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惟我》
1. 盛春
1.
盛春的柏林也并不过分喧闹。
天光刚刚乍亮,清浅的、并不明晰的白日光落在教堂的顶端,凌凌透过玻璃窗,被纷扬飞起的白鸽穿透影子。
颜晚筠左手拿着黑咖啡,小指上还系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刚出炉的可颂华夫饼。她一身靛蓝色的长款风衣,白色衬衫利索地扎进深色的牛仔裤里,在每日必经的细碎石子路上走得不紧不慢。
颜晚筠咬了一口可颂,酥脆的外壳透出柔软而蓬勃的面包香气。房东太太今天往里面塞满了奶油,几颗鲜红甜美的草莓点缀在里面。
她走到石子路的尽头,安安静静站在斑马线前,等待红色在略显斑驳的古铜色台柱前过去。
短短一个晚上,颜晚筠的邮箱就又被各色的邮件塞满,社交软件也是。德国人不爱加班,并且有着非常严格的劳动法,但很不幸——她的顶头上司是一名非常标准的华人,甚至连公司也是由国内发展过来的。
她在德国念了几年书,被身边严苛、守则,并且些许自私的氛围浸染得很好。至少她现在从不去处理下班后的邮件,即使第二天老板一大早就来到实验室絮絮叨叨。
凌封生物在柏林占据很大的一个园区。颜晚筠踩着时间到了楼下。她在等电梯的时候解决掉了可颂,把油纸揉成一团,和空着的冰黑咖杯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嘿,晚筠,不要这么快合上电梯门。”
颜晚筠站在电梯里,抬了抬眼眸,侧身一步让匆匆赶到的人进来。
“看见你就好了!”江沅抱着文件袋,扶着电梯门喘了两口气,算是缓过神来了。他看向身边的颜晚筠,露出一个笑容,“能跟你一趟电梯,至少说明今天早上不会迟到了。”
颜晚筠笑了笑,手腕微微抬起,视线在小巧的祖母绿翡翠表上略过:“恭喜你。真是一个幸运的早上。”
“你不着急的吗?”江沅像是想起什么,侧头打量着颜晚筠,说,“我记得你们组今天要接待一个大客户,你不想想怎么把新产品卖出去吗?”
“如果现在还要想这个问题,”颜晚筠微微朝后仰着头,姿态慵懒,“那项目也不用做了。自信一点,在准备设计实验之前,我们就已经确定了这次制品独特的价值,不是吗?”
电梯发出提示音,略显沉重的铁门打开,颜晚筠抢先一步走了出去。她没有别人说话时不搭理的习惯,这是基本的礼貌问题,但江沅有时候实在是废话太多了。
凌封生物在前两年,就开始想往抗氧化的制品那边走了。他们之前一直和其他医药公司有合作,做了很多基因方面的研究和靶向开发。
但是由于老板反手被合作的公司背刺了一刀,赔了不少钱后,决定把凌封生物往其他方向拓展,成立了好几个新的部门。
而抗氧化抗衰老那一块有点偏日用化学,凌封没太涉及过,资金链一下周转不过来。况且那一块也没有比靶向研究好做到哪里去,真正做起来会动别人的蛋糕。
颜晚筠研究生的时候,在做植物的生理生化,正好在做一些衰老氧化的研究。她读书的时候发了好几篇文章,影响因子都很高,是毕业后直接被凌封高薪聘请过去的。
颜晚筠有点情怀在身上,正好不想给德国人打工,而凌封又给出了足够诱人的筹码,就过去做研发了。她本来在做一组靶向药物的分析测定,没做多久被单独分出去成立了一个部门,就是做抗氧化制品的。
这个项目在颜晚筠手上已经一年多了,实验算是初步成功,但后续还需要更多的资金投入。
大老板亲自请到了几个国内外的投资商,今天会过来参观实验室。他们需要听完颜晚筠的项目报告,再决定投不投资,投多少钱。
方案是几个月之前就开始做的,前不久已经逐步完善好了。颜晚筠换上实验服,把需要讲解的样品都准备好,在实验室的电脑前再次检查演示文稿。
助理在一旁帮忙调试设备和投影。
德国总部的大老板也过来了,刷了实验室的卡,拿着一杯咖啡想往里带。颜晚筠一抬眼眸,助理小姐就往门口一挡,把老板的咖啡拦了下来。
“哎呀,晚筠。这么早就到实验室啦。”大老板把咖啡顺手一丢,笑吟吟地走进实验室,“和煜一会儿就过来。”
周和煜是大老板的堂弟,这次的项目报告是由颜晚筠和他一起共同完成。颜晚筠需要从生物方面的独特设计思路切入,回答一些专业的问题,来充分展现实验的价值。
而周和煜给项目做了估值,要顺着颜晚筠已经做出来的专利往下说,从几个方面来阐述未来上市可能的收益。
颜晚筠往他身后看了看,瞥见了一道从电梯口晃荡的影子。她再次确认没有任何食物被带进来,才笑着开口说:“我看见和煜了,就站在你身后。”
大老板闻言,吓了一跳。他回过头,自然地把手搭在身后的堂弟肩上,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你们两个在我就放心了。时间差不多了,承裕的老板们应该也要到了,我下去接他们。”
周和煜拿着文件袋走进来,站在颜晚筠旁边,把文件拷贝到电脑上。他随口问:“早上又喝黑咖啡了?”
“喝了。”颜晚筠认真看着手里的文件,黑色的眼珠被白炽灯照得透亮,转都没转一下。她半晌半折起纸页,才继续搭上同事刚才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难喝,但是提神。”
周和煜像是意料中的。他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上午十点,报告准时开始。
颜晚筠站在实验室的投影前,等着老板们依次到场。她指尖无意识地略过手中纸张的边缘,听到实验室的门发出轻响。
随后光影一晃,身着正装的男人抬腿跨过实验室的大门,被几人簇拥着走进来。微盛的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落在他恰好刚刚抬起的眉眼旁。
男人眉骨挺立,漆黑眼眸疏离冷淡,抬眼间透出上位者高不可攀的矜贵与稳重。他看似耐心地听着身旁众人说话,眼底却没有半分要回应的意思,只是按照流程入座。
身边人话头一停,他习惯性地点了点头,不经意间往台上看去。
宋酲落在座椅一侧的指节明显顿住,目光直直停留在演讲台前的身影上。他眼神晦涩,一点将要呼之欲出的情绪,几乎将心神都扰得不宁。
以前矮他半身的小姑娘长大了。那一身白色的实验服扣得规规整整,黑色的发丝乖顺地扎在脑后,乌发和雪色落在一处,金边眼镜里透出一双优越而漂亮的眼。
而颜晚筠终于意识到有人用这样明显、炽热的眼神看着她。她放下手边的纸张,与宋酲的视线相撞。
只那一眼,宋酲就知道,她在发抖。
她透明镜框后的鸦色眼睫一瞬间落下,嫣红漂亮的唇微抿,连身形都往后倒退了半步。
宋酲把她顷刻间透露的慌乱捕捉眼底,燥闷的心绪一时竟褪去不少。他将手重新搭回座椅上,眼眸中重新展露出冷淡与审视的神色。
旁边的大老板以为他在看演示文稿,笑着介绍说:“宋总,这是我们的德国总部的核心研发人员,颜晚筠小姐。”
“晚筠。”大老板对台上的人示意,“老板们都到了,你直接开始吧。”
颜晚筠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不动声色地避开台下的注视。
她话语不急不缓,将重点恰到好处地拎出来,甚至在台下专家们对项目提出疑议时,巧妙地击溃了对方的话术,反倒赋予了项目更加独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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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晚筠以最专业的讲解完成了对整个项目的说明。大老板虽然不是生物业内人士,但也清楚颜晚筠这一部分的内容,几乎无懈可击。
就在她欠了欠身,准备下台时,宋酲忽然抬头,说道:“颜小姐的介绍非常清晰,但我还是想多问一句。氧化反应对机体有害,但颜小姐如何保证,你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对人体其他的正常代谢途径产生影响?”
颜晚筠脚步一滞,重新把文稿打开,从之前的线性图中翻出数据,放大在投影中。
“您看这一块,我们曾经做过对照实验。”
这个问题问得很锐利,甚至直切要害。颜晚筠当时在做这一块的时候,就发现了几个因子会相互影响,没有副作用几乎是不可能的。
天然产物中提取的抗氧化剂,自身结构带来的影响不大,但后续人为添加的一些化学药品,总会带来一些影响。
颜晚筠多次控制剂量,做了很多组不同浓度梯度的实验,把影响控制在最小,但产品的缺陷依旧存在。
因为没有资金的投入,原材料的选购、实验的工艺都无法得到优化。
颜晚筠把图层剖析在众人眼前,把最好的数据展现出来。
她最终坦然承认了产品的不足,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影响肯定会有,但很显然,数据在人体的可接受范围内。而改良粗品的这一性质,使得其更有竞争性,这恰好是我们双方需要合作的原因。”
“至于项目的其他经济价值,就由更专业的人士,来为大家介绍。”
宋酲颔首,收回略带锋利的视线。
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后面是周和煜的场次,他们组内准备的不比颜晚筠少,同样将项目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除了宋酲,总在话语间隙处插入了几个一针见血的问题,几乎让周和裕有些招架不住。
颜晚筠虽然不懂财经,但也能感受到宋酲的咄咄逼人与凌厉。就像……就像在刻意针对他。
周和煜本身专业素养也不差,来来回回间,有些问题虽然讲得模糊,但也算应付过去了。
只是承裕掌权人的眼神太过锐利,他一时竟有种被彻底看穿的错觉。
最后宋酲拍板,几个老板当场签了合同。大老板要留他们吃饭,被笑着谢绝,说还有其他行程要赶。
周和裕等散了场,四处找颜晚筠的人影,准备拉着她一起出去吃庆功宴。
“你们上司呢?”他见到颜晚筠的助理程叶,笑着问,“我就一下没看见,她跑哪里去了?”
“好像下楼了吧。”程叶把东西收拾好,说,“晚筠姐走得匆匆忙忙的,好像有急事。”
“今天还能有什么急事啊。”周和裕轻笑一声,电梯正好。他说,“等着,我这就下楼去找她。待会儿非得把她抓过来,老老实实请你们吃一顿大餐。”
他下了楼,却不知道逐渐冷清的走廊里,一对影子交相重叠。侧门过去后,他要找的人被逼近了昏暗的角落,被白大褂裹着的细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颜晚筠眼眸剧烈颤抖,乌黑的睫毛像摇摇欲坠的蝶。她嫣红的唇微微抿起,一瞬间呼吸错乱急促,已经出卖了这场久别重逢的慌乱。
宋酲极具优越性的眉骨逼近,眸光似乎不带情感的下落。在与颜晚筠对上时,他突起的喉结微微下滚。
下一刻,颜晚筠被迫抬起身,白皙的手腕被牢牢抓住,几乎能感受到粗粝墙面的纹路。
男性侵略性的气息几乎笼罩她的全身,他们一时间离得很近,几乎鼻尖相抵、呼吸可闻。
她仰着下巴,几乎被眼前的人圈入怀中,无处可逃。
半晌,颜晚筠才听见男人哑声问:“晚晚,还有谁在找你?”
2. 橙花
2.
男人高大成熟的身形几乎覆盖住了颜晚筠,牢牢把人禁锢在角落中。她被迫仰着头,才与他对上视线。
宋酲平日冷淡自持,一别六七年,看向颜晚筠的神色却不再那么稳重从容。他眼中深色翻涌,好像再近颜晚筠一步、再看一眼他的眼眸,就要彻底失控。
颜晚筠匆匆低下了眼,开口时,声线中微带着颤音:“哥哥。”
宋酲闻言,指尖顿了顿,在这样亲昵而疏离的称呼中放开一点力道。他抬起眼,朝刚刚男人下楼的方向瞥去一眼,听见颜晚筠说:“哥哥。你离我离得太近了,我的手好疼。”
宋酲终于意识到这样的失态不好收场,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光从身后的玻璃窗透过来,落在颜晚筠白皙的皮肤上,他才发觉刚刚自己太过用力,把她的手腕都攥出了一条红痕。
“抱歉。”他低声说。
“不要紧。”颜晚筠轻轻揉着手腕,说,“一会儿就能消了。”
随后,她抬头看向宋酲,眼睛弯起,精致漂亮的脸蛋微仰:“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大哥。早知道这样,我就该用心一点,看看今天出席的客人名单。”
那句带着颤音的“哥哥”,好像是一时的错觉,在颜晚筠平复呼吸后荡然无存。
宋酲轻轻抬起眼皮。
颜晚筠笑起来,一举一动挑不出差错:“我今天的日程已经排满了。大哥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就先下去了,同事还在等我吃饭。”
“好久不见,晚晚。”宋酲往前微挡,站在颜晚筠身前。他漆黑眼珠微动,只低头看向颜晚筠,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场就显露出来:“你与家里断了几年的联系。今天见到我,不该单独和我吃顿饭吗?”
“是我招待不周了。”颜晚筠笑了笑,手心微微湿热。她从小就被哥哥姐姐们管着念书,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在面对训话时,还是有一些微妙的紧张。
更何况,整个人是宋酲。
颜晚筠于是问:“大哥什么时候回国?下次我们约个时间,我带大哥去吃饭。”
“下周。还有一些业务要处理。”宋酲算是退了一步。他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问颜晚筠:“什么时候回家?今年过年,你也没有回来。”
“回家?”颜晚筠往前抬起的脚步一顿,终于回过身,漂亮的眼尾轻瞥着看向宋酲。她再开口时,尾音扬起来,却没有什么情感:“哥哥,宋酲。你想要我回家吗?”
“你要我回家,和姐姐一样联姻,然后和她一样重病离世吗?”
“哥哥。”颜晚筠凑近了,一字一顿叫他说,“那你想要我嫁给谁好呢?”
宋酲无言,身形微微一僵,再回过头时,颜晚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楼道口。他指尖稍稍松开,颜晚筠身上浅淡的橙花香好像还停留在指腹。
宋酲在原地停留了好一阵,才偏过头,从旁边透明的玻璃窗户往下看。
春光烂漫,哪里都是最好的时候。颜晚筠已经换下了那身雪白的实验服,乌黑发丝被水晶夹扣盘起。她笑着去拥抱自己的同事,几个人欢声笑语间上了同一辆车。
颜晚筠坐在车上,听着周围同事的闲聊声,心口的悸动才终于褪去一点。
她没有想到能这样突兀、毫无防备地见到宋酲。她实在太过紧张,连着心脏也在胸腔中跳动不止。
宋酲攥紧她手腕,用力用到几乎不肯放走一步时,颜晚筠都没想到,宋酲可以这么疯。
被堵在墙壁角落里,他们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要不合时宜地想起,上次这样昏暗光影绰绰、几乎看不清对方时,他们接了一个吻。
颜晚筠垂下眼眸。
旁边的同事见颜晚筠一路上不说话,笑着想拉她加入闲聊,便随口说:“晚筠,你今天讲得好好!这次项目能拿下,全靠你和和煜主力啦!”
她说到这里,微微压低了一点声音,开玩笑似的调侃颜晚筠:“我看到那个承裕的老板,在报告结束之后,都在频频往你这边看呢。”
“哦,这样吗?”颜晚筠微微一笑,说,“他是我哥哥。家里的大哥。”
“啊?”同事显然愣住了,随后又笑着说,“之前也没听你说起过啊。你哥哥长得真帅,晚筠,再跟我们说说……”
“暧、暧。别揪着晚筠八卦了。”前面开车的周和煜趁着等待红灯的间隙,回头瞥见颜晚筠那一点不耐的神色。他笑着说:“晚筠这段时间都没睡好,还有好一会儿才到,让她休息会儿吧。”
同事于是噤声。
颜晚筠顺势闭上眼眸养神,脑海里却杂乱一片,浮现出宋酲低头看向自己时,从光影明灭见露出的俊朗轮廓。
她少有地烦躁起来,压不下去。
**
颜晚筠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宋酲,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下雨天。
从外祖母葬礼那天,淅淅沥沥的小雨就一直在下。
颜晚筠那时候还很小,在墓碑前献花时,身上穿着的还是外婆给她挑的碎花小洋裙。保姆牵着她的手,把白色的洋桔梗递到她的手上,跟她说外婆去世了。
颜晚筠拿着花站在那里,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再也见不到外婆了的意思。
她几乎嚎啕大哭,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伤心过。花在她手里都要被捏断,她抱着写着外婆名字的墓碑不肯撒手,几天了哭到饭都吃不下。
保姆很头疼,但更头疼的是,门外颜家的那些亲戚。
她没有办法不让他们进来,因为家里唯一管事的主人已经去世了。但她同时也不能让颜晚筠听到那些人的诘问,她才那么小。
“啊呦,这孩子本来就不是颜家的,当年被抱错了的嘛。老太太把人家的孩子养了这么久,肯定要送回去的呀!”
“老太太一声不响地就走了,生前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分也没说。小姑娘不是颜家的人,总不能拿走颜家东西的吧……”
“我们哪里能养的呀。老太太有钱,天天吃穿最好地给她家颜小姐供着。你看看她天天都用什么的,不送回去,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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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家谁养得起这位小小姐啊。但要是老太太留了财产的话……”
“够了!”保姆从小看着颜晚筠长大,终于忍不住道,“老太太重病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来嘘寒问暖!当初把老太太赶出颜家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现在怎么好意思来要老太太打发你们这群叫花子!”
颜晚筠十来岁出头的年纪,刚念完了小学。外面的人说话不太真切,隔了层纱般传到她耳朵里,但她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要被送走了。
“好了,今天的吊唁已经结束了。”保姆把大门往外推,不太客气地说,“如果下次再见,你们还想用晚筠去讨好宋家,就不要再进这个门了!”
颜晚筠抱着外婆前几天才给她缝好的小兔子,站在楼梯口,露出个脑袋往外看。
“晚晚、晚晚。”她被保姆紧紧抱起,手掌温热而宽厚,像极了外婆。
世界上剩下的、唯一真心爱她的长辈,哽咽着承诺说:“晚晚不要怕。他们不养你,阿姨养你。阿姨不把你交给他们,你永远还是不愁吃穿,漂亮动人的小公主。”
颜晚筠不说话,她又想到外祖母了,好想哭。
外祖母去世前,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全都记下颜晚筠的名下,包括这栋房子。这些遗产委托了律师代理,每个月会往她的一张卡里打一部分,直到长大后才会彻底交给她。
这是外祖母对颜晚筠最后的保护,这笔钱太庞大了,而她还太小了。
颜家亲戚走了没几天,颜晚筠就开始生病了,发高烧。
她平时就要比一般小孩娇贵,这个时候生这样一场病,身体更差了。保姆照顾她照顾得焦头烂额,这个时候,宋家却来了人。
颜晚筠的亲生父母,家里的哥哥姐姐,甚至就连那名当时被抱错的小少爷,都到颜家的宅子里来拜访了。
颜晚筠当时正发着热,汗津津的黑发贴着脸颊,一双乌黑的双眸像蒙了层雾。
宋母几乎一眼看到颜晚筠、看到那张精致的、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小女儿。
颜晚筠被一群人围着,烧还没有褪,她神志还有些不清晰。她只听到周围低声的交谈声:“晚筠现在生病了,我们肯定是要接回去养着的。”
“等晚筠病好?病好了当然是继续留下来。她本来就是我们的孩子,当然要由我们家来管教。问庭的亲生父母也早就去世了,他本身也就更习惯我们那边的生活方式。”
“阿姨养了晚筠这么多年,我们会回报您的。”
他们还说了一些话,颜晚筠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在迷糊的高热中,一个半大的少年走到她的床边,给她换了一块额头上的毛巾。
冰凉的触感让颜晚筠一时好受很多。她勉强撑开一点酸痛的眼皮,看见宋酲那张有些冷淡,却又俊美好看的脸。
药效发作,颜晚筠在彻底睡过去之前,忍不住想,这就是哥哥吗?
会在大人们争执、没有人顾得上她时,不声不响走过来,给她换一块凉毛巾的哥哥。
3. 热粥
3.
颜晚筠一直病了小半个月。
那天睡过去后,她发了场大汗,醒时天色依旧昏沉。
宋家人几人都聚在颜晚筠的小床边,见她醒了,关切的眼神齐齐投来。
宋母伸手,剔透的绿翡翠手镯从长衣里落出一截。她微凉指尖去抚摸她的额头:“晚筠,我是妈妈。额头还有些发热,感觉好些了吗?”
颜晚筠有些茫然地睁了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温馨宽大的屋子里,连身上的被罩也换成了其他样式的绸缎软料。
她摇了摇头,说:“好多了,谢谢您。保姆阿姨呢?”
宋母听见颜晚筠这样礼貌地喊自己,神色顿时一僵,说:“晚筠,我们已经把你接回宋家了。是经过你保姆阿姨同意的。”
“这边是你的哥哥姐姐们。你爸爸今天还有事情,先回公司了。”她说,“现在还在放假,等再晚些开学了,你就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在延城去念书。正好问庭和你一个年级。”
颜晚筠沉默着抬起头,想,原来都已经被安排好了。
她一早就知道自己可能要被送回原本的家,也在葬礼结束后,清楚地明白自己与外祖母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她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没有了外祖母,谁能把她留下来呢?
颜晚筠看向宋母身后的几人,一眼在里面瞥见了宋酲。她从小教养好,记得毛巾的事情,正想开口向哥哥道谢,眼前却忽然晃过来一张脸。
“晚晚妹妹。”和她年龄相仿的半大少年凑上来,乌黑的眼睛带着善意的笑。他伸手轻轻捏了捏颜晚筠的脸,笑着说,“虽然我们同一天出生,但我要比你稍微大一点,你是得叫我哥哥的。”
颜晚筠看着宋问庭那双与祖母极像的黑色眼眸,一下知道了他的身份。这就是和她同岁数,那个被抱错的、在宋家养大的孩子。
她听见“哥哥”两个字,下意识去看站在最边上的、一言不发的宋酲。
随后颜晚筠被病痛折磨得泛红的小脸微微抬起,转回来看着宋问庭:“哥哥。”
软软糯糯的嗓音,只叫人觉着可爱。
宋问庭满意了,还想再说什么,覆在颜晚筠脸上的手却被轻轻拍了拍。一道温和的声线从身旁传来:“好了,问庭。妹妹病还没好,不要总闹她了。”
宋清苑把那只作乱的手拨下来,给颜晚筠掖了掖被子。她年纪也只比颜晚筠大四五岁,却很懂事,去给妹妹倒了杯热开水。
“喝一点水吧,晚晚,嗓子都要哑掉了。”
她怕颜晚筠生着病的手没有力气,就这样托着玻璃杯,看着小小的妹妹喝了半杯水。
颜晚筠喝过了热水,喉咙也不那么痛了。她认真地说:“谢谢姐姐,嗓子好多了。”
宋清苑对还在生病的妹妹似乎有无限怜爱,抬手摸了摸她通红的脸。她看着身旁的宋酲,把人拉过来,说:“晚晚,这是你更大些的一个哥哥,宋酲。”
宋酲站在颜晚筠的床边,总算与她彻底对上眸光。他眼眸的黑色很重,天生冷淡的眉目在看过来时,好像也难得柔和了一些:“晚晚,我是你大哥。你刚刚回家,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和我说。”
颜晚筠的眼眸亮了些,说:“好的。”
宋母似乎对几个小孩间的和睦很满意,也同时满意颜晚筠一觉醒来时的乖巧与不哭不闹。她以为好歹要废一番口舌,才能把多年未见的小孩子哄好。
“晚筠烧了一整天,这下子褪了,要不要吃些东西?”宋母给颜晚筠擦去鬓边的汗珠,说,“楼下的阿姨烧了蔬菜扇贝粥,我们晚晚想喝一点吗?”
颜晚筠听到扇贝粥时,有些明显地愣了一下。宋母看小孩不做声,耐着性子问:“晚晚不喜欢喝吗?”
“没有。”颜晚筠抬起头来,状似天真地看向宋母,说,“只是外祖母从来没有给我做过。”
“那就先尝一点看看。”宋母转头,叫阿姨盛一碗粥来,“晚筠要是觉得好喝,就多喝一点。”
扇贝的鲜香和蔬菜清爽混合在一起,让即使刚刚退烧的颜晚筠,也觉得有了些胃口。
她好像就这样接受了母亲迟来了八年的爱,靠着床边,就着妇人的手,一口一口喝了小半碗。
宋母很喜爱颜晚筠顺从听话的模样,即使手里的粥还剩下大半,却也不强迫她继续喝了。
“我们晚筠很厉害。”她有些笨拙地夸赞着并不熟悉的亲生女儿,说,“即使生病了,也还能喝这么多粥。”
“好了。”颜晚筠感到自己的发丝被摸了摸,母亲少见的温柔嗓音在她耳边说,“快睡吧,晚筠。睡一觉起来,身体就会好了。”
颜晚筠对哥哥姐姐、长辈们说了晚安,闭上眼睛。
当天半夜,颜晚筠再次被紧急送往医院。
“你们做家长的不知道孩子对什么过敏吗?”医生看着呼吸急促、身上起满红疹的小孩子,毫不留情地训斥着眼前看起来珠光宝气的女人,“你们小孩海鲜过敏!一点都不能沾!”
宋母脸色难看,半天只问:“我知道了。晚筠她现在还好吗?”
“还好没摄入太多,不会太严重。但孩子这么小,也不好受的。”医生没好气地说,“今夜留在这边挂水吧,家属下楼缴一下费。”
宋母拿着医院开的单子,想起颜晚筠天真漆黑的眼眸,几乎不带一点杂质。
她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恼怒,指尖微微揉皱纸张,对身旁陪同的助理说:“等晚筠好一些,带她去做一遍过敏源的筛查。再做一个全身的体检。”
助理看出老板心情不好,战战兢兢地说:“好的。”
出发前家里的孩子半夜都睡得很熟。宋母没让人特意叫他们,却在下楼准备送颜晚筠去医院时,在门口看见了穿戴整齐的宋酲。
他站在漆黑的门口,看见颜晚筠身上的红疹,说:“妈妈,我也陪妹妹去医院。”
宋母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没拦着他上车。
颜晚筠的过敏反应确实不严重,但足够吓人,让所有醒着的人心惊胆战了一晚上。她早晨从医院起来时,雨停了一夜,明亮的光影从玻璃窗里透进来。
颜晚筠摸了摸脖子上已经消下去的红疹,痛感似乎还残留在白皙的皮肤上。她抿着唇,却听到敞开的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宋酲站在门口,最剔透的光落在他的白衬衫上。他手中拿着刚买的早餐,还冒着热气:“早上好,晚晚。洗漱了过来吃早餐。”
颜晚筠于是点了点头,从床上慢吞吞地做起来,拿着阿姨从家里带过来的牙杯洗漱。她擦干净红扑扑的脸,发现宋酲买的早餐,正好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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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吃的。
薄皮的小笼包晶莹剔透,肉馅的汤汁鲜美而滚烫。豆浆加了一点糖,冒着热气时喝上一大口,整个人都是暖和发热的。
主食旁边还摆着两块香糯的桂花糕,像是用来哄小孩子的。
宋酲坐在颜晚筠旁边,用酒精棉擦过医院的桌子,才准她把手放上去。他把每个食盒都打开,推到颜晚筠的旁边,陪她一起吃早餐。
“还喜欢吃吗?”宋酲看她一口一个小笼包子,白净的脸颊鼓鼓的,可爱极了,“吃过早餐,就可以出院了。”
“喜欢。”颜晚筠重重点了点头,仰起脸笑得好灿烂,“谢谢哥哥。”
“你不能吃海鲜,包括扇贝那种食物。”宋酲看小姑娘蘸醋笨手笨脚的,伸手帮她在小笼包里滚了一圈。他想,妹妹以前估计被呵护得很好,“昨天过敏了,现在感觉还好吗?”
“好多了,额头也不发热啦。”颜晚筠说,“麻烦妈妈和哥哥,大半夜还送我来医院了。”
小姑娘可能也知道家庭的变故,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懂事乖巧得让人心疼。
“不麻烦。”宋酲说,“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妹妹,生病了该我们照顾的。”
他看着颜晚筠,又说:“妈妈这段时间工作很忙,早一点的时候走了。一会儿有司机接我们回家。”
颜晚筠点了点头。
宋酲晚上跟着到了医院,几乎没怎么睡觉,也不太吃得下饭。但他看见对面的妹妹认真夹着小包子,眼睛惬意地眯起来吃掉,一下子也觉得有了些胃口。
出院手续一早已经办好了。吃过早餐,宋酲牵着妹妹的手下楼,司机就在医院门口等着。
医院周围有很多早餐摊,特别是儿童住院部这一块,还有几个卖糖葫芦的糖人的阿姨。
宋酲上车前,注意到颜晚筠的视线在糖葫芦上停了好久,关上车门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想起来颜晚筠回家后还要喝药,于是把她送上车,自己则去买了一小串糖葫芦。
宋酲买完糖葫芦,一回去,就发现颜晚筠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的心也一下柔软了起来。
“给你。”宋酲把糖葫芦递过去,说,“之后到家,阿姨要煎中药给你喝。”
“谢谢哥哥。”小姑娘的雀跃总是最纯粹的,笑起来说,“我不怕苦的,中药也可以喝。”
宋酲坐在她旁边,眼睛也带上一点笑。
司机看着宋酲这副小大人的样子,也觉得好笑,却没去打趣这个脸皮薄的小孩。他一路平稳地开到家,颜晚筠就从窗户前探出一点脑袋,一路看着回家的路。
回到家后,宋清苑和宋问庭都已经醒了,也听说了妹妹半夜又进医院的事情。阿姨已经给颜晚筠煎好了药,她也真不怕苦,端着中药三两口就喝完了。
阿姨松了口气,让颜晚筠回去好好休息,这几天不要再着凉了。
颜晚筠拿着宋酲给自己买的糖葫芦,藏着宝贝一样往楼上走。生病的人容易困倦,她正想要回自己的小房间睡觉,却在转角处看见了宋问庭。
颜晚筠刚要开口和二哥打招呼,却看见宋问庭笑眯眯地走过来,凑到她耳边时像在说悄悄话。
少年不解又稚嫩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问她。
“晚晚妹妹,你是故意的吗?”
4. 夏天
4.
走廊的小壁灯黄澄澄的,落在颜晚筠精致得像洋娃娃般、大病未愈的小脸上。
她的眼下还带着一点尚未消散的嫣红,睁起来的眼睛水灵灵的,像是没听清般懵懂:“哥哥,你说什么?”
“我说,”宋问庭指了指她手上的糖葫芦。少年眼里刚刚那点刻意的刁难,被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掩盖,“你的糖葫芦看起来好好吃,可以分我一颗吗?”
颜晚筠抬了抬糖葫芦串,歪了歪脑袋说:“不可以哦。”
“这是大哥买给我的。”
“好吧。”宋问庭也不生气,还是笑嘻嘻地看着妹妹,说,“那下次二哥也给你买。晚晚妹妹快去睡觉吧,阿姨在下面做小蛋糕,正好醒来可以吃。”
“好的,哥哥再见。”
颜晚筠走到房间里,礼貌地关上了门。
她坐在垫着粉色猫爪软垫的矮沙发上,踢着拖鞋开始吃糖葫芦。
*
颜晚筠没有再收到过颜家那边的消息,就这样留在这里,跟哥哥姐姐们一起度过了暑假。
她病好起来之后,宋母给她专门安排了暑期的私人教师,是和宋问庭一起的。
颜晚筠跟着祖母生活时,也请了老师过来上课,上一些基础课程,还有绘画和钢琴课。她学东西学得很快,老师问起进度时,要比宋问庭还快一些。
宋父宋母常年不在家,家里的事务主要由管家程伯安排。宋酲和宋清宛在念高中,每天回来时都会例行检查弟弟妹妹们的课业。
宋清宛对弟弟妹妹最宽容,偶尔抓到宋问庭没写完作业,拉着颜晚筠翻过矮墙跑出去玩,也生不起气来。
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只是点了点宋问庭的额头,说:“你以为程伯不知道你们跑出去玩了吗?他在后面一直跟着呢!”
“姐姐,不要生气嘛。”宋问庭站在颜晚筠前面,朝她眨了眨眼睛。
颜晚筠会意,把今天两人出去买的“赃物”小蛋糕,小心地从房间橱柜里拿出来。她把有着最好看的奶油小草莓的蛋糕,递到姐姐面前,说:“姐姐,这是我们给你买的蛋糕,你不要生气。”
一起干坏事,确实是两个小孩增进友谊的最好方式。颜晚筠一开始,觉得宋问庭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捉弄自己,说一些俏皮又烦人的话。
正好嘛,她对自己这个便宜二哥也不是很喜欢。
但是一起写作业的时候,便宜二哥又会凑过来教她做题目,还会在中午太阳最盛的时候,帮偷偷犯瞌睡的她打掩护。
甚至扣着白色袖扣的小手,还往前伸了伸,给她挡太阳。
颜晚筠是个很讲义气的小孩,宋问庭让她安心睡好觉,她就偷偷把宋问庭烦得要死的英语作业写完了。
她可得意了,结果当晚正好是宋酲回来查作业。宋酲看着宋问庭本子上整齐干净的字迹,拿尺子把宋问庭的手心打肿了。
颜晚筠吓死了,站在旁边话都不敢说。
“晚晚妹妹,”宋问庭挨完打,幽怨地看着她,说,“你下次写潦草点,这一看就不是我的字嘛。”
“好的。”颜晚筠不好意思极了,当晚吃饭的时候,忍痛把最喜欢吃的糖醋小排,往宋问庭碗里分了好几块。
宋问庭是记仇的,但吃过妹妹给的糖醋小排,一点气都生不起来。
两个人有了抄作业的革命友谊,所以当宋问庭约颜晚筠趁家庭老师午休时,翻墙出去玩的时候,颜晚筠一口就答应了。
宋问庭和邻居家的大黑狗关系好,摸着它的脑袋摘了两颗人家院子里的草莓。他拿浇花的水洗干净草莓上的泥土,分给颜晚筠吃。
颜晚筠跟着祖母的时候,住在乡下的庄园里,也会经常去田间、去林子里摘果子吃。她好久没有吃到这么新鲜的、刚从泥土里摘出来的草莓了,坐在宋问庭旁边笑得好开心。
他们玩得好疯。祖母去世后,颜晚筠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玩过了。他们偷偷搭乘公交去大街上,宋问庭给她买了街道里香喷喷的葱油饼,去蛋糕店里吃小蛋糕。
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大片灿烂的黄昏烧开了天幕,周围的云朵漂亮得一点不像话。他们抱着给姐姐买的蛋糕,回家去了。
然后宋问庭就被守在门口的程伯揪着耳朵骂了一顿。
“哦——”宋清宛拉长声音,佯装要生气了,“问庭,你还带着妹妹偷偷买东西吃呢!这个程伯还没有跟我说过,怪不得回来不吃阿姨做的饭了。”
“姐姐,”颜晚筠拉着她的裙摆,声音软软的,说,“姐姐不生气,吃小蛋糕。”
“晚晚还把最好看、最红的草莓挑给姐姐了呢。”宋问庭跟在后面一唱一和。
“好吧,这次就算了。”宋清宛一贯心软,有程伯派人跟着,两个小孩也没有危险。她接过颜晚筠递过来的小蛋糕,说:“下次你们再这样,我就告诉你们大哥……”
“告诉我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一道冷冽而熟悉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一屋子的人都不敢说话了。
宋酲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走进来时黑白色的校服还没换下来,看向弟弟妹妹的眼神却不带一点笑意,黑沉沉的眼珠压迫感极强。
宋清宛刚接了蛋糕,这会儿赶忙帮两人打圆场:“阿酲,你回来了。今天弟弟妹妹们出去玩了,没……”
“姐姐。”宋酲说,“妈妈让我们负责好他们的课业和安全,今天宋问庭作业不写,抛下老师带着小妹出去玩,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对他自己是,对晚筠也是。”
宋清苑知道宋酲的脾气,这会儿只能说:“他们连续上了三个礼拜的课了,小孩子天性爱玩的。程伯那边一直派人跟着的,不会出什么事。”
宋酲尊重长姐,被气得不想多说话,也不想惹她不快。他索性转了头,一字一顿叫两个小孩的名字:“宋问庭、颜晚筠。”
两个小孩缩得跟只鹌鹑一样,最后并排站在院子里的走廊罚站。
夏夜的走廊不算凉爽,飞虫在白炽灯上胡乱扑闪着,远处有长长的蝉鸣传过来。
颜晚筠很少被罚站,小腿已经有点发麻的时候,宋问庭戳了戳她白皙的手臂。
她眨了眨眼睛,看见手心被放了一根奶酪棒。
宋问庭满不在乎地笑,手臂偷偷放在妹妹后面,让她可以靠着卸力。
颜晚筠不和他客气,毕竟写了那么多英语作业呢。她趁着夜色拆了奶酪棒,掰给宋问庭一半,自己要那块带着纸棒的。
两个小孩分享一块从挨罚时客厅顺走的奶酪棒。颜晚筠咬着纸棒,在夏风吹来的温热里想,二哥其实也没有那么便宜。
罚完了站,再过几天正好是周末。宋酲放了假回来,也干脆停了两个小孩的课,和宋清苑一起带他们出去玩。
延城是靠海的城市,宋酲准备带他们去露营。程伯开车送他们过去,提前和那边露营的商家谈好了事,约好了什么时候来
接,抓着宋问庭叮嘱许久才走。
宋问庭最会在长辈面前装乖,点点头应下了一大堆,最后把程伯都逗笑了:“算了。反正你们大哥在,我放心不少。在阿酲面前,你还是不敢造次的。”
颜晚筠第一次来海边,光着脚踩在柔软的沙发上。宋清宛牵着她的手,带她朝蔚蓝大海里的波纹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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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的浪潮一层层搭在沿岸,一点都不凶。
天边的飞鸟盘旋在地平线上,好像纯白的云层也要被搅乱。
颜晚筠呼吸着腥咸的空气,想,海边真的太可爱了。
宋酲在旁边教宋问庭游泳,她也想学,过去和两个哥哥一起玩。
颜晚筠学东西一向很快,包括游泳。一开始宋酲总要在身后握着她两只手腕,后面松了一只,带着她慢慢往深处游。
宋问庭实在学不会,跟了半路呛了几口水,回去帮姐姐准备晚上烧烤的食材了。
颜晚筠第一次在海里游泳,整个人都是雀跃兴奋的。宋酲到后面也慢慢放开手,确保颜晚筠在安全范围里,眼里带了一点笑意。
“大哥!”宋酲正看着远处的海平线,听到身旁的颜晚筠脆生生地喊自己,“我捡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贝壳!”
他转过头,看着小女孩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扇贝壳,阳光折射在上面时,几乎流光溢彩。
颜晚筠似乎很高兴,说:“大哥,我要把这个扇贝送给你。”
“送给我?”宋酲有些惊讶。他收好颜晚筠捡到的贝壳,才问:“不送给你姐姐和二哥吗?”
“大哥教我游泳了。”颜晚筠理所当然地说,“我挑了好久,要把最好看的贝壳送给大哥。姐姐和二哥的贝壳,我等会儿再捡。”
宋酲被她逗笑了,深黑的眼眸柔和许多,也不见往常的沉肃。他陪着颜晚筠找送给哥哥姐姐的贝壳,直到黄昏落下来。
盛夏海边的落日热烈而漂亮,橙黄和粉紫色好像从天边的缝隙落下来。滚圆的太阳像一扎就会流心的咸蛋黄,天地流动,那样沾满五光十色的云朵好像就在身边。
海鸥飞舞,黑色的剪影在天边一落而过。包容万物的海浪在远处翻滚,带着尚未消散的泡沫波光粼粼,世界在这一刻最灿烂。
颜晚筠捡好了贝壳,跟着大哥一深一浅地往回走。晚风没有那么热,她身上都是海水,搭着宋酲薄薄的一件外套,刚走到岸边就闻见了烧烤的炭火味。
宋酲看见宋问庭烤得乱七八糟的、四处焦黑的肉,上前坐下来,接过了他手里剩下那几串没熟的肉。
宋问庭乖巧地给大哥让了座,坐在旁边和颜晚筠一起等吃饭。
去拿果汁的宋清苑也回来了,一回来首先看到那几串烤成碳的肉,然后听到宋酲无奈地说:“阿姐,你也真敢给他烤的。”
“问庭想玩,就让他玩一会儿嘛。”宋清苑把刚开的椰汁分给大家,笑着说,“那边刚开了椰子,待会儿你们可以拿勺子挖椰肉吃。”
颜晚筠把在海里准备的贝壳礼物送给了哥哥姐姐,宋问庭得意极了,拿着贝壳和姐姐比大小,说:“我这个最大呢。我要把晚晚送我的贝壳做成手链!”
宋酲把一盘刚刚烤好的肉端到他们面前,扫了一眼宋问庭,说:“肉烤好了。”
烤肉混着梨花木和凤梨的香气,颜晚筠坐在哥哥姐姐们中间,看着炭火时不时蹦出火星来。这时候的海边已经布满夜色,星星铺满在靛蓝的天空里,周围零零落落和他们一样烧着炭火,整个海滩都是烟火气。
拉在烧烤棚顶的小灯也在这时候亮起来,颜晚筠吃了几串烤肉,抱着黄白色的大椰子壳,用铁勺挖下来,准备等会儿给烤了好久肉的大哥。
海夜静谧而温柔。颜晚筠送完椰子,靠在小小一张摇椅上,想,这是在延城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离开外祖母的生活,好像并不像她想的那么难捱。外祖母不能再爱她了,但她好像在这个夏天、在磕磕绊绊的打闹里,同时得到了很多其他的爱。
颜晚筠当时觉得,那是最好的夏天。
5. 火锅
5.
“晚筠、晚筠。你今天是怎么啦,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
颜晚筠走神走得厉害,被周和煜连着叫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她回神的片刻,这人往她碗里添了一筷子牛肉,笑着说:“在德国吃顿火锅可不容易,你赶快吃,不然全被这群饿鬼抢光啦。”
颜晚筠抬眸,热气在眼前被分成两格的铜锅中氤氲升起。
辣椒和被油炸过的香料味道从一格中逸散出来,里面的五花和牛肉刚出锅就被众人分食殆尽。另一边被烧开的奶白的汤汁滚了几圈,菌菇和排骨随着咕噜噜的声响,被铁勺捞起来。
颜晚筠夹了一筷子鸡枞菇,乌鸦般漆黑漂亮的眼睫低低垂下去,默默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她一喝酒就容易走神,这顿庆功宴吃到一半,她已经喝了不少了。
同事们看出颜晚筠好像有些醉了,也没再找她喝酒。他们互相碰杯聊着天,享受着这顿算是奢侈的午餐:“嘿,Gracia,大老板前几天是不是说要把一些部门调回国?”
“好像是的,不过年前他就说了好几回了,现在都没确定下来。”同事喝了口饮料,摇头说,“我觉得不太靠谱。”
“有些部门在国内发展会更好吧。”另一个同事抬起头,在夹菜的间隙插话进去,“你看就像做医疗器械的那些人,肯定就不行。但是说实话,如果能回去也好,国内的饭多好吃啊,看见白人饭我就要吐……”
“这个具体得问小周总嘛。大老板有什么情况,下指令他肯定首先知道的呀。”
“还没准还没准,”周和煜忽然被点名,笑着说,“我知道肯定马上和大家讲的。”
颜晚筠听着他们说话,用筷子拨着碗里最后一块午餐肉,半天没下手。她犹豫了很久,指尖刚动了一下,就听见旁边的周和煜问她:“晚筠,如果有被调回去的名额,你想回国发展吗?”
“回国?”颜晚筠酒意上头,这会儿有点迟钝地重复了一遍。她反应过来,干脆地说,“不回去。”
“啊?你不想回去吗?”周和煜愣了一下,“我看他们如果有机会,都想回国的。国内嘛,不管是哪个城市,都比这里离家近。”
颜晚筠没说话。
周和煜顿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踩中她不高兴的点。他本来想说些什么,转头看见颜晚筠碗里的午餐肉,说,“晚筠,辣锅里面的肉凉了之后全都是红油。你胃不太好,别吃这个。”
他说着,想伸手把颜晚筠碗里的午餐肉夹掉,筷子却落了空。
“谢谢你,和煜。”颜晚筠微微把碗推远了一点,礼貌又有些疏离地说,“但我们家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我碗里的食物会自己解决,不用麻烦你。”
“好。那按照你的习惯来,晚筠。”周和煜也不觉尴尬,只是笑了笑,把筷子收回去。
颜晚筠咬了一口把那块难吃的午餐肉,想,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只有宋酲最清楚她不爱吃什么。
所以每次阿姨按照规定的营养食谱做饭时,只要宋酲在,那些不好吃的西蓝花、胡萝卜,就会从她的碗里消失一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宋酲说,稍微吃一点,营养会均衡一些。
旁边的宋问庭发现了,也想学着颜晚筠的样子,想偷偷把不爱吃的蔬菜塞给大哥。结果他抬头一看见宋酲的眼神,就悻悻把筷子换了个方向。
颜晚筠当然知道大哥偏心,捂着唇偷偷笑,弯起来的眼睛却露在外面。
颜晚筠猛然回神,勉强将剩下的午餐肉吞咽下肚。
最后一盘菜已经下掉了,今天的庆功宴不多时也到了尾声。春日还是带着寒气,走出店门的时候冷意将人激得一抖。
周和煜没喝酒,负责送大家回去。
颜晚筠没等到回去,在离住所还剩一条街的距离时,胃里就开始难受了。冷掉的牛油腥味突兀地涌上来,她闭着眼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下去,勉强开口说:“先停一下车。”
周和煜在等红灯,回头问她:“怎么了,晚筠?”
“我要去下面的便利店买点东西。”颜晚筠拿好包,说,“你们先走,不用等我。我家里就住在附近的,可以散步回去。”
车上的大家都有些积食,以为颜晚筠想走路回家。这会儿又是下午,相对安全些,他们也没多挽留。
周和煜犹豫了一下,往前开过十字路口,在街边停了车,说:“晚筠,你注意安全,回去在群里发消息。”
颜晚筠打开车门,微笑着和同事们道别。
等黑色轿车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颜晚筠三两步走到了旁边的垃圾桶旁,微弯着腰开始往里吐。
她胃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就不太好,吃不了生冷的、过于刺激的食物。今天的火锅其实还好,可能是喝了酒,加上那块午餐肉吃得太过费劲,那种反胃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颜晚筠吐到后面,胃几乎痉挛,把一餐饭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她一手撑着墙面,眼尾因为胃部火烧般的疼痛泛红,睫毛湿漉漉地闭着。
不知道缓了多久,颜晚筠想从包里拿出随身带的湿巾,手背却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她向上缓慢抬头,第一眼看见了用纸杯装着的热开水,随后看见宋酲那双漆黑的、比春寒还要凌冽的眼睛。
颜晚筠下意识想站起来,她不想用这种姿态和宋酲说话。她在起身时胃一瞬间痛得剧烈,几乎虚脱的身形晃了晃,还没站稳,便落入一个紧实而滚烫的怀抱里。
宋酲看见了颜晚筠鬓发处的冷汗,什么也没说,只牢牢扶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滑落下去。他等颜晚筠缓过这阵疼痛,才重新把装满热水的纸杯递到她眼前。
橙花味馥郁,怀里的人又轻又软,那双被生理性泪珠沁湿的眼眸抬起来看他。她脖颈漂亮的弧度也露出来,润红的唇随着上抬的动作离他近了几分。
她好像惨白而脆弱,却又用这样的眼神看向他。
隔了半晌,颜晚筠才接过纸杯。温热的温度传到手心,她低头漱口,喝了小半杯水,算是稍微好受了一点。
“还想吐吗?”宋酲从口袋里拿出几盒药,按剂量拿好了,才放到颜晚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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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把药吃了,会舒服一点。”
颜晚筠瞥了一眼,都是几种熟悉的药。她就着剩下的水一并吞服下去,才开口问宋酲:“谢谢。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住在附近。”宋酲说,“我今天陪他们吃完饭,过来看看这边的环境,正好碰见了你。”
“嗯。”颜晚筠胃部没那么痛了,微微挣了挣脖颈前宋酲的手,没挣开。她也不勉强,继续靠在宋酲肩上:“那哥哥,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胃药。”
宋酲沉默了片刻,说:“因为我这次来,会见到你。你胃总是不好。”
颜晚筠一愣,也不说话了。
她想起来,自己高中是因为一次和宋问庭出去吃料理,犯了急性胃肠炎,此后肠胃就一直不太好。
那天是宋酲来接的他们,当场送颜晚筠去了医院。之后又有几次复发,她难受地想吐,宋酲赶到时,也像这样随身带着胃药。而宋问庭愧疚得半死,站在旁边给她接热水、想说话逗她开心。
可是这几年,她身边没有哥哥姐姐,一个也没有。
颜晚筠一下觉得很难受。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她面对宋酲本该冷漠、尖锐,甚至敌对的态度一下丢盔卸甲,她就着宋酲的肩膀朝上仰头,脆弱而白皙的脖颈暴露在男人的视野里。
她莫名觉得很委屈,眼眸湿漉漉的,因为痛苦带着一点明显的红。
“哥哥。”颜晚筠终于说,“你这次来德国,不是巧合,是吗?”
“是。”宋酲直接地说,“我要把你带回去。”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吗?”颜晚筠直直看着他。她漂亮的眼睑浸没在水光里,明明自己一幅脆弱的、快要哭了样子,却毫不留情地说着锋利而伤人的话,“如果我是因为不想看见你,才不回去的呢?”
“即使是因为我。”宋酲毫不退让地对上颜晚筠的视线,说,“我也会把你带回去。晚晚,任性这几年已经够了。而且,你并不喜欢德国的生活。”
“你这样了解我吗?哥哥。”颜晚筠笑起来,轻声问他,“我说,我好恨你,我不要跟你待在一起。我看见你就要走的话,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如果有那个必要的话。”宋酲收紧了手上的力气,并不遮掩地说,“我会把你关起来,晚晚。”
颜晚筠敛了眼眸里的笑,指尖往上抬,按住宋酲滚动的喉结。
宋酲任由她用力,眼眸中神色冷静而克制。
“好啊,”他听见颜晚筠好像无所谓似的口吻,她又像是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持宠而娇般一点也不怕,“那哥哥关吧。”
宋酲喉结轻轻滚动。
颜晚筠收回指尖,无力地搭在宋酲身上。她的头部微微有些眩晕,于是干脆重新闭上眼,说:“哥哥既然这样关心我,今天就劳烦哥哥送我回去了。想来你也是知道我的家庭住址的。”
“门是电子锁,有密码。”颜晚筠似乎想到什么,眼尾一扬,声调顿时轻快。
“密码是几年前,我们接吻,然后我登机离开的第二天。”
6. 吃饭
6.
颜晚筠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揽在自己腰侧的手臂顿时往里收紧,整个人被迫撞上了身后男人结实的胸膛。随后她蓦然一失重,被打横抱了起来。
她白色高跟鞋上的珍珠纽扣被这骤然施加的拉力扯松,“啪嗒”一声,鞋跟撞在了水泥里上。
“那天走后,你很高兴吗?”
颜晚筠被抱得很紧,鼻唇之间几乎都是那阵沉冷的、熟悉的乌木味。她身体一瞬间收紧,几乎在宋酲抱起自己的那一刻感到久违而兴奋的战栗,一瞬间发颤的感觉传到心脏尖上。
随后她听见哥哥在耳旁说:“好不小心,晚晚。鞋子都掉了。”
男人微俯下.身,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指尖勾起高跟鞋的边缘。他就这样一边拎着精致漂亮的高跟鞋,一边抱着颜晚筠往街道的对面走。
颜晚筠指尖抓皱了宋酲的衬衫下摆,下巴往里面藏了藏,想要缓和那阵发颤的感觉。脚背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羞耻,头晕却又因为这样的借力确实好受了很多。
此时此刻,她没有办法不去依赖这个拥抱。
颜晚筠记得这条街离住所并不远,也许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可她却没等到回家,醉酒后的困倦和疲惫涌上来,她就这样枕着宋酲的胳膊,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许是宋酲本身就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睡眠一向差劲的颜晚筠中途醒都没醒。她被宋酲安全送到家,用热毛巾擦过脸蛋,一觉睡到了傍晚。
颜晚筠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胃痛缓解了许多。卧室四周的窗帘都被拉上了,她躺在柔软的床铺里,对着昏暗的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逐渐清醒过来。
颜晚筠看了看身上睡皱的衬衫,眉心蹙了蹙。她从衣柜里拿好换洗衣物,去卧室相连的洗浴间放好热水,整个人乌发一散,仰头躺在了浴缸里。
她泡了好一会儿澡,换好睡衣打开卧室的门,却意外闻到了一阵番茄炖牛腩的味道。
颜晚筠在柏林租的是单人独立居室,从来就没有室友,房东太太也不会在没有通知她的情况下随意进来。
她抿了抿唇,想,宋酲没有走吗?
颜晚筠立马把衣领处松松垮垮的扣子系好。她随意擦着头发上未干的水,踩着拖鞋一路走到了厨房。
中午吃的东西几乎都吐了,经过一个下午的休整后,颜晚筠状态好了很多,也确实被番茄酸甜的味道带起了饥饿感。
宋酲黑色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了下来,搭在沙发上。他一身白色的衬衫,袖口整齐地卷起半截,露出低下精实有力的手臂。
他听到脚步声,微微侧过头,露出那双惯常疏远冷淡的薄情眼。
宋酲身上常年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眼眸与发色都深得不像话。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是深冬里最冷的那一点雪意,是远山之巅最高不可攀的冷松石。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挽起袖子在厨房里做饭,冷冽眉眼也染上了烟火气。
“晚晚。”宋酲看着颜晚筠还在滴水的发,眉头立马皱了起来,“洗完澡把头发吹干。”
颜晚筠却上前两步,走到宋酲旁边,看见砂锅里煮得软烂的番茄和牛腩。她仰起脸,一双刚刚在浴室中被蒸得润红的唇露出来,有些明知故问:“做了什么?哥哥。”
“炖了番茄牛腩,小米粥也在压着。十分钟之后吃饭。”宋酲伸出手,指节抓住她毛巾一侧,问,“需要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吗?”
“不用了,谢谢。”颜晚筠把宋酲手心里的毛巾扯回来。她发现牛腩还没炖好,很干脆地抽身转头,去客厅的软沙发上吹头发了。
她在吹风机的噪声里想,家里从来不会准备牛腩这样的食材,宋酲估计是趁着她睡着的这会儿功夫,出去买的。
颜晚筠家的厨具虽然一应俱全,但她几乎很少自己做饭。偶尔几次用还是加热速冻食品,或者邀请同事们过来聚会,厨艺好的几个同事被大家推搡着去做饭。
热风吹得颜晚筠有些困倦,等头发彻底吹干,番茄牛腩也炖好了。
颜晚筠进去厨房,帮忙洗了两份碗筷。
主食是小米粥。番茄牛腩炖了整整一大锅,酸甜的番茄几乎被炖得黏糊,牛肉每一块都浸没在软烂的汁液和果肉里,让人胃口顿时好了许多。
“谢谢大哥。”颜晚筠端着小米粥,喝了两口,胃里就暖和起来了。她看向宋酲,像是随口找话般问:“怎么做了番茄牛腩?”
“你说想吃。”宋酲说,“我就去买了牛肉,和一点新鲜的番茄。”
颜晚筠一愣,问:“我什么时候说的?”
“睡着的时候。”宋酲给她夹了一块牛腩,说,“炖得很烂。你胃不太好,但想吃的话,就吃一点吧。”
他黑沉的眼眸微微低了一些,看向颜晚筠:“我听他们说,你在这边不太爱吃饭。”
颜晚筠吃掉那块牛腩,慢慢咬了许久,才开口问:“谁?”
“你一些同事。”宋酲说,“下午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了。我不知道你在德国过得这样不好,如果我知道,会想早一点把你带回去。”
颜晚筠不知道宋酲口中的“这样不好”,究竟是什么。但想来同事嘴里讲的,不外乎也就那么几件事。她确实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但这并不代表在外面,她也会被在宋家时一样当成小公主。
但宋酲看过来的眼神太深了,漆黑色里面甚至有一点痛苦的克制,好像为经年来她独自在外的伤口感到无比疼痛。
“还可以,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好。”颜晚筠接完这句话,一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她一下觉得心情很乱,鼻尖甚至有点发酸。
颜晚筠没再出声,就这样和宋酲面对面坐着,久违地吃完了一顿饭。
吃完饭,宋酲主动把厨房里的碗筷收拾了。他要走时,公寓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
落雨时潮湿的泥土气息,在开门的一瞬间钻进室内。颜晚筠拿了一把黑伞,说:“拿把伞再走。你就住在这附近吧?”
“嗯。”宋酲重新穿上了他那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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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外套,整个人从烟火气里走出去,而站到了淅淅沥沥、深不可测的大雨里。他接过了那把伞,说:“明天你离开前,我会把伞送回来。”
他注意到了家里只有一把伞。
颜晚筠指尖一顿,说:“路上注意安全。”
“嗯。”宋酲站在月白色的阶梯上,应了一声,替颜晚筠关上了门。
颜晚筠回到卧室,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见外面打落花叶草木的大雨。朦胧雨帘间那个黑色的影子慢慢走过石子路,肃穆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
她忽然有些难过,忍不住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有设想几年后与宋酲重逢,但从未预料过这样平和的场景。他们好像还是幼年时亲密无间的兄妹,大哥是最严肃、却又无微不至的人,会为弟弟妹妹遮挡一切风雨。
可长姐离世前悲戚的神色恍若还在她眼前,谁都不知道那一次她们的相见。她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母亲从未让她改名的原因,平日温馨热闹的家庭仿若一场乌托邦游戏。
那天也下着很大的雨,天地仿佛要被打散。
宋清苑曾经是那样温柔、漂亮的人。而现在她躺在病床上,水一样的眼被病痛和疲惫占满,苍白枯瘦的手牵着颜晚筠,说:“晚晚呀,不要再回来了。”
“你本来这辈子就可以不姓宋,不用回宋家,他们却偏要把你带回来。”温润的长姐抱着颜晚筠哭,说,“我唯一的妹妹呀,晚晚。”
她抬起手,想擦去姐姐的眼泪,正在落雨的窗外却惊雷一声,白昼般的闪电落下。
颜晚筠往后连退了几步,望向雨声震响的窗外,好似从一场大梦中忽然惊醒。
长姐的葬礼结束后,她换了联系方式,在国外再也没有联系过宋酲,也再也没有回过家。
宋酲曾经跟她说,你姐姐是自己愿意嫁过去的,她在婚后过得很幸福。
颜晚筠那时在国外,还在读大学二年级,听完就为姐姐感到快乐。
现在想起来,姐姐因为婚后幸福,就这样天天郁郁寡欢,连病也不愿意治,最后带着痛苦和遗憾死亡吗?
如果不是意外和宋问庭打的电话,她甚至见不到姐姐的最后一面。
宋酲就这样骗她、这样瞒她,甚至在出国前他们甚至错乱间接过那一个吻后,还能给她亲自挑选一位未婚夫。
好像她也要走上姐姐那条路。
宋酲就是一个这样残忍、冷漠,表里不一的人。
她有一瞬间,带着无限的恶意和阴谋论想,姐姐的死,算是宋酲间接造成的吗?
颜晚筠应该要恨死了他。为什么她今天要让宋酲进门,为什么要吃他做的番茄炖牛腩,为什么今天的一切对话这样平和。
她应该要用力扯住宋酲的领口,居高临下地质问他、辱骂他,而不是跟他坐在同一张餐坐上,共享完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
颜晚筠忽然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她在这个寂静的、寒冷的春季雨夜里,没有缘由地、忍不住地要落泪。
7. 罚站
7.
雨珠顺着伞骨缓慢滑落,在木质地板上泅出一滩水痕。
窗棂几乎被风雨震得接连作响。宋酲把那把黑色的雨伞放在玄关处,外套换下来,放在酒店门边的衣架上。他从在浴室拿了一条干净的新毛巾,擦了擦额肩处湿润的发尾。
这场雨实在下得太大了。
宋酲半曲着腿坐在沙发上,清瘦漂亮的五指捏住大半毛巾。他洗过澡,准备在睡前回几封工作邮件,却看见手机顶端弹出一条消息。
是宋问庭发来的:大哥,听说你出差去柏林了。见到晚晚了吗?
宋酲瞥了一眼,没回。
他白皙有力的指尖虚虚握住刚倒满热水的玻璃杯,眼底神色淡淡。
今天颜晚筠喝酒喝到反胃。要不是宋问庭发来消息,他一时倒还没想起来,自家妹妹第一次喝酒,就是被她这个二哥带着学的。
那时候颜晚筠还在上高中。快到过年的时候,班里考完了期末考试,几个同学要一起出去玩,最后定了在酒吧喝酒。
宋酲知道颜晚筠的性格,她念书时从不爱主动交朋友。一是她小时候在颜家时没有玩伴,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看书。二来她妹妹交友门槛没那么低,圈子里的人没几个够资格。
颜晚筠会去酒吧,全都是宋问庭那帮小圈子里的人,带过去的。
几个人在酒吧里玩游戏,喝到深夜。颜晚筠的手机没电了,宋酲打了几个没打通,家里阿姨伯伯着急得几乎要报警。
最后是宋问庭一直打不通的电话接了。他语气带笑,随意的富家公子一样,说:“大哥,不是跟你说了我带晚晚出去玩吗。同学聚会,大家都在,不用那么……”
“宋问庭。”宋酲眼眸低沉,声音几乎要掉出冰渣子来,“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要带你妹妹在外面过夜么?”
他赶到的时候,一群人已经不在玩游戏了,几乎都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旁边都是喝得四散的玻璃酒杯,桌面一片狼藉,酒液浓重的味道弥散开来。
酒吧里灯色昏黄而暧昧,宋酲站在卡座外,看见宋问庭离颜晚筠离得极近,指尖差一点都要碰到她的后脑,好像下一刻,两人就要接一个亲密的吻。
宋酲一时觉得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他一下怒火滔天,冷声叫自己弟弟的名字:“宋问庭!”
这一声带着十足的压迫与严肃的意味,把被酒精带得半梦半醒的宋问庭,直接吓了一激灵。
他停住动作,抬起不太清醒的脑袋来,头发乱糟糟的:“大哥。”
“宋问庭,你玩够了吗?”宋酲压下难以平息的怒火,半天才缓了缓声线,对角落里的妹妹说,“晚筠,跟我回家。”
颜晚筠收起了看得专注的手机,乖巧地背着书包站起来,说:“好的,大哥。”
宋酲这才注意到,自己妹妹手机屏幕里,是外刊英语阅读。
估计是看文章看得专注,刚刚连宋问庭在旁边叽叽歪歪也没发现。
宋酲不知道为什么,气竟然莫名消了大半。他把颜晚筠的书包接过来背上,眼眸冷淡地看了一眼宋问庭,带着两个人朝地下停车场走去。
这俩兄妹刚上高中才一个学期,宋酲在外面上大学,不太回来。他直到到现在才发现,两个人晚上,还在同一个书房一起写作业。
“陈姨,”宋酲把两个人带回家时,家里的阿姨正在做夜宵。他叫住她,说:“晚晚和问庭大了,程伯这几天不在,劳烦您去给他们重新理两间书房,以后分开写。”
“问庭和晚晚以后不一块了吗?”陈姨笑着问,“我还觉得这俩孩子一起,不会写的题目还能交流交流呢。”
“小孩子长大了,多一点隐私空间是好的。”宋酲温声说,“劳烦您了。”
“小问题小问题。”陈姨摆摆手,说,“我明天就给他们弄好了,您放心。”
宋酲点了点头,刚转身,却看见摊在沙发上的宋问庭闻言用力摇头,嘟囔着说:“大哥,我不要一个人写作业,我就要和晚晚在一块。”
宋问庭带颜晚筠去酒吧,深夜还没回来。宋酲这个账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这人倒自己撞了上来。
“你和晚晚选的科都不一样,你们一起写什么作业?”宋酲问,“她要学生物,学化学,你和她一起学?你拿什么和她一起学,35分的生物成绩?”
“我就是要和晚晚一起,”宋问庭可能是醉意上头,这会儿竟然也不怕自己大哥了,大声说,“我和晚晚,从来没有分开过。”
“你们以后也会分开的。”宋酲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说,“等晚晚以后去读大学,她工作了嫁人了,你们也不能天天见面。”
“嫁人?”宋问庭直直一愣。他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酒,这会儿竟然鬼使神差地问:“大哥,我不能娶晚晚吗?”
宋酲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和晚晚没有血缘关系,甚至不在一个户口本上。”宋问庭看着自己大哥,“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耳边就一阵劲风袭来,随后脸颊重重被打了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痛涌上脸庞,宋问庭几乎被打偏了头,整个人一瞬间朝沙发里陷去。
“宋问庭,想清楚事情了,再开口说话。”
宋酲眸色深冷,寒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你擅自带晚晚去酒吧那种地方,还玩到半夜三更。陈姨煮的醒酒汤和夜宵你也不要吃了,现在站出去,到走廊罚站。”
宋问庭彻底清醒了过来,也清楚地想起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这是大哥第一次动手打他,因为他说要和自己从小长大的妹妹结婚。
此时两人都在庆幸,颜晚筠因为觉得湿冷,先上楼洗澡去了,没有撞见这样不堪的一幕。
“哎哟,这又是怎么啦。”做好夜宵的陈姨端着面碗走出来,看见宋问庭脸上鲜红的巴掌印,惊呼道,“大少爷,问庭这是犯什么错了?我这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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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鸡蛋面的……”
“没事,陈姨,您不用管我。”宋问庭勉强笑了笑,连看也不敢看一眼自己大哥,“是我该死。”
“你这小孩,又说什么丧气话哟……”
颜晚筠一身雪白睡裙下来时,就看见宋问庭不见了,陪自己吃鸡蛋面的人变成了大哥。
“大哥。”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二哥去哪了,他不吃面条吗?”
“你别管他。”宋酲冷声说,“他该死。”
敢对自己妹妹动这样的心思,不该去死么。
颜晚筠知道今晚大哥生气了,也不敢做声。面条吃到一半,她听见宋酲问自己:“还难受吗?今天喝了多少酒?”
“喝了一点。”颜晚筠诚实地说,“一杯二哥给我调的鸡尾酒。其他他们要我喝的,二哥全替我拦下来了。”
“他倒还懂点事。”宋酲闻言,神色稍缓,夹了一块鸡蛋白给颜晚筠,说,“以后少去这种地方,特别是宋问庭带着。”
颜晚筠点了点头,说:“好。”
“你如果不想去这种地方,”宋酲说,“可以不用去的。宋问庭自己爱去哪玩去哪玩,你不用顺着他的心思走。”
“不是的。”颜晚筠闻言,犹豫片刻,才小声开口,“大哥,是我听说二哥要去,才跟着的。我不太放心他。我在那边,他不会玩得那么疯。”
她声音软软的,说:“我们下次不会这样了。大哥,你不要生气。”
宋酲哑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顿了一下,只说:“你和问庭也长大了,不要还和小时候似的没边没界。”
“好的,哥哥。”小姑娘的神色温顺而乖巧,好像答应了就不会再犯,“我知道了。”
宋酲也是后面才知道,自己被妹妹看似好学生的形象骗了许多年。
也是,从小时候就和宋问庭一起翻墙逃课的小姑娘,长大了能乖顺到哪里去。
宋问庭那天在走廊外站了一夜,第二天回来就发了高烧。即使颜晚筠半夜偷偷给他送了夜宵过去,还拿了一件满是绒衣的外套。
宋酲半夜也无法入眠。他站在二楼阳台的窗口往下看,正好看见小姑娘穿着一身雪白的绒衣,手里捧着保温食盒在走廊上。
宋问庭就站在她旁边。木质的食盒揭开,大片氤氲的水蒸气冒出来,略微掩盖住两人身形。
可宋酲就是透过那一点并不明晰的白雾,看清楚了颜晚筠眉眼间的笑,和她被冻得有些泛红的脸颊。
他没做声,抬眸收回视线,少见地在阳台抽完了一整支烟。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宋问庭带着巴掌印、带着一身冰冷病气进来的时候,颜晚筠其实就开始怪他了呢?
怪他心狠而冷漠,对自己一起长大的弟弟也能下这样重的手。
宋酲终于被玻璃水杯中覆上的热意烫伤。他松开手,又瞥了一眼屏幕,眼眸逐渐闭拢。
他说宋问庭该死,但他自己,也因为一颗不该跳动的心,死了一千遍了。
8. 郁金香
8.
暴雨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稍作停歇。
颜晚筠第二天出门时,在月白色的门阶上看见了那把黑色的雨伞。
四周都是被打落的草木与花叶,泥土湿润的气息一下充斥在空气中。唯独放在门口的黑伞干干净净,一点尘土都没沾。
颜晚筠朝四周微瞥一眼,随即收好伞,去隔壁房东太太的屋子里取早餐了。
老太太一早就在门口探头,看见颜晚筠过来,从厨房里拿出鸡肉三明治和一盒热腾腾的牛奶。
“早上好,晚筠。”老太太用不太利索的中文和她交流着,脸上微深的褶子随着笑意舒展,“工作顺利。”
“早上好,太太。”颜晚筠也笑着回应说,“希望您也拥有一天的好心情。”
她在柏林住了好几年,工作之后搬到这条街区,就是房东太太一直负责她的早餐。
三明治里的鸡肉是熏烤过的,滚烫的汁水几乎都要溢出来,混着下层焦脆的鸡蛋白一起吃,香味几乎要满溢出来。脆嫩的生菜和酸甜的西红柿夹杂在里面,咬起来都是滑嫩的口感,一点也不会觉得腻。
颜晚筠把包着三明治的纸规整地折好,趁着热气吃完,也差不多到了公司。
现在不算打卡高峰期,办公区的电梯来得很快。颜晚筠刚到工位,助理就递来了一杯冷萃的黑咖啡,包着文件说:“晚筠姐,大老板叫你过去找他一趟。”
“谢谢。”颜晚筠接过惯用的马克杯,对助理笑了笑,说,“他找我什么事情?需要准备文件和资料吗?”
“我也不太清楚,老板没有让我准备资料。”助理摇了摇头,低声说,“应该不是项目的事情。很可能……是关于工作的调动。”
颜晚筠喝了一口黑咖,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里蔓延。她重新走向电梯口,想起来昨天聚会的时候,同事们随口聊起的八卦。
有部门要被调回国内的总部了,不知道要走多少人。
他们部门成立并不算很久,花了两年才初步取得一些研究成果,并且需要再进一步应用到市场的话,需要大量资金的支持。
这也是为什么会忽然和国内企业合同的原因。
颜晚筠对国内经济和企业的了解并不多,但也知道承裕也是最近五六年才发展起来的集团,虽然是一匹黑马,但宋酲不应该和他们有关系。
宋家有一套自己完整的、集中的产业链。而且宋家掌权并不讲究血缘,更多是看能力,宋酲不可能……
电梯的提示音响起,把颜晚筠的思绪拉回了亮堂的走廊中。
她敲响大老板办公室的门,得到许可后进去,却在里面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酲换下了昨天那一身沉肃的正装,穿了一身深灰的风衣,里面的白衬衫规规整整扣着。他坐在长沙发上,漂亮而削瘦的指尖搭在扶手上,闻声抬眸,朝颜晚筠看过来。
颜晚筠装作不认识他,径直朝大老板走过去,问:“您找我?”
“晚筠来了啊?”大老板笑呵呵的,拿着桌上空余的茶杯,作势要给颜晚筠倒茶,“晚筠,喝点茶?”
“不了。”颜晚筠说,“我一会儿还要去实验室,您自己喝吧。”
大老板放下杯子,悄悄看了旁边的宋酲一眼,清了清嗓子,说:“晚筠呀,承裕是准备和我们长期合作的。宋总今天刚好过来签文件,你作为我们这个项目的核心研发人员,再带他去熟悉一下实验室和院区周围的环境好了。昨天承裕的各位老板赶行程,没来得及更深入交流,现在多了解一些,人家也更放心嘛。”
“好的。”颜晚筠终于舍得回头,乌色的眉弯起来,“我让苏助理带宋总去,我实验室里还有一组数据要……”
“哎呀。”大老板注意着宋酲的脸色,手上的茶也不管了。他上前两步,说:“数据不着急。晚筠啊,你对实验室的了解肯定比苏助理要清楚的。今天承裕是宋总亲自过来的,咱们也不能叫苏助理去敷衍他们不是?”
颜晚筠看着大老板越说越激动,无奈地往后退了两步:“行了,我带宋总去。您的茶都要洒出来了。”
大老板闻言,这才重新坐下来。他把差点打翻的茶具偷偷扶回原位,说:“那就交给你了,晚筠。”
颜晚筠点了点头,客气地朝着沙发上的男人说:“宋总,今天由我带您去参观一下企业。”
她抢先一步走在前面,却在转头时,看见宋酲眼里略过一点不易觉察的笑。
实验室干净规整,最后一批饲养的无菌小鼠都关在特定的房间笼子里。各类仪器摆放有序,穿着实验服的实验员听到门口有动静,头都没回一下,利索地打掉手里的枪头。
颜晚筠不想打扰其他人做实验,带着宋酲往几台比较重要的仪器房间走,途中向他介绍了一些反应和仪器在项目中的重要作用,就带着人下楼了。
一出实验楼,颜晚筠就听见身后的男人问自己:“晚晚,在装作不认识我吗?”
颜晚筠正撕开一包刚刚拿出来的消毒湿巾,这是她每次出实验楼后的习惯。她递给宋酲一张,却被他抓住了手。
白皙柔软的指尖被手掌拢住,酒精微凉的湿意覆上来。颜晚筠抬起头,看着宋酲抓着她的手腕,指尖按着她脆弱的腕骨,就这样一根根,缓慢地擦干净了她的指节。
“哥哥,”她终于笑了笑,仰着脸问宋酲,说,“这是有服侍别人的爱好吗?”
不等宋酲回答,颜晚筠趁他不留神,用力抽回了手。
不出意料的,上面又是一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我装不认识大哥?”颜晚筠走在前面,说,“你给我带来额外的工作量,我要很开心地找你说话吗?”
凌封逛了大半个上午,连着日光都更盛了些。宋酲跟着颜晚筠,脚步微微放缓:“十一点十分了,不带我去吃饭吗?”
“我中午吃食堂。”颜晚筠笑起来,说,“大哥要跟着一起吗?”
“嗯。”宋酲面不改色,说,“劳烦晚晚了。”
凌封的食堂有三层,一部分窗口请了国内的厨师过来做菜,另一部分提供传统的德餐,提供给柏林本地招进来的员工。
大老板本来晚些准备亲自请宋酲吃饭,却没想到,这会儿人已经被颜晚筠带到食堂一楼去了。
饭菜的滚烫的热气洒在玻璃窗口上,铺成一片半透明的白雾。今天中餐的供应有:红烧狮子头、油闷大虾、白切鸡、清炒豆芽和肉沫烧茄子。
这个时间点,还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午餐时间。食堂人不算多,颜晚筠带着宋酲过去取餐,按照以往的习惯,挑了一个靠玻璃窗的位置坐着。
外面开了很多郁金香,这时候的阳光很好,落在花草中剔透又温柔。
“怎么只吃这样一点?”宋酲看着颜晚筠碗里的一小团米饭,微微皱眉,“瘦了好多。”
“天气要热起来了。”颜晚筠吃了两口,筷子就稍微停了停,“没什么胃口。”
宋酲尝了尝这边的饭菜,只一口,就知道颜晚筠不会喜欢。
这边厨师做菜的方式,和家里面很不一样,有些偏甜口。颜晚筠不是不喜甜,但除了甜点和本来就应该做甜的食物外,再放糖会让她觉得有些腻得发慌。
宋酲抬头,发现颜晚筠看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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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的郁金香出神,漆黑的眼睫随着光影微微颤动。他把她碗里加了糖的茄子和狮子头夹走,这时候发现她又回过了头。
“喜欢郁金香吗?”宋酲问,“回去我去院子里,给你种。”
“回哪里去?”颜晚筠却不上套,磨磨蹭蹭把碗里的饭吃完了,“我暂时没有回国的计划,哥哥在公寓的阳台上给我种吗?”
“如果你想的话。”宋酲也往窗外看去,问,“种黄色和粉色的可以吗?”
颜晚筠一愣,眼眸垂下来,说:“不要你种。”
宋酲没再说话,安静陪她吃完了午餐。
下午宋酲不在凌封了,大老板亲自送他离开的。颜晚筠回到实验室,把数据拷贝走,在工位处理了一下午。
等到日暮沉沉,数据总算是处理完了。颜晚筠揉了揉手腕,关上电脑下班。
黄昏很漂亮,她沿着柏油马路往公寓的方向走,在途中闻到黄油浓郁的香味,停下来买了一袋面包当晚餐。
颜晚筠拎着装面包的纸袋,到达家门口时,终于发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漆白色的大门关着,她一打开门,就闻见了从厨房散出来的、熟悉的饭菜味道。
颜晚筠往里走了几步,不出所料看见了厨房里面的男人。她顿了一下,想起来宋酲知道自己家的门控密码。
她有点后悔了。
宋酲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说:“晚晚,去洗手,晚饭要做好了。”
他的眉眼依旧锋利而矜贵,却不似往常般冷淡。他看过来的眸光在黄昏日落下显得温柔而平和,好像这是两人还在许多年前,一起度过再平常不过的一个落日。
颜晚筠有些恍惚,回神时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看向厨房的大锅里,烧得咕噜咕噜的碗豆肉汤,一下子说不出那些刻薄的、挖苦的、玩笑一样的话了,只觉得心中发酸。
“怎么了?”
颜晚筠没留神的时候,宋酲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低俯下身,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颜晚筠的眼角。
“晚晚。”
颜晚筠猛得一颤,就这样看着他,眼睫轻轻抖动。
宋酲直起身,指尖收了回去。颜晚筠上前,帮他把做好的盘子端出去。
餐桌上摆着蒜香小排、香煎巴沙鱼,还有一道干煸豆角。
小排撒满了孜然和五香粉,外焦里嫩,肉质肥美而不腻口。巴沙鱼滑嫩无骨,表面微裹了一层很薄的淀粉,炸得金黄酥脆。干煸豆角最适合和米饭一起吃,大米独有的香味和烧得软烂的豆角混合在一起,汤汁全都浇在米饭上。
颜晚筠把饭添好,神色恢复如常。她吃了两块排骨,才瞥一眼宋酲,说:“我今天晚上,好像没有邀请大哥来公寓。”
“你中午吃的少。”宋酲给她夹菜,看了一眼餐桌旁放着的面包,说,“晚上又不知道你会吃些什么。”
晚餐都是按照颜晚筠的喜好来的。她当然算吃得开心,还多添了小半碗饭。
“这几天我过来给你做菜吧,晚晚。”宋酲说,“不爱吃公司的食堂,就不要去了。”
“大哥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颜晚筠稍稍往前探身,漆黑的眼睛看着宋酲,问,“特意来柏林出差,给妹妹做饭吗?”
“嗯。”出乎意料的,宋酲应道,“也过来给妹妹种郁金香。”
颜晚筠指尖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去,才发现不远处的阳台上,忽然多了一个盆栽。
而此时天光将尽,最热烈的一点太阳,落在了被水浇湿的土壤上。
里面已经被人,不知不觉埋下了一颗郁金香的种子。
9. 葬礼
9.
天色黯淡下去,餐厅里橘黄色的灯光好像夺去了黄昏的温柔,落在两个人的发顶和眼眸上。
颜晚筠抬眸,发现宋酲恰好在看向自己。
他的眼神柔和而平静,更深一点的情绪藏在微敛的眼睫里。那点遮掩不住的热烈在春日的灿烂中,好像与她一触即分,又好像在躲避与沉默中更加绵长。
“很好吃。”她把瓷碗里的鱼肉吃掉,才轻声开口说,“谢谢哥哥。”
“那多吃一些。”宋酲说,“你太瘦了,晚晚。”
他看着颜晚筠略显消瘦的身形,想,几年过去,她肯定在看不见的地方,受了许多委屈。
春季是草木正盛的时候,窗外落叶簌簌,很温和的声音。颜晚筠吃饭时习惯专注,这会儿却频频走神。她望到那盆装着郁金香种子的土壤时,心中不由一颤。
她胃一直不好,在柏林后也在强迫自己三餐按时吃,甚至每个人多付了房东太太一些钱,来确保早上有人监督自己吃饭。
但是在实验室里,作息不规律其实是常有的事情。颜晚筠刚出国时病发了几次,吐到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痉挛,就再也不敢一点东西不吃了。
即使食堂很难吃,她也还是会摄入确保实验和工作正常进行的能量。
可现在餐桌上满满当当摆着一桌食物,滚烫汤汁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颜晚筠吃得出食物中的认真和细致,几乎没有一样不是按照她的喜好来。
她和宋酲这样面对面吃饭,看见男人深邃冷硬的脸部轮廓,终于想起来,大哥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做饭的。
在宋家的时候,几个小孩的一日三餐都由阿姨们负责,并且是按照制定好的营养食谱来的。
宋酲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本来从不该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但在宋家老爷子去世后,他被迫带颜晚筠离开了一段时间,几乎天天给她做饭。
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只是当时的灯光要更加刺眼一点,餐桌也没有这么大。
颜晚筠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和宋酲一辆车,被带回雾市的老宅参加葬礼。此后的半年,好像天都要变了。
去世的是颜晚筠的亲爷爷,两人却不算熟悉,也没见过几面。把颜晚筠接回宋家时老爷子没来,第一次见面反倒是在寿宴上。
颜晚筠穿着漂亮裙子,拿着椰奶汁去跟爷爷说吉利话。老人看了她好半晌,才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抱她过去吃菜。
颜晚筠那时候不太懂,长大了才明白。老爷子苍老而沉重的眼神里,鲜少有见到亲生孙女的欣喜与激动,更多的是审视与打量。
从她今天的着装到端着玻璃杯的举止,在谈话间审视,判断她够不够格做宋家的人。
老爷子葬礼那天,天空乌沉沉的,起了很大的雾。
雾市的老宅在山里面,来往都要开过陡峭的山路,车辆也不能入老宅。葬礼办了一天,随后需要回来的小辈们跪在祠堂里,给老爷子守灵。
颜晚筠和宋清宛被安排在了同一天,分别在两天不同的晚上和下午。守灵的名单长长一串,里面却没有宋酲和宋问庭。
颜晚筠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宋酲原来不是自己亲哥哥。
她那时候在祠堂的木门边上,偶然听到叔叔婶婶在一旁闲聊,说:“宋凛家的那个大少爷,还在读大学吧?之前公司一个收购案好像就是他做的。”
“能力确实是有能力,就是可惜呀......我记得他好像原本是沈悦的孩子啊,他父母也可惜,搞研究搞得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当年出那种事情,小孩被送过来避风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姓都改了,我看宋凛根本没打算把人家孩子送回去啰。”
“他当时也四五岁了,不会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孩子吧?”
“都这么大了,肯定心里清楚的……”
颜晚筠站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她手脚都有点发凉,想,大哥竟然不是宋家的孩子,也不是自己的亲哥哥。
这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可颜晚筠当时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乱七八糟的情绪压得她几乎有些茫然。
宋酲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可他还是对家里所有人都很好,尽到了大哥的责任。
他本来也是有自己的家的,他不会想家吗?
日后如果有亲人要把宋酲接回去,他会彻底离开宋家吗?
颜晚筠想,如果宋酲和她一样,被接到新家庭的话,他就不再是自己的大哥了。
他可能还会有其他很多的弟弟妹妹。
颜晚筠攥紧手指,心绪纷乱,却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晚晚?”
她回过头,看见宋酲一身黑色的衬衣,伴着有些朦胧的雾气,从身后遥远的长廊尽头走来。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宋酲看见颜晚筠有些苍白的脸色,微俯下身,碰了碰她的指尖,“手这样冷,晚晚害怕了吗?”
“没有。”男人的手掌温热而粗粝,颜晚筠却没有向平常一样,撒娇般让大哥给自己暖手。她往袖子里缩了缩,说,“没事的,只是感觉天气有些冷。”
宋酲的眸光抬起,落在颜晚筠略显单薄的衬衣上。他点头道:“雾气很重,是要多穿衣服。我回去给你拿件外套。”
“不用了,大哥。”颜晚筠连忙摆手,说,“已经傍晚了,我马上就要进祠堂了。”
祠堂守灵时,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而老宅很大,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在另一侧,来回怎么也要半个小时。
宋酲拍了拍妹妹柔软的发,说:“我去给你拿。”
“大哥!”颜晚筠跟着走了几步,追不上,只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身后喊他,“你待会儿进不来的!”
宋酲抬腿跨进长廊,重新走回了水雾里。他身形颀长,像是没听见一样,脚步片刻未停。
颜晚筠无奈,只得重新回到祠堂门口。不多时,祠堂老旧斑驳的大门吱呀一声,一个男孩走出来,而她要进去替他。
祠堂里没有点燃炭火,比想象中的还要冷一些。颜晚筠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只觉得又冷又饿。
跪在祠堂里的小辈,在出祠堂前是不被允许吃饭的。颜晚筠上学期刚犯过一次胃病,但这大半年调理得好,偶尔一顿饭不规律也不会发绞痛。但没有食物供给能量,血糖也达不了标。
这一天下来,她已经隐约有些头昏眼花,可碍于老宅的规矩,也无法说什么。
颜晚筠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双臂下意识互相抱紧。她胃部已经有些隐约发疼的征兆了,可她还要跪整整一个晚上。
颜晚筠几乎有些眼前发黑。疼痛泛上来时,她嘴唇咬着,手掌撑在蒲团上支撑身体。
她不记得过去了多久,祠堂原本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在风的驱动下几乎发出一声震响。
颜晚筠被吓得一激灵,转头却看见宋酲压着眉目间的戾气,带着一身冷意走进来。
屋外的红灯笼光透了一点进来,灯影在颜晚筠面前晃动。她膝盖有些发麻,勉强支起来一点,还没开口,肩头却沉沉披上了一件外套。
“他们没让你吃饭吗?”宋酲扶住她的手肘,使她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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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站起来的施力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颜晚筠。”
宋酲很少这样一板一眼地喊颜晚筠的名字。
颜晚筠对上哥哥严肃的眼眸,只得说:“他们规定的,在进祠堂之前不能……”
“你要这样听话吗?颜晚筠。”宋酲冷声说,“本来安排你晚上在这里跪祠堂,我就对他们有很大意见了。饭也不让吃,这种封建糟粕你也听!”
颜晚筠有些怔愣。
在她的印象里,宋酲一向是家里最守规矩的人。可现在他却怒气冲冲地推开祠堂的门,扬言这是封建糟粕。
颜晚筠一向不信鬼神,老爷子打量商品般的眼神也让她不舒适。可良好的教养使得她愿意尊重这个没有多少情感的长辈,也不愿意给家里惹祸。
“晚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宋酲见女孩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以为自己吓到她了。他放缓了声音,说:“我也没有让你完全不遵守家里的规矩,但在我这里,活着的人的身体健康最重要。”
在祠堂里,宋酲的声音并不大,甚至称得上是刻意压低的。他同样也尊重去世的先祖,但他不可能拿妹妹的健康开玩笑。
颜晚筠半年前那次胃出血,把所有人都要吓坏了。
“我知道大哥的意思。”颜晚筠披着厚实的外套,抬头看着宋酲。她微微带了一点笑,说,“现在不冷了,大哥先走吧,我要跪到十点钟。”
“晚晚,”宋酲撑住她的手臂,说,“我现在带你去吃饭。”
颜晚筠摇了摇头,说:“祠堂里……”
“晚晚。”宋酲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喙,“外面风大,把外套扣子扣好。”
“别怕,”他顿了一下,低声说,“有什么事情,大哥都在。”
颜晚筠蓦然一愣,心脏一瞬间覆上暖意。她小小应了一声,没再反驳,乖乖跟着大哥走出了祠堂。
夜深露重,颜晚筠整个人都裹在柔软的大衣外套里,有宋酲在前,也不觉得有多冷了。晚上亮着不算明晰的廊灯,她在雾蒙蒙的水汽里拉着宋酲的衣角,只觉得灯影都变得很不真实。
廊灯照不到的地方很黑。可颜晚筠跟在宋酲的身后,竟然也丝毫不怕,莫名就心安了起来。
两人凭着对老宅为数不对的记忆,来到了厨房。
老宅有严格的用餐时间规定,这会儿厨房已经上了锁。颜晚筠转头看向宋酲,却见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钥匙,正低身开着锁。
颜晚筠凑上去,问:“哥哥,你哪里来的钥匙?”
“来找你之前拿的。”宋酲垂眼,“我说厨房漏水,晚上找人维修。”
他回到老宅,也是那样严肃有礼的做派,几乎没人觉得他会撒谎。
颜晚筠于是不再问了。她走进去,看着宋酲开了厨房的灯,亮色的光一下照满了整个灶台。
宋酲在冰箱里翻了翻,烧水给颜晚筠下了一碗馄饨。
这是宋酲第一次煮馄饨,撒了葱花,放了一点紫菜。白花花的馄饨被端上来,薄皮紧紧包着饱满的肉馅,鲜香的味道一下子溢出来。
颜晚筠坐下来,饿到麻木的胃一下子有了食欲。她胃部时不时泛起的钝痛已经褪去,被温热的食物带走冷意。
明明是平常朴实的馄饨,甚至连盐的味道都有些吃不出来。可颜晚筠还是认认真真,把面汤都喝掉了。
她看向宋酲,抬起眼弯起来笑时,眼睫上落满了细碎的光,像会闪动的星星。
“哥哥。”她认真道谢,近乎天真而赤诚地说,“很好吃的馄饨。我要记住一辈子。”
10. 带离
10.
颜晚筠吃完馄饨,披着衣服坚持要回祠堂,跪完剩下的两个小时。宋酲敛着眉,眼里看不出情绪,走在前面把她送回去。
结果走到半路,就被拿着手电筒的大伯发现了。
大伯站在远处,没看清人脸,晃着手电厉声问:“谁在那边!”
刺眼的白光在两人身上闪了闪,宋酲一抬手,把颜晚筠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颜晚筠下意识抓住宋酲的袖口,闻到了他衬衫干燥而冷冽的味道。也许是宋酲本身就能带给人足够的安全感,她的紧张与心慌顿时消散许多,只是抿起唇,悄悄往大伯的方向看去。
并且,她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四周漆黑,她脑海中一下子想到学校里晚上牵着手回家,手电筒的强光闪来,随后被教导主任抓住的恋人。
颜晚筠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这种场景,指尖下意识往回缩了缩。宋酲觉察到,以为她害怕,反手握住她的手背,安抚性地拍了拍。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黑暗里砰砰地跳。
但这样莫名而荒谬的想法很快就消失了。颜晚筠看见大伯走上前来,皱着眉呵斥道:“你是宋凛家的小姑娘?今天不是你在守灵吗?”
宋酲没等颜晚筠开口,就抬着下巴说:“我妹妹胃不好,已经饿了一天了。是我带她来吃饭的。”
“荒唐!”大伯气得发抖,指尖直直对着两个人,“真是坏了规矩!”
当天晚上,宋父宋母和一群亲戚都赶到了祠堂。宋酲被大伯拿着戒尺抽,在外面跪了一晚上。
在宋父宋母赶过来前,大伯本来还要求颜晚筠去祠堂里跪着,被宋酲一把抓住了手。
拿戒尺打宋酲的时候他倒是不反抗,叫妹妹进去跪,他却直接扣住了长辈的手肘,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掀翻在水泥地上。
“你要对我动手吗?”大伯往后趔趄两步,才重新站稳。他不知道一个后生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一双眼睛瞪大了看着宋酲,“放开!”
“抱歉,”宋酲说,“您吓到我妹妹了。这件事情是我的错,也是我强行把她带出来的,她反抗不了。晚筠今天是不可能在里面挨跪的,您要打就打我吧。”
他神色很冷静,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强势,语气却很谦和有礼。如果不是大伯的手肘僵在半空,动弹不了分毫的话,从远处看上去,两人还可能在进行一场融洽的谈话。
颜晚筠确实吓着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宋酲,用气声喊他:“哥哥。”
“晚晚。”宋酲总算放开大伯的手,侧头低身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不用管。”
大伯整张脸都气得涨红,让宋酲跪在祠堂前请罪。
亲戚们赶来时,有几个想讨好宋父的还上前和气地打圆场,却听到大伯冷哼一声,接着指着宋酲的鼻子就开始骂他自私不孝。
宋父宋母的脸色也很难看,一句话都没说。宋酲板板正正跪着,脊背没有下底分毫。
他在这样凉的深秋里跪了一夜,身上还有被戒尺打出的血痕,第二天就发了烧。
颜晚筠缠了宋问庭好半天,两个人一起偷偷过去看宋酲。一推开门,她就看见大哥紧皱着眉,昏睡在床上,额头还发着滚热。
颜晚筠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又不敢发出声响,怕吵到哥哥。她坐在床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却看见宋酲眼皮一抬,里面的深黑色与她相对。
“别哭。”宋酲抬起手,轻轻地擦去颜晚筠眼角的泪珠,“哭什么,晚晚。”
“对不起……”颜晚筠用力摇头,自责而痛苦地说,“我不该那么任性的,你肯定好疼,哥哥。”
“也还好,不算太疼。”也许是生了病,宋酲的神色意外柔和,一贯不近人情的眼都褪去冷色。他嗓音微哑,说:“不是你的错。我要把你带出去,你也只能跟我走,这是我在任性。”
颜晚筠愣了愣。
她手心攥紧,心脏一时好像被什么击中般,酸涩又股涨。
“晚筠,”站在身后的宋问庭走上前,低声说,“大哥烧还没褪,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了。”
颜晚筠点了点头,给宋酲倒了一杯热水,回头时看见大哥低下眼,捂着唇咳了几声。
她心中难受,却想,马上就该好了。
颜晚筠以为等再过几天,爷爷葬礼的流程彻底结束,他们几个人一起回到家,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好起来。
但实际上,老爷子一死,宋家就变天了。几个平日野心勃勃的人想趁机上台,甚至不惜两败俱伤,弄垮了宋家运转的资金链。
而宋父宋母,就被大伯积攒了许多年的账本,险些送进去吃牢饭。
账本有纷争,即使根本没有宋父宋母的事情,但也被强行搅进了这趟浑水里。不仅家里的企业一时岌岌可危,也招来了平时生意场上打压的仇人。
颜晚筠从小被祖母保护得很好,不知道大家族内斗起来原来这样乱、这样险恶。她那时刚读高二,这次参加葬礼本来就是请了假的,现在连课都没办法回去正常上。
事情闹得很大,什么宋家之前生意产品上的问题、满是漏洞的账本,大家互相翻着腌臜事,甚至还被送上了新闻和报纸。
这样的变故来得太快,几乎翻天覆地的,一下所有的东西都变了。
每当想起回老宅参加葬礼的日子,颜晚筠就会想起山间湿冷的雨,浓雾与露珠交替的枝丫,和好像永远也冷清的风。宅子里所有人都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压抑黑沉的氛围弥漫在所有人之间。
那段时间经常下雨,滴答滴答的,从老旧的屋檐角落滑下来。
颜晚筠被迫转了半个学期的学,被宋酲带离,前往北边的烟城。
宋问庭也转了学,却和她是分开的,不能往一起去。宋酲不知道用了什么缘由,让学院给他开了一学期的免听单,可以等到期末直接回去参加考试。
颜晚筠想,这就是避风头吗,宋酲小时候也被这样忽然送往陌生的地方去。
但现在他们长大了,也不再会是一个人了。
烟城的冬天更冷,霜结了满窗,两人过来不久,第一场雪就要下了。
宋酲在颜晚筠的新学校旁边租了套小公寓,每天接送妹妹上下学。
颜晚筠挑食,又忽然到了这样远的地方。宋酲怕她吃不惯东西,肠胃难受,就和以前的阿姨要了配方,自己学着给颜晚筠做饭。
颜晚筠每天晚上出校门,在门口等待的宋酲就会接过她奶黄色的双肩包,跟她一起走完这一段回家的路。换了新学校后,她适应得还算可以,考试成绩也维持在前几名。
回到家后,宋酲就开始做饭,而颜晚筠趴在房间的书桌上写作业。她不上晚自习,作业写得快的时候,经常会出去帮宋酲的忙。
“买了冬草莓。”宋酲拿出瓷碗,鲜红漂亮的草莓沾着水珠,装了满满一碗。他在炖排骨山药汤,回头问颜晚筠:“作业写完了吗?”
“嗯。”颜晚筠把草莓梗摘掉,递到宋酲唇边,说,“这段时间知识点不算太难,写完了。”
宋酲动作一顿,往下低头,看见颜晚筠眼眸弯起来,向上看他,很雀跃的样子。他擦了擦之间,接过了那颗草莓。
“有想好以后学什么吗?晚晚。”宋酲问她。
“想学生物。”颜晚筠回答地很干脆,笑着说,“我们家好像也做一点生物医药,之后或许还能帮哥哥姐姐们的忙。”
宋家历来都是学商科比较多。宋酲看了眼锅里快要滚沸的汤汁,问:“这是你读生物的原因吗?”
“不是。”颜晚筠笑起来,说,“我想参加一些研究。哥哥,我一直觉得,如果我能够做出什么东西来,能够稍微为人类的发展做出一点推动,会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她想了想,说:“之所以想更深入地学习生物,是因为生命是可贵而神秘的。人类想要反抗命运,总要先了解自己,可目前依旧没有人真正清楚生命。”
“那就去学。”宋酲深深看了她一眼,说,“我本来也不会让你去读商科的。”
颜晚筠咬掉一颗冬草莓,一双眼眸睁得圆圆的,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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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科怎么啦?问庭也说要去学商科,之后不懂的还可以问哥哥。”
“不适合你。”宋酲转回去,把蒸锅上蒸熟的几个鸡蛋拿下来。他热了油,准备给颜晚筠做虎皮蛋,顺口说:“宋问庭比你圆滑地多。他学商科,不会吃亏。”
颜晚筠闻言,没忍住笑出声,说:“他哪里圆滑啦。”
“你看他交的朋友就知道。”宋酲说,“问庭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他选择朋友也是有要求的。他和你不同,你觉得社交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因为你现在不需要求人合作。而他也清楚自己之后要往哪个方向走,现在就在给自己铺路。”
他说完,有一瞬间后悔自己过早地和颜晚筠说这样的事情。但转过头,却发现颜晚筠侧着脸,在给草莓拍照。
“晚晚?”宋酲微微皱眉。
“我在听,大哥。”颜晚筠把手机揣到口袋里,说,“我知道的,问庭愿意花时间,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宋酲深色眼眸下底,问:“刚刚在给问庭发消息吗?”
“嗯。”颜晚筠笑起来,眼眸亮晶晶的,“跟他炫耀大哥给我买了草莓。今天作业写完了,晚上我们可以抽空打一会儿电话吗?哥哥。”
“打吧。”宋酲心里一阵没由来地烦躁,转头才发现锅里几个没翻面的虎皮蛋煎糊了。他把焦黑的蛋捞出来,说:“你自己安排时间,不要太久。”
“好的。”小姑娘得到允许,一下就兴奋起来,“我好久没看见问庭了。哥哥,今年过年,我们不能回家过了吗?”
“看情况。”宋酲把剩下的蛋煎好,加了一点料汁,收了装盘,“快的话或许可以。”
颜晚筠过来帮忙添米饭,才发现大哥把鸡蛋煎焦了。
宋酲一开始做饭做得不太熟,米饭有时候蒸着,端出来还夹生了几次,烧的菜也只是勉强能吃。但颜晚筠知道宋酲不放心她吃外面的东西,每次都会认真吃完。
后面两个月,宋酲除了在家里看书、处理家里交待的事情,就是在研究怎么给妹妹做一顿好吃的饭。他逐渐学会了食谱上一些复杂的菜肴,很少出现这样烧焦的情况了。
颜晚筠想,大哥也许是在走神,家里的事情实在太难处理了。
吃过饭,颜晚筠按照约定,跑到阳台上用平板给宋问庭打电话。
这是宋家经济链崩塌、他们被各种送走后,通的第一个电话。
她像是不怕冷一样,穿着毛衣在没有暖气的阳台上,非要给宋问庭看楼下的夜景,因为今天下雪了。
漫天的白茫铺满了屋檐和数枝,打在还在生长的草木上。公寓楼下种了花,两旁路灯的白光一照,好像空中飘洒的雪都在发着光。
颜晚筠打着视频通话,又被宋问庭三两句话逗笑了。
宋问庭在另一端,拿着手机的指尖紧了紧,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颜晚筠笑起来时很好看,眼尾会往上勾,漆黑的眼睫和披散的发更衬得肤色白皙。纯白色的毛衣穿在她身上,就好像和身后飞扬的细雪一样,干净凛冽到了极致。
“发什么呆?”颜晚筠笑着说,“你那边怎么不下雪的。”
“还没到落雪的时候。”宋问庭看着屏幕,眼眸里带着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热烈,“晚晚,这边气候更温和一点,如果你想,到时候我可以接……”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阳台的玻璃门被人敲响。随后宋酲拿着一件绒衣走进来,披在颜晚筠的肩上。
宋问庭看见,大哥不冷不热地瞥了自己一眼。
“大哥,我不冷的。”颜晚筠还在笑,说,“我跟二哥讲话,他逗我笑,我都有点发汗了。”
“披上。”宋酲低声说,“一会儿一会热的,别着凉了。”
颜晚筠乖乖穿好衣服,手露出毛绒绒的袖子,刚想去够平板,却被宋酲先一步拿起来了。
“去背单词吧,晚晚,你在外面待的时候已经够了。”
她看见大哥侧过脸,有些冷硬的脸部轮廓露出来。
“许久不见,我正好也有些话,要和你二哥说。”
11. 烟城
11.
烟城冬日里的雪下得很大,皑皑一片的白,落在屋檐与草木上。
颜晚筠去上课,不到七点的时间,天蒙蒙亮的。雪又落了一段时间,砸落下来又脆又亮。她实在很少见到雪,一路上鼻子被冻得泛红,下巴却还是从围巾里露出一点尖来。
早上的空气很冷,凌冽而清爽的雪沫散了颜晚筠一脸,她却忍不住觉得兴奋又开心。她就这么踩在软塌塌的积雪上,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牛奶,带过去学校喝。
颜晚筠转到烟城一中大半个月,是最好的实验班。实验班里的学生都是一中拔尖的人,对新来的同学没有什么恶意,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视感。
直到前几天刚刚月考结束,成绩排名一出来,颜晚筠的名字在几门单科上都占据榜首。
她一开始没感觉到有什么变化。直到早上进教室之后,从未与她说过话的同桌接水时主动问她,要不要顺便帮她热一下冷掉的牛奶。
颜晚筠一怔,随后微微侧头,漂亮的眼眸朝上抬起来。她看着微微抿着唇的同桌,并没有拒绝好意,指节握着牛奶盒朝他递去:“谢谢。”
下课后,颜晚筠就看见一本练习题覆上两人桌角的缝隙。同桌抬了抬脸上的金边眼镜,问:“我想知道,关于这里的解题步骤,你思路是怎么样的。”
她看了看被圈起来的步骤,指尖一翻,看见封面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全国奥林匹克生物联赛习题集。
压轴题。
颜晚筠只看了那道题几秒,伸手拿起旁边空白的草稿纸。她在同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唰唰写了几行字,随后指尖一抬,把草稿纸推过去。
她就写了几行字,却全是精简的提示与重点。同桌马上跟上了她的思路,正要开口,却听见颜晚筠说:“我也有一个问题。”
同桌说:“请讲。”
“你叫什么名字?”颜晚筠笑得甜甜的,“我和大家不太熟。但我猜,你也是今天才知道我叫什么的。”
“林今衡。”
林今衡看着她,说:“总分排名,在你下面一个。”
颜晚筠这才知道,月考的排名已经全部出来了。电子版的文件昨天在学校的各个小群里疯传,大家开始后知后觉地对新转来的学生感到好奇。
实验班的学生似乎都有一种天生慕强的习性。月考成绩出来之后,颜晚筠身边凝滞的气氛似乎就被彻底打破,同学都开始主动和她说话,越来越多的人一起交流讨论问题。
这种氛围和在延城读书时很不一样。延城一中实验班也是按成绩排名,却更多是和宋家平起平坐的、其他家族的孩子。
错综复杂关系连成一张巨大的网。他们优秀,是因为家庭需要,同时他们进行适当的社交,为日后的家族发展准备。商科的人聚在一起,很少一起探讨书本上学习问题,讨论股市走向倒是常有的事。
颜晚筠那时就开始厌恶这群人。
烟城实验班的氛围很好,大家都不爱说废话,喜欢直截了当地讨论问题。颜晚筠一直喜欢和势均力敌的人相处,并不会排斥这样的环境。
甚至还被拉进了一个生物竞赛讨论小组。
带头的是班长倪雪骄,再有就是林今衡。颜晚筠拿着练习册,有些不确定,问:“这个奥林匹克联赛生物讨论小组,就我们三个人吗?”
林今衡点了点头,非常肯定:“是的。”
“其他同学不学生物吗?”颜晚筠说,“不是还有几个,周日晚上也去竞赛班听课了?”
“他们都是废物,做不出来今衡出的题。”倪雪骄扬了扬下巴,唇色明艳润红,说,“实验思路差的人,我们没有一起讨论的必要。”
林今衡闻言,手往后面拦了拦,示意她别说话。
“你当然不是废物。”倪雪骄不理他,热情地上前挽住颜晚筠的手。她一头漂亮的黑卷发,像海藻一样,在颜晚筠眼前晃来晃去,“晚筠,我没有念错你的名字吧?你代谢途径理得真清楚,我可以和你一起学学这块的机制吗?”
“可以。”颜晚筠很少被人这样围着,手心都有些紧张地出汗。
也许是几人实力相当,她并不排斥这样张扬耀眼、恃才傲物的女孩子。相反,三个人都有一点惺惺相惜的意味在。
可能他们三个人,本来就是同类。
颜晚筠回家吃过晚饭,跑去跟宋酲说,自己好像交到了朋友。
宋酲当时正在书房看书,一本货币金融学摆在手边,密密麻麻做满了标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亮着屏幕,露出大半页没有修改过格式的文章。
他耐心听小姑娘说完,给她泡了杯热牛奶,说:“那很不错。你既然决定了要学生物,有人可以交流问题,总是好的。”
颜晚筠双手捧着玻璃杯,把牛奶喝完。她说话时有些过于雀跃了,看见宋酲的电脑屏幕,才意识到哥哥并不像自己这样无忧无虑。
“哥哥。”颜晚筠问,“你也在写作业吗?”
“嗯,在写论文。”宋酲说,“前段时间在帮忙处理家里的事情,学校那边有一些作业没有完成。”
颜晚筠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他:“你会很累吗?哥哥。”
宋家濒临破产,他们在外面东躲西藏,没有熟悉的管家和阿姨帮他们打理事务。
宋酲作为长子,开始被迫参与家族的产业,不仅要在极度的压力下完成课业,还要负责照顾颜晚筠。
“还好的。”宋酲摸了摸颜晚筠的头,说,“我是哥哥,累一些不要紧。”
“只要我还在这里。”他说,“晚晚,你就不用操心家里的这一切。”
颜晚筠抬着脸,乌色的眼睫朝上颤动,听见自己哥哥说。
“你只需要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喜欢的事情身上。比如生物,比如晚餐好不好吃。”
三个人的联赛小组,相处起来非常舒服。几乎每个周末,几人都会在一起交流题目、分享最近看的一些文献、讨论生物某个领域的前沿研究成果。
他们约在随便一家咖啡店或者奶茶店。暖气开得很足,玻璃茶几上摆着鲜花、炸得刚刚好的小食、咬一口就让人心情愉悦的甜点。
这通常是非常愉快的一个下午。几个人脑子里有许多奇思妙想,和现代生物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倪雪骄语文不好,有时候会带张空白的作文卷子来,一边拿着林今衡的抄,一边回颜晚筠的话。
三个人本来都是胜负欲很强的人。这样坐在一起,竟然不容易吵起来,反倒还意外的和谐与融洽。他们都互相尊重对方的思考与想法,因为独一无二的见解都弥足珍贵。
他们还去颜晚筠家里吃过一顿饭,是宋酲亲自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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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过去,宋酲已经习惯了颜晚筠每周末抽出一下午的时间,去和她的新朋友们交流科学问题。
直到临近期末考试的一个晚上,几个人照例结束了下午的讨论。倪雪骄收起狗爬字的语文卷子,看了看时间,问旁边两个伙伴:“离晚上的竞赛班还有一个小时,我们晚饭吃什么?”
“我想吃水煮。”颜晚筠想了想,说,“雪骄,我一会儿不去竞赛班了,可以帮我点个到吗?”
“没问题。”倪雪骄显然也没少干这事。她答应地非常干脆,随后又问:“晚筠,你不是一向不缺课的吗?晚上要去干嘛?”
“我大哥今天过生日。”颜晚筠笑起来,说,“我给他订了个蛋糕,准备一会儿再去挑个礼物。”
“那你回去过生日好了。”倪雪骄保证道,“老师那边,我和今衡肯定给你应付过去。”
“谢谢。”颜晚筠舒了一口气,托着下巴说,“有问题我们线上交流。”
吃过晚饭,颜晚筠背着书包,准备去烟城市中心的商场,给宋酲挑一块表。
宋家的资金几乎停了,以往的信用卡也用不了了。颜晚筠用的是离开颜家前,外祖母托保姆阿姨塞给自己的一张卡。
老人家生病,病到后面,也明显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她在遗嘱对财产进行分配,律师每个月都会往颜晚筠的卡上打一部分钱,确保她生活无忧。但更多的财产,要在她二十五岁生日过后、确保她完全有能力支配,才会尽数交给她。
颜晚筠被接回来后,几乎没用过外祖母的卡,这是第一次。外祖母一向重视生活品质,从小教颜晚筠,也是买东西要买最喜欢的,不然不如不要买了。
她从小就感激哥哥姐姐的照顾,也很爱自己的家人。给他们买生日礼物,也绝对不允许敷衍,要买就是最好的。
颜晚筠打车去的市中心。商场很大,她逛了半天,才找到那家宋酲常用的牌子。
她照着哥哥的喜好,犹豫半天,最后选了一款黑金色的表。
售货员笑着帮颜晚筠包好手表,把小巧的手提袋递给她。她看了看时间,离晚上的竞赛班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现在赶回学校,应该是不会在宋酲面前露馅的。
颜晚筠下楼取了蛋糕,急急忙忙打了车,往学校赶。
学校周边在修路,司机师傅开不过去,颜晚筠就在不远处下了车。她看着手机,想,这个时间点,也许只能翻墙进去了。
颜晚筠从巷子口出来,走到学校的侧门附近。她刚给倪雪骄发完消息,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以为是晚上巡查学校的警卫员,有些心虚地回过头,却看见巷子里走出几个高大的男人来。
为首的男人年纪不大,脖子侧边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周围跟着几个人。
颜晚筠只扫了一眼,就识趣地收回视线。她对这种学校附近的社会青年没兴趣,更不想因为多看几眼就惹祸上身。
可几个人的影子越逼越近,最后甚至与她重叠到了一起。
当颜晚筠觉察到身后也有人时,已经被围在了巷口。她转头想要呼救,白皙脆弱的脖颈却被刀锋抵住。
冰冷而锐利的刀剑偏了偏,颜晚筠睁大双眼,听到面前的男人说:“别叫。”
“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杀了你。”
12. 蛋糕
12.
清凌凌的月光洒下来,被巷子四周高大耸立的建筑遮蔽。颜晚筠能清晰感受到刀尖的冷意,她踩在漆黑的影子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发着颤。
“你就是宋凛的小女儿吧?”站在颜晚筠身上的男人出声。他意识到小姑娘在发抖,快意又恨极一样压低声线,说:“你知不知道你爸爸,为了一块地,当年毫不留情打压我们家,把我父母全部送进监狱里去了?”
周围漆黑,特别是学校的侧门偏僻,几乎都是居民楼。大部分学生周日晚上没课,许多商贩们在这个时候已经收摊了,只有零星几个在学校的正门。
颜晚筠不敢随意出声,她指尖还勾着装着蛋糕的纸袋,被几个人带着往前走。
她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为什么宋家要把她和宋问庭分别送往其他地方,为什么以前熟悉的阿姨一个都不能再用。
“我母亲被逼死在监狱里,姐姐也被关进精神病院了。”男人说,“宋家的小女儿,你从小到大的荣华富贵,都是宋凛踩着我们家上位,吃我们家人血馒头换来的。”
“我真是,恨不得杀了宋凛、一个个杀了他全家,叫他好好偿命!”
颜晚筠被男人陡然提高的声线吓了一跳,逼迫自己保持冷静下来。
“买了蛋糕?”他见小姑娘被吓得不敢说话,笑了一声,用刀尖拍了拍颜晚筠的脸,问,“今天是你的生日,还是你哥哥的?”
脖颈处的刀锋真实而极富有压迫感。颜晚筠只得垂下眼眸,说:“我过生日。”
“那真是不巧了。”
下一刻,颜晚筠手背一痛,装着蛋糕的纸盒被狠狠打落在地。透明的盒子在水泥地上滚了好几圈,里面的蛋糕奶油黏在盒盖上,已经完全变了形状。
“你还想过生日?你凭什么过生日?”男人话语间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怨怼,“你父亲如果真的进了监狱,今天我还真的不会找上门。可惜,他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还能把断裂的资金链周转过来。”
“你听话一点。”他看着还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咧着嘴笑,“我姐姐治疗需要钱,宋家只要把钱送过来了,你就没事了。”
颜晚筠低着眼,看见狼藉的蛋糕盒,嘴唇一抿。她想,他们家的精神病,很可能是遗传的。
不远处有一辆面包车,上面的车牌号被白纸挡住。颜晚筠被几个人推搡着往前走,其中一个瘦高个的男人拉开车门。
她刚踏上车门,身体却好像被推了一下往前倾去,随即脖颈一偏,温热黏腻的液体流了出来。
拿着刀的男人看见颜晚筠低身捂着脖颈,顷刻间松了手。周围几个原本上车的人立马下来察看情况:“怎么回事,刚刚谁推的?王哥你失手了?”
几个人看见颜晚筠满手的血,顿时慌了,吵吵嚷嚷的一团:“车上有止血纱布吗?不是说要钱,怎么还真动手了?”
劫持颜晚筠的男人怔怔看着刀尖上的血,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丢掉了那把刀。在刀尖落地的一瞬间,原本摔倒在地上的颜晚筠却忽地翻身而起,掌心握住刀柄,抬腿就往学校正门的方向跑。
几个人看见小姑娘手心一侧露出的伤口,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丢刀的男人咬牙切齿,带着几个同伙跟在后面追:“他妈的!宋凛的小崽子!不能让她跑了!”
颜晚筠听到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不断奔跑。学校在修路,从侧门到正门的保安室只能从巷子里穿过去。
她边跑边用手机报了警,在快跑到正门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晚筠?晚筠,已经下课啦,你不用跑那么快!你哥哥就在……”
颜晚筠转头看去,发现倪雪骄和林今衡下了课,买了奶茶往这边走。她想提醒两人快走,脚下却被巷子里突出来的石板狠狠一绊,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晚筠!”
“自己往刀上撞?好玩吗?”
颜晚筠来不及回应倪雪骄的喊声,身后的几人就追了上来。她手里拿着那把捡过来的刀,直直对着几人,大喊了一声:“别过来!”
“不愧是宋凛教出来的小畜生,骗人的手段真是一脉相承,竟然敢骗老子?”
男人凶神恶煞地举着木棍,几巴掌重重落在颜晚筠后脑处。
“唔!”颜晚筠摔倒时扭到了脚,钻心的痛还未消散,右耳便略过一阵疾风。她被着毫不保留的狠劲打得几乎脑震荡,整个人眼前都有些发黑,连起身也做不到。
男人看颜晚筠痛苦神色不似作伪,心中怒气总算消散些许。他往水泥地上啐了几口,手往下一挥,就要往她身上打去:“老子还是太心软了,就应该直接打晕了给你带走!”
颜晚筠眼睁睁看着木棍挥舞而下,只得挣扎着抬手去挡。
此时,身后却深处一只更加宽大有力的手掌,直直抓住了打下来的木棍。
随后,颜晚筠半睁着眼,看见为首的男人被锃亮的皮鞋一脚踹倒在地。那根木棍几乎在顷刻间脱手,被自己身后浑身戾气的男人夺过,毫不客气地往脸颊砸去。
男人脸上几乎立即见了红,带着倒刺的木棍把整张左脸扎得血肉模糊。
颜晚筠后知后觉地听见警笛的鸣叫声。随后身前的几个人都被冲上来的警员制服,手铐合拢的清脆声响起,她脑子里嗡鸣作响,抬眸却对上宋酲那双满是怒火与心疼的脸。
“哥哥、哥哥。”颜晚筠好眩晕,被宋酲抱起来时,眼泪不停地留。她不知道说什么,只得一遍遍喊他,“哥哥。”
“晚筠。”她觉察到男人的手臂收紧,精瘦漂亮的指尖擦去自己的眼泪,“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哥哥过来了。哪里还在痛?”
“我头好晕……哥哥,”颜晚筠勉强睁开眼皮。她眼前一阵阵晃动,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你的问题,”宋酲垂着眼,深色眼眸里都是痛苦与自责。他把她抱上车,说,“晚晚,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可是、可是,”颜晚筠还在流着眼泪,她的眼眸不能聚焦,豆大的泪珠从里面掉出来,“哥哥,他们打翻了我给你订的蛋糕。”
“什么?”宋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毁掉了我准备的生日。”颜晚筠用力抱着她哥哥的胳膊,在车子里也不肯放。她也许是不清醒,莫名感到委屈和难过,在一片眩晕里哭得声嘶力竭,“哥哥,生日快乐。”
宋酲闻言,抱着颜晚筠的指尖,终于忍不住剧烈发起颤来。
*
颜晚筠被送去医院做全身体检。她实在撑不住,在做完脑部检查后,忍不住睡了一会儿。
醒过来时,颜晚筠耳边的嗡鸣声已经消失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纱布包扎好了,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鲜花。
花以向日葵为主,上面还附了两张小卡片,一看就是倪雪骄和林今衡买的。
“晚晚?”宋酲坐在旁边,看见颜晚筠睁开了眼,问,“睡醒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已经趁着这段时间,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也知道颜晚筠并没有去上晚自习。
但宋酲没有责骂病人的习惯,况且这件事大部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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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护不当的错。
“我好多了,哥哥。”颜晚筠在宋酲的帮助下,坐起了身。她微微偏头,看见不远处的圆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被打翻的蛋糕。
蛋糕上又几处明显的裂痕,显然是摔烂后被人拼凑了回去。
“哥哥。”她喝了一口热水,指尖往蛋糕的方向指了指,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把蛋糕捡回来了?”
“嗯,旁边还有一块表。”宋酲看着她,黑色的眼眸在灯下显得更加深邃,“我看见表盒旁边写的卡片了。谢谢你,晚晚。”
“没关系。”颜晚筠看见蛋糕,有些开心,又觉得羞愧,“哥哥,蛋糕都已经被摔坏了。”她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有些懊恼:“这个时间,都订不到新的了。”
“没关系。”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透,宋酲微微打开一点窗户,让风稍微透进来一些。他站在病房巨大的落地窗前,脚底下踩着万家灯火,眼眸转过来时,漆色里都要带上温柔。
他把放在玻璃窗旁边的蛋糕拿过来,放到自己和颜晚筠中间。
“哥哥?”颜晚筠抬头。
“晚晚订的蛋糕,我会吃完。”宋酲说,“既然是给我过生日,晚晚要一起吃一点吗?”
颜晚筠一愣。她之前哭过,眼眶还红红的。
她睫毛眨了眨,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拆开蛋糕盒上的丝带,从盒子旁边附带的小袋子里找出蜡烛和打火机。
蜡烛也被砸碎了大半,颜晚筠翻找了半天,只拿出了两支完整的蜡烛。
“哥哥,”她兴冲冲地插好蜡烛,抬头对宋酲说,“吹蜡烛是要关掉灯的。”
宋酲眼底带着笑意,听她的话,关掉了病房的灯光。
颜晚筠也不要他帮忙,拿着打火机给仅剩的两根蜡烛点上了火光。
“闭上眼睛许愿。”她提醒哥哥。
宋酲于是依言闭上眼,想,让妹妹,让家里人平安健康吧。
希望能好好保护妹妹,不要让她再受伤。
他睁开眼,看见火光晃动,颜晚筠略显苍白、漂亮至极的眉眼燃上融融橘色,眼里都是热烈的笑。
“还好今天来得及。”宋酲回神,脸庞却被少女温热的指腹轻轻划过,留下一抹白色的奶油。他抬起眼皮,对上颜晚筠狡黠而快乐的笑,好像晚上的伤痛都忘掉了一样。
十一点的医院很安静。病房被黑暗笼罩,只有眼前火光在燃烧,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不知道,女孩子也在透着烛火看他。
“哥哥。”颜晚筠听到病房外的风,好像尚未掉落的树叶也发出了婆娑细声。她把那只精挑细选的表打开,机械表的盒子质量很好,这样也没有摔坏。
宋酲安静地看向她,眸光柔和。
她凑近了一点,指尖抬起时,蜡烛滚烫的热油滴到了手臂上。
颜晚筠被灼得一颤,却依旧朝前伸手,把机械表覆在宋酲的手腕上。她没带过这种男士用的机械表,一只手伸出来,有些笨拙地扣着腕表带。
“晚晚。”颜晚筠抬头,手腕却被男人轻轻握住,指尖相触的热意传来。
宋酲有些无奈又宠溺地说:“机械表不是这样带的。”
他把颜晚筠的指尖往前带了带,说:“我教你。”
颜晚筠感受到自己的指尖抽过表带,随后下按,清脆的“咔嚓”声在房间里响起。
她一时没有松手,仰着脸看宋酲冷峻却温和的眼睛,竟然第一次如此清晰直白、如此大逆不道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扑咚、扑咚。
13. 养花
13.
餐厅的灯光有点亮,黄澄澄的颜色在颜晚筠眼前晃动。她的视线从阳台的花盆上收回,抬眸间一双乌色的筷子从瓷碗边略过,宋酲又给她夹了一块小排。
“够了,”颜晚筠这才发现,在自己出神的这几刻,碗里满满当当堆着宋酲夹过来的菜。她抿了抿唇,说:“太多了,我吃不下,大哥。”
“吃掉碗里的。”宋酲闻言,指节处握着的筷子一顿,“你晚上时常看书看得晚,吃少了会饿。”
颜晚筠抬起头来,眼皮一撩:“这你也知道?哥哥,掌握我的德国作息表了吗?”
“你同事告诉我的。”宋酲低着眼,唇角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笑,“他们说你来凌封不到两年,却上来就是leader。你时常看文献看到凌晨,他们那时给你发email,你也会回。”
颜晚筠用五年读完了本硕,顶刊就发了好几篇。足够年轻和优秀的资本,足以让她作为凌封的部门领头人。但这并不算绝对的好事情,年轻优秀的同时也会招致不满与妒忌。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刚刚开始独立做项目。”颜晚筠说,“现在我已经很少熬夜了,也不可能在凌晨回复email,除非有人闯祸了。”
“怎么样程度的闯祸,会让你处理?”宋酲问。
“实验室着火了,”颜晚筠优雅地把小排吃干净,说,“我就会半夜从家里起来,赶去实验室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宋酲专注地听她讲话,到这里停了一下,说:“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发生,会很危险。”
颜晚筠眼尾朝上抬,笑起来说:“哥哥。在我的组里,我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一顿晚餐吃得缓慢。颜晚筠有胃病,吃东西本来就不宜太快。平时在公司赶试验进度,她没办法,只得被迫快速吃几口。这会儿没有其他事情打扰,她吃饭要比常人慢得多。
宋酲早早就吃好了饭,却没停下筷子。他眸光放在颜晚筠身上,就这样陪着她,时不时吃一两口。
接下来的几天,宋酲果真履行了承诺,几乎天天过来给颜晚筠做饭。
颜晚筠回家时,拿着一袋房东太太刚烤好的小饼干。她在离家门几步的地方停留下来,眸光在捕捉到一个身影时微微凝滞。
在黄昏日落的晚时,漂亮炽热天光都落在阳台上。白瓷砖在发亮,光也毫不吝啬地笼罩了男人满身,融进他原本冷冽薄情的眉眼里。
宋酲穿着真丝白衬衫,袖扣系得整整齐齐。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沾了土壤,不太熟练地拿着量杯,在给花盆里的郁金香浇水。
他这幅样子,倒真像是不远千里迢迢,过来给妹妹做饭养花的人。
宋酲低身,半身便要藏在阴影里。可他一抬头,落在光里的眼就直直与不远处的颜晚筠对上。
颜晚筠直白地与哥哥对上视线,随即装着饼干的纸袋窸窣作响,她走了过去。
宋酲再过两天,就要启程回国了。而就在这个下午,她被叫到了大老板的办公室,谈人事变动的事情。
“你们部门,还有和煜的部门,都准备一下,要回国发展了。”大老板和颜悦色地看着颜晚筠,笑着给她泡茶喝,“晚筠,怎么这样看我?回国还不高兴?”
颜晚筠碰都不想碰那杯茶,直接问:“一定要回去吗?”
“当然,文件都盖了总部的章的。”大老板说,“不着急的,你可以先把这一批次的实验做掉,再回国。实验动物,这些都不好一起带回去的嘛。”
颜晚筠直直看着他,问:“如果我辞职呢?是不是就不用回国了?”
“哎哟,我的晚筠呀。”大老板一听她提辞职,整个人都吓傻了。他急忙说:“你这项目做这么久了,合同都才刚签,你可不能走啊……”
“我知道。”颜晚筠冷笑一声,说,“几百万的赔偿金,我拿出来就变成穷光蛋了。你以为我会便宜你?”
“哎呀晚筠,怎么便宜我了?这不是大家互利互惠,都有好处的嘛。”大老板闻言,稍微安了点心,说,“你好好做嘛,这个专利卖出去也不少钱的。况且,宋总不是你哥哥吗?你回国,自己哥哥在,也更好做事的。”
“原来你知道他是我哥哥?”颜晚筠瞥他一眼,想起他上次让自己招待宋酲的事情。她不高兴的时候,脸上一点笑也不带:“我还以为,你把我卖给他了呢?”
“说话这么难听的,晚筠。”大老板似乎是把她当做和家里闹矛盾的大小姐,有些无奈,“毕竟是你家里人,哥哥嘛,有什么不好的,又不会害你。”
颜晚筠拿着印着红章的文件,闻言,心中有些好笑。
她想,家里人、哥哥,会和她接吻,会紧紧扣着她的手腕,膝盖抵开她的双腿,看着她失焦颤抖的眼,把她的双眸逼红逼出泪来。
真是精彩的兄妹关系。
她不再说话,一把摔上了大老板办公室的门。
颜晚筠算是明白,宋酲说来德国带她回家,是用了什么手段了。
她走进大门里,把小饼干放在透明的茶几上,看着宋酲从阳台走过来。
“这是什么?”宋酲刚洗过手,水珠还停留在他的凸起的骨节上。沾染在掌心上的泥土已经不见了,他的手探出来,隐约可见淡青色的青筋与血管。
“房东太太烤的饼干。”颜晚筠打开纸袋,分了两块给宋酲。她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不想在饭前聊太久,于是便直接问:“宋酲,是你让大老板调我回国的吗?”
“是。”宋酲也承认得干脆利落,“我说了,我会把你带回家。”
“我问过了,”他说,“你的项目在国内照样可以做。我会为你的项目组提供一切所需的进口仪器,你没有必须待在德国的原因。”
颜晚筠要被他气笑了:“哥哥这样为我着想,我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
“不必。”宋酲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的水珠,漂亮的手在颜晚筠眼前晃动。他假装没听出来妹妹的阴阳怪气,说:“我是你哥哥,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颜晚筠喝了口水,尽力压下心中的怒火。她以前竟然从未发现,宋酲竟然也和宋问庭一路货色,两个人都不要脸!
“晚晚。”宋酲看见她生气了,眼底浮上正色,说,“你很想念国内的生活,不用勉强自己待在这里。如果是不愿意见到我,你知道,无论你留在这边还是回国,我都会过来。”
颜晚筠确实更喜欢在国内工作,倒不是宋酲自以为是乱说话。而是她曾经在刚出国、还在和家里联系的两年,深夜和宋酲打电话,泪眼婆娑地朝哥哥哭。
她那时红着眼睛,说好想回国吃阿姨做的菜、好想逛街、好想吹延城护城河的风。
宋酲在另一头安静地听着,最后问:不想念哥哥吗?
那时刚刚过完颜晚筠离家的第一个年,她回到德国,而他们就是在这一段时间内默认了这种关系。小姑娘哭得哽了一下,随后大胆又热烈地说,当然会想哥哥。
想和哥哥接吻、想和哥哥拥抱。
颜晚筠心中的烦躁散去,取而代之覆上来的是不愿面对的悲哀。她被心中莫名背德的情感撕裂、她觉得自己背叛了姐姐,辜负了姐姐的好意。
姐姐明明和她说,不要再回来了。
只要逃往德国、留在德国,她就不会再这样难过了。
“晚晚,今天的晚餐好了。”宋酲见她眼睛都要红了,叹了口气,不再谈论这件事情,“有你喜欢的虾滑鸡翅,现在吃吗?”
颜晚筠原本还有些难过,也不想理宋酲这样自作主张的坏人。她听宋酲又报了几个菜名,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说:“嗯,现在吃吧。”
说完,她又磨着牙齿补了一句:“谢谢哥哥。”
“不客气。”宋酲眼里略过一点笑意,说,“我应该做的。”
吃过晚餐,颜晚筠过去帮忙一起收拾碗筷。她刚把瓷碗放在水池中,后背却覆上热意,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做什么,哥哥。”颜晚筠指尖一顿。她几乎整个人都被宋酲圈在了怀里,鼻尖全是他的气息,“我没准你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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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晚,”宋酲低着眼,手臂用力,却又很快松懈下来。他看着颜晚筠,说:“我给你做了两周的饭,让我抱一会儿,应当不算太过分的事情。”
“只是这样?”颜晚筠转过身,漂亮漆黑的眼睛一点点抬起来。她往上展了展手,往宋酲肩上搭过去,声线拉长:“那就抱吧,哥哥。”
宋酲眼眸往下,视线停留在颜晚筠眼眸里的那点笑意里面。她仰着脸,后背被迫抵在厨台的边缘上,就这样看着宋酲。
明明处于劣势的不是自己,宋酲却无计可施。
光影落在他们之间,颜晚筠在那点光影明灭的缝隙间,缓慢朝上抬身,鼻尖都要碰到宋酲的下巴。她看进宋酲那双深不可测的眼里,问:“哥哥,抱够了吗?”
她话音刚落,下巴却被男人略微粗粝的手掌扳住,往上抬几乎要碰到他的唇。
“晚晚。”宋酲眼眸暗色汹涌,往前狠逼一步。他另一只手几乎轻而易举地抱起了颜晚筠的腰,迫使她坐上厨台。
他们离得太近了,在厨房角落这样逼狭而拥挤的空隙里。宋酲指节略微用力,眼眸褪去了温和与笑,他低声问颜晚筠:“晚晚,你这样看我,只想我抱你吗?”
颜晚筠眼眸里的从容消去大半,黑如鸦羽的睫毛果然明显地发起颤来。
她润红色的唇微张,刚想开口,下巴上的那只手就猝不及防地朝前用力。
宋酲俯身,吻了上去。
温热用力的触感覆在她的唇上,宋酲熟悉的气息将她彻底包裹,几乎要让她像从前一样发软发颤。
颜晚筠想抬手挣开,可宋酲一握住她的手腕,就好像把她整个人禁锢在了怀中,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她被吻得好凶,眼睫毛像振翅的蝴蝶一样颤动,眼尾泅出了湿润的水珠。她在唇齿磕碰的间隙里发出一声音,随后被更加毫不留情地堵上。
到最后,颜晚筠甚至连站也站不稳。
“晚晚。”宋酲伸手抚着她的后颈,唇依旧贴着她的,“眼睛哭得好红。”
“宋酲!”颜晚筠平复着呼吸,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直瞪着他。
“嗯。”宋酲把颜晚筠潮湿的发抚到耳后,将她从厨台上抱下来,双手撑在她的腰间,“我在。”
“你是狗吗,哥哥。”颜晚筠唇角都被咬出了口子,动一下就传来刺痛。她对着宋酲落满灯色的眼睛,微抬起一点下巴,似是居高临下地说:“准你吻我了吗?”
“不准吗?”宋酲低头,深色的眼好似不起波澜。他抬手,略微粗粝的指腹压住颜晚筠的唇角,说:“晚晚不想,都是我的错。”
他们刚刚略微拉开的距离又近了,眉眼鼻尖几乎挨着。颜晚筠却也不怕他,就这样掀起眼皮,一言不发地同他对峙。
下一刻,宋酲却伸出手,捂住颜晚筠的眼眸,低声警告她说:“晚晚,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颜晚筠离宋酲离得近,很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她抿住唇,往厨台贴满的瓷砖上靠,想和他分出一点缝隙来。
宋酲松开手,厨房橘黄色的灯光又落入她的眼底。他吻了吻她的鼻尖,眼神牢牢锁住她漆黑的眸。
好像她再也无处可逃。
“晚晚,我们延城见。”
宋酲是第二天下午的飞机,颜晚筠当时在实验室,没有过去送他。她下班之后,在手机上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发来的消息。
晚晚,我已经上飞机了。给你做的晚餐在厨房,回去的时候热一热可以吃。
回延城之前,希望你也好好吃饭。
颜晚筠按掉手机屏幕,这次路过面包店时,走进去多带走了一袋切片面包。
她走到冰箱,发现宋酲把自己以前屯的方便食品、临期的面包,全丢进了垃圾桶。
颜晚筠忍住脾气,冷着脸关上冰箱门。她拿着手机,想质问宋酲,抬头瞥见阳台上的花盆,忽然一下消了气。
不早不晚的春天、一点稚嫩微弱的绿意,就这样突兀而不容忽视地,从黑色的土壤中层层破出。
14. 回程
14.
四月的尾巴过去,绵长的夏日就要到了。午后的阳光被梧桐叶挡住大半,窸窣树影掉了满地,却还是遮不住的天光炽盛。
充满冷气的会议室中,玻璃门从内被推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握着手,助理小姐将几人引向门外。
“宋总,希望这次合作愉快。”中年男人看向宋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今天你有更要紧的事情,我就不耽误你了。改天工程大捷,我们几个再一块吃饭。”
宋酲一贯冷峻的脸偏过,眼眸露出一点笑意来,说:“我妹妹许久没回家,陈老板体谅了。”
“理解理解,之后我们再吃饭,先去接小小姐,别让人等着了。”
送走合作的几个老板后,助理从旁边抵来一束郁金香,提醒说:“小姐是中午的飞机,老板,我们现在去机场吗?”
“先去市中心。”宋酲说,“给她买一块巧克力慕斯,她喜欢吃那家。”
他眼眸微转,落在粉色的郁金香身上。
郁金香的花瓣厚重而烂漫,一点深色的粉落在花瓣的最边缘上,显得格外剔透而隆重。
*
颜晚筠是在五月中旬回的延城。
她结束了凌封生物在德国分部的实验进程,回到延城的总部,等工作日去交接。
回来之前,颜晚筠接到了宋问庭的电话,问她坐哪一批次的航班。
“我昨天刚买的票。”颜晚筠笑起来,“二哥就知道我要回去啦?这么神通广大,怎么会不知道我是哪个航班?”
“我可没有。”宋问庭听见她的声音,唇角也忍不住晚上带了带,“明明是晚晚自己,上次提到公司部门有调动,这两个月就要回国的。”
“我中午一点的航班,到延城。”颜晚筠撑着脑袋,问,“你来接我吗?二哥。”
“我当然要来。”宋问庭笑着说,“我去订你喜欢的那家餐厅,到时候直接接你吃饭。”
他顿了顿,声线放低了些:“晚上回家吃饭吗?晚晚,你既然到了延城……”
颜晚筠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你告诉妈妈了吗?我什么时候到。”
“我没说。”宋问庭说,“但你要回国,妈妈不可能不知道的。你在德国几年没有回家,妈妈也……”
“我知道,”颜晚筠微微垂下眼眸,说,“我会回去的,二哥。”
宋问庭闻言,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却知道再聊下去,颜晚筠多半要不开心了。他再说了几句无关的话,叮嘱妹妹早点休息,就挂了电话。
登机的时间在周五,阳光热烈而漂亮,大片柔软而富有光泽的卷云铺在天幕上。颜晚筠从惯常居住的街道走出去,斑驳而深浅不一的石墙旁摆着绿萝,椭圆形的雕花木牌刻着街道的名字。
她拖着行李箱,手里拿着一盆粉色的郁金香,把它摆在了每天回家的石子路尽头。
约好的车辆在路口等着颜晚筠。她上了车,身后及其富有年代感的街道随着扬起的尘土逐渐消失。
云层宽阔,光影透亮。飞机漂亮的翼尾略过卷云,一路穿过洲际线,朝陆地的另一端远去。
颜晚筠在飞机上处理了几封邮件,把整个人部门转到国内的安排再核对了一遍,不深不浅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心,她搭着空调毯,又梦见了姐姐。
长姐的手好瘦,凸出的腕骨几乎要把她抓痛,而窗外的雨还在接连不断地下。
颜晚筠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好难受,几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她听见姐姐的声音,温柔而疑惑。
“晚晚,你还要和宋酲在一起吗?”
这一声毫无斥责之意,甚至依旧带着姐姐独有的温和。颜晚筠闻言,却如惊雷略过一般,整个人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想起在厨房里,他们接了一个半带强迫意味的吻。
颜晚筠在梦里看见发晃的影子,心中闷痛,想,这太难了。
宋酲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与居于上位的气质。她以为几年不见宋酲,就能断掉与他的一切,可再次碰见他,那种铺垫盖地的熟悉感却像刻在了骨头里。
宋酲离得近了,深色的眼眸看过来,颜晚筠就好像灵魂在战栗颤抖,抗拒却欢欣他的接近。他扣住她的手腕,男性独有的气息罩住她全身,吻下来时几乎失控。
她大脑一片空白,细小而酥麻的电流好像掠过心脏,不重不轻的情绪砸下来,却好像一切都要分崩离析。
那点藏在心里的、沉寂几年的心动与痛苦,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就喧嚣着纷涌而上。
颜晚筠醒来时,冷漠地想,要是把自己的心脏挖掉就好了。
飞机在不久后落了地。颜晚筠到了机场大厅,听到周围人群嘈杂的说笑声,终于有了一点回国的实感。
颜晚筠四处找着宋问庭的身影,眼眸一略,余光从人群中瞥见一束粉色郁金香的影子。她正要朝那边细看,身旁却传来一声熟悉的笑:“晚晚,好久不见,想二哥了没有?”
一捧鲜艳娇嫩的粉色玫瑰被递到了颜晚筠怀里。她手中一沉,从那一大捧花中探出头,和宋问庭拥抱:“二哥!”
“没等很久吧?”宋问庭隔着花束抱了抱她,半晌才有些不舍地松了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说:“我给你买礼物啦,晚晚,手伸出来。”
颜晚筠抱着花,有些费力地伸出另一只手:“喏。”
宋问庭于是俯下身,在人潮涌动的机场大厅,给颜晚筠戴上新买的碎钻手链。他优越精致的眉眼往下低,显得无端温柔而认真。
手链是白金制的,大大小小的星星镂空,被链条穿在一起,晃一下就会发亮。
“找了你喜欢的设计师定做。”宋问庭抬起头来,语气期待,“喜欢吗?晚晚。”
“好看。”颜晚筠忍不住笑起来,任由宋问庭牵住自己的手腕,随他一起往前走,“谢谢二哥,我们现在去吃饭吗?”
“嗯,我车就停在外面。”宋问庭帮她拿随身的电脑和背包,瞥见那束粉玫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晚晚,花是不是有些重?我没给女孩子送过花,就想着挑最好看的、最大的。”
“一束花总是拿得动的。”颜晚筠说,“二哥送的,我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嗯……至少也要抱到家里,挑个花瓶插起来的。”
宋问庭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满眼都是纵容与笑意。
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走出机场,却没有看见机场大厅的角落里,一身黑色正装、怀里抱着一束格格不入粉色郁金香的男人。
宋酲看着他们交握的指尖、看着颜晚筠怀里的粉色玫瑰花束,眼眸中冷意迭起,带着戾气的暗色又深了几分。他瘦长的指节攥起,淡青色的血管在阳光下凸起得格外明显。
“晚晚。”
宋问庭订的是延城当地的本帮菜,餐厅在老城区的巷子里,墙瓦古朴而厚重,廊间园林栽满了花木,据说是从民国时期一直传下来的。
颜晚筠向来和宋问庭关系好,这几年唯一跟国内有联系的也只有他和两个朋友。他向来知道她爱吃什么,一桌子都是照着颜晚筠的胃口点的。
黑松露红烧肉炖得烂软而入味,略深的糖色晶莹透亮,抿一下就要化了,只剩下酱汁的香味。脆皮乳鸽炸得金黄,刀叉一下去外壳就要发出脆响,滚烫的汁水就从里面淌出来,带着乳鸽独特的鲜香。鹅肝菜饭浓郁的香气在砂锅中蔓延开,配着当季的菌菇汤和白灼菜心,爽口而脆滑。再往旁边,是作为甜品的两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宋问庭给颜晚筠夹菜,眸光都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好像久别重逢,一眼也不能不见。
颜晚筠前阵子被宋酲养刁了胃,这会儿终于回了国,吃饭也更加认真。她压根没注意到宋问庭的视线,菌菇汤喝了大半碗,才发现自己二哥没怎么动筷。
“二哥?”颜晚筠抬头看他,笑着问,“怎么啦,有什么烦心事?”
“我是在想你。”宋问庭见她搁了筷子,才说,“我怕你不想见到大哥。他前段时间去柏林出差,你见到他了吗?”
颜晚筠想起在柏林的事情,一时无言,说:“只是碰上过。”
“那还算好。”宋问庭看着她,试探性地问,“晚晚,你回家里住吧?妈妈在家,怎么也要住一段时间,大哥忙着公司的事情,一贯是不太回家的。”
颜晚筠微抿了抿唇。
“晚晚,”宋问庭却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我知道你因为姐姐的事情责怪他们,但你人不在延城,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事情的真假?你怎么就知道姐姐她嫁过去,一定是不情愿的?”
颜晚筠终于蹙起眉,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与宋问庭对视:“二哥,你在说什么?”
“晚晚。”宋问庭抬起指尖,餐纸被揉出褶皱来。
他温柔而细致地擦过颜晚筠的唇尾,说:“所有人,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但也绝非都是善类。二哥在这里,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没关系。”颜晚筠抬起眼眸,说,“二哥,我自己就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吃过饭,已经是下午的三四点钟。宋问庭陪着颜晚筠去了趟商场,给家里人都买好礼物,直到晚饭的点,才磨磨蹭蹭开回了家。
宋宅外的柏油路依旧种满了杉树与香樟,在夏日阳光映射下只显苍翠。远远看过去,就能瞥见庭院外的白瓷围栏,方形雕花灯盏错落放置在最上端,在夜晚会发出柔和的白光。
车子停下,管家陈叔过来给他们开门,帮忙拿颜晚筠带回来的行李。
“小姐回来啦。”陈叔几年也没见到过颜晚筠,这会儿看着她,略微厚重而粗粝的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发,“回来就好,快进去吧,厨房今天做的都是小姐爱吃的菜。”
颜晚筠把手提袋递给陈叔,笑着说:“劳烦陈叔记挂着我,给大家买了礼物,您拿着。”
陈叔拿着东西,送两人一起进去。宋母就坐在客厅里,手中拿着一本财经商报。
她看见两人进来,脸侧过来,微微点了点头,说:“晚筠。”
“妈妈。”颜晚筠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小盒子递过去。她给宋母添了杯子里的茶水,眼眸低着:“我回来了。”
“嗯。”宋母随意看了一眼盒子,是一条瓷白色淡水珍珠项链。她搁到一旁,问:“在德国的这几年,没回家。工作还顺利吗?”
她们自从宋清苑去世后,几年没有见过面。她在葬礼后的下午给母亲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询问姐姐的事情,可得到的却是与宋酲一致的说辞。
他们说姐姐是自愿嫁过去的。
姐姐生病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如果她嫁过去幸福呢?如果他们在爱她呢,是不是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不会抗拒治疗,能多活一段时间?
宋母当时的语气里带着悲伤,但对于导致姐姐郁郁寡欢的那家人却不提一词。
颜晚筠只知道姐姐嫁过去后生病,并且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但没有暴力的行为,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她什么也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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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她远在德国,从姐姐那里得知这场联姻让她痛苦,最后一眼见到她时已经油尽灯枯。
她知道家族里面的利益关系,母亲、长姐、宋酲背负的责任要比她想象中得多。她似乎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们,但依旧会为家人的无动于衷而感到心寒而恐怖。
特别是在姐姐口中得知,她也许就是下一个代替姐姐的牺牲品时,对家庭的陌生与不安感几乎达到顶峰。
颜晚筠不在乎什么家族联姻,但她不能接受,宋酲也参与其中。
她和宋母指尖从没有撕破脸的尖锐言论,也许在母亲看来,她因为姐姐的去世单方面与家里冷战了好几年,像是小孩子在闹一样。
可即使这样,宋母却也对这段时间的事情、对姐姐只字不提,好像从未发生。
颜晚筠压下心中的不适感,垂了垂眸,掩去眼里一掠而过的排斥之色。
“项目都做得还算顺利。”她说,“现在也被调回国内了。”
宋母撑着手卧在沙发上,又闲闲聊了两句,说:“问庭,帮你妹妹上去放置行李。过会儿下来吃饭。”
宋问庭依言帮颜晚筠把东西搬上楼,下来的时候,听见妹妹问自己:“大哥晚上会回来吗?”
“大哥这段时间忙着谈项目,好一阵没见过他回来了。”他愣了一下,说,“阿姨做了他的饭。”
颜晚筠没说话,到餐厅时,阿姨已经布好了菜。
她中午饭吃得晚,这会儿不是很想吃东西,只随意动了几筷子,喝了小半碗汤。
“菜不合胃口?”宋母问。
“没有,”颜晚筠握着筷子的指尖一顿,多吃了一口时蔬,“好吃。”
“妈妈。”宋问庭在旁边坐着,笑着解释说,“晚晚才下飞机,这会儿应该很累了。天气又热,不想吃东西是正常的,您让她自己来。”
宋母点了点头:“那等会儿早些休息。”
一顿饭吃完,也没见宋酲回来。
颜晚筠暗自松了口气,吃过饭便上了楼。房间一早就被收拾好,点起了安神的香薰,丝绸软被上还带着白日里阳光的味道。
颜晚筠去浴室泡了澡,穿着一身白色真丝睡裙出来。她时差没有倒过来,躺在床上半天,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干脆起来处理工作。
凌封部门调动得仓促,从德国带回来的数据还没完全处理好。颜晚筠在工作群里接收了其他人的文件,打开来一个个和原始数据做复核对比。
等数据看得差不多,已经到晚上的凌晨三四点了。期间宋问庭看着颜晚筠房间的灯亮着,过来给她送了杯热牛奶,叫她早些睡觉。
颜晚筠把文件保存好,合上了电脑。高度集中的工作过后,困意丝毫未有,饥饿感倒是不容忽视地涌了上来。
她晚餐吃得少,这会儿深更半夜,终于觉得饿了。
颜晚筠打开门,悄悄往漆黑的楼下看了一眼。这个点阿姨已经睡了,她悄悄开了一盏楼梯口的小灯,想下楼找一点热食吃。
颜晚筠悄声下了楼,还没走到厨房,却忽然听见玄关处门锁一响,在静谧的黑夜中尤为明显。
她着实被吓了一跳,还没走近玄关,就闻见了一股红酒味。
随后,玄关那一点并不明晰的月色被男人的身影遮蔽,深黑眼睫下的眼眸抬起来,直直往颜晚筠这边看过来。
他应当是深夜应酬回来,黑色的西服外套搭在手肘上,白色的里衬露出来。
颜晚筠对上那双眼睛,一时头脑都几乎有些眩晕。她回过神,刚想装作没看见,就听见那人叫自己:“晚晚。”
“大哥。”她只得走过去,帮忙拿了件衣服,怀里顿时全是宋酲的味道,“你喝酒了?我去叫阿姨给你煮……”
“不用。”宋酲微哑着嗓子,说,“不用麻烦她们。”
颜晚筠抬头,见宋酲神色还算清醒,正准备转身上楼。她刚抬腿,身旁的男人就好像没站稳似的,扣住她两只手腕,整个人倾压过来。
颜晚筠后退不得,严严实实被宋酲堵在了玄关口。黑暗中,她觉察到自己的腕骨被指腹略过,一阵急促的酥麻感涌过皮肤,她整个人被迫抬头看向身前的人。
宋酲自上而下看着颜晚筠,那点平日只对她流露出来的一点柔和荡然无存,又恢复了在商场谈判时的冷漠与锋利。
“晚晚。”他说,“我说要带你回国,没有说让你回来和宋问庭厮混。”
颜晚筠的下巴被男人有力的手掌握住,整个人被迫往这个人怀里带。她能明明白白看清宋酲眼里的占有欲与冷色,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
“我没有。”她想挣开,却连说话都不敢大了,只得小声骂道,“你以为二哥跟你一样神经病,你……”
颜晚筠话还没说完,男性具有侵略性的气息就彻底覆了上来。抓着她下巴的手用了力气,宋酲吻上来时指节往上捏,迫使她的唇张开。
他吻得很重,克制与守礼的一面好像都到了狗肚子去。他就是要再逼一步,用尽手段,看到颜晚筠眼角泛红,止不住地因为他落下泪来。
宋酲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她。颜晚筠被亲得全身发软,呜咽在喉咙里,在黑暗里却连一声都不敢发出。她只得抓着宋酲的领口,在亲吻间揉皱他的衬衫,埋着脸用力咬了他一口。
太明显了,他们亲吻时呼吸的声音。
“喘气都不敢吗?晚晚。”
宋酲捏着她的下颚,迫使她看向自己:“晚晚这样胆小,怎么敢在那天睡到我的床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