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女主和邪神he了》
1. 第一章
第1章
天未亮,姜妤便已经醒了。清晨的杂物院还静着,同寝的侍女彻夜未归。一早醒来,褥子还铺得整整齐齐,许是与哪个心仪的侍卫去了春华宴恩爱欢好。
她下床洗漱时,才发现自己手腕内侧肌肤处又起了一片浮泛的红疹,痒意难捱。
春华宴在每年盛春之际举办,是日昃仙府一大盛况,月萤宫作为仙府四宗之一,城中早早便运来了无数种类新奇的鲜花蓓蕾,瑰丽夺目,争奇斗艳。
花尘多,加之被褥粗糙,又浸了夜间的凉雾,才叫她起了红疹。不过来杂物院这一年,她早就习惯了各种各样曾经应付不能的突发情况,简单从抽屉中找出药膏涂抹后,就挽起袖子走到了院中。
宫中换下的脏被套和脏衣物在木桶中堆成了小山,姜妤轻轻叹了口气,从井中提出清水,便坐在木桶前认真浆洗起来。
太阳还未出来,井水带着夜间的寒意,很快就将那葱白的手指冻得红通通的,僵硬得几乎不能弯曲。她不得不洗一阵,拢起手哈气回暖,再继续浆洗脏衣。
记得刚来杂物院的时候,她不会洗衣服,也没干过粗活,每次都被管事找理由刁难,干活干到深夜,把手都泡得皲红。
管事和几个侍女就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一边吃瓜子水果,一边露出讽刺的笑。
“洗个衣服都洗不好,我们月萤宫的大小姐就这么没用吗?”
“呵呵,大小姐洗不好衣服也正常,可谁叫这位没享福的命,是个冒牌货呢。听说她生母就是个洗衣婢,这辛苦活计就是她天生该干的。”
她努力了很久,才能把衣服洗得又快又洁净,叫人挑不出差错来。
好在,杂物院下人多,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份额。属于她的那份在晌午到来前就被浣洗干净,她正展着手臂将洁净衣物晾晒在竹竿上时,院门嘎吱一声响了,几个侍女伴随仆从东歪西倒地从外面走进来。
杂物院男女混住,只是平日清醒时,各自还有分寸,但约莫昨夜的春华宴喝得太多,一群人歪七扭八地搀扶挟持着,已经有点不太能入眼。
他们见了院中的姜妤,也没什么反应,意犹未尽地站在院中谈论起昨夜的热闹盛况。
“昨夜那盏琉璃青灯可真漂亮啊,据说是结海楼最好的器修所打造的,华光万千,璀璨如星,上天入地,就那么独一盏,仙宗少主们都在争抢,最后还不是落在了咱们月萤宫手中,真有面子!”
“谁叫整个仙洲公认的年轻一辈第一人是咱们小姐的未婚夫呢?那么多世家公子,都不是楼淮公子的对手,昨夜他含着笑从容取下琉璃灯时,我敢保证,全城的闺阁女子都在羡慕二小姐!”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嘘,嘘,咱们的‘大小姐’还在这儿呢……”
一阵刻意压低的恶意窃笑响起,在空旷的院中显得无端刺耳。好在姜妤已经习惯了此类讥讽,充耳不闻地将衣物晾好,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劳累一上午,前几日还得罪了管事,连着好几天没吃晚饭,她腹中已经有些痉挛的绞痛。却没有急着去饭堂,而是转身取下了床边焉巴巴的兰花。
那是一盆少见的金蝶兰,香气宜人,花瓣是漂亮淡金色,像一朵朵小巧的金蝶团簇着翩跹,乖巧可爱得紧。
这几日阳光不好,连带它也焉焉的,哪怕浇了几遍水也依旧如此。姜妤低下头,柔和地将花团拢住,洁白的掌心中有淡青色的灵气丝丝溢出,不过那些光点微薄,很快就消散了。
持续片刻,姜妤的鼻尖已经渗出了热汗,好在,在她力竭之前,金蝶兰重新变得生机翠绿,活力焕发,好像一个骄傲的小孩子,迎风招展着修长的绿叶片。
她收起手,唇角轻轻勾起一个笑容,头一次觉得自己微薄的灵气还是有点作用。
哗!
身后的门被倏然撞开,和姜妤一道住在这间屋子中的侍女满月走进来,见她也不打招呼,而是一屁股坐在床上,对着镜子卸起了脸上的胭脂眉粉。
姜妤安静浇花。
过了会儿,满月开口打破了寂静,语气漫不经心:“这盆兰花是谁送你的啊,就那么宝贵?”
姜妤抬起头,朝她微微点头,笑了一下。依旧不作声。
在镜子中,满月看见她的脸,如一朵水灵娇艳的芙蓉,叫同为女人的她都恍惚了一下。怔神过后,满月心头不由燃起了一股尖酸的怒气。
“听说楼淮公子曾经是你的未婚夫,可惜了,姜妤啊姜妤,你说你,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方来了呢。”
若换做一年前,满月可不敢这样说话,虽然出身下贱,但怎么说也曾经是宫主夫妇曾养育多年的女儿。
可这一年来,她发现宫主夫妇根本对她不闻不问。而姜妤脾气软,好说话,被欺负了也不会告状,渐渐的,她便越来越放肆了。
姜妤顿了片刻,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因为我妒忌拂穗妹妹,行事失格,落到现在这种地步,都是咎由自取。”
这句话,她这一年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现在说起来竟然驾轻就熟,有种背好戏词的干练。
“你就不后悔吗?不想找宫主求饶吗?”
“父亲惩罚我,是为我好。”
满月上下扫视她一眼,目光有种审视的刻薄,最后嗤笑一声:“难怪楼淮公子看不上你,我看啊,人家就是贵人命格,摊不上冒牌货。你知道吗?我听说楼淮公子快突破化神境了,到时候他就是仙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剑尊,就更看不上你咯。”
……
曾经无数次,她对每个人无数次一遍遍重复过,姜拂穗饭食中的毒不是她下的。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
后来,她再也不解释了。
因为迄今为止,事情一切的发展走向都和她十八岁那年的梦境如出一辙。
现实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在梦境的预示中,她还未抵达最艰难的境地,她还在继续不断地滑向深渊。
姜妤吃完冷掉的馒头回来,发现早上洗好的衣物竟然被人扯了下来,仍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比没洗之前还要脏。
她站在原地许久,默默拾掇起来,沉默地倒入清水,将脏衣服重新浆洗。
不去找管事,因为不会有人给她做主,这不是她来这里后受到的第一次刁难,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洗到一半,院外喧哗起来,院中本各自行事的下人忽然乌压压跪了一片,姜妤怔愣抬头,看见一张熟悉面孔。
“孔叔叔?”
来的是宫主身边的手下,毕恭毕敬地将请她去前殿。姜妤眉心重重跳了一下,却不敢违背,跟在孔叔身后去往前殿。
她离开后,整个杂物院都惴惴起来,之前欺负姜大小姐那么狠,都是仗着她爹不亲娘不爱,现在她得到宫主召见,难道要重新获宠了?
……
前殿,香烟袅袅,沉香浮动,几位仙门大人物正在喝茶畅谈。
这里的人无论是谁跺一跺脚,整个日昃仙洲都要颤上三颤,从左往右,依次是四宗之结海楼楼主、天机门门主、清音阁阁主。
坐在首位的正是现任月萤宫宫主姜恣,修真者外表恒青,哪怕现在酒色浮肿,也能看出年轻时是个俊美男子,他身侧便是宫主夫人蒋妲。
檐角风铃摇晃,伴随春日摇落的花雨,一道修窕的淑影披着殿外暖昧的日光走进殿中。
原本昏沉的大殿,因她的出现倏然亮了几分。
一袭洗得发白的旧裳,上面的花纹都有些褪色了,如瀑乌发垂在一侧肩膀,仪态是极好的,玉骨伶仃,雪肤冰肌,杏眸乌黑湿润,像一朵随水而依的白海棠。
“父亲。”她一一行礼,又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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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另一边,“母亲。”
宫主点了点头,蒋妲却报以一声冷哼。姜妤微微敛目,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宫主夫人的不喜,垂首安静站在一旁,动作间,一片淡粉桃花瓣从她葳蕤乌发间滑下,为深色的地面增了一抹阑珊春意。
低低的窃语声从后方响起,那是个不明真相的结海楼年轻弟子:“这宫主夫人,生个女儿这样漂亮,怎的对她如此冷淡啊?”
“这你都不知道?”同伴回应他,“这姜大小姐啊,可不是宫主夫人的亲生女儿。是被当年同样怀了身孕的一名洗衣婢偷梁换柱,偷偷掉包的假小姐。把仇人女儿养育这么多年,换你,你能给好脸色吗?”
“而且啊,月萤宫主修医术,门人都是上品木灵根居多,这姜大小姐十八岁还没有觉醒,一查居然是个废灵根,妥妥是个除了脸蛋一无所有的花瓶啊!”
蒋妲面沉若水。那几个弟子才连忙咳嗽几声,转移话题。
姜妤不知今日自己为何被唤来此处,本以为是家族内事,却见到宗主云集,一时有些不安。
他们叫她来,也并不过问她,只是间或扫视几眼,和旁人低语几句,那目光挑剔、打量,好似在品鉴一件商品是否符合标准。隐隐的,她听见几个零碎的字眼从前方传来。
“气质倒是不错,年纪也合适。”
“月萤宫宫主之女,这诚意可不低了。”
“仪态端方,相貌姣好……”
她越发不安,手指无意识绞紧了。下意识抬头看向父亲、母亲,他们却一眼也没有看她,低声同几人商量着什么。
姜妤垂下眼,眼眶有些酸涩,她想,应该是不小心进了灰尘。
许久,议论方才止歇,月萤宫主冷淡地下了命令:“今日且回你原先的住处,明日好好拾掇一下,替你妹妹去一趟莲台漈。”
……
“小姐!小姐!”
姜妤从前殿出来不久,一道连叠声的呼唤从身后响起,她转过头,看见一个扎着双髻,气喘吁吁的清秀侍女正朝她跑来。
“翡灵……”
翡灵是侍奉她多年的婢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她被罚去杂物院做苦活时,翡灵被留在宫中,还偷偷给她送接济物,为她和管事吵架。
“小姐!”她有些激动地停在她面前,脸蛋跑得红扑扑的,似是要说什么,转头看了看四周,又压抑了回去。
姜妤明白她的意思,拉了拉她的手:“回房间说。”
然而走了几步,背后传来翡灵迟疑的声音:“小姐,您的寝殿已不在原先处了……”
*
姜妤曾经的寝殿在整个月萤宫最好的位置,古雅清幽,一砖一木皆依照她喜好布置,连八角水亭边的灯笼是她和……在集市上精心挑选的。
前去偏殿的路上,她路过水亭,看了许久。
曾经的灯笼自然都换了下来,悬挂着如今主人喜好的款式。这些张扬跋扈的灯笼中,夹杂着一只格格不入的琉璃青灯。
质地清透,色如冰荷,里头燃着一簇火光温润的鲛人烛,好看得不得了。
春华宴上的琉璃青灯,结海楼最好的匠人潜心打造,一年只这么一盏,只有修为最高、天赋最好,才情兼备的世家子弟,才能顺利夺魁摘下。
仙府中追求一个姑娘最高的礼仪,就是为她夺得一盏青灯,那一夜,你会成为仙府所有女仙羡慕的对象,那混杂着艳羡和惊叹的目光,没有哪个姑娘能够拒绝。
翡灵看着她的模样,有些不忍,小声道:“这是楼淮公子送给二小姐的……”
姜妤驻足片刻,收回目光,点头笑了笑。
-
刚踏入偏殿门槛,翡灵就急急关上房门,她拉着她,在一片昏暗的环境中压低了声音,焦灼地劝阻道:“小姐,明日的莲台漈,您千万不能去!”
2. 第二章
第2章
莲台漈位于仙门一处偏僻的山峦中,周遭幽寒的黑水环绕,是知名的不详之地。曾经有许多修士选择在此了结自己的性命,邪性得惊人,后来被设阵封印。最近几年,又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重新打开了。
姜妤安抚激动的翡灵,走到桌边,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殿外,遥远的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丝黄昏,光线彻底地暗下来。
一朵烛火在夜风摇曳,照亮了翡灵有些苍白的脸,夜间温度很低,她惶惑的面颊上却浮着一层汗珠。
“我听说,去莲台漈的女仙,都是仙府内世家不受宠爱的世家小姐,她们有的出来了,有的……却从此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连存在的痕迹都被彻底抹除了。
姜妤想起了在前殿上,那叫人不舒服的、打量商货般的目光。联想曾经听过的某些传闻,忽然,她对那种目光有了更贴切的认知——
祭品。
“说是在鬼渊血林里,被封印了什么东西,仙府害怕祂离开血林,便约定轮流献出子嗣息事宁人……”
翡灵拉住她的手:“若您被选中,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您?”
她咬着唇,难掩愤懑,“况且其他宗门挑选女仙,都是挑年纪小的去,按理说即便轮到我们出人,也应该是姜二小姐……”
“嘘。”姜妤轻轻捂住她的唇,“噤声。”
在如今的月萤宫,翡灵如此忠心于自己的举动,恐怕会令她自己举步维艰。
在跳动的烛火中,主仆二人面对着面,一时缄默。
翡灵想起什么,眼睛忽然亮了亮:“您去找楼淮公子,说不准看在曾经的情分上,他会帮您。”
姜妤神思有些恍惚,慢半拍回神,摇了摇头。
在曾经梦中,和如今一模一样的场景,她选择了去找他,可是……
-
几乎未能入睡的一夜。
来接她的指引使是几个穿玄衣的世家子弟,气质冷峻,一言不发,连交流都很少,更多的时候将她当空气。离开前,翡灵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担忧。
套牵着灵兽的马车在仙府中行了半天路,停到了莲台山脚下,与其他世家的马车会和。接着,姑娘们下了车,由指引使带着在蜿蜒的青石长阶上前行,去往山心处的莲台漈。
日昃仙洲古称众神之洲,乃天地开辟后所留下的一块灵气充裕的洲地,隔着茫茫界海,与其他三洲分隔开来。
仙洲广袤的土地上,修真世家林立。其中势力最强盛的四大宗门联合组成了日昃仙府,仙府中又有许多依附四大宗门而生存的中小型世家。
山中凉怆幽寒,薄雾染湿肌肤,周围有低低的哭声。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世家女模样至少也是五官端庄,清秀可爱,却没有人有开心的表情,一片低沉的氛围笼罩着。
“诶。”姜妤的衣袖被人碰了碰,一个少女从她身后凑了上来,“我认得你,你不是月萤宫的大小姐吗?你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也会在此处?”
她模样看着有些眼熟,应该是曾经在哪次宴会上碰见过。听到她的话,旁的姑娘也纷纷看了过来。
“你们没听说吗?她呀,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
那少女对她投来了同情的目光:“那难怪了。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被家族抛弃的弃子。”
姜妤轻声道:“姑娘何出此言?”
少女看了看指引使,悄悄低声凑近:“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在莲台漈上被挑中的人,会被献祭给邪神。”
姜妤侧头看她:“既是神,又为何是邪神?”
少女目光闪了闪:“当然是因为,往年被选中的人,都有去无回,死在了血渊鬼林里,据说那片林子,夜夜都能听见女人的惨叫……”
少女叫知雀,她曾有个亲生的姐姐,姐妹二人都是妾室所出,从小就被家族无视冷待。
前年她姐姐从莲台漈回来,成为被选中之人,他们的家族得到了来自四大宗门赏赐的无数灵石丹药,全家除了姐姐之外的人都很开心。
不日,珠宝镶嵌,金线华美的凤袍被送到家中。姐姐穿着它,坐上高大骏马所牵引的奢靡花轿,在阴凄凄的锣鼓声中离家而去,自此杳无音信。
疏疏瀑布水声从拐角后方传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莲台漈,知雀咬住下唇,眼神布满了惶惑,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了:“我担心姐姐,在花轿后跟了一路,亲眼看见他们把她抬进了鬼渊血林,那里的泥沼都是深红色,散发着难闻的腐烂味道……”
看着少女眼中涌出的泪珠,姜妤心情沉沉。
转过拐角,一处流泄的瀑布出现在众人眼前,这水流清却不澈,晦暗处像潜藏着什么东西,影影绰绰,显出几分可怖。腾腾水雾从渊底深处弥漫四起,缥缈四溢中露出水渊上方悬空的石台。
少女们纷纷被驱赶、被推搡,来到石台之上。
姜妤身旁的指引使忽然拽住了一个少女,听见尖叫声,她转头看去,看见他将匕首送进少女心口。
少女的尸首像一只轻飘飘的布袋被他甩在地上,心口流出的血液顺着石台地面的凹槽有生命般自发流淌,眨眼遍布整个石台,彤光散发,把每一张苍白的面孔都映成了惶然的血色。
瀑布停止了流动,露出石台四周漆黑的峭壁。不知是眼花还是什么,姜妤看见峭壁上攀附的黑色似乎动了一下,像什么活物在蠕动。
“不好!快撤!”一个指挥使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催促同伴。
似乎就是这么一声,惊醒了峭壁上的那些东西。伴随簌簌鳞粉,万蝶振翅,呼啸涌出。姜妤这才看清,那遍布峭壁的,竟然一层又覆一层的黑色蝴蝶。
它们飞涌起来时,绚烂的荧光从蝶翅之下扇出,恍若万千流萤,美得如梦似幻。然而,姜妤亲眼看见,一只蝴蝶落在某个指引使的面颊上,下一瞬,那人的脸色陡然苍白,瞳仁失去色彩,像被抽魂般刹那间失去生机。
“是魂夜蝶!”
天上地下,都是它们数不胜数的蝶翅,姜妤扑向旁边呆怔住的知雀,按住她的后颈,一并压低了身子。
头顶像卷过一场海啸。姜妤的裙裾沾了鳞粉,在昏暗中散发出幽微的光。
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她再度睁开眼时,台上已经多了许多指引使的尸身。剩下的指引使们退到了百步开外,纷纷拔出剑,背靠背警惕又惊恐地看着莲台附近依旧翩跹着的魂夜蝶。
“跪下……都快跪下!祂、祂来了!”
好在,莲台漈上的少女们虽然神色惊恐,但到底没有丢了性命。不知是谁带头嚷了一句,少女们连忙匆匆跪好,经过万蝶呼啸的地狱场景,没人敢再生出一丝一毫的逃跑心思。
姜妤听见峭壁上,传来碎石滚落之声。
少女们像一只只受惊的鹌鹑,跪在地上紧紧缩成一团,她的身旁就是抖得厉害的知雀,那股惧意似乎能够贴着肌肤传染。姜妤忍不住抬头,却对上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在魂夜蝶覆着的峭壁之上,睁开了一只巨大的赤金眼瞳。瞳仁呈一条细长的竖线,像某种活物般转动着,对视的瞬间,邪气顿生。
姜妤忙又低下头去,可不知是否为错觉,一道视线总是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徘徊。
这个过程持续其实不到半盏茶光景,却让人感觉格外漫长。随着凹槽内鲜血干涸,红光隐没,那只眼睛才终于慢慢闭合。
它闭合的瞬间,四周的魂夜蝶也似完成了使命一般,漆黑的翅膀化为灰白,一只只扑簌簌跌下了水渊深处。
……结束了吗?
姜妤提到喉口的心脏,缓缓落回胸腔。然而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丝诡异的触感落在了她的后颈上,压得她身体顿僵,人也怔在了原地。
少女们不知看见了什么,在阵阵低呼声中,纷纷避之不及地躲远了她。连刚因为害怕而闭着双眼的知雀,还没来得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在转头的瞬间就僵住了。
姜妤垂落的后颈,柔美如同莲花探出水面的蔓枝,黑发垂落两侧,露出的后颈肌肤白嫩如藕。
水渊之下,烬灭的魂夜蝶中,摇摇晃晃飞出了最后一只。
轻轻地、轻轻地,栖在了她洁白的后颈上。
……
姜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月萤宫。
翡灵一见她,就掉下了眼泪。而父亲面容冷淡地屏退指引使,只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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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
消息飞快地传遍了月萤宫上下。
姜大小姐要出嫁了,嫁的不是楼淮公子,不是世家子弟,甚至……不是人。不出半月,她就会离开月萤宫,坐上花轿,去那仙洲有名的禁地,鬼渊血林。
姜妤回杂物院收拾东西,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值得收拾的物品。无非一只箱子,锁着几叠书信,还有一盆兰花。
“鬼渊血林,十死无生。”满月盘腿坐在床榻边,看她的目光像看一个将死之人,“谁都知道,那是仙洲禁地,封印着不详的邪祟。仙门年年送女仙进鬼渊,不就是为了不让那东西从里面出来吗?换言之,你被当做了牺牲品。”
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满月嘟囔道:“摊上这么狠心的爹娘,你也够可怜的,即便不是宫主亲生的女儿,毕竟也有那么多年的情分,竟是一点也不顾念了……”
满月走到屋后,抱出一盆金蝶兰:“喏,你的兰花,之前下暴雨,我给收进来了。”
姜妤想带走的东西里,这是最珍重的一件。
她接过,松了口气:“谢谢。”
*
鬼渊血林,极深深处。
万籁俱寂,天空呈现昏暗的赤色,分不清白天或是夜晚。
成群的鸦群落在宫殿前漆黑的枝杈上,安静地打理着羽毛。似乎也怕惊扰到什么人,不敢发出半点聒噪的异响,乖巧得吓人。
在枝梢乌雀剔透若镜的眼珠中,倒映着殿前的临台水榭,以及一道临水拂琴的人影。
琴弦银光流转,琴身呈现古韵深长的乌檀色,落在弦上的手指却洁白修长,质若冷玉。
但看这一双手,似乎也能想象出这双手的主人是何等的秋水为骨,神姿拟月。
他的黑发顺着白色衣袍垂落,蜿蜒铺地,而一小截龙尾从绸缎凉滑的衣下探出,鳞片雪白,葳蕤着春阳的冷光。
整个人,气质极冷。是雪山高处,矗立万年雪风之中的冷然。能把人冰进骨缝深处,不可碰触,不可攀折。
“铮——”
伴随那修长手指的勾弹,凛彻琴音随弦而出,在稠闷的血色天际下,奏响了一个极不和谐的刺耳音调。
琴音一出,天地色变,周遭的空气不安地涌动着,泠泠雪息浸染上一丝恣肆的邪气。鸦群不安振翅,魂夜蝶从石桥下方飞出,簌簌蝶风呼啸盘旋。
“殿下!殿下!”
闹腾腾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道黑影嗖嗖跑了进来,那是只黑猫,乌瞳圆润可爱,尾巴高高扬起,开口不是猫叫,而是男孩稚气活泼的声音。
水榭中的人影蹙了眉心,不耐道:“墨吟,你吵死了。”
那声音足以令世间的少女红了脸颊,耳尖酥到发麻,却也冷澈,带一股不近人情的、凉飕飕的寒意。
黑猫扑到他袍角处,撒娇地打起了滚。
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直到把那白玉袍犯贱地沾满了猫毛,这才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殿下!您绝对想不到我发现什么了!今年莲台漈上,有一个圣灵木缘体!”
“这么多年,才出现这么一个!可惜还没有觉醒,听说没有觉醒的圣灵体会被当做废灵根,或许是这样才会被没见识的人类送上莲台漈。哈哈!那群道貌岸然的仙门败类,处心积虑想把您困在此处,绝对想不到自己把什么送了进来……”
话音未落,已经被冷然打断:“不需要。”
“可是有了她,您就能……”
那声音顿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凉飕飕、威胁似的冷沉:“在你看来,我很没救吗?”
墨吟不敢说话了,小猫耳朵焉头巴脑地耷了下去,咕哝道:“可是,又不是咱们想要,是他们非要送进来……”
“而且,”他偷觑了一眼,小声补充,“还很漂亮……”
一倏冷风给他掀了下去,黑猫肉墩墩的身子从袍角滚下来,打了几个猫毛满天飞的滚儿。再抬头时,那道冷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唉,他这一脉生来承担着侍奉神裔的使命,可当神使前,也没人告诉他,殿下的脾气这么臭呀!
那姐姐一看就柔柔弱弱的,漂亮单薄,性格很好的样子,进了鬼渊血林,定要遭罪咯。
3. 第三章
第3章
许多人都认为,姜妤从莲台漈上回来,少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可实际上,她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出嫁的日子订下后,她搬到了之前的偏殿,和翡灵住在一起。她对爹娘的安排一概顺从,只有一件事,坚持嫁衣要自己缝制。
姜妤手巧,擅女红,从前为父亲母亲亲手缝制过许多靴袜、手帕。穿戴出去,人人都夸女儿有孝心,母亲笑得合不拢嘴。那是姜拂穗还没回来的时候,曾经是段好日子。
还有许多人认为,她恨姜拂穗,连宫主和宫主夫人都这样觉得。可是偷来的幸福,物归原主是多么正常。
窗外下起了雨,湿湿漉漉,淋在屋檐,殿阶。潮意蔓进屋内,蔓进呼吸,梦中也雨声淅沥。
*
第二日清晨,还飘着微雨凉风,她撑伞敲响了云起居的门。
楼淮喜清净,继承了结海楼少楼主的位置后,就自己搬出来住。他的府邸云起居,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意,无论意境还是格局,都澄远空明。
管事看见她的脸,迟钝地“啊——”了一声,顿半晌,才揣起双手笑脸回答:“姜大小姐,您这又不凑巧了不是,今日少楼主不在府中。”
少女撑伞立在雨中,微微仰头,唇红齿白的一张脸,眉眼明晰漂亮,神色安静柔软。
“那我在这里等他好了。”她轻轻说。
管事李伯的脸色有些为难,最终还是心软,让她站到屋檐下躲雨。
或许是误会了什么,也或许是听到了一些风声,李伯犹豫地劝她:“姜大小姐,您从前与少主有过感情,此事不假。可是少主与二小姐已经定下婚约,您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姜妤不想他为难,主动开口解释:“您误会了,我只是来还东西。”
她刚要拿出金蝶兰,忽然听到一阵少女清脆的嬉笑闹声从身后传来,李伯匆匆迎上去:“少主。”
烟雨如蓑的道路尽头,一对年轻男女正走来。少女挽着男人的手臂,亲密地撒着娇,而那男修嘴角噙着一抹春风和煦的笑意,耐心地听她闹腾。
“那说好了,明年的春华宴,你可不能忽然走掉了,要陪我看一晚上的烟花……”
“烟花?可我听说,只有两心相许的恋人,才会在春华宴上一起看烟花。”
“喂!”姜拂穗的脸蛋红彤彤的,“谁答应你啦?我都说了,不准提这件事,我把你当好哥们儿而已……”
她抬眼时,目光扫到了屋檐下的姜妤,姜拂穗的笑意僵在眼梢。
眉尾挑剔地一挑,上下打量她一眼,语气还是关怀的:“姐姐不在家中准备婚事,跑出来作甚?一会儿又要惹爹爹、娘亲担心了。”
姜妤朝她微颔首,接着看向正被她挽着的那名男子,眉目浅淡地垂着:“可以和少主聊一聊吗?”
见到她出现在府邸之前,他却没露出什么讶异表情,拍了拍姜拂穗的后腰,低声道:“乖,先回府。”
姜拂穗撇撇嘴,像只轻巧的鹿抬步跨过屋檐下的小水洼,熟门熟路地溜进门内,比回月萤宫还娴熟。李伯一边唤着小姑奶奶,一边追上去给她撑伞。
“姜姑娘来云起居,所为何事?”
楼淮要请她去茶室,但被姜妤摇头拒绝,便也将就着她,站在屋檐下。
楼淮样貌生得好,端的是翩翩公子温颜若玉,却生了双略带妖气的狐狸眼。有时定睛细看,你会察觉那双眼睛中没有丝毫情绪,平静如一潭冰水,而只一晃眼,他又笑起来,那股妖异的气息被冲散,狐狸眼便霎时显得格外含情脉脉了。
他只站在原地,身形便挺拔苍翠。不像别的世家公子,外出时总佩戴武器长剑,他的腰间空荡荡的。
据说,楼淮是仙洲最有天赋的剑修,可与人交手时,却从不拔剑。
还据说,见过他拔剑的,没有活人。
姜妤轻柔地抚了抚怀中的兰花叶片。
楼淮的视线随之落在金蝶兰上,笑容客气而疏离:“金蝶兰娇气金贵,很少见到照顾得这样好的,想必姜姑娘为它费了不少心思。”
“是少主曾经……不慎遗忘在我那儿的。我日后,恐怕没有条件再照料它,因此物归原主。”
见他收下金蝶兰,姜妤看了一眼檐外的天色,与他颔首道别,撑伞离开了云起居。
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巷道尽头。
回到府邸,应付着姜拂穗吃了晚饭。他倚在窗边榻上,敛目听着雨声,手指在小臂随意敲着。李伯泡了盏茶端到桌上。
楼淮虽然总是以笑待人,但他的笑意很少真正抵达眼底。此时笑意也淡了,看着窗外某处,李伯的视线随他看过去,落在一盆花姿娇妍的金蝶兰上。
李伯:“听说前阵子月萤宫送她去了莲台漈,我以为她为此事而来,怕扰您心烦,本想支开的,可您和姜二小姐正好回来……”
“是这样吗?”
“您离家七年,仙府中的人事物,都变了许多。”李伯更加恭顺地低敛了眉目。
楼淮勾了勾唇角,笑意凉薄如檐下冷雨:“这盆金蝶兰是我母亲的遗物。她的事物,我向来保管得极好,更别提她生前最在乎的兰花。今日姜妤说,是我将兰花不慎遗落在了她处,你觉得可能吗?”
“是啊,不知这姜姑娘……是从何处得到。”
男人轻哼一声,笑着勾了勾乖俏的花瓣:“既然还回来了,还照顾得不错,懒得和她计较了。”
“反正进了那地方,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和神色,都冷淡得像一片隆冬的雪,毫不在意。
*
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姜妤的嫁衣也接近完工。嫁衣的布料、刺绣的款式、密缝的针脚,全都是她亲力亲为,未假他人之手。
反而是翡灵,整日以泪洗面。姜妤安慰她:“好歹也是我出嫁的日子,你要开心一点呀。”
翡灵激动道:“您是去嫁人吗?您是去送死!”
她抓着姜妤的衣服哀求她:“您去找少楼主吧,他一定有办法的!”
姜妤愣了一下,就这样一个走神,针尖扎破了指腹,汹汹鲜血涌出。
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她就开始做一些梦。一开始,那些梦荒诞离奇,直到后来,发生的每个场景都在现实中一一应验。
在梦中,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柄利剑穿心而死,眼前是曾经深爱的一双眼眸。
梦醒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像真的死过一遍,这次重新来过。
不管鬼渊血林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哪怕被鬼怪吞没,她都可以断言,那比她留在这里的结局好上一百倍。
她已经没有家,没有未婚夫,也没有别的去处了。能收留她的,只有鬼渊血林里,那只令整个仙门噤若寒蝉的邪神。
——那个地方,会是她的归宿吗?
*
出嫁的时候,只有翡灵来送她。时间上极为凑巧的是,她离开月萤宫的日子,恰恰是姜拂穗的生辰。宫中举办了豪奢的生辰宴,仿若要把曾经所欠缺的都给真正的大小姐补上,宫中宾客往来,熙熙攘攘。无人问津的寂静后门,一只装着新娘的花轿,清清冷冷地出发了。
翡灵一路扒着花轿,姜妤握住她的手,将多年攒下的灵石、资源、金银都塞进了小小的乾坤袋中,强硬地送到了她手中。
“听话,把这些收下,时间到了就离开月萤宫,自己找个好人家,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使唤你了。”
翡灵肝肠寸断。
花轿内,姜妤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鬼渊血林,在日昃仙府的最边缘处,衔接一处无名深山,同界海一样,望不见头尾。
林中常年群鸦盘绕,泣声如血。泥地软烂,散发着浓郁的粘稠血味,鬼渊外部的树都很旺盛,据说是人血浇灌而成。
被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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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在这种地方的“神”,似乎要比鬼渊本身更加可怕。
……
这是花轿上路的第三日。过了前面的山,便算是彻底进入“鬼渊”的范畴。来时春光烂漫,满山千红竞放,随着越往深处走,天色渐渐阴沉起来。
云翳遮蔽了天空,连日不见阳光,甚至很难分辨白天和夜晚的区别。
一路行来,除了脚步踩碎断枝的咔嚓声和偶尔的鸦叫,寂静的宛若坟堆。抬轿的人姜妤一个也不认识。正像不受家族重视、被送进鬼渊里的她一样,被分配到这趟凶险任务的,本也是背负着罪名的亡命徒。
面对他们肆无忌惮的调笑,姜妤从不开口反驳。她沉默得出奇,除了偶尔会开口请他们停下寻找水源,其余时候几乎快被误会成哑巴。
山路蜿蜒,还需将近一天的路程。花轿在山脚停下,给马儿饮水,补充水源。姜妤如之前那样,在溪边汲水,可这次她找了许久,都未能找到溪流。
空气窒闷高热,让紧贴肌肤的凤袍变得格外沉重。她抬眸望去,隔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一片焦黑的土地从脚下开始蔓延。
“鬼渊”。
听说很多年前,这里遭逢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火。那之后的许多年,都没有植被、动物在此生长。树木是凝固的焦炭,漆黑的枝丫指向血色的天穹,也就不难理解这里如此闷热。
姜妤刚刚将水袋灌满,忽然感受到一股视线凝在她后背上,像要剥穿她的衣服那样尖锐地打量。她回头,看见抬轿的年轻轿夫站在不远处。
与她对上视线,便呲开黄牙咧嘴一笑。那笑容令人很不舒服。
在花轿停在鬼渊界外的这一夜,她没有合过眼。即便稍有困意,也会很快掐住大腿强迫清醒过来。到了后半夜,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靠近了,接着就是几个轿夫压低声音的对话。
“你说咱们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能被送来献祭的,本来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况且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进了那鬼渊里面,横竖逃不过一个死字,那多可惜,还不如让我们先尝尝味儿……”
“咦,人呢?跑了!”
姜妤没命地跑,身后的粗喘和咒骂如影随形。鬼渊地形崎岖,乱石怪木丛生,她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跤,头破血流,喉咙火燎,也不敢停下来片刻。
不知不觉,已经深入了鬼渊的腹地。这令身后追着的男人感到不妙起来,掐了个法诀砸中她的背部。姜妤狠摔出去,瓷白的虎口到小臂内侧磨出一片绯红血珠。足踝也崴了,揪心刻骨的疼,没有一丁点再往前爬的气力,她从发间拔下簪子,转身对准了他们,雪白清丽的小脸一片惶然之色。
却没有注意到,血珠顺着手肘滴到了身下层叠交错的枯藤上,血液落处,有悄无声息的绿意绽开,原本僵死的蔓枝末梢也蜷曲弹动了几下。
身后的男人追得气喘吁吁,眼眸赤红如血,骂骂咧咧:“臭丫头,真能跑!”
他的同伙有些不安:“这已经是鬼渊的范围了,咱们真的要……?”
“怕什么?速战速决!”
他面露贪婪欲色,朝姜妤走来。确然是仙姿姝色,哪怕尘土满面,头破血流,反而凭添几分瓷器皲裂的碎裂美感。
姜妤将簪尖倒转,对准了自己脖颈,毫不犹豫地刺下!
却刺了个空,她身下的枯藤忽如活物般地舞动起来,将几个几个轿夫捆着手脚倒吊在了空中。
姜妤愣神了片刻,立即爬起来朝着鬼渊深处跑,却被人一把揪住了头发。这人扯断了身上的藤蔓,面露狰狞地掐住她的脖颈,她呼吸一窒,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在这瞬间被人抽走,徒劳地掰挠着对方硬如铁石的手腕。
铮——
暗处,一道琴光破弦掠影而来,姜妤眼睁睁看着眼前之人被拦腰切断,鲜血喷了她满身,少女坠在地上,艰涩呼吸之时,一道冷冷声音自身后传来。
“聒噪。”
4. 第四章
第4章
鬼渊之内,大多数生物都极为古怪,好在妖藤不算难缠。只是几人方才挣脱藤蔓束缚,一抬头却已看见同伴被腰斩于前,场面还极度血腥。
瞬间如临大敌,连远处的美人都顾不上管,背靠背抽出剑来,警惕道:“谁?什么人!”
姜妤擦了擦血糊糊的眼睛,随之抬头看去。一只黑色的蝴蝶,却散发着朦朦暧暧的光线,从林子的深处轻灵地飞了出来,悬在她面前扇着翅膀。下意识,她伸出手指,那蝴蝶便摇摇晃晃停在了她的手指尖。
她正看得出神,冷淡的“哼”从头顶响起,一双包裹在玄色长靴里的修长小腿停在她眼前。
这是个矜贵俊美的年轻男人,模样似精雕细琢的瓷偶,表情却极为冷淡。他的眉心有一枚火焰纹样的绯印,赤红若血,烙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蛋上,极为吸引眼球,恍若雪地里的红梅。
手中横着一把修昳古琴,琴身漆木乌黑,与那雪白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琴弦在拨弹的指尖下流动着一丝丝溢彩银星的寒光。
他的视线扫过,瞳仁中某种神秘的幽蓝色苍辉浮泛上来。她似乎被一股凉燥的寒意笼罩着,就像被定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好在,那股目光只在她身上顿了短短片刻,便移走。
他看着前方的轿夫几人皱起了眉,薄唇吐出冷淡的字眼:“脏东西,真碍眼。”
听出话语中的杀气,几人对视几眼,齐齐跑向林中。妖藤却已经自发而动,重新将这剩下三人裹成了人形粽子递到了男人面前。不知为何,分明是藤蔓,姜妤却从它身上看出了几分殷勤狗腿的讨好之色。
随着藤蔓不断绞紧,一人高呼出声:“且慢!我们几人只是无意误入此处,你要杀,就杀地上那个女人好了,我们是追着她进来的!”
姜妤一动也不敢动,尤记那一眼带来的压迫感……和莲台漈上所感受到的如出一辙。
好在,男人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他抬起手,魂夜蝶便合上翅膀,乖觉地停在了他冷瓷般的手背上。男人微微歪头,似乎在倾听蝴蝶的耳语,淡淡道:“它说,它饿了。”
空中忽然弥漫着一股腥臊的气息,最中间那人,□□涌出了一片深色的濡湿。淡黄尿液顺着裤管滴进黑色土壤的刹那,姜妤觉得,他眉眼间冷淡的戾气陡然加深了。
“我改主意了,你们还是现在就死吧。”
随着一声铮然琴响,传来什么东西咕噜噜坠地的滚动声。妖藤欢欣雀跃,黑色表皮下红光鼓胀,整片土地都翻涌起来,快乐地卷着无头尸身钻入了地下。
姜妤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稍事犹豫,还是追了上去。只是她步子太慢,对方又没有等她的意图,很快她就追丢了。停在原地,姜妤撑着膝盖,有些头晕目眩。
这个人,难道就是……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灰暗的云层仿佛压低了整个天际,云层后面酝着深沉的红光,不时有血色的闪电蹿过。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出乎了预料。站在黑色的焦土上,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便在这时,有什么毛茸茸的触感蹭过了小腿,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猫儿。
皮毛乌黑发亮,如丝绸般柔滑,生得虎头虎脑,圆眼圆脸圆脑袋,尾巴绕着她的小腿,还轻轻打了个旋儿。
姜妤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猫便用湿乎乎的鼻子来拱她的手心。
“这地方如此危险,你是怎么进来的?小心被妖魔捉去了。”姜妤有些担忧。
缠着她撒了会儿娇,黑猫抖抖身子站起,倏然从她怀中蹿了出去。到了远处,还回头望她,似乎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姜妤别无他法,只好跟上小猫的脚步。它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轻巧纵跃间,避开了荆棘和坑洼,引着姜妤朝某个方向走去。
未到目的地,她已经听见淙淙水声从焦黑灌木掩映的树丛间传来。拨开林木,竟见到一条宽敞河流,溪水深沉而清澈,水面如镜般平滑,通往的尽头处,衔接着一片夜色中起伏的山峦。
靠近岸边的地方,竟然有着一叶小舟,舟边横着木桨。
*
夜色深了,能听见夹岸草丛间低哑的虫鸣。一片月光移开乌云,照射在粼粼溪水上,一叶小小的木舟在水波中轻轻摇晃。
姜妤汲起溪水,清洗了身上的血迹和泥土,藕白的肌肤上一片触目惊心的乌紫色划痕。
木船桨在平静的溪水里掀起哗哗声,小猫翘起尾巴,坐在船头舔爪子。
“小猫,你要带我去你的家吗?”姜妤问它。问完又觉得自己傻了,怎么期待一只猫会说话。可它闻言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猫儿眼圆睁着,灵性十足。
在她手臂划浆划得酸痛,快拿不动桨的时候,岸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色。只见昏沉前方,骤然一处明光幽微而现,河道两岸出现了成片盛开的桃林花海,流萤翻飞,如梦似幻。
姜妤怔住的瞳仁中映射出黑暗里一片灼灼盛开的瑰色。
姜妤没想到,在可怖的鬼渊深处,竟然是一片叫人沉醉的三千桃林。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些高低错落的山石流溪上,竟然坐落着一处处木屋,模样像是一个桃林深涧中的村落。
只是破败灰暗,亦无灯火,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夜有风起,垂落桃花似雪,落在剔透若镜的溪流之上,泛起一圈圈雨点似的涟漪。姜妤低头,看见水面倒映着她的脸庞,和一溪的风与月色。
*
一声碰撞——小舟靠岸了。她下船时隐约看见山中有座气派的宅邸,猫儿从舟头跳下,又回头看看她,确认人是跟上的。
壁龛中灯火长燃,行经一段起伏的山路,总算见到宅邸敞开的门扉。没有匾额,也无人看守,一砖一木,古雅阔气,只是夜间无人,凭空增添几分阴诡的渗人。
“请问——有人在吗?”她轻叩门环,夜风穿堂,只传来空旷的回音。
而到了这座宫殿前,黑猫也不见了。姜妤被冷风吹得战栗,伤口也疼胜一阵,只好低声道了叨扰进门。
*
宫宇内部,依旧寥无人烟。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都生机盎然,泉石山体,流水飞瀑,曲折环绕,灯龛中燃着烛火,唯独不见半点人影。
姜妤找了处避风的偏房住下,将头上沉重的朱环金钗一股脑拆下丢到墙角,又脱下脏兮兮沾满泥土的外袍,她蜷缩在角落,抱着手臂,闭上双眼。
伤口疼得厉害,从早到晚,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肚中饿得绞痛。但她还是睡着了。因为累得快要力竭,分不清到底是睡着,还是直接昏迷了过去。
模模糊糊中,她感到一股目光落在身上。情绪不辨,像一片微凉的雪。本就不安的心,让她像一只惊弓之鸟,挣扎着扑簌眼睫,睁开迷蒙的双眼。
一双冷冰冰的眼眸,幽如皎月之辉,瞳仁是神秘的苍蓝色。带着某种像邪性,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圣。
她实在太困了,脑袋里一片浆糊,房门大敞开,夜风吹得她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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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了自己单薄的手臂,空茫地看着他,睫羽末梢挂着几滴无意识的碎泪珠。
那模样,瞧着,太可怜了。
对方冷哼一声,扬手抛了个什么过来,她被兜头当脸地一罩,摸了摸,却是条随手从床上扯下来的锦被。
他离开了,玄黑银纹的衣袍在空中漾开弧度,有泠泠的乌木冷檀香。
*
不知为何,姜妤做了个梦。
梦中,她行走在黑色的潭水上。这片潭水,无天无地,也无边际。零落逐水的桃花落在她的脚边,她仰头看去,在天与地的中央,有一棵无比繁茂、高大的桃树。
有什么东西,盘在这棵树上。她走近后,看清了。那是一条鳞片雪白、气度华俨的百鳞之长——龙。
它看着她,目光淡漠,像没有波澜的静池,对视的刹那,自然而然的,一股虔诚的敬畏从她心底升起,仿佛烙印在本能中。
便在这时,天坠流火,陨石带着腾腾燃烧的烈焰四下坠落。就在她走神时,一股灼烫的热意卷着零丁火星拂面。
桃花白龙,转瞬被烈火吞噬。那雪如冰玉的鳞片在高温中焦黑、蜷曲,从鳞与的缝隙中涌出汩汩血液,触目惊心。
最后,天火渐渐泯灭,天与地,只剩下枯萎的焦树和毫无生机的死寂。
垂死的龙,缓缓游移在树身,每一步,它身上焦黑的鳞片都像雨一样往下落,倏然看向了她,眸色赤红如血。
……
姜妤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天已大亮,看见阳光从窗棂照落进屋时,她还有些愣神。缓了两拍,她拥着怀中的棉被,慢慢起身。
昨夜有人来过,不是错觉。她轻轻低下头,闻到被子上皂角干净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乌木冷檀香。
她将被子叠好放回床上,心中有千般万般的困惑,都且按下不表。在屋中显眼的位置,被人放了干净的换洗衣物以及疗伤药。
这座宅邸明明是有人的,对方却不肯现身。姜妤略略思忖,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毕竟目前看来,对方暂时没有害她的打算。
宅中虽然杳无人迹,但寻常宅邸该有的东西,此处一样不少。看起来就像一座富贵人家生活的居所,唯独少了人烟。
她洗了个澡,涂上药膏,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原本疼得快抬不起来的手臂,竟然一下轻快了不少。
复又将衣裳拿起,雪白的料子泛着珍珠一样的缎光,不知是何质地,甚至比起大小仙门给月萤宫上供的流光锦也不差,袖袍衣角处绣着精致的素棠。
*
她捯饬整洁后,一个小少年出现在她眼前,又将姜妤带到了吃饭的宴厅。
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喏,吃吧。”
这些饭菜摆盘精致,色相俱全,不仅有主食,还有精致的茶水糕点。叫姜妤越发一头雾水。
这与她预计中的情况,相差实在太大了。
她坐在椅上,尚淌着水珠的如云乌发垂在一侧肩膀,腹中饿得痉挛绞痛,却未动筷,而是看向一旁的小少年。
他是她在这座宅邸中见到的第一个人。
不由细细观察起来,这少年十一二岁的年纪,乌眸漆黑清透,模样更是玉雪可爱,虽然抱着手臂,板着脸,但不知为何,姜妤却觉出了两分熟悉。
在她开口之前,他就觉察了什么,举起手开口打断:“停,我知道你肯定有一肚子的问题,但是我很忙,你先吃饭,顺便想好问题,不要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
5. 第五章
第5章
他以为还要多费口舌,墨吟最讨厌的就是向看不清情况的人一遍又一遍重复解释。可姜妤听完后,就很乖觉地端起了碗筷,并未如他预料中那样穷追不舍。
她应当是很饿了,可吃饭还是不疾不徐,细嚼慢咽,一举一动都很是赏心悦目。
可是——
她的灵力真的太稀薄,太微弱了,一点也感受不到圣灵木缘那本应该磅礴如海的灵气。可她若只是一个普通的仙门之人,那她的血哪怕流光了,也无法唤醒鬼渊中沉睡的妖藤。
姜妤饭量不大,桌上饭菜还剩许多的时候,她就已经吃饱了,静静放下碗筷。
墨吟眉眼微舒:“你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她看着他,像看一个孩子,语气也是轻盈温和的,浅笑道:“我问什么,你便答吗?”
墨吟撇嘴:“看我心情吧。你很好,不聒噪,比她们安静。”
“她们是谁?”
“自然在你之前,嫁进来的仙门小姐们。”他扯了扯嘴角,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她们现在何处?”
墨吟说:“不在此处。”答了跟没答一样。
他有些不满:“我给你三个问题,你怎么尽问别人?你难道不关心自己的事吗?”
姜妤在来鬼渊之前受人所托。知雀找过她,恳求她在进入鬼渊后能注意她姐姐的下落,只是现在姜妤自身都难保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这所宅邸的主人——是我的夫君吗?”
令仙门闻风丧胆之人,魂夜蝶的主人,昨日救下她之人。
墨吟站了起来,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走吧。”
“去哪儿?”
“带你去见殿下。”
*
姜妤默默跟在他身后。宅邸人烟寂静,环境却极具雅意,远处雪山倾盖,院中流觞曲水,高楼雅阁,雕梁画栋,生机盎然的桃树立于鹅卵石小道两旁,落下的花瓣逐水而飘。
跟着墨吟的步子到了一处楼阁上,从此处可看见山道蜿蜒,溪边桃林飞瀑,村落悬桥炊烟。
栏边横着一张乌木案几,案上随意地放置着一把漆木雕刻、流光溢转的古琴,雪白的琴穗从案上蜿蜒到了地面。
姜妤认得这把琴。昨夜,它被一个男人拿在手中,在她面前杀了一个人。弦音如刃,步步溅血。
“殿下?殿下?”墨吟困惑地挠挠脑袋,低声道,“奇怪了,今天早晨还在这儿的,不会又是……”
他找了屏风里侧,找了隔间,还把花瓶里的花拔出来,仔细瞅了瓶底儿。姜妤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道:“那位殿下,应该进不去那种地方罢。”
墨吟把花瓶一丢,啪叽倒在地上,气呼呼地抡圆了四肢撒泼打滚:“又不见了!坏殿下!”
姜妤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一次婚,从头到尾连新郎的面也没见过。而听墨吟所言,这位殿下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消失不见,对他来说是一件常事。
她走到案几旁边,扶正了琴,将琴穗捡起,整理平整,放在琴旁。
案上除了古琴,还压着一方砚台,砚台下是几幅随意而兴的画,有山水,桃林,百蝶,还有……
当翻到最底下一张画的时候,她指尖轻顿,又仔细看了两眼,抬头见墨吟还在置气,没注意到这里,便悄悄将这张画卷起,压入宽大的袖袍之下。
墨吟气也气过了,不情不愿地站起:“我要去南边星晶海去找找殿下,今日你见不到他了,先回去等着吧。记住,别乱跑,鬼渊里没有你想的那么安全。”
姜妤轻轻点了点下巴,见他就要离去,及时开口:“殿下是不是穿着一袭玄衣,眉心有火焰纹印,身边跟着魂夜蝶的男子?”
“如果你说的这个男人,有上述特征的同时,还玉树临风,仪表堂堂,那就是我们殿下了!他叫应珣,你见过吗?”
“他救了我。”姜妤微挽袖袍,言辞诚挚,“我想亲自向殿下道谢。”
“你这女人倒是古怪,从前进来的仙家小姐,一个个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你反而想见他?他在你们仙门口中,不是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的吗?”墨吟十分狐疑。
姜妤回想了下:“是吗?他看着不太……邪恶。”若说他冷冰冰,那倒是更加符合特征。
墨吟皱了皱鼻子,威胁:“呵,他脾气可差了……要是你不够小心谨慎,就别怪我提醒你,到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姜妤在这里待到第三天,依旧没能看见这位应珣殿下露面。若说初时她还心怀忐忑,然而在山上悠哉的生活中,这种戒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减弱了些许。
这座宅子十分空旷,据墨吟所说,整个府邸就住着他们主仆二人,现在姜妤来了,便多了一个她。可事实上,她还见过第三波人。
那日或许是她起得早了,对方尚未做好热腾腾的饭菜,从身形看是几个年轻小伙、姑娘,只是遮头藏面,身披雨蓑。被她发现了。姜妤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几人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股脑冲出府门下山了。
姜妤见着他们从山道回了溪边的村落,最后踪影全无,便料想到这片村落果然有人居住,那日她撑船来到桃溪,感受到的视线不是错觉。只是不知为何,不肯露面,而且问起墨吟,他也只是讳莫如深地提醒,让姜妤别和这些人碰面。
姜妤轻轻问:“为何?他们看上去并无恶意。”
“不为何,鬼渊里的住民,不总是对仙门中人友好的。况且,你是月萤宫的人吧?”他上下打量她两眼,又接着道,“那你更得小心了。”
月萤宫是当世四大仙门之一,威望名声都传播甚广,所以有时……也格外招妖物仇恨。
*
来鬼渊的第四天,姜妤站在院中,看着头顶时不时掠过的鸟雀。这些鸟雀有大有小,有的颜色灰扑,有的羽毛靓丽,娇小可爱,停在花枝上,心不在焉地疏理着毛发。
原来鬼渊里,是容许这样脆弱的生灵存在的。
若有人从鬼渊外,捎一只信鸽递来慰问她的信件,她甚至可以回一封信件。因为这里没有想象中可怖的看守,也没有恶劣的环境。可惜的是,她一封也未曾收到过。
有一次,她在楼阁擦拭琴弦,看见山下桃溪旁的村落,竟然有几个孩童小小的身影在玩耍。玩耍的内容也很接地气,是跳格子。姜妤小时曾经羡慕别的小孩能玩这种游戏,她是月萤宫的大小姐,不能有丝毫的举止失仪。
后来姜拂穗回来了,她越是出格,爹娘反而越是高兴欢喜,说妹妹果然灵气,和姜妤这种完美得像假人的玉石雕不一样。她从不争、从不抢,从不冷脸,也从不生气。
侍女们背后议论:说好听点,懂事。说白了,就是虚伪。
姜妤知道,墨吟今日一早就出门去了。她看见一只黑猫,天色将亮未亮时脚步轻巧地走过屋檐,消失在山道下。他或许还以为她从未发现过,只是墨吟装人的技巧实在拙劣,有时会走到一半就跑进花丛里扑蝴蝶。
姜妤尝试走出府邸。门——就像她所猜测的那样,仅是虚掩着,并未上锁。当她站在府门之外,回头而望时,一种诧异感袭上心头。
——就这样看管祭品,就不怕哪天不注意,她们悄悄逃跑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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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山道下,却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了。
若姜妤修为好点,她就可以御气行到空中看四周的出路,可偏偏,她的灵根太差,爹娘根本就不想教她修行。当时说是她不需修行来保护自己,现在想来,应该是怕她修为不出什么成果,给月萤宫蒙羞。
那些孩子在半山腰看见她时,就躲进了家中,姜妤也不知道为何他们如此害怕自己。
她独自一人站在溪边,看鹅卵石滩旁,流水潺潺。她来时是顺着桃溪的方向,可即便逆着水流划船回去,也只能步入那片满是焦土岩浆的危险之地,还有着食人妖藤。
想了想,她顺溪水,往下游而去。只是还没能走远,就碰见了从南方星晶海回来的墨吟。
他抱着手臂,琥珀色的眼眸盛满了怀疑:“你到处乱逛做什么?你不会是想逃跑吧?”
姜妤叹了口气:“我若果真逃跑回去,也没有收留我的地方呀。”
墨吟哼哼唧唧:“说的也是,你们这些被送进来的,都是爹不亲,娘不爱……比我一只小猫还可怜,至少,我有殿下呢……”后面几句,他嘀咕得很轻。
姜妤:“我只是想找找,在这里会不会有其他人的行踪。”
她朝着岸边某座木屋遥遥一指,隔着窗户观察她的那双眼睛似乎没想到自己早已暴露,一下子,惊慌失措地唆溜了回去。隐入黑暗中,不见了。
墨吟扯扯嘴角:“别找了,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人’。”
*
探索鬼渊的计划因墨吟的警惕暂且搁置,姜妤重新回到府邸里待着。
她来到这里,自以为会是葬身之所,眼下虽保全着性命,却对这超越设想的一切一头雾水。
好在,这府邸也大得很,之前被献祭的新娘,肯定也在这座府邸里待过,之后去了哪里虽然是个谜底,府邸内或许会留下线索。
入夜后,她从床上悄悄爬起。穿着白裙,莹润乌发披散,绣鞋踩在地面,轻巧无声。
万籁俱寂,山下的桃林和村落也入睡了,只剩下青石小道旁的石龛还静静燃烧着光亮,几只萤火虫围绕盘旋。
房间很多,有些是空的,有些摆放着乱七八糟的奇石字画。
琴房内亦有书架,除了些古籍诗词,还有各色各样的传奇话本,内容嘛……像小孩子看的,日昃仙洲的孩子,八岁后就不看这些故事了。墨吟又不识字,这是谁看的呢?
寻了小半夜,一无所获。
姜妤举着烛台,轻轻往冰冷的手中哈气,一阵风吹过,烛火又暗了几分。
蜡油快烧尽了,月色却明亮起来,照得流水潺潺如银,她抬起头,却在远处的高阁之后,发现了一栋隐匿于阴影中的祠堂。
*
从小路穿行,到了祠堂近前,姜妤反而有些踌躇了。
祠堂这种庄严之所,一般都是祭祀、供奉的场地。她怕看到不该被知道的,可转念一想,她不就是来找这些“不该被知道的”吗?
下定决心后,举着烛台进入祠堂内。
经幡飘摇,在深夜中如鬼魅的裙摆,添一丝渗人的诡谲。供台上燃着明烛,却并无瓜果之类的供奉物,更离奇的是,台正中供奉的石像被一层黑布罩住,根本看不出里面是何物。
刚刚触碰上那层黑布,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从角落中传出:“扯下它,今夜,你的手就危险了。”
她倏然回头。
黑暗中,一道人影走到月光下,发如泼墨,身形颀长,雪白的额心有着灼灼醒目的焰印。
一只魂夜蝶幽幽飞来,栖在了他曳地的玄色袍角上。
6. 第六章
第6章
“你在宅子里闲逛了两个时辰,怎么,是没找到让自己满意的东西吗?”他垂着眼睫伸手,魂夜蝶自动飞到了他指尖栖着。漆黑的蝶翅,越发衬得他肌肤冷白皎洁。
浑身上下都是冷色,只眉心一点天火魔印,昳艳照人。
他虽然漫不经心,姜妤却感受到一股寒意,这股寒意来自于凡人面对神明,发自本能的敬畏,叫她双腿有些发软。
她出来时,确认墨吟已经睡了,可却没想到宅子的主人还醒着。几乎从进入鬼渊的那天开始,姜妤就没见过他出现,便下意识以为他今夜也不会在。
她定了定神,盈盈一礼,诚挚万分地道谢:“那日谢谢殿下救我,若没有殿下,我恐怕已经死了。”
她有一双漂亮的杏眼,与旁人的恐惧不同,有着很清澈的、像桃溪夜月般的清光。
应珣轻哼一声,拢回手指,魂夜蝶便自觉地飞离开去。姜妤在仙门时就听过魂夜蝶的传闻,据说它们是鬼渊的使者,恶神的爪牙,会掠夺人的三魂七魄,轻飘飘就将人置于死地。
依莲台漈上一幕,确然和传闻无所不同。可就是这样凶残鬼魅的蝴蝶,在他手中,比家猫还要乖顺。
“只是路过罢了。”他不咸不淡道,勾了勾唇角,“无论想找什么,都建议你下次还是谨慎点,更不用日日都去琴台。我的琴不用擦拭,而且,我讨厌我的东西沾染上别的气味。”
姜妤日日勤擦拭他放在琴台上的琴,原本只是笨拙地表达感谢,却没想到惹恼了他。
“抱歉,我并非故意,您若不喜欢,我下次再也不那样做了。”姜妤道了声歉,便想着离开。刚刚转身,却又听那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知道抱歉,那就该把你藏的东西拿出来。”
一阵无名风起,卷起她衣袖翻飞,一张折好的纸从袖底飞落,恰落至他身前。
姜妤微微一怔,赶紧弯腰想去捡,纸张却先一步落入一只修长的掌中。他展开,看一眼,泠泠视线漠然落在她身上:“这是我的画。”
姜妤:“……”
这下,她不能不为自己辩驳了,鼓足勇气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都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可这上面画的是我。”
“谁说是画的你?”他随意看了一眼画作,反问。
姜妤指着摊开的画:“她的容貌与我一致。”
他不以为意:“天下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
“她的服饰也与我一致。”
“这天底下成婚穿的凤袍,不都长这样吗?”
姜妤浅浅垂首:“殿下,这件凤袍不一样,是我自己亲自裁剪的,连锦绣花纹都是我自己挑选,一针针缝制上去的,天下别无二件。”
应珣:“……”
顿了片刻,他轻笑一声:“所以,你不仅前来赴死,甚至还穿着自己亲手做的婚服赴死?”
姜妤声音更低了些:“既是赴死,那殿下为何救我?”
“我不是救你,只是想杀人罢了。你活下来,是刚好凑巧的结果。”他展开这画,嗤笑一声,“就像这幅画,我画山水,画草木,也百蝶,你和他们没有任何不同。”
他指尖染起一簇淡金色的火苗,宣润洁白的纸页被火舌舔舐,连同上面绘制的曼妙女子,亦在焦黑翻卷中化为灰烬。
姜妤轻轻“啊”了一声,有些心疼。多好的一幅画。
烧完后,他微蹙着眉,看着残留的余烬。他似乎有些洁癖。
“安分一点。”他漫不经心吹掉指尖的灰烬,未曾多看她一眼,姜妤却从这幅烧掉的画里看出了几分明明白白的警示。仿佛下一次再行试探,被烧掉的就不止是画而已了。
再拜盈盈告退。
这次,她没有被阻止离开祠堂。
*
至少墨吟有一点是对的。
殿下的脾气,很不好。
墨吟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很聪明、很机警,对于不想透露的消息,姜妤怎么旁敲侧击也打听不出来。她猜,不要对自己透露太多,也是应珣的意思。
是不希望自己逃跑吗?
姜妤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
虽说成了婚,但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和曾在月萤宫中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后院,她有洗不完的衣服,做不完的活,还有时不时刻意为之的刁难。
多出的闲暇时光,她还被准许离开宅子,在山道旁的草地中摘花。时令正好的鲜花,可以做成鲜花饼、花酿酒,以及漂亮的书笺。
鬼渊里灵气极为稀薄,即便她灵根低劣,对灵气的感受很迟钝,却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可不知为何,这里的花草却格外繁茂,若忽略那位冷冰冰的殿下,真像一个烂漫无虑的桃源仙境。好在,应珣本也对她不甚在意,有时一整天也碰不上一面,有了前车之鉴,姜妤不敢去轻易招惹他了。
这日她如常一般去山坡上摘些新鲜花草,却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个年轻姑娘,村民打扮,背着一只竹编的背篓。她似乎扭了脚,在花草间揉着足踝,动弹不得。姜妤看了片刻,才捧着花走出来:“需要帮忙吗?”
听到身后声音传来,这年轻少女惊恐回头,双方都被吓了一跳。
少女被惊吓,是因为姜妤的忽然出现。而姜妤被惊吓,却是因为她的脸。
原本应该眉眼清秀,面白柔润的一张面容,却布满了可怖的烧伤,显得分外狰狞,似鬼怪在世。
她心尖猛然一提,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她受惊的反应触动了少女,她捂着脸立刻侧开头去。
“抱歉,我并非有意……”
姜妤后悔起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伤人心。年纪这样小,还是一个姑娘家,对自己的容颜肯定是十分介意的。
这姑娘撑着竹篓站起来,似乎十分畏惧她一般,一瘸一拐地往山坡下去。她步伐急匆匆的,眼见就快要摔倒,姜妤适时扶了一把。
“别逞强了,你扭到了足踝,这样下去伤势会恶化的。”她看了一眼她的足踝,用尽量柔和的声音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助你。你家在哪呀?”
她紧绷的身体在姜妤的安抚下慢慢放松下来,最后指了指山下,张嘴啊呀两声。姜妤这才发现,她是个哑女。
*
桃溪边,木屋临水而建,屋前晾挂着几件清洗好的衣衫,被阳光晒出了皂角的香气。
姜妤把少女扶进屋内。
屋内陈设简洁干净,家具不多,因此即便占地不大,却也不显得拥挤。她将少女扶到床上坐着,撩开她的裤脚去看那扭伤的足踝,少女很畏缩地把腿往后缩了缩。
“你这么怕我干什么?”姜妤无奈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凶恶吗?”
不仅是这少女,还有府邸中出现过的村民,一个个见了她也像见了鬼似的,弄得姜妤都不禁怀疑起自己来。
她仰起头,瓷莹精致的脸蛋被阳光渡上一层暖意,天生含情的眉眼,就像月色下潺潺而淌的夜溪。
与她对视,哑女的面颊忽然红了红,很老实地摇摇头。姜妤有心想问一问在他们眼中自己如此可怖的原因,可看少女咿呀咿呀的模样,便也放弃。
足踝的扭伤处伤得不轻,通红一片,薄薄的皮肉已经肿胀起来,轻轻一碰,哑女便“嘶”地倒吸凉气。
姜妤温声问:“你家中有治跌打损伤的药吗?”
哑女稍事犹豫,指了指角落处一只木柜。姜妤打开来,从一些堆放的杂物中找出几只药瓶。不知已经存放了多久年月,沾了一层灰尘,打开瓶塞,膏体也已经干涸了。
“……”
她将药瓶放在手心,展现给她,同时摇了摇头,示意不能用了。
看得出来,她平时也很少用这些药膏,脸上现出一片茫然之色。姜妤想了想:“不然,你告诉我哪里可以采到药草,我去帮你采一些来吧。”
说到这个,哑女似乎要熟稔多了。她一瘸一拐地找出一张地图,按照上面的路线,圈了几个地点出来。
姜妤有些讶异,将地图展开。虽然画得简陋,但鬼渊基本地形已经全然囊括。
从地图可以看出来,这片桃林位于鬼渊中心处,周围的环境天然形成了一道与世隔绝的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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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
东面和北面是她来时的方向,有着妖藤蛰伏,地下岩浆翻滚,闷热凶险,是“鬼渊血林”之中的血林。
南方是一片高大的密林,地图上标记着遍布的泥淖,深碧色的毒瘴重生,除了比蛇还粗的蜈蚣,大若铜盆的毒蝎,从未见过别的生灵出没。
至于西边,则是无尽界海。
界海隔绝日昃仙洲和其他凡人三洲,曾经有元婴修士试过御剑飞过无尽界海,连续飞了一整个月,但直到坠海,也没有见到边界出现。
放下地图,她心情有些沉重,也了解为何墨吟从不看管她。
一个毫无法力的普通人,即便是想跑,也只会迷失在无尽的雾瘴和危险之中。
哑女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姜妤收回心绪,安抚道:“没事的,我会摘到药草,早点回来的。”
*
地图上标注的草药地点在南方密林边缘,姜妤背了个竹篓,这便出发了。
地图看着不大,但走起来能走断腿。过了正午,日头越发炽盛,晒得人面颊发红。
姜妤感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唇舌也干燥得厉害,她气喘吁吁地在路边的石头坐下,拿出竹篓中的水壶。
水壶也被太阳晒烫了,流入喉口的水不再冰凉。姜妤看了看周围的地势,低头对着地图仔细对照起来。
视线忽然暗了下去,几滴水珠砸在手背、地图上。姜妤这才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了成片乌云,鳞次连绵,吸饱了水珠,最低处几乎衔接着山巅。
她赶紧站起来,却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好险扶住旁边的老树站稳,低头一看,在雨珠滴落的地方,一朵朵晶莹的霜花绽开。
……
如今正值春末夏初,鲜花妍漫,遍野生姿。
她的脚下,却结了一层厚厚霜花。
好奇之下,她背起了竹篓,沿着霜花道往前走去。随着深入,只觉周身温度渐渐下降,像从春末走进了冬日节气,一股凉飕飕的寒意刮来。
同时道路旁翠绿的草株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朵冰雪凝就的花蕊。
姜妤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这些冰花枝叶晶莹,看着像是冰雕,但每一处脉络细节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又伸出手试着碰了碰,触感虽似冰雪,但竟然是柔软的,摘下一片叶子,断裂处竟然会涌出白色的浆汁,就像受伤了一般。
“……”
姜妤停下手,心中对此处之景,感到越发玄妙。
她又继续往深处走了走,脚下的冰霜越发厚实,道路两旁除了冰花,还出现澄澈无垠的冰湖,通体冰雪剔透的苍茂高树。
那树的叶子也是一片片冰雪,华盖如阴遮蔽了高处的光线,但冰晶林内却一点也不昏暗,无数幽蓝色的光晕缠绕着花蕊和树梢飞舞,恍如进入梦中,美若琉璃幻境。
隐隐的,她记起墨吟提过的“冰晶海”,大概就是此处?
她蓦地打了个喷嚏。此处气温极为低寒,待了不过短短片刻,一股寒冷的气息便似渗入了骨子里,她搓了搓眉尾,竟然搓下来一片凝结的霜屑。
姜妤不打算继续待了,这地方看似幽静,却似蛰伏着某种危机,并且从刚才开始,她就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追随着自己。
她转过身子,打算沿着来路离开,走过一棵繁茂的冰晶树下时,却忽然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落进了她后颈里。
一瞬间,她被冻得小声惊叫起来。赶紧拍打衣服,那东西顺着她薄薄的内衫下滑,半死不活地掉在了地上。
乍一看,就像一条白色的蛇。
落在地上,动也不动,令本打算跑掉的姜妤硬生生顿在了原地。她犹豫片刻,捡起了旁边的树枝,试探着戳了戳它。
那软绵绵的东西被她用树枝挑得翻过身去,四只小爪子蜷缩在身前,额头的龙角沾了地上的霜屑,显得灰扑扑的。眼睛微微睁开,幽蓝的眸光半射而出,很快,又合上了眼睑。
一瞬间,她来鬼渊后曾做过的某个梦境清晰地闯入脑海。
这是一条……龙。
一条恹恹的小白龙。
7. 第七章
第7章
姜妤以为是自己眼花,甚至揉了揉眼。定睛看去,那一小团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从来没见过真正的龙。
而在传说中,龙也已经消失了上万年了。
她抬头看了眼高处,这条小龙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吗?可冰晶林中如此寒冷,它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谜团太多了……
她纠结片刻,到底没法对一条活生生的生命置之不理,走过去轻轻把它捧了起来。刚一入手,她就吓了一跳,它的鳞片竟然是滚烫的,就像一个高烧中的病人那样。难怪一副如此恹恹,神色不济的模样。
它真是纤细,两指粗细,展开来,大概有她指尖到手肘那样长。被姜妤捧起来时,它的眼眸似乎睁大了些,似乎才发现是她,幽幽的蓝瞳从细长的眸子中斜睨了她一眼。
姜妤竟然从一张小龙脸上看出了皱眉的神色。
不知怎的,这神色竟然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叫她腿发软的那种熟悉。
她心有余悸地停下了摸鳞片的手,踮起脚尖,将它放回了树枝上。松开手时,一截垂下来的龙尾巴浅浅擦过了她的手腕。
冰晶林中温度低寒,而冰晶树触之生凉,与隆冬的冰雪无异。回到树上,它的精神明显要好上一些,或许是冰晶树的冰冷缓解了它的高烧,那雪白的尾巴盘了几圈,静静合上双眼,不动了。
睁眼的时候,哪怕没什么神色都显得凶狠。可如今闭上眼,又是另一番乖巧的光景,像个漂亮雪白的玉雕,从龙须、龙鳞到龙爪,每一处都精致无比。
一滴水珠啪嗒滴落。
姜妤收回手,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于是眼睁睁看着,鳞片与冰晶树枝接触的地方冒出一股细袅的白烟,雾气蒸腾下,冰晶融化为涓涓珠露,一滴滴落于地面。
不多时,被它盘缠着的树枝体积渐小,似乎就要融化消弭于天地。
姜妤:“……”
她似乎知道,之前这小白龙是怎么掉下树来的了。
冰晶树上,结着几朵柔软晶莹的冰雪花苞。姜妤能感受到,这些花苞中蕴含着浓烈的冰雪灵气,比整棵树加起来都要浓烈些。
她抬起手,一丝丝木灵气从掌心溢出,冰晶花苞动了动,在灵气的不断滋养中,抖簌了身上堆砌的冰雪,花瓣一片片柔软伸展开来。
啊呜——
她本意是以冰晶花的寒气稳固树形,没想到龙却迅猛地睁开眼,将刚刚绽放的冰晶花一口吞下。
连咀嚼都没有,光华剔透的冰花就这样消失在了它口中。姜妤原本还担心花中所蕴含的冰灵气太过凶猛,会冻伤它,没想到小白龙眉毛都没挑一下,又转过脸来,盯着她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角。
意思是,还想吃。
姜妤:“……”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小白龙趴在树上,该不会就是专门为了蹲这冰晶树开花吧?
都说铁树百年才开一次花,那这冰雪凝就的晶树,不就更加难以开花了吗?因此,那怕在整个冰晶林中,绽放的冰晶花数量都是极为稀少的。
小白龙盯着她的样子看上去再也没有了之前病恹恹的模样。
之前它的龙瞳狭长,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完全睁开的龙瞳中,幽蓝的瞳孔润圆,星辰一般倒映着纯净无暇的影子。
姜妤没忍住又给它喂了几朵。
喂到第九朵时,她赶紧收了手:“好了,不可以再吃了。”
即便她是劣质的木灵根,也能隐隐感受到那冰晶花中所蕴含的暴烈寒气。万事万物,物极必反,她害怕它吃下太多冰晶花,反而伤到自身。
小白龙也不说话,安静地盘在树上,静静地看着她。
太漂亮了。
姜妤忍不住看了又看。好漂亮的小白龙,如果她还是从前月萤宫中一呼百应的大小姐,她会把它带回家的。
忍不住,心痒难耐,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龙角。
“嘶——”
姜妤瞬时抽回手来,指腹留下了一口牙印,好在咬得不深,没有破皮。
咬完她之后,这条龙又往上游了游,绕到了树梢后去。
“真凶。”姜妤无奈感慨。摇摇头,也歇了摸龙的念头,背起竹篓往离开冰晶林的路走去。桃溪村中还有个小姑娘,等着她的药草呢。
不知是催出冰晶花耗费了太多灵气还是怎的,越走,脚步越是缓慢。背后的竹篓像是装了一大筐石头,渐渐沉重起来。
到了后面,她忍不住心想:是不是真的不小心把石头装进去了?
然而放下竹篓,揭开一看。没有石头,却有一条白色的小龙。
姜妤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到自己的竹篓里的,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似乎正在睡着,见到光亮,抬眸望了她一眼,又继续把散漫地小龙脑袋趴回尾巴上。
姜妤想把它抱出来,它却露出尖牙,要不是她的手收得快,又要被咬住手指了。
不仅凶,而且还呈现和它外表截然相反的蛮不讲理。
“姐姐今天有正事要做,没办法给你摘冰晶花啦。”她只好对着竹篓,好声好气地哄,“我发誓,我明天会再来看你的,好不好?”
好说歹说,才把蛮不讲理的小白龙劝住。大抵是这类天生地养的灵物,都听得懂人语,再去抱它时,它没有再咬人了。
见它难得乖顺,姜妤也是手欠,抱它的途中忍不住又摸了一把龙角。
“嘶,疼!”
……
从冰晶林出来,又迷路了一阵子,兜了几个冤枉圈,她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南方密林。
站在密林外,翠烟毒瘴肉眼可见地从林中涌出,时不时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溪边的岩石动了动,原来那不是岩石,而是一只大得快成精的毒蝎子。
更深处迷雾笼罩,仿佛一张可怖的兽口,静待猎物进入。
姜妤忍不住吞咽了口唾沫。
唉,如果她不是个灵根废柴就好了,哪里会畏惧区区蛇蝎毒雾。
她撕了片衣料做成简单面罩,又找了根削尖的树枝,背着竹篓走进了雾气中。
密林内,可见度更低了,林子似乎寂静了一瞬,她感到无数诡谲的视线从雾气中投射过来,又仿佛只是错觉。很快,窸窣声重新出现,那蛇鳞摩挲的响动,简直就像在耳边响起。
她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打算趁着天光未灭,速战速决。
好在运气不错,没走多远,她已经见到了所需要的跌打损伤消肿药草。那药草不过人的小指一样长,状似伸展的含羞,但叶片乃是赤血般的鲜红。姜妤从前也只在古籍医典里见过,没想到在鬼渊这等生灵尽灭的荒芜之地,反倒有珍贵的药材生长。
她灵根低劣,父亲母亲无意教习她高深的术法,姜妤只能在藏书阁中,日复一日地翻阅那些无人问津的药典。好在月萤宫本就乃日昃仙洲医修一脉之首,藏书浩渺如烟,她的少女时期就在孤独的藏书阁中度过,只有楼淮会来找她。
楼淮是结海楼楼主之子,同时,也是家族的弃子。楼主生性风流,子嗣不计其数,可能他都忘了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儿子,楼淮生母乃低贱的舞姬出身,又在他幼时早早殁了。姜妤第一次见他,他在极冷的雪天里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一把竹剑。
世家子弟在出生之时就会有自己的配剑了,大都是父母亲手所赠。可他已经十六岁,还挥舞着自己手作的竹剑。结海楼是全仙洲最好的器修,锻一把仙剑对族中人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可在整个结海楼里,没有一个人把这个孩子放在心上。他是连父亲都遗忘了存在的弃子。
可他在漫天大雪中一次又一次地挥剑,神色是那样专注,姜妤一瞬间就被那双眼睛吸引了。
只有心性至纯,剑道至专之人,才会有那样澄澈的眼睛。映照着大雪之上的晴空万里,苍蓝无云。
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剑是姜妤送的。当时一身简朴玄衣,雪色发带扎着高马尾的少年有些傻气地瞪大了眼眸,把少女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小师姐,你对我真好。”
姜妤被他的双臂锢着腰肢,披着件狐裘镶领的厚氅,雪是冷的,但他的怀抱滚烫。
……
姜妤弯下腰,从石缝中够到了药草。把采摘的药草放进随身的小兜里,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却浑然未曾注意一只背部有着骨白色人面花纹的巨大毒蛛已经悄悄来到了她身后,八只腕足锋利如镰刀,血红色的复眼闪动着阴冷残暴的光芒。
“小白龙?”
看见这道忽然在自己面前冒出小脑袋的影子,姜妤有些无奈:“你怎么又跟过来啦……”
话音未落,小白龙忽然张口喷出一道火柱,燎得姜妤连忙后退,身后却传来重物坠地之声。转头一看,一只被烧焦的毒蛛坠落在地,奄奄一息地吐出了最后一口带白烟的气。
这是仙洲出名的人面鬼蛛,喜食活人,会从体内将人吃空,再在身体里面孵化虫卵,倾巢而出时,连金丹修士都会沦为鬼蛛的孵化温床。
姜妤惊魂未定,只差一点,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这种鬼蛛因为太过可恨,在仙洲早已被狩猎到了绝迹,只是没想到这里还存在着这种妖兽。再一次的,她对鬼渊的危险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谢谢你,小白!谢谢你救了我。”她一把将小白龙抱了起来,担惊受怕地红了眼眶。猝不及防之下,小白龙被她抱进怀中,挤压在胸口的一团绵软上,尾巴尖尖都僵硬了。
它毫不客气地又姜妤喷了一口火,火焰燎焦了她一缕发丝,还直接把她熏了个脸黑。
姜妤默默放下它,为自己的自讨苦吃默了把辛酸泪。
这头坏脾气的小龙,亏她还感动它一路跟随保护自己,现在想来,它只是在馋冰晶花,加上单纯看鬼蛛不顺眼而已吧!
熟悉了道路,回程的路就顺利多了。她将药草在石碗中杵成药汁,又仔细地敷在了哑女的扭伤足踝处。
“还疼吗?”
哑女抿唇笑笑,朝她摇了摇头。姜妤低下头来,心念微动,掌心溢出丝丝淡青色的灵气。冰凉润透的气息浸入肌肤,原本滚烫红肿的伤口竟然真的消退了不少,哑女微微睁大了眼眸。
姜妤的鼻尖冒出了一点细汗,收回手时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便在这时,一个男子走进屋中,看见她时双眸瞪大,大跨步走过来,猛地一把将她拽开了。
“仙门中人,你来云栀家里想干什么坏事?”
姜妤摆摆手,赶紧解释:“没有没有……这姑娘扭伤了脚,我送她回来。”
“你们不是最看不上妖物吗,会有那么好心?”
姜妤的视线落在他的额头,那里生着一双明显非人的鹿角。化形术不精通的妖物,身上总会残留这样那样的原型体征。
见她的目光长久在自己鹿角上停留,青阳似乎更怒气冲冲了,瞧那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恶狠狠地将给她顶飞出去。名为云栀的哑女拉着他衣角劝阻,但口不能言,只能焦急地咿咿呀呀。
好在墨吟及时出现。
“姜妤,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少年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往屋内扫了两眼,鹿角少年先发制人,“神使大人,您看她,她一来云栀就受伤了!”
姜妤欲辩无言,她和这少年也无甚仇怨,他偏偏一门心思地认定坏事都是她干的。
墨吟只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掌心碾碎的药汁递到他的视线下:“若是她伤害云栀,还会这么好心救助她吗?你应该认识这种药草,生长在南边的毒瘴密林里,即便是我进去也要处处小心。即便这样,你也认为她想害云栀吗?”
“我……”青阳哑口无言。
带着她回到山腰宅邸中,墨吟转过身来,看着那张严肃的小脸,姜妤在他的责骂脱口前抢先滑跪道歉:“我错了墨吟,我不是故意给你惹麻烦的。”
墨吟不吃她这一套,骂骂咧咧:“毒瘴密林也敢去,你存心找死吗?那里面成精的毒物数不胜数,没死在里面算你好命!”
“我差点就被人面鬼蛛咬了,要不是一条小白龙救了我,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我也是死里逃生,就别骂啦,好不好?”
墨吟亟待喷发的怒火嘎的一声戛然而止,狐疑地看着她:“……小白龙?”
“对呀,大概有这么大,我在一片冰晶林里遇见的它。奇怪,那么冷的林子,它身上却摸着烫手,后来跟了我一路……”姜妤比比划划,还放下了背篓想给墨吟看两眼,小白龙却已经不见了。
“已经走了。”她不无遗憾地说道,“我还想带回来养呢。”
“你还想带回来养?”墨吟瞪大了眼睛,一脸怀疑自己耳朵的不可思议,看她的眼光就像她刚刚狠狠摸了一记老虎的屁股还耀武扬威。
“是呀,太神奇了,墨吟,你见过龙吗?我听说真龙早已在日昃仙洲绝迹了,只有那些万年以前流传下来的古籍记载了吉光片羽,它真的好漂亮,白得像雪一样……”
“好了,够了,我不想听了。”墨吟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他发现初次见面留下的温婉印象全是假的,这简直是他见过最能喋喋不休的女人!
她到底明不明白,真龙的脑袋不像他这只小猫咪,是不可以随便撸的啊?
“一身牛劲没处使,你!今晚就替我打扫琴房去。”
*
琴房在西阁高楼之上,里面安置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殿下的长琴。有时夜晚,她会听见楼阁上传来的琴曲,时而躁郁,时而冷肃,寒幽中蛰伏着一丝丝杀机,几乎没有个平和的时候。
都说听琴识人,殿下的琴声就和他本人一样令人敬而远之。
所以从墨吟手里收到打扫琴房的任务后,她心情还是有些忐忑的。偏偏看墨吟的意思又是没得商量,她不仅今夜扫,往后夜夜都要去琴房洒扫。晚上熬累了,第二天就没有到处跑的力气了。
害怕自己弄脏了琴房,她特地去洗了个澡,换下了白日染上了泥土的污裙。
夜间的宅邸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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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座宅邸,无论何时都很安静,很像鬼怪故事里那种里面住着妖精的古宅,看着灯火通明,细看之下都是森森鬼气。
她提着一盏灯笼,气喘吁吁地爬上了西阁最高处,从灯笼里摘出蜡烛,把角楼下的灯龛点燃。
随着熠熠烛火亮起,晃动的黑影投射在乌木屏风之上,她放下灯笼转过身去,这才看清了琴房内部的布置。
两排书架和博古架分列排开,半掩的屏风后是一张长桌,随意堆叠着几本架子上的书,书下压着一把古琴。
屋前升起的竹帘被拉开了,檐角的铜铃随风摇曳,无尽界海撞入视线,硕大的银月被托举在万顷碧涛之间,无边风月扑面而来。
姜妤站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收拾琴房。她用鸡毛掸子勤勤恳恳扫去博古架上的灰尘,仔细擦了香炉和花瓶底,本想顺便将琴也擦了,又想起上次在祠堂里被警告的话。
她放下琴,拿起旁边散落的书籍,本想放回书架之上,却不小心碰落了。书页被风吹开,露出里面的行文。
都是些给孩童启蒙的幼稚故事,仙门的孩子八岁就不看这些了。难道是墨吟看的?可墨吟的书又怎么放在琴房里?
纳闷间,随手翻了几页,却听到一阵衣角掠过地面的风声,月光投下的阴影里,一个人影站在她身后。
“……”姜妤的心脏快跳出来,有股被抓个正着的心虚。十分不经意地把书放了回去,又拿起掸子殷勤地扫起了榻边不存在的灰尘。
好半晌,她才装出刚刚发现的样子转过头去:“殿下,您怎么来了?”
月光下,那双苍蓝色的眼睛不带一丝情绪地审视着她。半张俊美的脸蛋笼罩在月华的阴影里,瞳仁中的简直像燃烧着一簇幽蓝的火苗,亮得触目惊心,肤如白雪,眉心又烙印着赤色的印记。
姜妤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看她,确实像看花,看鸟,漠然得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月色下翅膀沾着鳞光的魂夜蝶飞来,轻盈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是小墨吟叫我来打扫琴房的,抱歉殿下,您若不开心,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她低顺着眉眼道歉。
又一阵衣袍掠地的窸窣,他支起一条长腿,在榻边随意地坐下了,手指轻拨了几下琴弦,发出漫不经心的悦耳琴音。
这是准了自己待在这里的意思。
她收敛起所有好奇心,赶紧专心清扫起灰尘,空气中无声的压迫感,让她感觉再多待片刻都感觉无法呼吸了。
“人类的故事,我读不明白。”清泠如山涧冷泉的声音伴着海上的夜风熨帖地刮进耳中,姜妤怔了怔。
应珣居然主动跟她说话了,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传闻中冷酷邪恣,杀人如麻的邪神,竟然喜好……儿童话本!
她努力地压下诧异,做出一副处变不惊的平静模样:“殿下是哪里不明白呢?我在仙门中时曾经读过一些书,不敢说精通,只希望能为殿下解答一二。”
应珣看了她一眼:“‘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是什么意思?”
一阵风掠过,烛光稍显黯淡,姜妤不得不靠近了些,这才看清楚他手上拿的是一本民间编撰的《开元传信记》,正好是恶童闹海的篇章。
“殿下,我看看。”她洁白的手指按在书页上,指腹处有一口明显的咬痕,应珣看了看,又收回目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剔骨削肉,是把从父母那得的还给他们,自此不相欠的意思。”
“可他不是神吗?”
“是的。”
见姜妤有些茫然,他顿了顿,才道:“神诞自天地之间,凝万物精华而生,怎么会有父母?”
姜妤张了张嘴,哑口无言。看她神色,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屑地冷嗤一声,掌心蓦然腾起的火焰将其焚为一烬。
“果然是人类编撰出来的故事,一派胡言乱语。”
姜妤只得解释:“人类为了消磨时间,确实会编出很多故事,可也不全是假的,有些是在真事上面进行改编。”
“那你现在就说一个真的。”他忽然道,“如果你说谎,我就杀了你。如果你说的不够有趣,我也杀了你。”
姜妤:“……”
她浑身僵硬。这简直是喜怒无常的神经病。
那威胁的语气,让人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他肩头的魂夜蝶又扇了扇翅膀,似乎只要她迟疑半秒,下一刻就要掠去她的三魂七魄,叫她命陨当场。
她的睫毛急促地扇了扇,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开口:“从前,有一个少女,她出生在赫赫有名的仙门世家,却从生下来开始,就是个毫无作用的废灵根。”
她的父亲厌弃她,她的母亲讨厌她。她是家族的耻辱,是仙门的笑柄。
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少年,和她一样不受重视是家族的弃子,他们在雪地中互相取暖,成了彼此的唯一。
少女的父亲却不同意这门婚事。世家之间的联姻是一笔生意,而他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毫无出路的庶子。于是在一个月夜下,少年背着包袱来和她辞别。
他摸了摸她湿润的脸颊,心疼地开口:“你别哭啦。这盆金蝶兰是我母亲的遗物,就当帮我个忙,照顾好它好不好?等我回来那天,我一定会娶你。”
那夜,她为了他跳了一支舞。
那夜之后,她再也不曾为任何人起舞。
她小巧的下巴落在一只大掌中,被人粗鲁地抬起了脸,抬头迎上的却是一双苍蓝色的眼睛。
他冷冷道:“世上嘲笑顽石,只是因为他们短浅的目光不能发现真正的璞玉。”
“姜妤,对我来说,你很特别。”
他微微垂首,凑近了她的颈窝。姜妤确定这番话语里不含一丝一毫的调/情意味,更像猛兽捕食前对兔子说我喜欢你,你的后腿看起来很有嚼劲。呼吸喷洒在耳后,激得她双腿发软,脊背一阵战栗。
“可现在的你弱得可怜,最好快点成长到我需要的高度,我这个人不是很有耐心。说不定哪天等得烦了,便将你一口吞了。”
*
虽然勉强从喜怒无常的邪神手中保下了一条小命,但回去之后,她又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中漫天陨火呼啸着飞坠,铺满了整个天穹的金色阵法浮现,生机盎然的桃林在火焰和尖叫声中被焚为灰烬,那棵最古老的桃树上盘踞着一条血淋淋的龙,鳞片似雨点落下。
她的足踝被一片血色浸没,桃溪水在枯竭的漆黑大地如同血管一样流淌。
*
姜妤站在桃溪下游,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从衣带里翻出两个物件。
一只簪子,一个可观测方向的罗盘。
罗盘是她从前偶得的法器,而簪子则是进鬼渊之前知雀所赠,属于她那失踪了的姐姐。若用灵力催动罗盘,会指引簪子的气息存在的方向。
姜妤深吸一口气,将灵力灌入其中。
下一刻,只见罗盘中的指针疯狂转动起来!
8. 第八章
第8章
姜妤怔了一下,随后一丝沉重涌上心头。能在鬼渊里寻到这些少女的踪迹,是好事,她只是怕……
鬼渊之中奇谲之地有很多,眼前的就算一处。之前她乘船来到桃溪村时就望见过此处,柏木参天而立,盛开着无数不知名的紫色花卉,其中有萤火飞舞。
她这次又是偷偷溜出来的,要趁着天黑被发现之前回去。正这么想着,背篓越来越重,姜妤放下背篓,揭开一看,一条小龙懒懒散散地盘在里面。
姜妤小心地把它捧起来,用脸颊惊喜又亲昵地蹭了蹭:“小雪花,你来找我啦?”
小白龙:“……”
小雪花是她给小白龙取的名字,因为它浑身雪白晶莹,就像深冬一抹纯净的初雪。小雪花眯起了眼睛,若(十)有(分)所(不)思(善)地看着她,一定也是对这个名字满意的。
“小雪花,不可以乱咬人……嘶。”
这一口没轻没重,尖锐的龙牙刺破了指腹,一滴圆润的血珠滚了出来。姜妤吃痛地缩了缩手指,小白龙扭头一口衔了她的罗盘,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等一下,罗盘还给姐姐。”姜妤赶紧背起背篓,快步追上。龙影在高大的深林之中穿行,像一只轻盈灵活的白鸟。姜妤提着裙子在后面追它,不知不觉,来时的道路越来越远,脚下开始打滑,地面渐渐结起了霜花。
每当她快追不上时,前方那道龙影总会似有若无地顿上一顿,确保她不会跟丢。姜妤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一棵冰晶树下,朝着树上的小白龙伸手。
“小雪花,快把罗盘还给我好不好?这个很重要,不能乱玩的,姐姐给你找别的玩具。”
白龙的尾巴在冰晶树剔透的枝梢上缠了一圈,一截纤细的龙尾垂下来,卷着罗盘晃了晃。
姜妤踮起足尖去够,够不到,她跳了起来,小白龙却抢先一卷尾巴,又把罗盘勾了上去。反复几次后,姜妤明白过来,这是在逗她玩呢。
若换做别人早就生气了,偏偏姜妤是个脾气好到没脾气的泥人。在树下转了几圈,看着被它缠住的冰晶树滋滋冒白烟,想了个法子。
她用灵力催出数朵冰晶花,以花为饵。白龙的尾巴不耐地一甩,十分不屑她用这种哄孩子的把戏。然而冰晶花递到嘴边,白龙又看了看她,在她殷切祈求的眼神中,纡尊降贵地咬下一朵。
被喂了几朵冰晶花的小白龙总算偃旗息鼓,顺着她抬起的洁白手腕,慢慢缠到了她的小臂上。姜妤成功夺回罗盘,松了口气。
“怎么不动了,是不是坏了?”
法器出了情况,姜妤决定采用最传统的办法——拍拍打打。在她的坚持不懈下,停留原地不动的指针终于再度颤巍巍转悠起来,指向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疑有他,姜妤又多摘了几朵冰晶花,带着小龙一起上路了。
“小雪花,你是不是生病了呀,为什么身体总是那么烫呢?”
她的小臂仿佛被一根很热的绳子缠紧了,姜妤气血虚,天生体凉,它似乎很满意她肌肤凉滑的触感,这块儿趴热了,就换一块趴。
没多久,姜妤就出了一身的热汗。也不知是山路难行,还是单纯被它传染了高温,摘了两下没把龙摘下来,只好继续就这样被霸占着走路。
脚下枯败的厚叶被踩出嘎吱轻响,周边的深林似乎越发茂密了,枝叶之间结着厚实的蛛网,空气中有一股灰尘的气息,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
姜妤站定脚步,目光望向面前一座石雕。那是个青年男子,上身是人,下身却是盘踞在石座上的龙形。石像久经风霜磨损,已经看不出原貌,只是单看那仅存的半边下颌,模样也应该是极为俊美出挑的。
既然有人塑身立像,即便不是仙人山神,也是有大功德之人。姜妤施了个小小的清洁术扫去灰尘,又摘了几朵新鲜的鲜花和水灵的果子供奉在了石像前的。
她没注意到,小白龙不知何时已经从她的手臂上下来了,此刻正盘踞在石像的肩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苍蓝色的眼眸中,投射出一股几乎是审视的目光。
“小雪花,你说,这会是谁的神像?”
姜妤打扫完,怔怔地看着石像出神。一尊被遗忘的神,总让人感觉有些孤独。
她摇头将这种泛滥的同情心驱逐出脑海,从供龛中扯出个蒲团来,拍了拍灰跪在上方。
世人神前焚香,所求无外乎情人和睦,父母康健。她父母远在鬼渊血林外,有姜拂穗尽欢膝前,自然是无需忧心,情人和睦如今也已经和她没什么关系。姜妤怔了一会儿,居然没想到什么好求的,于是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神仙大人,请您保佑殿下不要一时兴起将我吃掉。”
“小雪花,怎么又咬我……”姜妤无奈地抽出自己的手指,把它抱在怀里,这便继续上路了。
“这神像人身龙尾,该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吧,小雪花……”
眼见天色越发晚了,却还是什么线索也没找到,姜妤不由有些无奈。就在她下定决心,再看不到人烟就往回走的时候,一处山洞却出现在道路的尽头处。
深山老林,出现山洞似乎也正常,可眼前这处山洞却格外不同些。虽然洞口嵌在山壁之内,无数爬山虎藤蔓垂落下来,看似非常隐蔽,然而还未接近,她便感受到一股富有攻击性的强盛灵气。
洞口极狭,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其上金光流转,是一个……封印着什么东西的敕阵。
且不论其中封印着的东西是什么,可又是什么人,能设下如此强势的法阵?光是一个法阵,所蕴含的灵力和她比较起来,就犹如烈日与萤火,灼人得难以接近。
姜妤犹豫片刻,蹲下捡起一枚石子,试探着往山洞里一扔。
没什么动静,小白龙就盘在她肩膀上,事不关己般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姜妤又捡起了一枚石子,只是这一次还没丢出去,就有一道怒吼声传来:“应珣!你这恶神!别以为我会屈服,哪怕你再关上我七年,七百年,七万年,我也绝对不会把青羽琴给你!”
“只要我在的一天,你就绝对无法离开鬼渊血林去外界作恶!”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扑在了法阵之上。波澜般浮泛而起的金光映亮他的面容,那是一个……野人。
那是个不知在里面关了多久,浑身破破烂烂,头发和胡子长得盖住了大半张脸的老头。姜妤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似乎没想到来的不是应珣,而是个从没见过的姑娘,老头撩开遮住了眼睛的眉毛,探究地问:“你是谁?那恶神的女人吗?”
“不是,我是他的……祭品。”
“祭品?呵呵,四大仙门还在做这种把小姑娘往火坑里推的事。那恶神心里的怨气重得很,别说一年一个新娘,就算一百个新娘也消除不了他对仙门的杀意啊。”
老头审视她通身灵气流转,目光如炬,亮得惊人,只不过扫视两圈后,他失望地摇摇头:“唉,本来以为有救了,可看你的修为,根本无法做到放我出来这件事。”
他语气好似笃定了,姜妤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将他放出来似的。姜妤看老人除了被关疯了以外,好似没有什么恶意,于是缓缓开口:“您知道这里哪条路能通往外界吗?”
“我奉劝你,那恶神十分之残暴,与其想办法逃离,不如乖乖听他的话,说不定他心情好,能缓杀你个十天八月的,也算是赚了。”
“连一条生路也没有吗?”她不禁想起了知雀的姐姐,那些之前被送进来的姑娘,她们最后去了何处?
“生路?”老人哼笑一声,“你家里人送你进来的时候,就没给你留这条路了。”
老人缓缓倚靠着石壁滑下来,姿态懒散。若他是位仙长,或坐或立当有松鹤之风,可看如今姿态,和流落街头的地痞也没什么两样了。他挠了挠胸口,又挠了挠头发,抓出一只肥硕的虱子抛进嘴里,嘎吱脆地咀嚼了。片刻后,又感到了口渴,于是歪着脖子,伸长了舌头,去接从崖洞上方滴落的水珠。
姜妤想了想,从背篓里拿出两个多汁的果子,她不敢太靠近阵法,用干净的树叶包着,将果子滚了进去。
“阁主若是口渴,就吃这个果子吧。”
老人喝水的动作戛然而止,一瞬间,他身上那颓废的市井气消失了,气息内敛,不动声色,盯着她问:“你认得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姜妤,小时候,您来过我家和我父亲论道。”
“妤丫头?”老人重新撩起了遮住大半视线的眉毛,仔细地将她看了又看,“还真是妤丫头,这七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爹娘终于疯了吗?舍得把你送进来?”
姜妤心下微微一刺,苦笑片刻开口:“青羽琴乃清音阁至宝,听说七年前和宫不渡宫阁主一同失踪了,清音阁门人已经找了您许久,若是得知您的下落,定会欣喜若狂的。”
“唉,别说了……”不渡阁主却只是挥挥手,“这恶神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七年前,是我们所有人倾尽全力才将他封印在血林之中。他们进来也只是送死。”
他提起应珣,姜妤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落入山丘,起伏的山峦即将吞噬最后一抹余晖,远处的界海显出波涛汹涌的影子,群鸦绕梢盘旋,发出嘲哳嘶哑的啼鸣。
她心下一紧:“不渡阁主,我该回去了,让他们发现我偷偷溜出来就不好了。”
尽管她心里面的疑惑越来越多,但现在明显不是一个商议的好时机。她从此处赶回宅邸,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转身之际,宫不渡叫住她:“妤丫头!”
“若你真心想救我出来,就今晚着近身那恶神的时间,取他一滴心头血来。那便是开启这阵法的秘钥!”
……
姜妤紧赶慢赶,回到宅邸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没见到墨吟,也没见到殿下,反而是云栀忽然出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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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地拉着她来到了吃饭的花厅里。
“云栀,你怎么在这里?”
云栀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座位上面坐了下来,又给她盛了一碗饭。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看着云栀期待的眼神,她不好推辞,夹了一筷笋丝入口。
她点点头:“清甜爽脆,好手艺。”
云栀开心起来,跑去了屏风之后,把一个别别扭扭的人影拉了出来。姜妤一看,这青年头生鹿角,不就是那日在山下,那只暴脾气的鹿妖吗。
她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青阳先给她道了个歉。
“那日的事是我错怪你了,我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你,是我的错,对不起。”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被云栀狠狠训斥过了。她摇摇头,好奇问道:“这一段时间,都是你们在为我准备饭菜吗?”
“有时是我们,有时是桃溪村里其他人。这是神使大人的叮嘱,不光是你,每个来这里的新娘我们都是以礼相待,不过她们可没那么讲礼貌,把我们当做会吃人的怪物似的。”青阳语气忿忿。
墨吟的叮嘱,那就是殿下的意思。姜妤下意识摸了摸袖口中的匕首,那是她离开之前,不渡阁主交给她的。他说,这把匕首锋利无匹,足以在应珣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刺穿他的胸膛。
姜妤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如他期望的那般做到这一点。
趁着他们不备,姜妤从桌上的盘子里偷偷摸了一个肉青团,又塞进袖子里。不过小白龙对她的投喂毫无兴致,缠着她手腕的龙身缓缓松了,顺势滑落地面,慢吞吞爬上窗口。
“什么动静?”青阳听到它蜿蜒爬过窗口的动静,姜妤赶紧咳嗽两声,“青阳!”
“怎么?”
“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有见过殿下一起来吃饭呢?”
青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哼了一声道:“你当所有人跟你一样,修为低,还需要杂粮果腹?”
别说是殿下,就连墨吟这只小猫,修为也早已辟谷,这座宅邸中的炊烟,仅仅只为她一人。
姜妤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事,不由怔了一下。
*
白龙飞过窗沿,游走于檐下的长廊。它雪白的身体穿过庭院中繁茂的花木,白龙消失不见,接着,走出男人高挑修长的影子。
那道影子来到了角落里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墨吟面前,踢了他一脚。墨吟睡得七荤八素,口水流了一地,被一脚踢得惊跳而起,朝着空气哈气。
“谁?谁敢踢本神使……噢噢,殿下,是你呀。”
看他这幅蠢样,应珣懒得多骂,丢下一句:“让她今晚来找我。”就转身离开了。
快得墨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通这个“她”是谁。
*
姜妤又站到了琴房之外,好像上次来这里,还是没多久之前,但是经验并不能称得上是愉快。
邪神喜怒无常,上一秒还是平静的,下一刻就能掐住她的脖子说要杀了她。不禁的,她又想起了饭桌上的谈话。
她问青阳:“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仇视仙门之人吗?是不是……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呵,仙门之人伪善无比,你可知这鬼渊原先并不唤作鬼渊,而叫做千涧桃林……”
山涧无数,桃花无数,宛若仙境一般,永远是明媚无忧的深春。
可是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仙门之人闯入此处,屠杀精怪妖魅,又设下了铺满整个天穹的阵法,于是无数陨火燃烧飞坠,将此地焚为了一片生机殆尽的死地。
千涧桃林的精怪们,只剩下了这最后一个栖息之地。若没有殿下的灵力维护,他们很快也会被外界的陨火焚烧为灰烬。对于姜妤这样的从仙门而来之人,他们自然充满了不待见的敌意。
不渡阁主说,恶神残暴酷虐,让她取来一滴心头血助他脱困。
精怪们又说,殿下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好人,是所有鬼渊深林最为敬重的神明。
她该信谁的话?
——也说不定,双方都是正确的。殿下既是残暴嗜杀的恶神,也是为精怪们提供庇护之地的好人。
“还不滚进来?”
房间内的人早已察觉了她的存在,语气十分不耐。姜妤定了定心神,抬脚小心翼翼跨入琴房之内。
应珣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坐在软榻前,姜妤注意到,他面前的书案上又换了本书……虽然还是属于小孩子才会看的话本。
忽然间,他的视线向她扫来,姜妤心头一悸,赶紧低下头不敢多看,手上的抹布扫帚一刻也不敢闲着,试图用勤勤恳恳的劳作让这尊邪神忘记她的存在。
好在应珣也没开口,琴房内除了洒扫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姜妤没有注意到的是,一双苍蓝色的眼睛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在她勤奋的背影上顿了顿,又滑向了袖口处。
——宫不渡给她的匕首,是藏在那吗?
9. 第九章
第9章
他从她手腕上离开的时候,匕首还在那里的。不过姜妤白天摸爬打滚浑身是泥,她来的时候似乎洗了个澡,换了件干净衣裳,是件宽敞的长袖,看不出里面匕首的形状。
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打扫完灯盏,又清洗了抹布,接着走向博古架那边。应珣眼眸微微眯起,趁着她走过桌案前的时候,貌似无意地支出了一条长腿。
“诶——”
姜妤没能注意到脚下,身子一歪摔了下去,他适时伸手扶了一把,捏了一把她的手腕。
细瘦伶仃的一把腕骨,能轻而易举地一把圈住,他修长的手指从虎口摸索到了手肘,然而诧异地扬了扬眉梢。
——什么都没有。
“抱歉,殿下。”姜妤看起来十分无措,赶紧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她记得应珣是有洁癖的,果然,她离开之后,他便皱着眉看了看被她压过的那片袂角。
应珣松了手,懒散地威胁:“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砍了你的手。”
浑然不提人家摔倒全是他的“功劳”。
匕首没在身上,那她放去哪了?他不禁若有所思起来,那把匕首确实是一把制作精良的利器,但想划开他的鳞?那老头又痴人做梦。
他很想看看,当她图穷匕见,将匕首扎进他心口却发现无法穿透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这样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了。
姜妤忽然背对着他开口:“殿下,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难道是想趁着问话放松他警惕后杀他?应珣视线微转,落在她的背影上:“嗯?”
“鬼渊里面,有很多龙吗?”
此话一脱口,那魔音贯耳的“小雪花”仿佛又回荡在耳边,应珣脸色黑了一瞬,但在她转过身时,已经收拾好了表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在她不知道“小雪花”此刻就在她面前,犹豫片刻后开口:“我刚到鬼渊时,就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
天穹被金色符文浮现的阵法布满,无数燃烧的陨石如同火焰雨般,坠落在宁静和谐的桃林之中,百兽鹿群竭力而逃,却依旧被身后追上来的天火吞没。
梦境的最后,总有一棵繁茂的桃树,似乎有上千年的岁月那样古老。一条伤痕累累的白龙盘踞其上,染着鲜血鳞片簌簌而落,触目惊心。
她总是忘不掉那双眼睛,仇恨,麻木,冰冷,痛楚。她想闭上眼睛来逃避着一切,却只能在梦境中眼睁睁地看着。
女人漂亮的脸蛋浮现出一抹同情,或许是无意识的,但一抹刺痛陡然浮出心头,让应珣忽然失了捉弄她的心思。
仙门之人都是如此虚伪无趣,他却偏偏要和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像丢一块石头在湖面上的冰层,试探它到底什么时候会破碎。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龙。”
殿下的语气有些意兴阑珊。姜妤有点茫然,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往下追问的好。
他厌倦了这游戏,于是决定杀了她。
姜妤对他的印象从未出错过,邪神的喜怒无常之下,潜藏着的是冰冷的暴虐。
——既然她不敢朝他露出匕首,那不如主动露出弱势,引诱对方出击。
他以指为刃,朝着心口点了几处,额心的天火魔印隐晦一闪,被压抑已久的天火魔息从封印中窜出,转瞬便烧透了四肢百骸,呈燎原之势在体内蔓延开来。
姜妤听见身后的异样动静,疑惑地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
应珣捂着心脏,倒在案桌之前,一缕血迹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
“殿下?你……你怎么了?”
她赶紧放下手中的事物,小跑过去想扶起他,却见男人额间的魔印绽放出一阵赤如鲜血的红光。他冷冷地抬起眼,血色渐渐吞噬了瞳仁中的苍蓝,苍白的肌肤之下有血管浮现,那血管也像瓷器皲裂的裂痕,呈现一种触目惊心的血色。
山脚下的村民感受到一阵山摇地动。从高处俯瞰,能发现以桃溪村为中心,整个鬼渊的地下都泛起了炎炎红光,灼热的气息从地缝中涌了上来,惊飞了林中栖息的山鸟,群鸦振翅盘旋,一股不详的气息弥漫开来。
无尽界海吹来了湿润的海风,可琴房内却被上升的热气填满,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像一头捕食中的凶兽……然后吐了一口血。
他果然还是无法喜欢上这种感觉……
应珣擦了擦唇角,意识有些浑噩,前几天吞下冰晶花所存储的冰灵息顷刻间被焚为了一缕真炁消弭天地,圣灵体死后,冰晶花会更加难寻。不过这并没有动摇他此刻心中的杀意。
他感受到自己被搂入一个带着香气的怀抱。
然而,预计中的疼痛迟迟未来到,与之相反的,一股微弱的木息灵气涌入了四肢百骸。他睁开被血色染红的冰冷眼眸,诧异地发现姜妤正握着他的手腕,将自己的灵气输送进来。
她的双臂柔软,过度的灵气使用令她体温升高,血管里奔流的血液将肌肤蒸出馥郁的草木香甜,沁人心脾。
她修为不高,灵气也稀少得可怜,却不遗余力地将所有灵气送入他的身体里,虽然极为微弱,但圣灵体的木灵气至为纯净,如同清澈的冰泉水流过他的经脉,熨帖地抚慰着那些灼烧着的伤口。
血色从他的瞳仁中慢慢消退下去,他看见了女人的脸,源源不断的灵气灌输叫她十分吃力,雪白的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姜妤冷不防被他一把推开来,迷茫地看了过去:“殿下?”
“不用你帮我!”他冷冷斥道,转身朝外走去。
在身上各处点了几下,封住了躁动的天火。不知为何,看着姜妤的脸,一股羞恼蓦然腾上他的心头,她的表情茫然,又因为被训斥带了点委屈,更加叫人不爽。
七年前,他被仙门之人联手设下天火封魔阵,镇压于千涧桃林之中。天火在他体内无时无刻地肆虐周转,摧毁那些痊愈的经脉,重复着毁灭,重塑,再度毁灭的过程。
多年来,他已麻木于此等痛苦,直到刚刚她的灵气输入进来,体内灼烧的天火,就像遇上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骤然熄灭了片刻。难以言说这一刻的宁静,她的灵气化作一只细腻温柔的手,将他灵魂最深处的仇恨、躁动、狂怒、不安一一抹除。
圣灵体,名不虚传。
未经过开发的圣灵体看上去和废灵根毫无区别,但一经觉醒,顶级的疗愈能力能活死人,肉白骨。更重要的是——
圣灵体是唯一可以熄灭永燃不灭之天火的存在。
只是那纯净的气息叫他贪恋上瘾,短短片刻之间,竟有点着魔的趋势。再接触下去,情难自控,他直接将她吸干了都有可能。
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身后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殿下,你的手臂……”
他的手臂在血管崩裂之后留下了无数渗血的伤口,此刻正汩汩往外冒着血珠,其实是不值一提的疼痛,只是模样看着吓人而已。姜妤就像被吓到了,她撕了一角裙边,似乎是想为他包扎一下,但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眸中血光一闪,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尽情掠夺着她体内的灵气。源源不断的圣灵气息灌入身体,若有人细心观察就能发现,他的伤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痊愈。
“殿下,您弄疼我了……”
现在的应珣,和之前看上去很不一样,叫姜妤有些害怕。若他从前的眼神是目下无尘的傲慢,现在的眼神,却像一头虎视眈眈的兽,盯她像盯一块美味的肉骨头。
她的修为才勉强筑基,灵力就像一只小巧茶盏中盛着的水,而他吸收她的灵力却呈鲸饮之势,强势蛮横。
“殿下!……”
她伸手在他胸膛前推拒他,应珣却更加强势地倾覆下来,那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血色眼眸如锁紧猎物一般盯住她,腕骨被他捏得很疼,被吸走灵气后体内传来无尽的空虚感。很快,姜妤就腿软得站不住了,软倒在他怀中。
男人身上的乌木檀香扑鼻而来,泠如崖上山雪,可他的温度却那样高,似亘古无变的烈火,烧得她快要融化。
灵气迅疾的流逝中,姜妤眼前发黑,意识也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
似乎是某段久远的回忆。
场景已经模糊了,只剩下隆冬中鹅毛似的飘雪,夜色深如浓墨,只檐下一团灯笼散发着朦胧的暖光。姜妤只记得自己非常非常伤心,她的眼泪都要流干了,杏眸又湿又红,娇嗔又埋怨的语气:“你真的要离开我?真的要走?”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盆金蝶兰,纤弱的人影,就这样站在飘摇的风雪中,看上去孤单又可怜。
台阶下立着一道修挺的影子,那么冷的天,他穿得却那么单薄,出行也简单,只一把剑,一只小小的包袱。
笑容却像盛夏的骄阳,温暖又和煦,毫无阴霾。
少年举着剑,笑道:“这是你送的剑,它在我身边,就像你陪在我身边一样。我会用它斩妖邪,除佞恶,成为声名远扬的大剑尊,然后回来娶你!我要让你扬眉吐气,让你爹娘不敢再轻视你,我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让人羡慕的新娘!剑尊的新娘!”
“那你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不然我就……我就嫁给别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当着她的面,在剑身处落下一吻,那滚烫的目光几乎要透过风雪烧着她。
“——姜妤,你只能嫁给我。”
……
桃溪烂漫的春光从窗中探了进来,美人眉梢微蹙,不安地陷在梦魇之中,泪水沿着湿红的眼角滑落。
一片花瓣落在泪痕上,像清艳的花钿装点在她的眼尾。她红唇微启,似乎呢喃着什么。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漫不经心地摘下了那瓣桃花。
“楼淮……”
他不经意触碰到了她的眼泪,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擦去了。
*
在天光中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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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时,她的身体似乎有股说不出的酸软,仿佛人都被掏空了一回。
墨吟端着药碗推门进来:“诶诶诶,躺着躺着——你现在的身体虚弱得很。真是不要命了,连殿下入魔时都敢接近,捡回一条命算你命大!”
“入魔?”姜妤揉了揉额角,“他不是神吗?怎么会入魔?”
回想起那种仿佛所有生命力都要被他掠走的趋势,和那双血彤彤的眼睛,确然有几分骇然。
“这就说来话长了,七年前仙门围剿千涧桃林,设置天火之阵,想将桃林焚为一烬。殿下为了保护桃林中的生灵,便将天火封入了自己的身体……”
“仙门围剿神……可这样大的事,我之前为何从未听过?”
“做贼心虚封锁了消息呗。”墨吟反脚勾带上了门,把药碗放在她手边,示意她喝了,“仙门自吹替天行道,慈悲心肠,若是屠杀无辜的事被传出,那还不得一夕之间名誉扫地啊?要不然你们这种可怜的家伙为什么会被送进来,不就是为了给殿下杀戮泄恨吗……”
“那之前被送进来的祭品,也都……?”
墨吟瞪着眼睛:“你把我们殿下想成什么人了?他连桃林的精怪都会救,当然不是那种人!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们人类一样龌龊。”
姜妤摸了摸脸,似乎还能感受到梦中有谁的指腹拭去她的眼泪,残留在眼尾的触感。
这药苦涩得难以下咽,她捏着鼻子喝了半碗,反胃感从胃里一阵阵地涌上来。刚放下碗,有人进来了,扫了一眼碗中的药汁对墨吟说道:“她昏迷是因为修为太过不济,吸了点灵力就晕了,你给她喝这种治气亏的药有什么用?”
姜妤:“……”
这下她是真的觉得殿下太过分了。怎么说,她也是情急之下为了救他才晕倒的吧,罪魁祸首不说谢谢也就算了,还说是她修为太差。
对,她是修为差,但你修为这么高,怎么还要人救呢?
内心腹诽了许多,应珣敏锐地投来一瞥,眼神威胁地眯了眯:“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姜妤吓了一跳,心想这恶神就这样神通广大,连她心里的腹诽也能知道?喏喏两下,姜妤没骨气地软了调子:“我修为的确不高,但我毕竟也救了殿下……”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声被丢到了她面前。姜妤低头一看,血都凉了。
这匕首不是已经被她扔进了池子里,怎么会……?
“宫不渡让你用这把匕首取我心头血,你若无心害我,又怎么会收下它?”
虽然不知道为何山洞中的谈话他会知情,但现下已经没时间考虑那么多,姜妤下意识绞紧手指,艰涩开口:“殿下,这匕首我早已扔了,我不知为何它现在又出现,但请你相信我……”
应珣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拽住她手腕,要将她带出房间。姜妤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奋力挣扎着,墨吟也开口:“殿下,姜妤肯定不是故意的!她没那个胆子的,您饶过她吧……”
“住嘴。”应珣冷冷瞪了他一眼,小猫也萎靡了耳朵,噤声了。
姜妤被他从被窝里抗了起来,大步走出房间。随手掐了个诀,跃上飞剑,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宅邸里。
呼啸的风声让她不敢睁眼,被他坚硬的肩膀顶得胃疼也不敢开口,害怕他脾气上来,把自己从剑上丢下去,双手把他后背的衣服抓得越来越紧,都揪得皱了起来。
到了目的地,她被随手扔在地上。姜妤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鬼渊的入口处。她还记得那棵妖藤,正是她被他救下的地方。
妖藤见了圣灵体,顿时十来根枝蔓都兴奋起来,在空中摇曳着欢欣鼓舞。甚至有一根小小的枝蔓从岩石之下悄无声息探了过去,要缠住那莹白纤细的足踝,却收到了邪神暗含杀气的一眼,顿时受惊似地蹿了回去。
“殿下……”姜妤不知他所欲为何,惊惶地撑着石头坐了起来。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衣裙雪白,肌肤也雪白,在岩浆沸腾,焦石弥漫的大地上,就像自带一层柔和的白光。
“你不是想知道,之前被送进来的祭品都去了哪里吗?”应珣也不看她,冷冷地注视着通向鬼渊的那条路径,“那些所谓的祭品,进入鬼渊后只会大喊大叫,打扰宁静罢了。所以就像丢你一样,我把她们也丢了出去。”
姜妤惊诧抬头。
意思是,他从未接受过仙门的祭品?
“可是那些进来的少女都失踪了……”
应珣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是,对仙门来说是失踪不假。可她们不愿意待在鬼渊,难道就愿意回去那个将她视为祭品的地方吗?换作你,你愿意回去吗?”
姜妤沉默了。
应珣转身就走,她赶紧爬起来跟了上去,地上很多尖锐的石子,将她的脚心划破了,可她一刻也不敢停下。
应珣不耐烦道:“别跟着我,滚回去。”
眼见他要掐诀御剑离开,姜妤顿时顾得不许多,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10. 第十章
第10章
女人柔软的手臂像水蛇一样缠了上来,应珣整个人顿时僵住。
“殿下,不要赶我走。”她抬起惶惑的脸庞,哀求道,“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冷冷说道。话虽如此,却没有掰开她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确实。
她的死活和他没什么关系,作为一个让仙门闻风丧胆的邪神,他收留她这么些时日已经算仁至义尽。
可离开鬼渊,离开他的身边,她又能去哪里呢?回月萤宫吗?
回到那个受尽欺侮和冷眼的伤心之地?
“殿下,我、我很有用的,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别赶我回去。”
姜妤又哭了,她的眼泪总是那样多,像一汪凿不尽的泉水。短短片刻,他就感到自己后背的衣服被她的泪水浸透了,留下又热又湿的一小块。
她分明也见过了他失态时的可怖模样,还被他吸灵气吸到了昏迷,却半点也不怕他,反而害怕回家。
也不知道她究竟在仙门里遭遇了什么。
——他明明给过她机会了。
心下闪过许多思量,但应珣面上依旧维持着不为所动的冷然:“是吗,那你可以做什么?”
姜妤怔了一下,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他看上去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也什么都不需要。
她绞尽脑汁地回答:“殿下想让我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
他忽然笑了一下,这是姜妤印象中第一次见到他笑,这笑容竟然很是少年气,眸底微微发亮,像潺潺的溪水之下,那些剔透的鹅卵石。
看得姜妤有些发愣。
他似乎总算打消了把她赶走的念头,转身步伐轻快朝着某个方向走去。姜妤赶紧跟上,可被尖锐石子划伤的脚底又隐隐吃痛,拖慢了步伐。
他在前面走了一会儿,不见姜妤跟上,转头不耐道:“你在干什么?”
“殿下,我马上就好……”她正撕下裙边,给伤口粗略地包扎起来。他的视线看向她身后,这一路都是她跟上来时所拖曳出的血痕,妖藤就跟在她身后,特别猥琐地蠕动着藤身悄悄舔掉那些血迹。
“恶心死了。”他皱眉说道。
正在绑伤口的姜妤懵了一下,她……她也不是故意受伤的,也不至于恶心吧?
下一刻,他大步来到她面前,又将她抗了起来。
肩膀那么硬,再顶下去,她真害怕吐在他身上。姜妤赶紧拍他的肩膀,小幅度地挣扎起来:“殿下,殿下!我可以自己走,真的可以……”
娇气。
应珣啧了一声,将她从肩膀上放下,又换成了一只手臂单手托抱的姿势,就像抱小孩似的。
姜妤很轻,在他的手臂上坐得稳稳当当。她似乎还是有些别扭,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往下扯了扯裙边,温驯地蜷缩在他手臂上,像一只胆战心惊的兔子。
姜妤不知他要带她去哪里,看这个方向,好似也不是回桃林的方向。
只是这么一逛,她总算明白,为何仙门之人要将此地称作“鬼渊”。
毕竟这实在是……炼狱中才会出现的景象。
漆黑的焦土组合成了荒芜丛生的大地,密布地表的皲裂缝隙里,涌动着赤红灼热的岩浆,滚烫的气息一阵阵弥漫上来,几乎灼伤她的足底,也不知道应珣是怎么抱着一个她走在上面还面不改色的。
妖藤不敢跟上来了,只能垂涎欲滴地望着她的背影。在这片毫无生命的大地上,只有男人幽冷的玄色衣袂不紧不慢地拂过焦黑的土地,唯一的纤尘不染,是他怀中雪白的女人。衣裙雪白,肌肤亦是雪白,如炼狱之中一片纯净的雪粒,散发着诱人而不自知的香气。
鬼渊中饱受天火之焚的怨灵,都发了疯似的渴望她。不敢冲上来的唯一原因是这块美味的糕点,正在整个鬼渊中它们最惹不起的人手中。
姜妤本就灵气枯竭,又被罪魁祸首毫无良心地恐吓了一遭,体力不济,半途就不小心睡了过去。
等她惊醒过来,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周遭可怖的景色已经变幻,她又回到了鬼渊深处,那片生灵翡然生长的桃林之地。
周围山石耸立,空气水润润的,周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热汽。
“你有时候心大到让人挺佩服的。”男人不冷不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姜妤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就在他怀中这么睡了一路。第一时间心虚地看了看他的领口,确认自己睡觉没流口水,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冷不防一松手,好在姜妤已经被摔出了经验,这一次及时地站稳了。
似乎是某处山顶,视野开阔平坦,能从此处俯瞰到山下的桃林溪景。而山顶之上,她正站立的地方,是一处正冒着水泡的温泉水。
这温泉水的颜色格外不同些,就像泡满了药草,竟然呈一股天然而温和的暖玉碧色。姜妤站在池边,正不明所以之际,听到一声冷冷淡淡的命令传来:“脱衣服。”
姜妤:“……?”
见她呆呆的,像只傻兔子一样怔在原地,他为数不多的耐心又宣布告罄:“不是什么都愿意做吗?脱个衣服也要磨磨蹭蹭?”
姜妤不由揪紧了领口,虽然她说了什么都能做,但是……
应珣看上去怎么也不像对她起了兴趣的人。或者说,看着这张出尘清贵的脸蛋,你很难将他和那些事情联系起来。
“不脱?不脱也行。”
下一刻,姜妤就被他一把推进了池子里,噗通溅出了个大水花。猝然入水,她惊慌失措地扑腾了两下,不过很快发现,池子并不深,只淹没到了她的胸口,更重要的是,在入水的那一刻,丰沛的灵气立即包裹了她的全身,纾解了体内灵气枯竭的不适。
即便她泡过最好的药浴,也没有这样的效果。池水温度也合适,就像温泉一样,是暖洋洋的。
怔愣间,应珣也随手脱了外袍,踏入池水。能及她胸口的池水,只能到他的腰腹处。姜妤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见了典故里小马过河的故事。
池水眨眼间浸透了他雪白轻薄的衣物,湿透的衣服料子贴合在线条流畅的肌理上,他面无表情,却在一步步朝她逼近,姜妤不由抱住胸口:“殿下,你别过来了……”
一抹飞红出现在她的脸颊,应珣瞅了两眼,当是水汽熏的,没有在意。他强硬地逼近了他,又冷着脸粗鲁地掰开她的五指,强硬地十指相扣。
一股霸道的灵气冲进她的灵脉,连绵不绝地扩宽着她的灵脉宽度和广度。
“鬼渊不养无用之人。”姜妤想逃,手掌却在十指相扣中被他握得紧紧的,人也在局促中被逼到了池子的角落,像只走投无路的兔子,只知道颤着漆黑的长睫闪躲。
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既然想留在这里,为我所用,第一步就是提高你的修为,这点灵气不够我用的。”
他贴得也太近了,到底是邪神,天生地养,无人教导,基本的男女之别也不懂。姜妤的视线都不知该如何放,人也被逼到角落,被那无处不在的乌檀木冷香缭绕。
听闻此言,她稍稍回神,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殿下,并非我不愿意修行,只是我生来就是个废灵根,无论如何努力,灵气都入泥牛入海,杯水车薪。”
“我爹爹与阿娘早先为我四处寻医问诊,但得到的结论都是,我这辈子最优秀的成就,也只有筑基了。”
月萤宫本身就是日昃仙洲第一医修世家,连姜家的人都束手无策,说明是彻底没救了。
好长时间,宫主夫妇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姜妤记得,在查出废灵根之前,她和爹娘有过一段和谐无虑的时光,可自从她被诊断出废灵根,此生于修行无甚指望之后,他们的态度也改变了。
他们没有抛弃她,毕竟她依旧是宗主夫妇唯一的女儿,却也从不正眼瞧她。
在月萤宫,她就像一个透明的边缘人。姜拂穗出现后,连她唯一正当的身份也剥去了。
姜妤清晰记得,当时姜拂穗还是个从乡下来的小土妞,穿着浆洗到发白的粗布麻衣,头发用白色的布条编成了一条垂在肩膀上的长辫。
当确认她的身份后,宫主夫妇第一时间带她去了验灵石前。许多年前,姜妤也曾站在那里,在验灵石灰暗的光芒下,看见爹娘失望后又渐渐泛起冷意的双眼。
如今,换姜拂穗站在了验灵石前。她虽然刚被楼淮从乡野间带回,但或许是有这位年轻的剑尊保护,一点也不显得怯场,明媚的双眼很有一股活泼泼的灵巧劲。
楼淮站在她身侧,微微偏头,虽是温和地和姜宫主说着话,但视线很少从她身上移开过。
那天,他带上了他的剑。
那把据说从来不拔/出来的“苍澜”。
他多年前离开结海楼时还是家族中不受宠的小少爷。可这多年来,斩妖兽、除邪祟,越级诛杀行不义之举的祸世邪修,早已扬名天下。
日昃仙洲千年以来,从未有过进境如此迅速的天才,据说他极有可能在百年之内突破禁锢飞升上界,世家们纷纷抛来橄榄枝,却被不动声色地一一谢绝。
为应付络绎不绝的招揽,他曾经放言,若有人从他剑下走过三招,他便答应入此宗门做客卿。
言辞虽谦逊,态度却狂得要命。一开始还有好些老前辈秉着教训小辈的态度出山应战,只是别说走过三招,甚至未见过他的剑出鞘便败下阵来。
后来,他身边就连剑也不带了。若被好战之人逼上门来,便信手掂一根花枝,以花作剑,一招一式间,花含剑气意风发,论剑乾坤玄妙绝,往往叫人受益匪浅,心悦诚服。
仙门盛传,楼淮或许已经是当今日昃仙洲第一人。除了四大仙门内部那些隐而不出的老祖宗级别,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
这样一个从不出鞘的少年剑尊,那日陪姜拂穗来验灵石前,却鲜少地,带了剑。
因此从进月萤宫的这一路,每个人都对姜拂穗恭恭敬敬的,即便她穿着老土的衣服,对宫中每一处建筑发出惊讶的上不得台面的赞叹,却没有人敢怠慢这个自称宫主亲女儿的乡下姑娘。
剑尊和他的剑,如一柄利器高悬于顶,给人一种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当时姜妤也在,她在不远处,看着那小姑娘好奇地把手掌贴上验灵石,接着璀璨的金光骤然爆发开来,几乎吞噬天地。
完了。
一片冰冷的绝望从当时的姜妤心底弥漫开来,她闭了闭眼,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姜拂穗的出现几乎抢走了她的一切。
身份,爹娘,未婚夫。
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恨她。后来姜拂穗中毒,她的婢女指认她,所有人都立即相信了,包括爹娘,连一丝一毫探究的想法都没有,草草地结案,了事,将她剥夺身份,打入浣衣院内做苦活。
其实姜妤一点也不恨。
无论是爹娘的疼爱,还是大小姐的身份,这些都不曾属于过她,又有什么好恨的呢?
她唯一拥有的只是当年的雪夜里,笑着承诺会回来娶她的少年而已。
如今,她连那少年也失去了。
“废灵根?”应珣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他们是这样说你的?”
身上的衣服浸了温泉水,变得又湿又沉,本就闷热的池中,蒸得她脸蛋发红,眼前发晕,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早点听应珣的话,把衣服脱掉。
反正对他来说,从不存在什么男女之间旖旎的心思。说是邪神,其实更像山林里初通人性的小兽。
他的灵气还在往她身体里进。她天生体弱气虚,他的灵气却像一蓬旺盛无比的火,带着一往无前的热气,烧得她手心都在发烫。
她的灵脉很窄,他这样不打招呼地蛮横挤进来,在她狭窄的灵脉中横冲直撞,其实并不好受。
姜妤只默默忍耐着。
“一群鼠目寸光的蠢材。”那好看的薄唇启合,吐露的却是冷淡刺耳的话语,“倒一壶茶进杯中,水满则溢,而同样一壶茶倒进江河,却只如一滴微末,这世上有一种灵根,亦为如此。”
姜妤不解地抬眸看向他。
“你可知圣灵木缘?”
见姜妤老实摇头,他嗤了一声:“不知道也正常,关于它的记载,在灵气没落的此世早已失传。圣灵木缘是上古时代存在的圣体。现在世上只知天灵根为灵根之最,却不知在其之上还有圣灵体,修炼到极致,能与神族并驾齐驱。”
“废灵根不过是凡人的误判,姜妤,你不是那些庸俗之辈能企及的存在。”
瞥一眼,见她还是愣愣的,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怎么,我没讲明白?”他耐着性子问。
姜妤摇摇头,老实地说:“殿下,你可能搞错了……我不是那么厉害的人。”
“……”他扯了扯嘴角,懒得多废口舌,只是加大了往她体内灌输灵气的力度。
“疼。”她光洁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忍不住开始拍打他,“好疼……”
“疼也忍着。”他淡淡道,“不扩宽你的灵脉,先天灵气就无法进入你的身体,你能承受的东西,超出自己的想象。”
“受伤了也不要紧,这处泉水是整个鬼渊草木精华最为浓郁之地。今日之后,每三天,我都会带你来此地扩宽灵脉,作为报答,你要永远像那日一样,心甘情愿地为我镇压天火。”
她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脑浆似乎都在高温中沸腾,意识模糊了过去,只听到耳畔不断的絮语。
“这是你与我的交易,希望你是个守信之人,如果你违背你的承诺……”他靠近了她耳边,轻声道,“我会亲手杀了你。”
……
热。体内是他灌入的灵气,热得要命,体外是无处不在的温泉水包裹,也闷得快要窒息。
不知在这高温中熬了多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条干涸在沙子上的鱼,对方终于善心大发地把她抱了回去。
穿过悠然宁静的桃林,落花纷芜的廊道,光影依次从眼皮上晒过,最后来到了一间燃着檀香的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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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到了说话声,是墨吟高兴的腔调:“殿下,你回来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殿下一定会留下她……”
那人冷声道:“谁说我要留下她?是这女人自己不肯走。”
“哎呀,我知道,我都知道!”墨吟嘻嘻笑着,趁着殿下冷脸前,又一溜烟跑走了。只是小猫尾巴翘得高高的,看上去很是愉快。
……
姜妤做了个梦。梦里是一个炎炎夏日,她想换掉厚棉被,但棉被却大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冬天一过就想抛弃我了吗!然后换做一只可怕的棉被精,大蟒蛇一样把她裹了起来。
热得她快窒息了!用力地试图挣出棉被精的束缚,结果棉被越缠越紧。终于,姜妤从梦中惊醒,四下一望,总算知道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她被男人抱在怀里。衣服之前泡水湿透了,也不知是谁给换的,桃溪村内四季如春,加之居住在这里的都是精怪化形,也就不怎么注重人族的男女之防和礼节,他们的衣着都很单薄。
姜妤穿着堪称“清凉”的衣物,隔着一层透肤的轻纱,感受到身后人炽热的体温传递过来。腰间也沉甸甸的,一只属于男人的修长小臂搭在她的腰肢上。
没关系的。
她安慰自己,你怎么能指望一个日常读物是儿童话本的少年邪神知晓男女之防?
这里也不是她的房间,好似是墨吟之前给她指过的,殿下的居所。当时小猫神使一脸严肃地警告她:千万不能擅自踏进这个房间,不然的话……
左脚进,砍左脚;右脚进,砍右脚。
这还是她第一次到他的房间来。空荡荡的,就像西楼的高阁上那间能望见界海的琴房。只有一张床,临窗的软榻,还有放置古琴的桌案。
除此之外,只剩下洁白的纱幔,在夜风中微微晃荡。
烛光闪灭,夜色浓稠。
今夜,似乎是个无月之夜。
姜妤的腰很细,侧躺时,被男人的手臂圈了大半,还有一半搭在床上。她小心地抬起他的手臂,男人高温的肌肤和凸起的青筋烫着她的手心。她屏着呼吸,一点一点蹭着从他手臂下往外爬。
她蹭得很小心,几乎龟速前进,就在即将爬出去的前一瞬,腰上蓦然一紧,又被圈着腰拖了回来。
姜妤:“殿下?”
没有回应,只有起伏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那呼吸声很沉,几乎带着热气,喷洒在她莹白的后颈和耳垂。
于是姜妤有点察觉不对劲了,被他禁锢在怀中,在那狭小的空间内艰难地转了个身,便看见他睡梦中不安蹙起的眉宇。
像一个烧得神志不清的病人,唯有眉心中的天火魔印,在夜色中散发着醒目的血色光芒,随着呼吸明灭起伏。
他远不如传闻中可怖。
甚至,有些……
姜妤在他怀中安分下来,轻轻把手心贴在了他的面颊上,从那池子中出来之后,她数十年来凝滞不变的灵力似乎真的有所长进。就像现在,她甚至能明显感受到曾经无法体验的灵气进入体内,经过周天运转,又化为她本身修为的一部分。
她将这部分虽然有所长进,却依旧稀少得可怜的灵气,透过肌肤相贴,慢慢传入他的体内。
被封印在眼前的恶神身体里的,是一束足以毁天灭地的烈焰。它尖锐咆哮着,摧枯拉朽地肆虐着他体内每一寸经脉。刚一进去,她的灵力就被吓得收了回来。
只是这一刺激,反倒叫他情况更加不稳了,天火反噬,吞噬己身,他扣在她腰上的五指也越收越紧,不必掀开来看,就知道一定已经留下了淤青的指印。
姜妤咬了咬牙,忍耐着灵脉中传来的刺痛,继续释放出灵气安抚他。她的灵气不过是杯水车薪,一开始,那些浅青色的木灵息进入他体内后,不过转眼间就被天火扑灭,甚至还躁动着火灵息,似乎在嘲讽她一般。但姜妤锲而不舍,只一味地将灵气送入,直到体内刚丰盈的灵气又所剩无几。
就像应珣所说的那样,这是他们的交易,这是她应该付出的努力。
天火渐渐偃旗息鼓,乖顺下来。这一探,叫她又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真相,他的自愈能力很强,以至于那些被天火烧断的灵脉,在火势稍休的一瞬,就立即重新自接了起来。而自愈的灵脉似乎刺激到了天火,若不是她的灵气在压制,下一瞬,天火又会席卷而来。
直到灵脉都成为一片废土。
“……”
姜妤收回了手,心情复杂。
灵脉寸断的痛楚,甚至能将一个心智坚毅的修士逼到自戕。
天火是不会熄灭的,而神族的自愈能力又无比惊人,这意味着,他时时刻刻都在被这种痛楚所反复拉扯。
依姜妤所见,他并不是那种会滥杀无辜的人。于是一个困惑不由自主从她心底升起:仙门之人,到底为何要进行所谓的诛神?
姜妤的灵气方一耗尽,他眉心的天火印又有了闪灭的趋势,她一愣,下一瞬,整个人又被强势搂了回去。
在肌肤相贴的一瞬,他睡梦中依旧烦躁蹙起的眉心渐渐平缓下来。
难道是因为,她是他口中的圣灵体?
姜妤也不明白,只好无奈地任由他抱着。他的怀抱不沾一点涉及非分的情//欲,更像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在深夜紧紧地抱着他最喜欢的布老虎。
正好夜里风凉,他的怀抱倒像个暖呼呼的手炉。后来,她便也习惯了他的体温,渐渐陷入梦乡。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枝头鸟雀的啁啾声照入屋内时,床上的男人睁开了清醒的眼眸。
冷淡的眼眸中,苍蓝色的微光一闪即没,他微微垂下眼,看向怀里睡得正熟的女人。
她双手放在胸前,在他怀抱里蜷缩着,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兽。秀丽的眉宇舒展着,红唇微张。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似清甜水润的蜜桃,连小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姜妤算是很漂亮的吗?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墨吟说她漂亮得惊人,在仙门中也会是尤受人欢迎的类型。但是应珣看不出来。在他看来,怀里的女人和流淌的溪水,天空中的飘云,枝头的嫩叶稍,好似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让人觉得“很顺眼”。
不像之前送进来的其他新娘,会让他感到烦躁和杀意。
垂眸看了一会儿,把人往旁边一推。
骤然离了那炽热的怀抱,清晨的冷意席卷全身,姜妤忍不住蜷起了身子,睡在床边缘,是可怜巴巴的一小团。
应珣浑然不管,把头发从她身下抽出来,披衣起床。
推开门来,隔着院中的水榭,墨吟坐在对面的池子边晃荡着小短腿。墨吟看见他便蹦了起来,一只小黑猫迈着灵巧的步伐,热切地跟在他脚边。
“殿下,昨夜休息得好吗?”
“就那样。”他懒懒散散回答。
“不不不,不一样。”墨吟往没关拢的门内看了一眼,“昨夜,不是无月之夜吗?每每这个日子,都是您的天火发作最严重的时候。”
11. 第十一章
第11章
闻言,应珣的步伐顿了顿。
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相信一个走火入魔的人能睡得着。
——哦对,忘了她本来就是个傻子。
下意识的,他摸了摸脖颈。这是应珣第二次主动把弱点暴露在仙门之人面前。昨夜他受天火之扰,无比虚弱,若她有心,就可以当场杀了他,即便是她那样微弱的灵力也可以做到。
当然,他也不是全无留手就是了。
墨吟便问:“殿下这次试探出什么结果了吗?”
他听出了这只猫洋洋得意扬起的尾音,似乎在说,看吧,我早就说过的,你还不信我。
应珣冷冷瞪了他一眼:“聒噪。我要去琴阁,别跟着我。”
他步伐一快,墨吟的小短腿就有点跟不上了。只是在转角处,男人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最终还是不耐地说道。
“——后山那颗百年灵芝。”
“什么?”
“看着碍眼。拔来炖了吃。”
说完他就离开了,空中只剩下玄色的衣袂飞扬。墨吟想了好一会儿,也不明白人家灵芝好好在后山长着,怎么就碍了这尊大佛的眼,况且炖了吃?这宅子里除了姜妤,也没人需要吃饭呀……
——姜妤!
墨吟恍然大悟,然后摇摇头,面露操心之色,要给人家补身子就好好说啊,殿下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口是心非。
……
在发现墨吟对她的看管变得松散后,姜妤又去了一次那片有着山洞的深林。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去还匕首的。
叮啷一声,匕首落在了洞口。
蓬头垢面的老人受惊般跳了起来:“怎么,没成功?还是你被发现了?”
姜妤只答道:“抱歉,阁主,我不能替你办成这件事。”
“你不敢?”老人的目光锐利如刀。
“我不愿。”姜妤平静地回答。
不渡阁主像骤然泄了气,颓靡地倒在地上,絮叨:“你不愿……?是了,仙门将你送入鬼渊,以身饲养邪神,你不愿帮我,也是正常的……”
姜妤不置可否,却也没有立即离去,只是当老人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轻声开口问道:“我能问问,您为何会被关在这山洞之中吗?”
他停顿了许久,看着眼前的姑娘,想起许多年前去月萤宫时,那是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帮母亲招待来筵席的宾客,甜甜笑道:“阁主爷爷,吃梨。”
良久,一声轻叹。
“七年前,我与诸位仙士联手用天火封魔将邪神镇压于千涧桃林——也就是后来你们称为鬼渊的这个地方——虽然未能成功,但他的力量也因此散落了一大部分。”
“这散落的部分一分为四,被四大宗门世代所传的四份神器封印起来,于我清音阁,便是这把青羽琴。”
他抬起手来,隐约能看见一把光华流转的长琴倒影投射在那苍老的掌中。
他恨恨道:“当年,我因身受重伤不便于行,被遗落在此。应珣把我困于此地,整整七年,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伤口溃烂,发脓,又自愈,留下终身难愈的残疾。这都是他给我的。”
“只要我使用青羽琴中所封印的灵力,能轻易击溃这禁锢,他也正在等待这个。可我早在将青羽琴封进体内的时候,就发誓此生不会再使用它。”不渡阁主沉声开口,“即便我死在此处,也不能放他出去报复仙门。”
姜妤安静听完了他的诉说。
“你还是不愿意帮我,对不对?”不渡阁主追问道。难说他之前的衷肠倾诉没有博取怜悯的成分。
“我给您带了点东西。”姜妤从她的小背篓里把干净的衣服、纱布、果腹的食物、梳子,一一从封印的洞口递了进去。好在,这洞口封印只限内,不限外,从外面递东西进去倒没什么限制。
他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不渡阁主虽懊恼,但还是拿起烧得香喷喷的荷叶鸡狠狠咬了一大口,鲜香的肉汁滑入喉舌的那一刻,浓郁的烟火气几乎让他掉下眼泪来。
后来姜妤又来过几次给他送东西,但是从来没提过帮忙放他出来一事。
墨吟似乎是得了谁的命令,如今不再限制她只能在宅子内行动。但她每次她出门前,都会在门边看见一只幽幽蹲着的小猫。
“你要被骗多少次才知道,你们仙门里就没一个好东西。”
姜妤听得心虚,赶紧跑走了。
她老是往外跑,倒也不只是看望阁主,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小秘密——她背着殿下和墨吟,偷偷在外面养龙了。
小雪花总在冰晶林里等她。它似乎尤其喜爱冰晶花,所以常待在南边的冰晶林中,姜妤常常能在那里找到它。
它行踪不总是固定的,有时待腻了,可能会换一棵树趴,但是自从姜妤因此错过它好几次后,它就只往她能找到的地方趴了。
她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后厨里野狗下的小崽,肉嘟嘟,暖呼呼的一小团。可惜没养多久就被父母发现,把小狗送走了。
她是月萤宫唯一的小姐,从小就被教导要有大小姐该有的样子,言行举止,都要符合世家之表率。
而偷养一只后厨的狗崽,显然不是仙府名门的女仙应该做出的行为。
她常常想,那只小狗崽后来怎么样了呢?在残酷的世界中,那样小就离开了母亲,能活下去的可能性似乎不大。于是她常常自责,如果她不去喂小狗就好了,那样就不会被父母发现,它还能在后厨混个肉骨头吃。
都是她的错。
如今,她居然偷偷在殿下的眼皮子底下养了一条小龙,做贼心虚感卷土重来。可是,当看见小雪花的时候,她的内心就会被异样的丰盈与满足感填满。
在鬼渊里面,这条小龙是唯一毫无芥蒂地信任她的。她喜欢被需要的感觉,好似只要被谁需要着,她就不再是仙门里那无人问津的废灵根,而是有了自己真正存在的意义。
她不知道的是,“小雪花”也有自己的烦恼。
一开始,不告诉这女人的真实身份是因为懒得开口。后来在他为了冰晶花撒了好几次娇之后,便有些拉不下脸来了。好似被这女人知道他撒娇是件很丢脸的事一般。
后来,他索性也就继续以小白龙的姿态待在她身边。她似乎把他当成了鬼渊中那些灵智未开的妖兽,从不在他面前掩饰什么,有时能见到她藏起来的面孔,应珣也感觉挺有意思。
她对一条听不懂人话的龙倾诉所有,有时是殿下逼着她修炼,练得她腰酸背痛,叫苦连天。但一旦有了微小的进步,她也会兴致勃勃地同他分享。
“小雪花。”难得的空闲时间,她喜欢躺在冰晶林外一望无垠的花海间晒太阳,摘下花瓣捧在手心,又一口气把它们吹出好远。
“你知道吗?我进鬼渊之前,其实可害怕了,他们说殿下长得青面獠牙,每年都要吃掉一个新鲜进贡的少女。”
小白龙趴在她的背上,边听她说自己坏话,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温暖的阳光也令他有些昏昏欲睡。
“可是殿下是个好人,真的太好了。”姜妤晃悠着纤细的小腿,笑得眉眼弯弯,手中又变出了一根冰晶树折下来的枝丫。
好人?
应珣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昨天她还因为被迫在池子里泡了太久在龙面前说他坏话,现在,他又变成好人了?
她催动灵力,冰枝上的花苞在幽寒的香气中朵朵盛开,果然察觉到小白龙窸窸窣窣沿着她蜿蜒的曲线爬到了手腕上,除了痒,她倒也没有别的想法。人哪里会对小猫小狗设防呢?
“给我吃的东西,住的地方,还帮助我修炼。”她撑着下巴,笑起来时漂亮的眼眸微微发亮,“殿下是天下对我第二好的人。”
小白龙衔冰晶花的动作一顿,苍蓝色的眼睛似有若无瞥了她一眼。
把他夸出花来,结果现在他就沦落这个下场?只是天下第二好的人?
他隐隐有些不爽。
“呀!”女人惊叫起来,“又咬我,你这小混蛋!”
*
每三天一次的泡温泉现在变成了保留项目。
一开始,她还会有些不自在,热水一泡,薄衣服就湿得透透的,里面穿什么衣服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坚持穿着外套下水,应珣对此的态度是懒得管。
池水是由鬼渊最精纯的草木灵气凝练而成,是他在天火暴动后,以修复伤势的场所。不仅灵气蕴含十分惊人,温度……也是十分之高。
姜妤不小心热晕过去几次,醒来时看见那恶神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弹着琴弦,多看她一眼都欠奉。她身下是他的外袍,质感柔滑如丝绸,当然,如果躺在上面的她不是□□就更好了。
后来姜妤仔细掂量过了,比起热晕后再光溜溜地醒来,下次还是脱几件衣服再下池更划算。
再者,她的羞赧和不自在都是属于从小精心培育的世家女仙扭捏的小情态,对应珣来说,她脱与不脱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千涧桃林变为鬼渊之前,曾经是日昃仙洲灵气最为浓郁的宝地。
一尊幼神诞生于此,天为父,地为母,就像一头纯澈的小兽,还没来得及开情窍,已经被天火镇压于此。
他看她的眼神,像看溪水,看流云,看一片悠闲落在琴弦上的桃花,唯独不像看一个女人。
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一开始当无月之夜来临,男人浑身烧得滚烫,神志模糊地爬上她的床榻,她还会吓一跳,后来竟很奇异地习以为常起来,一边给他灌输灵力,一边模模糊糊地睡过去。
如此勤学苦修半个月后,某一日,正在泡温泉时,她忽然感到体内某种禁制隐约松动了起来。
当时她被热水蒸得迷糊,只觉似寻常一样,庞大如海的灵力在灵脉中游走着。
得知自己快要破镜之时,姜妤还为这惊人的速度感到诧异。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每日吸收的灵气,三餐所食之灵芝珍宝,几乎都相当于一个小宗门的全部底蕴,换做旁人被这样喂,定然早就承受不住,不是爆体而亡,也是经脉逆流走火入魔的下场。
然而,圣灵之体灵脉宽广如海,能将人撑爆的灵气体量对她来说,只是盏茶入江海而已。
半个月突破筑基到炼体,对知悉她潜力的应珣来说,已经算是慢了。
“这里不方便。”
他迅速站了起来,把尚在懵然中的姜妤拿外袍一裹,迅速飞到了一块空地上。飕飕冷风刮得她脸疼,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看清,双足已经落地。
为何要特地换个地方?
内心的疑问还没问出口,轰轰作响的闷雷声从天际骤然炸开,姜妤抬头,便看见滚滚乌云汇聚于头顶,其中电闪雷鸣,炽白交替,瞧着十分可怖。
……救命!
“殿下,我应该只是突破炼体期,不是什么要飞升成神了吧?”她心如死灰,平静到有点崩溃,“为何会唤来劫雷?”
在四大世家汇聚的顶尖仙府白玉京内生活那么久,她也从来没听说过仙门子弟突破炼体期还要硬抗天雷的啊!
应珣用一种没见过世面的眼光打量她:“你是圣灵体,当然与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当年我降世之时,九天玄雷落于桃林,硬生生劈出了这千山万涧。这动静惊动白玉京,天机门在南山之巅起阵算卦,还算死了一个老头。”
什么!
姜妤惊讶得杏眼都睁圆了,她的确听闻过天机门前门主离奇死亡一事,但仙门内部封锁了消息,爹娘也从不对她说这些,原来是算卦算死的吗?
天机门作为四大世家之一,历任门主可勘天机,窥未来,只是这种预知需要付出代价。若干年前上任门主起阵算卦,欲窥神族降世之天机,结果是承受不住代价,暴毙而亡。
神族果真逆天而行……
一道闪电划破阴沉天穹,有什么灵光从她的脑海中倏忽而逝。但当她细心捕捉时,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见她神色,应珣自以为她是被这惊人的雷势吓怕。想到这女人修为堪堪筑基,的确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轻嗤一声:“怕什么,自有本尊为你护法。”
他就在原地盘腿而坐,姜妤也跟着坐下了,刚一坐下又站了起来……有点烫屁股。
遥望他带她来的这片空地,遍地焦土,裂缝中涌动着赤红的岩浆,触目所及,寸草不生,生灵绝灭。
她也不知道这具体是哪里,在鬼渊之中,除了中心的一小块受到庇护的桃源地,似乎到处都是这样的可怖景象。这正是天火的无情之处所在,只要燃起,不焚毁一切誓不罢休。
这片土地上,不会再有生灵出现了。
想到这里,她心脏有一些轻微的刺痛。听到应珣催促了一声:“离近点。”
“什么?”
下一刻,天雷骤然劈下!在那一瞬间,天地皆寂,眼前是湮没一切的白光,脑子都被闪得失去了一瞬知觉,接着才是沉重的雷声紧随而来。
那雷不远,就落在她脚边三丈外,似乎是本来要劈她的,但男人膝前横着一把古琴,修长的手指信手一拨琴弦,无形的波纹漾开,那雷便于空中一个劈叉,劈到了旁处。
姜妤赶紧挨着他坐了下来。应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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蹙了蹙眉:“你坐着我衣服了。”
“是吗?抱歉啊殿下。”姜妤装着傻,在他曳地的玄袍上膝行几步,像只鹌鹑一样在他背后老实地缩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衣袍被她跪下去一大截,大半肩膀暴露在外,整一个不务正业二世祖的形象。特殊时期,居然脾气好到没把她丢出去,只是眉心皱成一个小小的川字,忍耐着继续拨起琴来。
天空闷雷滚滚,急促劈下的闪电刺得眼珠生疼,她不得不紧闭上双眼,却依旧能感受到刺目的光芒在天穹之上连连闪烁着。
奇异的,她竟然并不感到害怕。或许是她的身前有这个男人的原因。这尊恶神脾气虽坏,但在姜妤看来,他似乎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贯彻天地的雷声中,那冷淡如冰的琴声传入耳畔,淡泊而清晰,令人感到奇异的心安。
她曾去过清音阁的筵席,流觞曲水,雅趣高尚。溪水之畔,曾有修士坐而论道,笑谈:琴曲因人因时而异,再多情的琴曲,在心性冷酷的人手中,所奏出的也只有杀伐之音。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道冷淡的声音,姜妤才意识到,震耳欲聋的雷声已经消失了。天空乌云如滚滚来时那般,又在霹完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脸颊上,她抬起头来,瞳仁微微一缩。
伤口如瓷器的碎纹路,在他半面脸颊上延伸开来,血迹沿着伤痕淌落,蜿蜒的裂纹之下隐隐明灭如岩浆。接触到她的眼神,他摸了摸脸:“吓到了?”
她听他琴声如往常一样,气定神闲,漠然睥睨众生,以为这雷劫对他真的毫无影响呢。
“应该是刚刚分神了一会儿,天火感受到机会,趁机反噬。”他倒也不怎么在意,手上火苗窜起,将血迹焚为一烬,“一会儿会自动痊愈的。”
姜妤还盯着他。
本来无甚可在意的,被她一直这样看,他便有些恼了:“吓到了就滚远点,雷劫已经结束,你怎么还在我面前碍眼?”
更多难听的话还没脱口,那半边灼热而刺痛的肌肤却蓦然感受到一片柔软,是姜妤的掌心轻柔地覆了上来。
精纯的木灵气沿着伤口,一点点抚慰起那些可怖的痕迹。
“对不起,我不该盯着你的脸看。”她也不知怎么安慰,想了半天,笨嘴拙舌地逼出这么一句,“我没有被吓到。你疼吗?”
他不吭声了,微微转过脸去,却没有阻碍女人胆大包天放在他脸颊上的手。
很快,那余烬似的火痕在她指尖触碰处一一消散。天火留下的痕迹其实很难痊愈,平时他鲜少去管,只是用灵力强行压下去。奈何对天火来说,圣灵木缘是天生的克星。
待她放下手时,邪神大人漂亮的脸蛋重新光洁如初。
他轻哼一声,不作表态,只道:“走了。”
姜妤揉了揉指腹,低声开口:“殿下,我感觉……”
体温似乎被他传染,变得滚烫起来,意识刚刚模糊,便一阵眩晕,一头栽进他怀中。
应珣:“……”
他低头看了看,捏起她莹白的手腕,灵气一一探过,发现只是境界突破之后的力竭而已。微微放下心来,他又皱起了眉,刚才自己紧张个什么劲?
天色将晚,天际的晚霞似鱼鳞一般排开,色泽宛若烧得炽红的炭火。他屈起一条腿,百无聊赖地看着鬼渊万年如一日的日落,任由女人躺在腿上,蜷缩着睡着了。
空中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粒蒲公英的种子,悠然飘过眼前。
他心下有些奇怪,伸手去接,然而种子却穿过指缝,落在漆黑的焦土上。
它并没有如他预料一般被焚为灰烬,一抹顽强的绿色,竟在落地的顷刻间生根发芽。一小片草绿色,宛若雨后狂生的苔藓,以惊人的速度迅速长满了一小块焦土。
后知后觉意识到,昏睡中,周围庞大的木灵气正在源源不断地汇进女人的体内。
精纯的灵气似一道滚滚席卷而上的绿浪,所掠之处,潜藏在地下的种子顶破了焦土,勃勃生机在这片生灵灭绝的土地上迅速迸发。干枯的焦树剥落黑皮,漆黑的枝叶重新向着天空伸展,桃花花苞悄悄绽放在梢头。
他伸出手,接到了一片旋然坠地的花瓣,微微有些恍神。
千涧桃林,已经许多年没有开得这样好的桃花了。
……
姜妤以为自己只是晕了一小会儿,但回过神时,天已经黑透了。她朦胧的眼中倒映出了黑沉沉的天穹,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在殿下的腿上睡了一下午。
垂死病中惊坐起!
她这一坐起,也惊飞了无数魂夜蝶。在黑稠的夜色中,这些小小的夺命罗刹原本温驯地栖息在草地和树梢,被她一惊,扑簌簌地飞了起来,漫天都是蝶翅上落下的星尘般的银光。
男人雪白的五指落在乌黑的琴身上,懒散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琴弦。
姜妤熟练地五体投地道歉:“实在抱歉殿下,我也不知为何会忽然晕过去……”她低下头,偷偷擦了擦嘴角,确认没有睡到流口水,才松了口气。
这一觉睡得确然畅快,似乎许多年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安稳觉,醒来浑身筋骨舒展,连从小就有的气弱体虚都好了不少。
不过,这周围怎的多了这么多繁茂的水草和桃树,难道她睡着时,应珣还特地为她寻了个好睡觉的地方?
他是那么好心的人吗?姜妤表示怀疑!
他看她一眼,把膝上横着的古琴翻了过来,“噌”的一声,抽出了一把剑。
那剑以琴为匣,融入琴身之中,浑然一体。骤然被抽出,森寒的剑芒划破了浓稠的夜,雪亮的剑身上映照出了魂夜蝶扭曲如白骨的花纹。
姜妤:“……殿下,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对天发誓,再也不会随意睡倒,还皱您的衣袍了。”
难道她今天就要因为睡了个舒服觉,被斩杀于此吗?那也太冤枉了吧!
应珣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冷然的杀机。
薄唇轻启,吐出幽寒的字眼:“有人来了。”
人?
姜妤微微直起身子,可四周草野寂静,哪里有人?
应珣眯起眸子,视线似乎穿过无数山峦叠嶂,看见了很远的地方。
“鬼渊的结界破了,有仙门之人的灵气出现。待在这里别乱走,墨吟会来带你回去。”
刚说完的下一刻,他已不见了踪影。
来如风,去如电。
姜妤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按照他的嘱咐,老老实实抱着膝盖在原地蹲下来。
仙门之人……会是谁呢?
12. 第十二章
第12章
她在鬼渊中待了许久,从未见过外人。大抵是应珣的恶名早已名扬在外,仙门的人鲜少来这里寻求不痛快。
鬼渊之外有妖藤盘旋,毒瘴丛生,更有不知会从何处冒出来的魂夜蝶夺命。若真有人突破层层壁垒进入鬼渊,那实力定然不低。
姜妤蹲了一会儿,腿有些麻了。正在想墨吟怎么还不来接她,天空中忽然传来咻咻几声,一道道剑光飞速掠过她的头顶,降落在不远处的林子里。
姜妤赶紧藏在了树后。
“宫泊舟,看你干的好事!”一道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都说了那魂夜蝶碰不得,看,现在可好,惊扰了鬼渊中的人!那男人一出手就伤了我们数十个同门,修为深不可测,若不是阿淮,我们都在命丧此处!”
这女子一袭红衣,身姿窈窕,头发束成很高的马尾,精致俏丽的面容有股说不出的灵动。她腰间悬剑,剑上的剑纹姜妤也认识——月萤宫的标志。
这女子竟然是姜拂穗。
而被她一通发泄指摘的男人,此刻也是面露狼狈,好不尴尬。姜妤看着那张颇熟悉的脸,在脑海中搜索一阵,想起了这人是谁——
清音阁的少阁主,宫泊舟。
也是她的……前前未婚夫。
清音阁以音修为主,品貌最为高洁脱俗,平常的言行举止,更是十分注重仪态。见宫泊舟灰头土脸,方才的凶险自然不必多说。
“实在对不住,姜二小姐,在下在来鬼渊之前就听说过魂夜蝶的厉害,据说能吸食三魂七魄,触之则死,方才情急之下只顾出手,没想到会招来祸端。”
“你最对不住的不是我,是阿淮!他为我们引开敌人,现在还生死未卜……”
眼见她的视线要扫到此处,姜妤立即往树后一躲。好在这群世家子弟被应珣吓得正六神无主,也就没一个人发现她。
沉默一会儿,有人缓缓开口:“刚才出现的男人,难道就是被封印在此地的邪神吗?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年轻,而且长得……”
还挺好看。与传闻中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相去甚远。
另一人立即冷声嘲笑:“那你不如再回去跟他过两招?要不是少楼主,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吗?”
那人被噎了一噎,不开口了。
“谁知道他对我们敌意这么大,竟然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出手了!”另一个逃出生天的弟子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楼淮连沧澜剑都拔/出来了,你们之前有谁亲眼见过他拔剑?”
“不行!”姜拂穗忽然跳了起来,“我要去找他!”
旁人赶紧将她拉住:“冷静点啊姜二小姐,你现在回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你们当然不在乎他的生死,但阿淮可是我的未婚夫!”
宫泊舟焦头烂额地制止:“都不要再说了,目前当务之急,是找到我爷爷……他老人家手中有可以牵制邪神的青羽圣琴,一定能救出楼淮。”
“哦?那先谢谢你的好心,不过,不必了,我已回来了。”
一道带笑的声音在深林中蓦然响起,与此同时,姜妤整个人都僵硬了,因为这道声音好近好近……就在她的耳畔响起。
一只修长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住了她的后颈,他的掌心宽大,但和应珣是完全不同的温度,很冰,接触肌肤的刹那,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身后的男人挟制着她,走进了众人的视野中。
“阿淮!”姜拂穗面露惊喜之色,然而没走几步,她看见了他身前之人。
“姜妤,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骤然瞪大了眼眸,目光诧异地上下打量她。姜妤看出来了,她临时改了措辞,她原本想说的是:你怎么还没死?!
是啊,之前送进来的新娘都是尸骨无存,凭什么她姜妤能活着呢?
她轻轻扬起唇角:“看见我还活着,你似乎有些失望呢,妹、妹。”
妹妹二字,她咬重了音调,姜拂穗一时语塞,不过她反应很快,立马反击道:“你还活着,却不肯出来见面,反而躲在后面偷听我们的谈话,是何居心!?”
旁人也纷纷附和,更有甚者质疑道:“该不会已经成了那邪神的走狗,想通风报信吧?”
此言一出,瞪向她的诸多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仇视的意味。
姜妤没有反驳,不知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
“比起关心我这个翻不起风浪的小角色,我身后这位的伤势,应该更值得你们关心吧?”
两人的身体贴得那么近,近到她足以听到他较之往常更沉重一些的呼吸,和那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姜拂穗关心则乱,立即上前扶住了他:“阿淮,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一点小伤,不碍事。”楼淮淡淡微笑,他似乎总是这样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样子。刚才还慌张无比,像无头苍蝇似的众人就像找到了主心骨,顷刻间冷静了下来。
姜妤也趁机从他手中挣脱了自己的后颈。他掌心有很粗厚的剑茧,磨得她肌肤很疼。
只是现在暴露了身影,在众人的监视下,她应该暂时没办法逃跑了。
估计应珣也想不到,这些闯入者,就那么恰好地来到了这个地方。若魂夜蝶还在就好了,往蝶身中注入少许灵力,就能让应珣感受到她的位置,从前她迷路在鬼渊里的时候,就是这样寻求他的帮助的。他从不现身,总会有一只狼,或者一头鹿,忽然从角落出现,将她领回宅子。
刚冒出这个念头,她的脖颈处就传来了窸窣的痒意。一只小小的、刚破茧似的小魂夜蝶从她的衣领里爬了出来,静静地飞到了她的手背上。
姜妤一怔,随后意识到,这是应珣离开前留在她身上的。
鬼渊凶险,入了夜更加可怖,虽然因为某种原因,鲜少有妖物来攻击她,但是若碰见意外,魂夜蝶能救她一命。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微微失语。走得那么快,结果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然而当轻轻拢住魂夜蝶,即将注入灵气的前一刻,她又犹豫了。
殿下对仙门之人极为厌恶,他会将所有人毫不犹豫地……杀光。
“姜大小姐。”一道迟疑的呼唤忽然从前方传来,姜妤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把魂夜蝶捏碎。
镇定自若地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让小魂夜蝶顺势钻入袖笼之中,她这才无辜地抬起脸庞,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神色:“怎么啦?”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宫泊舟。
“真的是你。”看见她的面容,他长舒一口气,“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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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太好了。”
姜妤:“……”
“当时我听说月萤宫将你送入鬼渊的时候,已经迟了。如果我能早点得知此事,我一定……唉,罢了。实不相瞒,我此番进入鬼渊,除了寻找爷爷的踪迹外,也是希望能救出你,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心中实如放下了一个包袱般轻松。”
“救我?”姜妤轻声问,“为何?”
“为何?你我曾是青梅竹马,在你与楼淮定下婚约之前,我亦是你的未婚夫。我救你,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姜妤定定看着他。
宫泊舟与她同岁,只是天生一张显稚气的娃娃脸,眼型也是微圆的,看上去总比同龄人稚气两分。
“谢谢你。”她顿了顿,很认真地说道,为这份来之不易的善意。
宫泊舟挠了挠头:“这有什么,本来他们这种做法,我也不赞成,献祭女人给邪神,就能让他不作恶?简直是邪魔外道的手段。”
他又仔细打量姜妤两眼,萧瑟冷风吹拂的夜色中,她衣着单薄,只一条雪白的长裙,宽大的袖袍之下露出纤伶的手腕。
从下而上的视角,让那双眼睛似蕴着水意一般雾蒙,依旧是印象中那样,像绽放在角落里,很安静的素海棠。
“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一定护你周全。”宫泊舟认真开口。
很快,有人过来叫走了他。宫泊舟赶到时,只见楼淮半闭着眼倚靠在一面山石上,面有无奈之色。衣服剥了一半,肩上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也是之前姜妤闻见的血腥气的来源。
姜拂穗一直想替他止血却被制止,他说任何的灵力异动都有可能将邪神再度引来,只同意她以简单的灵药和白布包扎伤口。
在场众人中,只有姜拂穗是月萤宫出身,不过她被寻回来时已经过了最好的学习年龄。离开灵力傍身,对包扎的手法,药物的选用,她简直一塌糊涂。
便有人忍不住开口:“姜拂穗,你到底行不行啊?我看再折腾下去,你男人都要叫你折腾死了!”
姜拂穗抬头瞪了开口的人一样,又因为他口中的出格称呼而有些羞赧,面颊上腾起一片红晕,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她越急,手上动作就越无章法,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崩裂了,楼淮却面不改色地笑着道:“都怪那邪神砍的伤口如此刁钻,叫我们拂穗无从下手。”
姜拂穗本来急得快掉眼泪,闻言又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拍了他一下:“你这人真是的,什么情况了,还有心情说笑。”
楼淮假意叫痛,又引她一阵关切担忧,嘘寒问暖。
宫泊舟心情却有些沉重。
楼淮有白玉京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名号,也是有了他当帮手,他才有底气集结起同门进入鬼渊救人。若他伤势加重,势必会影响此事的成功与否。如果能有一个靠谱的医修就好了,在场的月萤宫人又只有姜拂穗……
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可是在开口之时又犹豫了起来。仙门子弟之间八卦流传得最快,想到三人之间那些纠葛,他又不知该不该开口唤姜妤帮忙了。
楼淮逗得姜拂穗露出笑容,抬眼看了片刻周围,忽然道:“姜大小姐在哪儿?”
角落里存在感极低的姜妤就这样被拎了出来,下一刻,手中多出了止血灵药和纱布。
13. 第十三章
第13章
……行吧,谁叫她现在的小命被别人拿捏着。
她用清水将他伤口周围清洗干净,又依次敷上灵药,生肌的药粉。这个过程中,姜拂穗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一会儿说她下手太重,一会儿说她系法不对。
若换了旁人,被她这样一通指挥,非要变得手忙脚乱不可。
姜妤却丝毫不受影响,对姜拂穗的耳边风,她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处理着病人。
楼淮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拂穗,鬼渊之地凶险,不可掉以轻心,你和少阁主去布置一下阵法,我们今夜在此修整片刻。”
“好吧……我马上回来。”有些不甘心的姜拂穗被他支走了。
最终,这片空地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姜妤将纱布缠好,长舒了一口气:“可以了,接下来几天注意不要碰水,等到离开鬼渊就好了。你年轻力壮,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当然,留疤是少不了的。”
“吓到你了吗?”
“什么?”
“我身上的疤。”楼淮往石上一靠,调子悠悠浅浅,“刚才你的手,在我的旧伤上面停留了很久啊。”
他笑的时候,眼尾像狐狸一样舒展,显得眼下的泪痣很勾人。
“哦……”
楼淮注意到她的说话习惯,姜妤咬字轻,说话很慢,讲话时总显得温吞,像一只在草坪上慢慢挪动的兔子。
她说:“只是在想,少楼主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经历过数不胜数的凶险吧。”
“确实如此,不过最生死一刻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鬼渊里,七年前。”
他的语气有些怀念:“那时,这里还叫做千涧桃林,是灵气充沛的修行圣地,也不是这幅寸草不生的模样。”
姜妤淡淡道:“我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仙门诛剿邪神,那一定是他做过天怒人怨的事吧。”
没想到楼淮却诧异地扬起眉梢,然后笑了:“那倒没有。不仅没有,听说诛神之战前他刚平息了界海上的一场风暴,当地渔民为他建庙宇、立神像,虔诚上香供奉呢。”
“立神像?”
楼淮嗯了一声:“据说万年以前,神族从信仰中汲取力量,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他们的信徒存在,神就永远不会消亡。很诧异?哈哈,只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不必在意。”
楼淮将衣服拉上肩头,重新整理了衣带,但这件衣服的衣带有些繁复,他无论如何也整理不好。
他很轻地皱了下眉,一抹不耐从眼中闪过,最后想随意打个结,一双瓷白的手却伸了过来,她的手指纤细而灵巧,很快就为他理好了衣带,和之前结的款式分毫无差。
一抹清幽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他微微有些晃神,姜妤为他理好衣带后立即退了开去,那香味也随之消散了。
姜拂穗回来时,刚好看见两人分开的这一幕。她刀子似的眼神立刻射了过来,姜妤也是下意识的反应,此刻才意识到不妥。
为一个男人,甚至还是她前未婚夫的身份,系衣带,好似确实有些过分亲密了。
楼淮默了默,他露出了个有些被困扰到的表情。姜拂穗及时解围,轻哼一声:“笨蛋,离了我,你连衣带都不会系了?”
说完,勾着人的衣带,把楼淮勾到了远处。
小情侣避起人说上了悄悄话。姜拂穗似乎有些恼,她从不喜欢楼淮过分接近她姐姐,虽然两人早已解除了婚约,但试问哪家未婚妻能做到心中毫无芥蒂?
况且在姜拂穗心中,姜妤就是那种会给她下毒的恶毒女人。
姜妤站在原地,一种尴尬的情绪和由衷的难堪席卷了她。
好在比起刚开始的时候,现在她已经能熟练地处理这样的不知所措了。
在周围设下警戒的阵法后,众人暂且打算在林中安顿一晚上。
鬼渊内虽然总是密布着乌云闪电,但也算得上有昼夜之分。天亮之后上路,比起在伸手见不着五指的深浓夜色中赶路来得好。
-
楼淮很少做梦。
与其说是很少做梦,不如说是很少睡着。修为提升之后,他就用静坐代替睡眠。
况且,睡觉对他来说,也确实算不得什么休息。
凡一入梦,梦中必然布满刀光剑影的血色,睡觉时连姜拂穗也无法近他的身,他在梦里失手,或许会掐死她。
而今天,或许是失血太多,他竟在静坐之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中是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夜。
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及膝深的雪地里,朝着一个亮着灯的屋子跋涉前行。
屋内一灯如豆,暖黄的光晕从门里漏出来,门前的少女怀中抱着一盆金蝶兰。
她说:“昀之,你就非走不可吗?”
她竟叫他昀之?梦中,他颇诧异地扬了扬眉梢,这是母亲去世前为他取的小字,没有几个人知道,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的声音里有沙哑的哭腔,像是他来之前,她就已经哭了很久很久。梦中他冷眼旁观着,却发现心口灼疼得厉害,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躁动着,只想挖出来给她看一看自己的忠心。
“……你等我回来。”
他说:“我是结海楼主的私生子,母亲是个卑微的舞姬,你若嫁我,必然受尽非议和委屈,且待我去闯出个名声,到时必定张灯结彩,昭告整个白玉京,迎你进门。”
少女破涕为笑,伸出小指:“那你和我拉钩,我才相信你。”
她总是那么好哄。或许也不是好哄,只是她心疼他,不忍心他在自己和前途之间两难。她是唯一心疼他的人,她是全天下最最好的……
——她是谁?
他从梦中骤然清醒,这么深寒的鬼渊里的夜,他的额间竟渗出了冷汗。
“你做噩梦了?”
有个声音在识海内响起,分不出年龄,分不出男女,平静如缥缈的瀚海。
“看你太累了,我没开口,看来我应该叫醒你的。”
是噩梦吗?
或许是,不过他并不能记住那些梦,醒来之后无论是梦境还是心悸的感受都会极快速地消弭。或许只是从前某个片段的剪影。往事已逝,再追究也毫无意义。
“不关你事,闭嘴。”他拍了拍剑鞘,有些懒洋洋地从睡觉的石头上跳下来。
姜妤抱着腿,靠在一棵树下休息。从他的位置看过去,一眼就能看见,很好找。
姜妤其实醒得比他还要早。她是被一个声音叫醒的。还是个熟悉到不行的声音,以至于一听就心虚腿软。
“你现在在哪里?墨吟说没有找到你。”
她睁开眼,才发现声音从停在她膝头的魂夜蝶身上传来。她不主动联系他,他反而找了上来。
姜妤:“……”
她不说话,试图装死。就听一声冷笑从魂夜蝶身上传来:“你以为不说话,我就找不到你的位置了?姜妤,你胆子真是肥了,该不会以为和仙门之人待在一起,我就奈何不了你吧?”
她差点惊跳起来去捂住蝴蝶:“你能看见?”
“还真在一起?”
姜妤:“……”
可恶啊,竟然诈她!!
动了动唇,她心一横,开始不打草稿地扯起谎来:“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仙门人实在可恶,留在鬼渊也是一大祸害,我打算假装给他们带路,然后把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出去。”
“不需要。”他冷冷淡淡地打断,“把他们留在这里,我有用。”
姜妤还在绞尽脑汁思索应对办法,余光却看见楼淮正在往这边走来,她急得快冒汗,忽然将蝴蝶拢入掌心,然后鼓起脸颊,猛地一吹。
蝴蝶猛然扬起,不知被吹飞到了何处,在它消失在视线之前,应珣的声音轻缓得就像从咬紧的牙缝里逼出来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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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妤,你给我等着。”
“姜大小姐?”
她转过身,楼淮已经抱着手臂,站定在她面前。他微微笑着,惯常的温和有礼的模样,狭长漂亮的狐狸眼底却毫无情绪:“你在和谁说话?”
“有吗?”姜妤装傻,“可能是说梦话,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自言自语。”
楼淮不语,定定看了她片刻,笑意慢慢淡下来。姜妤被他看得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忽然转过头去,屈指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姜妤看了,下意识摸了摸腰侧的小荷包,翻出来一看,果然还剩几颗梨花糖。
楼淮小时候过得不好,发过一场高热,耽搁了医治的时辰,就落下了肺疾。平时看不出来,但若受了伤,或气血虚弱一些,就会旧疾复发,咳嗽不止。
带着这些东西,几乎成了一个下意识的习惯。从前有个少年不爱吃药,或许是从小吃过的苦太多,他更偏爱甜津津的东西,姜妤也因此有了做甜食的爱好,梨花活血化瘀,清热止咳,做成糖给肺疾之人食用再好不过。
连续的咳嗽让他玉白的脸颊泛起了一丝血色,如暖玉生烟,倒是衬得他天仙似的不落凡尘的脸蛋多了几分活人气。
一只手递到他面前,莹白的掌心中躺着一颗淡黄色的梨花糖。
他很显见地怔了一下,随后眯起狐狸眼,淡淡拒绝了:“不用了,我不爱吃糖。”
“……”姜妤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正要把糖收回她的小荷包里,手腕却被人突兀地攥住了。
毫无征兆,冰冷的灵气涌入灵脉,刺得她手腕一疼,那颗没拿住的糖就掉在了地上。
贸然将灵气探入别的修士体内,是一种极为冒犯的行为。毕竟,所谓双修之法,也正是将灵气在对方体力轮转过一个周天后再彼此交换,只差了一个步骤。
应珣探灵气进来,亦是从不打招呼。但他又不是人,从没在仙门里教养过,不懂仙门的规矩也正常,姜妤不会对此感到冒犯。
显然楼淮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出手只是为了探她的修为。他的灵气收回之后,姜妤还能感受到灵脉被冻得几乎僵硬的麻木。
他撤了灵气,却依旧捏着她的手腕。两指按在脉搏上,轻巧地拎起手腕,意有所指:“鬼渊内凶险无比,姜大小姐的灵力竟有破境之势,看来是在此地另有奇遇啊,莫不是……遇见了什么贵人?”
姜妤试着抽出手腕,但纹丝不动。
“少楼主说笑了,鬼渊之内只有凶残的妖魔,哪里有什么贵人呢?”
顿了顿,又道:“我已经不是所谓的姜大小姐了,少楼主还是别这样唤我为好。”
“那我该唤你什么?姜妤?”
姜妤点点头。
他便顺势改了口,又逼近一步。他个子很高,为直视她的眼睛,微微弯下腰来,声音也压低了些:“姜妤,我再问一次。你之前,真没在和谁说话?”
“……没有。”
恰好,姜拂穗打坐醒来,在不远处跺脚,唤他:“阿淮!”
她腕上的手指便松开了。
姜拂穗捯饬一番,已经没有了昨夜被追杀的狼狈模样,她先是看了姜妤一眼,又紧接着搂住了楼淮的胳,微微抬起下巴。
两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真真般配无比。
楼淮低下头,淡淡捻了捻指腹,姜拂穗问:“阿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些磷粉而已。”他收了手,浅笑如初。
——蝴蝶翅膀上的磷粉。
两人站在一起后,姜妤便移开了视线,刻意忽略了那心头涌上的,迟缓的钝痛。
这一转眼,可不得了。
在灌木翡翠的枝梢上,盘踞着一抹显眼的雪白,小龙修长雪白的龙身卷着树梢,苍蓝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她,不知道已经在这儿盘了多久。
小雪花!!
它怎么在这儿?
14. 第十四章
第14章
往常姜妤见到它都是在冰晶林附近,可是这里不是冰晶林,而且还离得非常远,不知道它是怎么找上来的。
难道是担心她的安危?
她颇受感动地摸了摸龙角,往常都要被咬上一口的,但这次却没有。它盘着树梢的尾巴松开了,纡尊降贵地转移了阵地,缠上了她的小臂。可姜妤却担心它被仙门的人发现。
仙门之人对待鬼渊内的生物素来不留情面,这种只知道吃,又粘人,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小龙,肯定一刀一个。
幸好小白龙没有读心术,不知道她是这样想他的。
不然,多半会恼到龙鳞都炸开不可。
宫泊舟已经在叫人集合。她匆匆地将它从手臂上捋下来,攮成一团,直接塞进了怀里。
小白龙一开始还挣扎,它就像一只警惕的野猫,平时姜妤多抱一抱它,都不肯,哪里又会允许她这样冒犯地把它塞进怀里。
它非常不满地从隔着一层薄缎内杉的平坦小腹往上窜了窜,到了绵软的雪白团处。
醒来的修士渐渐多了起来,姜妤一急,直接将它摁住了。
应珣的龙身就这样陷入了两团雪白里。馥郁的香气和柔软的触感直达神经末端,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他心里有些直觉般的怪异,但又想不通这感受从何而起,便也难得地乖顺下来,任由她按着。
姜妤按了一会儿,发现它不挣扎了,便渐渐松开力道。它往下掉了一下,卡在腰上,动了动龙身,将她的腰绕了起来。
姜妤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小雪花它……
好像一根衣带啊。
嗯,一根会咬人的衣带。
应珣估计也不知道,姜妤一脸老实相,内心大逆不道的吐槽能有那么多。
-
人群中站出一个年轻修士,看校服是天机门的人。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修士从乾坤袋中掏了掏,拿出了天机门标志性的两件法器:一块龟甲,三枚染了朱砂的山鬼花钱。
怕她那占有欲很强的妹妹又吃起飞醋,姜妤特地站得离楼淮远了点。
这一站,就到了宫泊舟旁边。她顺势开口:“这位天机门的道友是在算什么?”
“算路。”宫泊舟很爽朗地回答了她,见她不明就里,又解释了起来。
“自从天火一焚之后,鬼渊大部分地方都雾深瘴厚,当时诛神时,千涧桃林内许多忠心的大妖拼死抵抗。这些妖族大多有了上百年的道行,若一屠了之,恐遭天谴,当时的前辈们就设下诸多阵法将他们封印了起来。”
“若不卜算一下前路,误入这些大妖的封印之地就不好了。恐怕不等我找到阁主,就得折在这里。”
姜妤心想,她倒是知道不渡阁主被关在哪……但说是不可能说的。目前她的要紧事,就是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修士引出鬼渊,免得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应珣虽然已经被封印大半神力,体内还有天火无时无刻地肆虐,但掐死他们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在场的除了楼淮,无人有一战之力。
同时,一个疑惑也从她心头升起。
“老阁主已经被关在这里七年了吧?如今这个时间深入鬼渊冒着危险寻人,莫非是阁中出了什么事?”
现在,宫泊舟还太稚嫩。他虽为清音阁少阁主,但据姜妤所知,家族中有几个颇为难缠的伯伯和叔叔,阁主之位花落谁家,最后还未定论。
宫泊舟闻言苦笑两声:“此事牵涉众多,我唯一能告诉姜小姐的是,玉京选主在即,亟需四大仙门的话事人出来镇守局面,否则风波诡谲,届时白玉京定然大乱。”
姜妤一怔:“要选玉京主了?如此大事,天机门是否已祭过了九玄龟甲?”
宫泊舟面色微沉,点了点头。
白玉京历来由结海楼、天机门、清音阁、月萤宫,这仙洲之上最为的鼎盛四大仙门共治。
千百年来,四家联姻通婚,互相敌对,又互相依存,关系攀枝错节,已成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然而历史上,在极为少数的时刻,仙门会推举出一位白玉京之主。
玉京主统领四大仙门,拥有绝对的话事权,拧全仙洲力量为一股,抗击单个宗门无法抗衡的天外之力。而这种时刻一出现,往往意味着仙洲面临着即将毁天灭地的罕见灾劫。
九玄龟甲位于界海之北,天机门驻地之中,平时是一座面临无尽波涛,傲立茫茫界海上的天外仙岛。实则,整个岛屿都建造在万年玄龟羽化之后留下的外壳上。其地脉走势,山川流水,飞鸟白鱼,在冥冥之中一一契合六爻八卦玄极阴阳的规律。
玉京主轻易不能出现,每次要选荐之前,天机门必然全体出动,于仙岛之上设立衍天大阵,以仙岛之下的九玄龟甲为基,反复推算、考量、论证。
如此庞然的演算,结果从不出错。
“你若想知悉细节,就去问问那位。”宫泊舟指了指那正在卜算的天机门的弟子,“他叫闻人宵,如今的天机门首席大弟子。”
大弟子?
姜妤略为意外地看了过去。这修士瘦瘦高高,敞开的领口几乎有些嶙峋,肩上半披不披着一件天机门的道袍,头发挽了个松散的发髻,几缕乱糟糟的碎发垂在鬓角。
他将山鬼花钱塞入龟壳,像个娴熟的赌徒摇骰盅一般,娴熟地晃动着手腕甩起龟壳来。
咻的一声,三枚嵌着朱砂的铜币应声排出,落在地上。
他看了两眼,撇了撇嘴,弯腰捡起三枚山鬼花钱,又重复上一个步骤。
众人似乎也习惯了天机门的行事墨迹,等了一会儿,又渐渐散了。姜妤看他周围无人,便凑了过去:“闻人师兄,鬼渊之中路途好算吗?”
闻人宵看她一眼,忽然道:“你就是姜妤?”
这说法很有意思,“就是”——姜妤,就像从前有谁在他面前提起过她,如今终于见到本人,他来求一个论证。
姜妤察觉到小雪花动了动,似乎想从她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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襟中探出头来,被姜妤立即按了回去。这无法无天的小魔王,便很是不满意地作起恶来,它鳞片冰凉,触感如蛇,缠在她腰上的尾巴也越收越紧,几乎勒得她有些疼了。
咻,三枚铜钱被甩在地上,落在西北方位,两正一反。
闻人宵啧啧两声:“地火明夷,前路多歧啊,全都是下下卦。”
姜妤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天机门既然能测算天机,若卜算出不好的未来,是否也能为自己逆天改命呢?”
“想改,就能改吗?”他叹了口气,“如果能改自己的运,在遇见那个男人的第一面,我就会转身毫不犹豫地跑出这个鬼地方,你猜我现在想不想跑路?”
“天机门人只做推舟之水,至于舟往何处驶,那是掌舵之人该管的事。”
姜妤:“……”
那一刻,她真的很想说出:其实我很理解你,闻人师兄!没有人遇见那个男人之后会不想跑路的。
心眼小,脾气坏,就跟她养的小白龙一样。
她被勒得有些疼了,于是隔着衣服不动声色地拽住小龙尾巴尖,轻轻掐了一下。这一下又招致了小心眼龙的报复,它张开小巧的龙口,不假思索地咬了下去。
姜妤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平时它咬她的手指,那也就罢了,可她忘记了现在小雪花所待的位置,于是它张口这一咬……便咬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地方。
一股微小电流从脊骨处升了上来,她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几乎下意识要把它从衣服里捞出来,舌根底下压着半声短促的惊叫,终归还是忍住了,没有在对方面前露出异样。
……怎么可以咬那里,小雪花真的太过分了。
姜妤被欺负得杏眸含泪,窝囊地安慰自己:还好它不是一个男人。否则的话,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闻人兄,算得如何了?”楼淮的声音猝不及防从身后传来,他看了看姜妤的脸,不知是不是夜间受了寒,她的脸颊红润非常,像裁了三分晚霞做胭脂,平添惊人艳色。眸若秋水,含着隐隐的泪光。
……像被谁欺负得狠了。
他看了一眼,片刻后,又回眸看了一眼。
闻人宵这次转了个方位,这次是正东青龙位。他一边摇花钱,一边絮絮叨叨:“这是最后一条路了,老祖宗保佑,千万别出下下卦了,不成的话来个中下也行啊。”
唰的一下,花钱一字排开,闻人宵视线一扫,陷入了极致的沉默。
“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自寻——大凶!”闻人宵悲极而笑,“太好了呢哈哈哈哈哈哈比下下卦还下下卦!”
“大凶?”楼淮伸掌一招,三枚山鬼花钱飞入他的手中,随意看了一眼,嘴角含笑,“确实是好事。”
闻人宵:“你也疯了?”
“鬼渊之中本就凶险难测,大凶又如何?”他懒洋洋地抬起昳丽眉梢,“说明你算对了。”
“——集合,我们就走这个大凶。”
15. 第十五章
第15章
应珣经常咬她。不过这一次好像有些不同,少见的,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是因为他咬的位置吗?
这块的肉,确实比纤细瘦嶙的手指要柔软得多,这么想着,他又用细长的龙舌在微微破皮的伤口处舔了舔,本意是安抚一下蠢兔子,没想到她却颤得更加厉害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无人处,她寻了棵树遮着,从衣裳下将它拿了出来。
姜妤几乎从不生气,她脾气好到像没脾气,再被他怎么欺负,忍一忍,又好了。而此时此刻,应珣不明白她为什么看上去这样生气。
生气的姜妤,看上去比以往都更加生动,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一丝未散开的水雾,莹白的脸颊腾起淡淡的粉,像一副秀美的画绢,忽然有了鲜活的色彩。
白龙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动。下一刻就被人放在了地上。他想跟上去,女人立即转身,藕粉的指尖对准了他。
“不、准!好好待在这里,再跟着我,我以后就再也不会喂你冰晶花了。”
看来,是很严重的生气。
明明从前也咬她。难道仙门的女子就是如此,熟悉起来之后,便恃宠而骄。白龙想到她平常对墨吟也和颜悦色,常常投喂鱼干。
龙不行,那变成猫?
刚狠下心,转身没走几步的姜妤,感到自己的裙裾被一只小肉爪子扯住了。
“小雪花!”她还以为是小白龙,低头一看,却是只浑身雪白,憨态可掬的猫儿,刹时怔了怔。
若不是那双熟悉的苍蓝色眼睛,她还真认不出它来。
“不行。变成这个样子也不行。”
难道它以为自己不带它,是因为它的外形显眼?虽然也有此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前路凶险难测,姜妤无意让它涉险。
但白龙已经看出她眼中的动摇,在心中冷静地思索两秒,学着墨吟那不要脸的样子躺了下来,露出毛茸茸的可爱肚皮,用粘人的嗓音叫道:“喵~”
姜妤:“……”
-
漆黑的河岸旁,姜拂穗与宫泊舟起了争执。
“你去那棵树后面看看,万一姜妤跑了呢?”
宫泊舟有些无奈她的蛮横:“先不说为何你觉得姜大小姐会逃跑,单说这鬼渊之内,禁忌无数,她又是个灵力低微的医修,你真觉得离了我们,她一个人能逃出生天?”
“可在我们进来之前,她不也一个人好端端地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她修为低微,又从小娇生惯养,你觉得安然无恙地在鬼渊中存活这么久,可能性大吗?”
她压低声音:“宫泊舟,不管你信不信,我有直觉:姜妤肯定藏着一个秘密,而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
宫泊舟古怪地看了她两眼,又看了看不远处山崖上抱着手臂估测地形的楼淮,实话实说道:“你抢了她的未婚夫,她不信任你,不也是很正常的事?”
姜拂穗似乎是被噎了一下,又有些恼了:“你不看算了,我去探探情况!”
刚一转身,就碰见了抱着猫从焦黑的树后走出来的姜妤。
“这鬼地方,哪儿来的猫?”她狐疑地往那只猫身上看了看,质问道。
“或许是林子里跑出来的,我看着可怜,独自留它在此处也危险,所以带着上路。”姜妤温吞道,“不可以吗?”
“我可没说这话,别整得好像我排挤你似的。不过你的修为这么低,到时候别害死了这只猫才好。”
姜拂穗语气挑剔,话音刚落,猫,忽然看了她一眼。
一只皮毛如雪的猫,在以深沉的血色与晦暗为主的鬼渊中,简直像一抹新雪般突兀。
一股奇异的战栗滑过她心头,不知为何,陡生一丝凉意。
“可以就好。”姜妤便抱着猫走远了。
楼淮从山崖上轻巧地跃下来,宣布消息:“如果我七年前的记忆没有出错,沿着黑水河岸走到底,会有一个地下洞穴,能避开毒瘴林去到鬼渊深处。这是最快也最省事的办法,大家觉得如何?”
姜妤发现了,这些年轻修士里,有天机门首席大弟子,清音阁少阁主,也有月萤宫的千金,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可这些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自然无人异议。人群中,姜妤怀里抱着猫,两根手指捏着小猫爪子,忽然开口:“若我可以为你们带路呢?”
楼淮怔了怔,狐狸眼含笑道:“如果你愿意带路,那自然很好,可是前途凶险,我们也不能确保你的安全,确认要这样做吗?”
姜妤点点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要将我安全地带出鬼渊,并且,给我一笔可以确保我余生无忧的财富。”
看得出来,这些人并不信任她。直到听到她开出条件,才露出早已预料到般的“果然如此”表情。
白龙懒洋洋地埋头理了理脖颈上的绒毛,眸中幽暗之光一闪而过。
无论姜妤是假意投诚,还是真心想离开,都无所谓。他只会在她违背誓言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神无法容忍背叛。
更何况是一尊本被困于鬼渊中,手上人命无数,暴戾无常的邪神?
楼淮思索片刻,含笑点头:“成交。”
在鬼渊中行走很久的人,常常会陷入鬼打墙的幻觉中。到处都是枯土焦木,灼灼热浪,岩浆在地缝中翻滚,生灵寂灭,了无声息。
枯木林深处,群鸦盘旋血云之巅。偶尔会见到一双双亮起的绿点,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更别提偶然窜出的拦路妖物,不小心就会吸入的毒雾瘴气,更叫人身心俱疲。众人心神紧绷,防范着不知何时会找到他们的魂夜蝶,交谈声也渐渐止歇了。
姜妤抱了一会儿猫,也有些手酸了。可小白龙变成了猫,也依旧是那条小白龙。矜贵娇气得很,绝不肯让自己的肉垫接触一点点肮脏的地面。见她实在抱不住了,这才轻巧一跃,上了她的肩头趴着。
她感到有人凑近过来,侧眸一看,是姜拂穗。
她开口倒是很直白:“说实在话,我不希望你离开鬼渊。爹娘当时送你进鬼渊,是在许多双眼睛的见证下,若你逃了回去,实在让我们月萤宫脸上无光。”
这话说得,好似在说,她必须得死在鬼渊才无愧于爹娘的养育。姜妤在月萤宫住了二十三年,姜拂穗却是前年才认祖归宗。她并不比姜妤更熟悉宫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却已经将自己当做月萤宫未来主人的态度。
但,也不怪乎她有此态度。
当时爹娘为她修葺新的宫殿,她却拒绝,因为她第一眼相中的,正是姜妤的住所。
那并不能算月萤宫中顶好的房子,前临湖,后临山,夏日每多水蚊滋扰——可却是她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有她精心布置的所有屏风、竹帘、灯龛,花木。
姜拂穗开口要,她就只能走。
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若是还想恬不知耻地想为自己争取什么,那就更加惹人厌恶了。
“你不说话,哑巴了?”
“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姜妤轻轻笑了一声,专注地盯着她的脸,开口,“你长得到底像母亲一点呢,还是更像父亲呢?”
姜拂穗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微变。
她虽是月萤宫主夫妇确认过的身生血脉,可不知为何,长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姜拂穗有一双张扬的丹凤眼,可宫主夫妇都是眼褶深,眼眸大而含情——就像姜妤的杏眼——也因此,仙门暗地里一直流传着质疑。
她咬着牙关压低声音,凑近了她耳旁低声道:“那你呢?长了张漂亮脸蛋,是春华宴的第一美人又如何?还不是沦落到了鬼渊之中?谁会来救你呢?”
姜妤低头踢走一小块碎石,面不改色:“是啊,我好惨啊。”
见她这幅不上心的模样,姜拂穗脸色微微扭曲,不知想到什么,竟然很快平复下来。
“姜妤,不必说这话来激我。我是爹娘的亲女儿,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我们三个是真正的一家人,而阿淮也只会是我的未婚夫。”
“我知道。”姜妤淡淡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和阿淮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姜拂穗洋洋得意道。
舔爪子的白猫忽而抬起了眼。
这女人聒噪得他想一巴掌拍死,姜妤竟也能忍受,一路上面不改色见招拆招,可就在刚刚,她的心脏乱了不止一个节拍,呼吸几乎骤停。
就这么在乎那个男人?
应珣冷淡地想到。又回忆起了那日她昏迷过去时,在梦中接近呓语的低唤,他摸了她的眼尾,指腹几乎被那透明的水液烫伤。
没出息。
不通人性的神傲慢地想着:她既已承诺侍奉于他,那她以后任何眼泪,都只能为他而流。
姜妤的脚步几不可见地顿了顿,喉咙忽然有些干涩,停顿片刻,白龙以为她会哭,但过了两息,她扬起浅淡的笑容:“那恭喜啊。”
-
“这便是那处通往鬼渊深处的地下洞穴?”
众人举着火把,站在漆黑的洞口前。这山洞巨大无比,人站在洞口,就像蝼蚁般渺小,简直像凿空了整座山体而建,更不知内部是何光景。
有人努了努嘴:“姜大小姐不是要带路?让她走在前面看看情况呗。”
姜妤看了一眼那修士,认出他是和月萤宫交好的一位小宗门的修士,姜妤认识他,因为从前他也如今日对待姜拂穗一般,对她大献殷勤。
宫泊舟皱了皱眉:“这洞似乎会吞噬光线,站在洞口时,我的火把好像黯淡了几分,姜小姐修为不足,让她走在前面,遇见危险恐怕来不及出手相救。”
“修为弱不是借口,我们不都是从这个时期走过来的?”
本在洞口观察风水,左看右看的闻人宵忽然道:“奇了怪了,遇见邪神的时候,你嚷嚷着让大家来救你时,可没有这么理直气壮啊。”
“……”那人被噎得说不出话。
“少阁主,这是我答应过的事情,没关系的。”这时,姜妤温和地开口,“我会在前面探路的。”
魂夜蝶如同飞蛾驱光一样,是驱灵力而活的鬼渊妖物。为了避免被发现,众人尽量少地使用灵力,而以他物代之。
姜妤刚接过火把,却见楼淮手腕搭在剑柄上,站在她身侧,转头对她笑了笑:“姜小姐放心,我就在你身后。”
又对宫泊舟说道:“这样可安心了,少阁主?”
宫泊舟便不再反对。毕竟若是遇见危险,连楼淮都救不下的人,那他们这群人里也没人有那个能力了。
洞穴是一路向下的斜坡,空气着弥漫着尘埃冰冷的气息,黑暗浓稠如墨,将火焰的热和光都无限压缩着。
“姜妤。”楼淮忽然叫她的名字。
白龙原本舒适地蜷缩在女人带着香气的臂弯里,后背上忽然落了几滴水,却是温热的。先是两滴,接着雨一样地落下来,女人抱着他的手臂无意识收紧,他忽然意识到:是姜妤在哭。
走入了洞穴的暗处,火把不足以照明,没人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她这才静默而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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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流起了眼泪。
她“嗯?”了一声,但没有继续开口,避免了被人听出声音中的异样。
他在众人面前,依旧疏离地唤她姜小姐,很谨慎地避开了任何能扯近关系的词汇。这时两人走在前面,和身后众人渐渐隔开了些距离,他这才依照承诺,唤起了她的名字。
“我还没有谢谢你,帮我照顾那盆金蝶兰。”他温和道,“那是我母亲仅剩的遗物了,对我而言十分珍贵。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盆金蝶兰怎么会在你那里呢?”
“……市场偶然所购,见长势好,便买下了。”
“原来如此。”他本就无人问津,当年离开过后,那座没人关照的小宅院被盗贼光顾,卖掉值钱东西也正常。
楼淮没有再开口。
其实他的耳力,能听到女孩儿压抑到极点,却还是泄出几分的低泣。
真麻烦。
黑暗笼罩了山洞,众人看不见彼此神情,他也去了矫饰和伪装,惯常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呈现一片淡如山尖积雪的冷意。
肯定是姜拂穗又多嘴了什么,她总是恨不得向全天下昭告他们即将举办的婚事,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浮躁蠢货。
他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选中了这个乡野村姑,而不是换一个更加安分的女人带回月萤宫?
姜妤努力想止住眼泪,但不知为何,就跟决堤一样,和心中那无处宣泄的委屈一同涌出。眼泪落在手背,她没来得及擦拭,却感受到湿热的触感覆上,将她的眼泪舔舐干净了。
是小雪花。
它没见过她掉泪,肯定是好奇人类的泪水是什么滋味。奇怪的是,当注意力转到小雪花身上时,她的眼泪开始慢慢能止住了。
它的皮毛那么柔软,在她怀里是很暖和的毛茸茸一团,就像个趁手的暖手宝。
又走了半个时辰,周围浓稠的黑暗渐渐消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淡青色天光照亮了前路,火把能照亮的范围也更大了。
依旧十分空旷,说话大声点都有回声,平坦的道路不断向下延伸,头顶的石穹又极为高远,似乎是已经来到了深深的、深深的地下。
姜妤听到一声骂脏,是闻人宵不小心摔了。虽然天机门主修卦,对身体锻炼比较疏忽,但一个修士居然能平地摔,也是一桩稀少见闻了。
“我去你的!”闻人宵面对众人调侃,指了指脚下,“我那是平地摔吗?还不是这东西绊我!”
那是一截断掉的石雕,龙尾的形状依稀可辨,似乎是从什么石像上掉下来的。几人举起火把找了一阵,才在不远处看见一座神庙。
一座建在地下的神庙。
琉璃瓦上落着一层厚灰,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人打扫。走进去一看,面积倒是敞阔,中间是一个供台,台上的神像是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人身,龙尾。
姜妤想起,这样的神像她也曾经见过,在关押不渡阁主的那片林中。
这石像虽然五官模糊,但除了脸庞之外,无一处不细致精巧,连衣角的纹路、鳞片的走势都清晰可见。
众人诧异啧啧:“鬼渊之中,也有人信神?”
“鬼渊之中本就有神,这是座邪神庙。”楼淮轻笑一声,“他名叫应珣,是鬼渊之主,也是众妖建庙立身供奉的对象。应珣的原身我在天火封魔阵中见过,就是一条雪鳞白龙。”
姜妤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正在舔毛的小雪花。
白龙?
……在鬼渊里,白龙就有那么常见吗?
“那这么说,这座神庙就是为他建的?”一个年轻修士气不过道,“这邪神杀了我们仙门那么多前辈,竟然还有人为他建立神庙,他这满手血腥的恶神也配吗?真是看得小爷不爽!”
他做得比说得快,最后一个尾音落下之前,飞剑已将神像轰倒,一声巨响,裂纹密布!
楼淮阻止已是不及,暗骂一声蠢货。
伴随轰隆巨响,供台下陷,脚底红光乍现,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方正的格砖从每个人站位的脚底下升起,将众人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
“晦气!”之前轰倒神像的年轻修士骂了一声,赶紧从格砖上走开,下一刻,无数利剑应煞气而起,将他直接穿成了一个马蜂窝!
不用救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站在自己的砖石上,一步也别走动!”楼淮声音中带了灵气,迅速传遍殿中的每个角落。他有些不耐,不是因为死了个人,而是不喜欢计划被打乱的感受,这带了些许沉怒的低喝一出口,众人便僵硬在了自己所站的砖石上,一动不敢动。
这时,又有眼尖之人指着墙壁喊道:“你们看,庙的墙壁上有图案!”
那些图案一直存在在庙中的石壁上,只是如今满庙血光,才被众人发现。
“是祭神舞。”混乱中,闻人宵沉声开口,“天机门的古籍中有记载,在神族尚未陨落的万年之前,人们有跳祭神舞平息神怒的习惯,这些墙上的图案就是临摹祭神舞姿所烙刻下来的身法。”
姜拂穗也站在一方石砖上,不敢让自己的足尖移动半点,她迟疑着开口:“跳起祭神之舞……平息神怒之后,我们就能从这里安全离开了吧?”
“让姜妤去!”忽然有道声音喊道,“姜妤当年春华宴夺得美人魁,不就是靠一支灵鹿舞吗?我相信只要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吧?她肯定能跳好。”
闻人宵蓦然冷笑:“认真的?姜妤她本来就是仙门献给神的新娘……让新娘在邪神庙里跳祭神舞,你们猜会招来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