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1. 第一章
一场雨后,紫仪城的积雪化了,三月春寒料峭。
尚膳司差了个小黄门到澜西苑,说是端王北伐凯旋,圣上要在春和殿宴请群臣接风,也请四公主赴宴。
“最近送来的饭食净是咸菜馒头,这下好了,我可得努力多吃些。”
院子里和宫女玩蹴鞠的月绥不见忧愁,倒是为自己肚子能添些油水高兴。
教养嬷嬷秋沅很不安,她一壁担忧一壁去给月绥翻找合身的衣裳,嘟囔道:“这么多年,宫中大小活动也没想起咱们这里,偏怎么这时候想起咱们了?”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不说吃食,一年到头拢共就只有布头送来,小孩子长得快,勉强凑了两套日常换洗,哪里有什么簇新衣裳?翻了半天,找出一套去年裁宽了的玉兰白底袄子和藕粉挑线裙,今年穿上正好。
莺谷打来水预备给月绥梳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
“怎么了?”月绥回头:“怎的叹气?”
“公主,前几日律安去领用度的时候,听说了咱们端王大胜回京,还带了个北朝使者呢。”
近年北朝得辛太后改革,一向是恶寒之地的草原蓄养得兵强马壮,开始频繁骚扰代朝边境。
他们杀了驻守边境的副将,偷袭强占两座城池,以这二城为据点,有向内地纵深的企图,所幸端王率领兵马随着定国公北上平定兵寇之乱,收复了被侵占的城池又一路往北追击,接连攻破北朝的边境。
辛太后在北朝幼帝溺毙后深受打击,文臣趁机推举幼帝堂兄登基为新帝。
新帝即位后修书以明都是妇人作怪,两朝受干戈所苦已久,愿意降服代朝以为兄弟之国,还想向代朝求取姻亲,永结情谊。
月绥一听,可口宫宴对她的诱惑下了大半。
代朝圣上膝下共有五个公主,二公主已嫁,三公主也有婚约在身,七公主和九公主也不过才总角,圣上真有姻亲打算,可不只剩她最合适?
“要不…”月绥发怵:“我称病,你让秋嬷嬷回禀他们,我不去了。”
“公主,方才那小黄门说了,皇后娘娘有旨,公主需得到场。”莺谷摇摇头,说:“若是能推辞,秋嬷嬷定然会给公主拒绝。”
平时宫里的节日宫宴总是忽略澜西苑,这会子就务必到场,月绥也从其中咂摸出了点危险的意味来。
况且,参加筵席要尚膳司提前差人告知各宫,偏的澜西苑就是踩着点来叫人准备,分明原本是没打算让她来的,为什么最后才来请她呢?
皇后懿旨在前,再不安也只得梳头换衣前往。
前去路上,秋沅再三叮嘱她万事小心,月绥听这些话听得烦絮。
打小时候起,她就被告诫母妃在御前获罪惹怒圣上,千万不能随意离开西宫冲撞到贵人。
不说享受天家公主该有的锦衣玉食,哪位公主像她这般?住在给曾经给太后养花的女官院子里,比宗室不受宠的女儿还略差些。
有时候月绥也会想母妃到底犯下了什么过错,圣上要如此不待见她们?
春和殿在西宫的南边,专门用作宴请使臣的场所,而澜西苑却在北边,衣裳甚薄的月绥跟在秋沅身后走了许久,鞋袜寒凉,频频打了几个喷嚏。
好在宫墙两边渐渐不再萧索,遥看琼楼高耸,彩灯联结,十分辉煌。
在偏门当值的宫女拦下一行人,上下打量,道:“这位姑姑,哪个宫里的?”
“四公主仪驾。”
“四公主?”
天家公主出行有仪仗相随,在紫仪城里不说绰耀,至少也是宫女近侍成群簇拥侍奉。
面前这位只一个教养嬷嬷,一个宫女和一个瘦小的内侍,衣着朴素,连个通信的掌事太监也无,实在可疑。
秋沅让她们去找一个叫冯严的内侍,宫女便说冯内侍此刻伴在韦大人跟前,见不着他,秋沅便再让他们去找杨太监,宫女说杨爷爷是大监,此刻在殿中忙着不好打扰,秋沅便说那就去找徐公公。
这几位可都是韦大人身边的爷爷,宫女们便打发人去通报,让她们暂且一旁等候。
月绥气闷,同莺谷和律安嘀咕:就算没有仪驾但她好歹也是公主她们怎敢这样拦我?
正恼着,余光冷不丁瞟见个什么白花花的东西在动,一看发现是只狮子猫,她呀了一声,一手拉着莺谷一手提裙就要捉它。
狮子猫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脸盘也圆得出奇。
“这猫儿好漂亮,”
莺谷和月绥一同长大,澜西苑里偷偷养着的猫儿也有她一份:“它打哪里来的?宫中养来捉老鼠的么?”
“瞧它皮毛这样好,应该不是…呀,莫不是其他宫娘娘养着玩的,跑丢的吧?”
跟过来的律安也很惊讶,说:“公主快快把它放下,仔细触了娘娘们的霉头。”
“霉头?这话没叫得让人伤心,我玩会猫,怎么就是霉头了?”
“哎呦,奴婢该死。”律安赶紧打嘴:“只是宫中规矩多,就是狗儿猫儿都随意动不得。”
月绥心下不快,但想到自己真的冲撞哪宫的娘娘可不得了,正犹豫要不要把猫儿放下,那白色狮子猫咪呜一声,挣扎跳出怀抱,朝着月门方向跳去。
她提着裙子去追,一个不察在门前撞到了人,踉跄几步跌坐地上,眼冒金星,还不等看清楚自己撞到了谁,耳边炸起一声:“大胆!”
“你是何人,竟敢冲撞太子殿下!”
唬得月绥琉璃似的眼里滚出两颗泪珠,泪眼朦胧地瞧见面前一大群人。
有带刀的侍卫,穿着暗紫袍服的内侍,高髻粉面的宫女,他们簇拥着一个身穿白狐裘、半披发戴累丝攒珠金冠的男孩。
圆滚滚的白狮子猫跑到男孩脚下,被他抱起。
跟过来的翠扇和律安听到这声呵斥,魂都要吓飞了,走到月绥身后跪下:“拜见太子殿下。”
月绥愣住。
“你是何人?”抱着猫的男孩脸上不见恼怒,只是好奇地打量她:“孤瞧着你眼熟。”
律安慌张开口:“回太子殿下的话,这位是…”
还不等律安说完,男孩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是四姐姐?”
秋沅说,当朝太子名为裴砚休,乃是皇后所出嫡子,比她还要小上一岁半,今年粗略算来不过也就是勉强十二岁。
她很少离开澜西苑,想不到东宫的太子殿下会记得她这么一个人?
月绥心下不免生出惊讶和一丝好感来,点头:“我是林美人所出的四公主。”
裴砚休上前把她扶起,瞧见她手心渗血的破皮,用一方鲛帕给她擦手,语气愧疚:“是孤吓到了四姐姐。”
月绥把手藏在身后:“不,我没事的。”
小太子好个乖觉的长相,朱唇皓齿,白净净一张脸儿,蓄着齐肩的披发,秀气赛过世外仙童,身上还有暖暖的安息香,靠过来冲得叫人头昏,惹得月绥说不清是寒凉还是抗拒地打了几个喷嚏。
徐公公从春和殿偏门赶来,一眼瞧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太子殿下,大吃一惊,连忙飞奔过来磕头,连带着同样是一脸惨白的秋沅。
秋沅膝行过来,忙道:“奴婢澜西苑掌事姑姑拜见太子殿下,四公主冲撞殿下并未有意所为,还请殿下见谅。”
裴砚休不接奴婢们的话茬,只说:“四姐姐衣裳单薄,手上因孤受伤,孤心下不安,不如随孤一同去偏殿更衣上药,可好?”
“我?”
月绥愣了下,想到自己跟宫中的诸位皇子很少交流,眼下太子要请她去偏殿更衣,该去吗?
她拿不准,求助一般看向秋沅。
秋沅眉头紧锁,碍着太子跟前,到底没有出声。
“四姐姐不愿意吗?”
月绥两手绞着衣角,说:“我没事的,筵席快开始了,我们、我们进去吧?”
她身上只一件不算太厚的玉兰色袄裙,想来不是貂鼠制的内里,半新不旧的斗篷,风帽的毛儿絮了,单薄寒酸不提,想来是抵御不住三月春寒的。
裴砚休解下身上的狐裘差身边内侍给月绥披上,温和道:“小白污脏了姐姐的衣裳,也是孤的过错,还请四姐姐令孤弥补才是。”
披上狐裘的月绥这才发现自己唯一的宫装被白猫弄得污脏了,穿着脏衣服见皇后妃嫔可算不敬。
到底是东宫的殿下,也不好拂了面子,再三思虑,月绥点头,说:“那就有劳太子殿下。”
+
行路途中,裴砚休见月绥不敢看自己,但眼神直往他怀里的白猫看,举起它,问:“四姐姐若是喜欢,送与四姐姐解闷好了。”
月绥喜欢猫,但自己在澜西苑没有什么好饭可以吃,更别说喂这样金贵的猫,摇头,说:“澜西苑养不好这样金贵的猫。”
“孤派养猫逗猫宫女一同去。”
“澜西苑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养这样多的人。”
裴砚休想了想,把猫塞给月绥,说:“是孤考虑不周,既然四姐姐喜欢就多抱抱吧。”
心花怒放的月绥抱着白猫,狠狠埋脸吸了几口,眼睛眯成月牙:“多谢太子殿下。”
“阿娘说,四姐姐自小身体不好,养在澜西苑,而孤自小在东宫,课业繁重,不曾关注照顾四姐姐。”
“见不到四姐姐,孤也挂记。”
月绥嗅着猫身上的暖香,腹诽她才没有病,真挂记她,怎么不让人送些好吃的来?
不过也是,小太子才十二岁,毕竟隔母,又没交情,不管她也正常。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有猫作陪,说起话来都亲近了许多。
月绥说自己喜欢蹴鞠,喜欢跟西宫的宫女们玩儿,说起散养的小猫,说起来没完。裴砚休说自己在东宫每日里只学策论功课,唯一的消遣便是逗弄小白。
她说太子殿下读书辛苦,秋嬷嬷罚她背书自己也好辛苦,裴砚休问她读什么书,她说了一大堆书名,痛骂老先生的书读起来牙酸晦涩,裴砚休便哈哈地笑,小太子笑起来瞧着可爱得很。
好容易走到了偏殿,内侍拦下跟着一起来的三个人,说是公主更衣,让他们在外等候。
月绥一步三回头的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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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跨进偏殿。
进了偏殿就被富丽堂皇迷了眼,她抱紧怀里的猫,四处看看,欢喜得不行,尤其喜欢一盏浮雕仙宫夜宴的灯:“这灯放在房间里多好?晚间看书也不花眼睛。”
“四姐姐很喜欢么?”
月绥点点头,说:“澜西苑没有这样漂亮的灯,晚间点的油灯不亮,秋嬷嬷还逼我背书呢,看得眼睛坏掉。”
裴砚休瞧着她透亮的招子,想了想,道:“不如孤去求求阿娘,让阿爹开恩,将四姐姐迁出来安置。”
月绥心下一喜,可想到获罪的母妃,摇头,说:“不要,我在澜西苑很好,别连累了殿下。”
“四姐姐是天家公主,说什么连累?”
裴砚休蹙起秀气的眉:“四姐姐难道不想出来和姐妹们一处么?”
月绥拒绝了,再想到好不容易放出来是为了让别人谈论自己的和亲事宜,不免有些伤心,裴砚休见她眉头垮下来,以为自己说错话令她不快,忙又扯开话题。
正说着话,宫女捧来华衣要给月绥梳头,小白嗅了嗅那些脂粉盒子,突然惨叫一声,扑了脂粉盒子就往外跑。
养着澜西苑好几只猫儿的月绥听着声不对劲,担心,追着出去。
“四姐姐无需担忧,有内侍在的,不会跑丢。”
“好好的猫儿怎的叫得那样惨?我不放心。”
“那孤跟着四姐姐吧。”
两人在偏殿转来转去,甩开跟着的内侍,也没有找到,最后月绥发现了一扇没有宫女看守的虚掩着的门。
“怎么没有人?”月绥压低了声音说:“指不定小白就在这里呢,我要去看看。”
裴砚休点点头,说:“孤随姐姐一道。”
两个小孩儿轻手轻脚进了殿室,正欲分散两头寻找小白,同时听到了一声气声。
月绥不过十三,狗大年纪,却也本能觉得大事不妙,转身要逃走,就看见裴砚休的脸色不好,垂下的睫毛掩饰清凌凌的眼。
她说不准里头的情绪是什么,只当小太子害怕,拉拉他的衣角示意离开,却发现他在发抖。
“四姐姐…”小太子抓住她的手,手冰得可怕。
“什么声音?”
内室的动静突然停了,有个清冽的声音问:“谁在说话?”
月绥赶紧堵住裴砚休的嘴,她听到了有人起床的声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拉着他的手向一旁漆金矮柜后躲藏。
矮柜之后狭窄,两人不得不靠近,呼吸相闻。
月绥笨拙地伸手去捂他的嘴,比了一个噤声,借着矮柜下的缝隙看向外面,只见一个身披明黄衣服的男子出来倒水后回去。
她的脸颊被呼吸拂得有些痒,抬眼看向面前的裴砚休,小太子的睫毛弯弯长长,热气薰得脸上薄红,散乱的发丝蹭在她的手背,让她被烫似的挪开手。
“…”
“圣上膝下公主虽多,但唯于一个四公主年纪尚巧,圣上是一点期盼也不给奴婢留着么?”
“既然生在宫中便都是朕的女儿,身为公主,为国家社稷安宁贡献牺牲,岂不理所当然?”
“公主…她是什么公主呢?这样的贫贱庶人实在不便以公主之躯出嫁和亲,就该打发了她一个罪名赶出宫去,不叫她享受天家恩泽。”
四公主?
蹲在矮后的月绥听着他们说话,听闻提到了自己,不免提起了精神去听。
“四公主她不能…不能去和亲。”
“…”
声音越来越小,突然短暂地促音后,内室里的动静终于让她听分明了。
意识到什么的月绥脸上爆红,身上一软,不慎跌在面前小太子怀里,神思飘忽的裴砚休,被她一撞,朝后一倒,手肘支地。
两人对视,而后默契地移开眼睛。
“…”
“怜卿真是挂念她。若是她是个男孩,太子之位让于她,朕也是肯的。”
“圣上休说这样的话,天家血脉又怎能混淆呢?”
“朕这些儿子里没有一个合朕心意,若是你有儿子,朕便封你为朕的男后,他不就是朕的太子么?”
“…圣上休让奴婢难堪。”
“怜卿,朕可不是说笑。”
“…”
趴在裴砚休怀里的月绥面红耳赤,顾不得细听内容,不住地在心里念叨各路神仙快快让这一切结束。
她活到这么大,几乎没怎么见过皇帝阿父的脸,没想到就让她撞上了这么一遭,还以这样的姿势和太子殿下偷听,实在…实在是羞愧。
好在内室里的皇帝和那男子只厮磨了不多会,招呼宫女进来更衣离去。
月绥透过缝隙,隐约瞧到个身量瘦削衣着文官黑袍的男人,他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
门扉合上的声音传来,她整个人虚脱了一般。
被压着的裴砚休低头看着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犹豫了会:“四姐姐?”
“我脚、脚软。”
月绥抬起一双被汗浸得湿漉漉的眼,语气可怜:“劳烦殿下把我扶起来。”
2. 第二章
余悸未消的月绥在偏殿里换了簇新的宫装。
素色的上袄配着鹅黄裙子,用红绸带拢了三小髻,一张小脸上了薄粉,装点得乔模乔样,甚是可爱。
从偏殿出来,见裴砚休面前站着个端着托盘的内侍,两人说着话,内侍手里的托盘盖着布巾,似乎有血,她走近想看,小太子先一步支开了内侍。
“那是什么?”月绥心里还惦记那只大白猫:“小白可找到了?”
裴砚休垂眼不答。
还是他身边的内侍叶吾开口:“猫儿受惊到处乱跑,不知怎的冲撞了圣上身边的韦大人,被几个侍从拿住,竟然摔死了。”
摔死了?
月绥怔仲地看向裴砚休。
这猫儿是养在东宫的,怎么也算得上是御猫,圣上身边的韦大人竟然能随意对待太子的猫?这韦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想到方才之事,眉头不知怎的一跳,声音沙哑地开口:“殿下,殿下你…你还好吧?”
“孤没事。”
裴砚休乖觉白净的脸拥在绒绒的狐毛里,显得格外柔软,他语气哀伤:“孤让人给它好好安葬,四姐姐也休要为此伤神。”
“想来夜宴要开始了,孤不好在此磨废,走吧。”
裴砚休身为太子,要去拜见皇帝和应酬群臣,差叶吾将月绥送去皇后主持的殿室。
红墙头上积着白雪,春和殿内衣香鬓影膏焚兰麝,好不热闹,更衣出来的月绥也没能和秋沅说上一句话,忐忑不安地入殿。
宫中的宴席,若非家宴,皇后是不同皇帝一个殿室的,各宫妃嫔、随行而来的命妇、千金家眷都等着皇后主持。
高髻粉面的宫女领着月绥进殿,在左下首第二个位置请她入座,月绥唬了一跳,说随便在角落给自己寻个座也可以的。
她再不曾参与宫宴,但也知道离皇后下首是留给身份尊贵且受宠的公主的,她怎么敢受?
宫女半哄半劝,说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况且月绥本就是天家之女,理应坐在此处。
月绥好不容易落座,耳边又是呵斥:“你是谁?这是你该来的位置么?”
她朝声源看去,但见两个宫装华丽的少女牵手并立。
说话的少女身着华丽宫装,略一施傅粉便是眉蹙春山的清丽长相,冷着脸瞧人也生不起厌恶,她倨傲地抬抬下巴,“你不知道那是本公主的位置?谁让你坐的?”
“三公主,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胡说,太子从来不管筵席的事情,本公主和英儿一直坐此处。”少女把视线转移到月绥身上:“你说,你是谁?”
月绥知道了面前的少女是宫中贤妃所出的三公主。
秋沅说,皇后经历两次小产后身子大不如从前,后宫事务由贤妃代管,三公主又得圣上所爱,性子是骄纵些,若是遇见了不可和她争执以免吃亏,所以月绥非常迅速地把位置让了出来,拉着宫女就要走。
“你着急走什么?还没回答本公主的话呢。”
一旁的宫女先一步答道:“回三公主,这位是林美人所出的四公主。”
“四公主?”
冷着脸的裴羽柔听到这个名号,想到什么似的,也不恼了,嫣然一笑:“本公主说是谁呢,原来是四妹妹。”
“好吧,这位置就让给你,本公主要跟英儿一起,难得看见四妹妹出来,不好怠慢。”
说罢,也不管月绥如何反应,拉着人走了。
月绥明显感觉出来了裴羽柔的话语带着幸灾乐祸,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下来。
是了,平日里无事也不叫她,一旦叫来了便是计划送人去和亲,或者有更坏的谋划…不过想想也是,迟早会想起她来,她到不到场又有什么区别呢?
宫女瞧月绥脑袋都要垂到桌子底下,捧着糕点宽慰:“三公主待自家姐妹向来宽和,不必忧心。”
“公主吃块点心垫垫,还有一会宫宴才开始呢。”
月绥咬了一口递过来的点心,奶糕绵软丝滑,带着奶香。她问起来被拦在门外的秋沅三人,请宫女也送些糕点给他们。
可怜莺谷和律安,自小一块长在澜西苑,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的,今日既然邀她,席上使劲拣些好吃的,别管到底为什么要来,东西吃进肚子才是实在。
东宫的宫女应了,打发人送去。
月绥一面吃着奶糕,一面瞧着妃嫔与命妇渐次落座。
穿着素色袄裙的宫女发髻上插着鲜花,捧着果盒糕点鱼贯而入,玉石翠幕后的乐师演奏雅乐,甚是热闹,她少见这等场景,有些恍如隔世的梦幻之感。
有内侍喧叫皇后驾到,高台垂下纱幔竹帘后簇拥着乌泱泱一群人,层层叠叠,瞧不真切。
宫女扶着皇后在宝座坐下,众人起身请安。
月绥才揽着裙子坐下,又听内侍叫贤妃娘娘到。宫中夜宴,当着这样多的命妇妃嫔来迟的贤妃体态风流,打扮娇艳。
只见她款款行礼,道:“作陪圣上,故所来迟,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无妨,入座吧。”
皇后淡漠,并不将她来迟一事放在心上。
自皇后抱病后,贤妃越发得皇帝宠爱,所以行事无拘束,渐渐的也不把皇后放眼里。她这般怠慢,引得宫中其他妃嫔不满。
贤妃入座后,没看见三公主,见坐在北下首位置女孩眼生,身边的宫女把方才的事情说了,她便一笑,将话题引了过来:“那是四公主不是?听闻四公主常年抱病,而今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贤妃娘娘挂念,好多了。”被点名的月绥站起来,低着头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莫名觉得气氛变得微妙了。
“林美人同着圣上置气,将你瞒着不让咱们见到,殁了这么些年,四公主身为天家之女一直待在澜西苑,于情于理,也不合适。”贤妃又道:“您说是吧,皇后娘娘?”
“是不合适。”帘后的皇后轻轻咳嗽几声,问:“贤妃可有何高见?”
“四公主独自待在澜西苑让人怜惜,柔儿膝下也没有哥年纪相仿的聊得来的妹妹,不如皇后娘娘做主,将四公主养在臣妾宫中,臣妾自当照顾好四公主,柔儿也好有个伴。”
坐在角落里和女伴说着话的裴羽柔不愿意,差点站起来要和母妃理论,被身边的英儿拉住了。
“贤妃有心,”皇后笑了笑,道:“四公主意下如何?”
月绥听到贤妃这番话是有些怔愣的,一直以来她在宫中跟个透明人似的,怎的这会子开始怜惜起她来了?
“回皇后娘娘,母妃在御前犯错,我得活已是圣上开恩,恐圣上见之生怒,不好让娘娘为难。”月绥斟酌了下,开口:“多谢贤妃美意,是我无福。”
贤妃的笑容一滞,正眼瞧了瞧这个四公主,此前宫宴都不见她来,今日怎的就来了,皇帝可没有点名要她也来,不知道皇后又打什么主意,冷笑一声,道:“嗳,可惜。”
“既然如此,此事便罢了。”皇后语气淡淡:“筵席上,大家无需拘束,传歌舞。”
殿内熏着暖融融的香,有美人献舞,纱影曼妙,泡得人骨头都要酥软。
贤妃将一道菜赐给月绥,以表对小辈的喜爱,皇后也差人将自己手边的芙蓉鱼片赐给她,嘱咐她多进一些。
“你瞧着很瘦,多受用吧。”
贤妃不知怎的对月绥起了兴趣,席间频频问话,言语间都是关心照顾,让角落里和和英儿说话的裴羽柔都皱眉不满。
月绥原本就是奔着好鱼好肉来的,可现在拿着筷子不知如何下口,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卷进了暗流涌动的争斗中,正应付了贤妃的问话,外头的内侍喧叫:“太子殿下、端王殿下偕北朝使者觐见——”
月绥立马放下筷子,望向门外。
端王是宫中的大哥哥,十五岁封王,跟着定国公边境试炼,文武双全。
他每次回来都会给宫中的弟弟妹妹带礼物,月绥平日里最珍爱的皮球也是端王送的,说是西域匠人鞣制,皮实耐踢。果然不错,她怎么踢都没坏,蹴鞠也算是她平日里最大的消遣。
月绥一直想亲眼见见这位大哥哥。
只见从外而来的端王身着白金蟒袍,头戴宝冠,兴许是在边境打仗的缘故,肤色略黑,袍服下身体结实,孔武有力,果然是一个英俊逼人的男子。
裴砚休发觉了月绥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身边的端王,给皇后行礼后,没有和端王同座,而是坐在了月绥身边的空位上,他叫了声四姐姐。
模样乖觉的小太子散落的披发已经梳了上去,戴着朱金镶玉抹额,累丝攒珠金冠,外套一件厚实的墨狐裘衣里子是云锻金蟒袍服,黑底皂靴,矜持贵气。
“四姐姐可好?”
“好。”
“…四姐姐再低头,可要磕在桌子上了。”裴砚休见她突然局促起来,不解:“怎么了呢?是哪里不舒服?”
北朝使者面朝皇后单膝下跪,将一捧锦书高举过头顶,献上祝词,而后才说明来意。
皇帝已经答应赐婚,特此请皇后过目。皇后接了锦书,展开一看,并未作声,只请入座。
北朝使者的席位将设在月绥跟前,他们一落座,月绥便感觉有山落在了头上,要压断脖子,生怕被他们注意到,哪里敢有别的动作。
她腹诽,因为知道北朝使者会坐她面前,所以大大方方地安排她坐这种地方是么?
“我…我瞧着这盘子好看。”
“四姐姐别觉着拘束,”裴砚休拿起把壶用金杯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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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果饮,差宫女送给月绥,“这蜜橘饮不错,四姐姐可受用过了?”
簪着鲜花的美貌宫女给使者侍酒,使者抬眼便看见了前方端坐着的少女举杯饮酒。
豆蔻年华的少女身穿华丽宫装,虽说年少,一双圆眼实在漂亮,是北朝女子少有的精致。
“只闻南朝女子美貌,今日看来果然不假,不知道面前这位女郎是…”
北朝人向来不拘小节,瞧中了谁便随意的问来历。
端王也看过来,瞧见模样甚是眼生的少女,想了想,道:“莫不是四妹妹?”
皇后道:“正是,这位是你的四妹妹。四公主,见过你的大哥哥吧。”
月绥接过裴砚休第二杯蜜橘饮,慌慌张张地说了些吉利话,敬端王一杯。
“好呀,见四妹妹好,我也高兴。”端王也朝她微微一笑,像是瞧出了她的窘迫,将酒水敬了皇后,同北朝使者交谈,把话题引了回来,言语间给足了北朝的面子。
一场筵席弥散着诸多微妙,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宾主尽欢。
席间北朝使者谈论北朝新帝的雅政,谈论两国联姻的交易,也谈论北朝的风光和南朝的秀丽。
那北朝使者瞧着对面的月绥,目光探究,加上贤妃在席间频频提起她,更是叫人有压力。
被这样关注着,月绥浑身不舒服,觉得自己定然是逃不了这一劫的,心头滋味复杂,停了筷子,再也吃不下。
皇后身体不好,把宴会事宜交给贤妃,在众多内侍和宫女的搀扶下回昭阳宫去了。
“四姐姐困了么?”
裴砚休见她偷偷用手背抹眼角,语气温柔。
“有点。”月绥点点头。
他想了想,说:“时间也不早了,孤让人送你回去,西宫离此甚远,天寒地冻怕是不好走。”
“不用殿下劳心,我自己能走回去。”
月绥闷闷道:“澜西苑宫女都在殿外等我。”
“不碍事的。”
月绥摆摆手,还想再说什么,听他说:
“有人担保了姐姐,阿父便绝对不会将四姐姐送去和亲,所以,四姐姐为什么要哭呢?”
月绥闻言看向他,裴砚休那双眸子乌沉沉的也瞧着她,周遭灯火阑珊也侵染不了半分。
见她疑惑,裴砚休笑了笑,道:“四姐姐,方才在偏殿的事情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在偏殿里,月绥被冲击得脚软,起不来,硬是埋在裴砚休怀里缓了好一会。
“想不到宫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月绥听到裴砚休轻轻地说道:“有妖人迷惑圣上,竟然…有这样的谋算。”
“是呀,”她跟着应和,稀里糊涂的:“咱们似乎…”
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圣上一时糊涂,宫里原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让妖人血脉混入天家就不好了,你觉得呢,四姐姐。”
“是呀。”月绥下意识地点头:“不该出现这样的事情。”
秀气乖觉的小太子低头瞧她,表情和方才一模一样。
+
有事离开的秋沅托徐公公送月绥回去,叶吾打发走了徐公公,用了软轿送她回去。
临近澜西苑,月绥坚持不要叶吾护送。于是叶吾让人送上包裹精致的食盒,说给四公主尝尝。
月绥没有推辞,一行人闷头就往澜西苑赶。
距离澜西苑还有些距离,三人同时听到了宫女们推搡的声音。
放慢脚步朝里一看,发现是几个仙寿阁的宫女在拉扯着一个披散长发穿着单薄的女人,似乎是阻拦她冲出去。
月绥知道西宫边缘地区除了她和林美人之外还住着一个妙美人。
林美人殁了以后,她还天真地想过要做妙美人的女儿,被秋沅敲了脑袋呵斥说公主莫要说胡话,你们没这个缘分。
春和夜宴热闹,她却孤零零被关在这里。
月绥见她可怜,把小包裹让了一个出来给宫女拿回去,说是圣上赏给妙娘娘的。
宫女捧着糕点送到女人面前说圣上有赏赐,挣扎中的女人怒目圆睁,模样随时要暴起要掐人颈子,“你这个禽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娘娘,娘娘不要闹了,回去吧。”
妙美人尖叫自己看不见,让人快点灯,宫女们摁不住她,只得抓住她的头发拧着她的胳膊往回拖。
月绥手里拿着叶吾给的仙人夜宴宫灯,听妙美人歇斯底里地哭叫,让莺谷把灯送给她。
妙美人拿了灯,突然不疯了,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月绥。
月绥被她瞧得心里发毛,连忙几步后退拉着律安和莺谷逃走。
细细想来,竟然是一句话也不曾对她说过。
3. 第三章
昭阳宫。
皇后更换上绉纱禅衣就要到禅堂做功课,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并不回头:“这下你满意了?”
“儿臣愚笨。”
“你把那孩子从澜西苑弄出来,是要惹你阿父生气?”皇后语气淡漠:“你到底想干什么?”
夜宴原本是扯不到澜西苑那个孩子头上的,她的好儿子非要让那孩子也来,虽然理由是怜悯四姐姐,但平常他从未问起关于那孩子的事情,对后宫一点不关心,怎的突然来这一出?
皇后摸不准他的心思,以他的秉性来看,这样的举动也并非出于怜悯或者所谓的手足之情。
不知道宫中的流言他听进去多少,可贸然让那女孩出现在皇帝面前,定然是要引得皇帝发怒的。
“儿臣不过是要给阿娘出气。”
“出气?”皇后更觉好笑:“你是觉得本宫可怜,需要你一个小孩来给本宫出气?”
“阿娘乃是皇后,”裴砚休风轻云淡地说:“敢叫阿娘委屈的人,千刀万剐也是活该。”
皇后转身扫一眼自己尚且稚幼的儿子,皱眉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阿娘纠结这个做什么?”裴砚休侧开脸,淡淡道:“儿臣想再求阿娘一件事。”
+
月绥回到澜西苑,关上门,端着的架子都散了,两脚一软抱着莺谷就大哭。
她说自己不想去和亲,不想跟着那群北朝蛮夷走,他们看人的眼神凶神恶煞的很,去和亲能有什么好下场?
哭完问莺谷,秋嬷嬷去哪里了?
莺谷把她抱在怀里,说秋嬷嬷有事要晚点回来,所以托了徐公公送他们。
律安给月绥打热水洗脸净手,问:“公主,圣上真打算指你去和亲?”
林美人不过是个低位嫔妃,没有母族倚仗更何况获罪打入冷宫,皇帝想指她去和亲,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月绥垂着眼睛,惆怅道,“母妃不在,我能倚仗谁?”
“和亲的圣旨还没有下来,未必就会选上公主…公主先别想了,赶紧歇息吧。”
月绥想起来方才在殿上的情景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把身上沉甸甸金线绣成的宫装脱掉,说:“选不上最好!万一选上了呢?我宁愿在澜西苑待一辈子,吃一辈子馒头咸菜也不要紧!”
秋沅很晚才回来,把月绥从床上摇醒,问了她和太子在偏殿里都干了什么。
月绥两眼肿胀脑子昏昏,到底没有把她和太子偷听的话告诉秋沅,只简单地说了换衣一事。
秋沅打了她手心三板子叫她长长记性,说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能跟宫里贵人冲撞,月绥顶嘴说自己才没有,又被打了三板子。
秋沅教训完她,起身说自己要出去,月绥脸上挂着泪花也不问她去哪里,裹着被子躺下。
提心吊胆几日后,和亲的旨意没有来到澜西苑,月绥疑惑,又忐忑地等了许久,还没有不见和亲的消息,那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梦似的。
三月天气渐渐回暖,院子里的流苏和梨树抽芽,满树的花蓬松得像是又一场大雪,风一吹扑簌簌落在身上。
没背上和亲任务的月绥在院子里蹴鞠,养得圆滚滚的猫儿在院子石桌上呼呼大睡,桌子上是秋沅吩咐的功课。
风吹过来,书页哗哗翻动。
林美人还在时觉着月绥这孩子到底是个公主,便亲自教习她功课,林美人走后,秋沅也不放松对月绥的教育,让她和莺谷和律安三人一块学习,有时候晚上也要背完书才能睡,不合格就打手心,实在严格得很。
秋沅最近很忙,时常是天亮就出门,吩咐莺谷和律安照管四公主,今日出门时,要他们将冬衣和棉被都翻出来洗晒。
此前澜西苑的衣裳被子送去浣衣局也没人洗,如今被太子殿下一关照,不仅吃食不再克扣,连衣裳也不需要自己洗了,院子里剩饭剩菜喂得瘦条条的猫儿也吃得滚圆,东宫还时不时送来一些衣装和点心,连吃带喝之下,月绥好歹是长了些肉,越发的桃腮饱满,活泼有力。
裴砚休来的时候,见月绥脑后拖着红绳扎的辫子垂成垂挂髻,身上穿着菱花窄袖和灯笼裤,腰间围着一条姜黄旋裙,方便踢球。
皮球的一下一下地跳跃在空中,她垂在脑后的红绳一晃一晃,灵动可爱。
“我再玩一会,马上就去背书。”
看到人影落在面前的影壁上,月绥以为是莺谷,头也不回:“太妃宫里的何叶姐姐给我塞了一本话杂剧话本,等会子咱们一起看吧?你可不能告诉秋嬷嬷,省得她又打我。”
“四姐姐。”裴砚休开口叫她。
皮球从空中掉下,砸中了月绥的脑袋。
她捂着脑袋惊奇地转过头去,看着来人。
裴砚休一身春装,雪青色直裰外是披风长衫,腰间宫绦,蓄着的披发落在肩头,干净温和。
“殿下?”
“这可是四姐姐写的?”
原本还在怔愣的月绥一听到这话,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稿纸上,脸色涨红,连忙要去扑抢,被裴砚休先一步背在身后。
虽然说和亲的圣旨迟迟不见下来,月绥心底还是有些担心,在树下读书时候,恰好翻到了汉明妃的典故,她联想道自己,不由得伤心,提笔在至上写:
怀抱琵琶不忍弹,哀哀切切别长安。
朝中甲士千千万,何须功劳在妇人?
甚至越写越觉得明妃悲惨,趴在石桌上悄悄抹泪。
“四姐姐担忧自己落得汉明妃的下场,”裴砚休瞧她眼尾薄泛的一点点桃红,顿了顿,“是吗?”
“我…我写着玩的。”
月绥掩饰:“嬷嬷要考我诗文呢。”
“四姐姐不必担心,阿父没有想让你去和亲。”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月绥面前坐下:“四姐姐难道一直在为这件事困扰吗?”
“我真是在抄写诗文。”月绥辩解。
裴砚休一张张地看:“才思比宗学的许多宗室子弟好上许多呢。四姐姐远离宫中教导,却能坚持读书,一直待在澜西苑也是委屈,合该同我们在知渊殿中学习。”
知渊殿乃是设立在东宫里的宗学教场。
傅太后在先皇驾崩后把持朝政多年,对宗室里的幼童也是关爱备至,她特地设立教场,不论男女都要去知渊殿里读书。
“还请殿下给我。”月绥在找机会拿回来,围着他转了几圈,发现无处下手,脸色涨红。
“四姐姐不想和姐妹们一起读书吗?”
“我没办法离开澜西苑。”
她说:“殿下也知道,林娘娘是获罪之人,陛下曾令她幽居不得离开,再说了眼下秋嬷嬷不在…”
“四姐姐要做什么,还要征得一个奴婢同意么?”
月绥郁结,想反驳,秋嬷嬷才不是轻易好打发的奴婢,秋嬷嬷不在她不随意答应别人。
裴砚休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瞧她,问:“难道四姐姐在生孤的气?”
“不…”月绥问:“我为什么要生殿下的气呀?”
“那日孤瞧四姐姐离开时候情绪不佳,想着有时间来向四姐姐解释,孤有时候在想…”
“殿下别说了,我没事的,我也不怪你。”
月绥想起此事越发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去春和殿,不过皇帝圣意不可违抗,她去还是不去又有什么区别,这难道要怪到太子头上么?
所以她没有生小太子的气,秋沅不让她和太子接触,她也发誓此后要少和他们来往,最好是见也不见。
“是吗?四姐姐既然不讨厌孤,那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能离开西宫去宗学读书是好事呀,四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愿意是愿意…”
“四姐姐愿意就好。”
月绥下意识要打自己嘴巴子,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四姐姐不用担心,既然愿意,孤会安排好一切的。”
“殿下还是罢休了这个念头吧,不要因此而连累自己。”月绥扯开话题,问:“殿下来澜西苑做什么呢?”
“太子殿下感念四公主居住在澜西苑,宫中照拂不便难免怠慢。”
立在一旁的叶吾接话:“今日殿下下学得空,差人准备四公主可能用得上的用度,想着四公主可以用上,还请公主收下。”
月绥这才看见澜西苑门外站着的宫女,他们手中都拿着个盖着黄布的托盘,瞧不出里边是什么。
“这是徽州进贡的笔砚,既然四姐姐不曾懈怠学习,那送给四姐姐是再好不过的,”裴砚休脸上出现了一丝愧疚,“还请四姐姐一定要留下。”
月绥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对着那套精美的笔砚看了又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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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笔是秋嬷嬷做的,已经用得掉了毛,早就想换一支。
裴砚休仿佛真的是下学了路过此地看望她,在澜西苑坐了一会,拿人手软的月绥也就放下了心里防备,同他聊天,给他介绍自己养的小猫,一个个抱给他看。
“多亏了殿下送来的吃食,它们才长得那么好。”
月绥抱着一只肥嘟嘟的橘猫,蹲在地上朝裴砚休笑,两眼弯弯,梨花飘落在她身上,盈盈动人。
裴砚休说自己在东宫忙于读书,小白无辜遭难后,再没别的消遣,月绥于是请他一起踢球,给他展示了自己高超的蹴鞠技艺。
两个人凑一起玩得开心,月绥还有背书任务,裴砚休便在梨花树下和她一起看书。
那叠稿纸裴砚休不曾归还,直到他走了月绥才想起来这回事。
+
往常天气还冷的时候,澜西苑清苦,盖了多年的棉被像棺材板似的捂不热,免不了两人挤一个被窝,炭火供应不够,冷的时候还得把一个屋子烧暖。
虽说近日衣司殷勤,送来了新打的锦被,澜西苑里还照旧,两个女孩睡在床上,律安就在外头地上打个铺盖。
莺谷想起下午在院子里瞧裴砚休和月绥玩耍的情景,道:“太子殿下生得可真漂亮。”
月绥回忆了下,不置可否。
兴许是她见的人少,每日里就对着几个,见着生面孔就觉得新奇,何况裴砚休长得秀气,小仙童似的,让人忍不住盯着瞧。
“多亏的太子殿下,咱们的生活也是有指望了,衣司那群人就是狗眼看人低,要是太子殿下能把公主带出去…奴婢瞧着也是好的,毕竟在这里白白消磨,不好。”
“我才不想离了澜西苑呢。”
月绥噘嘴,想到被刁难时候的无措,翻身躲进莺谷的怀里,说:“我和你们待一起就很好。”
几人说了一会子话,很快睡去,午夜时分,他们被一阵呼叫声吵醒。
“发生什么事了?”
莺谷揉眼睛问,律安一骨碌爬起来,披了衣服正要出去,便看见门外有一个人影说话:“天亮之前不要走出寝殿,看好公主。”
秋沅在门外上锁后便离开了。
“什么声音?”月绥披衣坐起来,问:“这样吵闹?”
“公主,奴婢听着声音好像是仙寿阁那个方向的来的。”莺谷侧耳听了一会,说:“该不会是仙寿阁走水了吧。”
“仙寿阁?”
律安说:“奴婢听着也像是。”
莺谷打开窗向外望去,瞧见南面阴沉沉的夜空泛着金光,依稀能听见有人在呼叫救火,是哪里烧起来无疑。
仙寿阁…月绥想起来那个哀婉漂亮的女人,想到那样冷的天气她就赤着脚站在地上又哭又闹想见圣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自己要孩子…
“难不成是妙娘娘的仙寿阁起火了?”
“有可能。”
月绥有些揪心,说:“希望妙娘娘没事。”
“妙娘娘原也是可怜人,疯了那么久,这会子走水要是不及时救出来,恐怕有难了。”莺谷叹气。
宫中流言,说妙美人被打入冷宫的时候是怀了孩子的,但生下来的是一只狸猫,宫里的嬷嬷把那只狸猫带走,才生产完的妙美人追着出去说自己要孩子,在长街上可凄惨,被宫女扶回来后就疯了。
人怎么可能生下狸猫呢,大概那个孩子没有能出生,妙美人受了刺激才变成这样的。
“要是妙娘娘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就好啦,也许她就不会受这样的苦。”
月绥又嘟囔道:“可是母妃有了我,过得也不好。”
几人听着夜空里呼啸都风声和隐约的惨叫,都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天将破晓才逐渐睡去。
秋沅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回来,月绥跟着她身后追问发生了什么,便被几句话打发。
空气里弥散着烧焦的气息关上门窗里也觉得浓重,好奇的月绥让律安出去打听发生了什么。
秋沅说谁要是不听话敢离开澜西苑免不了罚跪打板子,三天不许吃晚饭。
打手心罚跪还是次要,难捱的是饿肚子睡觉的滋味。
烧焦气息一天天随着夜风淡了,月绥对此事的好奇也平息下去,老实读书,吃饭睡觉,得空蹴鞠玩耍。
第六日晚间,月绥被一身黑衣的秋沅摇醒。
4. 第四章
睡得正香的月绥含糊道:“我不起夜。”
秋沅给月绥披了衣服,要她跟着自己走,贪睡的小姑娘泥鳅似的直往被子里钻。
“公主,我要带你去见一位大人,快起来。”
“等会见到了那位大人,你要问好,要恭敬。”
听了这番话,月绥清醒了些许,疑惑地看着黑衣的秋沅问:“嬷嬷要带我去哪里?”
“公主随我来就是了。”
月绥闭嘴不语,老实跟着秋沅从澜西园的角门出去。
天幕低垂,乌云遮月,昏昏沉沉的,空气中烧焦的气味浓烈,长街冷情得吓人,远远就看见坍塌的宫殿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
他的身形修长,穿着文官的黑色衣袍,一头长发垂在身后,只用白发带系住了发尾,身边跟着个捧白包裹的阉童。
月绥瞧着他觉得眼熟,想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在哪里见过他,停下脚步,警惕地拉住了秋沅的袖子。
他不就是当日那个和皇帝…还把太子御猫摔死的韦大人?
“嬷嬷…”
月绥想到被摔死的小白和伤心的裴砚休,对这人的印象是专横无道,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秋嬷嬷深夜唤她前来这人跟前,所为何事?
“公主别怕。”
秋沅推了推她,说:“前去同韦大人问好。”
月绥盯着他犹豫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几步向前,小声道:“见过韦大人。”
黑袍男子五官生得出尘俊逸,配得上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少见的阴柔漂亮。
“小孩子长得真快。”
男子细细地打量着月绥,脸上惨淡的神情被笑意冲散许多,语气温和,说:“我上次见你,你还没有桌腿高。”
看黑衣男子冲她笑,月绥像只受惊小鼠一般钻回秋沅身后去了。她压下一边眉毛,疑惑自己有见过他么。
“妙娘娘的仙寿阁起火,据说是妙娘娘摔了宫中的灯笼点燃了床幔,仙寿阁宫人发现时候火势不可控,几次营救未果…”
秋沅把她扯出来,往前一推,告诉她那场火灾的结局:“妙娘娘没有及时救出来,已经殁了。”
宫人没有听到妙美人的呼救,料定她在大火起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者她一心求死,被火灼伤也不肯痛呼,火势被控制后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
月绥呆住。
摔碎的灯…她想起来自己给妙美人的那盏灯笼。
秋沅从怀里拿出了线香,递给月绥,轻声说:“公主,给妙娘娘上柱香吧。”
+
仙寿阁窄窄小小,比澜西园还要拥挤。
妙美人被关在这个地方许多年,据说比林美人获罪迁居澜西园还要久。
月绥对她所知甚少,每次远远地望见她都是被宫人拉扯着不允许走出仙寿阁大门。
宫人们对她的管控很严格,甚至不允许她喊叫,律安说过,仙寿阁晚间不见灯火,想来日子要比澜西苑还要艰苦。
想到她居然是以那种方式死去,把灯笼给了她的月绥很自责,走了几步路心下酸涩,泪如雨下。
清瘦的黑袍男人走在歪倒的焦木之中,也不害怕会有焦木崩裂被砸死的危险。
仙寿阁的主殿烧得漆黑,乌云遮月更瞧不出里头原本的模样,只觉得门洞像是妖怪不甘的嘴,漆黑颓塌的柱身像是断裂的爪子,风声寂寥。
男人站定,回头看满脸是泪的月绥,摸出一方手帕给她。
跟随的阉童解开包裹,露出里头的祭祀之物,男人接过递来的黄纸,蹲身点火,系了白头绳的长发垂委在地。
火焰升了起来,在风中摇曳。
一直沉默的男人开口说话:“她是个可怜人。”
月绥听出来语气里的悲伤,忍不住想这位韦大人和妙美人是什么关系?
这副打扮看起来像是宫里的内侍,大概是圣上身边的内侍,在夜间冒着杀头的风险撇下圣上前来祭祀一个烧死在冷宫里的妃子?
“她原是越州人士,少年凄苦直到进了静阳公主府,以为生活逐渐好转却最后又落得这个下场。”
“她琵琶弹得精绝歌声动听,模样又好,留在公主府,年岁见长后公主也会念在昔日的好总能给她再找个好人家…不该进宫的,都怪我。”
他脸上挂着说不清楚的哀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正哭着的月绥看他也落泪,捏紧手里的帕子不知如何是好,因着他摔死小猫安慰不出来,又听他说:“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把你送出宫去。”
“我已经在越州给你备好宅子,足够保你一生平安。在此之前,你要老实待在西宫,不要再引起他人注意,不要冲撞他人出头。”
这个清隽俊逸的男子脸上泪珠断线,眸子倒映稀碎火光,说:“尤其是太子殿下,你不该和他往来。”
什么?
关太子殿下什么事?
月绥疑惑,他安的什么心思,又有如何本事,能把她从冷宫里弄出…不对,把她送出宫外?
她为什么要出宫?
“我已经求过圣上放你出去,也给你筹划了后路,且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你自小被圈养在这里,长此以往下去和砧板鱼肉有什么区别?实在不能继续留在宫中。”
他叹了一口气,提起裴砚休时眼神忧虑,说:“太子年纪尚小但思虑颇深,你与他来往绝无好处,我希望你不要与他深交,避开就是。”
“北朝苦寒,新帝登基向我代朝求娶姻亲,他们向来狼子野心,还不知道此举是何意,而我绝不让你去和亲,我答应过你娘要保护你。”
听得月绥满头问号。
“我待不了太久,一会就要回去。”韦须敛表情有些许疲惫:“绥儿,来给你…妙娘娘上一柱香罢。”
+
月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澜西园的,只记得那位韦大人说完那些话,火盆里的火有感应似的,突然蹿了起来,被风撕扯摇曳,形成一个小旋风,环绕两人身边,流光溢彩。
等回过神,她已经坐在了秋沅的屋里。
秋沅用热水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她张了张嘴,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公主想问什么?”
“那位大人…”
月绥满脑子那个男人白皙而悲切的脸,问道:“他是…他是谁?”
“他是圣上身边的内官。”
“内官?”
“内官便是留在圣上身边负责照顾起居的内侍,韦大人是圣上身边的起居侯,负责照顾圣上的。”
“哦…”
是内侍一类的职能?
那他是太监么?
月绥不免又想到那日在偏殿里听到的动静,转了转眼睛,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斟酌了下又问:“韦大人和妙美人关系很好么?”
皇帝身边的起居内官大半夜不在皇帝身边伺候,跑到倒塌的冷宫里缅怀死掉的妃子,这…
“他们之间…有过交情。”
秋沅的表情复杂,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妙美人不在了,就只剩下韦大人是天底下最爱护公主你的了。”
“为什么?”月绥还是不解。
他和妙美人怎么就是天底下最爱护她的人?
此前明明都没和他们说过话,林美人死后,她在澜西苑缺衣少食,甚至有一次病得差点死掉,也没有人来探望,送药也是没有的,如何就是爱护她了?
秋沅道:“公主你还小,人和人之间的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得到含糊回答的月绥低头玩自己的发尾,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似乎大人们又不愿意明着,只闷闷道:“我不懂,秋嬷嬷。”
“公主哭什么呢?”
“我…”月绥泪珠滚落,说:“我只是可怜妙美人,我上一次还见过她,怎么就突然殁了。”
小孩子还不能接受死亡,她对着老死的猫也会难过许久,何况是一个可怜的人。
秋沅抚慰了她一番,正要让律安打些热水来洗漱,眼看是准备朝食的时候,莺谷突然从外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太子身边的叶内侍带着皇后的懿旨来了。
“你说什么?”
“叶内侍要咱们出去听旨呢。”
“东宫的人?”
“是,还带着皇后娘娘的懿旨呢。”
事发突然,两人只得披了衣服匆忙接驾。
一身灰紫衣袍的叶吾站在门前宣读皇后的懿旨。
说是林美人殁了,皇后怜悯四公主疏远亲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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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特意让四公主移居宝霞宫,从此以后同其他皇子公主们一齐入东宫的宗学教场读书。
宣读完毕的叶吾见几人毫无动静,问:“公主是哪里没有听明白么?”
月绥连忙谢旨,又问:“我移居宝霞宫,那我身边的嬷嬷和宫女也一同随我去么?”
“自然有特意给公主选定的教导管事和服侍的宫女,公主不必担心。”
他还带来另一个坏消息:澜西苑作为很久专门为太后栽培花园的女官小憩之所,如今傅太后出宫许久,四公主此去皇后膝下不会再回,去往宝霞宫身边只允许跟一个宫人,其他人立即遣散。
“遣散?”
“公主身边会有新的教养嬷嬷服侍。”
“我不要。”
月绥大惊,恳请叶吾回禀皇后,说自己在澜西苑待久了习惯了,不愿意离开。
叶吾笑了笑,说:“四公主,这可是皇后懿旨,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月绥想再说什么,被秋沅拉住了。
叶吾给他们时间收拾行李。
“秋嬷嬷…我该怎么办?”
事发突然,月绥也没有主意,只得指望着秋沅拿个办法。
才听得圣上的内官跑来对她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殷切叮嘱他不要跟东宫的人来往,转头皇后就来了懿旨接她出去。
这是为什么?
秋沅也没有法子,既然是皇后懿旨便是需要执行的,只得一边给月绥收拾一边安慰。
“皇后多年御下宽和,待各位皇子公主极好,公主到了娘娘跟前需得听话,不要惹出乱子,不要冲撞贵人们,千万莫出头。”
“我知道…只是、只是怎么会这样。”
失去秋沅,月绥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她人生短短十三年都是秋沅陪伴左右,一朝要把她们分离,像是一只鸟突然失了翅膀,孤苦无依了起来。
她想到了裴砚休。
“公主别怕,我不能陪伴公主左右,往后你们几人可要团结。”秋沅也没有办法,只能搂着她宽慰。
“我不愿意离开澜西苑…我要去求太子殿下。”
“太子…公主还是不要信任太子为好。”
“…为什么?”
当年太后怀抱当时尚且在襁褓中的皇帝亲政,傅氏一族强盛,朝中大臣不满傅氏专政,也不满送进宫的女儿们被傅氏女打压,联合起来抵制打压傅氏,惹得太后震怒,连当初有救驾之后功的徐将军和定国公也不赞同,朝堂争斗。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皇帝亲政后,极力打压身边的傅氏,任用身边的内侍监军,宫中的内侍势力兴起。
尤其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他们不仅接管东西厂的事务连后宫也有辖制。
韦须敛是最得宠的起居侯,内侍们尊他为头一个大爷爷,借着他的名头更是为所欲为。
眼看要被弹压失势的傅氏亲族以傅太后的名义要求皇帝惩治内侍,最后连傅太后都被殃及,被逼得离宫去皇寺修行。
皇帝身边多年围绕着傅氏女,傅氏争宠相斗,后宫也连连失了孩子,同样出身傅氏的皇后所出的第一子也在这样的争斗里夭折,她在生下太子裴砚休后接连小产,身子更是虚弱,傅太后一走,傅氏亲族在朝堂上越发失势,皇后的处境也艰难起来。
“太子早慧,且忌恨宫中的内官,他的争夺是不可避免的,你去求他无济于事。”
秋沅犹豫再三,终于把话简要地说了,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因着韦大人的关系,太子与咱们并非同路人不可太依赖。说完把律安和莺谷招进来收拾行李。
“公主别怕,奴婢会一直陪着你。”
莺谷安慰她道:“去了东宫说不定是福气呢,公主,咱们一直待在澜西苑也不是办法。”
这个时候正是早饭时候,临近四月,秋沅会摘榆钱给他们做榆钱饭吃,看来此后要吃到是不能的了,东宫的内侍冷且无情,分别的时间也不肯多给。
被东宫内侍簇拥离开澜西苑的月绥忍不住回头去看,见秋沅站在澜西苑门口向他们张望,更是伤心不已。
秋沅年纪大了,被分配去照顾西宫没有出藩的太妃。
待了十三年的澜西苑,一朝之间不再存在。
5. 第五章
韦须敛踏着夜色回到自己下榻的幽阁,问左右侍从皇帝的动向,得知皇帝今夜歇在某个妃子宫里,点点头,自己解了衣裳,正要歇息,来了个太监说东西厂两方有因为什么个事情闹起来,要韦大爷爷定夺。
他处理完毕后,向他们问起端王。
端王凯旋有些时日,他领了皇帝的赏赐后退回京中的王府,并不有别的动静。
宫外走动的太监说,端王一心在王府里休养,韦爷爷可有话带给他?
韦须敛略一思考,要他们找个机会,帮他和端王见上一见。屏退众人后,他站在窗前,久看院外那一棵枯死的树出神,好容易想起来自己许久没休息,才躺下,左右侍从来报,说秋沅派口信来了。
他一听皇后把四公主迁出了澜西苑,还把秋沅支开,知道皇后无意插手这些事,定然是有人给出的主意,要把那孩子攥在手里。
韦须敛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在屋内转了几圈,让太监们尽快安排他和端王会见。
+
“虽是皇后娘娘的旨意要我迁出澜西苑,但我怎么能抛下秋嬷嬷呢?”
“我要去求太子殿下,让他把秋嬷嬷调回我身边。”
虽说那韦大人和秋沅都告诫不要靠近裴砚休,眼下她唯一能求助的只有他…他们提起太子时候语气忌惮,可小太子再怎么样才堪堪十二,比她还要小呢…难道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么?
月绥想着分别时候秋沅说的那些话,脑子乱糟糟的,
莺谷点点头,说:“奴婢知道外头这些人都势利,您瞧之前在西宫时候听说的那些糟事,没有秋嬷嬷在身边,指不定他们要怎么欺负咱们。”
自月绥记事起,便是秋沅一直在照顾她,多亏着秋沅,澜西苑再被苛待,到底是有按时送领用度来,生病时多少能挣上一口药。
没有秋沅,他们三个伶仃瘦弱的小孩哪里能长这么大?
再说,身在宫中,总得有年长的心腹所用,谁知道皇后派给他们的教养嬷嬷性情如何,听西宫的宫女说过,皇后太子跟前的老嬷嬷都格外的爱磋磨人,光是想想,让人便觉得皮都紧了。
坐在软轿里的月绥抹着眼泪,一路上不知道掀开了几次帘子,只见破败的墙头慢慢变得工整有序,连片的红墙黄瓦在日光下熠熠发光,刺人眼睛,渐渐的,不远处出现了青色的琉璃瓦,雕梁画栋甚是壮观。
“这是哪?”
“回公主,这里是东宫。”
东宫的建筑有别于其他地方,屋瓦皆是绿琉璃。
“东宫,不是要去皇后的宝霞宫吗?”月绥疑惑。
“公主有所不知,方才来了个小内侍传话,”叶吾给她解释:“说是皇后给公主安排的宝霞宫修葺完毕,正巧了今天泠珠姑娘入宫,已经订下了宝霞宫,霄流姑娘说东宫偏殿还有一排无人居住的院子,僻静又清雅,不比宝霞宫差,只能请公主改道。”
“泠珠姑娘是谁?”月绥好奇地问。
“她乃是娘娘母家的女孩,平常无事都会进宫侍奉娘娘。”
皇后来自傅太后的母族,为了维持傅氏荣耀,家中再送来姑娘和太子亲近热络很正常。
“原来如此,那我住在东宫什么地方?”月绥又问:“霄流姑娘是谁?”
叶吾说:“霄流姑娘是当今徐大将军的嫡女,太后因可怜她自幼无母,于是接来宫中抚养,和咱们太子殿下一起长大呢,如今就住在东宫偏殿,挨着公主你的荷角院。”
当年先帝驾崩,王废后的父亲王太师带兵逼宫,徐大将军解救被王太师围困昭阳宫的傅太后和尚且在襁褓之中的皇帝有功,加封他为护国公,后因着这份功劳和接连在战事里取胜,徐大将军在朝中权势甚至一度到了令人忌惮的田地,于是傅太后令徐家女儿进宫,养在膝下,名为义女实为质子。
傅太后离宫后,徐家女儿便搬到了东宫的偏殿,陪着太子读书学习。
月绥下榻的地方是东宫偏殿西角单独开辟出来的一排小院。
先帝曾是太子的时候体弱,需要人昼夜照管,于是专门开辟出来给起夜宫女居住,和东宫只有一扇小门联结。
莺谷听着感觉不对,道:“可是方才在澜西苑不是说得好好的吗?皇后是赐了咱们宝霞宫,怎么一转眼要咱们住在给宫女的院子里?”
“眼下泠珠姑娘点名要宝霞宫,皇后有另外吩咐给公主打扫其他宫殿,只能委屈公主暂时居住东宫荷角院,日后会有另外安排的。”
叶吾说:“只是这宫殿容易住,奴婢得提醒一句,往后公主见了泠珠姑娘和霄流姑娘还需避让些。”
月绥问:“为什么?”
叶吾笑了笑,只说:“公主谨记便可。”
莺谷说:“公主是天家的女儿,该是她们避让公主…”
月绥扯了扯莺谷,道:“也罢,咱们也不好到外头去冲撞贵人的。”
绕过了东宫的长长的小道,从偏殿小门来到了月绥要住的地方。
荷角院比澜西苑还要小,因地上铺着的石子小路走向像荷角得名,胜在精致,院子里也种着一棵梨花,花期已过,显得绿油油的生机勃勃。
“公主,荷角院已经打扫完毕,用度由霄流姑娘打理好后送来。”
叶吾听了负责洒扫的内侍回报,笑容满面地转述,“公主有缺的,尽管差人告诉霄流姑娘。”
“好的,那教养嬷嬷和掌事姑姑何时来?”
“公主的教养嬷嬷是从皇后宫中拨人,稍后会来报道,霄流姑娘也会从东宫拨人服侍,公主勿急。”
“哦,”月绥再问:“我想见一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学业繁重,这…”
“若是可以,叶内侍帮我告知一声吧,说我有事情要求太子殿下,能不能请他来一趟,或者我去面见他。”
“奴婢省得了。”
东宫的内侍宫人很快将行李归置,待他们离开后,空荡荡的荷角院只剩下月绥三人。
莺谷抱怨:“奴婢觉得他们就是故意在欺负咱们呢,说好的临时变了卦,日后指不定要被怎么磋磨。”
月绥也叹气,折起衣袖,说:“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暂时住着罢。别人打扫我不放心,咱们看看哪里需要照顾的吧?”
在澜西苑的时候,月绥虽有个公主的名头,但是日常杂活还是要做的,只是小孩子心性堕怠,自己动手打扫是没问题的。
月绥和莺谷一齐整理好了主卧,律安清洗了后院积灰的灶台,因没有用朝食,三人都饥肠辘辘。
眼下荷角院没有教养嬷嬷,没有能用的大宫女,叶吾也只让他们等着霄流姑娘送用度来,并无其他的话。
莺谷盘算怎么解决午饭,拉来了律安要他想想办法。
两人在西宫当差,当然知道怎么跟西宫的人领用度,但此处是太子所在的东宫,他们也没有个掌事的在,一时间也不好擅自行动。
“秋嬷嬷被支走,留咱们三个生瓜在这里可怜,哎,现在连饭也是没有的了。”律安嘟囔,“我还以为出来了能有别的起色呢。”
莺谷啐他,说:“少说这样的丧气话,以后有你的发挥的呢,现在该想想怎么让人送些吃的来,别让公主饿坏了。”
“行行行,我出门问问吧,你留下来看着公主。”
“去吧。”
律安出门,突然又转头回来,有些慌张地说太子殿下来了。
+
裴砚休知道月绥从澜西苑里迁出来很高兴,下了学后便往荷角院来。
小太子一身藕荷色直裰,眉眼带笑,见折着袖子脸上带汗的月绥神色急切地迎上来,问她:“四姐姐可好?”
差点一头又撞上的月绥张口刚想说秋沅的事情,想问他能不能把秋沅调任回来,不争气的肚子突然咕噜了一声,她怔了怔,一张脸瞬间涨红。
裴砚休让人传膳,拉着她进屋,“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说。”
东宫的小厨房送来的午膳是四样荤菜两样素菜外加两碗御米,另有咸汤和甜食。
“那几位太妃这些时日便要出藩,身边带的肯定都是靠得住的,按理说不该选中四姐姐的教养嬷嬷,”裴砚休瞧着月绥吃饭,面色有些为难,说:“孤一个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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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直接去要人,况且这是阿娘的懿旨…”
“秋嬷嬷打我记事起就跟着我,没有她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月绥垂下睫毛,对着一桌饭菜也没胃口:“况且,新派给我的教养嬷嬷还不知道是什么性子的,会不会烦碍着我?”
“宫中的奴婢不好了你只管告诉孤。”裴砚休想了想,说:“晚些时候四姐姐要去拜见阿娘不是?到时候孤可以陪着四姐姐去,看看能不能跟阿娘求个情,把那位秋嬷嬷要回来。”
因为失去秋沅而六神无主的月绥听闻有把她带回来的机会,心下多了几分感激,眼里都有了神采:“多谢殿下。”
“先吃饭吧。”裴砚休瞧见一旁站着的莺谷和律安,知道他们两个是跟着月绥的,问:“其他宫人呢?”
“这个不知道。”
“还没有拨下来么?”裴砚休皱眉,“怎的这样堕怠?孤差几个身边的人给四姐姐。”
“不用了。”月绥赶忙摇手,东宫的宫人怎好跟她?
“不碍事的,四姐姐跟前也没个伶俐的人,才叫孤担心。”裴砚休把随行的四个大宫女指了两个给月绥。
那二人齐道一声是,退到莺谷身后,既然是太子的好意,月绥只得应下,此时,外头传来了叶吾的声音,说:“霄流姑娘来了。”
月绥扭头往外看去,见门外来了个穿着白绫袄、软黄裙子的少女,年纪莫有十五六岁,端的是粉妆玉琢,皓齿朱唇的温柔模样。
“霄流姐姐。”裴砚休起身迎她,客气道:“给四姐姐的用度可是整理好了?”
徐霄流行礼,道:“荷角院所用的用度都清点完毕,皇后娘娘差来的掌事姑姑和我另外拨的几个宫人俱已备下,就在门外等着四公主示下。若还有需要的,只管吩咐。这里是荷角院的清单。”
月绥头一回见到这样皮肤香细的女娘,又对自己这样客气,更有好感,忙起来接,徐霄流皱了下眉,不留痕迹地躲过,把清单递到裴砚休面前。
“有劳霄流姐姐了。”
裴砚休拿了清单给月绥,并不留徐霄流一起。
徐霄流走后,裴砚休继续陪月绥吃饭,见她情绪低落,安慰她不要和徐霄流见怪,她是这样的性子,又给她说了些在东宫行走的规矩,说东宫这里到处是瞧着他的眼睛,不好随性,要四姐姐谨慎些。
小太子说起这些有种故作严肃的正经,月绥附和着认真点头,把郁闷散干净,说自己都记住了。
用完饭后,换了衣服的月绥要去拜谢皇后,裴砚休担忧她怯场,要跟着一起。
今日天气很好,走在长街上,月绥想到能把秋沅要回来,觉得阳光都暖和了,不觉和裴砚休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对比西宫的长街,鸟儿似的叽喳聒噪,可让小太子见识到了什么是健谈。
月绥换了鲜亮的衣衫,头发也扎得整齐,只是三月风大,被风吹了细碎的额发,在鲜嫩的颊边拂来拂去,她说起自己还没有见过皇后娘娘,担心自己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数。
裴砚休瞧着她毛绒绒的额发,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一下,说:“四姐姐别担心,阿娘最是脾气好的,心软得很,见了只管谢恩就好。”
来到昭阳宫,皇后身边的内侍却说娘娘歇响,要四公主稍等,月绥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宫门前等皇后歇响起来。
原先秋沅便说过,假如有一天到了皇后娘娘跟前,那更须得守规矩。
“孤陪着四姐姐。”裴砚休也跟着她一起站着,
“外头虽然有日头晒着,但天气还不甚暖和,仔细站久了着凉。”月绥提醒道。
“四姐姐担忧孤,却也不为自己想想着凉了该怎么办?”他说:“四姐姐是天家公主,也需保重才是。”
月绥心想这小太子人真好,温柔平和,待人也有礼貌,怎的韦大人和秋沅要这样诽谤他?
因为是太子的身份在?
她这样想着,将韦须敛的话联想不到一块去,竟然将防备放下了些。
兴许是裴砚休的缘故,两人没站多久,昭阳宫的太监便出来将两人都引入了殿内。
6. 第六章
昭阳宫为紫仪城中宫,奢华自是不必说的,月绥跟在裴砚休后过了好几道垂花门,终于得见皇后真容。
皇后花容月貌,纤细风流,虽没上妆,面容也瞧不出岁月痕迹,乌发虚拢挽着,身上只一件素色绉纱道袍,似乎才从禅堂里作完礼拜出来,殿室里烧着檀香,有带着点线香烛火的气息。
她站在狮子滚边毛毯上,对着进来的两人也没什么别的神色,淡然地看着他们磕头行礼,并不让人扶起。
月绥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在螺钿宝座上坐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垂眼打量她。
“得皇后娘娘疼顾,接我出澜西苑,我本该叩谢天恩,安心领旨,再有其他话是不该。”
月绥见皇后这副神色,心里也发怵,自忖是自己哪里惹她不快么?不过为着秋沅,她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斗胆再向娘娘要一个恩赐,便是把我在澜西苑里的掌事姑姑秋沅调回我身边。”
“澜西苑的掌事姑姑?”
皇后沉默了半晌后说:“她被西宫的太妃看中,本宫也不好出面向太妃要人。本宫已经派了新的教养嬷嬷给你。”
拒绝意思已经明显了,西宫太妃要人,身为皇后怎敢无缘由地再把才到的人要回来?
月绥咬了咬下唇,“娘娘,我…”
“阿娘。”一旁的裴砚休说话,“那位教养嬷嬷陪伴四姐姐已久,贸然叫人分离,何尝不是钝刀割肉?”
“那太子的意思是,本宫必须需得向太妃要人成全她们?”皇后凤眼一眯,语气不善:“是么?”
月绥见皇后变了脸色,唬了一跳,发现皇后对着太子也并不像传闻那样好,担忧地看了看裴砚休,悄悄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儿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皇后说:“为着其他人,刀山火海都敢让本宫去犯险,好成全你。”
“娘娘,”月绥给她磕头,说:“是我没有分寸,娘娘休怪殿下。”
看这样子,秋沅是要不回来的了。
听那些在西宫各宫当差的宫女说,没出藩的西宫太妃个个是磋磨人的,既然要去秋沅,便不轻易松口,就算来求皇后娘娘无济于事,皇后娘娘未必会为她去开这个口。
这可如何是好?
“阿娘,儿臣认为四姐姐长居澜西苑,对教养嬷嬷感情深厚,不舍乃人之常情。”
裴砚休直视皇后的眼睛:“想当初送儿臣去太后膝下,儿臣对阿娘也是不舍,如今四姐姐才出来,身边确实需要人伺候。”
皇后垂眉再喝一口茶,让人把两人搀扶起来赐座,想了想:“本宫虽不好去要人,你们倒是可以去试一试,看西宫太妃会不会成全你们。”
原本无望的月绥眼睛一亮,扑过来就要给她磕头:“多谢娘娘!”
皇后没接话,只是长久地打量她,才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够了,吵得本宫头疼,下去吧。”
她谢恩后,站起来就要出去,皇后让裴砚休留下。
裴砚休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地说:“四姐姐在外头稍等等孤好么?”
月绥出去后,孔雀屏风后钻出来一个活泼的女孩,走到裴砚休跟前,亲热地叫他:“太子哥哥。”
傅氏一族所出的女孩都美貌鲜妍,傅泠珠生得温柔娴静,却十分活泼好动,平日里进宫最喜欢凑在裴砚休跟前要跟他一起玩儿。
“太子哥哥,许久不见了,你可想我?”她歪头笑,“自去年我回去,太子哥哥也不来书信给我,我还在想是不是哪里惹恼你了。”
“课业繁忙,泠珠,孤也挂念你。”
“说谎,你这样子分明不像。”
傅泠珠看裴砚休不咸不淡地和自己打招呼,登时不满,撒娇道:“太子哥哥怎的这般冷待我?我好不容易来见姑母一次,给你带了礼物呢,上次你喜欢我给你的…”
“泠珠。”皇后打断她,说:“你先下去。”
傅泠珠噘嘴,说:“太子哥哥不理我,姑母你也这样,泠珠生气了。”
裴砚休冲她扯了个笑,温声说:等孤有空了,去宝霞宫看看你好么?皇后娘娘有话要说,暂且回避可好。”
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走到门口还回头说:“太子哥哥一定来看我哦。”
裴砚休白净净的脸上并无其他神色,打发走了傅泠珠,一双乌沉沉的眼看向皇后:“阿娘留儿臣下来,可有话吩咐?”
“皇帝为这事发了好大一通怒火,连累本宫,你可如愿了?”
裴砚休垂眼不语。
“皇帝根本不想听到那孩子的消息,你非要…”
裴砚休打断她,冷静地说:“圣上再动怒,也必须把她握在手里。”
皇后瞧他的模样,喉头的话又吞了回去。
贤妃如今把持六宫事务,要把那孩子从澜西苑弄出来,可是令人煞费苦心,她拖着这样一副身体去到皇帝面前,无故遭了他的奚落和冷眼,听说为的是这件事,更是恼怒,皇帝怒斥她不怀好意,可她又能有什么心思?
“让阿娘受一时委屈,是儿臣不对。”
裴砚休说:“可那妖人有意靠拢端王,儿臣怎能安心?”
“端王?”皇后问:“他如何能和那些阉党混迹一起?”
“阿娘觉得呢?”
皇后对他心思甚重不满意,说:“你成日里忧思这些,如何能把功课学好?你再不济也是太后亲保的太子,只消专心用功就是了,肖想别的做什么?端王是你的大哥哥,不过是个宫婢生的武夫。”
在接连几次小产后,皇后其实还诞下过一位小公主,但很快夭折,自此皇后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越发不佳。
她躲在昭阳宫中日夜拜佛,万事不管,不顾傅太后离宫后裴砚休的处境,渐渐的,傅氏的人除了把女孩送进宫里要她想办法照应外,没有别的指望,她自然也不知道现在朝堂局势的变化。
比起东宫太子,端王更得皇帝喜爱,只因他是皇帝尚且年少时候喜爱过的暖床宫婢的孩子。
那宫婢被同样是傅氏女的先皇后勒死,皇帝愧疚又怜惜端王小小年纪丧母,亲自将他养到五岁,封他为端王,这是先皇曾经是皇子时候的封号。
端王十二岁后交给贤妃抚养。
贤妃生了备受宠爱的三公主,和端王又有些养育恩情在,越发在皇后面前得意。
若是这些人起了争夺之心,要如何应对?
裴砚休和皇后容貌更像,但冷漠的神态和皇帝如出一辙:“阿娘日夜拜佛,能拜稳儿臣的地位?拜回傅氏的强盛?拜来圣上的欢心?”
“你!”
皇后听这话怒极,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觉得面前仙童般的娇儿皮囊下似乎塞着别的东西,竟然让她有些陌生。
“阿娘好好歇息,儿臣改日再来。”
阴骛的裴砚休走出昭阳宫,见月绥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看什么,轻轻唤了一声:“四姐姐。”
月绥回过头来,看裴砚休神色不好,提着裙子跑过来,急切地问:“殿下脸色怎的这样不好?是皇后娘娘训斥了么?”
她垂下眼睛,有些愧疚道:“是我不好,让太子殿下为难了。”
“没有的事。”
裴砚休冲她笑了一笑,温柔道:“阿娘不是答应我们可以去西宫要人?咱们去吧。”
“皇后娘娘和殿下说了什么?”
“问了些功课的事情,没什么大事,阿娘对孤的功课很看重,不能松懈。”
裴砚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压得孤喘不过气来,四姐姐说得对,那些老先生的策论都太牙酸晦涩,学得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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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也真辛苦。”月绥说:“我听秋嬷嬷说,宗学要学的东西可多,不仅是文章策论,还有君子六艺么?那真是繁重。”
“是呀,四姐姐若是想学习,也可以同孤一并去学。”
两人一路说着话,沿着长街走到了西宫,路上见了不少人,月绥好奇地问起来没完,裴砚休耐心地一一回答。
秋沅被先皇的太妃选中,也是因为秋沅办事得利,且一直跟着月绥守在澜西苑,格外能吃苦,太妃觉得这人忠实可靠,听闻皇后要把四公主迁出来,特意去要了她。
按理说公主身边的掌事姑姑一般不随便更换调任,但是皇后答应了,把秋沅从月绥身边扯开。
秋沅才到秋寿殿听候吩咐,才安置了自己的行李跟着西宫原有的掌事听训,就听见外头说太子殿下和四公主往这边来了,
她吃了一惊,连忙出去,被掌事姑姑拉住,说主子们都没发话呢,你去主子跟前凑什么热闹。
秋沅现在待的秋寿宫是先皇唯一一个有子嗣但不出藩也不下行宫的太妃,据说这位太妃所出的镇王在当年先帝废了元配后差点就能当上太子,后来被当时的傅贵妇踩了下去,这些年一直不甘,待在宫中不走。
裴砚休跟在傅太后身边长大,和这里没有出蕃去行宫太妃也算是亲近,问安后直接开口说明来意。
太妃瞧着面前的小太子,见他生得干净秀气心底起厌,本想刁难,被他几番话打动了。
太后离宫,她一个有子嗣的太妃再呆着也不好,可人在她手上,轻易放了便不是她的作风。
太妃说:“既然到了这里,那就是我的人,没理由叫人又带回去,也罢,既然太子来要,看在太后面子上,我便不带她走,不过,总得有人留下来,给我看着秋寿宫。”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多求就惹人恼怒了,秋沅不会跟着太妃出蕃离宫,好歹还留在紫仪城呢。
月绥赶紧谢恩,转身去找秋沅。
秋沅听到掌事姑姑叫自己,才走出去,一个人影就扑到怀里。月绥才和秋沅分开半天就叫人受不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秋沅离宫再也见不到自己会多心痛。
秋沅很惊奇:“公主怎么来了?”
“我担心嬷嬷,和太子殿下一齐去皇后面前求她把你调回我身边。”月绥两眼红红,说:“太妃不叫你跟我回去,只说留你下来守着秋寿宫,这也好,只要嬷嬷还在宫里就好。”
“我一定找机会把嬷嬷要回来。”
秋沅安抚着怀里的月绥,眉头一跳,抬头看见不远处藕荷色衣衫的裴砚休,几度张嘴,却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说一句多谢太子。
裴砚休不接话,只是静静看她们话别。
秋沅来不及和月绥说什么,加之小太子在跟前,再次嘱咐要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归程路上,月绥脸上终于带了笑意,说自己好担心秋沅离开,如今太子殿下帮她这么大的忙,不知道该如何答谢。
裴砚休便说:“那四姐姐去宗学吧?陪孤一起上学也是好的。”
春风拂垂柳,打在人头上,月绥笑容一僵,问:“什么?”
“孤觉着四姐姐甚有才思,不去宗学可惜了,四姐姐别担心,孤安排好了,明日霜书和棋眉会带你去宗学。”霜书和棋眉便是他指给她的两个大宫女。
裴砚休拂开挡在眼前的柳叶,说:“四姐姐可别来迟了,叫崔太师捉住打板子。”
+
忐忑一天的月绥回到荷角院,晚饭也没吃,沾了枕头就睡,睡得很香。
莺谷从未见过她不吃饭就睡觉的情形,担忧得几次去摇她,不见醒,身上也不见发烫,只由她去。
翌日,霜书把月绥叫醒,说要公主洗漱,准备去宗学校场。
迷迷糊糊的月绥听到宗学,登时清醒。
7. 第七章
霜书端来朝食,早晨口苦,还多了一份乳酪糯米团。
棋眉伺候月绥穿衣裳,鹦哥绿的通袍罗衫,花蕊黄的百花裙,蓄过肩的长发梳成垂挂髻,上别两朵小珠花,装点得月绥越发精巧可爱。
荷角院里少说来了五六个服侍的丫头,莺谷和律安都没地插手,只在一旁看着,提出朝食后要陪月绥一块去宗学,霜书便说她们会负责带去的,不用劳烦,莺谷说她一定要跟着月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澜西苑服侍,和月绥的关系亲姐妹似的顶好,怎么去宗学就不让跟着,霜书耐心地说她们会服侍好四公主,再者,莺谷也不认识路,见了诸位宗室王孙认不全,失了礼数怎么办。
莺谷不说话了,要去闹月绥,月绥倒觉得霜书说得有理。
“就算是这样,不能也带上奴婢么?奴婢担心公主。”
月绥说要带上莺谷,霜书就说头一天去,不用太铺费,棋眉要带莺谷去熟悉东宫的规矩和地形。
莺谷不依不饶,在月绥的劝说下也只能作罢。
用过朝食后,月绥便出发去宗学,路上,霜书给她说起宗学的构成。月绥知道这是傅太后体恤王室子孙,让他们不论男女长幼都来读书学习,除了宗室子弟外,还有从官宦人家里选拔上来的陪读。
“那太子殿下也在宗学里读书么?”
“殿下在东宫的知渊殿读书,策论老师就有三位。”
宗学在东宫的西面,紧挨着供骑马射箭的校场,也是绿色琉璃瓦的屋顶,多栽松柏竹兰,还有一条引来的小溪环绕,形成个积溪潭,甚是雅致。
在霜书的带领下,月绥进了学宫思渊殿。
思渊殿离已经有陆续入座的人了,皆是京中衣着绮罗的宗室子弟,他们身边都带着服侍的仆从书童,看见出现在角落里的月绥,不打招呼也不关心。
霜书给月绥铺好宣纸笔墨,告知她学宫老师崔太师的脾气。崔太师是朝中的二品大员,皇帝钦点为太子太师,因为傅太后兴办学宫,也令他抽空来学宫教育宗室子弟,其余时间,学宫由其他几位资历深的大员担任教师。
崔太师严苛,通常在下朝后来抽查宗室子弟的功课,此后才去太子所在的知渊殿。
月绥翻开手边的书,只几眼就眼花缭乱,觉着比她自己在澜西苑时候学的深刻多了,暗自担忧自己是否能追得上众人的进度。
“呀,学宫给的开蒙功课奴婢给忘记了。”霜书有些着急,说:“公主初次来到学宫,崔太师必然会来关注公主功课的,若是那本书不在,这可如何是好啊?”
“那我回去拿吧。”
“怎可劳烦公主,奴婢回去便好。”霜书为难地看了看月绥,说:“剩个芳情在门外候着,公主要是有吩咐,只管叫她。”
“好,你去吧。”
“奴婢会尽快回来。”
霜书走后,月绥低头继续翻着手边一摞书,书里的文章固然精彩,但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晦涩难懂,太子殿下每天都看这些东西,想必也是倍感头疼。她想起来林美人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要她多读书别做没理的瞎子,叹起,咬着唇盯着文字硬读。
三公主裴羽柔气势汹汹地来了。
早间她在母妃处用朝食,听宫女说,今日四公主也来学宫读书,突然就怒上心头,要去会见三公主。贤妃劝她冷静不可闹事,她也应了,只是路上越想越生气,来到学宫见月绥低头在案前看书,冷笑一声,吩咐左右宫女把她架起来。
看得眼花缭乱的月绥冷不丁被人拿了左右臂,正惊讶,整个人就被拖起来,往外带。
“你们是谁?”她挣扎:“无辜拿我是为的什么?”
“三公主有令,请四公主去叙叙。”
月绥想到了在夜宴上那个清丽的少女,心下疑惑,要说话就说话,这样杀猪是也的绑了人带出去,能说什么好话?
她是犯了什么错么?
碍着崔太师的威严,裴羽柔咬着牙指使宫女把她带出了思渊殿,来到积溪潭边,让人把月绥放开。
“这是要做什么?”月绥瞧她的神色,越发疑惑,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住口!”
裴羽柔语气带恨,冲上来就抓住月绥的衣襟,说:“为什么不是你去和亲?为什么要是英儿?”
“正反不过是搪塞那群蛮子,为什么不差你去?为什么英儿要做那个可怜人?!”
和亲一事没有落在月绥头上,月绥便将它梦一般的遗忘脑后,谁知道它是实实地落在另一个女孩头上了。
跟在裴羽柔身边的玩伴很多,其中最要好的是应王王府里的郡主裴英英,应王的母亲原是傅太后宫中的宫女,先皇死后,同样养在太后膝下,所以裴英英常入宫问安太后,和裴羽柔很要好,可是北朝来使求亲,皇帝却把她指了出去。
裴羽柔去求过皇帝,但君无戏言,裴英英命运已定,回应王府学习北朝歌舞,筹备嫁妆,再不能来学宫一起上学。
“英儿那么胆小性子那么好,为什么非要她去?她去了北朝,能活多久?”
恨极了的裴羽柔拎着月绥,把她往山石上撞,眼里冒了泪花:“她要去和亲,再不能来宗学,你又是什么东西,她一走你就来?你这个鸠占鹊巢的贱人!”
月绥被撞得眼冒金星,这三公主是真下了力的,撞得她的背好不生疼!
她挣扎着摸上三公主抓住自己的手,掰开。和养尊处优的公主不同的,在澜西苑长大的月绥手劲更大,很快就把三公主两手撑开,说:“我到思渊殿来,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太子殿下?你别拿太子出来吓人,他看上你什么?这样帮你,你也别以为太子会给你撑腰!”
裴羽柔被她的力气吓了一跳,扭头叫旁边站着的宫女来帮:“你好大胆子,谁允许你摸本公主?放开!”
宫女来扯开两人,月绥被拉开,一旁喘气。
想着自己还是不要跟得盛宠的三公主起冲突,她眼下没有个依靠,皇后不见得真心待她,太子殿下已经帮她许多,怎么能让他们为难?
才要开口道歉,又听被宫女们护在身后的裴羽柔骂她:“该死的东西,本公主不会叫你心安理得的”
月绥忍了忍,决定为自己小小地辩解:“这是圣上的决定,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不论谁去和亲,我也是…”
“住口!住口!”裴羽柔两条眉毛竖起来,指着她的鼻子说:“谁是你的姐姐?你这个阉人种子,活该下贱的东西,你真以为你是公主?你也配和本公主称姐妹?”
“你也不知道是那里来混淆天家血脉的野种,一个贱奴和一个阉人所生的阉人种子,你、你干什么——”
宫女乱哄哄地扯着突然扑上来的月绥,要把她从裴羽柔身上扯开,但是扯不开,月绥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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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狂的母兽咬了上来。
“三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绥抓住她,疑惑又不安。长久以来待在澜西苑,她对自己的身世设想多次,自那日见了韦须敛听了他说的话后,她更是起疑,一个皇帝身边的起居侯,对着一个冷宫死去的妃子这样情深意切,或许是有交情的,这也就罢了,非得拉上她,说起往事说起什么要送她出宫,实在是可疑。
她没敢往下面想,裴羽柔那句阉人种子陡然让她脑子一空,她下意识地想让她别说了。
“你干什么?放开你的脏手!”裴羽柔拍着她的手,说:“放开本公主!”
“三姐姐,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月绥追着她问。
贤妃多次告诫她,不要去招惹这个阉人种子,就算知道什么也别舞到人脸上去,让皇帝知道了生气,可是裴羽柔就是生气,凭什么英儿要去,她又不是正经的公主,“你发什么毛病,本公主说什么,别装不懂似的,对着本公主做出这副模样来,分明你心里有鬼!”
“放手!”
“阉人种子是什么意思?”
裴羽柔觉得她有病,可事情闹大对她也不好,只尖叫放开自己。
宫女们推推拉拉,甚重跑了一些去叫内侍,但越拉扯离那积溪潭越近,推推拉拉地,竟然一堆人摔落进去。
霜书拿了东西回来,不见月绥,又听芳情扑上来,说是三公主和四公主落水了,唬了一跳,拔腿去找。
宫女乱哄哄地把三公主捞上来,披了衣服要带回宫中去,没有人管站在潭中的月绥。
小积水潭子不深,月绥摔下去后,站了起来,被宫女们又推进去。
“把她的东西都扔水里!”湿漉漉的裴羽柔回头,说:“本公主叫她不知廉耻地来读书!”
“鸠占鹊巢的贱人!”
宫人们便把抱着的书本砚台都丢进了积溪潭,同样湿漉漉的月绥瞧着裴砚休送她的砚台也在其中,不知道磕到了哪里,破了一个角。
“崔清荷,你做什么?”
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弯腰去捡书的月绥抬头,看见一个白裙子的少女跳下来,动作迅速的帮她捡起来磕坏的砚台,还把她往岸上带。
少女将自己的斗篷抖开,披在月绥身上,福了一福后,说:“四公主好,四公主别着凉了。”
月绥听到少女的女伴奚落道:“三公主向来瞧不上崔清荷的巴结,如今她来巴结四公主了,真是到处会做人。”
她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刚要和那名唤崔清荷的少女答谢,霜书和芳情就赶来了。
两个都是东宫的宫女,见月绥如此狼狈,魂都要吓没了,扑上来查看月绥,拥着她把她往荷角院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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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水凉,月绥浸得湿透,洗了热水澡后,精神萎靡,躺在床上不肯动弹,也不要人服侍。
莺谷责怪霜书为什么不让自己跟着去,为什么把月绥一人丢在那种地方,霜书又是请太医又是差人告知太子,一会嘱咐小厨房送甜食来一会跟莺谷吵嘴,棋眉看不下去,就和莺谷吵闹,律安自然是帮莺谷的。
月绥听着他们说话,看着天青色帷幔,想着裴羽柔说的话,竟然是溺水般喘不过气来。
她思索着诸多可能,渐渐睡了过去。
接近傍晚时分,醒过来,发现裴砚休来了,小少年背对她,和太医说话。
8. 第八章
贤妃听说学宫的事,拍桌而怒,斥道:“你这个不省心的,我几次告诉你,不要招惹那个阉人种子,你不知道圣上对那妖人瞧得重视?你要是贸然对她出手,妖人给圣上吹枕头风怎么办?”
更换衣裳的裴羽柔坐在她面前,低着头,小脸上满是不甘心:“他吹枕边风,母妃也很得阿父喜爱啊。”
“蠢货。”贤妃纤手戳在她脸上,说:“圣上的宠爱在宫中瞬息万变,我怎敢去冒险?你今日做错,我已经差人去赔礼,从今以后,你离她远点,别叫火烧到你身上来。”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贤妃冷笑:“你大哥哥如今有军功得势,还怕咱们没有出头的日子么?要我说,你不该招惹那四公主,反倒要去笼络她,先拿住了她才能拿住那妖人,凭着他在圣上和那群太监面前把你大哥哥捧上去。”
“俗话说登高跌重,满朝对那妖人不满,咱们趁他得圣上宠爱多借借他的风,他跌下来也不害怕,咱们又不是全然靠他。”
“假若你大哥哥坐上了那个位置,你出嫁了能对你多加照顾,我也安心。”
裴羽柔低头,吸了下鼻子,说:“可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裴月绥就能安心待在宫中。”
贤妃知道她为女伴被选去和亲的事情难过,坐到她身边劝慰:“咱们女子生来身不由己,这都是命罢了,我知道你心疼英儿,你是个好孩子,趁着她还没有离开盛京,拿了我的玉牌多去陪陪她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妙美人已经死了,圣上若是把她也给出去,只怕妖人要一头撞死,圣上这些年,不都吃他这一套?”
裴羽柔很想听话,但这口气左右压不下去,咬牙攥拳,最后还是在母妃怀里哭了出来。
+
崔太师走后,内侍来报说派去监军的内侍已经引得徐将军不满,今日在朝堂上,徐将军向皇帝提起此事,说要罢免太监监军,惹得皇帝不快,端王给徐将军求情,这才免去一场冲突,下朝后,有内侍请端王移步去议事。
猜也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韦须敛请见端王。
叶吾觑看小太子的脸色,发现他只专心看书,神色如常。
知渊殿内还有几个伴读,听了话都无声息,只有一个叫崔岱和的少年语气不平道:“我听说宫中的太监私下里和朝中官员都有来往,来往人情勒索了不少钱财,真是岂有此理,他们纵着性子行事,昭狱里却不见一个太监。”
“真是一群仗着韦大人名头为非作歹的阉党。”
裴砚休笑了下,说:“知秀为何如此生气?怎么,他们还有这个胆子敲诈到崔太师府上不成?”
“殿下有所不知,太监们惯会这样,盘剥京中大族,没有一个是不恨的。”
其他伴读接话说:“前一阵子被投入昭狱的威侯倒垮,这些阉党们便是功不可没,指着他们家娘娘的名义要钱,讹诈不少,真乃蝗虫水蛭过境。”
正说着话,内侍来说,霜书身边的芳情来报,说学宫里出了事情。
裴砚休听说后并不着急去探望,只让人把消息传给韦须敛,好生安抚四公主,临到午后,他才起身去荷角院看望。
为贤妃送礼道歉的掌事姑姑和宫女在荷角院中恰好来了,裴砚休听她们说话,客气地让她们带话给贤妃便打发走了,进屋问起月绥,霜书说她睡着了。
莺谷说四公主有些发热,荷角院于是再请了太医。
月绥醒来的时候,正看见裴砚休和太医说话。
“四姐姐身上可好?”隔着一层垂委的纱幔,他听到了动静,回头问。
“有些昏昏的…”
裴砚休闻言过来,撩开帐子看她,月绥初醒,长发披在两肩,睡得脸颊红红的,一双圆眼不甚清醒,又把帐子放下了。
“贤妃差人送礼给四姐姐道歉,说是三姐姐她一时冲动,还希望四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裴砚休把贤妃宫里人带来的话复述一遍,问她:“怎的和三姐姐闹起矛盾了?”
月绥以为他是来问罪的,如实说了,“三公主突然就带了人把我往外面架去,似乎是因为和亲一事。”
她声音越发地小,说:“和亲就算不轮到我,也会让别的女孩顶上,三公主原是来为她打抱不平的…”
“四姐姐也知道,皇家姻亲大事不由你我做主,一切都是圣上的意思,本就怪不到四姐姐头上。”
裴砚休知道和亲人选是应王府的裴英英,叹了口气,说:“孤听说,三姐姐是因为四姐姐的推搡才落水的,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月绥睫毛湿漉漉的:“她说我是个阉人种子,不是正经公主,我便一时激动,想问个明白,又被身边的宫人拉扯…三姐姐她…她没事吧?”
虽然一直被告诫不能冲撞贵人,但她这次真的是冲动了,贤妃所出的三公主得宠,再冲动也不能得罪,不然在学宫日子怎么办呢?
裴砚休蹙起眉头:“三姐姐竟然如此诽谤么?”
小太子古板得很,说起什么兄友弟恭什么手足友爱,又道一句天家公主怎能如此容许这样诽谤,这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他轻声说:“四姐姐莫要伤心,不会有人混淆天家血脉的,宫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不过三姐姐这样口无遮拦,传到阿父耳里怕是不好。”
虽是这么说,可月绥知道自己没上玉牒。
没有玉牒,连宗庙祭祀都没办法参加,宫里的祭祀更是一次没有去过,她瞧着面前的小太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裴砚休差身边宫女吩咐送些好克化的膳食来,见她沉默,问她还有什么困扰?
月绥摇头,不愿再说,掀开被子要起床。
裴砚休到外间等她,和新进贡的波斯猫儿玩耍一阵,好一会后见她一副恹恹神色的出来,歪头:“四姐姐还有心事。”
小太子依旧一身藕荷色衣衫,仪态俊雅,月绥和他对视,抿着唇不说话,眼神落在那只白花花的波斯猫上,问:“这是…”
“韦大人当日让侍卫摔死了孤的小白,为赔罪,将它送来给孤解闷,孤觉着四姐姐受了惊吓,用它来消解倒是不错。”
“喔…”
裴砚休语气梗轻缓,问:“怎么了?是三姐姐还说了什么?”
“韦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问这个做什么?”
裴砚休眉间疑惑,瞧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如实说道:“他是阿父跟前的红人,孤很少能见到阿父,对他身边人都不甚了解…孤也是听说,是个相当由着性子来的人,太子御猫说摔死便摔死,想来连孤也不放在眼里。”
他叹了一口气,说:“毕竟阿父喜欢他更甚于孤,孤也不敢正视其锋芒。”
月绥自昨天后一直被自己的可怕猜想困扰。
她仔细回想了这些天大家的反常表现,一方面害怕韦大人真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那她在紫仪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一方面又起疑小太子对自己也太好了,她能感觉出来裴砚休和其他皇子公主的疏远,至少不似对她这样亲近。
“…殿下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月绥问出口后才发觉不合适,急忙找补:“我、我只是…”
小太子闻言,倒是认真地思考了会,而后直视她的眼睛,略带稚气地说:“四姐姐丧失母妃,独居在澜西苑里,孤的处境和四姐姐差不多,阿娘对孤不管不顾,阿父是天子,忙着朝政和应付大臣,孤和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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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有什么分别呢?”
他垂下睫毛:“阿父总是想着废黜孤,孤成日里提心吊胆,但总强一点,让四姐姐搬出来还是能做到的…难道令四姐姐为难了么?”
听他这一说,月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勾起了小太子不好的回忆,手轻轻盖在他的手背上,小心翼翼地反过来安慰。
小太子到底还小,他因着喜欢她这个姐姐把她从澜西苑里解救出来,她为什么还要这般疑他?
可是…
裴砚休瞧着她盖在自己手上的爪子,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说自己没事,还是那样天真温柔的语气:“咱们不过是小孩子,思虑太重,迟早会憋坏身体,累及心智。”
他把手翻转,握住了她的手。
一番交谈后,月绥的疑心终于放下了些,裴砚休看她喝完了药,陪她一起逗弄小猫,小太子平日里端着的疏离只有对着猫儿的时候才完全放下,笑起来未免太可爱。
霜书送来蟹黄小馄饨,他劝月绥吃完一碗才离开。
在荷角院里修养几天后,莺谷和霜书以及芳情三人陪着她去学宫读书。
学宫里的宗室子弟还是对她冷淡,瞧也不瞧,也不打招呼,三公主不见踪影。
崔太师讲课鞭辟入里,比她自己看书要更通俗易懂,不过月绥毕竟进度拉下很多,崔太师看她文章做得不甚好,几次不得满意又打她手心板子,不得不自己用功,挤出时间来学习。
某个天气甚好的午后,她在学宫的某处地方背《幼学琼林》,这原该是她小时候就背过的,如今记不清楚,背到一句:“风欲起而石燕飞…”
可是下一句拗口,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背着手在身后走来走去,有些抓耳挠腮。
“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一个女声把下面的句子补了上去。
月绥回头一瞧,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面熟的少女。
她眨了眨眼,想起来这人是当日在落水的时候帮着她把砚台捡起来还将斗篷给她的那个人。她记得她的名字——崔清荷。
“见过四公主。”崔清荷朝她行礼,笑道:“想不到四公主如此刻苦用功。”
“是你…”月绥念出了她的名字:“崔清荷。”
少女受宠若惊一般,道:“四公主原来记得我。”
“那天我还没来得及多谢你。”
“四公主客气了。”
崔清荷见她还记得自己,倒也自来熟似的,主动要给月绥背书,她功课好,开蒙读物都记得牢牢的。
崔清荷原本是三公主诸多侍读之一,但因为帮助月绥,被三公主的其他伴读排挤,月绥有时候能听见女伴挖苦崔清荷的声音,可见她脸上的笑意从未因挖苦变化,倒是让月绥印象深刻。
经过背书这一下午的接触,月绥很快和崔清荷相熟起来,她觉着崔清荷待人亲和,性格可爱,学识也扎实,重要的是还不会和女夫子那样喜欢约束着人。
学宫的宗室子弟都有伴读,月绥便求了裴砚休让崔清荷做自己的侍读。小太子说她原是三姐姐的侍读,要问过她才能成。
不过话虽如此,崔清荷还是成为了月绥的侍读,两人在学宫里成日黏在一起说话。
崔清荷与崔太师同出云州崔氏,是叔侄关系,父母死后,她跟着叔叔一家生活,崔太师住在紫仪城外,月绥借着崔清荷的描述窥视紫仪城外的场景。
“我还有个哥哥。”崔清荷说:“他在太子身边当伴读呢,四公主见过了他没有?”
月绥摇头。
她虽然得皇后恩惠搬出澜西苑,但荷角院和东宫的联通的小门常年关闭,裴砚休生活不叫她窥见一点,当然也不知道他身边都有谁。
9. 第九章
“我爹娘尚在时,哥哥跟着他们到处行走,见识过不少山川风物,可比我这个只在盛京里转悠的书蠹好多了。”崔清荷说:“如今能伴在太子殿下跟前,也不算污没门楣。”
“啊,对了,他现在估计在校场练习骑射呢,我哥哥的骑射也是顶好的,公主,咱们移步校场看看罢?”
和专管紫仪城车马的太仆寺不同,东宫里有专门为太子蓄养马匹的九牧,也有供练习骑射的校场,学宫建立后,皇子和公主以及太子身边的陪读都可以入内。崔清荷来紫仪城前听哥哥说,今日需要陪太子一起驯马,练习骑射。
月绥因和裴羽柔闹不愉快,得了崔太师重点关照,功课是别人的一倍,下学后有时候还要请崔清荷辅导,更别说学得一塌糊涂的弹琴描画、算数下棋,因为不曾接触过马和骑术,还有听说裴羽柔非常喜欢纵马而奔,见到了恐生不愉快,一次也没去。
受不过崔清荷的再三邀请,月绥还是决定跟着去看一眼。
校场上的旌旗猎猎,月绥瞧着那些矫健的奔马有些害怕,崔清荷便牵着她的袖子,为她开解。
“哎?那是不是太子殿下?”崔清荷眼尖,指向远处。
月绥远远地看见一身骑装的裴砚休,他身边跟着侍卫,四五个陪读,甚至还有一身荼白衣裳的少女。
那少女应当就是徐霄流。
徐霄流出身将门,善骑射,既然在东宫给裴砚休陪读,那跟着一起骑马不奇怪。
月绥只瞧了一眼,便把视线收回来,点头:“是他。”
荷角院的一切用度需要先经过徐霄流过目,她从身边人的言行中也隐晦地体悟到了,徐霄流和傅泠珠便是要指给东宫的太子妃人选,太子有正妃一人,侧妃两人,都是用来笼络重臣支持的,所以月绥对这位徐姑娘多了三分敬重,见了面必然是礼让的。
“徐将军的大小姐真是英姿飒爽啊,”崔清荷见月绥不多看一眼,扬起一个笑,说:“看样子,咱们得跟未来的太子妃打好关系呀。”
月绥比了一个噤声,说:“你慎言。”
“哎呀,我知道了。”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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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荷笑眯眯地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见月绥紧张,她哈哈笑了一声,把话题引开,不知怎的又讨论起边疆和北朝。月绥知道北朝使者还在宫内未回,夏日的路途难挨,原定在尾夏启程,两人都忍不住叹气。
“我自在三公主身边侍读开始,便知道她们关系好,如今平宁郡主要去和亲,三公主迁怒是避免不了的。”崔清荷说:“只是担心日后还会发难,四公主可要多避着她。”
月绥点点头,心想她当然知道,绝对不会再跟裴羽柔起冲突的。
“看那里,那人可是端王?”崔清荷催她看,说:“我瞧着身形好像。”
端王?
月绥很快把不愉快丢在脑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白袍青年随意地立在一面旌旗下,身边跟着几个同样是骑马装的侍从,似乎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眉眼松快。
自夜宴之后,月绥再没有机会见到端王,她其实还是很想和这位大哥哥说上话的。
“咱们去给端王殿下问个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