夫人的弟弟汤以烁,实在是树了个好榜样。
作为蛊冢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孩子,对自己这个小儿子,冢主实打实地寄予厚望。
可不知怎的,好好的蛊术学来学去,汤以烁竟对炼蛊时的辅助手段——指法着了迷。
这指法在整个大陆都实在冷门,于是他干脆弃掉蛊术,整日不是研究古书,就是外出找寻高人。
好好的继承人,就这样学旁门左道去了,搁谁谁不闹心?
弄得一个堂堂冢主,每次见到女儿,就拉着她倒上整整一个时辰的苦水,有时候还不止。
夫人每次从蛊冢回来,都是一脑门子的官司,袖筒子里都带着晦气。长此以往,夫人便生怕黎崇步了汤以烁的后尘。
曾经李遇试图劝服夫人找个先生来,理由是她想学。
夫人说以她的脑子学不明白,不找。
虽说李遇知道,黎崇定会练成此道,但见他日日苦苦求索,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小说里,天赋异禀的主角,不是一向摔下山崖,偶遇世外高人,倾授其功吗?”
“这里面怎么还让主角自学成才啊。”
当晚,李遇在床上垂死病中惊坐起——
世外高人!
第二日李遇拉着黎崇去了城北后山,直奔山顶竹林。
原书所写,黎崇曾误入城外竹林迷阵,待阵破走入,竟是一方世外之地。此地有一石碑,上书两个大字:“走了”。碑前放着□□学秘籍《十笈真经》,书中除记述了多种阵法外,还有各种机关、星占、卜筮等等,可谓是奇门遁甲集大成之作。
李遇想,这本书左右都要到黎崇手中,早个几年应该没什么关系。
“你一早拉我到这,说是找什么秘籍。咱们找了整整一日,除了竹子就是竹子。这山离城如此近,日日都有人散步,你的消息准吗?”
“怎么,不信我还是不信奇人先生?你想想《天龙八部》,想想《倚天屠龙记》,信心回来没有?回来了就赶紧接着找。”
之后他俩在那竹林团团转了一月,说是掘地三尺都不过分,却连迷阵的边都没摸着。
又一次傍晚回到旸谷居,李遇都有点心里发虚。
坐在饭桌前,她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米粒:“黎崇,我找得都没信心了,不会是我记错了吧。”
“你说有,那便定然有。找不到,应当是方法不对。咱俩已经把山搜完一遍,那明日便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黎崇将一块笋送入口中,对她神秘一笑。
第二日他们又回到那竹林。
“说吧,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过了,既然走遍整座山都没有入口,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此处有两个阵。”
“两个?”
黎崇点点头:“外面一圈迷阵,使人一但踏入,便会不自觉地走出来。里面一圈幻阵,模拟周围景象,遮盖内部真实景貌。”
“所以呢?你的办法是……”
“烧山。”
“烧山?!”李遇犹豫道:”这…这不好吧……”
“当然不是把整座山都烧了。来,你拿着这个。”
说着黎崇递给她一个火折子,随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将火折子绑在树枝的一端。
“咱们一路走,一路在地上烧出焦痕。此处潮湿,火折子的火也微弱,并不会点燃草木。只要咱们把这座山再搜一遍,就会……”
“就会画出里面幻阵的范围!”
黎崇笑眯眯地拍拍她的头:“我们李遇真聪明。”
李遇面无表情,拍开他的手:“少起腻子。”
接下来又是一个月。
其实画到一半,就能明显看到半圈未烧过的边界。
只是黎崇说,幻阵一般都带有迷阵之效。将范围全部圈出,找到阵口,才好破阵。若非从阵口进入,极易在其中迷失。
整整一个月,他们在后山的背风坡面,画出一个直径约百米的圆形范围。
得到范围,黎崇在旸谷居院内用石子和沙堆模拟出地形。
“沙堆为后山,这圈石子即是幻阵。明离北侧有离殇河,西侧垣山为众多河流发源地,坎水西和坎水北都符合。秦西南多山地,艮山无法判断。此处刮东南风,但幻阵位于背风坡,只能吹到东北风和西南风,所以排除东南巽,推得大阵按先天八卦图所布。”
李遇蹲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黎崇将罗盘摆放在沙堆旁,接着道:
“若按先天八卦,生门在东北,为震。可此阵由双阵组成,分为内阵和外阵。外阵立于天地,内阵自成一方。后山位内阵之南,所以要将卦图顺时针旋转,将西北艮对准南方。此时生门也跟着旋转,变为实际的东方位。说明幻阵的阵口,在东。”
说着黎崇圈出一点,李遇摸着下巴,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黎崇站起身,将她拉起:“走吧,咱们去会会那双阵。”
后山。
两人站在一条分明的交界处。
界线以外,地上焦痕笔直清晰,界限以内,焦痕凌乱不堪。
黎崇抓起李遇的手腕:“再往前走便进迷阵了。根据罗盘显示,此处正前方即是幻阵东,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迷阵里笔直地走向幻阵口。”
一迈入迷阵,罗盘果然失灵,没有规律地旋转起来。
黎崇收起罗盘,看着地上凌乱的焦痕,拉着李遇向前走去。
只见黎崇前行一步,接着后退两步,又前迈三步。以此为规律,不到两分钟,他们竟真的走到幻阵边缘。
地上的焦痕在一条界限处齐齐戛然而止,很明显,没有焦痕之处,便是幻阵内部。
“若我们方才稍有偏离,走入的便是伤门或休门,极有可能困死在里面。怎么样,信我吗?”
“信你啊。”李遇理所当然道。
黎崇冲她一笑,转身迈入其中。
甫一入幻阵,李遇只觉得此处雾气比外面稍重一些,其他并无不同。
紧接着就感到头重脚轻,直想往前栽。
前方突然响起黎崇急切的声音:“快!跟着我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李遇慌忙跟着念了一遍,果然眩晕感尽除。
“此乃净心咒,若是再觉失常,便念一遍。接下来你一定要看好,我走哪里,你走哪里。你下脚之处,定要是我踩过的地方。记住了吗?”
李遇点点头。
黎崇转身,以一种奇异的步法向前走去。李遇紧紧跟在他身后,并看不出他步伐的规律,只死死盯着他的双脚,亦步亦趋地模仿着。
偶尔眩晕感袭来,便在心中急念一遍净心咒。
如此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的黎崇忽然停住。
李遇一愣,抬头,才发现眼前迷雾尽消,他们已不在竹林。
此处俨然已非后山之景。远处一间木屋,屋前一道清溪,溪上有木桥一座,木桥通往一处石台,台上长桌一张、蒲团一个,蒲团之上……
坐着一个人?!
他们仨就这样大眼瞪小眼。
黎崇率先反应过来,抱拳施一礼:“前辈。”
李遇也急忙跟着施礼道:“前辈。”
那人青衣白发,神色淡淡,坐于台上睨着二人:“你们在这外面转悠了两个月,终于进来了?”
李遇咽下一口口水。
黎崇却坦然道:“多有打扰,还望前辈海涵。晚辈黎崇,身旁这位乃我挚友,李遇。若前辈不弃,我们想拜前辈为师。”
那人一挑眉:“哦?不知你们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
“谁知道你在这里啊,我们就想来取个秘籍而已。”李遇心中诽腹。
嘴上却说:“实不相瞒,此处乃晚辈儿时,父亲告诉。父亲曾偶遇一奇人,这奇人先生随口一提,父亲便记下了。我们二人来此确实一心求教,还望先生莫怪此番唐突。”
“奇人?那奇人是何模样?”白发先生迫切问道,竟是有些失态。
李遇身体一僵:“完了完了,这奇人先生是何模样啊。”
顿了一秒,她按照记忆中金庸先生的样子,描述起来:“父亲说,奇人先生与他相遇时大约七八十岁的模样。方面阔额,圆鼻平唇,眉目灼灼,十分亲善。但晚辈无缘亲见那先生,所说只是转述,未必准确,还望前辈见谅。”
白发先生听罢,似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
随后他挥挥手道:“你们走吧,我不收徒。”
黎崇向前一步,跪地恳切道:“晚辈不才,请先生收我二人为徒。父母生我身,师父传我道,此后我二人愿为师父扫庭前雪、煮食后茗,以身相报授业之恩!”
李遇虽不想学这阴阳术数,但黎崇都如此说了,只好跟着跪下。
“这里无雪可扫,茶我也自己能泡。说了,不收徒。”
只见那白发先生手腕轻轻一带,李遇和黎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力掀翻。
等再爬起来,才发现他们又回到了迷阵外的竹林。
李遇与黎崇望向对方,都惊骇于那白发先生的内力。
“先走。”她招呼上黎崇,转身朝山下走去。
回到王府,黎崇在旸谷居内愁眉苦脸。
“如此高明的阵法,如此深厚的内力,你说的那本秘籍定是这位先生的,可是他不愿收徒……”
“他不愿,我们可以让他愿嘛。”
“如何让?”
李遇向黎崇神秘一笑:“你忘了,我最擅长什么?”
黎崇呆滞,竟真的思考起来。
太伤人了。
李遇脸一板:“拜师!我李遇的师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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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十也有三四十。拜师这块,没有人比我更懂。”
黎崇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翌日。
李遇左手拎着一只烧鸡,右手拎着一只烤鹅。
黎崇左手提着一壶烧酒,右手端着一屉包子。
他们按照昨日之法入了幻阵,那白发先生仍坐于石台之上,正翻着手中的书。
“还敢来?你们怕不是以为,我是那好相与之人。”
说着又要抬手。
“哎哎哎,高人请留手!”李遇嘴里说着,脚下巴巴向那石台跑去。
站在石台下,扬起谄媚笑脸道:“高人,我们此次前来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仰慕您的风采。这江湖之人,凡是见了英雄豪侠,无不惜之慕之。况且我们二人还是晚辈,若是见了前辈,却不孝敬孝敬,莫说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就是我们自己,那都瞧不起自己!所以这不带了好酒好菜,希望高人能赏脸,给我们一个向前辈表示敬意的机会。”
这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白发先生没说什么,仍翻着书。
见状,李遇将手里的东西摆到桌上,接着给一旁的黎崇使了个眼色,他也跑来放下东西。
之后他们二人便向那先生一拜,转身出去了。
第二日他们带了梨花膏、蟹黄酥、酱牛肉和百道烧。
第三日带了肉馅烧饼、八宝鸭、桃花醉和酿丸子。
第四日带了藕盒、炸粉酥、南瓜盅和竹叶青,又选了些话本子捎上。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
长此以往下来,白发先生不仅态度和善了许多。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他们去,都有一种白发先生在等着的感觉。
终于在第二十七日。
他们刚放下东西准备走,白发先生轻咳一声,眼睛仍看着手中的书:“那个……近日你们多有破费,也不必带这许多名贵东西来。若你们实在想表心意,就……买些便宜的就成。比如说,烧鸡就可以。”
哦~懂了。
李遇与黎崇对视一眼,道:“多谢前辈体恤,能孝敬前辈是我等的荣幸。”
之后又过了半月。
李遇在旸谷居门前,拦住要像往日一样出门采买的黎崇。
“今日不去了。”
“不去了?为何?”
“不仅今日不去,明日、后日都不去。”
黎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哦~你就是这么对付别人的,不会也这么对付过我吧?”
“哎~那哪能呢。”李遇笑得十分真诚。
三日后,他们继续提着吃食前往后山。
“这几日没去,你预备如何说?”黎崇问道。
“简单,病了。”
“这能行吗?那位先生如此修为,都不用把脉,一探便知你在说谎。”
“对啊,他定然不会把脉,所以我向夫人讨了蛊,让我气息紊乱就成。”
“母亲给你了?”
“当然是给了啊。我同夫人说,你昨日支使我去河中帮你捞鹅卵石,我要装病怄一怄你。”
黎崇:……
二人熟练地过了阵,才进来便听到:
“你们还知道来啊。我以为你俩见没有回报,再也不来了呢。”
他俩提着东西,走到石台前。
李遇笑道:“怎么会呢先生,我们来此绝没有什么居心,真的就是想孝敬您而已。我俩能日日见到世间有先生这般人物,便已心满意足,只要先生不嫌我们烦就好。”
白发先生掀眼看向李遇,随即一滞:“你生病了?”
李遇做出一副故作坚强的样子:“先生慧眼。”
白发先生神色有些不自然道:“既是生病了,不好好在家歇着,还往这里跑做什么。”
“前几日确实沉疴难起,黎崇也在家中日夜不眠地照顾。今日病情好转,不放心先生,便来了,望先生莫要嫌弃我一副病体。”
“不放心我?我堂堂……哪里需要你这小辈担心。”
“先生说的是,是晚辈逾矩了。只是晚辈见您在这幻阵中孤身一人,私心想着,能来看一眼先生也好。若是,若是先生觉得我们多事,那我们便……”
“谁觉得你们多事了!”言毕,白发先生尴尬地轻咳一声,找补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有事,也不必日日都来。”
李遇心下一喜,面上恭敬却不减半分:“多谢先生体恤,晚辈记下了。”
说罢,便与黎崇转身欲走。
“等等。”身后响起白发先生的声音,他们方转过身,便一人接到一个小葫芦。
“这个给你们,回去喝了,强身健体的。”
李遇与黎崇感激一拜:“多谢先生。”
那白发先生没说什么,看着书,仍然一副超脱凡俗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李遇把玩着手中的小葫芦,对黎崇得意道:“看来咱们就快成功了,不出一月,你定能拜师。”
黎崇看着她一言难尽:“好是好,只是你怎么一副小人嘴脸?”
李遇无所谓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君子。”
果然,二十日后,那先生别别扭扭地主动提出,要收二人为徒。
白发先生那副样子,后来还被李遇常常拿来打趣。
多年之后,每逢竹林,李遇便想起那日暮光竹隙下,师父熠熠的双眼。
“对了,徒儿还不知师父尊名。”
“为师,风渠君。”
13. 先救一手5
“师父,明日我们即将远行,此去归期不定,今日特来与师父辞别。”
竹林幻阵内,黎崇给风渠君添着茶。
李遇坐在另一侧,一手支头,一手拿鸡腿。
“没良心的徒弟。”风渠君白了他一眼,又扭过头来对李遇道:“我说你少吃点。”
听罢数落,李遇立马想放下鸡腿,又觉得都啃一半了,拿着鸡腿举棋不定。
“上次走就没同我说,害为师担心那么久!这次刚回来几天啊,就又要走。当初还,’扫庭前雪、煮食后茗’,等你煮茶,为师早就渴死了!”
黎崇低下头,一副任打任骂的乖顺模样。
“还有你!”师父突然回身,吓得李遇咬着鸡腿一激灵,“总共拿来五只,还要走那么多天,你都吃了,为师还吃什么啊!”
李遇拿着鸡腿想放回纸包,但见鸡腿都啃得见骨,快吃完了,放回去也没什么用,继续举棋不定。
风渠君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收了两个什么倒霉徒弟。半晌才道:“为师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不论走多远、走多久,好好回来就行。若是谁在外面欺负你们了,打不过就跑。先忍着,回来告诉我,攒着到时等师父帮你们出气。”
“师父,您能出去啊。”李遇奇道。
风渠君睨着身侧嘴角一圈油的徒弟:“自然是能,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
“你吃着为师的烧鸡,还管起为师来了是吧?”
李遇讪笑:“没有没有,我这不是,盼着能和师父共闯江湖嘛。师父一出山,我在外面不得横着走!”
“行了,快把嘴擦擦。”风渠君没好气道,“为师教你的,你都练得怎么样了?”
李遇擦过嘴,诚恳道:“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语闭,想起对面那个始作俑者却没怎么挨骂,倒净说自己了。
于是祸水东引。
“师父,您怎么不问问黎崇的功课啊,上次可是他硬拉着我走的。”
您怎么不数落数落他啊。
风渠君瞧她,李遇觉得自己的小九九太浅显了。
“黎崇还用问吗?他的功课何时让为师操心过?你又不是不知他天资过人,何必再问为师自取其辱?”
“……”果然。
说罢又和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遇儿啊,为师一生就你们两个徒弟。我本不精于奇门遁甲,为师主修的是剑道,一身本事倾授于你,若是纵横剑术在你这失传了,我就……”
李遇与黎崇两人支着耳朵,等了半天下文,也没听师父就出来。
实在放不出任何狠话的风渠君将桌子一拍,他俩跟着吓得一激灵:“反正就是如此!”
两个徒弟,两脸不明所以。
风渠君似是觉得面上挂不住,清清嗓子:“还有般云步,轻功你俩可得好好练,保命最紧要!”
说起这个李遇又自信起来:“师父您放心,轻功简单许多,徒儿已小有所成。”
“嗯,好。”风渠君点点头,抿了口茶。
李遇觉得师父本就不真的气消了大半,遂见状眼珠一转,趴在桌子上腻歪道:“师父,徒儿有个疑问好久了,一直没好意思问师父。明日即将远行,还望师父解惑。”
风渠君放下茶杯,随意道:“问吧。”
“师父,您、您年岁几何啊?徒儿还从未见谁练功练得头发全白的。”
“你觉得为师几何。”
李遇仔细斟酌道:“三…三四十?”
风渠君轻笑一声:“三百四十。”
“三百四十?!”两人异口同声,惊得坐直身子。
“师父您没开玩笑吧?”黎崇不可置信。
“这修到剑圣境界,活个一百多岁本就不稀奇。况且他们为求再进一步,一直入世,沾染太多因果,不长寿的情况下,才有此寿数。为师闭关三百年,远离凡尘,自是长生。”
“闭关三百年?!”黎崇震惊。
“您…您为何闭关如此久啊……”李遇咂舌。
风渠君望向远处,竹林簌簌:“因为一个承诺。”
李遇还没消化完前面的惊人信息,喃喃道:“所以师父您四十岁前便修得剑圣,三百四十……也就是说您还是前朝人!难怪您修为如此高,江湖上却未曾听闻。师父,那咱们从属何门何派啊?”
“无门无派,为师师从天机子。”
“天机子?!!!”黎崇干脆从座位上跳起来。
风渠君被这个一向稳得住的徒弟吓了一跳。
黎崇却狂喜地抓住风渠君的手:“师父您是说,师祖是天机子?!”
“对、对啊……你师祖名号确实是响,但你也不至于如此吧。”
李遇悄悄附在师父耳边:“黎崇是师祖的狂热崇拜者。”
风渠君了然地点点头。
当日回王府的路上,黎崇还如梦似幻,嘴里不住说着:“师祖是天机子……哈哈我是天机子的徒孙……”
第二日一早,三人驾着马车向临赤城出发。
南宫连朔坐于车厢内,若有所思地打量一番驾车的黎崇,低声问李遇:“他为何从昨晚到现在,整个人都飘飘然的?”
李遇高深道:“你懂美梦成真吗?”
南宫连朔摇摇头。
李遇指着黎崇:“这便是美梦成真的样子,记住了?”
南宫连朔点点头。
在临赤城内休整一夜,补充了些干粮和水后,他们沿着城郊拦翁河,溯游而上。
经过四天的长途跋涉,他们仍在漫无目的地赶路。李遇坐在黎崇身旁,满腹牢骚地抱怨:“这一路行来,别说医圣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黎崇左手执缰绳,右手拿着干粮咀嚼,解释道:“拦翁河改道频繁,虽然沿岸土地肥沃,但确实不是个宜居之地,荒凉无人也属正常。”
李遇无奈地转向左侧的河水,百无聊赖,抠手发呆。片刻后,她略有迟疑道:“你觉不觉得……地上的草渐渐地茂盛起来,变密变高了?”
黎崇点点头:“确实如此。”
她又注意到什么,于是扒在车辕上,俯身仔细观察地面,随后起身,语气带着惊讶:
“似乎……还都是些药草?”
“快到了。”黎崇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不一会,便见远处出现一个小点,近了,才发现是座庄子。
他们将马车停在庄侧,下了车,只见院门上悬着块匾额,上书两个大字:农庄。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犹豫不决。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医圣崖?”李遇打量着院内。
“确实不大像。”黎崇附和道。
“会不会真的是一个农庄?”南宫连朔大胆猜测。
“……”二人回头,面色皆十分无语。
“李遇,黎崇,南宫连朔。”
三人突然被点名,齐齐立正。
只见农庄外走来一五十岁左右的大婶。她左手抱筐,筐中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还在挣扎,不时甩出几滴水来。
“您、您认识我们?”李遇试探道。
那婶子径直向院内走去:“汤老鬼给我来信,说你们会来,托我照顾。”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回身看来,三人:“进来啊,今日中午喝鱼汤。”语气颇为熟络。
他们仨互相对视一眼,不明就里地抬步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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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子在院里随手拾起个木盆与小凳,就地而坐,手法娴熟地处理着鱼,连头也没抬,吩咐道:“李遇去屋后,摘点水葱过来。”
“哎…哎哎,好,这就去。”李遇应答着,瞥见同样一脸茫然的黎崇与南宫连朔,听话来到屋后,果然发现一片郁郁葱葱的菜园。
她摘下一把水葱,又打了清水细细洗净,捧着水葱回到婶子身旁,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尹…尹无涯前辈?水葱洗好了,请问要放到哪?”
尹无涯抬手一指:“主屋侧面是厨房,就那间。你去拿个竹筐出来,放到桌子上就行。”
“好。”李遇依言行事,随后又返回黎崇旁边,继续三人立正。
将全部鱼都开膛去鳞收拾好,尹无涯端着盆子站起身,问道:“你们三个,谁会做饭?”
见只有最边上的少年点了头,剩下两人都摇头,于是她便将盆往那少年怀中一塞:“以后做饭的活儿就归你了。”
南宫连朔虽满心疑惑,但仍老实答道:“好的前辈。”
望着南宫连朔步入厨房的背影,尹无涯斜睨着剩下的两人:“你俩就打算这么站着看?不打算去搭把手?”
李遇忙拉着黎崇跟过去,赔笑道:“搭,搭。”
南宫连朔做饭确实有一手,几条鱼硬是让他做出鱼汤、红烧鱼、烩鱼脯三样菜来。之后他又在院子里摘回些蔬菜,搭配着做了两道清爽可口的时蔬。
待饭菜全部上桌,尹无涯满意点头:“动筷吧。”
口中嚼着鱼肉,李遇的目光不时偷偷瞄向正低头专心用饭的尹无涯,经过一番斟酌,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前辈,汤伯伯在信中,可有提及我们此行的目的?”
“说了,看病。”回答简洁明了。
“哦,好。”她随即又堆起笑容,“那用完饭,我们就看病吗?”
尹无涯缓缓抬头,目光直视过来:“已经看完了。”
“看完了?何时看的?”李遇愕然道。
尹无涯扭头迅速扫了南宫连朔一眼:“喏,刚刚看的。”
“就……就,看一眼就行了?”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是医圣。”
“晚辈拜服。”李遇讪笑,显得有些窘迫,继续低头吃饭。
这时,一旁的南宫连朔突然插话:“前辈,敢问我的病情,是否严重?”
尹无涯头都没抬:“严重,迟来半年,神仙难救。”语气随意,倒不像是关乎生死。
听罢李遇与黎崇惊讶对视。
黎崇问道:“前辈如此说,那便是能治了?”
“能治,不过……”
他们三人端着碗,支着耳朵等下文。
只见尹无涯囫囵扒拉完碗中的饭,随手用袖套一抹嘴,才又接着道:
“我治病,得付费。”
三人闻言,俱是松一口气,黎崇连忙道:“只要前辈肯出手相助,晚辈定当感激不尽。我即刻修书一封,让人送来十万两银票,还望前辈不要嫌弃。”
尹无涯挑眉:“十万两太多了。这样,你们现在随身带了多少?”
黎崇虽感莫名,但还是从怀中掏出五千两银票,李遇也摸出些碎银子,南宫连朔又补上几枚铜钱。
看着桌上三人凑出的钱,尹无涯轻笑一声,对黎崇道:“你拿上五两银子,去给我买回来三斗米、一斗面,还要一翁酱菜。至于剩下的银子,要买什么我暂且想想,等你回来再说。”
“这……”黎崇面露难色,“前辈,离此最近的临赤城,往返一趟也要八日之久,晚辈……”
“看来你也知道银子在这使不上啊。”
“那前辈所说的费用,究竟是指什么?”南宫连朔问道。
14. 先救一手6
“我这人,是医圣,你们也都知道。”尹无涯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双臂抱胸,“来找我求医问药的人中,你们既不是最有钱的,也不是最有权的。我若想要那些俗物,自有大把的人,排着队求我收下。可我在这河岸,守一农庄,乡野村妇而已。平日里无非研究研究医书,打发时间罢了。”
说着,目光略略环视一圈。
“想必你们来时也看到了,这里遍地草药供我随意采用。这些,便是之前病人所付的诊费。”
“所以,前辈是让我们种草药?”李遇试探性地问道。
尹无涯笑笑,“我原本确实有这个打算,但吃过这顿饭后,我改变主意了。你俩,种草药。”说罢又转向南宫连朔,“你,去做饭。”
李遇在一旁赔笑:“前辈之命,我等自当遵从。只是不知,我们需要种植多少草药才够呢?”
“种个……一年吧。”
“一年?!”李遇与黎崇异口同声。南宫连朔则在一旁默默攥紧拳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忍住了。
尹无涯挑挑眉,状似并不在意他们反应强烈:“这之前的病人呢,短则一周,长则三月。可你们要治的病,可比他们难多了。再加上你们是三个人,我想想啊……住宿费、伙食费、医药费,利滚利下来,差不多,一年,没多要你们。”
还利滚利,谁好人家药费还带利滚利的?
李遇试图砍个价:“前辈,这漫山遍野,都已经种满药草了,我们再种一年,您看……这、这您也用不完啊。”
尹无涯不买账:“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就一年,一口价,童叟无欺。”
“这病,你们还治吗?”
说完笑眯眯地扫视三人,一副十足地奸商嘴脸。
见南宫连朔要开口,李遇与黎崇急忙斩钉截铁道:“治!”
尹无涯听罢,满意地点点头,指挥道:“吃饱了吗?吃饱了就把碗筷收了,随我来。”
待打扫干净饭桌,三人随尹无涯进了西侧一间漆黑的木屋。
尹无涯吹亮火折子,微弱火光映出屋内四面的架子,架子上摆满小口袋。李遇随手拿起一个,见上面用麻绳拴一标签,签上写着“甘露子”。
“这间屋子是存放药草种子的暗房,不管是医书中有记载或没记载的,在此处都能找到。”
三人点点头。
“许多种子怕光,所以暗房内无灯、无窗,进来取种,皆用火折子照明。但你们当心些,若是一不小心将这屋子点燃了,那你们就给我留在庄子上,再种二十年药草。”
三人惊恐地点点头。
随后,尹无涯又领着他们走进东侧一间木屋。
“此处是存放晒干药材的地方,这几本书,”说着指向地上凌乱的书堆道:“里面详细记述了如何种植、养护药草、采摘药草以及晾晒方法。你们都仔细读明白了,哪种药和哪种药种在一起相辅相成、哪种药和哪种药种在一起又相克,什么药草喜阴、什么药草惧旱,什么药性温、什么药性烈,晾晒时要切片还是切块,如何保存,都不一样。你们若种不好,浪费了,那都是要算在利息里的。”
看着地上那半人高的书堆,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尹无涯接着安排:“李遇同我睡在主屋,你们俩去把东厢房收拾出来住下。明日开始干活,不会不要紧,先去把西边的地翻了,边翻边看书学。至于说翻地,那也是有讲究的,明日我会示范一遍,一遍之后不论是看懂还是没看懂,都由你们自己干,我是不会再插手的,明白了吗?”
“是,前辈……”
见三人呆呆点头,尹无涯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以后无需喊我前辈,太过生分,毕竟今后一年,都是咱们四个人在这里过日子。我曾听原来的病人在背后偷偷叫我……哦对,工头,以后你们便也以此称呼吧。”语闭,回了主屋,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随后而至的那一年,成为了李遇生命中最为充实且忙碌的一段岁月。当时光流转,回首往昔,它竟也悄然绽放成了最为平和而美好的一年。
三人每日,双目一睁就是干。
皆因尹无涯说,他们干活的进度直接关系到南宫连朔的治疗进度
而南宫连朔的有效治疗期,只剩半年。
李遇与黎崇只好边学边干、边干边学。
南宫连朔每日一备好菜,便去同他们一道种药草,直到饭点再返回厨房。用完饭后小憩一刻钟,三人又扎回地里。
就这样废寝忘食了三个月,每天迎着晨曦出门,披着晚霞归庄。有时为照料夜生药株,三人提着灯能在野外蹲一宿。那么高一堆书,竟让他们生生啃透了。
但三人终归是白纸入门的门外汉。偶尔遇到实在不懂的,南宫连朔便做一道费时费力的油炸小河鱼,三人带着贿赂,去向尹无涯讨教。
这位工头呢,也每每嚼着小河鱼,不吝赐教。
晚饭后,是南宫连朔的治疗时间。
尹无涯有时煮药,有时施针,有时又泡药浴,治疗手段总不相同,没什么规律。
每当这时,李遇与黎崇都先是好奇围观,问些问题,不一会就哈欠连天,各自回屋睡了。
毕竟,第二日,还是要双目一睁就是干。
南宫连朔坐在浴桶中,泡着黑漆漆的药汤子。
尹无涯守在竹帘外的小凳上,翻着手中的书。
“小伙子运气不错,交到两个好朋友。”
氤氲雾气中,南宫连朔腼腆一笑。
待完全掌握书中内容,他们在地里便从容许多,也无需像头三个月一样宵衣旰食。
但今夜是月圆夜,冥魄花只在此夜月正当空之时盛开。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等到冥魄花盛放之时,将花头采下,放入墨玉盒内保存。
屋后山丘上,他们举着灯笼,坐在草地上守夜。
晚风缕缕,依次吹过三人,卷着他们的气味,继续向远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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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崇望着空中那轮圆月,捅捅身旁的李遇,笑道:“诶,你还记得那年中秋吗?饮果酒那次。”
南宫连朔投来目光,期待着下话。
李遇咬牙道:“给你一个机会,别再说了。”
黎崇咯咯笑起来,惹得另一边的南宫连朔连连好奇道:“怎么了?中秋怎么了?”
“就是…就是…”李遇伸手去捂黎崇的嘴,却被他借力一掀,向后倒在草地上。
“有一年中秋,我从家里的酒窖偷出来些果酒,本想着,助助兴无妨。结果,结果,哈哈哈哈,李遇她居然是个一杯倒。”
“这么小的杯,一杯下肚,我看她状态不对,刚想问。她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豪情壮志地吟诵了一篇词。关键那篇词,哈哈哈哈,我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吟完之后,还抓着我让我跟她一起背了三遍,直到我能自己完整地背诵出来,而且语调不够激昂都不算合格。”
“检查过我的独诵,她突然向后直直一倒。真的,我最后那个字音刚落,就看到她直挺挺地往后栽,吓得我赶紧去接,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真的……哎哎,”黎崇推了推躺在草地上的李遇:“那篇词叫什么来着?”
“元素周期表。”李遇认命道。
“对对,就是元素周期表。完全不知所云,她说是什么,域外之语,哈哈哈哈……”
李遇猛地从草地上坐起:“揭老底是吧黎崇。”
说完扭头对南宫连朔道:“你有没有听过,天机子落天河勇闯马阳关的故事?”
身后黎崇赶忙来拦:“李遇李遇,我错了,李遇……”
李遇麻利闪身,躲到南宫连朔的另一侧,对他道:“你制住他,我给你讲。”
身手了得的南宫连朔很快便制住了不会武功的黎崇。
接着回身:“全大秦没有哪个孩子不知道这个故事,你讲吧。”
李遇蹲着,兴致勃勃道:“前年除夕守岁,我俩在旸谷居,黎崇喝醉了,在我面前,哈哈哈哈,在我面前绘声绘色地表演了一遍’天机子落天河勇闯马阳关’。”
“他表演的真的很好,还一人分饰两角,在这边说完了天机子的词,又马上跑到那边说落天河的词,忙的不得了。关键是、关键是他连守成士兵、土匪头子都要演,演完一遍,忙得是满头大汗,还给我鞠了一躬,让我哈哈哈,让我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哈哈哈哈……”
“分明就是你故意灌我,报复我!”
“可是、可是我也没逼你卖艺啊哈哈哈哈......”
南宫连朔放开黎崇,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到最后,连黎崇都笑了起来。
笑够了,三人往草地上一倒。
望着漫天璀璨星河,李遇说:“南宫连朔,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
身旁的南宫连朔轻轻回道:“我的故事,从何说起呢……”
黎崇道:“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们想听,南宫连朔的故事。”
15. 先救一手7
“好,那我……就从头说起。”
“打从记事起,我便独自生活在扁栏村的一间茅草屋中。村里的吴婶说,她发现我那日,是见久无人居的弃屋居然敞着门。她进门便看到,茅草堆里倒着一个饿昏的三岁男童。那男童的身边还搁着一张树皮,树皮上刻着“南宫连朔”四个字。”
“吴婶将我抱回家,杀了鸡,给我灌了两日鸡汤,才将我救回。结果我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回茅草屋,拦都拦不住。之后村里又有几户人家想要收养我,我却倔强地守着那间破败的房子。”
“后来,村里来了一名醉鬼,就睡在那茅草屋外的路旁,和我一样,吃百家饭。明明那么大个人了,居然还和一个孩童一样,靠蹭吃蹭喝过活。整日里除了喝不知道哪讨来的酒,就是醉倒在路边。村里的路,就没有他没躺过的地方。”
“我很不喜欢那醉鬼,偏偏每晚,他就睡在我的茅屋外,赶了几次,他都装睡不肯走。后来在我五岁那年,扁栏村来了位私塾先生。一般情况下,村庄里是没有读书人肯留的,更何况扁栏村还如此偏僻。”
“先生说,他是为报恩而来,至于那恩人是谁,他却不肯讲。村里人很高兴,都想把孩子送去念书,但又怕付不起学费。不成想先生却说,一个孩子,一月只消送来五个鸡蛋便好。我也想去念书,可我连一只鸡都没有,又何来的鸡蛋呢?”
“直到先生找来茅屋,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念书。我自然想,但又羞赧于没有学费。先生告诉我,其实有很多人家向他提过,希望能帮我付鸡蛋,都被他拒绝了。他说:恃人不如自恃,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问我愿不愿意每日帮他放毛驴,来换取读书的机会。我说我愿意。”
“再后来,那醉鬼竟也要收我为徒。我问他能教我什么,喝酒吗?他说他教我习武。没来由的,那时我竟十分抗拒习武。后来有一次,我在村外亲眼见他一人打跑十几名土匪,他告诉我,若没有这身武功,那群土匪便会跑进村庄烧杀抢掠。我当即下跪拜他为师。我曾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醉得忘了,不提也罢。”
“直到我十岁那年,那是一个寒冬,雪下得那样大,师父出了村,便再没有回来。村里人都说他是醉倒在外面冻死了,我不信。我冒着风雪找了他一天一夜,哪里都没有他。大家在山间给他立了个衣冠冢,可我就是不相信他死了。”
“十四岁那年,先生也走了,走之前他曾对我说:男儿不展风云志,志在四方。我应该走出这村庄,去看看外面的风云。可他又希望我永远留在这村庄。我不懂先生的话,我确实想出去看看。于是辞别了村里人,我去了汶才县,在县里遇到了镖头王满,又跟着王满去了栖虎城,做了镖师,整日走南闯北,流离转徙,倒也是真的看遍了外面的世界。再然后,便遇见了你们。”
“我时常想,有家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问过村里孔二柱,他说有家人便是有家人,还要有什么感觉。我又问先生,先生说:父母之爱,如天之高,如地之厚,莫之过也。父母之养,如泉之流,如日月之照,莫之废也。故曰:’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我不懂,我又问镖头,镖头说:家人就是,不论这趟镖要压多远,路有多难,最后你一定要回到他们身边的人……”
李遇猛地坐起来,望向南宫连朔,目光坚定:“我也无父无母,后来,黎崇就是我的家人。那以后,我俩也是你的家人。”
黎崇也坐起:“没错,从今往后,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不论今后走多远,路有多难,我们彼此,就是一定要回到身边的人。”
南宫连朔擦擦眼泪,站起身,声音哽咽却充满力量,坚定的誓言在原上回荡:“我南宫连朔,从今日起,是李遇、黎崇的家人!我对着月亮起誓,此后不论山高水长,不管荆棘载途,都一定会回到他们身边!”
李遇与黎崇双双起身,一同对着那轮皎洁的月亮高声呼喊:
“黎崇!”
“李遇!”
“我们三人此生定生死相随!”
“永不辜负!”
“愿我们三人,有如此月!或半或缺,但总会团圆!”
说完三人含着泪,笑看那轮亮得烫眼的月亮。
山风徐徐,清波漾漾。
灯笼被吹得晃动两下,朝坡下滚去。
那灯笼一路颠簸,竟还亮着。
不成想刚抵达坡底停下,蜡尽而熄。
“你们觉不觉得……”李遇不合时宜地打断道,“这月亮……”
“糟了!”
三人慌忙向山丘顶跑去。
冥魄花开了!
与此同时,庄子主屋内,尹无涯轻笑一声,翻了个身。
“一群小鬼。”
两个月后,是他们来到医圣崖的第一百五十五日。
一大早,尹无涯宣布,明日就是南宫连朔的痊愈之期。
弄得李遇和黎崇整日心神不宁,焦虑万分。反倒是南宫连朔,还是那副惯常的淡定模样。
用过晚饭,三人围坐在院子里的方桌旁,目光空洞地盯着桌面,各怀心事。
“来吧。”
尹无涯的话语打破沉寂。南宫连朔闻声而起,李遇与黎崇紧随其后,干巴巴地跟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见他们即将步入房中治疗,李遇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问道:“工、工头,会有危险吗?”
尹无涯站在台阶上,双臂抱于胸前,向下睨着她:“会。”说完又转头对南宫连朔道:“而且很疼。”
将噩耗告知后二人入了房内,将门窗悉数关上。
李遇与黎崇蹲在台阶下面,仰头望着紧闭的房门,心中忐忑。
不久,房内果然传出断断续续的痛呼,随后这声音愈发强烈,传达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俩又向中间靠了靠,紧紧相依,互相给对方力量,但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房内的声音骤然停止。
房外的两人心也跟着悬起来。
几秒后,房门打开,尹无涯独自走出。
两人慌忙起身,却因长时间蹲坐而双腿麻木,几乎站立不稳。他们不顾酸麻,踉踉跄跄迎向尹无涯。
“怎么样?”李遇急切道。
尹无涯扫了两人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出马,从不失手。刚刚不过是吓你们的,让你们敢质疑工头。”
不等话落,两人已经迫不及待攀上台阶,向屋内冲去。
小小的木屋内,药草的苦涩与汗水的咸湿交织着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于空气之中。
南宫连朔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缓均匀。
及至次日拂晓,第一道阳光穿透窗棂缝隙,斜斜洒下,为这狭小的空间披上了一层温柔的清新。
脚踏旁,黎崇枕着手臂,蜷缩于地。
床尾,李遇静静地趴在床沿,双手交叠。
南宫连朔悠悠转醒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尝试着想要起身,却猛然间被周身袭来的剧痛所制,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嘶——”。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了沉睡中的两人,他们缓缓睁开眼,带着几分惺忪望向床榻之上——
他醒了!
困倦朦胧瞬间消散,两人迅速振作起来,不约而同地移至床头。
“感觉怎么样?”
“很疼吗?”
“想喝水吗?”
“要不要我端碗粥来?”
“冷不冷?加床被子?”
“你要不……”
南宫连朔虚虚抬手,打断这一串连珠炮。
“我很好。”
“怎么个好法?”
面对二人一副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南宫连朔无奈笑笑:“嗯……大约就是,宛若新生的感觉。”
李遇与黎崇一脸茫然:宛若新生?是什么感觉?
近半年养成的习惯作祟,不消看日头,这个时辰他们都知道:该上工了。
黎崇掖着被角道:“你留下来照顾他,我一人能干两人的活,一会就去地里。”
李遇点点头:“行,下午你回来,换我去。”
“行什么行。”尹无涯推门而入,灌进来些晨风。她手里端着一碗墨绿色的汤汁,顺手递给南宫连朔:“喝了。真当我是周扒皮啊,今日都不用去了,你们仨就在这腻歪吧。”
说罢接过空碗,转身离去。
第二日,南宫连朔竟然一扫病态,气色体力一夜间恢复得与常人无异。
尹无涯吩咐他们继续上工。
三人只好苦哈哈地接着种地。
心中的大石既已落地,他们在劳作之余,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开始盘算起如何能跟医圣学点医术。
但鉴于工头难以捉摸的性情,如何达到这个目的,还真得好好琢磨一番……
晚饭时,尹无涯见三人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了然,却又不点破。
用过饭后,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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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走。
“工头!”她脚还未迈开,便听身后一声大喊。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请工头教我们医术!”三人齐齐喊道。
尹无涯没想到,这三个小鬼合计了一圈,最后想出的办法竟然是直接求。略一思谋,坐回座位。
“想跟我学,就这么直白地要求啊。”
“不是要求,是请求。”南宫连朔一派正义凛然。
李遇道:“工头,我们几个想了很多办法,最后都觉得,若是耍心眼、用手段,倒显得我们虚情假意。所以我们决定,一直求到您同意为止。”
“哟,这是威胁我?”尹无涯故作惊讶。
“瞧您说的,不是威胁。主要是您无欲则刚,我们除了软磨硬泡,别无他法呀。”
“我以为你们会搬出汤老鬼呢。”
黎崇尴尬笑笑:“我们都在这种半年地了,清楚得很,外公是不好使的。”
“嗯,很有自知之明。”
“你们真的想学?”
三人齐齐点头。
“老规矩,付费。”
“啊?工头,又要种多久啊……”
瞧三人惨兮兮的样子,尹无涯差点没绷住。
“这回不种地。有一味药,库存不多了,你们去帮我取些来就好。”
三人迟疑地互递眼色,深知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黎崇犹豫道:“一味药……工头,您能先告诉我们,这药,是什么药吗?”
“当然,你们也都知道,我一向明码标价。这药嘛,名叫沙鸣,是漠北部落,巫医的不传秘药。”
黎崇哑然:“不传秘药?既是不传,那我们如何取得?”
“那便是你们的事咯。不过呢,咱们也算是有些交情,我可以让你们赊账。先学,再取。嗯……以一年为期如何?怎么样,工头对你们还算是照顾吧。”
看着笑的称得上是慈祥的尹无涯,三人想附和,可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好尬笑着点点头。
李遇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怕有陷阱,于是又问:
“但是工头,这一年之约,包括我们剩下的半年工期吗?”
“不包括。”
见三人还在不停交换眼神,尹无涯起身:“这样,你们考虑一下,我先回房休息。”
说罢她便转身,踱着步作势离开。
“我们学!”身后三个小鬼一派激昂。
尹无涯嘴角上扬,心道“果然如此”,负手走回房内。
接下来的半年,尹无涯分别细细传授了三人不同医术。
工头给出的理由是,如此短的时间,能领悟一门就不错了。
南宫连朔学的是内功疗法。
经过半年治疗,他对炁、三焦以及经脉运行,都有了极为深刻的理解,学起来自是事半功倍。
黎崇学的是针灸。
中医本就与阴阳术数有交叠,施针更是与布阵有异曲同工之妙。饶是尹无涯,都难得赞其天分。
李遇学的是药方。
基于前半年种地已把基础知识种透,即便她天赋一般,学起来也是飞快。
待三人小有所成,一年工期已到,是时候离开了。
月下践行,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几人却无心动筷。
唯独尹无涯吃得很香。
“别的不说,南宫连朔你这饭,我肯定是会想的。”
这句话催得三人俱是眼圈一红。
他们从座上站起,直直朝地上一跪。
尹无涯放下手中的碗:“干什么干什么,别搞煽情啊!”
李遇低着头,声音略带哽咽:“请您允许我们,叫您一声师父。”
说罢三人郑重磕下一头,齐齐喊了声“师父”。
尹无涯却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师父,咱们这是交易!”
黎崇望着她的眼睛,眸色坚定:“不论您如何说,授业之恩不能忘。”
“救命之恩不能忘。”南宫连朔接道。
“好好好,快起来吧。一年之内咱们还会再见,不必如此伤情。别离是常态,相聚才是偶然。不要一副再见不知是何年的样子。咱们因着有中间人,所以才没签书契。君子协定,你们不会是想赖掉欠我的沙鸣吧。”
听到这里,三人都忍不住破涕为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重新坐回座位。
那夜春风习习,芦草簌簌。虫鸣混着欢笑,月华下烛火熠熠。
是记忆中最平常的一天。
16. 汾滨城谜案1
自医圣崖别过,三人并未折返明离,而是径直前往明离城郊的蛊冢。
冢主拉着他们先是嘘寒问暖一番,之后展示了他这一年内的诸多新作,最后自然也逃不了蛊冢必吃特色——全虫宴。
次日归府,夫人见三人满面菜色,十分心疼,私以为这一年他们在医圣崖受了多大的罪。
当夜王府设宴接风,世子仍是那副“十分想念,但又拉不下脸面”的别扭模样。
“那个……崇儿,此番归来,一时半会便别再走了,省的你母亲日日忧心。”
李遇与黎崇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随即她依偎在夫人肩头,撒娇言道:“师父只念着黎崇吗?难道就不想我多一些?”
夫人宠溺地轻捏她的鼻尖,笑道:“自然是更想我们遇儿了。”
黎崇也不甘落后,连忙道:“那爷爷定是更想我的,对不对?”
镇疆王见状,爽朗一笑,拍了拍孙儿的手背,附和道:“爷爷当然都想,但确实,最牵挂的还是我的小黎崇。”
二人这番耍赖,让世子欲言又止,只得转而替南宫连朔夹菜,后者连忙道谢。
镇疆王笑道:“连朔啊,在王府里不必拘礼。你瞧我们这一家子,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才是。”
南宫连朔闻言,眼眶微红,起身举杯,向众人致谢,一饮而尽。
王爷见状,和煦一笑:“这孩子。”
“爷爷……我们过段时间,可能还得走……”黎崇瞅准时机,插话道。
“还要走?”世子放下筷子,略显不悦,“又要去哪里?你可知道我们……”
“哎,”王爷及时打断,笑道:“小黎崇真是与我心意相通,我正巧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爷爷,您要给我任务?”黎崇惊讶道。
“没错,你去替爷爷送一封信。”
“送信?”黎崇好奇追问:“送到哪里?”
“雁驱关。”
之后三人在明离又留了半月。
李遇与黎崇日日往后山跑,变着法地带东西,去哄风渠君。
南宫连朔跟着世子,一直泡在军营里。
从明离城出发的那个早上,朝霞漫天。
一辆小小的马车从城东出发,向远方开始一段新的征程。
李遇掀开车帘,探出头,拍拍南宫连朔的肩膀:“南宫,你将来是想从军?”
南宫连朔拉着缰绳,将头重重一点:“嗯。”
“那等你将来做了将军,就叫,云天将军,怎么样?”
南宫连朔脸一红:“为什么叫’云天’呢?”
“就是……感觉。感觉很适合你,反正到时候你不要忘了同人说,这是我起的名号。”
南宫连朔抿唇笑道:“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确实与你很配,李遇你还挺会起的嘛。”车厢内的黎崇接过话茬。
李遇随之放下帘子缩回头:“那是。”
“那你也给我起一个?”
“你也要当将军?”
“将军当不了,可以当军师嘛。”
“军师哪有名号啊。”
“……”
“这样,以后你有什么自创招式,尽管找我,我给你取。”
见李遇拍着胸脯,一副“保管行”的样子,黎崇勾唇抱臂:“行。”
驱雁关位于秦东北,与明离城呈对角,为秦与秦盟国——匈桀的边塞关口。
所以三人打算先向东到达湄底镇,随后一路沿着官道北上。
十日后。
三人站在山间,凉风微拂,相顾无言。
李遇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向黎崇和善问道:“这就是你一定要来看的,罕有人知、世间绝美之泉,茗香涧?”
看着地上一步就能跨过的水流,黎崇窘迫地搓搓手中的书:“这、这书中确实如此写的啊。”
“哦~书中所写,来,让我看看是什么书。”
“《谦山游记》,孙谦山著,旻朝汇县人。哦前朝游记。几百年了,你猜为什么黄山泰山家喻户晓,而这什么,什么茗香涧罕有人知呢?”说着将书使劲往黎崇怀中一塞:“因为黄山泰山一直在!而它早就没了!”
话毕,横鼻子竖眼,转身气冲冲地向山下去。
蹲在地上的南宫连朔起身跟上。
“我刚刚闻,那茗香涧并无茗香。”
“……”
“……”
踏着嶙峋山石,李遇抱怨道:“咱们绕了四天的路,爬了大半日的山,我这脚、我这脚都,就为了看一条小水沟?这是第几次了?啊?第几次被你的书骗了?”
“小溪。”黎崇在后面小声嘟囔。
待三人终于下得山来,天色早已黑透。
连续赶了多日的路,日日风餐露宿,李遇现在只想掐自己人中。
南宫连朔在岔路顿住,向左望去,迟疑道:“那是……那好像有户人家。”
顺着他的视线,极远处果然隐约立着一黑黑、方方的小院,亏得他能瞧见。
取上马车,三人欲前去借宿一晚。
月色下,干树枝扎成的篱笆散发着寒铁色的光。院内仅有一间小小茅屋,此时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三人来到院门前,黎崇抬手敲了敲,两扇歪斜的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会不会没有人居住?”黎崇迟疑道。
“不会,此处虽破败,但院中水桶扫帚摆放整齐,一看就有人日日打扫。”李遇环视一周:“附近也并无其他人户。”
黎崇扬声道:“请问,有人吗?我等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方便?”
过了好一会都无回应。
就在三人转身欲走之时。
“吱呀。”
茅屋门开了一道缝。
“冒昧打扰了,我们想借宿一晚,您看,是否方便呢?”黎崇又问。
没有回应,只有那条黑漆漆的缝隙。
三人对视一眼。
“吱呀。”
门开得大了一些。
好半晌,才从黑暗中晃出一道摇摆的崎岖身影。
那身影走至中途,在院中央停下。
“你们……打哪儿来的啊?”
声音十分枯哑。
李遇心里有点发毛。
“噢,我们从明离城来,路过汾滨城。本是到此游玩一番,不成想一时兴浓忘归,下得山来见天色已晚,便想来此借宿。”
“哦……”
那身影又沉默伫立一会。
良久,才向门口摇摆而来。
直至身影费力拧开门闩,扒开门,三人才借着月色看清,此人竟是一瘦得脱了相的老者。
老者用力揉揉深陷的眼窝,努力睁着浑浊的双眼,将三人打量一番。
“进来吧。”说罢,引着他们摇摆地向屋内挪回。
待三人进了屋。
“吱呀。”
房门关上。
“各位见谅,家中没有灯油了。”
漆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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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哑的语调。
李遇掏出火折子,吹亮,借着昏暗的火光,勉强照亮屋内。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及其逼仄的过堂,左右两边各有一道低窄门洞。而那老者,此时正立在左侧的屋内。
“无妨无妨,感谢老人家收留。”黎崇左右看看:“敢问,我们在哪休息?”
老者枯败的手颤巍巍指向对堂:“那间。”
“好,感谢老人家,打扰您了。”
三人再三道谢后,回身走进右侧门洞。
这是一间狭小的屋子,但由于屋内物件太少,又显得突兀的空旷。
东向一张残破竹床,上铺一草席。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李遇,你睡床上,我和南宫睡地上。”
李遇也不同他俩客气,走至床边,往上一坐。
立时传来“咔、咔”几声脆响。
“这,不会睡到半夜床塌了吧?”李遇担心道。
“不好说。”南宫连朔将竹床上上下下检查一遍,“还好,只是年头有点久,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
三人和衣而眠,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天色未明,便听到”吱呀“——开门的声音。
南宫连朔支着耳朵听了一会,见没什么异样,又睡去。
待再次醒来,阳光已将屋内彻底打亮。
“孩子,孩子?”
李遇是被那道枯哑的声音叫醒的。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便见那老者佝偻着身体,端着一只破碗,正站在门洞外。
再瞧地上,南宫连朔与黎崇同她一样,正望向老者。
看他们醒了,老者摇摆着走进,将那碗往床边一搁。
碗里是些绿绿的水煮叶子。
“不好意思啊,各位。老汉我家里没粮,去捡了点野菜回来。盐巴……盐巴也没有,打了点井水煮了,莫嫌弃……”老者拘谨非常,干瘦皲裂的双手不知该放在哪,于是在身前干搓搓又握紧。
李遇看在眼里,即刻端起碗,笑得十分诚恳:“怎么会呢,老人家能收留我们在此过夜,已是十分感激,怎敢再劳您备饭。”
老者听了很高兴,眯眼笑开,露出口中几颗残缺不全的牙,接着转身出了门。再回来时,手上拿着同样两碗野菜和三双筷子。
地上二人连忙起身接过,黎崇捧着碗,问道:“老人家,还不知您贵姓?”
老者眨眨浑浊的双眼,腼腆道:“老汉姓蒋,叫我老蒋头。”
“哦,蒋……前辈,我等在此多谢了。”
老蒋头点头笑笑,挥挥僵硬的手臂:“你们待着,待着。”说罢,摇摆着出门离开。
三人尝尝碗中的野菜,寡淡无味,但由于是早餐,也算吃得下。
用过早饭,三人将碗收在一处。
黎崇摸出一锭银子,留在草席上。
待他们拿着碗,出门打算问问老蒋头从哪打水时,不想,不大的院子里却四下无人。
李遇方想出声,便听到南宫连朔说:
“诶,你们看,那是不是蒋前辈?”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百米外的土路上,一道干瘦人影蹒跚向前。那崎岖的身形、佝偻的体态,不正是老蒋头吗?
三人将碗搁下,推门追去。
本意是想同老蒋头告别,几人却在离他不远的距离齐齐停下。
只见那贴骨黝黑的手中,端着一只簇新的碗,碗内装着满满白饭,上盖碎碎酱菜。
三人疑惑地交换过眼神,远远跟在老蒋头后面。
17. 汾滨城谜案2
老蒋头拖着腿脚,走得极慢。
这汾滨城以岛为城。汾滨岛北侧是曲挽河,南侧是嘉湖,一河一湖在岛东交汇,只在岛西留有一段不宽的滩涂,是汾滨城的唯一入口。
沿着河岸建有一圈城墙,将整个岛都划为汾滨城的地界。所以同其他城市周围零散分布些村庄的情况不同,汾滨的主城与村落,都被城墙包在这座地域极广的孤岛上。
饶是村庄距城区不远,老蒋头也是过了午时才入的城。
三人跟着他一路向东,穿过四条长街,越走越冷僻,最终来到一座石砌建筑前。
建筑上挂一牌匾,匾上赫然写着“牢狱”二字。
老蒋头呆立在那,木然望着那牌匾。片刻后,回身向左走开。
顺着建筑外墙转过一道弯,再前行数十步,便可见一道逼仄小门。
一名狱卒打扮的男子正侯在那里,似乎在等他。
待老蒋头终于慢慢挪到门前,狱卒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后领着老蒋头矮身钻入门内。
三人找好隐蔽处,在狱外耐心等待。
出乎预料的快。
不到一刻钟,老蒋头独自钻出来,双手空空,又慢慢踏上返程。
此时已近黄昏。
李遇他们商量一番,抢先赶回。他们取上马车,直奔峰脚村。
说起来,这老蒋头的茅屋就在峰脚村地界,只不过是最远的一户。
甫一入村,虽说是庄户人口多了起来,但四处都透着一股沉沉死气。
不论是田间干活的农民,还是编筐结草的老妪,见有马车经过,俱是停下手里的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直到警惕地目送他们离开。
“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李遇对驾车的黎崇道。
“是很奇怪,他们好像对我们很有戒心。而且这戒心,远远超过了对陌生人应有的程度。”
“没错。”南宫连朔挑着车帘,“再者,这里的村民,似乎个个都瘦骨嶙峋。”
前头田埂边,一名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坐在地上,正专心致志地摆弄泥土。
李遇远远瞧见,对黎崇道:“等一下。”
为不惊吓到小孩,马车并未靠近,而是在一段距离外悄声勒住。
李遇跳下车,缓步靠近,随后蹲到男孩身侧,柔声道:“小弟弟,在玩什么呀?”
男孩闻声转过头来,那一刻,李遇的心不禁猛地一颤。
只见他双颊深陷,眼球凸出,身上的麻布衣裳破旧不堪,仅能勉强遮体。裸露在外的四肢纤细瘦弱,骨骼轮廓清晰可见。
那男孩眨巴着过大的双眼,扬起一抹天真笑容:“堆土包,姐姐你要玩吗?”
“好呀,姐姐我……”不等李遇把话说完,男孩便被一只干瘪的手臂迅速捞起。惊愕抬头间,一名形容枯槁的女人瞪着无神的双眼抱起男孩,匆匆跑开。
与那妇女对视不过一瞬,李遇便看清了她眼底浓烈的敌意。
男孩趴在妇女肩头,依在枯黄的头发上,笑着向李遇挥挥手。
那笑容纯真无邪,她却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
直到目送他们远去,李遇才回到车上,沉声说:“走吧,村里打听不到消息。”
三人回城,在客栈内用过晚饭后,已过子时。但三人全无睡意,聚在黎崇房内思考着白天的事情。
黎崇靠在窗边,盯着月色出神,许久后,说出心中疑虑:
“这件事情不论怎么看,都是怪透了。即便是蒋前辈的亲友犯了罪,关押于牢狱,但牢内一向允许探监,怎么都不该偷偷摸摸地去。还有放他通行的狱卒也很奇怪,明显是怕被人发现。但单从蒋前辈家中情况来看,他并没有贿赂狱卒的能力。”
李遇趴在桌子上,满脑子都是白天那道骨骼突出的小小身影,以及他清澈不谙世事的眼睛,心里不是滋味。
思谋了一圈,黎崇又接着道:“若那狱卒是蒋前辈的子侄……也说不通。狱卒虽说不是多大的职衔,但也是吃朝廷俸禄的,以峰脚村村民的生活状况来看,并不可能有这样身份的子侄。”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狱卒与蒋前辈所探望之人有关系。可当时那名狱卒明显是偷放蒋前辈进去,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一名狱卒冒着丢饭碗的风险相帮呢?情人?朋友?可为何允许探监,二人还要偷偷摸摸呢?是去害那囚犯?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而且,”南宫连朔抱着剑走到黎崇对面,“这汾滨城虽说不是大秦境内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但此地以花柳产业闻名,税收相当宽裕。再加上河道环绕,土地肥沃,没有道理整村的百姓过得比流民还凄惨。”
黎崇赞成地点点头:“但峰脚村的人明显对外人抱有强烈戒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从他们嘴里是听不到了。”
“打听不到的消息,咱们还可以买到。”
“买?”
南宫连朔指尖轻点剑鞘:“你们或许听说过,有个职业,叫包打听。”
第二日一早,三人在客栈内向跑堂问过本地茶水街的位置,出门直奔目的地。
茶楼前,三人面向招牌,黎崇与李遇提步便要进去,却被南宫连朔拉住。
黎崇不解道:“怎么?你不是说喝茶歇脚的地界口杂,能问出包打听的道儿吗?”
南宫连朔抬眼望向茶楼气派的门匾,轻笑一声:”这一看便是富贵官绅常去之处,下九流的道儿,在这可找不着。咱们要去的地方,”说着,回手指向半街之隔的茶水摊子,“是那儿。”
虽说只隔半街,两边气象却大不相同。
茶楼为街首,茶摊在街尾。
一半川流香车不绝。
一半来去皆着粗衣。
待在摊内竹凳坐下,小二摆上三只大海碗,满倒浓浓茶水,没什么招呼,便接着忙去了。
南宫连朔暗暗观察一周,心下有了计较。
同李遇与黎崇低声说了句话,随后起身,走至背后矮桌。
他在空位上熟稔坐下,朝桌上二人一拱手:“合字儿,合吾。”
那二人听罢,虚还一礼。
“掉瓢儿,火点,盘海底,春点。”
那二人回头看了李遇与黎崇一眼后,对南宫连朔道:“姜铺街,邱家班,邈爷。”
“多谢。”
得了消息的三人即刻动身,向姜铺街去。
路上,黎崇凑到南宫连朔身边,用手肘推了推他。
“南宫,刚刚你说的,就是黑话?”
“对。”
“什么意思,你给我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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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连朔一边带着路,一边耐心解释道:
“我见那二人刀不离身,身上却无杀伐之气,便猜想他们二人是镖师。别看我们做的是打打杀杀的行当,但镖局的准则一向是以和为贵。这手持刀剑的,一身锋锐的是侠客,一派和气的是镖师,唯唯诺诺的是护卫,见谁都先打量一番的,是捕快。”
“方才我先头说:合字儿,合吾。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也是亮明身份、套关系。合字儿,算是打招呼,相当于,兄弟朋友。合吾,是镖师内的行话,算是表明咱们是一条道儿上的。”
“他们回礼,便算认同。后来说的掉瓢儿、火点和盘海底、春点。掉瓢儿意为回头,火点是雇主,盘海底是找消息,春点是指条路。连在一起,便是:回头看,后面的是我雇主,我想找点消息,请二位指条路。”
黎崇听着,眼睛发亮。
“有趣。南宫,有时间你教教我。”
“没问题!”
说着话,几人便到了姜铺街邱家班。
邱家班是戏曲班子,还未踏入院中,月琴梆子声先出。
入门是一四方院,往来尽是些着短褂的小伙。
再向内,一间大开间,扮上未扮上的角零散坐在各处。
一名蓄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暗暗打量一番,随即换上副笑脸:“三位,此处乃我邱家班下处,还请莫要再入内。”
南宫连朔客气道:“我等来此,为寻邈爷,还请带路。”
那中年男人眼珠子滴溜一转,这但凡是稍微有些经验的江湖油子,都能看出几人定是出身不凡,遂道:
“哎呦,诸位,不巧了,今儿邈爷身体抱恙,一时半会的,恐怕……”
“我说你这钱老印儿,要刮油便刮油,咒我做甚!”
一道尖刻男声从山羊胡身后传出,显然正在门后。
被戏为“钱老印儿”的山羊胡却并不在意,坦然地掸掸袖子,一拱手:“诸位,那便请吧。”
言毕,抬脚走了。
几人推门入内,便见门后是一逼仄天井,三面围门,一面为墙。
此处阴湿,砖缝里冒着青苔。靠墙摆一竹木摇椅,旁配一小桌,上搁一毛桃。而那邈爷,却坐在地下。
见三人进来,他抬眼瞄了瞄,嗤笑一声:“诸位来此,所问何事。”
南宫连朔抱拳作礼:“闻得邈爷大名,还望解惑。不知这峰脚村,近日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邈爷闻言,状似意外地又将三人打量一番:“大事有一件,在邈爷这却是小事。咱邈爷定价向来公道,不会看人下菜碟儿。五文。”
黎崇随即掏出五枚铜钱,搁在方桌上。
“此事并非什么隐秘,说起来也很简单:峰脚村蒋大通看上同村梅柳花,夜半潜入其家,用强不成怒杀梅柳花全家。”
“蒋,大通。”三人对视一眼。
黎崇追问道:“此事何时发生?蒋大通又是以何种手段行凶?”
“三日前发生,半月后问斩。至于杀人方法嘛,勒死的呗。事后又将梅柳花同她父母悬于梁上,伪造成自杀。”
“多谢。”
三人正欲离开,却被邈爷出声拦下。
“邈爷我还有一句,要价一两的忠告,各位可有兴趣买下?”
18. 汾滨城谜案3
黎崇虽觉奇怪,却也不差这点钱,随即掏出一两银子,抛向邈爷。
邈爷接过,在手里把玩着,仰面冲他们咧嘴一乐,露出一口黄牙,不大的三角眼里尽是精光。
“邈爷的忠告就是:别管这事。”
“为何?”
“这一两买忠告,可不买缘由。”
“那便请邈爷开个价吧。”
“不卖。”他拒绝得干脆利索。
黎崇咬咬牙,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南宫连朔本也欲走,却见李遇蹲了下去。
“邈爷,你怎么坐地上啊?”
“治病。”他随意道。
“治病?”他们在医圣崖待了一年,也未听说何病如此治啊。李遇蹙眉狐疑道:“什么病靠席地而坐治。你不拉肚子吗?”
邈爷听罢哈哈一笑:“这是邈爷我的不传密法,今日见你这小丫头投缘,邈爷免费告诉你:此法治肝阳虚、肾阴虚。”
李遇哦了一声,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起身欲走。
走至门边又停下回头:“真的不会拉肚子吗?”
“不会。”
从邱家班出来,三人并肩徐行于街上。
南宫连朔摩挲着怀中剑鞘,若有所思,随后缓缓道:“凶手姓蒋,显然是蒋前辈的亲人,想来昨日他是去送断头饭的。可若是单纯地送断头饭,完全没有必要避人。如若他是羞于子侄,在村内不避,却在牢狱避,这不是反了吗?况且狱卒也完全没有理由配合他。”
黎崇点点头:“这个案子,衙门判得更怪。一般情况下,从接状、传唤、缉捕、过堂,到勘验、收押、刑讯、判决,少则一月,多的有几年。可蒋大通从案发到判决不过三日,即便是铁证如山,加上受害人全家灭门没有苦主,三日也是一个完全不可能的时间,流程都过不完。最后判的,竟还是半月后即问斩。这衙门如此着急,究竟是为何呢?”
南宫连朔道:“而那峰脚村的村民,又因何会对我们戒心如此之强?如若是因为村里刚发生命案,可那行凶之人分明是村内人,没有道理对村外人抱有敌意。”
李遇停下脚步:“咱们去义庄。”
夜幕低垂,银辉倾洒,月光打得叶片莹莹发白。
幽冷月色下,一孤零零的房子立在郊外,泥墙残瓦,斑驳木柱。梁上挂两个破洞白灯笼,不时被风吹得摇摆几下。灯笼内的烛火欲灭不灭,照得屋前明明暗暗。
房门上挂一歪斜匾额,隐约能看出掉漆的“义庄”二字。
门口有一竹椅,只剩半边扶手。刚巡查一圈回来的守夜人,正哼着哑哳的调子,在这寂静的夜里,还不如没声。
怪瘆人的。
三人蹲守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
丑时,守夜人终于熬不住,靠着椅子昏昏欲睡,身子不时歪向一侧又惊醒。
此处义庄只停放些无人敛尸的平民,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故夜间仅有一人守夜,无人轮守。
见那人困意正浓,李遇从怀中掏出一漆黑瓷瓶,小心翼翼地拔开瓶塞。
只见瓶口探出一对触须,接着钻出个灰扑扑的条虫。条虫搓搓前脚,振翅飞向义庄。
片刻后,守夜人便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见状,三人从灌木中跳出,急急走进庄内。
不大的庄子里停有五具尸体,皆盖麻布。李遇随手揭开一具,只看一眼,即刻便道:“梅柳花是自杀。”
听她此言,黎崇与南宫连朔忙聚过来。
这是一具女尸,生前二十岁左右,脖子一圈暗红勒痕。
黎崇奇道:“怎么这么快就能下定论?”
“峰脚村穷苦,没有白绫、布条,只用得起麻绳。这麻绳粗糙,极易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你们看,脖颈上的勒痕不仅位置偏上,靠近下巴,而且走势上扬,在耳后都留有擦痕,绝非是被人从后侧勒死所能留下的伤痕。再者,脖颈上的勒痕细且清晰,如若是被人强行吊死,必定会剧烈挣扎,皮肤与麻绳摩擦一定会在勒痕上下留下较浅且凌乱的印记,可尸体上却没有。”
“最重要的是,”李遇抬眼看向二人,“被人勒死面部红紫,上吊而亡则脸色苍白。单看肤色,一眼便知。”
黎崇瞧着尸体,问的却是别的:“你什么时候学会验尸了?”
“你当夫人请了那么多老师入府,是白请的吗?”她将麻布重新盖好,回身见庄内仅有一支烛火,分外昏暗。
“再去找找其他两具。”
言罢,几人将余下四具尸体检查一番。
其中两具的死状果然同梅柳花相同,想来便是其父母。
“这就奇怪了,我并不如何精通验尸,都能一眼看出问题,更何况是官府仵作?”李遇盯着已经泛青的尸体若有所思。
黎崇沉声道:“而且这随时能推翻案子的证据,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这里,并没有人急着处理掉尸体,说明他们……”
“说明他们根本不怕!”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义庄外传来。
三人一惊,急急回身,发现门外阶下正站着一二十多岁的男子!
此人他们并不认识,但看面相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你是……昨日的狱卒!”南宫连朔率先认出此人。
狱卒坦然一笑,朗声道:“你们想管这件事?”
南宫连朔右手暗暗抚上剑柄:“我若说,我们想管呢?”
“那便……”说着,狱卒郑重做下一礼:“让冯某助各位一臂之力!”
三人应邀随冯安回到其在城中的住处。
这是一间普通民房,房内木床一张,木桌一张,条凳四把,柜子一个,仅此而已。
简陋得有些过分。
四人围坐,冯安将桌上倒扣的杯子翻面,和气道:“诸位有何疑问,冯某知无不言。”
憋了一路的黎崇急不可耐:“你如何得知我们在义庄?”
冯安笑道:“很简单,在下一直在义庄外候着诸位。昨日蒋伯同我说,前日夜里有三个年轻人借宿,我便猜到昨日探监一定有人跟踪。为验证我的猜测,我去找了你们找过的人:邈爷。花了一文钱,得到你们曾去过的消息。”
“想来你们是在峰脚村碰了一鼻子灰,才去向邈爷打听消息的吧。你们既目睹了蒋伯探监,必定会对此案心生疑窦。而所有命案的调查,都离不开验尸。所以,我便在义庄外面蹲守,果然看到诸位进去。”
南宫连朔笑道:“不想我们被黄雀在后了。”
黎崇道:“既是如此,想必冯兄对此案知之甚深了?”
冯安将倒满白水的杯子一一推至三人面前:“在下知道全部。”
黎崇道:“那还请冯兄告知,此案真相到底如何。”
冯安却不回答他,反而反问道:“我见三位风姿卓然,想来出身不凡。冒昧一问,兄台家中,靠何谋生?”
黎崇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问,斟酌片刻,答道:“俸禄。”
“哦,士族。那想必对官场定然有些了解。敢问兄台,一座城池,何人主管?”
“知府。”
“知府错责,何人监察?”
“御史。”
“若有冤案,上京状告,何处受理?”
“刑部。”
“刑部受理,那又是何处处理?”
“……派回原地。”
冯安轻笑一声:“那若是有这么个人,将上述关节全部打通,京里宫中,还有人照拂,此人当如何?”
黎崇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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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冯安的眼睛,沉声回答:
“此人便做得一方土皇帝。”
冯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将杯中白水一饮而尽。
南宫连朔摩挲着杯身:“你的意思是,有人指使府衙,冤死蒋大通?那梅柳花一家三口为何自尽?此事与蒋大通又有什么关系呢?”
冯安仍然卖着关子:“诸位去过峰脚村,感觉如何?”
听得此问,许久不出声的李遇盯着桌面,闷闷开口:“惨绝人寰。”
冯安颔首:“是啊,惨绝人寰。但像峰脚村一样的村庄,汾滨城内,还有四个。”
“大秦律法,禁止收购农户田地,违者判流刑。然则律例中,却并未言明禁止抵押田产。十三年前,尾巳河决堤,河水暴涨。与尾巳河支流交汇的曲挽河,水流量跟着剧增。”
“汾滨城内的农户,都依靠一条横贯城内的曲挽河支流——闵河灌溉庄稼,故田地都分布在闵河两侧。尽管当时水流量猛增,官府却并不关闸。随后闵河溃堤,大量田地被流沙掩埋。水退后,只留下尺深的黄沙碎石,无法开垦。”
“庄户人家本就一年勤勤恳恳,丰年缴了税仅能自留少许余粮,灾年就更不用说了,辛苦一岁,还要倒欠朝廷。可这土地少了,税仍按原数征。起先不少农户曾写帖子去府衙告,均被打回。皆因各户应缴的田亩数早已入册,户部每年按册催缴。若是城里少了数,只能知府自掏腰包补上。”
“于是村民的日子,就更难了。欠税越滚越多,日子几乎过不下去。城内巨富杨祖全却突然宣称,愿给各村借款,并补全欠税,且不收分毫利息,但需各家以地为押。连饭都吃不上的人,还有什么选择呢?况且那杨祖全还不取利息,一时间,他倒成了大家交口称赞的大善人。”
“可借到钱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全家多苟延残喘些时日罢了。往年缴不齐的税,来年更缴不齐,只好继续借银聊以度日。”
“两年后,那杨祖全毫无预兆地将五个村子几千口人告上衙门,诉其欠钱不还。案子上了公堂,那便不一样了。知府命人下地头丈量,以实际田亩抵债。结果就是,多数人家即使丢了祖产,仍欠那杨祖全不少银子。”
“杨祖全提出,愿不再追究,免了资不抵债的农户杖刑,只需他们受雇耕田便好。短短四年,这些村民不仅祖产尽失,还债务缠身,只好拿着极低的工钱,受雇于杨祖全。他们不仅要种原本属于自己的地,还得去开垦山后的荒地,被安排上远非他们所能承受的劳作量......”
语毕,满室静默,唯有隐隐蝉鸣,衬得此夜愈发凄凉。
过了好一会,冯安才接着缓缓道:
“之后,杨祖全不知从何门路,搭上宫中管事侯公公,拜做那阉人义子。自那时开始,杨祖全本性全露。不仅给村民的工钱一降再降,若是相中谁家姑娘,今儿个拿着身契竖着走进杨府,明儿个便满身伤痕的横着被抬出。”
“后来,有一家死活不肯将女儿送去,第二日,全家便失踪。有人说曾亲眼看见,那家人是被活活打死,连夜拉出城的,想来是抛尸曲挽河了吧。”
“有几户人家打算拼了命也要去京中告状,可他们刚到城门便被抓住,官府以闹事为由,将几人杖责三十。被打之人无钱看病,只能在家中等死。有那精明的,自知走不出这汾滨城,便写信托异地亲友进京递状。刑部受理后,派回汾滨城处理。可还能怎么处理?不仅托人那户人家全家惨死,听说那受托之人也无故暴毙。”
“汾滨城以花柳行当闻名,杨祖全很快便对平民女子失去兴趣,流连于青楼了。可就连那妓子,被杨祖全看上,但凡进了杨府的门,就没有能喘着气出来的。除了每年选出的花魁,可即便是花魁……”
“花魁?”李遇突兀打断道。
19. 汾滨城谜案4
冯安闻言有些意外,但仍耐心解释:
“对,汾滨城每年都会有花魁大选,今年的便在三日后举行。杨祖全年年豪掷千金做花魁首客,不过从杨府走出的花魁虽然还活着,却也是伤痕遍体,月余才愈。鉴于汾滨城在此行内声望极高,即便做了花魁要先经此一遭,可日后出了汾滨城,仍会为许多政客豪商所追捧,所以竞选花魁的人数未降,反而连年攀升。”
李遇转着手中水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请冯兄继续。”
“我之所以会认识蒋大通,是因为三个月前,曾与友人相约登山,在半山凉亭内醉酒。酒醒后天色已晚,下得山来已过子时,回城路上无意中撞见蒋大通正与多人密谋。”
南宫连朔忍不住道:“密谋?”
冯安拿起茶壶,满倒一杯白水,润过嗓子后接着道:
“峰脚村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活着的人,说白了就是还没死罢了。蒋大通暗中联系其他四个村子,打算破釜沉舟。左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拼一把。”
“那日我路过城郊树林,忽听得林中有人交谈,言辞间提及杨祖全,便悄悄靠近。这一听,才得知他们密谋往京中去。如此大事我当然心下骇然,那杨祖全的手段城中无人不晓,并非只有各村受他奴役。此人荒淫暴虐,除非是高官,其他人无不谈其色变。我刚想悄悄离去,不想脚下一滑,栽了个跟头,被逮个正着。”
“他们本欲杀了我,是蒋大通力排众议留我一命。我离去时,他对我说,我若还有良知,就该守口如瓶。回来后,我把能当的东西全当了,去峰脚村找到蒋大通,将从当铺拿回来的钱全都给他。起初他怎么都不肯收,我问他,他是替自己拒绝的,还是替其他人拒绝的?没有盘缠,而且还很有可能会被一路追杀。他有骨气不要这钱,难道不想想别人吗?后来蒋大通沉默良久,给我磕了一头,收下了。”
听到这里,黎崇不禁有些疑惑:“可你不是说,曾有人出城,在城门就被拿住了吗?他们预备如何上京?”
“没错,汾滨城只有一个城门,任何村民想从那里出去都绝无可能。可诸位不要忘了,这城内还有一条横贯全城的闵河。有活水穿城,就有闸门。南城墙与北城墙上各有两道,一道实心门,一道网门。若有汛情,放下实门,平日里只放网门。但网门每半月会升起一次,为使水流冲走河道淤塞之物。开门时有士兵把守,一般会开一天一夜,他们便打算趁那时潜水出城。”
“只是他们一走,留下的人必死无疑,甚至很可能会遭到虐杀泄愤。可五个村庄,几千口人,竟一致同意,体力好的年轻人去搏一把上京,若见势不对,去别处寻个活路也好。剩下的人,坚定表示,愿意留下尽力掩护,哪怕是等死。最后众人决定,秋收过后寻机出城。择此时间,一是因为那时秋忙已过,没什么农活可做,被发现少了一些人的时日能延长些。二是秋后时节,河水浑浊,夜间温度也骤降,士兵定会松懈。”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细节,是因为蒋大通曾邀我同他们一起逃走。他说到时一旦事发,难免会有蛛丝马迹指向我。只是我与他们不同,有公职在身的人,今日走了,明日便会被发现,顺着我这条藤,很快就能摸到他们那颗瓜。所以我拒绝了。”
“再说那梅柳花。这姑娘不仅可人讨喜,还心灵手巧。平日里去山间采些花草,那些寻常之物,经她手一编,个个都活灵活现,精巧非常。待做好一批,她便去城里卖了,以补贴家用,有时还能帮衬邻里。”
“四日前,梅柳花如往日般进城赚钱,不巧在街上遇到杨祖全。杨祖全一眼相中梅柳花,当即命人带她回府。梅柳花自是惊恐,拉扯间,蒋大通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打几个,竟从一众护卫手中抢下梅柳花。”
“那时已有不少人驻足围观。别看杨祖全是这城中的土皇帝,但此人实则精明谨慎。他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尽管城中之人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件被翻到明面上来。当时杨祖全只阴狠地留下一句’好气概’,便带人离开了。”
“梅柳花回到家中,同父母商量一番后,带着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进城当掉,但也只换得区区几文,最后还是米铺老板看她可怜,才卖给她半碗米。当晚梅柳花悄悄将那米放在蒋家门前,回去,便同父母一起,悬梁自尽了。”
“次日一早,蒋大通发现那碗米,便猜到定是梅柳花送来。他直觉不妙,一路冲去梅家,进门便看到梅家人俱已上吊而亡。还不等他喊人帮忙,就有十几名凶狠汉子冲进去,将他绑了,扭送至衙门,告他杀害梅家三口。而仅凭一份老蒋头的口供,衙门就火速定罪,三日即下判决,十五日后便问斩。”
“可笑啊,可笑。”他发出一声长叹,余韵皆是悲凉。
“你们昨日所见,便是我通知蒋伯来送断头饭。而那碗饭,正是当日梅柳花送到蒋家的米。上面盖的碎酱菜,都是一家一家凑出来的。装饭的碗,是蒋家唯一值钱的物什,本是用来祭祖的。曾经再难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卖,如今,留在那牢狱里了。”
原来这就是真相,由无数人命血泪砸碎又揉捏成团的真相。
语闭,又是长久的沉默。
黎崇仰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捏着水杯眸色复杂:“冯兄需要我等怎么做?”
冯安向前倾身,眉眼间难掩急切:“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兄台家中尊长官拜几品,能否在京中之人有反应前,火速捉拿杨祖全?”
“你是说……”黎崇略一沉吟,眉头蹙起又松开,“请冯兄见谅,我等并无靠家中势力来解决此事的打算。”
听得此言,冯安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少侠的意思是,靠你们三个自己?”此时他的希望尽数破灭,出口的语调转瞬变为奚落,
“看来是我看走眼了。那便恕冯某不能奉陪,三位请自便吧。我不会拿几千条人命,来陪各位少爷小姐过一把江湖侠客的瘾!”
“可是……”
“请便!”冯安伸手,口气带着不容置疑,向门口方向作出一个“请”的动作,能看得出已是极尽客气。
见冯安神色如此决绝,几人本欲再说些什么,如今都只好咽下,沉默起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
就在几人正要踏出房门之际,冯安叫住了他们。
本以为还有望详谈的三人回身,突然接到抛来的一锭银子。
“这是蒋伯让我还你们的。他说人再穷,也不能吃嗟来之食!”
昏暗烛火下,冯安蹙眉抿唇,眼神直直射来。
他的眼底浮光涌动,是三人这几日多次曾见的神采,他们想,那应当叫做“尊严”。
黎崇握了握那锭银子,没多言语,同李遇与南宫连朔沉默离去。
待三人回到客栈,已过寅时。
李遇与南宫连朔正欲回房,忽听黎崇道:“我有话说。”
黎崇房内,三人于桌前围坐。
有话说的黎崇却始终无言,屋内气氛十分沉重。
还是李遇先开了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明白。”
南宫连朔接道:“官场的事我不懂,但是我懂你,你不必解释。”
“我要解释。”黎崇沉声,语调里带着自己都不懂的气恼:
“当年镇疆王府为先皇所忌惮,爷爷多番请旨才得南下明离,此后偏居一隅。莫要说官场往来,就算有故人相求,家中也是能推便推,实在推不了的,就介绍别人相助。如今虽说是新皇登基,但皇室态度尚不明确。”
“镇疆王府树大招风,此事若是求助家中,只怕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此番出行,是为送信雁驱关,若轻举妄动,又恐节外生枝。但明知有人含冤却不相帮,实非君子之道!我是这么打算的,先尽力而为,若到最后仍是不成,我便传家书,咱们去劫法场。不消两日,援兵必至。”
南宫连朔应道:“好。”
李遇则紧握双拳,目光坚毅地注视着面前两人,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般落地有声:
“你们信我,此事,我们定能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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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峰脚村蒋家门前,两扇残破门板又“吱嘎吱嘎”地晃动起来。
老蒋头开门探头,见是前日那三名年轻人,便走去拉开门闩,请三人入内。
他走在前头和善道:“几位又去山上游玩呀?今日借宿莫要同老汉我客气,上次还留下银子,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找小冯,哦小冯在衙门里做事,路子广,我让他帮我还了你们,你们可收到了?”
说话间引着三人走入左侧门洞。
这间屋子同右侧那间一样,除了一张破床,别无他物。
他们在床上坐下,黎崇应道:“收到了。”
蒋老头闻言点点头。
这床不大,四人同坐有些拥挤不说,还隐隐有些咔咔响动,吓得三人都不太敢坐实。
李遇手指轻点床梆,沉吟片刻,轻声问道:“蒋前辈,我等此番前来,其实是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老蒋头眼神躲闪,攥着粗粝的衣摆没应声。
见此,李遇轻叹一口气,还是说道:“蒋大通的案子,您同官府说了什么?”
老蒋头将手抬起又放下,不安地摩挲着裤腿。
几人都没再逼问,静静等待着回答。
约过了半柱香,才听老蒋头长叹一声,话音微颤:“我说,梅家出事那晚,大通不在家中。”
此话同李遇料想的一致,只是她不明白,明明当初计划逃跑之时,面对惨死都不曾退却之人,如今为何会出卖亲人?
“您能告诉我们,您这样做的原因吗?”
听得此言,老蒋头突然双手攥拳,狠狠砸向自己双腿。
三人皆是一惊,慌忙拦下。
两滴老泪从老蒋头浑浊的眼眶内滚出,卡在脸上深且蜿蜒的褶子内,不再滑落。
“我宁愿替他死,我宁愿替他死!可是我不能不按他们的话说啊!”
枯哑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内回荡,房门忽地被风吹开,砰的一声砸向墙壁。
“大通,大通这孩子,是我弟弟的遗腹子。我那短命的勉子,本是村里有名的木匠,二十岁娶了老婆,日子过得红火。不想一朝被官府招走,就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是被拉去修皇陵啦。修皇陵的,十个能活着出来半个。他刚走没多久,我那弟媳喜儿,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子。就算勉子死活不知,她还是自个儿生下孩子,一个人拉扯到三岁。”
“那年城里闹疫病,后来村里也有人得上,喜儿,也去了。大通到我身边时,是那么大的一颗小豆儿。这么些年,多难,我们爷俩都熬过来了。对我来说,大通就是我的儿子。可以的话,我情愿死的是我!”
“可是秋儿呢?我的姑娘怎么办?她还有孩子,我的那些外孙又该怎么办?我可以去死,可是我不能叫他们跟我一块死啊!大通,大通……等大通走了,我得好好把他给埋了,就在他小的时候,最喜欢的那片林子里。然后老汉我,再下去给他赔罪。也去跟勉子和喜儿说一声,我这个舅舅,当得不好……”
老蒋头的余音慢慢落到地上。
一室静默,只有房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此番话催得大家俱是红了眼眶,几人无言垂首。
良久,李遇深吸一口气,收拾一番心情,才缓缓道:“抱歉,蒋前辈。我等此番唐突,望前辈原谅。只是,我还想要您一句话。若是我们能扳倒杨祖全,您是否愿意为蒋大通冤案、为杨祖全在峰脚村做过的一切恶事,到场作证?”
老蒋头闻言惊讶抬头,愣怔几秒,胡乱抹了把泪,本欲说什么,又突然顿住,摇了摇头。
“你们几个孩子,不知那杨祖全。”
“蒋前辈,请您告诉我,愿不愿意到场作证,将杨祖全所有罪行,一一呈堂痛批?”
“愿意!莫说作证,就是要老汉我血溅衙门,都绝不眨眼!只是……”
李遇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此时风停,房内安静,荡得她的话语更加决绝:
“没有只是,前辈,请您相信我们。杨祖全此次,定会伏法!”
20. 汾滨城谜案5
三人离开峰脚村直奔城内。
黎崇驾着车,心里也乱糟糟的。他瞄向李遇,见她正出神,于是闷声道:
“昨晚还没来得及问,咱们的计划具体是什么?”
此时时辰尚早,晨雾未散,马车行在路上不时被小石块颠起晃动一下。
地面飞驰,李遇盯得有些眼晕。她收起目光靠在车厢上应道:
“他们这么些年状似走投无路的原因,只有一个:同强权硬碰诉讼,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即便没有这次的梅家灭门案,他们的路子大概率也是行不通的。进了京又能如何呢?从前没有人向刑部递过状吗?这自古当官从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会顶着得罪一群要员的风险,去帮另一群无权无势的平民呢?”
“除非他们运气好,碰上派系相争,恰好送去一个发作的切口。可即便是撞上这个大运,他们同样是凶多吉少。两方争斗,一旦要做出牺牲,他们便首当其冲。”
顿了一息,她又说:
“不过这世间,除了官威,还有民心、还有民意。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事情闹大,闹得民怨沸腾、臭名远播。当此事再无法做任何遮掩之时,我看他们如何收场!”
“只不过这里还有个艮节:除掉一个杨祖全,还会有张祖全、王祖全,此人远非汾滨城的症结所在。涉事官员即使被问责,必定互保,很难连根剜掉。这一点我还未想万全,但现下时不我待,花魁大选在即,咱们只好先迈出第一步,余下之事再寻时细商。”
南宫连朔轻挑车帘,斜倚在门框边,不禁讶异道:“花魁大选?”
李遇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缓缓向二人道出自己的计划。
黎崇听过,神色略显不自在,结结巴巴:“那、那,谁去参选啊?”心中已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
李遇拍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自然是你。”
“我?我、我一个男人,我去选花魁,那不行,不行不行。”黎崇连连摆手,一脸惶恐。
“如何不行?就凭你这张脸,稍一扮上,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往台上一站,今年花魁,非你莫属!”
“可……我高啊!哪有花魁如此魁梧的!”黎崇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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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甘。
李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
“高确实,但魁梧嘛……不见得吧。再说,既然有人喜欢娇小的,自然就有人喜欢高挑的。况且你的姿色比起其他人,定然是一骑绝尘,谁会在意你是高是矮?选美女那是看盘靓条顺,又不是看体型。”
黎崇苦恼思考半晌,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忽地一嚷:“那怎么不叫南宫去!”
南宫连朔一愣,慌忙辩解:“我,我……我……”
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
李遇安抚地拍拍他:“南宫呢,单论相貌自然也行。不过自古男子多偏爱女子的柔婉。南宫,太英气了,不如你合适。”
黎崇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脖子一梗:“你是说我柔婉?”
“哎,别急嘛。现在不柔婉,一会我将你打扮一番,包管柔婉!”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峰脚村那些人你要不要救?”李遇掏出万能公式。
黎崇一噎,弱弱道:“要。”
“要就进城,去衣肆。”
21. 汾滨城谜案6
话说他们二人在小巷中确认了李遇得手后,便向西去往邱家班。
此番熟门熟路,直奔后屋天井。
“笃笃。”
“邈爷在呢。”
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二人推门而入。
一切如旧,唯有一点:邈爷今日歇在摇椅上。
这邈爷见了他俩,状似意外,又不意外。
“稀罕了,那小姑娘呢?”
南宫连朔没答他,抱拳一礼后说道:
“邈爷,我们还想再买些消息。”
邈爷哂笑一声:“看来上次的一两银子,是白花喽。”
南宫连朔还是没接茬,兀自道:“我们需要近一周内所有入了汾滨城,且尚未离去的江湖高手名单,以及关于他们的一切信息。”
听罢,邈爷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毛桃,咬了一口,才悠悠道:“大生意。二百两。”
黎崇爽利掏出二百两银票,上前放到方桌上:“何时能拿到我们要的东西?”
“一个时辰内,自有人送到二位下榻之处。”
二人拱手,转身欲走。
“邈爷我还有一句话,要价一千两。今儿个,还听吗?”
黎崇与南宫连朔闻言顿住,交换了个眼神,双双疑惑回身。
只见邈爷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毛桃啃下去大半。
南宫连朔略一思谋:“只有一句话?”
“只有一句话。”
黎崇道:“买了。”
邈爷咧嘴一乐:“大气。”
待接过银票,邈爷向他们勾勾手。不等二人走近,他便压低声音,神秘道:“这一句话,二位可听好了,只说一遍,没得解释。”
“杨祖全府中藏有两个簿子,一个记田产收支,一个记官场行贿。”
话说完,便笑眯眯地欣赏二人的惊讶之色。
“这一千两,花得值吗?”
何止是值。
黎崇与南宫连朔郑重行一礼:“多谢。”
“哎我说,邈爷这价格公道,名不虚传吧。”
————
“就这么简单?”李遇看着神色兴奋的二人,“这般紧要的消息,就如此草率地告诉你们了?那这城里岂不是很多人都知道。”
南宫连朔认真道:“我俩又花了五文,他说没卖过别人。”
李遇在屋内踱步两圈,又返回窗前:“如此一来,剩下的所有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这样,咱们的计划得变一变,你们……”
第二日一早,李遇来到老鸨的屋外,抬手敲门。
“谁呀?”
“妈妈,是我,李师师。”
“哦,师师啊,你在外面稍候。”
约莫有半刻钟,老鸨才从房内施施然将门打开。
“何事?”
她立在门口,既没有请李遇进去的意思,也没有自己出来的意思。
“妈妈,我想问问两日后大选的事情。”
“哦,大选啊。那说说,你有何才艺?”老鸨懒懒道。
“我会跳舞。”
“跳舞啊,行,那你去准备准备吧。”说着,老鸨就要关门。
李遇忙探手拉住门框:“哎,妈妈。我此番前来,是有事情要劳烦妈妈。”
“有事?”老鸨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李遇怀中的木盒,“咱们环燕楼呢,虽是下九流的行当,却是轻易不做那暗箱操作的事呢。”
“妈妈您误会了,我只是想让妈妈帮我准备一些东西。”李遇权当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眸中蓄满恳切。
“你若是要跳舞,楼内自有乐师伴奏。服饰嘛,做是肯定来不及了,但也有现成的,样式尺寸,你一会自去挑挑。除了这些,你还要什么?”
“鼓。”
待李遇将自己所需同老鸨细细描述一番,老鸨听了直皱眉。
“上哪弄你要的东西去,你便好好跳你的舞罢!”言毕又要回房。
李遇急急牵住老鸨袖口,向地上凄凄一跪:“妈妈,求您可怜。”说着,将手中匣子向上一托。
老鸨顺手接过,打开后只见木盒内放有两只金簪、一只碧玉镯,看起来都颇有些年头。
她心中盘算一番,将李遇扶起,随即换了副口吻:“哎呦,你看你这孩子,动不动便跪。起来起来,你这,你这……”
边说边将木盒作势还给李遇。
李遇拭着泪,并未去接。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了,或许不够,但还请妈妈帮忙。”
那老鸨本就算过,这一番下来自己颇有些赚头,但面上仍为难道:“妈妈我也想帮你,但这时间实是紧迫,我也不能保证按你的要求备好呀。”
“妈妈,师师如今走投无路,唯有孤注一掷。或许要劳妈妈费财费力,但从即日起,妈妈便是我的恩人。今后师师定会粉身以报,请妈妈成全!”
“瞧你这孩子,这话说得,叫妈妈我心里酸酸的。好吧,谁年轻时没遇过几个负心人呢,你这个忙,妈妈便帮了!”
一阵千恩万谢后,李遇按照老鸨的指示,先是去同乐师沟通一番,后又去仓库中挑选服饰。
等安排好一切,回到房中,已是傍晚。
李遇手脚酸软,瘫在床上,连日的忙碌已是疲惫非常。
她原本打算随便跳跳,但细想下来,太水了也不行。
若是一眼黑幕的程度,那杨祖全今年硬为了她打破传统——不做花魁首客,到时可如何是好。
也罢也罢,便尽尽力。
————
与此同时,风候街,留香酒肆。
此时并非饭点,酒肆内十分冷清,仅有两桌客人,外加一名跑堂。
一头戴斗笠的少年信步走入店内,一袭蓝衣,手持宝剑。虽说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样貌,但单看身形,端的也是风流潇洒。
那少年独坐一桌,自叫了一壶清酒、一碗阳春面,摘下斗笠随手搁在桌上。
隔壁五名醉汉饮得正酣,其中一麻子脸伸手指着少年,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众人哄笑。
离得最近的壮汉满脸横肉,面相很是猥琐。
他甩甩膀子,抬步来到少年桌旁,随后自顾自地坐下,目光不怀好意,将少年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戏谑道:
“这位小友,初入江湖?瞧你这白白的面皮、瘦溜溜的身板,不如来同我们哥几个喝一杯,交个朋友。以后这汾滨城,九爷罩你!”
那少年抱剑,闭目,稳稳坐在位子上。
见自己的话就这么掉到地上,壮汉的脸拉下来,语气中透着几分阴狠:
“年轻人,有傲气!但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今儿九爷就来教教你。江湖的规矩就是:人,给脸得要。傲气过了头,就到了死期。”
一番话讲完,少年仍是仿若未闻。
壮汉冷笑一声,起身,作势要走。腿刚跨出条凳,上身以腰为点,猛地回身,拳头带着劲风,直照少年面门。
少年后仰,躲开这拳。
紧接着左倒,闪过接踵而至的第二拳,同时手中剑鞘闪电般顶向壮汉丹田。
壮汉被击得后退几步,口中溢出些冒着酒臭的酸水,随后他朝地上狠狠一啐。
“娘的,这小白脸子!”
他抄起立在桌侧的屈刀,手臂一挥,抡圆了狠狠劈向少年头顶。
“铛!”
少年举起剑鞘硬接一刀,震得壮汉身形一晃,向后踉跄几步。
趁此时机,少年身体一侧,猛地发力,一记凌厉侧踢,精准地踹中壮汉的肚子。
壮汉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倒飞而出,翻滚几下,倒在堂前。
酒桌上的其余几人见此情形,纷纷怒吼拔刀。
少年对此置若罔闻,他径直来到堂前,对那刚挣扎着站起的壮汉再次施以一记重脚,直接将对方踹出酒肆门外。
此时恰好余下之人举刀而至,不等少年回身,便听得身后一阵清脆的杯盏碎裂声,伴随着几声惨叫。
原来是另一桌客人扔出四只杯子,每一只都精准地砸中四人前额。
之后那四人便步了第一位壮汉的后尘,逐一被踢出酒肆。
几人从街上狼狈爬起,嘴里还不忘叫嚣:“你们给我等着!”,随后仓皇踉跄而去。
少年转身,抱拳行礼,诚挚道:
“多谢各位义士。”
那桌上之人皆回礼,其中一位青衣剑客爽朗一笑:
“小兄弟客气了,就算没有我们插手,凭你的身手,对付那几个家伙也是绰绰有余。真是后生可畏,江湖上果然是代有人才出啊!”
另一位红衣剑客接过话茬,热情相邀:
“小兄弟,若你此行是孤身一人,不妨过来与我们共饮几杯,我们哥仨都很想与你交个朋友,畅谈江湖事。”
说罢几人俱是伸手一请。
少年见状,也不扭捏作态,轻轻撩起衣摆,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下。
青衣剑客举起酒杯:“我们三人师出七铉宗,乃是同门师兄弟。我年稍长一些,姓楚,单字一个威,兄弟们平日里唤我’威哥’。这位是沈劲仇,那边的是许峰成,皆是我的师弟。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少年回敬道:
“在下南宫连朔,幸会各位。”
“好个风流倜傥的名字。”楚威笑道,“此番汾滨城之行,我们本是慕花魁大选之名而来,南宫兄若得空闲,不妨一同前往,人多更添几分乐趣。我这两位师弟性子活泼,届时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南宫兄海涵。”
言毕,众人皆是一笑。
南宫连朔道:“楚兄盛情难却,然在下确有要务在身,恐大选那日不得脱身,还望见谅。”
许峰成闻言,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南宫兄若有难处,尽管开口,我等定当鼎力相助!”
南宫连朔略一沉吟,抱拳致谢:“此事若仅为私事,自不敢劳烦诸位。但前几日我偶得严云踪迹,一路追踪至此。近日正加紧追查,已有眉目。若未来确需援手,还要仰仗诸位。”
此言一出,三人面露惊异之色。
许峰成急不可耐地问道:“南宫兄所说的严云,莫非就是那’摘得蝉翼无声,采撷岚烟一颗’的神偷严云?”
“正是此人。”
楚威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此人五年前盗走停风门镇派之宝,致使仇老太爷悲愤成疾,不幸驾鹤。休说七铉宗与停风门交情匪浅,即便是江湖同道,闻此贼踪,亦当共诛之!”
南宫连朔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楚兄所言极是。今日午时,我还与肖大侠谈及此事,他亦是此般态度。”
“肖大侠?可是那位’穿云一拳’肖鹏?”楚威追问。
“正是。”南宫连朔答道。
楚威眼前一亮:“竟是肖大侠!没想到他也在此城中。我等久仰其洪岩城怒斩宁圭贼首之豪情义举,若有机会,还望南宫兄引见。”
“自然,此乃在下的荣幸。”南宫连朔爽快应允。
三人听后,纷纷抱拳致谢:“多谢南宫兄!我等暂居南来客栈,若需助力,但请吩咐。”
“诸位客气。”
街口小巷。
黎崇将一袋银子递出。
“此番多谢各位鼎力相助,这是在下特地准备的酬劳,请务必收下。”
一名面容粗犷的汉子接过钱袋,在手中颠了颠,随手递给身后的弟兄。
立于黎崇对面的,正是方才酒肆中闹事的五名醉汉。
只是此时几人已是一扫醉态。
“诶,小兄弟,你太客气了!邈爷介绍的人,无需此多银两。”
“九爷此言差矣,咱们之间的人情归人情,但今日之事毕竟是一桩买卖,银子该给还是要给的。再说,日后若有需要仰仗各位的地方,还望九爷和兄弟们不吝相助。”
九爷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赞道:“讲究!小兄弟放心,今后但凡能用得着我们兄弟几个的,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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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现下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便不多打扰,先行告辞。”
第二日清晨,柔和的阳光尚未驱散晨雾,李遇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门外,伙计的声音透着几分急切:“师师姑娘,刘妈妈请你过去一趟。”
李遇迅速穿戴整齐,简单洗漱一番,随着伙计匆匆下楼,穿过环燕楼那曲折蜿蜒的长廊,向着中央的园子行去。
这环燕楼,实是四座楼组成的回字形建筑,中央围出一颇大的园子。两日后的大选台子,便搭建在园中。
李遇拨开围观人群,才看见台子下放着八只大鼓,鼓面皆绘有牡丹。
其中一面鼓格外大,直径足超半丈。
老鸨,即是众人口中的刘妈妈,见李遇来,满面笑容地招招手:“如何,可是你要的东西吧。”
李遇轻移莲步,至老鸨身旁,盈盈一拜:“师师多谢妈妈费心。”
“东西既全了,后日即开大选,现下你能彩排了吗?”
四周的人群闻言,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轻微的窸窣声。显然,众人对此皆是颇为好奇。
李遇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所有设施很快被布置妥当,乐师就位,鼓点声起——
一曲舞毕。
老鸨并未多加言语,只是从内室取出了自己珍藏的头面首饰,交与李遇让其大选当日戴上。又将衣裙拿去祥帛庄紧急改制一番。
最后通知李遇,她的节目改为压轴出场。
两日后。
汾滨城内各大酒肆饭庄皆门可罗雀,唯有环燕楼内人声鼎沸。
为观花魁大选,宾客入场必先购得门票。
门票依照位置不同,分为三等:站票、坐票与雅座。
站票在二楼连廊,坐票置于一楼后排,而雅座则设于园内,座间以低矮屏风巧妙分隔,更显尊贵。
往昔终选,最佳看座曾炒至天价,万两银子亦有人愿掷。
除了必购的门票,剩下的便是茶水点心,以及选票。
选票,顾名思义,宾客选花魁所用之票。
选票分三种:一两银子的白票,一百两银子的红票,以及一千两银子的描金绢票。
入场时,宾客可按需购买选票,若有余票,离场时可退。
按照惯例,所有姑娘表演完毕后会逐一返场。若支持哪位姑娘,便将选票投与哪位。
二楼的客人一般将票从空中抛下。
一楼则有专门的伙计一一收取。
最终,票数揭晓,得票最多的前五位姑娘将晋级终选,争夺花魁之誉。
选会尚未开始,竞选花魁的姑娘在表演前不可露面,此时李遇正坐于台后雅间静静候场。
大约未时,只听外面一声鸣锣,接着传来一道脆响的宣告:“吉时到,汾滨城花魁大选,开始——!”
因着压轴的缘故,李遇坐在房中塌上,听着外面的丝竹管弦直打瞌睡。
直至酉时将近,方有侍女轻步前来引领。
众多伙计手脚麻利,将一切布置好后,迅速退场。
舞台上,八面花鼓错落有致。
一面大鼓庄严而立,四周七面小鼓被置于高脚鼓架,半抱中央。
台下众人见此场面,纷纷一扫疲色,期待起来。
只听那报幕人扬声道:“环燕楼,李师师,献舞,《仙人指路》——!”
话音未落,一青衣倩影如仙子凌波,足尖轻点,轻盈跃上鼓面,掩面静静站立。
那女子身着织金青金大袖,藕粉色水袖垂地,青丝高挽,攒金步摇轻颤。身姿袅袅,仿佛自仙界而来。
“咚,咚咚。咚,咚咚。”
台下两侧,六名壮汉挥锤卖力敲响鼓点,台上女子随鼓点缓缓舞动,玉足轻点鼓面。
只见那女子小山眉轻扬,一双杏眼水波流转。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回眸,都有无限风情。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那女子缓缓抬手,修长的水袖轻盈飘起,如同晨曦中初绽的莲花,纯洁而高雅。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宁静。随着鼓点逐渐加快,她的动作也随之变得更加灵动。
就在鼓点越发急促之时,突然,鼓声骤停。
琵琶声起,女子水袖一甩,击向两侧鼓面,稳稳拍中那鼓上的牡丹图案。一下、两下,水袖击出的鼓点与琵琶声相得益彰,交织成一曲天籁之乐。
水袖在她的手中仿佛有了灵魂,时而轻拂过脸颊,带起一抹温柔的风;时而猛然甩出,如同利剑出鞘,划破空气。她的身体随着节奏摇摆,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跳跃都精准无误。
就在乐曲奏到高潮之时,乐声乍然而止。
台下一片寂静,观众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束扼住了喉咙。
“咻——嘭!”
一道烟花自台后腾空而起,升至楼顶五丈高便砰然炸开。
一时间,纷纷扬扬的花瓣如雨般洒落。
在场之人无不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撼。
此时,乐声重起,甚至比之前还要高亢。
青衣女子的动作变得更为激烈与张扬。她快速地旋转、跳跃,水袖在空中划出无数道优美的弧线。
台下鼓点重新加入,宾客皆被这纷繁的舞曲慑住,呼吸都要停滞。
“咚!”响起一道震耳的鼓声。
最后一刻,那六名汉子双锤狠击鼓面,六扇鼓面竟被齐齐击破。
同时,台上女子水袖向两侧凌厉一甩,接着右手柔柔掩面,以开场时的姿态完美收尾。
她眼眸低垂,只留下无限神秘与遐想。
台下一片静默,长达半分之久。
随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好!”
“师师姑娘神女下凡!”
欢呼与掌声久久不停。
李遇盈盈一拜,继而翩身下台。
并不理会身后众人如何热情,只留下一个袅袅娜娜的背影,自回房中。
22. 汾滨城谜案7
“接下来,有请环燕楼,李师师!”
随着报幕人的一声高呼,台下掌声雷动。
李遇款款上台,行礼站定。
“各位贵客,若是心仪我们师师姑娘,请投出手中的选票支持。”
未及音落,二楼已将纷飞的选票不断撒下。
一楼宾客的热情更是不遑多让,除却交给侍者的选票,更有锦缎、珠宝、金银等贵重之物被接连抛至台上。
李遇脚下珠宝成堆,更映得她恍若画中神人。
混乱的场面持续了约半刻钟,直至所有参选的姑娘们悉数登台,喧嚣方才渐渐平息。
报幕人适时调整呼吸,声音清晰而庄重:“曲已毕,情未了。下面由鄙人宣布汾滨城花魁大选的终选名单。”
“初选票选前五甲为:苏叶熙、杨礼珪、幕秋、于笙,以及——”
他故意拉长尾音,吊足了在场所有人的胃口。
“李师师——!”
这三个字一出,掌声再次如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环燕楼的屋顶掀翻。
欢呼声久久不绝,姑娘们行过礼后婉步退场。
任那些人如何挽留,也只得见佳人渐远。
这边李遇正准备回房休息,老鸨满面笑意,热情挽住她,拦住了她的去路。
“哎呦,没想到我们师师扮上竟如此标致!来来来,先陪妈妈说说话,你的新房间我已着人去收拾了。前两日忙着筹备选会,没来得及给你安排个像样的住处,可不许怪妈妈啊。”
李遇暗自思量,那房间虽偏,却正好便于她夜间与黎崇、南宫连朔会面。
于是她羞涩勾唇,言辞恳切道:
“妈妈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师师能有今日,全仰仗妈妈垂青,师师永不忘妈妈恩情。只是……我一向浅眠,现下才刚适应新住处。五日后还有终选,妈妈若疼爱师师,不妨待得终选过后,再行挪房吧。”
老鸨闻言,笑得更加灿烂:
“也罢,也罢,就按师师说的办。”说完又拉着她牵左扯右地说了一会子话。
待回到房间,李遇发现屋内已焕然一新:除了熟悉的床榻,其余家具皆换成了价值不菲的雕花红木,另外还添置了不少精致摆件。
今日已疲惫不堪,她简单用过些晚饭,便沉沉睡去。
午夜时分,一阵熟悉的抠刮之声将李遇唤醒。
她忙起身,趿拉上鞋,悄声打开窗户。
方一碰面,“今日的场子热得太好了!怎么样,还剩多少银子?终选的花费还够吗?”今日大捷,李遇难掩兴奋。
黎崇与南宫连朔却神色怪异。
她预感不妙:“怎么?一枚铜钱都没剩?”
黎崇:“是一枚铜钱都没花。”
“啊?”
南宫连朔认真接道:“原本黎崇一楼二楼都安排有人,没成想你舞跳得那样好,几人见状便也没投。事后还将我们预付给他们的银子还了回来,说这场选会值得自花银子来看。”
听罢,李遇自己也颇感震惊,但心中又难免有些得意,蹙着嘴角,扭捏问道:
“真、真的很好吗?”
二人将头坚定一点:“很好!”
肯定得很不假思索,李遇十分受用。
一流导演的审美,果然非同凡响!
暗自窃喜一番,她敛了面上喜色,轻咳一声正色道:
“如此一来,余下的事便更好办了。这样,为求稳妥,终选咱们仍按今日的计划,找人水票。除此之外,明日一早你们便去找些人手,去附近别城造势。”
黎崇怪道:“造势?”
“没错,将此次的花魁大选传得越是神乎其神越好,尽可能多的吸引外地人来汾滨城观会。”
“可这环燕楼未必容得下这许多人。”
“剩下的事我来办,你尽管去找人宣传,就说……不单达官显贵,此次大选,普通百姓也只需花一文钱,便可来观。”
“明白。”
同黎崇交代完,李遇随即转向南宫连朔:“之前计划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已办妥,不单联系上十一名江湖高手,有背景的七铉宗三杰与有名望的肖鹏也俱已搭上线,随时可按计划行事。”
月光映得三人眸光熠熠,李遇轻拍窗框:
“很好。那么,就静候五日之后,一切便见分晓。”
次日清晨,阳光初照,有人叩响房门:“师师啊,醒了吗?妈妈来看你了。”
正于榻上补眠的李遇闻声连忙起身,披上外衣,匆匆开门将老鸨迎入屋内。
老鸨环视这略显紧凑的房间,随她走向桌边坐下,语气温和:
“这房间确是小了点,咱们师师再辛苦忍耐些时日罢。妈妈此番前来,是想问问你终选之事可有需要妈妈协助的地方?你来得晚些,筹备上或许有些仓促。”
李遇端起倒好的茶水,双手恭敬奉上:
“妈妈如此说,实是折煞师师了。终选我确实有几分打算,只是……”她欲言又止,显得有些犹豫。
老鸨见状,放下茶杯,亲昵牵起李遇的手,眼神中满是疼惜:
“你这孩子,跟妈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妈妈我啊,打从第一次见你,哎呦,那心里是疼得哟,只恨不能替你手刃了那负心汉。妈妈在这里,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李遇眼眶微红,戚戚点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妈妈,师师铭感于心。”
随后,她将自己的想法向老鸨一一道来。
老鸨听罢,略一沉吟:“其他的尽管难些,但想想办法还可做。只是那灯……妈妈我心里没谱。”
“妈妈,请容师师一试。待我见过工匠,或许能想出办法。”
“如此……”老鸨犹豫一瞬,最后还是点头应允:“也罢,便依你。若两日内无果,咱们就另作打算。”
“师师谢过妈妈。”
两人品茶细谈,直至半个时辰后,老鸨起身欲离。没迈出几步,只听身后略显迫切的声音:
“妈妈,我……”
“怎么?”老鸨停下脚步,回身关切道。
李遇再次将她扶回座位,接着轻咬朱唇,下定决心一般,毅然决然地跪下。
老鸨大惊,连忙将她扶起:“你这是作甚?快起来说话。”
李遇固执跪地,眼中闪烁着坚定:
“妈妈,师师有一大胆提议,或许能助环燕楼更上一层楼,但恐有僭越之嫌,还请妈妈听我一言。”
老鸨闻言,敛了笑意,正色问道:“你想说什么?”
“妈妈,我想提议将终选大会移至郊外,效仿马球会,以粗布围场。入场方式依旧,但增设一文钱的平民票,以吸引全城百姓共襄盛举。”
“呵,”老鸨听过如此天真之语,不禁哑然失笑:“一文钱?那岂不是全城百姓都要来了?我这花魁大选也甭办了,改集会好了。”
李遇却胸有成竹地解释道:“妈妈莫急,且听师师道来。虽则人多,但我们可以扩大场地,限量发售平民票,先到先得。至于贵宾票,则设专属通道,更显礼遇,想必贵人们也不会介意。如此一来,花费固然增加,但环燕楼之名将因此大噪,远非金钱所能衡量。”
那老鸨听过,心下一盘算,觉得此计甚妙。于是把脸一抹,笑眯眯地将李遇扶起:“哎呦,我这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哟,竟捡到你这么个宝。行,便照你说的办!”
大选前夜,黎崇传来消息,言及另有势力在暗中造势。
李遇闻言,自是一喜,料定必是那精明的老鸨所为。
翌日,汾滨城为一片不寻常的寂静所笼罩。
街道空旷,商铺紧闭。
连平日里书声琅琅的书塾也罕见地挂上了休假的牌子。
“诶,你听说没有,今年的选会一反往常,便是那李师师姑娘提议的。”
“当真?”
“嗐,咱刘四儿啥时候掰过瞎话呀。要我说,师师姑娘人美心善,咱真得支持。”
“瞧你说的,倒像是见过似的。支持,你拿啥支持?白票都买不起吧!”
“这便不对了,瞧瞧,看看!”
“嚯,小幡?来来来,我瞧瞧。师师姑娘,仙女下凡?我说你个刘老四啊,你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
“害臊啥嘛!你往周围看看,多少人都带着呢!哎,老板,再来一份豆卷!”
这闵河河畔,平日里本是个踏春赏景的好去处,今日却闹起了集会般,小摊小贩、老人小孩,乌泱泱一群人,叫卖声混杂着交谈、喧闹,好不热闹。
背靠河岸的,是一处用蓝色麻布围起的巨大场地。
场子东侧,矗立着一四丈宽的台子。
台子后侧支起一帏布,左右各有鲜花装点的高架。
台前,同环燕楼内相同:三排雅座,五排普座。
左右半抱一排纱幔围起的包厢,想来是为那些不想露面的客人准备。
余下的地方,便是站票。
站票分为内场与外场,普坐后五丈有一低矮围栏作隔。
酉时四刻,上灯。
紧邻闵河河畔的贵宾通道非临水面挂上帏布,包厢客人先入,随后是雅座、普座。
六刻,内场站票客人入,外场票开售。
戌时,报幕人上台,花魁终选大会开始。
候选姑娘们被安置于台子右侧的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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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包间内,静待登场。
李遇还是压轴,小小的包间里什么也没有,她只好搓着衣袖磨时间。
“千春楼,于笙,献乐:《无量曲》——!”
“留宵阁,杨礼珪,献舞:《秋闱雅春》——!”
……
好在终选的姑娘只有五个,不多时,便听到外面扬声:“环燕楼,李师师,献舞:《梅梢残雪》——!”
话音方落,便熄灯,四下一片漆黑。仅靠依稀月光才得见,台子上有伙计在加紧布置。
这本是惯例,布置妥帖后会有侍女再次上灯。
只是这次台下众人等了好一会,依旧不见开场。
由于李师师名声在外,观众们虽感疑惑,却也保持着难得的耐心。
黑暗中一片寂静,只有盈盈月光,伴着水声淙淙。
台上烛火未明,一阵不和谐的琵琶声突然响起。那琵琶断断续续,几乎不成曲,破碎的调子如泣如诉。
正当众人讶异之际,一束光线穿透黑暗,精准地打在舞台的左前方。
那里,一株红梅傲然挺立。树下,体态单薄的白衣女子背靠粗粝树干,一手执壶,一手执杯。雪白的肌肤上透出一丝红晕,显出几分醉态。
女子全身无半点装饰,一头素发随意披散,头上松松一个发髻,独靠一支玉簪挽起。
只是开场,台下众人的情绪便已被牵动。
琵琶忽停,突兀地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八月燥热的天儿,台上竟纷纷扬扬飘起了雪。
那女子面露惊异,缓缓站起,仰头凝视着下落的团团雪絮。
她怔怔走至台子中央,那束灯光始终如影随形。
女子嘴角轻挑,移步回到树下,信手折下一枝梅。
无曲无乐,她便如此伴着孤寂的风声,缓缓舞动。
雪倏忽浓了,地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莹白。
这时,背后的帷幕瞬间打亮,一名男子的身影映在纯白的帷布上。
女子舞步一顿,难以置信地转身回望。
风声也停,只余雪无声在下。
台上洁白一片,唯有那女子手中的梅枝红得刺眼,与帷幕上空洞的身影遥遥相应。
女子迟疑地靠近帷幕,抬手小心翼翼地轻触。
幕上黑影晃动,似乎随时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慢慢扬起梅枝,琵琶声不再,胡琴声起。
低沉哀婉中,女子向后折下腰肢。
帷幕上的身影似乎着了急,竟欲伸手扶住女子。
女子身形微滞,眼眸中闪过复杂,随后一个回旋,再次靠近那虚幻的影子。
影子却连连后退,拉开与女子的距离。
她自嘲一笑,琵琶声入,与胡琴奏起一曲缠绵悱恻的离歌。
女子随着曲子翩然舞动,手中的梅枝伴着婉转的柔臂,落下几片妖异的红。
影子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她,在她身后与她一同舞动。
二人展臂,跳跃,定格……每一个动作都默契无间,却又始终保持着那份微妙的距离,仿佛生怕触碰到对方。唯有梅香在二人间丝绕,钳住他的指尖,扼向她的喉咙。
乐曲逐渐推向激昂,雪中的二人舞得愈发酣畅淋漓。女子的身后仿佛不再是男子的影子,而是她的灵魂。
梅枝因手中的动作不断有花瓣洒落,在雪地上铺出一条残忍的轨迹。
他们共同旋转、游移,若即若离,却又恍如相依。
曲子正奏到高潮,
“额嗯——”
胡琴蓦地破音,紧接着便传来弦断之声。
乐曲戛然而止。
女子身形一僵,无法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的眼底慢慢攀上空洞,最终缓缓转身。
身后纯白的帷幕上已无她的朝思暮想,只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洇出。
女子恍惚垂首,那梅枝也早已光秃,如今仅余嶙峋枝干。
她如冷玉般的脸上露出一抹绝望的笑容,手指无力松开,梅枝落地,溅起几片惨白。
风声又来,雪却已停。
女子踉跄走回树下,失魂落魄地拾起酒壶与酒杯,抖着手斟满,决绝仰头饮下。
随后,她缓缓伏身,倒在雪中,亦如那枝被遗弃的枯枝。
光束骤灭,闵河河畔一片漆黑,只余月色。
须臾,灯光再亮,独照梅树。
台上已不见女子,帷幕也无血迹。
只有一株红梅立于雪中,风呼呼地刮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寂静。
台下众人呆滞坐着,沉浸在那片纯白与殷红之中,久久未能抽离。
23. 汾滨城谜案8
这片不算宽敞的场地,此刻聚集着上万人,却出奇地保持着一种庄严的静谧,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
沉寂久久持续,终于,一阵稀疏的掌声如同晨曦初露,悄然打破了这份宁静。
随即,这掌声点起燎原野火,迅速蔓延开来,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声浪,响彻云霄,经久不息。现场,没有喧嚣叫好,没有狂热呼喝,只有纯粹的敬佩与赞赏。
报幕人并未急于登场,任由台下掌声雷动、台上红梅矗立,如此微妙的场景持续了近半刻钟。
“李师师、李师师!”
渐渐地,观众的狂热情绪找到了新的出口,高呼声如同山呼海啸,响彻闵河河畔。
“李师师、李师师!”
没有抢到外场票的百姓,此刻都聚集在蓝色帷布外。帷布的高度及胸,给无票之人也留了余地。
众人纷纷举起自制小幡,场内场外摇动一片。
台后的李遇,此时也难掩兴奋。四下瞅瞅无人注意她,于是放心地两手攥拳,在胸前轻轻挥动,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低声呼喊:“李师师、李师师!”
她早先盘算,初选的仙人指路起点过高,合计了一圈,能打败神女的,也就只有殉情了。
有道是技艺不够,氛围来凑!
果然!大获成功!
而另一边的老鸨见时机成熟,给候场的报幕人使了个眼色,报幕人随即登台。
“各位贵宾,今年花魁大选所有曲目已表演完毕,鄙人谨代表环燕楼感谢大家的到场支持。下面有请五位姑娘重返舞台。”
五位玉人应声款款而至。
方才回落的欢呼又起。
“李师师、李师师!”
报幕人多次抬手示意,都不能停。
直至盏茶之后,狂热才又渐渐平息。
报幕人赶忙抓紧了这难得的间隙:
“今年,我们的大选别具一格,投票方式也有所不同。稍后,将有小厮手持木箱,箱上镌刻有五位姑娘的芳名。请各位贵宾根据心中所爱,将您的选票投入相应的箱中。
那么——乐起!”
喜人的调子铃铃琅琅奏响。
四队身着各异、训练有素的小厮从舞台两侧鱼贯而出。
去往两侧包间的小厮穿着最为考究,手中的木箱也最精致。
写有“李师师”的木箱,四队中都是装满又换、换完又装。
而那些没有选票的观众,也不甘落后。他们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呼喊着:
“师师姑娘!选师师姑娘!”
“李师师!花魁李师师!”
人群躁动起来,护卫勉强维持着秩序。
两曲奏完,票选结束。
待得泱泱人群重新静下,报幕人才伺时扬声道:“下面由鄙人宣布此次花魁大选结果。不过,想必在下不说,诸位心中也早有答案。”
静。
“汾滨城花魁——
李师师!”
轰——
场内上万人同时呐喊,震耳到根本听不清楚任何人的话语。
空旷的郊外,山呼海啸甚至已盖住回声。
李遇前迈一步,微微欠身,姿态中透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淡然,仿佛这花魁之名对她而言,不过是世间繁华中的一抹淡影。
四周,各式各样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最终汇聚成一股洪流,整齐划一地响彻云霄:
“李师师!”
“李师师!”
“李师师!”
……
李遇面上平静如水,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她暗暗抠紧手心,努力维持着清冷高雅的形象,不让丝毫暗爽之情泄露出来。
老鸨在台下捡金子似的高兴,脸僵了,揉揉继续笑。
人群何时停下来的呢?
大约就在大部分人嗓子都喊叉劈的时候。
不等指示,报幕人拾起专业,朗声道:“那么接下来,便是诸位期待已久的抽节儿……”
所谓抽节儿,即为通过竞价的方式,竞出花魁首位恩客,借此抬高花魁身价。
台下凡是有一竞之力的客人,皆露出几分“了然于胸”的玩味笑意。
而后方的百姓却又有些失控,好几处侍卫已亮了白刃。
毕竟,此举在平民眼中,无异于一种公开羞辱。
报幕人深知此时绝不能停下,便抓紧道:“请贵客们出价。”
话音方落,
“三万两白银!”
前排雅座中,一位手持折扇的男子率先报出,引得众人侧目。
人群静了下来,不单是因为首价即如此惊人,更是关心花魁今夜的命运。
尤其是那些汾滨城的百姓,大家心里都清楚,往年……
“三万两黄金!”
满场哗然。
天价,绝对的天价。
这一声几乎是扼断了绝大部分竞价人的心思。
老鸨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迅速向报幕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
“恭喜‘雅’字间的贵人,以五万两黄金,一举夺得李师师姑娘的首夜之恩!”
此举完全不同于过往竞价:没有空档周期,没有预先示意,直接一锤定音。
想来,“雅”字间的,定是杨祖全了。
李遇心道那老鸨果然够聪明。
五万两黄金已然接近封顶,再抬也多不了多少,还极有可能得罪杨祖全。
若是让外城人竞得,就更加糟糕。外人再有权势终究不踞汾滨。而环燕楼,却始终盘在杨祖全的势力阴影之下。
如此真是——
李遇敛着眸,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妙极。
“雅”字间内,杨祖全眼神吐着信子,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大腿,纱幔析出的月光都阴恶几分。
这么有意思的女人他也是从未见过,从初选之时他便志在必得,如今才弄到手……呵,倒是多了点游戏的乐趣。
此女真是——
杨祖全病态地长送一口气
——妙极。
这个结果在多数人的意料之内,百姓们心堵,终归没有人敢说什么,只好悄然凭叹。
可怜啊!
李遇上前一步,盈盈一拜。
众人目光齐聚,河畔须臾仅闻流水。
“奴家李师师,承蒙诸位错爱,特此一谢。”
此声确如梅梢雪。
台下怜惜更盛。
“然,奴家一于社稷无功,二于民生无益,蒙此厚爱,愧不敢当。”
夹住,李遇,夹住。
“奴家愿献今日所获之全数,于城中四隅广设粥棚,以酬青眼!”
若说方才是躁动,此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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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后,四处都有点要乱的意思。
老鸨本是乐见其成,李师师确有分成,她损己利,环燕楼赚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可若是场子内暴动起来……
老鸨回头,只见李师师已迅速退场。
是个有眼色的。
报幕人匆匆宣布选会结束,小厮们跑着撕开围布,侍卫驱赶人群散场。
而前排客人,早已由专人引着,原路返回。
大秦史上最为轰动的一场花魁选会,就如此草草谢幕了。
李遇下得台后,即刻就有小厮来请。
她没多问,默默跟着,上了一乘小轿。
小轿华贵无匹,轿内四壁皆绘大漆螺钿。
上轿时她略略扫过一眼,顶子与门框,密密嵌满各色金饰。
四角金铃一路脆响,在这墨夜无人的街上,红帘轻摆,幽香缭绕,洇出几分诡异。
约莫两刻钟,有大门沉重开启之声。
轿子竟没落在轿厅,仍继续向内晃去。
李遇默着数,算着距离。
拐过照壁,又行五十丈,四名壮硕轿夫抖着腿将那一人小轿小心放下。
不是因为重,实在是这玩意贵呀!
几人面上滴汗,却也不敢擦拭,整整齐齐垂首于两侧,恭敬侍立。
正当李遇倾身,准备掀帘之时,帘子却被一只粗粝短手先行从外挑开,她随即一愣。
入目一张厚粉白脸,粗眉红腮,嘴旁点一颗浓痣。
如此脸谱化的人物,想必是——
媒婆?!
媒婆满脸堆笑,躬身伸手,将李遇扶出轿外。
她口中三颗醒目金牙闪烁,将路都照亮几分。
几步之遥,一扇房门静静伫立。
黑洞洞的雕花漏出摆荡烛光,摇得花影在地上一颤一颤。
媒婆蓦地尖声:“李姑娘到了——!”
差点唬得李遇一跳。
喊过,那三颗金牙转向李遇,不大的眼睛被红腮与黑眉挤在中间,仍闪出几寸精光。
“李姑娘,请。”这声音腻腻的,像猪油拌上她脸上的粉,直往耳朵里糊。
就着媒婆的扶,二人来到门前。
未及抬手,便听得里面先递出一声
“进”。
主子瞧不见,媒婆仍是殷切诺过两下,才将两扇房门推开。
待李遇信步入内,也没讨赏,迅速合上门,招呼上轿夫,扭腰垫脚地离去了。
屋内昏幽。
李遇怯怯盯着鞋面,贴着门槛没出声。
半晌,只闻烛火噼啪。
似是鼓足勇气般,她保持着垂首,偷偷掀起眼皮打量。
四周繁复奢靡至极:一间通堂大间儿,只消一打眼,珍宝古玩便成堆地往眼睛里钻。
东向摆放一张降香黄檀桌,桌前端坐一人——
杨祖全。
此人竟与李遇想象的大腹便便相去甚远,而是一副油头粉面的模样。
床边的一对红烛摇曳,映照出他身着的华丽喜袍。
反观李遇,还是那身选会上的素白纱裙。
她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压下胃里倒起的阵阵翻涌。勉力夹起嗓音,故作娇羞地盈盈一礼,嗫嚅道:
“奴家李师师,见过公子。”
——你祖宗来给你报丧了。
24. 汾滨城谜案9
话出,也不见杨祖全有何动作,仍于座位上稳坐,眼神却始终粘在李遇身上。
好半晌,只听得两声抓挠,细微窸窣,一角殷红衣摆扇动,缓缓靠近——
这人走路没声。
李遇未动分毫,乖顺站着,任由那诡异的氛围淌来。
衣摆从左绕右,又从右绕回,最终定于斜侧。
还没摸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声短促的吸气声突兀响起。
这是……在闻她?!!
杨祖全发出一阵魇足叹息,随后抬起一只手伸到李遇面前。
那垂在皑白衣袖中的手柔柔放在杨祖全掌心,隔着一层素纱,濡热传来。
她在心中默念: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杨祖全没在意这衣隔,反而促狭一笑,牵着她向内走去。
桌上,一银壶静放,两侧各置酒杯。
空气中丝丝酒香缭鼻,还混有杨祖全身上的甜腻脂粉气。
“师师姑娘不必拘谨,”出口的嗓音黏腻,正如同他身上的气息,“今日是你我的好日子,亦是……”,他的目光似蛇,在李遇身上滑动,意味不言自明。
“杨、杨公子,屋中有些憋闷,你、你去把窗子打开吧……”李遇一副羞得无法承受的样子,别过头去。
她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食道和咽喉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生理性的恶心拼命上窜。
杨祖全一笑,配合道:“好,师师稍候片刻,我这就去为你开窗。”
趁杨祖全背身之际,李遇迅速将一包药粉倾入酒壶之中。
几乎在完成的同时,杨祖全转身,返回。
方坐定,他便拿起银壶,斟满两杯,并将其中一杯推至李遇面前。
杨祖全捏着杯,神色晦暗不明:“来,敬师师今日一曲《梅梢残雪》。”
李遇举杯,巧笑嫣然:“敬杨公子豪掷千金。”
说罢,仰头尽饮。
将杯搁下,才发现那杨祖全竟一直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仅酒一滴未动,此时还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面上闪过一息心虚,随即又扬起柔笑:“杨公子,怎的不喝?”
杨祖全玩味道:“若是我喝了,师师预备如何对我?”
李遇故作不解:“公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倒叫奴家糊涂了。”
“糊涂吗?”杨祖全伸手向外,将酒一字撒地,“或许,我该换个方式问——
你,究竟是谁?”
此言一出,李遇猛然站起,眼中满是惊疑不定。
“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长夜漫漫,咱们,还有得聊呢。”
杨祖全手肘撑桌,悠然自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况且,看你这样子,怕是也站不住多久了。”
李遇面色白了几分,抬腿便想离开。不成想不过一个回身,就手软脚软地踉跄几步,几近摔倒。
情急之下,她抓住床边的红色帷帐,不受控制,砰地一声身体重重撞上木柱。
旁边的烛台应声倒地,红烛辘辘滚出,许久才停,可距房门还有好远,只得无助躺着,蜡油滴落。
杨祖全见状,只是淡淡弯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中银杯:“师师姑娘体弱,何故如此激动?不如乖乖坐下说话吧。”
李遇身躯摇晃几下,想撑起身,可双臂颤动,终究只能倚靠木柱。
那股甜腻的香味如蛇腹粘液,在她的皮肤上稠涎,纠缠不休。
“初选之后,我找刘靡翠要了你的身契。嗯,做得挺好,可还不够好。我派人去官府查过,果然没有这个人。”
李遇大口喘息着,头歪向一侧,又立刻抬起,仿佛脖颈已无力支撑。
“师师?嗯?还是比较想知道,我们花魁的真名。”
“你……你……”回应已几不可闻。
杨祖全嗤笑一声:“轿子里已撒了回魂粉,与我身上的去魄香,正好组成一剂绝顶迷药,”他将银杯往桌上轻轻一放,扭头闲看桌面,信手拿起酒壶:“不知师……”
“咚。”
话音未落,余下话语全化作一声闷响。杨祖全头撞木桌,瘫伏在座位上。
只见他后颈一道红印,彻底失去意识。
“跟有病似的,死变态!”
李遇收起手刀,用衣裙重重擦拭掌侧。
“这点手段就想药倒我?那我还是回去给工头种地去吧!”
随便陪着演演就上钩。
话说谁让反派这么喜欢得手之后的真相揭晓时刻呢?
“笃笃”,门开了道缝,随即两道身影迅速闪身入内。
李遇抬眼看去:“外面什么情形?”
南宫连朔与黎崇靠近,目光掠过杨祖全的喜炮。
“噫,什么恶趣味。”黎崇蹙眉点评。
南宫连朔道:“杨府暗卫密布,尤其是这方小院,我同黎崇粗略数过,至少有十名高手潜伏。幸而咱们早有准备。”
这时黎崇凑过来,神色难掩兴奋:“那蛊虫挺神,放出去不过半盏茶,满院子的暗卫全倒。”
李遇觑了他一眼:“夫人炼的,能不好使吗?”接着指了指桌侧:“别让他醒了。”
黎崇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针,手法娴熟地在杨祖全后颈几处穴位精准刺入,同时嘴也没闲着:“只是那蛊虫一直未归,怕是乐不思蜀了。”
“它回不来了,”李遇语气难掩肉疼,"裙叶草能激发其潜能,却也耗尽其生命,使用后即刻毙命。"
听着黎崇轻啧,最后一针在同一穴位连刺好几下,最后才狠狠扎进杨祖全体内。
诸事齐备,
“动手找册子!"
三人迅速分散,开始仔细搜寻。
黎崇这敲敲那探探,一举一动都颇有章法。
而李遇与南宫连朔则显得更为直接,翻箱倒柜,片刻屋内便满地狼藉。
一番搜寻无果,李遇踢踢地上书堆,不禁疑惑:”难道不在此处?”
话音未落,那边黎崇兴奋喊道:”找到了!”
只见他蹲在床边,脚踏被挪走,青石地砖翻开,露出一个模样古怪的木盒。
这木盒长约十寸,通体无雕无纹,嵌在地里,四角各有一圆形凸起。
李遇与南宫连朔一左一右围在黎崇身侧,见他叩叩木盒,又抬眼环视屋内。
南宫连朔忙询问:”有何玄机?"
黎崇臊眉耷眼,叹气道:“此乃抱枢龛,需依特定顺序旋转圆钮方能开启。一旦错误,便会触发机关,引爆火药,连同盒内之物一同化为灰烬。”
“你能打开。”李遇面无表情,根本不上当。
黎崇旋即变脸,笑眯眯道:“没错!”
“此屋坐南朝北,倒挂五行,是以……”
“得!”李遇打断他,“不用讲解,你开就行!”
黎崇扫兴地撇撇嘴,长臂一伸,手指灵活操作起来。
围观的两人看不出规律,只知道没几下木盖便喀地弹开。
里面独放一本厚册,三颗脑袋凑在一起,黎崇取出翻开,略扫过密密麻麻的记录:“这是田册。”
粗翻至最后,他将田册递给李遇,“想来他把两本册子分开放了。”见她顺手揣入怀中。
南宫连朔点点头:“可杨府这么大,若是一间一间找,咱们三天也翻不完。况且还不能排除藏于室外的可能。”
思路断了,三人不禁一阵沉默。
屋内烛火摇曳,外头远远传来打更之声。
李遇当机立断道:“时辰不早,你们该动身了,这里交给我就行。”
二人干脆应下。正打算离开,黎崇想起什么,于门边顿住,手指脚踏道:“对了,他在那附近撒了留迹粉,只要将草木灰混水泼洒,就能显出挪动过的痕迹。”
李遇瞧着光洁的青石砖若有所思,随后嘴角勾起抹淡笑道:“无妨,你把那里的机关都复原了就成。”
*
杨祖全醒来时只觉后颈处阵阵酸胀,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于其上。他艰难地挺直了僵硬的脖颈,缓缓从桌边撑起。
眼前昏花,桌上的银壶重影又交汇。
他用力挤挤眼,又晃晃头。
“嘶——”随着头部的动作,脖颈闷痛难忍,但也使他迅速清醒过来。
不等顾得伤势,屋内混乱的景象刹那入目,他心下一突。
李师师已不见踪影,地上古玩字画、书籍蒲团洒落各处,杂乱不堪。
方欲起身,杨祖全撑于桌面的手下传来异感。
回头,他才注意到手下压着一张纸。抬手,只见纸上独留一个苍劲大字——
痿。
“突突、突突”太阳穴爆起青筋狂跳。
那黑字烙铁一样,在眼前无限放大,直戳戳烫向他的心口。烫得他的诸般遮掩寸寸碎裂,露出里面滴着脓血、爬满人命的秘密。
“啊啊啊啊啊——!”杨祖全目眦欲裂,一把抓起纸张,疯狂撕成碎片。
他眼球布满血丝,将碎纸糊乱扔到地上,抄过一旁的蜡烛,狠狠掷入纸堆。
火光自下而上,映得他的面容愈发狰狞。
“来人!来人!”他扯开嗓子叫嚷。
喊声尖刻,在屋内回荡,可回应他的唯有死寂。
狗奴才!
怒火中烧之下,杨祖全向外冲去,却在即将触及门扉的那一刻猛然停住,手指悬在半空身形僵硬。
“娘的!”这是转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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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的把戏!
他阴阴咒骂一句,迅速转身,又步伐急促地返回原地。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动作粗暴将衣襟都带偏寸许:“来人!拿水……”喊到半截,才想起根本不会有人回应。
“贱人!”,他将瓷瓶暴躁一摔,白瓷霎时四分五裂,碎片溅射,徒留一地灰色粉末。
脚踏被他提脚踹开,杨祖全蹲身敲击三下床侧,石板应声外翻,露出石底完好无损的木盒来。
心中尚存一丝侥幸,他急忙扭动圆钮,只听一声脆响,盒盖弹开——
盒内空空如也。
这一刻,杨祖全的理智之弦彻底断裂,他一把抓起木盒,疯狂地一下一下砸向地面,口中不断重复着“贱人!贱人!!贱人!!!”
砸至最后,木盒在他手中只剩半截残破木片。
他喘着粗气,脚步重重,向外走去。
穿过院门,再次提声喊道:
“来人!!”
仍旧没有回应。
这会凌晨的冷风倒将他吹得冷静几分。右手死死攥着木片,杨祖全面色阴沉地向西拐去。
直到踏入花园,才终于碰上今夜第一个下人。
那小厮见到他十分惊讶,“爷?”,今儿不是有花魁入府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祖全面无表情,右手猛然挥出,木刺尖利,生生刮下小厮脸上两条肉来。
“啊——!”
凄厉的哀嚎划破夜空,瞬间惊动了府邸各处。一群人迅速聚来,其中包括一名隐匿于黑衣之中的暗卫。
见到他,杨祖全眼下抽跳,望向暗卫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为什么,”他磨了磨牙,“为什么主院里所有人都遭到暗算,而院外竟无一人察觉?”
“这……”往年花魁终选之夜,杨祖全除了贴身暗卫之外,命其他人都不得靠近,今年也不例外。
可这话他又不能如此回,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无能。”尽管已经刻意压制,尾音仍带上几分颤动。
听过,杨祖全只是阴测测地盯着他,随后又扫向众人,没再发一言。
主子不说话,其他人都噤若寒蝉,有几人身子已经抖如筛糠。
方才被打的小厮此时捂脸躺着,指缝涌出的血混着泪,滴到地上,又很快顺着砖缝渗入土壤。
片刻,才听杨祖全咬牙道:“走!”
说完,带着人转身向南。离开时不忘顺脚狠狠踢向那小厮的伤口,后者疼得蜷起身体抽搐,却愣是没敢再吭一声。
一行人匆匆穿过花园,掠过数座屋舍,最终抵达一间偏僻厢房。
杨祖全提脚踹开房门,灰尘疯扬。
众人虽呛,却一个个都强忍咳意。
杨祖全步入屋内,径直向左,目光锁定在一幅极俗的挂画之上。
他猛地一拉,伴随着“唧啦”一声刺耳响动,画旁的太师椅被粗暴地拖拽至画前。
借助椅子的高度,他伸手摸到用来挂画的木楔子。深吸一口气,开始按照记忆中的秘密手法——左拧三周半,右拧两周,缓缓转动木楔。
寂然的屋内响起牙酸的摩擦声,画卷右侧竟缓缓凸出一方暗格。
众人围聚,看着这奇异的一幕,全然不知,见证过这个秘密,就已埋下被灭口的命运。
那暗格的四角镶嵌着与先前脚踏下木盒相似的圆钮,但开启的规律却截然不同。
再次操作过后,“喀”的一声轻响,暗格面板应声而开,一本厚重的簿子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杨祖全眉头紧锁,伸手取出,翻过之后才确认——
这正是那本贿册!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预料,他当即心下一凉。
几乎同时,身后传来倒地之声。
杨祖全猛然回头,只见李师师锐利明亮的双眸,穿过人群直射向他,眼底带着得逞的笑意!
下一刻,她抬臂利落一甩,大把黄色药粉撒出,被风吹着尽数贯入屋内。
众人瞬间浑身奇痒无比。
不仅如此,抓挠中还觉身上刺过一下,随后如刀剜般的剧痛同时袭来。
不大的屋子内惨叫连连。
她的药粉里竟还混着毒虫!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杨祖全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手中一空——
册子被抢走了!
他顾不上周身痛痒,跌跌撞撞,发疯般追出门外。
月华下,只见李师师已轻盈跃上屋顶,独留一道纤细莹白的背影。
杨祖全颤抖着手,指向那远去的身影,面容因愤怒而极度扭曲。
夜空中激荡着他歇斯底里的尖叫,惊起一片飞鸟:
“杀了她——!!!”
25. 汾滨城谜案10
子时三刻,肖鹏睡得正酣,客栈内一片寂静,连猫叫都未闻。
突然!多年行走江湖的警觉如电流般掠过,将他从梦乡中立时拽回。汗毛直竖,一双虎目在黑暗中猛然睁开。
有人!
几乎是在意念一闪之间,肖鹏已从床上跃起,动作轻盈无声,如同夜风拂过。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窗边,双手紧握,随时准备化为凌厉拳风。即便赤足踏在木质地板上,也未留下一丝声响。
他方于窗侧贴身藏好,一道人影果然在明纸上映出!
“肖兄?”人影敲敲窗框,声音有几分熟悉,“肖兄,是我,南宫连朔。”
闻言,肖鹏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他轻轻推开窗户,南宫连朔一个利落翻身,跃入房内。
“南宫兄怎的从此处来访?”说着他并指指向那偷摸来路,语气中带着几分打趣。
笑意未消,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敛,正色问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连朔有点不好意思,一是为深夜造访难免打搅,二是老实孩子撒谎心里会虚。
避开对方关切的注视,他眼神飘向窗外,低声道:“我查到严云的行踪了。”
没想到这一举动在肖鹏看来,反而以为事态严重。毕竟南宫连朔目光悠远、语气不明,想来是那严云作恶多端,他自觉责任重大吧。
哎,可真是个江湖好儿郎啊!
肖鹏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眸色坚定,一派正气:“南宫兄放心,有我肖鹏在,此次严贼必定就擒!”
见他似乎还有言未吐,接着宽慰道:“南宫兄,你我之间不必客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南宫连朔仍瞧着月色,不敢同肖鹏对视:“我打算……我打算再召集一些帮手。哦!在下绝对没有质疑肖兄能力的的意思!我是说,嗯,人多会保险些,毕竟那严云好不容易露出破绽,我是怕万一失手……我!我是说我可能失手!肖兄你’穿云一拳’的名号江湖上可是叫得响的,可还是为求稳妥……”
“哈哈,”肖鹏豪爽一笑,打断南宫连朔愈发混乱的解释,
“南宫兄不必紧张,我肖鹏可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你说得在理,人多确实更安全。严云当初能从停风门盗走秘宝,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么多年,绝非泛泛之辈!这样吧,我去南来客栈通知楚威兄弟他们。至于你,想叫谁就尽管去叫,一个时辰后,咱们在风侯街口碰头。”
“好。”
说干就干。
二人随即翻窗而出,各奔东西。肖鹏的身影向南渐行渐远,南宫连朔则心怀羞愧,向北疾行。
一个时辰后,十六人于风侯街口齐聚。
虽说此时天色未明,街上寂寥,但如此多的人在此聚头也并不显眼,众人气息内敛,可见都是些高手。
南宫连朔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今日早些时候,我查实了严云的藏身之处,事出紧急,才匆忙请各位相助,还望各位包涵!现下刚过卯时,咱们得立刻行动,趁他熟睡之际,一举将其擒获!”
毕竟时间紧迫,众人草草商量过对策,就动身前往城东郊外。
郊外有座废弃道观,修在荒山半腰,若非特意来此搜寻,平日里还真难瞧见。
确实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十六人经过一番周密筹划,决定分成四队,从四个不同方向包抄,誓要将他团团围住,不留任何逃脱的缝隙。
随着一声布谷鸟的啼鸣,树丛中刷刷刷窜出数道矫健黑影。
四人迅速占据道观四角,形成坚不可摧的防线;两人轻盈跃上房顶,居高临下,监视着周围的动静;又有四人留在原地,作为后援,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而余下之人,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道观之内!
可一进来,里面的情形却让众人大失所望。
观内左堂铺一草席,席边一堆柴火,余温未散,几根柴棒还洇出丝丝暗红火星
——显然,这里的人刚刚离开。
“哪里跑!”观外忽地一声疾呼,里面的人虽不知什么情况,也都迅速闪身出去。
才到门口,就撞上忙慌慌的许峰成。
楚威急拽住他:“峰成,什么情况?”
“威哥,你们刚进去,劲仇便看见南边树林里闪过一道人影,大家都跟着追去了!”
肖鹏眸色一凛:“严云!追!”
只是他们未料到那严云如此难缠。
身法奇特,脚下生风。这群人南来北往闯荡江湖多年,也从未见过此等轻功。
他放风筝一般遛着众人,每次即将丢失踪迹之时就会特意慢下,似乎是在等着他们。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大家追着追着追出真火来,可即便恼怒,也碰不到那滑不留手的严云一阙衣角。
众人一路向东,日头升起,眼看已从西郊追至东郊,有些农户人家升起炊烟,远处隐约现出几处田亩,三三两两的农民站在地头。
借着光,追了小半宿的众人,这才看清严云究竟是何模样——
他虽面上蒙着黑布,一身夜行衣,看不清楚容貌。但身形劲瘦,宽肩窄腰,普通的黑布靴紧紧包裹着修长小腿,每踏出一步都颇为游刃有余。姿态挺拔,墨发黑亮,倒是有些……众人不愿意承认——大家之范。
其中几人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南宫连朔,更恨那严云几分。
只有我们正道人士才可如此清俊!
那严云脚下不急不缓,逐渐向村落靠近。大家急了,生怕他贼性大发,伤到无辜村民。
“救命!救命——!”就在这紧要关头,一道熟悉的女声在身后突兀响起。
江湖上向来以人命为先,这几声呼救使得众人身形一顿,下意识扭头望去。
只见大道上一白衣女子正竭力逃跑,几十名持刀杀手紧追其后。
不过一息,再回头时,严云突然发力,向村子反方向几个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当机立断,返身冲向那名女子。近了才惊讶发现,她竟是昨日方夺桂冠的花魁李师师!
此时的李师师,仍旧穿着昨晚那袭素白流纱裙。
“救命!”应当是见到有人援手,她的声音染上几分凄婉,众人脑海中闪过一株覆雪红梅。
几十个杀手追杀一名弱女子,这女子还是自己昨晚亲选出来的花魁!
欺人太甚!不是人哉!
十六名高手竖眉爆喝,极速迎上杀手,身后甚至拖出残影,比追严云时还要快上几分!
所谓的杀手不过是杨府侍卫,怎敌真刀真枪闯出来的江湖高手。很快便被秋风扫落叶般杀得一个不剩。
狠狠击出一拳,胸骨碎裂之声随之响起。解决掉最后一人,肖鹏回头,发现李师师已在不远处背对众人,倒地不起。
她身下的黄土已成红土,白裙染血,纤巧的肩头微微颤抖。不必走近,便能想象到她此刻正费力喘息的模样。
此时众人周身浓重的血腥气,仿佛都来自那柔弱女子。昨日舞台上的红梅凋零,转眼在现实残忍上演。
肖鹏失神奔向李师师,脚步都不自觉带上些慌乱。
李师师的下巴和脖颈处满是血迹,那触目惊心的画面让人不忍直视。若非遭受了极重的内伤,她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吐出如此多的鲜血。
此刻,她的双眸紧闭,长睫轻颤,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肖鹏缓缓蹲下身,先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然后半托起李师师的上身,使其仰面半躺,试图让她在弥留之际能够稍微舒服一些。
众人都围拢过来,其中不乏附近的村民。
大家无人发一言,气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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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沉重。
初生的日光透过云层洒落,比平日都要黯淡几分,为斯人凋落献上一份祭礼。
李师师急喘几下,双眼费力睁开,想来已是回光返照。
她颤抖着右手,艰难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想要递出。可那册子对她来说太过沉重,手臂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肖鹏见状,急忙伸手接过。
李师师努力牵起嘴角,挤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随后气若游丝道:“各位、各位义士,师师在此谢过大恩。可……可惜我不能给各位行礼了,还望……各位见谅。”
说着,她口中又溢出大口鲜血,面上闪过痛苦之色,眼神却清明了几分。
她强顺口气,才接着道:
“昨夜杨祖全与人密谈,我听得几句。趁他不察,偷走、偷走这两本簿子。此乃杨祖全罪行之证,还望各位义士可以令其伏法,还、还汾滨城一片铮铮青天。”
“奴家虽为妓子,可也是大秦子民,既知贼人滔天恶行,怎可坐视不理……可惜、可惜我是看不到他伏诛的那一天了。对、对了,昨日师师承诺,于、于城内四隅广开粥棚,”她眸中的光彩渐渐消逝,“还望……各位能……助我督促刘妈妈,完成……”
最后一句话终究未能说完,她的头便轻轻倒向一侧,搁在身上的手也无力滑下,再没了声息。
即便是见惯生离死别的江湖人,此刻也忍不住喉头发哽,更何况那些苦命的村民。
虽说昨日很多村民没去现场,但花魁义举却早就传开。她以命相搏取得杨祖全罪证不说,最后时刻竟还在惦念粥棚!
实在是,实在是……
他们用粗粝的手背抹着眼泪,苦命之人往往更容易为别人的苦痛所触动。
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多,不断有村民加入这场无言的哀恸,悲伤的氛围在空气中浓稠搅动。
良久,肖鹏猛地一拳砸向地面,一个尺深坑洞从他手下裂开:“杨祖全!!”
这一声怒吼瞬间点燃众人,悲伤转化为愤怒,迅速蔓延开来。
“李师师姑娘不能白死了!杨祖全伏法!”
“对!李师师姑娘用命换来的证据,那杨祖全作恶多端,这回怎么着也得有个说法!”
“杨祖全偿命!”
“杨祖全偿命!”
一片声讨声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将李师师姑娘先安置在我们峰脚村吧。”
肖鹏听见,缓缓起身,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他手臂上沾满那已香消玉殒的花魁之血,灰蓝的衣袖被染成黑色,紧紧黏在皮肤上。
右手中紧握的两本厚册上,还留有几道模糊血印,那是李师师从怀中取出时留下的痕迹。
只听他咬牙道:“诸位,斯人已逝,咱们不能辜负她的一番重托。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令那杨祖全伏法!这样,此处空旷,过于显眼。大家先行入村,再行细商。那杨祖全见杀手未归,定然也会有所动作,咱们的计划一定要抢在他的前面!”
见众人都表示赞同,肖鹏请来几名妇女,将李师师的遗体抬上,一行人迅速隐入村内。
然而村内之破落令这些大侠都始料未及,即便是见多识广,可过得如此凄惨的平头百姓,实是无法想象。
找了小半圈,才找到一间相对像样的屋舍安顿花魁遗体。之后村民选出几名代表,与他们在村内祠堂开小会。
一时凑不出这么多凳子,大家围站一圈,还是由肖鹏主持大局:“方才我粗粗看过那两本册子。一本是杨祖全贿赂官员的记账,另一本我却没看懂,仿佛是与田产有关,在座的各位有谁了解情况吗?”
册子在众人手中传阅,可谁也没有头绪。
这时,几名村民互相看看,其中一人犹犹豫豫道:“我们……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肖鹏神色一动:“哦?请讲。”
26. 汾滨城谜案11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堂内落针可闻。
那名村民将杨祖全这些年所作恶行一一道来,一直讲到半月前梅家灭门与蒋大通被冤入狱。
听闻这些,众人无不震惊,未曾料到真相竟如此触目惊心。
此事已绝不止花魁之死这么简单了!
在座的尽是些嫉恶如仇的侠义之士,此刻皆心绪难平,蠢蠢欲动,恨不得立时做些什么。
肖鹏心中同样怒火中烧,但一头乱麻。
要如何做呢?杀到杨府?
他扫视一圈,得出结论:也不是不行。
这时他余光瞥见南宫连朔似乎欲言又止,于是出声问道:“南宫兄有话?但讲无妨。”
南宫连朔又默了一遍措辞,道:
“杨祖全固然罪大恶极,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然而,若非有官府在背后撑腰,他也不可能嚣张至此。大家方才都已看过那本行贿记簿,其中牵连之广,实在令人心惊。若我们只是简单地杀掉一个杨祖全,那地下枉死的冤魂又怎能安息?罩在汾滨城头上的乌云也永远都散不去。”
众人闻言,皆深以为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楚威道:“那依南宫兄之见,咱们应当如何应对?”
“将此事闹大。”南宫连朔眸色凛然:“索性现下汾滨城中还逗留着许多外城人,那我们就更要借此机会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官府不是要替杨祖全遮掩吗?咱们手中有铁证、有人命,若是能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民怨四起,甚至是激起民变,看他们还如何继续遮掩下去!”
此言一出,无需多加思考,大家都觉此理颇通。
方才发言的那名村民自言姓刘,此时默默举起右手。肖鹏见状不知是何意思:“刘叔,您这是……?”
刘叔坚定道:“我们也想出一份力!”
“这……太危险了,此事我们来办就好。”
“对呀,刘叔。若是和官府起了冲突,难免要动刀枪的。”
四下皆是劝阻之语,那刘叔却走至中央,神色决绝悲怆:“诸位义士,我妹妹,我的亲妹妹!五年前被杨祖全抢进府中,我连她的尸首都没见到哇!这仇不能光靠你们,我们也得自己来报!”
村民们闻言纷纷附和,情绪异常激昂。
肖鹏默了默,最终拍板道:“好,那咱们便共取贼首!”
一名稍年轻的小伙说:“我同蒋大通参加过几次潜逃议事,其他村的人头都熟。我去联络,他们一定也想参加!”
之后众人商量出一套完整计策,决定两人一组,护送村里人头熟的村民去其他四个村庄。
剩下的人带上一些村民去城里采购明日所需之物以及寿材。
“我在村内留守。”南宫连朔主动道。
肖鹏没多想,点头同意。
此时已近午时,众人当即顶着日头出发。
南宫连朔在大家离开之后,见四下无人,抬脚向停放花魁尸首的屋舍走去。
不想方迈进屋门,迎面撞上一干瘦婶子。
那婶子显然吓了一跳,双手局促地交叠紧握,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做错事的忐忑。
南宫连朔略扫一眼屋内,心下有数,遂温和道:“在下南宫连朔,现下已近食时,不如您先去用些饭?这里交由我来照看即可。”
婶子抬头又低下,支支吾吾:“我是看、我是看那姑娘实在可怜,就从家里拿了干净衣服给她换上……”
不仅如此,李师师脸上同身上的血污也尽被擦拭干净。
不等南宫连朔出言安抚,
“娘!饭做好了,我给你……”一名小女孩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见有生人,话头顿时噎住。
她倒不认生,反而仰头就这么盯着南宫连朔看。南宫连朔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转过脸去。
女孩就跟着转着看。
“哎呀!”婶子一把将女孩拽到身前:“你来这儿做啥!”
女孩目光不离,嘴却不影响回话:“我来给你送饭嘛。”
说着,她手里的碗露了出来,里面装着水煮野菜。难怪堂内飘着股清新草香。
婶子俯身接过碗,似有犹豫,最后还是迟疑递出:“你还没吃饭吧?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实在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来,不嫌弃的话,就吃点这个。”
原来是羞赧饭食粗陋。
“那您……”
婶子笑道:“我和她回去吃!”
接过碗,南宫连朔道声谢,婶子拉着女孩出门,没走两步又折回来:“对了,我姓蒋,叫蒋秋,要是有啥事你来找蒋婶就行!”
“好。”
两人出了门,那女孩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娘,那个哥哥可真好看呐!”
待她们二人走远,南宫连朔随手搁下碗,又出门绕屋巡视一圈,确定附近无人,才返回屋内。
“出来吧。”
门口应声闪身进来一人,若是肖鹏等人在此必定能认出——这不正是是严云吗?
他左肩扛着一颇大的布袋子,右肩背一行囊。进了门后将东西靠边轻放在地上,随后走至李师师身侧,对南宫连朔道:“看着点。”
对方点点头,守在门口,随时注意是否有人靠近。
严云从怀中掏出一小瓷瓶,拔开瓶塞,将瓶口对准李师师的鼻孔来回轻微晃动,一股微酸之气丝丝冒出。
半晌,只见一条极长的血红蠕虫从李师师鼻内慢吞吞爬出,探头探脑地在瓶口徘徊。严云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蠕虫完全钻入瓶中,他才迅速盖上瓶塞,那股酸味也随之消散。
几乎是在同时,李师师双目瞬睁,长吸一口气,猛地坐直身子。
不过一次呼吸,她浑身冷汗如雨下,背后的衣服已完全濡湿,紧紧贴在肌肤上。
李遇大口喘息,捧着额头,好半天才缓过神。
南宫连朔也顾不上守门了,与“严云”一同蹲在床边,两双眼睛满是紧张之色,齐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怎么样?”南宫连朔急切问道。
李遇捏捏眉心,又掐掐人中,总结道:“这玩意轻易别用。”
瘆人!
对于一个曾经经历过死亡的人来说,这种体验简直如同昨日再现,完全还原了当时的恐惧与无助!
不适暂压,她这才有余暇扭头看向两人,手指向“严云”,疑惑问道:“你怎么还戴着这个?”她指的是蒙面。
“严云”瞧着她面色苍白,心中酸楚,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诨道:“神秘。”
“……”李遇挠挠眉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现在也没工夫跟他拌嘴,“快快快。”说着李遇站起身,指挥两人。
神秘的“严云”将布袋子提到床边,打开袋口,从里面搬出一具与她身量相仿的女尸,小心翼翼地将其放置在原先李遇躺卧的位置。
这女尸是他去一处偏远义庄上赎出来的。
说是赎,其实就是买。
一些既没钱,又无亲无友的人死后,其尸体常被安置在义庄中暂存。若是一段时间内既无人赎,也无人领,就会被偷偷丢进乱葬岗。
这义庄说起来也是由官府设立的公益机构,但这种不成文的做法却早已被默许。
相较于男尸,女尸被丢弃至乱葬岗的情况较少。因为一向有许多人家会来义庄挑选,赎走以配冥婚,很难说清幸与不幸。
三人一字排开,齐整整给女尸鞠了一躬。李遇捡起地上的行囊,道:“你俩先出去,在门口守着。”
两人顺从出门,背对屋内,门神似的一左一右。
待换过衣物,又将蒋婶家的衣服给女尸穿戴整齐,她回头扬声:“好了,进来吧。”此时,她手里还在给女尸梳着头,又补充道:“黎崇,把我让你带的那个瓶子递给我。”
“严云”从怀里掏出拇指大的木瓶,放在李遇手心。
这枚木瓶虽小,却透着几分奇异。
瓶身之上,雕刻繁复华丽,金银镶嵌熠熠生辉,就连那瓶口的瓶塞,也是颗指节大小的红宝石。然而令人诧异的是,瓶身的材质乍一看去,不过是寻常可见的廉价榆木。
李遇手持银针,小心戳破瓶口周遭的蜡封,随后缓缓拔开瓶塞。
只见一只绿豆般的甲虫从瓶口探出头来,她再次挥动银针,刺破指尖,将一滴鲜血喂给了甲虫。
甲虫吸食完鲜血,搓搓前足,展翅高飞,径直落在了李遇的脸上,从上至下,每一寸皮肤都细细爬过。
一旁观看的“严云”见状麻得抖了下身子,低声对南宫连朔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学蛊术了吧?”
南宫连朔赞成地点点头。
这边绿豆甲虫爬过一遍,被李遇伸手捏起,放到女尸脸上。
甲虫原地打了个圈,用口器咬破女尸皮肤,呲溜一下,钻了进去。
紧接着,一个肉眼可见的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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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尸的皮肤下缓缓移动,直至额头顶部。与先前一般无二,这凸起由上至下不断往返。凡是甲虫在皮下走过的地方,女尸的面容竟逐渐变得与李遇一模一样!
“严云”咧着嘴,再次低声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学蛊术了吧?!!”
南宫连朔深为赞成地点点头。
直至女尸的脸庞与李遇再无半分差别,那甲虫才一路沿着下颌,爬到了耳后的头皮里,只听“啵”的一声轻响,又打了个洞钻了出来。
那甲虫完成任务后,与进去时两幅模样。鞘翅暗淡无光,整个虫蔫头搭脑,仿佛损耗过度。
李遇轻轻伸手,将瓶口紧贴女尸耳后,甲虫拖着疲惫慢慢爬回。
她盖好瓶塞,横了对面两人一眼:“用人家还说人家坏话。”看给我小翠累的。
对面两人无言以对。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严云”凑过来问道:“‘人家’指的是蛊还是你?”
“蛊!!!”
“嘘!”南宫连朔忙打断,疾步走到门口探头左右看看,才放下心来。
李遇尴尬地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催促“严云”收拾上东西,走时不忘交代南宫连朔:“我俩先走,晚上在客栈集合。”
他们前脚走,蒋婶后脚回来。
一进门就看见被搁在旁边一筷子没动的野菜。
“不好吃吗?”蒋婶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南宫连朔这才想起来,忙道:“不是,是我……我在这屋里吃不下,但又不放心!您回来了,我这就去院里吃。”
蒋婶没觉得什么不对,笑得和气:“没事没事,这有我呢,你回祠堂吃吧!”
说完又觉得祠堂也没比这好到哪去,改口道:“要不去我家吃?”我家既没尸体,也没牌位。
南宫连朔客气道:“不用,我在院里吃就行。”他顺手端起碗,走到院子里三两下扒拉完,同蒋婶打过招呼,回了祠堂。
直到天色黑透众人才陆续归来,大家面上阴云比出发时少些,看来事情办的都算顺利。
几户人家搬来些竹床,以充作桌椅。
几个自认字迹还过得去眼的,借着皎洁月光,在外头忙着抄写簿册——他们未曾料到,这村里竟连一滴灯油也寻不着,而村民们也因多年未曾使用,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
许峰成才抄几页,耐心便告罄,挠挠头开始走神。他左右瞟几眼,双眉一扬,凑到南宫连朔身边:“南宫兄你这字可以呀!”
“许兄谬赞了。”南宫连朔颇为腼腆。
纸上字字遒劲,力透纸背。就算是许峰成这样肚子里没几两墨水、少时日日被先生打手尺的,都能一眼看出这字不一般。
“南宫兄师从何人?”他随口问道。
“鸡蛋先生。”
“谁?!”
这个名字确实有些难以启齿。可是没办法,南宫连朔一共两个老师,武学师父说名字醉得忘了,而教书先生则因收取鸡蛋作为学费,故而让学生称他作鸡蛋先生。
其实,南宫连朔心里还暗自庆幸,毕竟他是牧驴子来抵学费的,先生幸好没有让他改口叫驴子先生。
几人抄了小半宿,抄到最后簿子上的字开始乱爬才勉强抄完。
肖鹏一本一本翻过,也就南宫连朔的从头到尾工工整整,甚至……甚至还带点观赏价值?其他人的越到后面越惨不忍睹,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字一个字抠,好歹能辨认的程度。
行!只要能看明白写的啥就行!
揣着八本宏作,堂内挤挤巴巴五张竹床,月光浅扫入内,大家连一丈外是谁都看不清。
这场议事略显草率。
“诸位,咱们现在手里有四套抄本,为防万一,需要四个人带着抄本先行离开。此项任务艰巨,如若明日起事发生变故,原本被毁,携带抄本的人不仅会面临追杀,还需肩负起重任,前往京城再次上告。请问哪位英雄愿意自告奋勇?”听声音,大家能辨得出讲话的是肖鹏。
“我来!”几声自荐。
谁?谁在讲话?
虽能听出方位,但众人相处时日尚短,还谈不上熟悉。
肖鹏有些尴尬,找补道:“好!自愿的义士请站到中央。”
影影绰绰七八个人。
他又说:“留下来的人也并不轻松,毕竟谁也不知明日究竟会是何情况,所以……”
几人犹豫一瞬,返回座位,正好剩下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