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他演我夫君上瘾了》
1. 第1章
夹溪沟村是一座不大也不小、不穷也不富的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就如这大雍朝无数其他普普通通的小村子一般,没什么特别之处。
村里百姓们平日里没有什么乐子,闲时就爱聚在村口的大树底下侃天侃地。
今日他们谈话的主题是东边温家的那个素素,刚刚有人看到媒婆往温家的方向去了。
这素素是何人?
话说这温家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平平无奇一个庄稼汉,没什么好说的。
老二却有一番说法。
他是在六七岁的时候被一个路过的外乡人带走了,说是收他为徒,一去几十年没有再回来过,只后来年年托人带钱回来,温家靠着这银子也盖起了青砖瓦房,置了田地,给温家老大娶了媳妇。
结果四年前这钱突然就停了,大家私底下都议论说定然是死了,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说温家老二其实是进宫当太监去了,当年那外乡人就是宫里出来买小男孩的,温家人不好意思说罢了,温家老二之所以没消息了是因为得罪了宫里的娘娘,被打死了。
日子一天天过,所有人也渐渐忘记了温家曾经有个老二。
却没想到两年前,一辆牛车停到了温家门口,送来了他的女儿温素音。
这个温素音来的时候一身粗麻孝服,乌发雪肌,远远一看恍若那仙女一般,再仔细一看,大家直呼可惜,她眼睛上绑着白色的布带,竟是个瞎的。
温素音随身只带了一个扁扁的包袱,十分落魄可怜。
听她自己说是父亲身故,家中落败,她一个瞎了眼的姑娘无处可去,邻居们好心,凑钱将她送回了老家叔婶这里。
如今两年过去,女孩年纪也大了,温家叔婶准备将她嫁了,今天媒人正在她家中呢!
……
这是一间很简单的屋子,只有一张瘸了腿的床和一个颜色斑驳的箱子,连把凳子都没有。
温素音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能听见不远处屋子里婶婶在与媒人商议她的婚事,她们声音很大,并没有任何避讳的意思,温家已经迫不及待想把她嫁出去,换个好价钱了。
温素音对此并不意外,来到温家的第一天,她便掐灭了自己对这从未蒙面的叔婶的幻想。
隔壁屋子的二人似乎已经谈到了价码部分,声音越发激烈。
“彩礼四十两,一分都不能少!”
“大姐呀,十里八乡你去问一问,现在的行情,二三十两就算很高的了,她的的眼睛又有残缺,四十两——咋可能嘛!再过两年砸在手里,你亏的更多,秦家公子看上她,特意托我过来,愿意给三十两,已经十分尊重了。”
温家大婶抬高嗓门,据理力争:“哪个说素素有残缺了?她又不是生下来就瞎的,治一治说不定就会好的!怎么就瞎了?将来生娃娃,那也是一点不受影响的!”
“你也说了得治,治不治得好谁能打包票,治病也需要银钱,谁乐意?”媒婆絮絮叨叨商量着,“上个月刘家女儿那场也是我说的,只收了十八两,也是身上有一点点小毛病。”
温家大婶鄙夷道:“那闺女的相貌能和素素比?十个凑一起也抵不过。”
媒婆不慌不忙,继续耐心地劝:“长得漂亮也不当饭吃。”
“她是漂亮,她的相貌若送去楼子里,五十两银子不在话下,问题是你拉不拉的下脸?名声要不要,将来儿女还要不要找人家了。”
温家大婶面色变换,若能换五十两……可毕竟是自家侄女,若被人知道了得被戳脊梁骨。
许久她咬牙,“三十两就三十两,不过得一次拿了。”
温素音耳中听着她们的一来一往直到最后“定价”,面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嘲讽,看来她们谈妥了,自己最后的价格原来是三十两,嘲讽慢慢又化作一丝苦笑,无力而隐忍。
她很早就知道这里快待不下去了,叔婶二人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很快那最后一层拼命维持的温情面纱也要遮不住了。
她是愿意走的,温家容不下她,她也不屑向他们祈怜。
但所谓出嫁,可能也不过是从一个难堪的处境,换到另一种难堪的处境罢了。
但必须活下去啊,只有先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
温素音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临死时的场面,那时她已经害病看不见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原本抚琴的一双手经过牢狱磋磨,骨节肿胀粗粝不堪,僵硬得像老树皮。
他已然神智不太清明,嘴里只反复念叨两件事。
“素素……我的素素该怎么办……要活下去,等你师兄回来就好了……”
“我没有……我是清白的!清白的!”
“天道不公啊,老天,你不公!”
他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半声“素素”,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似乎又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那急促又戛然而止的呼吸声,还有骤然无力的手掌的触感,温素音牢牢刻在了记忆深处。
……所以,得活下去啊。
温素音掐着手心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都会熬过去。
不一会,温家大婶喜气洋洋来跟她“报喜”了。
她的笑容铺满了整张脸,今天她不仅解决了在心头堵了许久的一个大麻烦,而且很快就能有三十两银子到手,虽然价钱比她最开始想的少,但马上就能切切实实抓到手了,这样一想,三十两已经足够令人满足了。
而且她还没有胡乱把温素音给卖掉,而是让她正正经经地嫁人,即便拿到外头去说,她也丝毫不亏心的!
自然她心底也十分清楚,这个秦公子绝不是什么正经人,媒人的话语虽然含糊,但活了三十多年性子精明的妇人如何猜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若她自己挑女婿,是绝不会点头的。
但——
毕竟不是自己挑女婿。
温素音有如此大的短处,能嫁到县城里做正经的正头娘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自己这个婶娘也是出了大力的!
温家大婶觉得自己足够被人赞一声慈爱,也已足够对得住温家的列祖列宗了。
“素素啊,婶婶跟你说,我啊,给你谈了一门好亲事,男方姓秦,家是县里的,吃的是官粮又不用伺候婆婆——”
话还没说完,她被温素音疏离的声音打断,“我听到了,我会嫁的,现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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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休息了,你先出去吧。”
温家大婶腹中所有拟好的草稿被温素音这毫不留情的话语给堵了回去,面上因为大脑反应不及,尴尬和羞愤轮番交替。
过去的温素音一直是沉默的,顺从的,温和的,她根本就没设想过温素音会驳自己面子这种可能性。
温素音却不怕她发作,秦家那三十两银子还没到手,她舍不得。
果真,温家大婶讪讪道:“你这孩子,还害羞了,到底是快出嫁的大姑娘了。”
然后不痛不痒训了两句“不懂事”“都是为你好”之类的话挽回颜面,便急匆匆溜了。
待她离去,屋子又剩温素音一个人了,安静得有些过分。
良久,她努力在嘴角勾起一个笑,自言自语道:“总算也硬气了一回。”
对温家人,心中不是没有怨气的,温素音为这小小的“报复”感到了一丝安慰。
听到温家大婶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温素音伸长手臂,她摸到了摆在床头的一个草编小笼子。
几天前她用草编了一个精致的小笼子,让隔壁家的小男孩给她抓了一只格外精神的大蝈蝈,听着它的叫声,便觉得这屋里添了许多生机,心内许多无处可说的话也可跟这位蝈蝈兄说。
她垂首,凑到笼子边对里头关着的蝈蝈轻声说:“蝈蝈兄,我马上就要换地方了。”
“新郎可能很坏,不过你也看到了,温家人也不是善类,最多是豺狼换了虎豹而已。”
“我继续在温家呆下去,看不见一丝希望,换个地方,机会或许就在变化中呢。”
“所以你运气好,你也自由啦。”
她走到窗台边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摸索,打开了小笼子。
“困了你许久,对不住了,希望以后你别再被抓啦。”
蝈蝈一跳,从笼子里出来了,再一跳,从窗口消失不见。
温素音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蝈蝈兄已经走了。
她嘴角微微勾了下,很快这笑便消散了,只剩平静和坚定。
……
五月初九,宜嫁娶,大吉。
听到外头传来的唢呐声,温素音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这样出嫁了么,她的选择真的对么,她真的还有机会么?
她甚至克制不住冒出一种念头,或许其实——一了百了才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可以早一些与父母亲团聚。
一向镇定的温素音此刻也不由从心底深处生出恐惧来,手指不自觉地在床边用力扣出了痕迹。
眼前的光似乎暗了许多,温素音知道,这是红盖头盖上了。
温家大婶心情很好,当着众人的面亲热地去拉温素音,“素素啊,来,婶婶送你出嫁,新郎官都已经来了,婶婶看过了,模样长得很是不错呢。”
温素音却轻轻挣脱开她的手“不了。”
她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外走去,丝毫不顾身后人的反应。
“你!”温家婶婶被驳了面子心里不痛快,有心想训斥几句,但到底还是底气不足心头有些发虚,看见这样的温素音,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起轿——送新娘——”
2. 第2章
温素音坐在床边,触手处是柔软的锦缎,她却觉得浑身紧绷得几乎有些发疼,如一只误入陷阱的小鹿,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外头的喧嚣声渐渐散去了,温素音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如果她现在能看得见,如果能看得见,该有多好!她可以立刻起身从这个牢笼飞奔而出!
门打开了,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几个人陪着秦煜进来了,准确些说,是左右两边提溜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秦煜,将他拖进新房。
秦煜是个喜欢出风头凑热闹的性子,得罪的人不少,另有之前参加旁人的婚礼的时候一个劲起哄灌了新郎官不少酒,这些新仇旧账别人都记着,今日他成婚,只需几个颜色,便很有默契地灌起了他酒,一轮又一轮,直到他趴下了才作罢。
他趴在那儿的时候也没人管,后来还是几个年纪长些性情厚道的宾客看不下去了,商量着一起将他抬回来。
众人将秦煜扔到床上,“新娘子,他喝醉了,人送到了便交给你了。”
事情做到这已经仁至义尽,旁人的新房他们也不好多呆,急匆匆就走了,临走前,有人留话,“对了,他好像摔了一跤,你注意照看着。”
温素音一时间手足无措。
其实喜婆子原本应当在新房照应的,之前她陪在喜房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饿了,腹中发出了肠鸣声,温素音听见了便让她先去用饭,私心也是想一个人待一会。
主家体贴,喜婆子也知趣,不拖沓时间,囫囵吞了几口便匆匆往回赶,心里念着新娘子是个看不见的,可不要出乱子才好。
一进屋,她就看到已经自己摘了头盖的温素音,素白小脸,嫣红唇瓣,在烛火下冷不丁晃了她一下,喜婆子定定神,忙喊:“新娘子呦,怎么自己揭了。”
而后她看见了床上呼呼大睡的秦煜,不由骂了一声,“这些人真是没轻没重,怎么把新郎官弄成这样子,合卺酒还没喝呢!”
“还不是欺负秦家没有长辈,没有人能压阵,一个个的就胡来。”她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笑了两声当掩饰,描补道:“不过没有长辈也好,以后啊就是你们小两口当家作主,不用吃婆婆的苦,多少姑娘都羡慕不过来呢。”
“就是这仪式……要不把秦相公摇起来?”她也没了主意,不确定地说。
温素音摇摇头,“不必麻烦了,大娘也陪我忙了一天,早些归家歇息吧,这些繁文缛节,不重要。”
喜婆子经手过的婚事不知凡几,她听出来了,这新娘子对婚事并没有什么期待。
也好。
她心中突然品出些悲悯来,这秦煜什么人品周围都是知道的,这样的郎君,一开始就不存着期待,或许对这瞎眼姑娘是种好事。
“姑娘体贴,那我就厚着脸皮谢谢啦。”她以一种活泼喜气的语气说,“秦相公身子重,你不方便照料,我走之前帮忙把他衣衫脱了,再把他往里面推推,给你把地方腾好,也方便你休息,他这样四仰八叉躺着把所有位置都占了,你总不能就这样缩着坐一晚吧,没得要你吃苦受罪。”
“姑娘家啊,多顾着些自己,不能一来就软了,一来就软了,那一辈子都得被人欺负死。”她添了一句。
温素音道谢。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温素音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她能听到不远处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自从看不见了之后她对周围环境的了解完全来自于日积月累的一点一滴的摸索,她能记住周围的味道,能分清不同人的声音,能恰到好处地在桌椅板凳间穿梭。
此刻突然被丢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她既茫然又惶恐。
这样……便成婚了么?这个人便成了自己的夫婿?
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的身上有些麻了,困意也上涌。
她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踩脱鞋子,沿着床的边侧身向外躺了下来,她闻到隔壁飘散来浓浓的酒味,本就已经紧贴床沿的身子又往外头用力挤了挤,几乎躺在了床外沿竖着的木板上,仿佛轻轻对她吹口气,便能立刻滚落到地上去了。
这便是成婚?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得偿所愿的那一日,她真的能坚持到么——
临睡前,这一个个问题在温素音的脑袋里来回纠缠,连睡着了眉心都没有舒展开,看起来好不可怜。
……
赵明恒觉得自己怀里有个温软的东西,很舒服,他在半醒不醒之间,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怀里的东西搂得更紧了点,又沉沉睡去。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纸洒进了屋子,赵明恒的眼皮微微颤动,睁开了。
他很快发觉了异样,低头对上了一张清艳至极的脸,巴掌大小,莹莹白玉,她眼睛上遮着布带,但从收紧的唇角能看出来她已经醒了。
赵明恒的大脑难得地空白了一瞬。
这女子是谁?
为何会在自己的床上?
卫凌他们不是那种未经允许就往自己床上送女人的蠢货。
“夫君。”他听到那女子微弱的声音在唤他。
“松开我,可以么?”
温素音其实早就醒了,在隔壁的男人突然一个翻身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就醒了,她差一点尖叫出声,最后到底忍了下来,因她想起来了,自己已经嫁人了,这个人是她的夫婿。
她想要挣脱开,但没想到仅仅是轻微的抵抗,就让他搂得更紧了,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靠得如此近,她浑身紧绷,僵硬得像个木头一般,甚至不敢大口喘气。
保持这样高度紧绷的状态是很累的,察觉到他醒了,温素音忍不住提醒他松开自己。
温素音强忍难过想着:就算他是自己的夫婿,这样欺负自己,也该足够了吧?
她说什么,夫君?
这可笑的称呼令赵明恒心底嗤笑,这女子到底是谁派来的,莫非以为这种拙劣的卖弄手段就能让自己心软了?他心中恼怒非常,决定这次一定要好好惩处值守的侍卫,竟放进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他猛地把手抽回坐起身,打算唤人进来,却察觉——
似乎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是这屋子,看布置这里应当是一间新房,陈设装饰都是普通,地方也不大,像寻常民居,而他自己一身红衣,这女子也是一袭红裳,弄得倒像——
像他是新郎,她是新娘,二人刚刚成婚似的。
赵明恒被自己心中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心冷不丁一突。
他一声不吭绕过温素音,赤脚踏到地上,站起来后他发现,自己比先前矮了些。
他身上裹着的大红色袍子艳俗至极,绣工粗糙,一看便是成衣铺子直接买来的便宜货,袖口上有一大块湿漉漉的,闻味道应当是酒水,衣裳上还染了像是菜汤的东西,很恶心,但此刻这样的衣裳竟在他的身上。
自己是被人挟持了么?还是说有人做局,背后藏着阴谋设计?
他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手,虎口处原本有个伤痕的,现在却不见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在他心底涌动,这些所有无法解释的蹊跷之处汇集在一起,几乎令他窒息。
他拼命地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记得今日他在马场骑马的时候,突然头晕,眼前一黑便从马上坠了下来,然后,然后便不记得了,可就算他晕过去了,卫凌他们呢?
雍王殿下活了这些年,还未曾遇过比此刻更匪夷所思更叫人无所适从的场面。
之前一直被忽略的头上某个地方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赵明恒捂着脑袋,有些摇晃地向外走,突然,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铜镜,瞳孔微微放大,整个人彻底僵住——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这是谁?
赵明恒从前闲时也看过几本杂书,他首先想到什么人皮面具之流,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人也摸了摸脸,触感真实,毫无疑问确确实实是他此刻真实的脸。他又想到什么道家法门南疆秘术之类,却又觉荒诞,说句张狂的,若世间真有此奇诡高深的秘法,施法者直接自己换了天子的脸去,岂不是可以谋求更多更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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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处。。
赵明恒心中冒出了许多猜测,一个个阴谋在他脑海里闪过,又一个个被否定。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许久才从恍惚中渐渐恢复了神思,他不得不承认,他身上发生了一些非鬼神之力无法解释的古怪事情——
他附身到了一个陌生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是谁,这是在哪里,如果他在这里那这男人又在哪,自己现在怎么样了,他还能回去么,如果回去别人会相信他么……
就在他思绪万千对周遭一切充满警惕之时,温素音的声音在屋子角落响起,“夫君?”
这声音提醒了赵明恒,他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想起床上还有一个人。
是了,这里是新房,刚刚那个女子应当便是这具身体新娶的妻。
赵明恒脑海中不期然冒出刚醒过来的时候的那副场面,他紧紧地将那女子搂在怀里……他心中有些不自在。
“发生什么事了么?”温素音问,她心中疑惑,觉得自己这位夫婿的举止有些古怪,从刚才开始他便一言不发。
赵明恒无言以对,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也无比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赵明恒心中思索,一直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事,若被人觉察出端倪有害无益,眼下还是应当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只是他全然不知原身的情况,倒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反倒徒增是非。
正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温素音又开口了,“请不要吓唬我了,好么?”
这声音动人且惹人怜爱,这是一种示弱,一个处于弱势地位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在向主宰她命运的猎人示弱——
我会很乖顺,我会很配合,所以……不要杀我,我想活下去。
饶是赵明恒一贯心思冷硬,此时也不由因心虚而生出一丝微弱的歉意和愧疚,洞房花烛夜,这女子还不知夫婿已经换了芯子。
温素音耐心地等待着“秦煜”的回复。
“你——”
声音略微低沉,似乎带着谨慎的犹疑,又很快收了起来,只留一丝余音,再没有下文了。
温素音没有等到后面的话,踌躇片刻,缓缓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下脚踏。
她伸脚踩了踩地面,待站稳后继续一点一点小步向前。
她的喜服不是很合身,裙长及地,又是一层层缠绕包裹,走起路来很不便利,突然地,她一脚踩到了裙边,重重向前一扑。
坏了,温素音心中暗道,这下又该疼了,只希望不要伤到骨头才好。
她咬紧牙关等待着预期的撞击。
就在此时,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臂,阻挡了她下跌的趋势。
待温素音站稳,手上的力量很快消失,她感觉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从呼吸声来看,他比自己高很多。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等了片刻,对面人似乎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温素音不得不出声问到:“夫君?”
对面人沉默了许久,终于出声,淡淡应了一下,“嗯。”
声音短而冷硬,但并无她先前想象中那样的轻佻。
不过似乎很难打交道啊。
温素音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盯上了,他应当在审视自己,就像猎人在品评即将动手的猎物,可惜她看不见,没有办法验证自己的直觉。
她抿了抿唇。
因为她的这个动作,她精巧的红唇被衬托得愈发嫣红,十分夺目。
赵明恒的视线不自觉投注在上面,心中冒出个念头,这姑娘的唇生得倒是比京中那些贵女漂亮许多。
由这个引头,他分出两分心思再次扫了眼面前的女子,纯粹以旁观者的角度,不去考虑背后的阴谋诡计,单纯以一个男人的审美。
可惜了,长得也好,周身气韵也是不俗,却唯独这双眼……
温素音轻声说:“刚才谢谢了。”
“嗯。”赵明恒理所当然且矜贵地应了一声,丝毫不像刚从一张床上起来的新婚的男人。
若温素音是那种心思纤巧细腻的,恐怕眼下就能被这夫郎给气得掉眼泪。
3. 第3章
眼睛看不见的最大的坏处便是这了,知道你看不见,人人都可轻视你。
譬如此刻,若温素音能看得见,自然就能发现“秦煜”身上的古怪,那该紧张的就是赵明恒了,然而她偏偏不能。
因为温素音看不见,赵明恒姿态放松了不少,他在手边的椅子坐下,审视着略有些拘谨地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赵明恒抱定主意,自己先不开口,观察下这女子如何反应再应对,两人谁都没有再出声,一时间连空气都变得有些凝滞。
赵明恒也因此有时间把温素音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又一次肯定了先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白玉有瑕,可惜了。
温素音率先撑不住,她不想继续这样傻站下去了。
“若是无事,我想先去洗漱了。”
温素音问:“能否劳烦你帮我在屋里寻一寻,把我的手杖给我?”
她又解释:“昨日人多,事情又繁杂,不知道被人放哪儿去了。”
从这略有些生疏的话语中,赵明恒判断出这新娘子与她夫婿大概也并不相熟,如此也好,能给他省不少麻烦。
赵明恒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屋子不大,东西一览无余,很快他就在一个角落的地板上看到了一根木头手杖。
手杖是用最寻常的松木制成的,做工粗陋,顶上用碎布条缠绕包裹。
他把手杖放到温素音手边,“接着。”
温素音握住,轻声道谢:“多谢夫君。”
说完,她用手杖一点点地敲打着地面,转身艰难地离去。
赵明恒在原地冷眼看着她一点点走远,看到她被衣服架子勾了裙边险些绊倒,弯下腰一点点把裙边解下来,没走两步,她差一点又撞在柱子上,不过她反应快,惊险地避开了。
她走得慢,这样许久,也不过走出五步远。
眼见她直直向着贴着喜字的烛台走去,那烛台上还有最后一小截未燃尽的红烛,赵明恒实在忍不住了,高声喝道:“停!”
温素音不明所以,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微微锁紧了肩膀,原地伫着不敢动弹,“怎么了?”
“你前面就是烛台,你若想屋子烧起来便继续往前。”
温素音松口气,解释道:“我手上有手杖,不会碰到的,我会很小心。”
他有些怀疑地问,“你知道怎么走么?”
温素音低声说:“喜娘在的时候我已经请教过了,让她带着我走了一圈,已经差不多记住位置了。”
说完她继续前进,果真绕开了地上摆着的烛台。
赵明恒继续站在那儿,双手抱前,看着。
走到一半,温素音停住了脚步,她有些不确定方向了,她侧头认真思索,喜娘带着她是在这儿拐弯的么,还是要再往前走几步?那会急匆匆的,她也不好意思求喜娘多教她几次,这下可好了,分不清路了……
正在为难之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够了!停住,我带你过去。”声音颇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暴躁。
她听得出“秦煜”的口气可并不怎么愉快,于是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可以的。”
温素音不想一开始就给人留下累赘的印象,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旁人给予你的帮助是很珍贵的,须得留到最紧要的时候,不能在无足轻重的小事上浪费。
赵明恒不耐地走上前,径直拿起手杖的另一头,直截了当命令到:“跟我走。”
雍王殿下绝非古道热肠的性子,但看一个人在自己眼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真的是一件相当叫人烦躁的事情,明明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却看她一直碰壁。而且还躲不过去,就这么点大的屋子,就这么两个人,赵明恒想把注意力挪开都办不到,不由自主就会看她。
罢罢罢,他也不是喜欢为难弱女子的人。
温素音没敢再吭声了,她感觉到手杖上传来的力道,顺从地跟着。
“有门槛,腿抬一抬。”赵明恒瞥了眼身后的人,提醒道。
温素音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前面的男人脚步慢了下来,其实是赵明恒意识到,他并不知道哪间屋子是洗漱用的,更不好开口问。
温素音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向他确认:“我记得似乎是出了门往右手边的屋子,为何……往左走了?”
赵明恒听了温素音的话,脚步不停,速度也恢复了正常,他拉着她往院子里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右边耳房,口中道:“我自有道理,带你在院子里走一圈透透气。”
“……谢谢。”真是古怪。
赵明恒推开房门,看见里头的东西松口气,这次找对地方了,“到了。”
温素音颔首,点着手杖走到了盆架子边上,先是把手杖靠墙摆好,而后摸到了巾帕,她把帕子放进盆里,又伸着手一点点摸索着。
她在做这些的时候,赵明恒就站在门边看着,看到她的手马上就要碰到装热水的铜壶的时,他终于忍不住微微变色。
他出声喝止了她的动作,上前一步,从她手边提走铜壶,“这是热水!”
赵明恒看见温素音的手,这双手如何形容呢,修长,匀称,洁白,他想起幼年读书时候背过的那句“手如削葱根”,若沸水浇下落在这样一双手,这画面实在叫人皱眉。
“你把壶提走了么?是怕我烫着?”温素音问,她有些意外,“其实不必的,这水已经放了一晚上,现在天气虽然已经不冷了,但水温肯定也降下来了许多,不至于烫伤。”
“而且我已经感觉到热气了,动作会很小心的,只要能找到把手就行了,我有把握的。”
赵明恒难得做善事,却发现对方似乎不怎么领情,“你的意思是孤,我多管闲事?”
温素音连忙摇头,“没有。”
“不要做自不量力的事,为了所谓脸面强撑,不过是害人害己,最是蠢人行径。”这些话赵明恒从刚才就一直想说,已经忍很久了,可惜这个盲女看不见他的脸色,也无从自行领悟。
赵明恒心道,如果这是他的属下,他一定立刻就让他滚蛋。
只是赵明恒没有细想过,若温素音一开始就向他求助,使唤他干这个干那个的话,其实他根本就不会搭理她。
听了这丝毫不带委婉的指责,温素音一口气梗在胸口,有些下不来台阶,她心想,这两年不全都是她自己照顾自己么,他怎么就如此笃定,还说什么害人害己,好似自己连累了旁人多少。
温素音深吸一口气,决定不与他做口舌之争,“我知道了,那么夫君,请你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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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水好么?”
赵明恒对温素音乖顺的态度感到满意,他轻轻抬手,热水被倒入铜盆,发出哗哗的声音,他又看了看周围,从水缸舀了一瓢凉水混进去。
“好了,用吧。”
赵明恒见温素音迟迟不动,面上逐渐浮出不耐,正欲开口催促的时候,温素音出声了:“我……想擦身,你可否回避……。”
虽然他们已经成婚,昨晚还那样……搂作一团睡在了一张床上,但让温素音这样大咧咧在他面前直接揭了衣裳,她还是做不到。
她的声音有些没底气,看着十分可怜,赵明恒觉得自己好似成了个无耻浪荡的色中饿鬼。
他沉着脸转身离开,关门的时候特意用了点力气,似乎在提醒里面那女子不要自作多情。
听到他出门的声音,温素音松了口气。
她心中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念头,这人与旁人说的似乎不太一样呢。
屋子内传来水声,声音并不大,赵明恒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抱手望着空荡荡的庭院,目光深沉。
他想到那些等待他去做的事,心中无限忧虑,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出事该乱成什么样子了,无论如何他必须先想办法回去,再筹谋下一步,越快越好。
过了片刻温素音在里头说:“我好了。”
赵明恒推门而入,温素音面色微红站在那里,衣裳整整齐齐,除了袖口一点水渍外完全看不出来痕迹。
“走了。”赵明恒牵起温素音的手杖。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突然的,赵明恒觉得眼下这情景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他给这女子引路,给她倒水,她洗漱的时候在门口侯着,现在还要不辞辛劳在前方开路把人带回去——
这、这不就是平日自己身边那些伺候的人在做的么?
不就是,不就是——太监。
赵明恒打从生下来就尊贵无匹,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成了个小太监一般的角色,忍不住怒从心起。
就算她撞门板上,就算她被热水烫了,那也不关他的事,他为何如此屈尊降贵替她鞍前马后?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罢了,就从这里丢手吧,自己真是晕了头了。
赵明恒全然忽略了其实之前那些全是他自己主动开的口,甚至他还批评了温素音一番,觉得她自讨苦吃。
细究起来,只因他如今身份不同,但做事为人还是从前的习惯。
若他还是雍王殿下的身份,自然一切都顺理成章,他纠正了温素音错处后,派上两个奴婢左右贴身伺候,两个不够就再加两个,厨子婆子也都配上,哪里可能遇上眼下的境况。
赵明恒正欲发作,温素音跟在他身后说:“刚才谢谢你,不过不用再麻烦你了,剩下的我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的,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帮我许久,我心中过意不去。”
她声音轻柔,说得不急不缓,在这静谧的夜里有奇异的抚慰人心的作用。
雍王爷胸口的那口气发不出去了。
一个盲眼姑娘,还是刚刚失了丈夫的新娘子,与她计较什么。
“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赵明恒硬邦邦地说,“先送你回去,我也需洗漱一番。”他受够这满是菜汤酒水的脏衣裳了,俗气得很。
4. 第4章
赵明恒独自一人留在了净房,他赤身裸体站着,身上那身粗劣又泛着异味的喜服被他嫌弃地扯下,裹成一团扔到了角落。
他寻了条干净帕子,用热水浸透了之后拎起,用力拧干,往身上一盖。
他一边擦拭这具身体一边仔仔细细检查,他抱着一丝幻想,想要从脖颈处发现类似于人皮面具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手法太过高明呢?
他终究失望了。
这具身体比他矮些,比他瘦弱些,还有那处……咳咳。
这些种种都不是所谓江湖秘术能够做到的。
赵明恒还在头上发现一个大豁口,还新鲜的,流出的血已经在上面结了一个厚厚的血痂,也因此他刚才才会觉得头十分疼,就是不知道原身是因着这一下死了还是——
想到这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在他自己的身上醒来的这种可能性,赵明恒不由握紧了拳,目光沉沉。
洗漱完毕,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来人”,说完他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境况,赤条条地僵立在原地。
他的手边已经没有干净衣裳了,原先那身也早已被他扔到了地上,看起来十分污糟,踌躇片刻后,赵明恒光着上身回去了。
这十分考验人,他站在卧室前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推开了门。
他自我安慰,反正这女子也看不见,不算失了体面。
温素音的确也不知道他现在的狼狈样,她静静地坐在桌前,她能听到赵明恒进来的动静,但不知道他是赤条条的。
赵明恒板着个脸,就这样以十分荒诞滑稽的模样在温素音面前走过,当然,他不自觉地侧过了身子。
赵明恒来到衣柜边翻找干净衣裳,原身的衣裳还不少,但料子都很普通,只有两三件绸的,被小心地单独放在角落,赵明恒随手捡了两件,匆忙穿上,直到布料裹在身上,之前那种挥之不去的不自在和窘迫之感才消散。
他瞥一眼桌边的温素音,一边整理身上的衣裳一边想,得从她身上先问问消息。
正准备开口,却是温素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只见她神态挣扎,咬着唇极为艰难地说:“夫君,不知可否请你帮个忙。”她问得极其礼貌委婉,委婉到有些惹人怜了,显而易见已经被逼到了死角。
“什么忙?”赵明恒心中不解,谨慎地问。
温素音的声音细弱,雪颈微垂,窘迫至极,“我……我要去净房,我昨天忘记问位置了。”
她从昨日进秦家院子就没有方便过,即便昨日几乎一口水都没喝也实在忍受不得了,不过若非如此,她也根本拉不下脸同他说什么净房的事情,哪怕这个男人昨天刚和她成婚。
话说出口,轮到赵明恒不自在了,活了这些年,还从未有哪个女子如此不顾矜持体面,竟在他面前张口就是净房什么的。
他想斥责几句,但看温素音这恨不能钻地缝的可怜样子又觉得那些都是废话,她一个盲眼的姑娘,抱着体面不放又有什么用,人吃五谷,只要还在尘世中打转,这些还能断绝了不成?
更重要的是这屋子他也还待着,真放任不管,那场面可就难看了。
他故作淡定轻咳一声,“手杖给我。”
他牵着温素音在院子的角落找到了茅房。
“就在你一步远的地方,坐上去就可以了,搭了个台子,挺干净的。”
赵明恒一边讲解一边觉得脸上烧得慌,这都是什么破事!
“你坐上去,腿——腿分开放两边就可以,你可以先坐上去试试,或者摸摸看是什么形状。”
苍天在上,这样的差事他决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温素音也极为窘迫,弄清楚大概的位置陈设后,立刻下了逐客令,“多谢,剩下的我自己可以了,你先回避。”
赵明恒逃跑一般地快速离开。
他站在屋檐下,面上尴尬的神色逐渐平复,也借此机会,他仔细观察起这间小院。
院子不大,一览无余。
院子整体是两进的结构,前头是正厅,中间是居所,后头是厨房柴棚之类。正房左右是两间耳房,还有两间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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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绕围抱着院子排列,从装饰的式样看与京城风格迥异,更像是他曾经游历过的云州一带的民居。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由此可见,这家并没有长辈同住,只有他附身的男主人和那女子两人。
过了片刻,温素音哒哒的手杖声响起,显然已经把她自己的麻烦解决好了。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刚才的窘迫。
赵明恒上前径直牵起她的手杖,“过来坐。”
他没有给温素音反驳的机会,直接引她来到院子的石桌边,面对面坐下。
“我们说说话。”
……
京城,皇宫。
端坐在椅上的皇帝咳了两声,他起先是想要忍着,但没有忍住,越咳越厉害,身边伺候的人见状慌忙上前替他轻轻抚背送水。
皇后见状,忧色在眼中一闪而过,吩咐左右:“快去传太医。”
“不必。”皇帝制止,他伸出手,皇后连忙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扶住他。
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不要担心,朕无事。”他的眼神看向皇后隆起的肚子,直勾勾的,“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安稳稳的,把孩子养好,其它的你不要操心,有朕在。”
“雍王他——是真的还没醒么?”皇后看了眼皇帝桌案上摊着的折子,低声问,“太突然了......”
皇帝没有答话,只说:“朕已派了最好的御医过去,你稍后也让人准备些药材补品赐过去,另外雍王府上没有女主人料理,你再派几个聪明伶俐手脚利索的宫女过去,贴身伺候照料着,免得底下人手脚粗苯怠慢了。”
皇后欲言又止,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千百般思绪都吞回了肚子,一一应下。
“去吧。”皇帝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柔。
待皇后离去,他脸上的神情逐渐消失,仿佛陷入了虚无,眼中复杂而悠远的目光明灭不定。
“父皇啊......”他低声呢喃,“这场面你又预料过么,雍王说不定竟死在了朕的前面,呵呵,这或许就是天意呀……”
5. 第5章
遍洒晨曦的清幽小院,温婉美人相对而坐,这无疑是一副十分养眼的画卷,但此刻的赵明恒却无心欣赏。
抱定主意要从这女子身上探听消息,赵明恒在心中粗略规划了一二三,寻了个不那么突兀的开头,“日后——你希望我如何唤你?”
他明明连她名字都不知道,这样子问却仿佛一个十分贴心的夫婿,还十分应和这新婚之景,不得不说,雍王殿下过去审讯盘问中磨练出的应变之机在这种境况下也是有用武之地的。
温素音还有些拿不准“秦煜”的脾性,捡了个最稳妥的说法,“夫君叫我素素便好,大家都是这样叫的。”
“素素。”赵明恒颔首,亲自唤了一声,接着又问:“你识字么?”
温素音点点头。
“你把名字写给我瞧瞧。”
温素音诧异,“你识字?之前媒婆说——”媒婆不是说他不学无术么?
赵明恒一噎,原身竟然是个大字不识的?
他含糊道:“胡乱认得几个字,不多,够用就行。”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认得些许常用的字,能读告示能算账,对普通百姓就够用了,不过也确实称不上有学问,大概是媒婆不够卖力,没好意思鼓吹。
温素音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让他误会自己瞧不起人就不好了,她伸出手指,在桌面缓缓写下三个字。
赵明恒起身站到她身后看。
温——素——音——
倒是不俗,不似寻常乡间会取的名字。
赵明恒又问:“按规矩过两天应该就是要回门的日子吧?你有什么打算?”
温素音摇摇头,“没什么打算。”
“你不想回家么?”赵明恒曾见过一位远房表姐归宁时的场面,哭湿了三条帕子都不止,他以为温素音必然也是归家心切的。
“我叔婶那里——夫君你是知道的,与我并无情分可言,去一趟还要破费,还是不去为好。”
她只提了叔婶却未提父母,或是家中有变故,双亲早逝。
赵明恒看向她的眼睛,“你眼睛的布带下面是在敷药么?可还有的治?”
温素音说:“没有。”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缓缓道:“太丑,太怪了,怕吓到人,便遮着了。”
赵明恒突然有一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温素音的语气平静,但他却觉得这样的话不该是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半晌,他道:“京城有一位郑大夫,医术出众,几年前皇后的母亲眼睛有疾,就是他施针给治好的。”
听到郑大夫的名号,温素音一下子想起了许多往事,她强自按下心中奔涌而出的悲伤,淡淡地说:“京城何其远呢,从我们醴泉县到京城路上就得一两个月,而且这样好的大夫哪里是寻常百姓能请到的,夫君莫要说笑了。”
赵明恒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他现在在醴泉县。
整个大雍的州府分布他都了然于心,醴泉县地处偏远,和京城之间隔着五个州府,中间还有一段陡峭难行的连绵大山。
他该庆幸自己至少还在大雍的地界上么?赵明恒自嘲着想,若在南洋孤岛上醒过来,怕是自己说话都没人听得懂。
他盘算了一下,如果现在出发,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后到京城。
赵明恒满肚子筹划,温素音也被刚刚的话勾起了往事,两人于是都没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远远看着不知情的还以为新婚的小两口相处得宜,竟有了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还是一阵肠鸣声打破了沉默,赵明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吃早膳。
如果是往日,不必他自己说,就有人把热乎乎的饭食掐点送到他面前,完全不用操心。
可是眼下……
若是寻常百姓人家,这新婚第一天自然是由新妇操持料理,把饭食准备妥当了侍奉给丈夫。
赵明恒看眼对面的温素音,心底无力叹口气,她不添麻烦就很好了,指望她做吃食,简直有欺凌弱小之嫌。
他对温素音说:“我去买些吃食回来,你有不吃的么?”去外头走走逛逛,刚好可多收集一些消息。
赵明恒能想到问一句有什么忌口的其实已经相当体贴了,按他往日作风,买什么就吃什么,哪里容许旁人在他面前挑三拣四的。
温素音确实也很饿了,但赵明恒不开口她也不好意思提,一听赵明恒这样问,立刻小声道:“只要不是太肥腻的都吃的。”
赵明恒应下,起身向外,走到大门前面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钱。
他于是折返回来,在屋里翻找一通,竟只摸出四个铜板。
与此同时,他还找到了许多当票,什么被子衣裳,纸笔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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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原主送去典当的东西五花八门,很显然,原主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不过也托了这些当票的福,他终于知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叫什么名字了——秦煜。
温素音听到赵明恒翻找东西的动静,点着手杖摸了过来,她站在门边轻声问:“夫君你在找东西么?”
赵明恒陷入了窘境,不得不实话实说:“找钱。”
而后又艰难地补充了一句,“没找到。”
空气安静了一瞬。
虽然他此刻顶的是秦煜的皮,但在一个女子面前承认自己连买早饭的钱都摸不出,那种难堪的感觉还是太过强烈。
温素音也愣住了,她的这位新婚夫婿这样穷么?
之前她婶婶要了三十两聘金,这不是一笔小钱,她以为他应当家境尚可,就算纨绔败家起码也得折腾一年半载吧,怎才进门,就到了饭钱都要翻箱倒柜的地步了。
她想了想说:“我的包袱里有个钱袋,里面有一百铜钱,你先拿了去买饭吃吧。”总不能两个人饿死在这里。
其实温素音还有一直贴身藏着的五十两私房钱,那是她最后的底牌和救命稻草,过去两年日子再难熬她都没有拿出来。
赵明恒立刻拒绝:“怎么能用你的钱。”
“这本就是你给的聘金里的,婶婶说是给我做嫁妆。”说到嫁妆两个字,温素音忍不住带出了些讽刺的意味。
卖了她,还假模假样给一百文嫁妆,她这婶婶,真是让人说什么好呢。
温素音身上露出的尖锐只是一瞬间,但赵明恒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女子外边看着格外温柔不争,甚至有一种超脱之感,但深处却藏着许多锋利的刚硬的东西,仿佛矛盾,又仿佛浑然天成。
“夫君,不要推辞了,吃东西要紧,我也很饿了。”
赵明恒心中憋闷无人能诉,在温素音的指点下找到了她说的那个荷包,他捏了捏,沉声说道:“先借你的,我会还给你的。”他没有问女子拿钱用的习惯。
温素音不以为意笑了笑,轻声说:“好。”
赵明恒第一次问人借钱,还是个女人,自觉有些失了面子,攥着钱袋闷不吭声出门去了。
直到出了院门,他才摆脱那种无措又羞惭的感觉。
他长吁一口气,老天爷这是在整治他么?他赵明恒做错何事了?
6. 第6章
赵明恒捏着钱袋满面冷凝地出门了,他不认路,凭感觉选了个方向,往人多的地方去。
当他走到一条颇为热闹的街上,迎面走来一对母女,闺女目光一对上他就嫌恶地避开,他还看到当娘的把闺女往身后拽了拽,警惕地盯着他,像护崽的母鸡,他就是那黄鼠狼。
两个闲汉在茶摊喝茶,一看到路过的赵明恒,相互使个眼色,就开始调笑。
“呦,新郎官这么早出门啦!”
“看来昨晚不够卖力啊!”
“你不知道,他那媳妇是个小瞎子,不过听说啊漂亮得很,肯定是招架不住使不上力气呀哈哈哈!”
“过来跟哥哥们说说,快活不快活啊!”
赵明恒冷冷瞥他们一眼。
这目光极冷,居高临下,充满压迫之意,两人都是一顿,直到赵明恒走远了才相互嘀咕,“今天秦煜这小子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赵明恒越走脸色越难看,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原主根本是个不受待见人人鄙夷的浪荡子,一路上所过之处,各种鄙夷嫌弃的眼神让他不得不强自忍耐才没有爆发。
活了二十多年,敌视他的人不少,但何时有人敢鄙视轻贱他?
赵明恒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不是自己,现在他是秦煜。
一个圆胖的妇人从赵明恒身后伸出手,想要拽住他胳膊,赵明恒眼神瞥见,一个闪身避开,后退一步站定。
他蹙眉,不善地问:“你欲何为?”
圆胖妇人翻个白眼,不客气地叉腰。
“你还装得怪像的嘞!我欲何为?问你拿银子!酒钱欠我三个月了,有钱娶媳妇没钱付账啊?八十七文,快点拿来!”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指指点点,大家心中都在期待这彪悍的老板娘待会会如何磋磨秦煜这浪荡子,这样的好戏可不是日日都能瞧见的。
赵明恒面皮抽搐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今天没钱,之后我会还的。”
“我呸!”老板娘才不上当,继续高声质问,“昨天你娶媳妇,人生大事,我给你面子,没去砸场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下次下次,说多少次下次了,我还信你?打量我是孬瓜不成!”
“八十七文不是八十七两,磨磨唧唧三个月了,你妇人生娃娃呢!底下长柄了么?是个男人不了?我把话放这了!今天不把钱拿出来你休想跑!”
老板娘叽里呱啦不带停歇,声音越来越大言语也越来越粗俗,甚至带上了下三路,气势逼人。
赵明恒面色也越来越黑沉。
他怒从心起,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粗鄙又不讲理的妇人,也不知她家夫婿是个什么样的窝囊废,竟不好好管教自家妇人,任由她当街撒泼。
可偏偏众人眼中,他自己是不占理在先的那个。
赵明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因为区区八十七文钱被个粗俗妇人当众指着鼻子骂。
他忍无可忍,带着最后警示的意味,决定最后一次同这妇人好好说清楚,“这位掌柜,你且自重!我已经说了,我今日没钱,你不要继续胡闹了,钱日后我会给你,你此时再闹也没有用处。”
他的语气严厉极了,带着森森寒意,若是从前他还是赵明恒的时候,身边人听了他这样的话语,定然要吓得瑟瑟发抖了。
但此时此地,他一文不名,周身的气势在老板娘面前也成了装腔作势做贼心虚的证明,哪里会怕他,听了反而更加来气了。
这秦煜不知敷衍她多少次了,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要把钱拿到,不然以后如何在这条街上立足。
老板娘眼尖地看到了赵明恒手机的荷包,“没钱?那是什么?”
她上前要抢过来,“拿来给我看看。”
赵明恒面色冷凝,伸手避开她,“这个不是我的,不能给你。”
他借用这一百文已经很烫手了,若就这样被人不明不白夺走了,他颜面何存。
老板娘听了他的话,愈发认定他是故意有钱不还耍弄她,自然更不肯放过他,扑上前就拽着赵明恒的领子一顿推搡,嘴里还不住嚎叫。
“大家都来评评理啊,你个不要脸的秦煜,有钱不还,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本事!”
可怜堂堂雍王殿下衣裳被个妇人拽着,又喊又挠的,想要使武力吧,对着这个讨生活的妇人本就理亏又不屑于出手,可以说是狼狈到了极点。
“放手!再不放开,我真动手了!”他厉声喝到。
妇人自然不可能松手。
赵明恒怒气上涌,抬手就想使出一招擒拿手,然后……眼前一黑,他晕过去了。
“大家都看到了,跟我没关系啊。”老板娘慌慌忙忙撇下他,众人作鸟兽散。
赵明恒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医馆,一个偏瘦的年轻男子在他身侧,见他睁眼,欣喜地喊出声来:“秦大哥,你醒啦!”
赵明恒缓缓坐起身,狐疑地看他,“你——是谁?”
柳子英急道:“秦大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柳子英啊。”他起身喊,“白郎中快来!”
赵明恒抓住他的胳膊,“别喊了。”他缓缓道:“刚醒,脑子有点糊涂,已经想起来了。”
柳子英松口气,“那就好,吓死我了,我过去的时候就看你躺在地上,直挺挺的,吓死人了,以为你死了。”
“我晕了以后发生什么了,给我说说。”
柳子英略有些腼腆地说:“我也是路过附近,听人说吴大娘揪着你要账,闹得挺厉害,就想着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到了之后,看你躺那儿一动不动,吓我一跳,就赶紧背你来医馆了,白郎中看过了,说没什么大事,就身子有点虚,血气不足,情绪一激动就晕了,已经把你头上的伤口重新处理了,吃点药好好休息就行。”
赵明恒在柳子英说话的时候也在观察他,目光清明,话语坦率,不似城府深沉老谋深算的,说话间隐约有讨好亲近之意,还有一分生疏,应当不是与原身十分紧密的关系。
“今日多谢你了,你花了多少银子记一下,我之后还给你。”
柳子英见赵明恒和颜悦色的,受宠若惊道:“不用不用,我是真心把秦大哥你当我大哥看的,我之前就说了,秦大哥你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
柳子英是柳氏布行的小儿子,柳家现在的当家人是他姐姐,柳子英年纪小又是老来子,从小受家里所有人宠溺,养成了天真不知事的性子。
他不擅长读书,家里生意又有姐姐姐夫照看,平日里就是到处吃吃逛逛就行了,好在他天性纯良,倒从来不惹麻烦。
前不久一个外乡人在路边摆摊,说自己被歹人陷害,要兜售自己的传家宝筹集路费,柳二郎一听便心软掏了银子,好巧不巧路过的秦煜看到了,上前当场戳破了对方的骗局,那人恼羞成怒想打人,秦煜见机一脚踹翻他护住了柳子英,还逼得对方掏出了三钱银子当赔偿。
其实秦煜才没有匡扶正义的意思,不过是看柳二郎钱多人又傻,想从中渔利捞点油水罢了,最后一番推脱那三钱银子落了秦煜的口袋,柳二郎还另请了一桌酒菜感谢他。
于秦煜这只是捞油水的一桩闲差,结果柳子英却把这秦大哥当成个热心又能干的好人,心生向往,一心想要和他结交。
秦煜对这送上门的肥羊本来是十分心动的,但柳子英有个名声在外的姐姐,想到那精明又手段厉害的女当家,秦煜悻悻地放弃了这个打算,对柳子英爱搭不理的,柳子英于是以为自己被嫌弃了。
柳子英之前一直想与秦煜结交却没机会,今天他帮了“秦大哥”,“秦大哥”对他也不再总是敷衍,和颜悦色了不少,这让柳子英备受鼓舞。
他主动说:“秦大哥,你刚刚办了大事,手头是不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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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我身上还有一些,虽然不多,你先拿着应急吧。”
赵明恒本想推拒,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确缺银子,借柳子英的钱总好过用温素音的钱。
他于是说:“那便多谢了。”
明明是掏钱的,柳子英却表现得比自己借到钱还高兴,连忙就把钱袋解下来塞进赵明恒手里。
“我准备去买些早饭。”赵明恒问,“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味道不错的铺子?”
“是准备带回去给嫂夫人一起用的?”柳子英笑眯眯地问。
赵明恒有些不适应这种称呼,不说话,只点点头。
柳子英可太熟悉好吃的了,“王阿婆家的烧饼又便宜又好吃,再配一碗热腾腾的千丝羊汤简直绝了,不够吃还可以窝两个蛋,再带一份素云斋的蜜枣八宝饭,甜糯糯的,女孩子最喜欢了。”
赵明恒继续点头。
“秦大哥与嫂夫人真是恩爱啊。”
赵明恒不知面前这家伙从哪看出来的。
“你待会可有空?若不嫌弃的话,陪我去买了东西然后去家中坐坐,一起用午饭可好?”他和善地笑,“今日多亏你帮我,我想让我夫人也认认你。”
赵明恒看出来了,柳子英这人简直完全不设防,心思浅得可以一眼望底,这样的人正是赵明恒现在需要的,再没有比他更适合来套话打探消息的了。
柳子英毫不犹豫就开心地应了下来,还热络道:“秦大哥,不如你在这里等,我去买好回来找你。”
赵明恒拒绝了,他也想趁这个机会多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周遭的环境。
他缓缓起身,“一起去吧,路上刚好说说话。”
温素音等得有些久,久到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周遭静悄悄的,让她心里生出些许不安来。
听到秦煜进门的声音,她微不可察松口气,起身向门口的方向站了起来。
很快,她察觉到还有另一个人一起进来的声音。
赵明恒看出她面上的疑虑,开口介绍。
“柳弟,这是——我夫人。”
“素素,这是我路上遇到的朋友,柳子英,他与我们一起用饭。”
柳子英早就知道秦家的新媳妇是个眼盲的,因此也没表现出异常,认认真真行礼,“嫂嫂好,叨扰了。”
温素音对着他的方向屈膝,“柳公子。”
赵明恒若有所思,温素音行礼的姿态很娴雅,应是受过专门的教导。
赵明恒居主座,温素音和柳子英各坐他左右手,二人相对。
赵明恒把吃食放上桌,一一摆好,招呼道:“用饭吧。”他腹中也已饥肠辘辘,拿起烧饼先咬了一口。
柳子英欲言又止地看着对面的温素音,温素音正伸手摸索着食物的方向,小心翼翼的样子叫人不忍,柳子英有心相帮,但她是秦大哥的夫人,自己一个做客的外男,于情于理不好出手。
赵明恒察觉到柳子英的不自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温素音,动作顿了顿,赵明恒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伸手拿起一个烧饼放进她的手里,“吃吧。”
他想了想,又把一小碗羊汤推得离她更近了些,隔着袖子捏着她的手腕放在碗边,“汤在你手边上。”
“烫的。”他补了一句。
温素音低声道谢:“多谢。”
赵明恒其实心中一直隐隐有些不痛快的,他尊贵惯了,向来只有旁人迁就他的份,没有他俯身屈就的,愿意体谅身边人的感受已经是难得了,更别提现在这样亲手照顾。
但温素音这轻声细语的一声谢又神奇地浇灭了他心头的怒意,甚至诡异地生出些酸涩之感。
好歹暂且用了她夫君的皮囊,照拂一二也是理所当然吧?
赵明恒心中生出念头——
此情此景,若他袖手不管,她一个柔弱的盲女,什么也看不见,该怎么办呢?
7. 第7章
在赵明恒帮助之下,温素音左手拿着烧饼右手捧着羊汤,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她咬一小块烧饼,在嘴里仔细咀嚼,而后低头靠近汤碗小口啜吸,动作文雅,却吃得很香甜。
看温素音这边进展顺利,赵明恒也拿起自己那一份麻利地吃起来。
柳子英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这番动作,笑道:“秦大哥真是体贴嫂嫂。”
他没觉察到另外两人这一瞬间的别扭,继续说到:“昨天我姐非要拉我一起去隔壁县查账,都没机会来当面道贺,今天见了,才知道嫂嫂容貌气度如此出众,秦大哥真是有福气,看你们二人感情这么好,想来不久就可以听到喜讯了!”
赵明恒和温素音二人,很微妙地,同时顿住了动作。
孩子?她有些迷茫又有些害怕,对哦,男女成了夫妻之后就会有孩子,那她呢,她昨天和夫君在了一张床上躺了整晚,她也会很快当娘亲么?
一般新娘子出嫁前,或是母亲,或是嫂嫂,或是关系好的已经出嫁的姐妹,都会私下点拨开解一番夫妻之事,再不济,塞两张秘戏图,新娘子再愚钝,多看看也能揣摩一二。
可怜温素音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年长女性能在出嫁前贴心地为她考虑到这些,更久之前还在自己家中的时候,哪怕温父再开明再宠爱女儿,也不可能让尚且天真稚嫩的女儿接触这些,因此温素音对男女之间具体是怎么回事是全然无知的。
她只懵懂地明白男女成婚了就会睡在一张床上,然后就可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个娃娃。
她不知道其实她和“秦煜”并没有真正做夫妻,以为昨夜那样就是男女亲密的极限了。
温素音心中惶恐,她并不想当娘亲,一想到有个娃娃会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自己肚子里蹦出来,她就害怕。
于是赵明恒和柳子英都看到,她微微垂下头,扶在碗边的手不自觉收紧。
赵明恒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问到,“对了,你不回家需不需要打个招呼?万一你家里人担心。”
“没事,我姐姐姐夫白天都在铺子里忙,顾不上管我。”
赵明恒不动声色地打探,“你家铺子里生意可还好?”
柳子英随意道:“听着跟往年差不多,年景好坏衣裳都是要穿的,我爹以前就常说,咱家这生意没办法大富大贵,但胜在简单稳妥,婚丧嫁娶过年过节,不管有钱没钱都得买上一尺。”
原来是卖布的。
似是闲谈一般,赵明恒继续问:“现在哪种料子卖得好?”
柳子英说:“那还是咱们本地产的江布,便宜又好用,卖得最多最好的也是这种了。”
“我听说江布在京城一带也很受欢迎,若拉到京城去,售价翻番都不止。”赵明恒问:“年初的时候朝廷不是下令除了盐铁那些,放松寻常货物的管束,运河沿岸那些税费一律砍去么?而且这两年西边的商路恢复了,许多他国商人来往,我朝那些生丝布料茶叶瓷器都供不应求,价钱水涨船高,正是去京城赚钱的好时机啊。”
柳子英惊叹,“秦大哥真是消息灵通,这都知道!我姐姐倒是心动,消息一来就盘算着想去京城施展拳脚,我姐夫就一直拉着她跟她讲道理,把我姐姐那些心思给按下来了。”
“如何说?”
“我姐夫说啊,我们柳家在本地还可以,可真的跟那些京城的大商户比起来就不够看了,在本地经营这么多年全靠乡亲支持,去了京城却是无依无靠,那些大商户背后都有权贵撑腰,我们贸然进去,肯定要得罪人。”
柳子英说完呵呵一笑,“还不如安安心心做着现在的生意,他们赚大头我们赚小头,也是有的赚的,我也觉得我姐夫的考虑很有道理。”说完他有些好奇地看向赵明恒,“不过秦大哥,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赵明恒微微一笑,“其实是想赚些钱,所以才想问问行情。你们柳家家大业大不方便往京城去,我一个人单打独斗去赚些养家糊口的钱却容易,想来京城繁华之处,我去分一杯羹也不惹眼。”
说着,他不急不缓道出自己的真实目的,“想请你帮个忙,你回家后劳烦代我问你姐姐,我想尝试从你家进货去京城卖,所以需要帮忙开一个柳家的商户荐印,将我身份挂在你家,方便行走。”
本朝户籍管理严格,离开家乡外出行走得有正当理由,越靠近京城查得越严格,若不能拿到衙门盖了章的路引,想要一路顺利过去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而商人却是可以各地往来做生意的,但需得是商户户籍,有相关凭证。
所以赵明恒把主意放在了柳子英身上,如果柳家能帮忙,最大的麻烦就解决了。
柳子英听了他的话神情错愕,“秦大哥你要做生意?”
他而后又笑,“秦大哥莫要同我玩笑了,你领着差饭呢,怎么能去做生意。”
领着差饭……赵明恒一默,秦煜生活困窘,院中半张纸都没有,走在街上人憎狗嫌,看这样子连个九品小吏都不可能是,那么秦煜的身份只剩下一种可能,便是衙役狱卒之类。
在大庸,衙门内干杂活的衙役虽然吃的是官家饭,但通常属贱籍,父子相承,轻易不可变更。
虽然这些人在衣食住行上比起大多数平头百姓来说其实还是不错的,但到底在很多事情上也会受到诸多限制,就比如他如果顶着这样的身份想要离开本地,得当地官员点头放人才行,简直是难上加难。
竟是个衙役,怎么能是衙役!
正在赵明恒心思烦闷时,一直沉默吃着自己饭食的温素音突然说话了,“柳公子,你去过京城么?”
“没去过,不过我姐姐去过,前几年从善公主和亲西域,朝廷采办公主嫁妆,我爹要带我和姐姐一起去京城见世面,结果我出发前一直拉肚子就没走成。”
他有些惋惜地说:“真是可惜了,听我姐姐说公主出嫁时候场面极大,一起出发的有四千多人,队伍的头出了城门,尾巴还没动身,整个京城的人从早晨看到晚上,那天就连在路边卖炸糕的都能把一个月生意给做完了。”
“公主竟带了这么多人,四千多人……都要随公主一起搬到西域去么?”温素音明知故问。
柳子英不确定地说:“可能吧?”
赵明恒替他回答:“公主的陪嫁和侍卫会举家搬迁过去,还有一部分是作为使团出访,事情做完了就会回来,那边国主也会一同派使团随行来中原朝见。”
柳子英附和:“对对对,就是这样,还是大哥懂的多。”
温素音咽下一口汤,说到:“一去千里,也不知他们何时才能返乡,等他们和西域使团一起回来,定然又是一场盛事。”
柳子英说:“这次我是一定要去看的,不能和上次一样错过了。”
三人继续一边闲聊一边吃着,不过大多都是赵明恒不留痕迹地探问,柳子英兴致勃勃地在说,一顿饭下来,柳子英自我感觉已经和“秦大哥”交情深厚十分亲密了。
吃饱喝足,赵明恒觉得有些嘴干,他拎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空荡荡的。
他手腕微顿,看了眼身边的温素音,她已经吃好了,正乖巧地坐在凳子上……
让她去烧水?她现在这样,不伤着自己已是万幸了。
让柳子英去?没有使唤客人的礼数,而且柳子英这根线他还是要留着用的,应当尽量交好。
赵明恒无奈地发现,似乎……只有他自己亲自上阵了。
万幸他虽然养尊处优,但一直是在干实事的,在军中也历练过,不是那种真的不辨五谷的膏粱子弟。
他起身,“我去烧些茶水。”
犹豫片刻,他面无表情地将桌上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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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也收拾走,这样乱糟糟的场面,他看着十分不舒服。
他们的羊汤用的是店家的碗,一只碗压了一文钱,吃毕了得还回去,顺带把钱换回来,他决定先把水烧上,再去还碗。
赵明恒离开,只剩下温素音和柳子英两个人,柳子英是个心肠软的,见温素音眼睛看不见,心中同情,加上又是他喜欢的秦大哥的新婚妻子,有心陪她说说话解闷,便寻了话头与她攀谈。
“听说嫂嫂就是附近的人,家里离这儿不远?”
温素音点点头,“我老家就在夹溪沟村,不过我出生长大都在外地,前几年父亲过世后,我眼睛又生了病没办法自己生活,所以只有回来投奔叔叔婶婶。”
“抱歉,我不知——”柳子英连忙说。
“无妨。”温素音淡笑了下,礼貌而清浅。
柳子英又问:“嫂嫂你刚才说你的眼睛是生病了?原先是好的?”
谈及眼睛,温素音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回忆被勾起了几分,她强按下心口的绞痛之感,“是的,四年前生了场怪病,眼睛便看不见了。”
“可有看过大夫,大夫怎么说的?”柳子英关切道,“我认识几个不错的大夫,可以介绍给你。”
温素音摇头,“多谢,不过我这病很难治的,当时我父亲领着我也看过不少大夫了,汤药银针艾炙,通通都试了一遍,并没有太大起色,后面只让吃药慢慢养着。”
柳子英沉默了一下,而后叹息了一声。
“嫂嫂的眼睛若能治好,不知该有多好,嫂嫂的眼睛定然也是生得极美的。”
温素音笑了,露出小巧整齐的贝齿,她听得出来,对面之人说的是真心话。
“谢谢你。”
柳子英想起离开许久的“秦大哥”,“秦大哥去厨房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他念叨着,“嫂嫂先坐,我去厨房看看。”
赵明恒的确是遇到了些麻烦。
他之前在野外的时候也偶尔会自己生火烤制猎物,因此点火这点小事他很熟练,问题出在火点起来之后,他没下过厨房更没用过寻常百姓人家用的这种土灶,他弯着腰脑袋低垂蹲在灶台前,一通手忙脚乱之后,火还是羞答答地灭了。
赵明恒脸色黑沉盯着那微弱的火光,像看仇人似的。
“秦大哥,怎么了?”柳子英走入厨房,不解地问。
赵明恒揉揉额角,“火,烧不起来了。”
柳子英笑了,完全不觉得奇怪,只当“秦煜”有大多数单身汉一样的毛病,或许过去从来不进厨房的。世情如此,很少有人会苛责一个年轻男子干不来厨房的零碎活计,毕竟娶个能干的贤妻就可以了。
赵明恒看他,“你会么?”
柳子英有些腼腆,“不会,我家里有厨娘,我姐姐也不让我进厨房。”他给赵明恒出主意,指着角落里一个落灰的小炉子,“用那个吧,那个简单,烧水是足够的了。”
赵明恒认可了他的建议,炉子小,构造简单,难度比起灶台小了不少。
换了地方,赵明恒动作麻利不少,点火,引火,通风,一气呵成。
他起身拍拍手上的灰。
“帮我看着火,我去把碗还了。”
“秦大哥尽管去,这里交给我就行。”柳子英动作流畅蹲到了炉子边上,扭头问正往外走的赵明恒,“对了,茶叶放哪里的?”
赵明恒的身子微微一僵,“我记不大清了,柜子里你随便找找。”
一通忙乱,待三人一起坐在桌边,面前放着刚沏好的热茶,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赵明恒抿了口茶水,这茶叶十分粗劣,形状也散碎,还泛着股怪怪的涩味,与他往日所用天差地别,他面色不改地将茶水吞入口中,再次深刻体悟到,他此刻是无足轻重的衙役秦煜。
8. 第8章
柳子英在秦家小院又坐了一阵才走,送走他后,院子里只剩下温素音和赵明恒两个人。
温素音捧着茶水,小口啜吸,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她能感觉到“秦煜”就坐在桌子对面看她。
她心中有些不安,但面上不显,强自镇定着。
赵明恒自然在看她。
从睁眼一直到现在,都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眼下赵明恒终于有一些时间坐下来安静地思考和休息。
他抬眼望了眼对面的女子,心中冒出个念头,这不该是落在这市井中做一个无赖小吏妻子的女人。
他见过的京城贵女也不少,有容貌胜过她的,也有气韵胜过她的,但两者兼而有之寥寥无几,却偏偏这双眼睛……
明珠蒙尘总是令人觉得可惜的。
不过也只是可惜而已,淡淡的如水面上点过的青柳。
他在心中盘算起自己回京的事情。
京城必须回,回去就需要两个东西,一是钱,无钱寸步难行,二是路引,不然也是困难重重。
他甚至想到直接以自己雍王的名义写信去京城让属下来接这种办法,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心知肚明,这种事情若在过程中传出一星半点,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冒险。
而且还不知他出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也许,他身侧已经被人埋了眼线,那样的话传递消息的过程中就很有可能出现纰漏,相当于自投罗网。
院子里静悄悄的,温素音和赵明恒二人各自满怀心事,难得静谧和谐,不知情的若来这院子看着这种景象,定然以为这对新婚夫妇感情和睦极了。
突然,院子的木板门上传来拍打声,声音又大又急促,二人俱是一惊。
赵明恒蹙了眉头,不悦地看向院门方向,他起身,环顾一圈后从角落捡了把扫帚,拉开大门。
门外挤着两个面容轻浮的年轻男子,一个瘦高,一个很矮,两人的衣裳看起来都不是很整齐,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般,吊儿郎当,眼睛里闪烁着算计之色。
他们语气熟稔,“听说红倚楼新来了一个小娘子,王家小子今天包她的场,要给她做脸,在红倚楼摆五桌酒席,让我们多喊些人去热闹,一起去吧?”
时下有许多富家公子看中青楼里的姑娘,都会摆上几桌酒席,穿红衣点红烛,弄得和娶妻一样,这种酒席长辈亲戚是不可能来的,都是请了平日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凑热闹,主家讨了姑娘欢心又有面子,这些浪荡子有免费的酒菜吃,皆大欢喜。
赵明恒懒得去探究什么王公子红倚楼的,直截了当道:“不去。”
瘦高个未曾想会被拒绝,觉得被驳了面子,不快道:“王公子特意请我们,怎么好意思不去,难道是你新娶的婆娘管着你,不让你去?”
“我有事,没空。”赵明恒忍耐道。
“我不信。”瘦高个伸长脑袋往院子里看,他看见院子里温素音的背影。
娘的,还真是勾人。
他语气中带着嫉妒和贪婪,咯咯地笑“我知道了,他们都说你女人漂亮,这是还在兴头上不舍得走呢?莫不是你小子现在底下正光着的吧?”他哈哈哈地笑,意有所指地看赵明恒双腿下方。
赵明恒眼底一抹沉色闪过,不动声色道:“你们还不去么,王公子等急了。”
“你真不去?连王公子面子都不给?”瘦高个硬邦邦地问。
赵明恒没再回答,只定定看他,瘦高个渐渐生出些不自在来,氛围一时有些紧张。
旁边同来的另一个人忙凑上来打圆场,“诶呀,秦兄弟新婚,正蜜里调油的时候,让他和新妇多呆一呆嘛。”他拉着瘦高个往外走,“该开席了,咱们快去,好菜都让别人吃去了。”
走过拐角,瘦高个一甩袖子,“做什么帮他说话,我就是气不过,你看到刚才他那样子了么?装得人模狗样的,谁不知道谁底细啊,弄的好像比咱们多了不起似的,我生平最讨厌这种人。”
“消消气,他毕竟在衙门当差,惹了他又有什么好处。”
“一个小小的差役而已,算什么东西。”瘦高个不屑,“我姑父还在京城当官呢!”其实只是一个九品小吏而已。
“你忘了?他现在正在吴衙内面前得脸,还是先不要招惹了。”
吴家是当地大户,实力不俗,吴衙内正是吴家独子,为人霸道又独断,瘦高个听提起了吴衙内,顿时就不吭声了,有所顾忌。
温素音自然也是听到了院外的动静的,她不知道红倚楼是什么,只能隐约猜测是所谓男人们寻欢作乐的秦楼楚馆,洞房花烛夜她也经历过了,她依旧不明白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乐趣在哪里,如何就值得男人们沉迷。
不过“秦煜”不经意“暴露”出的证明他放浪形骸的证据,竟莫名让温素音松了口气。
秦煜的确就是个浪荡子。
买到不新鲜的菜固然叫人难受,但倘若去市场上只花一文钱却买到了一整头新鲜现杀的肥猪,那就更叫人不安了,觉得这便宜占的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是不是被下了毒。
之前听他说话丝毫不见浮浪之气,还以为误会他了,原来是装的么……
温素音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落在赵明恒的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他以为她定然是听到了刚才那些话心中难受,也许还在心中鄙夷自己这“负心汉”轻浮薄情。
出门走了一遭,赵明恒自知此刻自己顶着的这张皮囊有多不堪,也稍稍适应了这不太光辉的形象,无心解释。
“若他们再来,我又不在,你不要开门就行。”他淡淡地嘱咐。
“我知晓的。”温素音点点头。
仗着对面看不见,赵明恒放松了姿态,脊背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了,以一种较为舒适的姿势与她相对而坐,拿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
他以一种堪称无理的目光一寸寸仔细审视着对面女子,此时无人可靠,自己的这位“新妇”倒是唯一能相信的人,毕竟她看不见,还要依仗着他生存,他并不担心她会害她。
而哪怕他真看走了眼,她存了害他的心,一个盲女也有心无力,真到了那一步的话......赵明恒想着这些的时候,面上不自觉带出一股冷意。
温素音袖子下的手指渐渐抓紧,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她对周遭越发的敏锐,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应该赶紧说些什么。
“夫君。”
赵明恒看她。
她拼命想词。
“柳公子是个挺好的人,他是你的朋友么?”
他哪里知道,“算是吧。”
“你不在的时候他说了许多夸赞你的话,说你急公好义,热心又能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帮了他。”
赵明恒觉得柳子英果真是个呆的,这话既不适用于原身秦煜,也不适用于他,不过若没柳子英拿出银子接了燃眉之急,那些麻烦也没那么轻易解决,所以呆一点也有呆一点的好处,倒是不让人厌恶。
她又问:“刚才那些也是你的朋友么?”语带试探。
“你想说什么?”
“你——要是想出去玩的话便去好了,不用顾虑我。”温素音认真道,“我不会拦你的,你不需要为难。”
赵明恒突然就有些失望,就像采玉的匠人原本以为挖到了一块稀世宝玉,擦干净了才看清是块粗石,没的叫人意兴阑珊。
他轻嗤一声,嘲讽道:“你还是个贤良淑德的。”
词是好词,但听着不像好话,温素音不吭声。
“知道他们让我去的是什么地方么?”
温素音抬起头,“知道,左不过那些地方罢了,我又不是无知小儿。”
“教你一件事,成婚第一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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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大度你的夫婿不会感动的,知道这叫什么?”赵明恒冷淡地吐出几个字,“惺惺作态。”
而他生平最厌憎虚伪之人。
温素音沉默了一会,而后声音清亮坦然道:“若得罪了你,叫你不痛快了,我说声抱歉,但也不能怪我多想,你知道的,我看不见,只能听只能猜,我怕自己愚钝,更怕错领了别人的意思,万事也只有多想一步。”
“至于虚伪,我不能认,我确实没有阻拦你的意思,我知道自己的状况,不管到谁家,都耽误别人许多,又怎么敢厚颜为你再添一重烦恼,望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没有强求你留下来陪伴的意思,更怕你因为顾虑我而不得不迁就。”
“我们刚成婚,你或许愿意给我薄面,迁就一二,但这世上除了生身父母,没有人可以一直委屈自己迁就旁人的,时间久了,必然心生怨念,到时候再想起今日,或许都是厌恶,嫌我不知好歹对你指手画脚,到了那一步,我今日争得再多也不过虚妄。”
“我一个瞎子,你若不想去,我推不动,若想去,我拦不住,索性乖觉主动一些,我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
温素音叹息一声,“夫君,你说对么?”
先前看不出来,她想说话的时候能如此伶牙俐齿。
赵明恒默然。
旁人娶妻也是这样的么?应该不是吧,她看不见,这便是最大的不同。
她很弱。
很聪明。
赵明恒轻飘飘地说:“把手伸出来。”
温素音不明所以,赵明恒直接跳过了刚刚的话题,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反应。
总不能……要打她手板泄愤吧?温素音想到以前上课时的戒尺。
她小心翼翼伸出了右手,放在赵明恒的眼前。
赵明恒看着眼皮底下这只手,再次忍不住想,这只手生得太好了,骨肉匀停,修长而恰到好处。
他将荷包放在她的手上。
“你的荷包,收好了。”
温素音心中惭愧,觉得自己似乎把他想得太坏了,但他其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好像刚刚那一番“争执”就这样过去了,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掂量了一下,她心情微妙,“你没有用么?”
她想到“秦煜”连买饭的钱都搜罗不出来,定然是平日里大手大脚没有积蓄的人,竟然能忍着没用,还将钱完璧归赵,这是她未曾设想过的。
赵明恒说:“遇到了柳子英,问他借了些。”
犹豫一会,温素音把钱袋又递回赵明恒面前,以一种十分委婉的语气说:“你现在手头应当很紧,这些钱虽然不多但真有什么需要也能应个急。”
温素音语气真挚,态度友好,但赵明恒情绪不怎么好。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些钱是你的私房,你自己仔细收好,我不需要。”
赵明恒说得直截了当,暗藏几分男儿凛然傲气和尊严被冒犯的怒气。
竟真不要?她想岔了?
“我明白了。”温素音说,“不过这些钱还是放你那里吧,你能不能——”她面上露出些犹豫,似乎恳求一般细细问到,“能不能帮我买些东西回来。”
温素音怕他不答应,又解释道:“我想要一些彩绳,我出门买东西不方便,只能麻烦你,而且我看不见没办法挑选颜色。”
赵明恒良久才开口,“你要什么样的。”
女人真是麻烦,这一个尤甚。
雍王殿下显然没有意识到,温素音的“突出”是因为之前完全没有女子敢麻烦他,当然,男子也没有。
“红色多买些,青色蓝色褚色各自买一点点就可以了。”
赵明恒从她手上接过荷包,“我记住了,一会出门给你带来。”
温素音浅浅笑了一下,“谢谢。”
9. 第9章
赵明恒又出门了,他继续打探消息。
他先是去了贴布告的地方,把官府的每一张告示都仔细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新的不同寻常的消息。
他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就算真的有什么动静,也不可能这么快从京城传到这里来。
他又去马市问了价格,哪怕买一匹最差的劣马回京,也得至少三十多两银子,除非他打定主意动手强抢,不然肯定是买不起的。
“可以赊账么?”他不死心问。
“赊账买马?真是闻所未闻!”卖马的闻言嗤笑,动手赶他走,“你跑远了我去哪里逮你?买不起就走远点。”
赵明恒黑沉着脸转身。
三十多两,还不到他从前买个摆件的零头,偏偏此刻就难倒他了,若不是现在大白天街上人来人往,他强抢马儿走的心都有了。
回去的路上,赵明恒打算把晚饭一起买了,正在付钱的时候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
他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秦煜这个称呼现在与他来说与陌生人区别不大,他还没有适应被叫做“秦煜”,直到有人伸手从后面拍他的肩膀——
他伸手一抓,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身穿捕快的制服。
来人钟大洪算是秦煜的同僚,他被赵明恒抓着的手用力一挣,赵明恒顺势放开。
钟大洪毫不客气地讯问:“我刚才喊你,你怎的不搭理?”
赵明恒只能说:“没注意到。”
钟大洪也没有计较,飞快道:“出了桩紧急的案子,知县大人命我们全部都赶过去,我正准备去你家找你。”
原来是找自己去当差,赵明恒不知从前秦煜是如何当这个衙役的,不动声色道:“什么案子?”
“就是那伙杀人掳财的江洋大盗,今日被人撞破,伤了几个邻居往城西逃了,知县大人说务必得把他们捉拿归案,不能放跑了他们。”钟大洪说,“城西那一片每一家每一户都得仔仔细细搜,人手不够,按理你昨天刚成婚不应该找你,但也是紧要关头。”
形势是真的很紧急,钟大洪片刻也等不得,也不等赵明恒说话,毫不客气地拉着他衣裳就走,“再不过去耽误了事,就等着县令大人收拾吧。”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拽他,钟大洪颇有几分力气,赵明恒被他拽得一踉跄,想要发作,想想眼下的处境又强自忍下。
他抓住钟大洪揪着他衣裳的手,站定,“我——”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眉,说出这个令他别扭的称呼,“我夫人还在家中,我得回去和她说一声。”
钟大洪不以为意,从路边随手拽了个在玩沙包的小孩,“丰子,去秦家和秦家新妇说一声,官府有活,她夫君暂时先不回去了。”说话的态度熟稔,显然是认识的。
小孩子看了眼秦煜,脆生生应了一声。
赵明恒把刚买到的包子递给这小孩子,“顺便把这个给她,跟她说这是我买的晚饭。”
赵明恒心道,这样应该也就行了,她是个聪慧灵巧的,一个人呆一阵也没什么。
说到底,他并不十分关切温素音,他们二人顶着夫妻名分,但连这名分都是虚假的,来自于小混混秦煜,而非他赵明恒。
赵明恒随钟大洪向西边疾行,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最近这阵子时常有百姓来报官,说是家中被人劫掠,有好几起案子还有人命搭进去,死的人都是脑后被斧头劈砍,是同一伙抢匪犯的案,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当地县令急得嘴上都要起泡了,因此当今天收到消息有了这伙贼人的踪迹的时候,他立刻下令,一定要不惜代价将这伙人拿下。
衙门里所有能动弹的人都被派出来了,还有附近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听说了也自告奋勇要为乡亲出力,凑起来也将近一百号人,算是一支壮观的队伍。
赵明恒二人刚刚赶到,便遇见一个腰佩官刀的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身材精瘦面色有些阴沉。
钟大洪一看到他,立刻低头行礼,“杜捕头。”赵明恒跟着他也拱了拱手,目光下垂,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杜森没搭理钟大洪,反而一眼不错就盯住了赵明恒,“秦煜,大家都在铆足了力气追查犯人,偏你一个迟迟不到,还得三请四请,若人人都像你,人犯早就逃之夭夭了,不知道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又要葬送在他们手上,你担得起么?”
赵明恒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是故意在找茬,也不知原身究竟如何得罪他了,看来与此人打交道得小心些。
“我今日婚假,确实不知有公务,一听到消息便来了。”
“你果真是只顾私情,不顾公事。”杜森讥讽道,“有好处的时候,不通知你,你也能闻着味就来,到用人的时候了,你倒记挂着家里娇妻。”
赵明恒觉得,这位杜捕头扣帽子攀扯罪名的功力比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还要强上许多。
他抬头看着杜森,淡然道:“你说的我知道了,只是我以为,既然案情紧急,还是先去搜捕犯人为好。”
“你这是什么态度?”杜森提高音量。
赵明恒说:“我只是担心我们这样站在这里说话,不知情的远远看着还以为我们在闲谈偷懒,那样就不好了。”
杜森一噎,他没想到今日秦煜竟这么沉得住气,他原本是想激一激,秦煜这混小子平素眼高于顶,仗着他爹的一点微末功绩放浪形骸惯了,今日当众下他脸面他定然会失态,今日人多,县令大人也在,趁着这机会可以好好整治他一番,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接茬。
杜森阴沉沉地说:“你既如此有觉悟,便赶紧去将犯人带来,嘴上轻狂谁又不会。”
走远了之后,钟大洪没忍住道:“你今日竟沉得住气,不过就应当这样,他毕竟是你上司,从前你爹在的时候就跟他不对付,你爹如今不在了,你得罪他又有什么好处。”
钟大洪以前也很不喜欢秦煜,秦煜的父亲老秦头从前也在县衙供职,兢兢业业,为人又好,颇受人敬重,可秦煜与他父亲却截然相反,干活总是偷懒耍滑,为人更是没个正形,贪花好色又嗜赌。
钟大洪看在他死去的爹的份上对他多有忍让,偶尔也会提点几句,但秦煜从不放在心上还嫌他聒噪,渐渐地钟大洪也懒得搭理他了,今日看到了他与往日不同的表现,心中十分惊奇。
赵明恒知道,自己再怎么小心与原主之间肯定是有区别的,身边人不会全都是傻子,总会有引起别人怀疑的时候,他不想平白生出些麻烦波折,便含混地解释道:“毕竟已经成家了,做事总要多考虑些。”
他也是想借着此次机会,从钟大洪的口中将自己有变化的原因宣扬出去,还有什么原因比这更好更合理呢,成家立业的男人总要有所变化的不是么。
果然钟大洪听到这话露了几分笑意,对这浪子回头的戏码很是满意,他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成家了就该担当起男人的责任来,你爹在天有灵若是看到,定然也为你高兴。”
赵明恒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天已经渐渐黑了,众人打着火把挨家挨户搜着屋子,晚风刮了起来,把火把上的火苗拉得长长的,映在墙上的一条条人影也随之跳动,赵明恒谨慎地保持着沉默,跟在众人身后老实扮演着差役的角色。
作为一个最底层的普通衙役,在这种时候是相当辛苦的,他们都没有吃上晚饭,水也没有喝上一口,各种低低的牢骚声在角落里响起。
“妈的,抓着这几个龟孙老子非得抽他们两个大嘴巴子不可,连累老子大晚上在这里吃屁。”
“要我说人早就跑远了,怎么可能抓得到,赶紧收了回家去。”
“饿死了,实在是饿死了,连个包子都没人送。”
赵明恒舔了舔干涸的唇瓣,不言不语,目光继续在幽深的各个角落逡巡。
听到周围的议论他突然就想到了温素音,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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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买的那几个包子。
这时候她应该已经吃过晚饭了吧?或许她已经睡下了。
不用立刻回去面对同床共枕的不自在,这桩苦差也算有些好处,赵明恒不自觉又想起清晨起床那一幕,他怀里搂着她,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身子底下……
赵明恒心跳错了两拍。
一直到天将将破晓的时候,整片西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犯人的影子还是没有出现,但参与搜捕的众人一个个都已经精神不振了,还有许多半夜被闹醒后索性就不睡了探着脑袋躲门后看热闹的百姓。
不得已,鸣金收兵。
杜森走在最前面,脸色阴沉沉的,他刚刚被县令骂了一通。
其余人马三三两两有气无力地跟在后头,眼里却都带着些笑意,这一晚上的折腾终于结束了,总算能回家睡个安生觉了。
赵明恒在其中丝毫不起眼,与众人一道,分散开往“家”赶。
推开院子门,赵明恒径直向正房走去,走到门口却顿住了脚步。
虽然今晨搂也搂过抱也抱过,不该瞧的已瞧了许多,此时再来顾忌这些马后炮的意味,但如果温素音此刻衣衫不整,他这样径直而入,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问心无愧的。
但他一个晚上在外奔波,又觉身上黏腻,想进去拿件干爽的衣裳洗漱后换上。
赵明恒少有做事犹豫的时候,但对着一个不得不同处一个屋檐下又顶着所谓夫妻名分的柔弱女子,也的确渐渐觉察出了几分无从下手的为难,到底跟从前对待手下兵卒或者处理公务不同,没办法那般干脆利落杀伐果断。
譬如此刻,虽然他内心里自觉对温素音没有半分觊觎之心,也绝无任何阴暗念头,但的确还是没有办法坦荡荡昂首阔步推门而入。
赵明恒转念又想,说到底,一个女子而已,非他之意但错已铸成,又何必矫情自饰呢?
这皮囊同她拜过天地高堂,在所有世人包括她自己看来,他都是她堂堂正正无可置疑的夫婿,除了最后最彻底的那一步,其他那些亲密之举早在他尚不清醒之时就已经发生了,他现在在乎这些虚礼毫无意义,只要自己心中清楚明白就行了。
理清思绪,赵明恒心中已是坦然无愧,抬步走入了房内。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以为温素音还在休息,放轻了脚步,眼睛扫过床上却发现不对劲,床上空荡荡的,大红的喜被和枕头也叠放得整整齐齐,和昨天一样,全然不似有人待过的样子。
“素素?”
赵明恒在屋内走了一圈,喊温素音的名字,没有回音。
赵明恒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快步走出房门,穿过院子,一间间屋子开始找人。
院子不大,他很快便找到了。
温素音躺在厨房的地上,旁边倒着一个凳子,周围是一地的碎瓷片,还有触目惊心的血迹,温素音一动不动,仿佛死过去一般。
赵明恒的瞳孔微缩,心头如掀起惊涛,她死了?
他匆匆跑到她身侧,将她身体扶起倚靠在自己怀里,他用手试了试她脖颈处,温热的,在跳动着,他不由松口气。
他用手拍打温素音的脸庞,一边呼唤着:“温素音,快醒来——”
半晌,温素音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微张,“救……救我……”声音极其虚弱,气若游丝,似乎下一刻便会立时断了去。
赵明恒顾不得许多,拦腰抱起温素音,带她回到了正房寝室,将她放在床上躺好,小心地撕开伤口附近的衣裳。
暴露出来的肌肤白皙而细腻,更显得伤口的触目惊心,幸运的是大多数伤口都只是轻微擦伤破皮,只一处最严重,有一片碎瓷片深深扎入胯骨靠近腰臀一侧,血肉外翻,随着温素音的呼吸还在往外淌血,看着格外渗人。
这样严重的伤势,必须得找大夫用药。
“我去喊人。”他扔下这句话,匆匆向外跑去。
10. 第10章
赵明恒出门后拉了一个路过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医馆,请来了专治外伤的郎中。
因为伤口在腰腹处,郎中不愿意亲自动手,便指导赵明恒拔出碎片,清理伤口,又拿了绑带和独家秘制的药粉给他包扎。
赵明恒从前在军中也受过伤包扎过,所以对外伤还算有些经验,令他惊异的是,在他拔瓷片清理伤口的过程中,虽然手下的娇躯因为疼痛不住颤动,但愣是一声也没吭,就这样死死咬着牙将头埋进枕头里。
他不自觉放轻了动作。
伤口终于全部包裹好了,郎中一边收拾一边道:“小娘子伤得不轻,幸好来得及时,不会有大碍,接下来就是好好养着,不要碰水不要吃辛辣之物。”
他又看向赵明恒,苦口婆心道:“接下来这几天,你就不要让你夫人干活了,得多养几日,彻底养好了,你就辛苦些多照顾照顾她,磨刀不误砍柴工,早些养好你也早些轻省不是。”
赵明恒耐着性子点头,“我知晓。”
温素音也哑着嗓子向郎中道了一声谢。
送走郎中之后,赵明恒回到了温素音的床边坐下,他将凳子往后移了移,这样他可以更好地审视面前的女子。
她神情仄仄的,向后半坐着倚靠在床头的枕头上,他注意到她的面庞稍稍歪着,虽然眼睛被白布遮着看不见,但似乎投向虚空的角落,无形地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疏离。
他心中生出一些不虞,他隐隐觉得温素音不应当如此对他,如此……冷淡。
这种情绪太过微妙,一闪而过,快得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
伤势什么已经处理好了,赵明恒觉得可以同她谈一谈了。
他现在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有一堆的事情等他去做,他原本以为至少她是个聪明懂事的,却没想到一个晚上不见就给他带来这么多麻烦。
“我有话想和你说。”他起了个头,语气严厉,“若我没有猜错,你是踩了凳子在高处找东西才不小心摔成这样的吧?”
温素音没有出声。
赵明恒的语气越发冷了,“既然看不见,就应当老老实实待着,自己小心保重,也不是次次都如此好运,有人能够赶到的。”
“我不需你帮忙什么,只一个要求,少与我添乱,这就足够了,我生平最厌烦的就是自大愚蠢之人。”
温素音瘦弱的身子蜷缩了一下。
赵明恒突然又觉得今日她虽犯了自不量力的毛病,不过倒也也没那么惹人厌恶,她皮肉嫩,这伤势必然也足够让她吃了苦头,让她认个错,之后不再惹类似麻烦也就罢了。
不,只要不在他还在的这段日子惹麻烦就行。
他没有等到回话。
“我说的你可明白了?今后可能办到?”他又问,刻意放缓了语气。
温素音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唇,好半晌,她说:“就算你没回来,我也会自己想办法起来,你愿救我,我心中感谢你,你不愿救我,我也不会怨怪你,但你不必说这些大道理,就好像你什么都懂。”
赵明恒觉得这女子嘴硬又不知好歹的毛病真是……令人火起。
他冷冷笑了一声,“蝼蚁尚且偷生,没想到你竟然有此觉悟,只希望你的骨头和你的嘴一样硬。”
站起身,他拿着剪子伤药这些东西准备离开,他忙活了一个通宵,又亲力亲为给她上药,已经足够给她面子了,竟连句软和话都没有。
“不然呢?”刚迈出一步,温素音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她再也忍不住了,悲鸣在她的心头回荡,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清冷,她坐直了身体,瘦削的身形却仿佛暗藏着无限不可折损的力量。
“难道有谁能够帮我么?”她质问,又或许是问她自己。
“过去这几年,我一直是这样活下来的,你没有出现前,我便没有死,以后我也会活下去,所以——我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卖弄。”
“你——”赵明恒大怒。
温素音的神色平静无波,双手紧紧握成拳,语气同样带着一种强忍的克制压抑,听起来有些冷冽之意。
“你刚才说到那些话,仿佛在意我的生死一般,但你真的在意么?你既不在意,又何必惺惺作态。”
“惺惺作态?你有什么值得——”赵明恒说着,却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猛然看到她在哭。
温素音的哭从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她并没有哭出声,甚至连声音也没有不稳,但他一抬眼却看见她的布带被打湿了,先是一小块,而后慢慢变大,又一点点渗出,这泪水并不激烈,但与她平静的面容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截然相反的两端莫名地让赵明恒一怔。
他感觉到了她身上满满溢出的再也无法压抑掩藏的巨大悲伤,孤独,以及绝望。
赵明恒不由向前走近了一小步,又很快站定。
略一犹豫,他道:“是我话重了。”这算是服软了,主动让一步。
温素音却依旧沉默地坐在那,并没有给他任何回音,泪水滴答滴答安静地落在背面上,仿若这世间只有她一个人一般,与他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隔了天堑,无论如何伸手也无法触及。
赵明恒看了一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转身离去,只脚步似乎有些急促。
赵明恒走到院中的大树下仰头而望,站了片刻他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但她刚才无声流泪的样子却仿佛被刻在了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不过这片刻功夫,他已经替她寻到了理由——她身有残缺,心绪必定会被影响,偶尔胡乱发泄脾气,也是合乎情理的。
他没必要同她计较。
是的,不跟她计较了。
腹中饥饿,赵明恒想到昨日自己买回来的包子。
可是在厨房和院子翻找了一番,他都没有找到包子,心中不由奇怪,温素音饭量不大,总不能她一个人把那么多包子全吃完了吧?
赵明恒找寻无果,回到了房内。
他看见温素音已经止住了哭泣,脸上的泪痕也已经擦拭干净,除了眼上洇湿的布带,仿佛无事发生过。
看来总算是过去了,他心中暗松一口气,决定也翻过这一茬不提。
“剩下的包子放在哪里?我去热一热。”
温素音听见他的问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到:“什么包子?”
“就是我昨天让人带回来——”突然意识到什么,赵明恒神色一顿,盯着温素音认真问到,“我昨天走之前让人给你带了包子,还让人给你带话,你没有收到么?”
温素音轻轻摇了摇头。
赵明恒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难看。
“也就是说你昨天晚上一直没吃东西,也不知道我不会回来?”
他之前还恼火于温素音的“不安分”,没有自知之明,自己弄得一身伤给他找事,可若按她所说,那个小孩根本没送东西来也根本没报信,那岂不是——
一整个晚上,她都饿着肚子一个人在黑夜中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他,因为他临走的时候说了,他买了晚饭一会就回来。
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一种无处排解的憋闷混杂着懊恼堵得他胸口有些难受。
“刚才为什么不说?”赵明恒问,可是刚刚问出口他就想起来了,根本没等她说话他就先入为主地教训了一大通,她不明所以,自然也无从解释。
他放缓口气,“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我没想到那个小孩根本没有来。”
“所以说……”温素音的话语中带了一丝茫然,“这是一个误会?你带了晚饭,也让人传了话,只是那个人没有完成你的嘱托。”
“原来是这样么。”
“我以为……”她控制不住哽咽,不得不停下正在说的话,缓了片刻才继续。
“以为你去倚红楼了。”
刚回温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她无意碰翻晾晒的干菜的时候,叔婶都说一家人没关系,说她看不见他们能够体谅,但接下来总会时不时意有所指地提起这事。
没两天她又撞倒了晒衣裳的竹竿,堂姐尖锐的叫声响彻院子,说得让她来动手洗衣裳才能彻底长记性,没有人反对。
人们往往羞于直接口出恶言,说出的话总是带着三分粉饰。
他说不想去倚红楼,温素音之前并不敢全信。
“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那个孩子会如此不守信。”赵明恒略不自在地开口,这的确是他的疏失。
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他开口致歉的时候,也没有几个人人当得起他致歉,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半晌,温素音的情绪又收敛了起来,声音平稳,“错不在你。”
“我会受伤只是个意外。”
赵明恒没有亲姐妹,但也听好友部下们谈论起过自家姐妹女儿的婚事,要人品过硬,要家风正派,要家底丰厚,要公婆厚道,要许多许多。
他周围的这些千金贵女们,在家时候自然千娇百宠,出嫁时也有人为她们苦苦筹谋,生怕有一丁点的不快意。
而面前这女子,明知前途荆棘遍布,依旧坦然地迈了进来,是因为无人可以依靠,无处可以安身,眼睛上那条布带像铁链,将她困锁于此,除了依靠自己微弱的力量努力支撑还能怎么办呢。
他与她的境况有相似之处,可真的论起来,他比她的境遇要好太多太多,至少他有自保之力。
在这个不过认识几天的女子身上,赵明恒生出了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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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心,一种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奇妙感受。
虽然很细小很细小,但的确是存在的。
他低声问:“昨天晚上,你很害怕么。”
这个问题让温素音有些恍神,很久没有人这样问她,她害不害怕了。
“还好。”
她沉默下来,嘴角动了动想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最终还是失败了。
怎么会不害怕呢?
她害怕极了。
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
她等了很久很久,最开始和自己说一会秦煜就回来了。
又等了很久,她想秦煜肯定是有事情绊住脚了。
她继续等,周围的光线渐渐没了,门外路上的人声也渐渐消失了,夜风从她身上呼啸而过,卷跑每一丝热气。
周围除了沉寂还是沉寂,她一个人被丢在无边的黑暗中,不知道谁能将她拯救出来,也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向她伸出手。
她不得不自嘲地承认:今晚大概没有人会来了,秦煜把她忘了。
或许他正在倚红楼喝酒,也或许去干别的什么,若他不愿意回来面对她,她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呢?
她强打精神,这样的场面她也不是没有提前设想过,无论如何她得自己想办法撑过去。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厨房,想要寻找果腹之物,她记得柳子英提过一嘴,说顺手帮忙把没吃完的食物从灶台边移到了柜子最上层,说可以防虫鼠。
在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她本能地挥手想要抓住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结果没有抓到不说,还带翻了桌上的瓷器。
不可知的黑暗中,巨大的碎裂声伴随着巨大的疼痛。
她不敢用手去撑,怕弄伤了手指,只能硬生生用臂膀承受了绝大多数力道,她仿佛听到有什么割破皮肉的声音,还能感觉到鲜血流出的濡湿感,她痛得冷汗直冒,痛到嘴唇颤抖,却根本没有办法起身。
她试过自救,她想呼喊,想让人来救她,可是无论她怎样喊,那声音也在黑暗中被湮没了,怎么也传不出去。
真是绝望啊,这种不甘却无力的感觉,跟当年一模一样……
躺在地上,温素音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师兄,他们若是在这里,一定会难过吧,他们定然会心疼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呵护她安慰她。
可是这里没有父亲,也没有师兄,只有她一个人。
温素音很久没哭过了,这两年来她一次都没有哭过,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了,再也不会哭了,但躺在那里的时候她的眼泪还是不可自抑地流了出来。
听见赵明恒这样问,昨日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恐惧似乎又扑面而来,让她喘不上气。
赵明恒看见,温素音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又哭了!
“你——”他艰难地说,“别哭了,没事了。”
温素音此刻颇有一种破罐破摔的味道,已经如此狼狈了,她此刻就是什么也顾及不了,就是想流泪罢了。
可能是过去两年存了太多的泪水在身体里,今天开了个口子,就再也止不住了。
赵明恒也看了出来,她现在似乎并不想搭理他,自觉理亏的他就这样站着,沉默地看温素音哭。
他发现温素音哭的时候和旁人不一样,她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只有眼泪一股脑地往下冒,怎么也流不尽一般。
过了好半晌,温素音终于缓了过来,用袖子擦了擦脸庞,她这才能分出精神认真回想自己刚刚都干了些什么。
“我平时不这样的。”她低低地说。
她又用力擦了擦脸上残余的泪水,声音和语气都已经恢复了正常,“刚才是我失态了。”
面前这人并不是父亲,也不是师兄,再哭下去,会惹人厌恶吧。
温素音告诫自己应当适可而止了。
赵明恒松口气,“无妨。”
想到他们二人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赵明恒问到:“我去买些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
温素音愣了一下,而后认真思考起来,她带着一丝不可觉察的渴望,“我想吃小馄饨。”
这是她从前非常喜欢吃的东西,嘴馋了便央求父亲或者师兄带她去吃,她已经三年多没有吃过了。
不过小馄饨汤水多,带起来不方便,她害怕赵明恒嫌麻烦不想带,小心向他确认,“可以么?”
“好。”赵明恒觉得温素音这个要求不过分,他掌军一向主张赏罚分明,温素音受了些委屈,发泄情绪也没有过界,给予她小小的安慰和奖赏是很合理的事情。
温素音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不要油渣,放一点辣子。”
11. 第11章
赵明恒在街上走了不一会便看到了一个馄饨铺,客人不少,看起来味道应当还不错。
“两碗馄饨。”他说,“碗借用一阵,吃完我送回来。”
马大娘一看是秦煜,心中立刻警醒起来,满面堆笑却态度强硬地说:“诶呦,秦官人啊,碗可以借,不过得押五文,两碗馄饨八文,一起十三文。”她伸出手。
其实她家常把碗借给客人,都是附近脸熟的,一般不会收钱,但秦煜前头的“事迹”让马大娘对他提防得很,打定主意想:这秦煜不先掏钱放在这里,自己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她老太婆也不是好欺负的!
可想到之前秦煜混不吝的样子,马大娘又难免有些打鼓,担心他借机生事影响她生意。
赵明恒不知道她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平静地从荷包里数钱,他只以为是这里买东西的规矩,他之前买羊汤那家借碗也收了押金。
把钱递给马大娘,他叮嘱道:“一碗不要油渣,放点辣子。”转念一想,他又改了话头,“不,还是不要放辣子。”刚刚郎中说了不能吃。
马大娘见他如此配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讪讪,在下馄饨的时候悄悄多放了几个。
刚出锅的馄饨色泽鲜亮,飘在碗中,点缀几点碧绿葱花,热气裹着刚出锅时特有的面向扑面而来,分外诱人。
赵明恒一手一个碗端了起来,步伐稳健。
马大娘忍不住喊,“路上小心些,别烫了。”
“刚刚那是秦家那个小子?”有食客问。
“是啊,买了两碗,肯定是给他娘子买的。”马大娘的脑袋还没有转回来,依旧伸长着脖子望着“秦煜”的背影,似乎想要从中多研究出些秘辛来满足她的好奇心,“没想到啊,成婚了还真是跟之前大不一样了,会体贴人了。”
要知道,秦煜这名字之前在这一带就是浪荡纨绔的代表,闲谈起秦家小子的时候大家都会更起劲些,毕竟有“珠玉”在前,自家儿孙那些不如意的地方似乎描补描补也凑合能忍了。
馄饨拿回到温素音面前的时候依旧是热腾腾的,刚闻到味道便勾出了她的馋虫。
她鼻子凑上前微微翕动,忍不住嘟囔,“没有放辣子。”或许是被喜爱的食物所感染,竟带出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天真,仿佛从前闺中之时在向她父亲师兄撒娇抱怨。
赵明恒把勺子柄塞进她没有受伤的右手,“郎中说你不能吃辣。”
“噢。”
温素音迫不及待凑近碗边,小心翼翼用勺子捞了一颗馄饨送进嘴里,馄饨有些烫,她微微张着嘴哈气,却又舍不得放开。
这样热腾腾的感觉真好,味道虽然和京城的不同,但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不过果然还是得放辣子,如果这馄饨放了辣子的话肯定更好吃,她遗憾地想。
赵明恒看她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但格外认真投入,鼻尖都有些泛红,一脸满足。
“你很喜欢?”他问。
温素音仔细咀嚼嘴里的食物,咽下后才点点头,“喜欢,很喜欢。”
她弯弯嘴角,“谢谢。”
赵明恒抄起自己的碗,大口又吃了几个,点评道:“用料还算新鲜。”
温素音思及昨晚之事,问到:“昨天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何把你匆匆忙忙地叫走当差?”
“搜捕一伙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赵明恒说,“他们犯了几起案子,在醴泉县有好几条人命,有人在城西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所以衙门调所有人去搜捕。”
“那抓着了么?”
“这样的抓法,不可能抓得着的。”
赵明恒想起昨天晚上一个通宵的折腾,疲惫之余还觉得有些好笑,“那伙歹人接连犯案,显然是江湖老手,而且无所顾忌,武艺和警惕性都远胜寻常犯人,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岂会留在原地束手就擒。”
“围网逼近逐渐封锁的法子的确可以用,但不是这样用的,衙役们平素也不过巡巡街抓抓小毛贼之类,无论从军纪还是能力来说,都不足以胜任这样的差事。”
他手指在碗侧轻敲一下,笃定说到,“所以抓不着是理所当然的。”
他瞄了眼对面的温素音,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容易被坏人盯上,“人犯还未抓住,你近日也警醒一些,当心安全。”
温素音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她觉得赵明恒刚刚说话的口气有些怪怪的,仿佛他不是他口中那些不堪用的衙役的一员一样。
吃过馄饨,赵明恒又不辞辛劳地亲自将碗送回去,在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之前温素音同他说的想买彩绳的事情,调转了方向。
卖彩绳的地方是一家绣品铺子,前店后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布料丝线还有刺绣摆件,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柔柔的脂粉香气,客人也大多是女人,赵明恒走进去颇不自在,他从未进过这样的店。
掌柜的看出他的无措,往往这样的客人反而定然是要买东西的,殷勤上前探问,“客官想要些什么?”
赵明恒将温素音要的东西一报,掌柜的立刻懂了,“是打算编绳结吧?”他搬出不同的样品给赵明恒看,“客官瞧一瞧,我们货色很全的。”
赵明恒哪里懂这些东西,随手捻起几根在手掌搓了搓,问到:“买的最多的是哪种?”
掌柜的指了指给他看,“喏,这种的,价钱又不贵,粗细也刚好,卖得最好的就这种了,不管是编绳结,打络子,还是钩网袋,都是可以用的。”
赵明恒立刻敲定,“那便这一种吧。”
掌柜的应下,一边帮赵明恒打包一边闲谈问到:“是买给尊夫人的?”
赵明恒不言语,默认了。
“真是好福气啊,夫人贤惠又手巧。”掌柜的说,“愿意亲自来帮夫人买这些零碎的人可不多,你们二人定然恩爱得很。”
他和温素音,恩爱?
连这皮囊都是假的。
他打断掌柜的话,“多少钱?”
“承惠五十六文。”
赵明恒付了钱,拎起包好的彩线走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他无论如何得去京城,待准备准备就出发,路引实在无可奈何的话便不强求了,带够银子,或者多绕些小路,或者打点疏通关系,总能想办法到京城的,只是......
温素音被泪水浸湿却平静无波的脸庞骤然浮现,赵明恒突然觉得心烦意乱。
他一走了之的话,她该怎么办?她眼睛看不见,又是个柔弱女子,这与直接要她性命又有什么区别。
送回娘家去也是不成的,他们能将她卖给劣迹斑斑的秦煜,自然也能再卖一次,这一次或许会是更加腌臜的地方。
但他不可能因为她止步在这醴泉县。
赵明恒的心突然就冷了下来,像寒风拂过,涟漪荡漾的湖面立刻便沉寂了,冻成了一块冰。
她到底是无辜的,他不至于眼睁睁叫她去死,他走之前会找好照顾她衣食的人,待他想办法变回到自己的身体,再暗中派人照顾接济她,也算是足够偿还她了。
如此想了一路,不知不觉,赵明恒一抬头已经走回了院子。
温素音正坐在床上发呆,因为眼盲她似乎没有任何消遣,只能这样空空地耗费时间,与孤寂为伴。
赵明恒特意把脚步声放重了一些,以提示她自己的到来。
听到声音,温素音忍不住站微微坐直了身体朝向门边,她的嘴角弯了弯,似乎是在笑,为他的归来而感到欣喜。
在空虚的无边沉寂中,有个人发出声音,能与她说句话,便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赵明恒在她面前站定,“把手伸出来。”
温素音依言乖乖地伸出双手。
“我把你要的彩绳买回来了。”
赵明恒从买来的彩绳中挑出一团放在她手上,“这是蓝色的。”
温素音接过,摸了摸。
“这是褚色的。”
温素音把蓝色的彩绳放在被子上,伸手接过了另一团彩绳,她小心地把彩绳放在刚刚那团彩绳边上,而后双手向上伸出,笑道:“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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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是红色的对吧?”
“是。”赵明恒把剩下红色的彩绳全部放在她手上,“你收好了。”
“谢谢。”温素音向他道谢,声音柔婉,带着喜意,露出了几分她这个年纪女孩子该有的活泼。
见她高兴,赵明恒也心中舒畅,自觉能弥补一二之前对她不住的地方。
温素音用手小心摸索着,在红色彩绳中挑了一根的末端系了一个绳结,而后又拿起蓝色的彩绳,如法炮制,系了两个绳结。
赵明恒只一眼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是为了分辩颜色?”
温素音点点头,“是,这样一模就知道是什么颜色了,不至于弄混。”
东西到手,她心情很不错,噙着笑从红色和蓝色的彩绳中各抽出一根,手指灵巧地翻飞,开始编织起来。
“你的伤——”赵明恒想要出言阻止。
“无事,这个不需要花力气,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温素音说,“我编一个双钱结送给你可好?”
赵明恒看她手指下渐渐成型的绳结,讶异道:“你要给我?”
“这是你帮我买彩绳的谢礼。”
“不必——”赵明恒推辞。
“一个小小的绳结罢了,我一会就能编好,不值什么。”
温素音手上动作不停,语气真诚。
“不管是留着当装饰还是送人用都可以,这是我的心意,还请夫君不要推辞。”
温素音此刻抱着讨好“秦煜”的打算,二人先前有些不愉快,她在极度的恐慌绝望中有些失控,以至于说了一些本不应该说出口的话。
她已然从昨日的险境中冷静下来,首先要活下来,站稳脚跟,才能够谈其他。
她愿意与他好好相处,就算要她委曲求全也无所谓,她并不期待他能回报爱意,她只是需要那一点点庇护就够了。
万幸的是,“秦煜”并没有因此事而与她翻脸,甚至隐隐有几分弥补之意。
赵明恒不好再拒绝,“那多谢。”
“这不算什么。”
温素音的手指修长而纤细,骨节均匀,灵巧地带着彩绳穿梭,韵律天成,仿佛带着独特的韵律,无疑是赏心悦目的,让人不由一直盯着。
不一会,一个精巧的绳结成型了,赵明恒从温素音手中接过,放在眼前打量。
这个绳结的样式不算复杂,也没有添加金玉宝石当点缀,显得平庸了一些,不过造型很精致,做工仔细,放在民间也算不错了。
赵明恒夸了一句:“不错。”
这是真心话,赵明恒并非轻易会夸赞别人或者习惯说漂亮话的性子,平日里想得他一句认可无异于是一件如登天般的难事。
端详着手中的绳结,赵明恒问:“你很擅长编绳?”
“也不算是,只是刚好从前有人教过,钻研过一阵,我还会编草,小兔子小狗小猫,我都会编。”
“我还编过草帽草鞋小笼子这些,我先前养过只会叫的蝈蝈,就是自己编了个小笼子,隔壁小孩看了都眼馋,求我给他也做了一个。”
“我现在许多事做不了,编东西却不受限制,就熟能生巧了。”
温素音想到了从前,这些东西都是师兄为了逗她玩教他的,那时候哪里能想的到,当时解闷的玩意现在会成为她这两年唯一的谋生手段呢?
在村子里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只要一有空闲手上就不会停,只要是能卖钱的她都做,做完之后托隔壁小孩拿去货郎那里卖,虽然挣得不多,但好歹够她那份饭食,交到婶娘手上之后接下来几天她都能好过一些。
赵明恒察觉到温素音的情绪似乎突然变得低沉,虽然面上不露,但周身那股隐约的惆怅悲伤却若隐若现,令她显得很遥远。
她想到了什么?
赵明恒问了出来:“你在想什么?”
温素音回神,“我在想……”
她半是自嘲地笑道,“真是技多不压身。”
赵明恒觉得她大抵没说实话,那样惆怅又带着怀念的神色,定是在回忆什么。
12. 第12章
晚饭依旧是赵明恒从外头买来的,填饱肚子,该洗漱休息了。
昨晚因为赵明恒被叫出去当差的缘故,免去了不自在,今日便没这样好运了。
赵明恒扫过那张红艳艳的大床,眼神闪了闪。
寻常百姓人家的院子本就小,不似达官贵人那般,左一个院子右一个暖阁,心爱的美人分别安置在不同景致中,依照心情来享用,想见谁就见谁,不想见谁一年到头也可以见不到,若没有兴致自己独自休息也很方便。
现在赵明恒成了秦煜,又大又阔气的王府不见了,只有这局促的一间小院,能睡觉的正经卧房只有一间,这么点大的地方,除非他主动睡地上,否则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可他做什么要如此委屈自己?
反正用的是秦煜的身子,赵明恒丝毫不觉亏心。
况且好端端地新婚还没出三天,新郎就如此行事,完全是平添事端,引人遐想。
他先行一步去洗漱,而后从容地躺到了床上。
温素音听到他的动静,默默起身,点着自己的盲杖去隔壁。
赵明恒躺在床上没有看她,盯着破洞的床帐出神。
突然,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扭头一看,温素音扶着门框似乎有些无力。
赵明恒突然想起,她身上还带伤。
暗道一声麻烦,赵明恒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她微白的面庞,突然地就泄了口气,“你回床上坐着不要动,我去帮你把盆和帕子拿来。”
“不用。”
赵明恒懒得理她,“你自己走得回去么?”
“.……可以。”
“那就回去坐着。”
端着热水、手上搭着帕子的赵明恒又一次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连他母后都没有被他这样伺候过。
罢了,谁让自己现在是秦煜呢,当行善积德了。
赵明恒自己都未曾察觉,这几日对上温素音,他总是在妥协。
热水端来了,赵明恒第一次看到温素音解下眼上的布带,看清楚她整张脸。
极美的一张脸,明月低垂,合上的双眼边,睫毛微微颤动,似羞似怯。
美人素手伸入盆中,拎起帕子轻轻拧干,热气覆盖在脸上,擦去尘埃,原本便清艳至极的面庞愈发动人分明,玉瓷白肤,乌发细眉,一切都浓淡合度。
正欣赏着,细细的白色布带又遮盖住了眼睛。
“你不绑着也可以的。”
“我习惯了。”
好吧,她不嫌麻烦就行。
赵明恒转身向外走,准备把水拿去倒了,突然一只纤瘦的手捉住了他的衣角,“等等。”
“何事?”
“我——我的牙齿还没有清理,东西都在隔壁。”温素音轻声祈求,“我还想泡泡脚……可以么?”
“你不要太过分。”赵明恒要被她气笑了,“我看起来很好使唤么?”
“很过分么?”温素音松开他的衣摆。
刚觉得他也人不算太坏,现在看也就如此,脾气实在称不上温柔。
温素音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是我不好。”
“你刚才洗漱用了许久,可见你是十分爱干净的人,我也是怕自己做的不好,影响到你,你不要生气了。”她不知道对面的“秦煜”现在脸上到底是什么反应,只能放低了姿态想办法递台阶。
狼狈么?狼狈。窝囊么?也够窝囊。
温素音心中自嘲。
却听到头顶上方传来长长的吐息声,似乎是在调节情绪,“算了,你坐着吧。”
“你说得对,我讨厌脏兮兮的人。”
赵明恒认命一般,干活去了。
倒水的时候,他突生出一种世事变幻的无常之感,前几日他还是威严尊贵不可冒犯的雍王殿下,一转眼,他就成了个一文不名的小小衙役,附送一个新婚妻子,还是得他劳心劳力亲自伺候的那种,谁听了不得啧啧称奇呢?
人家都说娶妻娶贤,原身这样的境况,就该娶一个贤惠能干、身强体健的,定然是因为没有父母高堂把关,没有长辈替他长远参详,所以才不管不顾挑中了温素音,真可以说是色迷心窍了。
赵明恒在心中批判了一番秦煜的目光短浅心志不坚,转念又想到倘若秦煜娶的真是旁的女人,换了另一个更加贤惠能干的妇人与他相对——不知怎地,光是想象一下,赵明恒便觉得有些别扭,分外不适。
赵明恒原本是倚靠在柱子边的,他在等温素音结束,他把东西拿回隔壁。
一抬眼,他突然看见温素音脱下了布袜,神色一怔。
这双脚和她主人一般,长得也很美,纤秾合度,骨节流畅,既不肥大又不过分干瘦,形状很小巧,目测似乎还没有他的手掌大,与他本人宽大的长了粗茧的手脚完全不一样。
原来女子的脚长这样。
说实话,这画面十分有冲击力,雪白的从未示于人前的矜贵之处就这样袒露在他的眼前,饱含一种格外隐晦而幽暗的意味。
他看到她把脚放入热水,裤腿向上卷了一截,露出小腿肚子,也是雪白的,白得叫人承受不住。
赵明恒盯了一会,似乎很长,又似乎很快,他扭过头,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角落。
当躺在床上时,这个画面依旧没有从他脑海中驱散走。
他一动不动,人直挺挺的躺着,温素音也很规矩,比昨日略好了一些,但依旧十分拘束,仅占了小小的一块地方,两人之间空荡荡的。
赵明恒不太适应身边躺了个女人,他对自己说,就当是在军中,旁边躺了个同僚。
可是,是不太一样的,他们体格更大,呼吸更粗重,身上也没有这种若有若无的淡淡香味。
灯已经熄了,黑黢黢的屋子,谁都没有说话。
冷不丁的,温素音突然小声问:“万一有孩子怎么办?”
孩子?
赵明恒一个激灵,这个词对雍王殿下来说太过陌生,陌生到有些吓人。
“夫妻成婚后会有孩子的对吧,现在会不会已经在我肚子里了?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先不要来么?我的意思是我还没准备好……”温素音越说越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我有些害怕。”
“.……”
赵明恒的心跳骤然加快,又很快平复。
“不会。”他又强调了一遍,“不会有孩子。”
“真的?”温素音带着小小的雀跃,松了口气。
“我向你保证。”
她竟然以为这样就会有孩子,怎么有?把小娃娃从脚板底塞进去么?赵明恒心中忍不住嗤笑,又觉得温素音天真无知得有些可怜,就像一个全然没有人看顾的孩子,什么都还不懂呢,就被所谓血脉亲人扔到了陌生男人手上,连教一教她都不愿意。
不过他是不会和她说实话的,就让她这样以为,对他也好。
总不能,他真把自己当成她的夫婿去教导她……
温素音是秦煜的夫人,与赵明恒没有关系。
一个无人教无处学,一个不愿戳破这窗户纸,因此温素音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是真的以为夫妻便是这样了,她和夫君躺在一张床上,已经彻彻底底嫁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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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茫然失落,也有一点点心安。
这样便算站住脚跟了吧?她有些怀疑地想,算不算那些夫人谈天时说的“笼络住了男人”呢?她想不分明,又觉得自己大抵做得不错的。
嫁人好像也没有很难,跟在叔婶家的日子比,没有更坏。
……
清晨,赵明恒准时醒来,睁开了眼。
依旧是这破了洞的床帐,他没有变回去。
他心底认命地一叹。
怀里似乎有东西,扭头一看,温素音缩成一团,正紧贴着他,像取暖的小动物似的,抱着他的手不肯松手,表情十分安逸,甚至带着几分傻气。
不沉,但……太近了。
赵明恒把她轻轻一推,她便滚到了边上,人立刻惊醒过来,从床上坐起。
“是夫君么?”
“唔。”
“刚才……”温素音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做梦梦到地动了,吓醒了。”
赵明恒先去洗漱,当他回来,温素音也已经换好了衣裳,甚至把床铺都整理好了。
她摸起床边的手杖,一点点摸索着向外走,腰上有伤,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赵明恒眉头微皱,硬邦邦地说:“昨晚已经说了,我把洗漱的东西给你拿过来,你做什么又乱动胡乱逞能?”
“不……”
温素音想说什么,但赵明恒全然不给她插话的机会,不自觉地便端出了雍王殿下的架势。
“我帮你一次与帮你两次没有分别,既然答应了帮你,就绝不会反悔,但你若再摔一次,我肯定不会再搭手。”
“你自己先想仔细,是面子重要还是自己安危重要。”
虽然给个小女子鞍前马后做这些杂碎琐事让雍王殿下很不痛快,但有人不听指挥自作主张,让他更不痛快。
“你误会了。”温素音白皙的面庞上熏染起浅浅的红色,她小声说:“我……我是……去茅房。”
赵明恒:“……”
他故作淡然咳了声,“哦。”
而后,“你站着,我先把东西放好,再来牵你过去。”
温素音连忙说:“不用,我已经记下来怎么走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也不能次次都麻烦你。”
有那么一次已经足够窘迫了,她再也承受不住第二次了,天天让夫君牵着自己去茅房,这种事实在是——
温素音仅剩的那一丁点少女心,不容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
“你能记下来?”赵明恒有些怀疑,他想象了一下,若他看不见,想要闭着眼睛穿过院子,必然会是一件十分困难且危险的事情。
“熟能生巧罢了,我看不见以后记路的本事的确涨了不少,谁都有自己的事,没人能一直跟在我身边照顾我,总要想想办法,琢磨久了,自然就有自己的独门秘方,不然——”她浅浅笑了下,“岂不是真要困死在几尺见方的天地里了。”
赵明恒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
温素音没有等到下文,不解地问,“或许什么?”
赵明恒摇摇头,“没什么。”
他刚才想的是或许待他变回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可以帮她请郑太医,抬抬手的事情而已,这女子不讨人厌,自己毁了她的婚事,还她一双眼睛,也算没占她便宜。
他脚步利落地向门外走,“我去转转,顺便买些吃食,你自己休息吧。”
在这里坐以待毙是不行的,还是得多往外走动走动,才能寻得机会。
刚拐过巷口,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街角一个玩得正欢畅的身影,只这一眼,赵明恒便怒火骤起。
13. 第13章
赵明恒清楚地记得,他在街上被拉走的时候是如何嘱咐那个孩子的。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这个男孩正是拿了他的肉包答应去传信却失约的那个叫丰子的,若非他偷奸耍滑,那些误会也就不会发生,温素音也就不会受伤,还生生饿了一整个晚上。
他赵明恒何曾这样被人愚弄过?
他大步上前,从背后直接拽住小男孩的领子,“是你!”
丰子吓一跳,扭头看见他的脸便立刻开始挣扎起来,“放开我!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秦赖皮打小孩啦!秦赖皮打小孩啦!”
赵明恒三分的火气被他勾成了七分,他发了狠,用力将丰子的双手压在身后,一只手牢牢抓住,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肩膀,丰子立刻动弹不得,也不敢再继续喊叫了,他觉得秦煜比以前吓人了。
赵明恒盯着丰子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厉声道:“你做了错事,到了现在还不思悔改?你若再继续胡闹,我便不客气了,代你爹娘好好管教你一番,打你一顿,待你骨头断了,就知道什么事不能做了!”
从丰子的角度看来,“秦煜”面色阴沉,语气是说不出的狠厉,没来由地叫他害怕,他以前从来不会怕秦煜,他看不起这个人,但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对面前这人产生了敬畏之心,一股寒意升起,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眼泪一瞬间充满了他的眼睛,他强撑着,以一种不服输的姿态瞪着赵明恒。
赵明恒蹙眉,“你哭什么,我还没用力。”
丰子不吭声。
“你做了坏事,还先委屈上了?敢做不敢当么。”
丰子大声嚷到:“我没做坏事!我才不像你!”
“没做?前天街上,你拿了我的肉包子,带去哪儿了?”赵明恒冷笑一声,质问到,“让你带口信,你去了么?你不答应无妨,可你应下了却又故意不去做,今日依旧如没事人一般,对着我丝毫没有心虚,看来,昨天一早你就有了这样的打算,我并没有冤枉了你。”
丰子脸上心虚一闪而过,咬了咬唇喊道,“是我拿了,那又怎么样?我就拿!你活该!你全家都活该!”
“看来是故意冲我来的,你可知道么,我夫人她看不见,因为你的作为,她生生饿了一整个晚上,为了找吃的,她摔了一跤受了重伤,流了许多血。”赵明恒越说声音越冷凝,“很有可能会出人命的,如果她真的死了,一条无辜人命,你来抵么?”
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个“死”字吓到了丰子,他呆呆地看着赵明恒,突然间眼泪开闸放水一般滚下来了,落在了赵明恒的手上。
赵明恒眉头皱了皱,松开他,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看着他。
丰子抽噎着,声音委屈极了,“谁让你欠我娘米钱不还——”
“就为这?”
赵明恒丝毫不见心虚的语气又激怒了丰子,他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有如此可恶的人呢。
“你那些包子根本不够抵账,要不是你,我娘根本不会被我爹打!我爹怪她不该赊账给你,你都有钱买包子,你为什么不把账先还了?你欺负我娘,赖账不还,以为我年纪小我娘就好欺负么?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也来欺负你!”
丰子一边哭一遍喊,说到最后竟有了几分悲壮的意味,到最后坐在原地哇哇大哭了起来,看起来好不可怜。
赵明恒被他的哭声弄得有些脑袋疼。
该死,这个秦煜到底欠了多少钱!赵明恒此刻的心情简直不能用糟糕来形容,想杀人泄愤的心都有了。
“多少钱?”他硬邦邦地问。
丰子没反应过来,止住了哭声呆呆地看他。
赵明恒深吸一口气,“我说,欠你家的米钱是多少?”
丰子有些不敢相信“秦煜”这个问题所暗示的含义,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秦赖皮想还钱不成?他将信将疑地说:“二钱。”
赵明恒掏出荷包,数出二钱银子,钱包一下子瘪了不少。
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丰子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接,赵明恒却抬起了手,“钱我会付给你,但有一桩,你先与我回去,向她赔不是。”
于是一刻钟后,温素音听到赵明恒折返了回来,身边还有另一个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过去。”赵明恒将丰子推了一把,“该说什么,你自己说。”
温素音不解,“怎么了?”
丰子扭扭捏捏走上前,鼓起勇气看了眼面前跟仙女一样漂亮的人,小声道:“对不住。”
最难的话说出口,接下来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了,他挺直了胸膛豁出去一般大声说,“那天他给了我一些包子带回来,还让我给你带话,我为了给我娘出气,要向他报仇才故意没来,但是我真不知道你看不见的,如果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这样干的,害你没吃上饭还受伤了,是我错了,对不起,你随便罚我好了!”
说到这他有些不忿地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赵明恒,小声嘟囔,“都赖他,谁让他欠钱不还的,我才不会欺负女人。”
赵明恒很想给这倒霉孩子来一掌。
温素音先是微微愣了下,而后听明白了怎么回事,这孩子说报仇,这“仇”冲着谁来的一目了然,他虽然做了错事,但本性不坏,并不令人讨厌。
她伸手摸到跟前的丰子,在他肩膀上轻抚两下,“没事,知错就改就很好了。”
丰子立刻松懈下来,开心道:“谢谢姐姐!姐姐你真好!”就是这么好的人怎么嫁给了秦赖皮呢。
他对赵明恒努努嘴巴,带着独属于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狂,“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该还我钱了吧。”
温素音从旁说:“先给他吧,若是不够的话我——”
赵明恒打断她,“不必,我这里有,会给他的。”
一听这话丰子立刻伸出手,接到银钱之后立刻缩了回去藏进胸前,他冲赵明恒做了个鬼脸,掉头一溜烟跑了。
赵明恒懒得与他一个小孩计较,当作没看见。
“其实不必如此的,我没有什么大事。”温素音说,“而且这个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一码归一码,他或许是一时调皮,但害你受伤至此理应向你赔罪,况且也不仅因为你,这件事也牵涉到我,若非他还是个小孩,我绝不会如此轻易饶了他。”赵明恒不自觉带出了往日说话的气势。
成为秦煜这短短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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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从前没有体验过的一次体验了个尽兴,所到之处如瘟神一般,受尽冷眼不说,又是被人打又是被人骂,还被个蠢县令大半夜差遣来去,这些他一一都忍耐了下来,但这可不意味着他连个小孩子的戏弄都得忍气吞声了,雍王殿下可从来不是这般好脾气的人。
温素音心中腹诽,说得如此义正辞严,源头不是自己欠钱不还么。
不过好在那孩子拿到了钱,不然连她都要羞愧了。
这位夫君还真是……颇有自信。
她犹豫再三,轻声说:“以后还是……尽量不要欠别人银钱了吧,我们有多少便花多少,量入为出,也没必要同旁人一般攀比,俗话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人难免遇到三灾六难,事情来的时候有没有钱就大不一样了。”
“以前欠的有多少,你理一理,一个月还一点,总能慢慢还掉,你总得为自己以后考虑考虑。”
她顿了顿,又道:“我也没什么花销的,我编的那些绳结也能卖一点钱,虽然不多,贴补我的衣食还是够的。”
温素音这几日相处下来,觉得自己的这位夫君似乎并不像旁人口中那般无可救药,忍不住多劝了两句,但一时没听到回音,心中立刻就懊恼起来,她自身难保,替他操心何苦来哉,说不得还觉得自己聒噪,手伸得太长。
说实话,这话落在赵明恒耳中是有些不适的。
雍王殿下何人?生下来便是一等一的尊贵人,从小性子便高傲不拘,深受他父皇的宠爱纵容,连当时身为皇储的兄长与他在一处时也时常被盖过风头,年少时他母亲在世的时候偶尔还说一说他,待先皇后仙逝,更没有人对他有所劝诫了,他也习惯了如此。
就算温素音这话是说给“秦煜”的,但此时此刻入耳的是他,他不想为难自己去附和。
“你生气了?”温素音问,带出了几分最初的小心谨慎,“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并没有旁的意思。”
赵明恒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虽然强撑着姿态,但脸上的忐忑戒备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在忐忑什么呢?因为她看不见,除了自己这个不靠谱的夫婿,她无所依傍,哪怕是根枯枝,她也得拼命拽住,才能寻到。
赵明恒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可以搭理一下她的,她又不知道自己是谁。
赵明恒很少同情什么人,哪怕在处死一排又一排的俘虏,哀嚎声漫天遍野,鲜血浸湿了脚下的土地的时候,他也没有同情过。
他也冷眼旁观过许多倾轧争斗,见过门第覆灭,家破人亡,从不曾为之动容,怜惜这种情绪对他太过难得和珍贵。
但此刻他心中有一丝酸楚,很浅,很淡,甚至或许还谈不上怜惜,只是一个不忍的念头罢了,不想看见这个盲女如此彷徨无助。
“没有,我没生气。”
“你说得有道理。”他安抚她,“我会考虑的。”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温素音和从前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无法把她归类到从前认识的人中的任何一类,敌人、宗亲、友人、下属、仆从、政敌、同盟——
温素音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可他却一天比一天更熟悉了解这个不应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盲女。
14. 第14章
今日已经是成婚第四日了,那日搜捕的时候赵明恒就已经和钟大洪打听清楚了,秦煜只有三日婚假,今日就该回衙门去了。
在回京的准备还没齐备前,这份苦差他还得按部就班地替秦煜做下去。
睁开眼的赵明恒对着天花板看了一瞬,早早起身。
他翻出衙役的酱色制服,腰上佩刀,对着水井照了照,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这颜色实在是难看得紧,好在秦煜本身长得也是白面桃眼,现在内里换了赵明恒,没了之前轻浮之气,看起来倒也能称赞几句体面。
温素音也起来了,她的伤口还没有完全长好,但比起之前已经不那么痛了,她小心翼翼地缓缓走着,尽量侧着身子不让受伤的那一边受力,因此手杖的声音也随着脚步声一轻一重。
院子内的赵明恒听到动静,随意转身招呼了一声:“你起了。”
温素音温声道:“夫君,早。”
这声音轻轻柔柔的,令赵明恒听了一怔,抬眼一看正对上她清浅的笑意。
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碧色长裙,裙子的样式简单,但料子和花纹却不错,显然原先是上等货,只是裙边因为清洗太多次已经有些发毛了,颜色也褪得厉害,大概是她之前的旧衣。
她的头发只简单挽了一下,松松垂在肩头,不施粉黛的娇嫩面庞洁白细腻,衬得青丝更加乌亮,在这带着薄雾的晨色中,不似凡人,更像是枝头的露珠幻化而成。
却嫌脂粉污颜色……他默念。
绑在眼睛上的白色布带从耳朵后面垂到了胸前,似乎有些调皮一般。
她歪了歪脑袋,灵动逼人。
赵明恒心中又一次冒出了这个念头,她为何偏偏看不见呢,真是可惜了。
温素音点着手杖进了净室之后,将手杖放在一边,掀起水缸的盖子,另一只手抓起水瓢。
水瓢触底了,温素音一愣,水缸的水用完了。
正在无措之时,赵明恒走到她身后,“我刚用完,再打些进来。”
他刚才洗漱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水缸里的水用尽了,院子里有水井,他便直接去井边擦洗,但是温素音跟他不一样,水井里的水若没有人挑上来,她无论如何是没办法用的。
“对不住。”温素音忍不住说,“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赵明恒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对不住的,“挑水本来就是男人干的,就算你看得见,你这样瘦弱的身子也抬不起来。”
“话虽如此,如果没有我在,你会轻松许多,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赵明恒看得出来,眼盲这件事已经成了温素音的心结,她觉得自己无用,因此谨慎而小心,生怕有一丁点拖累别人惹别人厌烦,或许是过去这些年她已经遭过太多白眼,就算自己没有说出嫌弃二字,她依然是不安宁的。
哪怕平日看起来再镇定沉静,在此处轻轻一戳,她便会绷紧了皮肤,收紧了翅膀,如履薄冰,不敢让人靠近。
“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听到赵明恒的问题,温素音心底微微刺痛,她并不太愿意回忆这件事,但还是耐着性子说:“大概三四年了吧,我记得有一阵子我身体不太好,没站稳,狠狠摔了一次,脑袋还磕在了楼梯上,晕过去再醒过来之后眼睛就偶尔发黑,不过说话的功夫就会恢复,便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突然看不见了,一直到现在。”
“是黑乎乎的,像黑夜一样?”
“那倒不是。”温素音说,“其实还是能感觉到光的,但所有一切都模模糊糊完全无法分辨,连脚底下的地也看不清了,跟瞎了也没有分别。”
“有分别的,我觉得找个好大夫,或许是能够好转的。”
温素音语气沉凝,“好大夫。”她重复这三个字,心中无限酸楚,“我父亲也是这样想的,他替我找了许多大夫,甚至......”甚至失去了性命。
“你不吃药?”赵明恒想到,这两日似乎没有看她熬过药。
温素音说:“那些大夫们开来开去都是类似的方子,久病成医,我知道那些东西对我没什么大用,原先都试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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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浪费银两了。”
“或许——会有转机的。”
在温素音看来这都是“秦煜”的安慰之语,并不放在心上。
“我走了。”赵明恒向大门走了几步又停下,交代到,“中午我不确定能否回来,你一个人小心,桌上的碗里有昨晚的馒头和小菜,你若是饿了就吃点。”
“好。”
赵明恒故意在衙门前放慢了脚步,恰好和钟大洪“偶遇”,自然而然地由他带着进了衙门,找到了值守的地方。
今日运气不错,衙门里没什么事,之前那些江洋大盗逃脱之后县令大人似乎是泄了气,也不提这一茬了,听之任之。
众人闲来无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话,赵明恒怕露馅,并不怎么开口,混迹在其中时不时附和几句细听言之无物的废话,更多是不留痕迹地观察和打探周围的消息。
不知怎的,众人闲谈的话题逐渐偏离到千里之外的皇城之中,声音也越来越低,却又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这是谈论那些不能谈论的贵人们所带来的刺激快感。
“你们说皇后娘娘这一胎到底生的是龙女还是龙子啊,如果这次是个女娃娃,那不还是空的?刚怀上就大赦天下,毛都还没有一根呢,阵势倒是吓人。”
旁边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陛下也三十多了吧?一个孩子都没有,听说啊......是跟刘瘸子一样的毛病。”
刘瘸子是附近一个著名人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众所周知的“没种”。
“不能吧,娘娘不是怀了么,马上都要生了,有些人子嗣来的晚。”
“那是穷苦百姓,一个婆娘,生不出来也没办法,皇帝有那么多娘娘呢。”
“这种事谁说得准,而且到底怀没怀上,都不一定呢,有人说其实根本没怀,到时候来个狸猫换太子。”
“不能吧?”有人立马道,“这可是当皇帝,哪有让给别人家的种的。”
“谁说是别人家的,此狸猫非彼狸猫。”那人露出莫测的笑,“皇帝不是还有个亲弟弟么。”
15. 第15章
听到自己成为了话题的新主人公,赵明恒停下了手里擦刀的动作,侧耳细听。
他有些好奇,平日里百姓们究竟是如何议论他的。
一提到雍王两个字,众人的热情明显更加高涨了许多。
一位以国号为封的王爷,年轻、战功赫赫、地位尊崇,再加上那么一些与当今皇帝之间微妙的传闻,还有谁比他的故事更受老百姓欢迎。
“对啊,还有雍王。”
“这和雍王又有什么关系。”
“嘿嘿,一脉宗亲,你说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雍王和皇后——”说话的人眉眼瞪大,既兴奋又不可置信的样子。
另一个人呸了一声,插话道:“不可能!我要是雍王我才不傻呢!狡兔死走狗烹,雍王战功赫赫,何必当这种缩头乌龟,若陛下没有儿子,他名正言顺就是皇太弟,兄终弟及,而且听说当年先帝原本打算立的也是雍王,所以才把他的封号定为雍,想想看,这可是咱大雍的国号啊,最后是他自己谦让的。”
“可是听说原本皇后也是要挑给雍王的......”
“所以是受了情伤,才离开京城去打仗了?”
赵明恒原本就越皱越紧的眉头此刻打了个结,在这些人开始议论天家的时候他已经生了怒气,没想到此刻竟还将话题扯到了他的身上,而且还如此龌龊!
他和皇后?!那个笑得一脸假的女人,就算不是他嫂子,他也不可能去碰的!
赵明恒的脸色已经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他忍了又忍,语气克制插话:“陛下只是一时子嗣艰难了些,这样的事情在民间也很寻常,你们在这里胡乱猜测实在没有道理,若被人听了去,是要被治大不敬之罪的。”
有人不以为然,“就算真的生了太子下来,将来太子继位了,有个这么厉害又强悍的叔叔,感觉也是不长久,说不定啊,就要生乱子喽。”
“不会!”赵明恒语气直接,隐隐有些不耐。
那人不服,“你凭什么说不会,叔叔杀侄儿的又不是没有!”
赵明恒神色冷厉,“若真有此意,何必眼睁睁看这孩子生下来?”
“得得得,那就侄儿要杀叔叔,这样可以了吧?”那人翻个白眼,“我说秦煜你在这里较什么真,喝酒喝大啦?装得你很懂一样,弄得就你忠君爱国,正人君子。”
一声“秦煜”把赵明恒拉回现实,他捏了捏身侧的佩刀,目中厉色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平静,他豁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钟大洪追了出去。
钟大洪在墙角拦下了赵明恒,他蹙眉问,“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大家本来都是闲话开玩笑,你不应该就这样甩脸子走的,大家一处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闹僵了对你没有好处。”
“我知晓。”赵明恒说,“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又寻了个理由搪塞,“大庭广众如此议论天家,能是什么聪明人呢?不打交道也罢,免得日后被连累。”
这句话把钟大洪说得一叹,“唉,我也觉得他们说得太过了,不合适,又不好说他们。”
沉默了一下,赵明恒问:“你觉得雍王是什么样的人。”
钟大洪笑,“嗐,我哪知道,人家金尊玉贵的我又没见过。”
赵明恒暗自鄙夷自己,他的确是傻了,竟问出这种无聊的问题。
却听到钟大洪又紧接着道:“其实我挺佩服雍王的,有勇有谋,虽然是皇子龙孙却还能自己拼杀出战功,不是那种酒囊饭袋,不过我想我若是这样英雄人物,我也不愿意将来屈居一个黄毛小儿之下,说到底,还是皇帝生儿子生得太晚了,戏里不都这么唱的,主弱臣强,不是好兆头啊。”
“这雍王啊,定然是要反的。”他言之凿凿。
“不过贵人们的事情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天高皇帝远的,不少我们俸禄就行。”
赵明恒心中突然生出淡淡的厌倦之感,讥诮地笑了一声,“也是,不少俸禄就行。”
大概全天下人都觉得他赵明恒迟早会反,他那位好皇兄,更是早就如履薄冰,如鲠在喉,视他这位亲手足为除之后快的生死大敌了,恐怕是夜夜难以安眠,也不知自己出事之后他是不是能多睡两个囫囵觉。
“你咋啦?”钟大洪拍了拍他肩膀,“你瞧着精神不好。”
赵明恒深吸一口气,“无事。”
“没事就好,吵吵闹闹很正常,都是同僚,别往心里去。”钟大洪乐呵呵笑道,“赶紧回吧,今天可是发钱的日子。”
有钱拿?
赵明恒心头免不得松快了起来,最近几日他算是真切体会到缺钱的苦楚了,生在最繁华富贵之处的雍王爷,形势逼迫下也不得不开始亲自谋算荷包里的剩余,听到这个“好消息”心内竟不由自主升起一分期待来。
排队,领钱,签字。
赵明恒把钱倒在手里数了数,除去欠柳子英的欠账,就只剩下小半了。
那就……先不还了,赵明恒面无表情地想,事急从权,待自己回去,千百倍地赏赐回来就好。
嗯,就是这样。
或许这正是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堂堂雍王,第一次欠债不还,波澜不惊地就接受了。
回去的路上,赵明恒看见了一家烧鸡铺子。
他在门口看了几眼,扭头钻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
行至一个拐角处,头顶上有人在喊秦煜的名字。
赵明恒抬头,二楼围栏边坐着的一个身着粉衣的公子,白面桃花眼,打扮富贵,身旁还伺候着两个美娘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浪荡子。
赵明恒摸不准他是谁,没有说话,等待着他出声。
“上来一起喝一杯?”那粉衣公子眼中带着一丝邪气,语气高高在上听着十分狂妄,令赵明恒心生反感。
他摸不准这人身份,只谨慎地说:“有些急事,暂时不方便。”
那粉衣公子倒也不勉强,“好吧。”他又吩咐身边人,“打包一份酱牛肉给我秦兄弟带走吃。”
“不必了。”赵明恒推辞。
“一碟子牛肉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粉衣公子漫不经心地摇着酒杯说到。
若依着原身秦煜的性子,肯定是来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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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赵明恒怕继续推辞惹人瞩目,便也不再做声。
不一会,就有小二捧着打包好的牛肉一路小跑送到赵明恒手边。
赵明恒接过,对上头说:“多谢。”
粉衣公子摆摆手,笑道:“咱们的事……秦兄弟继续帮我上心就好,我最近事多,家里盯得紧,过几日我再找你。”
什么事?
赵明恒不明前尘,将疑惑埋在心底,面上波澜不惊应了一声,转身离去,走到无人处,赵明恒把酱牛肉扔到了角落,来历不明的食物他不愿碰。
望着赵明恒背影消失的方向,粉衣公子面上浮现起浓浓的不屑。
“呵。”
……
赵明恒刚推开院门,就听到温素音的声音,“你回来啦。”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欢快。
她坐在廊下的椅子上,这个位置可以吹到院子的风,可以让她透透气。
“嗯。”赵明恒简短地应了一声,“中午衙门无事,可以归家,我带了午饭回来。”
他又问:“我不在的时候可有事?”
自然是有的,温素音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坦率告诉他:“有一个姓陈的布店老板来收账。”其实是讨债,顾虑“秦煜”的脸面,她用了更委婉的收账的说法。
“我没有开门,跟他说了情况,你不在家我身上也不方便,等你回来我会立刻告诉你,他答应了说完就走了,一共是一百七十四文,城东兴华街中间的店,叫陈记布庄的那一家。”温素音一点一点细细说着经过。
原本想问的是温素音的情况,随口一问,却又多出一笔原身留下的烂账,赵明恒觉得面皮有些紧绷,颇抬不起头,“我会处理。”他简单而短促地说。
“午饭我已经买来了,现在趁热吃。”
“好。”温素音用手撑着椅子准备起身去吃午饭。
赵明恒扫了眼她受伤的地方,这女子惯会逞强添乱,“你别乱动了,我把饭桌搬过来。”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可以。”赵明恒轻轻松松扛起木头小桌,搬到温素音面前,“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赵明恒动作麻利地拆开油纸包,温素音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肚子条件反射就发出了一声哀哀的鸣叫。
她面上绯红飞过,忍不住安慰自己,刚刚的声音那么小,他肯定没有注意到的吧?
殊不知,对面赵明恒早就听了个分明,也看清了她面庞上那一抹羞红。
女子都是这样容易害羞的么?他的脑海中没什么印象了,从前他不曾注意过。
“这是什么呀?”温素音问。
“烧鸡,伸手——”
温素音伸出手,一只温热的鸡腿落在她手里。
赵明恒言简意赅,“吃吧。”
温素音愣住了,这几年在叔婶家,家里偶尔炖只鸡,她只能被施舍些脖子爪子之类的边角料,不说鸡腿,一块正经肉也很久没有尝过了。
凑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她慢慢咀嚼。
“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夫君,谢谢你。”
16. 第16章
赵明恒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
钟大洪在外头喊:“吴大户家遭贼了,快过去集合!”
经过上一次,赵明恒也有经验了,知道这种差事又是挨饿又是受累的,动作不慌不忙,几口把手里的鸡腿吞吃下肚,喝了口水,才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交代:“我出去了,你关好房门,自己当心些。”
温素音闻言点了点头,“我能顾好自己。”她这时候唯一能做的事好像也只有不给他添乱。
一众卒役举着火把往吴大户家去,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柴房外头已经围了许多手拿兵器的家丁了,大家都神态紧张,看见他们仿佛看见了救星。
一个管事打扮的人连忙迎上来,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各位官爷总算来了!可算盼到了救星!小人们真的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捕头杜森神色威严,胸有成竹的模样,“怎么回事,详细禀给我。”
“最近不是闹盗匪么?我家老爷惦记这件事,就吩咐我们加强门户,我这几日就带着家丁们将宅子上下仔仔细细翻找一遍,结果还真在一个临街的院子发现一扇门已经坏了,那院子荒废大半没有人住,却在地上发现了人走动的痕迹。”
“我们就留了个心眼,在周围仔细又搜,果真发现了这伙贼人,想着将他们绳之以法送到衙门,也算大功一件为民除害。”
管事一拍大腿,气道:“结果没想到这伙强人凶悍得很,武功又高,我们几十个人也只能暂时将他们困在屋子里,还——还被抓了人质,王管家被他们拿住了。”
“大人一定要救救他,王管家是老爷身边的老人了,若有个三长两短,老爷一定痛心。”
杜森听他提到吴老爷,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施压,吴老爷是本地大户,经营了几代,势力极大,县令大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不敢轻易得罪。
可被当成了人质,哪里有这么好救的。
杜森不由有些头疼,本来以为是桩捡功劳的美差,人已经困住了,耗也能把他们耗死,却没想到还牵扯进一个没眼力劲的老头。
他揉了揉额角,对钟大洪扔了一句:“你先上前喊话,劝他们投降。”
钟大洪心底骂了一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说了诸多“缴械不杀”“不要做无谓抵抗”“念念父老乡亲”之类的车轱辘话。
效果是一点没有,盗匪的气焰却是越来越张狂,一顿奚落嘲笑把门外头的官兵堵得面色发青。
杜森忍耐不住了,把钟大洪一拽让他回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折腾我们这么久,不喂他们几斤驴粪以为官府是面揉的泥捏的,传令放火,任他们是大罗神仙也扛不住。”
管事一听连忙拉住杜森的袖子,“使不得,使不得啊,王管家还在里头啊——”
杜森把他手腕一压,低声道:“我是激里头人出来。”
他又故意高声道:“来啊,火把拿来!”
果然,屋内的盗匪出来了,但显然也因为被逼到了绝处,而显出格外不怕死的勇猛来,几把大刀舞得生风,全然是搏命的架势。
普通家丁和卒役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杀神,纷纷退避,竟硬生生被撕出个口子。
那倒霉的王管家则已经昏死过去了,像条死狗一样被一个盗匪架在腋下拖着。
杜森看着眼前的乱像,骂了一声“该死!”
“还不都给我上!?”他怒骂周围。
钟大洪率先上前,他武艺不错,看得出来稳扎稳打的底子,动作并不慌乱,小心应对着。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冲了上去,总算控制住局面,虽然一时没有制服歹人,但好歹也没让局面再失控下去。
杜森的面上阴云密布,闹成这样,也顾不得其他了,那个什么王管家若死了,吴老爷那里固然不好交代,但若是让歹人跑了,自己这捕头也干到头了,相反,只要能留下歹人的尸首,那就是大功一件。
思量清楚,杜森不再犹豫,让人送上弓箭搭弓就射。
第一箭,空了。
第二箭,又空了。
盗匪们察觉到他的意图,眼中凶光大涨,杀得更狠绝了。
杜森的下巴都滴了汗水,他咬牙,又搭上箭,重重一拉,放开。
一个匪徒大刀一挥,箭被甩开了,一个不远处的官差一声惨叫,被伤了肩膀。
杜森面色阴沉得滴水。
正在此时,赵明恒上前,“大人,我愿试试。”
因为赵明恒一直在后头没有说话,杜森先前并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看他主动请缨,心中不屑,立刻就想出声嘲讽,却转念又想到——秦煜这草包想要出风头自己愿意主动掺和是好事,刚好可以把这烂摊子推他头上,等县令问起来就说是因为秦煜的关系导致的……
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杜森面上浮出笑,一派宽厚慈爱的好上司的模样。
他把弓箭递到赵明恒手中,“那就给你这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别让我失望。”
只要他射出去了,这锅不背也得背。
赵明恒走上前几步,丝毫没被面前混乱的战局影响,看好位置后他毫不犹豫抬弓,搭箭,一气呵成。
呼吸间,挟持着王管事的那个盗匪就倒下来了,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又是一箭穿心而过,直直射倒了另一个盗匪。
不仅是盗匪,连官兵也在这一瞬间冒出了恐惧之感,这个人也太可怕了!秦煜何时练成了这般绝技?在场众人呼吸都静止了一瞬。
还是钟大洪率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还不快上。”
死了两个,又没了人质,剩下三个就不足为惧了。
赵明恒又射一箭,这次他故意射空,擦着屋顶飞走了。
事毕,赵明恒理所当然成了众人围观的对象。
“秦煜,你何时箭术这么好了?”
“觉得有趣便私底下练了一阵,其实也是运气好而已,第三次就没准头了。”
“莫不是鬼附身了吧!”
钟大洪维护“秦煜”,出面打断,“去去去,什么鬼附身,你们会不会说话?”
他拍了拍赵明恒的肩膀,“他可是老捕头的种,能不厉害?你们忘啦,他爹当年功夫就十分了得,我们兄弟都佩服得很。”
他又对赵明恒说:“你爹在天上看了,也能安慰了,他死之前就担心你,如今看果真是长大了。”
角落里的杜森的神色很是奇异,他打量着赵明恒,目光警惕而怀疑。
抬尸首的抬尸首,绑犯人的绑犯人,大家逐渐散去,赵明恒随着人流向外走,路过杜森跟前的时候却被他叫住了。
“你今日立下了大功,我也不是苛待属下的人,这里有五两银子,赏你的。”
收下银子,就是了结了这份功劳,后面再有好处就与他无关了。
杜森觉得秦煜应当能听得懂自己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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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
赵明恒却没有接,“这是分内之事,我不需要银子,只想请杜捕头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犯人应当是要押到京城去吧?”
杜森犹疑,缓缓道:“你猜得不错。”
“我想走这一趟,希望大人举荐。”
这就是赵明恒出手的最大目的,回京城银子固然重要但却不是最难解决的,最难的是他身为贱籍皂吏根本没有通过层层关卡的手续。
今日看见这几个犯人给了他灵感,这样罪大恶极的盗匪,手上不知道多少人命,还流窜各地犯案,单醴泉县一地是没有办法处理的,通常得押送到京城去,这正是个绝佳的机会。
杜森审视着他,忽而一挑眉笑了笑,“好啊。”
今日解决了一桩大事,回京最难的一步似乎已经迈了出去,赵明恒走在回去的路上,迎着漫天晚霞,心中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不管怎么样,这是个好的开始。
他看着路边归家的行人,有卖货的猎户,有卖力气的挑夫,还有衣角拽着孩子的妇人,大家的面庞上都染上了霞光,带着一日将结的放松。
赵明恒想到,他很快就要离去了,也许这样的景象也是最后一次见了,这里不比京城繁华,但也别有一番趣味,少了京城被权势浸染的凛然威严,多了几分乡野的随意自在。
在京城的时候,他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有无数人揣摩着,虽然锦衣加身玉食为供,但终究背负着层层枷锁,不得自在。
而今他身为秦煜,一个不起眼的小小衙役,竟有了从前不曾有过的自由无拘。
这段神奇的经历或许日后再回想起来,也会心生怀念和感慨吧……
他推开门,远远看见了坐在走廊椅子上的温素音,她仰面对着天空,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弯了弯嘴角,“你回啦!”
“嗯。”
还有她。
自己既然担了这个盲女几日夫君的虚名,走之前便将她安顿好吧。
“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温素音问。
“没有。”
“盗匪抓住了么。”
“已经全部抓住了。”
“那就好。”温素音十分开心,“这些盗匪在城里流窜,弄得人心惶惶,隔壁大娘说她都不敢回娘家了。”
“隔壁大娘?”
“是,刚刚她在围墙旁边锄地,隔着围墙说了几句话,听声音是位很亲切热心的人。”
温素音没说的是,刚刚那位大娘话语之中满满都是对她的怜惜,还有许多隐晦的劝解,也不知这位夫君从前到底荒唐成了什么模样,才能让周围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在其中?
又或许只是他原先家中无人管教,年少轻狂了些?
温素音知道无风不起浪,但也知道三人成虎的道理,她因为无法确定自己这位夫君到底是什么样的品性,眼下已经感觉到了一些迷茫。
若深究了问自己,温素音觉得,她此刻可能更偏向于相信秦煜,他并非那么坏那么无可救药的人。
虽然话不多,甚至有些冷硬,偶尔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从来也没有戏本上那样温柔小意的情话与安慰,但他会按时买来热乎乎的饭食,会记得每日帮她换药,会在洗漱时把热水送到她面前,这些也都不是假的。
这些她都记得的。
17. 第17章
赵明恒这次带的晚饭是鸡丝拌面,点了店家自己磨的小磨香油,香味扑鼻。
温素音捧着碗,用筷子挑了面条一点点吸进嘴里,她的吃相十分斯文,但动作却很快。
和“秦煜”成婚的这短短日子,她感觉最幸福满足之处就是在吃上,比起在叔婶家的时候简直天上地下,每顿饭都能吃饱不说,还都是新鲜热乎的,味道也很不错。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温素音的面色好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苍白病态。
晚饭还没吃完,柳子英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开心,一边拍门一边高声喊:“秦大哥在么?”
“我去看看。”赵明恒起身。
柳子英一看见赵明恒就向他道喜,“听说今日官府把那伙歹人给缴了,秦大哥今日更是大显神威,我特意来道贺,与秦大哥一起庆祝一番。”
他把手上拎着的酒提了起来显摆,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看!我还带了果子饮来,可惜秦大哥你现在不好喝酒,不然我就去把他埋的宝贝挖出来。”
温素音准备起身相迎,赵明恒用手挡了下她的肩膀拦住了,“你伤还没好,不要动了。”
柳子英连忙道,“嫂嫂快坐,不必起身。”他又看向赵明恒,“嫂嫂身上有伤?出什么事了?”
这事不好解释。
赵明恒正欲开口,温素音出声道:“走路摔了一下,小事情,你刚刚说大显神威是什么意思?”
柳子英自来熟地在桌边找了位置坐下,神色惊异,“秦大哥还没同你说呀?”
他转头冲赵明恒不赞同道:“秦大哥你也太谦虚了,这么大的功劳竟也自己闷着。”
柳子英自顾自地兴奋解说:“嫂嫂我和你说,听说啊那伙盗匪凶悍异常,一大群家丁和官差围着也束手无策,反而被他们杀得节节败退,还挟持了赵家的大管家当人质。”
“这些人恶贯满盈无恶不作,若又让他们逃了,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送命,就在这危机时刻——秦大哥当!仁!不!让!”他这四个字说得铿锵有力,仿佛就在现场一般。
“秦大哥主动请缨,上前一步连射两箭,你猜怎么样?”
温素音配合地问:“怎么样?”
“只见喘息间唰唰两箭飞出去,两个歹人就倒下了,把那些坏蛋吓得双腿颤颤,被一举拿下!”
听着柳子英如同说书先生一般慷慨激昂的表演,顶着他灼热崇敬的目光,饶是赵明恒,也不由有些耳根发热,顶不住了。
他之前带兵征战在外的时候,也曾获过七战七捷的不世之功,威名响彻北疆,周围人也崇敬他敬仰他,但他身为皇子,大家自然而然对他还存着尊重敬畏,并不敢轻易在他面前失了心态。
人们也会歌颂他的功绩,但那些来往朝廷的写着各种生涩难懂华丽辞藻的文章,与眼前这赤裸裸的吹捧一对比,少了许多直白赤诚的热情。
不过是杀了两个小毛贼而已,赵明恒略有些不自在地想,这柳子英说得委实太夸张了。
温素音听了十分吃惊,她面上带出惊愕,她知道“秦煜”口碑不太好,以为就算浪子回头了,这本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磨练出来的,却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一手。
她忍不住求证:“他说的是真的?”
赵明恒轻咳一声,“雕虫小技而已,也是凑巧了。”
柳子英把他肩膀一搂,亲近道:“秦大哥你太谦虚了,这样的神技,放眼全城,也就只有你了!”
赵明恒不动声色想要将他推远些,柳子英没察觉,自顾自搂得更用力了些。
温素音真心实意地说:“这可不是运气好就能做到的,若归结为运气好,那其他那些苦练不得的人可该怎么办呀。”
“看,嫂嫂也这么说。”柳子英问温素音,“嫂嫂,你说咱们是不是该给秦大哥庆贺一番。”
温素音被他的热情感染,不由自主点点头笑道:“应当的。”
因为对秦煜亲近这件事,柳家姐姐姐夫骂了柳子英不止一次,他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对的,但一直没有办法证明,心中颇为苦闷,所以今日听说“秦煜”立了功竟比自己立功还要开心,自有一番扬眉吐气之感。
柳子英满面自豪,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就说秦大哥不是一般人,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姐姐姐夫以前还不信,拦着不让我跟秦大哥来往,如今嘿嘿都没话说了,今天听说我要来,也不吭声了,我姐夫还主动说要给我两瓶好酒捎上,我想着秦大哥头上有伤不好喝酒,就改带了果子饮,过阵子我再做东,请秦大哥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头上有伤?”温素音错愕。
“大哥这也没和嫂嫂说?”柳子英丝毫没有捕捉到赵明恒暗示的眼神,不赞同道,“大哥,不是我说你,怎么什么事都自己闷着,嫂嫂会担心你的。”
他又安慰温素音:“嫂嫂放心,是你们成婚第二天我陪他一起去医馆的,已经看过大夫了,长好了就行,不会有大事的。”
赵明恒生硬地打断他,“好了,吃东西吧,我不知道你会来,没有买你那一份,我现在去一趟。”
“不用不用,我带了。”柳子英赶忙把手边几个油纸包送上桌,“我带了些酱肉和凉菜,咱们一边喝一边吃。”又招呼温素音,“嫂嫂也一起喝。”
柳子英连酒杯子都带了,倒了三杯果子饮,第一杯捧给赵明恒,第二杯送到温素音手边,自己高举起剩下一杯,“贺秦大哥为民除害,英勇威武!”
赵明恒无奈,仰面一饮而尽。
温素音小心地将酒杯凑到嘴边,小口抿下,味道入口酸涩,但细细一品,回味却清冽甘甜。
“若喝不惯不要勉强。”赵明恒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瞬,淡淡道。
果子饮虽然不是酒,但也是酿造过的,风味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
温素音微微一笑,“和我以前喝过的不太一样,但挺合我口味的。”
对着温素音的笑靥,柳子英讷讷道:“嫂嫂你真温柔,待秦大哥真好。”他本来是想说温素音真漂亮,话到嘴边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当,有不尊重的嫌疑,便改了词夸她温柔。
柳子英原本听说温素音是个盲女还是为秦煜可惜的,觉得匹配不上他的秦大哥,见了两次真人就只有暗自羡慕的份了,无他,温素音长得漂亮,而且是那种一看就让人很有保护欲望的漂亮,说话做事又温柔得体,简直与秦大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样的美人就该配这样的大丈夫才对。
明明没有饮酒,或许是眼前喜乐的氛围感染,温素音粉白的面庞浮上淡淡红晕,原本的清冷美人也染了人间欢愉,煞是动人。
赵明恒看她一眼,又将目光收回,晃动着自己手中的酒杯。
柳子英这一呆就留了一个多时辰,主要是赵明恒与他对饮闲谈,温素音从旁作陪。
柳子英为人赤诚开朗又不设防,赵明恒搭两句,他便能说出十句来,场面因此看起来颇为热闹,一点也不冷场。
而且柳子英家中富贵,又是做生意的,见闻广阔,看过用过许多好东西,听他分享见闻也很有意思,温素音坐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柳子英的家里人找过来,这场“庆功宴”才结束。
赵明恒送走柳子英,锁好院门,回身到院子一看,才发现温素音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温素音是累了,赵明恒被叫走抓匪徒之后,她虽然始终在小院等着哪里也没去,但始终悬着心也是一件容易叫人疲惫的事情,还有来催债的布店老板,来要债的人并不是这么好打发的,得说好话赔不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对方,并不像她同赵明恒交代时带过的那样简单利落。
他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她嘤咛一声,并未醒来。
她睡得十分香甜,嘴角带笑,是赵明恒从未见过的满足快乐。
他看见她的嘴唇蠕动似乎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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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低下头凑近了听,听到一串含糊不清的话语。
“……娘,你回来了……爹爹,师兄……陪素素看灯……”
原来是梦到了家人么?
赵明恒垂首看着眼前这个正在难得的美梦里与家人聚首的女子,突然生出一种不忍来。
她难得如此全然放松下来,还是不要扰了她的美梦吧。
他弯下身,将温素音抱起。
温素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云,漂浮着,徜徉着,被人轻轻地温柔地推动,飘向那令人安心又快乐的远方。
……
第二日清晨,温素音醒来,缓缓从床上坐起,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只记得昨天自己在院子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你醒了?”赵明恒说,“早饭放桌上了,水缸我也灌满了。”
“已经很迟了么?”
“没有,我也刚吃好。”赵明恒停顿一下,“你如果困就继续睡会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温素音听了不由有些羞惭,这段时间她的确是“没什么事”,家中一应都是他料理,吃喝也是他端给自己,自己若继续睡懒觉,委实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我不困了。”温素音连忙说,作势便要起身,或许是因为动作急了,她的衣领有些散开,露出锁骨下一抹洁白细腻的肌肤。
赵明恒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我先出去了。”
“你要去当差了?”
赵明恒应了一声。
“等等——”温素音突然喊住他。
“怎么了?”
“昨日柳子英说你头也受伤了,是怎么回事?如今还好么?”
赵明恒抬手摸了摸头上已经结痂的伤疤,“你不用听柳子英胡言乱语,早就无事了。”
“虽然我帮不到你,但下次这种事也是可以跟我说的,说一说也是好的,不然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在不高兴?”赵明恒突然领悟到什么,若有所思。
温素音神色不变,语气也依旧平稳,“没有,只是觉得我们既然已经成婚,连受伤这种事情你都不告诉我,这样不好,夫妻不就是要相互扶持过一世的么,若彼此之间相互隐瞒着,时间久了定然会心生隔阂,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不说大话,但听人诉诉委屈开解一二,自问还是做得到的。”
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她没有说,她害怕,自己真的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当秦煜习惯了事事都不需要告诉她,也不需要与她商量,她会成为一个好看但无足轻重的摆设,像这个家中的小猫小狗,但不是女主人。
她要在一开始就杜绝这种可能性,第一步便是从获取“知道”这个权利开始。
赵明恒胸口发堵,这是很合乎情理的要求,而且她还那么温婉、那么真诚,若站在她面前的真的是她的新婚丈夫,一定会被这样美丽体贴的妻子打动而心生欢愉吧。
不过很可惜,他不是。
完全任由心中的情绪发作。
他硬邦邦地说:“如果一个男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办法独自扛了,还要自己的夫人一同忧心劳累,算什么大丈夫,如果是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温素音未曾料到,这秦煜竟是这般有志气,乃至自尊到有些过分的脾性,但她觉得这话有些没有道理,不过是夫妻之间应坦诚相待开诚布公,如何就能生生拔高到与是否大丈夫的标准放一处了。
“你——”她吞回想说的话,只微笑,“楚霸王也有虞姬呢,我们普通人家,我便是多关切我的夫君一二,也不过是闺阁中的小事,碍不着什么,夫君便当体谅我,容我这份心,也不是坏事,你说对不对?”
“……”赵明恒胸口似乎堵得又厉害了一些,“你说的对。”
出门的时候,他在想,自己做什么和这盲女说这么多。
待他回到自己身上,她的夫婿或许也回来了,人家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自己何必多嘴多舌,徒惹烦恼。
18. 第18章
日子如此不紧不慢过着,赵明恒心中满是筹划,但现实中他依旧扮演着“秦煜”的角色,衙门、集市、家中小院三点一线。
明明才过去八九天,并不算长,但有时也会让赵明恒生出一种岁月悠长的恍惚之感。
特别是晚上他替温素音换药的时候,这项差事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两人之间也养出了一些默契,不必他言语,到了差不多时间,温素音会自己趴在床上,撩开衣摆露出腰侧一小块雪似的肌肤,而他则会去净手,而后用指腹替她轻轻涂抹,甚至都不需要怎么说话,便可将这一切都做完了。
偶尔温素音会嘟囔一句,“会留很重的疤痕吧。”
他听多了也学会了宽慰一句,“不会。”不怎么走心,但也属难得。
深夜躺在床上,赵明恒睁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床帐顶,目光无比清醒,他快要离开了。
他把不知不觉又凑在自己肩膀边的人轻轻推了一下,她便乖巧地蜷缩一团朝向另一边了,依旧睡得香甜。
走之前……还得安顿好温素音,最好找个照顾她的人,赵明恒看了眼身侧黑暗中的小小影子,心中盘算着,不期然又想起今天中午回来看到的场景。
他带着午饭回到院子的时候,温素音正坐在一个盆边,盆里堆满了东西,她袖子挽起,两手在其中搓揉。
“你在……洗衣服?”赵明恒走近了看,有些愠怒,“你自己打的井水?掉下去怎么办?”
温素音一笑,忍不住同他炫耀:“这院子就这么点大,我已经很熟了,心中有数才试着干的,没想到才两次就成功把水打上来了,我自己也很意外呢。”
赵明恒的情绪有些游离,他不可置信,眼前的场面令他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你怎么能洗衣服?”
赵明恒无法把温素音和洗衣裳这样的粗活联系在一起。
怎么说呢,她长得不像。
雍王殿下不是只知奢华享乐的纨绔,但他生在全天下最富贵的地方,他自然而然地养出了高门子弟的审美和品位,他虽然不会去特意讲究,但他的起居坐卧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最好最美的呢?
而哪怕是这样的人,温素音在他的审美中也是极美的。
在他过去二十多年固有的习惯里,温素音这样的长相,联系在一起的是轻纱雪缎、琳琅玉佩,是白宣素笔、香薰名琴,而不是,而不是这一堆待洗的衣裳。
在他的印象里,这都是王府里那些高高壮壮的粗使婆子的活计,却忘了这里不是王府,他此刻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没办法招呼出一大群仆从伺候眼前的玉人。
温素音却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在说大话,不相信自己能干好这件事,于是解释道:“我虽然看不见,但洗衣服不难的,只是慢一点而已,之前在叔叔家,所有衣服都是我洗的。”
“他们竟如此苛待你?”赵明恒知道温素音的亲人待她必然谈不上多好,却也没想到一家子竟会欺负一个盲女,“你这样的情况,他们身为长辈,怎么忍心?”
温素音的心底突然一酸,继而又如暖流轻轻淌过,有人在为她不平,觉得她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有什么不忍心的,就算血脉相连也不见得就怎样,利益面前,考验的从来都不是血脉,而是这个人本身。”温素音低声说。
“你说的很对。”赵明恒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如此道。
“他们对我没有亲情,我一早就明白的,只我想不明白,他们对我父亲也能如此。”
“你知道么,我父亲小时候家里清贫,他少小离家,后来虽然一直无法回乡,但每年都会托人带上银子送回来,我祖父母过世后也没断过,温家的大宅子和田地都是后来靠我父亲送来的银子置办起来的,若不然大伯一家生了那么多儿女,如何能过上如今的安稳日子。”
“若他们对我父亲的帮扶有一丝一毫的感念,也断然不会如此对我,我替我父亲难过,他记挂他的亲人,但他的亲人并不在意他。”
赵明恒凝视着她,“想报复他们么?”
好似只要温素音说要,便可美梦成真。
“不想。”
已经将之视为陌生人,各取所需,谈什么报复?她现在的境况,连恨都是要珍惜着使用的。
论恶,他们只是小恶。
尚有大仇未报,这些小恶,便无足轻重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那时无路可走,也只能忍了。”温素音不想将话题继续停留在这些上,他若追问,她不知道要如何说。
狡黠一笑,炫耀道:“不过我也不是傻乎乎的笨蛋,洗他们的衣服时我都只用一小半的力气,洗不干净可怪不得我。”
像一起做了坏事的小孩子,在“同伙”面前卖弄。
“不过你放心,给你洗的时候我会认真的。”又补了一句,“你之前照顾我,这是回报。”
“毕竟,总不能家中什么都是你,我一点都不分担。”
赵明恒道:“你不要再乱动弄伤自己,给我省点麻烦,才是真的回报。”让个瘦弱盲女来帮自己洗衣裳,赵明恒觉得他不屑为之,太过叫人鄙夷。
“可是……”温素音给了一个可是。
“我没干净衣裳了,我衣服不多。”
温素音继续小声指出观察到的真相,“我也没听到过你洗衣服的动静,难道你还有替换的么?你每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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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跑,身上肯定许多灰尘,这天又热,一直不换的话——”
“这——不太合适。”
尽管温素音说得委婉,但赵明恒听出来了,她在劝自己要勤换衣裳,担心自己不干净。
莫非她竟是在嫌弃他么?
赵明恒面色变换,憋闷极了,他强调:“我每日都有换。”
不过温素音说得也是实话,他快没衣裳穿了。
雍王殿下自然没有洗衣裳这个习惯的,或者说没有这样的技能,他从来就没干过。
在京城的时候,每一日清晨,都会有浆洗好熨烫平整用上等熏香熏过的衣裳被送到他面前,即便是战场上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哪怕条件艰苦物资紧张,衣裳也轮不到他这个主帅烦心,自有左右亲随处理。
而变成秦煜之后,每日换下的脏衣服都被他顺手塞在一个角落眼不见为净,再顺手从衣柜寻一件干净的,如此下来,衣柜已经快要空了。
他无奈道,“我会处理的。”他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就给出了解决办法,“我在街上看到过替人浆洗缝补的铺子,你把衣裳包好,我带过去。”
“可是咱们有钱么?”温素音也知道这样的铺子,但不觉得是他们现在这样的情况能负担的,不得不出声提醒他,“你在外头——不是还有欠账么?”
赵明恒:“……”
是的,堂堂雍王爷,现在是个欠账的穷鬼。
他又想叹气了,他这阵子因为钱叹气的时候比前二十多年因为家国大事叹气都要多。
“给我吧。”
他伸手从温素音手上拿过湿哒哒的衣裳,她已经洗干净了,正在试着拧干。
“你细胳膊细腿的,拧了三遍还是湿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温素音不逞强,她对自己的力气心知肚明,乐见其成,主动就让出了盆的正前方位置。
“好,交给你了。”
“拧干之后麻烦你顺便拿去晾了。”
“要抖一抖,抖平了。”
她自然而然地交代着。
赵明恒手上的动作顿住,他觉得自己似乎又上当了,他转头看身侧的人,她似乎很开心,嘴角隐有笑意,眼睛被布带遮住了,看不见,但他猜测肯定也是微微上翘,在笑着。
和她平常很不一样,没那么矜持守礼,没那么冷,像从画中走下来了,巧笑嫣然,灵动无拘。
他没吭声,手下施力,几下就把衣裳里的水给逼了出来。
反正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这里也没有他的故旧,卖点力气而已,他不是不知变通的人,也是为了自己能早些穿上干净衣裳。
赵明恒动作很快,一件接一件。
19. 第19章
赵明恒从衙门下值后,去糕饼铺买了一盒点心,敲开了隔壁院子的大门。
这里住的是一户方姓人家,方大娘开门看见是他眼神一开始很是警惕,也不知赵明恒说了些什么,屋子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后,方大娘含笑把他送出来。
回到家,赵明恒向温素音宣布了这个消息,“我和隔壁方大娘已经说好了,我给了她工钱雇她来帮忙,她每日会来拿脏衣服过去与她家的衣裳一齐洗了,做三餐的时候也会顺便给你送一份,接下来你就跟着她家一起吃。”
“那你呢?”温素音听出了什么,有些愣住,“你——”
“我接下来有趟公差,要去京城,会很长时间不在。”
“很长是多久?”温素音忍不住追问。
“我——”他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温素音不安的神态,这一刹那间赵明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压下心头那一丝不忍,冷静地说:“我不能确定,两三个月是最少的,你放心,我会把你安顿好的。”
温素音沉默半晌,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有方大娘帮忙,我一个人没有问题,你不用顾虑。”
谈话比他预想的要顺利,赵明恒松口气,他突然想再说几句,但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得把目光投向窗外,“我去给花浇点水。”
好像突然间,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他在温素音面前无从立足。
这种感觉是不应该的,他并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赵明恒对自己说。
听到赵明恒毫不犹豫离开的脚步声,温素音心中气闷,低低骂了自己一声。
“傻蛋。”
温素音啊温素音,没有人理所当然要对你好,你在失落什么?
察觉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念头,温素音羞愧之余心生警惕,自己竟然已经开始依赖这个人了么?这是不应当的。
可是,心里还是有一丝委屈,明明之前相处得好好的,也那般亲密了。
她以为至少不该是这样公事公办不容置喙的通知,她以为至少……他会安慰自己两句。
温素音一个人无助太久了,无论她是个如何坚强的人,有人每天跟她说话,陪她一起吃饭,这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令她不由自主地留恋。
其实今天早上讨论洗衣服这件事的时候,赵明恒就起了请人帮忙的念头,他又在衙门听说那伙匪徒大概这几天就会被押往京城,他离开的日子近在眼前,因此权衡之下,才果断决定趁这个机会请隔壁方大娘来帮忙。
一是方大娘知根知底,二是就住在隔壁,有事方便搭把手。
很完美的安排,对他和温素音都是。
接下来两日,温素音的表现与往常一般无二,仿佛丈夫要离家这件事与她而言只是一个连指甲盖大小都比不上的小事,在她的生活中泛不起一丝涟漪,赵明恒觉得她实在是稳重得过了头,比朝中那些老朽还要四平八稳。
看来他之前那些隐约的担忧都实在多余的很,赵明恒心道。
这样也好,若她对自己哭诉祈求自己不要走,最终少不得会伤了她的脸面,这样倒是省事。
很快就到了押送队伍出发的前一日。
吃过早饭,赵明恒正准备起身的时候,温素音问:“我记得你提过,明天就要出发么?”
“若无差错,明天一早便走。”
“噢。”温素音轻轻舀起一勺粥,姿态娴雅送入嘴中,没再说什么。
“我先去衙门了。”赵明恒迟疑一瞬,“你中午想吃什么?”
“没有,你看着买吧。”
这几日赵明恒心中还记挂着一件事,明天队伍就要出发了,却一直没有人来与他交接,甚至公文也没下来,不止他,其他人也都没收到,所以赵明恒一直忍着没去问,但若今日还没有个具体说法,那就肯定不正常了。
赵明恒决定今天找杜森好好聊一聊。
若他想耍赖故意愚弄自己……赵明恒心头冰冷的杀意一闪而过。
刚进衙门,就听到有几个同僚凑在一起闲谈八卦。
“……去京城的昨天傍晚急匆匆就走了,出什么急事了?这大晚上赶路也不方便呀。”
“就是,不是说好了明天走,太突然了,不过管他们呢,又不是咱们的差事。”
赵明恒闻言立刻冲上前,肃声问:“是那伙盗匪?已经押走了?”
“是啊,我们也刚听说的,昨天晚上突然一个个叫了人走的。”
“是谁押送的?”
对面几人哈哈一笑,“还能有谁,不就是杜森的小舅子带着他几个小弟,这种肥差什么时候给过别人?”去京城一路吃喝都有公费,回来路上还能捎带京城最流行的首饰布料回来倒卖赚一笔,是妥妥的肥差。
“杜森在哪?”
听出赵明恒话语中汹涌的不善之意,旁边人讷讷指了个方向。
赵明恒到的时候,杜森正在欣赏自己新得的一把匕首,看见赵明恒脸上的阴沉之色丝毫不意外,反而带着两分得意和兴味,“哟,你来了。”
赵明恒大步走到他面前,“我说我要去京城,你答应了,如今却出尔反尔?”
“我是捕头,一切听我调配,你想去就去,规矩何在?”
“看来你一早打算言而无信?我若将你这般小人行径传扬出去,你今后如何御下立威?”
杜森呵呵一笑,“我何时答应了?谁能证明?你有功劳不假,可我不是奖赏给你银子了?是你自己不要,就算你去县令大人那里闹腾,也没人挑的出我的错来,况且——”
他嘴边的笑一敛,饱含鄙夷,“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配么?”
话音刚落,赵明恒一把拽起他的领子,硬生生把他从椅子里拉了出来,举拳欲要把面前这张小人面孔砸烂。
生平从未有人敢如此戏耍他!
杜森被拽起的一瞬间有些害怕,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不紧不慢说到:“你想好了,这一拳打下来,可不仅是革职这么简单,你该挨多少板子呢?”
“哦,对了,三十板,然后再去大牢里蹲三年,也可能是做三年苦役,汤药钱也是得赔的,你肯定掏不出的,就拿你家那宅子来抵账吧。”
他意有所指,意味深长地笑了,“听说你娶的瞎子长得倒是很漂亮,就是不知床上功夫如何,应当也能抵个三五两。”
杜森从来没有担心过“秦煜”会报复,谁让他倒霉,爹死得早呢?自从他爹死了之后,他不过是个没有根基的小喽啰,拿什么与自己斗?
杜森并不相信“秦煜”这种好逸恶劳的浪荡子能真的与自己鱼死网破。
杜森毫无根基,能站稳现在的位置,靠的就是对上经营对下拿捏,极会掌控分寸,在他看来,秦煜是个天生的软蛋。
杜森早在心中抱定主意,对敢从自己的嘴里抢食的人,第一次就要打痛了,狠狠踩上一脚碾碎了,吃了教训,就知道什么事不能做了,在他看来,“秦煜”明明知道这差事是自己盘子里的肉还敢提出来,就是在挑衅他,不安分了。
正好他也要立威,秦煜自己主动出来做这个杀鸡儆猴的鸡,他乐得成全。
赵明恒缓缓放下了拳头,杜森心中得意,自觉已经拿捏住了他,转眼对上赵明恒的眼睛却是一怔。
这其中不见丝毫软弱畏缩,凛然杀意竟然犹如化为实质,含着万钧之力,凌然不可冒犯。
杜森有一瞬间的后悔,一个入京的名额而已,给他就是了。
赵明恒放开他的领子,“杜森,你得罪我了。”
定定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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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赵明恒转身大步离去。
被留在原地的杜森心底有些莫名发虚,他心中宽慰自己,还真被这虚张声势的小子唬住了不成,他是个什么成色,自己清楚得很。
这种不安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不过直到下值也无事发生,各种公务接踵而来,他也渐渐将“秦煜”抛到了脑后。
待他哼着曲穿梭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已彻底将早晨的这段给忽略了。
刚刚拐进一条小巷,突然间,一个黑影窜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杜森被凌空而起又重重砸在了地上。
赵明恒直接压坐到了他的身上,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咔咔两下,杜森的左右胳膊已经被卸了下来。
杜森发出凄厉的惨叫,直到这时候他才看清偷袭他的人是谁。
“秦煜!你好大的胆子!”他强撑镇定厉声喝问,“你竟敢当街行凶!你想去蹲大牢了么?”
赵明恒没理他,左右开弓狠狠揍了几拳,每一拳都是对着杜森的脸,令人胆寒的骨头碰撞的声音之后,杜森的脸就破了相,肿胀带血,十分吓人。
杜森被他的气势所慑,看他就跟看疯子一样,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和恐惧。
这个人是真的想杀自己!也能杀了自己!
赵明恒居高临下看他,冷冷道:“我说了,你得罪我了,能真正惹怒我的人不多,你是一个。”
“饶——”杜森艰难地求救,但因为伤势过重,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赵明恒听到声音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杜森真的快要疯了,“你若真杀了我,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赵明恒冷笑,“谁看见你是我杀的?谁又有证据说你是我杀的?”
“不就是京城的事么?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下次好不好,下次我一定让你去。”杜森几乎要指天盟誓了,“大不了以后所有去京城的差事我都给你。”
“相信我,我可以发誓的,我如果说谎就全家死绝,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好不好?我还可以给你银子,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你在我这里毫无信任可言了,杜捕头。”赵明恒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似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并不是如此可怖的话,“之所以没立刻杀了你,不过是为了省些麻烦,顺便让你看个清楚明白,让你知道自己为何而死,让你反省一下罢了。”
“这几天在衙门我也听说了不少你的事情,黑白通吃,仗势逼人,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恶事不只一件两件,让我连饶过你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好歹我也姓赵,既享用黎民供奉,这大雍的安宁我还是该管一管的。”
杜森迷糊了,“你在说什么……”
但他没机会问了,“咔哒”一声,他所有知觉都消失了,在黑暗来袭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赵明恒冷厉的神色。
不,这不是秦煜,这怎么可能是秦煜……
不可一世的杜捕头脑袋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扭曲着,断绝了生机。
赵明恒松开手,转身离去,刚走出没几步,他又退了回来,面色十分不好看地蹲身摘下杜森腰间的荷包,倒出了不多不少二两银子来。
前面取杜森性命对赵明恒来说不算什么,他虽然不是弑杀残暴之人,但经过他手的性命也并不少,他曾率军全歼了敌人三万大军,也曾砍过不少贪官污吏的脑袋,杜森一条命,他并不放在心上。
该杀,便杀了。
后面“顺手牵羊”的行为才真正让他有些别扭,倒弄得像他是为了钱财才如此行事一般。
赵明恒觉得,自己此举十分不体面。
若赵明恒之前的下属和追随者们见了此景必定要哀叹,他们那尊贵无匹气吞万里的堂堂雍王,竟也为二两银折腰了,悲哉啊,悲哉!
20. 第20章
赵明恒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情绪不太高,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整理过了,神色坦然,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刚刚在小巷里了结了一条性命。
恶气出了,但之前盘算好的这条去京城的路也断了。
赵明恒心中郁火暗起,他不耐烦继续等下去了,他已经决定走了,光明正大的法子不行就用歪路,虽然难但不是完全没有把握,那些三教九流之间,总能寻到门道。
一辆马车缓缓从赵明恒身边驶过,车窗边上的人眼神扫过赵明恒,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本百无聊赖的脸上兴奋一闪而过。
“秦煜。”
赵明恒转过头,看见马车里坐着的人,他稍一回想,便想起了此人正是那日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的贵公子,他今天倒是没有穿那身惹眼的粉色衣裳,穿了一件蓝色锦袍,头戴镶彩宝的发冠,富贵至极。
他用扇子敲了敲马车壁,发号施令般对赵明恒“择日不如撞日,我正想找你,上来吧。”
赵明恒思忖片刻,跳上马车,不闪不避与他面对面坐下。
“那日我不在家,听说是你射了两箭救下王管家,他虽然是个奴才,但也在我家干了一辈子,忠心耿耿,有些情分在,我该给你补份谢礼才是,哪日得空,我做东请你。”
赵明恒心道,原来他就是那户被盗匪闯了的吴家的公子哥,听说吴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人家,难怪这位吴公子如此招摇。
他随口应付:“应当的。”
吴公子提了茶壶,亲手给“秦煜”倒了一杯茶水,带着一股子刻意的亲近,“前阵子家里盯得紧,事情又多,也一直没空去找你,秦兄弟莫怪,等得急了吧?”
“也怪我家那母大虫不好,偏偏这时候怀了身子,少不得得小心奉承一阵,好不容易前两天才把她送回娘家探亲,终于可以松快一二。”
赵明恒垂眼抿了一口茶,并不搭话。
吴公子显然也并不在意他,自顾自又说:“这件事你办得不错,我说话算话,银子已经备好了。”
他从手边抽屉里摸出一个荷包,扔进赵明恒的怀里,“喏,你点点。”
赵明恒打开荷包一看,心底暗惊,这荷包轻飘飘的,里头却放了二百两银票,这可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所说的托原身办的到底是什么事?
不过不管是什么事,他送来的东西倒正是他需要的。
“还有萍姐儿,我跟我妹夫已经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领人就行,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吴公子说到这,脸上带出一丝男人间微妙的笑,“秦兄弟倒是有眼光,这个丫头还挺抢手,我妹夫稀罕得很,我可是赔了许多好话才让他答应把人让给你的,我妹夫还跟我生气呢。”
“也不知这丫鬟的身子到底有多缠人,到时候也借我尝尝?”
赵明恒听这位吴公子话语轻浮粗鄙,心中不喜,面上却未表露。
原身和吴公子之间交易的报酬竟还有个丫鬟,这样的报酬,他却不需要。
他想了想说:“是我的要求为难了,其实我现在对那丫鬟也失了兴趣了,倒不用吴公子在其中为难了,我另有一件事想麻烦吴公子,却不知道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吴公子诧异,目光中带了三分谨慎,“什么忙?”这秦煜若敢狮子大开口,定然叫他尝尝厉害,给他三分颜色还真敢开染坊了。
“我想去一趟京城,需要路引。”
“就这?”吴公子一愣。
赵明恒点头,“我想去京城长长见识,只是我与县令大人没什么交情,怕是不会给我路引,所以才想请你帮忙说通县令大人,让他放我走。”
吴公子展开扇子,轻松道:“嗐,我以为你想要什么呢,一张路引而已。”他一边摇扇子一边出谋划策,“理由也是现成的,我就说我家里新理了一份财物损毁的单子,让你补送到京城去,好让那些盗匪的罪证再多些,重重地治罪。”
“不过你想好了,真的要路引,不要萍姐儿?”
“只要路引。”
这两件事于吴公子都是可有可无,便随意点点头,“行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一会就派人送你家去,你打算哪日走?”
“明日。”
“这么快。”吴公子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而后便是笑,欲言又止,“莫非你是为了方便——秦兄弟,你可真是……”他话语未尽,一边摇扇子一边摇头晃脑,十足风流姿态。
赵明恒懒得与他继续周旋,点点头直接告别,跳下马车离去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赵明恒想,这位吴公子虽然做派轻浮惹人厌恶,没想到却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也真是峰回路转了。
银子和路引,他最急需的两样东西,一下子全都解决了,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果然,夜幕降临的时候,这位吴公子的小厮上门送来了路引。
“这是我家公子让送给秦公子的,我家公子还说祝秦公子一路顺风,京城繁华,不妨多玩一阵。”
待人走了,赵明恒打开路引仔细检查,官府的方印红彤彤的,清楚又明白,是如假包换的路引没错。
温素音听到声音走过来,“夫君,刚刚是谁啊?”
“一个认识的人,给我送路引来的。”
“路引?去……京城的?”
赵明恒的声音不由小了一些,“是。”
“你哪天动身?”
“我明日就走。”
温素音默然一瞬,而后她扬起一个温婉的笑,“这一趟肯定会平安顺利的。”
赵明恒喉头微动,“谢谢。”
……
晨光微熹之时,赵明恒走了。
离去之前,他将一个荷包塞进温素音手中:“隔壁大娘我已经打点好了,一会她就会过来,你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就跟她开口,让她来帮忙,不要自己逞强。”
“这个荷包里有一百两银票,你藏好,不要给别人知道,我还在柳子英那里留了三十两,有什么事也可找他。”
温素音讶异地追问:“你从哪来这么多银子?”她有些不安。
赵明恒安抚她:“我之前帮了吴公子一个忙,这是他给的报酬,你不用担心,收着吧。”
温素音捏着手中的荷包,心中有些酸涩,轻轻点了下头,“好。”
她没有忍住,问他:“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赵明恒撇开眼,“这不算什么,是我分内之事。”
“哦。”温素音轻轻应了一声,她贝齿轻咬,似乎是在懊恼的模样,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还是要谢谢你。”她说。
此情此景,赵明恒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该交代的似乎都交代完了,自己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呢?
“那……我走了?”
赵明恒说话的声音有一丝丝犹疑,仿佛是觉得应当等对面人说些诸如“早日归来”之类的惜别之语之后才走。
对面的女子却没有配合他。
温素音扶着桌面起身,姿态仿佛最贤淑不过的妻子,“那我送送你吧,送你到门口。”
……
路远难行,一路上还会经过好几处山匪横行的地方,赵明恒托柳子英牵线,寻了一个往京城去的商队一同出发,打算等到了地势开阔的江州府后再在当地买匹马,与商队分开独自进京。
赵明恒与另外一对祖孙被一起安排在一辆马车上,这祖孙二人也是做生意的,不过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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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着大商队天涯海北地漂泊。
或许是因为知道赵明恒的官差身份,二人对他十分尊敬客气。
这老者看起来是有些见识的,赵明恒路上有意与他攀谈打听消息。
……
“如此说来,老人家还去过北地?”
“是,是为了找我儿子,就是他爹。”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孙子,“他在军队里,我借着做生意的便利顺便看看他。”
“你儿子在军中?”若说在北地,极有可能是在他的帐下,这倒是巧了。
果然,老人颇为自豪地说:“是啊,正是雍王殿下麾下,曾经当到过队正呢!可惜,后来伤了腿回来了,没赶上对北戎的那场白山大捷,听说他玩得好的那几个都立了军功受了圣上封赏呢!”
赵明恒说:“能平安归来就是幸事。”
老头满脸认真,“保家卫国乃是我儿的职责,若人人都顾惜性命,北戎人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到家门口来了,再好的日子再多的家产也守不住。”
“老先生高义。”赵明恒说,“不战不足以止战,谁也不想大雍的好男儿白白牺牲,敌人却不会仁慈,只以为我们软弱,愈发贪婪放肆。”
他又问:“你的儿子伤了腿,抚恤的银钱可有领到?”
“怎么会?那可是雍王殿下!”老头十分不快赵明恒的怀疑,连忙要替雍王殿下澄清,“雍王殿下最是治军严格,和旁的当官的不一样,我儿说了,雍王殿下待他们好极了,从来不拖欠军饷也不克扣伙食,而且用兵神勇,只要对上他北戎就没讨到过好处!”
“若没有雍王殿下,没有那场白山大捷,咱们眼下还能如此安稳地坐在这里?说不定那些豺犬早就杀过来了!”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的说辞添加更加有力的佐证,老头又补充道,“你知道雍王殿下是什么身份,那可是皇子,是皇帝的儿子,是现在陛下唯一的同胞亲弟弟,这么尊贵的人自然跟平常当官的不一样,天下都是他家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需要贪么。”
老人家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赵明恒面对老人为他本尊抱不平的义愤填膺有些无奈,听到最后一句却是心绪复杂。
“谁知道呢,或许所图甚大?”赵明恒的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在嘲讽什么。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老人家听不懂他念叨的诗,但大抵知道不是什么好意思,愈发生气,决定再不给这个竟敢不尊敬雍王殿下的“狂徒”好脸色了。
“反正我老头子就知道雍王殿下一定是个好人,他为咱大雍立了天大的功劳,中伤他的都是些小人。”
老头挪动屁股,拉着孙子一起离赵明恒远了一点,扭过头不看他,作势要划清界限。
赵明恒没再说话,闭眼靠在车壁上。
什么都不懂的乡野老者,没来由地信他,但越是身居高位的聪明人,越不会信他。
他的思绪逐渐远去,随着马车的摇晃飘向遥远的皇城。
……
朦胧间,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喊大叫,声嘶力竭一般,这声音越来越近。
他终于分辨清楚,有人在喊“秦煜”。
商队周围的议论声也逐渐越来越大,有些嘈杂。
赵明恒掀开车帘向后望去,柳子英骑在一匹马上正向他狂奔而来,他一出现柳子英便盯紧了他,那眼神有怒火在燃烧,似乎不管不顾一般,仿佛......他是个刚刚犯下深重罪孽的囚徒。
“秦煜!我来只想问你一句,那种下作事当真是你做的么!”柳子英在他跟前怒喝,眼中含泪,“莫非我姐姐没说错,我真的是是非不分猪油蒙心认错了人!错把小人当君子?!”
21. 第21章
前一日中午。
温素音与隔壁方大娘一起坐在院子里,方大娘在剥毛豆,温素音在编络子。
清早方大娘给温素音送了早饭过来,她家男人和儿子儿媳都出门了,又看温素音一个人孤单,索性把活计拿过来一起做。
方大娘看着温素音灵巧的手指,又是赞叹又是喜爱,“你的手可真巧,我还没看谁打络子有你这样好的。”
温素音笑笑,“方大娘若喜欢,我给你打两个挂床帐子上的好不好?”
“好啊好啊。”方大娘心里早就想要了,一直没好意思说,温素音提了,喜滋滋应下,又夸她,“秦煜娶了你可真是有福气,长得好看,说话也斯斯文文的,我看了这么多新媳妇,没有哪个比得上你的。”
“方大娘谬赞了。”温素音说,“我眼睛看不见,旁的什么也做不了,也只能在这上头下下功夫了。”
方大娘连忙道:“不碍着什么,你打的这络子不也能换钱么,比旁人强多了,秦煜待你又上心,真的,我是他邻居,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他小子对谁这么好过,这是真对你上心了,所以啊你这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这就叫什么?叫苦尽甘来!”
“咱们女人不就盼着嫁个知冷知热的知心人,愿意体贴你的,日子再苦也不叫苦,若是那冷心冷肺的,万贯家财也不过是个木塑泥偶人,活得跟坐牢似的。”
温素音略微笑了下,一副羞涩的样子。
方大娘也说秦煜待她好,她自己也觉得秦煜待她的确是够好了,可她却觉得这层好让她有些摸不清看不明,仿佛隔着什么若有若无的隔膜,叫人......没办法把心落在实处。
方大娘又跟她聊起自己家中的闲事,不一会就说到了她的儿媳妇上,言语中多有抱怨,或许是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让她放心的听众可以畅快倾诉,她越说越激动,温素音不好附和也不好反对,只得小心地从旁劝慰安抚。
聊了许久,方大娘终于意犹未尽止住了话头,“嗐,跟你说了许多这有的没的,让你听我一个老婆子啰嗦,你别嫌我烦啊。”
“不会,我一个人也是烦闷,能有你陪着说话也是极好的。”
方大娘心中越发开怀,起身拍拍裙子,爽朗道:“我这就去做午饭去,中午给你露一手,烧个红烧肉给你,这可是我拿手好菜,给你补补身子。”
温素音也被她感染,不由笑了,“这样一说,倒是让我肚子现在就开始饿了。”
方大娘走了没多久,院门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声响,很快门被打开了,一群人伴随着沉闷的脚步声冲了进来。
温素音悚然一惊,立刻站起身,还抓起了手边的剪子,牢牢握在。
严嬷嬷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走进了这间寒酸的小院,她的目光一眼就被院子中坐着的女子吸引住了。
她虽然衣着简单,不施脂粉,眼睛还被白布遮挡,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难得的美人,以严嬷嬷阅人无数的毒辣眼光来看,若好好打扮一番,哪怕是名动两州三府的秦家小姐来了,也不一定就能压过这女孩。
严嬷嬷的目光上上下下将温素音扫视了几遍,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便是温姑娘吧,果然标致。”
“你是谁?想要做什么?”温素音从未听过这老媪的声音,她自觉并不认识这人,“我劝你们速速离去,我夫君是在衙门当差的,周围左右都是邻居,我若喊一声,你们怕说不清楚。”
然后她听到了几声嗤笑,没有人答话。
温素音的手心沁出汗水来,安静的空气似乎能将她的心跳声无限放大。
半晌,那老媪又开口了,“温姑娘不必紧张,是我们公子来接姑娘了。”
“我不认识什么你家公子!”
温素音感觉有人在靠近她,而且不止一个,她情急之下挥动起剪子,但不过瞬间,她的手腕便被人制住了,剪子也被人轻轻松松就拿走了。
“如此尖锐的东西,姑娘家还是不要碰为好。”严嬷嬷说,手轻轻一抛,那把剪子便落到了院子的角落。
“救命!方大娘!救——”温素音试图呼救,但很快一块帕子便被塞进了她的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
温素音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变成了待宰的羔羊,她的嘴巴被堵住,她的四肢被捆绑,她被人轻轻松松就挟制住离开了这间小院,塞进一个铺满了软垫的马车。
一切都由不得她,她的一切意愿都成了无法发出声音的嘶吼。
“脾气还挺烈,不过还是不要挣扎了,对你自己好。”严嬷嬷淡淡地在她耳边说。
温素音躺在马车里,一动不能动,她听到车外那个老媪说:“走吧,别让公子等急了。”
“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温娘子!”方大娘焦急的声音响起,“我要报官了!”
温素音赶紧挣扎起来,“唔唔——”快救救她!
严嬷嬷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报官?在这地界上敢对我家喊报官的人,还没生出来。”
严嬷嬷瞥了一眼微微晃动的马车,又继续道:“这位大婶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也不妨告诉你,这是秦公子允了的,人家夫婿都允了的事,旁人插手——似乎没什么道理,你说是不是?还是多顾着自家事为好。”
方大娘强撑道:“你说秦公子允了就允了?证据呢?他临走还托我照顾温娘子呢。”
“我们公子给秦公子的银子便是证据,你若不信我,待秦公子归家,你再自己问他,自然就知道了,只是劝你一句,别人夫妻间的事,少管为妙,平白惹一身骚。”
“可是,这——”方大娘一时语塞,犹豫间,严嬷嬷一挥手,马车走了。
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方大娘只觉得为难极了,左顾右盼也寻不到可以拿主意的人。
她一跺脚,扭头往柳家跑去。
秦煜说过,有大事不能解决的可以寻柳家少爷帮忙,她一个妇人人微言轻,把这状况带到也算尽心了,后面便交给柳家少爷来决断好了。
严嬷嬷低头打量躺在车内一动不动仿佛死过去一般的温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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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一抹轻蔑和不喜从她眼中闪过。
“姑娘一时可能没办法接受,但日子久了你就知道,这是你的造化,人活着本就不易,于你的情况又是格外不易,但我家公子不一样,他看上了你,你若伺候好了他,将来得个一儿半女,给你个名分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自然衣食无忧,下半辈子都有了着落,不比在穷家破户吃苦受罪强得多?“
“在你身上,公子也是下了真心的,你若机灵,待会就知道要如何表现。”
“你也不必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那姓秦的本也不是你的夫婿,不过是帮我家公子打个幌子罢了,连那聘金钱都是我家公子出的,论理你本就是公子的人,心里不需要为难,过不去这个坎。”
她扯出温素音嘴中堵着的帕子。
“公子最喜欢温柔小意的,一会千万别哭哭啼啼或者拿娇作势,你看不见已经差别人一等了,更要在性情上做文章,把公子哄开心了哄高兴了,知道不?”
说了半天温素音没有反应,严嬷嬷有些不快,又凑近了些问:“我说的这些,姑娘可有记下了?”
温素音掐了一把自己手心,冷冷道:“这也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罢了,我不信我夫君,却信你们这伙光天化日入家劫掠的匪徒?”
严嬷嬷惊疑,眼神在她身上一转,“秦公子丝毫没有给你透过风?”
她先前以为温素音只是面皮薄,一个年轻女孩子没经过风浪,所以表现如此抗拒,好显得自己很矜持,借此拿乔一二。
但怎的现在看起来她却似乎对那秦煜十分信任,真将他当自己夫婿了,完全不识得公子这个真正的主人。
秦煜......应当不至于蠢到犯此等错,而且他与公子谈得那样妥帖。
一回到吴家小院,严嬷嬷立刻找到吴公子交差,详细说了自己的怀疑。
吴公子一听大怒:“这秦煜,莫非竟敢蒙骗我?拿着我的银子娶美人,两边瞒着,享用干净了知道怕了拍拍屁股跑了。”他越想越觉得可疑,“我说为什么他好端端的突然要京城的路引,原来是知道害怕了一早打算好跑了!”
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可能已经被秦煜提前尝过味道了,吴公子气得七窍生烟。
他阴沉着脸吩咐严嬷嬷,“去,找人仔细验一验,若被人用过了也不必留了,直接送楼子里去,真是晦气!”
“是。”严嬷嬷领命而去。
吴公子犹不解气,狠狠把桌上的瓷瓶一摔。
“秦煜,你吃了狗胆敢骗小爷!”
过了一会,严嬷嬷带着一个老妈子来了。
“如何?”吴公子连忙追问。
老妈子满脸为难,“公子,那小娘子凶得很,一直挣扎,疯了一样,老奴怕伤了她也不敢太过,于是就劝她服软,后来她好像突然想通了,只是——”
“只是什么?”
“她说只愿意亲自和公子说,想见公子。”老婆子两手一摊,“您看这……”
吴公子没说话,一挑帘子大步走了出门。
22. 第22章
吴公子用力推开房门,裹挟着怒气,走到床前,他的脚步顿住了。
美,太美了,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美。
娇弱的美人双手被缚,衣裳凌乱,无力横卧在床榻之上,虽然她竭力掩饰,但那犹带泪痕的苍白小脸依旧叫人……愈发的心动神摇,想要揉碎了,令上面泛出靡红艳色。
最妙的就是那遮住眼睛的白布,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笼罩在黑暗中的仓皇无助,而他就是那个她唯一能触碰到的拯救者。
此种感觉,光是想一想,就足以令男人血脉喷张燥热难耐。
吴公子的怒气不自觉消散了,目光黏在了温素音的身上,以一种带着诱哄意味的语气放柔了声音问到:“娘子别害怕,刚才是下人粗手粗脚冒犯了,我已经训斥过她们了,听说娘子要见我,有话要跟我说。”
温素音强忍听到这黏腻声音的不适,心中飞快地思索该如何应对。
从刚才那些人的话看,这个应该就是所谓吴公子了,他们说秦煜将自己卖给了他,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想至此,温素音心底忍不住一痛,心底深处隐隐有一种感觉,或许……是真的。
可既在做恶,又为何以之前那般姿态待她?
她强自镇定心神,不敢再去深想,打起精神应付跟前的人。
“是,是我有话想问你。”温素音挣扎着想利用手肘用力坐起身,这样躺在这里让她十分没有安全感。
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头,是吴公子。
“莫怕,我来帮你。”吴公子殷切地说,扶着美人缓缓坐起身,还暗暗用手摸了一把温素音的肩头。
温素音有些僵硬,往后挪了挪挣脱他的控制范围。
她低声道:“公子,请自重。”
吴公子笑了两声,而后十分有风度的模样退后一步,“娘子莫怕,我看你不稳所以帮你一把而已。”
温素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问到:“公子是谁,我应当从未见过你,你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她语气自然而平稳,带着一些好奇,仿佛是在闲暇之中的偶遇闲谈。
“小生吴友学,这里是吴家,吴家老爷正是我爹。”
温素音故作不知,带了一份惊诧,“是那个吴家?我听说吴家只有一位少爷。”
“自然是你知道的那个吴家。”吴公子得意,他知道,没有女人会对他的身份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我便是吴家大少爷。”
“公子是贵人,为何偏要见我这样一个小村子里的女子?”
“其实——娘子不知道我,我却是知道娘子的,我早就对娘子一见倾心思之若狂了!”吴公子动情地诉说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温素音的那个下午。
“我与友人去游玩,路过夹溪沟村,远远地就看见娘子在院子里晾衣裳,娘子你知道自己当时有多美么,就像是用玉雕的菩萨娘子,不,是神女!有个小孩和你说话,你微微笑了一下,那时候,那时候——”
他越说越激动,似是不知道怎样表白自己的心迹,“那时候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傻了,我认定了,你就是这世上我最想得到的女人,我们肯定是有缘分的,不然老天怎么偏偏让我遇见了你呢?”
他说得动情,期盼温素音听了之后也给出回应,从此与他朝朝暮暮恩爱长久,他看温素音的脸,却看不出什么不一样来,心中未免不快。
“难道你记挂上秦煜那混账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质问到。
温素音不答反问,“你想娶我?”
这女子真敢想,吴友学干笑一声,“你的家世——我自己倒是想的,只是家里不会答应。”
温素音听明白了,故意又问:“那吴公子是想纳我为妾?”
正经纳妾一应礼节都是要有的,吴友学根本就没考虑这么多,满脑子都是先将美人弄到手。
他并不直接回答,只含糊道:“什么妻啊妾啊的,我心中并不在意,我只在意两人之间的情分,你跟了我,一样的大宅子一样的锦衣玉食,你便是这院子的当家奶奶,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绝不会让人欺负你。”
他舌灿莲花,向温素音勾勒着一派“美好”光景,“这小院子是我单独置办用来休息的,平常没有外人来,家具陈设都是我亲自挑的,我还给你挑了许多衣裳首饰,都是最好的货色,许多连我夫人都没见过,我可是真心实意的,以后等你生下孩儿,老爷太太他们有什么气也都消了,到时候再带你回府给你一个名分,咱们长长久久的,我好好照顾你,还有孩儿孝顺你,岂不是圆满了。”
温素音心底冷笑,鄙夷着他,只觉得厌恶到了极点。
吴友学又想起温素音未答的那个问题,再次逼问:“你真记挂上秦煜了?”
秦煜……比他更添一层可恨。
“怎么可能。”温素音缓缓道:“只是我不明白,你若喜欢我,自大大方方上门就是,为何中间又会牵扯进他。”
吴公子自然拉不下脸来说是他夫人势大,他不敢明着沾花惹草,胡乱编排到:“我们吴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虽然我心中倾慕你,但家里长辈们总是在意门第规矩的,我若轻易将你接进门来反倒惹了他们不喜,到时候怕是要给你脸色看,我时常不在家,也照顾不到你,万一让你吃了苦受了罪,我心中也是不忍啊。”
“可是你那叔婶又可恶得很,急着要把你送出门,找的还竟是那些腌臜人家,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着急么,生怕你陷入豺狼窝被人欺负了去,也是没办法了,才找到秦煜请他代为帮忙与你假成婚,事后等机会合适了再把你接回来。”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一桩各取所需,不堪的交易罢了。
他为什么还能表现得如此若无其事,如此的......道貌岸然。
温素音又想起他临走前塞进自己手里的银子和那看似关切的话语。
真是可笑啊。
温素音强忍恶心与吴公子周旋,她先是低叹一声,而后道:“原来如此,背后竟然还有这样多的隐情,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可是,你真的吓到我了,还有那些仆役们,一个个凶得很,我还以为要命不久矣了。”
“吓到娘子了?”吴公子赶忙安慰,“是我的不是,我只想着早些见到你,早知道我亲自去接你了。”
吴公子突然想起什么,捏起温素音的下巴,打量着她,面色明灭不定。
温素音脊背发紧。
吴公子低低问到:“那秦煜可与你假戏真做了?他可碰过你?”莫名阴沉。
温素音并不太明白吴友学所谓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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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像她以为她与赵明恒那般躺在一张床上就是夫妻了,她在男女之事上并不算多的知识让她根本无法理解吴友学到底在盘问什么。
碰过,自然是碰过的,他扶自己走动,替自己上药,日日同床共寝,怎么会没有碰到过呢?
但她听出了吴友学话语背后的叫人胆寒的恶意,直觉告诉她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没有。”
就算两人碰触过,这吴公子还能开天眼回去验证一番么?温素音想通这个关节,回答丝毫没有犹豫。
这个样子落在吴公子眼中,他立刻便相信了,嘴角露出得意松快的笑意,“我谅他也不敢。”
温素音不吭声,面无表情。
“你别生气,我只是吃了醋多问几句,这是因为心中在意你啊。”
温素音说,“刚才那嬷嬷粗鲁得很,凶神恶煞,口口声声就是受的你的吩咐,定然是将我当成了可以随便轻贱的人,这样子你却说在意我,我怎么能相信。”
“我孤身一人,又目不能视,你若真在意我就不会让她们如此吓唬我。”
吴公子连忙道:“我自然也是心疼你的,你不知道,看你难受我恨不得都遭在我自己身上,不过是一个误会而已,是我不好,竟误会了你。”
温素音低低地说:“你现在自然说得动听。”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定会待你好的,以后你就是这宅子的女主人,说一不二,看谁敢违抗你。”吴公子连忙说,“真的,要不——我发誓好不好,我发誓给你听。”
“那倒不必了,我更相信做的而不是说的。”
“你要我如何做?”
温素音说:“我被吓了一遭,头疼,身上也难受得紧,想一个人待着,好好歇一歇。”
吴友学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温素音放缓语气,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你得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适应了之后再论其他。”
“不可以逼我,得尊重我,你若要的是长长久久,就不能把我当玩意一般取乐,待我身体养好了之后,你在院子摆上酒席,不求多铺张,只求个名正言顺,那样,我才能与你一道。”
“真的?”
温素音微笑,“自然是真的。”
吴公子听了如获至宝,只觉得面前之人的温声软语中透着数不尽的羞涩娇怯,叫人想要搂在怀里细细呵护,似乎——他畅想的那一切都近在咫尺了,伸手可得。
他乐得施舍一二温柔体贴,叫美人对自己心甘情愿死心塌地。
“乖乖,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他愈发带了哄孩子般的耐心,强按着心底那些肮脏无耻的欲望,似乎真将温素音当成了一个天真不知事的娃娃,“为了你我什么都肯,掏出我的心肝来都可以,你好好养身体,我去置办酒席,一定让你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温素音如今孤立无援,只得想出个拖字决,先想办法稳住吴友学再做打算。
只是心中虽然这样想,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恐惧,这一次或许和以前都不一样了,也许,她真的逃不过了。
恐惧,绝望,不甘,这些沉重的黑色的思绪包裹着她,一直一直向下沉,沉甸甸的,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却仍然微微一笑,“你可不能骗我。”
23. 第23章
柳家铺子门口,好不容易等到柳子英的方大娘滔滔不绝就将自己所见所闻说给他听,连个打断的机会都不给柳子英。
说完了,她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自觉已经将自己的责任尽到了,对得住自己揣的那几两银子。
她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柳公子,话我已经带到,你比我老婆子有见识,这件事就看你了,你赶紧拿个主意。”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匆匆忙忙便走远了。
听清楚来龙去脉的柳子英脸色黑得难看,他心头纷乱,在原地定定站了一会之后,仿佛下定了决心,转身便往吴家的方向去。
柳家大小姐在门板后已经站了很久了,见状立刻拦住了他的去路,挑眉问:“你去哪?你还想去吴家救人?”
柳子英被他姐姐吓一跳,气道:“阿姐,你偷听我说话!”他望向柜台内的一个面目和善的男人,“姐夫,我姐又闹了,你来管管她!”
男人爱莫能助一摊手,笑着扭过头去。
柳大小姐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柳子英脑袋:“我的好弟弟,这种事你也去掺和,你不怕惹一身骚?”
“事出紧急,秦煜不在,嫂嫂她被抓走,我肯定——”
“她算你哪门子嫂嫂?”柳大小姐打断他,“爹除了你和我,还在外头给你生了个哥哥?娘要听到你这话得气死去!”
“姐,你怎么这么说话!”柳子英嚷嚷。
“我说的不对么?”柳大小姐恨铁不成钢,“一开始我就知道那秦煜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果真应验了,连自己妻子都卖的男人——品格能高到哪里去?”
她语速飞快,“也是我不好,那会还以为真有浪子回头的,没坚持到底拦着你跟他来往,让你被他迷了神智去,这次我再不会犯这种错误了,从今以后你给我断干净,那姓秦的不管出什么事都和你没有半分干系,知道了不?”
“也许是误会!”柳子英说,“秦大哥走之前还嘱托我照顾他夫人。”
柳大小姐毫不客气,想要戳穿他的幻想,“那都是演给你看的!要不然怎么把你骗得团团转,一心一意把他当个大好人,人家拍拍屁股走了,就留你这个大傻子在原地!”
柳子英心中焦急,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堆满了他的脑子,他心底不愿意相信,可姐姐如此强硬,他根本没有办法说服她。
他换了种理由:“那我也得去看看,那姓吴的不是好人,她一个柔弱女子,还看不见,真出了什么事我良心不安。”他满脸倔强,作势就要绕开他姐姐。
柳大小姐没追他,只对他背影道:“你也知道姓吴的不是好人,为了一个外人,你不顾我,不顾你姐夫,不顾爹,不顾娘了么?你尽管去,如此不孝不悌之人不是我弟弟!”
柳子英闻言立刻转过身,不可置信看她,他姐姐从未对他说过如此重的话。
柳子英的眼眶红了,“阿姐,你怎么这样说!这分明是两回事!我何时不顾你不顾姐夫不顾爹娘了?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你若去了,就是不顾我们。”
“救人如救火,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逼我?”
柳大小姐冷静地说,“弟弟,你也大了,许多事该承担起来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任性而为。你若去了,不管这件事是吴家仗势欺人还是秦煜卖妻求荣,你都会把吴公子得罪死。”
“你做了这个出头锥子,吴公子会把怒气往哪里撒?你以为你可以一人做事一人当么。”
“吴家的权势地位,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们是什么?低贱的生意人而已。”
“而且你别忘了,我们柳家的生意,有三成都与吴家底下的铺子有关。”
“你一时逞英雄是得意了,以后呢,想让柳家毁在你我姐弟手中么?你忍心看二老这么大年纪还要因你遭受风霜,甚至惹上牢狱之灾么。”
柳大小姐说得平静,柳子英的眼睛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弟弟,你是我弟弟,我愿意看你开心快活,我多为家中分担没关系,你不喜欢做生意,我喜欢,你不喜欢读书也没关系,家中还算宽裕,也没有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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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野心指望你出人头地,所以这么多年家里都没有逼过你,一直随你自己心意,甚至你不愿意成婚,爹娘也没在你面前念叨。”
柳大小姐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但你该学会一些事了,至少,不要牵连爹娘,让他们为你担忧牵挂。”
“有时候我也反省,是不是家中把你养的太天真,太不知事,看谁都是好人,稍微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让你相信他,做事莽撞不顾后果。”
“我……”柳子英张张嘴,想像往常一般插科打诨,或者撒个娇糊弄过去,却怎么也没办法说下去。
他站在原地,揪了揪身上的衣裳,像做错事的孩子。
半晌,他低声道:“我还是不相信,如果他想卖妻求荣直接做就是了,何必来托我照顾,又花钱雇人,况且他——反正我觉得肯定有什么误会。”
“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柳大小姐怒喝,眼中写满了失望。
柳子英鼓起勇气道:“姐姐放心,我不去吴家,我去找秦煜,若这事真是他的支使,我便当错付了真情,认清了这个人,若当真是误会一场,好歹给他报个信,让他回来救人。”
“你去找秦煜?他都走了,你怎么找?”
“我骑马去,我一个人,比商队快,他们还没走太远,能追上的。”
“你疯了?”柳大小姐皱眉,“你都没有一个人出过门。”
“我骑马挺好的。”柳子英说着,面上带出一份执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应下了就不能不守信,况且关于一个弱女子的安危,我若一点都不作为,万一将来知道真的有什么误会,我会愧悔终身的,我不要这样。”
“而且,我也想问一问,秦大哥是不是真的愚弄我,拿我当傻子。”
“我不服气。”他说。
“……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柳大小姐轻叹一声,看弟弟执拗的神色又有些心疼,“让你姐夫陪你一起吧。”
亲眼看看也好,人吃亏了受痛了才能长教训,自己不能一直护着他。
24. 第24章
这已经是温素音被掳来的第三天了。
她先前存着一分希望,或许方大娘报官了,很快官府的人就会来救她,但这么久毫无动静,她也便死心了。
其实她知道,吴家在当地的势力连官府都忌惮,怎么会为了她冒犯了吴家。
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小巧殷勤问:“奶奶,想梳个什么花样?少爷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许多首饰,说晚上来陪你用饭呢!”
温素音淡淡道:“随便,简单些就行。”
小巧又碰鼻子灰,心中生气,仗着温素音看不见,脸上露出恶狠狠的表情,对她无声咒骂着——
让你拿乔,等少爷腻味你了再看你什么下场。
小巧心里想得开心,手下动作也不自觉重了起来,把温素音的头发重重一扯,温素音忍痛捏了下手心,没有吭声。
“我给奶奶敲核桃,陪着奶奶说说话吧。”梳完头,小巧又问,声音灵巧动听极了。
温素音本想将她打发出去,转念一想,改口道:“好,那你便留在这儿。”
她能感觉出来,这个小巧对她隐隐是不屑或者说嫉妒的,言语间对他家少爷存着想法,既然如此便给她一个机会,把她留下来也能分散一下那姓吴的注意力。
这几日吴友学每天都会来看她,或许是因为第一天那番表演的缘故,这几日他表现得彬彬有礼温柔周到,十足的正人君子模样,也依言没再对她动手动脚,但从他的语气中温素音感觉到了,他已经将自己视为他碗中的禁脔。
被人束缚被人欺凌不得自由,这便是她的结局么?
真的好恨,恨自己这没用的眼。
真的不甘心,还有那么多事自己尚未做完……
“姨娘!你的手!”小巧惊呼一声,把温素音的手捧起,“你怎么把自己掐出血了?”
温素音回神,这才惊觉自己刚才思绪陷得太深,不知不觉把自己手心掐破了都没有察觉。
她把手抽回来,“小伤,不小心而已,我不会和公子说的,你也不要声张了,被人知道小心他罚你。”
晚饭时间,吴友学如期而至。
“娘子,可等急了?”
“没有。”
刚一落座,他打量着对面被精心打扮的美人就忍不住赞叹,“娘子,今日你实在太美了,比昨日还要美,这钗子果然适合你,我当时一看到就在想,若你戴上是什么样子,明珠还得配美人啊。”说到这,他一笑,意有所指又接着说,“而美人,哈哈还得配英雄。”
“多谢。”温素音不动声色把话往小巧身上引,“小巧已经和我说了,说这钗子是你花了大价钱特意寻来,也多亏小巧的手艺好,梳头发动作又轻巧又仔细,这样好的丫鬟真是难得,而且她服侍我很尽心,还陪我说话解闷,说了许多你的事情。”
“哦?”吴公子果真把注意力放到了小巧身上,“小巧?”
“是,公子,奴婢小巧。”小巧娇俏地笑,一边俯身柔柔地行了个礼。
吴公子猛然发现,这小丫鬟虽然长得一般,但这身段和眉眼间的风流韵味却也是难得的,不由多看了两眼,“嗯,不错,爷要赏你。”
“不敢要爷的赏,这都是奴婢本分,应该做的。”小巧心喜,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忙不迭就要表现,“公子整日为了宅子里大家伙忙里忙外,辛苦劳累奴婢都看在眼里,眼下能为公子分忧是奴婢的荣幸,旁的奴婢也做不好,只能帮公子照顾好奶奶,陪奶奶说说话罢了。”
温素音插话道:“小巧还很会推拿,揉肩很舒服。”
吴公子眼睛一挑,笑道:“呦,还会这门手艺?”
小巧大着胆子问:“爷要试一试么?”
吴公子抬了抬自己的肩膀,又扭了扭脖子,“今天谈一天生意,确实累了,那就试试吧。”
小巧喜滋滋上前,双手抚上吴公子的肩头,揉了两下,低头凑上前问轻重,“奴婢这样可重了?还是这样?这样公子会舒服点么?”
吴公子摸上她的手,带着她的手往下试探,突然又有些心虚地往温素音方向看了眼,她的眼睛缠着白色布带,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样子坐在那里。
他不由心中暗笑:瞎子就是这点好,还能格外添些刺激,若家里那母老虎也瞎了就好了。
欲盖弥彰,他提高音量说:“就是这里,小巧,认真按,按得好了爷给你赏钱。”
温素音听出二人有古怪,虽然心中厌恶,却不敢泄露出任何痕迹,只假作不知,自己坐在原处喝茶。
只这样的招数用一次已是侥幸,还不知能撑多久。
躺在床上,温素音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这几个晚上她都没有办法入睡,都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能合眼眯一会。
突然,她听到房内似乎传来轻微的响动,她不由屏住了呼吸,侧耳细听。
有人......
有一个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是姓吴的,还是其他歹人?
温素音不再犹豫,猛地将身旁的人一推,拿出枕头下藏着的钗子用力一捅,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钗子歪了,但温素音能感觉到钗子还是划破了他的皮肉。
“嘶——”赵明恒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喝止她,“是我!”
温素音的动作停了一瞬,而后是比刚才更激烈的挣扎,又抓又挠,似乎想要在他身上凿出千百个洞来。
“温素音!都说了是我!”赵明恒一边控制着她的动作一边说,“你没听出来么!”
温素音冷冷一笑,“听出来了,秦煜,打的就是你。”
“我正愁找不到你报仇,你竟还敢出现,还是说是你和姓吴的又勾连了什么戏码?卖了我一次还不够,这次又是什么花样,还要敲骨吸髓么?”
看来温素音都已经知道了,赵明恒想到从柳子英那里听来的经过,心里也痛骂这秦煜实在下作无耻。
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世间竟然有男人能想出这种替人娶妻、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来谋好处的烂招,而且还做成了。
偏偏此刻,他就是这个下作无耻之徒,何等憋屈。
他强忍怒火,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这是一个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自己被他愚弄羞辱得还不够么?
温素音怒火更甚,血气上涌,已然冲破了理智。
像一只濒死发狂的小兽,她全然不顾什么仪态、理智、筹谋,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让面前这人也付出代价。
怕闹出动静,赵明恒连忙抽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身子压紧了她,另一只手挟制住她的两只胳膊,不让她闹腾。
赵明恒也没想到,在他印象中一向娇嫩柔弱的温素音会有如此刚强激烈的一面。
可见——自己现在真是她最最厌恶的仇人了。
温素音到底是个柔弱女子,挣扎一阵之后失去了力气,气喘吁吁地被赵明恒捏着胳膊。
“闹够了没有?”
赵明恒缓缓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冷静下来了么?我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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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开手,你若还打算发出动静惹人过来,我也不拦你。”
“我是来救你的,不管你此刻有多恨我,都等后面再说,眼前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温素音,你很聪慧,应该分得清轻重缓急。”
“我本不应当耽搁时间回来的,所以机会只给你一次,若想走的,乖乖听我的话,若不想,我立刻就走。”
温素音果然不挣扎了,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平静道:“放开。”
赵明恒松开了她。
“院子里有护卫,你能够带我出去么?”
“我发现了一个小门,那里看门的人已经醉了,我悄悄把门栓给打开了,我背着你走就行。”
“离开这里之后呢,他势力大,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温素音又问。
“先跟我一起去京城。”
“京城?”温素音一愣。
“对,京城。”温素音的沉默被赵明恒误会为抵触,他是一定要尽快赶回京城的,不会为谁更改,如果温素音真的不愿意他可以在路上先将她安置下来,对他还更方便,“如果你不愿意——”
温素音立刻说:“我愿意。”
温素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相信他,但她现在也的确走投无路了,而且京城——堵上自己也是值得的,那里才是一切开始和终结的地方。
她语气坚定而平静,“我最后信你一次,若真赌输了,就怪我温素音眼瞎心也盲,自己活该。”
听了她的话,赵明恒心头微震,不由深深凝望了她一眼。
于他,回来救人有些麻烦,但也只是麻烦,于大计无碍,于温素音而言,选择信他却是将所有身家性命都交托了。
这种生死关头,她做决断倒是果决,丝毫不见扭捏纠缠之态,胜过许多男儿。
赵明恒将温素音的外衣递给她,“你先将衣裳穿好,我们马上就走。”
正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娘子,娘子。”
是吴友学,他唤了两声,紧接着便推门想要进来。
温素音压低声音对赵明恒道:“你先躲好。”
赵明恒没做声,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自己的,不过一时也顾不得太多,因为吴友学已经进来了。
吴公子似乎是喝了酒,脚步有些飘忽,“你果然没睡。”
他盯着坐在床上的温素音出神了片刻,“娘子,你为何如此美,让我全身都不对劲了,你说,你是不是勾人的妖怪?还是山里的妖精?是什么妖精呢?是狐狸精对不对,不,应该是花精。”他痴痴地笑。
“吴公子,你有什么事么?”温素音低声问,“没事就请先走吧,很晚了。”
吴公子几个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温素音的手,仿佛着了魔一般盯着她的脸讷讷道:“有事,我有事。”
温素音忍耐道:“什么事?”
“你先前说的那些,我做的应该已经够了吧?我不想再等了,娘子,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我刚才喝了点鹿血酒,疼得厉害,可是我不想要其他人,我只想要你,小巧想要服侍我我都没答应,我只想要你,你帮帮我。”一边说着,他一边拽着温素音的手胡乱往自己身上蹭。
“吴公子!”温素音不由提高了声音,“请自重!”
“自重?不用自重,你本来就是我的人。”吴公子丝毫不把温素音的话当回事,“娘子,不要怕,我会轻轻的,会很舒服很舒服的,舒服到以后你根本离不开我……”
25. 第 25 章
利刃入体的声音。
所有一切都停止了。
“你——”吴友学微弱的声音响起,很快消失不见,而后温素音听到重物落地的闷响。
她有些惊慌地伸手,似乎想要在虚空中抓住什么,一只胳膊主动伸到了她的手边让她捉住,“没事了。”是赵明恒的声音。
温素音忐忑地问:“发生什么了?他——”
赵明恒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事了,他不会再伤害你了,我们走吧。”
温素音有些不确定,“你......把他杀了?”
屋子里连第三个人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了,再联系到刚刚古怪的声音,温素音心中不由如此猜测。
赵明恒本来是不打算主动告诉她的,既然她问了,他也不隐瞒,“嗯,我杀了他。”
猜测得证,温素音默然。
赵明恒问:“你觉得我不应该杀他?”
说这话时他已经有些不快了,觉得自己辛苦没好报,这是怪他残忍,不应该杀人么?
若她真敢说出口,他就成全她,丢手不管她了。
“不是,他死有余辜。”温素音立刻道,“我只是有些吃惊,你——不害怕么?他家势力这样大,绝对不会放过这件事的,你可能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赵明恒眉目舒展开了,傲然道:“此人本就当杀,还主动来了我面前,那便没有理由不杀他。我做该做之事,没什么好后悔害怕的。”
他低头看向温素音,她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吴友学的那一番纠缠中恢复,面色有些泛白,衣裳也有些凌乱,看着十分惹人怜惜。
唉,终究是女子,从前哪里见识过这种事,肯定还是害怕的,自己不应当太过苛责。
放缓语气,他说:“你不必放在心上,今日即便没有你,我也会取他性命,与你无关。”
虽然不知道“秦煜”具体是长得什么模样,但此刻温素音的脑海中似乎模模糊糊勾勒出了一个影子,看不清面貌形容,但在想象里,她赋予了他一双深邃坚毅的眼睛。
“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赵明恒说,“我背你。”
“好。”温素音知道事态紧急,并不矫情,伸出手趴在了赵明恒的背上,环绕搂住他的脖子,贴得很紧。
此刻,至少在出逃这件事上,以吴公子的性命为注,她全然信任了他。
赵明恒轻轻掂了掂背上的人,很轻,也很柔软,这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奇妙体会,温素音的脑袋就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甚至能闻到她头发的淡淡香气,无须转头,只要把眼睛略略扫过去一点,就能无比清晰地看到她嫣红的嘴唇和面庞上的细细绒毛。
他的呼吸都忍不住一窒,强迫自己不看她。
他轻轻咳了一声,“准备走了。”
“好。”温素音把他搂得更紧了些,防止自己掉下去,“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小巧在门外悄悄推开了一条缝,向内窥伺,她的表既不甘又嫉妒。
就在不久之前,她终于使劲浑身解数将吴友学诱惑到了自己屋子,还伺候他喝了一顿酒,想要趁这个机会成就好事,彻底做了他的人。
但令她气恼的是,她分明已经勾起了他的□□,他却把她推开了,要来找温素音!
她心中不平,这一个晚上她辛辛苦苦,竟给旁人做了嫁衣裳,于是或许是因为酒意,又或许是在妒火和一丝窥探之意的驱使下,她悄悄尾随他一起来到了温素音这里。
这个女人对少爷不冷不热的,或许会把少爷惹火也不一定呢,她气呼呼地想,到时候自己就出面宽慰,不信少爷看不清自己的好。
屋子内的说话声若有若无,小巧趴在窗边听不分明,她咬着嘴唇,小心翼翼,轻轻地将窗户推开一丝缝隙。
“啊——”尖利的惨叫声凄厉无比,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杀人了!救命啊——”
“不好。”赵明恒低声命令,“抱紧我。”
一边说着,他背着温素音冲出房门,又在小巧的尖叫声中穿过院子,飞速向留门的方向跑去。
赵明恒把院子的布置摸得很熟,胸有成竹,他跑得飞快,遇到分岔也没有丝毫犹豫,不一会就顺利背着温素音跑到了大街上。
但他们不能放松,因为家丁侍卫们已经举着火把追过来了。
“秦煜?是不是你?”
“我认得那个,是那个衙役!”
“站住!你跑不掉的!”
温素音趴在赵明恒的背上,她能感觉到底下这具身躯在拼命地迸发力量,热气隔着两个人的衣裳透了过来。
她能听到耳边的风声,也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身后追兵喊叫的声音。
“实在不行你把我放下吧,至少可以拖延一阵,一个人被抓总比两个人都被抓划得来。”
赵明恒的速度丝毫未慢,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
跑了一阵,他们停了下来。
温素音感觉自己似乎被抛上了一匹马,她坐不稳,有些晃悠,很快赵明恒也跳了上来,坐在她身后抱住她,“坐稳了。”
马儿一声嘶鸣,扬蹄而奔,温素音在一片黑暗中感受到这起伏有些害怕,轻轻一声惊呼,不自觉往赵明恒的怀里又缩了缩。
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不会让你掉下来的,我骑术好得很。”
话刚说完,赵明恒突然浑身肌肉一紧,似乎从喉咙口挤出闷哼声。
“你怎么了。”温素音紧张地问。
“......无妨。”赵明恒说,“抓紧马鞍。”
“驾——”
温素音从来没有骑过马,她不知道骑马竟然是这样折磨人的一件事。
尤其她根本看不见,只能被动地在黑暗中跟随着马儿的奔跑忽上忽下,仿佛随时都能从这马背上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般被抛远了。
于是她只能仅仅地抓着马鞍,往赵明恒的怀里缩紧一点,再紧一点。
渐渐的,她感觉自己大腿根磨得有些疼,但她不敢吭声,生怕让赵明恒分神。
之前那一声呻吟实在令她不安,但无论她怎么问,赵明恒都说没事,她也只能将信将疑。
两人不再说话,夜风中只剩下马蹄奔驰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温素音渐渐听到了有行人说话的声音,她感觉到周遭也越来越亮,应当是太阳出来了。
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跟着人群一点点向前移动,温素音听到有官差在一个个查问路引,他们是在一个城门口。
“这是哪儿?”温素音问。
“嘘,先别说话。”赵明恒在她耳边低声道。
赵明恒镇定自若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路引,一切都很正常,不过草草看了一眼,城门口的官差便挥手放他们进去了。
“我们到意州城了......”
“刚刚是在查验路引么?那些官差会不会识破我们。”温素音担忧地问。
“每日城门来往这么多人,不会有人留意我们的,而且消息过来没这么快,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赵明恒说话的声音似乎很吃力,“最好是赶在吴家那边之前,先他们一步往京城去,我们在这里买些吃的喝的休整一下就走,我再买些伤药包扎一下。”
“你受伤了?”温素音急急地问。
“他们放箭了,有一个小伤,不碍事。”他强撑着下马,向温素音伸手,“医馆到了,我抱你下来。”
赵明恒心中打算得很好,在意州城该买东西买东西,该裹伤裹伤,二人修整好便即刻上路——吴家的人查清前因后果需要时间,官府发出通缉也需要时间,只要他们路上不耽搁,始终赶在追兵之前就可以,路引也能正常使用,而只要进了京城,他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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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大很多。
但显然,赵明恒对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把控和了解并不到位。
温素音的脚刚碰触到地面,便感觉到身边人似乎支撑不住靠着她瘫软下来。
他很沉,温素音用尽全力才没让他直接砸倒在地上,抱着他的上半身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他的脑袋枕在她的怀里。
温素音慌了,拍打着他的脸庞,“秦煜?秦煜?你怎么了?”
她伸出手无助地在他身上摸索,然后她摸到他脊背一片濡湿,斗篷下,半根短短的残箭插在他的背上。
赵明恒今日穿的是一件深色衣裳,痕迹并不明显,被遮掩住了,温素音穿的是浅色长裙,当赵明恒倒在她怀中的时候,那红色便一点点洒在了她的裙角上,分外刺目。
温素音鲜红的手心不住颤动。
她无助凄惶地向周围高声呼喊:“救命!有没有人可以帮帮我!帮我把他抬进医馆好不好?”
“我看不见!求你们了,救救他!”
......
赵明恒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是俯身躺在床上的,他上身的衣服已经没了,缠绕着洁白的布条,只稍微动了下,后背传来剧痛。
他所在之处应当是间医馆,屋子里弥漫着药味,房梁上也悬挂着各种药材。
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了之前的事,他记得自己带着温素音逃跑,上马的时候那些追兵朝他射了一箭,伤在他的背上,后来他咬牙坚持,二人到了医馆门口,然后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想来,他是被送到了医馆。
那温素音呢?
他急忙坐起身寻找,看见床尾一个小小的身影,温素音坐在小马扎上,双手当枕头靠在床板上,似乎是在他床边守着,坐累了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温素音还在,赵明恒不由松口气,她看不见,如果走丢了再想找回来就麻烦了。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伸手在温素音的肩头轻轻摇了摇,“醒醒。”
温素音猛地坐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是你么?”
赵明恒看着自己被她拉住的手,缓缓道:“是我。”
温素音绽出笑容,松了口气的模样,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你终于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发热么?郎中说了,只要不发热,一切都好说。”
她用手背在赵明恒的手上来回轻蹭,感受了一下,“好像不烫。”
赵明恒说:“我没事。”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突然晕倒了,我吓了一大跳,幸好有好心的路人帮忙,医馆的大夫也出来了,大家一起把你抬进来医治。”她想起那时的无助慌乱依旧心有余悸,那触手黏腻温热的鲜血沾在手心,连她的心跳也仿佛要一并带走了,“你太过逞强了,竟这样一路死撑着,万一再耽误一下,你会死的。”
“我对伤口有数的,我知道没有伤到要害。”赵明恒说的是实话,作为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他对外伤比许多郎中都更了解,奈何这话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更像是为了维护自尊心的借口。
“你最后不还是晕过去了,你若是早晕一会,就会直接从马背上摔下去,不死也残了。”温素音并不相信他的解释。
赵明恒语塞,他该如何说,其实是因为现在这具身体远远比不上他自己的身体呢,如果是他自己本来的身体,根本不至于此的。
他想起昨日吴家追来的那些人,他原本的计划已经被打乱了,“昨天的场面已经很多人看到了,若有人有心探听,一定会注意到我们,万一有追兵过来就十分危险,已经耽误一天了,我们得尽快离开医馆。”
他撑着身体准备下地,却注意到温素音没有回应,她渐渐坐直了,双手合拢搭在膝头,有什么在沉默中酝酿着。
“在这之前,我有话想问你。”
26. 第 26 章
温素音下定决心了,她需要一个交代。
“我有话想问你。”声音清凌凌的,严肃郑重,不带有一丝和缓的余地。
赵明恒起身的动作慢慢放缓,靠回床头,打量着她,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你问。”坦然又镇定。
他向来是不屑于去解释剖白自己的,生来便高高在上的雍王有这样的资格。
他要做什么,便做了,一声令下,底下自然有人为他办到,因为他是君,他们是臣,至于他那孱弱的皇兄,既忌惮他又要仰仗他,他一眼便能洞穿那威严黄袍下的人内心是多么虚弱,冷眼看他的虚张声势。
如今他自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回答,以强硬的姿态命令温素音听从他的指挥,将一切疑问都咽回自己心底。
他看得见,力气比她大,又身负丈夫这一绝佳身份,天然地能够掌控她,如果他命令她闭嘴,她除了乖乖听话还能如何呢?
但他不太想要选择这个办法。
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能的,他的身份牵涉太多,可到底该如何说,才能解释一个卖妻求荣的无耻男人转头就反悔了呢。
过了片刻,温素音缓缓开口:“那位吴家少爷说,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他与你商量好的障眼法,他对我见色起意却又不敢明着,便花银子买了你这个新郎,由你出面娶我再把我偷偷转送给他享用取乐。”
温素音声音清冽而平稳,但其中尖锐的质问之意却锋芒毕现,“秦煜,这桩交易,你——应当是做了对吧。”
“你既然打算卖妻求荣,又为什么舍命相救,你到底在图谋些什么,我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更大的利益,可以让你如此苦心孤诣?”
说到这里温素音语速渐快,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过去几日在吴家积累的那些怨愤不甘孤独绝望只是被强压下去了而已,一旦出现一个引线,便汹涌着想要冲破胸膛寻到一个发泄口。
她看不见“秦煜”此刻的脸,看不见此刻他的神情,他是在得意?是在谋算?抑或是有一点点愧疚?
这桩婚事从第一天开始就有很多不自然之处,她自己安慰自己,把那些统统都故意视而不见,但事到如今,再不能够了,她必须要一个——
为什么?
赵明恒缓缓开口,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可信一些,“你刚才也说了,我回去舍命相救,我还杀了姓吴的,从这一点看,你可以相信我没有想伤害你,不然我大可一走了之。”
“你问我有什么图谋,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我现在能从你身上得到的好处,再多也多不过直接与姓吴的做交易。”
“所以——你不用担心,至少我不会害你。”
温素音神色不变,依旧是戒备的姿态。
赵明恒心道,看来光凭几句软和话是没有办法让她相信自己的,之前她一直是柔弱且温柔的,此刻却也有这样凛然逼人的一面。
但意外的不令人讨厌。
赵明恒觉得此刻的温素音,竟比先前更美了。
他说出刚才在肚子里现编排好的故事:“其实——我失忆了。”
温素音错愕,她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成婚那天晚上么?我摔了一跤,脑袋后头受了伤,等我醒来的时候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温素音记起柳子英提过,他陪秦煜去医馆治伤,说他伤了脑袋,还有洞房那天晚上抬他回来的宾客似乎也说了,说他摔了一跤。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说。”
“我弄不清楚状况,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谁可信,所以不敢说,也是怕被人当傻子笑话。”
帮原来那个秦煜编故事描补,赵明恒不屑,更不情愿,所以他决定来个釜底抽薪,一问三不知。
他没办法解释,索性便不解释了,他忘了,所有都不知道了。
自他得胜回京之后,皇帝没有再给他差事,而是给了他厚到令人咋舌艳羡的赏赐说让他好好休养,美轮美奂的园子、各地进献的娇媚美人、漠北来的宝马、各色珠玉宝石,这些应有尽有,足以迷人眼。
他无事可做,穷极无聊,有大把大把的时光等着消遣,因此管事们安排的戏,虽然每一场都很无趣,但每一场他都看了。
有一场便是说一男子进京赶考落水离魂,忘了家中贤妻,贤妻在家抚养婆母苦苦等候十八载,终于苦尽甘来阖家团圆。
故事无聊,但这失忆的主意不错。
说起来倒应该感谢他那位好皇兄,让他长了如此多“见识”,不然此刻还真是哑口无言,语竭词穷了。
这个由头的确是出乎温素音的预料,但细细想来似乎又说得通,而且能扣上一些当时不查的小细节。
不过,“但事情终归是你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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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隐隐有些失望。
赵明恒十分不亏心,悠然道:“不能这样讲,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只有姓吴的和,和以前那个我知道,我记不清,姓吴的死了,其中是否有隐情无人知晓,这就不能下定论。”
其实真相是可以下定论的,秦煜就是个无德无耻之徒,但他不愿意在接下来一路上,都由他赵明恒来顶这污名,受温素音的看不起。
“在你面前与你打交道的是现在的我,在此事一无所知反而救了你的人。”
温素音的确拿不出铁证,证明那些事就是面前之人干的,吴友学和他身边人的说法很合理,环环相扣,但也或许如“秦煜”所说,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她又想到“秦煜”冒死回来救她,身上还中箭负伤,这些都做不得假,是她亲身经历。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赵明恒也不催她,安静等候。
终于,她似乎憋了一口很长的气,轻轻叹出,“真是好一笔糊涂账。”
“我信你一次。”
主要是她想不出从自己身上还能攫取什么利益,值得他拼上生死来图谋。
倒是赵明恒对她的干脆有些意外,她看起来弱质纤纤心思委婉,他以为怎么也得暗自神伤一两天才能翻篇。
不过这倒是件好事,至少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他愿意救人,说到底是不能容忍如此下流无耻的卑鄙之举是经由自己的手做出来,成了这龌龊交易中被利用的无知蠢货,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耗费更多心神,还要在回京这个紧要关头安抚照顾温素音的女儿愁思。
她能想明白,这很好,雍王殿下对自己说。
温素音又问:“你后来是怎么发现,折返回来的?”
“是柳子英,方大娘去找他了,他追上了我,我才知道你被掳走了。”
“原来是柳公子。”温素音说,“我得谢谢他,若非他仗义出手,阴差阳错,或许我……”
温素音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感念道:“他是个好人,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报他。”
“或许有的。”赵明恒不置可否,待他回去,抬手帮帮柳家,不是什么大事。
赵明恒问:“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温素音摇摇头,“没有了。”
她主动道:“谢谢夫君为我解惑,你说得对,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这算是退让一步了。
27. 第 27 章
温素音和赵明恒二人离开了医馆。
为了杜绝后面有人通过医馆追查到他们的可能,他们没有声张,找了个生意忙的时候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
赵明恒身上有伤,温素音看不见,只能二人相互搀扶着,一边向人问路一边慢慢走着。
温素音担忧地问:“你的路引还能用么?官府会通缉我们吧……”
“现在还不能确定。”赵明恒说,“吴家势大,通缉令一定会发的,官府会给这个面子,但最要提防的还是他们自己派出来的人。”
温素音想了想说:“我觉得我们与其仓皇奔波不如以静制动,你的伤很重,需要先好好休养。”
“这里毕竟不是醴泉县,吴家势力没有那么大,我相信只要我们不往枪口上撞,不在那些查验身份的关口,其它地方应当还是安全的。”
“我眼睛看不见,比较显眼,一会先去买一顶帷帽戴着,遮一遮,我们身上的衣裳都有脏污,也得换。”
“找个住处,先停留下来,一切都等你把伤养好再说。”
“你觉得这样可好?”将心中所想一条一条道来后,温素音觉得没什么遗漏了,问赵明恒的意见。
赵明恒看着温素音一边思考一边轻声细语地细细谋划的样子,眼底透过一丝赞赏,她虽是个弱女子,危急关头却有条不紊,自有一派风范。
“就按你说的办。”赵明恒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有些迟疑地问,“对了,咱们——银子够么?”
经过这些日子的民间生活,雍王殿下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没钱寸步难行。
他原本就将大部分银子留给了温素音,身上带的并不多,只留了路上的花销,后来买马又花了一大部分,已经所剩无几了,再加上要给他治伤,在医馆肯定也花了不少钱。
温素音有些愧疚,“我把马便宜卖给了送你过来的好心人了,我身上没有钱,还要交诊金,你身上的银子不够,所以......现在只剩下十七两了。”
“你做得对,马在民间不多,本来也很惹眼,暂时处理掉是对的,我们也没有马厩栓它没有草料喂它。”
温素音忍不住嘟囔,“早知道把姓吴的那支金钗戴头上了,还能换点银钱。”
赵明恒果断地说:“那样的东西戴在头上晦气,没戴更好。”
在这交谈中,两人似乎都逐渐放松了一些。
冷不丁,温素音开口道:“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看到的一个故事,跟咱们现在很像。”
赵明恒顺嘴问:“什么故事。”
“是在一个小册子上看到的,我当时很小,没看懂,就去问爹爹,反倒被我爹爹板着脸训斥了一顿,说我不务正业,看不该看的杂书。”温素音说,“我当时委屈极了。”
“没看懂?”
“嗯。”温素音一边回忆一边叙述,“说是有两个和尚结伴化缘,那和尚一个是瘸子,走路不方便,一个是瞎子,看不见路,于是就由那个瞎子背着瘸子一起走,瘸子来认路。”
“路过一条河的时候,瘸子说:‘那里有条河’,过了一会瞎子生气了,说:‘你这秃驴,分明还有美人在河里洗澡,你为何不告诉我?’瘸子讷讷——然后,就没了。”
温素音十分费解地说:“我到现在也没弄懂,瞎子是怎么知道有美人在洗澡的,真是个古怪的故事,不过——”她轻笑一声,“咱们现在一个行动不便,一个看不见,和那两个和尚是不是很像。”
赵明恒看着嬉笑着的温素音,她神情自然,带着一分少女的天真,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这个故事他倒是听懂了,只是其中关窍实在不方便在温素音面前解释,不成体统,也难怪当年她父亲没办法解释,只能虎着脸训她一顿了。
他故作不知道:“是啊,这是为何,我也没想明白。”
说话间,二人到了街上,他们先寻了间铺子,替温素音买了顶帷帽,又各自买了两身最普通的衣裳换了。
而后去到茶楼,寻了个靠角落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要了壶热茶和一碟包子,暂且歇息。
热水下肚,热腾腾的包子填了底,两个人的面色都好了不少。
温素音微微侧过身,向着赵明恒的方向,“我觉得最好赁一间屋子,住客栈太费钱了,而且人来人往不安全。”
“你说的没错。”赵明恒思索片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是应该先找个牙婆?”雍王殿下没租过屋子,他只能凭他处理政务时得来的“常识”分析。
“就怕遇到不靠谱的,若转头被追查到供出我们……”温素音也有些犹豫,“也不知这里地价贵不贵,给牙婆又是一笔额外的银子。”
正在这时,一个脑袋从温素音身后的窗户冒了出来,“你们要租屋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头发梳成一根大辫子,一应装饰俱无,眼神精明锐利,审视着他们。
原来窗外并不是悬空的,还有一个窄窄的走廊,刚刚这人正是蹲在那里。
温素音被这从天而降的声音吓了一跳,摆在桌上的手忍不住一抖,赵明恒抬手按住她的小臂,眼睛牢牢锁住窗后,“你偷听我们说话?”
宋阿花不以为意嘻嘻一笑,“说什么偷听,怪难听的,我在这里坐着休息呢,好巧不巧,这不就听到你们要租房子。”
“你是什么人?”
“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打杂的。”说着,她举起手里的抹布示意,“不过——”她的语气变得微妙起来,隐隐带着得意和暗示,“你们有麻烦,对不对?”
赵明恒的声音更低了,警告道:“你想如何?”
“这位好汉,别这么凶嘛,我又不会去告发你们,江湖道义,我宋阿花懂的,才不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宋阿花丝毫不怵,依旧毫无所觉笑嘻嘻的样子,“我就是想问一嘴,要不要租我家屋子?”
她又补充道:“不要也没关系,本来就是生意嘛,你情我愿,刚刚你们说的话我也不会记住,全当今天没见到过,不过好心提醒你们一句,看你们像外乡人,如果实在要找牙婆,就找下角街的梅婆子,她算是比较靠谱厚道的,其它的小心被坑得找不着北。”
赵明恒沉默片刻,问到:“你有房子租?”
“有一间可以租给你们。”宋阿花说,“不过提前说好,我这条件一般,不大,有点破,只能保证干干净净的,价钱比别处贵,但我不问你们是谁,只要你们付银子就行。”
温素音在一旁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忍不住插话问:“你不怕我们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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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他娘子吧?”
温素音点了下头,“是。”
“带着夫人一起跑的男人,至少不会太丧尽天良。”宋阿花看向赵明恒,面带笑意捧了他一句,“郎君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呢,我一向最佩服了。”
“况且就算我真看走了眼,也不是好欺负的,我在这一带混了也不是一年两年,只要不招惹我,一切好说,敢来招惹我的,拼死我也会咬口肉下来。”
“严当家你们可以去打听一下,是连官府都让两分的人物,那是我表叔!”
宋阿花话放得张狂,但赵明恒依旧看穿了她泼辣之下的一分底气不足,若真如她所说那样有依仗,就不会在这小小茶楼里打杂了。
也就扯扯虎皮而已。
赵明恒不拆穿她,只问:“多少钱?”
他的沉稳让宋阿花心底竟一时有些心虚气短,这好似不是个寻常人物呢。
她伸出三根指头,“三两银子,一个月。”
堪称面厚心黑,比市价有四五倍了。
赵明恒不知道赁屋子的行价是多少,但这些日子的经历已经教会了他银子的宝贵可爱之处,他知道这小杂役肯定狮子大开口了,面不改色直接对半砍:“一两半。”
“二两半,不能再少。”
宋阿花心中的底价是二两半,开三两原本也是预备着赵明恒还价的。
“一两半。”
宋阿花几乎要跳脚了,这人懂不懂规矩,讲价不得有来有往的么?
宋阿花按捺住情绪,舌灿莲花,“我那里清净,最牢靠不过,而且立刻就可以住进去,你想啊,若是寻其它的,说不定光找屋子就得再耽误三五天,住客栈又是一笔开销,还有给牙婆的呢,这都没仔细算,算一算其实二两你也是划得来的。”
赵明恒不紧不慢道:“其实你最开始说三两,我可以答应,不过——”
“不过什么?”
“包我们二人一日三餐。”
这是赵明恒早就想过的,他和温素音现在都行动不便,又不方便露脸,每日的吃食势必要想办法解决。
宋阿花不吭声了,脑袋里飞快计算着……这样似乎有点划不来。
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宋阿花又觉得自己有些软弱。
仔细算一算其实也没有亏多少,扣掉她原本想要的二两,一两银子来解决他们二人的吃食,其实也是够的。
半晌,她还是受不住诱惑,“可以,但吃什么我来定,你们就跟着我家一起吃,先说好,我家没什么好肉好菜,若到时候叽叽歪歪嫌弃这嫌弃那,钱可是不会退的。”
“不过你们也放心,不会故意坑你们,我吃肉就不会让你们喝汤。”
这些对现在的赵明恒和温素音二人来说都是琐碎小事,赵明恒答应得很痛快。
生意谈定,宋阿花也很爽快,“你们先坐着,我去跟老板告个假,一会过来带你们过去。”说完,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窗子后面。
“她走了么?”温素音轻声向赵明恒确认。
“已经走了。”
温素音嘴角噙起一个笑,像快乐的孩子,“夫君你太厉害了,没想到你这样会砍价。”
“咳,雕虫小技罢了。”
28. 第 28 章
宋阿花办事靠谱,不过一刻钟,她便回来带路了。
她在前头走,赵明恒和温素音二人相互搀扶着跟在后面。
宋阿花向后瞟了一眼,看见他们的情状只以为他们感情亲密。
啧啧,这二人未免也黏腻太过了,光天化日走大街上还人贴人手贴手的。
路有些远,巷子也越来越窄,七拐八绕,显然目的地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好地方。
宋阿花也有点心虚,怕他们反悔了做不成这桩生意,打哈哈攀扯起来:“马上就到了,马上,地方是偏了点,但清净又方便,你们到了就知道,对了,你们二位如何称呼呀?”
温素音说:“我夫君姓赵,我姓苏。”
赵明恒愣住,扭头看了她一眼,隔着帷帽,看不清她的神色。
“原来是赵郎君和苏娘子,我叫宋阿花,你们以后叫我阿花就行。”
“阿花。”温素音喊了一声以示应和。
“我家的院子是我爹留下来的,不大,你们运气好,刚好有一间闲置的。”
温素音问:“一直是用来租的么?”
“没租过,你们是第一个。”宋阿花强调道,“我本来也是不想租的,主要闲着也是闲着,多个进项也不是坏事。”
其实从心底说,宋阿花并不太愿意陌生人住进自己家,但最近这段时间她家中用银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周转不开,也是被逼到了绝处,无意听到赵明恒和温素音的对话才会灵感突至。
“我先和你们说我家里的情况,我家中就我娘、我、我妹妹,我娘她听不见也说不了话,但她人很好,我妹妹,跟寻常小孩不太一样,没旁人那么聪明,但也很乖,一般不会吵闹,她若是来闹你们,你们不搭理她就可以。”
虽然宋阿花说这话的语气很寻常,但依旧难以掩饰那一丝紧绷和警惕。
“你们若觉得不能接受现在可以说。”
若有一丝一毫的嫌弃,这银子她不要了也不让他们进家门!
温素音柔声道:“你莫多虑,我们不介意的,况且我们只是暂居的房客而已,就算真有什么,相互迁就着过一个月,彼此忍让一下也就过去了。”
宋阿花松口气,“苏娘子放心,我会安排好,她们不会扰着你们,若有什么事你尽管直接来找我就是。”
相比这个话不多的赵郎君,宋阿花更喜欢声音好听的苏娘子,她总觉得这赵郎君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似的。
“到了。”终于,宋阿花停下脚步,带他们走进一座小院。
赵明恒扫了一眼,不大,一眼可以望到底,最普通不过的民居。
听到他们的动静,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屋子里钻出来,一路小跑跑到宋阿花跟前,只是她跑步的姿势有些不稳,歪歪扭扭的,脑袋相比于芦苇杆一般的身子也略大,眼神呆滞,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怪叫声,唯一稍稍讨喜的是,脸蛋还算白嫩可爱,干干净净的,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正如宋阿花所言,她妹妹与寻常孩子不太一样。
宋阿花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糖塞进她嘴里,摸了摸她脑袋,“这是我妹妹,小杏儿。”
小杏儿从来没有踏出过院子,她注意到温素音,呆愣愣地看着她,似乎被她头上戴的帷帽所吸引,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赵明恒眉头微皱,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低头看她,小杏儿仰头看他,似乎被他严肃的神色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结果没站稳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被宋阿花眼疾手快一手薅住。
宋阿花把手指向屋子,一拍她屁股,“回去,回去。”
小杏儿似懂非懂,歪歪扭扭跑走了,跑到一半,还回过身又看了眼院子里的陌生人,叫了两声,似乎在示威,但也没敢多叫,一溜烟躲进了屋子,逃跑似的。
宋阿花没好气地翻个白眼给赵明恒,“八九岁的小孩,又不会吃人。”
赵明恒淡淡道:“你先前承诺过,会约束好她。”
温素音隐约猜出了事情经过,她摘下帷帽,“阿花姑娘,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你不要生气,我夫君他——是因为我。”
“接下来我们要住在这里,没必要瞒你,也瞒不过去,其实我看不见。”
宋阿花错愕地看着温素音眼上绑着的布带,她竟是个眼盲的!一时也有些讷讷,这下倒不能怪她夫婿小题大做了,“对不住,我不知道。”她扯扯裙子,“我会跟我娘说,最近好好管她,不让她去那里捣乱。”
“无妨。”
宋阿花讪讪道:“不过苏娘子你长得真漂亮啊。”她有限的修辞水平无法提供更多选择,“像皇宫里的娘娘。”
“你们先坐。”她搬来两个小马扎,“我去把屋子收拾一下。”
宋阿花手脚很麻利,进进出出几趟就把屋子给收拾好了。
赵明恒和温素音进去看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清清爽爽了,窗台也擦过,地上的浮灰也扫过了,靠窗有一张木板搭出来的床,屋子里通风和采光都不错。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宋阿花双手叉腰,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收拾收拾比别处不差的。”
她把手伸到赵明恒跟前,“承惠,三两。”
温素音听到,从袖子里摸出荷包递给赵明恒,“夫君,你数给阿花姑娘吧。”
宋阿花赞叹道:“你们家原来是娘子管钱啊。”
赵明恒:“……”
银子到手,宋阿花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我去拿被褥过来,你们放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不一会东西送过来了,或许是看在刚刚收到的银子的份上,宋阿花心情格外愉悦,大方地表示:“苏娘子不方便,我来帮你们铺吧。”
赵明恒习惯了旁人的服侍讨好,十分理所当然地吩咐:“铺平整些。”
温素音适时道:“多谢你了。”
宋阿花心道,这家男人脾气真不讨人喜欢,幸好他家娘子跟他不同。
宋阿花走后,关上门,屋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温素音赶紧说:“你怎么样了,伤口有没有裂开?”从医馆出来后,他们走了不少路,对一个刚刚受伤的人来说,负担太大了。
“还好。”
“床也铺好了,你先休息吧。”
赵明恒没有逞强,事实上,刚才一路上他都在强忍着尽量不让自己的身形露出受伤的姿态,此刻终于可以松懈下来,无疑让他松了口气。
他躺上床,恹恹道:“我睡一会。”
“好,你睡吧。”温素音摸索着在床边坐下,“我在这里守着,你安心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饭时间,赵明恒被敲门声惊醒,宋阿花来送吃的了。
两碗菜粥,一碟炸小鱼,在宋家算很体面的饭菜了,宋阿花还贴心地拖了一张瘸腿的椅子过来给他们当桌子用。
赵明恒先把温素音的手放到菜粥的碗边,“这是菜粥。”
然后把勺子放在她的右手心,“拿稳了。”
他夹了两条小炸鱼放进她的碗里,“还有炸鱼当配菜,骨头已经酥了可以直接吃,我放了两条在你碗里,你不方便夹,吃完了和我说,我夹给你。”
“好。”
赵明恒问:“为什么会挑中赵,我是说,宋阿花问我们称呼的时候。”当时他吓了一跳,以为温素音识破了他的身份,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可能。
温素音歪了下头,理所当然道:“因为赵是大姓啊,百家姓里第一个就是赵,我的名字有素,就取了同音的苏。”她问:“夫君你是不喜欢?”
“没有,挺喜欢的。”对他而言,赵明恒才是真实的。
用过饭没一会,宋阿花上门来收碗筷拿去清洗,她直接忽略她眼中倨傲过分的赵郎君,同温素音道:“苏娘子,可还吃得惯?饭菜简陋,你们不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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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素音说:“不会,味道很好,粥很软糯清甜,小鱼也恰到好处。”
宋阿花听到她的称赞,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骄傲道:“都是我娘做的,不是我吹,我娘的手艺这条街上是一绝,这小鱼也是别人特意拿来托她帮忙做的,给我们留了一点当谢礼。”
二人逃亡在外没什么东西,只能问宋家借了个不用的空盆,用帕子沾湿了简单擦擦脸,又用麦茶漱口,如此简单洗漱一番,他们早早上床休息,两人一左一右,都仰面躺着。
“你睡了么?”温素音轻声问。
“还没。”
“你的差事——做不成了对吧?”话说出口,她骤觉“秦煜”的牺牲的确很大,背上人命官司不说,官府的差事丢了,家里也肯定是回不去了,安稳日子毁于一旦。
“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做也罢。”赵明恒不以为然道。
“那日后……我们靠什么为生?”
原本就不算富裕的新家此刻雪上加霜,前头隐约可见坐吃山空流落街头的悲惨境地。
“进了京城就好了。”赵明恒从前在不同地方存了好几批银子,有一部分是用于暗地里搜罗人马打探情报用的,凭口令在柜上取用,只有他和几个心腹知道,就算他一时半会真的没办法回到自己身体,也可以先支一些银钱,生计断然不成问题。
“你打算去京城找份活干?”
“……算是吧。”
温素音根据自己所知,如实分析,“我们身份出了问题,能不能躲过盘查顺利进京是个问题,就算成功蒙混进去,京城人才济济,居大不易,虽然机会比别处多但人也多,或许想寻个糊口的差事也不容易。”
“或许……你有没有想过不去京城,换一个地方对我们来说会更容易站住脚跟。”
问这话的时候她有些迟疑,私心里说她是一心一意要到京城去的,但理智告诉她,对他们现在的情况,从安身立命的角度说,京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她若为了自己的私心一味鼓励夫君带她往京城去,明明知道却不指出问题,对他也不公平。
或许先寻一个地方休养生息,待风平浪静也有些积蓄了,再来谋划下一步,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更好的出路,到时候他若改主意了不愿意去京城,她便自己想办法去,也无愧于心。
赵明恒态度出乎预料的坚定,“京城我是现在一定要去的,我有事必须去做。”
温素音这下真的有点好奇了,“什么事?”
“找前途,男子汉大丈夫,还有比京城机会更多的地方么。”赵明恒说得冠冕堂皇,“所谓富贵险中求嘛,而且京城地界,吴家的手也伸不进去,我们还更安全些。”
虽然温素音觉得他有些手高眼低,但这话她不会说出来,男人想要做一番事业,这满腔抱负说到哪里去都是再正当不过的,至少不需要贬损。
而且他自己这样积极地想去京城,她心中负担也去了一大半,更加不会阻拦。
“好,去京城。”温素音说,“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相信肯定会顺利。”
好兆头的积极的话谁都爱听,尤其还是一个美人,温声细语。
赵明恒眉头舒展,“这是自然,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心中有数,至少保你衣食无虞是没有问题的。”
虽不知他的底气从何而来,但他说得这样自信,温素音也不由觉得或许情况真的没有以为的那么糟糕,有他在一切都能被解决的。
“或许那些人都错看夫君你了。”
她原本略有些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嘴角的笑意也越发自然,是真的心情变好了,“他们都说你是纨绔子弟,我原本也没报什么希望,但或许夫君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语气亲昵,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必定容色动人。
赵明恒扭开头。
自己又不是秦煜,为何竟心跳快了几分。
29. 第 29 章
这一晚温素音睡得很沉,早晨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动静将她闹醒,原来是小杏儿在院子里玩耍,许是玩得高兴,忍不住叫了起来。
然后是宋阿花教训妹妹的声音,她拍了下小杏儿的脑袋,“给你说几遍了,不准大喊大叫的,周围人会生气的,生气了就会讨厌你,就没有糖吃了,知不知道?”
温素音这才回过神来,是了,她和夫君一起逃到了这里,正寄居在宋家。
伸手一探,赵明恒已经起了。
不一会,赵明恒回来了,“水打来了,先凑合用,我给了宋阿花一点钱,让她帮忙买洗漱用的东西回来。”
“你还好么,伤口有没有疼?”
“无妨。”赵明恒说,“伤在背上,轻轻活动不会牵扯到,只要不剧烈动作或者过分用力,慢慢来,不会有什么影响。”
痛自然是痛的,但只是痛而已,还不至于无法忍耐。
温素音心中忍不住想,若她能看得见,该多好。
“对了,你替我寻一根木棍当手杖吧,原先的还在家里,有了手杖,我就可以去院子走动了,若要拿什么小东西,我也能帮上忙。”
赵明恒应下,“行,我去厨房看一看。”
温素音玩笑道:“当心别把她们家烧火棍拿来了。”
却没想到,最后到她手上的还真是根烧火棍。
宋阿花听赵明恒说了温素音的需求,十分大气地让出了家中一根烧火棍,“没事,我家有两根烧火棍呢,这根比较轻,又结实,送你们了。”
宋家的日子十分规律而清净。
宋阿花白天里都在茶楼打杂,是以白天小院只有赵明恒温素音以及宋家母女二人在,两边泾渭分明,轻易不会接触。
宋阿花的娘是个拘谨到有些局促的女人,几乎不敢抬头看院子里这两个客人,只有午饭的时候,才会上门把饭菜送上,再过小半时辰,又会来敲门,两手比划着,示意赵明恒可以把用过的碗筷给她清洗了,早上和晚上这项活是宋阿花亲自做的。
小杏儿的存在感则要强一些,宋阿花不在,她娘亲听不见也说不了话,很难约束这个本就不聪明的孩子,她一个人自娱自乐,经常会高兴得拍手跺脚。
“真是个可怜孩子。”又一次听到院子里小杏儿傻乎乎的笑声,温素音不由叹了口气,“我虽眼睛看不见了,但比起她来,我似乎多了一层幸运,至少……是清醒的。”
“宋姑娘也不容易,独自养活聋哑的娘和痴傻的妹妹,其中艰难不知多少。”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举步维艰呢。
赵明恒正斜躺在床上休息,远远打量着,觉得温素音此刻看起来有些哀伤,她坐在窗台边上,朦胧的日光打在她的脸上,在光束中有细小的尘埃,笼罩着一种寂寥之感。
他出口宽慰道:“至少我们的这笔生意可以让她多赚些银子,你也帮到她了。”为转移温素音的注意力,他问:“你之前说有好玩的东西给我,是什么?”
温素音神秘道:“稍等。”说罢起身,点着手杖缓缓出了房门,不一会手上抓着一大把野草进来了。
赵明恒现在不用去衙门点卯了,空闲的时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多,又因为养伤,只能从早到晚呆在这间屋内,温素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百无聊赖和躁郁,便想帮他找点乐子排解一二。
“我教你编草吧。”温素音坐在床边,把手上的一把野草展示给他看,“我昨天在院子散步时候发现的,院子没人打理,角落长了许多。”
“这是小孩子玩的。”他堂堂雍王殿下,怎么可能玩这种东西。
“你不喜欢呀?”温素音有些失望,“我以为你无聊了,所以才想你或许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赵明恒面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他悠然道:“你很想教我?”
温素音心中暗笑,配合道:“是,我有些无聊,很想教你。”
“那学一学也无妨。”他主动从温素音手里拿来几根草,“说吧,先学什么?”
“蚂蚱怎么样?”
“行,就蚂蚱。”
温素音先在自己手里慢慢动作,示范给他看,完成几步之后便停下来等他,待他确认跟上之后再继续后面的。
不一会,一只草绿色威武神气的大蟋蟀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温素音的手心,“怎么样?你的成了么?”
“喏。”赵明恒把自己的成品递到她手心,“比你的还大。”
温素音轻轻摸了摸,夸赞道:“第一次就能做成这样,你很聪明呢。”
“把你那只也给我,我摆在一起看看。”
两只蟋蟀头贴头整齐地躺在他的手心里,赵明恒越看越满意,自己这只看起来又威风又有力,丝毫不比温素音这个熟手差。
“可以摆在窗台上当装饰。”赵明恒说,“看起来很有意趣。”
“我还会编蜻蜓、小马、小船,我们可以多编几个,把它们摆在一起。”
“蟋蟀我已经会了,先教我编马。”赵明恒对马的喜爱从前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他兴致勃勃地规划,“我可以编许多马,让他们组成阵列。”
傍晚时分,温素音点着手杖去院子里散步透气,留赵明恒一个人在屋子里继续编他的马队。
宋阿花从茶楼收工回家,一推开院门便看到温素音独自站在院角的老树下,伸手正在摸树叶的形状。
她见状出声:“那是海棠树,还是我爹小时候种的。”
“阿花姑娘,你回来了。”温素音回身,“果真是海棠,我感觉应该是的,但无法确认。”
“阿花姑娘,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宋阿花一边敲打着过度酸痛的胳膊一边走到温素音面前,心中难免好奇。
她会拜托自己什么事呢?
这些日子他们两边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相互之间并不进一步地来往交谈,彼此之间的交情和了解比起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并没有因为一天天同在一个院子里而逐渐变多了。
“是这样的,我……感觉最近身体有点虚,想托你母亲后面几天帮忙炖一些鸡汤、排骨之类有营养的,再加些红枣黄芪,可以滋补身体,菜钱我们会出,你们可以留一半当酬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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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的饭菜还是简单了一些,对“秦煜”伤口的恢复不利,温素音觉得需想办法给他补一补,当初她养伤的时候,“秦煜”在吃食上没亏待她,甚至他当时还买了一小块阿胶给她补身子。
宋阿花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下来,这是门划算生意,趁这个机会给小杏儿补补。
“行,包我身上,我娘那里我去跟她交代。”宋阿花爽快道,“我回来路上看到肉铺还没收摊,我现在就去看看,今晚就加!”
“银子先给你。”温素音递上一两银子。
“这么多?”
“让你们帮忙,至少银子要先给够,不能让你们为难,若用完了直接和我说就行。”
“苏娘子是个厚道人。”宋阿花抛了抛手里的银子,笑嘻嘻收了。
走出没几步,宋阿花突然想起什么,步伐犹豫了一下,再走几步,又折返回来。
她有些纠结,明明不该自己管的闲事,要不还是不管了?
“苏娘子啊,我这两天在茶楼听说了一桩新鲜事——你想听么?”
温素音心中诧异,不动声色道:“阿花姑娘不妨说说。”
“是这样的,这故事我也就一听,其实挺无聊的,你若听了不喜欢就忘了,当我放了个屁。”
宋阿花的目光不自觉从温素音的脸上移开,落到了那株海棠树上,“咳咳,听说不远的醴泉县出了一对江洋大盗,一雌一雄,那女子是个大财主的小妾,他们杀了那个大财主出逃了,官府和苦主家里人都在找,但一直找不到人,咱们这地界也派了人过来,说男的中了一箭女的看不见,若能拿下扭送官府,有二十两赏银。”
“茶楼里的客人们说起这件事,当时就有人说想要赚这二十两,我却觉得他们傻,这种银子哪里是这么好赚的,普通平头百姓就不要没事找事了,万一牵扯进什么秘辛,平白惹一身骚,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稳妥的。”
她抬头望天,“而且我是觉得吧,那个,嗯,怎么说呢?”
“说不定他们二人有什么苦衷,或许是感情好被人拆散了才不得不亡命天涯?也就现在风头最紧,只要好好躲着别出去,肯定不会有事,等这风头过去了,又是一番天地,你说是吧。”
温素音面色有些泛白,但声音依旧镇定,“是,你说得对。”
“阿花姑娘,你说的这桩故事有用极了,谢谢你,你这份心我记在心里。”
宋阿花打个哈哈,“有用就行,我还怕你嫌弃无聊呢。”
走出院门,到无人的角落,宋阿花拍拍自己的脸蛋。
天底下没有傻子,宋阿花在听到那消息的时候就知道自家那租客是什么人了,实话说,她知道他们身上肯定有些麻烦,但也以为顶天了是有讨债的或者得罪人了避风头,绝没想到竟然能和人命官司扯上。
传闻里说的凶残,但她又觉得这两人不像那穷凶极恶的。
宋阿花觉得自己一定是色迷心窍了,虽然苏娘子长得很美很讨她喜欢,但她实在不该多管闲事掺和一嘴的。
罢了,谁让他们是自己的房客,收了银子就得讲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