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夫子》
1. 半生
雨来如泼倾,长风满京城。
候府清凉院前葳蕤海棠残败风雨飘摇里,雨打芭蕉凌乱,满城笼雾织,一地落红零乱仿若蜿蜒血痕。
傅瑶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六月的天,骸骨生寒,遍体觉凉,自那日落水之后旧病复发。
早年因生疮得病的十指疼紧了便也直愣愣弯曲不得,饶是府上请了一个又一个郎中也无法可医。
她捂着手,待稍微觉着暖了,便又开始落笔,一朵朵海棠艳色缓慢绽放在宣纸间,浸染宣纸落下绯红。
“咳——咳。”她捂着胸口,那里闷痛近乎让她喘不过气。
本就是强撑吊一口气的身子,摇摇欲坠如同临风半开的海棠,失了艳色,也即将随风而去。
这一副画绘完,她已是瘗玉埋香,榻上卧了三日,病痛缠身,只有耳侧淅沥音如屑,提醒她尚还留着口气存世。
这三日,江珩一日不曾来看过。
梦里呢喃,雨似乎又大了些。
“冷……”傅瑶本就孱弱的身子此刻竟是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半丝温度。
因她体弱病重,下人留心,门窗也都关得严实,但夜雨苦来寒仍是有潮湿水雾参杂冷凝气息无孔不入。
烟缭雾绕,桌案上的摆设已经许久不曾变动,天黑如幕,道是阴司也不为过。
再次清醒时,傅瑶被院内一阵喧哗吵醒,起身时咳嗽几声几乎要将肺腑一并吐出。
一睁眼,便是贴身丫鬟翠儿摇着头握住她的手,“夫人不要听,不要听她们的话。”
哪能是由傅瑶听与不听,那犀利刺耳的声音还是自外向内传来。
“可怜这夫人落水病重,侯爷竟是连看都不来看,反倒是柳姑娘的院里日日有人拜访,好不热闹呢。”
“人各有命,夫人再怎么也不受侯爷宠爱,柳姑娘再怎么也是世家出来的,可不比某些人,占着身份拆人姻缘。”
傅瑶面如苍霜的脸此刻又白了几度。
是啊,她占着江珩表妹的身份拆人姻缘,坏了他与柳府姑娘的姻缘。
那两道声音还在继续,摆明是受人指使来此示威的——
“天道好轮回,这姻缘天地就是断不了。”
“侯爷不日便要迎柳姑娘为平妻,就不知夫人能否看到那一日了。”
像是知晓傅瑶身子骨已撑不了几日,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翠儿怒急要去同她们争论,被傅瑶拦下。
苍白如枯枝的手瘦削,已看不出往日柔荑嫩骨的风流姿,傅瑶的嗓音发涩,气若游丝。
“罢了,随她们去吧。”
江珩此人最是重礼节,遵族制。
若非他执意强求江府断不会允许他迎平妻。
若非没有他默许,柳玥也不敢派人来此示威,十年夫妻携手相伴一路。
回首这半生,竟似笑话。
傅瑶一时情急吐了血,翠儿惊慌失措起身便要去寻大夫,傅瑶扯住她衣袖的手轻飘飘没有半点力度。
她只笑,笑道:“别去了。”
她又何尝不想怨,不想嗔,但江珩不会来,她是伤心的,怎能不伤不悲呢?
夫妻多载,共渡年岁。
一朝一暮岂非瞬息可忘?
她也曾为他冬日缝衣熬坏一双眼,满心欢喜捧着新织的大氅却被他呵斥不明礼度;起初院内曾建过一架秋千,是傅瑶想与江珩同乐所建。
那时江珩负手而立,眉心盛雪,斥她不懂礼数,成何体统。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她学着京中夫人打点家里,体恤夫郎却换不得江珩一个回眸。
他斥她不知体统,转身却为柳玥架起秋千,不论何时,她从不是江珩首选。
“他该是心满意足的,毕竟迎的是他心头多年挚爱。”
念着念着便觉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傅瑶咳了血,当日又昏迷不醒起来。
*
前生半世做梦来,初到江府时,傅瑶只有十四岁,将将快到及笄之年。
族中横祸,夺嫡中站错了队被帝王厌弃,为了避险傅瑶被送到京都外祖家中。
寄人篱下,受尽白眼,命如飘烛。
下人不待见她,府上赏赐的首饰衣裳她也留不住经了刁奴几轮再到她手里早已寥寥无几。
冬日里她需得自己浣衣,刺骨的水一点点磨着十指,洗一阵咬咬牙捂暖了又接着洗,又怕被人瞧见污了府上名声被逐出去,所以总是东躲西藏。
一个冬日下来,便少有完好的时候,日积月累就落下病根。
傅瑶不敢怨,偏偏在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时传来消息。
傅氏一族再一次惹怒圣上,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被充入掖庭为奴,傅瑶命好躲过一劫。
这一辈子太苦,太苦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傅瑶尝过就不想再体会了。
她不甘心!她愤愤不平!
她暗暗发誓要过得更好,决不能就此埋没。
上天想来是怜惜她的,十七岁时江府替她相看人家,那一年江府在外研学的长孙也归了家。
傅瑶听过江珩的名讳。
年少成名,温文儒雅。
在那时江珩虽然待她冷淡,人却算得上温和有礼。
傅瑶知道自己的处境,嫁于贩夫走卒为正妻终日为财米油盐操劳,年年为五斗米算计,亦或是嫁于世家大族为妾、为填房,整日操劳事物勾心斗角不休。
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人这辈子能有几个争斗的机会?
既然有机会又为何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傅瑶将目光落到了那一身云雪的翩翩公子身上。
那时江珩名贯京都,江府世袭侯爵,江珩聪颖兴许能让候府更上一层楼。
傅瑶是那么想,候府也是那么想。
因而对于江珩的培养不可谓是不上心,门风严谨不允许族中男子纳妾也是傅瑶看着的一点。
江珩彼时也才弱冠,早已有了情投意合的姑娘。
那是太傅嫡女柳玥,是个温软柔和的姑娘。
傅瑶曾与她相处过,但不知柳玥是否是察觉到她对江珩的心思,自此也开始待她疏远。
傅瑶一颗心扑在江珩身上,奈何妾有意郎无心,江珩冷着面拒绝她一次又一次。
闹大了,江氏父母也有所耳闻。
江夫人叹着气对江父商议。
“不若便将她早早嫁出去,也莫要耽误了人姑娘一辈子,也免得坏了她的名声。”
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她怎能甘心?
终于,在她无计可施那年,江珩病倒了,整个人瘦骨嶙峋不见风流姿,太傅怕他就此离世也怕女儿新婚就孤寡,拒了婚事。
就此,傅瑶嫁过去冲喜。
好不容易江珩病好了,梦成了,原以为这一世虽不得夫唱妇随但总也该是相敬如宾。
怎料十年相伴,终是抵不过柳玥归来。
恰时春浓,女郎乌发云鬓惹雨,清凌凌的眼仿若囚了一汪湖水,也不说话。
就这般直愣愣望着江珩。
傅瑶站在江珩身侧只觉得遍体生寒,江珩当时不语但是行为已经说明一切。
迎柳玥入府,不顾一切风声照料她的一切饮食起居。
这便是江珩所行,这便是傅瑶所怒。
傅瑶恨,恨着恨着失了理智。
与柳玥拉扯一番落了水,春三月的湖水裹着她透不过气。
而她的夫郎,抱着受了惊的柳玥。
柔声细语轻哄,是她从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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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的模样。
那一刻,她放弃挣扎。
心也随着沉入池底。
*
江珩是主动到来的。
傅瑶迷迷糊糊已经神志不清,他就这般站在她榻前不语。
微风拂面暗含香,几络哀思几段旧愁。淡而清雅倒是勾起难得清明的几缕神思。
“什么香……”
傅瑶呢喃。
“槐花香,是你所钟爱的。”
难得的,江珩开了口,帷幔后的傅瑶缓缓笑了。
笑着笑着,就沁了泪。
江珩似乎忘了她并非是喜爱槐花香。
只是那年微雨海棠,白玉郎君一时念起递与她一只香囊,槐花香浓,她厌却言喜。
那年她不曾开口辩驳,而今自也无力再反驳什么,只不住笑,亦不知笑甚。
傅瑶已经快记不得上次见江珩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落水那日,江珩气势汹汹而来,往日端正的面上有了几许皲裂。
他一来就斥责傅瑶蛇蝎心肠容不得人,傅瑶反唇相讥二人大吵一架砸了房内所有物什。
江珩只是冷眼看着她像个泼妇。
无理取闹。
从那以后,他便再未来过。
偶尔她也能从下人只言片语中听到那个熟悉的名讳,在柳玥的生辰宴上,在柳玥感染风寒时,在…花朝节,他为柳玥燃了一城烟火时。
明光笼罩满城,屋内一灯如豆摇摇曳曳,灯火潋滟,窗外雨依旧,余下的尽是六月余春,落红一地。
帷幔后,传来傅瑶虚弱的声音。
“江珩。”
她已经很久没有唤他江珩了。
江珩霎时有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
静默半晌,他淡淡嗯了声。
“他们说…你病重。”
江珩向前走了几步。
“为何不遣人告知于我?”
他的质问,让傅瑶想要发笑。
“告知于你…是被你书房的小厮拦下讥讽,还是被下人嘲笑?”
江珩顿下脚步,不再向前。
但这也够了,至少对于傅瑶而言已经足以。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的处境,知道她的无助,但他什么也没做,置身事外事不关己。
时间被拉的有些长,江珩再次听到那如斧锯的沙哑嗓音。
“江珩,你可还记着你曾教过我丹青?”
“记着。”
那时江珩嫌她麻烦又什么也不通,经不住哀求便应了她的请求。
“那你可否帮我看看,我的画技,可有长进。”
江珩听了,也允了,拿起了她三日前绘的画。
海棠妖冶层层晕染,花下秋千一架影成双,锦衣华服的男子推着一席粉装的女郎。
再往上,却是一副无面画。
江珩心头一跳,刺痛一阵。
帷幔内,是女子穷途末路般的释然一笑。
从前翠儿劝她歇息不急于一时绘制的画卷,此刻落到了江珩手里,也烙在他眸中。
江珩似是反应过来,明白了什么一般,面色陡然一白,未曾道出的话也再无机会言出。
那一日雨覆京华,满城春意盎然,一派生机里候府挂上白绸,缟素盖过华色。
江珩褪下从前华裳云雪着身一直守到头七下葬那日,哀哀萋萋的情绪遍布府邸。
江珩没什么表情却在傅瑶墓前站了许久。
他遵了她的遗嘱,未曾给她冠以夫姓。
赤条条来,赤条条归。
这一世她竟是连死也不愿与他有过多纠葛。
又是三日后,江珩收了画卷入了库房。
离去时叹息遗落,不知散落何方。
2. 重逢
江雾环绕,横渡水镜,楚天横阔一点江南烟雨尽数锁在钱塘江一侧。
水上船只仿若一叶落江,随着波澜摇摇晃晃,睡梦中的女郎眼睫轻颤,隐噙水雾。
“你竟是半点也容不得人。”
“毫无规矩礼教可言,傅府便是这般教养出族女的?”
女郎不住摇头想要逃离。
可那如影随形的嗓音如同梦魇,字字露着冷冷清清却将她一颗心划得淋漓淌血。
梦中火燎烧裙摆一路将其迫到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无垠浓墨尽头是丹青一角焚在火里。
“不,不是,我不是。”
自梦中惊醒,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不曾梦见这般场景了,傅瑶屈膝将自己环抱,坐在木板床上愣了许久。
半生浑浑噩噩,半生飘零无依。
上辈子的经历尤在眼前那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心魔生,魇魂起,就那么困了她半生。
那一世太苦,比熬坏的药渣更苦更涩,这种苦与涩一尝就是十年,直到她郁郁而终也始终不曾放过她。
烧着心炉血,焚着清明智。
钱塘江渡风来,窗户被风吹得松动。
“嘎吱嘎吱——”
风一股脑灌进,傅瑶下意识想躲,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已经不再是上辈子。
前世熬坏了身子加上落水,傅瑶已经许久不曾出门,而今,她却是再也不需要怕了。
*
重生这种只存在话本子里的事确实匪夷所思,但当它确确实实发生之际。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前世濒死弥留之际,模糊中听到有人在急急唤她名讳,那嗓音很熟悉,焦急、温柔,模糊不清。
鼻尖尽数是雨后腥气,她已经听不大明白了,只依稀能觉出有一只手正死死握住她。
是江珩?
想想就觉得可笑,她当初趁江珩病时借冲喜的名头嫁他,生生坏了他与柳玥的情投意合。
柳玥得知他娶妻第三日便离了京城,那日江珩枯坐一夜至破晓天明。
若说心中无意,她是断断不会信的。
同样,旁人也不会信。
她太累了,这一辈子苦中作乐竟也少得可怜,弥留之际她猛地抓住帷幔,这一抓便耗了此生最后的力。
“莫要将我…冠以…夫姓。”至少是不能带着他江珩的名姓入葬。一言尽,她失了气力,恍惚有滴泪滚落,烫得她死寂许久的心蓦然一颤。
魂惊魄颤之后便是美人香消玉殒,半生落寞,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本以为此生收尾黄泉路一碗孟婆汤,走过一遭奈何桥,前生种种皆与她无关。
只是未曾想,苍天垂怜,予她人世再走一遭的机缘。
这次,她耗了半年才离开京都前往江南,这一次她没有缠着江珩,没有递出那碗汤药,也没有应下江府替自己相看。
完完全全是要与江府划开关系的迹象。
上辈子一碗汤药,软了江珩筋骨,她趁机环住他的腰,故意引人前来。
众目睽睽,百口难辩。
哪怕二人衣裳得体只是单纯相拥一处,但流言蜚语还是以摧枯拉朽之势传遍京都。
江珩从那一日以后彻底厌极了她,府内流言四起皆是道她不知礼义廉耻,可她还是没有如愿。
江夫人甚至动了将她嫁于尚书令的孙儿做续弦的念想。
那儿郎原是个中用的,奈何不测伤了脚踝跛了足,无缘高官厚禄,以傅氏门楣家境哪怕如此也是高攀。
傅瑶又羞又急无济于事,所幸不日后江珩病重柳家拒婚,因病实在来势汹汹江氏迫于无奈才想到了她。
这才有了之后的事,也才有了她一生的悲。
重来一世的傅瑶将汤药倒掉,转身离江珩远远只恨不能隔十万群山三千丈海。
船身颠簸,船夫支起划桨借力稳下。
一摇,一曳,将傅瑶神思引回。
渡了钱塘江,到了钱塘镇。
傅瑶下了船,早起的炊烟低伏,酒肆的旗头还未挂满上杆,这江南烟雨古镇长街,将是她此后的居所。
傅瑶鼻尖发涩发酸,险些泣出声来。
没了她的这一世,江珩与柳玥应当是能和和美美长久下去,再也无需日日面对枕边人时感到无边厌烦,也再无需恼怒后院容不得人。
傅瑶回首,遥遥北望。
那是京都的方向。
江珩,我还你自由。
这一生,我们就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
尘世间的年月仿若纺织机上缠绕的丝络,不时被扯紧,不时又被放松。
以至于傅瑶也觉得日子时快时慢、时紧时松,一晃眼已经两年过去。
本朝的姑娘十九的年岁早早有了夫郎,独独她这么些年依旧孑然一身。
镇子里的刘婶子见她身侧总无人相伴,也不见有什么书信来往,断定她是个独身,心痒痒总想着给她觅个郎君。
傅瑶经过相处知晓其本意是好的,但总是婉拒,饶是刘婶说的天花乱坠口干舌燥她也不改心思。
刘婶无奈,来了几回也就不来了。
镇子上都知晓她貌美也不是没有心思的人,但知晓她独身惯了无意,也就作罢。
走南闯北路过的人见了问起。
此时也有人笑着端二两酒,干脆爽朗来上一句“那是个女夫子,醉心诗书无意风月。”
上一世太苦,太难熬了。
呕尽心血不得善终的日子她怕了,不想再来了,也觉着自己许是真与良缘无果。
看淡了也就不再执着了,做个独身也乐得自在。
*
初六下了雨,一地泥泞,傅瑶一路小跑护住怀中书籍不敢让其沾染半点水泽。
今日是傅瑶头一遭正式上书院的日子。
书院主事的郭夫子被她软磨硬泡两年软了心肠,同意留她试用一日,倘若顺利她便可留在书院正式教学。
前世被江珩冷落的十年间她无事可做又不得轻易抛头露面怕损了候府名声。
钱塘镇多是魏晋遗风,傅瑶来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凭着自己攒的些银钱当卖了仅有的几只钗环,这才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一路急急奔到书院,院里正授课的夫子见着她来也是蹙眉,沧桑布满的面具是不满。
傅瑶早已司空见惯,从前如芒在背今日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颔首示意。
一直到她的课业讲完,小厮拦下傅瑶带她去了郭夫子常在的雅亭。
对于郭夫子,傅瑶或多或少是忐忑的。
郭夫子从前最是不喜于她,概因她是女郎又是外来客居乡人,本朝虽无男女大防也允许女子教书育人。
但观念种下对待女夫子时难免犀利严苛。
此番前往,莫不是就欲劝她莫要再来了?
傅瑶握着书,骨透雪色。
耗了两年才得来的机会难道就这么要放弃?
她心底微微酸楚,还是往前走到了郭夫子日常品茗弹琴的雅亭。
沿途低垂蔷薇葳蕤正艳,将停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滚若银盘水洼溅起白玉屑,须臾无踪,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郭夫子是个大儒,平生古板,居在这钱塘已有半百年岁,见着傅瑶来此虽无往日严肃但也仍让人自心底油然生畏。
傅瑶俯身见礼:“郭夫子。”
“请坐吧。”
如此也算打过照面。
虽不知郭夫子因何唤她过来,但见今日郭夫子面色亲和了些不似从前模样,心也稍稍落了地。
“傅姑娘来此已有多年,迄今还是独身?”
傅瑶一愣,稍思后轻轻嗯了声。
这算,什么个情况?
郭夫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傅姑娘想来也知晓如今的钱塘镇也仅有这一家书院肯纳平民百姓之子。姑娘在此两年我才允姑娘入院教书,姑娘可会怪罪老朽?”
傅瑶怕郭夫子乱想忙道:“夫子肯留我已是傅瑶之幸,从前书院的事傅瑶也曾有所耳闻,夫子顾虑自也在情理之中。”
年过半百的夫子虽然风骨尤在,体却是日渐消瘦,风一过境便是一阵咳嗽,傅瑶急急倒了茶水递上,待郭夫子缓过气来,心里一阵后怕。
“无妨。”郭夫子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从前也有女夫子来此,那时也是独身,我见她学有优教便允了其入书院,怎料其未过半载便已嫁人相夫教子,再是断不能留在书院里。”
“耽搁了日程误人子弟,这是万万取不得的。”
傅瑶心念一动,隐约察觉到了郭夫子语气的变化。
她的这点小表情自是没能逃过郭夫子的眼。
心里笑着她到底还是年轻藏不住事,但她这两年来的奔波研学确实是无可厚非。
若是今日能谈成,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让其正式留下授课。
“你既知晓我的顾虑,那我的要求,不知你能否一闻?”
经过前世半生浑浑噩噩不知终日如何的日子,傅瑶眼下只一心念着安宁,来时第一年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女子之身处世,又是孤身无倚,难免被人挤兑,直到她在一次偶然见着镇上苦学无门的孩童。
她想起了前世,她什么也不通,不懂诗书常被江珩指责遭遇京中贵女明嘲暗讽之际,江珩也只会叫她忍着,道她敏感多思。
似乎就是那一刻,傅瑶落了心要留在此地教书。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她自是不肯放过。
“夫子请说。”
“我要你应我,三年之内,不得成家。待书院学子乡试之后,男婚女配自由你心意。”
话一出口,郭夫子也有些懊恼。
傅瑶也已十九华年,再过三年只怕是除了做续弦后娘再难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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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郭夫子早早谋划好了后尘,若她应下便留她在书院做夫子,哪怕是日后难觅夫郎,只要她留在钱塘镇有心于此,书院也会留她一辈子。
反之则放其自由身,此后再不提及留她一事。
傅瑶沉了许久,在郭夫子探究的眼神里,笑若荼蘼绯艳,雪色面霞红,全然是喜的。
“好。”
*
郭夫子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年过半百的身子教书育人哪怕有心也常感有心无力。
傅瑶心思细察觉到了这点。
郭夫子与她而言,亦师亦友,傅瑶始终感念着郭夫子收容之恩,时常想着寻个日子拜访,但郭夫子因体弱已多日不曾前往书院。
这日下了学,傅瑶收拾妥帖,路过天香楼时顿住脚步。
天香楼里的桃花醉,是郭夫子最喜爱的酒酿,入口醇香,余味甘甜。
傅瑶掏出这些日里攒下的银钱。
不多不少刚好五两碎银。
而天香楼最便宜的酒酿也要一两银子,桃花酿更是三两一坛,傅瑶咬咬牙,还是走进了天香楼。
入了天香楼她才发现,今日的人似乎少了许多,往日里天香楼人满为患,光是自外面看着都能看出生意不错。
今日怎么人这般少?
想归想,傅瑶却并不挂心,点了一坛桃花酿,小二歉意叫她稍等,堂内桃花酿无了要另去酒库取。
左右不过半刻钟,傅瑶倒是等得起。
不知何时,天香楼忽然多了些花香粉腻,一闪而过,来钱塘这几年,她已经很有没有买过胭脂了。
但那刻在记忆深处抹不去的气息还是让她蹙眉,有一瞬间得熟悉勾起神思,傅瑶回眸。
事实证明,有些事真就不能是乱好奇,好奇心害死猫。
门口入来一行人,走在最前的男子面若雪霜风流半含眼尾,堆云做衣恰如月华折腰,诗一般的清贵。
虽然衣着冷清,可他面上却是在笑。身姿颀长通身贵气与此地格格不入。
傅瑶周身血液似霎时凝固,整个人止不住颤抖,一股钻心剜骨近乎麻木的痛让她几近僵在原地。
江珩?
他不是该在京都吗?
为什么会来钱塘?
自三年前一别,傅瑶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江珩,她是在江珩外出时告别的江府,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往何方。
按理来说,江珩应是毫无可能在此才是。
为何如今她又会在此见着江珩?
傅瑶心里不住告诉自己应当稳住,应当冷静,而此刻,肩膀被人猝不及防一拍,惊得她一个激灵蓦然转身。
被吓到的小二一脸不明所以,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姑…姑娘,你的酒好了。”
傅瑶心乱如麻,只想快些逃离这里。
付了钱要走,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这里的动静还是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那凉而薄的视线时隔多年重新落到傅瑶身上,她颅内嗡了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耳畔却似有什么东西牵引雷霆。
那是上一世,江珩厌烦的视线。
每每想到这里,她还是会止不住颤抖。
难道她重活一世,费尽心思逃离想要改变上一世的遭遇最终还是只能徒劳无功?
忐忑不安从江珩身边路过,他似乎并没有认出她,全然就是看生人的目光瞧着她。
傅瑶松了口气,刚走了几步,就又有一道柔柔的女声传来,略带撒娇的语气明显。
说的什么,傅瑶已经听不清了。
直到走出一段稍远的距离,她方才停下,大口喘气仿佛这般就能拂去方才的一切不适。
傅瑶蓦地想起,柳玥的母族便在永嘉,距离钱塘并不远,若是江珩为柳玥而来,如此倒也说得通了。
想到这,傅瑶自嘲一笑。
前世她出嫁时没有双亲在场,没有三书六礼,有的仅是走过场似的婚堂,连喜烛都是临时买来的。
这一生没有了她的插足,他们想来已经订了婚事,兴许早已成了亲也说不准。
傅瑶没有回头去望,逃也似的离开。
这一世她只想为自己好好活着。
那些爱恨纠葛,她已经不想再插手了。
天香楼内,男子又稍稍等了一会,直到那粉衣少女款款而来,冷月覆面的容间方才生了些暖意。
“兄长,我瞧你方才一直在瞧外面,在看什么?”少女心事藏不住,满是好奇。
“没什么。”江珩眼睫半垂,看不出喜怒。
少女撇了撇嘴也就作罢,不再追问。小二领着二人上楼入雅间时江珩回首。
车水马龙,喧闹集市。
已经没有了那抹匆匆倩影。
江珩蹙着眉,他似乎记着那是江府从前收留的一个旁支,算来应当唤他一声表兄。
似乎是叫……
傅瑶。
3. 成何体统
已有多日未曾再见那日身影,傅瑶起初畏手畏脚了几日,暮晚下了学堂便匆匆赶回家,后来见无事发生这才松了气。
浮光冉冉,春尘掠江。
这几日归来钱塘的商队也落了地,停泊在码头待卸货,傅瑶听商队里的人提及新来的一批货物里有几册孤本与文房四宝之类。
傅瑶未免一时起了心,熬夜多绣了几匹样式送到绣坊,只待留下合适的换些碎银好将几册孤本买回。
苍穹幽暗,夜色过浓,月藏云屏时隐时现。
叮铃一声脆响,荡碎小院平静,一灯暖光,傅瑶借着灯火一点点赶制绣品。
屋里陈设简洁,一张木桌一把椅,寻常百姓家的模样,书架排排书籍是她来到钱塘后才日渐多起来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样的日子,傅瑶倒是满意。
上一世她不是没给江珩绣过衣裳,只是他嫌弃从不穿在身,傅瑶那时自以为他是觉着这衣裳失了他的身份。
后来才明白,哪里是衣裳不合适,他嫌弃的从来只是她傅瑶罢了。
思绪很乱,傅瑶一时没了心思,低头瞧了瞧也快了便收了针线,眼眶发涩些许生疼,傅瑶有了早歇的心思。
但临睡前她还是起身关了窗棂,手指因为太长时间固定动作已经有些发麻,目之所及是无垠浓墨,月黯星疏,似是有落雨的征兆。
提了小灯一盏,傅瑶开始检查院落。
不大院落很整洁杂草也无,傅瑶初来乍到之际总有梦魇缠身,半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心很久。
傅瑶渐渐有了个习惯,每当睡前总要检查一遍院落,确认无误后方才会入睡,久而久之梦到前世的次数也就少了。
一影一曳,一步一晃,烛火幽幽拉长地间影。
一切如故,傅瑶正要转身回屋,猝不及防得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紧跟着是背上覆温,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寒凉的,铁一般生冷。
余光里,傅瑶看清了那柄匕首,思绪百转霎时明了眼前的情况。
她的院子里有人,不速之客此时躲在她的院子里,正拿着刀威胁她。
钱塘镇多货运水路往来繁多,富饶之地自然也少不得有人觊觎,难道是尾随货船而来的水匪?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腔,傅瑶浑身血液凝固,满心惶恐中她听到那“贼人”冷淡如玉击碎银的嗓音。
“不想死,就……别说话…”
身后蓦地失了力,那贼人昏死过去。
劫后逢生的傅瑶却是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像是验证一般,她举着灯笼。
夜色如幕已经有雨零星砸下,她看见柴火堆凌乱,昏死过去的男子一身云雪绽开蜿蜒红梅,绯艳失了色,双眼紧闭。
是江珩。
傅瑶面色一变,江珩这样的身份也能有人伤的了他?江府的随从真就会放任自己的主子负伤流离?
傅瑶冷冷看着昏死过去的江珩,心无波澜。
*
屋内只掌了盏微弱的灯,些许清冷月华自缝隙溜进屋内,傅瑶枯坐一夜至天色破晓,指尖痉挛般地稍稍蜷起。
哪怕重来一世已经没有了前世落下的病根,但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如有蚁食的痛痒。
江珩醒来之时入目便是将明未明的天色,身上的伤被拉扯作痛,他闷哼一声,胸膛发出轻微震动。
后知后觉才发现屋内还有另一人。
江珩霎时警铃大作,待到看清那人是个女子之际这才卸了些许防备,但眼神还是冷的。
“公子既然醒了,便趁早离去。”
傅瑶嗓音冷清,但那一双眼却在暗夜里染上几分寂寥。
心口处还是会因他而痛,曾经因他而起的苦楚冷落哪怕重来一世也还是会记得。
她到底还是无法狠下心肠看他死去,至少也不能是死在她这里。江家再怎么也是世家大族,子孙在官场摸爬滚打势力盘综复杂。
江珩是江氏嫡系长孙又被寄予厚望,若是事后查起只怕她也要被连累,思来想去她还是选择救下命悬一线的江珩。
灯芯已经快灭了,傅瑶握着火折子的手却迟迟没有再点上,直到火舌燎上指间,她方才回神。
将灯芯再度点燃,毫不犹豫下了逐客令。
她在说话时,江珩也在打量她。
记忆里她似乎是个多思的,总能讨得母亲欢心,她离开江府这些年江珩总能从祖母与母亲耳中听到傅瑶这二字。
细细打量一番,女子眉若山蹙,口若玄丹,粗布麻衣没了往日灵动翩跹衣裙勾勒的明媚反倒是多了几分沉着稳重。
但对于这个年龄的女子到底是显得太过老成。
“公子看够了吗?”
江珩眉心一跳,四目相对之际,那双蕴着散碎银光的瞳孔无波无澜,全然是在看一个生人。
江珩小山似的眉梢微蹙,但他素来克己守礼,在京中有如玉郎君,关山英华之称。
此番确确实实是他先失了礼。
“无意冒犯姑娘,多谢姑娘相救。”
她全然当他是生人,江珩有些疑心,记忆里他同傅瑶应当是见过一面,不应是如今这般毫无印象。
还是说钱塘三年,她已然淡忘了曾经,记不得了?多年未见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江珩还是没由来感到心头一阵堵得慌。
那点薄而淡的天光洒落,恰似天堑立起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地将二人隔开。
“公子请走吧,我这处不是医馆也帮不到公子太多。”言罢傅瑶便欲离去,已是生怕再与他产生纠葛,只恨不能飞一般逃离此地。
“姑娘且慢。”
傅瑶脚步一顿,眉心一跳。
阴魂不散,真以为她救他是自愿的?
还是说江珩金尊玉贵惯了总觉得所有人都应当巴结他、讨好他,不顾一切奉献自己的全部协助他?
傅瑶手都在颤,心头郁闷。
江珩洞察人心的能力素来不差轻易察觉到傅瑶的变化。
她似乎很讨厌他?
江珩满心狐疑不解,还是说因为他的到来打乱了人生活所以对他感到厌烦?
但江珩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本就只想同其道谢,但见她这般反应也心境明了,连那点探究的欲望都烟消云散了。
“姑娘,多谢。”
傅瑶没听他继续说下去,转身离去,心绪郁闷还是上了集市医馆。
古道长街炊烟已起,朝来暮散。白烟环雾将整个钱塘笼罩盛装在烟尘环的住的泛程内。
卖药的郎中将药包递给她,同她道了几句闲话。
“听闻这几日镇上不太平,只怕是过些日子还有大事发生。”
见傅瑶好奇,郎中神神叨叨凑上前来,指着不远处正卸货的人群。
“朝廷派了上面的人来钱塘,听闻是来办大事的,他们这些商贩消息最是灵通,你若有心也可去打听打听。”
傅瑶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商贾船只归来,紧随其后的便是水匪,虽说钱塘三年未曾遭逢过匪寇之祸,但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说得准?
傅瑶无意管这些,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就在她的院内。
傅瑶提着药包慢吞吞回到家,屋内已空无一人,空气里尽是雨后腥裹着淡淡的血腥灌入鼻腔。
傅瑶蹙了蹙眉,想来人已经走了。
这药倒是白买了,白费了银钱。
不过这辈子不再交集也是好的,傅瑶这般想着,将药包放在桌上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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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书前往书院。
入目便是一方白玉佩,缀着红穗,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桌上,这一幕太刺眼,刺得傅瑶眼眶发涩。
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傅瑶咬咬牙将玉佩随手放在木匣子丢在角落里,眼不见心不烦,只当从未见过此人也未曾见过这玉佩。
*
镇上风平浪静些日子,那日过去镇上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岁月一晃就过,转眼春夏之交。
半点残红映眼,书院声声朗朗,傅瑶的日子一切如旧就连她也开始怀疑那日所见的真实性。
光晕模糊了眼前景,一时有些恍惚,连带着那个落雨如幕的夜连同那夜灯火阑珊都不知是否是真。
过了些时日,风平浪静依旧。
钱塘镇素来有灯会,夜幕沉海,远处画舫灯火阑珊,浮光掠影,醉人异常。傅瑶本是不想来的,但近日刘婶子不知是因何活络了心思,将前些日子刚回乡的孟辉推了过来。
孟辉是近些年的举子,年纪轻轻便有前途,前程一片光明,傅瑶应了郭夫子三年之内不思风月不论男女情爱。
刘婶子那时听完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郭夫子这就脾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若是现在谈了你二人相看上了,三年过去一切也都水到渠成,谁还能管了你们?”
傅瑶再三推脱,笑得尽是无奈:“我知婶子是为我好,但我眼下并不想考虑这些。”
这话不是诓人,傅瑶的的确确是安于现状也无成家之心,也无风月之意。
但刘婶子执意如此,在书院下学时守了几回,郭夫子也有所耳闻,许是因为他本就对傅瑶有愧。
竟也帮着刘婶子说了几句,只道若是三年之后仍旧无意便也不再插手干预。
傅瑶无奈,这才应下了这夜同游之邀。
孟辉生的俊俏,青衫透着风骨,如竹般不折不屈,人却是个易面红的,初见她时就红了面,说话也结巴起来。
“傅…傅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活了两世,傅瑶倒是没上辈子那么多弯弯绕绕与女儿情肠。
因而说话也不遮不掩温婉中透着疏离:“不瞒公子,此番应邀确不是我情愿,只是不愿拂了刘婶子心意。”
如此,孟辉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少慕艾色,容姿俏艳则为佳,是人难免落俗,他也不例外。但见傅瑶毫不拖泥带水诉说自己无意,也只略微颔首。
“无妨,此番不谈风月,只当是游玩一场。”孟辉嗓音温和,翩翩有礼似乎没有半点不耐与不悦。
傅瑶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好。”
*
钱塘江上潮,浮光掠影金。
咿咿呀呀吴侬语,歌谣不休奏鼓鸣。
阁楼临江,可将一切包揽入目,自也将下方一切动静尽收入眼,素衫如霜,眉间盛了雪,一如既往的清贵。
翩翩君子自是见不得浓情蜜意少男少女不顾礼节相伴而行,往日见着这一幕该是早早关窗以免污了眼。
可当他瞧见那个女子模样时却是下意识一怔,女子青衫如雾,云鬓简单挽起,颇有一股清新脱俗之姿。男子谦逊有礼,笑靥温和,二人站在一处竟有郎才女貌之相。
江珩面无表情注视一切,灯火潋滟,二人身影渐行渐远他也不曾收回视线。
那日她劝自己离去,是因着已有了夫郎?
可若是已成家,因何会愿意搭救一来历不明的男子?
若是不曾成家,大庭广众竟是半点不知羞耻,与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正想着,有一侍卫模样的人入了雅间同其耳语几句,江珩黑曜石般的墨瞳凝霜结雪,半晌后声调冷冷:“不急,再过些日子。”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4. 遇他(修)
夏蝉已起鸣啼,傅瑶终是以三两银子的价钱谈下几册孤本,倒不是商客好心,只是郭夫子允诺让其子入书院,这才谈下。
夏日荫枝繁茂,荔枝藤萝攀附房梁将屋舍掩去大半。傅瑶昨夜温习也不知是否是太过投入的缘故,一夜过去竟也只歇息了两个时辰。
眼下眼角有些乌青,傅瑶吸了吸鼻捧紧怀中书籍一路走到书院门外。
方到门外她便瞧见廊下的青衫。
是孟辉。
他不知何时迎在书院门外,青衫映青翠,整个人都沾了些辰时的雾般,有股超然脱俗的清冽。
孟辉显然也看见了傅瑶,如玉少年温和有礼:“傅姑娘。”
傅瑶迟疑稍许走上前:“孟公子。”
意料之外的人原以为不会再有交集,再次相见二人打过照面后也就无话再言。
傅瑶侧身入内,孟辉也十分应景偏过身子将路让开,傅瑶颔首以示感谢。
清风一捎带过一城鲜绿也携来墨香拂过,傅瑶脚步一顿,旋即加快了些。
循规蹈矩讲完课傅瑶令他们温习,翻过书页的手指白皙漂亮没有了前世因伤留下的浮肿。待傅瑶抬头舒缓眼眶酸涩,一眼瞧见角落里垂头的幼童。
他没有在温习,也没有做别的,只是时不时抽噎几下,小小的孩童还不懂怎么藏匿情绪,傅瑶轻易察觉不对。
她放下书走过去,没有说话,在一旁蹲下。
男孩哭够了,投手揉眼睛才看见傅瑶。
“夫……夫子。”
是有些慌乱的声音。
傅瑶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了顺气,侧了侧头露出轻浅的笑:“怎么了这是?”
男孩不语,傅瑶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
“嗯?”
哪怕很细微的动作傅瑶还是先一步捕捉到了男孩扯起袖子搅动的手,不安的情绪明显,可面上是欲言又止。
傅瑶垂了垂眼,轻声哄了几句示意其跟自己走。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傅瑶蹲下身同他平视,取了帕子为他擦泪。
“好了,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尽情哭,哭够了再告诉我缘由可好?”
在不为人知处相视,进行一场不为其他人知晓的对话。这个过程漫长又似乎短暂,傅瑶静静看着他哭,默默替他擦泪。
终于,泪尽了,委屈也随之告罄。
“是爹爹,爹爹病了。我想回去照顾他,可爹爹让我好好读,说若是我跑回去他就打我。”他抽噎几下,“可是,可是他病的好重,好重好重,还要下地。”
周围一下子变得静了起来。
傅瑶一时间也沉默。
上一世她经历太多嫁给江珩之后锦衣玉食养着,她始终忘不了前世最初的境遇。家人两个字对她而言陌生而熟悉,江府下人曾不止一次用身世府邸奚落她。
她也会难过,但更多是茫然。她离家太早,哪怕有儿时记忆也在两世沧桑里模糊阑珊。
一时间,傅瑶分不清他眼底婆娑为何。只是指腹擦过那滚烫热泪,下意识想要逃离。炽热火烧,仿佛也烧在她心底。
风吹飞白柳絮,傅瑶瘦削的肩膀耸了耸,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傅瑶擦了擦他的脸,小心的替他去掉污渍,“这样啊。”
“那你想回去看吗?”傅瑶轻声询问。
眼看男孩点头,傅瑶侧了侧头,笑了笑故意将话往大了说:“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眼下是在书院,你若是不好好念若是将爹爹气着了可不是加重他的病情?”
男孩摇了摇头但说不出反驳的话。
傅瑶也跟紧软了声色,将其中利害诉说,终于将人哄好,她拍了拍男孩的背。
“日子还长总会好起来的,”顿了顿,她试探性询问,“你父亲的病可请了郎中?”
“请了。”
傅瑶抬了抬眼,终是没有戳破。
“你先回去温习,待明日下学夫子陪你一道去看看可好?”
哄好了人傅瑶松了口气正要回去,余光无意一瞥。
春深叶浓里青衫半跪其间被枝叶隐去大半,背影挺得笔直像不折的竹。
孟辉?
再细看又见郭夫子的棋盘。
傅瑶无意打搅郭夫子雅兴自也无意深究旁他,转身回了学堂。
悠悠日头未盛,一抹游离的胭脂色醉了半边天,下学的孩童或跑或走,或快或慢出了书院。
只有一人,小小的孩童,身影被余晖撕出小小的残影。
年岁不大的孩童垂头搅弄半旧不新的书袋。
灼灼光影间一切都在焕发新的生机。
傅瑶从书院出来行止一半蓦地想起书册遗忘在学堂内。那是明日讲课时要用的,一面念着和学生的约定,一面想着回去取书。
傅瑶摇了摇头,小跑到门口一眼便可见小人。
她跑的过快一路过来蹲下时还有些气喘:“久等了。”
小人摇了摇头,傅瑶笑了。
笑着笑着又有些歉意。
她从怀里掏出几块酥糖递给他:“夫子一时疏忽落了东西,你且等等夫子可好?”
孩子没有说话。
傅瑶有时间的懊恼,眼底是写不尽的悔。
恼她疏忽,悔的是叫人一等再等。
孩童最终还是点了头,傅瑶长舒一口气,又是一路小跑回去取书。再归来时却在转角处碰上了孟辉。
而他身前几步之外则有另一女郎。约莫二十三四的年岁,地道的江南女子衣裳,青丝挽起作妇人装扮。
狭路相逢,两道视线同时向她探来。油然而生的尴尬裹挟,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她前不久刚对孟辉说了无意。今日转头就撞见他同另一女子相与。虽是心无波澜总归是撞破了两人相处,说不尴尬是假。
总有种做贼心虚撞破他人好事又被双方发觉的无力与窘迫。
冷风吹不尽面上腾起的热,正当傅瑶庆幸可以顺利离去时,没由来郭夫子先唤了她。
隔着一堵矮墙,不见故人身影。这才发觉此处是郭夫子闲暇时会来小憩的一角。
因这一声,那女郎也开始细细打量傅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探究而不明。
傅瑶心思敏感加之上一世江珩和江府的态度唱让她精神紧绷不敢松懈,故而在感知情绪方面比寻常人更敏锐。
这女郎…看她的眼神有轻蔑也有探究。
这种眼神也曾有一人也是这般含着悲悯由上而下的轻蔑与探究。
傅瑶心弦一紧,下一瞬便听那女郎开口。
“傅姑娘…莫不就是书院新收的夫子?”
“是。”
傅瑶自以为中规中矩不会出错,心里挂念还在等她的学生,匆匆便要离去。
女郎挪了步脚先一步拦了路。
在傅瑶狐疑不解的眸光里笑得漫不经心。
“傅姑娘倒是和善。只是不知占了他人的位置滋味如何?”
哪怕那姑娘面上不显但讽刺的询问还是藏匿不住,刺耳极了。
傅瑶回应她的仅仅是一个轻浅的笑,不失体统却又讽刺至极:“滋味如何,姑娘应当是比我更清楚吧?从前郭夫子也曾提过姑娘只可惜…咳,姑娘应当是不愿听的。”
言外之意,话并非的什么好话。话不言尽保全双方颜面。可这话说一半收一半,内里藏的含义也就多了,瞎想自然也就多了。
女郎微怔,旋即恼怒:“傅姑娘这般性子只怕是轻易教不好学生。”
“教不教得好,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傅瑶眼眸深邃如星,这点明嘲暗讽与不屑她前世经历的太多,与前世相比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最不起眼的一种罢了。
是以此刻她整个人都温柔的不像话,更像是一种平静,波澜不惊的模样是平和更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寂静。
剑拔弩张,一触即燃。
“罗姑娘,郭夫子适才已经说了,今日不会见你,”孟辉笑言晏晏,眉梢平稳,摆了个请的姿势,恭敬里全是不容置喙:“罗姑娘,请改日再来吧。”
“孟公子何时也学会绵里藏针了。”女郎冷嗤,唤起名姓来轻车熟路显然同其是旧相识。
孟辉也不恼:“罗姑娘,夫子刚才说了,喜静。你若是客自然欢迎,只是傅姑娘是书院聘请的夫子,姑娘一来便横眉冷对,只怕是不妥。”
孟辉笑得无辜,眼底半点波澜也无。青衫依旧处处吐露风骨,油盐不进的模样恰似观戏,任尔东西南北风,十八般武艺齐上阵,我自岿然不动,悠然自得。
罗姑娘一口银牙紧咬:“呵,这般年轻的姑娘只怕是受不住此地的磋磨。”
孟辉眼也不抬:“罗姑娘,请回吧。”
女郎咬牙,只盯了眼二人转身愤愤离去。
傅瑶大抵也猜出了个所以然,自那女郎开口之际她便知晓郭夫子此前与她说的书院那位从前的女夫子。
想来便应当是那位罗姑娘,只是对于她适才所言的磋磨傅瑶生了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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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夫子愿意留她,她感激不尽,书院愿意用她让她得以谋生她也心生欢喜,视作没齿之恩。
既如此,又何谈磋磨?
只是适才那女郎眼底深意,傅瑶窥见一斑,竟觉心头一颤,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总觉得其是话里有话,却无从深究。
“傅姑娘?”
温如玉似风的嗓音柔和,孟辉肩上落了散碎光晕,长睫半垂落了阴影。
他虽在看傅瑶,但坦荡无畏,让人不觉冒犯。
傅瑶回神,略含歉意,“多谢孟公子出手解围,方才那姑娘是?”
心里有了思忖,傅瑶对那女郎身份猜了个大概,还是佯装不知略带迟疑询问。方才她瞧那罗姑娘同孟辉相谈之时的架势。
二人定然是旧相识。
残阳落照,婆娑斑影,孟辉身姿大半都掩在阴影里,好半晌,他才摇了摇头。
“不过是见过几面罢了。”
他在说谎。
傅瑶能感受到。
下意识的躲避,显然他并不想回答傅瑶的问题,傅瑶心有遗憾,转念又觉人之常情。
是人难免有隐,总有不愿袒露的肺腑之言,哪怕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常需经过多番考量才会宣之于口。
他不说,她自也不强求。
傅瑶无意久留,同孟辉道谢感谢其替自己解围之后便匆匆离去。
那抹离去的倩影在淡金色的暮昏里渐行渐远,嫩柳似的两条丝络穗子轻轻摇动。孟辉垂眼瞧着怀中的竹节,看着那道瘦削风流但笔直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
渐行渐远,未曾回头。
*
到了书院门口已然不见了小人身影。
傅瑶紧了紧怀中书籍。
只怕是她叫人久等了的缘故,心下叹惋,她不曾拜访过男孩家中,虽可询问路人可到底是她失礼在前,再贸然前往也拉不下脸,索性明后两日休沐,刚好可以去看看。
想通这些,傅瑶不在纠结。
匆匆夜雨来,梧桐花幽香。钱塘暮夏时节常有雨水,春夏之交早寒晚凉,偏偏正午时候浮浪如瀑,几夜雨过加之梦魇,傅瑶不出所料病倒了。
莫说讲课更是连行步也是头昏脑胀,傅瑶向书院请了几日假,便要去药铺买药。
连日来的心神不宁让她的病愈发重了。
仿若一根绷紧的弦被人肆无忌惮揪来扯去,瘦削的肩膀在沾满露水的早晨里风一吹便颤栗,傅瑶接连咳嗽几声。
头昏眼花整个人都似柳絮。
她用力睁大眼,指甲嵌进掌心得了几分清明神志,她挺直背尽可能避开人多处。
今日不知怎的,道路两旁虽因时辰尚早的缘故人尚且不多,可总有三三两两的人不时朝街道上望去。店里的人伸长脑袋也去望。
傅瑶看去却只见古道长街一如既往,炊烟薄雾,除了行人什么也没有。望了一眼,傅瑶也就不望了。
凭着记忆一路走到医馆时,街道上的铺子已经陆续开放,摊开一点点寂静的白,和着油香的烟火流在长街巷尾。
傅瑶正思忖一会应当带些什么回去,明日要去学生家中探望的事,不曾留意前方。
喧嚣里思绪仿若刚刚挣脱囚笼回归,脚下一滑带起昨夜积水荡起粘湿裙角,在傅瑶怔愣错愕之余,她背脊倏地一冷,有一道目光若有似无掠过她,最终定格于此。
“傅…傅姑娘,失礼了。”孟辉在傅瑶稳住身子之后,旋即松手退后几步。
“欸欸!你小子英雄救美也别失了魂,当心着些别碰倒了我的摊子。”将将支起摊子的摊贩挥挥手仿佛驱赶秽物一般将孟辉推离,可那面上揶揄,全然是将其推向傅瑶。
孟辉致歉也只敢退后几步不敢与傅瑶挨得太近。
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虽说江浙一带对于男女之间并无过多干涉,但他读过书知晓离了此地女儿家的名节珍之又珍。
他总归是要替女儿家着想,再者他与傅瑶萍水相逢连泛泛之交也无,也不愿其为此番出手纠结挂心。
二人纠缠之际,另一道目光悄然落下。
“划拉——”
马鞭重重落地发出震人心魂的闷响。
衙役旋即瞪大眼怒喝:“放肆,钦差大人面前尔等也敢放肆!”
钦差大人?
傅瑶眉心一跳,转头去望。
葳蕤天光已起,薄而淡的天光洒落,那白马之上的郎君浓艳眉眼半垂。在傅瑶呼吸一滞时,她撞进那寒潭似的眸里。
5. 梦.前世(修)
四目相对之际傅瑶仿佛又被拽入那经年的梦魇,前生种种纷至沓来近乎将她溺毙。
官府开道闲杂人等只敢张望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无人敢阻官府道路。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江珩的目光便落在面若霜雪的少女身上。
以及,落在她身侧不远处的男子身上。
方才的一幕幕都未曾逃脱他的眼,江珩轻飘飘扫过,眉心一跳,山眉微微挑起,似是不解般,一双眼淡如雾。
纵然无甚表情,也叫傅瑶背脊倏地一寒,几乎是瞬息之间她便心生惶恐,蜻蜓点水掠过心田,余下的是惊涛骇浪。
久久难平。
傅瑶太过熟悉那个举动,从前江珩烦心或是怀疑一人之时便会无意识挑眉。哪怕是如此不已察觉的举动,傅瑶上一世生生熬了十年,记住了江珩的一切忌口喜好。
这细致入微处她又怎会毫无印象?
炉内空白一片五雷轰顶,痛并焦虑裹挟以至于江珩何时离去她也不曾留意,只是回神时再去窥,也只得见飒飒风烈里红衣官袍漫卷。
他似乎并没有认出她。
或者说是认出来了,但是并不愿搭理。
毕竟江珩她还是了解的,克己守礼、文韬武略样样不是好的,唯一的缺点大抵便是有一位寒门落魄妻,偏偏还是个胡搅蛮缠、多思善妒的主。
这些评价傅瑶早在上一世便知晓了。
而今终于脱了干系她也得以舒口气,正这样想一辆马车便从傅瑶面前驶过,掠起的纱幔隐约有些脂粉香活散开来。
傅瑶抬眼无意一瞥,登时愣在原地。
只见那半卷半阖的窗显露少女白皙纤细的脖颈,青色衣襟一角衬托那霜雪更是不凡,平生一股清雅脱俗的风流婉转。
傅瑶眨了眨眼,手指无意识蜷缩拢紧,掌中因长时间紧握发麻,无意识地痉挛。傅瑶垂眼,慢慢松开攥成拳的手,一片糜烂殷红。
傅瑶脑子掠过千百思绪,想来…那车内坐的应当便是他的新夫人了。
没有了她这个累赘与人人诟病的耻辱,江珩应当是喜的,迎娶了前世心心念念牵肠挂肚这些年的姑娘,是该好好庆幸的……
“咳,傅姑娘。”孟辉迟疑稍许,思忖应当如何开口,傅瑶以为他是因方才的事想要一个答谢。
她适才反应过来先前因为头脑不清险些被马车撞倒之际是孟辉正巧路过并及时扯过她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按理,她理当答谢。
傅瑶稍垂眉眼:“多谢孟公子,改日公子若是不嫌我可请公子天香楼以作答谢。”
孟辉稍稍一怔,只一瞬便反应过来傅瑶误解了他的意思。一时哭笑不得,又觉萍水相逢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有芥蒂心也是人之常情。
孟辉笑得如沐春风:“姑娘误会了,方才我无意触及姑娘…还望姑娘见谅。只是瞧姑娘这面色应当是感染风寒,还是早些就医为好。”
许是未曾料到孟辉犹豫半晌最终说出的话竟是关心之言,傅瑶沉默地立在原地,四面八方的风都涌在一处股股吹着般,荡得死水微澜起。
傅瑶垂了垂眼:“孟公子本不该管这些。”
萍水相逢,本可不顾生人。
孟辉顿了顿也只是摇了摇头:“兴许,这便是缘,人总归做不到全然冷心冷情。姑娘若是觉着冒昧,小生这厢便先告退了。”
“孟公子。”
傅瑶出声,孟辉回首。
“多谢。”
孟辉笑似霞雾:“举手之劳。”
自始至终,孟辉都温和谦逊,傅瑶苦笑,与之告辞之后最终还是转身迈入人海。
傅瑶半阖眼帘,转身朝往医馆买了药。
夜雨诉北话忧愁,流光斜匆匆。一簇一簇海棠怒若火苗,烧尽夜色墨深,烧得到处都是荼蘼绯艳。
傅瑶在雨夜里做了场久远的梦。
那是嘉禾元年,三皇子继位,她嫁给江珩的第三年。
模糊的影被山岚雾笼在其间,薄薄的,风一吹便要散了似的,连同那雾中的人也是如此。傅瑶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宛若提线木偶被无形中牵引上前。
雾里风吹雪,鹅毛似的雪愈发大了。
她被冻得牙关打颤还是径直上前,仿佛穿过这场遮眼的雾便是雪尽春生的人间。
雾气环绕,她一步步越来越近,雪越来越大,分明是仲夏绿荫绕瓦满目生机盎然,可她周遭环身的霜雪不似作假。
伴着她、缠着她,一步步走去。
终于,雾散了。
裹挟的风雪似也淡了许多,滚动的风沙雪粒里是孤绝的背影,枯井前,月如弯钩夜似水。
云雪曳地,暖光的灯光与素练月华相得益彰,甚至透露些苦白,清瘦的背脊哪怕是跪着也如江珩这个人一般不折不弯。
落地的影随衣衫舞动而婆娑,傅瑶只觉得光晕碎在眸中逐步侵蚀瞳孔,再不见旁他。
江珩这个人同他的一切,俱扭曲坍塌,落在傅瑶眼中,满目疮痍。
江珩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傅瑶只当他是不曾发觉,也唯有如此认为。
似乎这样就能守住她那点可怜甚至有些可笑的幻想。守住了,不去主动戳破,江珩的性子至少会给她留几分颜面。
如此,似乎也就够了。
她应当满足的。常人是这般想,江珩的想法她无从深究,泛苦的肉瘤构组成心脏,淋漓淌血的残酷现实她无法也无能面对。
于是那一夜,江珩跪了一夜,她望了一夜。傅瑶从前看不起戏文里望夫石这一说,觉着那女子太过重情反倒苦果缠身,得此下场也是有迹可循。
可如今,她也开始鄙夷,鄙夷自己竟也开始期盼虚无又飘渺的情爱。
当时只道是寻常……
海棠烧尽终是将天边烧出霞红,温度渐渐回升包裹全身驱散寒意。
可是这夜,为何就是这般漫长呢?
那点淡薄如缟羽的月华也吝啬给予,傅瑶抬起手无意识拂过脸,掌中潮润,温热里又黏糊糊冷冰冰的,风一吹又更冷了。
形单影只,莫过于此。
狼狈至极她不得不承认,偷来的东西总归是不长久的,就像江珩心仪柳玥,而她只能败北沦为丧家之犬。
可她不甘心。
天道酬勤,是她错了,还是天道本就不公?
天已经有了鱼肚白,火烧云也已经起来了,傅瑶慌忙擦净面上晶莹不让自己太过狼狈,还未走几步耳畔出乎意料地有人唤她。
“傅瑶。”
将将冒头的念想哽在心间落不下也跃不起,和她这个人一样无处安放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喘息、滞留。
头一回,江珩主动走到她身前。
一夜未眠他眼下还带着乌青,笑意疏懒似笑而非,虽疲不输风朗。
江珩还是那样光风霁月,云雪曳地,逆光而立,宽袖衣袍满是残阳落照。
那一日,他执起她的手,道出那句困了她一生的话。
“日后,你我应当夫妻一体同心。”
一体同心,良缘同缔。
如玉郎君垂目,面若好女观音貌,仿佛踏破世间风雨,将那俗世荒凉、人情冷暖隔绝在外。
他低低开口:“日后,你我便好生过日子,可好?”
那一刻,日上西山,满壁光晕。
傅瑶盯盯看了他许久,没有迫切答应,也没有欣喜若狂,她只是很平静近乎茫然回应:“好。”
此后多少个日夜,她不止一次回忆当时的场景,心底流淌的静水,炉内滚过回忆,一遍遍,一次又一次。
那时候傅瑶天真以为是她的等待有了回应,上天也终于开始垂怜于她。
后来她听到了更多的传闻。
柳府那位姑娘在姑苏定了亲。
傅瑶握笔的手一顿,迟迟未曾落下。滴落的墨将雪白宣纸晕开污浊。
朔风吹拂绿柳婉转,傅瑶耳边空灵许久,她缓缓低头,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原来,不是他心甘情愿。
也并非是无奈妥协。
原来,是因为那姑娘定了亲啊。
记忆已经于日复一日的流水迢迢中模糊,只在一桢桢稀碎图片里记起那年江珩赴蜀地任钦差查私盐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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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成婚第五年。江珩终于肯为她多花心思,哪怕是西边太阳东边雨,任是无情也动人。
傅瑶陪他在蜀地滞留一年。记忆里那年的雨格外的多,小窗半开入目就是灰蒙蒙天与天地一色的雾。
江珩从官府办完事归来为她带了份桂花糕,飞雨逐花,他穿花渡柳满袖暗香沾染。
素日冷淡高不可攀的瑶台月终于有朝一日为她留步,傅瑶有一时的恍惚,甚至于欢喜过后是久久的空虚,巴蜀时断时续的雨连了心,起起伏伏终是落不到定处。
她有些迟疑:“这是给我的?”
江珩眼也不抬:“嗯。回来路上,顺道给你买了份。”
她还是不说话。
欣喜?应当是有的,只是这一刻更多的恍然与怅然让她无法心安理得接受甚至于那一刹那她想要避开此地。
又或者说,避开这个人,避开江珩。
发愣许久,江珩已经离去。傅瑶清眸凝视桂花糕良久,最终还是没有用,思忖后选择唤来翠儿。
“这糕点你且拿去给下人们分了吧。”
翠儿不知内情,得了赏赐欢欢喜喜退下了,傅瑶茫然眨眨眼,愣在原地不知为何,直到落雨了,正欲回院,却见空庭之间海棠葳蕤,一时留步驻足,细雨聊胜于无她不曾在意。
直至回神,头顶已然无雨再沾染。
雨歇了?
掌中冷雨滚落,傅瑶彻底清醒。
不是雨停了,是她头顶的雨歇了。
回首那清俊的面撞入那乌亮的眼,四目相对傅瑶率先垂眸目光循着伞柄到了那持伞人的手。
白皙匀称用劲时几根浅青色的青筋微微凸出,江珩喜爱一身云雪,坊间传闻要想俏一身白。
但傅瑶知道。
江珩从前心仪的女郎,柳府小姐柳玥如玉冰清,温和端雅,那般女郎白衣翩翩时宛若观音垂目,到这万丈红尘里滚了一遭,沾了些红尘胭脂碎,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端庄、典雅、琴棋书画手拿把掐,谈吐不凡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
傅瑶跟她比就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上那个依旧是明月高悬,地上那个就像是烂泥里开出的残败的花,卯足劲往上冲。
攀附上江家的架子,缠住江珩这个顶梁柱。
七月的雨鲜少有停的时候,终有一日细雨稍歇,江珩主动提出带她出去走动。
“你府衙的事可都处理好了?”傅瑶从刺绣里抬起眼。
她刚开始练习刺绣,手生得狠,扎了几个口子,她擦了擦帕子把眼去细看。
还好,没有沾上血污。
她没有去看江珩,自然也不知他是何表情。
灯火潋滟,江珩肩头落满碎光。清瘦的背脊套上广袖衣袍,落满碎屑金光。
一人立,一人影。
久久没有动静,傅瑶想要抬头去看。
“办完了。你收拾收拾随我一道去。”
江珩倏地开口,冷冷的,辨不出情绪。
傅瑶抬了抬眼:“嗯?我也随你一道?”
此前从未有二人相与而行的场景,傅瑶迟疑只当江珩的一时起念。
可真到了那日,华灯初上,长空焰火燃起,傅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江珩在她身侧,二人虽未有过多接触,但也如寻常夫妻一般偶尔说道几句。
路过一处摊位,江珩停下脚步,指着一盏长明灯问她喜欢与否,傅瑶正欲回答霎时天昏地暗。
明光模糊不清,声音也扭曲翻转。
世界坍塌,场景轮转。
白驹苍狗,匆匆一瞬。
灯火万家,洋洋洒洒雪落,赴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极乐盛宴。江珩查办私盐立了功承了世子位,傅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偶有流言蜚语多是瞧不起她靠手段上为之类,傅瑶也不当回事,万般不挂心。闲暇时无趣便应邀宴会、诗会,逐渐在京中有了名气。
长公主举办琼花宴,傅瑶应邀参加。
方到宴会便有贵女开口,剑锋直指。
“世子夫人嫁于世子也有五个年头,怎也不见有个子嗣傍身?”
6. 梦.前世(修)
所有人都被这一问吓得一惊,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太好问人夫妻间的事,更何况长公主设宴邀约都是名门贵妇、大家闺秀。
江珩是天子近臣,京中名声大噪,巴结拉拢之人不在少数,为人冷清容姿风骨更是天下罕见。
没有人会甘愿冒着得罪候府的风险出风头,可窃窃私语中还是有好奇心重的随之附和。
“说来也是。”
“这倒也是,也不知是何缘故。”
“虽说有些逾矩,但也是个道理。”
……
你一言我一语,傅瑶就像是被人扒光了扯出来大庭广众之中被人随意观赏的物什,是个人都可对她评头论足。
从始至终,她都格格不入。
恰此时,久未开口的长公主清清嗓子。
“都够了,再如何也是安平侯世子同其夫人的私事,今日赏花宴本宫不愿出什么岔子,自然也不会任由有心之人说三道四。”
惊雷炸响,灭了一切嘈杂。再无人搅弄是非也无人可浑水摸鱼将风云拨乱,按理,傅瑶本该感到轻松与松懈,可她感受不到。
“许是缘分未到罢了。”
傅瑶敛眸,故作轻松。
鸿羽般用仅有她可闻的嗓音道出。情绪如山岚轻飘飘来,如江浪退却留下深痕。傅瑶紧握酒杯,最终疲惫阖眸,嗔痴怨怼都被收拢。
再也无人可见。
缘分未到…
说来也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傅瑶藏在袖中紧握的手松了,霎时泄了力。她身子如何她从来知晓,此前艰辛磨坏了底,再是调养在子嗣一脉上也艰难。
更何况江珩鲜少碰她。
似乎,她也只有一个法子撑一回体面。幽幽众口堵不住,那日回去有关世子同夫人不睦的消息也流传坊间。
说来也算不得稀奇事,京中素来便有各类流言,虚虚实实,形形色色汇成脍炙人口的故事供人茶前饭后消遣度日。
比起那些众所周知早已传遍大街小巷的事件,傅瑶同江珩这点子鸳鸯债可有可无。
也就供人新鲜一时,几番怅惋过后无形无影。
就同他二人,这段淡薄如霜,随时可能了断的姻亲一般。
傅瑶闻言顿了许久。
久到报信的丫鬟也不知是否是不该告知于其,只怕等来的不是赏赐而是责罚。
最终,傅瑶摆摆手:“罢了。”
罢了。
随他们去吧。
能怎么样呢?
又能如何呢?
那日以后傅瑶婉拒一切邀约,直至元宵佳节将至,江母三令五申要她出席露面。
“你这孩子,欸。”江母握着傅瑶的手领她坐下,对于这个孩子江母又是气又是无奈。
她同傅瑶母亲闺阁时曾是手帕交,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收留挚友之女她并无二议,什么好的都紧着她,哪怕得知她算计江珩心疼之余也还是欲劝江珩娶她,莫让她沦为笑柄。
知子莫过双亲,江珩秉性孤傲行事光明磊落一朝不慎被人算计保不准会心生怨憎。
江母起初胆战心惊月余,初闻江珩亲口道出要迎娶傅瑶的话她还有些不确信,确认无误后喜极而泣,隔日便操办婚事让他二人成亲。
喜事来得匆忙,办的也简洁。
这些年她也时常觉得亏欠傅瑶。
此刻拉起她的手,江母叹了口气:“坊间的流言我也有所耳闻。”
边说她顺便观察傅瑶的神情,“倘若你二人能有个子嗣也是好的,若是不能你也莫往心里去,只当是时候未到。”
傅瑶垂眸:“是。”
江母有未尽之言,观了观傅瑶神色终是咽了下去。
“过几日家宴,你且好些歇歇,也莫要太操劳,几日不见瞧着都瘦了些。”
江母也是过来人,未必看不出其中端倪,同傅瑶这些年也清楚她心思多思,只怕说多了又引她多心。
又是一夜,傅瑶又一次从眼中惊醒,寻常的夜里她如往常一般披衣起身。
推开窗,白雪簌簌,雪压华庭。
又一年近元宵。
破碎的焰火映明长空,也落在她眼中。黑黝黝的,仅有细碎的一点,剩余什么也没有。
“又一年。”
她低头,浅浅呢喃。
又一年。
北地的又一年,匆匆一瞬,未曾在记忆里留下明显的痕迹。
偏偏就是这无关紧要的琐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日子的流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年年如是。
翠儿听着动静,知晓傅瑶又梦魇了,她挥开纱幔入内,轻车熟路取了狐裘替傅瑶披上,对此院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
“夫人,夜深了。”
“他还没回来么?”
这个他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自是指江珩。
翠儿摇了摇头:“世子尚在府衙,还未回来。”
“只怕是早歇在书房了吧。”
很久之前江珩便与傅瑶分居两房,江珩常年不回府,便是回府更多时候也是睡在书房。
得帝王青眼之后此番情况愈甚。
翠儿以为傅瑶是因江珩常不归家而闷闷不乐。总归是主子,傅瑶待她也不似外界传闻那般喜怒无常,比起江珩这个正经的主,她自是更向着傅瑶。
傅瑶只定眼瞧向西南方。许是天可怜见,绚烂的烟火适时炸响半边天,也顺势将她眸中黯淡遮掩。
“罢了。”
风雪寒人冻得人心颤,从头到脚腾生的寒凉更多盘踞心田那方寸,冻得心神剧颤。
半点残红映霜雪,夜已深,傅瑶正欲转身倏地脚步蓦然顿住,仿若生根般再也挪不动。
寂静无声处细微的歌声掠过高墙,起初还是细微的自唱自闻,逐渐胆大,粗犷的腔调在夜里更显清晰。
“何人在那放肆,当心——”斥责威胁的话戛然而止,傅瑶拦住翠儿,也不说什么。
只是静静聆听那腔调。薄雪压了树梢,檐脚垂挂的灯笼照出一片暖色光晕,绚烂模糊眼前一切光景。
傅瑶垂眸,抬手。
眼角温热,冷热交织。
好半晌,她才闷闷开口。
“是楚歌,云梦的腔调。”
傅瑶久久没有动作,眼底浮了层晶莹。
是云梦的腔调,是楚歌,亦是那段温暖又遥远的故去岁月里,她唯一清晰的旧影。
依稀记得当年随江珩前往蜀地,期间她是有心前往云梦,一来双亲贬谪流放之地在此,二来她本就是云梦中人。
十四离乡,近乡情怯。
无奈抽不开身,江珩事务繁忙作为内人她恪守本分替他操持日常,大事小情也须条条过目,如此忙碌便耽搁下来。
好不容易等江珩任期结束返回京都城的路却是径直越过云梦,一路往北。自此,心事落空。
她无缘归云梦,无缘见洞庭。
悠悠楚歌声来,越高墙,路迢迢,长夜漫漫,唯她格格不入,始终孑然一身。
掠过浮光虚影,傅瑶抬头,鬓间沾雪。洇湿的发在她掌间阴冷冷的湿润,她拂过发,笑了。
久到瓦当承不住重白雪滑落,久到灯火扑朔将灭未灭。傅瑶眼底浮泪,粉面含笑,一股冷气灌入她猛地低头咳嗽起来。
翠儿心疼不已:“夫人,这是何苦呢?”
傅瑶苦笑:“我是不是错了。”
是质问,也是低喃。
她从前觉着天意待她不公。
傅瑶看似绵软实则像根荆棘,要扒开周遭杂草才能看清那通身的刺。她从来只信人定胜天不愿认命,可如今,她开始迟疑,是否是她错了。
她是不是真的错了?
机关算尽,算计了江珩,也困住了自己。
这场谋划里,她看似赢了,却又败得一败涂地。
这种感觉就像井底之蛙窥天上月,处心积虑寻契机、谋前路,条条框框都被划在局里,自以为跳出枯井手可揽月摘星,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心机。
她是局中人,江珩也是。
谁都不是赢家。
这大抵,便是命。
……
夜深人静,雪停后破云而出的月将将吐露一丝缟素般的银丝。
屋里烧了炭,暖和和的,不比窗外的风雪寒冷。炭火醺出缟羽似的游丝,刹那又散了去。翠儿巡视完入内换炭火,这才留意到榻前的身影。
世子?
当下的情景,江珩坐在榻前静静地看着榻间熟睡的人,翠儿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只是眼下的场景并不适合她过多久留。
翠儿无声无息又退了出去。
屋里未曾燃灯续烛,飘摇的灯火颤颤巍巍,江珩平静无波的面承了半扇阴影。他伸手,冷白的皮肤雪一样没有血色,即将触及榻上人的须臾,那人恰好偏头避开。
江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想要抚摸的心刚刚冒芽瞬息偃旗息鼓,还算不错的心情霎时急转直下。
江珩垂眼,连日来的公务繁忙让他眼下生了乌青,纱幔里的女子睡得安稳浑然不觉暗处的人凝在她身上的视线,从始至终都不曾挪开。
“没良心的。”
也不知问问他近况如何,可曾用膳,半点音信也无。府衙里哪怕是寻常小厮也有亲人妻儿探望,而他莫说是探望,便是个问信的小厮也未曾见着。
旁人门庭若市,他是门可罗雀。
天子近臣混到这般地步,他大抵是古往今来第一位也说不准。
江珩本就肤白面若好女,侬艳眉眼半阖,淡如山岚的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灯火潋滟,屋内仅这一灯如豆。扑朔的火舌抖动将那疮痍毕露的影扇的舞动,也将他的影彻底投在墙上。
江珩低头咳嗽几声,闷闷的将声响堵在衣袍内,垂头瞧了眼夜色里的暗,终是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坐了半刻便起身离去。
路过守门的翠儿身侧时,脚步微顿。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江珩的声音不知因何有些沙哑与苍白,银辉渡了他一身,超脱俗世的禅意与荒凉尽显。
“莫要同她提及此事。”
又三月,京都城外突发时疫,相邻城池发大水冲了庄稼稻谷,各地也是异象频发,江珩受命前往城外安顿灾民。
傅瑶随行其中看着他熬好药,自顾自地扶起一个病重的灾民,蹲下身给人喂药,再轻轻替其盖上棉被。
那是傅瑶所不曾见过的,另一副模样的江珩。于她而言,江珩是陡崖攀生的霜华,是冬日初雪,夏日云涛。
他二人云泥之别,她只看过江珩冷静自持,端方温和的矜贵,那份矜贵对她从始至终都像是隔了万重山,千丈海。
她早已习惯被忽视,却没想过江珩如此冷漠,对灾民倒是轻手轻脚的,生怕磕着碰着。
傅瑶望着那始终忙碌的身影,垂了垂眼,加快了手中扇风的速度,药炉咕咕叫着,生了一股有一股白雾,风一吹,散的无影无踪。
灾民所里又迎来了一批新的难民,江珩愈发忙碌起来,傅瑶也逐渐少了歇息更多时候二人哪怕相遇也是无话可谈。
一日雨后初晴,傅瑶支着脑袋坐在江珩身旁,二人隔了段距离,不远不近又似离了万丈深渊。
金线透过窗棂照在屋内,暖洋洋的,让傅瑶舒服地眯起眼睛,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些。
“再过些日子,情况兴许会有所好转。”傅瑶自顾自说着,像是知道不会有所回应般也不去看江珩,不等他回复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江珩扇着扇子,余光不由自主漂移落在一旁支着头的傅瑶身上。她今日难得着了身艳色衣衫,红衣被金线染色,似乎更为红火,整个人慵懒的像只猫一样。
江珩不知怎的心里倏地觉得欢喜,扇扇子的动作都轻快了些。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傅瑶先一步捕捉,心里起意欲撩拨撩拨他,彼此的距离不过存余,她轻手轻脚靠近。
清甜的女儿香活散开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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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动作一顿,有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渴望细闻下这份馨香。
相差毫米之际外面忽的传来喧哗声,紧跟着是物品被推翻在地的声音。
江珩一个激灵腾的起身,傅瑶也忧心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人匆匆走出门去,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正哀嚎着,发疯般将所有东西尽数推倒。
“我儿子死了,你们凭什么活着?凭什么,我要你们都陪着我儿子一起,给他偿命!”
那妇人疯疯癫癫抓起篮子里的剪子作势便要向着围观者刺去。
人群里不知是谁趁乱嘀咕了一句:“天灾死了那么多人又不止你儿子一个,在这里发什么疯?”
这句话显然是刺激到了妇人,她状若疯魔抓着乱糟糟的头发,忽的笑得愈发放肆。
傅瑶隔着一段距离,被这笑声吓得一个激灵,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朝江珩身后躲了躲,不知是否是错觉,江珩似乎也顺着傅瑶躲避的方位将其掩在他身后。
这番举动,莫名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江珩蹙了蹙眉:“冷静些,别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那妇人疯魔起来便不管不顾,抓着江珩的手就举起剪子要他偿命。
“我儿子没了,我家那口子眼都哭瞎了!你们怎么赔我儿子!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当官的不作为,若是早作为我儿子我孙儿,就不会死!”
江珩与那妇人周旋着,一时不慎让那妇人寻了空子,竟径直朝躲闪不及的傅瑶而去。
冰冷的剪子抵上她脖颈之际,傅瑶只觉脖颈一凉。
寒意蔓延,蚀骨吞骸。
似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流,心中一片恐慌,她紧盯着江珩,又想求救又不敢出声。
江珩冷淡开口,依旧平稳,只是嗓音里含了些微不可查的担忧。
“放了她,用我来换她。”
妇人摇着头,嗓音黏腻若恶鬼出世:“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们。”
江珩藏在袖子的手死死攥紧,声线紧绷:“你要如何?”
“你废自己一只手,我就信你。”
傅瑶闻言挣扎起来,她本就同江珩情谊不深,倘若再让其为自己连累,她此生都将难以平复愧疚。
哪怕,她也拿不准江珩的心思。
哪怕,这只是千万种可能里最为无望的一种。
那妇人不耐烦了,一把薅住傅瑶的头发,痛意迫使她不得不向后扬起头,狼狈至极。
“贱人,动什么动,安分些。”
头皮发疼,泪不争气流出来。
傅瑶想开口劝江珩不必管他,废了一只手跟废人几乎无异,恍惚间傅瑶觉得,这不该是江珩的结局与归宿,他值得更好的。
不该因为和她那浅薄到聊胜于无的夫妻情义赌上自己的前程与家族的未来。
熟料下一瞬耳畔响起一声极低的轻笑。
“好啊。”
那妇人从怀中摸了把小刀丢过去。
江珩当真捡起那把小刀,似是确认般明知故问:“是否是这样,你就同意放了她?”
“自然。”
“好。”江珩答应了,干脆利落的应下。
意料之外,不在情理之中。
这是千万种可能里,最为无望的一种,此刻成真。傅瑶瞪大了眼睛,连哭都忘了,眼瞅着江珩当真要用匕首挑断手筋。
一咬牙,奋力踩着那妇人的脚,也不顾刀刃尚且抵着她的脖颈,稍一用力便可叫她命丧黄泉。傅瑶没管这点,只一味地要冲破被桎梏的现状。
又抓又踩,野蛮至极,妇人也未曾料到她竟这般不要命,不慎泄了力被傅瑶推开,江珩则眼疾手快抓紧时机将其制服。
“取绳子来。”
“好。”
傅瑶大口喘着粗气,粗糙磨过细腻躺入她手中时,极速跳跃的心脏顿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空洞感与虚妄。
她抬眼,看着屋里抱团取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没由来觉得委屈。
替自己委屈,也替江珩委屈。
江珩这般的人到了危难关头却无人相助,曾经受过他帮助的人个个只顾自己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雨不落己身,他们便不觉得有雨落下。
一场雨,倏尔落下。
青天白日,那是独属于傅瑶的雨。
落在枯涸的心脉间,滋养血肉。
她转身,径直在江珩身侧蹲下,他正收拾着一地残疾,方才在牵掣妇人的途中不慎被匕首划了道口,咕咕渗着血。
“此处我来收拾吧,你先去包扎下伤口。”
江珩摇了摇头:“这妇人状态不对,一会我先去府衙问问情况,留不了多久。”
傅瑶想了想:“那我先替你包一下,你等去了府衙记得寻个大夫,如此也算稳妥。”
也不等江珩拒绝,傅瑶先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方罗帕来替他包扎伤口。她不大熟悉这些,手艺生疏的紧,只得一边回忆书中见过的样子,一边笨拙地缠绕、打结。
瞧着这四不像的样,傅瑶偏过头:“你,你还是听我说的,找个大夫更稳妥些。”
江珩垂头闷闷笑着,傅瑶不知所云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明明不久前还险些被伤,真负了伤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傅瑶起身,火红的衣角盛了天光,她思忖稍许斟酌辞格后开口:“江珩,今日多——”
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江珩已经先一步蹙起了眉,似是不大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仅仅是站在此处就还是惹了他不悦么?
傅瑶眼眶有些酸涩,没再说下去,只加快了步伐离开了此处。
日后还是得少说才行。
落日余晖,照一山斜影,往后的几年她在有意无意回忆起那个金线如织的晴日时总有岁月匆匆的虚无与怅然油然而生。
她渐渐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不记得那日是何感受,又是如何的惊慌与无措。
只记得那日,江珩似也为她而担忧过。
原来,江珩也曾为她担忧过。
7. 梦.前世(完)
冬去春来,傅瑶在开春病倒了。
熬了几日痊愈身子一直不大利索,这些日子江珩事务繁忙未曾前来,除第一日他曾派过小厮询问外再无音讯。
又一次寻人无果,前来传话的小厮也满是无奈,一面心疼这夫人几次三番被拒一面又感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夫人,大人说这几日公务繁忙…传话的小厮还说…说,夫人您还是莫要打搅了。”
愈到后小厮便愈发低弱了声,既怕被主子发怒牵连又一面暗自抬眼打量傅瑶。
榻上人半倚软枕,哪怕羸弱病态眉眼也蕴着风流,浓艳的眉眼微微低垂似海棠葳蕤半坠,只是淡如雾的眼望人时有些冷。
笑时风华又不含情,也正应了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不敢多看,忙垂了头。心里却想这世子还当真是无情,哪怕是相伴这些年也能轻拿轻放毫不在意。
人人皆知江珩端方持重,重情重义,可如今这般分明是无情或是寡性,坊间早有流言世子同世子妃感情不睦。
如今这般,想来流言非虚。
只叹这世子妃可怜,真要怪谁,寻根究底竟也不知是谁对谁错。
傅瑶倚靠软榻,闻言敛眸。
并未注意方才的一幕幕,只是怅惋过后一切如故,眼尾眉梢低了些,覆了层厚厚的暗影。
她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罢了,随他去了。”
多说多错,傅瑶也无意自讨没趣。
这一遭病倒又连日来少进水米,她本就虚弱,难得痊愈更是受不得风寒,但想起昨日母亲同自己说的事,眸光微动。
去年各地干旱庄稼收成较之往年明显少得可怜,皇家祈福风调雨顺引得下方各地纷纷效仿,侯府自也不例外。
江母年逾四十开春薄寒的日子也不方便上香礼佛这般一耗便是三四时辰的事。但侯府也不能没所作为,皇家表率底下人明眼都瞧着。
风口浪尖,无人愿惹风波。
江母不能前往,这差事自然落到了大病初愈的傅瑶身上,事关侯府傅瑶不得不慎重。
又过了三日,傅瑶稍痊愈些便命人备了马车前往城郊。
春三月,薄雾似蝉翼,笼了京华姝色,赤日的光晕驱散城郊雾,群山万壑,官道旁已有不少行人马车滞留。
傅瑶提起纱裙轻巧地下了马车。
早春薄寒,她拢了拢狐裘。
手炉被她攥紧,温流渡来缓解了十指间的不适,但还是被一口冷气呛得咳嗽。
手忙脚乱一阵,傅瑶摆手同人群一道随波逐流走到山脚下。
“夫人,到感业寺了。”翠儿搀扶她走入了感业寺内。听闻感业寺最是灵验,也因此香火旺盛所求之人络绎不绝。
傅瑶抬眼瞧去,烟芜碧波,人头攒动。
今日之人,想来不在少数。
“进去吧。”
未有他言,一路沿石阶拾级而上,祭拜过完毕自大雄宝殿出来,檀香混着烟雾熏的傅瑶直咳嗽。
她不久前方才风寒痊愈,受不得这般刺激,翠儿当即便要带着她往事先备好的禅房处歇息。
傅瑶抬手:“罢了,且容我四处走走吧。”
翠儿挂心不下欲要跟着,被其拒绝。
傅瑶轻笑:“难得出来,且容我这回罢。”
翠儿不再多言,傅瑶顺着花深柳荫处一路走来,春枝噙雾,花信染枝。
男男女女相与而行。
笑言晏晏,面挂绯红。
与孑然一身的傅瑶仿若隔世。
春梢渡风嫣红醉人,信男信女来此自是为求签。感业寺祈福灵验,年年有人来此求问姻缘子嗣家宅。
无须多思便也猜的着往来行人所求为何。
傅瑶抬眼,复又垂眸。
求姻缘么?
大抵求了也是无用。
虽说姻缘天注定,但他们从一开始便是她强求而来,何谈天赐良缘?
一想到江珩淡如雾的眸与经年如故毫无波澜的面,傅瑶便收了心思,将一切偃旗息鼓掐灭苗头,连念想也无。
郎无情,妾有意。便似那业火焚身,迷惘其中费尽心思终一无所获的因果傅瑶早已尝过,苦果缠身,不可忘,求也无从谈起。
不知不觉,傅瑶无意走到了那解签处。
沙弥见她也只是颔首:“阿弥陀佛,不知施主要求什么?”
虬曲盘旋的古树系满了姻缘结与红绳,红丝漫天,飘飘悠悠,轻慢地飘荡等待有缘人的到来。
来得及不如来的巧。
傅瑶想了想,还是求了面福牌。
沙弥见她妇人装扮只当她与往来人一般来此求姻缘,掌心合十并未多问:“女施主若是求姻缘顺遂,应当同夫婿一道前来才是,我佛讲究心诚则灵,施主所求定能如愿。”
傅瑶僵在原地,遍体通寒。
与夫婿一道……
与…江珩一道。
傅瑶霎时没了念想,将福牌放回原位转身离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处,人生地不熟的她迷了路。
天有不测风云,霎时又落了雨,来也匆匆不见弱势,傅瑶寻了处树荫茂密地避雨,衣裳湿了大半。
手疾又发,十指不受控地痉挛蜷缩,傅瑶捂着手不见回暖。
天黑如幕,疾风骤雨,恰似一场无妄之灾。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小了傅瑶咬牙欲要寻路回去,途中摔倒弄了一身脏污,她咬牙要起来,倏地抬眼——
却见那雨幕模糊里,匆匆而来的身影,他脚步略有凌乱,不消片刻便到了她跟前。
白玉似的手将她拉起时傅瑶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怔然近乎怅然若失之态,头顶的伞遮了大半的雨傅瑶未曾再沾染半点雨沫,而撑伞的人则形容狼狈。
傅瑶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
她想问江珩因何会出现在此处。
问他公务繁忙缘何会来。
话到嘴边,她又问不出了,喉中仿若结了一层寒霜,一点音屑也发不出。
江珩没回应,只是问她:“还能走吗?”
她眼睫颤了颤,无法直视那双浸了寒星的眸子,哪怕是这一句看似关心的询问经他口中说出,不似关怀,更似质疑。
质疑她不知轻重,擅作主张。
思及此,傅瑶一颗心坠入沉渊,永恒无垠的暗夜里,江珩站在她前方,沉静的眼仿若落雨春夜,面若好女,端方君子。
这是京中人人口中赞叹不已的世子爷,而傅瑶观他似水中月,镜中花。
哪怕近在咫尺,也隔万丈红尘。
傅瑶自知在他面前她无法瞒天过海,方才那一摔让她扭到了脚,抬步如千钧,动弹不得。
可她还是颔首,撑着直起身:“可以。”
江珩却已蹙起两道远山,淡淡地扫过狼藉满身的她,随后将伞塞给她。
“拿着。”
傅瑶错愕抬首。
寒意涌来,百感交织。
那一日,她持伞,江珩背着她,不顾她满身脏污,云雪染了污秽他也未曾嫌弃。
二人从未有过这般亲昵时刻,傅瑶垂眸时余光掠过千百回,路过一处拐角时傅瑶留意到开的正浓的野山桃,嫩粉的花信坠满枝头,承了些雨露迎风招摇。
鬼使神差,傅瑶折了一支插入了江珩发间,意识到自己举动时傅瑶身子一僵,江珩观玉般的面纵然无悲无喜也引人痴,就这般映入眼帘。
江珩背着她,没有注意到异常,每一步都踏得稳妥,没由来让傅瑶心安。
恍惚中,傅瑶似乎从这诡异突兀的一幕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安宁,无处安放的手落到江珩肩上,就像是彻底攥紧了那稍纵即逝的稳妥。
眼帘半阖,将眼底幽薄的思绪收回。
江珩背着她,回了寺庙,翠儿又惊又怕,忙命人备汤沐浴又领着傅瑶往禅房去。
傅瑶自禅房换完衣裳出来时,江珩也已换了新衣。俊美郎君青衫如黛恍若谪仙人不染凡尘,偏偏手中把玩着一枝绯糜嫣红的山桃花。
傅瑶有些心虚要溜,江珩抬眼唤住她。
做贼心虚的傅瑶走上前,面不改色地应声。
“怎么了?”
她问。
江珩静默半晌,倏尔笑了。
“没怎么。”
他笑着却是几步上前,随后在傅瑶狐疑不定之际微微俯身,冷冽淡如薄霜的冷香扑面而来,彼此距离不过寸余。
独属于江珩的气息熏得她神思乱如麻,连原本欲要后退的举动都忘了,痴痴愣在原地,江珩俯身与她平视。
四目相对,傅瑶倏尔清醒,没由来她猛然推开江珩后退几步,堪堪稳住身形的她连气息都是紊乱的。
“你、你,”傅瑶半晌没道出一句完整的话,仿佛不认识眼前人一般,黛眉蹙起活跟见了鬼似的。
好半晌,她咬牙撂下一句,“我还有事。”随后头也不回的跑了。
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场景,旖旎的氛围反倒令她无端心生茫然,那是从未有过的情愫发生在须臾间隙。
刹那芳华,心乱如麻。
冷水覆在面上驱散滚烫热意,傅瑶抬起头,铜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眼尾绯红,几络湿发贴在两侧。
取了帕子要擦手倏尔顿住,好半晌,她抬手取下鬓间物,她认出那是她亲手所折,不久前还被江珩把玩掌中的那支山桃。
这算什么意思?
一时兴起?
方才江珩冒然的举动已叫她神思恍惚,而今也想不通他这是何意,是一时兴起的玩味还是纯粹的无心之举?
傅瑶想不通也不愿多想,掌中微微合拢将那抹娇俏艳色攥住,攥紧。
佛寺礼佛的光阴不紧不慢地流逝,江珩这几日无事便跟着在佛寺礼佛祈福,二人少有相处之时。
一晃眼便是离开山寺之日,傅瑶踏出山门便瞧见在马车旁静候的人,江珩到底是有关山英华之称,哪怕只是站着也足以引人驻足。
江珩等了有些时候见她来了,只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鬓角,与她素雅衣衫相比,那鬓间山桃太过惹眼,是以江珩轻易便察觉到了这点。
江珩面承了半扇阴影,浑身上下透着与生俱来的疏离与持重,他看了看傅瑶只道了句:“这野山桃太过招摇与你不符,还是素雅些的绢花更衬你。”
傅瑶垂眼,淡淡嗯了声。
江珩是侯府世子又得天子器重,到底还是更看重侯府颜面,她既为他内子也应当与他一心,事事以侯府为先。
想来,他也是怕她在外丢了侯府脸面。
傅瑶取下鬓间山桃,再未言语。
她未曾告知他,这山桃是她今早返回那处折下的……
到底,是她多想了。
三月初六,是江珩生辰。
将近这时,傅瑶始终挂念那日的事,乍然听闻府上操办江珩生辰她方才有了些印象。往年江珩生辰她都是托翠儿置办,今年却是真正上了心。
“都打听清楚了?”
翠儿遗憾地颔首:“其他小厮听着是夫人您的主意都不愿理会我,奴婢无能……”
傅瑶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这本就不是你的错,难得无人告知便别无他法了吗?”
信誓旦旦满怀信心的一腔热血很快便被迎面而至的困境灭了大半,剩余将熄未灭的火舌垂死挣扎似的窜动。
深深地无力感裹挟着她。
这一刻傅瑶忽然发现,她似乎并没有那般了解江珩,譬如他糕点、衣裳样式,日常爱往哪处去,她都知之甚少。
单薄的甚至于是聊胜于无风一吹,那仅有的便也随风而去散的无影无踪。
于傅瑶而言,江珩此人正如诗文里描绘的谪仙人,喜怒有度,举止有距,办事也是妥帖至极。
傅瑶原以为这本不是件难事。
一番打探下来,未曾捋清江珩喜好便也罢了兜兜转转倒将自己绕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天南地北。
无奈之下,傅瑶只得放弃,另辟蹊径。
最终,她决定亲手编个花灯。
本朝有花朝节的习俗,相互爱慕的男女在当日互换花灯聊表心意,共放长明灯祈求百岁安宁。
傅瑶不擅于此,手艺生疏被竹篾划了满手口子,昏黄的灯火黯淡,窗外极淡的雾又自缝隙窜了进来。
京中常年起雾,傅瑶早已习惯,屋里静悄悄的唯有时不时细碎又轻微的竹片声,被笼在光晕里的少女安静地低头注视,手中动作不停。
白皙纤细的十指有几道细微的划口,她正做到关键一处,将竹片弯曲绕圈做底。
此时万籁俱寂,倏尔有动静渡来,枝头乱叶骚动、鹊鸣、以及轻微的脚步声。
傅瑶大骇,忙将做了一半的花灯藏起来,许是因为太过着急,竹片划破右手食指渗出血泽。
来不及处理,刚藏好花灯门便被人推开,一眼便可见云雪曳地的郎君,夜色流萤里清寒的眼直直盯着她。
傅瑶有些不自在:“你不睡书房?”
话说出口,她又有些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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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原也同居一处,哪怕不行夫妻之事也是同榻而眠,这番话乍然一听没什么,细细咀嚼反倒生了股嫌弃之意。
仿佛他不该出现在此一般。
江珩近了,带着夜风寒意。
他近了,缟羽似的月华也落了斑驳。
摇曳灯火里,颇有股居高临下审视的意味。
“我不能回来?”
傅瑶一噎旋即反驳:“自然不是。”
只是,江珩回来了,花灯一事又要提后一日。
离江珩生辰仅三日光景,少了今夜便要明后二日加紧编织,虽有失落总归还是欣喜他能回来。
江珩反倒率先发觉不对。
鼻尖萦绕了淡淡的血腥味,江珩开口时声音凝霜,语气沉着不容置喙:“你受伤了?”
“没有。”
此情此景,傅瑶下意识反驳。
江珩又重复了一遍:“你的月事不在这几日,何处伤着了?”
傅瑶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踌躇着伸出手,血凝了痂有疤湿漉漉在灯火映照下闪着泠泠红光。
江珩取了帕子替她擦拭:“怎么弄的?”
傅瑶自是不可能告知实情,只说是无意间划伤,索性其也不曾追问,傅瑶将将松口气,倏然想起被她忽视的一个点。
他是怎么知晓她月事不在这几日的。
江珩罕见留宿,二人和衣而眠。傅瑶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鼻尖还有独属于江珩身上那股清冽淡然的冷香。
一整夜,傅瑶都睡得不大安稳。
待她醒来,身侧空空如也,温度也无。
想来江珩应是早早离去。
傅瑶习以为常,紧赶慢赶终于在江珩生辰当日编完了花灯,亲自去送却得知江珩外出去了府衙。
掐着时间,傅瑶独自一人出了府门。
春花绿柳醉云烟。傅瑶特地盘了发,鬓边簪了几株素雅绢花,飘逸灵动的衣裙更衬她清丽脱俗。
小巧精致的花灯被她攥紧,晨起的空气有些干燥,傅瑶吸了吸鼻缓了不适,离府衙近了三两步跑上前去。
在十数步之外,蓦然停下脚步。
呼啸耳畔的风停了,傅瑶一瞬不瞬凝视着前方那道清冷瘦削的背影,浓浓春色里,明媚温婉的女郎踮起脚侧首似在说着什么。
而她的夫郎,她满心欢喜来寻的人。
平静低头似在倾听,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时候同心悦之人互诉衷肠的窃窃私语。
自傅瑶的角度望去,女郎娇俏一笑,而她身前的男子仅露了半面侧颜,随着女子一声轻笑也低低笑了。
轻飘飘被风吹过送来,傅瑶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仿若被撕裂一个口子,就这般亲眼看着。
亲眼看着他,拥着另一人。
分明不久前还小意柔情的夫郎一夕之间又恢复了往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冷傲。
世家出身,惯来便被众星捧月。
唯一的污点便是傅瑶,又或许,他拒绝的从来都只是她一人罢了。
那女郎笑着,似是瞧见了她。
“傅姑娘?”
柳玥有些迟疑唤她,恍若平地惊雷,将她全部的自欺欺人与后路折断,江珩也恰时回首。
青天白日他二人站一处郎才女貌,彼此隔的距离不远足以让傅瑶看清江珩那双清明眼底一闪而过的情愫。
以及,他下意识护住柳玥的举动。
这一幕太过刺眼,刺得她眼生疼。
江珩冷着嗓音开口:“你来这做什么?”
傅瑶一噎,只是平静抬眸看他。平静无波之下的波涛汹涌也唯有她一人知晓。细细密密的刺痛像雨点砸下,那不是让人心神剧颤的钝痛,而是细水长流的痛与麻。
他在质问。
质问她为何会在此。
仿佛是怨她打搅了他二人如胶似漆的柔情蜜意,分明不久前她与他寺庙相处之际,他虽冷淡高不可攀但也仍会待她以礼。
并非是像此刻,那双淡薄的眸淬了些寒凉,似怪罪。傅瑶不曾避开,就这般迎上那毫无遮掩冷意。
好半晌,她牵强一笑。
“没什么,只是过来看看你。”
江珩蹙起两道山眉,终是没说什么狠话。
他语气如常:“无事少来此走动。”
傅瑶迎上江珩的目光,强压着心底滞涩与眼眶酸涩转身头也不回跑入人群,像是见不得光的盗贼窥觑不属于自己的光耀,天真地伸手触碰又在触及的那刻被反噬弹开。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落荒而逃,狼狈至极。
花灯被她攥紧指甲戳破灯笼纸,傅瑶一路奔到河边,流动的河水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眼角霞红,垂落几缕发。
当真是狼狈至极。
傅瑶不争气暗骂自己,心底烦闷抬手将绢花都扯了下来便要扔掉。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傅瑶以为是江珩追来不耐烦地回首,却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
愣了几息,傅瑶扯出一抹笑。
“怎么了?”
女童没说话,直直盯着她的手,欲言又止。
傅瑶心领神会,将其招到跟前。
“喜欢吗?”
女童点了点头,傅瑶压下心底不适,依旧温温柔柔笑着,“那便送你吧。”
傅瑶将绢花簪在女童发间,眼眶生涩仿佛生了团火灼得她心血沸腾眼尾滚烫。她笑着,将花灯举起问女童喜不喜欢,得了肯定便将花灯送了出去。
傅瑶遍体生寒,只低头轻笑。
江珩不喜便罢了。
总归她送出去了。
总归…有人未曾嫌弃。
她目送女童离去,怎料街上行人一多,女童一时不慎花灯掉落滚了几转最终跌入护城河中。
粼粼水波,飘飘摇摇的花灯颤颤巍巍随水波游了段距离最终受不住波涛被打翻后再无翻身余地,只一点点沉入…沉没。
就像,傅瑶一颗冷灭的心。
一道,被河水吞噬。
……
夜风吹开半阖的窗棂,吹散了面上燥热也叫傅瑶清醒了不少,她蜷缩着将自己环抱。
烧已经降下,天边也已泛起鱼肚白,她将自己缩在一处只目不斜视凝望前方。
恍惚中,她想起自己依稀做了一场遥远又虚妄的梦。
梦里景象走马观灯来,来去皆似一阵风。
一场前生半世的荒诞乱梦。
8. 故人
馄饨被翻来覆去搅动,翠玉葱花随波逐流打着旋,好半晌也不见那馄饨减少反倒是女郎蕴着忧愁的叹息先一步响起。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猛然被人拍了后背的傅瑶陡然回神被惊了一跳,回头便见刘婶笑得和蔼,轻车熟路在傅瑶身侧落座。
“婶子这些日子不忙客栈的事,怎的想起置办桑麻来了?逢人都道你忙,竟也有空到来此同我闲谈。”傅瑶没什么情绪但见了熟人还是扯出笑来。
“哟哟,我这才不到两日,就连这日理万机的女夫子都知晓了,这消息倒是一如既往的灵通。”见其心绪不佳想来是有了心事,恰好她有意为其开导。
常与人打交道见多识广自,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对于傅瑶这般年轻藏不住事的自然是看破不说破。
“婶子来看看你,你且说说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保不准婶子能帮帮你。”
“无事。”傅瑶无意麻烦,随口说道。
“你这模样可不像是无事发生,”刘婶也不恼,持着笑顺带还调笑她是否是有了心仪的儿郎。
傅瑶反驳,犹豫半晌,还是道出原委。
郭夫子寿辰将至,傅瑶也动了备礼的心思。自大病初愈迄今已有五日不曾前往书院,虽说郭夫子不曾说什么,但她也觉过意不去。
郭夫子待她有知遇之恩,这些年风霜雨露,平静安宁甚至于与世无争的岁月里,郭夫子是她来钱塘之初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初次相逢时也是雾蒙蒙的雨天,疾风冷雨,她出门时未曾带伞匆匆寻了处避雨地。
那时她无本钱,无生计,只将将有了落脚的地方,来时匆匆并未有过多谋划,对于前景也觉白茫茫遮眼盲目。
回首归途无退路,前望无前景渺茫。
躲在屋檐下,没有怅惋,亦无叹息。
她只是平静地望着这一场不知何时停歇的雨,雨丝绵绵缠,细柳柔柔姿。
婆娑里有一老者引了傅瑶注意。
长街上随处可见匆匆避雨的人,独他悠然自得漫步其间,长袖宽袍湿漉漉垂落又因其姿态竟也显得从容。
仙风道骨,独树一帜。
傅瑶侧目只觉得那老者奇怪,再抬眸那“怪人”已然走到了傅瑶面前。
见其没有要走的意思,傅瑶有些迟疑,四处张望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是自己挡了人的路。
面上腾起的热让她不容忽视,忙起身致歉:“失礼了。”
那老者只点点头,径直入了屋舍。
傅瑶起身,抬头。
临安书院。
四字高挂,端得风流。
傅瑶也曾练过字,前世因她嫁于江珩须得时时顾及侯府颜面,在琴棋书画、持家御下等方面没少耗心血。
若只论临帖模迹,单拎出来也可讲个九曲回廊。
傅瑶细细观察,这字迹风流自落笔到收尾一气呵成,看似风流放荡不羁,实则内敛暗含锋芒,转折处更是犀利若刃。
想来这落款之人定是为大家。
那时她只念着字,未曾念着旁他。
再次相遇,是西子湖畔一场诗会,文人墨客相聚一处共谈诗词雅赋,春三月,莺歌燕舞,柳絮飞白。
行人悠然,水光潋滟。
傅瑶独自一人漫步湖畔,三月春,柳拔芽,吹得游人醉。
她本就是图人多来凑个热闹,无意争什么,故而观望那么一时半会也就失了兴致。
行过长亭,见七八人围观一处也不知作何。闲来无事傅瑶也上前去凑了回热闹,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独坐长亭下棋。
而他的对面,空无一人。
就这般一人,一棋盘,自斟自下。
傅瑶觉着有趣,驻足观望,其余人见过新鲜不多时便也散去,不知不觉竟只余下傅瑶同这老者。
“这位姑娘,可会下棋?”
老者似是知晓她在看,头也不抬,一面询问一面斟酌落子何方。
傅瑶稍顿:“才疏学浅,只知一二。”
老者闻言点点头:“够了。”
二人对弈傅瑶起初手忙脚乱,她持白子,对面持黑子,黑白厮杀,棋局风云变幻,黑子行踪诡谲看似落子平平无奇细看又蕴含万般变化,因而总能至死地而后生。
反观傅瑶倒是生疏稚嫩,棋风同人无形中便可借走势洞察人心,她到底是比不得,没多久便败下阵来。
面对神情落寞一派果然如此的傅瑶,老者没什么感情地开口:“承让。”
傅瑶有些羞愧,颔首起身。
老者倏尔又道:“这一步,你若是下十七分之三,或可有所转机。”
傅瑶怔了怔,顺着老者所指的地方望向棋盘,那处所谓有所转机的落处近乎被黑子形成包围之势,不论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仍想不出个所以然。
四面楚歌,何来转机。
郭夫子便是那时出现为她指点迷津,再次相遇,两厢交谈郭夫子满腹经纶让她生了留在此地落脚并留在书院教书的念想。
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同其交谈竟有豁然开朗通达明镜之感,仿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傅瑶最终选择顺从天意,也应本心。
三年,不长不短。
那时候的傅瑶也未曾料到不过区区两面之缘换来的是三年光阴流转只为换一个留下。
与其说是恩,倒不如说是千里马遇伯乐、伯牙逢钟子期,是缘。
言罢,又是蕴满惆怅的叹息。
事到如今,不知该送何,郭夫子素来不缺藏品孤本,也瞧不上金银细软,左思右想至今,傅瑶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刘婶闻言笑了笑:“你倒不若给他置办件新衣,我瞧他那衣裳也有些年岁了,人靠衣装马靠鞍,依我看如此便已极好。”
傅瑶无奈,搅动碗中馄饨并不当回事,虽然心里觉着不妥但也感谢六婶帮的主意。
刘婶只瞧她这模样便知其未曾上心,当即笑道:“你且看着吧,我可比你们看得明白,郭夫子在钱塘多少年我也就待了多少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哪能不熟呢?”
傅瑶手一顿,只闷闷地点头。
是啊,抬头不见低头见,哪能不熟呢?
正说着刘婶便被人唤走了,临了还不忘交代傅瑶前往绣庄帮她取回上月定的两套衣裳。
她本就没什么胃口,经此一遭没了留下的意,付了银钱便往绣庄去,索性今日无事全当帮人忙了。
傅瑶闲暇时常在刺绣针线里渡过漫长光阴,日子一久绣庄偶然听闻此事便主动寻她商谈合伙一事。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傅瑶不愿惹眼多番拒绝,抵不过掌柜着实热情,久而久之终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傅瑶若是书院休假或是学业松散便会接下绣庄的活路帮其经营一二。
绣庄内焚了香,淡雅宜人。
往日里尚且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今日却是门可罗雀,静悄悄的,哪怕是素日里热情好客的掌柜,此刻也不在正堂内。
约莫其是正在忙碌,傅瑶望了一圈未见着人,又等了片刻才有伙计匆匆而来致歉。
“失礼了傅姑娘,今日绣庄有贵客,掌柜一时抽不开身,还请姑娘坐着等上那么一时半会了。”
贵客?
傅瑶闻言顿了顿:“我来取刘婶上月定的两套成衣,取了便走。”
言外之意,耽搁不了伙计太长时间。
伙计为难一番拗不过傅瑶相求,半晌后归来仍是两手空空:“姑娘,这些往日都是掌柜操办,我实在是找不着啊。”
傅瑶也非胡搅蛮缠之人,见此也按下心中烦闷,坐回了原来寂静处的角落,安安静静,只垂头默默等待,乖巧的不像话。
她坐着没动,也没出声。
心思倒是先一步活络,上蹿下跳闲不得,蜻蜓点水掠过,漾起水花一点,扰得她心神不宁。
终归是放不下寿辰一事。
郭夫子那日收到桃花醉时似也欢喜,只是未曾二人未曾过多闲谈傅瑶便被其以身体不适请了出去。
傅瑶离去归家几番思忖,最终终是叹自己太过心急,未曾深究其中缘由。郭夫子阅人无数,保不齐将她同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归为一类也说不准。
可若是不选于此,再送其他贺礼,傅瑶一时竟也拿不准注意,仿若初出茅庐的稚童般手足无措。
叹息轻如絮,等候已久的寂静里倏尔有少女娇笑响起,随后是掌柜熟悉的声音接踵而至。
“您放心,定然不会出错的。”
绣坊此刻本就无声,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碎了寂静的同时也破了沉思。
傅瑶回神,念起来意,缓缓掀起眼帘。
斜斜流光如水,掌柜正同身侧一妙龄少女相谈,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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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眉如墨,眸似弯月,稍稍漾起的笑便似饮蜜般甜香绵密。
傅瑶初时未有所觉,只想着待掌柜送客离去再同他道明来意。视线收回无意掠过那女郎,芙蓉面含笑,明媚若阳。
她无意识愣怔一瞬,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总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许是错觉?
想来是近日忧心过度,见谁都似故人。
说时迟那时巧,女郎恰时侧首,清景万顷,她终于见了那女郎全貌,而那女郎似也有所察觉,轻蹙眉稍将视线挪到角落里并不起眼的傅瑶身上。
二人目光交汇,傅瑶心弦一颤,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早已远去的记忆里零星散落的沉屑时隔多年,跨越两世光阴在两极之处又一次重组,那些淡去的近乎遗忘的往事纷至沓来。
难怪……
难怪她会觉得面熟。
傅瑶如梦初醒似的乌亮的瞳孔逐渐凝聚,好半晌她眨眨眼,只装作被风沙迷了眼,轻轻移开视线。
四周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傅瑶垂头,惊涛骇浪尤在,铺天盖地的热席卷,近乎将她吞没溺毙其中。
错乱无章的记忆里,一人的身影愈发清晰,她终于忆起眼前少女是何人。
也终于想起,前世,她们也曾做手帕交。
心火沸腾寂灭,刹那间隙又恢复如初,她想,大抵是不能继续留在此处了。
起身欲走,却被人叫住。
“傅姑娘!”
傅瑶呼吸一滞,偏生唤她的掌柜活色生香的面此刻春风满布,丝毫未曾察觉绣坊内不合时宜蔓延攀升出的诡异。
原本要离去的女郎脚步微顿,将视线又重新落到了傅瑶身上。
面似荼蘼口若玄丹,蕴着细碎银光的瞳孔半阖,面无表情像寂寞空庭春欲晚,随时随刻都是这般平静无波的模样。
分明不过十八九的年岁,衣着倒是沉着稳妥,比不得京都城里争奇斗艳的贵女,倒似璞玉未经雕琢,平和温润。
傅瑶自也察觉到了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再一次切身体会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骨节紧了紧。
须臾,她吸了吸鼻子,平缓心绪。
“今日前来是为取刘婶的物什。”
她忽视不适,平缓开口。
仿若再寻常不过般道明来意,由着掌柜将东西寻了给自己送来。
从始至终,傅瑶都有意忽视那道似有若无的目光,自欺欺人般想,不去望、不去想、不去念,便可再无牵挂,再无瓜葛。
钱塘三年,独身一人,她早已看透了从前许多,独独看不破的怕也只是当年对江珩那没由来的心悸。
岁月悄然,风霜可将一切沟壑磨平,但有些事便是挫骨扬灰的岁月洗涤也撼动不了分毫,非但不能抹去前尘往事,反倒还在心间留下深深浅浅的沟壑。
离去时,傅瑶沉默一路,故人重逢的喜悦并未浮现,心火寂灭后她只感到深深的疲倦,由内而外牵扯每一缕神思,整个人都脱了力般。
故人相见,不相识。
意料之外的每一人她都未曾想过会再重逢的一天,无意再见偏又重逢。
到底是天命难测,还是这天意弄人?
傅瑶眼里映出钱塘春景、万顷华光,眼底浮光却似葬了半厦春朝,淅淅沥沥落着寂寥雨幕。
*
临窗风微微,偶有粉白飞絮飘入院内没入阴湿碧苔,暮色氤氲,云霞缀满天际,层叠的叶间渗漏斑驳金线,落在摊开的卷轴上。
桌案前的人身影单薄清瘦,修长的手指不时翻动书籍,诺大的书房静的诡异,若非有一人在此,只怕是同无人居住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色满园,葳蕤惑人。
满园旖旎却不在此间。
江珩气质冷清,如玉似冰,饶是无情也似有情,他素有美誉,端得克己守礼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也正因如此,在廊外驻足许久的女郎犹犹豫豫始终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她跺了跺脚,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一道清冽目光刺来,她身形一僵,不觉打了个寒颤。
随后,是泠泠清清不含半分感情的声音。
“江莹,进来。”
春朝里,花信嫣然,碧波轻漾,独此间天光斑驳,伴随这一言落定,仿若冻了这人间。
9. 梦魇
暮光沉沉,薄薄天光氤氲笼罩的室内陈设简单,一把琴、一张办公用的桌案,在他身后,书架排排列满书籍。
同江珩这个人一般,井然有序,一切都被规划齐整。
半开轩窗乍泄明光,分明是暖的,江莹却从中读出独立于世萧瑟天地的寂寥与苦涩。
她眨了眨眼,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兄长这般光风霁月的郎君,族中尽心竭力栽培出来的贵公子,什么好的都是先紧着他,照理,他本就是天上月,天边云。
而今更是得帝王亲眼,又何来的寂寥。
想到这,江莹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又开始埋怨自己放下的动静过大惹了江珩注意,而今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盯着那如炬眸光硬着头皮留下。
江珩清瘦的背脊挺得笔直,长街落了暗影,他眸光平静扫过一脸局促的江莹。
泰然自若收回视线,江珩似有话要说,临了却是一阵咳嗽,江珩紧了紧握书的手,只片刻随手又翻动一页。
“何事?”
头也不抬的模样果真与江莹从前所见别无二致,那一贯来的寡言少语哪怕是对她这嫡亲的妹妹也不曾变过。
对于这位兄长江莹多少有些发怵,寻常时候,在外她也会同江珩撒娇,哪怕更多时候江珩也同世间兄长纵容族亲一般纵容她。
海纳百川归海般包容她一切的脾性与任意,但江莹还是从中抽丝剥茧出几分诡异的异样。
正因为江珩一面纵容她,又一面克己管她。
两相纠缠逾矩,江莹有时也拿不准这位兄长的性子。她本就不太敢与江珩独处,自廊外徘徊不定时就有些拘谨,敏锐察觉到江珩的不对劲,她有些迟疑。
就江珩方才的举动而言,这是病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说,说完了出去。”
此时此刻,坐在桌前面如玉,质若霜的男子翻阅着手中书籍,连余光也不曾施舍,仅这一句便又叫江莹一个机灵险些丢盔弃甲而逃。
分明不过弱冠,浑身却似笼了曾若虚若实的雾,看不真切也难以忽视,想要触及又会迷失在那萦绕的雾里。
江莹留了个心眼,又瞧了几眼,她虽与江珩日常相处不多,更多时候江珩忙于事务无空陪她。
但今日江珩的诡异太过突兀惹眼,江莹平日里哪怕再不关注也还是发觉到了异常。
江珩似乎又清瘦了,人也更沉默寡言。
若真是病了,她尚且不知,旁人便更没有知晓的可能,若当真是如此只怕是江珩这个正主有意瞒下不愿让外人知晓。
她有心询问又怕惹江珩不悦,静默须臾还是问了个突兀的问题:“兄长可还记得,从前府上留住的那位表姐。”
话一说出口,江莹便有些后悔,毕竟那么些年过去没准是她认错了也说不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做贼心虚,偷偷去瞄江珩。
那黑沉的眸子无波无澜,眼睫轻抬,目光落下霜似的,那是他素日里思忖时常做的神态。
没有见江珩有愠怒或者不耐的前兆。
江莹稍稍松口气,总算不用在提心吊胆了。
她正这般想着,等来了江珩的答复。
“不记得了,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轩窗华色分明是潋滟明媚,衣袂翩跹静坐一处的男子眉眼淡薄毫无情绪起伏,这番模样再道出他口中那句无关紧要之人。
声调平平偏又生了副好嗓子,即便是冷言冷语也当真是如冰砌玉,水寒击石。
江莹不合时宜的有些惋惜,心中懊恼自己不该用这种小事来打扰江珩。
她怕江珩愠怒,不敢去看江珩面色生怕在其面上瞧出不耐,急急寻了个由头便跑了出去。
江珩瞧着那抹姝色匆匆离去,轻轻收回视线,他抬手拂去落在卷轴上的落叶,宽大的衣袍盛了落照,不知何时沾染了零星墨迹。
江珩欲要翻书的手一顿,他眉眼低垂没什么神情,按部就班将书籍合上,放好。
井然有序,不急不乱,如他此人,坚韧冷冽若悬崖峭壁险峻里破石生长的竹,磐石不可移,心质不可动。
江珩面无表情,只叹了声。
今日这书,怕是无心再看了,他转而望向窗外,满目潋滟、翠碧花信,他却不合时宜想起浓墨夜色,那个落雨的夜。
一灯如豆,灯火潋滟。
那是江珩头一遭那么狼狈,负伤流窜,出于求生的本能素来端方如玉的郎君挟持了一人,卑劣至极威胁其救自己。
他厌恶这无法掌控的举动也憎恶这般的自己,偶然忆起都可轻而易举的将他心底晦涩一一撩拨而出。
江珩闭了闭眼,指间陷入掌心刺痛非但没有令他回神反倒催使另一股不可控的情愫疯狂叫嚣。
上蹿下跳,猖狂至极。一线幽香,模糊眉眼,他心里簇簇绽开的焰火鬼魅般猖狂。
掌中刺痛,岌岌可危的一弦明思被另一股闷痛拉扯、缠绕,江珩面色愈发的白,他有种直觉。
今日怕是又要发作了。
清晰可闻的叩门声破了寂静。
窗前,面若冬雪的男子徐缓张开眼,眼底只残留些破碎余温,辨不出具体为何。
“进。”
一言落地,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入内,将怀中的东西放到桌上,旋即后退不再看江珩。
白玉指一点点翻阅,窸窸窣窣细若蚊吟的动静在此间响起,不大的动静却是这诺大书房里唯一的动与生。
江珩顿了半晌,垂眼问:“可还有其他进展?”
那人稍有犹豫,盯着那不冷不热的视线,摇了摇头。
许是早有预料,江珩并未有多少失落,白玉似的指间摩挲着几张薄薄的宣纸,一点点掠过上面的字,眸光逐渐凉薄。
比起失落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三月了。
不知不觉他竟在这小小的钱塘消磨停留了三月光景,这三月匆匆,他忙忙碌碌,最终得到了就这几张薄薄一层。
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江珩不禁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暗访的方向错了踪迹又或是无意间露了马脚为背后中人有所察觉从而被其先一步抹去线索。
面向明光,江珩沉了面色。
去年冬至,京中收到一份密报。
原本要在三月内送入苏州官行的官盐不翼而飞,消息被暗送至皇宫引得皇帝勃然大怒,待冷静后连夜召集亲信商谈。
历朝历代都将盐牢牢掌握,官盐一事素来被朝廷重视,而今本该安稳到官行的盐被半道截下无声无息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
这无异是一种挑衅,蔑视君王权威,更让皇帝忍无可忍的是苏州知府查了三月最终竟什么也没查出。
不出所料被摘去乌纱帽,当今皇帝治国平平虽无治国安邦的经世之才,但久居高位的帝王威仪却不允有人公然挑衅。
君王用人,不看忠心,更注重一种微妙的平衡。哪怕皇帝无铁血手腕也怕权力的失衡。苦思冥想多番衡量最终选择了江珩这个出身世家的子弟。
江珩收到暗令第三日便被封为巡盐御史调任江南,明面里是查询私盐一案,背地里则要听从皇帝安排督看各地官员是否存在反心。
江珩到底是世家出生,江氏一族苦心栽培二十余年养成了他对外沉稳知礼的矜贵儒雅。
也只有他自己知晓,沿途荆棘那如玉指从前所握过的冷意与沾染过后经年也挥之不去的粘腻。
线索断了,断在江浙一带。
查无可查。
江珩不得已亲身来到江浙,首次便选在了富饶的钱塘,藏匿身形来此,趁着夜幕自小道入了钱塘境内。
潇潇风,夜明星疏。鼻尖尽是将要落雨前的腥气,而他面无表情只掀起眼帘自车帘敞开的一角望去,不知从何而来的蒙面人拦住了他们的路。
“马车里的贵人下来受死——”
江珩将车帘撩起一道缝隙。
他此番是先一步入钱塘探查,为避免引人注意仅备了一辆马车与车夫二人抄小道自苏州入境钱塘。
千防万防,百密一疏。
他从未想过天衣无缝,只未曾想幕后之人还是太过心急,早早派人在沿途等候,只待将他扼杀于此。
此处偏僻,林中更是昏暗幽谧没有人影,林叶遮天蔽日,江珩早在马车驶入林中时敏锐嗅到一丝肃杀之气。
寒芒幽幽,皎月霜白,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要我性命,且看阁下本事。”
寒刃出鞘,一霎血雾弥散,江珩看似面无表情,握紧剑刃的手因用力握剑而渐渐显现,霜华落了一地,绯色同翠碧交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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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流萤,映一地狼藉。
逃出生天的江珩狼狈至极,后有追兵情急之下他不得已逃窜,直到见了万家灯火方才卸了一直紧绷的神识,又因伤势不得已逃入一户人家。
而那一夜,他反倒见到了一位故人。
甚至连故人都称不上。
江珩从前便知晓府上留住了一位生人,母亲口中时常提及,久而久之江珩也渐渐知晓了那女子的名姓。
那是姑母之女,他的表妹。
傅瑶。
思绪回笼,江珩抬手抵着纯轻咳几声,胸膛闷哼一声,有热意在焚烧灼得他险些没缓过气,剧烈咳嗽起来。
素来端方如玉的模样不复存在,整个人就像是冬日厚雪压顶的竹,不得不被迫弯下腰骨,整个人摇摇欲坠,恰似到了临界点锱铢之力都将再也承不住重,彻底倒下。
府内一时又是手忙脚乱。
……
素月皎白洒落银霜一地,袅袅升起的沉水香驱散冲淡了浓郁发苦的药味。淡淡的血腥也随之告罄,江莹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屋内灯火通明,清如玉的郎君半倚帐内,他没什么表情听大夫嘱托,只是江莹蹙眉半晌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急难杂症竟到了需要窃窃私语的地步。
若非她对这位兄长颇为了解,加之这大夫年过半百头发霜白,倘若换个年轻清俊的,依着这副场景她都要疑心江珩不近女色人情,是否是因为他有龙阳之癖。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江莹甩了甩自己那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走上前去就嚎:“阿兄——你怎么就那么——”
“江莹。”
江珩声线陡然一沉。
江莹生生将剩余“要去了”咽了下去。多说多错,做人多少要有点眼力见,此情此景惟有沉默最适宜。
许是怕江莹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江珩头也不抬当机立断直言:“何事?说。”
江莹有些心虚不敢看他:“阿兄,我听下人说你吐血昏倒了,我忧心兄长特来此问问是何情况。”
“尚安,无碍。”江珩神色淡淡,毫无血色的面苍白如雪。
这副模样,不像没事啊。
江莹心里泛起嘀咕,一时嘴快又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又是一阵诡异沉默。
江珩偏过头去似是极力隐忍:“江莹,出去。”
江莹咬牙,在江珩再三强调以及剧烈咳嗽起来后终于意识到江珩的态度是认真的。
江珩此刻病如沉疴,身若残叶摇摇欲坠,江莹真怕一时不慎将人气死,不满以后还是选择离去。
众人散去,幽幽夜色,冷风直灌。江珩迎着冷风闭了闭眼:“说罢。”
大夫自替他把完脉后便一直蹙着眉,此刻见四下无人起身行了个礼:“大人,恕我多言。”
大夫顿了顿,换了个委婉的提醒:“您的毒现在尚且不深,倘若再拖个一年半载,一旦毒入骨髓,再世华佗也无药可医。”
江珩默了默:“可有法子可彻底清除?”
大夫摇了摇头:“恕老夫无能,只可以温和些的药暂时压制,若是世子还不能……只怕是……”
江珩没有说话,只是望向窗外。天玄零星挂着散碎星子,银光微微,将灭未灭,目之所及尽是浓墨一片,若非这碎金银辉,这夜,也是死气沉沉。
大夫离去,江珩披衣起身他只着了件淡薄中衣,宛似风中残叶,扑朔影,疮痍身,他又不合时宜想起那个雨夜。
不知何时,他开始逐渐忘不了那一夜。
以及那一夜持灯而立的人,那双清明的眉眼仿若藏了春朝雨,淅淅沥沥落下寂寥,空洞让他心颤。
三年。
他记得那个名字,但记不住伊人相貌。
那一夜,她眉眼半垂,不咸不淡让他离去,萍水相逢本该就此相忘江湖,他却记了许久,哪怕不曾刻意,闲暇时眼前也会浮现那淡如雾的眼。
挥之不去,斩不断,理还乱。江珩困惑过,不解过,不解为何仅是那一夜能令他日思夜想。
许是那一夜过于深刻,又许是那春江眸烙在心底。
日积月累,辗转反侧,不得解脱。
这是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骨缝里都生出欲要逃离的欲望,猖狂可怖的,是他的梦魇。
忘不却的,是他江珩。
11. 再相见
瑰丽接天,绮丽蔓娆。风一吹渡来远处荷香,流水潺潺,隐约可见一人影扑朔在荷塘正中,霎时又被隐去,仅见大片波澜。
清光潋滟,一碧万顷,华光缱绻。
如此良辰美景,若是往常定然引得文人墨客、行舟游人驻足赋诗。
眼下,十数个孩童聚在一处,静谧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沸反盈天的闹腾。
傅瑶心急如焚,火急火燎跑来也顾不得自己尚且还喘着气,简单明了问起情况:“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落了水?”
在熙攘哄乱里傅瑶大致拼凑出了故事脉络来。
外郊荷塘每逢仲夏结出大片荷花,瑰丽惑人方圆十里荷香不断。而埋在淤泥里的荷藕洗净也是清脆爽口。
孩童心性使然,五人自发比试,只看谁觅得的藕多。江南一带人多实水性,在他们看来这是再寻常不过。
偏偏就是寻常里出了岔子,叫水草缠了脚陷入淤泥里出不来了,轮番上阵见无果后这才急急去寻傅瑶等人过来。
得知原委,傅瑶哭笑不得,又是气又是恼,再回头便见最初去寻她的那孩童悠哉悠哉,甚至还有闲性情扯了根狗尾巴草。
不着调的模样又是叫傅瑶心头一哽。
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救人,她水性差。虽幼时长于云梦但未曾下过水,唯一的一回还因此生了热,在母亲口中依稀记得那场风寒足足生了三日,府上人胆战心惊再不敢让她下水。
傅瑶见着这层层茫茫的荷叶一眼望不到尽头,也只能凭借浮动的涟漪猜出大致的方位。
她心里没底,又发怵。无人可去,不熟悉水况不敢贸然行动,但时不待人,这可如何是好?
再是怕,她总归做不出让孩童再冒险的事来,咬咬牙当即便要褪了鞋袜下水去。
余光里倏尔冒出青衫一角,紧接着是一节青竹递到了傅瑶身前,她身形一顿。
不明所以,转而去看来人。
孟辉失笑:“来不及说这么多,一会我将那孩子拖出来,等近了你再将竹身递过去。”
方才孟辉未曾及时赶来便是半道路上记起附近有小片竹林,偶尔也有客家前去砍竹。他特地绕了个小道疾跑过去,运气颇丰叫他寻到被丢弃路边的竹子,索性竹身够粗够长。
他会水,水性不错,计划也不错。
等孩童摆脱淤泥离岸边近了便攀附竹身由岸上的人合力拉上岸,扑腾这么久的孩子总会失力,如此便可竭尽所能降低风险。
傅瑶心领神会,点头接过,二人也不再耽搁。
入水霎时便不见了人影。傅瑶咬咬牙,正要训诫剩余的人,未料他们一洗方才阴霾,嬉笑逗乐依旧。
小孩子不会说谎,但会隔岸观火。
傅瑶心里窝着火,一面劝诫自己不要动怒,一面观望这望不见人的荷塘焦急等待。
纵望眼欲穿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傅瑶愈发焦急就怕出了事,见着附近有叶轻舟便似寻得主心骨般奔去。
虽说在未明状况无十足把握前的一切轻举妄动都带了些病急乱投医的韵味。但总归是有所作为,不至于心乱如麻碌碌无为。
很快,傅瑶便发现人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例如当下,望着微微随波摇晃的轻舟,迎来了又一难题。
她不会水,也不会划舟。
当下的情境本就乱成一锅粥,她自然不可能再让其他孩童涉险。
随波逐流的轻舟缓缓摇晃,随风轻摆,引着她适才雀跃微微的心急转直下,一道风中凌乱。
“夫子莫要惊慌,定然是无事的。”原先去寻傅瑶的孩童扯了扯她的袖子。
“是啊,夫子且放宽心吧。”人群中有人附和道。
傅瑶搅着帕子愁容满面,忽见水面有动静急忙跑去查看,拨开丛生的荷叶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泼了一脸水。
她衣裳湿了大半狼狈跌坐在地,耳畔的叫声尖利又嘲讽。
“嘎——嘎——”扑腾的鸭扯起嗓子叫唤两声游走了。
傅瑶:“……”
流水潺潺逝,傅瑶将轻舟稳住尝试就着记忆里的模样划动几轮。
舟险些反倒索性最终得以稳住,之后几次虽没翻倒,但也停在原地不曾前行。
轻舟静悄悄飘在池面,哪怕早已有了预料但还是会有落空的乏力。
无奈,她只得放弃。
人间六月,万物尽抽条,她寻了几条韧劲不错的藤蔓,忍着火辣辣磨人的疼,将其编缠在一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嘈杂里倏尔有水声响起,继而是出水的动静。
傅瑶心尖一抖忙加快手上动作将最后一点缠绕完,小步奔跑过去。
流金烁动,红霞游曳,风吹散了暑气燥热,在河岸边,仅孟辉一人。
*
“夫子,别生气了。”湿漉漉的手稚嫩要来拉扯傅瑶的袖子,半道又因手缝里沾染的淤泥又收了回去。
夫子本就蕴着怒,他怕有意安慰反倒适得其反惹得傅瑶更是不悦,下意识望向孟辉,朝他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
孟辉爱莫能助般耸了耸肩。
见其低落不已垂下头,他知晓那是孩童犯错时习惯性的举动。只因那会显得更无辜,更容易惹人心疼。
孟辉知晓傅瑶心里有气,忙来忙去为他们惶恐不安临了却知晓不过是场骗局,哪怕是换了旁人也会觉得恼火,更不论傅瑶为此险些也跌入塘中身陷囫囵。
他接了孩童手中的藕,走上前去,在傅瑶身旁落座,也不言语,只静静顺随她的视线一道望向池塘另一端。
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惊涛卷起千堆雪,赤耀下的波纹一浪逐一浪翻卷若碎金,静静聆听沙鸥啼鸣、松卷迎风。
孟辉静静地折断那节藕,清脆的断裂声在此刻如惊雷炸响,长久的寂寞化开在天际下,静静流淌。
他将一半藕节递过去,依旧无言。
傅瑶出神地望着远处,迟迟没有顾及四周,就连孟辉是何时到来她也未曾注意。
适才那不大不小的动静让她不容忽视,心头万般情绪纠缠,凝视着孟辉递来的藕,她清醒自知明白那是求和的台阶。
本就是可大可小的事,但,她就是接受不了。知晓一切的时候,无以名状的心火窜上,烧的离职也不忍触及锋芒退避三舍。
她是有意释然,但理子和面子,总要占一个,耳畔总有声音蛊惑她放下,但她跨不出那道坎。
见着孟辉主动,她也顺势而为。
给了台阶就下。
“这个节气的藕最是清甜,傅姑娘且尝尝。”孟辉轻笑,巧妙绕开可能引起傅瑶烦闷的话题。
“嗯。”傅瑶闷闷不乐。
孟辉笑意不改,支着头瞧向远处:“我幼时也喜欢逗弄母亲,常在荷塘里一藏便是半日,那时常想着她能去寻我。”
哪怕傅瑶心不在焉仍旧是一副不感兴趣的状态,他也不恼,依旧是自顾自说着:“母亲除了前两次便再未去过,我起初不死心,故技重施几次才渐渐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同她玩闹。”
但是母亲不会怪孩子,只会忧心孩子是否过得好,吃得好,睡得好,安慰与否,是否有误。
傅瑶顿了顿,意识到什么,好半晌闷闷开口:“孟公子还真是……”
“真是什么?”孟辉转头看她,噙着淡笑。
傅瑶想了想措辞,腹语编排几遍话到嘴边却变了番样:“人不可貌相。”
没有话本子里主角上一刻大放厥词下一刻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言壮志,只是这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答复。
孟辉有瞬间失笑,旋即敛了眼睑:“嗯。人不可貌相。”
他的嗓音柔和,不像是含情欲只像是三月春光,待众生和煦予以柔情又不与众生生恋,所行更似一种悲悯。
眼微垂,承天光。衣袂翩翩超然世外,像极了寺庙里悲天悯人手持玉净瓶的菩萨。
傅瑶眨了眨眼,干笑:“咳,我们去看看别处吧。”
她心里明白孟辉有意疏导,好在经此一番,总归是心情好了些。
起身时孟辉递了条帕子来,在傅瑶疑惑不解里偏过头轻咳:“我从他处取的,方才见姑娘似乎受了些伤,不知是否需要处理一番。”
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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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瑶有一丝困惑。
后知后觉才想起掌中隐隐约约的痛,如有蚁噬的触感扩散从忽视到被她再度忆起感知。
一片嫣红糜烂,白皙如雪的掌心早已红肿发痛,微微有些破皮的迹象。
“无事,习惯了。”
她语气很轻,眼尾燎起天际胭脂色。
如影随形的前世她早已习惯将委屈悉数咽下,十年风霜她不曾觉,只是上天悲悯她愈发觉得前生种种似梦如戏。
梦中荒诞,永不停歇。
梦外众生,如何不知是否是他人戏台中的一角?
沉默四起,世间惟有风萧萧,惟有萦绕长空之上沙鸥余留的啼鸣。
青年眉眼静默,视线下移。
那双白玉似的柔荑艳红,风流姿态浑然天成,白玉沾赤更像是涂抹了大片的蔻丹,也像是跌跌撞撞遍体鳞伤时的疤痕。
哪怕未曾渗血,哪怕傅瑶已开口拒绝。
孟辉还是将那一方罗帕递出,二人保持在恰当的距离之间,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春江水,月下千江静。
“当心些,总归是好的。”
傅瑶心头微动,顿了顿还是伸手。
“多谢。”
罗帕很轻,轻飘飘从他手中滑走,又入了另一人手中,指尖无意触及彼此,傅瑶受惊般缩回手。
那是全然不同的感觉,比起她常年手足冰凉常需汤婆子炭火养着不同,那温热如涓涓细流,只一瞬便叫她心炉血沸,思绪烦乱。
傅瑶已不太敢看他,大抵是因着方才的一席话,又许是不愿让其再生担忧。
傅瑶当着孟辉的面,用罗帕将红肿处包好,但她忽视了一点,她本就不擅长包扎,此刻一只手更是无能为力。
她将手虚虚拢着只等着孟辉离去。
他似也读懂她的窘迫,转过身,背对她。
女子心事恰如古人云的那句“心如千丝网,中有千千结。”一环扣一环,一环生一环,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每一次绽开面上的笑颜、每一次落下的泪都蕴了十足的心血,揶揄与佯装无误背后都是一颗赤忱坦荡如砥的心。
*
瑰丽晚霞踏在脚下烁金熠熠,一行人往回走去,朔风无息,悠哉流转天地间。
外郊也有孩童家居在此,被其父母亲长领走各自散去。
傅瑶无事一身轻,恰好同孟辉顺道,眼瞅着天色已晚二人相与而行,一路相谈甚欢。
从林间出来路过一处稻田,傅瑶每次从这窄而滑的稻田过去都要格外当心。
江浙一带的稻田多是水田,以稻谷养鱼虾的也有,而他们途径的这处便是这般。略微混浊的水里隐约还能看见鱼苗游动。
稍有不慎脚下一滑,弄脏鞋袜是小,就怕压断了稻苗。
“傅姑娘,慢些便是。”
孟辉先一步过去,见她重心不稳好言提醒。
“嗯。”傅瑶淡笑。
她一笑蜜糖似的甜,哪怕蜻蜓点水过,也有余香留韵。孟辉倏地心头一跳,不觉也软了神情。
女郎乌发扎成两股辫,用红绸系着,青丝无意沾惹碎满残照,眸中笑意薄如蝉翼。
身后丘陵,渐有山岚。她只是微微低着头,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挪着,路过水深处提起纱裙,系在手中那方罗帕也随之映入眼帘。
触及那一抹青色,孟辉微微顿了顿,轻轻垂下眼帘。
安稳度过才见田径里站满了人,影影绰绰大致一瞧也有二三十来人。
二人本不愿惹是生非决定加快离开此处,半道被拦下。
来人着了衙役的官服,想来应是衙门里的人。
“二位,我们老爷和公子有事相约。”
官府的人?
傅瑶心有余悸下意识转向孟辉眼神询问,进退两难又不可轻举妄动,只可顺势而为。
事发突然,孟辉一时也有些束手无策,但他极快调整好状态未见失礼。
“不知可否透露一二?”
衙役笑道:“二位过去便知道了。”
言下之意,无可奉告。
13. 葬韶华
冷月悬起檐脚,独坐一夜傅瑶被风一吹便觉寒津津,眼下浮起乌青。
缟素已起霞云,喧嚣就已挨家挨户响起,傅瑶心有余悸,觉得事出反常,细细聆听了会,隐约听见是官府在缉拿贼人。
贼人?
脚步一僵,蓦地浮现江珩昨日重伤昏迷的模样,那一身夜行服与满身的伤。此时无声胜有声,谜团破云见日。
可傅瑶还有些糊涂不解,江珩本就是钦差按理本不至于次,而如今他反倒成了被围追堵截的匪贼,至于缘何会沦落至此,傅瑶无意多思,更不可能开口询问。
脚步声与嘈杂愈发近了,傅瑶来不及多想匆忙将昨日里的药炉炭盆都收拾了一股脑塞到犄角旮旯。
雨幕冲淡了药味,更麻烦的是夜里给江珩处理伤口的绸布,染血的云雪污浊,傅瑶咬咬牙将其一股脑塞入水缸,又将其盖住。
自力更生三年,她做起这些事来得心应手,很快便处理好了最显眼的那批。
饶是疑窦重重此刻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单单处理妥帖这些还远远不够,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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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尚且不知情况还在屋内。
赤裸裸的威胁,倘若江珩当真便是官府要缉拿的贼人,再在她这搜出人来,任她巧舌如簧终是百口莫辩,保不准还要被当作同伙一道下狱。
门扉半开半阖,露出半扇明光。单薄的门板似经不住雨吹似的摇晃,傅瑶一鼓作气推开门,破釜沉舟般掀开床幔。
空空如也的床榻,染血的被褥不知何时被换下,傅瑶呼吸一滞,好半晌才从嗓子里逼出字来:“江、珩。”
还真是,大起又大落。
14. 酒楼
郭夫子生辰如期而至,傅瑶特地换了新衣粉饰红妆,不太浓的唇脂涂抹,略簪了些绢花作陪衬。
总归是有了些气色,虽无华贵头面,但整个人都露着温润,不张扬不夺目,雨后春笋让人心旷神怡的宁静。
因为近来胃口不佳,她提前垫了些肚,饱了腹。
若说不紧张倒也并非全然。
挑选赠礼时偶遇刘婶,礼是她帮忙挑选的,傅瑶摸不着头脑象征性另外买了两坛酒与一方砚台。
礼如何,是否恰当合适?是否拿得出手,又是否会被嫌弃?
思绪紊乱,混沌一片。
不知不觉已到了天香楼下,早早有接引的人上前来迎接,搅弄风云的情丝终于停歇,傅瑶终于得以喘息。
抬眸,天光潋滟,将挂未挂的旗帜招牌下,来人身姿挺拔,眉目清俊温和,眼尾勾勒出一抹桃花胭脂色。
傅瑶不自觉被那层薄红牵引,神思恍惚又想起四目相对兰香乱神时,那恰到好处的红也是在那刻愈演愈烈最终绽放。
岁月的白芒被拉得很长,兰香流窜,不知何时那郎君已瞧见了她,朝这处而来。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傅瑶匆匆垂眸。
缘何会这般?当真是荒谬至极。心中忙念道不可思,不可论,不可议。
也曾有人问过傅瑶待情欲如何。
她一笑而过,并不作答。
妄以情,如渊,妄以欲,如洪。情与欲对于凡夫俗子是闲暇之余蜜里调油的陪衬,于傅瑶是洪水猛兽。
勾人神思,毁人理智,如此,在清醒里沉沦,在理智里堕落,直到它们被蚕食殆尽,直到己身被拉入深渊粉身碎骨。
如此,岂不是洪水猛兽,挫骨扬灰的利刃。
傅瑶不禁暗暗称奇,哭笑不得。
果真是近来难以入睡以至于精神恍惚竟也开始胡思乱想,还是这般…难以启齿的情愫漾开,傅瑶避开孟辉递来的手。
呼之欲出的抗拒让素来温润的孟辉也错愕,递出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
“不必了,我带上去即可,”略有生硬,停滞刹那,似是觉得如此这般未免显得不识抬举,又补了一句,“多谢。”
被拒绝孟辉也不见恼怒,细长的眉眼溢出笑,“无妨,随我来吧。”
一路上她脑子里一直都在想方才发生的事情。
她私心认为定然是连日来未曾歇息好的缘故,虽然当时无心之失彼此都始料未及,但此时叫她想起此事,心神慌乱,总归是觉得不妥。
孟辉呢?他又是如何想的?
她垂眸,只将心思歇下,余光敛去。
总归不过是插曲,她自然不指望人能怎样。
相反,她到希望孟辉能早些忘记那日,忘记那时的事,同在书院任职,若总惦念这些难免相对尴尬,他日遇事也将难以启齿。
因未曾看路,傅瑶险些磕碰,堪堪稳住就对上孟辉的眼。
孟辉带有淡淡疑惑的目光看过去,傅瑶解释道:“无事,一时没缓过神罢了。”
他眼底光华闪烁了一下,复又微垂眼,极轻的嗯了一声。
傅瑶后知后觉这距离似是有所僭越,身形顿住,默不作声将彼此距离又拉开。
她抬眸去看,他又复了往日里平静温和。
傅瑶眼神闪烁几息,“进去吧。”
孟辉颔首,不再过问。
入了雅间,人已到位。
傅瑶将贺礼放置一边,临了入座才发现因她来的时辰算晚的,座位已经寥寥无几,若是不与郭夫子同坐一处。
唯一的空位还是在孟辉身侧。
众目睽睽,傅瑶进退两难。
刘婶恰好也是晚来的那个,顺其自然地落座,如此一来留给傅瑶的便只有孟辉身侧。
“傅姑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有那么多顾忌呢?”刘婶见其迟迟不肯落座,大抵也猜着无非是顾忌男女大防这些,故而打趣。
傅瑶哪里是忌惮闲言碎语。
只是方才天香楼下的念头实在太过羞人与匪夷所思,一时之间再要她与孟辉相挨一处,她的确是不敢的。
怕只怕那胡思乱想又起,实在是让她不容忽视又觉得羞于见人。
见此情景,孟辉缓缓笑了。
轻轻浅浅的笑在此刻落针可闻。
“婶子何必打趣,”孟辉唇边展露温和的淡笑,“我这处临风,风大吹得人头疼,傅姑娘来时路上说觉着闷,便同我换换,正正好的两全其美。”
说是如此,孟辉又与另一女娃娃换了位,如此一来他原来的位便空了出来。
而傅瑶落座之后二人之间又隔了一人。
傅瑶朝他报以答谢的眼神。
进退两难的不适感稍稍缓解,眼瞅着人已来起,在座皆是熟人自也少了客套话,只轮流献礼敬酒,聊表心意。
闹哄哄地祝贺滚了一轮最终轮到傅瑶,她刚站起身,原本哄闹的雅间霎时鸦雀无声。
都默契的不曾言语,定定望着她。
画面犹如禁止,傅瑶头皮发麻,措辞半晌,“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一番谈吐言语,傅瑶饮尽杯中酒,“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傅瑶心底拿不准,一阵忐忑。
郭夫子未曾言语其余人也不曾开口,傅瑶满腹疑云,如芒在背也只得立在原地。
左右不过半刻钟,若是往日,傅瑶倒是等得起,只眼下心有疑窦又颇觉难熬。
常人言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郭夫子品鉴这方砚台,倒是见了笑:“这砚台不错,想来是费了心思的。”
这话叫她如何承接?
当日挑选之时傅瑶本就无所头绪被人牵着走,这砚台乃是她路过摊位无意一瞥买下。
偏生就是这随手之物引了郭夫子兴致。
傅瑶稍微怔了怔,垂眸:“夫子见谅,倒也…不算得费了心思。”
其余人耳观鼻,鼻观心,默默看戏。
郭夫子面不改色,“你且说说看。”
年过半百的夫子风骨尤在,虽文人骨,威压依旧。
郭夫子与她而言,亦师亦友,傅瑶始终感念着郭夫子收容之恩,自也不敢有所欺瞒,将缘由娓娓道来。
郭夫子若有所思摆手:“嗯。”
“你且先坐下吧。”
傅瑶一愣,稍思后轻轻嗯了声。
这算,什么意思?
郭夫子的神情瞧不出喜怒,一时之间傅瑶也猜不透心思。
好在郭夫子只招呼饮酒用菜,无再提及赠礼的意思。
虽不知郭夫子是何用意,但见其面色亲和了些不似从前模样,也无不悦,心也稍稍落了地。
起初无所适从,索性在座多垂髻尚青,布菜后没多久,一番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温风如酒,傅瑶觉得有些闷人。
婉拒旁人陪同,独自一人出了雅间舒缓,自二楼围栏向下望去,香车宝马,珠帘翠幕,行人匆匆,街上欢声笑语,坊间长街已挂了花灯,满目琅华。
再过些时日是乞巧节,早已有人家开始准备。
傅瑶轻吁,一时半会也无回去的意思。
街上有一处支了戏台。
伶人伴角正演得火热,傅瑶识得出那是一曲恰是《孔雀东南飞》的曲目。
依靠围栏的女郎云鬓半披半挽,若隐若现的皓腕粉腻玉骨轻抬。
却是去揩眼尾的泪花。
傅瑶倏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渗出泪。
她忆起第一次替江珩主持生辰。
她操持府上事务心力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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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念及他生辰将至尽心竭力,操办一切熬过了风寒好不容易等到了那日。
江珩姗姗来迟,眉心盛雪又不耐。
不消片刻又匆匆离去,连做戏也不愿。
她受尽白眼讥笑,咽下委屈又尽心处理妥帖后续,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午夜梦回,冷汗浸身。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潜移默化里变了,她清晰又清醒的感觉到二人之间的嫌隙。
她一字不提,他从不过问。
直到死前,他心知肚明,她不再理会。
傅瑶念着念着心口一阵刺痛,冷风直灌得她咳嗽不止,眼角噙泪,又哭又笑。
前生何其漫长,只是万幸,这场漫长的路已经到头了,各罗锦绣,各就圆满,红尘修练这一程,也不过如此。
妾有情郎无意的岁月早已远去,风霜撕碎回忆,傅瑶不愿提及也不愿再听这曲目。
就在这时,人群骚动一片。
香车宝马官府开道,稳稳当当落地,自马车下来两人。
跑堂何其眼尖,笑脸堆砌忙不迭取伞来迎人。
日头毒辣傅瑶在高处瞧不清来人相貌,单凭那身华服裙裳便可断来人非富即贵,依着那衣裙依稀可认得是位女子。
平地风起,自马车内下来的另一人玉冠束发,面若霜雪淡如霞,赤红衣袍翩跹漫卷,整个人像空谷幽兰静静地自天际款款而来。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像一抹淡淡的梦,身姿颀长通身贵气与此地格格不入。
傅瑶原是持着看戏的态度。
熟料那人似有所感,抬眼望来。
傅瑶恰到好处错开视线,侧开身。
二人不曾对视,但傅瑶却认出了来人。
背脊迎面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像是一团火。
傅瑶周身血液似霎时凝固,她整个人被定在原地,轻薄,易燃的宣纸,火舌一燎就燃烧起来,她也像那宣纸,握在掌中毫无重量。
被肆虐的火烧到周身麻木,耳畔嗡鸣,扭曲嘈杂喧嚣。戏曲的腔调在最后一声高昂,犀利,锋芒毕露。
像是压抑许久终于破开束缚磅礴,那声没有落地消散于空,而是重重地,沉闷敲击在她心口处。
亦如落下的时候,余味都染上沉与重,闷在心间。
傅瑶血色尽褪,半晌才眨眨眼,吁出一口气。
江珩?
他伤好了?现在都开始四处溜达了?
傅瑶自然不会以为江珩此行是专程为她而来,前世她一颗心扑在江珩身上,也不见其有所回心转意。
今生不过相逢数次,谈日久生情不可能,一见钟情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原以为以江珩的伤势近日应是不会出来,她好不容易寻一份安稳。
跟天斗跟地斗都不敢跟官斗,何况还是江珩这座大山。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自江珩来到钱塘以后,她总能不期遇到他。这人在她眼里愈发似如鬼魅魍魉,阴魂不散。
所以,他到底出来溜达做甚?
也不怕伤势复发就此饮恨。
楼下已无那道清冷瘦削的身影,傅瑶头痛欲裂,胸口闷得发麻,回到雅间。
众人都瞧出傅瑶面色不太对劲,走时还好好的,回来时失魂落魄仿若被吸了生气。
面对好意,傅瑶摇摇头:“无碍,许是这酒太辣,后劲大。”
到底还是稚嫩些,瞒得过年岁小的,稍有阅历的一眼便可觉察不对,只她不说,也就不再问。
华灯初上,灯笼燃起,晕开满城醉人烟火。金线如织,温风如酒。
一行人各自离去,傅瑶饮了些酒只想快些回去歇下,临了离开时郭夫子将其拦下。
傅瑶回首。
孟辉正扶着郭夫子向她走来。
15. 浮生醉
傅瑶回首,看见两张含笑的面。
天红似枫,风卷不休,卷过酒旗梢头携了些酒酿芬芳,门外倾斜灿烂余晖,涌动金光。
此间静默,少女抬眸。
杏脸桃腮因饮过酒的缘故沾了春醉,眉眼昳丽又淡薄,不似往日,反显冷清。
“傅姑娘。”
暮云朝霞里,一道如风渡柳温煦有礼的嗓音响起。
来人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直到在她面前站定。
“郭夫子,孟公子。”
她本意是早些回去歇息,本就情绪起伏跌宕又饮了酒,胸膛里闷着股不上不下的郁气。
但见来人是郭夫子,还是强撑着露出笑来问安,三人寒暄过后傅瑶委婉问及来意。
郭夫子打趣道:“方才见你心绪不佳,可是碰着什么熟人,这副失魂落魄倒是姑娘撞遇薄情郎,你且说说,所为何事?”
傅瑶本也是笑,闻听此言略有怔愣。
漆眸有一丝苦涩流泻。
她自然不打算告知这几日的遭遇一笔带过只希望其不再顺藤摸瓜。
郭夫子也不是弯弯绕绕的性子,知她一时无意,也不再问。
郭夫子开始说正事,说是正事又算不得是多重的要事。
“前年我责人抄录一本经论,今年才给我送来,过三日你去寻我取来,早些温习阅过一轮便转交给书院其他夫子。”
简言之即是同阅同进,再传授于人。
这本就不是什么坏事,傅瑶自也想也不想便应允。
“打扰姑娘了,我先送夫子回去。”孟辉带着那常见的笑意,嗓音温和,眸似水玉,抬眼一笑间笑意淡淡而温润。
傅瑶点头:“路上当心。”
孟辉微愣,旋即哑然失笑。
傅瑶后知后觉觉着有些不妥,孟辉颔首向她至礼,三人有一段顺路便相与而行,走到酒窖郭夫子进去买酒,二人便在外等候。
稻穗般的金黄毫不吝啬洒落,正值盛夏,风里都暖融融的温热,傅瑶垂眸思忖。
这几日的事着实叫她应接不暇待回首望去,再想起也还是会觉得心力憔悴,一面是前世,一面是今生。
她有意与江珩拉开距离,重生回来的那日她端着药站在江珩书房门外,幽暗的门扉半开没在阴影里,光与影割裂成两个天地。
而她在引路丫鬟不定的目光里走进去,手脚冰凉,四肢僵硬。
室内沉静如水,灯火跳跃爆出一朵绚烂,摇曳的灯火纠缠淡淡的昏黄暮色徐徐浮动。
前世今生交叠重合,她愣在原地。
汤药被灯火映照,她在那微晃的水波里看见自己的面容。
不再是前世死前的病骨沉疴。
她前世死时太惨,倒不是别的,因为病痛整个人都像是骷髅架子,只披着一层毫无血色的枯皮,嗓音嘶哑,行将就木。
她静静地看着年轻的自己,麻木地视线转而看向不远处的男人。
弱冠之年,风华正茂,白玉冠红锦袍,袅袅白雾升至半空不久又散了,一线白华,刹那芳华。
傅瑶抬步,裙摆一步漾起一步灯火弧度,碎金落了裙摆,她步步朝那人走去。
最终她从窗棂处将药泼了出去,那人依旧没醒,只是在她转身要走时懒懒掀起眼皮。
春江眸底,是无尽的嘲讽与讥笑。
她没说话,带着药碗走了出去。
她又忆起前世得手时,他隐忍的阖眼,声音带着战栗,一字一顿:“你还真是……”
之后的话她没听清,也记不得。
离开书房,潮水般的疲倦和冷意肆虐四肢百骸,金线如织,她不再回头,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发展。
偏生,就非要再次遇到这人。
若是就此不再见倒也罢了。
她眉心稍微舒展了些,但心头到底不安,左思右想也没品出个所以然,想来还是最近时运不济所致。
压抑着心底莫名翻滚的情绪去,傅瑶觉得改日有必要抽个空去灵隐寺烧香拜佛,撑死多出些香油钱。
只要是不再遇见此人不再纠缠便是极好。
她不敢贪心,代价太大,她受不住,也不想再重蹈覆辙行一遍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蠢事。
孟辉稍稍蹙眉,又唤了几声才换来少女迷茫无措的啊了一声。
孟辉稍愣,旋即哑然失笑。
“抱歉,方才见姑娘一直出神没有反应,这才冒然出口想询问一二,既无事,便走吧。”
傅瑶回神,四处张望。
原是她出神太久郭夫子早已买好酒,二人见他实在没反应郭夫子先行一步,徒留孟辉牵挂放心不下。
傅瑶姝丽眉眼攀上几许笑意,女郎云鬓微侧,笑如荼蘼,极轻的嗯了一声。
“好。”
*
窗棂涌进股股风涛,窗棂前的男子面容似雪,长睫微垂浮动金屑碎光,天光点染那沉水眸,长指曲起有一拍没一拍叩动窗棂。
便是这般喜欢?
一声轻嗤荡开又散去,男子不动声色将所见收入眼底,直到楼下印着钱塘府的官轿离去,他才收回视线。
十一为他披上披风,“主子,小姐她……”
江珩头也不回:“不必管她,随我回去。”
十一沉默,十一蹙眉,十一默默跟上。
主子的命令他不得不听,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主子能有什么错呢?
十一腹诽一阵,将江莹的事抛之脑后。
二人一路回到江珩在钱塘的府邸,刚迈入书房江珩便遣散了所以守卫。
“去,叫梁山来。”一字一顿,吐息艰难,方才的宴席仿佛磨去了他全部的生气,颅内发麻,四肢百骸彻骨的寒。
不待十一反应,江珩眼前一白,直挺挺栽倒在地。
昏黄暮色,天光敛尽,耳侧雨淅淅沥沥如音屑,病骨缠身,一碗碗汤药灌下,梁山取了匕首割破他的手腕。
血色蜿蜒,温热涌出。
“拿碗来。”
十一忙不迭应下。
江珩昏睡时咳嗽几声几乎要将肺腑一并吐出,苍白无色,本就是受不得风寒经不得大起大落之人,硬是生生被放了两碗血。
“给他包扎。”梁山整理药囊,将善后的事交给十一。
再次苏醒,已过三日。
屋内焚了香,淡而清雅倒是勾起难得清明的几缕神思,十一端来药汤,氤氲的热气熏的江珩眼眶难受发涩。
辛辣的汤药灌下,江珩咳嗽不止,狼狈不堪,哪还见半点光风霁月之姿,端正典雅之态。
索性,他早已习惯。
他每日喝的药太多,起初江府聘请专程的府医替他整治,一碗碗汤药灌下,他成了药罐子。
白日里出席世家宴席,夜里忍痛饮下苦涩药汁。
他不怕苦,再辣再辛他也甘之如饴。
只要能好起来,他不在乎。
起初府医尚能压制,到最后无计可施,侯爷求神拜佛暗地遍访名医寻来了稍有资历的医者。
老医者认出他中的是浮生醉。
这毒源自西南无色无味,古籍仅有记载其会伤人神智至人痴傻癫狂疯疯癫癫,浮生醉,又作浮生一梦虚。
服下之人非但痴傻还会耗人精血,形容枯槁,直到死前回光返照,又叫人清醒绝望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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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百骸如有蚁食,头痛欲裂。
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老医者给他开药以毒攻毒可压制药性,随着年轮转换日积月累毒素开始侵蚀骨髓,一旦毒入骨髓,再世华佗也难救。
江珩静静看着白绸包扎缠绕的手腕,习以为常。
“我命你办的事,如何了?”
十一颔首:“已吩咐妥当,时刻盯着钱塘府,一旦有动静便立刻向主子汇报。”
江珩侬艳眉眼攀上倦怠,他阖眼,用力按下胸膛里的一阵翻滚,先经毒发又被放了两碗血,此刻阖眸像是睡着了一般。
精致的瓷娃娃,琉璃似的一碰就碎。
“这是醒了?”突兀的嗓音不咸不淡。
寂静破碎,江珩睁眼定定看向来人,年岁不过二十三四,随意地坐在檀木椅上,如此姿态……当真是……
有辱斯文。
迎上江珩的目光,来人轻嗤。
“行了,你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对我没用。”他上前来扯江珩的手,毫不客气以至于未曾反应过来的江珩被扯的失了支撑。
重新跌回床榻,江珩蕴了薄怒,偏又说不得什么,只能将一肚子火气压下去,静静地看着那人将他当作死物,翻来覆去打量。
“啧,浮生醉,都这般了还不死,真稀奇。”
“你这么说话的,我们公子岂是你能大放厥词口出狂言的。”十一腾的站起身,江珩不咸不淡拦住他。
静默半晌,他淡淡掀起眼皮没什么温度。
“梁山,你,可能治?”
时间被拉得有些长了,江珩顿觉自己过于可笑。
他名贯京都,祖父马上英姿,千金裘,一柄银枪随先帝策马定江山世袭侯爵,江珩聪颖兴许能让候府更上一层楼。
先帝病逝,江府作为世家之一难免会让皇帝有所忌惮,时日一未必不会生出嫌隙。
府上精心栽培二十余年,望他延续门楣,望他能复祖父荣光,悉心栽培的期许到头来身中剧毒时日无多。
侯爷求神拜佛暗访名医,母亲日日哭泣翘首以盼。
他抱负未成,功名未立。
他怎敢死,怎甘死。
眼前人不过二十三四,他竟也糊涂到将期许托付,当真是荒谬至极。
江珩啊江珩。
你枉愧家族栽培,你愧对父母期许,圣贤书治不了疾,白玉将碎,琉璃堪忧。
烟缭雾绕,天黑如幕。
梁山轻嗤,摇摇头:“治不了。”
意料之中,江珩只是平静地颔首。
这三个字他习以为常,一听,就听了两年。
梁山轻笑松开他的手:“我曾在西南遇到过一个少年,医术高超,擅长制蛊解蛊,以毒攻毒。”
十一心直口快:“他能救公子是不是?”
梁山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也许能,也许不能。”
十一蹙眉:“那你这是何意,说也是白说。”
梁山轻笑:“就算能,人也不一定愿意,更何况那人出自苗寨又是一方祭司,除非身死叛逃,否则永世不出苗疆。”
苗疆制蛊,天下皆知。
苗疆祭司除非身死叛逃,永世不出。
十一哭丧着脸:“若是公子当初不挡那杯酒,是否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江珩阖眼,似嗔似怨:“十一。”
十一知道自己多嘴了,便也不再言语。
好半晌,江珩徐缓睁开眼,满目空洞,分明年岁尚轻,却又生了白发沧桑的悲怆。
“生死由命。”
他垂眸,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此乃我命,怨不得任何人。”
16. 灵隐寺
夜里落了场雨,东方之既白歇,风雨晦暝,云销雨霁,柳枝经雨冲刷一新,点染翠碧。
傅瑶早早起身收拾妥帖,她扎了垂髻盘在一处,钱塘雾绕时有种水乡江南特有的韵味,刚到郭夫子门外还未进去。
“够了,我说过你我不必再相见,你当年哭闹死活要离开我都依了未曾拦你,只说你我缘尽,如今你这般又是何意!”
屋内又是瓷器碎裂声,随后是一阵咳嗽剧烈。
傅瑶忧心有事情急之下跑进去,眼瞅着郭夫子人咳的厉害,忙倒了水,待其缓过来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
闷雷一声,凄凉的雨随风而落,红墙碧瓦霎时间也都在烟雨里逐渐迷蒙。
一时间沉重的氛围压抑的人心头闷慌。
“这位姑娘……”
傅瑶话刚一出口,便听见一声极淡的冷哼。
傅瑶霎时蹙眉,感受到敌意与探究。
她微微蹙起眉打量起眼前这姑娘。
这一声不咸不淡的冷哼,瞧不出喜怒,偏生叫人生寒,傅瑶总觉得在何处见过她。
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何处碰到过。
“夫子眼光何时这般差了,这姑娘年岁尚小只怕教不好学生,便是有些能耐,也不知受不受得这磋磨。”
女郎句句犀利,傅瑶有意避让。
口舌之争,她从来能避则避,那女郎则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再是愚钝也听明白了其话里话外的弦音以及那似有若无的敌意。
傅瑶只静静地看着,继而扶着郭夫子坐下。
如此这般,确实冒昧无礼。
但她无意争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真要论起来,傅瑶曾听过更多更为犀利刺耳的口舌,在前世她是旁人口诛笔伐的恶人。
人人都道傅家女心思歹毒毁了京都城一桩顶好的姻缘,拆了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
对旁人而言不过是寥寥数年,弹指一挥间便已然逝去的流水岁月。
可那与傅瑶而言,那曾是近乎耗尽一生也不一定走出的长廊。
沿途风霜口舌,还少吗?
见傅瑶不理会,那女郎轻嗤:“姑娘,你不记得我了?”
傅瑶略略掀起眼帘,波光溶在眼角,眸中渐渐有了几分明晰。
好半晌,她颔首:“罗姑娘。”
女郎轻嗤,正欲再言。
郭夫子摔了茶盏径直下了逐客令,见其动了真格,女郎咬牙最终离去。
临了时瞥了傅瑶一眼,不屑轻嗤。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傅瑶收拾一地狼藉,也不说话,静静地等郭夫子气消。
郭夫子阖眼:“书架第三行七格那两本便是了。”
傅瑶颔首应下。
按理她本就是来此取书,到手就该离去,但见郭夫子这般,一时有放心不下。
郭夫子似有所感:“你且回去吧,不必管我。”
“是。”
*
雨条烟叶,风雨摇曳,碧波翻涌,一城烟雨春色浓,柔情便揉杂在这乌蒙云中。
傅瑶捧着怀中书急急奔走,任由雨沫湿襟,也始终不曾让怀中书籍沾染半分。
云砌千翻,碎雪似浪,风吹的她有些发抖。
雨落纷纷,洋洋洒洒逐渐瓢泼。
傅瑶心底怅惋。
也不知这雨何时才歇,她昨日与绣庄掌柜约好了晌午过后去送这月的绣品,但见这雨来势汹汹,冒雨跑回去倒也无伤大雅。
只她念着郭夫子这两本书册,不敢冒然,只盼雨小些的时候再回去,也不至过于狼狈。
她所在的位置是茶楼,因雨天茶楼里没什么人,脚步声响起她想当然以为是伙计。
“傅姑娘。”
是有些迟疑的声音,傅瑶应声回眸。
那末风流嶙峋的身影闯入视野里,孟辉唇边噙着笑,而在他身后走出另一人。
男子静默注视,浑身上下与生俱来的似苍雪般的孤高清傲,背后的墙宛若凝霜携雪,如雾视线落在远处,没有向这边看来。
余光也吝啬,他抬手抵唇轻咳几声,白皙的腕骨嶙峋风流。
周遭喧哗似是静止了一般,傅瑶愣在当场。
好半晌,才看向孟辉问好:“孟公子。”
“姑娘未曾带伞?”
傅瑶没说话,算是默认。
孟辉见此提议:“我恰好带了,如若不然,不若我先送姑娘回去?”
孤男寡女,共撑一伞?
傅瑶有些犹豫,思忖须臾还是应下。
毕竟这里还有个祸害在此,与孟辉一道不过羞赧一时半会罢了,留在此处与那祸害在一起。
倒不若叫那修罗马面当即将她勾了魂去。
傅瑶余光瞥了一眼江珩,峨眉稍蹙。
盛夏里的天,那人却披了件云雪色狐裘……当真是个怪人。
孟辉撑起油纸伞,二人一道迈入雨幕。
人一走,整个茶楼都安静下来。
安静。
非比寻常的安静。
甚至于是诡异的沉默。
江珩目光落在那相与而行共撑一把伞的二人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敛眸,收回视线。
还真是……郎情妾意。
好生般配的一对璧人。
一声轻嗤溢散,泄在此间。
*
过了些时日,得了空闲傅瑶去了灵隐寺。
灵隐寺在钱塘家喻户晓,傅瑶有意祷告,备了香火与香油钱,拾级而上来到寺门前,背后已沁了薄汗。
东风抚过,拨她鬓边乱发。
随沙弥前往大雄宝殿烧香祷告,烟环雾绕,生香烧出烟灰熏的人眼眶发涩生疼。
掐着兰指的菩萨,庄严肃穆的佛陀,神佛面前,鬼神不欺,傅瑶也曾好奇重生一说。
当时只道是寻常觉得子不语怪力乱神。
而今这般,莫若佛陀慈悲?
亦或是苍天生怜?
傅瑶缓缓跪倒蒲团上,阖眼须臾,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心中荡起一阵难言酸涩,很快又消散无踪。
傅瑶抬眼,庄严佛像一笑间,笑意慈悲而温润。
她静静地瞻仰释迦牟尼的金身佛像。
往来人声淹没在佛乐中,高台的金铎响彻云霄,烟熏火燎,她低眉,阖眸。
释迦牟尼渡有缘人出苦海,菩提心净。
贪嗔痴爱憎欲,她曾尽犯,佛陀悲悯,可渡否?
她声音轻得几乎要飘进空中。
“吾佛悲悯,神佛无忌。”
“信女愿以一世寂寥,一世孤寂换此生不复纠缠。”
贪嗔痴,求不得,爱别离。
敢问我佛,可曾闻听此言。
敢问我佛,可渡与否?
*
灵隐寺一处僻静禅院,白发苍苍的僧人兀自叹息:“浮生醉,这倒是个棘手的麻烦。”
对坐之人面无表情,只静静品茗。
僧人一面说,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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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身后书架取出一本古籍。
那书籍上了年岁,纸张泛黄,有几处缺角。
“这里面记载的正有浮生醉,”僧人翻找到一页,将书籍转过去对向那锦衣华服的男子。
盛夏的天,他面色苍白如雪,狐裘披在身上,眼睫轻抬落在那缺了半张的纸页上。
“只可惜,这书辗转多人,已失了解毒的方子。”僧人叹息,拉起那白玉疮痍的手臂,叹息不已。
“施主的毒正在向骨髓蔓延,每每发作便放血,只怕是受不住。”
江珩没有多言,眼帘垂下,像是熟睡一般。
僧人见此叹息:“我与侯爷的交情若是可以,定然会助世子解了这浮生醉。”只可惜古籍缺失,无法可施。
世间万物讲究相生相克,再狠毒的毒药也总会有法可医。
“住持不必觉得有愧。”
是我命薄,怨不得任何人。
住持自身后取了宣纸笔墨写下一个地址:“寺庙从前接过一位姑娘。”
江珩不明所以。
住持继续道:“那姑娘同一位苗疆祭司颇有渊源,倘若她肯相助,想来应当是有法子可以寻到那位祭司。”
江珩不以为然:“住持,有心了。”
住持见此,不再多言,只将那宣纸留下,参禅礼佛去了。
江珩随意瞥了一眼。
桐乡镇,黎府。
*
大殿内经幡飘飞,签筒与竹签碰撞的梭梭声穿插其间,击罄声如钟浑厚悠长,傅瑶求了一支签,等待沙弥取来签文。
黄纸燃尽,菩提染尘。
去时的沙弥归来时是一个云水和尚,慈眉善目,袈裟披在身上,将签文递给傅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既无来处,也无归处,既是旧识也是新相。”
一番话云里雾里仿若雨中探花,雾蒙蒙漫漫烟尘,傅瑶不明所以,只觉奇怪。
什么菩提无处,故人新交,剪不断理还乱。
傅瑶迟疑:“大师可否……”
老和尚摇头:“天意如此。”
“天意”这两个字宛若急迅的惊雷,噼里啪啦炸出深渊,震耳欲聋。
傅瑶正欲追问,那和尚双手合十,头也不回转身而去,口中念的依然是来时的佛号。
真是个怪人。
这一番不明所以的话语交谈随着烟熏火燎一道被抛之脑后散入九天凌霄,傅瑶抽中的是中签,不好也不坏。
称不上太好,也算不得太坏。
踩着木梯心无旁骛地往上攀爬,这树上已系满签文,傅瑶寻了个不错的枝丫将签文系上。
平平稳稳自木梯上下来,傅瑶略略喘气,搓了搓因用力掌梯而泛红的指尖,轻轻吁出一口气。
望,
佛陀悲悯,怜我情惘。
傅瑶烧了生香,又投了油钱,随着人群迈出灵隐寺,无事一身轻,心旷神怡,连带着徐徐微风也舒畅多了。
“玥姐姐,听说灵隐寺很灵的,我们也去看看。”爽朗的女声有些娇憨。
佛门清净地,来往多祷告或沉默。
这一声毫不拘束的声音惹眼极了。
傅瑶掀起眼帘望去,僵在原地。
江莹她自是不陌生。
真正让她沉默的是她身旁的女郎,乌发云鬓,丹唇勾起浅浅的笑,身若垂柳,端得是温婉平和。
她自是认得,毕竟那是江珩念了一生的人,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贵女。
柳太傅的嫡女,柳玥。
17. 共患难
再次醒来,傅瑶能感觉到手脚被束缚,绳索束缚的相当有技巧,越是挣扎就捆得越紧。
周身发麻,难以动弹,入目漆黑,有潺潺水声以及行走在木板上时发出的沉闷动静。
她这是……身处在船舱内?
傅瑶咬牙缓慢挪动身子尝试摸索此处的状况,不知过了多久,她触碰到了一层阻碍。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
这船舱内还有其他人?
傅瑶心乱如麻,怎么办,这人醒了没?
应当如何摸清现在逃出去?
倏尔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金锁转动的声音。
她忙阖上眼,装作还未醒来。
“呦,这次的货色不错啊,从哪拐来的?”略带戏谑轻浮,出自男子的嗓音。
“随便拐的两个,这次定能赚笔好价钱。”
“啧,看好了,别像上次那几个又跑了。”
“知道了。”
二人一面交谈确认无误后又退了出去。
舱门重新落锁,死寂一片。
*
天边流徉着的浮云露出淡淡的红晕,云层翻滚,似白浪底的水波里鲤鱼翻涌。
“唔。”
空旷的书房内,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呼。
诺大的府邸静谧的过分,光影暗淡。
“啧,真是狼狈。”
梁山提着药箱进来,轻易就找到靠着墙随意坐在墙角的江珩。
“江大人不是最重礼节吗?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江珩没说话。
蜿蜒的血痕触目惊心,伤口还在不断渗血,额上也暴出青筋。伤口颇深,股股渗血间他眯眼处理着伤势。
分明看着便痛不可忍,他却咬牙坚持不吭一声。
梁山轻嗤替他将伤口处理好。
“行了,前两天才治好,可别又不行了。”
江珩眼帘微抬,冷汗湿了衣襟,一声不吭。
“啧,你们京都城的贵公子都像你那么死板吗?”
江珩垂眸,阖眼。
不是。
并不是。
他们都是马上英姿的好儿郎,恣意洒脱,但,江珩不是,他不是,也不能。
他曾经羡慕过忙时读书闲暇时踏马游春的同僚,窗外天地春色,他捧着书卷,稍有失神夫子的戒尺便落下来。
次数多了,他就不看了。
收回思绪,江珩垂眸:“多谢。”
“别了,你好好休息吧,这一趟出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弄的这一身伤。”
梁山漫不经心,还是提了一嘴。
“说说,干什么去了?”
再一次,他阖眸,死寂一片。
*
是夜,正值夜深人静时,街道上打更人的声音刚刚落下,锣鼓敲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道幽魅暗影跳跃在房舍瓦当间,最终落在钱塘府的后院,避开守卫的人悄然钻入书房。
四处张望确认无误,他轻手轻脚关上门。
他此前来过几次,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径直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案牍前,转动白瓷瓶,身侧的书架徐缓转动挪开,露出背后的暗格。
沉闷的动静在寂静夜里格外明显。
他取出里面的一串钥匙,挨个尝试大开书桌的金锁,转动的声响在寂静里尤为刺耳。
江珩挨个试过去,只剩最后一个。
这时,门外忽然有了动静和人声。
“老爷,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没有时间了。
江珩四处张望,人影越来越近,每一声都走在人心尖上。
门猝不及防被推开。
来人四处张望,走到瓷器间挪动开关,见钥匙还在暗格里,点点头,复原一切后离开。
江珩蹲在梁上,等人走了才翻窗离去,他用印泥饮下了钥匙轮廓,也在离去时被人察觉,好不容易甩掉人又撕扯伤口复发。
江珩拉起衣裳,面无表情:“梁山,你帮我个忙。”
“想都别想。”梁山漫不经心瞥他一眼。
江珩仿若未闻递给他一张纸。
“帮我,寻一个人。”
正这时门外有喧闹声,江珩蹙眉。
他素来喜静,不喜人在他书房外喧哗。
如此放肆,不是江莹又是何人?
她匆匆进来,不管不顾,眼眶微红。
“兄长,玥姐姐,不见了。”
*
算着时辰,傅瑶粗略算了算也已过了五六个时辰了。
事情是这样的,她自灵隐寺出来本想去绣庄询问掌柜下次何时去送绣品。
未料路过一处巷子被人猝不及防拖了进去。
再次醒来,就到了这里。
钱塘素来通水运商货,若是尾随而来的水匪也该是早早离去,但眼下的情景她想不了太多。
怎么办,如何逃出去。
这才是当务之急。
“有人吗?这是哪?”
娇娇软软的女声,有些耳熟。
总归是有了人,傅瑶动了动发麻的手脚:“姑娘,你现在怎么样?”
那女郎受惊似的惊呼,沉重的撞击声回荡。
“你是谁?这是哪里?”
傅瑶心平气和:“姑娘别怕,我也是被拐来的。”
女郎先是一怔,旋即啜泣:“拐?这是哪里?姑娘,你能动吗?”
傅瑶毫无波澜:“不能。”
她要是能动,她早跑了。
那女郎哭了一会,开始冷静:“姑娘,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吗?”
“船舱,至于外面如何,我也不清楚。”
傅瑶心平气和道出自己的猜测。
女郎慢慢挪到她身旁,“姑娘,我方才弄掉了一支簪子,你试试能不能把这绳子磨断。”
傅瑶微怔,不是因为这句话。
而是她终于认出了这人是谁。
柳玥,江珩上辈子心爱不已的姑娘。
她感到有些复杂,若是江珩知晓自己的心上人造次劫难,只怕是不管不顾冲冠一怒为红颜也说不准。
毕竟一向克己守礼的郎君能不顾外界眼光,不顾家中妻子也要将其迎入府中悉心照看。
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那两人又来了,傅瑶已经摸清楚这两人每隔三个时辰就要来查看一次。
待他们离去,傅瑶睁眼。
那两人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闲谈。
“啧,这该死的御史管的真宽,往常两日便可送到扬州,如今还要等着过几日才能离开。”
“别说了,等过几日上面安排好了我们就伪装官船神不知鬼不觉离开钱塘,到时候既能脱身还能得到一大笔银子。”
“罢了罢了,若非是为了银钱谁愿意伺候啊。”
声音越来越远了,傅瑶如遭雷击。
上面?伪装官船?
“呸,好个官匪勾结,真是该死。”
女郎啐了一口,当真是好骂。
后知后觉,女郎轻轻一笑,略有歉意:“姑娘,忘记问你的名讳了。吾名柳玥。”
早已猜到的傅瑶无甚波澜:“傅瑶。”
磨了一夜傅瑶终于磨断了手上的绳索,手腕红肿不堪,白皙的腕骨都磨出血丝。
来不及多想,傅瑶解了脚上的束缚。
浑身乏力发麻,她一时半会起不来,只等那如有蚁食的麻意稍缓,她不敢歇,忙不迭解了柳玥的束缚。
她也不好受,金枝玉叶何时受过这种苦,哪怕是如此也只是轻轻啜泣一会。
“傅姑娘,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傅瑶也不知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敢不敢。”情况不容乐观,傅瑶决定剑走偏锋,但在那之前她还是先问了问柳玥。
柳玥毫不犹豫:“你说。”
再一次那两人来检查,二人躲在门后,门锁转动的动静每一下都落在心间激起惊涛骇浪。
手脚乏力,但彼此仅隔着一步之遥对视。
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终于,门开了,那两人走了进来。
柳玥不动声色将门关上,下一刻趁着这二人不注意,傅瑶将箱子费力举起朝着他们头顶砸下。
沉闷的动静以及咒骂,又是一声重物落地,几声过后,昏暗的船舱内安静了下来。
那两人昏迷过去,劫后余生的二人默默抽泣,到底是第一次下狠手见血,柳玥泣不成声。
傅瑶摇摇晃晃直起身:“走,快走。”
查探好情况,傅瑶蹲下身,摸索着。
“你在找什么?”
“钥匙。”傅瑶头也不抬。
这么大的船,按着那两人曾说过的话她们都将被带到扬州当暗娼,既如此,若只有她二人,显然不切实际。
柳玥也意识到了这点,扯开一点缝隙替她把风。
终于,傅瑶从一人腰间摸到了钥匙。
为了避免麻烦,傅瑶将船舱又上了锁,这里是甲板下面有十数个船舱,挨个打开里面关押的都是泪眼朦胧的女子。
一个又一个堆挤在一处,手无缚鸡之力俨然就是待宰的羔羊。
傅瑶心底暗骂幕后之人,和柳玥一起将那些姑娘的束缚解开,像是达成了共识,一群人一面观察一面将更多的姑娘解救。
不敢轻举妄动,傅瑶从缝隙里窥探上层,时不时有守卫游走,船只停靠的地方很偏,一时半会辨别不出来。
“傅姑娘。”柳玥开口,傅瑶回眸。
她不知从何处得了两把匕首,拉着她走到一处不起眼的船舱内。
傅瑶起初不明所以,直到柳玥掀开其中一个箱子傅瑶才明白过来,峨眉蹙起。
“这是,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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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玥颔首不动声色又关了箱子:“方才我就觉得奇怪,其他船舱里关押的都是人,只有这里什么也没有。”
闻听此言,傅瑶心底一沉。
历朝历代都对盐有精准的把控要求,买卖私盐都要处以刑法,更何况是走私官盐,还是如此之多。
“怎么回事,那两人哪去了?”
有人来了,二人匆匆对视一眼,傅瑶抬脚轻轻将门又阖上,各自都等在暗处。
因为不熟悉上层的情况她们不敢轻举妄动,其他女郎哪怕获救也缩在船舱内等待时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黑暗里的五感被无限放大,傅瑶将匕首攥了又攥,紧了又紧。
柳玥显然也不好受,千娇百宠养大的女郎,有朝一日手染血腥,换成任何一个上京城的贵女只怕早已下的泣不成声。
柳玥攥紧匕首,屏住呼吸。
倏尔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这一次的交谈很怪,叽里咕噜像是某种外族语,二人几句交谈以后,脚步声渐渐远了。
傅瑶瘫软了身子,靠着门扉平复心绪。
紊乱的心绪渐渐平息,傅瑶后知后觉品出不对来。
外族人缘何会在钱塘?
“傅姑娘,不敢赌吗?”
柳玥倏尔开口,清凌凌的眸霜似的,不显娇贵,反添清冷。
傅瑶反问:“你想怎么样?”
*
粉黛脂粉,莺歌燕舞不绝,觥筹交错中,男女调笑声十分放肆。
富丽堂皇,金妆银裹,客人们握花掷酒,脂香粉腻,一派奢靡。
傅瑶一袭盛装,烟蓝色舞裙不觉轻佻,戴了面纱被人拉去喂他饮酒,傅瑶面里顺从目光却不自主落在门外。
与柳玥四目相对,略略点头。
傅瑶收回视线,佯装嗔怪:“大爷真是的,这酒便不喝了,奴家还有事呢。”
那人骨头都酥了摩挲着那风流如玉的的柔荑,“美人,从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傅瑶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但还不能撕破脸,轻轻推开他,“奴家还有事,一会再来找大爷。”
在无人处与柳玥汇合,她亦换了身水蓝色舞裙,蒙了面纱,轻轻颔首。
“都准备好了。”
傅瑶垂眸,接过酒壶朝着巡逻的侍卫走去。
守卫怒斥:“干什么的,不怎么这里不能随便来吗?”
傅瑶嗔怪:“奴家是奉了上头的命令,特地来给夜送酒水的。”
守卫根本不吃她这套:“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吗?端走。”
傅瑶依旧笑盈盈:“奴家自然知晓,但爷这般奴家不好交差,您也别为难奴家。”
美人眉梢轻蹙,哪怕覆着面纱,仅是那眼眸身姿也瞧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守卫生了怜惜但依旧拒绝饮酒。
傅瑶心底厌烦,善解人意地叹息。
“罢了,爷有这心是好的,但爷总要给奴家一个交差的才是。”
“呵,你想怎么样。”
傅瑶稍一思忖,转变了策略:“爷允奴家倒了些酒水,奴家回去上头人一握便知,自也不会怪奴家。”
守卫想了想便允了。
傅瑶走上前,轻抬酒壶趁着他不注意一个“失手”将酒壶跌入江水中。
“这可如何是好,官爷,奴家,奴家不想受罚。”美人啜泣,眼尾霞红,轻轻颤着肩。
守卫轻嗤:“瞧瞧这哭的天可怜见的,爷瞧瞧。”
趁着他张望,傅瑶趁其不备猛地抽出匕首扎入其脖颈,那人吃痛要反击,等候已久的柳玥从暗处冲出来。
二人合力将那守卫推了下去。
“没多少时间了,快。”
傅瑶早观察到此处每三炷香换一人守卫,刚才虚与委蛇耗费太久,二人合力掀开下层入口。
*
“快,别让她们跑了,快。”
船上一阵慌乱,灯火燃起,甲板上一时亮如白昼刺目晃眼,点亮静谧幽暗的江水。
寂静的夜里江水冷的刺骨,哪怕此刻是盛夏,但水温依旧是冷的,紧紧贴着船身将大半堙没在江水里。
幸亏此处离岸边并不远,钱塘人多识水性,不论男女或多或少都会一些,因而一群人小心翼翼会水的就带着不会水的先游到岸边。
借着芦苇丛遮掩缓过劲来迅速往丘陵跑去。
“快,她们在这里。”
头顶倏尔亮起灯火,白的刺目晃眼,心底一沉,傅瑶心绪一沉拉着柳玥几步从浅水区跑上去。
“快,先别倒下。”
眼瞅着柳玥因体力不支栽倒,傅瑶匆匆将她拉起来,二人浑身湿漉漉,乏力不已。
船上已经有人跳下水往这边游过来,江面距离岸边仅有二三十米,会水的人不消一时便会追上来。
柳玥摇头推开她:“你别管我了。”
傅瑶咬牙生拉硬拽将她拖起来,借着月华跑起来:“我不可能弃你于不顾。”
17. 共患难
再次醒来,傅瑶能感觉到手脚被束缚,绳索束缚的相当有技巧,越是挣扎就捆得越紧。
周身发麻,难以动弹,入目漆黑,有潺潺水声以及行走在木板上时发出的沉闷动静。
她这是……身处在船舱内?
傅瑶咬牙缓慢挪动身子尝试摸索此处的状况,不知过了多久,她触碰到了一层阻碍。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
这船舱内还有其他人?
傅瑶心乱如麻,怎么办,这人醒了没?
应当如何摸清现在逃出去?
倏尔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金锁转动的声音。
她忙阖上眼,装作还未醒来。
“呦,这次的货色不错啊,从哪拐来的?”略带戏谑轻浮,出自男子的嗓音。
“随便拐的两个,这次定能赚笔好价钱。”
“啧,看好了,别像上次那几个又跑了。”
“知道了。”
二人一面交谈确认无误后又退了出去。
舱门重新落锁,死寂一片。
*
天边流徉着的浮云露出淡淡的红晕,云层翻滚,似白浪底的水波里鲤鱼翻涌。
“唔。”
空旷的书房内,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呼。
诺大的府邸静谧的过分,光影暗淡。
“啧,真是狼狈。”
梁山提着药箱进来,轻易就找到靠着墙随意坐在墙角的江珩。
“江大人不是最重礼节吗?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江珩没说话。
蜿蜒的血痕触目惊心,伤口还在不断渗血,额上也暴出青筋。伤口颇深,股股渗血间他眯眼处理着伤势。
分明看着便痛不可忍,他却咬牙坚持不吭一声。
梁山轻嗤替他将伤口处理好。
“行了,前两天才治好,可别又不行了。”
江珩眼帘微抬,冷汗湿了衣襟,一声不吭。
“啧,你们京都城的贵公子都像你那么死板吗?”
江珩垂眸,阖眼。
不是。
并不是。
他们都是马上英姿的好儿郎,恣意洒脱,但,江珩不是,他不是,也不能。
他曾经羡慕过忙时读书闲暇时踏马游春的同僚,窗外天地春色,他捧着书卷,稍有失神夫子的戒尺便落下来。
次数多了,他就不看了。
收回思绪,江珩垂眸:“多谢。”
“别了,你好好休息吧,这一趟出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弄的这一身伤。”
梁山漫不经心,还是提了一嘴。
“说说,干什么去了?”
再一次,他阖眸,死寂一片。
*
是夜,正值夜深人静时,街道上打更人的声音刚刚落下,锣鼓敲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道幽魅暗影跳跃在房舍瓦当间,最终落在钱塘府的后院,避开守卫的人悄然钻入书房。
四处张望确认无误,他轻手轻脚关上门。
他此前来过几次,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径直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案牍前,转动白瓷瓶,身侧的书架徐缓转动挪开,露出背后的暗格。
沉闷的动静在寂静夜里格外明显。
他取出里面的一串钥匙,挨个尝试大开书桌的金锁,转动的声响在寂静里尤为刺耳。
江珩挨个试过去,只剩最后一个。
这时,门外忽然有了动静和人声。
“老爷,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没有时间了。
江珩四处张望,人影越来越近,每一声都走在人心尖上。
门猝不及防被推开。
来人四处张望,走到瓷器间挪动开关,见钥匙还在暗格里,点点头,复原一切后离开。
江珩蹲在梁上,等人走了才翻窗离去,他用印泥饮下了钥匙轮廓,也在离去时被人察觉,好不容易甩掉人又撕扯伤口复发。
江珩拉起衣裳,面无表情:“梁山,你帮我个忙。”
“想都别想。”梁山漫不经心瞥他一眼。
江珩仿若未闻递给他一张纸。
“帮我,寻一个人。”
正这时门外有喧闹声,江珩蹙眉。
他素来喜静,不喜人在他书房外喧哗。
如此放肆,不是江莹又是何人?
她匆匆进来,不管不顾,眼眶微红。
“兄长,玥姐姐,不见了。”
*
算着时辰,傅瑶粗略算了算也已过了五六个时辰了。
事情是这样的,她自灵隐寺出来本想去绣庄询问掌柜下次何时去送绣品。
未料路过一处巷子被人猝不及防拖了进去。
再次醒来,就到了这里。
钱塘素来通水运商货,若是尾随而来的水匪也该是早早离去,但眼下的情景她想不了太多。
怎么办,如何逃出去。
这才是当务之急。
“有人吗?这是哪?”
娇娇软软的女声,有些耳熟。
总归是有了人,傅瑶动了动发麻的手脚:“姑娘,你现在怎么样?”
那女郎受惊似的惊呼,沉重的撞击声回荡。
“你是谁?这是哪里?”
傅瑶心平气和:“姑娘别怕,我也是被拐来的。”
女郎先是一怔,旋即啜泣:“拐?这是哪里?姑娘,你能动吗?”
傅瑶毫无波澜:“不能。”
她要是能动,她早跑了。
那女郎哭了一会,开始冷静:“姑娘,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吗?”
“船舱,至于外面如何,我也不清楚。”
傅瑶心平气和道出自己的猜测。
女郎慢慢挪到她身旁,“姑娘,我方才弄掉了一支簪子,你试试能不能把这绳子磨断。”
傅瑶微怔,不是因为这句话。
而是她终于认出了这人是谁。
柳玥,江珩上辈子心爱不已的姑娘。
她感到有些复杂,若是江珩知晓自己的心上人造次劫难,只怕是不管不顾冲冠一怒为红颜也说不准。
毕竟一向克己守礼的郎君能不顾外界眼光,不顾家中妻子也要将其迎入府中悉心照看。
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那两人又来了,傅瑶已经摸清楚这两人每隔三个时辰就要来查看一次。
待他们离去,傅瑶睁眼。
那两人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闲谈。
“啧,这该死的御史管的真宽,往常两日便可送到扬州,如今还要等着过几日才能离开。”
“别说了,等过几日上面安排好了我们就伪装官船神不知鬼不觉离开钱塘,到时候既能脱身还能得到一大笔银子。”
“罢了罢了,若非是为了银钱谁愿意伺候啊。”
声音越来越远了,傅瑶如遭雷击。
上面?伪装官船?
“呸,好个官匪勾结,真是该死。”
女郎啐了一口,当真是好骂。
后知后觉,女郎轻轻一笑,略有歉意:“姑娘,忘记问你的名讳了。吾名柳玥。”
早已猜到的傅瑶无甚波澜:“傅瑶。”
磨了一夜傅瑶终于磨断了手上的绳索,手腕红肿不堪,白皙的腕骨都磨出血丝。
来不及多想,傅瑶解了脚上的束缚。
浑身乏力发麻,她一时半会起不来,只等那如有蚁食的麻意稍缓,她不敢歇,忙不迭解了柳玥的束缚。
她也不好受,金枝玉叶何时受过这种苦,哪怕是如此也只是轻轻啜泣一会。
“傅姑娘,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傅瑶也不知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敢不敢。”情况不容乐观,傅瑶决定剑走偏锋,但在那之前她还是先问了问柳玥。
柳玥毫不犹豫:“你说。”
再一次那两人来检查,二人躲在门后,门锁转动的动静每一下都落在心间激起惊涛骇浪。
手脚乏力,但彼此仅隔着一步之遥对视。
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终于,门开了,那两人走了进来。
柳玥不动声色将门关上,下一刻趁着这二人不注意,傅瑶将箱子费力举起朝着他们头顶砸下。
沉闷的动静以及咒骂,又是一声重物落地,几声过后,昏暗的船舱内安静了下来。
那两人昏迷过去,劫后余生的二人默默抽泣,到底是第一次下狠手见血,柳玥泣不成声。
傅瑶摇摇晃晃直起身:“走,快走。”
查探好情况,傅瑶蹲下身,摸索着。
“你在找什么?”
“钥匙。”傅瑶头也不抬。
这么大的船,按着那两人曾说过的话她们都将被带到扬州当暗娼,既如此,若只有她二人,显然不切实际。
柳玥也意识到了这点,扯开一点缝隙替她把风。
终于,傅瑶从一人腰间摸到了钥匙。
为了避免麻烦,傅瑶将船舱又上了锁,这里是甲板下面有十数个船舱,挨个打开里面关押的都是泪眼朦胧的女子。
一个又一个堆挤在一处,手无缚鸡之力俨然就是待宰的羔羊。
傅瑶心底暗骂幕后之人,和柳玥一起将那些姑娘的束缚解开,像是达成了共识,一群人一面观察一面将更多的姑娘解救。
不敢轻举妄动,傅瑶从缝隙里窥探上层,时不时有守卫游走,船只停靠的地方很偏,一时半会辨别不出来。
“傅姑娘。”柳玥开口,傅瑶回眸。
她不知从何处得了两把匕首,拉着她走到一处不起眼的船舱内。
傅瑶起初不明所以,直到柳玥掀开其中一个箱子傅瑶才明白过来,峨眉蹙起。
“这是,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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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玥颔首不动声色又关了箱子:“方才我就觉得奇怪,其他船舱里关押的都是人,只有这里什么也没有。”
闻听此言,傅瑶心底一沉。
历朝历代都对盐有精准的把控要求,买卖私盐都要处以刑法,更何况是走私官盐,还是如此之多。
“怎么回事,那两人哪去了?”
有人来了,二人匆匆对视一眼,傅瑶抬脚轻轻将门又阖上,各自都等在暗处。
因为不熟悉上层的情况她们不敢轻举妄动,其他女郎哪怕获救也缩在船舱内等待时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黑暗里的五感被无限放大,傅瑶将匕首攥了又攥,紧了又紧。
柳玥显然也不好受,千娇百宠养大的女郎,有朝一日手染血腥,换成任何一个上京城的贵女只怕早已下的泣不成声。
柳玥攥紧匕首,屏住呼吸。
倏尔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这一次的交谈很怪,叽里咕噜像是某种外族语,二人几句交谈以后,脚步声渐渐远了。
傅瑶瘫软了身子,靠着门扉平复心绪。
紊乱的心绪渐渐平息,傅瑶后知后觉品出不对来。
外族人缘何会在钱塘?
“傅姑娘,不敢赌吗?”
柳玥倏尔开口,清凌凌的眸霜似的,不显娇贵,反添清冷。
傅瑶反问:“你想怎么样?”
*
粉黛脂粉,莺歌燕舞不绝,觥筹交错中,男女调笑声十分放肆。
富丽堂皇,金妆银裹,客人们握花掷酒,脂香粉腻,一派奢靡。
傅瑶一袭盛装,烟蓝色舞裙不觉轻佻,戴了面纱被人拉去喂他饮酒,傅瑶面里顺从目光却不自主落在门外。
与柳玥四目相对,略略点头。
傅瑶收回视线,佯装嗔怪:“大爷真是的,这酒便不喝了,奴家还有事呢。”
那人骨头都酥了摩挲着那风流如玉的的柔荑,“美人,从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傅瑶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但还不能撕破脸,轻轻推开他,“奴家还有事,一会再来找大爷。”
在无人处与柳玥汇合,她亦换了身水蓝色舞裙,蒙了面纱,轻轻颔首。
“都准备好了。”
傅瑶垂眸,接过酒壶朝着巡逻的侍卫走去。
守卫怒斥:“干什么的,不怎么这里不能随便来吗?”
傅瑶嗔怪:“奴家是奉了上头的命令,特地来给夜送酒水的。”
守卫根本不吃她这套:“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吗?端走。”
傅瑶依旧笑盈盈:“奴家自然知晓,但爷这般奴家不好交差,您也别为难奴家。”
美人眉梢轻蹙,哪怕覆着面纱,仅是那眼眸身姿也瞧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守卫生了怜惜但依旧拒绝饮酒。
傅瑶心底厌烦,善解人意地叹息。
“罢了,爷有这心是好的,但爷总要给奴家一个交差的才是。”
“呵,你想怎么样。”
傅瑶稍一思忖,转变了策略:“爷允奴家倒了些酒水,奴家回去上头人一握便知,自也不会怪奴家。”
守卫想了想便允了。
傅瑶走上前,轻抬酒壶趁着他不注意一个“失手”将酒壶跌入江水中。
“这可如何是好,官爷,奴家,奴家不想受罚。”美人啜泣,眼尾霞红,轻轻颤着肩。
守卫轻嗤:“瞧瞧这哭的天可怜见的,爷瞧瞧。”
趁着他张望,傅瑶趁其不备猛地抽出匕首扎入其脖颈,那人吃痛要反击,等候已久的柳玥从暗处冲出来。
二人合力将那守卫推了下去。
“没多少时间了,快。”
傅瑶早观察到此处每三炷香换一人守卫,刚才虚与委蛇耗费太久,二人合力掀开下层入口。
*
“快,别让她们跑了,快。”
船上一阵慌乱,灯火燃起,甲板上一时亮如白昼刺目晃眼,点亮静谧幽暗的江水。
寂静的夜里江水冷的刺骨,哪怕此刻是盛夏,但水温依旧是冷的,紧紧贴着船身将大半堙没在江水里。
幸亏此处离岸边并不远,钱塘人多识水性,不论男女或多或少都会一些,因而一群人小心翼翼会水的就带着不会水的先游到岸边。
借着芦苇丛遮掩缓过劲来迅速往丘陵跑去。
“快,她们在这里。”
头顶倏尔亮起灯火,白的刺目晃眼,心底一沉,傅瑶心绪一沉拉着柳玥几步从浅水区跑上去。
“快,先别倒下。”
眼瞅着柳玥因体力不支栽倒,傅瑶匆匆将她拉起来,二人浑身湿漉漉,乏力不已。
船上已经有人跳下水往这边游过来,江面距离岸边仅有二三十米,会水的人不消一时便会追上来。
柳玥摇头推开她:“你别管我了。”
傅瑶咬牙生拉硬拽将她拖起来,借着月华跑起来:“我不可能弃你于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