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第一绝色》
1. 第1章
长安元夕,瑞雾笼星。
宝月兽灯铺满御街,五更天的彩楼花市红光明莹,杨文儿戏耍百禽,郑去疾吞剑抛火,宣德楼前灯山影动乾坤,门牌上方挂有四个金字匾。
金字匾书着“万朝沐威”四个鎏金大字,两边灯联发光。左首挂珠缨花灯、垂“仁德齐天,圣教恩化通天地”,底下围绕百种花灯。右首挂麒麟镜灯、垂“肃恭内外,敬天擎君世有延”,底下亦围绕百种兽灯。
火树银花合,千门如昼。
——鱼龙绞缚盛世如梦,即使长安一眼可望,随便一方之地的真假却难辨别。
“姑娘,前面就是长安城了。”
近郊黑林茂密。轿子“噶咋噶咋”佝偻爬上夏雪坡,枯枝寒鸦懒洋洋卧在积雪深处,似是觉出人烟动静,扑棱棱掉下一地银白。
一行人还未完全出林子,雪色照在黑夜中,没有月光温柔侵染,只剩一团乌漆漆的影子。
“这团雪掉的,倒像咱们府上那柄龙凤纹翡珠镜子呢。”丫鬟吉祥倚在车边,指着被车甩在后面的那团雪,其实早就分不清形状了。
雪这玩意,一掉就散的没影。
保母柳氏缓慢侧头,冷笑道:“镜与雪,天差地别。不过是蒙了凄清月光、叫车辙挤压的肮脏东西,偏你说它没掉地前的漂亮。也只一个,再脏的雪比起那俗物镜子,却是要干净些的。”
吉祥娇俏笑笑,没再说话了。单是将目光向远望去,一座长安城灯满如火,锣鼓喧天,她转过头,欲喊轿子里的姑娘来瞧热闹。
散散心也是好的。
“那把龙凤纹翡珠镜子,”保母忽然开口,打断了吉祥的意图,声音依旧显得不近人情,“早就充公了,如今它主子是蔡太爷,一个死也要吞金死的守财奴。别说什么物归原主,就是皇帝御赐的,那也是前朝往事。你这般说,却是在觊觎别家的东西,可明白?”
吉祥不大服气,可低头看见保母草鞋外面露出的肿胀脚趾,眼眶一红,默默把嘴闭了。
她们今天地步,她越不服不平,越是会被风餐露宿的落魄打上一拳。
轿子里的人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快进城时,轿子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听声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嬷嬷,穿上吧。”
保母扭头一看,僵紫的脸上掠过诧异:“姑娘,这......”
她如何配得。
“天冷,也不至叫旁人见了笑话,”小姑娘把刚做好的鞋子塞到白发苍苍的妇人手中,“我跟吉祥都被您打扮得像个好人家的样子,衣服没一处破的,您何必委屈自己?”
柳氏还在纠结。吉祥猜出她是不舍得,想把这鞋子留下让姑娘穿,眼光一转,一把抢了来,亲自给她老人家穿上。
“我这几日也闲着做了一双,只没姑娘手巧,到现在都还没做成呢,待做成了,给您老送去。”
吉祥笑笑,补充说道:“这双嬷嬷穿上正合适,姑娘的得再小些,回头我再做一双给姑娘就是。您不穿,可就白费姑娘一片苦心了。”
柳氏忙行谢礼:“老妪谢过姑娘惦念。”
......
距城门三里地。
柳氏探头张望,待看清不远处那一队威风凌凌的高头大马,忙让车夫停了车,独自从车上跳下。吉祥留下守车。
脚一沾地,柳氏先是爱惜踩了两脚。看定那起贵人,柳氏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绛麾高扬,很好认。为首的一头骏马上,白衣公子手握缰绳背脊挺正,两腿夹住肥壮马匹,黑色靴筒与红丝拂相得益彰。骏马晃动间,屁股上缀的铜本叶“叮当”作响。
柳氏余光瞥去,又低头快走。
白衣公子飞快下马,恭恭敬敬冲她行了一礼。旁人若是见了,许会觉得好笑,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爷,在给一个乞丐老媪行礼。
显而易见,场面太过滑稽。
柳氏脸微微泛红。韦府随行来接的家下人却都仿佛无所察觉,各自严肃,没表现出来一丝想笑的意思。柳氏有那么一瞬的怔愣。
曾几何时,他们大将军府,也是这般彬彬有礼,无论贫贱还是贵人,只要是贵客便不差分毫。
“你就是柳嬷嬷?”
“慎大爷安。”
韦慎远目光上下一扫,笑道:“前朝的陈大将军为国捐躯,忠烈果决。当今圣上优礼天下,隆恩浩荡,为陈大将军盖了庙,又追封称号,晚辈敬表不已。”
他稍稍低身,诚心再作一揖。
“为今妹妹不远万里而来,家父命我亲去江南接待,本是车辆小厮都安插完备,未起行却收到信说妹妹身体抱恙,待养好些再自行启程,我也就不作勉强,只在这长安城边接应。”
韦慎远弯了弯唇,“不知妹妹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柳氏草草回了,领韦慎远前去隔帘见过。
进城门时,韦慎远坐在马上,回头提议:“妹妹一路辛苦,想是不及用膳,早已腹中饥馁,城中有一酒店,歇歇再回家中,也算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番心意。”
半晌,轿子中传出轻缓柔弱的回应。
“多谢大哥哥。”
韦慎远是韦府老大,听过不少姊妹唤他“大哥哥”。唯独这回他却停了两个呼吸,暗想,这个妹妹定是吃了不少的苦。
分明是杨梅般香清色美的嗓儿,偏有几分虚弱。
韦慎远一笑,修长手指又缠紧一圈缰绳。队伍行进的速度更慢了:“适逢元宵节,府中人多热闹,妹妹现在去了,反不能得片刻安静。尤其是我那三妹妹,最喜灯谜欢闹,还不如在酒店歇够了再去。”
空气有片刻的冷静。
直到“京鉴馆”的牌名出现,柳氏眼看快成定局,眼珠子急忙悄转,欲出声说些什么缓解气氛。
“大哥哥,”轿子中的人儿轻轻唤了句,待车马停稳,里面的人走下来,在韦慎远身旁站定,红唇轻启,“费心了。”
韦慎远心中的一丝不满骤然消散。
他本就没多在意。可当轿子中的姑娘出现,他突然觉得,在意在意也无妨,好歹,能见到如此惊艳佳人冲他一笑,行窈窕之礼。
不亏。
“妹妹请。”韦慎远温声恭邀,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不该在此时表现出来的微小失态,忙不动声色收敛进眼皮,将人请进富丽堂皇的酒店里去。
他自己则是在门口回思一番,喊过身边小厮吩咐几句,才快步追进去。
韦慎远要了间二楼大房。他站在栏杆外等待房中的人收拾,偶尔和小厮们胡闹。因今日办正事,他看中了一个舞女,只叫大管事安排了,明晚他再来。
大管事为难道:“凭大爷何时要人都可,只明晚不可呢。”
韦慎远面上不悦,睨那白面管事一眼,负手冷笑:“我却是不明白‘不可’两字是何道理,只瞧你懂不懂事罢了。”
“诶呦,大爷着实冤枉小的呐!”管事连连作辑,顾及韦慎远是那位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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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解释出来,“明晚上二爷他们要在咱们馆中办生辰宴,点名要葵花去,小的这不是念及您对二爷的手足之情,才不敢擅作主张嘛。”
韦慎远脸色一沉。
完蛋。大管事虎躯一震,头上吼声严厉:“胡闹!”
大管事吓死了。
“以后再见延清来,只把这京鉴馆的大门副门一应偏门都给我锁死了!赔的钱数往我账上算就是,这里岂是他该来的?”
说了这句,还不解气,韦慎远着实火大:“你且悄悄告诉我,他点过几次?敢有一个,待回了府上,定要老爷抄起家法,狠狠甩他一杖!”
直到听了这般猛话,大管事心惊肉跳,这才忙赔笑道:“大爷放一百个心,二爷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呐!纯洁又无暇,保管还是个没开过荤的正经儿男人。”
韦慎远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将腿扫去。
大管事“诶呦”一声惨叫,耍嘴皮子人家不领情,自个儿摔个狗吃屎,还要笑嘻嘻。
他在心底骂了会儿天爷,爬起来,眨眨眼真心推荐:“大爷,那您还需要吗?葵花不行,咱们馆里还有红花、玉花、春花......”
“......”
......
房中,几名京鉴馆女侍放下帘幕,恭恭敬敬侯在大厅。
“这些是外面韦大爷叫我们送进来的。”
尽是些衣裳首饰。柳氏环看一眼,默不作声服侍陈绾月更换,两人面上都无欢喜之色。唯有吉祥瞧看半晌,抱着新衣裳嘟嘟哝哝说着什么。
换罢,吉祥夸道:“果然人靠衣装呐,姑娘穿上这身衣裳,倒比寻常不同。慎大爷心细,杜姨妈嫁对了男人。”
元夕入府前,转来酒店换衣装。陈绾月垂下眸子,唇角轻轻扯起:“寻常什么样?今日又是什么样?左右不过是件衣裳。我不求大哥哥周全礼数时,顾及我的心,毕竟今日是元宵佳节,他们上下理该凭崔老夫人宽心。”
“只我今为外人......若是没见过好的,倒也罢了。可惜昨日辉煌,今日冷暖,若非见我落魄难翻身,怎会嫌我如敝履?”
柳氏忙抱住眸光黯淡下来的将军孤女。那边吉祥委屈极了,既担忧绾月身体,又恨自己经这几年蹉跎,轻降脸面,不过见了一身新衣裳,却无意贬低了姑娘。
柳氏解劝道:“吉祥来时,已逢将军府没落,到底不知这些的,姑娘莫要怪她。”
陈绾月一顿,推开柳氏,若有所思地倚案观灯。
纵使悲凉,她还是笑了笑,待人温柔的眼光不曾消去半分。
“我不曾怪罪,也并不为自己。”
只陈父当年威震天下,血洒疆场,一生从未苟且。她见过意气风发的高大父亲,见过知书达理的温和母亲,后来父亲含冤受死,母亲患病离世。
她只恨,如今遭逢落魄,丢尽陈家的脸。
然衣装若有的选择,却是换上好。她要承恩韦家,且是以崔老夫人的孙女身份入府,今逢佳节,家宴倒罢,就恐有贵客亲朋在,她不能任性不顾誉国府的礼数颜面。
别说韦大哥哥主动,若是今日她有的选,也定会选合乎体面的衣装去见过崔老夫人。
到底只是目今现状,没有爹娘亲人,寄人篱下却要来酒店更衣再入府的滋味,使她难过心里这道坎儿。
大哥哥提及时,她早已料到,故才一时不曾开口。而后因感念,也知自身无奈,便于下车后对大哥哥真心称谢。
2. 第2章
誉国府入夜后大多灯烛辉煌,门前到处珠缨宝光闪烁。
距石狮子数尺外,一座高大的彩楼腾空而起耸立在霄汉之间,锦缎交结为桥,连通彩楼左右的两根青藤柱子。
紧挨着青藤,有两根花灯。一根是照着莲花扎成的红香灯,叫做“濯清莲·琥珀灯”;一根是照着水中芙蓉扎成的青松灯,叫做“白于雪·茯苓灯”。
再旁边,依照惯例搭了十个供人赏灯的灯棚,每座灯棚都是花团锦簇,富贵热闹。棚顶却也亮着,只因今年赶新鲜,顶部建造成了尖顶,装一盏香灯进去,雕刻成型的金麒麟自然就发光闪烁。
还会在棚前地下投出一只巨大威猛的麒麟影子。
看客扯过身边友人,环视一眼,悄声道:“这就奇了。我怎听说玄国府崔老爷奉旨远下江南,那边府上正是无人的时候?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誉国府韦家不说散去几分富贵气,今年却比往年更要堂皇,这算什么?”
“算你轻言。”
“富贵为表,有权有势才为真,”回答的这位友人正是誉国公韦史的门客,今出府招待朋辈,他倒是略知一二,“凭当今圣上的态度,有宫中娘娘在,誉国府便不会有没落的一日。何况韦老爷是朝廷重臣,为官清廉,今时大办场地供他人闹元宵,做尽好事,哪里是散财,分明是聚财。”
场面话要么是怂包说,要么是有所仰仗的那起人说。看客笑笑不说话,皇帝再怎么重韦轻崔,世家大族一旦权重,必遭上面忌惮。
他看这才是真呢。
如若不然,堂堂玄国公何苦远行?
且又有另一层模糊关系在作祟。当今天子,韦家,崔家,在寻常百姓眼里那是斩不断理还乱。
......
当年南安入侵,岂止陈大将军一个忠勇之士?
若真如此,即使一人能挡千军万马,也架不住昏君佞臣,旭朝早亡了,更轮不到当今天子弑父杀兄继位。
天下人这才回过味儿来,那位温文儒雅,博学笃行的李太子,是个正宗狠人。
广观天下,乱世一出,十道豪杰无数。李太子年仅十六却敢应下征西大元帅的阴谋皇旨,又有应时而生的三千文武辅助,必然天时地利人和地闯出这一番基业来。
李绅母族势力庞大,齐郑二王计出,一半朝野声音替太子极力回驳。
要知道,太子尚未弱冠,此前从未上过战场。
然太子年小却有魄力,不愿流出个皇室当缩头乌龟的名声。他以保国卫民的驱贼之论,推辞三回,之后不作违抗,冒着丢脸负民的大风险,敢做这第一人。
硬是从一片骂声中杀上名垂千古。
本是举国敬仰的少年帝王,李绅却狠得下心算账。以往隐忍,继位后,但凡对他有威胁的手足或大臣,尽皆被杀死。连当初不顾父子情的先皇也没放过。
提前闻声儿的大臣早就丢兵权乞归田,告老还乡远离朝堂,唯有齐郑二王生前靠山崔老宁死不全,谴责李绅逆天而行。
李绅正该为树名安抚民心,与心腹韦老商议了,因顾及崔老是三朝元老,德望才能极高,故未赶尽杀绝。
何况韦家与崔家即使近些年因立场不同疏远,亲缘却在。
韦老是做姐夫的,有崔老夫人洒泪求情,哪里还论多大仇敌,只是拼上老命力保。
李绅重视贞节之臣,在这方面多有宽容。又有心腹劝,天下人看着,李绅略一咬牙,索性仍重用崔老。
哪成想不到一年,两位重臣相继辞世,举国哀悼。这般一来,韦崔两家的关系却又朦胧住了,没两位老臣权衡,皇帝自然不用再顾左右之言强压旧仇,渐渐远崔。
崔家后人早有崔老临终叮嘱在先。知少不得这一日到来,为保家族,崔老让其子崔正道寻个时机辞官归乡。偏这崔正道求官半生,是个头铁的,不守父命,坚信前途有光,将崔老叮嘱搁在一旁,只叫子孙后代忠心辅佐君王,逆改崔氏命运。
崔家目今的状况,正在尴尬处。
门荫无数,官爵辉煌,却在官场如履薄冰。
适逢有个机遇,委派给了侍中、绥安郡公崔正道。崔老辞世后,崔正道袭了公爵,称玄公。皇帝特命朝中重臣亲赴江南重修缘因寺,不知道的以为是缘因寺重要,崔氏承宠。
知道的譬如朝中上下,都心照不宣,明白这是将崔家政场唯一的顶梁柱支走南下。重要的是缘因寺,非正道也。
崔家形势夹缝中求生,崔正道有苦说不出。只是让其夫人将行囊装点了,辞别长安的同僚亲故,随从了四五十个关西大汉,伙同伴当,于秋爽日奉差收拾起身。
日夕趱行,坐轿下江南。
......
“崔韦本一体,韦家若想剥除干净,恐怕太难。”看客抿唇深思半晌,得出结论,“兄所言不差,宫中娘娘极得盛宠,若是诞下皇嗣......”
韦家门客面色有异,似是不愿再谈及主家事务,扯住身旁看客的衣袖,将他带出人群,寻到没什么人的角落,好打消他此行所求。
“依弟所知,兄还是另寻出路为妙,誉国府并非兄的长久之计。”
“哦,为何?”
“你以为保誉国府的是娘娘?实则不然,兄有所不知,圣上心中另有佳人,苦寻几年未果,每与妃嫔行事后,必叫内侍递上一碗避子汤。这也不是什么皇家秘辛,朝中大臣们都是知道的。再得宠,能比得过那位佳人?”
连嫡太子之位,都要为其保留。
看客惊了,“那依兄所言,保誉国府的会是何人?”
“这又奇了,那自然是韦家后人。”门客抚须轻笑,沉默半晌,眯起眼睛瞧向誉国府的偏门,那里正有一顶轿子入内。
看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入夜来,自觉奇怪,便提了一嘴:“那又是谁?”
“前朝陈大将军的后人,也是老夫人从杜奶奶那边亲认的孙女儿,接来府上养着。老夫人喜欢着呢,没来时便常念叨。”
听到这里,看客犹如醍醐灌顶,眼中迷茫也消了去,望向那顶轿子的目光更深邃了几分。
年轻天子最敬慕的忠义之士,正是陈大将军。据说当年天子闻知陈大将军被奸臣设计杀害,碰巧行军路过陈将军故乡南浔镇,竟不顾二王党安插的眼线,特意前去附近缘因寺祭拜。
看客点头一笑,“也好,陈家姑娘的终生算是交托给了韦家,老太太欢喜她,那便有个好着落,陈大将军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但世情向来凉薄,兄是个聪明人。”韦家门客也打哑谜般地回了句,意味深长道,“崔家如此形势,韦家不可能坐以待毙,只看是否能做到十年如一日了。”
若不然,就凭这般奢侈,虽说是顾及大家族颜面,又有女儿在宫承宠,也少不得嚣张过头,引起天子怀疑。
两人又闲聊半晌,见友人再无入府做誉公幕僚之心,韦家门客慌张辞别,急匆匆进府去了。
......
谢春家的早已等候在那,瞧见人来,忙行了礼,带领十来个仆妇丫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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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绾月去见宴席上的崔老夫人和姑娘们。
第一进是隆德堂,凤鸟灯下挂一个“天朝圣会”金字匾,有十二盏锦绣花灯相伴。花灯是雕刻镂空的,灯影一照,明波晃动,红光四散。
灯上雕刻有字,陈绾月见是诗书提取,谢春家的也被丫鬟喊住停下,索性从左至右慢慢瞧了一遍。
梅·雪飞相催。
杏·东风烂漫。
桃·空媚幽林。
牡丹·国色天香。
石榴·奇质含华。
莲·春昼梦回。
玉簪·雪魄冰姿。
桂·不识风霜。
菊·碎金密艳。
芙蓉·秋月留晏。
山茶·繁英鹤丹。
水仙·白玉弦冷。
也不知这些都是由何故事造就的灯名。十二灯两边一对灯联,绾月随谢春家的走上台阶,不好再乱看,只得将最后一眼从灯联上悄然收回。
然走进堂中,谢春家的正要穿过,头顶忽然掉下一盏架子上放的摆设假灯。
好在没砸到人,一丫头忙去捡了,重新放上去时,许是瞧见模样,疑惑嘀咕了句为何不挂上。
陈绾月闻声看去,只见那灯同外面挂的十二盏无异,字样是海棠,灯名却也奇特,叫做“仙霞灵卉”。
谢春家的回头笑道:“陈姑娘可是觉这灯奇怪?这盏海棠灯同外面那十二盏一样,都是老爷在寺中求的,不过这盏叫做海棠的,灯名儿里有个‘卉’字,到底不算很好,索性就搁这儿做个摆设,既不枉费诚心,也不冤受灾祸,说来也是为府上挡灾了呢。”
陈绾月微微一笑,没说什么,继续跟谢春家的往里走。
第二进是清心斋。檐下有花圃,种着十二味茶。这是谢春家的主动说起,方说出三四种,不远处的笑声传来,谢春家的忙住了话头,加快步子领人进去。
......
内院摆开十几张明桌角几,中间置一座丹参纹的元螺钿楠木塌,上铺两层锦褥,旁边又竖梅花香几,香炉幽香袅袅。
“老太太,陈姑娘来了!”
崔老夫人见谢春家的带一好模样姑娘来,惊了一跳,忙叫把人儿领近,抱着绾月欢喜不胜,说了好些话。
“你就在这,陪我老太太吃些。”崔老夫人笑道。
陈绾月起身谢过老人家,方才在崔老夫人身边坐下。身段窈窕,乖巧又可人,好一个绝色佳人呐。崔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四处都挂了明灯,放眼一瞧,皆是光彩夺目。金杯玉斝,觥筹交错,内院都是女眷,国公府的男人们则是从内院门槛外接连摆开几桌。
人丁兴旺,外面求职求事又多是饱读诗书,有备而来,祝贺巧话接连一个时辰都未聊断。
约莫过了一炷香,该见人了。崔老夫人牵起陈绾月的手,笑指下面正欢闹的一众女孩儿,领着她认亲。
“这是你大姊,绮罗,没别的就是腼腆,性子什么都好,就是嘴不甜。”
台下哄笑,崔老夫人也笑,绾月瞧了眼低头红脸却并无不悦之色的大姑娘,便也跟着轻轻一笑。
她留心看了一看。大姑娘眼睛细长,瞧过来时目光虽笑却不深,看身旁另一位明媚姑娘时倒与此不同。
应是觉得生,不熟吧。
“大姐姐。”绾月起身行了闺中礼。
韦绮罗淡淡扫她一眼,笑着点头。
大姑娘性子本就不算热络,故旁人也没在意。崔老夫人继续指给她认其他姊妹。
3. 第3章
“另一个是你三姊,明珠,别的无他,只是脾气大,平日里最惹人厌的,就是折腾我老人家陪她怼怼嘴儿。”
老太太说着说着,反倒自己先大笑起来。
本在急匆匆回韦绮罗什么话的小姑娘听见,先是一怔,见一众姑娘都掩唇好笑瞧过来,她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明媚的小脸儿通红。
“老太太可要分辨清楚了,到底哪位祖宗脾气大?哪回您老任性冬日里去钓鱼,发发雅兴,不是我这个惹人厌的风霜里陪您钓那冻傻了的扑棱棱小金鱼?”
这么一说,大家伙儿又哄堂大笑,老太太直呼可恶。韦家夫人卢氏适时出声训了三女儿两句,金钗步摇却也是笑得直晃。唯有老太太的孙媳妇杜氏还算端庄平静。
绾月目光不觉停下一瞬。她来韦府,多有杜姨妈的缘故。母亲有一亲姊妹,年少时从江南嫁来京城誉国府,母亲则是嫁去江南的将军府。那会儿杜府也是高门,并未没落。
只相距太远,两家极少有过来往。
后来前朝覆灭,先帝采纳奸臣所言,导致她父亲冤死战场,大将军府一夜倾倒,杜府也没能幸免。
她和母亲被迫逃亡在外,本想来京城投亲,然一路颠沛,意外频发,多有不测,常常事与愿违。
到最后连上京的盘费也无。
最重要的是,她们母子二人,是先帝所恨臣子的妻女,若是贸然进京投靠杜姨妈,只怕先帝连韦家也不会放过。
毕竟先帝重崔远韦,接连采纳崔老党系进言,先是害死忠臣,又不顾父子情,甚至将年仅十六的太子送去距离外族阵营最近的战场率军作战。
何况,据她所知,杜姨妈在韦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而如今当年那位创造传奇的太子登基,崔韦形势逆转,崔氏党派失败,作为太子心腹的韦府也一路飞黄腾达。
巧在这位少年帝王,又极为敬重她父亲,建庙塑像。她的处境才好转起来,只是母亲却不在了。
陈绾月眼眶一红,忙将视线从杜姨妈那边移开。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只有杜姨妈了。
她来时听闻,韦府二姑娘入宫为宠妃,老太太疼她非常,因再难见,苦苦想念。可巧她与二姑娘容貌有几分相似,杜姨妈就提了一句,说明她的来由。
老人家欢喜不胜,当下就直说要认她作孙女儿。
适逢誉公下朝回来,竟也毫无反对,点头应下老太太的“好生询问,不可勉强”,便让大儿子韦慎远去江南接她。
她一直以为,她能上京与唯一的亲人团聚,并摆脱饥寒交迫的困境,除了时机合适后杜姨妈的帮衬,是因自己与韦家二姑娘茯雪相貌相似。
“这是四姑娘,凝香,可是调皮。”
“四姐姐。”
老太太一一领着她见过,忽又提及远在宫中的二姑娘,韦茯雪。
陈绾月抬头瞧见,身旁紧紧握着她手的老太太露出慈祥笑容,对她说起:“二姑娘和大姑娘是一胎,她们姊妹俩都是在太华山山顶儿上那座庙里生的,只是却怪,她们姊妹俩可是天差地别的性子遭逢。”
绾月弯弯唇,给了老太太回应,老人家很高兴,仿佛终于能解相思之苦,这会儿说起来,反成了一种子孙满堂的幸福。
这之后是崔老夫人私下对她悄声多言的。
老人家握着她手的力气更大了:“当年你卢奶奶去太华山求保子符,叫一座刻着‘降质为替’的石碑莫名惊动住了,说是瞧着心悸,当夜生下她们两姊妹。”
“为感念佛祖照耀,请方丈起名,大的叫了绮罗,轮到你二姊,那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
陈绾月年纪正小,喜欢听老人家说故事,许是也瞧出来,崔老夫人本就有意哄漂亮可爱的小人儿开心,拉近距离,便卖了会儿关子。
直到绾月悟出来,把水灵灵的漂亮眼睛一弯,抱着崔老夫人的胳膊甜甜唤了声“祖母~”,崔老夫人才笑开怀,一边亲她脸颊,一边揽着她继续讲下去。
“那和尚说,‘千年不见有在此诞生的婴孩,芙蓉花开了,水仙花也开了,更奇的是,池塘里的莲花也开得极好’。”崔老夫人眼神加深,显得若有所思。
陈绾月未经历过,更觉奇怪:“祖母方才说太华山山顶,可太华山那么高,怎会有芙蓉花、水仙花、莲花呢?”
崔老夫人低头瞧她一眼,拍拍绾月的肩膀,笑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祖母便是抱着这样的念想,听那和尚念了两句诗。”
“什么诗?”
崔老夫人张嘴欲说什么,忽地一滞,突然问起另一个事儿来:“咱们绾月可有小名儿?”
绾月摇了摇头。
“不怕,小绾月今年尚未及笄,待小绾月及笄,祖母给你起个好的。”
陈绾月来时,本没有想很多有的没的,但在这时,她看着这位思念孙女的老太太,微微弯起唇角,轻轻回抱住了崔老夫人。
“谢谢祖母。”
崔老夫人心里宽慰,拍了两拍小姑娘瘦弱的背脊,老眼滚泪,急忙岔开话,不叫小姑娘今晚又难过起来。
“和尚说:‘千年茯菟带龙鳞,太华峰头得最珍’。”
“又说,‘松根有至药,琥珀与茯苓’。”
见小姑娘似是路途颠簸,有了困意,崔老夫人无意再多说下去,知他们小孩儿家的听什么最容易犯困,便哄着陈绾月多念了几句和尚没说的。
“茯苓在松下,兔丝长青青。”
“琥珀未易致,茯苓选宜精。”
崔老夫人低头悄悄一看,怀中小人儿已睡熟了。
老夫人忍着笑,忙喊过卢夫人、杜奶奶,以及都比绾月年纪大些、正是爱调皮年纪的姊妹们过来瞧。
“看看,咱们小绾月这脸蛋儿白嫩嫩的,多招人喜欢。”
连卢夫人瞧了,都忍不住从老夫人怀中接过,搁在自己怀里抱着晃。她是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的,见了这般可爱的瓷娃娃,哪里会不喜欢。
抱久了,老夫人不乐意。卢夫人又爱不释手,那边还有几个小的虎视眈眈。
韦明珠胆子大,左探头右找缝儿地挤进前去,趴在母亲怀中睡着的小姑娘脸上,拿手指轻轻捏了捏绾月脸颊。
“诶呦,小妹妹脸好软呐!”
这话一出,韦凝香也争着上前。
卢夫人被这一群小的围得透不过气,又笑又骂:“你们这群小崽子,还不快起开,都趴到你们妹妹脸上了,要干嘛?”
韦明珠眨眨眼,直接“吧唧”一口咬了上去。
要亲。
“......”
老夫人笑容凝固。
卢夫人脸皮有几分僵硬。
陈绾月却仍旧睡得迷迷糊糊。
老夫人气笑得破口大骂,叫跑进来看是何动静的韦慎远把三妹妹提溜到一旁,牵过话极少的杜氏,指着卢氏怀中的小人儿,哭笑不得。
“你瞧瞧,咱们小绾月长大,定是个有福的,也不知便宜哪家的臭小子,我可不管别的,小绾月以后要嫁的男人,定要让我老人家相看了!”
“还早呢。”卢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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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笑道。
杜氏看了看,微微一弯唇,嗓音不骄不躁:“许是舟车劳顿,着实困了些。”
老夫人忙叫大丫鬟碧顷把人儿从卢氏怀中接了,抱去房中。
还不曾接过,外院忽然传来誉国公的滔天怒吼:“逆子!”
卢夫人吓得心惊肉跳,忙探头向内院外面张望,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又将目光不知所措地落在崔老夫人脸上。
陈绾月模糊张开眼,困意全无,见这么多人围着,悄悄自个儿下来站好。崔老夫人牵着她的手,安抚轻拍。
崔老夫人看起来很着急,待誉国公他们走进行了礼,老夫人忙命下人另安了几张桌子,摆上应景儿的山珍海错,这才发问:“好好的佳节,何苦发这么大的火?你是要叫我一天也不安生呐!”
“您老人家岂会不知?”誉国公正值壮年,面容威严,此时整衣冠坐下,绾月不觉有些怕生,他脸色也很难看,却把火气压了些,“还有哪个小祖宗能叫我生这般大的无名火?”
崔老夫人微有心虚,默默不说话了。
倒是韦明珠抱了一颗甜果子,跑去强塞进誉国公嘴里,惹得众人又心虚又想笑。誉国公也不大好意思,将韦明珠抱在膝上,黑脸道:“你那烂臭胡闹的二哥哥,若有明珠一半懂事,我也就能长寿了!”
陈绾月听见崔老夫人嘀咕:“你是他老子,他烂臭,你能好到哪儿去?当下不过耍了性子,你便骂你小子烂臭,我看呐,你是要气死我这老婆子,属你最知孝,你不烂臭,是我们祖孙儿俩烂臭!”
眼见老夫人恼着恼着要气哭,誉国公气场消散大半,忙顺着她老人家的心说尽好话,这才坦白讲出。
“您可知道,”誉国公脸都气歪了,又只得强压着火,指向韦府大门的方向,咬牙切齿,“延清同他那起狐朋狗友,在京鉴馆二楼撒金,您知道他撒了多少家底吗?”
“整整两大箱金叶子!”
崔老夫人听得直皱眉,旁人也不信,尤其是卢夫人。韦凝香直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破安静:“父亲,若说二哥哥同您意见不合惹出这么大火气,还可相信,但若说二哥哥这般做事,我却是不信的。”
陈绾月低垂下视线,安静待在老夫人身边,暗自琢磨这位二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不好相处呢?
大概,也不常见到吧。
崔老夫人松了口气,无奈道:“延清最是沉稳,也识得大体,怎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来?想是叫那起刁奴怂恿撺掇的。”
“他不想做的事,哪个敢劝?哪个能说得动他?就连我这个做父亲的,他也不放在眼里,一意孤行。”韦史气得不轻。
崔老夫人见不像假的,诧异半天,慌张传家中小厮去京鉴馆把人从酒桌上周全出来。
临近子时,崔老夫人在外面焦急等候,绾月在内室听见碧顷快步悄悄进来,小声传报了崔老夫人,说是二爷回来了。
还是醉醺醺回来的。
崔老夫人又气又骂,一面叫碧顷沏壶酽茶送去二爷房中,又叫另一个大丫鬟跑去告于韦史知道,叫他今晚先别处置,不可打扰,待明日再行他的父子管教之道。
陈绾月抱紧被衾,对今日誉国府的惊乱有些许不知所措,莫名的,也有些怕见那位二哥哥。
崔老夫人一回来,瞧见小姑娘居然还未睡下,问起说是在等祖母一起睡。
乖巧懂事得很。崔老夫人是真心喜欢她的,先是让碧顷把早先为陈绾月备的明日衣物搁好,又吩咐妥当了宫中娘娘赏的元宵礼,这才搂着绾月睡下。
4. 第4章
婉妃娘娘赏的元宵礼,女眷这边都是缎锦翠摇这些精巧物什。陈绾月也有一份儿。
一匹浮光香附蘼芜锦,一条幽连禅红心珠串,三对儿软象牙裹金叶片子,三对儿涂银坠子。
本是元宵当夜赏的,丫鬟拿进各自主子的房中,但因老夫人高寿,为老人家保子孙福,这些沾染龙气的赏赐都放在第二日清晨真正分发下去。
陈绾月被韦明珠牵着站在老夫人一旁。三姐姐非要牵手,绾月抬头一瞧,明珠比她高了一个脑袋,绾月默了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三姐姐手好暖。
老夫人坐在堂中,笑眯眯看着她们姊妹们聚在一起。韦明珠拿起自己那串红绦戏鲤鱼串子,似是想打扮起手中牵着的小妹妹,不住把这些琳琅满目的精巧首饰比在陈绾月脸前。
韦明珠自己倒不大在意这些。
韦凝香和另一位面生的姑娘站在一处,坐在椅上说悄悄话,并未理会这边的欢闹。陈绾月瞧了眼,四姐姐要好的那个姑娘昨夜宴上她并未见过。
陈绾月记忆力倒还可以。
崔老夫人拉过她,笑道:“瞧见那个姐姐没,那是你灯霓姐姐,也是亲的呢。她常来,元宵过后就也在家里住下了,昨晚上她在崔府,没来,今儿个一大早就赶来瞧你。”
闻声,那边气质温和,举止端庄的红衣姑娘带笑看了过来,将陈绾月细细瞧过,声音极是婉转动听,大气稳重。
“这位便是绾月妹妹吧?我比你大三岁,唤我霓姐姐就可。”
陈绾月微微一笑,垂下长睫,合乎礼数地轻声道:“霓姐姐。”
“碧顷,既是姑娘们都在这儿了,去叫太太和奶奶也上这边来用饭,”老太太抱紧陈绾月,笑着补充,“叫她们快些,大人们倒还好,孩子们不经饿的。”
等饭时,崔灯霓暗暗打量着新来的小姑娘。在此之前,她从未听闻杜大嫂嫂还有个流落在外的亲侄女儿。巧在她这侄女儿,竟是陈大将军之女,而她爷爷,却是与陈家有往事的。
如今时过境迁,她是不顾的,只看这小姑娘有无把旧仇算在她身上的意思了。
崔灯霓眼波流转半天,一丝沉静悄然闪过。她将目光放在了陈绾月尚且稚嫩的脸上。只是并不明显,也飞快浅掠,没叫老夫人察觉。
平心而论,她倒惊讶这世上竟当真有这等美人,长开了不知怎样呢。到底称得上绝色无双。长相更不用说,她来之前,凝香就同她说了一路,尽是惊喜陈妹妹模样生得如何好看,巧又住到了她们府上。
以后还能是姊妹。
崔灯霓也就不奇怪为何绾月一来,连明珠那样泼辣性子的,都寸步不离爱护着。连丫鬟们都喜欢去闹小姑娘哄玩。满屋子好不快乐。
崔灯霓欲凑热闹,便揽着韦凝香胳膊,歪头玩笑道:“到底是我不如绾妹妹招人可爱呢,都没个可心人儿也给我哄上一哄,倒也是,妹妹会撒娇,我竟似个木头。”
“你那嘴儿,可该打!”老夫人笑骂一句,招手,崔灯霓便也轻快跑了过去,坐在老太太右边。
韦凝香调笑两句。那边明珠叮嘱丫鬟们将饭桌摆了,听见动静,回头审视半晌,冷笑道:“我竟不知,崔姐姐何时仗着比我们大几岁,同我们这群小的争风吃醋起来了。”
满屋子丫鬟笑弯了腰,老夫人更是笑得咳嗽。崔灯霓弯弯唇,小脸儿被明珠调侃得通红,娇俏可爱。
崔老夫人神神秘秘道:“小绾月,别管你崔姐姐,去自个儿挑个喜欢的拿上,我给你倒腾倒腾,不叫她们这伙可恶的瞧,尤其是你那没赖脸的三姐儿。”
绾月正疑惑,就听明珠红了脸,“诶呦”一声跑过来不知要做甚。老太太看见,笑得更欢了,嘴快道:“这起没安好心的,趁我们小绾月睡着看不见,一个个都围着瞧,还有这个最可恶的,居然上嘴儿了!”
“祖母!!”
陈绾月这下脸也红了......
小姑娘眨眨眼,清脆笑了起来,直往老夫人身后躲扑来的韦明珠,仿佛已经有些怕她再亲一下。
崔灯霓离得近,忙向左一闪,笑着把绾月揽进怀里,不叫满脸飞红急于阐明的韦明珠靠近。韦明珠“好妹妹”的喊了半日,才叫出绾月的小脑袋来。
崔灯霓和老夫人微微放心,就随韦明珠把人儿牵走耍玩。
......
韦延清来的时候,积雪正深。一树红梅栽在院中,形美香幽,颜色鲜艳夺目。
他正抬手掀帘,忽听一旁传来三妹的声音。
“小绾月,三姐姐对你好吗?”
一道软糯的甜甜嗓音轻快回答:“好~”
“谁对你最好?”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显然很会审时度势:“三姐姐呐。”
“......”
空气安静了好大一会儿,韦延清没再偷听她们小孩子的谈话,一只脚跨进门槛,弯身欲进。
“那小绾月能给三姐姐再亲一口吗?”
“......”
“就一小口哦?”
“......”
韦延清丢下厚重的门帘,面无表情走下台阶,绕去那堆雪后面。
陈绾月抱着膝盖蹲下,小脑袋缩进披风里,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在纠结犹豫。三姐姐对她很好,她也很喜欢三姐姐。那么亲一下,是不是没事呀?
可是......
她觉得有些奇怪哇。
忽然,有人一把将她提了起来。陈绾月瞪大眼,在空中飞了半天,最后扑腾一下撞进不知是谁的脖子上。脖子凉凉的,还硬邦邦的,但比她脸热。
她头顶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
“你们在干什么?”
不过他话音遗憾没能落下。韦延清有些生气,抱得过猛,生怕小姑娘被自己那没正经的三妹妹占便宜,小团子是整个人扑在他身上的。
他低头。
凝视。
他继续往下低眸。
目光冷掉。
“还不把嘴拿开?”
湿乎乎的。
陈绾月把嘴唇从陌生少年的脖子上飞快撤走,猛抬头,眼睛瞬间红了。她还没算账,他居然先恶人先告状。可是她真的亲了,但又不是故意的。
她还没解释,都像登徒子了。
这个人好凶!
陈绾月眨眨眼。韦延清眼睁睁看着,这个原来只是营养不良所以身高不高像八九岁的、但其实十一二岁的小团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红了眼睛,好不委屈。
韦延清果断黑脸,想把人儿从身上丢下。
韦明珠一把抱住韦延清的大腿,虽然像是发怵,但还是脆声响亮,听得出来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尊严:“二哥哥讨厌!欺负绾妹妹。我要打你!”
韦延清眼神一扫,淡淡开口:“方才我怎么听到,有人要图谋不轨?”
“......”
韦明珠眼珠子一转,直接跑进去找崔老夫人,抱更粗的大腿。
这下安静了。
外面冷,寒风干燥。韦延清皱了皱眉,单手抱着抽噎的小姑娘去了一旁的小间暖房,打算先把人儿哄好。否则昨晚上闹的事儿,再加上弄哭了极讨老太太喜欢的小姑娘,他也不用太平了。
一进暖房,他肩上趴着的小姑娘就打了个哆嗦。
韦延清迫不及待将肩上累赘放在榻上。陈绾月乖巧坐在塌上,看这位面生但一定是韦府公子的高大少年,泪眼朦胧地这么以为着。毕竟,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不耐。
她是洪水猛兽吗?
韦延清唤来丫鬟打盆热水,欲让跟进来的碧顷给陈绾月净脸。碧顷是一直跟着陈绾月和韦明珠的,知道来龙去脉,此刻忍着笑上前,恭恭敬敬唤了声“延二爷”。
韦延清把人打发走了,自行摘掉披风,随手搁在一旁。他一转眼,却见地上多了一只雪白汤圆,会跑的汤圆。
两条小短腿,跑得倒是快。
他不懂,老夫人为何要把这姑娘打扮得如此像一团雪白小东西。
踢进雪里都难寻。
“去哪?”
陈绾月静悄悄回身,飞快看了男人一眼,然后低下头,也不说话,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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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咬着唇。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在想,他就是二哥哥。那位敢顶撞父亲,宿醉半夜回来的二哥哥。
男人的嗓音极为低沉,没有一点儿起伏,听起来很是吓人。
陈绾月想,或许他是冰块做的。
他比她高了两个头还多,脸看着倒是年轻些,只也不能确定岁数,毕竟他凶成这般模样,再少年的脸,到他那里,也是老成。
何况二哥哥惜字如金。
但他也不惜金呀,两大箱金叶子呢。
“嘟哝什么呢?”
韦延清闲着无聊,懒洋洋靠在椅上,坏心眼地也不出声喊人,只是分出心神,百无聊赖将她用心瞧了。
他倒要看看,她是有多怕他。
分明才见第一面。
一炷香过去。
连碧顷都端着热水回来了。
碧顷惊讶道:“二爷,您怎么就罚绾姑娘站着呢?多冷的天。”
韦延清眉梢错愕,黑眸深深攥住那边还在跟他无声抗衡的倔强小姑娘。她瞪他不放,那他自然也就不喊。暖房也不是他的,他也没有定身术,更没说过一句叫她站那别动。
他语气淡极了:“我何时罚你?”
陈绾月突然觉得方才自己那无声的置气,对眼前外表看起来成熟沉稳的二哥哥来说,简直太过幼稚。她人小鬼大地叹了声软气,随碧顷去把脸洗了。
刚净完脸,陈绾月抬头,软声道:“碧顷姐姐,我想回去。”
碧顷一笑,抱着绾月过去东边椅子旁,双臂往前一伸,直接塞到了阖眸养神的男人面前,而后一溜烟儿跑了。
她这害怕的样子,直叫帘子外偷看的一群老少都心脏跳了跳。崔灯霓抿唇半晌,从帘缝里瞧几眼,笑道:“老太太,延哥哥脾气不算顺和,话又少,夫人都还说延哥哥冷心冷情呢,就这么把绾妹妹送过去,会不会不大好?”
崔老夫人笑眯眯道:“他弄哭的,自然要他自个儿哄。”说罢,还指着里面,悄声同韦明珠姊妹几个笑言,“这回可有人治你们二哥哥了,总好过叫他老子寻到这里来,狠抽他几球杖。”
韦凝香捂住眼睛,又露出两条缝儿来:“羞羞羞。”
“甚么值得羞的?”崔老夫人脸色一沉,转而又缓和起来,摇头晃脑趴在门边道,“你绾妹妹才多大,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家。延清古板,更没这心思,要有心思,那么多姑娘倾心他的,他早成家了。也好,叫他提前感受感受做爹的不易,好感同身受他老子,体会体会他有多能气人。可惜你们绾妹妹却是个乖的。”
最后还是卢夫人和杜氏闻声赶来,忙把昏了头的老夫人劝去大间暖房坐着。
杜氏本想进去抱陈绾月出来,这小姑娘的确好抱,身板太小,瞧着跟八九岁似的。却被卢夫人悄悄拦了。
她神情一怔,只见卢夫人指指前面。老夫人在中间,身边围了绮罗她们姊妹几个,又有一众丫鬟风风火火跟着。崔家的姑娘正回头往这边看呢。
杜氏眼光一转,弯唇和卢夫人随在后面走着,温声笑道:“我瞧着她们姊妹,倒不对数,原是皎然公主不在,没小姑娘粘着延清跑,现如今这一个个儿都怵他,好不笑人。”
“也是往年习惯了,今儿个再细瞧老夫人这班队伍,竟觉缺一少趣儿的。公主今年何时来呢?”
“等明年入冬了,”卢夫人淡声笑说了句,待要掀帘跨进暖房,侧头不咸不淡地低声弯唇道,“绾月是个乖孩子。”
杜杳脸色有些难看,那边卢夫人走进去了,她站在帘外,一时无心再进。竟不知是老太太胡闹,还是有心撮合。
但就看如今的形势态度,显而易见的是,延清不出意外是要与公主定亲的。
而这意外,自然就是......
适逢这时,帘子忽被一只手掀开,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来唤杜杳进去。杜杳往里一看,碰巧对上崔家姑娘的视线,似是已经看了有些时候。其他人也才将将往这边看来,杜杳便笑了笑。
都是小孩子,应是无事。绾月也还小,不知事呢。半晌过去,杜杳掀开帘子,微笑入内。
5. 第5章
隔壁小间暖房,安静似平缓的流水。
韦延清早把人放在地下了,此刻弯身盯着那双泛红的大眼睛,狭长凤眸微微眯起,仿佛想要一手掐死陈绾月。
她低下眸,视线落在面前随意垂着的一双大手上。少年指节修长,骨头连接处不同于她的圆润,而是突出又急促的弧度,清晰阻挡了青筋脉络。
他的手看起来很大,应该能握住她的脖子。
“想什么呢?”韦延清皱了皱眉。
陈绾月发觉是自己想太多,忙回过神,轻轻摇头,没出声。
“怎么不哭了?”他又问。这次的语气终于有了缓和。
陈绾月更快地摇了摇头。
韦延清也不多管,只是瞧她没再哭了,便将长腿一翘,倚在榻上喝茶。少年锋眉入鬓,眉宇冷淡,那双没有感情的黑眸再没看向她一眼。
仿佛他真的没耐心多说半个字。
陈绾月想走。
然而气氛总有些不解释清楚,就让她浑身不自在的难受。
她鼓起勇气,红着脸抬头,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飞快说了句像在耍小脾气的幼稚话:“我没想亲二哥哥的,我想亲的是三姐姐。”
韦延清怔愣一瞬,掀开眸子,那小团子早跑了个没影儿。碧顷跟出去,没过一会儿,回来报说是去老太太身边了。
“嗤,小屁孩儿一个,懂什么亲不亲的。”
韦延清哑然失笑,不明白那小孩儿执着的点儿在哪,他脖子又没毒,既是小妹妹,随她亲下也不是天大的贞操要事。他嗤笑了声,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没过一会儿,誉国公韦史提着球杖追来。
韦延清见过父亲,待韦史坐下,他在一旁站着,却看起来比坐着的韦史更像当爹的,气场太强是一,手里把玩的金叶子是二。
韦史要气疯了。
“逆子!还不给我跪下?”他指着桌上那些金叶子,大口平复心情,生怕噎死过去。“看看你干的好事。”
韦延清坐下,淡声道:“这些是昨夜玩剩的,父亲收好。”
韦史两眼一昏,见向来有算计的小儿子并不像玩物丧志,此时仍旧冷冰冰地跟个大爷似的端坐,且姿态漫不经心,并无慌张,便心里有了几分猜度。
这点上,慎远不知几年才能赶上。
这也是他为何每逢遇见朝堂大事,和小儿子谈及更多的原因之一。
韦史正了正口气,饮茶半晌,问道:“你如此行事,就不怕传进圣上耳中?延清,你年纪虽小,却并非不通朝野政事,我对你向来寄予厚望。”
“......”
“我且告诉了你,不怕你不明白。韦家正在风口浪尖,这段时日,你和你大哥在外面行事做人,都给我收敛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两个哪一个不爱往京鉴馆跑?便是不在风口浪尖,这也成了什么样子!”
韦史砸了下球杖,“梆”的一声巨响。
韦延清没意思再饮茶,蹙眉提醒:“隔壁暖房有睡着的。”
“这光景,老太太她们都精神着呢,哪里有偷懒儿的。”韦史没好气道。
不及多想,韦延清淡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您若收敛些,便也不至我做这纨绔子弟。圣上疏远崔家,是为前仇,然侍君之道,古今不变,韦氏虽为心腹,难不成就没成为第二个崔家的那日?”
“呵,这便是你去京鉴馆的理由?”
“前些日子,我叮嘱您务必家风从简,您却执意大办元宵,”韦延清没回答,指尖揉展眉尾。那边韦史打了个哆嗦,生怕这小子再懒得说出一个字儿来,“您若想奔赴黄泉,儿子不拦,但您别拉我和祖母她们下水。”
韦史:“......”
“这是何道理?!”
“贪钱不贪权,自然是拿钱消灾。韦家若想自保,单靠二妹妹在宫中周旋,岂是长久之计?”
韦史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多虑。”
韦延清冷笑两声,索性直接起身,出了这间暖房,径直拐进隔壁去了。
被丢下的韦史却在抚须惆怅,崔家若是倒了,韦家多少也得脱层皮。只好在二姑娘在宫极受皇宠,韦家又与新帝打断筋骨连着心。
皇帝完全没理由盯上心腹韦家呐。
他担心的,是越来越被皇帝重用的卢则林。
韦史眸色渐深,思绪回到今日早朝。
......
百官文武大臣上奏,皇帝多次有意敷衍,显然心思另有所属。
直到卢尚书奏请置仓,大臣皆为惊异,毕竟新制未有先例。唯有皇帝态度叫人捉摸不透。他们一干重臣自是极力反驳的,只因变数太大。
何况新制出,权位自然有变。
韦史没想到的是,新帝并未把握住这次机会。置仓所费庞大,惊动各地州县,今天下安定,漕运通畅,米粟不缺,因此皇帝未纳卢则林创新之言,仍依古制不变。
卢则林再次详细上言:“江南盛产仓资,却距京遥远。臣每见州中租庸送调,先以初春入扬,运途中水浅水涨,船转滞留,到达京中,已耽延数月不止。江淮义仓存贮问题也是关肘,若长途水运,艰辛是一,挨不到京,米粟必要坏减,欠折益增。”
“臣以为,不若在江南道、河南道、河北道各州县置仓就近备储,待水路通畅,船行便利,再作转运。若此条漕运可行,即可推行下去,因地制宜,如此一来,关中等其余七道的漕运租调也有利可依。朝廷州中,也可省去数额不小的脚钱雇费。”
有人点头称是,便有人摇头提问:“只这样行事,风险却大,管不好,官吏冗杂,民盗蜂拥,贪官谋利,都是极容易的。再说也不能尽皆将此命脉大事交由州中承办,少不得再派下去专管之人。”
“国土辽阔,交通发达,置仓多少州县不言而喻,这职位无数分发,岂不乱了套?”
到那时,地方专擅,朝中权轻,岂是小事?
两方争执不下,官至尚书右仆射的韦史只沉默暗思,倒不掺和卢尚书议事,明哲保身。
若有需提议,自然是行的好,偏是这风平浪静的太平时候,虽是好事条,却平白生出许多事和后顾之忧来,支持或不支持,在皇帝眼中都别想落好。
李绅道:“朕继位以来,凭诸位举荐良才,使朕不塞视听,既有当朝刘晏,又有今之魏征。不是朕夸,自开凿潭运,去役为雇,每年所运到京,确无升斗米之缺,甚至三倍于昔。”
“民求安稳,君臣当一心调度,如何无事生出许多事来?扰民不安。卢尚书所奏,当为重要国计,让朕大为惊喜。只时机不恰,显得添事。”
李绅弯唇淡笑,不再多提,继续听其他大臣奏言。
......
退朝后,适逢与卢则林同走,韦史探问一番,欲打听皇帝是否有试水之意。
然而显而易见的是,卢则林果真对圣意一无所知,他所提便宜事条,只是凑巧。
那么皇帝如何想,后续可有算计,旁人自然无法知晓。
末了,韦史也走出暖房,最后在门口沉吟了下,快步离开。
不同于这边的气氛凝固,隔壁暖房却是其乐融融。
老太太压着声儿,惊笑道:“咱们小绾月,这是又睡着了?”
姑娘丫头们都围上去,争看软榻上香香软软的绾妹妹。陈绾月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笑,仿佛在耳边打转,便伸手胡乱拍了下,轻轻落在躲开的韦明珠手里。
韦明珠笑得更欢了。
那边韦延清瞥去一眼,随口敷衍了句:“哭累了,自然犯困。”
“你倒好意思说?”崔老夫人冷笑。
韦延清挑了挑眉,也不说走,只是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被团团围住的美人榻上,显然是在无聊打发时候。
崔老夫人忍不住了,语气怪嗔:“你赖在我们女孩儿家这儿做甚?平日不是最爱待在那京鉴馆?尽是些莺歌燕舞的,怎今日就不去了?”
韦延清尚未开口,那边逗完可爱小姑娘的崔灯霓转过身来,笑着解围:“老夫人这就冤枉了,延哥哥昨晚上和家兄在一处呢,我哥哥回来不比延哥哥好到哪里去,也不知他们聚在一起到底喝了多少。”
崔老夫人笑道:“还能是多少?只是足够你韦伯父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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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量罢了。”
满屋子乱笑。崔灯霓也腼腆笑了起来。
韦延清没心情再待下去,估摸着差不多时候,起身欲走。
韦明珠眼尖瞧见,并没忘记那一亲之仇,忙将手一指,跑去跟老夫人撒娇:“祖母~二哥哥又要自己出去。”
“随便他跑。”
“不要。”
韦延清静静看着:“......”
“二哥哥必须带一个妹妹,不然我就不依祖母了。”韦明珠嬉皮笑脸伸了伸舌头。可喜的老夫人心花怒放,最吃她们撒性儿这功夫,忙抬头眼神示意冷气直冒的沉默少年。
韦延清态度明显:“去吃雪,你吃不吃?”
二哥哥语气恶劣,表情冷酷。韦明珠生了退意,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韦延清太高了,她才到他大腿。韦明珠并没示弱,而是强撑气势对上那道深邃的视线。
忽然,有人扯了扯韦明珠的袖子。
她回头一看,是崔姐姐。
崔灯霓笑道:“雪可煮茶,却吃不得。你若跟去陪他吃雪,别说冷着了,叫老夫人和我心疼,便是延哥哥自己,也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疼起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好妹妹呢。”
众人哄堂大笑。老夫人笑笑没开口,那边卢夫人抿唇也是一笑,只低头不作声。杜杳心中冷嘲,弯唇同样不语。
笑得最厉害的,是韦凝香她们几个小的。韦绮罗大声道:“二哥哥既然今日要带一个妹妹出去逛玩,不若自己选了,省得叫我们催逼,反倒没意思。母亲和大嫂嫂都看着呢。”
大姑娘话最少,方才也一直没开过口,这么突然的大声,小脸已经心虚地红起来,忙低下了头。
韦明珠目光一转,直接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韦延清,待韦延清把小人儿抱起,明珠笑道:“我是要陪祖母的,才没真的追着要去。上次二哥哥回来,还给我们带春喜丸子呢。”
“新做的雪煮梨,昨夜尝了还不错,要春喜丸子可是没有,”韦延清笑了笑,将明珠提抱了下,垂眸看向朋友崔琛的二妹,“霓妹妹可有什么想吃的?”
崔灯霓抿唇半晌,冷笑道:“昨儿个多吃了几个鸭肺片子,只吃着吃着竟反胃起来,请大夫瞧过,说是受了凉,经脉不畅,遇见荤腥甜腻的便不好下胃,到现在也不大舒爽。可惜那几盘子刚做好的荤菜,都喂了黄婶子家的小狼狗,它竟是个不知凉冷的。延哥哥这会子问我有什么想吃的,我是想不出的。”
崔老夫人忙道:“脾胃乃是重中之重,可开了药方?”
“都有,也用完了。”
崔老夫人安下心,嗔指着韦延清两个,对杜杳笑道:“别的都乖,只我这两个活宝,从小不分场合地耍闹,招厌。好过今日都是家内人,没生疏见外的,否则叫不知事的外人瞧了,也只得以为是闹了多大的乖戾事情,平白伤了他们兄妹两个的和气。不消停,直叫人头痛。”
韦明珠跳下来,小心扑进老太太怀里。
“可是呢,我还说,延清做哥哥的,脾气不能太由着性子。”卢夫人笑道。
韦延清略一思忖,走去摸了摸韦绮罗的脑袋,弯身毫不犹豫抱起榻上那只沉浸在睡梦中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小困兽,扔在肩上。
这个只知吃饱睡觉,应是好带。
崔老夫人没忍住笑骂起来:“可劲儿逮着这只小的折腾!”又吩咐碧顷将小姑娘的披风拿了,递到韦延清手里,叮嘱他好生照看。
“小绾月醒了,可别说是她祖母点的头。”
一片哄笑声中,独卢夫人皱了一回眉,迟疑道:“老太太,延清去的都是聒噪地方,绾姑娘去了,怕是不合适。”
崔老夫人这么一听,也有些主意不定。
韦延清耐心告罄,没管,直接用披风裹紧肩上睡迷糊的小姑娘,低眸看见肩膀深了一小块的黑色锦缎,心肺仿佛有什么在横冲直撞,神情更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冷着脸伸手,修长手指寻到小小的下巴,托着摆换到另一处正经位置。并没就此将她丢下。
房里还在争论,韦延清已经扛着雪白的一团大步离开了。
......
6. 第6章
绾月醒来,仿佛睡在水里。
头顶还有颇为熟悉的嗓音,只是慢悠悠的,充满淡定的威胁。他很危险,绾月慌张睁开眼。
“醒了?”
陈绾月还没想好,一堆陌生的少年声音接连响起,欢快替她回答。
“绾妹妹醒了?睡得可安心?”
“啧,都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了,能不安心吗?”
“只可惜延清这如花似玉的脖颈,全是绾妹妹无私的赠予,延清呐,你就偷着乐吧。”
“......”
陈绾月意识到什么,登时精神起来,飞快起身,一脑袋撞上头顶硬邦邦的尖锐东西,但是不疼。
她抬头,才发现是二哥哥的下巴。
一个胖胖的鹅黄色少年跑到这边来,弯腰背着手,应景儿大声冲她笑道:“砰!欢迎绾妹妹来长安。”
还塞给了她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
绾月茫然环视一圈,只见十来个俊朗大哥哥意气风发,风流倜傥,都比她身边的活阎王看着和善。此刻他们一齐做出猛抬头的动作,有的手里还提着玉壶,潇洒踩着凳子,却都发出同样的声音:“砰!”
他们在模仿韦延清下巴遭殃的那一刻,又都笑补了句。
“欢迎绾妹妹来长安找哥哥们!”
绾月手中的小珠子掉落,砸在了韦延清腿上。她抬头,发现二哥哥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打量,浓黑如墨的锐利眸子,仿佛从她脸上窥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些哥哥们,好看吗?”
陈绾月脸颊悄悄爬上红晕。
“......”
韦延清停下擦拭脖子上口水的动作,皱眉道:“别吓她,哭了我不管。”
“我们管~”
陈绾月终于惊恐不已,忙扯住韦延清腰带,她也只能下意识够到这么个好抓的了。韦延清拿开她的手,眼神微有警告。
“二哥哥......你真的把绾月卖了?”
韦延清:“......”
他觉得好笑,扔下帕子,没好气地问:“嗯,猜猜换了什么。”
小没良心的。
流了他一脖子的口水,都没扔她下去,还给她当枕头。
陈绾月眼眶红了,忧伤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他并不缺银子,抬头疑惑发问:“换了温泉?”
韦延清淡淡垂下眸子,眉梢不解:“什么温泉?”
“这个。”陈绾月伸出手,弱弱指向少年衣领的湿润,还有水光弥漫的脖颈,乖巧道,“二哥哥去泡温泉了。”
韦延清这是真没忍住,骂出声来:“你给我闭嘴。”
那个胖胖的少年直接笑翻在地,二楼雅间哄笑声直冲云霄,捶桌拍案,震得杯盘碟碗都飞将起来,好不闹腾。绾月把脑袋缩进毛茸茸的披风领子里。
崔琛先忍住了笑,好奇道:“延清,你这新来的小妹妹,不仅会找地方睡觉,还会说话,有趣有趣。”
韦延清没管他们,低头眼神很冷,难得长这么大,对一个人咬牙切齿了一回:“你的战利品,忘了?”
陈绾月已经从朦胧中清醒过来,当然明白他一身水是怎么弄的,当即在他腿上坐好,乖乖仰头看着他,眨眼睛,眉眼弯弯。
二哥哥不会跟她计较的。
但是,“二哥哥,祖母呢?”
“你倒会找靠山。”韦延清把人儿抱在一旁的凳上,见小姑娘脚不着地,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觉好笑几分,将自己的凳子往她那边挪了挪。
他极为敷衍地解释了句:“带你出来玩儿,你的靠山同意了。”
陈绾月只是点点头,看上去很相信他说的话。
“想吃什么自己拿。”韦延清说完,长久没听见声,侧眸一瞧,小姑娘坐着一动不动,像是拘谨。
他随便饮了杯热酒,拿过一副清过的新碗筷,适逢崔琛看这边半晌后搭话,韦延清淡声回应了句,伸手将适量容易消受的甜食搁在绾月面前。
换作谁被弄得满身口水,都不会脸色好看。但小孩儿心灵都比较脆弱,韦延清便从没表现在脸上。
那个胖胖的少年叫钱乙,起身盛了碗汤递过来。韦延清接住,也搁在她面前。陈绾月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钱乙捂着心口,浮夸坐下。
韦延清抽出空,冷笑:“叫你来是吃饭的,不是认哥哥的。”
是谁给她当了那么久的靠背?
是谁被兄弟嘲笑了一个时辰的“喜当爹”?
又是谁不嫌弃那泼天幼稚的口水?
当然,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也不知她怎么长的,难道是牙还没长全?韦延清并没多想,只是思及这小姑娘过往日子没那么好过,身体发育也不好,牙齿没长全倒不是没可能,故暗自认真考虑了下。
该如何,不伤她自尊心地,找个大夫给瞧瞧?
趁她年小,好治,倒没坏处。
既做了她的哥哥,对这位妹妹上心些也不奇怪。
旁边在喊,陈绾月吃着糯米糕,见身边那人似无所觉,还在出神,便纠结两瞬,小心翼翼扯了扯韦延清的衣袖。
“二锅锅,有银喊你。”
韦延清视线重新聚焦,侧头睨向表情真诚、抱着糯米糕在吃的陈绾月,仿佛在沉思。半晌,他皱眉,回头和方才喊他那人闲聊:“小孩儿都是这般善变?”
“前一刻还讨厌我讨厌得要死,下一刻便说喜欢我,真难伺候,跟个娇气包似的。”
娇气包还在乖乖吃糯米糕:“......”
吼,以为她听不到喔。
那少年喷笑出来,似是瞧见陈绾月一言难尽的小表情,心地一软,好心提醒对自己毫不怀疑的韦延清:“延清兄听错了,绾妹妹说的是,有人喊你。”
......
京鉴馆以歌舞为名,是京城大户子弟少年时的必去之地。
对此,崔琛和钱乙他们醉后笑驳:“若有天仙洞,云母塔,珠粉便是在夜里也可燃火为光。若有桃园结,一世雄,三杯兄弟酒喝到晚年也嫌少。何需京城子弟?又何论少年时?”
京鉴馆的掌柜叫长生,一袭素衣长袍挂葫芦,布鞋沾满黄泥,他自己倒说这是天上云泥,偏不肯洗去。
来这里聚的,多半有权有势,一开始并非没有不嫌他鞋底脏乱的,毕竟与红楼美人极不相配。
只来得多了,清楚长生的为人,一群大老爷们儿也不大在意他脚底有无黄泥了。
掌柜的年近三十,桃花眼下一道浅疤。又有一头披背长发,用梅花结揪起一半在脑后。俊俏风流,若非装束奇葩,必然也是一位翩翩公子。
今夜的京鉴馆元宵气氛还未过去,仍是高朋满座。
长生靠站在二楼,环臂四处闲看。按照他所画草图搭造的馆内景象光彩夺目。一到五楼是凌空的,中央架起一座飞云亭。
那四个衣着华丽的绝色美人儿也正如他意,此刻在直通飞云亭的四座拱桥上弹奏琵琶、吹演管弦、跳转惊鸿、抛洒彩头。
红翠幕不知垂了几百匹,珍粉彩墨也不知用了多少金银。他只管画,呈现出来的,只要有一池莲花戏台,绘染诡谲的空中亭阁,珠玉叮当的攻心美人,以及足够容纳京鉴馆所有形形色色贵客的盛筵,便好。
他就是要,在最繁华的京城中央,打造一座出世仙阁。
二楼视野最佳,能看到握紧红绸飞上飞下的敦煌仙殊,也最能听清京鉴馆一众权红之家的欢呼。
长生眯了眯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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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想大概权势滔天的,都不在一楼花厅,那个距离戏台最近的场子里。
都在他身后二楼的厢房里。
也不知,崔琛和延清他们今日可有过来?
长生刚动了下身子,忽然有人高声唤他:“长生兄!快进来!”
长生回头一瞧,钱乙打开推门,探出头,在招手示意他进去。还真来了。他颇觉奇怪,不懂钱乙一脸神秘的样子是哪般。
钱乙等在二楼第二个大房。
一走进去,果见十几个少年围坐在铺着金缨宝玉的大桌前,玩得正肆意。那边锦褥长榻上还横倒了一两个酒量不佳的。一如既往还是他们十六个少年人。
长生笑道:“京鉴馆倒是好风水,旁人一眼难见的长安十六公子,倒日夜在我这小地方聚着,却不知以后还记不记得有长生这么个人,可别忘了元宵这几日的热闹。反正我是忘不掉的。”
“长生兄,你又徒伤悲。”钱乙提着一壶酒,跑去将长生拽下,给他灌了一满杯,笑嘻嘻道,“俗话说的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延清今日带了个小妹妹来,你要见吗?”
钱乙塞给长生一杯热酒,指指那边用珠帘薄幕间隔出来的小间内室,常供人休息用。
“把人惹哭了,隔着帷幕都听得见延清手忙脚乱,你们就别给他添乱了。”崔琛哭笑不得地拦住。
长生一听是小孩儿,起身要跑。钱乙一把拉住他,急于怂恿:“哎哎哎,别走啊长生兄,我告诉你,咱们绾妹妹生得可是十分可爱,你不瞧一眼,今生白来。”
末了,他又笑着补充一句:“保准你喜欢。”
长生眼神凉凉的,弯唇还算温和:“确定这次不是又丢给我带?”
上回还是崔琛家的妹妹跟来。他就不明白了,这种热闹地方,说难听点是胡闹,怎都爱带妹妹。
虽说他们这群人并不胡来,只是好聚,顶多畅饮,但进来时,难不成捂着妹妹的双眼一路到这儿?
长生自知他这想法多虑,但没办法,许是管久了京鉴馆相关的人事,心也软得越来越如当爹。
崔琛领来,是因为除夕家宴巧是小妹妹生辰,却冷落了二妹妹,当年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崔琛抱来时那小姑娘都是哭得双眼红肿。
崔琛没细说,只说出了点儿意外,索性给小妹妹过完生辰宴,带这个出来散散闷。
不过多少他也猜得到一些,崔家二姑娘是养女,本是从小宝贝着的,然到底是崔家夫人不能再孕时抱养的女孩儿,后来逢意外之喜,居然有了小女儿,养女自然就失宠了。
这么一来,渐渐的日积月累,“意外”反倒成了崔家养女。
崔琛站起来,笑道:“多少年的事了,还记仇,看得出你确实不喜调皮的。这个妹妹乖,你不去,我可去了。”
长生目露怀疑。
直到珠帘后传来软软的清甜一声控诉,还带着委屈的哭腔。
——“二哥哥又骂人!”
长生眉头一皱,不忘搁下酒杯,快步向里走:“这延清怎么回事,不知道小姑娘是要哄着的吗?也是,他不把人吓死就算好的,这一日日的,老冷着个冰脸,嘴也不甜,哪里像是会安慰小姑娘的?”
钱乙要笑疯了。
他捂着嘴,和崔琛他们悄悄笑倒在一处。
钱乙道:“咱长生哥哥,还是抵挡不了当爹的乐趣。”
“崔兄一激,绾妹妹再甜甜一哭,果然天大的阴影,长生也得破功。”
“......咱们是不是太坏了?”
钱乙目光一转,对着说坏的那人就是一绵绵拳,“嘤嘤嘤,晏哥哥坏~”
“钱乙,去你大爷的!”
“......”
7. 第7章
回去路上,韦延清背着她往韦府走,陈绾月缩进披风里。
两人身后跟着一班萎靡不振,眼神幽怨的韦府小厮。
马车被扣在京鉴馆了。然而距离韦府还有好长一段路。
“二哥哥,”陈绾月回想一下,迟疑道,“长生哥哥会没事的吧?”
韦延清面不改色道:“会的。”
一个过肩摔而已,不成大事。
一旁的小厮追鱼听不下去,为长生兄弟辩驳:“二爷,您可一点儿没留情呐,不说躺个十天半月,三四日是保底。您倒好,小心眼里能住飞毛腿,一脚把长生哥哥踹了,我们和绾姑娘可就跟着您吃苦受累了。”
他撇撇嘴,揣袖小声嘀咕:“还不是您把人儿招惹哭了,要不是人家长生哥哥又给糖葫芦又给水晶糕,回去后老太太不得打断您的两条腿。”
冷死他了。
韦延清正要训斥,脖子上突然一凉,顿时牙关咬紧了下。他稍稍回头,陈绾月抱紧他的脖颈,呼出来的热气喷洒在方才受凉的地方,冰火两重天,又很快被源源不断的热气取代。
陈绾月奇怪道:“对呀,二哥哥为什么打长生哥哥呀?”
他把她气哭了,又一声不吭走掉,长生哥哥很努力很温柔地逗她开心,而且还是和二哥哥称兄道弟的亲密关系。虽然后来她才知道,他是下楼去给她买糖葫芦了。
她回头,对追鱼道:“糖葫芦是二哥哥给绾月买的哦。”
追鱼听这可爱软音,那叫一个心花怒放,态度大转变,忙着点头。
韦延清心里宽慰几分,嗓音却还是冷冷的:“我不过离开一会儿,你便给他抱?难道是个不陌生的好哥哥,再温柔斯文点儿,就不用分辨是谁?你当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不知今晚从何时起,他们两个但凡在一处,不是斗嘴就是吵架。二哥哥嘴巴淬毒,她又年小脆弱,于是一整晚都是二哥哥在哄她别哭的路上奔跑。
她很奇怪,既然知道骂哭了要哄,为何二哥哥还要一直欺负她?
难不成他喜欢找虐?
见她不说话,韦延清侧过头,催促了句:“说话,不是挺能气我吗?”
陈绾月揪过他耳朵。
“嘶,谁告诉你说悄悄话还得揪人耳朵?”韦延清怀疑她在报仇,也不习惯别人碰他,尤其是耳朵,正要皱眉侧头躲开,就听见背上小东西的小声询问:“二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欺负你?”
她还神秘兮兮补充了句:“绾月不会告诉别人的。”
韦延清丢开手,回头冷笑道:“给我下去。”
陈绾月急忙抱紧少年的脖颈,“不要,冷。”
寒风一卷而过。韦延清忽地想起方才落在脖子上冰凉的小手,虽有不耐伺候谁的公子哥儿脾气,但还是将陈绾月放下,取过钱乙塞给她的那颗凉珠子,扔进自己腰间搁好,撑开披风蹲下身去。
“进来。”他没好气道。
早知道踹轻点儿了,长生是个真记仇的。但也没错,小姑娘不能有太多好哥哥,不然容易叫用心不轨的男人占便宜。
他不过去买个糖葫芦,回来一瞧,居然不哭了,乖巧待在喜欢当爹做娘的长生怀中吃东西。
一群人也都是不计较玩惯的,武力较量更没少过,每回聚起,家常便饭就是各种拳打脚踢的比试。他没多想,遵从本心地把没良心的小姑娘提溜到一旁,对着乱抱人的长生便是一脚。
到那时,他都忘记陈绾月是怎么气他的了。
陈绾月没进,像是不太敢:“那二哥哥还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他敷衍道。
陈绾月认真想了一想,还是扑进少年温暖的披风里,随他裹紧抱起,然后时隔了仿佛有一天一夜,才想起跟他道歉:“我不该不听话,偷偷往二哥哥喝的酒里放葡萄的。”
他一直饮,面无表情一口闷,偶尔小酌品尝另外几种她认不出的酒水。她以前尝过一小口,知道那很辛辣。她是怕他辣,所以丢葡萄。
但她尝过酒这件事儿,没敢告诉二哥哥,即使只有一小口。她也不想,让除了那日好像很伤心的母亲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所以她不会告诉二哥哥,为什么要丢葡萄的。
“......”
韦延清听了,莫名想笑。
他这么大的人,居然就因为这么个小事,莫名和一个小姑娘越吵越凶。开始他不过有几分兴致,刻意逗她玩玩而已,没料到后来没把住,玩过火了,把人惹恼了。
“葡萄吗?”似是觉得她有病,没事找事,那道冷冽嗓音擦过一抹嫌弃的好笑,“外邑献的紫葡萄酒我喝过,倒没尝过你调制的葡萄酒,如今也算尝过了,无他,就是酸了点。”
“......”
陈绾月不说话了。
气氛却显而易见地柔和下来。
少年肩膀宽阔,步伐沉稳,抱着本该略显累赘的她一步步走向那扇还未出现的韦府朱红大门,毫无怨言。
冬日雪还没融化,压了枝桠三两重,寒风微有咆哮。
深夜无人灯,唯有水月相伴。
又是安静温柔的一炷香过去。他们一行人前后走着,小厮们在冬夜里乱糟糟的脚步声交织,还有哈暖气的声儿,周围提灯映雪,都是嘀咕还有多远路的无聊闲话。
“二哥哥......”她忽然唤了他一声,沉默半晌,仿佛下定决心地小声道,“绾月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韦延清一怔,随口道:“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牙齿不小心掉了两颗,不是故意弄脏二哥哥的......”她慢慢垂下眼睫,闷声闷气道,“二哥哥如果生气,就不原谅绾月好了。”
她还记在心里。
“......”
韦延清顿了顿,语气漫不经心道:“我长至如今,就没脏过。”
“你嫌我喝了八两酒,闻着臭,就给我下去自己走,寻的什么破理由。”
绾月忙抱紧他,飞快摇摇头,却有些困。
“?”韦延清浑然不知背上的小人儿睡得迷迷糊糊,略一沉默,将眉毛不耐敛起几分。他真没什么耐心哄小姑娘。更懒得说那起腻死人的废话。
“陈绾月?”
“......”
郁闷了?韦延清神情微猜。
他啧了声,低声缓和道:“可还记得崔琛和你钱乙哥哥?他们都说小绾月太乖巧可爱,我年纪大,脾气臭,不可爱。丢你人了。”
绾月觉叨扰,极为缓慢地睁开眼来,脑袋还没清醒。她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小孩儿正是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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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年纪,只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出来。
而且......
他哄得也太敷衍了。
语气似乎能闲出一片浮云来,再来二两酒,陈绾月毫不怀疑,他都能倒头就睡。
酝酿的气氛一哄而散,她头顶乌云还没派上用场便已默默遗憾飘走,索性在他肩上安静趴好睡觉。
似是觉出这般敷衍不大善良,他认真想了想,再次开口,嗓音仍旧冷淡,只颇为勉强地温和了几分。
“矫情什么,谁不流口水?也还好,又不是......”
陈绾月眼睛睁大,小脸通红地一巴掌拍上去,堵住他脱口而出的后话。
“哥哥!绾月只是困了!”
韦延清和一群狐朋狗友混惯了,忘记怀里是个妹妹,忙收住话音,但还是脸黑如炭,一侧脸颊火辣辣的疼。
他本来想,这辈子不拥有巴掌这玩意儿的。
“......”
本要脱口而出“陈绾月,我真是欠你的”,可人儿是要送去老太太身边的,也是他亲自扛走的。
绾月一低头,便见韦延清脸色铁青,硬是忍着惯做大爷的心性儿,冷笑道:“哥哥错了。”
“......不真诚。”
追鱼笑着揶揄:“二爷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到底骨头不比老太太的拐杖硬实,不耐打哩。”
“好妹妹,哥哥错了。”
他紧跟着补充一句:“回去后,可知怎般告诉?”
陈绾月笑了:“二哥哥把我照看得很好。”
“还有呢?”
“二哥哥滴酒不沾。”
韦延清本想说不用,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不出声。
送去老夫人那,灯烛正亮,老太太已经倚在榻上昏昏欲睡了。“可巧”韦史闻知老太太受了些许风寒,同卢夫人等都在房中陪伴。
未见来人,韦史先闻见浓重酒气,脸色登时难看几分。
陈绾月从韦延清怀中挣脱,小手掐住鼻子,皱起秀眉直奔老太太,软声嫌弃道:“祖母祖母,二哥哥太渴,喝了好多葡萄酒,臭臭。”
韦延清:“......”
追鱼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绾姑娘的开脱理由,可真奇葩,也亏是年小幼稚才想得出。“公子没白疼。”追鱼小声嘀咕了句,一瞧形景,再也难笑。
他们来之前,已闻韦父也在。
看这架势,果真如他所料,逃不过一顿打。球杖都提前叫人备好搁在那儿了。追鱼欲哭无泪。
一炷香后,院里闹声终于消停。
“......”
韦延清负伤走时,小姑娘拿了解酒的清甜果子,塞他手里,仰头乖巧一笑,说了五个黄金字给他。
——“二哥哥,帮人要诚实。”
韦延清回到房中好大一会儿,方才回过味儿来。
难道不该是“做人要诚实”?
主仆俩都没逃过一劫。追鱼伤轻,一面给他那野马似的主子上药,一面呲牙咧嘴道:“绾姑娘是在谢公子哩。”
“毕竟,哪个傻子会像公子这般,明知满身酒气过去就是讨打,却还要亲自把人送回去?”
只可恨,白叫他也跟着落一顿收拾。
8. 第8章
然而另一边,玄公下江南,半道丢万金。
敢劫皇银,还是这等数目,玄公怒不可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寻不回,后果不堪设想。
这万两金的亏损,自然落到了州中。州太爷填不上也不愿填,下了死令逮捕那起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盗皇银的绿林响马。
若期限到却无果,这万两金少不得要从本州百姓身上剥填。
......
江南道的豪杰,要数衢州范动名声最是响亮,表字秦昂。祖上忠将无数,只后来范父为国捐躯,范氏母子流落安居衢州。
旧朝倾覆,旭朝建立,母子俩在异乡相依为命。
范动人如其名,自小仗着膂力逞武弄戏,好使双枪,用得犹如轮转,红缨紫缰策白马,奔得出个红孩儿大闹龙宫。
自老母辞世,便将岳父岳母接来同住奉养,岳父是个旧时有见识的,对他常有教诲。
若论慷慨,秦昂素是个勇义的,喜结交各路豪杰,情愿散财不计用费,做得了降阶迎贤豪,行得了济弱扶危。他们这起人,面对四海朋友落魄,大多都是不需要朝廷命就会出手相助。
但凡遇到穷途英雄,只要不伤天害理,秦昂等都宁愿豁出性命保全情义。
因他一腔勇气,满身武力,衢州一带的绿林响马只要闻听秦昂姓名,无一不是抱头鼠窜,丑态百出。
若是有胆义的,别管是不是绿林,秦昂只是不顾出身,仍与他八拜为交。
这日尉迟宪找上范动,为的是帝王大赏缘因寺,且差玄公南下监工重修,盗贼生发,官司缉拿不住。
事关重大,容不得闪失,多日寻不得缘因寺丢失的两箱黄金,州刺史文太爷发恼令行责比之法,负责这宗案的中军官苦不堪言,屁股三日又三日地遭殃。
每过三日,府前必要围满了人,多是这二十来人的家眷亲友,左搀右扶,请酒消愁。
再打下去,也不用活了。关键这事儿没个结果,两箱黄金他们是填不上的,没法交代,终归不是个了事。
尉迟宪与范动交好,就是他无意沾带烦恼给通家兄弟,也奈不住那厢伤势凄惨的二十来同袍请求,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范动听了,左右为难:“兄弟的意思我明白,你此行来寻我想必也煎熬两难。我既一心不肯为公门做事,又要奉养双亲,如何不徘徊深思一番?然见兄弟们有难,到底推辞不得。且容我问过家中,再与兄知。”
尉迟宪道:“哥哥,弟来时也想过了,这话早就想对哥哥说,只挨到今日无奈才肯全盘托出。公门虽多狡诈,然大丈夫久居安稳,何来真事业?若想立一番忠勇英名,还需与公门挂钩,倒不如只当踩着这阶梯,一刀一枪寻个自己的出路。”
范动不及说什么,忽有一人走出。
正是他八十岁的岳父,笑道:“尉迟兄弟所言不差,有勇不稀罕,将一身勇武挥舞出世的才稀罕,与其终日和草木为伴,可惜了祖上功业,满腔抱负,不若就此辞别家中,甭管它是何台子,唱得出好戏的便是好台。”
如此,范动才肯叮嘱了妻子许氏,辞别双老,同尉迟宪一齐去见本州刺史。
那文刺史正在烦恼处,亦闻得秦昂之名,当即将论功行赏本不该破格的本分说明白了,授他捕盗公职,往后再论功提拔。
果真这范动有勇有谋,不是凡体,只挨了一回责比,便将盗走两箱黄金的山林响马捉拿归案。
文刺史大喜,愈加重视范动,后来有一大事业,押解贼犯北上发配往别州充军,就叫范动领了公文管解。
范动先去长安兵部挂了号,于大雪日行至泾州风云村,歇在山下唯一一家酒店,牌上书着“顺义客栈”四个大字。
进去歇下,摘了范阳斗笠,厅里坐满了人,范动捡了一靠角座位,与桌上其他客人互拜过坐下。
店家报了菜单,范动吃过,只是大口饮酒。
旁边桌上有个大包小包的书生,今年进京赶考去,范动并不知他们前头说了什么,只听这书生义愤填膺道:“可恨没个比法,选不出豪杰之中的豪杰,一头猛扎进去,只怕枉自断送性命。”
“不是这等说。何须比选?古往今来,但凡是豪杰,自有他个人的造化事迹。”
书生瞧着那大汉,摇头冷笑道:“弟岂是胡言?天下形势如此罢了,就说近的,白家姑娘被那县令儿子捉去糟蹋,咱们江南道一干豪杰去救的不少,断送性命在黄泉路的却也不少。可恨那县令狡诈,可惜这一起忠勇。”
“若有豪杰中的豪杰干掉县令儿子,何惧良家女子再遭亵渎,何恐再葬送多少风云未起,却已入黄泉没奈何的英雄?”
范动将眼一觑,四下里乱糟糟的,满口叫骂。
有个彪形大汉猛拍桌案,将杯盘碟壶都震将起来,吼声如雷:“这有何难?那是他未遇上他薛爷爷罢了,凭我今晚去,铁定明日回,只潜入府中将他人头枭了,走他娘便了!”
书生道:“兄好胆量,弟却不敢恭维。这不是命断就了的爽快事,是与公门扯上干系的,就是兄脱了身,少不得通缉,带累家人,可是麻烦。依弟看,勇猛为先,还要智取。”
范动再一看,众人都绞尽脑汁想法儿。他只不吭声,低头默默饮酒,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转个不停。
书生道:“这样。此事还需要咱们同心协力,我有个法儿,说出来兄弟们听听。”
“好!只管说来一听!”
“离这顺义客栈最近的一个山头,有座破落的山神庙,必要从有意的人中选出个最豪杰的,这样也不算咱们撺掇谁丢命,不抢谁扬名立万的机会,只是凭勇自行争取,倒也公平。”
众人拍手叫好,没有反对的,只有兴奋的。
“今夜风雪压城,竟不知这顺义客栈留下多少怎般不相识的豪杰,能有这一番交流,足以聊慰平生。”
“哈哈哈,事先说好,到了山头,凭各人结识八拜为交如何?”
“我看好,先将铺毡带了。”
......
书生道:“顺义客栈到山神庙的路共有三条,中间那道最不好走,左最易,右最险,兄弟们自行选定,策马引火过去。”
“若此行缺马儿,只管往客栈马棚去拉,算在我账上。一路少有干燥林子,多是风雪空旷,倒也尽心。”
他补充完,见众人并无反对,最后笑了笑说上一番尽情义的真心体面话。
“末了,弟不通武,随后带两坛酒跟上,兄弟们先以一杯敬那豪杰,再敬自己,何如?”
外面凄寒冷风呼啸,雪飞漫天。
范动从小待在江南地方,没见过这等大雪,亏得他身强体壮,家人备有厚衣,才得以御寒。只面颊还是不大适应地通红,黑眉浓密一竖,吓煞胆子小的。
他一想,虽有公职在身,这等行侠仗义、结交豪杰之事,若缺了,必是个终身缺憾。又显得自己软弱,白脏了几年来的好义名。
名声败了,自然酒贱,如何叫那起失路英雄来投?岂不叫他们遇困难不说,还平白失了个江南的出路。
应是用不了多少时辰。范动思罢,搁下酒盏,已有几分醉意。
店家看见他招,笑呵呵走上去,范动低声吩咐了店家看好贼犯之事,回来有银钱给。
又恐自己擅离职守给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自去将贼犯绑死了,再拿出几两银钱叫下属仔细看管,方才疾步走出。
顺义客栈外,火把通明,排排高头大马嘶鸣,斗笠无数,隆冬俏冷,爽朗大笑裹着口中寒气发出。
范动仍用从江南选的那匹骏马,举着分发的一把火炬,同身边名叫张仲辅、苏成孚的两位朋友见过,三人间互通了姓名。
正都是有勇气的,盛情烘托,也不多想,当下三人便相约走最险的那条路。
书生令下,无数马匹踏雪飞鸿启程。走得稍远些,俯瞰已是三条发光移动的红线,每条雪路上,都绵延不绝,齐向前去。
一路上,范动杀得狼群望而生畏,又屡次救下右路豪杰,勇猛无敌,叫人心服口服。
右路险快,这险对范动不成威胁,自然就超越其他两路到达山顶庙前,扯紧缰绳,马蹄前仰,人与马在风雪中独立。
望了不多时山下火光与黑影,他见中路上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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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跑出一人来,貌若神官,叫是柴胡,又知范动来历。
两人皆是有闻过未见过的,当下取出带着的拜毡,八拜为交。
柴胡以往久仰范动大名,欲结交却无门路,今日偶遇,力邀范动去他庄上吃酒住上几日。
范动告知有公职在身,不便前去叨扰,柴胡只将眉一顿,点头笑说起旁的。
两人聊得入心,山下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到达,张仲辅两人来找范动,四人重又拜了把子,待众人敬了秦昂酒水,四人将那书生拉来,五人共饮一满杯。
有人问起秦昂名姓。不及回答,书生先笑将这话拦了,将干架情理说个明白,只不报秦昂名姓,好顾他身后。
范动也不急着被众人簇拥下去,只叮咛了张仲辅柴胡三人顾好不通武道、行马慢的书生兄弟,自因心系公职,与众人别过,独自策马先行下山。
不曾想才迈进门槛,店家来报楼上来了一恶霸,似是强上民女,为今正在厢房里不知怎般个情形。他们是小家人,不敢贸然行动,只等官爷范动与那起豪杰通融了,把事了结,别叫他这店惹祸上身。
范动山上又饮,早醉了个七八分,听此当即把过红缨双枪,大步抢上楼去,一脚踹开那门。
果见一光膀肥猪正将一姑娘扑压在床,哭声喊天也不停那脏手。范动“呀哼”一恼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枪扔去。
红缨枪直穿咽喉,光膀男人直挺挺跌滚在地。
这人应是个公子,隔壁看守的随从闻声赶来,除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皆被范动杀了个干净。
“若是个好汉,报上名来!”
管家见事局已定,怕死赶去客栈外,在雪中狂跑回去报信。范动追去外面,跨上骏马只追了一阵,喊道:“留你一命,只叫你回去通报你范爷爷大名,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江南范动!”
管家吓得要死,回头匆忙一听,马鸾铃作响,风雪呼啸,听不大真。
但因略知其意,他只顾边跑边逞能地骂。
不防回头与张仲辅四人撞了个正着,这管家一看,他家小姐的未婚姑婿也在其中呢。
管家也不停,恨骂一声“吃里爬外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跑走。
书生正怪他为何在此,并不奇怪这人的态度,同张仲辅三人道:“见笑,家门败落,方才那是先父世交家的管事,弟与他家小姐定有亲,向来世态如此。”
却也不知何故远来泾州?又是家中谁来?想不会是他那未出闺阁的未婚妻。
“那小姐是个重情义的,倒与她狗眼看人低的炎凉父兄不同。”
四人携手进去,见范动酣睡在房中,也自去睡下。
当晚那干豪杰,大多素不相识,趁夜或临走前,多少凭力出了银钱,付给店家做雇马费。
书生天亮就去结账时,昨夜那笔账早已清完。
天再亮些,范动酒醒起来,心想身前身后,还有双老要奉养,不由得慌了神。
如何为惩恶人反被掣肘一生?要死,也该是为除暴安良死,才不窝囊。况有公职在身,事不完可是麻烦。范动特去辞别仲辅三人,吃了六碗白米饭,启程赶路。
那管事带人来拿,书生才知昨夜死的那人正是未婚妻的兄长,怎料县令儿子未死,反死了世交家的人,只是不冤他的。
陈家管事见捉不到人,回去报给老爷知道。
陈老爷大发雷霆,痛不欲生。左右捉不到管事报知的“范统”,陈老爷索性恨上受害姑娘一家,将那一家朴实百姓全部杀害。
他又想甩了书生这个破落户,成就女儿与本县公子的姻亲,趁机同县令大人暗中合计一场,诬良为凶,将进京赶考的书生“缉拿归案”,待罪下狱。
一桩世交亲,陈二娘做不得主,眼看着亲父一番勾当,未婚夫就此蒙冤失功名。她一生的婚配,竟强扭成了那县令之子。
陈二娘痛哭一顿,跑去求情,不愿做这没天理的事。却是无用功,毕竟陈父铁了心嫌贫爱富,哪里管女儿姻缘,书生冤屈。
陈二娘是个烈女子,竟于一日写信留父,带着贴身丫鬟远去他乡,从此不知所踪。
9. 第9章
庆丰三年,立春。
帝临五岳,请降天福。一日斋戒后,日风和煦,紫气东来,帝王大悦,随候銮驾的官员大臣皆有或大或小的封赏。
快要下山时,李绅忽道:“天地万物,非人臣君子不能辅也。”
“朕观古今,当年玄帝亦有登山之举,据说玄帝来时,天地清晏,燃火连星。歌乐齐奏,竟有祥风南飞而至,逸若仙云。还有‘庆云纷郁,遍满天际’这种奇象,直至巳牌时分,庆云也依旧不散。”
天文官徐淳飞扑跪拜:“陛下此行,巧遇如此祥瑞,是陛下明治天下的治世之功所致。臣,恭贺陛下!”
其余随行的百官也一呼百应,皆跪下应景儿。
韦史侧眸一瞧,眼神示意身边已有一官半职的韦慎远。
韦慎远年过弱冠,考取功名中探花,又有韦史刻意帮衬,短短两年已官居散骑侍郎。
他习惯稳重,虽有几分惶恐,却敢面不改色地起身,穿插在此起彼伏的溜须拍马声中道:“臣不胜惶恐,谢皇上龙颜慷慨,宽纳臣一生抱负,予民四海升平。”
李绅听见,负手微微一笑,嗓音慢悠悠的。
“韦侍郎的抱负,在民身上,不在朕身,何来此种慷慨一说?”
韦慎远先是恭敬一拜,在一众老臣新锐的凝视视线下,一本正经道:“陛下受命于天,是天意所致。陛下继位以来,‘封祀岱岳,谢成于天。子孙百禄,苍生受福’,若非陛下广纳忠言,大度其逆耳之慷慨,如何有君臣一心,造福于民?”
“故,臣自觉所言不差。”
李绅大笑两声,转身拍栏而立,凤眸寡淡地望着天边云海,只见山峰高耸,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末了,他弯唇笑了笑,嗓音中的不悦,只有常伴君侧的郑老韦史等人听了出来:“韦仆射家中果然人才辈出。朕曾听闻,韦仆射家的二公子颇为风流,有‘长安无公子,天下无盛世’的赞誉,如今安在韦侍郎身上倒也不差,都是人中龙凤。朕以为,该赏,诸卿以为呢?”
“全凭圣意。”
“臣叩谢皇上。”韦史冷汗直冒。
韦慎远自然也跪下谢宠,身边大臣都在称赞帝王英明。低头后,他却皱了皱眉,说不出来的心悸。
李绅笑道:“既无朝事,诸卿不必拘束。朕日理万机,也少关问你们别的,不知小公子今年多少年岁?”
韦史嘴角一抽,战战兢兢地拱手作回:“回陛下,小犬今年才刚满十六。”
郑老等大臣站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其中不乏有看笑的。
山岳之上,寒风切骨,却安静极了。
“十六正是该读书的年纪,小公子志向如何?”李绅也才二十,然到底久居高位,经历颇丰,气度竟不比郑老等差上一分。
韦史抬头,果见那位曾创造传奇的少年帝王正似笑非笑地温和看着他。
李绅长相英俊,身高体长,皇室养出的倨傲与不可高攀都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举手投足间非比常人。
韦史牙根一紧,先帝如何想,他还能猜出一二。本以为新帝年小好对付,哪里知他继位这一二年,只有他们吃瘪的份儿。
君臣之间,起过最大的争执,只有前朝丢失的国土收复一事。
郑老态度不明,另几位文臣都是拦阻。韦史一向隐身,只叫户部侍郎池南风冲锋陷阵,劝阻李绅出兵收复被北方蛮族占据的旧山河。
天下太平,韦家权力正稳,兵权已掌十分有四。
别以为他不知新帝如何想。
不止崔老有叮嘱,韦老临终前,亦有叮咛。韦家满朝文武,盘根错节,新帝若想兵权尽掌,自然要从韦崔两家下手。
然面对屡屡受阻,李绅正该是管不住脾气的年纪,却只怒骂过一次。
“我中原河山,多少忠烈将士以血为引,杀出一世又一世的太平盛世,若无四海昌平,蛮族平定,何来尔等长安乐土!国土不收,国威何在?民又将何以为安?”
“数万万将士用生命守住的北宁十二洲,君臣岂有拱手让人之卑鄙?朕既为一国之君,理当为民。朕继位以来,在其位谋其事,然失地不收,容蛮族践踏,岂曰为民?荒唐!”
两方争执不下,本以为皇帝会不顾君臣关系,闹得朝堂分崩离析也要时隔两年再次出兵征伐。
谁知皇帝唯一一次怒骂,却是用计。
为的就是激出崔正道那老家伙。
皇帝本就无意操之过急,而他们却因习惯帝王有收复之意,防不胜防,将那次帝意当真了。
果真崔正道见形势不受控,一跳出来发声,皇帝当即收网,摆了他狠狠一道。
堂堂朝堂重臣,就这么以言辞不当,惹怒帝王的由头,去江南修什么缘因寺,钓鱼养老去了。
而天下百姓与朝堂相距甚远,自是不知其中门道,以为崔家如日中天。毕竟那缘因寺,皇帝为太子时就已拜访,继位后,又极是重视。
由此一事,韦史越发知道这位少年帝王,不可小觑。
一个言行不防,指不定就掉进圈套去了。
......
韦史沉思良久,不敢耽延,忙道:“小犬有志苦读多年,有意入朝为仕,辅佐君王,只可惜小犬不是读书的料儿,没少叫臣头痛犯难,只瞧日后如何了。臣也管不住他这个泼猴。”
他还能如何答?
自然要恭恭敬敬表达忠心。否则,那便是韦家有不臣之心了。皇帝百忙之中,自然不会平白无故问起延清来。
韦史目光一凝,心中深知“长安无公子,天下无盛世”的戏言到了皇帝耳中。皇帝正为边疆将士抱不平,为今慎远又把书读死,说错了话,只怕......
“韦家满门忠烈,怎会有平庸之辈?韦仆射谦逊了。”李绅弯了弯唇,对着诸位大臣道,“朕虽年轻,管教幺妹倒也有些有门道可言,都说君臣如父子,韦仆射既有难处,朕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韦史暗道不妙。
那边郑老温声一笑,“陛下所言甚是。”
“......”
韦史在心中骂,老狐狸。
李绅道:“十六仕途还有救,朕听闻南浔镇多出状元,若韦仆射割舍得下,不妨送去名师公孙先生门下。朕与公孙先生交好,也可做个人情,命他细心传授,事关韦氏祖上脸面,万不可有差池。”
“陛下!”韦慎远早已回思懊恼,一直不做声,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弯下身,欲要劝回圣意。
李绅脸色沉下:“韦侍郎这是何意?难道是怪朕多管闲事?”
韦史忙说好话,叫韦慎远闭嘴。
李绅拂袖冷哼,语气不容置疑:“韦仆射若对小公子的志向自有安排,不忍他远行,欲叫他在长安混大,何不早言?说什么管教不住,独叫朕白做好心。望子成龙之心朕也理解,韦仆射安排了好路藏着掖着,朕不问便是。”
“非也!”韦史飞快匍匐跪下,另外一众大臣也在峰岳上跪了一排排,抖擞不敢吭声。
“臣所言句句属实!”韦史忍着老父亲的眼泪,痛道,“陛下有此盛情,臣感激不尽。惟愿小犬从此谨言慎行,修习学识,未来好有一条坦荡仕途,辅佐圣君。”
李绅摆摆手,只是一笑,潇洒领着一众大臣飘下山去了。
......
几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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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褪下官服,韦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怒火滔天地将韦慎远一顿臭骂。
“你白读几年书!”
韦慎远跪在堂中,丫鬟们早跑去老夫人和太太房中报信儿了。
韦慎远低头只是一言不发,惭愧不已。
韦史一屁股坐下,端过茶饮上几口,胸腔的火气才消去一二分。
他重重搁下茶盏,“砰”的一声,冷道:“学读圣贤书,非叫你记住那等夸赞之华词,是叫你灵活用来充盈自身,辅国辅君的!我且问你,玄宗是何君?”
“正是天降祥瑞,恭贺圣上广治天下,国祚绵延千年的时候,”韦史朝天抱拳晃了一晃,颇为恨铁不成钢,指着他骂道,“叫你取悦龙颜,没叫你遣词弄句,将奉承玄宗的言辞不说由来,原原本本安在陛下身上,他是个极倨傲的,如何不恼你?也最看不起这类行事。”
“这就罢了,你到底知不知当初天下败在了谁的手中?!”
韦慎远攥紧掌心,低声回答:“奸臣贼子......还有荒废朝政,沉迷杨贵妃美色的玄宗。”他皱了皱眉,抬头解释:“父亲,儿子绝非此意,只是恰有其事,同为帝王登山,才一时紧张说错了话!”
韦史气得后仰,直想甩这个瞧起来极聪明的大儿子一耳光。
何况他这大儿子,本就有韦家太爷当年风采,行事一向谨密,从未出过差错,否则他再能捞,能给他捞到现在的风光职位?
还不是靠他自己!
偏这回带他去面圣,随行帝王登山,好求个名载史册,却失了严谨,不加说明,自说什么“封祀岱岳,谢成于天”。
若有心人追究起来,说他暗把皇帝与玄宗比,又有妹妹在宫承宠,少不得被人以为他想做第二个杨国忠。怨不得皇帝恼他。
“你啊你,皇帝那般说,徐淳都跪下了,你如何不知是以史为鉴?真当是皇帝拿玄宗做榜样?你倒好,登个山,审时度势都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韦史拍案叹气,泪滚将下来。提醒慎远起来,本为升升这坐了一年的侍郎职,结果倒好,弄巧成拙,竟害了小儿子去那南浔镇受苦,还要骨肉分离。
老太太最是宠溺小儿子,若是知道了,不当一口气上不来,到时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可以一根绳子吊死树上了。
见大儿子愧疚,事情也没回转的余地。韦史摇头道:“事已至此,只求别再连累你二妹妹。你二妹妹常伴君侧,正是风光无量,天下人谁不知皇帝偏宠她?这是她的福分,也是韦家的福分。”
“偏你提那玄宗,提玄宗,谁不记起那杨贵妃?这不是照着你二妹妹的脸打吗?圣上若有心,只当你我父子恃宠而骄,自认作是国忠之流,日后有无觊觎,谁知道呢?”韦史苦口婆心说了一通,到底也不知该怎般了,只得默默叹息。
“不能传信给二妹妹吗?”韦慎远病急乱投医。
他与二弟同为一母所出,兄弟关系极好。
“我才说完,你蠢的吗?”韦史破罐子破摔,指着鼻子骂,“正因你说错那话,这事儿独不能叫你二妹妹出面,否则就坐实了祸国殃民的架势。是非对错,圣上心中自然有判,何须她宫墙之中不闻天下事的妇人家吹耳边风?”
韦慎远心绪稳定下来,跪了半晌,也点头应是:“毕竟君无戏言。父亲说的是,儿子想,五岳现祥瑞,朝臣齐贺,圣上此时的承诺正如覆水难收,便是有二妹妹相劝,也绝无回旋余地。”
“为防连累她,延清这事,先别传进宫去。”韦史斟酌道。
“......是。”
风风光光去登临五岳的父子二人就这么沉默下来,等老太太她们来了再作商榷。
10. 第10章
不过多时,韦府上下统共几百人都知他们二爷要去江南南浔镇了,还是皇帝亲口下的谕旨。
崔老夫人一路拄着拐飞来正堂,几乎哭断气,见了急忙下座来扶的韦史,直接一拐杖闷他背上。
“你不说带好消息回来,净带回来能气死我的消息啊,你说,是不是嫌我老太婆年纪大活够了,烦了,就编出这么个破借口来气死我才罢休?”
崔老夫人说着,就挣开卢夫人,唤碧顷去取绳子:“也好,延清有差池,我也活够了,不若拿一根绳来,都做个了断!”
韦史吓得满头大汗,丫鬟们忙围堵一圈,女眷乱作一团。
拦得拦,劝得劝,可算把老太太稳住。韦慎远站在一旁,想说什么,却被韦史眼神警告,低头不敢作声。
韦史强冷着脸,哄说道:“圣上是好意,延清不似慎远和不辞让人放心,心多不在正事上,如今都十六了,还无个算计。圣上厚德,特允延清去公孙先生门下拜师学业,公孙先生那是教出过十几位状元郎的,难道您就不想让延清光耀门楣吗?”
“若还像现在这般无所事事,整日里混玩,能有何出息?岂非眼睁睁看着他败坏我韦家祖宗功德?”
卢夫人哭得肠断,魂飞倒地:“老爷这是要我命呐!状元如何,不是状元又如何?我只知南浔距京千里地,延清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连见一面都是难的!叫我们母子二人,找谁诉苦去呀!”
那边杜杳忙去搀扶,也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薛姨娘牵着三公子韦不辞,躲在一角。
韦史有口难言,不觉跟着掉下泪来,忍痛转过身去,不看。
然他一转身,又见绮罗和崔家二姑娘正领着众姊妹,也在那儿哭呢。韦史再转,心中却恍然有了计量,泛红的眼眶掠过一抹思索。
既然事已定局,为延清打点好关系方为正经。
......
崔老夫人哭晕过去,把韦家众人吓得不轻。杜杳见乱糟糟一片都是惊闹,卢夫人也自顾不暇,忙命碧顷等大丫鬟扶着老太太回房,她留下善后。
没过几时,韦延清回府。
闻知此消息,他却是最平静的那个。
这倒出乎韦史的意料。除去无事相关的小儿子韦不辞,其余父子三人都在书房了。韦史负手走转,凝目慢道:“延清,你到底如何想的?”
韦慎远也在一旁,将利弊都与他说了:“去了只有粗茶淡饭,不比你在家时的山珍海味。也都是养蚕贩丝的小本买卖,没有熟人,照管你更是天方夜谭。便是叫人欺负了,一封信到京,我和父亲根本无暇抽身南下,遑论就算到了江南,耗费时日,早不知将你耽延成什么样子。”
“谁能欺负得了我?”韦延清靠在座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姿态散漫,颇有一副怎样都无所谓的不在乎。
“再说江南也挺好的。”
听起来倒不像恼的。韦史琢磨,他心底没有惊吓是假,毕竟老二最是锦衣玉食,从小被老太太惯着长大,那可真是一点儿苦都没受过,连委屈都不知是何物。
韦慎远继续道:“只你也该磨练一番,自小不曾吃过大苦,又生在这样的大家,最不缺金银供你玩乐,招招手,要什么有什么,小厮成群跟着你跑。旁人瞧你,只看是韦家二公子,何时认你是有本领在身的?”
“你若到了公孙先生门下,收起在京的那般潇洒,钻研学问,以你的头脑,不是不能考出个一官半职来,到时入朝做官,一可助家里,二也为你自己谋个正轨。”
韦延清懒懒抬眸,似是见韦父和兄长都满脸担忧和愧疚,仿佛不知该怎么弥补他,便嗤笑了声,像极了是嫌他们小题大做。
“不过是去江南待上几年,又不是从此不回,”他抬了抬腿,随手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咽下后漫不经心道,“正好,我也玩腻了长安的风光,去那边瞧瞧却是有趣。”
韦史见他这般没所谓,反而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京城就没你留恋的人事了?”
“......”韦延清抿唇半晌,挑眉一笑道:“啧,还真没。要真让我说,倒有句话留给父亲听。”
“什么话?”韦史眼眶顿时红了。
“我走了,祖母和母亲肯定食不下咽。您别气她老人家,也顾好我母亲,平日饭食冷暖上,能劝的劝,能陪的陪,别叫她们因少了我反刻薄自己的身体。”
韦史:“......”
韦慎远:“家里有我,你放心便是。”
韦史吹胡子瞪眼:“没了?”
“没了。”韦延清答得飞快。
只是临出书房,韦延清忽地停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爹,江南来的陈妹妹跟老太太住,这都有一阵了。”
“家中空院不少,陈妹妹也大了,倒不如趁早腾挪去一旁。老人家嫌热嫌冷,又图静,领着一个小姑娘睡到底不踏实。”
掉的两颗牙齿不知多久才能长好,小孩儿的自尊心却是日日都长的。
他这一去不知何时归,现在不提,走了怕没人提。
韦史抚须深思一点头,应了:“这倒是。我记得东墙那边还有处闲院,曾住过人烟气儿,离老太太房里又近,回头我问过老太太,叫小厮们将那处院子修整一番,好腾出来给她住。”
三人走出,到了檐下。韦慎远笑道:“老太太果真没白疼你,这事上,我还真不如你心细,她老人家若知道你有这份孝心,不知怎样欣慰呢。”
韦史同样不疑有他,瞧见那边大媳妇杜杳在等,便拍拍身边的老大,叫他过去他媳妇那里。
韦慎远笑意渐收,弯身辞过韦史,不紧不慢地过去。
只剩他们父子二人。韦史道:“你大哥所言不差,南浔富饶是富饶,到底不比京城,也无人追在你身后犯了事就擦屁股,为父只庆幸你并非纨绔,否则到了那里,竟真不知该如何护你。”
韦延清没说话。
“哎,你崔伯父就在南浔,我已亲笔写信传他,都给你准备好了。以后几年,若有事,或是受了委屈,只管找你崔伯父。爹没办法还像你儿时那般,被人抢了糖葫芦,当即一骑马领着数十家人去给你撑腰,南浔距京可是上千里地,马都不知道能跑死几匹。”
韦延清喉结滚了滚,还是没说话。
韦史黑胡子静止半晌,重又抖动,嗓音浑厚低沉:“好在你从小便是个不肯吃亏的,别人抢你糖葫芦,你能找人把人家头发都拔光。”
“......”
“爹,您能不提这些老掉牙的事儿吗?没人抢我的,抢的是三妹妹的。”
“......”有区别吗?
韦延清扯了下唇角,忽而慢声道:“我尽量不给您惹事。”
韦崔两家,这下是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韦史这等精明的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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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更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儿,是何意思,他比谁都要明白。
“也罢,韦崔始终剥离不开,”韦史仿佛苍老了十岁,背着手沉思道,“你当日告诉我的,为父其实早有想过。若崔家倒台,韦家无非是少了一面后盾,给别人正穿背脊的机会岂止会少?”
“虽说你二妹妹受宠,然帝王薄情,权势面前无宠妃,韦家做了心腹这么多年,皇帝又急于掌握朝政大权,出兵征讨,韦家确也该居安思危,早做打算了。”
当初韦家太爷临终叮嘱,叫他保崔。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局势一变再变,官场更是千变万化,若执着保崔,只得玉石俱焚,飞蛾扑火。
他本欲顺其自然,和崔家剥断干系,以求不伤筋骨。
然如此一来,有延清在崔正道那边,他只得当起崔家在朝堂上的护身符,一朝不慎,极有可能和崔家一同被皇帝掐死在摇篮。
韦史习惯了隐身,这般明晃晃被皇帝揪出,一个坑接一个坑地跳,心中十分不大痛快。
到底是他小瞧了那把龙椅,果然不是谁都能坐稳的。
前一刻下朝,他还和卢则林嘲笑那崔正道居然被调南下,下一刻长年在朝堂隐身不落把柄的自己便被捆绑在岌岌可危的崔家身上,想隐身也不能。
毕竟崔正道已经南下,崔氏一党在朝堂无首,只得他露面。
“这位当年的李太子,你爷爷生前对他多有称赞,为今我算是体会到了。我竟不知何时被皇帝给盯上的。”
韦延清即使不在朝堂,却懂并非誉国府奢侈这般简单。
韦史笑了笑,“你还小,别想这些,在那边好好打磨,回来立一番自己的功业,为父便觉欣慰。”
“至于你崔伯父,你且放心寻他,信都送出多时了,也没回旋的余地。”
韦延清默了默,不骄不躁道:“三年后,揭皇榜。”
韦史反而放声大笑,负手道:“就你?没见你平日里有多刻苦,我就没抱着你金榜题名的心。反正到时不管是何名次,便是落榜了,我也好跟皇上提起,捞你回来。”
说归说,韦史却很清楚,世家公子最不缺圣贤书习读。何况延清脑子聪明,从小便能将古书倒背如流,玩乐与学业更是一向分得开。
指不定真能中个榜眼探花什么的回来。
“我也没说中榜。”韦延清挑了挑眉。
韦史心口一堵。
能中榜,自然是好的。
偏他还是这般无所谓的散漫。
“您保重身体,好过管我在江南如何,都一把年纪了,整天别有事没事就在书房坐着不动,腰不疼吗?”
韦史怔住,回过神去看,那道又高又瘦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哎。”他长叹了声,转身回书房熬夜批文。
还是要,再费心些。
他只忧心,去外面吃苦三年,能将他这无忧无虑、少言寡语的二儿子雕琢出个什么性子。没人管教,可别把这些年刻入骨子的礼义廉耻都给忘了才是。
也说不准,性子会再活泼些。
不像现在这般眼高于顶,骄纵得要么不说话,要么能一句话噎死人。
韦史越想越宽慰,再一想虽是吃苦,该打点的却都打点过了,倒也不算差劲,索性撂开手,提前期待着三年后那个“再活泼些”的儿子荣归长安。
他伸了个懒腰,翻开解压的活色生香图。
11. 第11章
初春飞莺叱咤,柳絮飘扬。新亭的花树又开了几丛。
近百匹骏马有序卷尘而过,青石板街道上奔腾不息。
金凤翅油画车辇七驾,云舞三辕青宝车五辆,总共十二车追马而飞,宛若腾空不染纤尘。所到之处,异香十里。
......
再远的青玉山头,宫城耸立,一位阆苑妃子立在朱红栏杆前,倚在李绅怀中远望城下,一双潋滟杏眸纯粹毫无杂质。
“他是你弟弟,可忍心?”
李绅眉眼温柔地看着怀中人儿,视线落在她的面容上,批阅皇天大事、落笔杀伐的修长手指此刻却很有耐心地轻抚妃子肩膀,似是生恐娇小的美人儿心中难过。
茯雪低眸,柔声道:“当然不忍。可延清的前途比这短痛重要多了,妾的父亲一再宽任他耗费光荫,长久下去,岂不毁了他的一生?正是该读书的年纪,却不务正业泡在那种地方。”
半晌,李绅掰过她的身子,与她对视,茯雪敬畏闪躲,却没躲过李绅强抬起她脸的那只大手。
“朕已如你所愿,借机将你二弟调去崔正道身边。”
这下有她父亲保护,况且仗着他对她的宠爱,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再对崔家做什么。
“都这样了,你还怨朕对崔家不仁吗?就算埋怨,可朕希望你知道,这是朕最后的底线。”
崔家他不会留。
若非茯雪与崔家二姑娘交好,听闻他要抹杀崔氏一族,入夜不睡,跪在殿中不起,哪里会是下江南修缘因寺这么简单?
他要的,是将崔氏连根拔起。
本来那次时机成熟,偏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叫她知道。
他可以对任何人狠心,唯独对“她”做不到忽略不顾。
茯雪大概知道他对崔家早就忌惮,无可挽回,救得了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故只是曲线救国,并未求他放过崔家,而是以“培养二弟”为由,将韦家二公子送去崔正道身边。这般她父亲便不得不护着崔家。
她很聪明,也能大义灭亲。李绅承认,两人恩爱是有道理的,相似之处不是没有。
唯一的区别是,她的“聪明”来自太过单纯,而他的“聪明”,却大多是尔虞我诈中的将计就计。
茯雪笑了笑,忽挽住李绅的手,轻轻抱住他。
她温柔如初,从未有过一丝不满流露:“陛下,妾也希望您知道,妾从始至终,都没有责怪过陛下。您有您的难处,妾只是想让父亲明白,一味的奢侈并不能支撑家族,也绝不可做无情无义之事。”
可忘掉先人嘱咐的,岂止崔伯父一人?父亲照样忘得一干二净,她在宫中都知道韦崔疏远,韦父突转态度与崔家分割开来,甚至连崔伯父下江南这等大事上都不曾拦劝陛下。
她以为,韦崔毕竟有血缘关系在,如何薄情寡义弄得像天生的仇人?
将二弟弟送去南浔,一来真心为他寻个人生出路,二来也是想让韦父在崔伯父去江南的这段时日里扶持朝堂中群龙无首的崔家。到底还是别伤了两家的和气。
只她没有想到的是,李绅即使知道她的意图,并非独为二弟考取功名,却还是这么做了,给了父亲保护崔家的机会。
从来如此,所以她相信李绅,即使崔家对他来说是恨,他也不会因为崔家伤害她父亲。她用自己背后的韦家做崔氏一族的护身符,果然赌对了。
李绅一直对她很好。不然她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向他请求。
......
“陛下,您为何对缘因寺这般重视?”
李绅没有回答,只是看了她半晌,揽紧笑而不语。
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缘因缘因,因缘而起,随缘重聚。朕当年最落魄也最风光时遇到她,一切都像极了缘分,毕竟朕再也没见过和那日一样的寺中花树,雨幕连天,如何不执着呢?”
茯雪笑道:“陛下所说的‘它’,就在江南,若以后有机会,妾想陪您一起去参拜神像。”
“......”李绅并未解释,他没想将这份情,让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知道,他会等找到她的那一日,亲口诉说出来。
何况目今按照她的年岁,应是不能说。这并不合适。她年岁尚小,即使这时德公公和皇家侍卫来报人已寻到,他也只会守口如瓶,暂作妹妹养着,待她及笄,再宣之于口。
“嗯......”他轻声敷衍。
茯雪笑容明亮,望一眼天边七彩祥云,忽而抬头,不像真心地随口问他,仿佛只是在确认:“陛下既然知道,那么以后一旦容不下崔氏,可会累及妾的父亲?”
李绅大笑两声,指尖划过她的鼻尖,笑得开怀:“仗着朕舍不得惩罚你,你倒敢问朝堂之事了?还问朕,却该问问你自己,都胆大到用韦家作保他们崔家,心中岂会没有答案?”
她不会不知,韦保崔,便是和他作对。
不过是恃宠而骄,认定了他不会动心腹韦家。
茯雪羞笑道:“可是妾想听陛下亲口说。”
“朕有多喜欢你,心中便有多肯定不会这么做。”李绅语气淡了些,目中已有几分不悦,话上只是随口应付。
茯雪道:“父亲常说要躬身竭力,好好辅佐陛下,一定不会辜负陛下信任的。”
李绅弯唇一笑,狭长凤眸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狠厉,他低眼瞧着那张此生不忘的脸,最后意味不明地道:“朕听德公公说,爱妃自小多病,养在深闺从不曾出门,现在朕信了。”
“陛下何出此言?”茯雪仰头问他。
李绅嗤笑了声,捏住那圆润如玉的下巴,调笑道:“若非精心养护,如何将你养得这般玉肤花貌,跟个仙女儿似的。”
“陛下!”茯雪羞涩躲进李绅怀中,埋头不出来。
......
南边朱雀门把守严格,亦是皇家威严不容侵犯之地。为免离别叙情混淆士兵视听,耽误城门要事,近郊伫立一座柳梦亭,专为送接亲友。
崔琛策马先到,出示崔印铜牌,士兵检验过,没拦他们车马绵延的队伍,回岗放行。
“驾!”
“兄弟们都跟上!再晚些,怕误了延清赶路。”
“多看着姑娘们的车,这些马都烈得很,容易受惊。”
在马上扬鞭飞驰的女郎笑道:“姑娘们的车自有我们来看,用不着你们爷们家的,有心顾姑娘们,不如跑快些早见韦郎。”
“毕竟咱们再见容易,延清这一去,怕不是要寒窗苦读十载,挣一个金榜题名回来。”另一位女郎豪爽补充。
崔琛回头,玉冠乌发随风飞动,腕部一个用力,手背青筋蹦出三分,那匹马便嘶鸣掉转过头。
另外十几个佩环叮当的同龄少年瞧见,当即猛蹬一脚,同样转过马来,阳光灿烂,金玉衣装仿佛在发光,比初春的嫩芽还要蓬勃。
十六匹向前的骏马掉头,随后紧跟的数十位他们平日里混玩的酒肉朋友自然也一甩马鞭,迅速驾驭前进,负责替换引路。
崔琛在一行人中年纪最大,领头绕着富丽堂皇、羽飞蝶舞的十二驾青幕车跑了一圈,马蹄奔腾如雷。
十几匹银装快马肆意追逐,马头咬马尾,环绕卷起一大圆圈,将姑娘们坐的车团团围住。
即使两队分别斜行直冲,仿若车头穗球立即就要撞散这个不断变化的圆形龙卷风,驾车的马儿却畅通无阻,从始至终都不曾磕碰。
绕车纵马的圆铜铃清脆,与十二辆簪缨宝车并驾前行,如此奇观,长安街上很快围满了人,都在议论韦家二公子要出远门。
崔琛高声笑道:“既是姑娘们提了,为助你们早见心仪的哥哥,我们这起俗物便不争风头,落后保驾护航就是。”
说得那俩姑娘满脸通红,将头一扭,不说话只是狂赶马儿。
其余众好友都心大笑了起来。
......
韦延清今日启行,并没和崔琛他们约定在柳梦亭分别,只是简单告诉,其余的话兄弟间自然相通,自不必多讲。
追鱼提醒道:“二爷,不走吗?”
韦延清站在通津桥下,回望长安城门:“不急。”
果然如他所料,崔琛等人都自发来柳梦亭相送,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瞧见偏离官道的近路上黄烟弥漫,地动山摇。
通津桥晃了一晃。
崔琛勒住缰绳,飞身下马。这会儿那几位先到的姑娘们倒红着眼闪去一旁了,仿佛被离情所扰,不知该作何安慰。
何况她们与延清本就只有几面之缘,甚至有的姑娘只是慕名而来。同他们一行,不过是心中佩服延清往日作风,敬他极尽风流的潇洒,这才一呼百应,相携前来。
即使姑娘们中不乏想要最后再与延清交个朋友的,但这种事本就不求话术,她们能来已是尽情。
他走到那道通津桥下显然等候已久的修长身影面前。
“到了那边,不要忘记长安故友,我们都在老地方等你。”
钱乙也扑了上来,一把揽住韦延清和崔琛,双臂搭在两人宽阔的肩胸上,笑嘻嘻道:“延清走了,再去京鉴馆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姑娘上赶着献舞弄艺了,啧啧,我亏。”
“你亏?钱爷出手阔绰,要听什么曲子没有?”晏羽飞笑道。
一群人里,钱乙花钱如流水,从没一锭一锭地给,都是成袋成袋地送。钱爷管这叫排面。
令人瞠目结舌的大方,自然缺不了骂他憨蠢的,一楼花厅多的是对钱乙“丰功伟绩”的笑谈,京鉴馆姑娘的妆造首饰,一半来自钱乙的贡献。
钱乙却不在意这些,久而久之,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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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并无恶意的调侃。
韦延清:“还有话吗?没话我就走了。”
一个骑马的女郎高声道:“韦延清,早日回来!”
崔琛一掌替那些等着他的姑娘们揍上去,打在一脸莫名其妙的韦延清背上,皱眉道:“你傲娇什么,没看见一堆小姑娘来送?”
“?”
“送又如何?”这不是都见过了,送也送了。
韦延清并没习惯主动跟女郎搭话,也不怎么擅长交流,以往追他的姑娘还真不少,其中个别追的方式比较奇怪,久而久之他就更不跟不熟的人说话了。
也觉没必要说。
这次也是,并非他强迫谁来朱雀门外。
也没强迫谁有耐心点,可以追到这来。
何况他现在颇有心事,来的友人浩浩荡荡,然想见的并没见到。但这些人到底是好心,韦延清耐着性子,道:“天冷,早回吧。”
崔琛表示欣慰。
“啊啊啊!!”
崔琛耳朵受罪,忙命小厮去解开他家公子拴在树上的高头大马。
“韦哥哥我等你回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呀!”
“呜呜呜,我的延二哥哥,千万不要忘记萍儿呐。”
萍儿是谁?钱乙凑过去,茫然悄问:“诶延清,你何时认识萍儿的?”
韦延清脸色铁青,看样子想一脚踹死他们:“我怎么知道!”
本来能安静地走,非要让他温柔告别,就说平白招惹做甚,现在他要过的通津桥居然被堵了足足有肉眼可见的两三层,如何走?
钱乙幸灾乐祸道:“崔哥哥又不长记性。别忘了去年酒楼抛绣球,咱们延哥不去,非拉他去,绣球一扔,延哥哥动还没动,就被那群饿狼似的小姑娘扑倒在地,生怕情郎变路人,成了别人的夫君。抢绣球倒成了抢郎君。”
晏羽飞改正道:“什么饿狼,那叫勇敢争取幸福。”
“哈,你说占起便宜来比男人都要色的那几位吗?”钱乙震惊。
危险在弥漫。崔琛等干咳提醒,他大嘴巴地继续没所谓:“要不是咱延清练过,有身手,飞身退场,早不知被许老头他媳妇全身上下摸个几遍了。”
韦延清听不下去,耐心所剩不多,那边又嘈杂聒耳,再这样下去今天他也不用走了。
他伸手拍上钱乙的右肩,突然用力,把圆乎乎的小胖墩甩出去几丈远。
通津桥上的众姑娘瞧见,生恐被结实砸中,忙四散开来,惊慌躲离一团金灿灿的球状闪电。
“韦延清,你没有心!”钱乙骂骂咧咧,迎脸钻进雪里。
雪花炸出一大片。
“没用踹的,还不知足?”韦延清冷笑。
他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跃身上马,只当听不见那起莫名其妙连上个马都要夸的声音,直接毫不留恋地跑上通津桥。
奔到桥体最高的中央时,韦延清回了下头,崔琛以为是在目光搜寻他们,忙挥了挥手,却见韦延清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再也没回头。
钱乙在他身后喊:“下次给我丢崔琛!”
崔琛朝刚从雪里冒出头的钱乙瞥去一眼,微笑:“......”
远方夕阳西斜,长桥的另一头,潇洒策马奔入落日的风流公子,又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既知他世无双,念想便无涯。
“嗤,他是潇洒走了,没一点儿留恋......”崔琛负手走去那堆雪旁边,出其不意地假装失脚,轻轻踢了下树干子,整个人都反弹出去一尺多半。
雪纷纷落下,钱乙滔天怒吼淹没在雪里,崔琛仿若不知,只是望着韦延清离开的方向,顿了顿,继续低声笑道:“却不知多少长安姑娘,愿意默默等他几年,只求再见一面。”
“崔琛!有本事撒开脚,咱们跑马场见!”
钱乙不停扑腾。
崔琛挑眉不动,再过几年他们都长大了,大概不会像现在这般打打闹闹,说踩就踩吧?便是卸下世家教养,容许这种放肆,规矩和日渐增长的心智也绝不会允许。
延清一走,他却有种天涯永隔的失落。
身在皇城脚下,多有身不由己,崔琛十八那年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现在最难舍弃也最释然的人,便是崔琛。
他们这群别人口中潇洒恣意的“长安十六公子”,最没有心计的一程路,大抵会至此戛然而止。
只剩他们十五个人的时候,崔琛道:“待延清回来,咱们再聚一回京鉴馆。”
“好!”
“再烤顿鹿肉,酒令和剑,诗书唱词都不能少。”
晏羽飞确信道:“延清力气大,别看他瘦,那叫一个身强体壮,我看他肯定是要考武状元,到时他回长安应试,咱们都比划两招,先考考他。”
“这个可以!”
12. 第12章
行走在路,跑了一段慢走,追鱼百无聊赖,跟他二爷搭话。韦延清也悠闲自得,没有不理。
主仆二人就这么聊了起来。
追鱼:“二爷,您有遗憾吗?”
“......”韦延清瞥他一眼,凉声道,“我又没死。”
突然这么凝重地问他,旁人听了,不当以为他要英年早逝,活不长久。
追鱼心态好,接腔继续:“那二爷的意思是,只要活着,就不会有遗憾吗?”
韦延清确实是这么以为的。他从小到大就没遇到过不如意的事,最多是生气,但自从儿时他理解到一旦自己生气,遭殃的便会是身边的小厮丫鬟,索性连气也不怎么表现出来过。
他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若非他们做错事,没必要让别人因为他不好过。
这么一想,他处事还算稳妥,没后悔过,更没良心愧疚过。有挫败,也能当下解决,绝不拖到第二日,幸运的是结果往往不错。
并没遗憾需要挽回。
韦延清想了想,点头算是肯定。
追鱼钻空道:“都说生离死别是人生一大苦楚,那二爷是觉得生离并不可怕吗?”
韦延清听出他的拐弯抹角,索性寻一棵树将马栓了,靠在树上阖眸缓神,补昨晚通宵饮酒的觉。
附近有一个湖,夜风一吹,舒爽清畅。
树下身形挺拔的公子懒洋洋道:“有话直说。”
追鱼在心里感动了一下,公子居然为了听他说话,特意下马借口歇息,不亏他一腔忠心耿耿,又是做牛又是当马。
追鱼没耽误,大着胆子道:“去江南少说两年,您和公主的亲事黄了怎么办?”
“......”
没声。追鱼再看去,发现前一刻还体贴他的祖宗,这会儿可就呼吸匀称,俊脸柔和了几分,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故意伪装逃避问题。
总不能是懒得回答。
他姑且当作是伪装:“公子?”
没人应,“蝉噪林逾静”。
追鱼冷笑,一屁股坐下,只觉自己瞎操心。
反正也不会理,他随便扯话道:“绾姑娘知道您跟老爷提了院子的事儿,特意跑去表示感谢,您倒好,为赶半里路,也不等绾姑娘,一溜飞驰蹿到了这荒郊野外。”
绾姑娘不知道会不会伤心呢。但没办法,公子一向如此,他洒脱惯了,对除了老太太她们以外的人都没什么耐心应付。
“哎,我可是听说,绾姑娘知道您走了,蔫儿的跟被抱走嫦娥身边的玉兔似的,您这个嫦娥只顾奔月,都不带多看绾姑娘一眼的。”
半晌,韦延清不得不睁开眼,嗓音极淡:“你是在替她抱不平?”
追鱼后脖颈一凉。
“没有没有,哪里的事?!我对二爷忠心耿耿,绝没胳膊肘往外拐的王八羔子心,”他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只是瞧绾姑娘可爱,这才于心不忍,跟您好声好气提一个小小的建议罢了。”
韦延清:“什么建议?”
追鱼苦口婆心:“......嫦娥仙子爱玉兔,您能否对绾姑娘多一份善良的爱护?”
“我凭什么?”韦延清越听越是满头黑线,陈家姑娘如何,与他何干,更轮不到他爱护,“你跟她很熟?”
“不熟。”
“那还是我现在跟她很熟?”
“也不熟。”
韦延清环臂转过身去,懒得再理白痴:“那就是你皮痒欠打。”
似是觉出韦府上下都挺喜欢那小家伙的,追鱼这般也无可厚非,再则追鱼跟着他从小也没少一块儿挨打,韦延清默了默,勉为其难地提醒了一通。
“我走之前,该有的礼数都到了,老太太房中的姑娘我并没不待见,都是和明珠她们一齐顺便辞过的。”
他语气淡淡的:“她要谢我是她的事,我要赶路去等十几个兄弟好友,是我的事,我们不熟,没必要弃我之事去迁就她。”
追鱼故意道:“二爷翻脸不认人?绾姑娘还跟您出去玩过呢。”
“这就算熟悉?”韦延清眉梢一挑,不置可否。
追鱼撇撇嘴,感觉自己还是对二爷如何想的心知肚明。
在二爷的认知里,不过是一时快乐。要他那么快去了解接纳一个人,并没那么容易,否则二爷好友众多,又如何区分得出哪些是攀附有所保留,哪些是有情有义值得深交?
若真如此,早不知被两面三刀的坑了几回。
他可以平常心接纳家中多出一人,多出一个妹妹,但也只能到此为止。
也是,怪不得后来二爷跟这位陈妹妹,极少有主动说过话,何况女眷与外男本就少见。
追鱼想开,点头道:“我懂了,看来您还是不喜欢。”
韦延清沉默,想一脚踢出他的脑仁,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果仁。
他没耐心再鸡同鸭讲,背过身去,独自晒月光。
再说了,对那个小姑娘来说,他不过是见过一面的哥哥。
不然怎么在那之后,她常跟韦三说话,极少理他。
......
崔老夫人卧病在床,绾月一直陪着。哪知老夫人思孙成疾,这一躺便是半年,直到秋后才觉爽利。
前因养在身边十余年的孙女分离,本就心情郁闷未散尽,后因最疼爱的孙子竟也一朝南下,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不知吃怎样的苦。
当初搬院那会儿,碧顷便被崔老夫人分去了陈绾月身边照管,主仆和睦,甚至半年间已是实实在在的家内人,无话不说。
碧顷端着盆水进来,欢快道:“姑娘,过几日就是中秋节,三姑娘她们正寻思弄些个灯谜,到时大家猜呢。杜奶奶的丫头秋芳来喊,叫您去四姑娘那呢。”
柳嬷嬷和吉祥都停下手头的活,去看简单隔出来的书室。
陈绾月从书案上抬起头,搁笔笑道:“就说我不去了。”
中秋团聚是好,只是老太太又得触动伤心事,她想趁这几日的闲暇多陪老太太,这会儿写完东西,时辰一到,她是要去老太太房里的。
陪的时日长了,她大多定点去,不叫崔老夫人等得心里急,若其余时候再想见她,传人来喊也更方便些,不至扑空。
话刚说完,只见门槛处摇曳进来一裙小白团缀花锦羽纱,接着是绿雾翠缎面粉杏纱,秋芳扯着韦明珠的大丫头颜篌进来。
两人咯咯笑着不由分说将陈绾月拽出书室。
颜篌脸颊白里透红,不知发生了什么样趣事,这会子笑得喘息连连,只管挽住陈绾月往外走。
秋芳劝道:“绾姑娘打算和书过一辈子?若不是,如何不肯去寻些女儿家的乐子?老太太那边你去的够多,争差这一时半会子的?便是今日不去明日去,老太太也不肯舍得埋怨你什么,真要说起来,该是我们这起好生事的讨人烦呢!”
陈绾月不禁跟着笑了,着实叫秋芳两人闹得情不自禁,不觉就出了房门。碧顷忙跟上。
“绾姑娘你不知道,今儿个四姑娘去霓姑娘那里,两人不知怎就起了雅兴,非要立什么花神阁,霓姑娘又是什么殿又是什么堂的,真是好脑子。”秋芳笑道。
“大姑娘三姑娘还有绿萝绀玉她们都在了,就差你一个,倒还好,这会子也才刚开始。走,咱们聚在一处说说话儿。”
颜篌说着,快步拉着陈绾月上桥探路,穿枝绕廊,四人前后急匆匆的,不多时便到了韦凝香的住处。
“果真不差,都在这儿了。”绾月掩袖进去。见到她们都在说笑,瞧起来兴致勃勃,忍不住娇声调侃了句。
杜杳坐在榻左,手里还拿着一副花笺,冷哼笑道:“还有脸说我们,瞧瞧你几时让我们好好见上一见?我竟不知,你是个大忙人。”
“可算来了,快坐下。”韦凝香激动起身。
韦明珠接腔笑道:“前几回都贪睡,不招外事,今儿个再说觉得倦了,可是不依。没个黑灯瞎火是不散的。这还有酒呢。”
韦凝香忙走去将绾月按坐在蒲团,叮嘱秋芳颜篌她们合力抬一张大桌展开,就放在可容纳四五个人的宽榻上。
又搁上一瓶绿托粉荷,十几样西域小吃,东海螺肉,南江小脆藕,再加了一碟去过腥味的蟹肉芙蓉饼。
碧顷几个人搬了几套椅子,团团坐在榻下。
杜杳的丫头秋芳旁边,韦凝香雅兴大发又叫萍友摆上不拘一格的旧香炉,焚着松香。
陈绾月挨着杜杳在右边榻上,她是最里面靠窗,杜杳旁边也就是外边榻上坐着韦明珠。
左边榻上从窗到内,依次是韦绮罗,崔灯霓,韦凝香。
下边地上,从左边到右边半弧的尽头分别是绿萝,绀玉,萍友,碧顷,颜篌,秋芳。
韦凝香打开一只梅花匣,手伸进去,带着玉镯子的柔软手腕露出宽袖一小截,冰肌玉骨不似窗外秋日的衰败。
再伸出来时,她的手中拿了一副厚厚的细长花笺,用提前准备好的竹筒装了,摆在中央。
陈绾月看了看,每支花笺颜色不一,头上都缀着白玉片,穗子是明粉线、暗红线打的结子。
韦凝香:“我观古有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又听闻二哥哥居然也有个什么长安十六公子的雅称戏谑,我觉有趣,一日夜里忽想起来,凭它怎么也不过是个雅称,难道旁人起得,圣人贤士起得,偏咱们这些闺阁女子起它不得?便有了这个念头,把大家聚起来,看要不要成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好雅谑。”
“好雅谑我没有,好名儿我倒有一个。”杜杳笑道。
崔灯霓弯了弯唇,忙道:“大嫂嫂别卖关子,想了半日想不出一个,亏得你这时想起,快说了出来,若是稍纵即逝给忘了,可惜不可惜。”
“惠能大师有句诗叫‘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杜杳慢声思道,顿了一顿,笑言,“‘罗浮银是殿,瀛洲玉作堂’,殿堂虽好,不及台之无物,不若以台为基,采‘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的快意潇洒,再撒花作缀......”
“回头我找夫人寻处闲院,挂匾叫京游台,凭咱们称花相因六栖子,何如?”
众人忙说答应。
正是说笑间,韦凝香忽然“扑哧”一笑,捂了捂微红脸蛋儿,似觉好笑道:“你们快瞧,绾妹妹倚着窗,不知在想谁,一会子笑,一会子愁眉苦脸的,偏是不动,可不是李白诗里的‘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呢!”
这一说,陈绾月登时红了耳朵,羞扯一片荷花瓣子,柔弱无骨地作势要扔去韦凝香脸上。
韦凝香忙接了,笑得倒在崔灯霓身上,抱着霓姐姐道:“瞧瞧,还急了呢,绾妹妹长成这样,不当胜过西子三分,我还真不知,她是可怜见儿地柔软,还是果真想着谁心里就发软了呢。”
“你这话好笑,”韦明珠只是冷笑,一本正经的,语气同样调侃,“绾妹妹便是想谁,也想不到那起俗物身上,我看就是顶顶好的世家公子,也配不上绾妹妹。就凭这小脸气质,别说京城,就是满天下,也再找不出这般标致的一个人儿来。”
听到韦明珠替自己解围,陈绾月松了口气,脸上温度却没降下。
这样的闺阁闲话平常说说倒转眼就罢,没人当得真,这回她虽不当真......
但好巧不巧,她正想着二哥哥。
不过是望见窗外渐起的秋风,不知他在江南过得怎样。半年不敢多想的人,这会子意外想起,歪打正着遇见这般羞话。
还是当着姨妈姐姐们的面,就算没想那些事,到底也太羞了。
陈绾月转移话题:“不是要抽花笺?怎么个抽法呢?”
果然一听花笺,韦凝香也不再追着闹她,收心将花笺整理了。
韦凝香:“这里面有一百支花笺,每一支上都有一花一字,凭你们各人缘分抽一支出来,一字为名,一花为诗,打一灯谜。不限韵,也不拘格律,既是缘分,何须管用这些框束?随心作便是。”
杜杳道:“这还不够,若单单只做诗,未免失了趣味,不妨加个赌注。我去拿盲头牌。”
盲头牌是五十六张薄木片做的,左上角用铜环扣住,可解可组,方便人写用。
常在酒桌筵席上当赌注的耍子,最开始所有人在上面写一句话或无伤大雅的要求,参与抽到的人便要无条件照做。
否则就是玩不起。
大家写好,韦绮罗接过搁在大桌的最里面,摆开二十张。
韦凝香摇匀,递给陈绾月:“从绾妹妹这开始,转一圈。”
陈绾月接过,随手抽出一支白玉片花笺。
只看一眼,她低下眸,轻轻笑道:“湿。莲花。”思忖几时,提笔在纸上写。
缘溪行·莲花
花茎青石界分域,风月书堂正肃穆。
一步乾坤光阴侧,三万卷书增香塞。
缘溪叩问庭前植,错把莲香作故识。
然后传给杜杳。
杜杳偏身瞧上一眼,弯唇笑道:“缘溪自然鞋湿。我这个是独字和山茶花。”也转了半晌眸子,洋洋洒洒写下一首。
钓鱼翁·山茶花
蒲柳先白江满头,瓜田未然鞋离畴。
寒江钓月白山茶,披蓑举光插瓶中。
裁夜摘星无须修,自有灯前浮光流。
“钓鱼者慎独,方能竿起有鱼,这是大智慧。”杜杳笑着说完,又伸手将竹筒递到韦明珠手中。
韦明珠看了:“漠。桂花。”她竟不思索,落笔利索,一贯的风风火火,陈绾月便托颌斜倚,盯着三姐姐眉眼弯弯地瞧看。
孤烟愁·桂花
泼香十里玉如钩,剑挑桂雾逍遥洲。
冰心无盛英雄迟,金符千里传京师。
孤帆入雨黄烟喧,疑是精魄过天门。
崔灯霓探头看过一遍,摇摇头道:“罢罢罢,三姑娘这个也太难猜,灯谜本是娱乐,烘托热闹,叫老太太开心。若是叫人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岂不弄巧成拙白失了体统?”
如今聚起写灯谜,她们本就是要先猜一猜的,不拘时候,这时想起来说了也无妨,不过是大家心里默契,不扫兴罢了。
陈绾月唇角笑意渐收,调皮笑道:“不过是茶壶罢了,有何难猜?凭霓姐姐的聪慧,如何连这个也没头绪了?总不能,是跟茶壶杠上了呢。”
“还说什么体统不体统的,难不成一个没正经的游戏也能触入了老太太韦伯父的怒?”
说着,绾月捂嘴笑弯下身,凝香明珠等都笑作一团,伏案嘴里骂着绾儿嘴皮。那边碧顷等六个也笑个不住。
韦绮罗倒还好些,看了看崔灯霓抿唇冷笑不语的神情,若是果真不为此,哪里就动了真气?不过是姊妹间的玩笑。
霓姐姐不悦,要么是她端庄惯了,迎合老太太她们却遭打击。要么就是绾妹妹玩笑话照上了。
无论哪个,都未免太小心了些。韦绮罗主动解围道:“绾妹妹未免太不饶人,既是灯谜,自然有猜出来的和猜不出的,还是老太太整日惯着你,将你惯出了一身的调皮劲儿。看来老太太是比我们几个小时还要疼你。”
陈绾月坐起身,拈花冷笑,并没接腔。
韦明珠越身过去,摸牵上比粉荷还要娇俏的小手,也没管胳膊肘向外拐的大姐,只是笑侃:“快别折腾这嫩荷了,你的手竟将它的颜色胜去三分,再这样下去,连是一家人的花儿都要哭了呢,岂不失了体统?”
颜篌等死命笑得瘫软。杜杳忍俊不禁,忙将绾月的手从明珠手里夺了,藏过身后:“她嘴皮,我看你也不差。都黄昏时候了,再不往下传,难不成真要熬个通宵?你们年小不怕,我可熬不住。”
韦明珠再传秋芳。
秋芳没接,笑道:“我们且罢了,中秋在即,姑娘们把灯谜制好提前给我们猜一回,到中秋那日保底凑个热闹,也就不求它的了。”
玩笑话众人听听就过,韦明珠望了眼外面的天色,没强求秋芳她们。平日却是没少玩的,现在天晚得快,还是作速把灯谜制好要紧。
对面三人急着要竹筒抽笺,韦明珠递了过去。
见她们若无其事地继续玩闹,陈绾月摆弄着自己那支莲花笺,思绪飘远,眉目间微有惆怅婉转。
临近中秋,正该团聚,她思及父母,不免伤怀,又不好表现出来,扫了大家的兴。这也是她最近无心外出的缘故。
就连眼前的,二哥哥也不能跟家人团圆,只得孤身一人漂泊异乡。若是二哥哥今年中秋回来,她可以不计较他不等她的事实。
哎,大概二哥哥觉得她并不重要,毕竟才交往过几次。但即使他不回来,信她还是要写的。老太太她们肯定也会传信关切。
这样他收到她的信,知道是来自家中的信,且又多收到了一份心意,哪怕对他来说不重要也算是个惦念。
那边崔灯霓念道:“一个渡。海棠花。”稍作停顿,慢慢写出一首。
幻游乐·海棠花
含章玉质挂萝薜,雪拥海棠明芝卫。
粉箨香魂何须吟?灯延事愿握如心。
莫言盛世无华筵,宝珠玉器圆清梦。
凝香没多想,听了羞嘻嘻躲去萍友身后,揶揄道:“霓姐姐是无心之举,我却有个不懂事的小心思,说来大家别笑。”
崔灯霓有种不祥的预感,索性不拦她的,只是叫她一气说了算完,不吊胃口。
“以前竟不曾想过,霓姐姐的人品大概只有二哥哥才配得恰当,你说灯延,我心里有鬼,只是往你们两个那里去想。今日我算是醍醐灌顶,往后怕是将你两人视作佳偶天成的时候并不会少。”
崔灯霓下了榻,难得不顾举止,绯红一张脸,满室追着韦凝香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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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绾月:“二哥哥是谁?我竟只知霓姐姐国色芳华,不屑那红绳牵出来的金玉良缘。”
“绾妹妹快下来,嘴巴叫我一顿好打。”韦凝香一面逃,一面笑软扑上榻,明珠吃痛“诶呦”一声,忍不住也是笑骂,和杜杳两人忙将绾月护在身后,去拦她两个。
众人哄笑一地,拦得拦,劝得劝,乱状直惊动到了老太太那里去。
不过多时,老太太被丫鬟搀扶着来凑热闹,问是什么事,大家都默契避开前话,说是猜灯谜呢。老太太耍赖,也加入要她们透一透题。
到时全凭韦史他们这起外男干猜去。
“筒子传到哪儿了?”老太太问。
“到我了。”
韦绮罗拈出一支,道:“意。水仙。”端端正正地在纸上随便写了一首灯谜。
忆嘉耦·水仙
骊宫有佳人,执笔研倾城,
白纸折水仙,宛转峰峦起。
昔年共白头,今朝朱颜惭,
若问东都楼,惟余巴山乌。
适逢丫鬟翠喜端来一盘乌梅,秋里干,崔老夫人大病初愈,翠喜捡了一块适中的递去。崔老夫人只是一瞧,眉头紧皱道:“什么晦气东西,换盘梨糖过来。”
翠喜忙撤下出去了。
“这个留给你们姊妹们猜,我不抢多,只抢一个猜。”
崔老夫人笑道:“还有谁呢?”
“我的是一个霜字。一个梅花。”韦凝香笑着飞快念了。
空对雪·梅花
西山堂中逸葫芦,白玉掬出太液清。
一江梅花住雪间,月照雪融水泼天。
不知梅雪试聚频,偷洒半空急落弦。
崔老夫人想了一想,歪头晃指瞧遍绾月姊妹们,笑道:“我猜是......瓢。还是盛了浮满梅花瓣子雪水的玉瓢。”
韦凝香:“是了。”
“我就说你这小姑娘梅花般的心灵。”崔老夫人玩笑夸了句,一众闹笑声中,又问了先前出过诗但并未猜的绾月几个。
崔老夫人道:“剩下的你们来猜,我只听着不论,猜对了叫她们把库房的云光锦找出给分了,猜不对就饮一杯。”
韦明珠先道:“我来猜。绾妹妹的是‘门’。花茎为园,青石为院,竖门阶以分。又有徐勉‘不识风月’的风月之正,陈幼学‘书堂自勉’的书堂之正,恰是公门持正,一户人家世态如何,也先看大门威严,是门不错了。”
“还有一个,”她卖了会儿关子,继续道,“这寻香的路人必是有一只通天神鼻,连路过别人家门前,都要叩问寻香,莫不是太扰人清梦了些。”
满堂哄笑。明珠又补:“只是可惜这人的好鼻孔,到底从河边走过沾了草木泥土香,本该是主人家新做未刷漆的门香,他竟不知,趴上去也只以为是主人家庭前种植的莲香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围目光聚来,陈绾月轻点脑袋,笑说对了。
绮罗又猜了灯霓的:“霓姐姐的是‘如意’。”
“我又想猜猜大嫂嫂的,再得一匹云光锦可是好呢,那是宝贝。”韦明珠说完,崔老夫人等都是骂笑一片,直呼贪心。
崔老夫人佯装恨道:“凭它是什么宝贝,你竟有的稀奇,从小什么没见没遇过?贪皮猴,丢人!”
韦明珠不顾打趣,只是飞转脑筋想了一个出来:“‘萤火虫’,对不对?”
杜杳最先笑倒:“你最鬼精灵,也属你猜的不准。”众人一听乐了,把明珠一张小脸取笑得通红才肯罢休。
崔灯霓道:“可是‘蜡烛’?”
“这个对了。”杜杳笑点下头,确认。
只剩韦绮罗的了,杜杳便猜:“大妹妹的,想就是‘墨’了。再巧的纸也不会凭空起峰峦,应是用水仙的折子蘸墨汁描画。不逢天黑,巴山又怎会是乌?更是墨如黑了。”
韦绮罗缓缓一点头,弯唇略显腼腆地道:“大嫂嫂猜的丝毫不错。”
众人又饮了一回酒,翠喜端梨糖回来,崔老夫人便唤她带上几个小丫鬟去库房将云光锦全数拿来,物以稀为贵,本就不剩多少,索性一齐给分了开心。
颜篌几个忙起身跟去帮拿。翠香领着颜篌她们一去,屋里的也不闲等,玩起了盲头牌。
抽牌走过几回,只有两幅木片子搁在一旁,都是这时抽牌人不能做的,故抽到搁在一旁,日后再论,算是“终身债”了。
韦凝香先是看了崔灯霓的,只见上面写道:“天定良缘许霓节,举案齐眉无悲欢,百花洲里雪凄凄,一树梨花压海棠。切记,固有海棠侠与才,邪心需藏混太清。”
这时翠喜秋芳等人回来,崔老夫人一一将六人看定,并没像平常那般容她们自个儿选,只借着眼缘合适分发。
“这是先帝在时,万朝来贺,你们太爷去宫中赴宴先帝另赏这么几匹,用的丝线都是从深海蚌珍珠研磨制成,风雨不侵,软而不断。满天下再寻不出第二家,除去宫中的五匹,只剩这些了。”
崔老夫人话音一顿,细细将她们姊妹几个瞧了,忽觉感慨:“再过几年,你们也大了,回头拿去叫她们做成披帛,配上时新的暗绣明纱裙,一个个都跟咱们府上园子里的娇花儿似的。”
霓姐姐分到一匹红蹉跎雪丝海锦。绾妹妹的是一匹花月莲瓣水光锦。韦凝香看罢,搁过自己的那匹,饶有兴致地继续去拿另一木片,兴冲冲将众人又都劝聚起来作耍。
“这是绾妹妹的。”陈绾月刹那羞红了脸,顾不得身子纤软,她伸手去夺,往常也就罢了,独独这回使不得,不能随四姐姐念去。
先前才打趣她,若是知道了,可不得了。
杜杳和崔灯霓离得近,韦绮罗帮着,三人合力将陈绾月挡得严严实实。韦凝香畅快翻了木片子,和杜杳等都笑得几近说不成话。
只因她瞥见那木片子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韦凝香:“怪不得绾妹妹拦我,原是该你未来郎君瞧,不该我瞧呢!”
她只将木片子朝桌面一掷,众人忙去看,陈绾月又羞又气,见瞒她们不得,只往杜杳怀中躲:“祖母快管管,四姐姐欺负人!”
“我看今天谁敢欺负绾月小宝贝儿。”崔老夫人一本正经说着,借着杜杳的暗示,循那手指看去,而这一切绾月小宝贝都只顾羞涩,埋在姨妈怀里丝毫不知情。
直到,“诶呦!春风拂槛连理枝,千里姻缘一线牵,水月是天上月,错换水中认龙鲤。切记,嫦娥捣药香难弃,月华偏引无双郎,荔枝唯配皇天情。”
“这是叫绾妹妹嫁个好郎君了,谁写的?这般有趣?”韦明珠将一众人都打量了,没见一个面有异色的。这种盲游戏她问不好,也就当是随口并没执着。
陈绾月禁不得她们七嘴八舌取笑,气得无门,索性笑骂一句,起身说走。何况天色也不早了,是该回去。
崔老夫人同她一路回,翠香和碧顷忙提了灯,又叫丫鬟们再提一只,跟在一老一小身后。
临走,绮罗明珠等都出来送,崔老夫人回身对杜杳笑道:“方才我瞧霓姑娘身上料子旧了些,明日你去库里再让人拿出几匹新的,做成衣裳给她送去。”
“拿什么呢?”杜杳觉得还是问过好。
崔老夫人牵着陈绾月,抚摸半晌她的手背,仿佛才记起来那锦缎叫什么名儿:“我嫁来国公府那年的料子虽好,到底不合你们小姑娘的眼光,就把去年卢太妃给的宫制春锦拿出来做了,只这一匹,颜色也新,倒是不错她的好容色。”
去年这匹春锦一到府中,明珠几个都是极想要的,连韦绮罗这般不争不抢又腼腆的都张口说漂亮喜欢。轻密如雾,珠粉浮动,仿佛绣了一天粉海仙山。
老太太似是见她们喜欢得厉害,只说留着,谁也没实在应下。
韦明珠娇声哼道:“老太太也太偏心,去年我们要宝贝似的只是不给,比孙悟空的定海神针海要难拔,霓姐姐好福气。却是小心绾妹妹吃醋,这几日不去寻您老人家撒闷呢。”
如今再不舍,众人听了也没话说,都附和明珠玩笑一片,惹得崔老夫人头疼不已,不敢再留,怕了她们似的扯着绾月便走。
才走出不远,灯明黑夜,崔老太太拉紧陈绾月,悄咪咪地笑道:“别管她们,祖母还有更好的留你呢,回去我叫翠香从柜里翻出来,你拿去做衣裳穿。小姑娘就是要漂漂亮亮的,巧是蓝青,最配你脸蛋儿的娇艳可爱。”
“咱们小绾月美得太过,妩媚风流的,这时候就是要清润些的颜色才配。颜色太鲜,倒成了你这张脸的累赘,还是等年纪大些长开再穿才正好。”
说着,崔老夫人似是起了兴致,又回头吩咐翠香把那支银蝴蝶簪子也拿出来,就连梳什么样的发髻都替陈绾月想好了。
送走崔老太太,再恭贺几句崔灯霓,明珠等人也便各自领着丫头回房去了。
13. 第13章
皇城外南北坊市互通,以中轴线为标准垂直坐落。长安街中段百姓们习惯称呼它为集贤街,京师酒肆之冠白矾楼位于街东。
白矾楼不同于京鉴馆,前者多系酒户生意,后者不归官府左右,该交的务前费交够,交易往来相对简单,也随掌柜愿意。
另一不同是,京鉴馆位于紧邻长安街的新安坊,像“王二郎樱桃煎”这类的全民铺子较多,生意火爆。白矾楼则是位于长安街终端的街东,周围正店林立,世商官资尤为可观。
官店多,上权弄死狗贼也最容易,报官处理起来流畅。民店家丁少,看管只有店小二或是寻个所在来帮衬自家生意的通家亲戚,拦贼难,京城巡察人员追上倒好,追不上自然费工夫。
还有个大忌惮。那便是有心找事的盗贼专看准了没人手的民店去闹。闹也不为钱财酒肉霸王餐,为的只是谁人脑袋性命。
亦有人爱财不要命,往戒备森严的官民合店里去赚个一生疯狂四海浪,通缉令飞满京。
“你他娘的没长眼?!老子一桶白豆腐都叫你撞成白粥了!”
摊主满面胡须,脾气也爆,人和摊子都飞出街边,落在卖异域宠物猫狗的摊子上,顿时鸡飞蛋打。豆腐老板破口大骂。
正要心疼豆腐,忽见白矾楼的酒保牛顺跑出一段路,急得满头大汗,像要嚎啕大哭:“你别抢它,我把我命给你!”
撞翻豆腐的背刀贼头也不回,只是一路狂奔。
牛顺抹泪半天,迫于无奈只得先回去,叫店里其他人去报官追捕。有人认出牛大,忙上前去探问:“顺子,这是丢了什么要紧东西?”
牛顺摆摆手,面如死灰道:“前两日西域那边进献麋鹿三宝,宫中特批白矾楼监制,白矾楼的厨子紧紧张张摆弄许多花样,比老子死了还重视,老管事也说了,头上的人要靠这次荣宠飞黄腾达,若是出了岔子,闲杂干事全要换下。”
白矾楼佣费高,规矩也严。
那人暗瞧头发花白几根的牛顺,心下骇然,琢磨着又问:“可要你们谁赔偿?”
这牛顺家儿子去年充军半路叫打劫的错杀,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小闺女又患上要害病,短短两个月数可就倾家荡产,宅舍变卖,媳妇嫁妆也都贱卖,亲戚怕被借人情,都闭门不理,好不凄惨。
如今牛顺一家都在京城边角的长歌坊住,还是东借西挪租赁的一间老破小房屋,不是独立院子,整日都要看院主脸色。
要不是有白矾楼这个进益,只怕小闺女活不成不说,一家人也都得没尊严地叫风雨寒夜折腾死。
“你出来追,莫非今日该你当值?”那人进一步又问。
这般意图便很明显了,牛顺麻木道:“是我当值。富春你知道的,我也赔不起。”
富春和牛顺交好,忙跟着他进楼,将一众围逼伙计轰开,安慰道:“你别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
牛顺冷笑:“虽说太平盛世,难道饿死冷死的人还少?”
富春不说话了。
半晌,富春灵机一动,将牛顺拉去坐了,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迟疑一瞬,又装回去,钱袋子都搁上桌。
“牛大哥,可听过新任职的中府折冲都尉崔琛崔爷?”
牛顺没心闲聊,但还是颇为敬畏地接腔道:“当然。京城里谁不知崔都尉?他上任以来,没人不敬服。就连白矾楼老东家薛大人都想把小姐牵线嫁去崔家。”
“崔府可是世家大族,”富春压低了声,唇角讥讽,“就凭他薛林达,还妄想跟这样的人家牵上干系?崔氏望族,百年权重,崔大公子年纪轻轻官居折冲都尉,模样又风流俊俏,钱貌可都是一等一的,这话咱们平民百姓可不兴说。”
天鹅肉,也不是那么好吃到的。
牛顺点点头,没反对:“确实是想也不敢想的。”
他心不在焉,富春也不耽误,直奔主题:“京城官军虽说各司其职,但你提前去求一求崔都尉,岂不好过这边官爷没把赃物追回再去求人的好?到那时可就得罪人了。”
牛顺细想了下,崔大人今日是在官署当值,但有事无事另说,他是个大红人,如何肯百忙之中抽空管他这边的杂事呢?
富春提点:“丢的东西不比其他,那是皇家东西,小事化大,崔大人没有不应的理。便不是皇家的,但凡你将处境与他说了,崔大人也不会漠视。他是个好官。”
见牛顺不说话,富春指着那袋子银两,笑道:“咱俩打个赌,若是崔大人应了你的,这钱归你,若是不应你的,这钱我还拿走。”
富春家境况好,但他不能白要。牛顺红着眼低头,只是拒绝。
富春没由他推辞,两人当年酒桌认识,牛顺替富春付过一顿饭钱。富春退上一步,认真讲与牛顺,是想要他家中园圃里种的药材。
“你想要,只和我说,何须别的门道?”牛顺刚推开富春拿着钱袋的手,却蓦地反应过来什么,老脸羞红。富春也笑。
乐意为友慷慨的岂止他一个。
牛顺没再拒绝,一咬牙决心死马当活马医,当即和富春一同去了折冲都尉府。
......
两人在都尉府门外等了多时,一个佩剑劲装的威风男子走出来,问谁是牛顺。
牛顺在白矾楼刚任职,倒是富春见识多些,认出是别将杨仪,忙上前作揖,道过万福,叫牛顺过来认脸说事。
杨仪只是问过关键,公事公办叫府上官兵领他们进去找录事登记,自领一班人马如箭飞出府前,卷尘向集贤街直通的西郊去了。
一出西郊,杨仪登时被一队野盗埋伏。
官军三十人都中了圈套。
这波盗贼既是有备而来,衣装皆为山林中人,当下敢伙同上百人聚集作案,自然身前身后都想得体面周全。杨仪挥刀破网,策马呼啸而出:“尔等何人!”
若为麋鹿三宝,说不过去。
网上有铁钩,杨仪脖颈上出了点血。
那伙人放肆大笑,杂乱无章地跨马乱立,不成规矩。为首的其中一名粗糙男人嘲道:“呦,这不赫赫有名的杨别将吗?怎么今日跟个蔫儿吧唧的腌菜似的,嘴巴真臭。”
杨仪没理会,脸色难看地握刀上去,和那胡茬子满脸的男人单挑。
打了有几个回合,那伙人竟死皮不要脸,一堆人绕着杨仪卷起一圈黄尘,再兴冲冲明枪暗箭,打算围殴他。
官军二十九人被网困住,不敢像杨仪那般铁汉子不问皮肉疼,拉扯一下管不好可是要连皮带肉撕下来一块的。一时都惊慌大喊,乱了阵脚。
他们出自崔琛麾下,实力不差,今日慌忙不过是先叫对面吓住,又万万没想到遇见这班耍不要脸的,才挣脱不开网。
正要合力破网,郊外一百多人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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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声破空箭响。
凌厉毫不留情。
待黄尘散去,杨仪气息微乱地茫然回头。
和他单挑的那个胡茬大汉直挺挺倒在地上,脑门插着一支红缨箭,场面极其血腥。
大汉死得很惨。那伙人嚎叫几声,扛起他们口中的大哥,浩浩荡荡奔去坡上深林。小道扬尘数里。麋鹿三宝也被丢下扔在路旁。
杨仪正要追,却被方才射箭那人喊住:“别追了,把东西送回去即可。”
终于自由的官军纷纷跪下,冲马上面如冠玉的男子齐声恭敬道:“大人。”
崔琛皱了皱眉,只是掉转马头回城,丢下一句略显低沉的赏罚:“回去后自领罚处。”
中圈套以他们的训练确不应该,何况都尉府向来规矩森严。官军二十九人都肃声领命。杨仪也应了,看见那边奔腾而来的集贤街巡察官吏,稍加思忖,按照崔琛的意思将麋鹿三宝拿了,直接离开。
并未再多管那起意图不明的盗贼。
......
崔琛办完公事,去私衙换上便装,同下属杨仪直接往南去京鉴馆。
三年过去,当年的十六人,除了韦延清大多有官职在身,便是继续混日子潇洒,也有挂名说出去好听的官位,人脉资源不缺,脑子又好使,从商经营开馆开铺,生意风生水起。
钱乙接手家中的铺子,又搞新意,开了浴馆,因需求庞大,一年间在京城连开十几家大型专店稳赚不赔。去钱氏玉荷馆聚的,都是京城世家大人物,有心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一门路,久而久之,玉荷馆赚的光是小费都羡煞别家。
长安十六子,为今都不再是少年。
今年的京鉴馆似比往年更要人多。崔琛走进,目光并未流连大厅的热闹,直接上了二楼。还是第二个大房。
他才推开门,扑面就是一阵酒气。
连杨仪都差点醉倒:“这是掉进酒坛子了?”
崔琛费劲睁眼一瞧,果见钱乙正在抱着酒坛,口口声声唤“延清呐”。
韦延清若是看见,铁定一脚就过去了。
“你们也不管管他。”崔琛随口说了句,一手拿走钱乙手里的酒坛。
宇文空朴倚在榻上,鞋在栏外,他是个爱干净的:“这怎么管?他要想,不若随他想。延清过几日就回京了,到时钱老板想也没得想,不当还看腻了哩。”
那边晏羽飞坐在圆桌前,捧脸若有所思道:“哎,说来倒替延清不值,平白跑去异乡三年,要不然,他肯定是咱们一群人里混得最好的。”
三年过去,即使是当初再惊艳的人,那些名门贵女,也大多都不记得延清了。现在京城炙手可热的,倒成了崔大哥。
钱乙爬起,掀腿坐在晏羽飞旁边,一边揽过崔琛,笑道:“咱延哥是要做状元的,你替他不值?别等揭榜那日你的眼睛瞪最大。再说了,就算风水轮流转,时过境迁,京城最响当当的人物,不还在咱们十六个人当中吗?这也值了。”
“是不是崔哥哥?”钱乙歪了歪头。
崔琛忍俊不禁,“你这是喝了多少?”
“没多少啊,也就一丢丢吧。”
晏羽飞揭穿:“十两得有。”
一众人又饮了些时,长生推门进来,在崔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崔琛听完站起,应付好钱乙他们,带上杨仪去誉国府一趟。
14. 第14章
今日是崔灯霓生辰,崔父去年调回长安,有意大办,崔府上下都十分热闹。
因崔二姑娘在韦府常住,韦府这边崔老夫人也没落下,一众姊妹都关系要好,此刻临近晌午,都聚在上房内院庆生。
崔灯霓早午在韦府,午后两个时辰再去崔府,按照相应礼数,崔府这边是要有人来接的。
崔老夫人许是想到,正带着明珠凝香还有丫鬟们去闹崔灯霓,射覆欢饮。韦绮罗推说身子觉乏,早先已经回房。
陈绾月这会子也有些累了,见那边老夫人她们都未注意她这里,不想扫兴的孝心也禁不住消磨,趁空叫碧顷去说了,提前离席。
崔老夫人闻言笑道:“是该回去,外面风大。你大姐姐是一时的不爽,你却不同,这两年身子娇嫋不胜,大夫寻过不少,偏方也有,到底没大用,竟与当年娘娘入宫前的症候相似。”
吉祥护主心切,忙问:“老太太,娘娘是如何好的?”
韦明珠审视吉祥两眼,道:“说来怕你不信,她是入宫选秀前喝了一碗梨汤突然好的,浑身也有力了。然只喝过这一碗梨汤不成?想是与梨汤无关,究竟何因,也没细寻,觉她彻底好了便成。”
再后来入宫为妃,更不用她们管问,有皇上心疼着。
吉祥没好意思再问,陈绾月行过辞礼,仿佛也没想多问,转身领着吉祥碧顷两个,穿过月洞门径自离去。
这时天色尚早,陈绾月不大想回房,便没让吉祥她们跟着,自带上碧顷手里的披风,慢步去了花园水榭。
......
八九月正值酷暑,今日却是晴天,风清气爽。
天热,碧顷找出一身青里蝉翼垂粉裙,薄薄的贴在肌肤上,裹胸绑带也是特殊材质,青底无绣,细看与其他青色并非一种锦缎,却莫名搭配和谐。
湖心风一吹,微凉恰到好处。
四下没什么人。陈绾月站在水榭廊桥上,眼观鼻鼻观心,半晌,偷懒够了,侧身欲快些回去。好换下这身晨起时她来不及让碧顷再换一套的衣裙。
老太太突然喊姑娘丫头们过去上房,她这两年着实体态太娇不胜力,困时也多,早晨起晚,碧顷吉祥两个喊破喉咙也没用。
后来起了,一听是老太太喊,已过去半个时辰,她挣扎起来,柳嬷嬷把首饰脂粉都提前找好匹配的了,一时换衣裙难免再耽误多时。
陈绾月心有所想,转身也快,一头和谁迎面撞上,脑门磕到硬邦邦的胸膛。一股好闻的松香钻入鼻息。
她下意识抬手求稳,却没落在着力点上。
崔琛拉住她,从开满娇荷的湖面上方拦腰带过,陈绾月幸免于难,松了一大口气,青绿披帛也越过栏杆落在翠绿荷叶上,纱尾掉进水中,浸湿深色。
那一支荷花,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
崔琛低眸,最先入眼的,是飘在他手腕上极为显眼的一抹青。
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陈绾月迅速从他手臂里起来站好,低头不知所措地轻轻唤了一声:“崔哥哥......”
那日霓姐姐不小心弄掉了她的发簪,发丝松散,是崔琛及时挽住,因周围没有别的替代,他大力撕扯下衣袖一段递给吉祥,与她束发用。
他当日穿的月白色,却特意撕的青里,与她衣装相配。
崔琛淡淡嗯了声,背过手问:“怎么没让吉祥她们跟着?”
因为说话,崔琛转回目光,不可避免触及到极其刺激他感官的雪肤花貌。她生得漂亮,崔琛以前便知。
只是如今及笄长开,一双狐狸眼漂亮得不像话,丹唇粉腻,脸庞精致小巧,仿佛多看一眼就要将一颗心对她双手奉上。肩头珠圆玉润,一袭飘逸纱裙下藏的是仙肌玉骨。
这两年延清不在,都是兄弟,他有意替延清照看她,这才出手相助。
绾妹妹长大后,许是天生得娇气,仿佛弱柳难扶风,和古书上帝王家绝色妃子的形景都大有相似,娇而无力,却不是病。
久而久之,没有病因,众人也当是她天生的一段风流。
只到底惹人心生疼爱。
何况他是个正常男人。
崔琛没把这当回事,只当是正常男人都会起的怜惜,这与正人君子并不相悖,也算是他作为哥哥朋友的关心,索性随口一问。
他问的吉祥,而不是碧顷。陈绾月隐隐察觉出几分不同,低头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即使并不为欢喜,终究略似男女仿若有情的隐晦。
她提前离席,是为避开来接人的崔琛。
不带吉祥她们,自然也是怕正局散后,吉祥那个嘴皮的调侃。碧顷不常遇到她和崔琛在一处,大多是吉祥。吉祥这丫头嘴快又犀利,不知何时喜上了在她和崔琛相处时尽说些有的没的来打趣。
今日这青绿披帛,亦是吉祥给她配上的。她欲再换条,无奈那边老夫人急催,这边她身子不适起晚,只得被吉祥和碧顷拉着出了院子。
陈绾月解释道:“晨间睡过了,慌忙一阵。这时颇感困乏,我赶回去补觉,便没等她们,在后面呢。”
崔琛猜到七八分,点点头,找个理由先走:“既如此,我先去老太太那边。”
话罢,他越过她离开长廊。
陈绾月回去将衣裙换下,没留着曾经那条束发青衣袖,点火烧了,即使当朝民风开放,但到底不算合适,也没还回去的价值。
若还他,那样反而更奇怪了。
其实那天回来,她就该这么做的。
只是那几日一直想着二哥哥回京的事,身子又不大舒爽,才一时忘记,留到今日。
陈绾月斜倚在榻上,只有她一个人,不觉再次打开花瓶后面窗台上的小匣子,雕刻清浅莲瓣纹,也上了锁。
柳嬷嬷她们平日除了洒扫都不会动它。
莲匣打开,里面是一封来自江南的书信,拆开却是空的。
她低垂下眸,无声沉默半晌,还是将一切都恢复原位。
......
韦延清回来得很突然,并没提前告诉任何人。
韦史大为惊喜,父子俩先在书房聊叙。看见的小厮丫鬟都大喊着跑去后院报喜,不多时,韦慎远也从官署赶回来,一溜烟钻进了韦府大书房。
知道瞒不了太久,韦史没独占着儿子,聊得差不多,三人一齐去见崔老夫人。韦史在中走着,韦慎远官袍未及换,摘帽行在左。
韦延清行在右,并不像两人那般激动,偶尔答应一声。
到了上房附近,韦史先行,追鱼悄声道:“二爷,您看见没?连假山都换了新样。”
原先那座假山被他家二爷儿时调皮弄坏一角,老爷不舍得换怕坏风水,如今三年过去,居然改成了一座浑然天成的飞瀑假山。
韦延清垂眸未答,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沉闷了些。
他心不在焉,韦慎远也看了出来:“这三年,你性子倒变了不少。”
韦慎远含笑细瞧,昔日少年极具转折地拥有了男人的所有特征,这倒是他意料之外的。延清比他还高,目测身长八尺有余,气场也变了不少,他说不出来,只是比起以往的沉稳多了不少其他感觉。
看来父亲的愿望是落空了。
别说活泼,饶是在官场身经百战的他站在二弟旁边,也得多思多想而后言,分明是最亲近的兄弟。延清身上的从容不减,反而更增,距离感显得冷漠。
只是这气度模样,往京城一站,他还是那个风光无双的韦延清。
韦慎远笑了笑,内心既喜又悲,冷些也罢,到底心还热着。
......
崔老夫人早泪眼模糊,看见来人,颤巍巍拉着韦延清看了半晌,点头一直说“好,好啊”,然后一拍他手,感叹:“你个皮猴,三年蹿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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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延清:“......”
他无奈扯起唇角,搀扶老太太去坐下:“祖母,也没多高。”
环视一圈,只见几个妹妹都出落得漂漂亮亮,这时都在一旁围着,像是不敢向前。韦延清挑眉一笑,弯唇道:“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韦明珠撒腿跑去要跳他身上,忽记起早不是儿时,忙收了动作,两条胳膊将韦延清的腰身紧紧抱住。
她矜持道:“二哥哥,你声音变了,像个男人。”
半晌,满堂大笑,韦明珠忙补充道:“像个极好看极有本事的男人!”
完了,好像也不对。
韦凝香笑得前仰后合,扑到崔老夫人身上,对着众人道:“三姐姐也有脑子不聪明的时候,亏得府中上下都指望你分拨安插呢!”
她也跑过去,连着韦明珠一块抱住挂在韦延清身上。
韦史故意沉下脸,呵斥道:“没大没小的!都哪凉快哪待着去。”
话音未落,只见一向腼腆的大女儿韦绮罗也红着脸悄悄去抱她那二哥哥。
算他多余。韦史摆摆手示意韦慎远跟上,没再留后院女眷这边,两人忙公事去。韦慎远临时报假出来,正也该回官署,急匆匆走远。
崔老夫人问了许多,探头一望,还不见人来。
恰是崔灯霓在旁,看见笑道:“绾妹妹想还歇晌未起,醒了有人通传,自然很快就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崔老夫人皱眉微有不悦,似是想到陈绾月身子娇懒,容易困,也便没再多言,摆手道,“也罢,不等她,翠香把这些二爷带回来的礼品都给姑娘们分分。”
韦延清坐在旁边喝茶,视线微有停顿,转瞬又恢复如常。
隆德堂一片欢声笑语。追鱼在韦延清身后站着,看姑娘们分礼品,他家公子在江南并非一头扎进功业不问生计,做了不少营生,日子可观,带回来的礼品都是年轻女郎会喜欢的胭脂水粉。
再便是金银首饰。这还是公子投银票买的铺子,取匾称柳烟阁。当然不只这一家,然风靡江南极受女孩子追捧的,倒不得不提柳烟阁。
他只能说,公子这种尊贵人,娇气得很,到哪都不会叫自个儿受委屈。追鱼对此格外欣慰。他当初跟着二公子下江南,老太太她们都说吃苦,独他面上苦心里乐,分外有算计。
这一趟,保管是享福!
果不其然,到了江南,公子先是半年换大宅,一年给公孙先生捐修新学堂,两年和江南富商混个脸熟,店铺开到手软,再后来甚至不靠韦家关系牵线到了皇宫买办,持续给京城王公大臣家供应。
大户人家丫鬟多,脂粉都不能比寻常百姓家差,且是统一采办,本是在附近托人买办的。
因江南柳烟阁风尚起,不光苏杭,远些的官商买办也都赶风潮往柳烟阁跑。约莫在年前,回京日程提上,他有意暗示公子不要放过京城的油水。
然公子只专心苏杭一带,仿佛并没把柳烟阁或其他生意做到京师的打算。至少没在他面前提过。
若不惜千里迢迢,买办自然是为自身脚费进益,但柳烟阁是真赚银两。
追鱼低头,摸摸自己肚子上养起来的膘,忽而怀念起在江南随公子一起潇洒的日子。
回了京,规矩也多,哪里能半夜不睡和一堆会玩的富商大甲乘船赏灯,又哪里能射箭跑马给自家公子助威喊破嗓。
也不知那些个美人儿会想他否。
追鱼抬头,见崔老夫人为孙子心疼,那位又厚脸皮面不改色答应着。他忙低下头去,装作未闻,好在思念江南美人,也是个伤心处,并不好笑出来,到底不算坏事。
然而,若是崔老太太知道二公子在江南的所作所为,怕是要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没有管束,除却学业功夫,业余比在京还要潇洒。
追鱼忽想起什么,忙四下一瞧,并没见绾姑娘过来。
15. 第15章
礼品分到最后,还剩两份。
一份公主的,一份陈绾月的。
翠香报上去,崔老夫人趁着喜庆,将眼一瞧,一个是成色极好的玉镯子,一个是量很足的精致金镯子,还多出来一副玉坠子。
崔老夫人看怔了。先前一直顾着问东问西生恐乖孙子过得不好,如今有空细看这些女儿家的礼品,登时疑上心头:“延清,这些好东西,都是从哪弄的?”
崔灯霓显然早就发现,无声抚摸那脂粉盒子多时,此刻听崔老夫人问起,也面带狐疑地朝韦延清看去。
这些礼品的价值,都不比她们平常带的要差。
追鱼正要报喜,忽听身前那位淡声说道:“挖宝挖的。”
“......”
追鱼决定装死。
许是太久未见,韦延清气场强势颇为不容置疑,崔老夫人等都不疑有二,只当是江南多宝。
崔灯霓和凝香几个也都乐声问起挖宝秘诀。韦延清无心应付,大多时候饮茶,偶尔答上两句。
崔老夫人道:“这只玉镯子和这副玉坠子留给公主,剩下那只金镯子等绾姑娘来了给她带。”
追鱼拼死猛戳韦延清后背。
这三年在外应酬,主仆俩颇有相依为命的架势。
追鱼时常替韦延清挡酒喝得以下犯上,敬酒累成狗,如今回来,短暂不顾规矩除了挨顿冷气倒也无他。
韦延清搁下茶盏,淡声道:“金枝玉叶,金镯子和玉坠子是一套的。”
崔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既是这样,那便将这副玉坠子同那只金镯子收在一处,待公主明日来了再给她,你们绾妹妹体弱多病,确实该多带玉的养养,我瞧这只玉镯子品色好,倒还衬她。”
追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们走这三年,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意思摆在那,韦延清垂眸应了,指尖落在杯璧慢慢盘旋,沁凉后是触及生温。
“诶呦,绾妹妹来了!”
韦延清抬眸,向隆德堂外看去。
追鱼喜笑颜开,陈绾月一走进来,匆匆和几年未见颇显陌生的男子对上一眼,便视线继续往上,去看激动活泼的追鱼。
他变了好多。
追鱼也是。
只是主仆俩两个极端。方才对上他的目光,那里面倒似深不可测的古潭,她一点儿也看不透他是在用什么样的情绪去看她,或许根本就没有情绪。他太平静了。举手投足像是习惯给人压力。
相反,追鱼活泼得不像以前的追鱼,不知在江南那三年,打开了什么任督二脉。
“还有三哥哥!”韦凝香笑着补上一句。
陈绾月一一见过崔老夫人和卢夫人几位长辈,和韦不辞一起给韦延清行了简单的长辈礼。听闻韦延清回来,她高兴了很久,一出门便见韦不辞在等她一起过来。
韦不辞喜欢读书,是个闷性子,不善交际,在府上没什么朋友,就连常年在他身边的小厮也嫌无趣不怎么与他交流。
杜杳时常嘱咐她要多照顾不善言辞的三哥哥。
见韦不辞无措站在院外等她,仿佛恐惧去见韦延清和崔老夫人她们,又不大好意思怕她不乐意,陈绾月想了一想,索性两人约好一块儿过来。
她不想因为别人的看法,去抗拒那么好的三哥哥。
总会有那么一天,别人会发现三哥哥的好,去跟他交朋友的。
半晌没声。
陈绾月终于抬起头,茫然看向坐着也比她高上不少的男人,不防直白又猝然地撞进那双静默黑眸。深处暗光却又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她一个错觉。
韦延清看着她,弯唇,语气温和:“绾妹妹长大了。”
不及回答,他轻飘飘移开视线,眼尾淡淡的,轻叩桌面道:“三弟最是努力,课业没落下吧?”
韦不辞颇为拘谨,低头道:“都好,不曾落下。”
崔老夫人嗔怪道:“哪有刚回来便问功课的?今日不提这些,不辞,你二哥给你带的上好墨块,在你父亲书房呢,叫东升去给你拿。”
东升去了。
“还有宝儿的,”崔老夫人坐在堂首,翠香拿了托盘将玉镯子递给陈绾月,碧顷提前站去右首第三个位置,挨着崔灯霓。
陈绾月转身,跟韦延清屈膝道谢。
“宝儿?”
她眼里神色大动,惊讶抬头,脚下行礼的动作竟也一时忘收。
三年过去,那道嗓音自然不似当年那般清澈,只是低沉明显,极具成年男子的磁性。他声音又好听,陈绾月不带私心,也觉没人比二哥哥嗓音更能醉人。
他拖着调喊,她没法不脸红。
这是她小名呀。
似是发觉他的不解,崔老夫人解释道:“好听吧?及笄那年,给她取的小名儿。”
陈绾月忙回椅上坐了。
韦延清得到解释,没再多话。
......
崔老夫人要说私话,明珠几人适时走出堂屋,转眼堂中只剩崔老夫人和韦延清两位主子,还有翠香追鱼两个。
祖孙俩聊了好一会儿,崔老夫人忽然笑道:“你眼光好,我也不跟你藏,乖乖的告诉了祖母,觉着你三弟不辞和这姑娘配不配?我瞧甚配,像一对儿金童玉女......”
“哪个姑娘?”韦延清淡声打断,仿佛疑惑。
崔老夫人没奈何,只得说名字:“问我是谁,还能有哪个?当然是绾月。你做哥哥的,也该对弟弟妹妹的姻缘上点心。我寻思找个机会,给他俩把亲定上。”
追鱼握紧拳头。
韦延清眉梢一挑,并没表态。
崔老夫人皱眉欲再说什么,那边韦延清赶约,没什么所谓地起身往外走,敷衍道:“既是陈家的姑娘,您做主岂不多管闲事。真要做主,也和我没关系,您自己看着办,我不拦便是。”
他急着走,回得一本正经像极了公事公办,崔老夫人直焦心。
留下追鱼一问,才知是崔琛他们都在京鉴馆久等。
想到他们当年情谊,崔老夫人挥挥手让追鱼跟去,独自阖眸卧在榻上。
......
陈绾月并没走远,她有一件事,想问韦延清。
碧顷跟着她,眼尖瞧见从隆德堂出来经过东房廊下的修长身影,忙知会了陈绾月,一面给追鱼挥手。
追鱼蔫儿吧唧的脖颈顿时直起,也欢快招手应了,提醒道:“二爷,绾姑娘好像在等您。”
等他?
韦延清眉峰微敛,迟疑半瞬,还是下廊走去竹林那边,没耽误地直接问道:“什么事?”
陈绾月不觉一怔。
他好像不大耐心。
韦延清眼中已经有几分不解,意识到他可能是有事急着要去办,陈绾月垂下眼睫,尽量忽略身体的颤抖,揪紧衣袖道:“......二哥哥,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他单独回了老夫人的。
也写过给韦伯伯他们的。
却从来没回过她的。
也许这么想比较无理,可崔姐姐甚至是公主送去江南的信都有了回应,唯独她写给他的石沉大海。
追鱼上前,欲安慰又不知扯什么理由。他也想问问公子呢。公子却比谁都要淡定,甚至是觉得不理解。
韦延清道:“信是追鱼收的,除了老太太的,其他我并未挑拣,都是随便回的。”
“......”追鱼下意识圆话,主子指哪他顺哪,说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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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这不是酒桌,也没酒水,“是啊是啊,可能是我不小心把姑娘的信弄丢了,我在这给姑娘赔个不是!自罚......”
嗯??
追鱼飞快闭嘴。
这锅他不背!
这边解释清楚,韦延清微微点头算作礼数,迈步走开,仿佛并没值得他停留的人和事。
追鱼只得一边回头,一边追上去。
陈绾月僵在原地,过了有一会儿,她回转身子,去看那边稳步走远的高大男人。
公主不知何时来的,领着公主府一班女侍,明媚冲那道背影欢笑,韦延清驻足半晌,再然后便飞身上树,摘了一条锦帕递给公主身边的女官。
他继续往外走。
公主没让内侍随从,也跟了出去。
碧顷看了几眼,撇撇嘴道:“公主因为卢太妃的缘故,从小多在韦府居住,后来有了公主府,也多留在这边,和二爷青梅竹马,早些年本该要定亲,只二爷去了江南,圣上那边也就没声了。”
如今回来,若公主倾心,结亲是板上钉钉的好事。
陈绾月低过眸子,喃喃地道:“原是这样......”
碧顷觉得奇怪,嘟哝着问:“什么这样?”
“没什么。芙蓉院里那棵果树果子熟了,去摘些给厨房,叫厨下丫头们做成糕点给老太太送去罢。”
碧顷应了,先回芙蓉院的西耳房找梯棍。
......
崔琛等人准备多时,直到晏羽飞和宇文泰两人飞奔上楼,一群人才在京鉴馆二楼栏杆内分处躲好,人手一根红绸缠臂。
大厅热热闹闹,飞云亭里也琵琶轻快,仿佛一切如常。
长生笑着进来,正要和身边那人吩咐守夜换值,半空中忽炸起一团花瓣,五颜六色,九条红绸扯紧的羊皮毯倒翻个身,掉下一堆金银财宝。
多而小,并不会砸伤客人。
没人会嫌银子少,大厅听曲听得入心,忽见天降元宝,登时乱哄哄疯抢,你追我打,花瓣与银票齐飞。
韦延清在后面,猜到几分,挑眉但笑不语。
不出意外,他们几个今晚上得留下刷盘子。
长生酝酿良久,仰天怒吼:“你,们,给,我,滚,下,来!”
没个两日,根本清理不完!
“呵,这群人偏不告诉我,原是闹这般。”长生回头,对韦延清摇头说道,仿佛气极已觉无奈。
“哇呼!延哥你的钱宝宝来咯!”
钱乙没走楼梯,拽着一段红绸飞了下来,只是承重力量不够,半路断了,掉进宇文空朴怀里。
两人飞速分离。
韦延清弯了弯唇:“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接风洗尘?”
钱乙一把搂过他,自豪笑道:“复刻一下咱们延哥当年的风采喽,和你韦二爷比起来,我这都是毛毛雨,连一箱金叶子都没到。”
“够了啊。”
说笑间,崔琛走上前,拍拍韦延清的肩膀道:“今年秋闱,等你好消息。”
众人又聊起现状,晏羽飞道:“崔琛现在任都尉,追捕过京城不少重要逃犯,前阵子白矾楼的麋鹿三宝被盗,也是他领官军摆平的。”
崔琛没想多说这些,只还未出声阻拦,挨着楼梯的对话先一步打断了晏羽飞。一群人勾肩搭背上楼的步子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最后停在那,宇文空朴舌尖抵着后槽牙,眯眼往下边那桌人看。
“都尉有甚值得炫耀?若有一身真本事,刀枪在手,挥舞出来叫人心服口服。盗贼弱不禁风,百姓安居乐业,平日不过丢银喧嚣,哪里就出真英雄?到了这步太平,狗熊也能作枭雄。”
钱乙没习惯骂糙话,他离护栏近,跃身直接跳了下去。
16. 第16章
杯碗碎裂声不绝,桌翻菜掀。
两边针锋相对,很快打成一团。钱乙下手没轻重,其中一个大汉眼窝泛青,见崔琛他们拦扯不住,这边他和友人却不敌一个金光璀璨的娇气公子,顿时火上心头。
那大汉指着鼻子骂道:“有何说不得的?呦,这不韦二爷吗?当年京城最纨绔的公子爷,两厢金子说扔就扔,如今回来,还指望高中?别他娘的混三年日子,学不成名不就,一头撞死在城门皇榜上,那才叫高中呢!”
钱乙打红了眼,又要上去:“你再给老子说一句?”
宇文兄弟和晏羽飞忙拦住他。
京鉴馆大厅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大多震惊突然回京的韦家二公子,都聚在一旁悄声交谈,并没舍得离去。
崔琛冷声道:“你们若再闹事,官府中堂自有你们一席之地。”
“怎么?要审我们?”蓝衣壮汉仰头大笑,明显已经喝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视线也定不准。
他指过一众人,没管脚下的杯盘狼藉,向前还要和钱乙对打:“也不看看你们薛爷爷是谁,别的没有,一身蛮劲,有种站那别动,我这就撂倒你们!”
“你谁啊?我脑残了等着你来撂?”钱乙跳脚,衣领被宇文等人拦扯得翻过来,好容易才将他抱腰锁脖地拽住。
蓝衣大汉刚有动作,脚腕子忽然受到一击,扑腾倒至干净地面,脸砸京鉴馆的白玉砖板。
韦延清瞥去一看,不知是从哪个州县来的官军,红裤黑袍,腰上别有公府批文,圆桌上搁一把金丝刀,七八只整齐叠好的空米饭碗。
分明离闹事两拨人最近,却安然无恙,面色亦没有不虞,只云淡风轻地埋头专心用饭。
不过几瞬,盘子里的火饼飞速减少,烧酒也没剩多少。
张仲辅吃完抬头,见一郎君在瞧,忙抱拳温和回礼,那边醉酒闹事的大汉都已清出馆外,酒保便拿过账单与张仲辅结了帐。
他拿了金丝刀要走。
韦延清喊住了人:“兄是哪里人?”
张仲辅道:“齐州南郡人。”
“可否楼上一聚?”
张仲辅也在打量眼前这位气质不凡的贵公子,只见其身高体长,貌若神官,半晌,微笑应了,爽快跟韦延清一同上去二楼。
钱乙等都大方好客,当下和张仲辅认作通家兄弟,酒过三巡,好奇问道:“兄既是齐州人,因何到京?”
批文就在腰间挂着,张仲辅也没想瞒,沉叹一声,像是有难处:“此番上京,是领了衙门批文去给郑老送州大人献的贺寿礼。”
“张大哥为何叹气?”
张仲辅道:“我有一友,姓贾名清昼,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我上京前几日,忽有柴朋友相告,一位姓范的朋友东窗事发,正待押解京师,发去京兆府。因事关重大,我无别的门路,便想借此机会去投清昼,看他有无办法。”
闻言,崔琛等面面相觑。
钱乙瞪大眼:“清昼?!”
张仲辅忙放下酒杯,满腹疑惑:“难道诸兄认识?”
“何止认识,都是多年好友,”崔琛笑了笑,脸色微僵,“只他前段时日料理家中生意,带上家私远去江南,不知何时才回。我们十六个人常在一处,如今一个才从江南回来,那个却又去了江南,张大哥要找的人,正是我们去江南的好友贾清昼。”
张仲辅拍膝无可奈何,正是悲伤处,没个算计。
“若真如此,只怕我那位范朋友,难逃一死。苦了他本为除暴安良,也是个江南道人尽皆知的豪杰,最后却落得个凄惨下场。”他仰头干杯酒,重重搁下酒盏,愁情满怀。
韦延清饮茶的动作一顿,随口问了句:“不知这位范朋友,名姓如何称呼?”
“范动,表字秦昂。”
韦延清皱了皱眉,“范动?”
张仲辅和崔琛等不及细问,这等人命大事便被韦延清淡然自若仿佛喝水般从容地点头应下,只留他们一众人颇觉莫名其妙。
“范动的事,我自有处,张大哥送完寿礼,只管回去交批。”
张仲辅虽觉惊喜,但没完全放得下心:“哦?莫非兄认得范动?”
韦延清简单道:“听过,没见过。以后见了他,我有话说。”
“兄也是个豪爽人。”张仲辅拜过,只闻名而情愿出手相帮的豪杰并不少见,范动在江南道有名望,好道义风评正多出自此类行径。
身边柴胡柴大哥,亦是出了名的广交豪杰。不问出处,若聊得投机,庄上宾客如归,若聊不投机,甘愿送他些盘缠路费,就此别过。
故韦延清只听名便要助范动脱困,习惯情义作风的张仲辅并不觉有甚奇怪,默默闭上嘴思索。
那边崔琛低声拦道:“延清,押解京师的罪犯往往身上担着几条人命,这范动我亦听闻,不过是和那起响马强盗混作一团的莽汉,你救他,实在说不过去。”
“是啊延哥,”钱乙虽不计较范动出身,却也忧心忡忡,“那范动是朝廷重犯,不知犯了什么大事,你若想将他脱身干净,韦伯父那边直接就腰斩了,遑论还有三道审讯门槛!”
“内部消息,京兆府恰逢调任期,便是提前三月打点好关系,待那范动囚车上京,京兆少尹也换了新人,谁知道那少尹是个好说话的还是认死理的?”宇文泰道。
宇文空朴抛了会儿桃子,也好奇凑过去,不解看了两眼韦延清:“又不认识,风险还大,平白无故的,你这般费力气救一个死囚犯做甚?”
韦延清淡声答了,却似未答:“无他,交个朋友。”
众人不说话了。宇文空朴桃子掉地,这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张仲辅眼神慢慢凝住,忽有所觉地再次将身边男子细细打量一番。先时虑及韦家官重,他没放心上。
如今另眼相看,这人威高气凌,容貌不凡,确是他平生遇到最能兼合罗道士观星预言的人。
柴大哥虽说钟秀灵敏,却少压住他们那起人的不怒自威,更别提以后天变世乱,要成大事。
范动虽勇猛无敌,到底少了儒雅风度,没有城府。
若从此没有别人比得上,还是要他这般人物方可。张仲辅深思熟虑罢,心下惊骇,急欲回齐州转告罗浮生,有所商议。
一群人喝到天昏,因范动尚未到京,这事便被迫搁置下来,否则千里传免死金牌,也救不了半道劫囚杀人。
韦延清只命追鱼去写份公文,加盖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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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印章,去掉范动的囚车脖颈铁链,余下到京再作计议。
......
京鉴馆天井两廊都点上灯火,韦延清等人掀帘出来,绣额金珰反射出满厅辉煌,女艺脚腕臂膀缠绕的铃铛声清脆。
主楼廊下窗门皆大开,显然今晚是京鉴馆周年庆。
长生在楼下穿梭招呼,给消费前十的几位客人送萤火柱。萤火柱本身并无特别,不过是将上百只萤火虫装进内覆透纱的镂空藤柱里。
特别的是京鉴馆将会熄灯半个时辰,莲花台唱曲继续,萤火柱成了唯一的巨光。获得萤火柱的非富即贵,可与四位花魁共度良宵,谈诗写画,内容不拘。
萤火柱一亮,客人面子当然极为好看。
然贵客一概不知,或又默认求便,京鉴馆不成文的规矩是将韦延清他们包间消费钱额去除排名。他们点的东西,很有可能一盘赶上大厅贵客的十盘,不算公平。
再则都是不喜高调,光是钱乙花出去的也够其他客人心知肚明,索性对于京鉴馆算排名从来不带那十六人,客人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享受萤火柱带来的荣耀。
韦延清要下楼,崔琛和宇文空朴左右抱他阻拦。
钱乙狂奔下去,接过长生递来的最后一根萤火柱,复冲上楼去,一手将萤火柱高举,起哄道:“今晚最后一柱,花落韦二爷!”
“钱乙,胡闹什么?”韦延清皱紧眉。
大厅先是愣住,而后响起山崩海摧的欢呼咆哮,淹没了韦延清的警告。毕竟从未听说他们哪一个凑热闹,一出还是个刚回京最劲爆、身价最贵的。
大厅客人激动是因萤火柱由此价值水涨船高,那四个桥上花魁却是真兴奋。楼下那起人,有钱的歪瓜裂枣,周正的身无分文,如何今日走运,来个饱读诗书有涵养的贵公子?
韦延清在京时风靡长安闺阁,除了身世背景,脸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项加持,只见过他的人少罢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安在他身,没人会觉夸张吹捧。
仿佛千年找不到的宝藏突然出现,早已放弃的那些寻宝人当然振奋不已。
韦延清侧头唤过追鱼,“去开个路。”
楼梯下堵满了人。
追鱼心里急,忙跑下楼去,张开双臂去请开那些起哄宾客。
韦延清没接那萤火柱,迈步下去。
崔琛等胡闹够了,也不强求,一群人正往下走,突然天降红腻脂粉,晶莹璀璨。钱乙捂住口鼻,他落在后面,被洒了一身,成了粉脸佳人。
脂粉盒子轻,弹琵琶的美人看准前面那位气场卓越的公子爷,早被惊喜蒙蔽了双眼,哪里管他凌厉与否,好惹与否,直接瞄准抛去。
韦延清侧身躲闪,敛眉转过脖颈,因左边站满宾客没位置,脂粉盒子蹭着他衣襟掉下。
追鱼挡人来回移动,无意间将它一脚踩烂。
“让开。”人山人海,一道听不出喜怒的嗓音冷道。
追鱼扑空,看着迅速闪开的一干人,心里骂骂咧咧,腰都快断了。耍他呢。这边核心安静,周围桥上的,栏杆内的,包间内的也都接连噤声。
偌大京鉴馆转眼寂静无声。
韦延清提着追鱼大步离开。
17. 第17章
“......”
韦府门前,主仆俩沉默对峙。
追鱼嬉皮笑脸,弱弱指了指手中的萤火柱:“那二爷,还丢吗?”
韦延清冷视半晌,道:“谁准你接的?”
接了也罢,他没注意,到府前才发觉有什么绿光,回头一看,追鱼好奇心极强地抱着萤火柱琢磨。
活像撞鬼。
追鱼道:“天地可鉴,是钱爷硬塞给我的!”
事已至此,韦延清也不跟他掰扯,进府道:“以后这种没用的东西,不许再接。”
追鱼很是喜欢,笑嘻嘻跟着回府。
誉国府面积广阔,亭台水榭,花园宅院一应俱全。大公子成家住在东房主院,二公子依次居于东房次院,三公子年纪小随薛姨娘住,在西房另有院屋。
夜上梢头,崔老夫人早已歇息,东房次院外面除了当值的仆妇,并无外人。二公子喜静,独住一院,东房值守丫鬟小厮识趣也不会去主动打扰。
陈绾月站在外面等待多时,不见人来。
她问守夜的小厮,只说二爷外出未归,月洞门外竹林参差,竹影婆娑乱晃。今夜起了微风。
纠结要不要先走时,两道身影从南边石径走来,前面那位走得较快,仿佛不耐身后追鱼的连番搭话。直至主仆二人在她面前站定,陈绾月才回想起为何来此。
追鱼两眼放光,不停嘀咕着“绾姑娘,是绾姑娘!”。韦延清早先已看见院门外的陈绾月,问道:“绾妹妹是来找我的?”
吉祥悄悄回头,东房次院的月洞大门近在眼前。除了找二爷,还能找谁?
陈绾月低眸道:“......嗯。”
韦延清目光掠过她紧攥的手指,默了默,没说话也没进去,仿佛在等陈绾月开口。
陈绾月道:“我想和二哥哥说话。”
天色太晚。韦延清正欲拒绝,忽见陈绾月锁骨上方有一片红印子,像是被蚊虫叮咬,到嘴边的话又闭进喉咙,淡声答应:“追鱼,你先回吧,我送绾妹妹回去。”
追鱼忙应。那边吉祥也以准备沐浴用水的借口匆匆先走。
韦延清走道:“没打灯?”
两人来得早,那时才临黄昏。陈绾月点了点头。
韦延清步子一顿,石径是用鹅卵石铺就的,并不平坦,东房这边离锦绣湖也近,以前不是没有不打灯失足落水的丫鬟,所幸有巡夜小厮在附近,把那丫鬟救了。
“在这等我。”他说完,转身原路返回,誉国府各主子院内所用东西,尤是灯笼这种易弄混的,为防下人滥用夜里苟且,都标注有记号。
把灯笼借她并不合适,再则显眼,有人看到不好。
韦延清把追鱼极喜欢的萤火柱夺了借用。
陈绾月看见时,认出那是京鉴馆的萤火柱,绿光一照,不似方才那般漆黑黯淡,韦延清衣襟口白底里上唇脂嫣红,只有一小块,并不明显。
她忙垂下眼睫,无声和身边男人一起走到锦绣湖畔。
......
玉石阶下还有一栏,紫藤覆盖,别有洞天。
府上巡夜小厮经过,亦有湖栏藤条阻挡,看不见他们。韦延清略一思忖,还是领着她去了阶下藤帘垂挡的湖边凹洞。
“有什么话,说吧。”韦延清弯身将萤火柱支靠在岩石凹壁上。
陈绾月并不奇怪。他们都大了,不懂事的是她,明知不合规却还在他院外长等。正如碧顷所说,他和公主不出意外将要定亲,这种时候传出风言风语对谁都不好。
韦延清等了良久,不闻有声。
既是有话对他说,何必这时一言不发?
他视线终于从藤帘移开,入眼是预料中的窈窕身段,韦延清只看一眼,又继续去看湖畔明灯。
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喜欢啼哭的粉团子了。
韦延清一顿,忽记起方才匆匆一瞥,她微有颤抖的肩膀。
难不成三年过去,她还爱哭?
韦延清神色微变,迈出那一步,显然是想告辞别日再聊。他顿了顿,收回道:“这里没外人。”
陈绾月冷得直打哆嗦。“二哥哥为何不理我?”
“我何时有不理你?”韦延清不解。
陈绾月说不出来,连她自己都觉颇为幼稚和无理取闹。但突然的界限分明,换作是谁都会云里雾里。
她忍不住转过身去,对上韦延清的视线:“崔姐姐的信你回过,皎然姐姐的信也都单独回了,为何独不回我的?我不是想质问二哥哥,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韦延清:“我忘记了。”
“你回皎然姐姐的,我之前不懂,现在明白了,”陈绾月自顾自地说,没管他的敷衍,视线向下落,“现在我也明白了,你回崔姐姐不回我的,是因在二哥哥心里,我并不重要,所以才忘记。”
陈绾月期待三年,却是“忘记”。
她眼中泪光闪烁,又觉不该叫别人看见,飞快转身向外走。
韦延清不明所以,终究还是伸手拉过她,语调微沉:“你都明白什么了?”
湖面刮起凉风,藤影轻晃。
陈绾月抬头,撞见那抹胭脂色,她往上看那张拉近的俊脸,眉宇凌厉,仿佛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值得他阴沉脸色。
她去推他:“花魁好看,还善解人意,二哥哥用不着在这拦我。”
韦延清没奈何,只得撑身将她压在岩石壁上,气息稍显凌乱,大概是气的。陈绾月没敢抬头。
头顶那道嗓音慢悠悠的,低沉仿若困兽牢笼,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听得出来,他很不爽。
“什么花魁?”
岩洞荧光微弱,男人声线独特,吐音如同滚烫烈火,一滴一滴掉在她额头。他嘴唇离得很近,应是一时忘记分寸。
陈绾月手腕发疼,道:“二哥哥,疼......”她动了动胳膊。
韦延清仿佛忘记还握着她的手腕,陈绾月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她,又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冰冷凝视。
他没放开。
陈绾月茫然抬头,提醒唤道:“二哥哥?”
韦延清默了默,松开她,径自走去将萤火柱里的萤火放走一半。
光线暗下,确认不会再看见什么不该看的,韦延清随手把剩下的明光扔在一旁,转身面无表情看向外面黑夜。
他在等。陈绾月道:“你衣领那里有胭脂。”
韦延清低眸,瞥见那抹蹭在他衣领口的红腻胭脂,沉默。他再看那铁证如山的萤火柱,一时不知从何作解。
他也没想解释,道:“不认识什么花魁。”
至于别人信不信,与他无关。
短暂的谈话告终,陈绾月如释重负,看来只是两人长大,需要避嫌,并非是二哥哥讨厌她,当然也就不存在珍惜儿时情谊的挽回。
明白这点,她没想再继续打扰。
陈绾月没有追问,看他半晌,行礼告辞,一个人出了岩洞,融入漆黑的誉国府夜色。
韦延清待了些时,放飞所有萤火,回东房次院。
......
八月过,天气入秋,润凉渐收。
晌午主子们用过饭,大厨房清洗安顿花了两个时辰有余,没吃几口的菜馔林婆子都叫收去干净圆桌上。厨里偏厅放有一张圆桌,洗好的用菜事先都摆放整齐在桌上。
偏厅房瓦特殊,上通天井直对圆桌,逢雨可加黑山披支挡,透光方便晾晒。
林婆子是厨房仆妇们的总管,十几个丫头清灶洒水,这会子腾出手的只有小丫头祈儿。门槛外日头舒服,坐了五六个忙完手里活偷闲的婆娘,正说起秋里油贵。
听吩咐,苏家媳妇扭头一瞧,忙从人堆里抽身进去帮忙,笑呵呵挤开小祈儿,手脚麻利端拿起内院姑娘们送来的菜馔,足足在宽灶台和圆桌间跑了十六七次才腾挪完全。
苏媳妇看过一遍,那盘紫苏鱼压根没动几下筷子,姜虾也还剩半盘,羊脚子可是可,只她要给东街娘家送去,耽误耽误容易生腥,再贵细的好东西膈应人也不值什么。
林婆子要走,苏媳妇忙笑喊住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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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主子们都吃过,剩下这些卖也可惜,我瞧都没动几口,主子们吃也干净,今日娘家侄子生辰,容我拿几样去回个门罢。”
厨院里婆娘们听了都笑,颜篌她娘也在,剔牙讥笑道:“都是精贵吃食,主子们吃过,独卖给食贩子,我们不吃不成?什么样人家!一月饭钱抵不过这一顿,还都是没听过没尝过的。”
颜婆刁难是为刻意弄笑,调侃苏媳妇,一院子人都说笑罢,苏媳妇只是笑骂,飞速掏出裤腰间藏的布袋子,刷刷倒几盘进去。
“都是该撕烂的嘴!这几年什么好的鲜的没尝过?这时一个个都装起没见识的穷酸家老婆姨了!”
苏媳妇用一块布包好,提过便走。
誉国府宽敞,丫鬟小厮都是人精,苏媳妇捡着主子姑娘们不常去的小路来到西偏门,再旁边有一小门,门旁靠着木板,专为供菜推车入内。
苏媳妇要走,一辆又一辆背着木桶的推车不断,她等得急,手上拿着剩食也不能坏规矩另走别门,那都是主子们贵客们会走的门。
大家族森严不说,她也无意败坏家主威严,留饭食气到朱红门扇。
苏媳妇看定一人,上前问道:“王定小子,这是运的什么?”
王定撩袖擦擦汗,站到一边道:“入秋田里蟹鳌泛滥,生得各个肥大油腻,今年好时候,崔府那边田庄送来几十车,崔老爷吩咐给咱们府上送几桶尝鲜。”
“不少哩!”苏媳妇眼珠子打转,悄悄的塞给王定几个铜板,叫他买酒吃,一面打开桶盖,“我看看肥不肥。”
苏媳妇捞出几只蟹钳壮实的,一鼓作气塞进布包。
王定掂着铜板,冷笑道:“这几车子送进去,主子们自会赏给下人,苏老娘在厨房干事,怕是要吃腻,如何这般猴急,连生的都惦记!难不成是急着去给外面脱裤子弄功的老相好煲汤喝?”
苏媳妇横瞪一眼,恨骂道:“滚你娘的老相好,真是屁股眼里说笑话,蹦不出一声好屁,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外飞射,管你的蟹去,我外面转一圈。”
趁着没人,王定捞只大蟹,挤着苏媳妇去墙角装包。
苏媳妇惊慌,忙偷量低头搬车走远的家下人等,双腿发软提紧布包闪开,低红着脸骂:“你个要不死脸的,我是你娘!”
“我只有一个娘,早入土为安了,”王定笑笑,拉过苏媳妇进竹林靠墙小道,小偏门都是下人过,这会子没人。
到底光天化日,不敢太造次。
他小声道:“苏老姐,我听说你家慧秀还没人家,你瞧我如何?若是不差,配得上你家慧秀人品,当晚我便拿一包银两,给岳丈买两坛烧酒,再找个媒婆,串串门去。”
苏媳妇冷笑道:“问我有用?王定,不是我不帮你,只你也清楚,两老都对慧秀视若珍宝,便是你说,那死丫头的行情匹配不匹配?我说了,未必管用,我劝了,连我也恨。”
王定又塞了几只螃蟹,求道:“恨也是一时,慧秀跟了我,没有后悔那一日。我是个孝敬人,保管不叫你们这些做长辈的吃亏。”
“你缠我也没用,有这时候,早娶一屋子小老婆了。”
“凭老婆再多,我只钟情慧秀。”
以往来求娶妹子慧秀的,不是大户人家也是小富,虽说都是妾,但哪个不比做奴才的人家门槛高?苏媳妇眼高于顶,这下被王定缠得烦,心下只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事没得商量,便是我同意了,两老抵死也不愿嫁出去,还要在身边作陪几年才算完事,你也知道,我们家境况离不开慧秀帮衬。”
王定忙道:“为了慧秀,我难不成怕去帮衬?只你们多个儿子孝敬罢了。”
“这算什么?只你有这个心,别人便没这个心?”她没放在眼里,只觉可笑,有家底的老爷,随便洒洒水就是帮衬,“你另找个境况好些的姑娘家,好过在我们这几年没希望添喜事的苦难家白花银子。”
另外,她心里也有个算计,如今逢上二爷回京,正有个好机会呢。
苏媳妇出来,悄摸打量四周,提着破布包匆忙出府。
18. 第18章
东街廊下一排院,苏媳妇娘家住在第四户,却也不是真正的第四户,只是二楼屋子的大通铺,即使是晌午,光线也被木板挡得严严实实。
好容易一缕光透进,不照人只照灰。
自打苏媳妇男人瘫卧,脾气日渐火爆,家里值钱的都摔碎,还要用药,换新买药都是开支。娘家这边贴补不少,到底不能是个头,何况两老人唯一的儿子是个酒鬼赌徒,家底禁不住挥霍。
只有一个小女儿名叫慧秀,年方十六,懂事勤恳,出落得一表人才,周围不少上门欲抬她作妾的,两老恃小女儿貌美,都不从。
苏媳妇上了二楼,两老忙迎上接过布包,又唤慧秀去倒茶给她姐儿解渴。
苏媳妇喝了茶,道:“事情我都打听好了,老太太房里不缺人,姑娘们房里也都新添过粗使丫鬟,倒是二公子才回京,老太太有意找几个中用的伺候,待老太太提起,我和谢春家的说定,事就完了。”
两老欢喜不胜,慧秀站在一旁,听见姐姐承诺,忙羞红着脸问:“姐姐别骗我,果真是二公子房里?”
苏媳妇一怔,反应过来,笑骂着戳慧秀额头:“小姑娘心性!有我在,放一百个心便是,保管叫你瞧上韦二爷。倒也是,若真去了二爷房里,都是清一色小厮,你们是第一批,熬成旧人,境遇不会差。”
“到时再争口气,叫老太太和夫人高兴,通房丫鬟从你们当中选也说不准呢。”
慧秀羞得直跺脚,一转身扑上火炕,埋脸不说话了。
似是突然记起,周母匆忙起身,去箱柜里翻出手掌那么大的帕子,展开给苏媳妇瞧,一包金粉。
“这是金牡丹掺名贵药粉制成的水膏,点眼尾一指头,明亮可爱,”周母塞进苏媳妇手里,强她收下,“我寻思我们这小户人家也难用到,搁起浪费,你是大家族当值的,想用得着,就给你留一包,如今你来,正好给你。”
苏媳妇推拒:“慧秀用。”
“她野惯了,哪里消受得起这等金贵东西?抹出去反倒叫邻里笑话,你用正好!”周母索性塞进苏媳妇腰间,拴好。
苏媳妇又唠了一会子家常,估摸时候,告别两老匆匆赶回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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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常规,韦史在前院公厅扩辟的并厦用饭,偶去正房。大公子和二公子独院自立门户,一应日常起居都在院内完成,三公子随薛姨娘同吃同住。
女眷姑娘们则是大多时候随老太太,在上房吃用。
今日也是,韦绮罗几人都在崔老夫人房里用饭。正聊得开心,崔老夫人唤丫鬟去大厨房传饭,又叫翠香去旁院喊陈绾月。
韦明珠道:“崔府那边送了蟹过来,今晌午便能做了端来。”
“嗯,正是吃蟹的时候,”崔老夫人点点头,笑道,“既如此,把延清和不辞也喊来,老大忙公事就算了,人多热闹,也吃得香。”
丫鬟听命去了。
公主忙道:“那我要和二哥哥坐在一起!”
“多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放心,谁也抢不走你二哥哥身边的好位置,只叫你独占。”崔老夫人调侃。
崔灯霓正跟韦凝香说话,探头看了看,不觉说道:“绾妹妹身体不知怎样,今日我和凝香去喊她,碧顷只说同往常一般,到底无力,昨夜风重,别是染了风寒。”
崔老夫人皱了皱眉儿,“大夫找过不少,甚至托娘娘的福,连宫中太医都奉旨来瞧过,都说无事,有的连药方都不愿开,如何这病一日胜似一日,到现在连门也不出了。”
说着,当即又唤过一名小丫头,叫她去问陈绾月身子要不要紧。
最后翠香和小丫头一齐回来,都说形景如常,懒洋洋的,没什么力气。
崔老夫人点点头,没说什么,半晌道:“当初娘娘也是如此,罢了,都是我的孽,让宝儿好生休息,咱们吃,一会子捡些好消受的给她送去。”
韦延清过这边来时,饭已摆好。
只余老太太身边一个位置,公主身边一个位置。
他去坐老太太身边,又被轰赶去公主身边,满屋子都笑。韦延清虽有不悦,到底没扫了老夫人的兴,面不改色在李皎然旁边坐了。
待老夫人动筷,韦延清取过剥蟹的工具,灵活剥出蟹肉,装进碟子,第一只先给了崔老夫人。
他在江南那边吃腻了这些,这会子也不大饿,动了几筷子便搁下,只是给老太太剥蟹。蟹油溢出,染上修长白皙的手指,骨节拱弯间,蟹肉出来得既干净又轻而易举。
到底是注重礼仪的世家公子,饭粒不掉,食而无声,剥起蟹来有条不紊。仿佛在外有所经验,他给崔老夫人处理螃蟹时,并不同于女眷这边按规逢季吃用的稍有滑稽,看起来颇为从容。
意识到可能是在江南养就的熟练,崔灯霓红着脸将视线从那双大手上移开,笑道:“二哥哥觉得江南蟹和京城蟹味道可有什么不同?”
韦延清:“京城蟹大多自南方转运,东海场养的也与江南同源,水同盐同,到底本质不变。”
东海临近京城,最出名的是元海场子,卖出的都是高价,寻常人家一只黄金蟹也足够肉痛几日。倒不是螃蟹稀缺,只有家底的人家并不会选择京城本地蟹。
在韦二公子眼中,并无江南蟹与京城蟹这一区分,只有海运蟹与陆运蟹。这话若问普通百姓,大抵都答得清楚,毕竟外地蟹贵,百姓大多会选择较为便宜的本地蟹。
再则韦延清此话不假,元海场子作为京城附近最有名的优质海场,引用水源是南北江,江南养蟹,灌溉水田,也多引自南北江。
崔灯霓不觉红了脸。
她儿时未去崔府前,那时家中困难,爹娘总会托关系低价买入几只便宜蟹,她们周遭几户人家都管那叫“京城蟹”。
她这时一问,方知韦延清这样身家的公子,并不曾知道“京城蟹”这一底层百姓的俗称。
当然并无褒贬京城之意,到底京城的好东西不比江南少,然延哥哥却真以为她说的是京城本土蟹,不解释,显得她攀比,解释了,却叫饭桌上一众尊贵人知道她往年穷酸。
崔灯霓没吭声,低头只是吃白米饭。
既是尊贵而不知,又如何能体贴她呢?
若果真知道,以韦延清的教养,当然不会明晃晃给谁难堪,只是承应周全。
崔灯霓默默想着,一桌子都安静下来,待脸上热度褪去几分,那边一向沉静的韦绮罗忽道:“这蟹可要现在给绾妹妹拿去几只?”
见众人看来,她提起道:“前几日柳嬷嬷来,我让绿萝给她老人家一盘嘉庆李,想着绾妹妹身子懒倦,拿去给她吃。谁知她竟不喜欢这东西,都赏给下人们吃去了。”
“确也不值什么稀奇,只我爱吃罢了。今日我瞧这蟹新鲜,老太太叫下人拿几只给她送去,应是不会不喜欢。”韦绮罗笑了笑。
韦明珠忙道:“我早送了,吃你们的就是。”
崔老夫人脸色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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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夸明珠几句,夹了一块红烧肉吃。
公主埋头吃饭,并不曾抬头参与,皇室严格,因在别人府上,谨遵食不言寝不语。
韦延清只是掰蟹,低眸慢条斯理,喜怒不形于色。狭长凤眸掩盖在睫下,薄唇紧抿,脸色只是习惯性的冷淡。
但看得出来,他并没管女眷这边如何的意思,也心如止水,没想借兄长身份去说哪个妹妹的不是。
崔灯霓低眸暗思,笑道:“蟹性凉,吃多了肚疼,我记得凝香那里有几粒高道士去年给的药丸,待会儿给绾妹妹拿去用,她身子弱,正该用它。”
韦凝香忍了忍,撂下筷子,冷道:“她身子弱,怪她不争气,难道旁人还要一辈子紧着她不成?我那药丸是给崔姐姐用的,不是什么娇气人都能用的,用坏了身子,躲我不说,一整个国公府都还要围着她转呢......!”
“砰!”
众人一惊,老太太忙捂着心口,扭头一看,原是韦延清也搁了筷子,只搁得太重,碗口已有裂缝。
韦凝香话被打断,心知这突如其来的火气是冲她来的,回想二哥哥向来不曾对她们发火,从小善待,不由得委屈横生,低头哽咽。
崔灯霓攥紧手,抬头瞥去一眼,却不知凑巧还是无意,竟与那冷光对上,吓得小脸苍白,心虚也低下头。
而整件事情的起头人,韦绮罗这时当比谁都害怕。她自然知道,以二哥哥的聪明,不会想不出事因谁起。
她没想过二哥会发恼。
韦延清只看向四妹韦凝香,并未管挑事的外人,嗓音淡淡:“脑子不要就扔了,什么阿猫阿狗用的东西,也值你撂筷?夫子教你的礼仪,都叫整天只对着你狂吠的狗东西吃了不成?”
“狗吠,你也跟着吠,好歹是世家小姐,不说大方得体,如何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蠢笨至此?”
崔老夫人听得心惊肉跳,一看那边韦凝香扑进崔灯霓怀中哭得可怜,一群姑娘家都叫他吓得小脸苍白无色,不觉也慌了神。
老太太把眉一皱,“延清,她是你妹妹,又是个姑娘家,你何苦说话这般难听,叫她没面不说,也伤你们兄妹和气!”
韦延清接过丫鬟的帕子,擦干净手,既无怒色,也无偏袒,只道:“我走三年,回来看到的,竟是疏于管教,筷子都能撂的好妹妹,她不羞愧,难不成我替她羞愧?”
崔老夫人再欲反驳,韦延清声音便冷了些,颇为强硬:“今中午我有意陪您老人家用饭,本就在隔壁暖房看书,她嚣张跋扈,早有耳闻。”
崔灯霓心下一沉。
那么京城蟹和江南蟹一事,他是故意的?
不,不会的,延哥哥怎么可能会故意给她难堪。崔灯霓看了看哭声悲伤的韦凝香,沉思不语。
那边韦延清无心再留,辞过长辈,起身向外走,只经过韦凝香时,似是恨铁不成钢,语气又冷清:“你好好想想,陈绾月是祖母亲认的孙女,连我也要真心,她身子不好,你作为姊妹,不说关心,却生冷漠,爹娘从未教你们之中谁去做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不成?”
韦延清懒得再说,大步走出上房。追鱼眯目瞧了眼大哭特哭的韦凝香,不期与崔姑娘视线对上一刻。
追鱼客气笑过,飞快移开视线追了出去。
韦不辞惶恐看了看,低声跟崔老夫人还有众位姐姐告了别,也快步领着院里丫鬟退出。
19. 第19章
庆丰六年秋,荷开满池。
天气温暖,陈绾月去园中赏荷,荷花池建造并不遵循方正或圆,工匠依照荷叶模样画的工图,栏杆环绕,翠柳垂岸。
她接连来了几日,都没碰到谁。
这地方比较偏僻,本就不常有人来。碧顷叮嘱她多出来走走,和姐姐们一处玩耍,以前她听了,但终究没趣,索性身子好些能出来走动,依然习惯去人少的地方。
渐渐的,陈绾月来荷花池的日子也便规律起来。
每逢月初、月中、月尾才来。
今日是月中,陈绾月走进园子,一径穿过柳丝遍垂的堤岸,再往里走些,一道修长黑影伫立在栏杆前,她挑开柳条细瞧,发现是个人。
韦延清负手观荷,仿佛在沉思。
陈绾月眉心一蹙,认真思索要不要转身回去。
想到昔日他习惯避嫌,这荷花池又不是非来不可,陈绾月没再犹豫,并未抚柳走近,手一放,莲步向后悄转。
追鱼余光瞥见,喊住道:“绾姑娘?”
陈绾月无计可施,只得上前道:“二哥哥,你也来赏荷吗?”
韦延清看她半晌,淡淡应了声。
空气安静下来,颇有凝固。追鱼貌似兴奋极了,仿佛八百年心里话不曾说出,语调轻快:“二爷才让我去借藕,绾姑娘慢赏。”
追鱼飞跑去了。
陈绾月暗暗无语,整个荷花池都是你家的,何来借这一说?
大抵是追鱼嘴快说错了。
韦延清应是在等追鱼拿藕回来,并没立刻走掉,似是觉出气氛僵硬,微有怪异,她不像往常那般主动说话,他便开口。
“今日月中,怎想起来这里赏荷了?”
很少听到有人跟她一样,也分月初月中。陈绾月怔了怔,看着叶圆清润的荷花池,满心舒服道:“这么一池香荷,不看倒觉委屈了它们的风姿,歇过晌便来了。”
韦延清侧头,旁边小姑娘赏得认真,没有再理他的意思。
她是真心在赏。
韦延清感受着幽静香风,携带丝丝缕缕香囊味道,秋风凉爽,吹一吹心旷神怡,连香囊气味也更浓郁。
他无意去嗅,只是好奇,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清浅娇嫩,沁入心间。
他目光落在圆润剔透的粉荷上,又移去鱼儿跳跃掀起的轻柔波漾,一向冷沉古板的视线开始失焦。
陈绾月看够了,侧过身去,想要告辞。
追鱼站在桥上,挥手道:“二爷二爷!忘了问您,借藕是何意思?小的要去同谁借?”
看来追鱼也不知借藕是何道理。陈绾月茫然抬头,韦延清也抬头,背对着她道:“去找崔琛,你说了他自然知道。”
韦延清舒展眉目,迈步道:“不早了,回吧。”
陈绾月只得拔腿跟上。
走至杏枣林,两人正好撞见韦凝香走来,只带了一名丫鬟萍友。
几日过去,韦凝香再面对喜怒不显又气度过严的二哥,即使心里仍有些许别扭,面上照旧笑着恭敬问候。
看见还有陈绾月,韦凝香道:“这时候,绾妹妹不去三弟弟那里学诗,怎和二哥跑到这里来了?”
自半年前起,杜杳觉她身子过懒,怕养成惰性,寻机去找崔老夫人问过话,让她跟着韦不辞学诗。
她虽意愿不大,然杜姨妈满心为她好,恳切叮咛,崔老夫人也同意了,并不好违背长辈心意,索性偶去薛姨娘院中。
陈绾月弯唇道:“我去赏荷,偶遇二哥哥也在,正好顺路才一起回。三哥哥那里今日有业师授课,抽不开身,便改成明日再去了。”
韦凝香点点头,过去挽着陈绾月,笑道:“你我倒都有高徒潜力,毕竟都有严师。前阵子二哥回来,老爷也叫二哥指导我功课,二哥管教起来太严厉,我都不敢说话。”
韦延清站在一旁,眼神淡淡:“你若争气,我便晴天。”
先时,两个小姑娘都是愣住,过了好半晌,突然顾不得恭敬礼数,不可置信笑作一团。
韦凝香活泼些,扑在陈绾月身上。陈绾月转头,声音轻轻柔柔的:“二哥哥,原来你也会说笑话。”
韦延清瞥她一眼,没回答。
韦凝香提议道:“绾妹妹底子比我好,反正最近不辞忙于学业,应是顾不来你,不如绾妹妹也让二哥教可否?跟我一起,这样二哥骂起人来,好替我分担。”
陈绾月顿了顿,忙婉拒道:“不必劳烦二哥哥,我等三哥哥忙完这阵子就好,学诗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她没忘记,二哥哥那么认真避嫌,她也一定不要给别人造成负担。
“学诗不是大事,什么才是大事?”一道微有冷调的嗓音响起,两人皆是一怔,陈绾月抬头朝低眸注视着她的男人看去,“古有凿壁偷光,雪里寻师,孔子遍访诸侯,刘备三顾草庐,便不为学诗,难道不为传道授业学习自己所没有的特质?”
“我虽不算精师,但到底有些用处。”韦延清态度并无骄纵炫耀,温和仿佛陈述事实,“你若觉学诗没用,趁早打消念头,别浪费彼此的功夫。三弟勤学苦读,正该专心攻读。”
韦凝香大为震惊,瞠目结舌地看着无差别教训的二哥哥。
“绾妹妹也没说,学诗没用啊......”她摸了摸脑袋,小声嘀咕,脑子没跟上自家二哥义正言辞的话。
陈绾月唇瓣轻抿,瞪他不语。
这几年她本就极少跟别人交流,莫名其妙被训一通,她不难受才怪。再有怪病缠身,消磨心灵,自然脆弱不比常人。
韦延清看了看,忽而闭嘴。
陈绾月懒得理他,匆匆与他们兄妹二人行过礼,转身就走。
韦凝香正要喊住,忽见自家淡漠自持,前一刻还面无表情的亲二哥,大步一迈,长臂一伸,旁若无人地将绾妹妹拽回,丝毫不像先前骂完她便扬长而去的潇洒。
虽说身姿挺拔,但韦凝香还是看见,有一只大手似是想帮陈绾月脸上的泪花擦了,却又规矩放下。
哇......哦?
“怎就哭了?”韦延清语气无奈。
陈绾月退开一步,转过脸去:“不关二哥哥的事,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柳嬷嬷还在等我。”
明显是委屈。韦延清没让她走,忽道:“今日你也去,可吗?”
陈绾月抬眸:“我觉学诗没用,二哥哥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功夫。”
“你何时说了?是我误言。”
陈绾月偏头没理,韦延清太阳穴直抽,四处一看,追鱼不在,只能他自己哄。思忖几时,他回头对韦凝香淡声道:“你先去书房,我有话对她说,我们后到。”
那便是绾妹妹也会去了?韦凝香眼观鼻鼻观心,忙应下一溜烟红着脸跑了。
韦延清转身道:“我不比韦三强?”
陈绾月茫然。
他说的,是哪方面?
韦延清皱了皱眉,抿唇道:“我无他意,只惜你是个好苗子,让韦三那样苦学却没灵窍的教了,白浪费你的功夫,我比他年长,阅历丰厚,师出公孙先生门下,到底好说。”
陈绾月:“......”
她抬头,他还在一本正经。
“你不去也罢,我也不是强求你。”
陈绾月忽而泪止,心下仿若窥到某种天机,开始后悔方才为何脆弱要哭,就该一脚踩上眼前厚颜无耻的男人。
翻脸比翻书还快。
......
韦凝香在书房等过几柱香,终于看见姗姗来迟的两人。
她拿书挡着,细细悄眼看了,二哥依旧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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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该教时教,大多时候仍是阖眸沉默,目光并未特别关注过谁。
倒是绾妹妹,眼睛不红了,脸上气色也好,唇瓣嫣红,微有红肿。
仿若美人儿逢雨露,娇弱不胜。
她太美了。
韦凝香倒吸一口凉气,飞快低下头去,把脑袋挡得严严实实。
软软的背书声忽然停止,韦凝香露出眼睛去看,绾妹妹茫然看着她,绯红染着春色的小脸正在看她,满怀关切。
韦凝香笑了笑,侧眸一瞧,那位慵懒靠在椅榻,阖眸养神,一本正经仿若清心寡欲。
她没敢太大声,怕扰了谁清静,确认绾妹妹声音不会被她嗓门压下,方低头认真背起书来,再不敢多瞧那红肿漂亮的粉唇。
陈绾月记熟了,起身去找那边闭眸懒洋洋的男人。
她纠结要不要喊醒他时,韦延清仿佛有所察觉,适时睁开了眼,眼尾倦懒的锐光还未完全消下。
他接过书,简单提问了几个问题,陈绾月认真答了。
韦延清试探过,知她本不用人教,不觉心下生疑。
他搁下书卷,无声饮茶半晌,忽道:“谁准你去跟韦三学诗的?”
“噗!!”韦凝香呛着水,猛咳。
韦延清颇觉碍眼,提醒道:“慢饮轻咽,水岂会呛你?”
韦凝香飞快应了,立起书,挡脸尽量掩盖自己的存在。
见四姐姐没事,陈绾月回过头,解释道:“我身子懒,姨妈怕我无聊生出惰性,所以去同老太太请示了,叫我跟着三哥哥学诗。”
“杜姨妈让你去的?”韦延清挑了挑眉,眸中思索。
陈绾月点点头,悄悄挪了挪屁股,蒲团虽软,坐久了还是不大舒服。
书案对面,男人轻叩茶碗杯璧,眼神似温似凉地注视她道:“还疼吗?”
陈绾月一顿,想起方才来的路上,他突然停步,导致她嘴巴磕在他手臂上,不知怎样练的,比铁还结实。
她入府那日,老太太还说:“他膂力过大,你需远着他些,别被伤了。”
原是如此。
陈绾月摇了摇头,没想过他会关心自己,脸颊不觉红了几分。
她低声道:“不疼......谢谢二哥哥关心。”
韦延清没再说什么,仰后靠了,淡声道:“应该的。既是我撞的,自然要负责。追鱼回来,让他把我院里的膏药给你送去。”
陈绾月不好推辞,应下后回座。
为着方便,她和韦凝香面对面共用一张书案,陈绾月刚坐下,只见韦凝香抱着书,书也拿倒了,挡脸不知在看什么。
韦延清显然也发现了,冷冷地道:“韦凝香,再偷懒看话本子,东西一概没收,给我把书放下!”
那边怒气不小,显然是个惯犯。陈绾月见韦凝香还不放,忙悄悄去拉下那本拿倒的书,只拉了一点,提醒道:“四姐姐,二哥哥喊你......”
两道视线一冷一热盯着,极有压力。韦凝香慢慢放倒书籍。
书里并没夹有话本子。
陈绾月吓了一大跳:“四姐姐你没事吧?”
怎么脸红得充血?
韦延清眯了眯眸,眼神也颇有怀疑。
韦凝香感受到二人的关怀,骤觉自己像个闪亮的灯烛,忙站起打断两人视线道:“那个!二哥我今天不大舒服,先回去了,你还是教绾妹妹吧!”
他们......这太逾礼!
简直胆大包天。
也不等韦延清答应,韦凝香一溜烟跑了。
韦延清见那张脸红得可怕,确像不适,对韦凝香的莽撞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唤过书房外面的小厮,命他去找一丫鬟告诉卢夫人,寻一大夫给四姑娘瞧瞧。
天色渐晚,陈绾月便也起身告辞。
20. 第20章
是夜,韦延清被崔琛等人喊去京鉴馆。
钱乙提议要在荆元坊的“晏华折芳”大摆酒宴,怒放三千烟火,庆祝韦延清正式结束科举应试,广邀友朋赴宴。
动作虽大,晏华折芳的掌柜接过消息也在积极筹备,但知道的人士却并不多,只有内部少数常与他们在一处的收到钱乙等人发出的拜帖。
韦延清没想声张,钱乙的“广邀”自然作罢。
全凭各人情义,除去熟识兄弟,其余人等不拘身份,愿来的来,不愿来的也不必迫于他们身份强喝那杯酒。
忙完这阵,钱乙爽道:“那日肯定热闹,你们要带谁去看烟火吗?我提前给你们透个信儿,我这次弄的烟火,可跟寻常不同,满天下再找不出第二批,都是和西域那边商事合作提前搞到的。”
王征儒雅,慢言笑问:“怎么个不同法?”
他看了看韦延清,后者饶有兴致地听钱乙说话,也不打断。
钱乙自信道:“特制规格,灿烂有型,放天上半个时辰不停。”
宇文等人相视一笑,去帘后抬出一箱烟火,宇文空朴笑道:“钱乙,你看看,你说的烟火是长这样不?”
钱乙吃惊,奔下座去,凑近一看,果真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他狠声一句惊骂:“我天!这哪个狗东西去我家库房偷出来的?老子都还没抬出来见世面,可被他给顺出来了!”
众人捧腹大笑。韦延清道:“你说谁狗东西?”
王征解释道:“这便是钱乙你口中的第二批,延清那边也有门道,江南楚老爹提前两个月运过来的。”
钱乙走过去,搂着韦延清,震惊道:“楚老爹?他不是江南道的大富商吗?什么时候和你关系这么好了?合着我那个才是第二批了,他竟比我还先弄到,看来是和西域那边商人合作融洽。”
“楚老爹主管异域服饰,自然更关注外邑需求,”韦延清随口道,拉开钱乙勾肩搭背的胳膊,垂眸仿若不经意地问,“我那有六箱,你那多少?”
“三箱。”
“够放多久?”
钱乙抿了抿唇,“一箱半个时辰当然不可能,一炷香是有的,按照晏华折芳掌柜估计的始放节点,合起来够放到子时二刻。但最多能放的,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韦延清点了点头,和他估算的倒也相近。
他生意不在京城,钱乙长久和京城各地商户打交道,反而更清楚实际情况。
崔琛察觉,疑惑道:“官府并不禁这些,为何只有一个时辰?”
韦延清没说话,此时本不该他多嘴。钱乙琢磨琢磨,大方解释道:“也不是什么规矩,不过是约定俗成,大家默认的道义罢了。钱家既在京城做事,根基在这,总不能仗势抢谁生意,红了脸倒骑虎难下。”
“如今我先得了这三箱新出烟火,若放久了,别人闻到味,厌我吃肉不喊朋友,岂不伤和气?以后有了大生意,谁还奔走特意告诉钱家?都是交情利益使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钱乙笑笑,“放得少还好,知我先拿来尝鲜,并无储备,反倒能因此得不少好名声,自有不少人即时赴宴询问门路,来宴宾客多了,生意也能促成,岂不两好?”
宇文空朴怒目道:“你丫的钱乙,可真贼啊!连延清的庆祝宴都不放过。”
钱乙打了个啵,再次搭上韦延清肩膀,呲着大牙笑。
他瞥了眼那烟火,暗骂旁边这位才是真贼!
怒赚他六成!
前一日韦延清找到他和掌柜,说什么要投赞助,拉来的生意他分六成。钱乙当即破口大骂,怎么不去抢。
“谁的庆祝宴?”
钱乙闭嘴了,默默把自己那三箱烟火的算计烂到肚里,企图保底,起码烟火生意可观。
谁知道,韦延清的赞助居然也是烟火......
钱乙怎么也没想到,好兄弟去了异地三年,回来还要与他抢生意。他家世代从商倒罢,出资给兄弟办宴,自然要想办法回本。
但他大爷的,韦狗这是要趁机开拓京城商贸人脉,借本地大商“钱爷放烟火”引来合作商老爷。
先前不知,他只闷头想法子造势,好给有烟火生意的商老爷透信。到如今含泪晓得,他这是在给韦延清勤勤恳恳做嫁衣裳。
啪,六成没了。
以为是个浪漫公子,不防也是个烟火商。
韦延清侧眸,不觉弯了弯唇,低声嗤笑:“什么表情?”
“你个狗东西自己心里清楚啊。”钱乙面上笑嘻嘻,压着声,从牙缝里挤出。
追鱼眼珠子一转,上前端了两杯酒,塞给他们二人,道:“俗话说的好,你给兄弟开路子,兄弟日后有口吃的,甭管好吃难吃,好看便分你吃。钱爷啥时候去江南那边,说一声,大把生意随你挑。”
韦延清拿过酒盏,骨节分明的长指悠哉一晃,黑眸含笑:“好兄弟,干了。”
钱乙气得冷笑,却是没犹豫,耸肩拿起仰头一干而尽。
他算是发现了,从现在开始,不能只把韦延清当公子爷看,还要当同行看。
不然不防哪一天,把他坑得中裤都不剩。
“年底江南供给皇商珠宝,也分你六成。”
钱乙瞪大眼睛,乐了。那可是他馋了许久的生意,只珠宝这块皇商垄断,官府严控,根本没门路。
他几近尖叫,二话不说扑去韦延清怀中,乖乖躺上那双长腿,枕着韦延清衣袍道:“有奶的就是娘,韦哥,孩儿以后跟您混了!”
韦延清手中酒盏碎裂:“滚下去。”
“得嘞!”钱乙激动无以复加,实在是一大晋升,这瓶颈困他半年,愁得他想少白头,“韦哥,你放一百个心,我永远是你唯一的钱宝宝!”
“以后您就是我老大,指哪我打哪,叫我撑腰,绝不软腿,叫我洒尿,绝不洒水!”
追鱼嘬舌,欸呦喂,这话也太......糙了。
韦延清眉头紧锁,一手捂住他嘴,又给按怀里去了。钱乙撅着个大腚,宇文泰伸去脚尖调戏。
众人哄笑。崔琛忙道:“延清你俩别逗他了,再弄下去钱宝宝要成钱宝儿了,身姿也太妖娆。”
“宝儿比他乖多了。”韦延清丢开手。
追鱼:“嗯?!”
韦延清回头,皱眉:“你嗯什么嗯?我何时说是她?”
追鱼撇嘴:“小的也没说是绾......”
韦延清眼神威胁,追鱼适时闭上了嘴。闭得严严的。
崔琛忽道:“钱乙也说了,这次烟火值得一看,你们可有想带谁去?提前说了,好做准备,席位按宽阔的摆放。若都不带,就还按以往的来。”
晏羽飞笑道:“咱们一群大老爷们,整日里聚,却没个姑娘家的增添色彩,这回反正我带。”
崔琛点点头,垂眸若有所思。
宇文泰仿佛很激动,高举手道:“诶,我也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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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几个都震惊他们何时认识的姑娘。钱乙碰了碰韦延清手臂,揶揄笑道:“延哥,这可是你的宴哎,有人选吗?我猜是要带......”
韦延清蹙眉,不及阻拦,一屋子铁关系好友齐声起哄道:“公主!!”
“不仅要带,还要做个体贴人。”宇文空朴笑补。
崔琛饮了口茶,显然心情不错:“这话不假,公主喜欢他,追得又紧,坊间都是知道的,皇上那边也有意思让延清做驸马,如今没消息,大抵是在等科举揭榜那日。”
钱乙目光一转,见当事人喜恶不露,坐下道:“延清,我说真的,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事儿也挺久了,我们都以为你和公主两情相悦。”
追鱼在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只是低下头去。
酒有些辛辣。韦延清看了半晌,没有避开,淡声答道:“顺其自然。”
“那就是你不反对喽?”
“功业未成,无心家室,”他指尖摩挲酒杯,嗓音也漫不经心,仿佛并没所谓,“若功业有成,既逃不开家族责任,结亲一事,有何不可?”
所以他说,顺其自然。
钱乙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呢喃;“说得也是,到底咱们最后都是要成家的。”
韦延清站起身,拿过披风:“我回府去,你们玩罢。”
“哎,这就走了?还没尽兴呢!”宇文空朴伸长脖子喊道。
主仆二人已下楼去了。
.
月色动人,枣杏林路径清芬,沿道都有烛火。
陈绾月睡不着,来到院外不远处的林中浅溪,蹲坐在大石头上,支起下巴,看流水潺潺。
秋天植被衰败,溪边湿润,再远几寸便干燥起来,枯草一地。
那一棵花树也开始败落,时不时掉下几瓣轻点水面,顺着流水飘走,不知去向哪里,又会如何收场。
陈绾月来韦家已有三年,初时还好,新鲜热闹,谁都单纯。日子久了,杜姨妈一直撮合她与三哥哥,她也开始想以后该作何去处。
是像孤鸿无萍,还是听从杜姨妈的。
她身世正如这些落花,纵使容貌才情皆有,却没有根土。寄人篱下承韦家恩情,婚姻大事身不由己,本就没有自由可言。
陈绾月低垂下眼,思及父母,不觉轻声一叹。
“呵。”
陈绾月惊悚,回头去看,发现二哥哥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不曾换过,宽大披风仿若墙壁。
风也减弱了。
韦延清并没上前,背过手去,淡声询问:“夜深不去睡,一人在这做甚。”
陈绾月没起来,抱膝道:“二哥哥不也还没睡......”
“......”
安静半晌,韦延清侧步欲走:“回去吧。”
陈绾月依旧没起来,却很快地急声问他,声音轻软:“二哥哥,你又为何一人来这儿?”
韦延清步子一顿,随意抬眸,目光掠过不远处院门上方的牌匾,继而落在溪水边,里面有飘落的花瓣。
花儿残败,孤苦飘零。
他道:“经过。”
回东房次院确实经过此地。
陈绾月低了低眸,从石头上起来,走道:“是该回了。二哥哥回去记得喝碗茶汤,酒味有些重。”
她缓慢行过礼,并没抬头看他,转身上桥回了院子。
院门关闭。韦延清默了默,也转步离开。
21. 第21章
庆丰六年秋末,寒风狂躁。
今年天气骤然恶劣,韦史一回来,丫鬟便将提前备好的热水打了,因韦史下朝比之往常较晚,热水烧过五次,正好这次用得上。
门客一群,也掀帘入内。
韦史与众人聊过晌午,力邀门客几个去前厅用饭。若是往常,门客必然推辞,只今日狂风,走不得人,索性谢过,随同韦史前去。
前厅垂了厚帘,炉火正旺,满屋子暖洋洋的。
字画珍玩琳琅满目,讲究规制地遍垂粉墙,门客不敢乱看,只与韦史畅聊饮酒。厅外狂风呼啸。
其中一门客吃得满头大汗,笑道:“这群仙羹味道鲜美,据说是八种原料制成,我便想起昔年庄子写下《逍遥游》,有一句叫‘燕雀不知鸿鹄之志’,鸿鹄虽有,到底厚积薄发,若无八种原料辅味,如何成这鲜美的羹汤?”
韦史忙道:“公所言极是。”
有说群仙羹的,便有指着剩下几道菜说葱泼兔、鲜鱼肉、脆鸡胗的,说了几盘菜,博引古今,一位门客适可而止,笑说起旁的。
“韦大人广纳寒士,用心辅圣,这泼天富贵,也该韦大人承应。我等有幸遇韦大人赏识,着实不枉一生志向。”
韦史摆摆手,“哎”了声道:“不是这等说。这天下之财,哪里有主动落你手中的?便是富贵,若不苦心经营,家底不经几世也要挥霍殆尽。”
众人笑笑,其乐融融。
韦史抚了抚须,道:“诸位不清楚,我是清楚的。近年久逢甘霖,庄稼毁了大半,收成不好,就说离京近的几个田庄,公田坏损厉害,交不上租粮供给,我能如何?”
“这倒是,今年寒早。”门客几个点头附和。
“若不是往南几个庄子贴补,今年光是府中吃用,都不大阔裕,”韦史深思,忽而凝声道,“若不算计些,坐吃山空,再厚的底子都是转眼空。”
“韦公说的是。”
“此言不差,到底该经营。”
韦史低下眸子,慢慢寻思。
去年年底,各田庄交赋,铺子生意,换做银子统共也才八千两,与往年相比少了将近一半。抹去刘宿卫为儿子求官上交的一千两,只剩七千两。
上半年邻洲郡里程通守和京里富商杜老爷起争端,两人为夺姻亲,顾及颜面,无论如何也要抢那卉儿做媳妇。
卉儿家世不差,本与杜公子定亲,只那程公子瞧上,先前不知,知道的时候已非纳不可。
程通守不知听谁所说,来找他寻门路。
他既在京中,又为重臣,如何干得出这等不要脸面之事?
韦史只糊弄应了,让卢夫人在中调和,撒手不管。
最后他不清楚怎样说成的,杜老爷哭一场,杜公子一头撞死,卉儿殉情,程通守给的两千两银子也落在了韦府库房。
韦史大怒,探听清楚,方知卢氏妇人家没有远见,拿誉国府官威压迫,逼那杜富商撒开手,弄得人家鸡飞狗跳,走投无路。
两千两他忙叫人送去与杜富商,可想而知那杜富商背负丧子之痛,分文未要。
这两千两自然又回到韦府私账上。
若再抹去这两千两,进余只剩五千两。韦史合算完,忽而想到临近过冬,又是一年匆匆,这几日也该接连交送岁供。
他正琢磨今年行情,忽听外面小厮通传,进来在他耳边嘀咕道:“郴州县里的季老爷来送年资。”
韦史漱了口,只叫他们先吃,门客纷纷放下筷,在前厅闲坐等待,待风停了再走。
进入堂中,一个揣着棉麻粗布袖的老头上前道:“见过老爷,今年的单子都在这上头了。”季大双手递上一本册子。
韦史低眼瞅了,接过翻开。
季大忙将吹得龟裂的手掌放入袖中,忐忑等待。
韦史大概翻看了,前面牛羊鸡鸭少些倒还说好,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年底月台上给周遭族亲贴补的供应摆放摆放毕竟说得过去。
只这产粮......
“今年比往年少得太多。”韦史指了指,继续往下看。
季大忙道:“路途遥远,难免颠簸,坏损的我都算减过。郴县距京上千里地,我提前两月紧赶慢赶才在今日送来,老爷体谅,今年又是旱又是涝,收成不好,庄子里几百口人,也是紧巴巴交出这么些来。”
韦史笑了笑,挥手让季大也坐下,季大哪里敢,忙赔笑在旁垂手站着,说是身上风霜,怕脏了椅凳。
季大道:“果子还好,比去年多了几十车子。”
韦史点点头,慢慢翻完那册子。
.
忍冬迷路了。
她沿廊下白粉墙快走,风吹得小姑娘睁不开眼,红棉袄圆滚滚裹在身上,没有体态可言。
忍冬十五岁,今日本是随爹上京,给大老爷家送岁供,按规矩她是不能进府的,即使并无要求,国公府也无限制。
可巧今日外面风大,不见一个行人,忍冬同爹进来,季大千叮咛万嘱咐她莫要乱跑,自去交册子。
忍冬胆小,并不敢乱跑,只站在檐下,虽说有墙避风,到底严寒,冷得受不住,一路想换个地方等。
可喜并无家下人瞧见她。
忍冬躲着躲着,不觉穿廊走道,一处花园又一处花园,各个精巧,看不出可记忆的区别,最后不知来到了谁的院子,阔大雅致。
好看的门帘垂下,挡住屋内风光。
忍冬细瞧了,从上过京的朋友那里猜出,这里并不是世家大族的内院,她迷路良久,仍在前院徘徊。
忍冬贴着墙走,不觉心虚惭愧,给老爹添了麻烦,这下又不知去找谁领她出去,贸然进屋更是不好。
风呼呼吹着。她走到一扇窗前,听有细微声响,只想有人,冷得再忍受不住,踮脚去看。
像是书房。
北面立着一排书柜,书籍干净整洁,厚薄不一。西面是嵌墙博古架,摆放着各种好看的花瓶,梅花匣子。珠玉帘子一动不动,两边帷幔束在架柱上。
忍冬费力睁着眼,去看书案那里的两人。
一位年长些的公子坐在案后,模样是她在郴州从未见过的好看,风度翩翩,皮肤白皙,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忍冬觉养眼,悄悄看呆了一会子。
她再去看蒲团上坐着的姑娘,貌似和她年纪差不多大,也是细皮嫩肉的,拿着书,美得像一幅画。忍冬低头,看了看自己乌黑起皮的龟裂手指,想大概拿着书,也不像画。
那姑娘正好斜背着她,不见容貌。
忍冬瞧了瞧那姑娘头上漂亮的珠钗簪子,盘得极漂亮的头发,点点头,暗叹这漂亮东西,正该合适书香端庄的姑娘。
忍冬想喊,莫名又害了羞,怕生缩下头去。
似是背错了书,那公子嗓音淡淡地纠正道:“不知细叶谁裁处,二月春风似剪刀。陈绾月,故意的,你想做甚?”
忍冬眼睛一亮,这句诗她也知道呢。
虽说家里人丁少,她没有读书识字,只跟着爹娘种庄稼管庄民事情,但愿意跟她玩耍的朋友不少,走街串巷总能听见这句。
垂髫孩童都知道这句呢。她也知道。
忍冬忽然低下头,心中有一个念头莫名萌发。
.
书房内,气氛凝固。
陈绾月用书挡住半边脸,趴案上不说话,时不时幽怨朝毫无同情心的男人看去一眼。
他让她在书房背半天书了。
喝茶的功夫都不忘监督她。陈绾月看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悠哉持卷翻开,要么慵懒靠在榻上阖眸小憩,真心好奇,他不用去如厕吗?
他是舒服了,她屁股坐得实在不舒服。
韦延清轻叩案面,眼神不耐,垂眸睨道:“态度不端正,你自己过来,还是我拿戒尺过去?”
又来。
这是他第八次要做严师。陈绾月放下手,伸出双手,不想再做高徒了。
到了真要打的时候,韦延清反倒没管戒尺,盯她半晌道:“倦了?”
陈绾月飞快点点头。
韦延清起身去找书,淡声道:“既然承应了教你,我便不好懈怠,你也一样,若有心求学,亦不可中途而废。再看一卷,劳逸结合,让追鱼吩咐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
陈绾月没有立即答应:“这样会不会......太兴师动众?”
“只你我两个人,何来兴师动众?”
陈绾月先是惊讶,后有疑虑。她低眸思忖许多,忽而藏起心事,小声再次确认:“二哥哥的意思是,我今晚不用去老太太那边用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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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韦延清复又坐下,仿佛这只是一件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事情,并没放在心上,只淡淡应了,把书卷递给陈绾月。
“......知道了。”
韦延清抬眸道:“不光今晚,但凡我在府中,每逢早中晚必要考问你的功课,你做好准备。为图方便,你的一日三餐,都在次院。”
“每早中晚?!”
“嗯。”
“......”
陈绾月急红了脸,又深知二哥哥脾性,他说定的事,并无回转余地,偏又是一心为她好,反驳了倒像她不识好歹。
但是,她眨眨眼,恳切地问:“二哥哥,考问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
“多吗?我不觉得。”韦延清头也没抬,云淡风轻靠卧在宽榻上,指尖轻点扶手。那双凤眸起伏不大,颇为严正。
陈绾月耸拉着脑袋,嘀咕:“那你干脆把我拴在裤腰带上得了......”
“拴哪儿?”他居然接腔。
陈绾月坐正身体,申请道:“但是明天我得在薛姨娘那里用晚饭,姨妈说三哥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姨娘又伤心,让我去陪姨娘吃饭安慰几句。”
韦延清:“你陪她?怎么,那院的丫鬟是死绝了吗?轮得到你陪?你若实在没人想陪,搬去偏房陪小丫头们。杜姨妈也是,拎不清体面,若非她让你去,你可愿插手别人家事?”
窗外,忍冬才张开口要喊,这下又吓得默默缩紧脖子,蹲去墙角了。
陈绾月胸腔憋闷,又不知该作何反驳,他说的句句在理,只有最后一句:“我没想插手别人家事......”
韦延清挑了挑眉,冷冷注视她道:“我何时去花心思陪一个姨娘?又何时不长脑子,去跟一个染了风寒的男人同吃一席?”
“三哥哥还不是男人。”陈绾月下意识觉得怪异,反驳解释了句。
最多是少年。
韦延清撂下书,嗤笑:“你骂他不是男人?也对,老三儿时府门前有个道士经过,说他若为女郎,倒还好过,若为男人,孤苦一生,知道的只有我和你大哥哥,自那之后,我和你大哥哥便没敢拿他当男人看,你怎知道的?”
陈绾月不信,听得满脸通红。
“二哥哥你太过分了。”这种话张口便来。她口齿挺伶俐的,每次到他这,都像出门遇到瓢泼大雨,连人带伞都被大雨冲跑了。
以前钱乙哥哥话术那样厉害,喝三两酒满嘴洒脱也说不过他。
一切话术和道理,仿佛遇到韦延清的嘴巴便会瞬间失灵。
然话虽难听,他每次说的却都是有用且对人有帮助的话,并不会因此得罪人。反而容易增加旁人对他的崇拜。
但唯独这次,陈绾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大好。若那件事是真的,倒没什么,若是假的,二哥哥未免太有情绪了些。
太有情绪这四个字,本就不像韦延清做出来的事。难不成那件事是真的?陈绾月想了想,即使真有道士这么说,也不必当真呀。
三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肯定不会孤苦一生的。
韦延清懒得解释,靠后道:“别的时候不管你,明晚不行。”
“为何?”
韦延清:“明晚荆元坊有烟火,你跟我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看你刻苦努力,不管是作为什么身份,我都该尽一份道义,如此便无亏欠。我不喜欠人情分,你去玩一趟,算我账上,把这几日的道义情消了。”
陈绾月:“......”
“明晚恐怕不行。”
韦延清起身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得寸进尺?”
才不是,她怎么敢。他总能像团雪球一样,淡定抚顺她进的那一尺。现在她进半尺都觉累。
还是不进,任由他搓揉顿扁的好,省力还有奖励。
陈绾月道:“是晏华折芳吧?崔哥哥已经跟我说过了,他没有合适的姑娘作伴,我之前欠他个人情,昨天就已答应了陪他一起去看烟火,不能食言。”
韦延清一怔,凤眸微眯,想了半天搜寻不出来身边有谁姓崔,又可能跟她走近的:“你什么时候有姓崔的哥哥了?”
陈家祖上,也没有姓崔的表亲,远亲也没姓崔的。
“崔琛崔哥哥呀。”
22. 第22章
崔琛?
韦延清回过神来,时而用书卷轻敲案沿,薄唇紧抿,眉骨尾部上方压着一根修长冷白的手指,状若沉思。
男人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
陈绾月随便瞥他一眼,心不在焉,再次低头默默动了动屁股。
但她还是忍不住悄声吐槽了句:“您记忆力真有待提高,连崔哥哥都想不起来......”
“我该想起他吗?”韦延清丢下书卷,负手踱步去榻上坐了。
一炷香过去。
舒舒服服斜卧在榻上的韦公子忽而睁开眼,拿出锦衣玉食不吃苦、不委屈、速果决的作风,皱眉唤道:“淳二。”
“......”
“淳二!”
还是没有声。陈绾月回头向外看了看,一面起身出了内室,一面回答那位大爷道:“可能这会子有事,二哥哥喊他所为何事?”
韦延清有意呵停她:“外面刮着大风,回来。”
“我就掀一下。”
“你觉无所谓不要紧,我冷。”韦延清补充道。
陈绾月顿住,情不自禁扭头上下看了两眼身高体长的男人,此刻卧在榻上,虽说容颜气质皆是冷淡不近人情,但大抵是贵气逼人,这般高傲躺着,竟真有几分娇气可怜。
她掩唇轻轻低笑两声。
韦延清沉默片刻,捏碎一个案上茶碗,淡然自若地拂袍起身,落地侧眸道:“正好。你身强力壮,是我弱不禁风,本想唤淳二换个软榻,既如此,以后来书房考校功课,这硬榻你坐,软蒲团我坐。”
陈绾月震惊,瞥去目光一看,那宽敞舒适的贵妃榻和她印象中一样,并没更换。这张榻,是前几日韦二爷嫌硬,才让下人搬换的新榻,铺了有三层鹅毛垫子。
没几天,又硬了?
二哥哥的屁股,是金刚做的吗......
蒲团短坐还可,久坐到底不适,她体验过心里清楚,韦延清还没试过,不知者无罪。陈绾月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不用了二哥哥,蒲团太小,你坐不下的。”
韦延清皱眉:“犟什么,兄妹一场,有难同当。你那般护着一蒲团做甚?崔琛让你带着去看烟花时坐吗?再软它也是一蒲团,晏华折芳还没穷到让客人自带坐垫,便是带去了,也名不正言不顺。”
“......”
“小不是大事,身长体阔并不影响。行了,以后你坐榻上,蒲团我便没收了。”
陈绾月唇角扯了又扯,终于插进去一句话:“二哥哥,我是想说,那蒲团太小,你屁股可能太大,坐不下。”
韦延清:“......”
“哎,既然二哥哥都这么说了,看来二哥哥臀部并没我想象中那般巨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二哥哥,蒲团希望你以后坐得开心。”
“......”
韦延清铁青着脸,冷笑一声表示讽刺,迈步转去书柜前整理散乱的书籍,似是不愿争论,手指井然有序在几个卷轴之间取动,波澜不惊。
钱乙那浴堂,他们一群人曾去捧过场。
兄弟几个聚一块儿,赤条条纯聊抱负理想绝无可能。比较时他没在意,觉得无聊,不成想现在倒下意识联想到了这儿。
他不在意。
反正长那玩意,又不是给人看的。没必要证明。
陈绾月轻轻掀开帘子,先露出一道缝隙,外面风实在太大,她渐渐睁开眼,忽有一声细弱轻喊混进寒风:“姑娘好,我叫忍冬。”
她没听过府上叫忍冬的。
正有狂风,如何在外面站着?
陈绾月忙侧头一瞧,果有一面生的姑娘站在那,装束并非国公府丫头的穿戴,也便知道她不是有急事来此,若是有事,都会先去隔壁偏房告诉淳二。
淳二再来通传禀报。
如今淳二他们喊不应,想是正在偏房围炉吃酒。
陈绾月不过想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只飞快将那丫头拉进房中,放下门帘,美人缱绻的眉眼间发自真心起了心疼。
她也不顾自己体弱,下意识拉住忍冬的手,引她到外室椅上坐了,又掀帘进去,示意韦延清安静,把手炉拿出去给那丫头用。
风吹干燥,又冷。忍冬满脸通红,进来后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正惊讶这姑娘的美貌,坐下后却禁不住神思。
暗想方才她在窗外,窥见他们二人都衣着华贵却略显单薄,还以为是大户人家端仪最重要,才不怕冷。进了屋子才知道,原来这里面竟温暖如春。
忍冬看了看雕纹精致的炭炉,忙低下头去,快速思索该怎么回去老爹季二身边。
爹现在一定找她都快找疯了。
这种事,平日倒好说,如今天气恶劣,想必并不好意思麻烦大老爷人家的家下人去找。便是找了,弄得爹心里着急,她也惭愧。
忍冬在心里叹了声,很是后悔为什么要乱跑。
手上忽然一热,忍冬抬头,泪滚了下来,看着陈绾月也不说话。
陈绾月茫然两瞬,坐下后倒了杯热茶给像是冻傻了的小姑娘,温声笑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怎在外面待着?”
忍冬抽噎着把所有前因后果说了,末了,拉住陈绾月手说道:“姑娘,可否告诉我大门在哪个方向?我爹肯定会在那里苦等,他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出去的。”
国公府院路四通八达,又有各种廊道,岂是能说得清楚?陈绾月想起那大风,更为难了,然到底不能留她,否则人家父亲着急,这姑娘也惭愧慌张。
“府上去路多,你且等等,容我去问。”
陈绾月弯了弯唇安慰,起身去找在内室案后慢酌的韦延清。
韦延清抬眸瞥向陈绾月一眼,仿若无事发生,低头继续饮茶,目光落在手中卷轴上。分明他耳力很好,一定都听见了。
但也确实,他肯定没有偷听的习惯,若别人不问,他自然没有先回答的理。
陈绾月跪去蒲团,好趴在案上,离他近些,又视线差不多高,显得她并不盛气凌人。毕竟求人架势要拿稳。
她捧脸微微一笑:“二哥哥,你今天好俊。”
“......”
“刚才有一个姑娘为避大风不小心躲来这里迷了路,原本今日是随家人来送岁供的,你能不能让淳二他们带她出去呀?”
韦延清不是那么容易发善心的人,仍旧不见他动弹,陈绾月早有预料,补充道:“刚才是我不对,二哥哥最英明神武了,这种天气,淳二他们肯定只听你的,若是我说,一来并不合适,淳二他们都是前院韦伯父身边的人,二来便是听我的去了,去的也不甘愿。”
“二哥哥,你忍心,让我们两个弱女子,一个去吃冷眼风,一个去外面受尽狂风吗?”
她眨了眨眼,水灵动人。
韦延清侧过头,语气平静:“淳二喜欢银子,你可以贿赂他。”
“......”
他慢条斯理卷起那书,脚悠哉踩着踏板,仿佛没有丝毫动摇:“淳二和追鱼一样,是为我挡酒之人。我这时让他去,回头他去晏华折芳,若力有余而心不从,我将如何?虽说主仆有别,为主子赴汤蹈火是他的本分,但我并非冷漠到不能将心比心。”
陈绾月:“......那二哥哥怎样才肯同意帮忙呢?”
“走一补一,你再想个法子不造成我的损失,这忙我不会不帮。你最好快些想,那姑娘事情急,若非我冷心没肺,当同你一般看不下去。”
陈绾月忙道:“我替二哥哥小饮几杯不就好了。”
韦延清:“追鱼负担重。”
那你这么能喝追鱼知道吗!陈绾月只好道:“那几个人是钱乙哥哥他们吧?没事啦,到时候我会尽力帮二哥哥多喝几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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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灌我的时候,你不在。”
她恍然一怔。陈绾月从来都不知道,他堂堂韦二公子,还有这么据理力争而不是一刀给别人个痛快的时候。
再说下去,后果她不敢确定。
陈绾月真心替忍冬着急,保持好几日的距离仿佛可以一瞬撕碎,冲动去像以前那样任性抱住他撒娇。可理智告诉她不行。
谁都可以,但他们之间,再也不能是曾经没有隔阂的纯真关系。
陈绾月缓缓坐了回去,低眸道:“二哥哥,你别闹了,我知道你不会放任不管的。”
何况是那个季老爷千里迢迢顶着恶劣天气来送年底所用,即便是恪尽职守,于情于理,韦府都不会轻易将谁苛待。世家最重礼仪,讲究来者是客,起码面子功夫从头到尾都不会落下。
韦延清是不会轻易发善心,但这与他悲悯并顺手帮助苦难之人并不冲突。正因清楚这个,陈绾月才突然没了继续和他对峙的勇气。
既然她已经知道,那就不能再明知故“落网”,从而与他产生不必要的交际。
韦延清抬眼沉默半晌,忽然轻笑:“我闹什么?”
他手慢向下垂,持卷微微向前倾身,瞳仁漆黑似有所问地紧盯着她。
陈绾月快要坚持不住了。他没有刻意施压,那么直接坦率的目光让她无法持续冷静,当其中闪过对方能够很好伪装的促狭笑意时,她红着脸投降,低眸想要说出那个万全之策。
“我可以......”
“二爷,”忽有一人进来,站在外室听候,陈绾月后来的话没能说出口,那人轻快道,“我已经让小芽子领那姑娘去前厅了,季老爷找得着急,正在那里等呢。”
陈绾月惊讶回过头,居然没那姑娘的身影了。
此时外室仅有一人,垂手给韦延清回命的淳二!
“知道了,出去吧。”
“哎。”
陈绾月心上涌起一阵郁闷,险些气笑。既为他瞒天过海,也为自己忙着犯傻,竟不知身后早已人去楼空:“二哥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显不是现在吧。
韦延清不以为然,他弯了弯唇,语气无辜:“你那般积极要为我小饮几杯,做哥哥的,怎舍得坏了妹妹的雅兴?淳二进来,我不好意思叫你。”
呵,他还会不好意思?
“那丫头貌似想跟你道谢来着,但我一看过去,她便拜谢后飞快跑走,应是怕打扰你即将毛遂自荐的勇气。”
陈绾月茫然过后,忽然看着他笑了:“等等,毛遂自荐?二哥哥误会不要紧,别人误会我爽约不守信用那可是损失惨重哦。绾儿是说,既然二哥哥如此不胜酒力,可以让崔哥哥帮忙挡几杯呀,他人很好的,对朋友好,也仗义,做得出来这种好事。”
“是吗?崔琛酒量很差,怕是不能及时送你回来,既如此,你把明晚的任务今日也提前完成了,省得我这好心授课之人到处找你,简直倒反天罡。”
陈绾月立即认怂,双手合十,嗓音轻轻柔柔地挽回道:“我话还未说完......二哥哥你知道的,我是好人!这种好人该做的事,当然我来做最好啦。因为好人嘛,一般运气会比较好,会遇到一个酒量好酒品好长得俊还会保护我的另一个好人!”
“而这个人,当然是韦二哥哥啦。”
韦延清不吃这套,溜须拍马向来听得腻歪,他对那起庸俗夸赞的话语谈不上喜恶,难听或好听皆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为今小姑娘目的单纯,当另当别论。韦延清无意落她面子,脸色缓和几分。陈绾月声音悦耳,而他恰好懂得欣赏她的音色,所以竟觉好听。
若无契合的灵魂,再美的天籁,也不会有人记住。
他稍稍偏头,嗓音淡淡地终止这场闹剧:“罢了,崔琛人确实可靠,你跟他去我也放心,烟火跟谁看都一样。”
23. 第23章
陈绾月笑容一顿,起身去开了书房常备的填漆香盒,用镊子夹取一小块香饼,暂放碟子中,挑开博山炉的海兽帽顶后,将其放入炉中。
她站定看了多时,径自搬来一张脚踏,坐在摆屏后不远的香几旁侍弄,手中拿紫铜匙箸去拨炉灰,神情专注,安静又淡然。
韦延清从书上抬眸,那边小姑娘依旧温温柔柔的,并没不满,也没追问,完全不同于他才回时的主动。几日过去,自那日湖洞分别,她仿佛已然接受了什么事实,很少再多看他一眼。
一炷香过去,她还在香几近旁。
陈绾月低眸发呆,捧着脸若有所思。她其实并没注意香炉,只是在思考崔琛昨日对她说的一些话。
他说,这次筵席是为给韦延清庆祝,趁此机会,一众人说好要带身边熟悉或有意的女郎去赴宴,朋友多年,都相互见一见。
她应下崔琛邀请,是因还人情,二来崔琛这几年对她十分照顾,若说缘故,大抵是韦延清远行,他作为兄弟想要帮衬一二。
想到这,陈绾月心上蒙了些许低迷。连旁人都做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当初若非她写下那封未送出的书信,她不会失去一位亲密无间的表兄,纵使如今相处融洽,到底意难平。
陈绾月捏紧膝上衣裙,起码维持现状也是好的,她要敬重二哥哥,不能辜负他如今的好脸相待。甚至,他不仅对那件丑事只字不提,还仍将她视作韦家一份子。
二哥哥这么好,她得想办法,让他放心。
那就明晚正好。陈绾月打定主意,眉眼瞬间弯笑起来,仿佛什么事都想通,不会再为此烦恼。
韦延清提着茶盏,掀眸看了摆屏斜后方有约莫半个时辰,几次想出声打断,叫陈绾月离炉火远些,然女郎一颦一笑皆若画卷,美不胜收,他竟看不出有何情绪所在,只以为她心内高兴,故不忍打断。
如今她倏忽露出笑容,韦延清不防,茶碗一斜,抖落在了衣袍上面。
他心上涌起一股莫名烦躁,不知是烦闷善于察言观色,猜度人心的自己这时竟捉摸不透一个小女郎如何想的,在想什么;还是郁闷茶水洒了弄脏衣物。
韦延清站起来,大步向书房隔间走去。
经过摆屏,他稍顿脚步,从左方穿过,路过茫然看他的陈绾月时,云淡风轻瞥她一眼,淡声解释:“茶水洒了,我去隔间更换常衣,你回榻上坐着,弄一脸香灰是要吓死谁。”
陈绾月自是不信脸上沾染香灰,书房韦伯父常用,有隔间等划分出来的一应生活用地,里面衣物都有准备,但虽说是打通的三进屋子,隔间却就在堂侧一间,转进去屏风便是。
她想了想,不觉红了脸,忙起身道:“二哥哥,时候不早了,我回院去。”
韦延清顿住,侧头低眸看着陈绾月,见她脸颊浮起自然红晕,负在身后的双手摩挲半晌,仿佛在认真沉思。
陈绾月等不到回答,只得抬头:“二......”
话未说出,只见眼前男人冷着一张拽脸,漆黑的墨瞳紧盯她不放,里面神色是“家贼难防”的生动表示。
陈绾月:“......”
“我没那意思。”她无奈解释一句。
韦延清走近一步,将她逼退一步。陈绾月慌忙侧过身,瞬间闭上眼睛,蝶翼般的漂亮长睫不停扇动,她手上握紧窄榻边沿,心跳像要跳出胸腔。
他弯了唇角:“那意思,是何意思?难不成你当真如此想过?否则怎知我是何意思?”
桃粉衣裙轻柔铺开在榻上,香笼窈窕。她的嫣红唇瓣微有颤抖,因不知所措时而轻张。这书房附近有一菡萏池塘,如今必造大风摧残,韦延清是爱竹之人,对花亦有怜惜。
蛾眉轻颦,美人无双。他没说什么,径自走去将房内炭炉笼旺,转进屏风后的隔间去更衣。陈绾月如释重负,兀自坐在榻上,双手捂了捂仿若上过酣红醉妆的脸颊,斜倚不语。
他为何,一言不发?
陈绾月心脏正是狂跳,忽有人在帘外喊了一声,掀帘进来。
追鱼快步走进,抱着一堆扇坠,笑嘻嘻大声行过礼,扑身将怀中形式各异的扇坠轻放在圆桌上,到炭炉旁去寒。
陈绾月在内随便整理几下衣装,步出来道:“从哪里抱来这些扇坠?”
追鱼扭头笑道:“是公子让我拿的,这不明晚外出庆祝,不好厚此薄彼,却又不能所有妹妹都带上去白矾楼作耍,便从古玩铺里自掏腰包购一些扇坠子,当作礼往各人院子送了且罢。”
说完,追鱼眼中露出疑惑:“只是绾姑娘,我家公子哪里去了?这些扇坠还要等他分发,我可做不得这个主,扇坠都有讲究,恐无意得罪了哪院主子。”
“二哥哥在隔间更衣,方才茶水洒了。”陈绾月指了指隔间那边。
追鱼点点头,哦了声,视线不觉飘向那堆散乱的扇坠。
少顷,韦延清换了身月白常服,看见扇坠,随手拿起一个检看质地,似觉可以,又放了回去。追鱼忙迎上去。
主仆俩说了会儿话,韦延清忽喊了她一声,陈绾月走出去,原来是要她帮忙选坠子。
陈绾月站在他身旁,迟疑道:“我若选了,传出去怕是不好。”
她低眸揪紧袖子,前几日去找韦延清,完全是出于不愿失去儿时那段情谊,但除此之外,这样的事情在韦府并不能再次发生。
不止追鱼疑惑,连韦延清也挑了挑眉,负手笑道:“左右不过是帮二哥选几只扇坠送礼,如何不好?不知道的,当以为你碰过我的事,那就是逾矩。天底下哪里有这般生分的冤情?”
陈绾月叫他调侃红了脸庞,忙走前一步,低头挑选起来,好以此堵住他的嘴。
韦延清低眸,看身旁女郎精挑细选,细指慢拿轻放,又声音轻缓地说:“这个菩珠的适合大姐姐,她常去寺庙,又喜佛珠,送她最好。鹰翼可送去给三姐姐,她前阵子还说想去街上看雄鹰飞翔,只是事务繁忙未曾去得。”
陈绾月又仔细给韦凝香选了。再然后是李皎然和崔灯霓。
都拿出摆放罢,她侧头想要说什么,不经意间和袭来的松木香撞个满怀。韦延清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似是在细瞧,故高大清冷的身子弯下一些,左手臂撑在她面前的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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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骨节分明,根根修长好看。
也许一直都在那儿,只她选得太认真,没能注意到。
陈绾月没有防备,几欲撞进他的胸膛,吓了一跳,忙往后退去,娇而不胜惊地低呼一短声,仿若荷叶摇晃频频,东风送来一缕清幽香。
韦延清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下意识揽过细腰,稍用些力,将她一转。陈绾月后脑勺顶着身后男人的喉结,因差点摔倒,惊慌失措扶上横锢在腰间的那条手臂。
她整个人,双脚微微离地。
他很快松了力量,只仍未撤开,应是不知她是否站稳。
陈绾月耳畔发热,一半是她自己,一半是韦延清滚烫缓慢的呼吸。
他低声问:“可站稳了?”
陈绾月几乎要把桌布攥碎,说不出来话。那边追鱼瞧见如此形景,一个粉面含羞,慌若玉荷,一个寸步不离,体格高壮,此刻仿佛怕再来一阵风,将花儿刮倒,一时忘记收回另一条撑护在旁的手臂,只是低眸紧盯着身前人儿。
追鱼多么希望,这一刻再持久一些。
他大气也不敢呼,一动不动地减小存在感。
事实上,他家公子和绾姑娘,这会子压根儿不舍得给他个眼神。
陈绾月极轻地点了点头,眼波如丝乱,她伸手抚上手边的扇坠,低眸软声慢道:“还有老太太和伯母的。”
“你觉送什么好?”
“......老太太幸福安康便是子孙所愿,这只玉如意倒还不错,寓意诸事顺遂。伯母的......这儿有个宝瓶,可知是护佑平安喜乐。送这两个可还妥当?”
韦延清随意“嗯”了声,沉默半晌,忽问:“你要什么?”
“嗯?”陈绾月茫然侧了侧头,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其中可有你想要的?”他重述了一遍。
陈绾月一怔,再回去看,给自己挑反而抉择不定。
似是看出她的纠结,韦延清没问多余的话,目光淡淡一扫,拿过一只白玉双竹节扇坠:“这个?”
陈绾月接了,点头。
追鱼几乎听不清两人到底在交流什么,分明才有几步远。
韦延清站直道:“明晚晏华折芳庆筵,恐还有风,记得带扇子。”
“......”陈绾月手指几乎在颤抖,她忽然慢转过身,抬头看他,一双潋滟眸子仿若藏有一帘幽梦,眉目低垂处,寂寞惹潇湘,“若是有风,你也别忘带。”
她转过身,同样拿了一个白玉双竹节扇坠,兀自犹豫许久,还是莲步轻挪,面向高大的男人,递了过去。
韦延清低眸,神色冷淡依旧,透着不近人情的疏离。
然看了那只手多时,他眼中掠过一丝思忖,最终还是淡然自若接了来。
陈绾月惊讶抬眸,但只看他一眼,便匆匆越过韦延清回了内室。
追鱼顶着满脑子疑惑,凑过去问:“这都什么跟什么?公子,您和绾姑娘打什么哑谜?我怎不懂,一会子说悄悄话,一会子又突然给扇坠。”
韦延清没回答,只是握紧那扇坠,仿若沉思。
24. 第24章
梨香院内,夜暗声悄。
今晚轮到吉祥守夜,小丫鬟都打发回了偏房。灯烛下,陈绾月仍未去睡,倚在榻上若有所思,面前案上搁着那只竹节扇坠。
柳嬷嬷坐在脚踏上,靠近炭炉取暖做针线活计。因劝她不住,陈绾月只得退一步,让她老人家坐灯下穿针引线,到底对眼睛好些。
吉祥打热水回来,那边碧顷也理好床铺,从拔步床出来伴着柳嬷嬷弄些针线打发时候。主仆四人聚在一处,都是心腹,未免聊得入心。
只聊了些时,碧顷忽蹙着眉,昏黄烛光映出她脸上的愁容:“今日我去厨下,遇着夫人房里的丫鬟思霞,我与她关系好,这才悄悄对我说起一些事来,无论如何,我也想对姑娘说。”
“若姑娘拿我当体己人,还请懂我一片苦心。”
陈绾月忙道:“这几年,我可曾拿你当过一日外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了来。”柳嬷嬷和吉祥也殷切作详听状。
柳嬷嬷道:“若不是碧顷姑娘,我们主仆三人远道而来,必不能在异乡过得如此井井有条,别说姑娘不跟你见外,便是我们两个,也都敬重碧顷姑娘。”
几人关系本就极好,如今客套过。碧顷叹了声,道:“昨儿个夫人去老太太房里喝茶,说起姑娘与三爷,夫人的意思是,年底便想将此事定下,老太太虽未点头,但也并未反对。看样子......”
说着,她忽然搁下针线,握住陈绾月的手,悄声道:“姑娘,你是知道的,大爷根本瞧不上杜奶奶,府中长辈,又有谁能多听杜奶奶几句权重话?何况杜奶奶也一心撮合您与三爷。”
“若再不做些什么,您的终生岂不尽数毁了?”
吉祥忙压低了声儿,不解道:“若果真如此,姑娘和三爷定亲,也算有个定数,哪一天老太太若有事情,好歹姑娘不致像浮萍一般。我是这么想的。”
碧顷摇头,苦笑道:“你有所不知,三爷并不受老爷待见,早与一位远方表亲说下娃娃亲,如今只是谁人也不敢提及罢了。但家族脸面尚在,如何肯违约?”
柳嬷嬷“诶呀”一声,忙道:“万万不可!大将军戎马一生,位列精忠,陈家祖上更是封侯拜相,怎能把姑娘与她们做妾室?!”话罢,柳嬷嬷气喘不上,捂脸泪流不止。
多少辛酸,尽在泪中。
陈绾月见她如此,眼眶也是一红,忙去安抚。
只身不由己,她的婚姻大事并不能自己做主。韦不辞有娃娃亲一事,从一开始碧顷便提醒过她。之前她以为,这事并不能成,故才撮合她与韦三。但今日柳嬷嬷说起妾室,碧顷并未反驳。
看来思霞告诉碧顷的,应是说定的妾室无疑。
陈绾月摇了摇头,着实想不通:“碧顷,我不理解......”
碧顷目光恳切,泣道:“姑娘不必理解,世事如此罢了。若不向内,便是向外去说,就算找不来门当户对,再差一些的如何寻不来?其实,连我也想不通夫人她们是怎般想法,非要将姑娘留在府上。”
今日以前,她也不曾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难道只因姑娘与二姑娘容貌相似?老太太思念再甚,然对姑娘岂当真没有一丝心疼可言?只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太太一走,姑娘还是要遵夫人所言,到底不算个了事。
吉祥满腔怒火,起身欲大闹一通:“岂有此理?”
陈绾月忙将她按住,轻声道:“吉祥,你且坐下。”又眼神示意碧顷,看顾好火大的吉祥,恐她意气用事。
碧顷豁出去道:“姑娘,我便直说了,如今您唯一的出路,只能是二爷。何况您对二爷曾有过那么一颗心,为何不试着了解,看二爷是否亦有此心?”
柳嬷嬷和吉祥面面相觑。
“只是,”陈绾月低下头,眸光黯淡,“卢夫人有意公主。”
想来是真被吓到,碧顷神情激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姑娘,您何必作茧自缚?二爷何曾说过他有心上人?您这般,既不尊重自己的喜欢,也不尊重二爷的意愿,若因夫人相逼,公主喜欢,您便放弃自己的终生,恕我冒犯,年底一切都将成为定局。”
柳嬷嬷道:“碧顷姑娘所言,不无道理。”
“难道姑娘就没想过?”碧顷不大相信。
陈绾月沉默了会儿,不觉攥起那只白玉双竹节扇坠。
半晌,柳嬷嬷等正欲安慰,忽见灯下美人儿落下一滴泪来,仿若藕丝缠着娇荷,摇摇欲坠又强撑而立,美得不可方物。
她温声慢道:“此事我自有想法,天色已晚,先睡下要紧。”
听如此说,三人只得噤声。
一夜无眠。
......
荆元坊,车马络绎不绝。
来往的人非富即贵,钱乙在门厅招待,欲要同宾客混个脸熟。这是官府特批允许建造的多层楼阁,内有方形宽阔回廊,中部露天,宾客都从门厅两边上楼,筵席摆在回廊上。
因院子足够宽敞,烟火都在院中放,且能不挡各人视线。
陈绾月来时,众人大多已落座。
她不熟悉,崔琛领着她一同从左边胡梯上去,到二楼筵席坐下。
长生也在,见了他们,笑道:“崔琛,别告诉我,你身边这位,是绾姑娘。”
钱乙正从另一处筵席回来,手上还提着一壶酒,闻言瞪大眼睛,三两步狂奔过来,低头细细瞧看崔琛身边坐着的姑娘。
只见那姑娘一袭粉嫩衣裙,云鬟如墨,长得极是漂亮。即使回廊人影交错,姿容却不受打搅,仍是美得惊心动魄。觥筹碰撞,声音喧闹,这姑娘仿佛雨中芙蕖,气质温柔依旧,并未扫兴,而是平和接纳这里嘈杂的一切。
钱乙倒吸一口气,眼睛睁得犹若铜铃,看向崔琛。
这俩人何时熟成这样的?
他四处一看,发现韦延清还未到。
陈绾月觉出动静,循着长生的视线回头,笑道:“钱乙哥。”
钱乙惊道:“绾妹妹?!咱们都多久没见了,貌似韦延清去江南以后,一直都没再见过。这么久不见,绾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崔琛顿了顿,道:“延清呢?”
旁边宇文空朴探头一看,笑道:“这会儿你倒想起问他,应是还在路上,崔兄,我劝你趁此机会,多喝几杯壮壮胆先,否则韦延清一过来,看见你带的是绾妹妹,少不得拿你是问。”
陈绾月手中团扇停下,忙欲回头解释,才弯起唇角,那边胡梯口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哄闹。
“呦,二爷来了!”
“不介绍介绍身边这位佳人是谁?”
正是笑闹,提酒过去敬的那人眯眼一瞧,忽瞥见那女郎头上带的金钗步摇,认出是公主尊位,忙闪开去了一旁,弯身高声恭敬行礼。
“参见公主殿下!”
周遭人听见,都站起身,齐朝韦延清身旁笑容明媚的尊贵女郎行礼。
陈绾月捏紧扇柄,也和崔琛站了起来。她低过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重又入席,崔琛侧头,问她有什么忌口。
陈绾月慢慢搁下蝴蝶团扇,弯唇笑容苍白,温声道:“并没什么忌口。”
她没再去看那扇坠一眼。
崔琛便剥荔枝给她吃。
他旁边挨着韦延清他们那席,李皎然笑着同崔琛打过招呼,越过他和陈绾月说话:“原来绾妹妹也在?先时我只以为是崔哥哥有了好事将近的姑娘,瞧着般配异常,正欲恭喜,不曾想竟是绾妹妹。”
崔琛皱了皱眉,“公主慎言。今时我带宝儿来,不过是请她还我一人情,毕竟延清他们也知,我身边并没什么姑娘,除了宝儿,也不大与旁的姑娘接触。”
他目光越过李皎然,欲与韦延清对视,然后者只是低眸默默饮酒,不曾开言。
男人着一袭黑金衣袍,身姿挺拔,在一众卓越人群里仍能不落下风。显然他对此置若罔闻,许是沉默惯了。崔琛视线向下一落,望见那一席上,亦有一把折扇。
扇柄处,白玉双竹节扇坠垂落案沿。
崔琛没出声,只是侧头看了眼仿佛若有所思的陈绾月,饮酒不语。
......
临放烟火,钱乙提醒众人举目。
陈绾月也抬了头,有人站在楼角,挥动花枝作为指示,瞬间有成簇的烟花飞舞绽放在半空,是她从未见过的形状。
有阆苑仙阁,有七夕星桥,有喜结良缘......
她看不进去,忽而站起身道:“崔哥哥,我有些闷,去外面透透气。”喧闹欢笑声中,陈绾月弯了弯唇,语气柔和,并没带那柄防风用的团扇。
崔琛不放心:“我陪你去?”
“不用,我一会儿便回。”陈绾月笑着摇了摇头。
崔琛不好强求,只得随她一人下楼去,打定主意待会儿再过去察看,以防她有危险。
陈绾月径自离去,这时众人都在回廊上看烟花,送蔬食瓜果的伙计也都暂时停下忙碌,并不在胡梯上走动,因此陈绾月下楼时,拐角空无一人。
胡梯上铺有毛毡,走动间并不发出声音。
她下到一楼平台,正欲掀帘出去,忽有一道低沉又熟悉的嗓音响起。
“怎不去看烟花?”
陈绾月并没回头,这里紧挨着胡梯,可站的地方不大,她的右边是堆放杂物的隔间,无非是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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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随时准备替补的椅凳,想必由于今晚上的缘故,这些椅凳都是掌柜提前备好放这儿的。
她顿了顿,仍旧去掀帘。
韦延清一皱眉,拉过陈绾月的胳膊,两人闪去了隔间。
他抬手把帘子放下。
到处一片漆黑,陈绾月推他,却似粉荷遇舟起惊望,虽避而无力,倒摇出扑面香风来,无意偏生娇,惹韦延清心中牵出一阵异样疼感。
她呼吸在乱。韦延清弯下身,将她揽入怀中,迫使陈绾月没有空隙去抗拒他。陈绾月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也不说话。
只有微弱烛光透进薄帘。他压下声,嗓音沉沉:“嗯?”
陈绾月道:“没心情看。”
说着,她又推离那胸膛一下,声音柔软:“你放开,待回了府,你把你扇子上的扇坠摘了,我也摘了。”
她是为了还人情,他又是因何。
韦延清没放手,颇有耐心道:“好歹给个解释的机会。”
“......”她不回答,却也没再推拒,略一挣扎,轻轻将双手沿着宽阔的胸膛下落,只停在他腰腹时仿若不敢有所动作,韦延清眸色一沉,亲自将她的手带去腰间,宽大掌心揉搓了下。
他嗓音微有不满:“想抱便抱。”
陈绾月低眸,心底掠过昨夜的谈话。她对韦延清是有情意,从及笄后那一年忽然意识到后,有些开心,也有些无措。
直到那件事发生。因当初年小幼稚,她在崔姐姐和大姐姐的怂恿下坦白,又因输了惩罚,迫不得已写下一封表明心意的书信,本是姐妹间玩闹,信也当即写完烧了。
可奇怪的是,不知是谁走漏消息,传进了卢夫人耳中。
却又大加抹改,曲解她的原意,并将其谣传得谨密无缝。
当时只有她们三人,她不会傻到把这种事拿出来说,虽是年小不知事,但她到底多半是因信任,见她们二人又百般承诺逼问,才愿赌服输,遵守盲牌规则,说出这件事来。
闺房私话,她怎么也想不到,会走漏出去。
她的信任也显得可笑。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是谁主导谣言,指责她别有所图,亦不愿去无端揣测至亲姊妹。但事实摆在眼前,重要的是卢夫人得知后,想起昔日韦延清与她走得近,也变了味儿,据正房里的丫头所说,夫人怒不可言。
只因府中上下都知,她中意多年的儿媳是公主。
她成了众矢之的,虽有老太太调和,但还是境况每日俞下。这也是杜杳为何自那之后一直极力撮合她与韦不辞的原因,只为让卢夫人放心。否则她在国公府的处境,将举步维艰。
卢夫人说与韦尚书,最后商议的结果是送她回江南,老太太哭了一场,这事才作罢。从那以后,她便常在老太太身边服侍。
也很少再和大姐姐她们一起聚玩。倒是三姐姐常来她的院子,后来渐渐忙于府中事务,便也不常来。
她不知让自己给韦不辞做妾一事有无这件事影响,但近年来显而易见的是,卢夫人对她态度急转直下,甚至连带着杜姨妈的境地也很不好过。她从未肖想过什么,却被迫尝尽人情冷暖。
唯一的希望,是怕韦延清知道后,也这般以为,从而疏远她。
他回来后,确是如此。她以为他知道了,想去解释,然旧事重提需要极大代价,弄不好惹人生厌,没有必要。当然,她亦是百口莫辩,毕竟当初极力解释,都无回旋余地。
既知有此心,怎能免去他人猜忌?
因此她只问他为何不回信,恐他因此生隙。
碧顷告诉她娃娃亲一事后,她早已料到自己的结局,若离开国公府,她无所依存,举目无亲,难不成仍回江南,靠父亲生前的乡邻帮衬?她及笄了,并非孩童,没那厚脸皮。
最坏的结果,没有亲人做主,只能被迫接受变卖。
便不为自己想,她还要为柳嬷嬷和吉祥考虑。碧顷是家生子,自有一条出路,她能做的只有不连累。
她该感念国公府养育之恩,知恩图报老太太对她的好,直至现在,即使历经许多不公与辱骂,她仍然没有忘记。若无当初谣言一事,本不用做到这般地步,然事已至此,若不有所考虑,迟早玉石俱焚。
因此昨夜碧顷所说的那些话,她心中早有顾虑。
她听话了这么多年,这是唯一一次逾越常规,主动追求自己喜欢的人,以扇坠私定终生。漆黑的小隔间里,僵硬靠在男人怀中,陈绾月的手指都在发颤。
韦延清会这么做,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陈绾月恍然发觉,自他回京,追鱼的表现却不对劲起来,今时这般一想,竟似有迹可循!
25. 第25章
外面烟花绽放,靴子从帘下走过,隔间安静极了,没有人会注意。
陈绾月抬起头,茫然道:“这样可以吗?”
椅凳都是干净的。既然已到此地步,韦延清并非不负责任那种人,从他接了扇坠开始,注定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只否认心意,将她视作旁人,而自守韦父厚望,去与公主相处。他抱着她坐下。
若说当日岩洞,她追问他衣领唇脂不算明显,那么当她亲手给他同样的扇坠,并叮嘱他今晚带扇时,真心再明显不过。
韦延清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揽紧她的腰,往身前一压,语调玩味:“扇坠莫非不是你给我的?”
陈绾月忙扶住他的肩膀,红着脸只是不看他,何况光线太暗,她也看不清他是何神情。“是我给你的。”她偏过头,躲开灼热的吐息。
听出软音里的委屈,韦延清默了默,主动解释道:“老太太让跟来的,我没让,只是拦阻不得,并不好拂了她老人家的意,故才有此一节。你给的扇坠,追鱼可证,我从未离身。”
“追鱼自是听你的。”她轻声道。
“那你可愿信我?”韦延清语气认真。
太近了。陈绾月脸颊飞红,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她是想过他可能有几分欢喜,但没料到会是这般形景,未免太羞耻了些。还是说,他蓄谋已久?
似是有所察觉,他环紧她,忽而嗓音淡下,仿佛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你欠崔琛什么人情?”
陈绾月顿住,一时默不作声。
她斟酌了用词,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在他面前提及过多,显得刻意。“初春伯母寿辰,我头上的簪子滑落,适逢崔哥哥来贺寿,就在近旁,便撕了袍袖,及时替我束发。”
初春,他未归。
韦延清腹中疑惑,平白无故簪子为何会掉?
女子重视仪态,府上规矩众多,她身边的柳嬷嬷和小丫头吉祥他不甚了解,但碧顷从多年前便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不可能出现这种低级差错。妆发之重,他回想起几年前,两人各自带着身边人独处。
玩闹时,她妆发有些松散,不是碧顷忙上前帮梳,便是她自个儿去镜奁前收拾。他心中知道,因此即使她未发现,他注意到,偶也会亲自拿梳子帮她整理鬓发。
如今虽大了,不提这些,但少年时的事情,他并没忘。
韦延清垂眸,道:“想看烟花吗?”
陈绾月当然想,没有女郎不喜欢那样漂亮的烟花,但还是更愿意、也更希望和心悦的郎君一起看,那样烟花才绚烂。她并不想回去。与其相距千里望转瞬美好,她宁愿此刻他在身旁。
她没说话。
韦延清站起,把她抱在地上:“走吧。”
他很快收回手,漆黑之中,她几乎感受不到他站在面前,只有咫尺之远。但韦延清往后退了一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他迈步往外走。
忽然失去太多爱,难免患得患失,可他回来了,心底的冲动以及昨夜碧顷告诉她后的形势所迫,陈绾月没法再郑重思考,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鼓励自己勇敢,去做现阶段最正确的事。
她颤抖着,浑身都在颤抖,轻轻喊道:“韦延清......”
他停住了。
陈绾月转过身,借着帘外烛光,几乎是跑向那道模糊又挺拔的身影。她一下子从后抱住男人精瘦的腰身,通红的脸颊贴在他后背,漂亮到百花失色的脸庞柔和,温柔仿若冉冉迅羽,恐飞燕空梁。
潇潇暮雨洗清秋,美人凝愁应无双。
有些话,既要不落尊卑,便不能在此情形下海誓山盟。才子佳人虽妙,但韦延清身出公府高门,自幼礼数周全,不可能自降学识去沦为厮混,她亦如此。拥抱已是有违父母之命,突破常规。
然即使两心相许,她也没有实感。
“我不想你走。”
许是也心知肚明,韦延清默了半晌,并未挣开她,转过来弯下高大的身躯,重重将她圈在怀中,轻沉而哑的低音近距离传进她耳廓,滚烫的热度瞬间缭绕陈绾月紧张的心跳。
他说:“扇坠的事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再给我一些时间,行吗?”
得到确认,陈绾月心神安定下来,慢慢松开男人。
“走吧,今晚烟花你想看多久,我便放多久。”韦延清笑了笑,嗓音很淡。
陈绾月轻轻嗯了声。
......
出去后,两人却并没有上楼。他喊来追鱼,清了周遭耳目,以追鱼的名义问掌柜要了间花房,带她直接上了顶楼,距离烟花最近的地方。她问为何如此小心,他却并没回答。
陈绾月有心结,看也心不在焉。
花房是晏华折芳的特色,不仅有花房,还有其他各种主调。这间布局较为简单,面积也不大,因此偏重突出。飘逸帷幕之中,一张榻,一架床,一面屏风。
内室还用薄薄一帘香纱隔出沐浴空间。
入秋凉冷,房内热气蒸腾。小圆桌几上,一套男子的更换衣物,一套体格小上许多的女郎更换衣物。来晏华折芳的贵客,多有此享受之举,沐浴后换上特制的宽大衣装,舒适方便,也较为体统能见人。
只是默认守礼,顶多见亲近之人。
男子的是丝绸衣袍,韦延清随手拿了套黑色的,进了内室。
陈绾月还倚在外面榻上,指尖轻抚花瓣,望向窗外绽放的烟花。花房内安静非常,她甚至能隐约听到他入水的声音。
她终究还是看不进烟花了。
分明来此的目的,是为烟花。
陈绾月飞快捂住脸上红晕,震惊之余,回想起方才韦延清对自己熟练的照顾,仿佛对这儿很熟悉,不由得猜测他是如何想的,居然问掌柜要了这样奇妙的房间。还是纯属她想多了?
若不多想其他,这里确为一方享受之地。温暖如春,令人心绪宁和。韦二公子常年在外体验新鲜事物,大抵是抱着享受温暖的心态要了这间房。
陈绾月想罢,专心看起灿烂的烟花,又煮了壶花茶,待他过来一起品尝。
约莫一炷香过去。对面传来动静,陈绾月下意识转脸去看,没有防备,自然也就控制不住头顶冒烟。她这时极为需要,有人在她头顶放刨冰。晏华折芳准备的衣物,她方才提前看过,并没这么......
奇怪啊?!!
他个子高,又肌肉结实,把黑色衣袍撑得矜贵正好。男人面如冠玉,脖颈修长,皮肤比姑娘还要白皙几分。宽肩起峰峦,胸脯横阔,再往下,窄腰劲挺,走动间,仿佛能一步跨三阶。
陈绾月忙悄悄低下头。
没过两瞬,韦延清站在榻前,并未先上榻,而是随手撑在陈绾月身前,骨节分明的大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仿若提醒,又有几分纵容的意味。男人指尖停在她腰后往下,并不急着挪走。
力度轻浅,偏又足够能让她感受到。
“热汤我帮你换过了,去洗一下。这儿的汤浴都取自温泉水,竹节我已推去一旁,恐无意磕碰弄伤了你,想要换水再移回来即可,移不动,记得唤我。泡一会儿舒服,衣物就在圆桌上。”
陈绾月脸上充血,眼前是结实的、男人的胸膛,她尽量不显动作地偏开一些视线,闭上眼睛,漂亮的睫毛抖动:“知,知道了。”
韦延清低眸,瞥见什么,怔住一瞬后,忽地掌心贴上她后腰,陈绾月往前瑟缩了下,更害羞了。他还是一本正经,仿佛对此并无所感,只是低声淡淡提醒了句:“怎么不动?”
陈绾月倒是想走,但他不起开,她就只能主动道:“等你起来。”
韦延清沉默了会儿。
她睁开眼,抬眸向上去看他的脸时,他站了起来,陈绾月看见他冷淡的俊脸,锋眉似是微挑,垂下眼皮,漫不经心地随口问她一句:“方才上来胡梯,你脚是不是扭了?”
“......嗯,不过不严重。”
她的话,忽然消失在那道莫名深邃,却又令人无法猜透的视线下。
“能走吗?”他问。
陈绾月低过眸,没敢再看:“应该能。”
韦延清默声半晌,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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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抱起,径自去了屏风后面。
放她下来后,韦延清低头去寻那双水眸,陈绾月却偏头躲开,手抵在他胸膛上,并没完全接纳他的靠近。
“......”
两人无声僵持了会儿,韦延清什么也没说,只淡笑了下,摸摸她的后脑勺,从帘幕转了出去。
陈绾月手指捏紧浴桶边沿,外面烟花声灿烂,然若无两心同,再漂亮的烟花也会转瞬即逝,即使人在身边,心不在,照样冷清。
她进了浴桶,雾气弥漫,遮住故作坚强的美好花容。
陈绾月泡了很久,直到眼中水光散去,才换了衣裳,走出屏风。
云鬟微湿,肌肤胜雪。也是巧合,外面忽然下起飞雨,宾客纷纷躲进房中避雨,夜色低沉,改吹琼箫。美人儿纤指轻笼胸前细纱,脖颈处还带着清浅沐浴时留下的香痕,身轻倦浴娇无力。
风清清,雨淅淅。重帘外,走出佳人,自当暗疑是梦把魂销。
嫣红的是唇,粉桃的是腮。韦延清斜在榻上,正是万籁俱寂,帘幕吹飞,飘逸间那女郎漫步走来,眉目间似有愁情。他垂了眸。
陈绾月坐去另一边,往外一瞧,才发现竟下起了雨。
两人安静待了会儿,谁也没开口。
她托脸望向窗外,忽有一条手臂伸出,一只大手掰走支撑窗子的竹竿,窗扉闭合,雨声也小了些。风停了。
韦延清解释道:“怕你着凉。”
案上放着各样小食。他看过,随手拿了颗荔枝,修长的指节灵活剥出荔肉,晶莹剔透闪着光泽,汁水染在男人指尖。他递了过去。
陈绾月瞥去一眼,没接。
韦延清顿了顿,索性塞进自己嘴里,神色淡淡,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陈绾月飞身下榻,作势要走。
却没能走成。韦延清皱着眉,长臂一伸,把人儿拉进怀里环住,语调微有不解:“闹什么?”
“我难道不能跟你闹?我不闹,你让谁跟你闹?”陈绾月自知理亏,但着实不愿就此揭过,她是温顺,却并非没有脾气。她红了眼眶,不是很明白,“你为何躲躲藏藏?是我见不得人,还是你本无意于我,只是敷衍?”
她向来灵透,如何想不出其中意义:“你若担心被人知道,损了别人的名声,大可不必应我,我也不会怪你,如今你与她并无婚约,我亦并非偷来的抢来的,为何偏要如此?”
“别人是谁?”他严肃起来,扣紧她的腰腹,直到陈绾月被迫转过去,双臂攀在他肩上以求余地,眼眸起雾地望过来。她轻轻蹙眉,低声惊呼了下。他太用力,腰肢仿佛要断。
韦延清貌似有些生气了。“回答我。”
“你我之事,管别人名声何事?”他冷声强调了一遍。
陈绾月脸色一白,知是自己言语过失,忙挽回道:“我不该提别人,你快松开。”她抬眸红着眼睛,软声说了句话,“可是很多人都说,你和公主天生一对,今晚筵席你们一同前来,你身边的友人,也都很为你们感到开心......”
韦延清顿时没了气,心脏也疼得一揪。
他抿了抿唇,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只是需要时候。依照韦父和老太太如今的态度,他必须和公主定亲。大哥告诉他的是,放榜之后,赐婚圣旨下。
若想打消此事,只有想办法慢慢扭转韦父等人的看法,否则到时他根本决定不了与谁定婚,只剩抗旨一条路可走。然抗旨这条路,他不可能走,即使要与心爱之人遗憾终生。
韦氏一族的性命,都在其中。
皇帝那边虎视眈眈,他不能搭上全族性命,去做这种没脑子的蠢事。
所以他说,需要她给他时间。无论如何,他也要想办法在这以前征得韦父同意。
“我这么做,只是想为你留条退路。”韦延清道。
即使有十成的把握,事情未成之前,他都不能为此冒险。她年纪尚小,可他不是,已外出闯荡多年,她可能意识不到的,他必须为她考虑。
“......”
26. 第26章
......
正要敲门进来的追鱼听了,端着果子酒,小心侧去一旁靠墙站了,低头满脸思索,夹杂着点点愁闷。
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喜的是公子和绾姑娘在一起了,愁的却是这俩人希望渺茫。
方才无意听到那话,公子如何想,主仆多年,又曾共患难,从最艰难时一路走到如今,他当比谁都清楚。
倘若日后,两人注定无缘,公子不能改变结局,好歹不会因今日这段关系,损伤绾姑娘的名誉。公子不是怕人知道,是怕绾姑娘以后的路并不好走,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毕竟公子这人,即使不考虑他自己,也不能不考虑他的绾妹妹。以前才回来时装作陌生,一是以为绾姑娘心属三爷,二是公子知道,他有负担在身,极有可能给不了绾姑娘未来。
追鱼奇怪了下,他不大理解,到现在也没想通,怎么人都去江南了,还能在某一个瞬间铁树开花,喜欢上远在京城的姑娘。且正是绾姑娘及笄的那一日。
更奇怪的是,回来后没几日,他和碧顷闲聊,两人串通了消息,发现绾姑娘居然也喜欢公子?!
公子真是否极泰来,走狗屎运了。
哎,大概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水到渠成?追鱼撇撇嘴,索性不去多想。
里边还没说话声,也不知在干什么,都这么久了。追鱼等得腿麻,蹲下身去,搁过盘子,缩在墙角无聊打发时间,继续操起红娘的心,乱想起来。
不过他猜,公子接了绾姑娘的扇坠,并不后悔。
这意味着,还有反抗的意义。
若绾姑娘从始至终都没对公子表露过心迹,公子或许会一直沉默,装作没有喜欢可言,担起家族重担,忽略他自己的感受,将身心付诸于岌岌可危的韦家。
从三年前,韦家毫无违抗之力,二公子被迫南下的那一刻起,皇权的可怕,早已显露。可以轻而易举将重臣之子送去村镇田庄,亦可以一句话定百年大族的存亡。
当年对于父兄无奈,作为儿子当然亦深感无能。保护韦家,是公子从三年前便决定好的。
但或许,对于和皇室定亲这件事,还能有拒绝的余地。
追鱼猜,公子必不会将这些糟心事告诉心爱之人,大抵会更愿缄默不提,让绾姑娘轻松点,只有爱恨,没有压力。这种事,他会选择一个人扛。追鱼猛站起来,撸起袖子,莫名有了干劲。
他也要,帮公子才是!
然这都半个时辰过去了,里面怎的还如此安静?不聊天吗?追鱼生无可恋地端起果子酒,并不敢贸然进去,索性暂且不送酒,又一溜烟儿下楼寻乐子去。
......
“我说过的,希望你能给我时间。”
他低喘道。
韦延清僵硬半躺在榻上,浴袍散乱,一双黑眸沉得宛若点漆,大片胸膛露出在外,男人尽量寻常地抬手去拉,忽被一只柔嫩的小手握住,分明不带什么力气,却能阻止他可提百斤的手掌。
灯火摇曳,雨丝狂乱。
陈绾月低下视线,又上抬,发现即使如此情状,他还是淡定自若,哪怕她在岸上,他在水中,仍呈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魄力,眼神不经意间扫过来时,不怒自威。她有些怯意,想从他腿上下去。
事实上,那双狭长凤眸此刻闪着凌厉,尾端猩红又克制。
他在无声警告她。
陈绾月面颊飘起一朵霓云,她当然不会猜不出韦延清如何想,又为何不告诉她,只是向她索要功夫。但她装作不知,也就不存在所谓体谅的等待,她不能再等了,必须要逼他一把。
否则年底,她就会成为他弟弟的妾室。
她深知,若将此事告诉韦延清,并没用处。甚至他一旦知道此事,很有可能以为她是带着目的接近,两人才培养的感情,必将迎来毁灭,到时他对她将没有信任可言。这种时候,她只要让他更喜欢她,再喜欢一些,就够了。
再则,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从一开始,便是她不断试探韦延清,确认他有无此心。说是步步紧逼也不为过。甚至直接送了他同样的扇坠。这太容易令人怀疑用心,即使她对他有意。
韦延清脑子不笨,又骨子里骄傲,倘若知晓她知道年底那事,又有她之前接近在前,不会丝毫不生疑虑,他这般精明带刺的人,定会思索通透。
两人若是水到渠成在一起,陈绾月恨不能立马告诉他心里的委屈。可这是她主动追来的结果。若非她主动,她很清楚,他必然不会跟她在一起,起码不是现在。
所以他才说,要给他一些时间。
陈绾月当然也喜欢他,可情势所迫,又是他们不义在先,要让她做姨娘,甚至一辈子将要留在偏院磋磨,难道要她甘愿再忍受数年近年来尝尽的凉薄轻蔑?她不得不豁出脸皮了。
但陈绾月想了想,还是不愿欺骗,更想坦诚相待。
这样对韦延清才公平。
她捏住他的掌心,韦延清闷哼了声,当即反握了,抱上细腰迅速互换位置,将那双小手握紧扣在她身后,手背青筋迸起。
他眸色深了许多,抿唇沉默。
陈绾月惊慌过后,垂眸软声道:“若是我与别人定亲,你也不急吗?”
“谁?”他脑子有些乱了。
“三哥哥。”
韦延清一怔,眯起眸子。
回想曾经,杜姨妈的撮合,老太太当日甚至问他看法。韦延清仿佛有无数个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冷静了。昔日她明显异常的主动,都在这时有了解释。
他就说,她怎会急到给他扇坠。
韦延清霍地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笼了衣衫,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欲走。
陈绾月慌了神,忙拉住他的衣袖。
“韦延清......”
“闭嘴!”他仿佛怒火滔天,侧过头时,眸色甚至透着狠厉。陈绾月眼眶一红,不知此时在他眼中,她是为了博得出路而不择手段的女郎,还是欺骗蒙蔽他感情的骗子。
陈绾月苍白着小脸,默默松开手。
男人却抬起她的脸,面色沉沉:“这么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说?”
陈绾月:“......啊?”
她茫然了,只得胡乱解释一句:“在此之前我并不知你的心意,怕你因此多想。”所以现在知道后,并没有隐瞒下去。
她焦急补充道:“可我心里当真有你,也只有你。”
韦延清没说话,却没再走。
陈绾月见他还阴着脸,以为是不相信,病急乱投医,从榻上起来,直接扑进了韦延清怀中,感受到男人浑身的冷冽,诚恳道:“你不要走好不好?”
“有多喜欢?”他淡声反问。
陈绾月:“很喜欢很喜欢。”
“我怎么知道,你的很喜欢有多深?”
她想起四姐姐带她曾一起看过的话本子,嘟哝说:“像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都不会消失的喜欢,没有你,我便茶饭不思,饮水无味,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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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韦延清终于说了句话:“水本就无味,你竟敢敷衍我?”
低沉的嗓音仿佛凝结出一层冰。陈绾月心跳漏了半拍,只顾趴在他怀里装哭,并没察觉到男人语气里的丝丝淡笑,脱口而出道:“水加了荔枝,就会是荔枝味儿的。”
“......”韦延清低眸,喉结滚动了下。
他抱她坐在榻上,无奈道:“我看,是你不知,君心有多悦你。”
若是旁人,他会一手掐死,让其永不能翻身。然而若是她刻意接近,他只庆幸,还好她接近了。这与底线无关,只与心上人有关。
陈绾月这时也明白过来,却眼睛更红了,泪也掉得更慢了。
她绯红着小脸,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深眸,视线落在那薄唇上,声音颤抖地小声提醒:“那你告诉我。”
韦延清:“......”
但他移开目光,垂眸道:“不早了,该回了。”
现在还不能。
陈绾月眸光黯淡一瞬,望着近在咫尺的喉结,毫不犹豫生气咬了一口。
他颇为头疼地紧皱眉头,翻身将她压下,再次制止了两人的亲密,他哑着声,强调道:“一个月。”
一个月后,放榜。
他必须在这之前处理好和韦父的事情,没解决以前,他不能做伤害她的事,即使两人两情相悦。这是他的原则,也是无可奈何。
但现在两人都无婚约在身,韦延清并非优柔寡断的性子,没理由因为未知便去拒绝她强烈的情意,让她伤心。除非真到那一日,否则他当然有资格回应心上人的感情。
这点上,韦延清决然坦荡。
对此,陈绾月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雨停之后,两人复换上衣装,门外忽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是有人掀案闹事。
追鱼敲门进来,匆匆瞧了眼情形,忙又低下头,垂手在旁。
见榻上身长体阔的男人向后靠着软垫,支头阖眸养神,并没开口的意思,陈绾月只得停下画笔,向垂帘外轻声问道:“有何事情?”
追鱼脑子聪明,当即明白这是主子默准,便直言道:“听说是宇文公子不知制造了何种巧法,将崔府三姑娘哄了来,又提前备好诗联两对,垂在晏华折芳的主楼,声势浩荡地向崔三姑娘表白心意,大家都在起哄。”
陈绾月想了一想,多嘴问了一句:“是哪位宇文公子?”
宇文府上有两位公子,大公子宇文空朴,圆滑精明。二公子宇文泰,风流成性。这作风,倒像二公子会做的事。两人都同韦延清交情极好。这都是以前她跟韦延清出去时听来的。
至于崔三姑娘,虽说与崔姐姐同在韦府,但对这位崔府三姑娘,她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六岁时出口成章,惊艳四座,诗篇多有佳作广传。
提及才女,崔葳蕤必是京中魁首。
然才情深厚,少不得多怀感性。大多数长辈口中,崔三姑娘相貌普通,性子怯懦,不爱见人。然同辈眼中,大多视其为个性,敬慕她才华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若是大公子,倒还好些。但若是二公子......
陈绾月思及以往跟着韦延清的见闻,虽说不好随便质疑他人,但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若是真心也罢,只恐又是风流。崔葳蕤的才情,她也欢喜,虽未见面,却有好感,此时不免偏心几分,替她担忧。
追鱼道:“是二公子宇文泰。”
27. 第27章
陈绾月默了默,看向对面,随口征询了下他的看法:“以你对宇文泰的了解,这次他靠谱吗?”
“我又不像他,如何知道?”韦延清睁开眼,语气懒懒的。他拿过茶盏,垂眸饮了口小姑娘亲手烹的花茶,对此表现很是冷淡:“别人的事,我们管什么,你继续画着玩就是。”
此话确有道理。陈绾月想了一想,索性趴在灯下,继续在纸上描画。
先前他已让追鱼去告诉过崔琛他们,只说老太太喊,两人先行回府。这会儿陈绾月便也不慌不忙,心安理得与那位极会享受的大爷一同悠闲消遣。
约莫过去半炷香,外面吵闹声激烈。须臾,追鱼去而复返。
追鱼急道:“不好了!霓姑娘听说三姑娘是被宇文公子带来,竟提着剑追来!这会子正在二楼闹呢,说什么也要阉了宇文公子,长生哥哥他们都过去劝,这当口想必已是乱作一团。”
“公子,您看要不要过去?”
以往一众人待着,他家公子无形中居于核心地位,这倒与身份关系不大。而是以武为尊,韦延清身手最好,能震慑住人。以气度魄力看,他话又最准,犀利又靠谱。再往俗了说,他家公子,钱又最多。
这种吃喝玩乐的消遣,有钱又有颜,少不得帮衬一大把,慕其名者多使其名高,攀其势者众使其势大,久而久之,遇事自然颇有说服力。
陈绾月百无聊赖听着,甚至在感叹宇文泰也有今日,毕竟遭他抛弃的女郎不在少数,情债三天三夜都数不完。然而她无意一个抬头,发现韦延清正在看她。
陈绾月一怔,不明所以道:“你看我做甚?”
她脸上有东西吗?
韦延清挑了挑眉,并没先给追鱼回复,而是弯唇道:“我向来洁身自好,并不爱多管其他女郎之事,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我们一群人,并不都似宇文泰那般拈花弄草,如今我既有了你,便似天涯遇见芳草,魂牵遇了梦绕,理该上报。”
“你让我去我便去,你不让,我便不去。”
他认为,方才她询问他宇文泰靠谱否,当有点他之意。
陈绾月脸上迅速飞红,握着笔不知所措。
他怎么,像变了个人?!
什么时候会说这种腻死人的话了?
追鱼无语了大半日,站在帘外,终究不忍绾姑娘被其表象欺骗,小声嘀咕着,揭了自家主子的短。
“月亮都圆满了,怎还有人在心虚?”
宇文二公子,还是得提防,毕竟实在太风流。他得给绾姑娘透露内部消息。当然不成大事,否则他也不敢。
有了提醒,陈绾月小脸凝重下来,笑容渐渐消失。她抬眸一瞧,对面身形高大的男人又很快收回眼中冷沉,仿若无事发生地继续看过来,微微昂首,大有一副与他无关的表态。
陈绾月笑了笑,道:“你自己说,还是我去问宇文泰?”
韦延清皱起眉,淡声婉拒道:“无关紧要的小事,我都忘了。”
“......”
追鱼忍着笑,怎么也没想到,在江南叱咤生意场,从不暴露真实想法的韦二爷,也有自报家门的一日。若无事情,如何得“忘”?
韦延清黑了黑脸,抿唇闭上了嘴。
陈绾月看他半晌,抽出一张纸,三两下画出一只乌龟,手镯在玉腕上叮当轻响,可知其主人的羞恼。
画完,她拍去他面前的案上,托腮而视。
韦延清瞥了一眼,默默道:“追鱼瞎说的,我真没胡来。”
“以后你别想上榻。”
“没过分,就是当初一群人掷骰子,输了宇文泰让我抱一姑娘。”
陈绾月了然,软声又问:“那你抱了?”
韦延清给了帘外某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一个冷眼刀。“没抱,但愿赌服输,喝了三杯那姑娘喂的酒。”
“......”陈绾月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又画了一只狐狸,捂头蹲在地上,正被兔子拿着锅盖敲打,打得眼冒金星。画完照旧扔去他面前。
韦延清淡定看了,拿过一齐叠好,塞进袖子。
陈绾月瞧他这做派,一时哭笑不得,转去别处看灯火。
......
崔灯霓将妹妹拽上马车,沉着脸回头往那繁华场瞧去,果真推搡声不差,楼上栏杆前围满了看乐子的人。
她不屑冷笑一声,只当尽是些读了书不若不读书的阴险追名逐利之人,便不再看,毫不犹豫扭头上了崔府马车。
宇文泰挤出人群,挥手作别,笑道:“祝,崔三姑娘今晚做个好梦!”
马车里,崔葳蕤涨红着脸,低头只是不语。
崔灯霓见了,唇角微微上挑,眼中却是冷漠。打量半晌分明对那宇文泰动了春心的小妹,她尽量平心静气地说:“腹有才华虽好,然没有撑得起才华的见识和胆量,反倒可能因此害了你。”
“若是家中限制你,身不由己,你只摆弄文墨也罢,毕竟算个价值与寄托,旁人见你,亦觉你是生性孤傲,并未丢弃自己。可家中一向对你多有纵容,你有此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遇,为何偏要深居浅出两耳不闻窗外事?”
崔葳蕤愧上心头,不算漂亮但十分耐看的小脸颇显苍白,面对二姐的提点,她只状似用心听下,并不作反驳。
崔灯霓审视几时,缓和语气道:“那宇文泰,是京中出了名的风流公子,我不喜弯绕,便直说与你。你看杂书,我未告诉父母兄长,但才子佳人的传奇看多,别把你那心眼子和脑干子都变成只谱写佳话的文墨水儿。”
“人心隔肚皮,他风流成性,不要以为你便是那俘获浪子心,使其回头的第一人,男人的花言巧语,并不分对象是谁。”
崔葳蕤听得入心,知是二姐姐为她好,忙轻点脑袋,捏紧手不敢说话。先前的动心冷却下来,她又想起另一要紧事。恐父亲母亲知晓此事。
崔灯霓看出,言语上做了保证,承诺回府后并不会主动说起此事。
崔葳蕤放松下来,忽地疑惑提及:“对了二姐,方才咱们下楼,我好像看见那位韦二公子也在,身边跟着一位极漂亮的姑娘,我长这般大,虽说不常出门,但并非闭塞视听,那样美的人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不过他们是从对面胡梯下来的,也没往这边来,直接出了晏华折芳。”
崔灯霓默然片刻,眸光一转,红唇勾起仿佛并不在意:“可是没看清?公主你是认得的。今日我在那府,延哥哥外出,公主要跟着,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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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强下了命令要求,故有方才一幕。”
崔葳蕤笑道:“这就有意思了。可我见的那姑娘,绝非公主,倒像老太太前些年接来养着的绾姑娘,初春伯母生辰宴上,我有过匆匆一瞥,绾姑娘容貌惊人,我记得清楚。只我待的时候不久,她不一定记得我。”
听此,崔灯霓垂下眸,端坐怡然,抿唇微笑并没接腔。
那边崔葳蕤见状,只得耸了耸肩,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她忽然弯了弯唇,心中不屑,侧眸意有所指道:“二姐,你不会又要告诉卢夫人吧?”
“......”崔灯霓脸庞骤凝,唇边满是讽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虽称不上君子,却知言多必失,亦不做此等卑劣之事。若他们行得端坐得正,合乎规矩,又怎容别人说上闲话?修身先要立己,难道你私自随宇文泰出府一事、我有说出去?”
也不用她说,弄出来那般阵仗,想不知都难。
崔葳蕤难堪红了脸,语塞低下头去,但她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终究忍不下去,冷声慢道:“我只知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有的人心智聪慧,是去助人,有的人侠气洒脱,是去放人。偏有那心中有所求的人,既拥有聪慧心智,又有洒脱侠气,生出奸诈,反用起这些优势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大方,实则最觊觎别人家的利得。”
“也最善于藏在暗处,给别人泼脏水。”
崔灯霓反倒平静下来,甚至从始至终,她都多是心平气和,并未因此同这个妹妹置气:“三妹到底想说什么?”
崔葳蕤笑了笑,道:“无他,只我身边的丫鬟昨日叫人欺负了去。她本是个真正大方不计较的性子,一个婆子问她借东西,她只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谁知那夏婆子来了,下人们中属她最体贴,爱周全人。”
“然我院里姑娘只是愣住,夏婆子却不知何时记人家的仇,此时又做起‘体贴人’来,突然拍打那借东西的婆子,刻意转话。这下倒好,旁人正瞧着,叫她这么一打断,再瞧我院里姑娘那一愣,细想只以为她小气,说不出是因不愿借。何处喊冤?”
崔葳蕤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唇,“左右不过是包老鼠药罢了,那夏婆子竟只顾着落好,又心眼子小以为老鼠药府上也有不舍得借的,全不顾别人到底在不在意。这就叫,什么样的心眼,办什么样的事,看似讨人喜欢,却最是能无声给人泼脏水扣帽子,和得一盘好稀泥。”
崔灯霓脸色开始僵了。她沉默隐在轿子里的黑影中,不言不语,手却攥得死紧。
崔葳蕤道:“二姐,能看透夏婆子阴险的聪明人是不多,但并非没有。你说是吗?”她笑了笑,也不管二姐姐如何想,只提醒说,“我提绾姑娘与韦二爷,是因想起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把真正的好人都逼走,留在你身边的,还能是什么样?”
偶尔,谣言并不必要正面说出,只要像夏婆子那般,鬼鬼祟祟乱周全,自有别人一番误解从天而降。
“我并不懂你在说什么。”崔灯霓硬声道。
崔葳蕤没管,唇边挂着单纯笑容,姊妹俩忽然对上视线,她调皮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二姐不会又要‘告诉’卢夫人了吧?”
“......”
28. 第28章
麒麟宝车向前缓缓行驶。宽厚的大车轱辘一圈能碾三四块青石板砖。夜里静悄悄的,街市灯火盎然。追鱼倚在一边,困倦打了个哈欠,揣紧衣袖,寻个巴适的位置,靠在车框上困意难敌。
虽说不算太晚,但也不能说太早。
再有两个时辰,就该关了府门,再然后是各院主门,接着是偏门。只留值夜婆子丫鬟看守的穿堂两扇,还有巡夜需要行的一应小门。若是回得晚,叫人瞧见,先前已回府的谎话拆穿不说,毕竟孤男寡女,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知道的,还当是幽会。
追鱼心里苦。他容易嘛!
也不知这俩人搞什么名堂!本该回去,他招呼着把马车都唤来了,结果就走开那么一会儿,回来后晏华折芳西门外的两道身影竟凭空消失,吓得追鱼两眼一翻,几近晕倒在地。
一群小厮东奔西走地找,又不敢声张。
谁知,两人就在西门外的小巷子里你侬我侬......
追鱼想死。
绾姑娘红着脸出来,娇滴滴的倚在他家公子怀中。那位爷倒好,只把美人儿捂了个严实,一本正经冷淡着俊脸,说:“再转会儿,去哪里随意。”
一个时辰,亏得能有这等好兴致。
不过追鱼倒是很乐意,向马车内问道:“公子,是去梁杏坊的苍梧不栖,还是谏香坊的一梦山河?谏香坊较远,颇费时候,这时苍梧不栖的杏花林应是风景正佳,萤火漫天。”
韦延清听了,并没立刻吩咐。
追鱼也没注意到,马车里的灯烛已经熄灭。男人坐姿端正,脊背挺直,此刻正眼神涣散地低着眸,太阳穴那里一下又一下克制跳动,激烈抨击着胸腔,面如冠玉的俊脸几乎僵硬到冷沉。
他指节下意识动了动。
枕在腿上熟睡的女郎很快发出不满一声哼唧。韦延清蹙眉,空出的一只手轻缓而有力地揽起陈绾月的肩膀,将她抬高几分。另一只开始发麻的大手飞速挪出,掌心包括指节骤失柔软,也没了闷热。
她突然困倒在他身上,躲不及。
韦延清喉结滚了滚,用披风给小姑娘盖好,阖眸暗自缓了些时,这才睁开眼,嗓音刻意压低着,恐扰她美梦,因此显得像他深醉时的状态,音调沉重,哑而难辨。
“去一梦山河。从顺星坊过。”
外面追鱼侧耳听了,灵光一闪,兴冲冲琢磨道:“公子的意思是,一过明月桥,从顺星到衡查坊的熙春楼买新样纱匹,再过七夕桥继续南下到竹园坊的凤仪阁买胭脂水粉,接着又顺路往南过洪庆桥到蓼风坊的咸福轩买金玉首饰,最后再乘船浪漫一游,从姚家港上岸抵达谏香坊。”
“我说的可对?”追鱼自豪道。
若非特意从荆元坊东面的顺星坊过,他可想不到这么多。
毕竟荆元坊南面的梁杏坊面积大,若从这里过,只用过一座桥便从荆元坊到了梁杏,再过一座就到谏香坊。路程快不说,也省去许多过桥周转的麻烦。
但相比这条路,梁杏坊东面却是三个河道州中坊,细碎又小,南北排布,只风景秀丽,花木连片,各有特色。是京中女郎游玩的必去之地。而每一个坊间,又都有突出的代表。
衡查坊有熙春楼,竹园坊有凤仪阁,蓼风坊有咸福坊。
要说刻意绕远路从顺星坊南下,没有这些哄姑娘的原因,打死他都不信。
“就你话多?”韦延清冷道。
什么都说了,怎有惊喜?
还好她正睡得香。
追鱼撇撇嘴,无情补刀:“一个时辰,公子您做梦呢!顶多去个熙春楼便该回了。我还从未见过,像您这般花前月下起来比牛都有蛮劲儿的。人家孔雀开屏好歹都有个度!”
一道幽幽的嗓音低声传出:“你是、活腻了?”
“......”
安静过后,韦延清稍有一思。似恐这样姿势睡不舒服,他将陈绾月抱了起来,塞到胸膛前护着,让她靠着睡,又仔细用披风裹紧,这才缓缓闭上眸子。
“今晚在太妃娘娘府上过夜,不回了。”
卢太妃是卢夫人妹妹,府邸就在谏香坊,远离皇城脚下。子孙后代还有一子名唤李炎霸,新帝登基后封了晋王。卢太妃极是宠溺的儿孙辈,一个是晋王,另一个便是韦延清。
是个好主意。追鱼欢快应了,又惑道:“那绾姑娘也是?”
“你回去,报说太妃甚是喜爱,把人留下。”
“得嘞!”追鱼嘴角咧开,吹着口哨浑身轻松地望路,困意全无。
......
一座恢弘的皇族宅邸映入眼帘,陈绾月目瞪口呆地站在府门前,发现这里并非国公府,而是太妃娘娘府上。
她手上还握着一串糖葫芦。
陈绾月什么也没想,拔脚就想跑。她是知道的。韦延清很是敬重这位太妃。如今半夜三更带着她来拜访,随意是随意,但她不懂韦延清如何想的,竟带她来见卢太妃。
见人要跑,韦延清略一垂眸,只是伸臂卷她回来,嘴角挂着玩味浅笑:“怎么?不愿?”
他低头看罢,捧上手去,捂住那绯红的娇俏小脸,大掌轻而易举覆盖了她的半张脸颊。韦延清有模有样道:“给你降温。”
陈绾月羞极失声,索性拍开那手,但她想了想,终究不能拿着串没吃完的糖葫芦去,初见他最亲的姨母,多少还是不大自在,还是正式些为妙。
想定,陈绾月伸出手去,催促道:“吃不下,你帮我吃。”
韦延清便知事成了一半,虽想告诉她不必这般正经,姨母生性随意,但一想她是为着自己,不由得弯了弯唇,眉梢轻挑,毫无嫌弃地接了来,站在外面慢条斯理地吃起她吃了一小半的糖葫芦。
糖渍沾上嫣红的薄唇,他虽喜甜食,却不喜这种腻乎乎的。
韦延清还是皱起了眉:“有点黏。”
追鱼腾出一只手飞快拿帕子。抬头一看,那对儿壁人相对而站,仿若身边再无他人。陈绾月拿了自己的、干净的帕子,踮脚向上伸出玉臂,仰头轻声提醒:“你头低些。”
韦延清微弯了身。
陈绾月擦完,发觉他还在盯着自己瞧,脸上一红,忙道:“好了。”
韦延清很快吃完了剩下的,又叫她擦了擦,这才牵着人儿进去。
卢太妃早有通传,又有身边晋王李炎霸的添油加醋,一时欢喜不胜,翘首以盼亲外甥和那佳人的到来。两道身影步入堂中,太妃笑了笑。
“外甥见过姨母。晋王也在?”
“这可不巧。本王是听闻韦表哥要来,这才匆匆赶来的。”晋王不知真假地回了句。
陈绾月跟着行礼,两道注视着她的视线也随之起落。因此她确定以及肯定,太妃和晋王,都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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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礼貌地观察自己。太热情了,陈绾月无措之余,不觉想往韦延清身后站站,又恐失礼。
她的身子不由己地僵硬几分。
韦延清仿若无闻,手臂倒大胆地揽住了陈绾月的腰,将她护到位置上坐下,陈绾月顾虑打消,不用再思考往哪边坐才好,默默地松了口气。
毕竟他带她深夜前来拜访,两人关系却不明了。
但现在显而易见的是,太妃娘娘和晋王都已心知肚明。韦延清的手臂终于收回了。
卢太妃从先帝还是权臣时便已为妾跟随,后来夫人早逝,抬了正室。只先帝登基,并未册封卢氏为后,而是封了侧室为后,即当今天子的生母。然而后宫之中,最受宠的却是卢氏。
先帝怀愧,多年独宠。只后来皇后族中不满,卢氏有了身孕后,没过多久,长年无子的皇后竟也有了身孕,朝堂劝谏这才罢休。然而卢氏第一胎没能保住,晋王是卢氏与先帝的第二个孩子。
李皎然生母为后。但先帝不顾朝堂反对,几乎是强硬地将小女儿养在了卢氏膝下。
当年李太子诛杀手足,大抵由于皎然公主的原因,却分毫未动晋王母子。
如今卢太妃年近四十,头发仍是乌黑,经过层层选拔方得入宫,自然都是真正的美人胚子。鬓发间珠钗精巧,观之风韵端庄,华贵矜持。
陈绾月见了这位太妃第一眼,便觉惊艳。
连盏铜灯置放在座首两侧,明几高榻,厅堂两面都是锦幕秀屏。纤瘦貌美的侍女站立席后屏前,皆垂手低头以示恭敬,庄严又静默。
座首以下,坐着金冠束发的晋王,身上穿着麒麟蟒袍,他与韦延清同龄。
卢太妃温声开口:“延清,如此深夜,怎把绾姑娘带来了?”
陈绾月默然错愕,顿时明白为何韦延清会带她来见太妃娘娘,甚至当着晋王的面,也不隐瞒。不可否认的是,起码目前来看,太妃娘娘并不同于韦府那边一心支持韦延清与公主的姻亲。
晋王抚唇半晌,细细打量了,似笑非笑地道:“韦表哥顺心了,自然要来先见您老人家。”
晋王俊朗率直,看起来与韦延清关系不错。陈绾月听出他话中调侃,耳根悄悄泛红。她悄往左看,身旁男人只是悠闲饮茶,和晋王聊了起来,仿佛对此并没知觉。
“晋王何日到的?”
晋王的府邸在皇城附近,距此较远,一个月总有几日会来太妃府上陪伴,以尽孝心。
他不理朝政,是个闲散王爷,陪其母妃的日子自然也就随意了些。韦延清问罢,顺势侧头看向身畔的小姑娘。
对上陈绾月不解又茫然的目光,韦延清提醒道:“这位是晋王,你应是未曾见过他。”
陈绾月抬眸看了看,轻声唤道:“晋王殿下......”
“本王昨日方到,”李炎霸冲那小姑娘略一点头,唇畔含笑,接着道,“不成想你今日也过这边来,我只庆幸比原先打算的日子早来了几日,不然怎能看到,本王那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韦表哥,身边竟有了喜欢的姑娘。”
“以前本王劝你,美人是苦中良药,乐中仙药,你只不信,如今可算信了?”
如此,陈绾月便知,这晋王殿下应是个不大正经的潇洒性子。倒与传闻略有相符之处。她垂了眼眸,心下微有思索。
谁知身边那人也跟着不正经起来:“确有体悟。”
29. 第29章
他的语气半似玩笑半认真。陈绾月着实忍不住,也没法装作充耳不闻,当即缓缓扭头过去,一双上挑的狐狸美眸盯向侃侃而谈的男人。
韦延清抬手,太妃府的侍女弯腰上前,听从吩咐将一碟琥珀心拿去陈绾月席上。
琥珀心是去过皮的。
卢太妃和晋王相视愕然。尤其是晋王,他本以为,那绾姑娘不过是韦表哥折服美色,并没多放在心上。实在是,这般绝色的美人儿,极易使悦她之人混淆真心。
也容易忽略掉,她的其他品质。
然而晋王还是感受到了冷气,但并非来自韦延清,而是母妃和那绾姑娘,因此他仍旧没有为方才的放肆表现出惭愧。何况他身份尊贵,又闲散惯了,本就高傲随性。
陈绾月奇怪的是,不管是卢太妃还是晋王,和韦延清的相处方式都不似寻常,三人往昔是怎般的状态她并不了解。这时她只能尽量沉默,谨慎而为。
短短几时,显而易见的是晋王正襟危坐,十分紧张她身边那位,只是未曾表露,言谈举止倒有几分端倪。
比如他经常飘忽向韦延清的眼神。但韦延清反而偶尔一笑,并不常搭理,只淡定自若地抿一口茶,继续不慌不忙地问候。他口气本就冷淡,这么一来,竟似夫子在考察李炎霸有无贪玩。
譬如——
“王府官银可都亲自过目了?”
“前几日韦表哥回了本王的加急密笺,解决疑难后,本王亲自过了目,账上银子都对上数了,只待追回孔管家私自预支的五月官银。并不敢懈怠。”
“几年过去,书法可有进步?”
“倒是进步了一些,并不敢止步不前。韦表哥不在这几年,本王勤勤恳恳握笔泼墨,又积极结识了几位颇有成就的书法大家,比如张刻文、郑周煜,本王与之交谈心得,更觉茅塞顿开。但也不敢妄自夸大,依旧勤奋补拙罢了。”
“武艺精进否?”
“......这个倒,”晋王似是欲哭无泪,“退步了一些。还是不劳烦韦表哥花功夫检验了,实在表弟不才,通文不精武。别说三年,便是七年八年十年一百年,估计也还是个武力废柴。”
他甚至将饱含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笑眯眯的卢太妃。
卢太妃仿佛早已习惯,坦率道:“别看我,自打你和延清同窗,你的功课向来无需我过问,以前不必管,全靠你表哥操心,现在便是他要管教一二,那也叫一个合情合理。”
“说什么你只听着就是,省去我好一些糟心事,美容觉也能睡得更加舒服。”卢太妃说完,皱眉看向韦延清,如实相告,“你走这几年,晋王胜似那脱了笼子的狂犬,只当无人约束,在京中一身逆骨,上蹿下跳那是常有的事!我总也管不住他,索性撂开手,随他混吧。”
晋王俊脸飞红,慌张制止道:“母妃!”
给他留点正经面子遮羞!
狂犬,会吠叫,嫌他吵闹,惹了她老人家的清净。上蹿下跳,失礼幼稚,不能克制自己,丢了她老人家的颜面。管不住,混,成了纨绔,败家。
句句不提告状,但句句都在告状呐!
寻常这事儿也就几句话蒙混过去。韦延清却抬了抬眸,也未多严厉去看晋王,只不轻不重地道:“铜锤何在?拿了,去院中舞一场,我看看与三年前有无区别。”
直到这时,陈绾月才恍然大悟。她接着明白,韦延清这是在为晋王方才对她的言语轻薄和太妃娘娘的告状作出表示。再有就是……
陈绾月缓慢抬眸,果然对上了卢太妃温笑着看她的目光。
那边晋王接了铜锤出去,卢太妃说了几句话,又道:“老太太她们可曾知晓?”
韦延清直言道:“外甥今日带她来见您老人家,也正为此。若父亲那边不解决,圣上不能改变心意,只得两难,公主在姨母膝下长大,您对公主视若己出,定不愿她所嫁非良配。再则我亦知,姨母待我同样疼爱无私,故这才带绾儿来见一见您。”
“见我?”卢太妃心下欣慰,笑道,“果然没白疼你。这样也好,我本以为,你和皎然若是两情相悦也罢,如今你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我自然高兴。只是我却了解你的性子,怎今晚间突然就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陈绾月同样不解,因此也转过视线,看向了身边的男人。
他只看着面容慈祥的卢太妃,云淡风轻道:“那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姨母对此不会袖手旁观。”而誉国府,上至老太太,下至家下人等,一旦有风吹草动,必然会贬辱陈绾月趁虚而入,从不问他如何选择。“外甥不愿辜负她,故一刻也不能等。”
卢太妃道:“既如此,你且出去,我有话对绾姑娘说。”
适逢外面响起晋王不小心将铜锤甩去墙上的巨响,陈绾月已摸清楚状况,见韦延清看来,忙弯了弯唇,只想让他快些出去,生怕晋王一个手滑,用那铜锤砸飞堂屋的檐顶。
韦延清并没错过她眼底的意图,默了默,什么也没说,缓步踱了出去。
卢太妃起身,带着陈绾月去了后堂。
隔案相坐,茶烟缥缈。一道珠帘垂下,隔绝了外面随行的婢女丫鬟,甚至卢太妃的心腹杜嬷嬷也在帘外候着,只是不远而已。
陈绾月不知为何如此,正在思索间,忽听卢太妃慢声问了句话:“延清既带了你来见我,证明他会不惜余力去保你。彼时誉国府将鸡犬不宁,人仰马翻,闹得谁也不得安生,就这样,便是长辈点了头,你嫁过去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你的日子是你自个儿的,到时延清走马上任,时间一久,眼中心中只有外务,哪里有闲心多管内务?你们两个若是都想好了,我也不拦。只你两个若是一时冲动,日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陈绾月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说不是冲动,可确也是今晚定住,今晚前来她老人家面前。
她盯着茶烟,眸中若有所思。
卢太妃笑道:“不必紧张,看你这样,我也明白。这话本该是问延清的,只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难免脑子不清醒,我瞧你是个乖巧孩子,一想不若探探你的口风。另外,那些话也确实得说与你,毕竟你们年轻,有很多事情考虑不到。”
“太妃娘娘说的,绾月都记在心里。”陈绾月思忖后,抿唇轻声回应,“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和二哥哥一起面对。”
卢太妃饮了口茶,点头道:“既然延清都开了口,你也愿意,少不得我去延清母亲那边走一趟。”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浅笑却有凝重,“只你想得太简单了,绾月,我且问你,若是到最后没法儿扭转结果,你会如何?”
陈绾月没有回答。
在这件事上,她甚至根本没有回答的能力,她的背后,能为她做主的,除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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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空无一人。
卢太妃早有预料,又道:“显而易见,你们两人的结果,更多取决于延清的选择。若是无力扭转,你认为延清可会为了你,去抗旨不遵?”
陈绾月垂了眸子,案下紧握的双手有些泛白。
“他不会。”卢太妃斩钉截铁道,这时她是当真为外甥喜欢的姑娘作出顾虑,她在深宫习惯了尔虞我诈,早已看透更多的离合,“延清的背后,是誉国府,也是他的父母亲眷。”
“你得学会,越过对一个男人的信任,去亲自为自己布局。”
陈绾月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卢太妃。
卢太妃只是握住她的手,容貌姣好的面容波澜不惊,仿佛已经经历过不少类似的取舍难题。
陈绾月意识到什么,欲开口说话,却被卢太妃出声打断,不容她拒绝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是不愿逼迫。也觉该适可而止,不能再去违背对你有恩的老太太。毕竟连延清都可能止步于此了,不是吗?”
不知为何,陈绾月淤积在心的感受,忽而如山水显现,而沉默,只是伫立在白云之下,白云拂过,带去一抹温柔。而卢太妃,便是这抹温柔。
卢太妃弯了弯唇,道:“这里没外人,我知你是陈大将军的后人,他以身殉国,是位精忠之士,我敬重他。再加上我是真心疼爱延清,不愿眼睁睁瞧你两人错过,这才对你说这些肺腑之言。”
提及陈父,陈绾月微有哽咽,但还是轻声称谢道:“民女谢过太妃娘娘。”
卢太妃捏紧陈绾月的手,美眸严肃看着她,正色道:“更多的事,我不能再说,但你若是信我,只有按我说的去做,你才能全身而退,为自己真正谋一条不后悔的出路。你必须逼延清一把。”
陈绾月眼睛红了,宛若雨落江南,柔情四溢:“我亦这般想过。只是我怎能一再剥夺他的意愿?太妃娘娘所说,我当然清楚,然真到了那时,我不愿去让他更为难。”
这么一听,卢太妃竟不知为何,看了陈绾月半晌,仿若出神,再然后便滚下泪来。这太奇怪了,陈绾月惊讶,忙下榻守候,在一旁安慰。
她万万没想到,会是如今这般情形。
卢太妃强颜欢笑,亲自携了陈绾月坐回贵妃榻上,解释说道:“别害怕,不过是惊讶又惘然,回想起年轻时候和先帝的旧事,这才禁不住泪。当年我也是像你这样,一言不差,最后也确实如此,并未逼迫先帝。”
陈绾月心下震惊,但并没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反握了卢太妃的手。
她在卢太妃脸上,看到了伤心与不再掩饰的遗憾,然而毕竟经年累月,过去太久,已习惯将情绪收敛向内,故不甚明显。
卢太妃道:“我是过来人,你我经历,出奇相似。我当初未逼先帝,后来做了他的妾室,又抬正,可最后,陪在他身边,能与夫妻相称的,永不会是我。遑论这其中,又有多少委屈可言?”
“你两个情未消解,缘分未尽,你以为即使不逼迫他,过后便会一别两宽?少不得走一步退一步,迫于无奈去寻能相守一生的法子。”
卢太妃叹了声,摇头皱紧蛾眉:“你不逼他,情在逼他。等你到了他身边,你再不要求他,又有数不清的旁人去逼他。可笑的是,还是会有几分抱憾终生,每每想起,总会心如刀绞。”
“那么为何,不从一开始,便去逼他做一个选择?”
30. 第30章
陈绾月双眸含雾,低头无声。那边卢太妃翩然起身,亲去唤来杜嬷嬷,让她去问库房管事取一样东西,杜嬷嬷不知说了什么,面上迟疑褪去,飞快悄悄出了屋子。
不过多时,杜嬷嬷回来,把一盒香搁在案上,随后退出帘外。
香盒花纹繁琐,古朴精致。卢太妃从中取了一些,装在陈绾月的香囊里。猜想到这可能是异香,陈绾月神情再也稳不住地慌乱起来,忙婉拒了卢太妃的好意:“太妃娘娘,这就不用了......”
卢太妃神色平静,只是笑了笑,道:“我言尽于此,你如何考虑,看你自己。该说的我都同你说了。我知你处境,从杜嬷嬷那儿略有耳闻,她常去国公府看望卢夫人。若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决定,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顾虑?你又怎知,这不是你唯一的办法?”
她强调了句:“是保护你自己脱离困厄的办法,而不是单单只为情。”
似是见陈绾月神情有所思索,卢太妃目光一转,温声笑道:“不必抱着侥幸,虽说多余的我不敢言语,但可以准确告诉你,这背后牵扯,不止韦父一人这般简单。延清心里清楚,所以他做了考虑,但你也该有自己的想法才是。”
卢太妃瞥过那张如芙蓉般娇艳欲滴的脸庞,见那双眸子中已有思索,不由得会心一笑。想来此女,亦是个有野心和魄力的,她说的这些事,小姑娘应是都有虑及,只外表乖巧可人,我见犹怜,若不刻意表现,很难叫人发觉。
不过是举目无亲,身后无人支持罢了。卢太妃心生疼爱,握紧陈绾月的手笑道:“我倒喜欢你这孩子,只被老太太抢了先养在身边。你只管去搏,若以后出了什么事,太妃府自有一处你的容身之所。”
陈绾月眼眶一热,又和卢太妃说了些久别话。
等人儿一走,杜嬷嬷掀帘入内,弯身在旁,愁容提醒:“娘娘,若是韦二爷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卢太妃摆了摆手,只是饮茶不语。半晌后,吩咐道:“去唤管西厢房的英婆婆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
天色深晚,陈绾月从后堂出来,当即有一仆妇上前,说是韦二爷与晋王去了书房:“二爷让老妪在此等候姑娘,若是二爷他仍未过来,先带姑娘去西厢房歇下。二爷习惯住西厢房那一间,老妪便自作主张将隔壁收拾一间出来与姑娘歇宿。”
陈绾月眸色一顿,随了那婆子走去西厢房。
穿过抄手游廊,院内风光一览无余。药圃花木,相映成趣,夜幕上方一轮明月高挂,房檐朦胧染着洁白。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即使有亮处,黑夜也难遮掩。
陈绾月抬眸瞧了瞧,有两间屋子亮着。前面带路的老媪解释说:“提前掌了灯烛,二爷这时想还未归,方才往这边来经过,老妪见书房窗烛还未熄灭。热汤都已备好,姑娘可先收拾歇了,待二爷回来,若问起,老妪答一声便是。”
陈绾月指尖无意碰到香囊,弯唇笑道:“辛苦你了。只我脚腕今日扭了,微有疼痛,烦劳嬷嬷同二爷说一声我先歇下不等他了。”
老媪点头应下,见那边英婆婆在喊,急忙匆匆走开。
陈绾月进了屋子,沐浴过后,坐在榻边挽干发丝。瞥见案上那香囊,她拿过照在烛光下瞧看多时,上面绣着红线鸳鸯,显得波面澄霞,小画船轻轻摇开一池涟漪。
窗旁,陈绾月支着下巴,凝脂如玉的手腕慢晃,其上带着一只玉镯,质地温润。她垂眸思索,直到听闻外面似有敲门声,忙起身胡乱将香囊塞去拔步床里的枕下,走去开了门。
男人并未进来,只在门外负手淡声问道:“我听那婆子说你脚腕痛,见你屋里尚未熄灭灯烛,想还未睡,便来瞧瞧。可还痛着?这是药酒。”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指节根部,掌心内有一个小玉瓶。
陈绾月抬眸,腮上还带着浴后粉雾:“要不你帮我涂些?”
韦延清怔了瞬,低眸看见她较为繁琐的衣裙,又触碰到这姑娘眸中掩饰不住的忐忑与紧张,似是恐他拒绝或多想。他想了想,随她迈步进去,又顺手关上半扇门。
“都关上吧,冷。”她声音轻柔地说。
韦延清默了默,抬手将另一扇也关了。
进去里边,陈绾月往榻上坐了,韦延清目不斜视地撩过衣袍,蹲下身去,搓了一掌心药酒,长指撩开那衣纱,掌心覆盖上去。
他慢而有力地揉了起来。
陈绾月头顶冒着热气。
因那道力气对她来说较大,尤是向上推时,故她不得不双手向后撑了,再去看蹲在身前的高大男人,他只望着地,眼睫垂下,投出一片阴影,但压根儿看不出神情,那张俊脸冷淡依旧。
他认真在给她涂药酒,几乎是心无旁骛。
韦延清揉了有一会儿,站起去外面洗了手,回来将药酒封好,搁在案上。
他正欲就此走掉,忽见陈绾月皱了一皱眉,腰身微微下去,瞧了眼脚腕,娇滴滴道:“也不知还能不能走?”
韦延清顿住,垂眸遮住眼底神色,倾身过去把人儿抱了起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便解释道:“我抱你过去。”
陈绾月应了,然而韦延清弯身放下她时,脖颈上两条纤细的胳膊却未收回,仍然紧紧攀在他身上。韦延清情不自禁挑了挑眉,少有波动的眸底此时闪着几分晦暗。
他默然掩去,只是疑惑看着她漂亮的脸庞。
异香清幽,弥漫帐中。
陈绾月思忖多时,还是当着韦延清的面把那香囊拿出撂去一旁,她坚定又温柔道:“你选择相信我,我也该相信你才是。”
这才是她心悦韦延清的原因。
太妃娘娘说的固然没错,但她也要记住两人在一起的初衷才是。
发觉男人眼底的探寻,陈绾月大着胆子,闭眼亲上那嫣红的薄唇,软软的,她脸颊红如滴血,悄悄撤开道:“今晚在晏华折芳,你都没亲我。”
她心情莫名轻松极了。
韦延清没说话,被衾在指下弯曲。
“有补偿吗?”她抬眸笑言。
韦延清深思熟虑后,询问道:“你想要什么?”
陈绾月伸手指他的胸膛,两人视线对上,相顾两无言,接着越来越近,直到韦延清思绪凌乱,眼中克制显现,陈绾月忽而慢声开口,用只能他听到的声音道:“想要你的心,还有......”
“你的人。”
人和心,她都要拥有。
韦延清低下眸去,她扔香的动作漂亮非常,打断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帐落灯昏,簪钗声细。陈绾月忍了许久,还是没能收住声儿。
她又羞又急,只恐这声音太大,叫外面的人听见。
然而他根本不给她完整说出一句话的机会。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停下,压抑着胸腔怦动,缓了一口气道:“人也给你了。是你想要的,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准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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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绾月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呼吸节奏尚未平稳,仍旧又深又快。她张了张唇,看见男人直起身来,修长的指节轻柔拭去她眼尾摇摇欲坠的泪珠。
前后不过几瞬。韦延清攥住她的腰,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肯放过。
才得闭眼,陈绾月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记起这是在太妃府上,透过帐子,外面隐约透着丝丝灰蒙。
腰上手臂犹如坚铁,她尝试着缓慢动了动,身后响起一道隐约像是不大满足的低沉哑声:“该起了?”
陈绾月垂眸,轻轻嗯了声,浑身却无力。那么多次提醒,有哭着的,有累坏的,有忍耐的,他都当作耳旁风,敷衍一句便罢,过后仍旧横冲直撞。明知今日一早她就得去见太妃的,这下过去,少不得没精打采。
终究还是忍不住,她声调里有几分羞恼:“我都没怎么睡......”
韦延清懒洋洋睁开眼,那种沉溺在温柔乡的感觉浪潮仍未褪去,怀中娇躯柔软,一臂可环。见她眨着眼,仿佛无心再睡,他顺势抱着往侧翻转:“那就不睡了。没过多久,还要醒。”
陈绾月视线凌乱,趴在枕上欲哭无泪,也不知以往娇弱都去了哪里,竟硬是挺了一夜没叫他那蛮力弄晕过去,想是这会子都用去别处了。
又一阵过后,韦延清极为缓慢地待了些时,嗓音又沉又哑,带有一丝将醒的慵懒。
“头别低下,抬起来。”
陈绾月照做了,眼泪瞬间大肆滚落下来。她忍不了,皱眉道:“韦延清,疼......”
“哪里疼?”他低声很快回应了,安慰道,“喊了一晚上,问你几次,也不告诉我到底哪儿疼,你不说,我便不知,如何体贴你?”
她心下凌乱,眼神飘忽不定,唇瓣微张半晌,还是没有回答。
......
一到国公府,陈绾月恨不能长八条腿奔去房中补觉,偏又走不快,同身后迈着慢步的男人没差多少,偶尔还要扶他手臂歇息一下。
行动慢了下来,自然不及回屋睡下,两人就与急匆匆来喊人的翠香撞了个正着。
“绾姑娘,老太太喊你过去呢!”翠香似是等得急,这会子风风火火,见了陈绾月,便上前去拉她快走。
韦延清及时出声制止,不动声色道:“正好我也要去老太太那里,又有话没与绾姑娘说完,你且先去回禀,就说绾姑娘同我后到。”
翠香不疑有他,答应后飞步回去上房。
等人走后,陈绾月瞪向不知节制的男人,后者弯唇一笑,仿佛温柔体贴:“你只管去,祖母那边有我。”他亲自送了她回房。
“今日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打搅绾儿补觉,你进去吧,待我从老太太那边回了,也来你这儿守着。”
这倒像个话。陈绾月平复了心绪,纠结半晌,还是说道:“来我这儿就算了,我并不愿让你因此挨骂。之前你替三哥哥教我学诗那事儿,夫人恼闷许久,老太太也不大高兴,我还是自己待着罢。”
她笑了笑,“你放心,有柳嬷嬷她们在。”
没等他回答,陈绾月转身走进月洞门。
韦延清站在院外,抿唇深思。他沉默些久,心上涌过异样的揪握感,痛倒不痛,只是难受。这种感觉,一直到从老夫人那边回来,再去韦史书房闲聊,甚至是月色攀升,也未能散尽。
他没让追鱼跟着,一人闲庭信步,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她的院外。
31. 第31章
陈绾月正坐在镜前摘卸耳坠,忽见碧顷进来,报说道:“大晚上的,追鱼急匆匆来喊,不知是什么事,看样子急,我先和吉祥过去,柳嬷嬷就在外面,姑娘有事唤她。”
陈绾月点点头,兀自纳闷,心下担忧是不是因昨日未归,他主子出了什么事。
思索间,又有一人掀开帘子,转过屏风进来。她以为是柳嬷嬷,扭头正要说话,不想竟与长身玉立的男人撞了个正着。由此,陈绾月便知,碧顷她们是叫他支走开的。
韦延清看着那张惊诧又有欢喜的小脸,顿觉那股郁闷他心情半日的感受,莫名消失再无踪影。她未施粉黛,发丝轻柔披在身后,衣着单薄,白玉锁骨旁还有深浅不一的几处痕迹,都是他留下的。
她美得不可方物。韦延清来时,不过想说一句话,他也确实如此承诺了:“以后,我只听你的。”
“......”陈绾月睁大眼睛,嘴唇因惊讶而微张着。
他仍旧清风朗月,举手投足冷淡疏离,若非亲耳所听,她都不敢想,这话是从眼前男人的口中说出。
然而他却表现得稀松平常,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你想我陪,我便不会再去其他女人身边。”
不知为何,韦延清有种极其强烈的感觉,她只有他了。事实上,貌似确也如此,她至亲之人都已不在,能一直陪她的,只有柳嬷嬷她们。可那终归不算亲人或长久的依靠。
她可能需要他。
陈绾月不明所以,略一思忖,搁下梳子,起身面对他,颇为迷茫道:“你这是怎么了?”
突然来她这里,还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是怕真出了什么事,但韦延清已经不仅仅只是想说一句话了。
他换了主意,这次没让陈绾月主动,也没容她拒绝,一言不发地抱了人儿进去床帐。陈绾月难为情道:“碧顷她们快回来了......”
“好说,支走就是。”
有一次,便有更为渴望的第二次。韦延清在香帐中迷乱,只觉甘愿在这姑娘面前神魂颠倒,当即撕了那层薄纱,不再掩藏对她身体的渴求,几乎是完全不顾她娇声哭泣地激烈表达。
陈绾月艰难压着声音,生怕一墙之隔的柳嬷嬷听到,或是外面其他人察觉。偏在这时,外面似有人找,陈绾月用心听了听,辨别出是韦凝香的声音。
柳嬷嬷不知其中情形,推门进来,笑着说道:“姑娘,四姑娘来找你说话。”
陈绾月吓了一大跳,忙道:“就说我睡下了,明日我再找她......”
似是等的不耐,他低哑着声,竟有闲心说起了话:“怎么跟这丫头走得近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也没听你告诉过我。”其实说了他也不甚关心,陈绾月十分清楚,他这是没话找话,消遣寂寞。
她也就没答,何况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出声。陈绾月倍感煎熬。
那边柳嬷嬷还未回应,韦凝香已来到门外,笑道:“绾妹妹睡了吗?我来问你件事。”
陈绾月只好道:“还未睡下,只有些不适,像是轻微风寒,劳烦四姐姐在外间坐着,我不便出来相见。柳嬷嬷,替我给四姐姐倒杯茶水。”
她试着去推,好在他适可而止,披衣坐了起来。
只是修长的手指缠绕了下她的发丝。陈绾月知道意思,是在催促,忽略眼中雾气,急道:“四姐姐有什么事?”
韦凝香坐在外间,捧着茶碗,惆怅道:“还不是那个窦群玉,我都说了,让他去考取功名,他偏不以为然,只在山林做庄主,靠打家劫舍过活,岂能有个长久?虽说现在他已金盆洗手,但还是不愿去谋个一官半职。”
窦群玉?韦延清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陈绾月,后者心虚地慌张捂住他耳朵,绯红着小脸,低声毫无威胁力地警告:“你不许听,也不许生气。”
“......”
韦凝香忽道:“哎,不说他了。倒是你绾妹妹,你心悦我二哥这么多年,难道从未想过向他亲口表明心意?以前霓姐姐和大姐姐你们三人玩盲头牌,她俩不还怂恿你选真心话,这才知道你心上人竟是......”
“四姐姐!”陈绾月惊恐着脸,看到男人眸底越来越深的玩味和惊喜,直觉危险,故拦了韦凝香的话。
但她发现,韦延清貌似并不知道当年盲头牌那件事情,虽说现在探究这些已无意义,但陈绾月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开口了,戏谑强调一句:“这么多年?”
陈绾月红着脸不知所措,索性捂住他的嘴巴,和外间的韦凝香说话:“可是那位窦庄主有了什么事?”
不然韦凝香不会这么晚来此寻找。
韦凝香气闷道:“他能有什么事?便是有事,我却不能知道。到现在已有满月未曾通信儿,我只当是他忘了京城还有这么个人,绾妹妹你也知道,他那营生都是刀枪捉捕,不是我过忧则乱,实在是恐他失手落入谁的口中,若我再不打听,岂不少了一条门路救他?”
陈绾月正听着,那边韦凝香试着问询:“绾妹妹,我想了想,这事儿只能托二哥去打听。但若是我问起窦群玉,他肯定猜得到原因,到时必要训斥我一顿。”
“但绾妹妹你就不一样了,二哥他并不知你有什么表哥表弟,青梅竹马,毕竟你前几年才从江南过来。不瞒绾妹妹,我曾听吉祥说起过,那个缘因寺的公子,就连这个人,二哥也不知道。可否......你替我问?”
“就说窦群玉是你远房表哥!”她聪明道。
陈绾月抬起眼皮,果然看见韦延清阴沉如炭的脸色。
若前面还不明显,那么四姐姐方才所言已十分清楚,她心里有那个窦群玉。然而这却不是小事,一旦为人所知,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再不拦着,韦延清显然就要沉了脸色。他仿佛认识这个窦群玉,只是一言不发。陈绾月忙跟着坐起,她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牵扯,最为要紧的,是尽快让凝香先走。
“我问也可。到时有了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韦凝香又说了几句别话,叮嘱陈绾月顾好身子,而后道了谢起身离开。
陈绾月提着的心落下,转眼去看,韦延清并未漫无目的只是一味恼火这件事,而是沉思了一会儿,问道:“那个窦群玉怎么回事?”
“踏春时国公府的马惊了,窦群玉也在郊外踏春,出手相助驯服了烈马,由此和四姐姐相识。你认识窦群玉吗?”
韦延清往后靠去,揽着她道:“见过。窦群玉算是李元谦过命的兄弟。前两年我在江南行商,又要兼顾功名,所以除了必要的会面和重要事情,都是追鱼在打理,有一年追鱼叫人打了,报官查至半路,窦群玉忽来认罪,实则动手的人是李元谦,他是瞒着李元谦过来顶罪。”
陈绾月想起今年回来变得活泼可爱的追鱼,心下不由得一揪,追鱼是他的人,但也是对她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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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李元谦为何伤害追鱼?”
追鱼并非惹事的性子,又知进退,擅长交际,若不是对方太过分,不可能动起手来。
韦延清冷笑道:“酒量不行,又不安分。醉了酒,竟把追鱼那个竹竿子错认成九尺壮汉薛伏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二话不说就将外出办事的追鱼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说来那个薛伏虎,我倒知道他。”他侧目过去,见陈绾月听得认真,仿佛很想了解外面的所见所闻。韦延清垂眸,视线幽深地落在那张红唇上。
他还是悄悄收回了那只已下滑许多的大手,有意柔化了语气方便她听:“回京那日,我和钱乙他们在京鉴馆碰见有人闹事,后来问了才知那汉子便是当年李元谦视作仇敌的薛伏虎。又因此结识了张大哥,名叫张仲辅。”
“有机会,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陈绾月微微弯唇,想了一想,道:“那窦群玉现在会在哪儿呢?”
四姐姐央她的事儿,她还没问出来。
韦延清不说话了,阖上眸子,眉峰闪着不作通融的强硬。别说是他,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得用拐杖打断韦凝香两条腿,遑论父亲母亲。他作为兄长,没法冷眼旁观,此时说是恨铁不成钢也不为过。
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她名门闺秀的名节也不用要了。
陈绾月欲要再问,却被韦延清硬声打断:“那窦群玉,不过是一眼里没甚远见,空有抱负的懦弱书生,先是一心为官做宰,志向远大,结果一次不中,便自暴自弃。”
“后又去山寨过活,那庄主年纪大,无儿无女,把庄子托付给了他。如今几年过去,当初本有潜力发展壮大的庄子,也只剩吊着的一口气,几百号人整日里打劫,有上顿没下顿,原因出在谁身上,还用我说?”
听此,陈绾月皱了皱眉,似是瞧见她的脸色,韦延清缓了口气,但还是态度坚决,沉声道:“真要说此人有何优点,不可否认的是,他为人足够仗义,也够慷慨。当初老庄主也是看中他这点,才将庄子交给他。”
只可惜押错了人,好好的基业尽数败光。
陈绾月道:“那四姐姐问,我怎么说?”
“你不用说,断了联系也好,省得她脑子里进水,看上这么个没上进心的东西。”
“那说明他也是有值得四姐姐喜欢的优点,所以四姐姐才喜欢他。”
韦延清皱着眉,不是很认同:“别人我不清楚,就那丫头我还不了解?几个女孩儿中,老太太心在二妹身上,父亲母亲也只一味宠爱明珠,大哥一心忙公务,剩下这么个小丫头,我不用心管教她,谁来管?我训她最多,也最上心,更清楚她什么性子。”
谁若对她好,便一根筋地全心全意对那人好,全然不问对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到最后,只是叫有心之人利用。到底哪个对她真心,根本弄不清楚,胳膊肘往外拐也是常有的事儿。
若非前段时日他教训一通,还扭着筋当外人的枪矛,去针对她未来嫂嫂。也就陈绾月脾气好,不与她计较,但凡换一个人,不当恨死她。
韦延清淡声说出这些考虑,陈绾月起身欲缓和两句,他只反手抱了她,又肌肤相贴,根本不给她问话的机会。
似是不满她心不在焉,还咬了一口。
“我话还没说完……”
他抬起目光,神色凉薄:“这么委屈?那要不要我问问你,什么缘因寺?”
32. 第32章
提及缘因寺,陈绾月自己也是一愣,她都不知吉祥居然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相遇虽美,但终归已是过去。
她没去回想,只巧笑嫣然地安抚了身旁的男人,语气温柔又耐心,韦延清哪里还顾得追问,满心满眼里都是一字一句哄着自己的女郎,没说几句,当即把人儿抱了,极乐无穷。
事后,陈绾月累软在他的怀里,秀眉仍然轻皱着,尚未缓过来气儿。而韦延清却神清气爽,连她再问四姐姐要求的事,态度都不一样了。
他清声说着,陈绾月忙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又眉眼弯弯地飞快在男人面颊上亲了一口。
“奖励。”
韦延清注视她两瞬,嗓音又缓和了,几乎可以说是陈绾月从未听过的温柔沙哑,不似他本人平常的冷淡。
“别人两三句话,她都能偏听偏信,丝毫没有自己的判断,转头就去指责他人。只要不是放在明面上的透亮话,她都听不出其中弯绕,还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听懂了,当那替人家打抱不平的出头鸟,却不知对方要的就是她犯蠢。”
他无意再说更多,最后用冰冷打破希望,补了两句:“就她这眼光,你让我怎么相信?何况窦群玉还是那副德性。这事儿没得商量。”
还是不能告诉?但陈绾月越听越觉得奇怪,这下直接一手拍去男人胸膛上,语气也降了下来:“韦延清,你有完没完?”
他紧紧凝视着她,眸子里掠过不可捉摸的危险神色,几乎是面无表情。
陈绾月心里惊了一跳,忙撑身起来,去环住男人的脖颈,算作安抚。她轻皱着弯眉,香痕处处留深情,罗屏隔出的里间,宛若紫雾锁烟,情意绵绵如细雨,缓缓落下:“哪有你这样的,说起别的事,就忘了我。”
韦延清喉结一滚,也顾不得别的,只翻身将人儿压了。花叶相接,惊起一滩珠露,是菡萏摇曳共举风荷。她选择了这条路,就会坚定走下去,如今既然意识到了他的严厉,那便不会当作无闻。
毕竟她从昨日起,已上了韦延清的船。
一场酣沉过后,陈绾月眼含水雾,借着他喘息的功夫,对埋在颈间沉默的男人低声劝道:“以后别再说得那么过分了,我知你是操心,但四姐姐也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你管多了,反而伤你们兄妹的和气,以后她怨你,你找谁后悔去?”
不得不说,一直以来,韦延清看似沉稳,但若是触碰到了他的逆鳞,脾气实在倔得可怕,不发恼也态度强硬得能吓死人。
平常不管是韦父还是老太太,也说劝他不得,决定了的事,谁都不敢劝,以前几个小姑娘都怵他并非没有理由。陈绾月也不确定这话他能听进去几分。
他是好心,但终究说话不算好听。这却很要命,若是了解他也愿意听过就忘的,当然不记他仇,若是心里敏感脆弱的,长时间叫他这么冷着脸训斥,就算不记他仇,也迟早疏远。
她是怕以后弄得他们兄妹有了隔阂,那样岂不好心办坏事,也让对方心里不舒服?
韦延清没说话,又过半晌,陈绾月去摸他手,虚握住道:“你说了,好过她从别人那里问出来,起码你知道什么是为了她好,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能有个分辨。我也劝过,只是无用,长这么大,她只听谁的劝你还不清楚吗?”
“上回你当着老太太她们的面,把人一顿臭骂,虽说你是怕她误入歧途,但到底太难听了些,也没当她是个能自主思考的大姑娘。最后如何?还不是哭一顿,也不记你的仇,仍然把你的话听进了心里。”
从那以后,韦凝香便没再对她针锋相对了,甚至来往密切。渐渐的,两人交了心,韦凝香才发觉大多事情并非她以为的那般,逐步也就明白了韦延清训斥之言的深意。
由此看来,即使是她不谙世事,那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只是相比他人较慢罢了,怎能一棒子打死?
韦延清笑了声,道:“生气了?”
陈绾月偏过头,拍开男人伸来逗弄的修长手指,也不说话,但意思明了。
她也不是生气,就是有些看不下去。再这样持续几年,结果只能是一个畏缩,一个失望。何况还不止四姐姐一人。他一直这般强硬,谁还能做到去主动心疼他?只以为他事事都能自己处理好罢了。
再则,她也是想关心四姐姐,毕竟没人喜欢挨那劈头盖脸的数落。
“以前就算了,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陈绾月说完,不放心地叮嘱:“若是发现了,你别一上去就训斥,有话好好说。”这种事,不似寻常那般简单,毕竟涉及四姐姐的心上人。
韦延清答应了,忽而注视着陈绾月,唇角似笑非笑:“嗯,都听你的。”
那个窦群玉,先不动他。
陈绾月想了想,问:“四姐姐着急,你可知那个窦群玉现今身在何处?”
“他去投了柴胡,数日前范动岳母八十大寿,柴胡颇有声望,发箭为令,各路豪杰齐聚衢州为范动岳母祝寿,窦群玉想来是与柴胡一同南下,只半路出了事情,这才滞留衢州。”
“出了什么事?”她随口好奇一问。
韦延清也没瞒着,道:“范动杀了人,押解京师,柴胡与他交好,留在衢州帮范动照看双老,并告诉了上京的张仲辅,让他来此寻个解救人脉。这事儿我应了。至于那个窦群玉,大抵在衢州仍与柴胡做伴。”
他说的这些人,她一个也未识得。
但陈绾月没说什么,也没追问什么,而是适可而止地停止了话题,韦延清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作祟。
陈绾月拨弄了一下帐穗子,默了默,低声问道:“你后悔吗?”
“于我而言,不会有什么后悔。”
这话轻狂又平静。是的,对于被万众宠爱捧大的韦二公子来说,也许有内心尖锐的痛苦时刻,也许有意气风发的不可一世,但不会轻易拥有后悔。这与他显然太不般配。
他几乎可以去做所有他想做的事,包括现在与她突破界限,顾及眼前的苟且并为之付诸身心。这并不奇怪,她猜不出韦延清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目前的关系不亚于宇文泰与其他姑娘的露水情缘。
不同的是,他们之间拥有足够坚韧的感情。
一定程度上,韦延清之所以认为可在此阶段妥协接纳她并无出格,不过是类似了他耳濡目染,并看作寻常的平日消遣。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无论是宇文泰,还是崔琛钱乙,都有过金风玉露一相逢。
所以她想问他的,是最后反抗无果悲从中来后,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犹豫,证明有几分后悔今时对她心软,就此接受了她的紧追不舍。
他是个有担当的人。若无共枕情,面对赐婚,他会坦坦荡荡咽下心酸,稀松平常地接受遗憾,去较为轻松过完他的一生。但经此之后,他便会因这点儿担当,去对她愧疚,不后悔但心痛这条不得不走的道路。
两人本可以好聚好散的。
姻缘这玩意儿,本就由天定。
陈绾月深知有多渺茫,几乎没有解开盘根错节、礼教周严的方法,因为这由人心组成,而每位久历风霜的长辈都有成堆的见解去极尽说服。他们都太年轻了。
更要命的是,韦家并非普通人家,而是权势熏天,紧靠皇城的世家大族。若想长盛不衰,无非以利换利。他有他的难处,她这般做法,酷似掠夺他本可以拥有的步步高升。
韦延清忽然笑了声,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全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知你心中在想什么。”
“瞒不过我。”他说,口气没有不屑和鄙夷。
陈绾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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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了弯唇,“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淡淡地道:“是姨母教你的吧?”
“……”
“所以今晚我来了。”
“你不生气吗?”她忐忑地问。
韦延清反而冷静沉着,抬手抚摸她的鬓发,注视着那张单纯的绝色容颜,道:“我为何要生气?只要你愿意,我并不介意去做一名父亲,奉子成婚也罢,你我自愿也好。并且三年过去,如今闲杂人等我可以有能力铲除,保护好你和孩子。这是目前来说最稳妥也最锋利的一种办法。”
“只是辛苦你。”这才是他不敢逼迫自己的关键。
从昨晚猜到她想法,并且对她心软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为她谋一方安稳。她有勇气把自己交给他,韦延清觉得,他也该平等地付出,像她那般有不顾一切去和心上人突破重重阻碍在一起的决心,即使那些压力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绾月眼睛有些酸涩。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韦延清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沉默着抱紧了怀中娇小的人儿,搂着那羊脂玉般的柔软,垂下眼睫,投下一片寒冷却又极富温情的阴影:“绾儿……”
他低低唤了一声,又戛然而止,大手缓慢又灼热地来回抚摸她的手臂。
陈绾月懂他,漆黑的夜里,两人仿佛一簇交融的烈火,没有人能比他们自己更懂对方,就像拆不散的神仙眷侣,在彼此那里拥有被纵容的勇气。
她撑着男人的胸膛,微微起身在韦延清面颊上落下一个绵软的触感。
不知过去了多久,韦延清从混乱中抬眼,汗珠顺着额头砸在褥上,眼底晦暗不明,幽深到仿佛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雾气。他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直到她回头,痴缠地羞耻唤出一声他的名字。
末了,韦延清疼惜地抬起手,骨节长而白皙,替陈绾月抚开凌乱贴在脸颊的鬓发。她没一点儿力气了,眸子里的情绪尚未来得及抽离,甚至连骂他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
韦延清毫不怀愧,略显亲昵地将疲惫的美人儿搂入怀中,低头说话,嗓音带着几分事后沉懒:“这几日,每晚我都会过来,碧顷她们那里我会替你打点好,不用你烦恼。父亲和老太太那边,我也会尽力争取。”
若争取不成,只能奉子成婚。
陈绾月垂下眸,轻轻“嗯”了一声,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她脸颊贴着他的心口,也听到了他的心跳。她红着脸,这时依偎在男人怀中,并没多言,只是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是爹娘走后,她最温暖的一个瞬间。
大概爹娘也想不到,她会走到如今的绝路,从开始入府前那件事都觉丢了陈家的脸,到现在已经被逼无奈到,做闺阁女子出格之事却是她所能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
幸运的是,陪在她身边的,是那个处处维护她的二哥哥。
正因如此,绝境的她,才能在悬崖峭壁之上,偶遇了属于她的一片春光。
她安静极了,只是单纯依赖着他的体温。韦延清低眸,瞥见那张小脸上不经意外露的幸福,不觉一怔,随之而来的,是刻骨的怜惜和心疼。
他回来有一段时日了,不会不知道他不在的这几年里,她受了多少的委屈,又有多么孤单无依,虽不知是什么导致老太太等人对绾儿态度大变,但她渴望真心疼爱却是事实。
韦延清捧过陈绾月的脸,让她对上他颇为威严的视线,嗓音淡而不容置疑:“今晚之后,你且记着,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重要,我可以是你喜欢的人,也可以是你的夫君。”
“天塌了,我给你顶。地陷了,你踩着我过。”
陈绾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猛然惊觉,起身喃喃道:“夫,夫君?”
33. 第33章
他疯了吗!
羊入狼口,哪里有生还的可能。韦延清嗯了声,似笑非笑道:“唤声听听?”他好声好气地哄着,手却不安分,无声又缓慢地催促。
陈绾月喊不出口,羞红了一张脸也还是咬紧唇瓣,闭着眼装作无事发生。这太疯狂了,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夫君这个称呼都很重要,她可以肯定,就算是风流成性的宇文泰,也不会让心悦却未过门的女郎这么唤。
韦延清他怎么敢的。
若是被老太太她们知道了,不得打断他的腿。
然而他有的是法子磨开她的嘴。
夜色浓深,外面静悄悄的。陈绾月害怕死了,生恐这羞耻的声音传出去,想说话又软成了一朵白云,随飓风拍打。但她还是咬紧牙关。
黑暗中,韦延清道:“声音小点儿,外面有人。”
陈绾月终究忍耐不住,求饶般地软声唤了一句:“夫君……”
“……”
半晌,他沉声笑了笑,懒懒地回应道:“嗯,听到了。”
“陈绾月,我的原则是,要疯,那就疯个彻底。”
他确实已经没有理智了,沉沦,沉沦,满身心只有将他勾得贪极成痴的可人儿。他是个男人,但从未想过,能这么眷恋一个女人的所有,甚至情到深处,渴望到极致,会想让她的身心亦被他全部占据,再不能想别人。
他与她,正在蜕变。
似是因为剧烈与契合,陈绾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为人知的深夜,香气缭绕,她迷失在他的怀抱,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轻唤:“夫君……”
而他也不厌其烦地淡声应着,把所有的热火都深刻传递给她。
“以后……都这么唤吧。”
“好。”
.
清晨,日风和煦。
陈绾月正坐在院子里读卷,头上忽然投下影子,遮住了她的上半身,光线变暗,她茫然抬起头来,却发现是熟悉的英俊脸庞。
男人身形高大,站在背光处,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韦延清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语调闲适而自然:“都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陈绾月轻声不解。
他伸手要碰她的脸,陈绾月看见不远处的碧顷和吉祥,忙偏过头,急声嘟囔了句提醒:“有人……”
然而她忽然发现,碧顷她们对此仿若无闻,继续洒扫庭院,并不表现出异样,陈绾月愣了一愣,明白过来是他已经提点过了她院中的人,想必东房那边的人也都打点好了。
她也就慢慢放下书卷,低头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目光落在手上。
韦延清一个用力将人儿拉起,昨夜刚过,下意识手臂强硬地揽住了陈绾月的腰身,垂眸颇有耐心道:“去祭拜陈将军,正好今日我看过黄历,是个好日子。”
“你说真的?”陈绾月抬起头,瞳孔震动,仿佛潋滟波光细闪,“那今晚……”
韦延清挑高眉梢,两人默默对视半晌,他旁若无人地一本正经起来,俊脸清冷依旧,只多了对眼前倾城美人的专注,气定神闲道:“何曾有过假话?”
若非他眼底有宠溺,陈绾月体会着他周身的淡漠气场,仍不大敢相信。
她没再说话了,没来由地紧张。
韦延清转头吩咐了碧顷等人,只说已请示了老太太,今晚不归,仍旧留宿太妃府中。淡声说了几句,陈绾月就被他牵着走了。
一出院子,陈绾月忙甩了他的手,自己跟着走。这倒不为别的,只是也太难为情,也不成体统。叫人看见,唾沫星子能淹死他们。
韦延清只是侧头笑了笑,道:“今晚之前,都能备好,只是匆慌,不及准备细节。以后还会有最好的,我不会委屈了你。”
“……”陈绾月太惊讶,又惶恐,这太超出她的范畴了,她从未想过,昨夜意乱情迷时他随口说的承诺都能成真。她想退缩,可韦延清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切都打点妥当,根本不用她费心。
他迈步往前走,陈绾月也只得跟着他一直往前走。
两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韦延清扶她上了马车。
陈绾月看着渐行渐远的国公府,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
两人一起去了陈将军庙。
韦延清带了好酒,祭拜了她的父亲,又拜过她的母亲,陈绾月看他平静做着这一切,望见握剑威风的陈父雕像,再也忍不住悲痛与思念,无声哭晕在身旁男人的怀中。
临近黄昏,京中一处宅院,红绸满挂。
韦延清请来的,都是知己知彼的至交。
他穿着喜庆的婚服,亲自迎接宾客。钱乙到时,阴着脸,什么也没说,见了那风光俊美的新郎官,直接一拳打了上去,照脸打。谁也没想到,平日从未黑过脸的钱乙,会这么做。
也未想到,骄横最过,最容易散发冷气的韦延清,这时却好脾气地淡定擦掉唇角血珠,甚至还几不可闻地笑了笑:“替她谢你这一拳。”
钱乙从未哭过。
可他这时却当着所有好哥们儿的面,最先气极垂泪,他骄傲得不容别人见他狼狈,也不可否认是一群人中最仗义的。他并不是人傻钱多,而是看重兄弟情义。
“韦延清,都这关头了,你到底是不是兄弟?!”钱乙嘶吼了声,眼眶猩红,其他人挣上前去拉开他。喜灯万千,有碎裂的红光乍现,热闹之中,钱乙闷头喝了杯喜酒,摔了酒盏。
他像闹事的。
但在场的友朋都深知,钱乙与韦延清关系最硬实。
王征上前劝钱乙:“既来了,今日怎么说也是延清大喜的日子,”又对韦延清笑了笑,只是有些僵,说和道,“他就这样,你比谁都清楚。正因看重你这个兄弟,眼里认得今晚这场婚事,这才心里难受。”
没等韦延清说什么,钱乙道:“六岁时,我风筝叫顽童抢走,你追了十几条巷子硬是把我最喜欢的风筝拿回来。十一岁时,我不是读书的料,弃学堂归家,从那以后直到你学堂结束,每隔几日你都喊我出来耍,从未忘记有我钱乙这么个人!所以我加倍地记得你的好,总觉得……”
钱乙忽而泪下,慢而沉地捶着胸口:“总觉得你值得,我也值得,我们都值得。可是韦延清,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最规矩,今日做出这种行径,一定是迫不得已。但你可曾,可曾告诉过我们一句?”
“如今听见,居然是直接来宴。就当我多管闲事……难道真的是我多管闲事?”钱乙一肚子话想说,再也憋不住了,他对情谊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可是这是你的婚姻大事,新房里坐着你最爱的女人,可你什么也不说,我们算个什么?没你这么凉薄的!”
崔琛始终站在一旁,愣神般地没有过去。宇文王征等人都去安抚钱乙,其余宾客时不时觑看一眼,又无奈笑着收回目光。他们十几个人的名气,在场无人不知,故不以为闹,反以为情。
人群分散开,韦延清抬眼,碰巧对上了独自立在对面的崔琛的视线。
望见那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韦延清沉默一瞬,平静移开目光,崔琛勉强弯起唇角,不再看对面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也去看钱乙。
韦延清道:“我若不拿你们当兄弟,便不会昨晚决定的事儿,今晚你们全都知道。钱乙,绾儿也说,事情办得着急,恐生怠慢。可我不能再等了。”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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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只对钱乙说,他知道他都懂。
他面向来宾,神色淡淡,嘴角含着笑:“今晚请大家来,是为这杯喜酒,韦某在此先谢过诸位亲临,天涯海角,知己难求。”
说着,韦延清斟了杯酒:“韦某与拙荆感激不尽。”
听此,大多数宾客仍是流露出些许惊讶,来者不乏有没当几分真的,但听了那位韦家二公子云淡风轻仿佛已打心底承认的称呼,面上皆有愕然。面面相觑了会儿,这些人相视一笑,遵从了兄弟韦延清的心意。
以后哪怕韦延清名义上再娶,他们也只认这一个嫂子。毕竟他们一同长大,到这年纪,深知或多少经历过什么叫身处其位,不得由己。有韦延清这一句话,他们也不会拿那陈家姑娘当外室轻蔑。
还是当年结交拜把子那句话,除却父母亲人,兄弟天下第一重。
凝重气氛消散,院中顿时喧闹起来。众人涌上去劝酒,将韦延清周身围得密不透风,不知得有多少杯酒得下肚。宇文泰搂着钱乙笑道:“说好的钱宝宝呢!叫他们这么喂下去,咱延哥今晚还洞不洞房啦?钱乙,你酒量最大,这可是咱们延哥最需要你的时候啊!再不去,他醉了,新娘子可要独守空房了。”
晏羽飞拿一壶酒,率先冲了上去:“延哥,我来啦!”
结果他太瘦弱,不知被谁一屁股顶了出来。
钱乙哭笑不得,一把提起晏羽飞,又拿了一壶酒,仗着身宽灵活,扒开闹哄哄劝酒的众人,道:“今晚若是谁想灌新郎官,先过我钱乙这关啊!”
韦延清侧头,和钱乙相视沉默,最后是一如既往的勾肩搭背,只不同的是,一人后背上是成家立室的红袖,一人后背上是缠着护腕的金丝绣。揽上去那刻,比以往都要用力。
钱乙嚣张道:“绾妹妹我罩的!你要是敢负她,我还是第一个揍你。”然没等韦延清回答,他忽然侧身抱了抱身旁兄弟,低声补了句:“是兄弟不多言,伯父那边,尽力而为,有需要喊一声,我和崔琛他们随叫随到。”
“……”韦延清揽紧手臂,爽快笑应,“谢了。”
钱乙倒了杯酒给他,随手接过一人送来的喜酒,侧头道:“没想到这么快喝上你的喜酒,今晚不醉不归!几年都这么过来了,我知你心里感受如何,有事别憋着,喝出来畅快!”
旁人不解看来,对此,韦延清面色如常,并没多说的意思,淡声一笑道:“奉陪到底。”
他没想饮多,毕竟她还在等。可到了最后,送走宾客,钱乙等人醉醺醺坐马车离开,夜深人静,热闹将歇,韦延清扶着宅门,往前一看,步履不大稳地穿过庭院,进去红烛照耀的东堂。
陈绾月端坐在里间,隐约能听到另一边的热闹。
她低垂的视线里,除了一双手,都是鲜艳又不失稳重的大红色。因来不及赶制,韦延清贡献了他从小攒到大的珠宝珍珠来为这身喜庆的嫁衣添色,璀璨夺目,走线精巧。是她见过最漂亮也最惊艳的红衣。
外面安静了。若宾客皆已送走,现在这座宅子,只有她与韦延清两人。这场婚事,在旁人眼中,或许是未经长辈同意的“大逆不道”,或是年少轻狂的“一时儿戏”,甚至匆忙到连礼程都紧赶慢赶。
但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这是他不顾一切,去竭尽全力地为他们的未来付出的又一初始。若有黄河桥,她一定死死拽住另一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放弃他。共患难,生不负。
陈绾月想了很多,紧张之后,却什么也不想了。
只在房门响起的那一刻,心跳忽然提到咽喉的高度,她几乎只能听到自己胸腔中惊乱的怦动声。
少顷,红盖头下,她看见一双黑靴、红袍。
34. 第34章
还有细微沉重的呼吸,陈绾月不知他醉了与否,红盖头却久久未被挑开,她只得按捺住担忧,略显无措地不安等待。今夜他大概会饮酒比往常更多。
她无意识攥紧搁在腿上的双手,韦延清掠入眼中,默然片刻,拿过喜秤揭开新娘的红盖头。她低着眼,含羞未抬头,一张绝色脸蛋难得画着恰到好处的浓妆,面染星点金粉,眼尾微微上挑,丹唇两角自然上勾。是让他几近痴迷的妩媚动人。
也可能她一直都如此,只是今晚,他总觉得她与众不同,是神女,是梦中情人,是他穷极一生也要非她不可的宝贝。
年少时,他听钱乙等玩笑,说他是京城很多闺阁女子的梦中情人,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形容,彼时不屑且不以为然。到现在,他都要一一体会。或许这世间任何一个美好的形容,都值得俗人品味。
他是个俗人。
宁愿不做别人心目中完美无缺的梦中情人,也想要顶着流言蜚语,去遇见今晚最美的姑娘。
韦延清想,他大抵是疯了。
可是很值。
人生在世,不必在乎那么多是是非非。
他要她一个,就足够。
韦延清神思抽离,当即踉跄一步,结结实实地压着陈绾月倒在喜被上。他挣扎几下,没能起来,索性长臂一揽,抱住身下香香软软的人儿享受,是的,他觉得极为享受。
——他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并能沉浸其中,如何不算享受?
韦延清张了张嘴,被幸福冲昏头脑,想说出这两个字,他过往的二十多年里,因着习以为常的低调,即使家财万贯,地位煊赫,体验过无数风光,也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说出这两个字。
陈绾月察觉到,轻轻低头,看到男人醉红的俊脸,薄唇呢喃,仿若想说什么。她还是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轻柔地问:“怎么了?”
他没回答,只是脑袋蹭了蹭她的脖颈。
并不痒,可心里却像吃了蜜饯,泛着甘甜,陈绾月不觉微微弯唇,也安静着,容他抱了会儿,恐韦延清晨间难受,欲起身去倒杯茶水给他,却没能推开仿佛完全放松下来重量压着她的男人。
韦延清动了动头,颇无章法地去亲她嘴唇,只是没能看准,重重印在了唇角,他也不觉,喉咙沙哑地道:“别动,再抱会儿。”
陈绾月试探着问:“怎么喝这么多?”
以他的性子,还有钱乙他们在,应是不会喝成如此情态。
“我兴奋。”
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听不出是真心话,还是敷衍。
她沉默下来,没再开口,放在他宽阔后肩的细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小脸被那灼热呼吸吹得绯红,宛若含苞待放的花蕊。
“就是觉得,”他突然低低出声,几乎不给她听清楚内容的机会,“委屈你。”
陈绾月一怔,忽然懂了他心中所想。没有长辈祝福,没有该有的聘礼与华丽,即使这是他们冲动之下的决定,但对韦延清的骄傲而言,这亦是对他的一次重大打击。
他不想说太多,显得矫情,又似为自己申辩,事实上,不论如何,今日这场婚事,即使他们深思熟虑,到底不算周全。
“你可以给我其他更好的。”她没有反驳他的心意,而是弯着眉眼,笑容温柔地抱着他,说了这么一句开解。
韦延清说,好。
.
国公府大书房内,韦史端坐上位,脸色铁青。
望着直挺挺跪在中央的二儿子,韦史胸口拥堵,闷出一口血来,只是未吐:“你再说一遍?”
“儿子非陈绾月不娶。”
韦史没犹豫,也没手软,当即抄起手边一厚重竹简,狠厉砸在座下中央的韦延清身上,竹简“砰”的一声重重掉地,韦史面如寒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放肆?!”
“这么多年的礼义廉耻,都叫你忘在江南了?”
韦延清皱了皱眉,“与旁的无关。我与公主并无感情,就算成了婚,我对她也顶多只有责任,不会再有更多。”他话音一顿,恍然记起,这是大部分婚姻的常态,多注重婚后的举案齐眉,而非两情相悦。
于是,韦史据理斥责前,韦延清淡然抬眸,把话说绝:“我不似大哥那般能忍,若不喜欢,便不会给好脸色,宠妾灭妻的蠢事,也不是没可能。大哥过得开心吗?若是开心,便不会日日夜夜都宿在柳娘子那里,甚至开始花天酒地,大哥何时才常去京鉴馆,您不清楚?”
“您以为,大哥是喜欢那个柳娘子才去过夜的吗?不过是自暴自弃,以身为局,想要惩罚你们,惩罚过去!然而事实呢?大哥最爱的女人再也不能回来,她已经被您和母亲逼死在冬夜了。”
韦史暴怒,仿佛被戳中肺管子,拍案道:“闭嘴,逆子!”
韦延清只当未闻,自顾自地缓声坚定道:“大嫂难道不觉伤心?您心知肚明,只是不愿管罢了。若您再要任性逼迫,我只会成为第二个大哥,您是父亲,看着大哥整日麻木过好已有的日子,再无人诉说情感,难道从未有过心痛与后悔?”
韦史毫不犹豫,又拿起一卷书,这次却没再扔去韦延清身上,而是砸在了柱子上。
“男欢女爱,成何体统!我教养你这么多年,是让你胸中有沟壑,眼里有志向,去做一个堂堂正正而又上进的男人,你生在这般游园,便要有配得上的见闻知识。以往倒还好说,你有你的看法,我虽气,你却不是个没把握的,因此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想,你远离家中去江南三年,有了自己主见,回来竟干出如此出格之事!我听崔正道说,你在那边过得风生水起,怎么,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能扛起这么大的责任?”
“我告诉你,如今你是叫那丫头蒙蔽双眼,但你好歹醒醒,她年小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这道理你不会不知,其中门道你也不会不清楚,可你还是甘愿为了她来忤逆你父亲?”韦史活了大半辈子,能想到的顾虑,丝毫不比韦延清少,甚至更多。
有的是隐藏在暗中看不见的手,只要这手轻轻一拉,牵动的岂止他韦家一族。
韦史深叹,他年过半百,怎会不知对错?然若一味追究对错,他便不会官至尚书右仆射,韦家成为百年望族。为何重人情?只因身在人命场,权势握在谁手中,谁便能一句话或一句污蔑让对方永不能翻身,若是有知识的,还能修饰正义,最后最无辜的待罪史书,最虚伪的却名垂青史。
要想做个真诚的好人,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这些道理,他以为延清都懂。
事实上,二儿子不可能不明白,甚至以他的聪明早已对此了如指掌。但他还是提出了这般无理又荒唐的请求,还是以如此直接的方式。韦史失望至极,感到既惊诧又惭愧。
“你丢不丢脸?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
没人答。忽然安静后,韦史换了心情,突然不再气恼,他把自己说服了,这就是不对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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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训并没错处。他冷嘲道:“昏了头了!简直鬼迷心窍。那不过是一个丫鬟,如何做得你大哥的妻室?国公府也从未有过逼死下人的道理!当日是那丫鬟自己撞柱而亡,我虽不在家中,但你母亲已详细告诉过我,是那丫鬟不知所谓,竟敢私自爬上你大哥的榻!”
“母亲说的,就一定是事实?”
韦史一怔,抿唇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高声冷唤:“把这目无尊卑的孽障拉出去,打几十鞭子让他好好醒脑!谁若敢拦,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连着打!”
小厮去请跪着的男人,韦延清平静看了震怒的韦史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起身自己走去外面,适逢下起了雨,地面深了一片。
韦延径直跪下去,面朝书房门口。
小厮找来马鞭,对视一眼,见书房那边没声,只得甩了下去。
没过多久,老太太和卢夫人撑伞飞来,一见形景,还有那道背影后背上的血痕,跪着的衣袍下,雨水染成浅色血红,不觉大惊。韦史仍在书房内狠叫:“打!给我狠狠的打!一会我出去瞧了,若是打的轻,百倍打你们身上去!”
老太太无措看了看,喊停也不管用,小厮铁了心只听韦史的。
崔老夫人痛心不已,想去扶,韦延清却低着眸,谁也不看,冷淡挡开她们的手,道:“无事,你们回吧。”
一群人正待冲进书房,韦史奔出来,第一次没等老夫人训骂,指着韦延清说道:“今日你们谁都别想管我教训他,若要管,少不得我去圣上那里请一道旨,自请待罪流放,好过遭这孽障的气,真是活该我韦家不仁,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
老夫人等忙问因何而起,韦史却不言。
卢夫人嚎啕大哭,顾不得雨,跑上去扯住韦史衣袖,说了好些肺腑话,无奈韦史铁石心肠,只当不闻不问,甚至直接拂袖进了书房。
只丢下一句:“他何时想明白,何时停下。”
这话刚落,陈绾月便被韦凝香拉着追了过来,因着担忧,一起过来的还有崔灯霓等姑娘们。
韦凝香“哎呀”一声,忙道:“绾妹妹,你眼睛怎么红了?”声音不大,形势也急,没人注意这边。但韦延清还是隔着雨幕,终于偏头看向谁,而不是冷漠又疏离。
也只一眼,韦延清又平静移开了视线。目今这种情况,他无意将她牵扯进来。不知怎的,陈绾月有种强烈的直觉,她急忙朝老太太和卢夫人看去,希望有回转的余地。
然而入目只有无奈的痛心,卢夫人连伞也不打,拼了命拍打书房门,里面的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这样一来,说明谁也不能说服韦史。
老夫人她们只得去劝跪着的那个,却意料之中受了挫,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韦延清打小与韦史脾气相冲,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甚至比韦史更倔,如今她们即使知道劝他起来比说服韦父还艰难,但还是疯了般地去拉扯硬拽。
知子莫若母。卢夫人死死护住自己最疼的儿子,泪道:“延清,你就认个错,跟娘回去吧!”
雨声涛涛。陈绾月忽然侧过身,躲进韦凝香怀里,理智与冲动反复横跳,最终逼红了眼眶,再也忍不住地滚下泪来。这么多人,她心如滴血,也最不可上前。
那样只会闹得国公府鸡犬不宁,他也会受到更重的有形的、无形的惩罚。
陈绾月看着他,无助和复杂由心底疯长。
莫名的,她想起了已故多年的、慈祥温善的父母。
35. 第35章
书房前混乱如麻。韦延清伸手扶离卢夫人,眸中有心疼,有愧疚,却漆黑又深邃,并无一丝后悔与退缩,他说:“儿子不孝,但这是我与父亲的事,您和祖母不必在此陪我,别染了风寒。”
卢夫人哪里肯走,那边老太太说了一堆,好听的不好听的都有,却都没能松动韦延清的态度。这时他已经不单单是为事,而是与韦史长年积压的冲突浮出水面,谁也不肯先低头。老太太精明年老,看出后也不点破,只是哭着让杜杳她们拉走卢夫人。
不知为何,韦延清忽然冷了几分音道:“母亲,您再不走,我便长跪不起。反正父亲也打不死我。”
时过境迁,所有人都像无事发生一般,只有大哥还沉浸在伤痛。老太太和卢夫人,都只记得杜杳这个儿媳。以此类比,换位思考,韦延清不觉寒了心,也生出一种后怕。
今日他不抗争,可能换来的就是同一种下场。
如此叛逆不道的话说出,卢夫人骇然大惊,也不等杜杳搀扶,踉跄站起指着他道:“好,好啊!如今都敢这么跟你娘说话啦,当真是白疼你一场,你现在大了,不听你娘话了,不让我管,你让谁管你?我撂开手,随你去就是!”
说着,卢夫人叫丫鬟搀扶着,急急忙忙走开了。
老太太拿着手绢擦泪,只是默默陪着。韦延清道:“祖母,您也走吧。”
这时长辈或许最不易劝。崔老夫人给公主使了个眼色,李皎然点头,待崔老夫人走后,回头对明珠等人说:“你们也先走,这里有我。”
韦明珠皱紧眉头,并没立刻走。
那边韦绮罗倒被崔灯霓拉了先走,还劝了几句:“如今老太太和夫人都不乐意,咱们何必在此久留?到时烦得韦伯父恼了,再打延哥哥几下,岂不麻烦?我想父子连着心,韦伯父自有分寸。”
“那又如何?大不了我陪二哥一起跪着!”韦凝香说去就去,叫韦明珠忙给拉扯住,她看了看那边的韦延清,目光一转道,“你就别去给二哥添乱了。虽不知二哥和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由此来看,你去陪跪,意义不大,反倒容易让二哥烦恼。”
韦凝香苦着脸:“那要怎么办?”
韦明珠环视一圈,忽而笑道:“这样,我有办法。绾妹妹留下,和皎然妹妹一起过去说服二哥,到时绾妹妹假装往地上一倒,只有皎然妹妹在旁,难道能抱起绾妹妹不成?只剩二哥可以,这样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这方法,是不是明显了些?”崔灯霓忙道。
韦凝香眼睛一亮,道:“我和三姐想到一处去了,也没别的好办法,就这个吧。”
陈绾月站在一旁,听了这话,莫名心里不是滋味,泛着酸涩。她不想再让韦延清担心了。说话间,一向乖巧不怎么提出意见的陈绾月忽然撩开眼皮,美眸仿若水光绽放,绚烂沉默:“我留下,三姐姐你们回吧,皎然姐姐也是,不用担心。”
众人皆是一愣。突然,韦凝香睁大眼睛道:“绾妹妹,你怎的哭了?”说着,也不管周围姊妹们如何看,径自拉着陈绾月转身,去韦延清身边,回头道,“我陪着就好。”
如此,众人只得离开。
李皎然漠然看了许久,雨幕中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可笑极了,她冷笑一声,没有对谁的轻蔑,只有不屑,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雨过天晴,今日发生的一切,仍旧不会改变什么。
她什么都知道,但没必要点破。
不论如何,最后韦延清的枕边人,只会是她。李皎然没有得意,没有争抢的意愿,甚至懒得再看一眼这徒劳挣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轻狂行径,她当然不看在眼中。
什么才重要都分不清,违背礼仪廉耻去自求姻缘,简直荒唐。李皎然没再管雨幕连天中鞭痕累累的男人,径自与韦明珠等人离开。
这都是他们自作自受,没什么好值得同情的。也迟早会从情窦初开的莽撞,变成妥协于实际的人情练达。过几年权衡利弊,不得不吞下今时的苦果,甚至能成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的旧情人。
今日便是韦延清大闹天宫,也不会换来韦伯父的点头。
.
不知过了多久,韦延清抬眸,眼睫叫雨水打颤着,若无其事道:“不走?”
陈绾月为他撑伞,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泪,她鼻音囔囔地嗯了声,解释道:“四姐姐把伞给了我……”
话音未落,鞭子抽落的声音响起,雨点飞溅上她的衣裙。
他的后背已血肉模糊,这一下,韦延清没能吞忍,喉间闷出一口冷气,又止于紧闭的唇,扼制在发声之前。他道:“这里冷,回去。”
陈绾月想喊“别打了”,可这是最无用的呐喊。
她蹲下身,用娇小的身体去为他传递哪怕是一丝的温暖,他身上很冷,陈绾月抬头,看见韦延清苍白的嘴唇,还有低低垂着,深沉又不解朝她看来的双眸。
“你起来。”她哽咽说。
韦延清没再看她,仿若冰封:“与你无关,我跪在这里,是我的事。”
“……”陈绾月心中一痛,却又知韦延清是为激走她,也便听过且过,没拿他疏冷的态度当回事,“再打下去,会出事的,你先起来好不好?”
韦延清没有动。
这里气寒。他推开她,仿佛无心再应付:“我说过了,这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问题,无须任何人操心,你在这里,只会让我更为难。”
陈绾月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地上一滩长河般蜿蜒盘旋的血痕,像是凶兽的獠牙,她回转千肠,最后只是哭着喊出一句话,却没什么力度,她还是舍不得对他发狠,也或许是她本身就不会大喊大叫地嘶吼。
她嗓音干涩,本想生气却只饱含了心疼:“难道我不能关心你?”
韦延清抬了抬眼,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默了默道:“过来。”
陈绾月茫然一瞬,但还是凑了过去,韦延清低头,当着才出书房的韦史的面,压抑了多年的反叛,蜂拥而上,促使他脑子昏沉,漠然到失去所有理智,只为一个目的而做出对韦史凝视的回应。
他不会是,第二个大哥。
她也不可能走死去的那个丫鬟的路。
既然都各有苦衷,那就要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错好了。韦延清很清醒地拉住陈绾月的手,面无表情朝那红唇凑了过去,那边韦史吩咐用力打,韦延清却似没有听见。须臾,陈绾月手中的伞掉在地上,耳鸣地看着他加深这个举动。
没多久,韦延清不紧不慢地站起,在韦史狂怒的视线下,弯身抱过跌坐在雨中的陈绾月,稳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追鱼一直在旁,见状忙跟了上去,为两人撑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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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去了梨香院。
一进院子,陈绾月回过神来,忙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那边老太太等已找来曾在宫中听候的朱太医,都等在东房次院。
即使不用心去想,也会知道,不出半日,府中便会人尽皆知。
陈绾月怔怔抬头,她做不出熟练的表情,甚至是一个只要唇角上扬的自然微笑,眸底清澈到旁人无法不去忏悔自己。她生来便是云中月,是要引来清光一片,被流水捧在手心里的坚石,而非妄高自大,或是卑微如泥。
她从未过分抬高自己,故想得到,以韦延清的品行与理性,并不会做出方才那种荒诞之事。若是心悦一个人到不顾一切的地步,那也就不是当初那个深沉稳重的韦延清了。他会想方设法争取,但几乎没可能会放弃从小已有的认知和积累。
即便这几日如胶似漆,海誓山盟,但显而易见的是,实际上一切从未脱离他的掌控。偶尔恍惚间,陈绾月几近忘记,韦延清不止是她的“夫君”,亦是那个在钱乙他们这么多人之中也能谈吐自在的男人。
陈绾月不愿再深想,直视他,一字字清晰道:“原因呢?”
她还算平静。
韦延清说话前,碰巧一颗雨滴点坠唇边,无需开口,这滴粉身碎骨的雨儿仿佛已替他回答了陈绾月内心最深处的悲鸣。
那是旧雨,追鱼撑伞后,并没新的雨。
“绾儿,”他艰难开口,可面对她的小心与迫切时,却仍然波澜不惊,表现得是那么从容:“我告诉过你的,除了活着,没有真正的对错。”
只有立场不同。
所以,根本不存在让韦史“回心转意”,只有认栽。
陈绾月忽地笑了,可她笑着笑着,泪就流了下来。她并不恼怒,也不纠结,有的只是无奈之下对自己、对“夫君”、对老太太的怀愧与期待。她从不走回头路,因此只能期待前路坦荡,这些都会被遗忘。
对,没错,这才是他韦延清。
看似一切由她主导,是他被迷惑得神魂颠倒,屡次破格。事实上,一直蒙着眼纱的是她。韦延清一直都很清醒,他知道什么最撼动感情,便连夜带她去见太妃。他知道什么最能说服老太太成就这段姻缘,便依着她母凭子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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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笑的是,他同样知道......
陈绾月几欲攥紧手心,却都忍了下来,抬眸忽道:“你那晚,到底为何答应娶我?一应规制婚礼,当真一日即可准备妥当?若真如此,钱乙哥他们知你无奈,更不会那般气闷。我没参与不懂这些,可并非不能从别人的态度中看出什么。”
韦延清不觉得有什么,她不问他没必要说,既问了,他也不瞒:“提前有这个想法,都在我计划之中。”
他本以为,这么做她会欢欢喜喜扑过来抱住自己,可陈绾月莫名不再柔和了,整个人周身忽然像长了尖刺,仿若刺猬受到伤害,缩起来谁也不信。韦延清神色一闪。
她眼尾勾了勾,对追鱼道:“还不带他走?”
追鱼忙应了,二话不说拉着满背是伤却还脚下如根不愿就此离开的韦延清往外走,这是回府后,追鱼第二次以下犯上。
韦延清拂开他,心下涌动的,是不被理解甚至横遭甩脸的莫名其妙。温文儒雅,彬彬有礼,这些都是他骨子里的习惯,知进退也是。然而如今这时,他幽静的眸子中终于浮现较为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瞬。
他耐着性子,注视她道:“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他几乎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却得来她的不领情。
陈绾月觉察到男人眼中的冷色,苦笑道:“是我想要的。一开始便是我缠着你,想要摆脱以后举步维艰的处境,想要为柳嬷嬷她们找寻生路,想要不愧对昔日亲人的教诲,辱没了先父威名。是我不愿苟且,却又懦弱,才在生与死之间,选择了接近你。”
但她并不后悔。
还有一个是,想要与他之间有个好结果。
“你说的对,没有真正的对错。”她道,勉强笑了笑,“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做打算,我身在其中,受你的庇护,还能有什么不顺心的?只你这样瞒着去做,我有些难过罢了。”
韦延清皱了下眉。
陈绾月懒得再废话,红着眼瞪他:“你不用再来了。”
说完,陈绾月转过身,没管下着的雨和身后主仆二人的阻拦,径自跑回屋子里,毫不犹豫关了门,只留下韦延清脸色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处处考虑,竟落得如此凄凉,吃起闭门羹来了。韦延清拂袖一转,大步走远。
一路上,追鱼死命地劝:“公子,您就别跟绾姑娘置气了,这事儿也是您顾虑错了方向,只想着让绾姑娘什么也不想,开开心心的,可曾想过她若知道不管是新婚还是今日这一闹,都是您的计策,如何不伤心?”
“这我先前就提醒过您,可没想到,您还是没有告诉过绾姑娘。您以为这般绾姑娘便会没有负担。”追鱼顿了顿,“可您别忘了,绾姑娘早已不是儿时需要您张开羽翼护住的绾妹妹了。你两个,一个用情至深,一个步步为营,迟早出矛盾。”
韦延清脚步一顿,侧过头,几近被气笑:“我且不与你争。她要什么,我给什么,你说我步步为营,我不反对,但论用情至深,难道我比她少上一分?若无用情至深,我何必步步为营!我不后悔,只寒心罢了。”
“既如此,你去梨香院伺候,也不用再回东房了。”
见那身影冒雨而走,追鱼心惊肉跳,这还一身伤呢!
他忙追了上去,撑伞无奈道:“小的不是那意思,就是您不觉得,这样会让绾姑娘觉得自己很傻吗?”
韦延清抿了抿唇,没说话,步调忽然慢了下来。
“公子,是没有对错,只您的想法对于绾姑娘来说,错在太聪明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以后的路还长,您得想好如何平衡好绾姑娘与老太太、夫人之间的关系,不能打着为了结果的目的,去有失对谁的偏颇。”
追鱼叹了声,忽觉太遥远,也在这一刻意识到,他们都太年轻了,尤其是沉浸在梁山伯与祝英台般坚贞的情爱中的两人。
起码他在局外,一些事看得清楚些,能提醒便提醒,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若再这样下去,就算您娶了绾姑娘,也终会有一日,一别两宽。您还好,有政有志也能外出闯荡,分散心神,可绾姑娘呢?”追鱼垂下眸,压低了声儿,“公子,您别忘了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有些拆散人的手段,是见不得光的,正如您所说,只有立场不同,没有对错,到时您找谁说理去?”
韦延清听得不是滋味,那边追鱼又道:“这种时候,最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您和绾姑娘一条心。”
36. 第36章
掌灯时分,陈绾月推开窗,往那条相对僻静的来路上闲望。
正待关窗,忽见月洞门边闪出一个人的身形,影子拉得很长,也不进来,却也不走,只是一只手扶着竹竿,一只手背去身后,若有所思地抬头望月。
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想起他后背的伤势,陈绾月忙起了身,走去外面探目一瞧,不觉凝神立在房门旁愣了些久。她不经意一瞥,竟对上了韦延清不知何时看过来的视线,陈绾月走了下去。
那边韦延清见此,也走了两步,却并未踏进院中。
陈绾月想了想,道:“伤还没好,怎就来了?”
“我有话说。”
听此,陈绾月侧过身,思及方才他鬼鬼祟祟的徘徊,低头忍笑半晌,面上柔和三分道:“有什么话,你想好再说,我只给你三句的机会。”
若非心疼他,这三句起码今日也不该有,哪里有这般好性又能耐的事儿。先是无意蒙混她,又不知这气生在哪个关节,倒反过头来质问了她一番,什么叫这是她想要的,他若当真这般以为,真真是她看走了眼,遇见这么个犟脾气。
他被韦父打成这样,不管是否事关两人的以后,都是她并不愿见的场面。
“第一句。”她无意纠缠,娇俏催促道。
“你唤我‘夫君’时,我心中应你是娘子,从未有过敷衍与戏言。”
金玉良缘无假戏。
“第二句呢?”
“既为夫妻,我不该隐瞒你。”
两小无猜渡虚妄。
陈绾月气消了大半,桃腮羞红:“还有最后一句......”
半晌无声。韦延清走近,放开胆子握住她的右手,对着那绝美侧颜,沉思了一瞬道:“那点小伤不影响,今晚我想睡你身旁。”
陈绾月又惊又羞,当即甩开那只大手,背过身不去看他。她的声音已经快要慌乱得不成调了:“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好好待着,我这儿又不是锄种药草的,哪里能医你。”
“伤重了,忍忍也过。心痛了,却要问谁来?”韦延清弯身从后抱紧她,陈绾月大气也不敢喘,身后人高马大的男人却低头凑近,呼吸又急又热,声调也暗哑起来:“绾儿,疼。”
这声疼,让陈绾月一下子从耳尖红遍全身。
她偏过头,想问哪里疼,却被韦延清出其不意地堵住了唇,两人向后跌去,他把她摁在了墙上,期间无意碰到竹竿,猛地一晃,细叶沙沙作响,影落参差。
“这样就好。”他抚摸着呢喃。
陈绾月心跳急促,肺腑仿佛在也受他冲撞,感触深刻,一阵又一阵越来越热的暖流涌入身心,她不想睁开眼,因着习惯,情不自禁之下,极轻地喊了出来:“夫君......”
这一声,像要把他的心肝肺都揉碎。韦延清弯身把人儿抱起,大步穿过院子,进了烛光温暖的房中。
陈绾月不及反应,已到了垂帐之时。她惊了下,忙去用手拦住,软声劝道:“你伤得不轻,今晚就别乱来了,若是有个什么事情,岂不是你的悔过,我的罪过。”
箭在弦上,韦延清哪里肯听,掀了裙,挺直身子,低眸漫不经心道:“什么过不过的,我只知这么过。再说了,你夫君没那么脆弱。”他只哑着声沉气儿,锋眉蹙得紧紧的,也不收力,陈绾月长久不能定焦视线,混乱之下,只得从了。
“当心点......”她提醒了句。
一声清脆的响声先一步快过了她的尾音。
陈绾月茫然睁开眼,见身上男人撑在两侧不再动弹,她强撑着力气,将胳膊顺着他的臂膀往下挪去,指腹轻轻戳了戳韦延清侧腰。
他很快又握住,用力地吐音:“先别动。”
她没听错,这是闪了腰。陈绾月担心他负伤累累,虽情非得已,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但还是先关心了韦延清一句:“要紧吗?我去拿药酒给你揉揉。”
“你那力气,揉不好腰,只能揉好我。”他还有闲心调侃,那双深眸一抬,看着她若无其事道,“等我缓一会儿。”
陈绾月摇了摇头,不敢看他。
“一会都不行?”
“......”她撩开眼睫,脸都红了,颤音不止,“那你先出去。”
韦延清脑子里闪过一丝仅存的理智,忍着腰背酸痛,缓缓抽离,他神思又空白了,那一瞬并持久下去的异样,酥得他几乎忘记伤痛,只有再沉迷一次的狂欢。
他没这么想,身体却更诚实地照做了。
韦延清疼得低低嘶了声,然一见身下美人云鬓散乱,娇声轻吐,雪肤花貌添了别样春光,他只觉甚值。预料之中,陈绾月一边羞得掉泪,一边气道:“你腰可是不要了?哪里有你这样过分的。”
“我给你赔罪。”
“你的赔罪,我可受不起。”
不当又是一闹。
陈绾月收敛好心绪,待好容易劝停了他,只觉口干又舌燥。她把人按下后,忙穿了衣,去储物柜那边找到一木匣,翻出一瓶药酒,回了帐边,坐在一旁给韦延清擦药。
她撩开里衣一部分,不想入目便是可怖的红痕。这才是后腰,再往上看,伤势如何,并不难猜到。陈绾月看了多时,竟没下手的地方,百感交集之下,眼眶逐渐泛红。
“以后别这样了。”
事已至此,她连指责他都于心不忍,只能叮嘱这么一句。
韦延清没再多说什么,应下后,回头看她:“以后不吵架?”
他这么问,陈绾月却很难笑得出来,想起才发生不久的各种事情,唯一让她开始后悔的,是韦延清此时的伤。她低过眸,点头一笑着答应他:“好。”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陈绾月不觉一怔,抬头看过去时,韦延清眸底的深邃与沉思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没多想,因心系他的后背和腰,注意力都在药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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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静悄悄的,崔灯霓漫步来梨香院走动,身后跟着绀玉一人。
两人来到不远处,前边几竿竹子忽然晃动起来,显得很是突兀。
崔灯霓思忖几时,吩咐了绀玉先回,自己沿着青石路悄步上前,掩唇而笑:“这宝儿,半夜不睡,定是又调皮,捉迷藏呢。”
临到院门边,崔灯霓脚步轻轻地点上台阶,侧身躲在墙后。她想,宝儿既然才躲了进去,她这时若出声,岂不有趣?
“宝......”
尚未完整喊出一个字,只听竹叶细碎轻响,崔灯霓一惊,探身去看,一道黑影率先挡住她的视线,仿佛有什么要紧事,抱着陈绾月快走,并没发觉身后有人。
那身影很高,瞧起来玉树临风,双臂有力地托着那姑娘往前走,崔灯霓只一眼便看出,这是延哥哥。
方才他们在竹林里做什么事,看此情状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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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灯霓摇了摇头,许久没缓过神来,荒唐,这根本不是一位世家公子与将军后人所能做出来的事,崔灯霓心中大骇,既可悲又失望,不觉美目中恨铁不成钢逐渐添了火气。
延哥哥身边的人为何不管?
绾妹妹院里的碧顷等丫头又为何视而不见?!
崔灯霓踉跄退出一步,躲去一旁深思。她怎么也料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她是真心疼爱绾妹妹,自然会为此感到痛心和失望。这其中,虽说也夹杂着几分酸涩,但终究不敌亲眼看着国公府中发生这等丑事来得锥心。
她的本意,并非如此!
崔灯霓神色凝重,痛心疾首地呢喃出声:“宝儿啊宝儿,你可知,延哥哥就算不与皇室结为姻亲,也无半分可能娶你?以你的聪慧,有何想不到的?何必弄到如今这步田地?”
然而不久之后,崔灯霓心中的可惜消失殆尽,昔日她常以为,绾月是个机智得体的丫头,不想今日竟见了这一幕,打碎了她所有的心软。
崔灯霓目光一转,看了房中烛光半晌,冷抿着唇,悄转步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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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后,吉祥与碧顷端来铜盆,又重新搭了几条巾帕在洗脸架上。韦延清洗漱罢,掀帘去镜奁那看正在晨起梳妆的陈绾月。
“明日我要去江南办事,可有什么想要的?”
陈绾月一怔,梳发动作停了下来:“你看着置办便好。”她忽地弯起唇角,侧头笑道,“诶,我听说那边新出了什么夜游船,还有诗摊,若有机会,你先瞧瞧,有趣的话回来告诉我。不得空便了。”
韦延清答应了。
他伫立半晌,正巧吉祥她们进来收拾,韦延清顺势问道:“你们几个可有需要带的?”
听问,碧顷和吉祥都是小姑娘,不觉欢喜,尤其是碧顷,从小在京城长大,并未去过江南。碧顷先搁下鸡毛掸子,笑道:“别的我不想,就那儿的胭脂膏子,我想念已久。”
吉祥乐道:“我要江南的风筝!”
“风筝?”陈绾月笑扭过头,姣好的脸庞光洁如银盘,眉心才点画了花钿,她的眼尾很长,又风流上勾,生来自有一段媚而不俗的光彩,“京城这边的风筝还不够你顽的,你倒说说,江南风筝和京城风筝有何不同之处?”
不及吉祥急红了脸回答,韦延清负手在旁,看着调皮的陈绾月,好脾气地道:“这丫头既说了要那边的风筝,你让她玩就是,追鱼也跟去,带只风筝想也不麻烦。”
吉祥激动的脸都红了,陈绾月忽见房内并没柳嬷嬷的身影,正要唤这丫头出去问一问,一旁的韦延清已淡声吩咐了句,让她两个去问问看她老人家可有什么中意或怀念的,他好置办带回来。
吉祥欢欢喜喜和碧顷一块儿出了屋子,去问柳嬷嬷的心愿。
只剩下两人,陈绾月走去他面前,问道:“怎突然要去江南?”
说来话长。韦延清简单地解释了句:“贾清昼在那儿出了点事情,我和王征他们过去一趟。所用都是烈马,到了也耽误不了多少时候,大抵十来天便能返程。”
他走以前,还要办成一事。
韦延清接着笑道:“今晚我有话跟你说,别睡太早。”
陈绾月只是愣了愣,她没能想太多,韦延清神色如常,甚至更冷静,她无法从他的眼中、脸上、包括举止看出其他任何异样。
她弯着唇,说好。
37. 第37章
晌午刚过,韦延清主动请韦史去了书房,书房没有别人,只有父子俩隔案相对,韦延清主动敬了杯茶。
父子没有隔夜仇,韦史臭着脸色,接过茶喝了一口。
他心下是欣慰的。
如果可以,韦史自然不愿因为一个丫头,竟使得父子反目成仇。这般一来,他多年的呕心沥血倒像个笑话,昨夜他睡觉,都没能睡下。
一半是心疼所致,一半是凄凉所扰。
韦史搁下茶盏,看了对面从容端坐的男人半晌,暗自点头,抚须正要开口,韦延清忽然抬起了眼,直视着他,不骄不躁。
他的眼眸中沉稳得正如那年——
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在暖房提醒他不要过奢的少年。
可如今他长大了。
今时对坐,韦史反而莫名无限怀念当年那一幕。
韦延清先开口说:“不是您低头,便是我低头。父亲,我们总有和解的那一日。明日我要出远门,绾儿便托付给您和祖母照看了。”
韦史开始想怒,可下一瞬,他倏地愣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皱眉确认了一遍:“你翅膀硬,何不拔一根羽毛将那姑娘安排妥当?何至于求到我和你祖母这里?怎么?连你这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也开始一毛不拔了?”
“这其中的牵扯您当比儿子更清楚才是,”韦延清心平气和地打断了韦史的话头,“绾儿是皇上敬重的陈大将军唯一后人,您的处境,娘娘的处境,又是数不过来的虎视眈眈,盘根错节的蛛网岂止一根羽毛能扫清?”
“我还没蠢到,拿您和韦家众人的命去任性。”他顿了顿,无声弯唇些时,淡声补充道,“绾儿亦是。昨日我们吵了一架,我那般争取时,她并不为此高兴,而是不满我故意惹您生气,也让祖母她们担忧。”
韦史抿了抿唇,仍然没有动容,只是一贯的凝视着这个二儿子,眼中流动的,不是冷漠,而是看透世事也无倨傲的自持。
然而韦史还是,没能狠心将眼中的期待掩藏过去。
他缓慢放去案下的右手微微颤抖。
韦延清道:“父亲,我突然想明白了。”
韦史眼光剧烈一颤。
“从一开始,您的初衷,便是为我和大哥好,正因为没有对错,才会有不同位置与身份的心痛与遗憾。往事如风,无可挽回,我不敢断定您是否有悔恨,”韦延清笑了笑,眸色深深,“但这一次,我选择相信您。”
韦史转过头,眼眶一热:“也不想想,能有你们这几个有想法的孩子,我这个死老头又是什么古板之人吗?非要和我对着干。”
他若一松口,灾祸即刻从天而降。
什么叫如履薄冰,是忤逆圣上,还是不为韦家根基与颜面考虑?颜面虽不重要,却是大族必须,否则——
韦史叹了声。
最需要朝议时拉他一把的人也会隐身。
仗义每多屠狗辈,越离步步惊心的核心近,就会惊觉,所有同行的人都变了样貌,甚至留在身边的旧人,屈指可数。
韦延清心下怀愧,尽管用处不大,但还是解释道:“昨日我之所以那样做,是想从宫中寻一个突破口,若是皇上先打消此意,好过您去闹。大哥都告诉我了,放榜后圣上就要赐婚,我犯了事,名声不佳,错在我,不在您与圣上,约定自然有作废的余地。”
尤是私自成婚一事,待这件也传进皇帝耳中,必然大生不快。
也正因是“私自”,不会过多牵连韦家。这些他都仔细考虑过。
韦史皱了皱眉,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事已至此,这小子能做的事都做了,连给他操心的机会都没有,韦史沉默良久,深思熟虑道:“与你闹成这样,那丫头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也不怕有损陈大将军威名,到时皇上恼你混蛋,这都不怕?”
韦延清并无慌乱,他只是弯了弯唇,仿佛历经千帆,余下风波平静:“我自然会保护好她。以身入局的只我一人便够,她的名声,我比任何人都要重视,不会留给别人伤害或诋毁她的机会。这事儿,我自会徐徐图之。”
听了这话,韦史惊讶不已,心下却明白,他这是已经给那绾丫头铺好路了。
韦史也便不提,感慨多时,对于二儿子的心思缜密,终究又提了一嘴:“你若做了官,必有一片大好前程,延清呐,你也不轴,既然能明白这些,为何偏不肯听我的步入仕途?”
从他十五岁起,只要提及考取功名,入朝辅佐,韦史必然会被气个半死,只因韦延清自小便不知从哪儿来的意志,即使学有所成,也如何都不肯去考个一官半职。
若非三年前被逼无奈,韦史都不敢想,这“逆子”居然真的认认真真准备了多年,将十来年的苦读思学发挥出来,而不是可惜了才学与青春,就这样过完一生。
“您若成全,一切都好说。”韦延清淡声说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握在膝上,冷静到不似正常,仿佛已在内心重复过多遍,“因为到最后,儿子发现,获得那么多,都有代价。”
“即使跳跃如鲤鱼,也无法越过永远穿不透的水幕。”
他笑了笑,冷淡的唇角牵出一抹认命:“人心无法揣测。我一直以为,可以没有多错,但自己可以决定对错,然后又觉得,只能接受对错,这样才能够过柔则刚。”
韦史深思,伸手不住抚须,沉吟道:“容我想想。”
他并非执着要有个公主儿媳,左右不过是出于各方面的权衡利弊。二是皇上有意,他不敢不从,这件事是韦老在世时说定的,如今皇上还有无这个意思他不敢揣度,但延清放榜后如约赐婚是却是千真万确。
或许,韦家也该知足。
缓一缓,可能走得更加平稳。
若再与皇室结下姻亲,越发显眼,未必全是好事,古往今来,多少世族是从最耀眼时湮灭于尘。
“你果真情愿入朝为官?提前说与你,武将不大可能。”若真中了什么功名,由不得这小子做主,也得入朝,但以后谁说得准?韦史了解,恐他时机成熟便潇洒辞官,又去做他那什么结交仗义豪杰的勾当。
韦延清垂眸若有所思:“都可。”
有这一句话,韦史欢喜不胜,隔日下朝后便请求面圣。
李绅见了,刚在首座坐下,尚未来得及喝口茶,门口韦史便摔跌进来,却也不走,仿佛天塌了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滑跪进来,扑在李绅脚下跪了。
这一幕,难得把李绅气成了河豚。
他紧皱着眉,斥道:“韦史,你这是闹哪样?善机房不缺抹布,你要擦地,也别用官袍,真以为朕不敢罚你?!”
韦史泪眼汪汪道:“陛下,臣不孝啊!先父在时,指名要将皎然公主下嫁给臣的儿子,这是臣三世修来的福分,也是那孩子命好,可事到如今,臣心虚啊!”
“臣不敢欺君,只得冒着杀头的风险禀报实情。臣那不孝子,已瞒着家里人在外娶了一女,如今夫妻恩爱,宁肯为她挨打受苦,何其荒唐!简直太有伤风化!正因臣知道赐婚一事,又不愿欺瞒圣上,让皎然公主蒙受屈辱,这才赶在放榜之前,慌张来如实禀告。”
果不其然,李绅大怒,正欲惩戒,却又想起定亲一事并未宣告天下,他管不了那么宽。但韦史却是心知肚明,李绅拍案愤道:“好你个韦史,教子无方,到如今竟叫朕难做。今日你若给不出个合理解释,朕必不会饶你!”
“臣有一计!”韦史飞快接腔,道,“既是一切都为了公主好,何不考虑一下今年的状元郎?这样公主出嫁,也能风风光光的,岂不妙哉?”
李绅冷笑:“你要朕做个毁约的人?”
韦史忙道:“非也!毁约的当然不是陛下,是臣太过惶恐,也怕今时不坦诚上报,以后良心不安,若是害得公主不体面地嫁过来,臣罪该万死。毁约的是臣,并非陛下也。”
“朕只有这一个妹妹,韦公子既是这般胡闹的性子,必然不可托付终生,朕虽与韦老有约在先,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所嫁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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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配。”
李绅默了默,扶额不耐道:“既如此,定亲之约这件事,你最好给朕烂到肚子里。”
韦史:“臣谢主隆恩!”
.
天气干燥,北方平地刮起了急风。
三人才策马行到郊外,韦府小厮忽然追了过来,远远的喊住韦延清,待前面三匹烈马停止狂奔,小厮飞身下马。
“二爷——!”
他急着报说:“有圣旨下来,老爷让您作速回去领旨,老爷还说了,十万火急,不能耽误。”
韦延清握紧缰绳,暗思事出反常,领旨竟喊回已走半路的他,忙问:“可曾宣旨?”
小厮道:“不曾。皇上身边的郑公公还在府上等着。”
王征和宇文空朴对视一眼,王征温声道:“既如此,延清你先回去要紧,清昼那边有我们。”
事到关头,韦延清只好辞别王征二人,一甩马鞭,用最快的速度回了誉国府。
然毕竟耽误太久,郑公公已宣了旨回宫。
韦延清回来的时候,发觉府中从上到下都充满了喜气,连平日见了一面只屈膝低头行礼的家下人等也很开心,见了他,都要停下来,笑着大声说上两句什么话。
即使没有一个恭喜的字眼,但众人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崔老夫人看见来人,忙亲自下榻,走去拉着韦延清的手臂,欣慰道:“瞧瞧,也是个能顶天立地的人物了。”
满堂热闹,独韦延清皱了皱眉,没见韦史。
他淡淡地开口,与嬉闹的氛围极为相反:“父亲何在?”
“在书房呢。”卢夫人牵着李皎然笑说。
韦延清当即转了步子,推开崔老夫人的手,径直往大书房跑去,下台阶时,甚至一步跳了下来。
书房内,韦史似是早在等候,此刻面对满架的书籍而站,身后的书案上,一抹明黄被茶烟缭绕。
韦延清匆匆看了眼那道圣旨,尽量控制着语气,因奔跑出现的热汗顺着额头慢慢滑下一滴:“您喊我回来,是为何?”
韦史脸上愁云惨淡,却不似为了明黄圣旨,应是另有心思,韦延清深信不疑,即使当真如他所想,他辜负了绾儿,也不大可能看到父亲为此有一丝的烦恼或在意。
他大抵是漠不关心的状态。此时这般气闷,极有可能是被谁摆了一道,或是官场上有了不顺心的事。和韦延清有关,能给韦史一记当头棒槌的人
——只有皇帝。
果不其然,韦史心不在焉,甚至是带了几分不明显的得意口吻,告诉他道:“皇上出尔反尔,突然赐了道婚旨。”
但这并不影响他臭着脸色,不满李绅的临时变卦。韦延清眼中的神色慢慢而又逐渐地变深、变冷。从他听到圣旨二字开始,再到回府后众人的开心,最后是现在,韦史,他的父亲,对此的冷漠与挑恤。
所有人的眼中,都把别人当成了自己。他们开心了,便不顾旁人的真心。
这种被附属的感觉,让韦延清心情糟透了,甚至生出一丝无可奈何只能忍受、直到麻木的痛恨。
韦延清忽而冷静下来,这辈子,这一刻,是他萌生逆反想法后,最沉着又坚定的时候。他坐了下来,并没为此同韦史大吵大闹,或者置气。他知道这最没用。
韦延清忽然很感激,当年离开国公府,去了江南闯荡三年。否则他不会生出翅膀,并且在这件事上固执得可怕,想要做到逆流而上。
当事情成了不能更改的定局,只有一条绝路可走,那么到了一定程度,韦延清必然会是整件荒唐事中,最沉稳的那一个。何况,他有头脑,有保底,也有能力。被迫往绝路上走的感觉,就是这么爽呢。
韦延清稍稍垂头,眼神阴郁。
他眼中的“荒唐”,从来不是想要和媳妇儿奉子成婚。而是明知他有心上人,却要逼着让他娶另一个女人。
“谁的?”他可笑扯着唇,明知故问。
“......你和公主。”
38. 第38章
“您知不知道,我走之前,特意跟她说——”
韦延清停顿了一下。他并非真心想要告诉谁,包括韦史,只是没办法立即去梨香院:“父亲终于答应了我们的事,她很高兴,还让我尽快回来,不要让您和祖母她们担心。”
再懂事又能如何?韦史微微侧头,他也很烦,出谋划策道:“事到如今,只能说姻缘天定,你与绾丫头注定无缘。大不了,待你与公主成了亲,你们夫妻俩商议,容她进府里做个小妾,这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
韦延清走去亲自拿了那道圣旨查看,确认没有伪造的痕迹后,冷笑道:“她是我的妻,这种话以后您没必要再提。”
但他心下仍有疑惑:“既是说成了的事,怎会轻易反悔?”
说起这个,韦史就来气。
他倏地转过身,拂袖坐下,脸色阴沉:“有婉妃娘娘一句话,还有什么事不成?我竟想不到,三年前你去江南,也有她一句话的作用。郑公公透露说,是婉妃的主意,皇上才依的,话里话外,都是赐婚一事并不算单方面毁约。”
韦延清不觉怔住,如何也猜不到其中竟有这种原因。
“原先我去面圣时,皇上答应得爽快,应是对你做的那些‘混账事’有所耳闻,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婉妃娘娘又全力支持你与公主的婚事,居然说动圣上在放榜前下了道赐婚圣旨。”
正如平地惊雷,世事无常。在此之前,父子俩根本不可能会在这样一件事上联想有茯雪。
韦史缓了口气,这才解释道:“我也不是挑拨你们兄妹二人关系,毕竟你妹妹在宫中也不容易,皇帝心中有人了,一旦找到,哪里容她在身边长久?只你也必须留个心眼了。茯雪单纯,我只怕是谁常在她耳边提点,否则凭她的性子,断不能屡次主动管起你的这些事来。”
韦延清听了且罢,迈步走去梨香院。
.
陈绾月醒来以后,外面仍旧安静如常,众人都在正堂齐聚,声音传不到这边,只有丝丝缕缕的笑声裹着秋风送进梨香院的窗台门扇。
碧顷进来,绑了床帘,搀扶起面色带着病态苍白的陈绾月。随后,吉祥悄步点燃香炉,花木香沁入脾肺,舒软清冷。
她身体不适,又强撑不得,故先回来。都是热闹,老夫人开心也不拦问,因是常态,众人心思也便不在她身。
穿戴罢,陈绾月倚靠榻上,失神看着那瓶秋菊。柳嬷嬷在旁,察觉到她睡一觉后红肿的双眼,忙低垂目光,上前问道:“姑娘别太伤心,伤心便伤身,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了啊。”
陈绾月勉强弯了弯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柳嬷嬷道:“旧日里,老太太常说,您和宫里娘娘出府前的样子越来越像了。”
“这有甚么奇怪?”陈绾月忽然抿唇一笑,浑身上下仿佛全无棱角,“既然来时像她,走时又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不知,如今娘娘可否还似曾经?听闻皇上待娘娘极好,我只愿她岁岁平安,自在看这天地便罢。”
“这......”柳嬷嬷不解,趁着没有外人,还是问出了困扰许久的问题,“姑娘,老妪不大明白,您为何对从未见过一面的婉妃娘娘这般善待?”
陈绾月摇了摇头,示意这话并不大准确:“我并非是刻意善待,只觉我们大抵曾同病相怜罢了。”
柳嬷嬷大惊,忙道:“姑娘,这话可不能......”
话音未落,忽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打断了柳嬷嬷的谨慎:“不能什么?”
陈绾月一怔,并未回头,侧眸向后瞧了一眼,便支着下巴看向别处,也不理他。
韦延清自知理亏,挥手打发了柳嬷嬷三人,走近那恼他的姑娘身旁,弯身笑问:“今日天好,怎不出去走走?”
不问还好,一问陈绾月的泪又掉了下来,一肚子的委屈不知该向谁诉说,她只能自己吞下这苦果,毕竟从一开始,她便设想过这个结果,明知仍要飞蛾扑火。
所以她清楚,在这件事上,韦延清并没做错什么事,其他人同样。
可她的心并非是铁,如何做到毫无感觉?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回来之后,居然是若无其事地同她闲聊。难道在他眼中,因赐婚本就是意料之中,才这般冷静吗?也是,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强闯他怀中的意外。
陈绾月偏过头去,不让他看见情状,甚至她有些气得无话可说。千般万般,都是你情我愿,但凡他有一丝的难过,也好过跟个没事人似的在这跟她嬉笑。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你天生爱笑,那便出去走走。我难笑,不配晒那热闹的金太阳。”
他伸手去碰,陈绾月只侧身一甩,韦延清修长的手指撞上桌角,登时青紫了一块。动静不小,陈绾月终于扭头去看。
韦延清也不喊疼,趁势弯了腰,问道:“你恼什么?”
这一问,陈绾月睁大美眸,果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她平日懒也罢,今时他装着忘记,那她便一字一句地好好掰扯:“昨日你说有话对我说,我等了,这时你却装作毫不知情,把昨夜的百般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也或许是你没忘,只不将它放在心上而已。”
“呵,还你的扇坠,臭男人我不要。”她皱起眉,将案上的扇坠甩扔在韦延清怀中,又嫌弃补了一句,“也不知下半身长哪里去了,天下男人千千万,女娲难道唯独将你的脑子和那东西造反了不成?”
她知道这事儿他做不得主,只是气他昨夜胡言。
“长哪里你不最清楚?”韦延清也不敢恼,好声好气地哄了一阵子,俊脸多了五个指印。他那骨子里,确实不算个脾气好的,不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韦延清偏着脸,眉头蹙得很紧。
但他还是没舍得说她什么,只眼里蒙了层下意识的冷色。
热度褪了几分,他也就看起来没那么好说话:“你来真的?”
陈绾月没回答,默默低头,后悔下那么重手。
适逢翠香来找,说是老太太喊,一众人都在隆德堂等着,有急事,叫二爷快些赶去。显而易见,急事只是借口,无非是知道人在她这儿,觉得不妥罢了。陈绾月没有掺和,也未出声管韦延清的去留。
她手伸不了那么长,何况两人才吵了一架。
正想间,身旁男人忽然冷着声吩咐道:“就说我有事,在东房歇了,若再追来,明日我便搬出国公府。”
翠香没法交差,站在外面急得满头大汗,又听声儿知是韦延清不悦,只得硬着头皮劝上几句。如此,韦延清反而沉了脸,他本就嘴巴刻薄,这会神情淡漠,语气犀利地三言两句便将翠香给数落哭,跪在外面苦苦哀求。
翠香忠实,不大懂得变通,只一心想着必须完成老太太的意思。
陈绾月本无意多管,可实在看不下去翠香这般难做,并且再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无奈之下,她也跟着劝了句:“既是老太太喊你,你便去罢。”
不成想只这一句,竟点了他的火,效果如同火上浇油。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里外不是人。韦延清明显有了怒意,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子紧盯着陈绾月,一言不发。
翠香以为有戏,忙又哭又笑道:“谢过绾姑娘。”
陈绾月倏忽垂了眸,无意让韦延清瞧见。她不过劝一句,为何这般谢她?还不是因着府中人尽皆知,韦延清与她的关系。如今她略放一放手,得来的竟是感谢。
她心下苦涩,也便没应那声真诚的谢意。
韦延清不曾注意到这细微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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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气她无所谓,低声讥讽道:“你凭何相劝?你是我什么人?难不成我何时同别的姑娘洞房花烛夜,也要听你的?”
陈绾月一气,抬头道:“既不是你什么人,那你便走吧。”
她又飞快低垂下眼睫,仿若一瞬失去所有力气,陈绾月不想再待在这,那边柳嬷嬷几个又都不在,她只能自个儿起身下榻,打算去别处转转,起码好过今时与他共处一室。
再不走,她眼泪要掉下来了。
一个小丫头极有眼力见儿地小跑上前,忙扶起陈绾月,低头道:“姑娘等等,外面风大,我去找件披风来。”
那丫头还未走出几步,陈绾月便被男人扛在肩上,不顾翠香的追拦,一路去了东房那边。不免有丫鬟小厮偶然瞧见,甚至是那几个平日里爱多嘴多舌的老媪,聚在一边,只敢看不敢言。
韦延清踹开门,径自来到床榻之上,直起身子,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住那细嫩的脖颈,陈绾月踢他,拍打他的手臂,都不管用。韦延清盯着她的泪、湿润的睫毛,刹那间心中既爱又恨,如海似啸。
若是可以,他真想掐死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她竟敢,也让他过去。
“你到底知不知道,喊我去是做甚的?”
陈绾月眼中蓄着泪,眨了眨道:“既然你并不反感这门婚事,又能做到若无其事,有何去不得?此前我难过,你不在意,如何我放开手,随你去,你又这般恼我?”
“韦延清,你想些什么我猜不透。我只知道,昨夜说娶我的男人,今日和别人定了亲,这你不能做主,我不怪你,可你非要装作无事发生吗?”
韦延清皱了皱眉:“不过是定亲,又不是立即成婚,本就不值得耗你心神,我又何必拿它当回事,放到你面前当件了不得的事情说?我不在意,所以只顾着哄你开心,何曾管过别人如何?”
至于昨夜的私话,这是他来找她前,唯一觉得需要解释并弥补的事,然而不过故意挑逗她几时,未曾来得及说出口,她便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再则,“我并非江湖术士,算不到皇帝临时变卦,给我和公主赐了婚。要去江南,我便昨夜提前告诉了你。定亲一事,我从未放在眼里,所以才若无其事,这与我娶你并不相悖。”
他尽量缓了缓语气,以免过分吓到她。
“正因知你难过,毕竟到底定亲的一方是我,故才哄你开心,可你呢?闹归闹,直接打我一巴掌?打也罢了,我不同你计较。但其余还有什么,是需要我解释的?”
陈绾月沉默了一会,忽地抬起眸。
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可解释的。
她眼神中突然掩饰不住那抹痛色,只要看着韦延清的脸,与他对上视线,再看那双冰冷又不解的眸子,她忽然觉得陌生,最后,压抑着心口的钝痛,声音极轻地柔声笑了笑。
——仿佛她也、对此若无其事:“是没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我多想,也太愚钝,不知你们定了亲,自己又算什么,所以才跟你胡闹。但从初始,我便清楚会有这一日,如何到现在反倒忘记?”
“以后不会了......还有,让你过去是我轻率,这事儿可否翻篇?”
韦延清听了,心上反而涌起一阵刺痛,他不大明白,为何她这般体贴,他的胸口却仿佛要喘不过来气儿,就像有一颗大石头压着。
他忽而记起,不久前追鱼说过的一句——
“你两个,一个用情至深,一个步步为营,迟早出矛盾。”
他心中有算计,也能去做,有伸展的天地,他看的是未来与结果,而陈绾月不是,她的自由,只有这偌大的宅院,看的大多是真情。
她推开身上的男人,却也并未就此离开,仿佛无心再与他不欢而散。
39. 第39章
陈绾月淡声道:“既如此,定亲这段时间,你便担好未婚夫的责任,以免伤了韦家的元气,招来不测。公主也是无辜之人,无论如何,都是你明面上的未婚妻,起码对外不能让其难堪。至于其他的......”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把韦延清心中的思量说完:“毕竟你觉得无所谓,也没必要再同我多说什么,你心中有计策也好,没有也罢,我都不会再难过了。”
“......”
韦延清这才恍然一怔,她说的这些,都是他在来梨香院的路上考虑好的权宜之计。她能理解,最好不过。可对着她的侧颜看了半晌,韦延清沉默良久,还是强调了句:“定亲只是暂时,等我布局的事成了,便能娶你。”
陈绾月心下觉得好笑,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无奈。即使她明着说了多次的难过,他也根本意识不到,只是一味地想着如何娶她。
她没别的选择,只能点头说好。
韦延清感知敏锐,似是察觉到她不大开心,安抚道:“不去江南也罢,范动到京后我好提前接应,也能多陪陪你。清昼那边,有王征他们在,应是能全身而退。”
陈绾月以往在江南,也听过范动的大名,又从韦延清这里得知,他原是为除暴安良,豪杰自古得人敬佩。她亦然,便多问了一句:“这位范大哥,大概还有多久到京?”
“快了,想来不超十日。”
“我曾听闻,范母年轻时调香技艺在江南一带极有名望,旧朝未亡时,名誉天下,范大将军殉国后,定居衢州,从此隐姓埋名,不再制香。她是一位极其勇敢又能自强的女子,我敬佩她。”
陈绾月弯唇一顿,低眸望着空景,身旁韦延清看见这一幕,心头大震,方才沉浸在因他与别人定亲而难过的小姑娘仿佛并不是她。提及范母时,她的眼睛是雪亮的。
莫非,她是喜欢调香?
陈绾月接着看向他,也像极了一开始他若无其事的模样:“若是可以,我能见一见范大哥吗?”
韦延清下意识问了句:“你见他做甚?”
“......”
她看着面前男人,没有出声。
韦延清倏然移过眸,没再追问,只是淡声答应了这件事:“我牵线就是。”
陈绾月瞥他一眼,温声笑了笑,不管真心与否,按他的计划道:“你的心意我清楚,老太太她们喊,你这时不去,反与我纠缠在一起,到底说不过去,按照你的计策,此刻应是与老太太她们其乐融融才是,快去吧,别叫人捉住韦家的把柄。”
“也别让你未婚妻难堪,或是惹老太太她们气恼伤了身体。毕竟这是你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不是吗?”
韦延清默了默,起身道:“你再忍忍。事已至此,若明面上再与你走近,我怕别人为难你,也恐传出去对你不好。”
破坏皇家姻亲,那可是风言风语的中心,不知有多少难听话等着。他挨骂事小,只担心她会受伤。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他不能冒险。
好在成婚之期在明年,还有几个月。
陈绾月眨眼一笑,没再“胡闹”,也不使他两边难做,温顺点了点头,绝色面容上的苍白仍未缓和。她偏过头,怅然若失地倚着床架,眼神盯着朦胧的屏风,道:“我并没需要忍耐的,你去就是。”
外面有人在催,想是那边紧追不舍,甚至搬出了卢夫人头痛的理由。韦延清又说了几句话,见她并无明显异样,唤进几个丫鬟陪着陈绾月,便迈步去了隆德堂。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陈绾月眼角终于忍耐不住,滑下一滴泪水。
可这最没用。他并非不知,而是已经认为她的难过没有必要,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安慰,只有相互理解。那么便依着他的计划,好好渡过这几个月且罢。
至于结果如何,她突然没那么在乎。
大抵无论发生什么事,韦延清都打心里以为,最后她不会离开。也许,果真是她在这里待的太久,久到失去原先的自己,成为了另一个韦茯雪。
也没人想过,她长出翅膀,会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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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轮转,天色多变。看似平淡的闲适日子,陈绾月却日渐消瘦,没过多久,索性连院门也不大出,常坐在书案后面,托着一册诗本默写。
她还记得,京城最热闹的一日,是九月中旬揭皇榜那天。长安大街小巷都在广传,消息也在逐渐向其他区域扩散,从大小官吏,再到平民百姓,都在议论今年的两位状元郎,据说是极少有先例。
两份答卷难分伯仲,判卷的官员难以评选,因事关国计,不好耽误,争论不下便提交给了朝堂,反正卷面最后都是要皇帝过目。
不想李绅看了大为惊喜,朱笔一批,成全了双状元。
原先公布皇榜,天下颇有微议,可郑老经李绅授意主办了琼林宴,特意光明正大再次考问了两位状元,实力摆在那,在场的有目共睹,由此天下人闻得风声,也渐渐心服口服。
当今家喻户晓,一位状元郎名唤韦延清,是誉国公爱子。另一位状元郎名唤陈义,是江南道俊秀。
然这两人的选择,却大不相同。陈义过渡后,走马上任,春风得意马蹄疾,为今年纪轻轻,已是京兆府少尹,前途不可估量。韦延清则推辞了侍郎一职,又有韦史等人兜底,官员大臣不敢拦劝,只得在双状元入朝觐见那日,再琢磨出一个官职来。
旭朝官职繁多,两代帝王亦延续前朝制度,对状元的任职采取替换高位,并不似常规那般先以□□品的官位任用。如此自然有好有坏。
好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身清气正,一腔热血,不大方便的是,不曾从底层官场做起,缺乏锻炼,难以培育情怀,打磨心性。
李绅考虑过后,以此为由,让大臣们想个合适的职位出来。还必须有个过渡期,否则交接困难,若因处理不当或判断失误导致出了乱子,很快又会被贬,也不能使人才得以善用。
气氛凝滞。两位红衣状元郎并肩而站。不同于陈义的清秀儒雅,敬畏皇朝,韦延清气场则较为强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礼仪恰到好处之余,李绅时不时便能察觉到这韦状元对自己的蔑视。
但转眼过后,又没有一丝痕迹。
果真是有了底气。论地位,大多官员不敢与他韦家对着干,这便捂住一部分臣子的嘴巴,郑老与卢则林等大臣倒是敢说几句,却又被这韦状元活学现用,引经据典又不失风度的谦逊表态给劝退。
天下人看着,李绅不可能厚此薄彼,也不可能薄待状元郎,皇帝在其位,自然该谋国计。即使是他忌惮韦家掌握兵权,面上也要过得去。历朝状元,除却一些寒门出身或极为特殊的先例,入朝并不从武将做起,默认成规是文官,顶多谏议。
李绅是个通透人,想得明白韦延清并非真心实意推辞这侍郎一职,大抵是志不在此。
除了京兆府少尹有换调之外,还有兵部侍郎,也是碰巧,前任兵部告老还乡,如今朝堂之上多为先帝在时任用的贤良,李绅本就有意换血,好容易熬到更替时机,他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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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这今年的状元郎,有一位竟是他韦史之子。
如此,京兆府少尹断不能再往韦家放,也不能容韦史觊觎,李绅便快刀斩乱麻,先封给了陈义。陈义出身寒微,甚至祖上无名,没有世家掺水,李绅有意着重培养。
如此荣宠,甚至还是都城核心官位,熬了大半辈子才官至四品的大臣无不啧啧称叹。这陈义以后,少不得成为最年轻的权臣,殿上已有不少大臣,悄悄认准了陈义的面容,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暗思送什么礼。
众人不觉将目光悄然投向另一位状元郎,不知又会是何等的光荣。
今年这对儿双状元,真真是走了亨通之运!
然不管是李绅还是满朝文武,都想不到这韦状元竟推辞了侍郎之职。这时,上柱国功勋重臣,开府仪同三司,两朝元老的骠骑大将军蒋国忠忽然出列,参奏上议。
老人家紫袍加身,胡须半白,身体却健朗强壮,虎目威严,射视显凌厉。
韦史瞪大眼睛,难得失了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不止是他,连郑老等也频频侧目,不懂这向来不掺和朝堂之争的蒋大将军,为何突然出列。偌大朝堂,第一次出现略失管制的唏嘘之声。
上下官员,无人不敬重蒋大将军。韦史等试图送过几次礼,都被刚正不阿的蒋老婉言拒绝,若能得蒋老支持,下届太子的人选基本胜负已分。可惜的是,蒋老一向不参与党派之争,没人能拉近关系。
“老臣以为,秋风不振,人事首先衰败,先帝厚德,庙宇辉煌。吕护寇洛,慕容寇荥,若无龙骁虎将,以身赴死,国危矣。如今天下太平,边关却不平和,老臣以为,培养武将亦是重中之重,若想国祚绵延,大统永续,不若提拔新的血脉,以备国需。”
李绅倒吸了一口凉气,皱眉盯着头发花白的蒋国忠。
韦史喜不自胜,忙低头压抑着狂喜。
那边郑老深思,默不作声。
“既然陈状元已封,老臣不敢违抗圣意,便趁着时机,斗胆向圣上举荐韦状元。韦状元谦逊拒了侍郎一职,若再推拒,不免认你为居功自傲,目无陛下。”
这一通拿腔拿调的官话说来,李绅心头大怒,又不能作何反驳。蒋国忠是重臣,如今难得上议,他若否决说不过去,何况还是拿出了各种谦卑之态,他拒了,反倒似昏君,不考虑国策。
韦延清亦是个聪明人,恭恭敬敬道:“谨遵圣意。”
李绅心中冷笑,不露声色道:“既是蒋大将军开口,韦状元又是准驸马,那便不可再推兵部侍郎,有碍国威礼制,朕只有这一个妹妹。余下的,便依蒋大将军之意,提拔为幽州总管,不日起离京上任。”
韦史转喜为惊,朝臣纷纷跪下直言不可,不奉法度,与当年前朝有何区别?
过满则亏,新上任不免犯错,这般高的位置,摔下来只会更惨,毫无疑问是捧杀!这便是,李绅的反击。韦史欲劝回圣意,无奈话说在前头,已无路可逃。
反观蒋国忠却只是眼神微变,神色平平,漫不经心将目光看向方才力荐的韦状元。但愿他没有看走眼。
然而韦延清的做法态度,竟使得两朝大臣不由愣住。他坦然应下,明显已知其中险恶,却还是奋不顾身,仿佛对此胸有成竹。
这气度,这魄力......
竟像极了当年从容不迫的李太子!
李绅最为清楚,他那年是抱有什么样的心胸才能做到这般无畏。
无非是——
成王败寇,风云叱咤。收拾旧山河,赢天下!
40. 第40章
在那以后,韦延清的大名比之往常更加风光,当年那意气风发的长安十六公子,仿佛一去不复返。临近年关,崔琛忙,钱乙跑生意,其他人也有成家立业,为追逐年少轻狂时而积淀的。
不过短短几个月过去,他们从习惯三日一聚,再到旬日一聚,上次聚是梅月初九,到今已是梅月二十五日,他们居然没再见过一面。即使记得当年五湖四海的朋友,也找不到重合的空闲。
京鉴馆总有新人,又有一众风光霁月的少年。长生仍旧站在二楼之上,看着那些青涩稚嫩的新面孔,手臂搭在栏杆上,垂眸看了多时。那座戏台子大厅热闹不减,可他仍觉冷清了不少。
没多久,王征走了过来。
长生一愣,侧头道:“你不是在京兆府吗?范动那事怎么样了?”
王征摇了摇头,颇为头痛道:“有延清在。京兆府尹不管这等事,再往下便是少尹,也是头等关紧的话事人。只如今少尹换了人,这人是谁,你也知道,那陈义不比常人,官场套磁在他那里如同耗子撞上猫,还是个爪牙锋利的小野猫。”
“那便是不好周全出范动了?”
“不论如何,总能有个救法,只看延清那边怎么成全,”王征转回身,靠在栏杆上,摇晃折扇道,“陈义这样铁面无私的人,我当真是第一次见,自他上任以来,那些送礼拉近关系的、试图贿赂、以及徇私枉法的狂徒,皆被陈义一锤敲定,尽然不管对方是何身份,有何背景。”
长生惊讶,挑眉惑道:“我瞧他长得柔柔弱弱,细皮嫩肉的,模样清秀有女儿之态,不想反倒是个没半点柔情的铁疙瘩?”
说起这个,王征忍不住一笑:“这便是你有所不知,前段时日,郑老身边的方尚书趁夜去陈少尹府上,不想还没坐个屁股暖热,连礼带人皆被陈义请去了马车上,甚至给方尚书的脸皮揭了,斥责他不务正业,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旁人不知,我也只听说方尚书是青紫着脸色走的。”
长生叹了声,撇撇嘴,挑花眼闪过无趣:“既然这样,恐怕延清那边要有些难度。”
两人观望些时,长生忽然扭过头去,仿佛突然记起什么,散漫着问了一嘴:“哎,绾妹妹现在如何了?我不好去看她,最近也没见着延清。”
“绾妹妹?”王征皱了皱眉,停顿许久,才缓声道,“还能如何?现如今卢夫人没把人打发出府,无非是延清那边护得紧,表面疏远。然长此以往,难免使他二人生了嫌隙。”
“上回去南康王府祝寿,杜将军喝大滋事,你也知道,他功勋卓越,谁敢多言?遑论他是有名的酒疯子。谁知他这一醉,竟见色起意,目无尊长,提着酒跑去拉老太太身边的绾妹妹,人儿都给吓哭了。”
长生抿唇没有出声,南康王府的寿辰,绾妹妹竟也去了?
王征继续道:“正躲在老太太怀里哭,那酒疯子又无意撞翻了公主的席位,”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微凝,也低了些,“事到如今,当着那么多皇亲国戚、官员大臣的面儿,韦延清自然去了公主身边,否则韦家遭人唾骂不说,圣上那里也过不去。”
更何况,无论如何,李皎然都是韦家二公子真正意义上的未婚妻。
韦延清又并非不通礼数,怎会不顾场面奔去绾妹妹身旁安慰?
长生明白了,顿时恍然大悟:“我说这几日不见延清来,听宇文他们那般形容,也觉他心情郁闷,怕是和绾妹妹生了闲气?”
对此,王征并没点头,也不作反驳。
实际如何,只有当事人懂了。但王征仍思索了一番,决定说出那感觉,好歹有个确认,只愿不是他多想:“长生,你可曾觉出......”
“什么?”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两人多年好友,心意相通,长生听语气便能想到王征所言是指什么,然而他却嘴巴一撇,半是无奈半是妥协道:“咱们知道又有何用?得延清知道。绾妹妹也算我看大的,她越发消瘦,我心里也难受。”
“延清有什么打算我不管,但只这最近一段时日他的表现,钱乙完全可以兑现诺言,打死他个‘负心汉’。”长生眼神暗了暗,“当日成亲时,他韦延清人模狗样,你没发现吗?钱乙最近同延清并不怎么来往,我估计,俩人又是私下里有了什么变故。”
钱乙是真拿陈绾月当妹妹看待,他看似花里胡哨,实则最疼陈绾月。以往陈绾月小时,韦延清把人领出来,都是钱乙哄着宠着,半点委屈不给受。
甚至韦延清娶人时,是作为哥哥给陈绾月撑腰。
这阵子韦延清屡屡冷落钱乙心尖尖上捧着的绾妹妹,钱乙豁达洒脱,自然不顾韦延清有什么苦衷,在他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陈绾月伤心。
后来又有一次,钱乙直接炸了,上去照着韦延清的脸给了一拳头。
他向来爱憎分明,骂了句韦延清不是个男人,扬长而去。陈绾月是国公府的人,钱乙无法插手太多,更不能当场把人带走,恐伤了陈绾月的名声,便喊来崔琛,只说崔三姑娘想见,将站在一旁双眼通红的陈绾月带走。
“延清也是糊涂,若处处向着别人,便不是真心,又能如何阻拦绾妹妹心生痛苦?”
王征道:“他也是无可奈何。圣上紧盯韦家,还有个吹枕边风的婉妃,否则只要韦父点头,随他娶谁,这时候却少不得身不由己,看那婉妃有无取消之意了。”
他扯唇一笑,“总不能让延清上蹿下跳,不成体统,到时别说取消,誉国府都得大难临头。”
长生啧道:“那延清呢?他心里有数?”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王征合上扇子,扬眉道,“他看着不急,咱们也无需皇上不急太监急,他若没办法,早利索成了婚,放绾姑娘自由。除却最近起了争执,以往哪一日他两个不是如胶似漆?想来他心里自有一番思量,只看何时出招罢了。”
长生视线向下瞄:“太监要当你当,我可不当。这种风花雪月的好地方,掌柜却是个太监,岂不闹笑话。”
王征哭笑不得。
长生抱着后脑勺,悠哉下楼:“我看呐,不等他有所动作,绾妹妹便先哭死了。偏心绾妹妹一次,对他来说就那么难?有朝一日后悔,有他哭的。”
王征近来因要办范动之事,常在几个府里走动,听此若有所思地低头失笑,呢喃回了句。
“那是因为,只有延清记得她了无依靠。”
一旦被赶出府,境况不言而喻。
便是韦延清情愿养着,那也只能算作外室,相当于和唯一的亲人断绝来往。如今倒还好,起码老太太健在,杜姨妈也能陪伴,她的背后还算有个娘家支撑,不至举目无亲。
他们外人说着,看似韦延清最无情,实则,他为陈绾月考虑的才最多、最广。
韦延清当然比谁都想偏心,但更忧心卢夫人趁他不在,再次百般为难陈绾月。毕竟当年只是一封未送出的信,几句谣言,便已经快叫卢夫人恨死了陈绾月,私下里只一味称呼狐媚子。显然,卢夫人眼中,从始至终都不拿陈绾月当个主子看,而是区区一个寄住占着国公府吃用的丫头。
不然,狐媚子这种称呼,于情于理,都不会出现在哪怕是贵客的身上。
信那件事,韦延清已经知道了。
因此,各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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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两人,只得两败俱伤。
王征舒了口气,只觉前途艰险,但他有一点与长生想得不差,那便是若再这般下去,只会把对方推得更远。
他没记错的话,崔琛心里仍有陈绾月,如今韦延清与公主定亲,只怕长久磋磨,到最后反弄得他们兄弟反目成仇。
因那绾妹妹,钱乙性子直,已经和韦延清关系闹僵。
这下恐怕再来个崔琛......
王征有些想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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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和煦,冬日暖阳明亮。
柳嬷嬷快步入内,匆匆看了书案后执笔写字的娇美女郎一眼,低头上前,欢喜道:“果然老太太疼爱姑娘,这不,蒋大将军七十大寿,皇上下旨意思要风光大办,京城贵胄,王公大臣,都要过去。”
“彼时皇上也会亲临,为蒋大将军贺寿。老妪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国君是何模样,听说极有威仪,姑娘去了,也能见上一见。”
陈绾月手上落笔动作一顿,随即黯然垂眸,显然早已预料到接下来的话,故只是不语,点点头便罢。
近来不论有何家宴,但凡老太太去,都要把她带在身边,想来这回也不例外。
但这次却不同。柳嬷嬷道:“老太太看中了司徒家的公子,以往筵席上几次见面,不知姑娘有无印象,是那位容貌好气质佳,但为人略显古板无趣的公子爷,韦老是司徒大人恩师,司徒大人亦是有意。他家公子也说听从父母安排,并无抗拒。”
“姑娘看......”
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似乎是陈绾月命好。司徒家只有一位公子,千娇万宠,腹有诗书,并非不学无术之辈,高门贵族,甚至模样俊美,放在哪儿看,也是大多数人家高攀不起的存在。
若非有老太太疼爱,当是她触不可及的伴侣。
陈绾月搁下笔,默了默,苦涩一笑,轻声道:“我还有得选吗?想必是夫人的主意?”
柳嬷嬷摇头道:“若是夫人,哪里有这样好的归宿等着姑娘,是老太太用心瞧看的。姑娘,老太太对您是真好,您这般消磨自己,她老人家如何不心疼,为今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为您趁早寻个好归宿,也好安心呐。”
正说着,碧顷忽然喊着“不好了”走进,着急忙慌对茫然的两人报信儿。
“姑娘快出去瞧瞧吧!我听明珠姑娘她们说,婉妃娘娘欲将姑娘许配给那‘笑面虎’王逞,家世不错,但那可是有名儿的泼皮!”
几次三番,可想而知那位婉妃,是有多反感‘迷惑’她兄长的陈家姑娘。然而事实本就并非如此,有情人本能成双,亦因这婉妃半路拦截,摧毁一切。碧顷难得恨谁半晌,缓和几分,低眉愁道:“好的是......”
陈绾月心上泛凉:“什么?”
“皇上未允,却又不愿拂了婉妃娘娘的意,便仍给姑娘赐了婚,是那状元郎陈义。”
“这?!”柳嬷嬷瞪大眼睛,捂住胸口,不是欢喜,而是惊讶。那陈义,可是响当当的正派人,可见皇上仍待陈家不薄。然随之而来的,对柳嬷嬷来说,却是暗喜。
她年纪大,顾虑也多,眼看二爷那边与公主定下亲事,开始还好,但渐渐的,明枪暗箭都齐齐向陈绾月射来,二爷也处处维护另一个人。久而久之,姑娘已心神不佳到了浑浑噩噩的地步。
昔日二爷与姑娘情投意合,两心相许,今日已是面也不常见,渐行渐远。
说这国公府是魔窟,也不为过。
只她们承恩,万不能有所埋怨。
既如此,眼看无望,心又折磨,常有泪流,何不叫姑娘抛却前尘,也不蹉跎了年华?
41. 第41章
“外面情势怎样?”
陈绾月并无喜色,若她能够轻易三心二意,那成什么人了。事情发生得突然,可不过多时,老太太由杜杳搀着,领着一众女眷来了梨香院。
这是继韦延清中榜立业、定婚立室之后,誉国府再一次的喧闹。
崔老夫人欢喜不胜,拉着陈绾月说了好些话,韦明珠几个也恭贺起来,笑哄哄围着茫然的陈绾月。
陈绾月有些怔愣。这分明是她的终身大事,然而她知道这件事,是从别人口中得出,且是定下以后。她了无羞色,反而白了脸色,只能勉强弯出一抹笑,蒙混过去。
崔老夫人她们自也不当真。那可是状元郎陈义呐!
虽说国公府也是高门,但架不住几代吞没,应思前路。往后,那陈义必然大有作为,是个权势熏天的人物,伴圣左右,简直不高兴也难。
陈绾月生得是真好看,正所谓一笑倾城,风流俊秀。她这么一笑,旁人只觉心酥,哪里能再有几分心神,分出去窥探她是何心绪。
若论夫家,大抵只有气场阅历能匹配住这等绝色的男子,方可无话不说。崔老夫人笑道:“我也老了,当下宝儿也有了依靠,我也放心。那陈义俊美似潘安,独自上京,家内关系简单,据说为人又正派可靠,把宝儿与了他,再好不过。”
“我还想多陪陪祖母。”
“......”
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听出那软声背后的低泣,没好意思再说笑。事已至此,都是上下尽知的丑事,卢夫人也不顾场面,冷笑出声。好在并没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崔老夫人今年已头发银白,忙笑道:“陪我这个吃了犯困,也不通你们小孩儿家玩闹的老太太做甚?我不用你陪,你只去陪你们年纪一般大的体贴人即可。你也大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嫁,都是早晚的事。”
见陈绾月低头不语,一双惊艳美眸泛着泪光,谁见了,不说一句佳人再难得。崔老夫人哄道:“瞧瞧,这般可人模样,哪个男人见了不心软成水?遑论那陈义是个有担当又体面的大人物,你嫁过去,他必不会委屈了你。”
“一日夫妻百日恩,日子久了,你两个少不得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陈绾月咬紧牙关,不愿妥协,即使知道反抗也无用处,但乖顺了多年的小姑娘,这时当着所有姊妹长辈的面,却出奇的固执,掩面而泣道:“我不愿嫁。”
不是不愿嫁谁,而是不愿嫁。
她的心里,只有韦延清。
夫君,他去哪儿了?......
卢夫人忍耐不住,哪里还顾得着体面,瞪着眼睨那国色天香的美人儿道:“我可算知道,你为何不嫁!陈绾月,我韦家待你不薄,怎就养出你这么一个白眼狼,专盯着我儿不放!到如今他都有了亲事,你还勾引他,再没脸,也该有个血性。”
“亏得你那骨头里,流着陈大将军的血,如何偏生出个你这个赖在别人家儿子身上的贱骨头,陈大将军不寒心,你韦伯父倒要先替他老将军痛心疾首了!”卢夫人恨得牙痒痒,天知道这阵子闹得她们母子有多离心。
若无陈绾月,她那么懂事的孩子,好好一个知道礼义廉耻,名满长安的世家公子,到最后落了个“色字头上一把刀”沉迷美色的风流名。家内同那祸害乱情也就算了,还在外娶了她!
卢夫人越想越恨,二十几年的含辛茹苦,竟毁于旦夕之间。
韦明珠几个忙去拦劝,崔灯霓秉持着独善其身,不掺和别人家事的心思,并未上前,也未去陈绾月那边安慰。至于公主,已回府等待成婚,在这之前,尽量不与夫家见面。昔年偌大国公府热热闹闹,欢笑不断。
如今也已在不觉间,人烟冷清,混乱不堪。
丫鬟小厮勾结,各房大丫鬟争吵不断,时不时再弄出个偷盗的丑事,或哪个跳井的苦命凄情。崔老夫人为何头发白得快?大抵只有她老人家知晓。权在卢夫人,而她老了,如何不为陈绾月的以后考虑?
崔老夫人心里直急,若说回去,是婆媳不和睦,也恐她走了,陈绾月过不好。若不骂回去,她心又疼得滴血。
“都别说了,别说了!”崔老夫人威严仍在,视线射向出口辱骂的卢夫人,又瞥过隐身的崔灯霓,环视众人,冷道,“我还没死呢,你们便闹上,若我一脚踏进土里,不知你们能把这国公府造弄成什么样子,我死了不要紧,只恐你们败坏祖宗功德,让我老婆子无颜去见韦家先祖。”
卢夫人噤了声,神情仍旧高傲。
“活这么多年,我什么看不清?只这些龌龊事,不能直言罢了。”杜杳搀着崔老夫人坐下,给她老人家顺气儿,崔老夫人气喘吁吁道,“戳穿了,倒没意思,这才是真正的体面。你不瞧瞧,自当年不知谁那破烂嘴儿胡说八道后,你可有一日摆出当家主母的作风与气度?”
“老太太,那岂是空穴来风?毕竟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卢夫人皱眉。
陈绾月满腔委屈,又不能解释,当即侧过头去。这种事,跳进黄河也说不清,只有旁人信与不信,没有她说并没贪图,旁人便说她当真没有贪图的道理。
以往她相信有这等良善之辈,可几年深宅困锁,她算明白,这世上除了爹娘,并没一个真心想要听她说什么的人。
她们听的,只有自己想听的。
崔老夫人百般无奈,她不是向着谁,也非偏心谁,不过是她看得清事实,与幕后之人所图,方才恨铁不成钢,只气这卢夫人有眼无珠,菩萨面狠心肠,只一味喜欢恭维她的女孩儿家。
“宝儿若真觊觎二少奶奶的位子,大可叫延清不顾你们双亲,也不要我这个祖母,索性造了他老子的反,将一窝人都撵了出去,好娶宝儿,也并无不可。毕竟连你都说了,延清是叫宝儿给迷得没了神智。”
卢夫人一气,口不择言道:“您老人家自然这般说,她陈绾月有您老疼着,私心当然要为她寻个好出路,难道延清就应该?我养这么大的儿子,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我不叫他娶谁,都是为了他好!”
“你!”崔老夫人一口气没提上来,几近晕倒过去,幸有杜杳在旁宽慰,那边卢氏也不敢太过放肆,忙赔不是。
韦明珠等急得不行,纷纷围了过去。另一边,柳嬷嬷也恐陈绾月身体又要糟糕,实在是那张小脸白得吓人,跑去拿了一粒药丸,喂进陈绾月嘴里。
然她家姑娘竟都吐了出来,唇色无光,眼神黯淡,直似西子弱体不安。
柳嬷嬷一看,帕上一滩血,急哭道:“哎呀!”然而不等她说出话来,帕子就叫一只纤细的手拿了过去,藏在袖下。
陈绾月安抚地笑了笑,示意柳嬷嬷不要声张。柳嬷嬷泪流不止:“您何必这般懂事?”可那边老太太心梗,显然已不能再受刺激。
最后,柳嬷嬷挽紧了陈绾月的手,默道:“二爷到底去哪儿了呢!”
那边还是混乱如麻,仿佛再无休止。
陈绾月瞧着这场闹剧,心痛不已,更不愿老太太再为此有个好歹,正如卢夫人提到的话,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做个白眼狼,反叫恩人家因为自己闹得鸡犬不宁。
她扑在老太太身上,不敢用力压,哭软倒在椅旁,一双如玉的柔荑手娇嫩无比,抱着那檀木扶手,埋了梨花带雨的小脸,酝酿半晌,才从喉间艰难说出那两个字。
“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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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放晴,正月梅花开。
誉国府也受到了邀请,去大将军府赴宴。两座石狮子前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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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顶轿子,后面跟着装载祝寿礼的车子,家下仆妇打点好了府内,又将那些出门用的金银细软安排妥当。
如此辉煌风光,珠缨夺目,便是整个京城,也少有能与韦家底蕴匹敌的百年望族。韦史喜气洋洋,更是换上了新的马鞍。这马鞍是先帝所赐,绝无有二。
韦家子弟都在前后照应,贵重物品多,也要顾好宗族长辈,走过百姓将眼一觑,那些个不常见的人物,竟都是玉树临风,宛若神官。这一溜车马随从下来,比之神仙下凡,也不为过。
韦史面上不显,心下却欣慰。
如今他们韦家,有二女儿在宫获得盛宠,大儿子在朝为官,年纪轻轻便已官运亨通,喜上加喜的是,还出了一个状元,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再往好了说,延清又是准驸马,这下养在家中的陈姑娘也走了运,嫁与另一位状元郎。
这般一数,韦史只觉以后可笑口常开。
他环视一周,不见人,唤来小厮问道:“你们二爷何在?”
小厮容光焕发道:“二爷在后面老太太那边呢。”
韦史点点头,抚须半晌,坐在马上吩咐:“叫他往前面来,也该走了。”
“是。”
崔老夫人那顶轿子,跟随着两个姑娘,一个陈绾月,一个韦凝香。韦绮罗和韦明珠年纪较长,另坐一顶轿。卢夫人本与韦史一处,但韦史今年心高气傲,又因圣上亲临,选择骑马在前引路。
韦慎远几个则骑马随护女眷轿子,跟在韦史以及韦家其他伯叔长辈之后。
轿内,崔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
“你到了那里,千万要看好哪个是陈义,你们虽说定了亲,但还未相看过,我是主张婚前起码要先见上一面,看对眼了,那更好。”
韦凝香忍不住打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祖母,这是蒋大将军的寿宴,不是给绾妹妹相看未婚夫的,您都说了一路了,再说几句,绾妹妹可要脸红起来哩。”
陈绾月见状,也低头弯了弯唇,不忍扫了她老人家的兴。
况且,她也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有什么?”崔老夫人瞧两个小姑娘开心,也便笑容更灿烂了些,“我想那陈义,必也等着瞧看咱们宝儿,难得的机会不是?何况连我老人家都能听说,咱们宝儿来这几年,还有个长安第一绝色的称号。”
越发打趣起她来了,陈绾月倒觉不大好意思,也有些无措。毕竟她只听过那陈义,待会若真见了面,心上便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崔老夫人笑道:“有甚么好掩藏的,我偏要领着咱们宝儿,去会一会那名冠京城的陈少尹。”
韦凝香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发怔半晌,低头嘟哝道:“若无这般绝色,还能使得那公子神魂颠倒,引出一段缘因寺的情来么?甚至念念不忘,走时擅自与绾儿约定若他打仗活着,三年后再在江南重逢。”
现在可不就是三年后了?
韦凝香当即想同陈绾月提醒这件事,但左思右想,绾妹妹已有陈义,再去延续与其他男人的情分,也太不妥,何况这也不是说事的时机。
但还是说了的好,以免遗憾。韦凝香打定主意,等晚上回来再去梨香院。
三人正在说笑,忽有一人在外喊了一声,韦凝香掀开帘,只见韦延清站在外面,目视前方,端正有礼地拜过崔老夫人,风神俊逸道:“该启程了,这边由我骑马在旁,随护祖母。”
闻声,陈绾月不觉向外看去,男人低眸而立,敬重有方。她记不大清和韦延清有多久没有再说过话,自那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已经鲜少再有过私下对话。他有正事要忙,根本顾不上她。
他再来找她,已是她和陈义定亲三日后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别去见他。”
42. 第42章
大将军府厅院阔大,筵席摆将下来,仍有中央大片空旷,似是恐这样不易聚气,将席位不失礼数地往前一挪,两边后面又栽了新花好木。
虽未到春光烂漫的时候,但大将军府上下,已装点得春意盎然。
誉国公等来得不早不晚,官场友朋见过后,又上了礼,蒋国忠之子蒋原亲将一众人请去席上,说了几句话,再回去阶上迎客。
陈绾月随着崔老夫人落座,刚坐下,崔老夫人笑还没完,忽瞥见旁边仍站着的人影,将好日光都挡了,着实有碍她们三个往入门处观望的视线。那陈义还未到呢。
崔老夫人不好黑脸,婉言提醒:“延清,你还有事?”
听此,韦凝香好心补充:“二哥,这边是女眷席位,你站在这,人家姑娘们都没法过来。”
陈绾月看过去,果真韦延清身后好几个等着的闺阁女子,此刻聚在一处,也不上前,只是羞答答地低声议论着什么,眼神不住留意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
他有注意,故所站位置并不妨碍旁人入席。韦延清皱了皱眉,以为是韦凝香调皮,但因看到陈绾月的视线落在哪里,便忍不住也回头瞧了一瞧。
这陈义......
然而他回过头,却不是陈义。
话到这里,即使并未挡道,韦延清仍往旁边迈了两步,出于礼节让了一让。有此无形催逼,那几位美得各有千秋的女郎不好再观望下去,悻悻然回礼入席。
韦延清不再管,对崔老夫人道:“我就在对面,祖母有事唤我即可。”
走前,他又将目光掠过陈绾月,然而她却没抬头看他一眼,只是闲坐,时不时和老太太还有凝香说些什么,瞧上去心情不错。
韦延清脚步一顿,复转了回去,眸光一低道:“崔琛托我告诉一声,他妹妹要见绾妹妹,就在大将军府西厢供客人休息的地方,已在韦家女眷的屋子等候多时。”
难道是崔三姑娘?
陈绾月想着,那边老太太悄悄同她知会:“灯霓不在,平日也不少见你,能这般苦等,应是葳蕤,你两个见一面不容易,去吧,只别乱跑。”
“另外......”崔老夫人卖了会关子,眯眼笑道,“巧在那陈状元的屋子,就挨着咱们,说不准,你们两个还有缘分提前撞见。”
陈绾月再迟钝,这会也不由叫崔老夫人说得脸红耳热,倒不是因谁害羞,毕竟她和韦延清青梅竹马,只她到底不算正儿八经的有了即将相伴一生的眷侣,都百般打趣了一路,她很难再这么听下去。
何况还是当着韦延清的面,他懂的不会比别人少。
老太太想不了那么多,但这人可不一定。陈绾月惊慌之余,飞快将视线掠过对面背着日光而立的男人,他的脸上阴影一片,显得疏冷,看不出喜怒。
眼睫垂下,遮住了男人眼底真正的神色,陈绾月看不大出来,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索性不去管。旁边老太太欢喜在催,陈绾月看着老人家才好一些的脸色,顶着那道紧盯着的视线,站起离开。
只有吉祥跟着她。
.
陈绾月走了以后,经过大将军府的仆妇引领,一径来到西厢房。这时筵席还未开始,西厢房看起来空无一人。
快走到时,吉祥嘀咕了句:“忘记问姑爷了,要见的人到底是崔二姑娘还是崔三姑娘。若是崔三姑娘,还能寻个空儿,将上回您没来得及收尾的诗给完成了,也好给她,省得两人都惦念。”
上次两人一见如故,只不常见面,双方答应了赠诗为友,然而事情紧迫,崔葳蕤的作完了,轮到给陈绾月出题,却有韦府的人来催。陈绾月匆匆忙忙,无奈先将已成的两句记了下来。
大将军府的人带完路已经走开,这会无人,吉祥也就顺嘴喊出。院子草木丛生,廊道曲折,倘若隔墙有耳,岂是顽的。陈绾月笑了笑,道:“不过是定亲,这会叫什么姑爷,闹笑话不说,对陈少尹也不公平。”
吉祥不觉茫然,但很快反应过来,顺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等见了人,我偏要喊。”
两人正说着,前面忽然出现一个人。
他在二楼临栏而立,站在笔直方圆的廊桥下,头顶复道长廊檐瓦工正。雕琢成形的悬鱼犹如雨滴,背后有个小山坡,栽了几竿竹子,特意将这一片清新嵌入视野,仿佛框景。
青竹翠绿,长长的一条廊道,满是竹色摇晃。
日光洒下,陈绾月缓缓抬头,光线刺目又耀眼,她不由稍微眯了眼,执着将目光直视过去,费力从光中寻找那张熟悉的脸庞。
二楼被光影一分为二,有竹子挡着,阴影其实占据大片,但韦延清不知刻意还是无意,选择站在最显眼的光圈中,那只缩成了一小片,薄薄的一折,斜靠着柱子,柱身也便半白。
韦延清也在向下看。
他的神色依旧冷淡,仿若两人从未相识,只是形同陌路的关系。
陈绾月一怔,心上说不出什么感觉,两人视线冲撞那一瞬,陈绾月又习惯性地平静移开,对身边的不知所措的吉祥笑了笑安慰,轻声道:“咱们走吧。”
吉祥假装无事发生:“快要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韦延清站在二楼,看那姑娘对他视若无睹,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郁闷横冲直撞,促使眸色骤然一凝,暗了下来,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别时也就算了,譬如老太太与卢夫人等都在。
然而私下里见,她仿佛已经习惯将他视作陌生人。
这又是为何?
韦延清握紧掌心,蹙眉沉思半晌,快步下楼紧跟着陈绾月的脚步往西厢那边去。
陈绾月走到西厢屋子,正待拾阶走上,回头去唤吉祥,不成想她一扭头,身后哪里还有吉祥的身影,有的只是韦延清逐步逼近的高大身躯。
她竟不知吉祥何时叫他遣走,悄摸无声,连个响声都不闻。这下换作他背光站在身后,影子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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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陈绾月一回头便被较暗的阴影笼住,她起先未看清是谁,惊了一跳,往后退去一步。
“怎会是你?吉祥呢?才在这来着,一转眼就不见了。”说着,陈绾月歪过头,向男人身后探看,眼神却除了一开始的询问,再没停留在他脸上或是视线里。
他本就身长体阔,陈绾月不抬头两人便对不上目光,因此她的忽略,也就显得并没奇怪与刻意之处,她不过是越他胸口去看别处罢了。可下一瞬,韦延清忽然弯了身,强硬使两人的视线齐平。
不得已,陈绾月只得轻飘飘看向他,尽量忽略那张放大的俊脸。她不愿认输,显得落败下风,索性紧盯着那双漆黑眼眸中的幽暗冷邃,默不作声。些许是很久没再好好说过话,陌生感弥漫四周,起码陈绾月是这么感觉的。
她的心跳得很快。
胸腔也震得发疼发酸。
韦延清抿唇沉默,只是一味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瞧看,直到瞥见陈绾月耳尖上的红晕,方才甘愿束手就擒,直起身,敛去了那带有危险意味的目光。那眼神淡然又强势,着实不算太温和。
仿佛要把她的心肝肺都给看穿。
但陈绾月偏过头,懒得搭理,反正他无论如何也看不穿。无他,只因她的心肝肺都喂了狗,都在韦延清体内,如何还要再看她,再要心肝肺,那可没了。
韦延清浑然不知她心内所想,心情不错道:“怎不能是我?我也来歇息。至于吉祥去了哪里,我一概不知。”
“既如此,那我便不叨扰二哥哥了。”
“陈绾月。”他突然语气微沉,喊了她一声。
陈绾月茫然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仿佛要风雨欲来的男人,眼神带有询问。
“这么久过去,还要介怀?”他开门见山道。
陈绾月小脸一沉,凝视着他:“我若一时介怀,那倒不错。但连你都说间隔已久,你只当我还在因一件事生你的气,韦延清,那你便太看轻人了。我不愿与你争论,你心意已决,我也心意已决,何必再平白招惹对方。”
“我累了,不想再等你。”
韦延清如遭当头一棒,倏忽怔在那里,气极反笑的嗓音稍显颤抖。他低过头,视线紧紧攥住不似在开玩笑的小姑娘,她瘦了好些,脸色也更苍白了。他尽量缓着语气,权当没有听见,淡声道:“你再说一遍?”
她并不是玩笑话。陈绾月知道他肯定听清楚了,直视他道:“我对你,已经失望了。而且别人不懂,你也该懂我,毕竟你最懂得,如何保护父母亲人。老太太年纪大了,为我的婚事操心多次,没有人会同意我和你的事,倒不如就此作罢,总好过白白害得他人精疲力尽。”
这话半真半假,韦延清眸色沉沉,其中已有薄怒:“你倒潇洒。我竟想不到,半途而废的会是当初用尽手段粘我不放的绾妹妹。”
他咬牙切齿地又凶狠补了一句。
“睡了就想跑,你就这般没有担当?”
43. 第43章
“并非是我不想负责。”她哑然多时,回了这么一句。
韦延清睨着她,淡漠的嗓音显得不近人情:“是吗?这句我倒熟悉,常听宇文泰对那些个遭他辜负的小姑娘说来。”
陈绾月皱眉欲说什么,却被韦延清冷声打断:“你的感情脆弱至此,又何必招惹他人?难道是我按着你送那扇坠?还是我主动将你扛上了床?当初你说得好听,海誓山盟,今时却懦弱没有耐性,怎么?有了陈义,就想换个更容易攀爬的床榻?”
“陈绾月,是你先招惹我的,没有你说了结便了结的好事!”
他步步紧逼,迫使她躲无可躲,扶柱而泣。陈绾月头痛欲裂,心上千疮百孔,满腔委屈,不知该向谁诉说,她坚持,养她多年的老太太性命可危,卢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她不坚持,为了他家中亲人和睦妥协,他却这般心狠,句句诛心。
谁知她左右为难,谁又知她心中苦楚。陈绾月忽而侧头,目光凉下:“二哥哥未免太瞧得起我,岂是我能做主?我遭人逼迫,你何在?我受尽冷眼,你又何在?你可曾,有一次是在我身边,而不是在公主身边?韦延清,我知你心思缜密,不容纰漏,但失望积攒得多了,我反而不期待你光明正大娶我那日,我也不愿入你韦家门。”
“从今以后,你我只当陌路,这样下去,对谁都好。”
“二哥哥?怎么,这就要和我撇清干系,与那陈义双宿双飞?我问你,方才你与吉祥说笑,她唤陈义姑爷,你为何不反驳,反而与她一同欢笑?”韦延清双目猩红,死死地瞪着她。
他几乎失去理智,沉声道:“你就这般三心二意,迫不及待换个夫君?”
听见那个称呼,陈绾月受到刺激,忽然滚泪如珠,接连不断,她再也无法忍耐,甩手给了这个混蛋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韦延清,你还知道……是你让我唤你夫君的吗?”
“可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
她的声音发颤,委屈的腔调怎么也压不下去。她不想这样的。
韦延清心脏比脸还疼,他沉默着,神色暗淡,久久没有出声。他想去抱她,可陈绾月一直挣扎,十分抗拒他的靠近。
“我已经,没办法再视你作夫君了,或许你不明白,但我现在看着你,感受着你的气息,都是陌生。”
“我心里是谁,你不清楚?”韦延清注视着,目若寒星,压抑着低吼,嗓音沙哑地一字一句问她。
陈绾月忽而弯了弯唇,眼神空洞地望去另一边,见推不开身前气场强烈的男人,索性就这么滑下手,垂眸慢声道:“这句话我听腻了,你不用再说。我也从未怀疑过你的真心。”
可他总是站在旁人那边,却冷眼旁观着她的狼狈。无论他心底如何,陈绾月都觉得难堪至极。她不是没有说过,若是这样,她宁愿他不娶自己。
但他在乎的事情,似乎只有长久的相伴,和一时的忍耐。两相权衡,选什么显而易见。
陈绾月咬定道:“你走吧,过往一切,算我对不住你。”
不等他回答,陈绾月径自打算离开,还未走出几步,对面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疑惑的声音。
“绾姑娘?”
陈绾月茫然转过头,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相貌英俊,又兼具女子柔美,却不显柔弱的年轻男子站在西厢门外。似是见她看来,那人举止从容地走进,礼貌同两人见过,随即笑道:“在下陈义。”
韦延清皱了皱眉,“她闺阁女子,与你素不相识,叫这么亲热不大合适。”
陈绾月正要说话,那厢陈义温和一笑,道:“既如此,那便称呼绾儿可好?绾姑娘若不介意,我便这样唤你。毕竟我们虽素不相识,但以后,有的是时候培养感情。在下也希望,能与姑娘这等佳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谁与你夫妻恩爱?”韦延清冷声打断。
绾儿?岂不比绾姑娘亲热百倍?
陈绾月看了半晌,直觉这陈义是有意在为她解围。
想来他如此说话,大有经过老太太提点之意,何况还有同僚韦延清在这,陈绾月也便不奇怪他为何能认出自己。
对于韦延清的质问,陈义但笑不语。
到这种地步,陈绾月心内清楚约她的人并不是崔三姑娘,也不是二姑娘,只是他韦延清罢了,为今有陈义在,她不便审问,又未免不大好意思同他们两个大男人站在这里仿若对峙,忙行了礼数,向外走去。
韦延清欲紧跟而出,却被陈义向前一大迈,温谨含笑地抢先一步道:“韦大人留步,方才我来时,亦见公主赴宴,正与老太太等说笑,再纠缠下去,岂不伤害她人?绾姑娘是有未婚夫的,只要我陈义未死,还是绾姑娘的未婚夫,那便会只护她一人,轮不到韦大人献殷勤。”
“还请韦大人,”陈义顿了一顿,既不倨傲,也无挑恤,缓缓吐出两个字音,“自重。”
话罢,陈义率先离开。
韦延清站在原地,面色冷沉。
.
宴席将开,蒋国忠在堂屋来回缓慢踱步,时不时蹙眉向外一看。
待请进郑公公,众人方知,皇上因特殊原因,不能及时出宫赴宴,令诸位先行开宴,不必等皇帝与婉妃。郑公公赔笑道:“蒋大将军谅解,皇爷他有心准时,无奈着实脱不开身,特命咱家先来同蒋大将军说明情况。皇爷稍后就到。”
蒋国忠多精明的人,又有功勋胆量,压根不吃这套,当即冷哼了一声,并不给好脸色看:“又是婉妃!”
不用猜想,蒋国忠也清楚为何晚到,外面诸多重客,这李绅虽治理严明,但也不知叫那韦家姑娘灌了什么迷魂汤,一再为她破格。如今更是重色轻臣,不可理喻!
蒋国忠拂袖起身,直接越过宫中的郑公公出去了。
郑公公冷汗直冒,皇爷特意叮嘱过,不可使得蒋大将军心生怒火,要暂且稳住人,可那一句威严无比的“又是婉妃!”,郑公公既心虚,又腿软。
可不就是婉妃娘娘,昨夜皇爷不知把人折腾到什么时候,晨起艰难,少不得那位又心生怜惜,推迟赴宴的时辰,将人儿抱去补觉。
郑公公拿着拂尘,不觉摇头叹了声。作为皇爷身边人,他们自是规劝,但德公公都不敢多言,遑论他们这起在德公公手下办事的小人物。德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郑公公抱着愁心走出,正在恍神间。忽见一抹倩影从视野闪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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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事,并无心思去乱看,但那道身影着实夺目,即使他抬头去细瞧已不见人影,仿佛错觉,也好似他是个尘土,忽然见了仅此一颗的绝世珍珠。清丽娇艳,风流婉转,犹如阆苑仙殊!
四处一看,众人依旧欢笑自在,并没恭敬姿态。郑公公正要上前通报提醒,又怪了一顿蒋国忠的接驾不善,却倏然发觉,皇爷仍未到场,那么方才那位,必然不是婉妃娘娘呐!
郑公公活觉撞了鬼了。
但一细想,那道身影虽似婉妃,但气质与举止却浑然不同,这位明显美得刺目,气场温柔如春水般令人心旷神怡,即使一闪而过,仍能使所见之人过目不忘。哪怕形容有病态苍白,走路微有虚浮,但仍遮不住那绝世姿容。
若说婉妃是个大美人,那这位更是世人再无谁可企及,独一份的娇艳。
郑公公大惊,莫非她便是皇爷要找的那位姑娘?!
这事困扰李绅多年,甚至心神恍惚,每逢醉酒,都拉着婉妃喊个不住,口中眼中都是另一个人。为此婉妃没少跟皇爷置气,但李绅却绝不容忍贬低那位,便是婉妃也不可。
郑公公喜出望外,忙去找人。谁知找来蒋大将军府上的人一问,都说没有从江南来的姑娘。再去问旁的人,蒋国忠忍无可忍,摔了酒盏道:“莫非皇帝违约不成,还要把大将军府翻个底朝天不成?!这寿宴,也不用过了!”说着,就要送客。
郑公公不敢再放肆,忙辞了众位,走前不死心地四下里一望,仍不见人。
如此,郑公公只得以为是自己走神,看走了眼。
哪里江南的姑娘,就不远万里来了京城。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回去给皇爷上报一声要紧。
毕竟皇爷他苦苦等待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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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绾月从崔老夫人怀中出来,又说了会儿话,欲侧头去躲过那道一直隔空盯着自己的视线。韦延清碰巧坐在她正对面。才躲开,忽有一声惨叫传来。
偌大建筑恢宏的院子,尖叫声此起彼伏,子弟辈都去对面护着自家亲眷。
陈绾月被崔老夫人抱在怀中,冒出头瞧了一眼,顿时惊吓不已。
不知从哪跑进来几个山贼模样的壮年男子,手持刀矛,那位正欲走出大将军府的郑公公横倒在血泊中,显然已经咽气。
那伙人冲进来,为首的道:“给我绑走两个皇亲国戚,若想救人,那便以命换命,放了范动!”
话罢,那壮汉虎目一瞧,因认得韦府崔老夫人,将手指去。当即有一队人马搅乱人群,掳走了茫然失色的陈绾月,还有另一边的皇亲国戚,公主装束的李皎然。
韦延清踹开挡在面前的人,也不管是王爷还是世交,往正对面赶去。
然而究竟晚了一步。
这时陈义忽然扔给他一根缰绳,坐在马上急道:“贼人不捉,天下何以太平!公主与绾姑娘危险,贼人又兵分两路,既如此,你我一人救一个。”
韦延清懒得废话,已跨上马飞奔而出。
他毫不犹豫追去右边。贼众带着绾儿往右边去,应是去的郊外。
陈义:“……”
无可奈何之下,陈义只得尽快追去左边,救公主。
44. 第44章
跑了一段,陈绾月觉出异样。这伙人并不似要伤及无辜的模样,就说掳她到马上的花夹薄袄大汉,即使装束如同山匪,却也一副正派模样。
目不斜视,手握缰绳。青鬃马飞驰,踏得石子乱蹦,灰土连天。显然此人身手不错,马蹄之所以带起那么多尘土,应是由于长久赶路有所疲惫,故留连滞后。
男人高大威猛,身上挂着虎皮,腰间是囊。陈绾月趴在马上,浑身犹如散架,顾不得害怕,她尽力大着声音问:“你们是江南来的?”
对方沉默了很久。
“知道了我们的出处,还敢说出来?不怕我一刀就了结你的性命?”
陈绾月垂下眼睫,没什么力气再大声回应,她近来本就身子不适,已到咳血之境。这种时候,见到来自江南的人,又知对方并无恶意,但就此放了自己也无可能,陈绾月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对着这样一个仿佛穷凶恶极的绑匪,陈绾月苦笑了声,道:“你都说了,要以命换命,怎会危及我的性命?再则,我观你虽做了强盗,不知有无谋财害命,但为人还算正派,故也并不担心你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这也是你们道上的规矩对吗?”
对方朗声笑了笑,道:“这倒很好。你能明白,也省得我多费心思。只是不知,你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总觉得,小姑娘你有意用这些个漂亮话来让我放松戒备,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就是,不必给我们这起蛮横子弟整那些官话。”
“对韦公子有用,对我可就不一定有用了。”
陈绾月脸上骤然失色。
她如何听不明白,这人言语中的鄙夷与讥讽。特意提及韦延清,无非是在暗指她见不得人,也听闻外界所传的事情。看来他是在讥笑,她入住别人府上不算,还勾引韦家公子,以至于礼崩乐坏。
陈绾月本想问一问江南故乡,现如今她身体的状况,终日郁郁寡欢,哪里知能活到几时?她也没法去江南看望。到如今,她貌似什么也没了,乡友见了她,只闻败名,不识当初陈家女。她不觉滑下泪来,蓦然惊觉悔之晚矣。
为了所谓的生存,她似乎走错了一条路。
至如今,和乡友几句来往,她倏然感到对不住九泉之下的爹娘与父老乡亲。当年爹为国捐躯,受百姓敬仰,她与母亲逃亡时,父老乡亲更是慷慨无私地接济她们。这样活下来的她,却选择了一个年轻气盛,盲目依赖他人的出路。
以前她不懂,可韦延清离她渐行渐远时,她的心境仿若沉下一颗石头,不会再经常想曾经的风花雪月,而是真情可贵。陈绾月越想越无奈,她默默哭泣,恍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苏成孚低头一瞧,皱眉道:“怎还哭上了?我最烦女人哭。又没说什么重话,没见过你这么脆弱又麻烦的女人。”
陈绾月不理他。
她索性狠下心道:“我就是个麻烦,也不想回去,我也不觉有人会死命救我,这世上已没有最在乎我的人,活着无趣又窝囊,你杀吧,杀了倒好,省得发愁以后花落谁堪葬,也胜过我自行了结,对不住爹娘老太太和我自己。”
苏成孚头都大了,两只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你这是何意?!”
“难道你在誉国府那般有吃有喝过得好的人家,还不开怀?”
“你懂什么?”陈绾月第一次率性,有一种逃脱世外的自在,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外面的天地,鸟雀飞翔,绿树环绕。她本就是娇纵性子,却做了几年再听话不过的木偶,“你是江南哪里人?”
苏成孚道:“我并非江南人,不过是习惯在江南长住。”顿了顿,他还是多了句嘴,“住在江南南浔镇,陈老将军的故乡,也就是你的家乡。”
这下轮到陈绾月反问了:“不怕我暴露你?”
去苏成孚不说话了,但显然他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陈绾月笑了笑,带有几分真心的歉意:“对不住,我并无恶意,只是难得有个能说心里话的人,说话还没缓过来,仍有刻薄之态。”
苏成孚撇撇嘴,四处一望,跨马拉起马蹄子,一溜跑上一个桃花源小山坡,上面桃花芬芳,草木很是鲜美。
他突然下了马,又将陈绾月捞了下来,往树下一坐道:“这里暂时不会有人来,坐会吧。”
陈绾月知道没有逃走的可能,也不矫情,往石头上坐了,撑着下巴愣神。她在茫然,苏成孚觑上几眼,忽然出声道:“放心吧,你长得这般漂亮,不会没有人来救你,这世上就是没有在乎你的人,也有贪图你美色的动物,无论好歹,都算有个图谋。不会没有人记得你。”
“镇上虞老姑姑身体怎样呢?入了秋,膝盖还痛得厉害?”
“……前年病故了。”
“那刘爷爷呢?”她神情勉强,话音已经颤抖了。
“也死了。”
陈绾月没敢再问下去,只是低了头,一言不发。
苏成孚想到陈大将军,不觉向旁边看去,只见女郎坐在花下,美如画卷,形容竟似病弱西子,与他在家乡时听年长老人提及的陈姑娘大为不同。眼前这个小姑娘,并不爱笑,也不娇俏,倒是死气沉沉,白瞎了那一张好姿容。
这样看,她也是美极的,谁也比不上。苏成孚没见过比陈绾月还好看的女人。
但现在他怎么瞧,都很不顺眼。他忍不住道:“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见陈绾月疑惑看来,苏成孚解释了几句:“我听乡亲说你活泼可爱,不会是外界所传的狐狸精,如今瞧你像个木头雕子,我就觉得奇怪。我这人没什么正派可言,但好在有点义气,你若过得不好,看在你是老乡的份上,我带你走就是。”
陈绾月大惊,她很少见到像他这般洒脱大方的人物。
听此,苏成孚皱了皱眉,不解道:“这很奇怪吗?不止我们兄弟几个,这满天下的豪杰都是如此而已,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劣根性就是了。譬如有些个爱打家劫舍,有些个贪图钱财美人,但都不会恃强凌弱。就说比你年纪稍长些的鹂娘,也是这般性子。”
苏成孚撇了撇嘴,不懂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陈绾月笑了笑,道:“是我无知。平日里在深宅里,都是为了鸡毛蒜皮,竟不知外面如何。但想也不容易,勾心斗角哪里都少不了吧?各有各的为难罢了。”
苏成孚点了点头,道:“这话不假。我就是想救范动兄弟,也没个能耐,皇权之下,安有飞鸟?眼看就要到了范大哥处决的日子,迫于无奈,我们这群没能耐的兄弟,只得想了这么一个最冒险又直接的办法,好救出范大哥。”
一听是范动,陈绾月惑道:“你可认识张仲辅?”
“呀!那是我兄弟,我大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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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就是我们两个一起结识的范大哥,三个人八拜为交。”
陈绾月正欲说什么,那边忽有一阵马蹄奔腾之声,再然后一人骑马奔上山坡,拔出挂在马鞍上的佩剑,冷声道:“若识好歹,滚。”
“呦,这么快就追了来?”苏成孚飞身而起,亦拔剑相向。
剑拨弩弓之际,陈绾月提醒道:“苏大哥也是为救范动,还与张仲辅熟悉,你们说不准还能认识,既如此,何必刀剑伤人?”
韦延清盯紧苏成孚,冰冷的眼神丝毫没有松动:“他劫了你。”
苏成孚大笑,嘲讽道:“那又与你何干?我可是听说,韦公子的未婚妻是公主,难道你还有个分身不成?竟追到这里来,还是你没瞧看清楚?我且告诉了你,挡我者死,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陈姑娘回江南去!”
陈绾月惊然,怎么也没料想到,苏成孚此人竟这般豁达仗义。
她未提的念想,他顺嘴就说了。不管真假,她都心上生热。但陈绾月也没忘记,苏成孚此行是为绑匪,不是她,也会是别的人受惊。她欲驳回,却听对面韦延清不知叫哪句话惹住,直接冲了过来。
苏成孚忙去应付,两人正在交缠中,那边忽又有一人急匆匆跑上坡来,远远的便喊:“快住手!休要纠打!”
陈绾月看去,仍是她从未见过之人,那人过来后,忙飞身下马,先向她作了一揖,这才站去停手的韦延清与苏成孚二人之间,心如急火道:“都是误会呐!韦公子,这位便是我同你提起过的苏成孚苏兄弟。”
见此情形,双方都收了刀剑。苏成孚冷哼一声,不作理会,但他与张仲辅许久没有相见,此时并不知张仲辅竟与韦公子相识。但他还是知会道:“张兄别来无恙,我此行前来,是为范大哥,不想竟在这里遇到张兄。”
他以为张仲辅还不曾知道,沉叹一声,负手正要解释,那厢张仲辅忙摆了摆手,拍膝无奈道:“我又何尝不是?这事韦公子承应下来,我们正为秦昂的事发愁呢!苏兄啊苏兄,你们实在也太莽撞!”
连这种招摇的宴会,都敢打劫。
“也怪我,事先没与你们通知一声。”张仲辅摇了摇头,忽将视线转向陈绾月,笑道,“这位便是弟媳吧?在下张仲辅,是延清兄的朋友。”
听此称谓,陈绾月不解一瞬,侧头看向韦延清,他却仿若无闻,稀松平常地站在那,也不反驳。对方还在等,无奈之下,陈绾月只得先弯了弯唇,轻轻一点头算作回应。
韦延清三人又聊了几句有关范动的情况,陈绾月等在一旁,直到他们说起如今劫了重臣之宴,无论有无结果,事出何因,捉住就算死罪,商量该怎般助苏成孚等人逃脱。
正在商议间,只见又追来几个轻骑。
都下马来,众人围在一团,但又都有意与韦延清等男子并肩,离陈绾月有些距离,显得规规矩矩。她从未突然见到这么多未曾相识的面孔,且看起来都与韦延清熟识。
其中一人歪头看向心跳不已的陈绾月,笑嘻嘻道:“这位就是嫂嫂吧?我们就知道,延清兄一定在这里,所以追了来,助他搭救嫂嫂。不曾想原来这些绑匪,竟是苏大哥他们。”
其他人也跟着热情唤了声“嫂嫂”,以作招呼。
陈绾月又是一惊。
怎的韦延清身边的兄弟,都认识她?
45. 第45章
陈绾月对此不知所措,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身旁的男人。韦延清瞥见,反而挑高眉锋,因方才苏成孚所言,心中不爽仍未过去,此刻冷淡着嗓音,脸色又难看了一分:“怎么?”
她看出他是生气,却也不知他为何生气,索性扭过头去,仍旧未用语言回应,只依照男女友人相见的礼数,弯唇行了一礼。
哪成想又不知踩到了韦延清的尾巴,他又冲了她一句:“不会喊人?”
张仲辅忙道:“才见过,又不熟,弟媳这般温柔的性子,已尽到了礼数,你别逼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陈绾月眼眶一热,正要说什么,那边苏成孚是个急性子,当即站出对着韦延清一顿狂骂:“反正我先前不认得你,也没上京,不知陈姑娘在此过得怎样,但我告诉你,你干的那些事我都清楚,既那般偏心另一个女人,何苦惹陈姑娘?”
“男人都三心二意,还要什么女人忠心!”
苏成孚又看了一眼陈绾月苍白的脸色,道:“都消瘦成了什么样子,她不是不应,是不敢应。”
韦延清见状冷笑,意味深长道:“这么快就知心了?”
似是讥嘲,漫不经心的模样并不慌张。那边张仲辅无奈极了,忙去拉过苏成孚低声提点道:“你就别添乱了,难不成他们夫妻两个,不比你了解实情?延清就这么个性子,陈姑娘不应,他不比咱们心痛?”
苏成孚这才意识到,韦延清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
韦延清懒得再说,只是盯着陈绾月看,一点儿也不给躲避的余地。
煎熬之下,陈绾月笑了笑,轻声道:“见笑,家夫脾气较冲。早先我常听他提起大家,如今一见,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众人又笑吟吟见过了一回。
似是都有意无意看出情势,以及韦延清粘在陈绾月身上火热的视线,张仲辅等人默默先去前面等待,只留他们二人在桃花林中。四下无人,韦延清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又或是饥饿的虎狼,直将陈绾月逼去树上。
退无可退,陈绾月惊得要往后倒,才靠在桃花树上,掉下几朵粉嫩,她的唇上忽然一凉,随即是又啃又吸吮的痛感。韦延清长腿一曲,顶紧她的膝盖,身子根本不能移动哪怕是一星半点。
过了好久,韦延清终于放过,撩开眼皮道:“去江南?抛夫弃子?”
“我哪来的子?”她还没缓过来,腮面胜似桃红,腿软只能靠着韦延清的托腰才能站住,声音轻得仿若一缕香风。
韦延清也昏了头,一味调戏:“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或早或晚,都得管我叫爹,孩子他爹,只能是我!”他压抑着喘气儿,急沉的语气有那么一瞬弱了几分,补充道,“除非你又后悔了。”
“……”
安静半晌,他消沉道:“陈绾月,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不会离开?”
再等等,只要再坚持半个月就好。
陈绾月咬紧嘴唇,没敢回答,她若张开唇,抽噎便止不住了。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对她的不舍。然而她也没办法回答,她知道他的不易,那般做也是为了两人的以后,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让她不安到根本没办法再坚持下去。
“我不知道……”她颤着声回。
韦延清正要开口,那边忽然来了一人,说是陈义救下公主,已往这边赶来。
听到这话,陈绾月蓦地回过神来,降下动心,推开了身前的男人。她低眸微微一笑,习惯性道:“你去找公主吧,那么多人看着,她应该更需要你的安慰,待会儿你们两个一起回,也说得过去,不致使老夫人头疼。”
“你什么意思?”他气极反笑。
陈绾月直视他,平静道:“你没办法同时保护两个人。我和陈义一起回。”
“……”韦延清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嗓音威压,“你当真要嫁他?”
陈绾月皱了皱眉,没想回答,转身就越过韦延清走了下去。
然而不等她穿过那条溪流,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利刃入体的声响,随即响起了韦延清沙哑又阴冷的嗓音:“你若敢去找他,我就死在你面前。”
陈绾月惊慌回过头,入目是男人手臂上的一片鲜血红色。
“你疯了?!”
韦延清骂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再一看,韦延清目眦欲裂,似是忍无可忍,几乎是吼道:“我若不为你,何必做这些顺承外人之事?我是迫不得已,你与那陈义,又是为何?你靠近他,可曾管我的心?”
她已顾不得许多,赶上前去,用手帕包住止血。陈绾月心还是痛得厉害,也在这时感触到韦延清的内心折磨,先前他从未向她有过表露,陈绾月看到的景况,大多是他游刃有余,仿佛深陷其中的言谈行事。连她也骗了去,陈绾月哽咽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
两人对立几时,僵持不下。
又过了一会,韦延清问起:“别的我懂,但有什么为难地方,是你宁肯辜负,也要与我一刀两断?”
陈绾月:“你天南海北地走动,我也不知你在忙什么,又有什么多正经的事。但凡你常在府中一日,多打听打听,还有什么不知的。家不成家,你又来质问我为何要抛弃恩爱,你可曾管过我的心?”
韦延清把眉一皱,道:“他们为难你了?”
“以前你不问,现在你也不必问。”
更何况,问题不止出在这里。若是简简单单的承应,谁也不必当真,她相信韦延清能够说到做到,可这是圣旨赐婚,即使他有办法解了与公主的婚约,难道还能神通广大到连她与陈义的也一起解除不成?
她再坚持,也架不住在此无可挽回之境,面临夫妻离心,还能以笑待之,权当无事发生。自成婚以来,她常以柔情知疼着暖,并没对他有过逼迫索要,然而有了外事,他忙起来,竟像树桩子走进丛林,迷路再也不来梨香院看她。
两人唯有的几次遇见,也都是有公主在,有他的父母亲人在,其乐融融,她生疏得仿佛是个外人。可事实上,即便是老太太认了亲,她也本就算是国公府客居的姑娘。
韦延清正要追问,西面走上来两人,一个是笑吟吟走去挽住韦延清手臂的李皎然,一个是跟着走上来的陈义。
“绾妹妹可有受惊?”
见状,陈绾月只是一笑,仍旧温声回了二人:“一切都好,幸未受惊。皎然姐姐呢?”
“我也都好,”李皎然扭过头去,看向不动声色挣开自己的韦延清,波澜不惊道,“二哥哥,幸而有陈少尹在,否则那起贼人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若得便,有空去陈少尹府上叙叙阔。”
明摆着的事实,李皎然只字未提。她给双方体面,他不救未婚妻,去救另一个女人的消息却会引来无数风言风语,不知会遭到怎样奚落。韦延清自觉有愧,便点了点头,与陈义互相见过。
陈义笑道:“这是哪里话,我也该感谢韦驸马才是。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和绾儿就不打扰公主与驸马的时光,那边蒋大将军和老夫人也等着,我们便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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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此,陈绾月也没再看下去,同陈义一起下了山坡,辞别众人。
可巧的是,她不会骑马,只得走路。陈义便陪着她,命心腹小厮快马加鞭先回去禀报。
韦延清他们二人也下了山,四人再次聚在一处。
张仲辅等人皆已提前闻讯,先行逃走。
如今留下的马匹倒有不少,只是各个刚烈,不好掌控。韦延清道:“烈马识人,不熟悉的味道,一旦接触便会发疯。为免伤了公主与绾妹妹,不妨来时何样,走时亦何样,若觉不妥,到府前我们四人再下马步行即可。”
陈绾月瞥他一眼,只觉惊诧莫名。按照她的经历,若是以往她与公主面临同等困境,韦延清只会选择与公主共乘一马,丢下她让追鱼照管,何时这般争取过,竟要求还按照原先谁去救谁的路数。
想了一想,陈绾月并不愚钝,将目光看向了风度翩翩的陈义。
不过是因为陈义的出现罢了。
陈义对上她的视线,并未回答韦延清,而是坚定地先询问了她的意见。若陈义是个女子,陈绾月定会叫她一声知心姐姐,竟能体贴大度至此,实在世间难得。可陈义是个男子,想必哪个女子的终生托付给他,都能靠住。
陈义无疑很好。
只可惜,她先遇见的人,是韦延清。
但陈义是否深情,她却不能分辨。他聪明敏捷,处事圆满有边界,却也会为谁偏心,给那人足够的安全感。就像他察觉到她在韦延清这里受了委屈,即使两人并不相熟,他也会恰到好处地以未婚夫的身份偏袒她。
这是不是喜欢陈绾月不清楚,也可能只是他的君子之道,但陈绾月忽然松了口气。倘若结局无法更改,她嫁给陈义,可能也算个安稳。
她想通后,回了陈义一个微笑。
韦延清一直盯着陈绾月,此时看见,两人曾同床共枕,夫妻同心,他如何不知,她是抱着怎样决绝又无情的心态?
他瞬间猩红了双目,两拳紧握,高大的身躯仿佛在一阵风吹过后,仿佛将要向后倒下。
陈义得到回答,对着韦延清道:“韦驸马多虑,我与绾儿的事,不劳驸马操心,至于公主,殿下会骑马,并未麻烦过我什么。多谢韦驸马相告,我还不知,绾儿竟不会骑马,也是,毕竟陈大将军走的早,以后得空,有我在,她若想学,我随时教。”
李皎然笑了一笑,唇畔微苦,这下倒好,陈义的好脑子,连她也不放过。这不是打了他们未婚夫妻的脸,告诉她,韦延清并不知她会骑马,不过是知道陈绾月不会,也想与她同乘,才那般提议的么?
然她看去,男人的目光甚至是余光都未曾留给她一星半点,都在那位容貌动满京的陈姑娘身上。
陈义无意再多言。他依旧文质彬彬,倒也心硬,只当没瞧见韦延清的异样,补了两句:“也是,说来韦驸马也是绾儿的哥哥,不必担心,我与绾儿同乘就是。”
“也多谢哥哥当日成全,日后礼成,带绾儿回门,定唤你一声好哥哥。”
陈绾月越听越离谱,不知陈义是有意还是无意,忙出声道:“好了,咱们走吧。”
陈义也不纠缠,果真翻身上马,不曾想他形容柔美,身姿倒还矫健。迷人绰约。与这满山坡的桃花极为相配。他拉着陈绾月上马,两人飞奔而去。
李皎然心旷神怡,大松了一口气,即使心里仍有不快,但还是朝右边满心欢喜地看了过去:“二哥哥,我们也同……”
哪里想,回答她的不是一句话,而是韦延清的一口血。
46. 第46章
公主大惊上前,这时才注意到韦延清手臂上的伤。然而韦延清根本不给她关怀的机会,只是满身阴郁地扶着树干,仿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心神之中。
李皎然平日不会打搅,知道耐性等待方为上策,然此时过忧则乱,顾不得那些所谓识趣,要去搀扶。
韦延清忽地回过头,用冷冰冰的眼神制止了李皎然的过界:“看到我们夫妻离散,公主可满意了?”
“二哥……!”李皎然瞪大眼睛,小脸骤白。
然而韦延清直接不顾周全,言简意赅地轻飘飘回了她一个字:“滚。”随即挪开眼,仿佛再看她一眼都是厌恶。
李皎然长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眼前这位她从小唤到大的二哥哥,她在此时才恍然发现,自己可能从未了解过真正的韦延清。她只看到,他温和的一面,却丝毫不知,触怒了他,竟会是这般狠厉骇人的眼神。
她感到惊吓,突然跌坐在地。
但李皎然还是强撑着内心,任由一朵桃花砸在眉间,受心上人这般误会,他的心犹如刀割一般,仿佛十几年的表象全都破碎。她一直以为,二哥哥起码是喜欢过自己的,在那位艳冠群芳的绾妹妹来之前。可现在她突然梦醒,意识到,以往韦延清对她的和善温柔,不过是礼貌。
她根本就不是,能触动他另一面的那一位。
而引得他失去理智的陈绾月,才是他心底的归属。
李皎然满是不可置信,仿佛对她所处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至极。她嘴唇颤抖着,哭喊着道:“莫非二哥哥以为是我同皇兄说了什么不成?”
韦延清没有回答,可沉默已是代表默认。
李皎然愤愤道:“若是本公主,我宁可承受天打雷劈!”
说完,李皎然站起来,一溜烟跑了。
韦延清浑浑噩噩,无心多管,只眸光黯淡,潦倒瘫在地上。
原来,每次他丢下她不管,是这种感觉。韦延清顿了顿,从怀中掏出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竹节扇坠,苦笑半晌,攥紧在拳。看来待范动的事情一完,他是时候回府了。
只希望,还不晚。
韦延清垂下眸,眼角生涩。他手边的一朵桃花落在泥土上,其中一瓣忽然轻轻颤抖,当即水光弥漫,风一吹,摇晃在空寂的桃花林中。
转瞬又仿若无闻。
.
回府后,众人问长问短,对于韦延清去救陈绾月一事,府中上下一条心,都绝口不提,只道延二爷追错了路,幸而有陈义在。这一两句后,卢夫人等又抛却这话不提,只一个劲儿地向陈绾月夸赞陈义。
都说她走了福气。
那边有韦延清承应,卢夫人见儿子并无驳回,面色平静,登时舒心不已。一众婆子丫鬟们也都意图明显,曲意奉承,围上去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陈绾月夸“姑爷真是好”,好一个赞不绝口。
显而易见,是怕她不安分,又勾起韦延清的魂儿来。陈绾月对此早已烂熟于心,此时也勉强笑着,不作甩脸之态,何况她一向温和怜下,知道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与她们这起人争反倒失了气度,也白落一个贪图骄纵之名。
她应付几时,只推说身子不适,往院里回了。
韦明珠道:“咱们说好无用,得是绾妹妹知道那陈义的好,方为始终。”
众人这也才住口。
韦凝香皱着眉头,气冲冲又不敢太过张扬地瞪了一眼韦延清,随即低头思量几时,直想叹息。他们爷们岂知这其中的磋磨与弯绕,怪瞧二哥此时还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无感,但二哥敏锐,不至于察觉不到才是。她又看了一眼,韦延清却仿佛不觉,忽略随意。
气的韦凝香一径跑出,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自那日以后,谁也想不到的是,陈绾月身不由已,竟一病不起。桃花面添冷白,雪肤干瘦,唯有双眸依旧清澈干净,温柔似水。她天生有一段风流,便是大限将至,也带不走这浑然天成。今日送来的,又是厨下随意用好碗装了的凉饭凉菜。
有时韦明珠过来看望,有时韦凝香私与了她热汤饭,但叫人发觉后,下人们通风报信,一味盯紧着梨香院,韦凝香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发闷又无奈。
柳嬷嬷整日以泪洗面,坐在里间门旁看护,撩袖掩面道:“自打二爷去救,皇上敲打韦家,二姑娘又说不成体统,提前了您与陈少尹的婚期,家中正是忙乱,连老太太也不大敢管了,任由那卢夫人为虎作伥。说到底,姑娘终是外人,一旦涉及老太太亲孙儿的前程,又或是出了什么事,恨不能连姑娘也骂上一句‘小贱蹄子’。”
二爷手臂上有伤,崔老夫人见了,趁韦延清不在,唤来他身边的心腹小厮筠儿一问。
筠儿忠心,也灵透,自是护着他二奶奶,只道叫绑匪伤了。
哪里知碧顷随众去送药,和追鱼笑闹几句,因事局已定,陈绾月又那般形景,追鱼有意逗碧顷开怀。两人都无防备,叫有心人听了去,给卢夫人透了风。卢夫人又跑去崔老夫人那里哭。
崔老夫人一听原委,动了真怒,直接凶态毕露地恨骂道:“去把那个小贱蹄子喊来,我问问她。”
仆即忠主,这般骂,无非是指桑骂槐。一旦触及底线,哪还有旧日疼爱可言。陈绾月一直都清楚这点,因此碧顷哭着回来时,她既心疼又惶恐。多年谨小慎微,正因有自知之明,故小打小闹便罢,其余皆不计较。
不想还是招来这一遭。
碧顷一直坚信,老太太会为陈绾月终身考虑,若有可能,也是有意将陈绾月托付给唯一的出路韦延清。不成想有此当头一棒,登时犹如泼了一盆冷水,孰轻孰重,她自分明。也怪道,之前她说起时,姑娘总是苦笑,也不答言。
说到这里,柳嬷嬷看了眼隔着帐子的内里,温声道:“因为姑娘,二爷弄成了这副模样,老太太也从此有了二心,明面上好,底下却没再那么上心,世家规矩多,再则就是普天下也讲究敬老亲子孙,这也不稀奇。只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了局。”
陈绾月侧头向里,声若游丝道:“明医没少请,药方也开了,我还要怎样?一切都仁至义尽,我不便开言再去麻烦她们,到时又平添了许多药方,煎药熬汤,又生出多少事来,即使面上不说,那些个院里人,背地里不知怎般叫苦。”
况且,她自己也知,病不在外,药石无医。
吉祥打了帘子,走进来道:“四姑娘来了。”
柳嬷嬷慌张起身,出去迎接,留下吉祥在这里服侍,与韦凝香见过,便推说去忙别的事。走到韦凝香身侧,两人又对了眼,韦凝香会意,向忧心不安的柳嬷嬷点头一笑。
“是四姐姐?”陈绾月撑起身,那边吉祥隐约瞧见,忙去收系好帐子,将一个靠枕搁在陈绾月身后倚好。
韦凝香坐在床边,笑道:“近来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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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绾月灵神已飞了三分,美人香消玉损只在一瞬间,强颜欢笑道:“什么药没吃过,也就这样了。倒是前日吃了那道士的药丸,觉得好些,只是仍旧没什么力气,知道你来看我,勉强还能撑坐起来说说话,再一躺下,又不知能好不能。不过见到四姐姐,我才心安。”
“若真如此,我早晚都要再来看你。”韦凝香细细看了绾月半晌,劝慰道,“你别多想,既查不出病症,也不一定尽是坏事,这个医不好,还有别个能找。大嫂子多心疼你,已央了大哥哥外出打听,想不多时便会有消息。”
说着,她倒先掉下两滴泪来。
陈绾月哭笑不得,看着韦凝香飞快用手帕擦了,笑道:“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刚折的梅花,叫风一吹,都去吃土了不成?”
听的韦凝香破涕为笑,知是绾月有意哄自己开心,心上一横,道:“绾妹妹别做违约的人,一定要养好身体,多早晚去一趟江南。你若实在不想嫁陈少尹,那厢正有个公子等在缘因寺,但凡郎有情妾有意,又是约定在先,即便是皇旨,也不肯强逼早有了人家的姑娘。到时见了那公子,一但事成,你们只咬定父母早已指腹为婚,无凭无据,没人敢拦。”
“这样,”韦凝香由衷笑了笑,握住陈绾月的双手道,“便能远走高飞。”
陈绾月恍惚记起,那位姓李的公子。
但她垂下眸,也没拉扯,简单笑道:“我这样,能去哪里。”
韦凝香杏眸圆瞪,似是见陈绾月已是这般景况,剖开心肺道:“你一日病似一日,是因心中还有二哥,故才多思多虑。以前我替你们二人遗憾,也恨上面人一句话,我们不能亲上加亲,成全妯娌。但目今我只劝你放下这段情,否则再恋恋不舍,唯有造弄自己的身体。”
陈绾月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
那边韦凝香也知这种事不是劝就有用的,默了默,妥协道:“二哥最近有来看过吗?”
说到这里,吉祥捂着脸,一边哭一边气恼:“何曾敢来?自蒋大将军生辰宴一事后,二爷在外忙正事,救出范动之后,一众人又急匆匆去了幽州,走前本要来,却有事绊住。”
她想为多病的姑娘哭,但又冒犯,也怕触了生死的忌讳。
即使悄悄来看,过后韦延清一走,她也难做。陈绾月心里明白,也无怨怪,只是料想不到竟到了今日这步田地。她仰头靠在枕上,一行清泪自左眼角淌下,爱恨嗔痴化作一缕执念,只消了结,没有怀念:“二哥哥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韦凝香忙道:“窦群玉告诉我,二月中旬到京,然后再往江南去。听说贾清昼叫一个庄主拦了去路,上回王征和宇文他们去说和,这才放人,不想后来又遇到,那庄主没完没了,竟折断了贾清昼一根手指头,又扣了人。二哥回来,想也是和崔琛一同去江南搭救。”
陈绾月没有说话,口中呢喃。
见状,韦凝香心下一痛,狠命一咬牙道:“反正也如此了,绾妹妹若不怕,我宁肯狠心一些,想法子叫你回一次江南故乡,总好过你在病榻上平添思念,郁郁不乐。”
吉祥大惊,忙阻拦道:“四姑娘不可胡闹!我家姑娘身子已经不起折腾,江南距京遥远......”
韦凝香也听的惭愧,正待岔过话题,忽有笑声打断了两人的争论。陈绾月轻声一笑,眉眼弯弯道:“若是可以,还要麻烦四姐姐。”
47. 第47章
回江南那一日,两府分别往西街马厩雇了车马十数辆,马厩行当的老忠养马多年,颇有心得,手底下交易一锤定音,人也爽利。王公贵族的马匹周转不开或家中置马槽但不养马,都喜来老忠行当雇佣。
当日韦府雇了十辆,崔府雇了六辆。老忠牵出来的韦府车马,却不一样。都是上好的绸缎锦帘,其中一辆轿子所用木头,是韦史特意提前拿去请老忠亲自赶制出的蓬莱木。蓬莱木知道的人少,但在王公侯爵之中很是风靡。
蓬莱木来自天仙蓬莱岛,传说是前朝皇帝乘大船出海,一路有鲲鹏相伴盘旋海上,真可若腾云驾雾,游仙遇神。忽然一阵海雾,大船陷入迷途,指南失向,掌舵太监无意撞开一座透光神像,众人再瞧时,蓬莱岛近在眼前。
其中不知发生何事,只知前朝皇帝走时,命太监砍了蓬莱岛三根木,一木纹路似莲,一木纹路似海棠,一木与桃花别无二差。
桃花木的赐了卢则林之女卢照影,海棠木给了崔正道之女崔灯霓,而今这根莲木则相当于韦史给了陈绾月。轿子不独属于她,但此行一去,几乎府中上下都心里默知,她八成要魂归西里,命断于故里。
也算变相把这根莲木与了她,以尽情谊。
陈绾月心思剔透,忽然的重视与暗中打点,她都看得明白,索性也不说破,以免伤了他们的好心。既已先斩后奏地仁至义尽,这一去,貌似她也不用回了。
众人送别时,陈绾月环视一遍,老夫人等都来了,韦伯父与大哥他们则忙于公务脱不开身,故没有来送别。崔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说了好些体己话。
陈绾月安慰几句,纤瘦的身形缩在披风里。见时候差不多,那边崔琛也顺路赶来,陈绾月弯唇一笑,对不舍拉着她手的老人家道:“祖母快回去吧,外面风大。”又转头缓缓向卢夫人等行了一礼。
卢夫人笑道:“路上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不要怕告诉你二哥哥,只管喊他。”
“二哥,绾妹妹身子弱,你要替我们照管好她,别叫劳神伤身。”韦明珠也滴下泪,向韦延清说道。
韦延清方指挥小厮们装点完备过来,见状,不觉有些好笑,也难得见她们一众人对陈绾月嘘寒问暖,相处融洽,他略一思忖,直接长腿向后一迈,踩着马镫翻身下地,黑色披风烈烈作响。
高大的身形往前一站,陈绾月脑袋才到他胸膛,什么风也没有了。几日不见,他的声音似乎比之以往愈发成熟,沉稳得带了些许运筹帷幄,仿佛已步入三十而立,再也找不到当初背她回府的少年郎痕迹。
韦延清眉目间的冷淡少了几分,负手道:“还当是小时?说哭就哭哪里像个大人的样子,江南虽远,又不是不回,有什么好难过至此的,还不快回去?”
众人面色各异,但都未出声。
陈绾月注意到韦凝香微微发抖的肩膀,以及在韦延清说话之后倏忽煞白下来的脸色,当即明白过来她是在害怕什么。
眼看连韦延清也要看过来,陈绾月上前,一双美眸十分温柔,轻暖地牵起韦凝香的双手,低声道:“以前四姐姐送了我一枝梅花,我想还没还礼,终归心里放不下去。”
“这件东西你替我收着吧,留个念想。”陈绾月说完,瞒着众人,悄悄将袖子中自己的那个竹节扇坠塞进韦凝香手中。她笑了笑,安慰:“能回故里,胜过客死他乡。我只有感激四姐姐的份儿。”
韦凝香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泪流不止,视线也不敢多看陈绾月,只是一味乱瞟,看向对此还一无所知的严厉兄长。
“绾妹妹,我......”
这件事情太大了。她只想着帮绾妹妹回去,故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父亲,又求去二哥和崔琛哥哥那里。二哥怕路途颠簸,拒不答应,崔琛哥哥也不同意。是她死皮赖脸,好说歹说才谈下来的事。
他们都以为,绾妹妹是思念父母,要回去祭拜祖坟。但二哥才从幽州回来,家下人又不敢透露半点风声,二哥压根儿就不知道绾妹妹大限将至,为今气色良好,可能是要回故乡才有的回光返照。
若是二哥知道,一定不会容许绾妹妹跟去江南。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会去。
老太太的哭声,姊妹们的流泪,还有母亲异常的关切,都让韦凝香犹如冷水淋头,逐渐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绾妹妹这一去,只会加快花蕊的枯败。她不知这般做的对不对,但绾妹妹在府也是一种结局,何不豁出去呐?
无论如何,她都要帮绾妹妹了却这个心愿。
陈绾月觉出握着的那双手在不停颤抖,又说了几句话安抚,只见韦凝香忽然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晃便跌坐在地,好似吓得双腿发软,嘴唇发白。一群人忙围了过来,陈绾月顺着方才韦凝香的目光看去,正对上韦延清不解又奇怪的眼神。
意识到不能久留,陈绾月走过去,蹲下身,紧紧握了下韦凝香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陈绾月回过头看了一眼人群后面的男人,冲韦凝香认真道:“拿着它,没人能怪你。等到时机合适,我自也会告诉他。”
韦凝香哽塞凝噎。
那边崔琛报时,韦府这边也开始起行,两府随行的小厮都就了位。
陈绾月上了那顶莲木轿子,碧顷未跟,只有柳嬷嬷和吉祥同行。此时门首都是一干主子,丫鬟不好出来,碧顷躲在门内,泪眼看着她家姑娘上了轿子,一行人渐渐远去。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门首众人正要回去,碧顷忽然跌跑出来,跪在老太太跟前,哭喊道:“老太太,就让我随陈姑娘也去江南吧!”
崔老夫人为难,夸赞几句,便不理会,扶着额头便回了家去。谁也没当回事。崔灯霓倒留下来,劝了几句:“绾妹妹是回江南故乡,老太太也健在,你跟人家回去,岂不是叫旁人指点偌大的国公府竟没你一个丫头的容身之所,指责我们苛待下人?老太太不当回事,也是应该的。”
碧顷冷笑抬头,唇角讥讽:“霓姑娘还没嫁给我们二爷呢,这会竟称上‘我们’了?儿时二爷要出去,您拿着二奶奶的架势劝说明珠姑娘,我还当您不懂事,今时二爷与公主还有婚约在身,又先娶了我们姑娘,我是陈姑娘身边的人,您这会又做起好心来劝我,狼子野心,谁人不知?只在夫人面前夹起尾巴罢了。”
崔灯霓恼羞成怒,冷眼瞧看半晌,道:“我是瞧你们主仆两个可怜,才说这些话,你不识好人心,我说也无用。”
说着,一径往誉国府走,竟比进崔府还要自如。碧顷虽知尊卑礼数,不能以下犯上,但此时已豁出一切,破罐子破摔道:“我生是陈姑娘的人,死是陈姑娘的魂,一仆不能侍二主,绾姑娘回不来,我便出家当尼姑去。”
想要弄得陈绾月身边亲信离散,绝无可能。碧顷也是个慧质兰心的,那些伎俩她不过是随着陈绾月的温和宁静,看破不说破,不在乎那些肮脏罢了。但并非能在她身上讨到好处。
崔灯霓不显山不露水,一径去了上房老太太那里。
.
行至半路,柳嬷嬷怀抱着陈绾月,主仆三人笑吟吟地聊起江南旧日。只过了些时,陈绾月一颗心忽然冷下,她想起了不能跟来的碧顷:“这一别,竟不知何时再见。”
柳嬷嬷与吉祥互相看了看,吉祥扬起笑容,心宽道:“天涯海角,终有一别。便是碧顷姐姐跟了我们来,她也不好心安,毕竟她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也是韦府的家生子,说不准还要吃苦受累。如今她留在府上,合情合理,也算个容身之道。”
三人又聊了些时,吉祥压低了声道:“姑娘,走前四姑娘特意叮嘱了我,叫提醒您若到了江南,千万别忘了那位缘因寺的公子。三月初五便是赴约日。”
陈绾月听了,不觉微皱起眉,软糯的声音多了几分严肃:“这些话,当日都说了莫要告诉旁人,你竟都说与了凝香,吉祥,先是崔琛,后是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公子,难道我就是个木头,看不出来你不喜哪个?”
柳嬷嬷也道:“便是二爷得罪过你,涉及姑娘的事,你也不能太过随意,谁知那位公子果真等在那里可否?再则,姑娘有婚约在身,何苦再去耽误人家?”
挑开到了明面,吉祥羞愧红了眼睛,低头争辩一句:“我并非不喜二爷,也轮不到我替姑娘做主,只是延二爷身边有个甩不开的玫瑰刺,拔又不能,骂又无因,刺你的时候倒下手快准狠,故我煎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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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姑娘受这等委屈罢了。”
话到这里,陈绾月弯了弯唇,不大在乎道:“她走她的路,我也有我的选择,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不理会便好,没来由我会因这种事情动了肝火。”
吉祥愤慨倒没多少,只是不平:“如今挤走了姑娘,难不成她连公主也能挤走不成?”
“好了,不说她了,旁人的事与我们何干,”陈绾月感到头疼,拦断了吉祥的吐诉,岔开话道,“这是到哪里了?”
柳嬷嬷与吉祥恍然惊觉,忙撩开帘子,问向骑马在旁的小厮:“咱们到哪儿了?”
两人都是惭愧,因陈绾月瞧起来好,竟都忘了真况,净说些已经无关紧要又没所谓的话。
小厮回道:“已到南方了。”
山川地名不一定熟识,如此,陈绾月也知应是快到了,便命吉祥放下帘子,沉默待在柳嬷嬷怀里,思乡心切,争奈已经开始感到顶不住的疲惫。
她强撑着精神,也不说话。
外面忽又传来马蹄声,王公子弟的马鞍配饰叮当作响。韦延清退在轿子旁,勒马降缓行速,侧头看去多时,垂眸说服心底,主动求和道:“怎么突然想回江南了?”
听见熟悉的嗓音,陈绾月睁开眼,淡淡地回:“只是想看一看。”
韦延清观察四处,都是心腹,心情不错道:“今日你也看见了,老太太和母亲都心里疼你,从江南回去,我允你的事也该成了,到时已没阻碍。至于你与陈义的婚约,我自会想法子弄没了。凝香告诉我,你想跟我来江南?”
察觉到男人低沉嗓音中的薄兴,陈绾月不想说话,轻轻“嗯”了声。
她没什么兴致,许是路途劳顿。韦延清体贴着不再问话,仍旧骑马走前,越过那顶莲花木轿子时,眸色暗了暗,看上半晌便移开目光,忽然掉转马头,跑去后面韦府总管赖大坐的轿旁。
连赖大这轿都装了金银细软,按照常理,出行哪里需要带这么多家当。赖大办的事,无人不放心,韦延清也便随口一问:“可是老太太她们私下嘱咐了你什么?行囊未免太多,显得累赘。崔府三顶五车便够,咱们这边不过多出来一位老太太的孙女,如何竟七顶十车?”
韦家在江南也有不大往来的亲友,不过都不闻名不显声,这次顺路突发奇想去探望一番尽尽心也未可知。再则其中也可能有老太太等备给陈绾月昔日乡亲的礼品,还有他悄准备的回门礼。
赖大倒惊了,仔细道:“爷不知道?老太太与了我一百两,老爷拿了两百银,那边夫人又给了五十银,再往后数,大奶奶和姑娘们也凑出五十两,都汇齐了统共四百银两,交给我带着,说是已报给爷们知道,不用我声张。”
“我瞧爷没问,也便没多想。”
“还有别的吗?”
“再没了。”赖大低着头,恭敬回道。
韦延清眉头紧蹙,他没问,是因看见那副和睦景象,以为车上装的都是老太太等给陈绾月准备的回乡礼。
他突然大吼一声:“都停下!”
那边崔琛听见声,忙骑马赶来。突如其来的冷声,噤的众人大气不敢喘。莲木轿子里,陈绾月悬着的心好容易才落下,因不知发生了何时,惹得他大发雷霆,忍不住着急撩开帘子一缝。
队伍一停,韦延清扯开赖大,自往轿上去。轿子里放了有三只箱笼,他弯着身,随手开了一只检看。赫然入目的哪里是真金白银,竟是棺材里躺着的人要穿的衣物和所用礼器。
另外两只箱子,正是赖大所说的四百两银子。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用来干什么,显而易见。
韦延清挑起一看,薄纱轻扬,这身段是谁他再清楚不过。
“……”。
陈绾月正看着,忽见从那顶轿子里被人飞踹出一只大箱笼,脚力之大,可见其怒火之盛,众人吓得四散喊叫,那箱笼不偏不倚,正砸在焦急等在外面的赖大身上。
赖大登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呜咽不起。
柳嬷嬷也探出头一瞧,顿时吓了一大跳,忙抱紧小脸惨白的陈绾月道:“姑娘,那不是......”话音未落,她捂住了陈绾月的双眼,“别看了。”
48. 第48章
“谁准的?”
赖大爬跪起来,扑地不敢隐瞒:“老太太心疼绾姑娘,怕半路委屈,才众人商议了备的这些。”
他也不敢说是心意,事已至此,想来并没有守夫人之命隐瞒的必要,反正那位天姿国色的绾姑娘多早晚都要香消玉损,去江南也不是旁人的主意,赖大索性咬着牙,如实说道:“不是老太太年纪大糊涂,爷不在家,杜大奶奶她们却都是清楚的,绾姑娘迟早的事,若不准备齐全,死在了路上,可如何是好?”
韦延清狠命又踹了一脚,赖大仰躺在地,又发抖着顾不得疼痛爬起,再次跪在那位公门贵族的面前,摘了帽子,头不停磕:“爷明鉴。”
形势僵持,见他还要牵连别人,陈绾月少不得下了轿子,喊住韦延清问罪那些韦府跟来婆子丫鬟们的厉声,走过去站定,假装没什么大事道:“怎么不走了?”
韦延清穿着一身黑,身姿高挺,此时他不说话,沉默散发阴郁气息,周遭仿若有一堵高墙,压得陈绾月喘不过气来。他视线扎在她的脸上,一点也不放过所有神色,可她仍旧是那么柔和美好,安静温婉,虽有疲惫之态,两腮也微微泛着红。
他几乎是强硬地命令道:“看着我。”
陈绾月始终低着眸,此时听见,抬头迎着刺目的日光,直直地看去那双眼眸深处。
尽管几次尝试,她都无法对准他的瞳孔。有强光的刺激,仿佛一切都不能掩藏,陈绾月眨了眨眼,想要偏过脸去躲一躲。身后柳嬷嬷和吉祥都紧跟着她,见状,不觉一齐上前。然早有一人替她们先遮住了陈绾月的双目。
手掌宽大,有薄茧,不算温热有那么几分凉意。他的右手,仿佛不听使唤,替她遮去温和的日光。韦延清眼尾猩红,只是执着注视向那不点自红的丹唇,不肯妥协。
“他们在骗我?”
可一句陈述,他失控说成了疑问。
眼睛骗不了人。
陈绾月道:“什么?”
“所有人。包括你,都在骗我。”
他一字一字地咬音,极力让她听清,可声音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颤,直到那只手再也没力气支撑,从陈绾月脸上滑下,掠过鼻尖,擦去唇珠,仿佛被抽走三魂七魄般地缓缓垂至身旁。
两人蓦地对上视线,交织成了与众不同的色彩,轻轻一碰,宛若彭城山倾倒、汀洲鸿雁飞,卷风袭雨地带走韦延清眼中的坚硬,残留下狼狈又破碎的自负。
他执着认为,全都是假象。
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陈绾月轻皱着眉,也不能懂韦延清到底想表达什么,是指她瞒着没告诉他身体状况,还是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也或许两者皆有,喜与悲,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赖总管,还不把东西都收起来?”若是扔掉这些,传回京城不免又要生事,陈绾月提醒过后,没再看忙碌重新装箱的众人,而是笑看向目眦欲裂的男人和一旁的崔琛,也不忌讳,坦白道,“既是祖母准备的,那便麻烦二位哥哥帮忙收着,这些话,本不该我自己来说,但绾儿孤身一人了无亲眷,若不提前说与大家知道,恐怕到时平添惊慌。”
陈绾月并不多提,徒增伤感,屈膝谢过两人,她心中却有悲不能言,寸寸肠断。即使临行前已多少明白,但连这些都准备了,岂不是料定她会半路不测,又或是命绝江南,无论是哪一种,都未免太过周到。
看样子,京城她是回不去了。
她悲,是因无家可归。
陈绾月心情急转直下,那边崔琛飞奔下马,到她面前急声问道:“什么事是我们不知的?”
似是瞧见陈绾月的笑容带着勉强,崔琛转去拉住柳嬷嬷与吉祥逼问,两人都叫他唬的一惊一跳。柳嬷嬷年长,委婉告诉道:“原先本就是要告诉,我们姑娘也怕半路撑不住,给二位爷添了晦气,本是好心帮姑娘,却领了这么一节麻烦事儿。但若是说了出来,不能回去,姑娘未见故乡,潦草终生。”
柳媪声泪俱下,言词凄楚,甚至直接跪了下来,任由崔琛搀扶也不肯起。崔琛忙去看韦延清,后者失魂落魄地站在那,也不成个人样,此时状若沉思,冷如冬雪寒冰,高大的身形直挺挺地伫立,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别无他法,崔琛只得敛去多想,用心听柳媪道:“幸而一路稳当,不曾有过什么意外,我们姑娘也强撑着精神,无意与二位沾带麻烦,若撑不到江南,我们姑娘也不会劳烦众位辛苦,她也是个喜干净的人。老妪知道,这般请求,略显无赖,但恳请二位爷看在旧日情分上,就送我们回江南吧。”
崔琛直皱眉,大斥胡闹:“若想回去,待养好身体,请示了老太太,韦伯父哪里就锁着人不让走了呢?到时只当回去逛玩一遭,胜过如今颠沛流离不知多少倍,绾妹妹,你糊涂啊!”
不及陈绾月说出口,吉祥本就是个火辣性子,忍耐多久,这时都到了这般魂归之地,姑娘还要受人数落。吉祥跳站出来,指着韦府一众人,劈头盖脸便破口大骂起来。
“我不怕他撕破脸的,柳嬷嬷你只起来,何苦求人?现如今,倒不如不回的好。”
“到底谁糊涂,难道偌大韦府,都有备好的行程专等我们不成?便是亲生的姊妹们也没这待遇。”
吉祥还要多说,陈绾月忙去阻拦,却不想吉祥如同发了疯,竟与碧顷一般豁得出去,口若连珠。
“哪日不想回?可姑娘住在贵府,若还思家,岂不是不念着韦家的好?若真走了,世人皆知姑娘举目无亲,岂不是又给韦家招来薄情寡义,亏待亲戚的坏名?故念及于此,姑娘才未提及。”
“也就上个月,着实耐不下去,容碧顷姐姐去老夫人房中提说二句。老夫人反沉了脸,说宝儿不懂事,这里有什么是亏待她的呢?也说这么多年白养了她,非要离亲远归。方方面面,事事体体,都有它的规矩,崔爷何苦说得像我们姑娘赖在他们家不走,走时还要故意累赘别人一般?”
陈绾月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只记得是吉祥的声音,离她似近忽远。一片嘈杂中,陈绾月下意识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韦延清,但愿他能中止这场哄闹。
察觉到她的目光,韦延清神思骤回,心慌意乱地欲要抱陈绾月去请大夫相看,吉祥的泼辣之言却喊停了他的步子。
“若非今时凉饭凉菜吃够了,觉姑娘没多少时日可言,哪里夫人她就突然大方宽厚起来,不仅准许姑娘随二爷去办事,又假好心地关问?”
凉饭凉菜?
韦延清疑上心头。
那边吉祥还要说,陈绾月听这丫头越说越过,再这样下去都不能安生,究竟忍不住呵停了吉祥。安静后,转瞬而来的形景,是不止陈绾月一人的茫然无措。
她歉歉一笑,对着昔日恩爱,今时陌生的男人道:“吉祥只是一时的不懂事,并非不知恩谢,还望二哥哥别往心里去。闹成这样,说来也是我没有顾虑周全,没能提前相告。若得方便,绾儿感激不尽。”
韦延清满脸阴郁,回想起又折腾了这么几日,登时又恼又疼,然而荒郊野岭,附近也无歇脚地方,且又快到江南地界,只得命人继续赶路,行速放缓,不得颠簸。
他弯身抱过陈绾月进了轿子,柳嬷嬷两人不敢打扰,上了另一顶赖大腾出来的软轿。
.
案牍散落,掉出夹在一册文书中的红穗扇坠。
陈绾月忽然坐在榻上。这些文牍公务,都是韦延清命人搬来她这儿,有意闲暇时过来陪伴。竹节“当”的一声掉地,陈绾月循声看去,那扇坠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红穗子,上方打成同心结。
她收回目光,往上抬高,果然看见男人如风刮刃的神色,幽深眸底闪动着冰封万里的毁灭凉薄,他居高临下地掐着她的肩膀,这么远的路程,他满心欢喜,殊不知是在摧毁她的身体。
而他被蒙在鼓里,最亲的亲人瞒着他东拼西凑,提前为他最爱的女人办起身后事来,何其荒唐。
又是多么可悲!
韦延清恼羞成怒,冷冷道:“你们可曾拿我当过人?”
不及陈绾月申辩,他直击她的肺腑,又说出一句话来。
“你不坦白,是怕我不肯带你回去?”
她对上那双漠然如敌的黑眸,解释道:“我想到了江南,再告诉你的。”
“那若是到不了,该当如何?”他很快地反问。
陈绾月被问住,知道这样做对韦延清来说确实不厚道,但她只有这一次机会,也没忘记过往是什么日子,冷暖自知罢了。这也算是,她对韦家接济的回报。一旦她年纪轻轻陨落韦府,闲言碎语必不会少,倒不如回故乡去,干干净净不欠谁的恩怨。
她泪流不止,声音极轻地道:“我只是,想要家去......”
韦延清眸光骤凝,一时心胆俱裂,即是绾儿不好开言,母亲她们又为何只字不提?就连他从幽州回来,问话的那些家下人等,也守口如瓶。分明都各个清楚,却眼睁睁看着他带走陈绾月,这与送她去死有何区别!
“好狠的心啊!”
陈绾月以为是在指责她,思想自己也就这样了,何苦再磋磨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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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清的耐心,吐露道:“我也过不成了,若不趁着还有一口气,为柳嬷嬷她们寻一条活路,岂能安心?若留在府上,我怎么样,她们只会比我愈加艰难,碧顷倒还好说,我知你不是无情无义之辈,自会让追鱼照看一二。除了常穿的衣物,打的金银首饰一应贵重物品,我都没带走一分一毫,只有当年来时......”
话还未说完,韦延清突然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够了。”他说。
韦延清抱紧她的腰,把脑袋埋在陈绾月的脖颈处,她低下眸,看见将自己抱坐在腿上的男人双肩宽阔,似在轻轻抖动。
他的难过,也无可厚非。陈绾月默了默,还是安慰道:“那日在桃花坡上,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已经尽力不让我见外了,只是嘴巴仍旧厉害了些,叫人很难辨出好歹。这样倒好,都不用再违背自己的意愿,待你回了京,也能自在些。”
“我不回去。”他忽地泣不成声,只是压抑着,不甚明显。
分明他已经快要跑成了事,历尽风霜才从幽州回来,只待收尾,过后解除婚约以高调娶她,可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经等不起了。韦延清思如潮涌,这时他宛如走马观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两人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曾是那么好。
又突然中断。
自从婚旨下来后,他竟想不起待她的好体现在哪里,只有无尽的争吵和她的眼泪。他说的最多的话,是叫她忍一忍,再后来,他忙于范动一事,又为了解除婚约奔波筹备,疲于应付家中内里,索性一头扎进事务当中,连梨香院也不常去了。
碧顷倒找过他一次。
那丫头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好歹去梨香院陪一陪。韦延清记得很清楚,那是开春冰雪消融之际,天气寒凉,枝头雪水滴答滴答落了东房满檐。清晨,得知采办突然出了岔子,他出门去解决,刚到东房外面,便见碧顷早早等在月洞门外。
看上去有些着急。
因两人刚不欢而散,崔三妹拉走了陈绾月,钱乙也为这事单方面同韦延清关系降到了寒冰境地,面临兄弟情的破裂,他再稳重的心态,也不免烦躁起了不耐,长久以来,那是韦延清第一次冲陈绾月身边的人露出冷漠之态,也是唯一一次。
“有什么事,你找老太太去,再不济,还有夫人和明珠,要什么只同她们说就是,自会登了库里账目,与你们发配,寻我有何用?”
果真从那次之后,陈绾月身边的人,再也没来过东房。
过后,韦延清颇有后悔,但无奈话已说出,他战战兢兢,生恐她因此有了嫌隙,直到桃花坡那日,他听见她敷衍的“家夫”二字,心如石落,即使这称呼毫无根据来由,大抵仍是不愿认他作夫君相待,不愿喊那一声“夫君”。
他权当没这回事,仍欢喜不胜,作亲昵之态以求和好。
可她心意已决,又或是早已遍体鳞伤,只随陈义而去。直到如今,陈绾月也仍与他疏离客气,相处说话时没有半分暧.昧。
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和睦为假,刁难为真。国公府上下,都对他阳奉阴违。韦延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痛心疾首道:“为何不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陈绾月移开视线,眼神空洞地望着散在地上的文书,毕竟早先她已有了答案,无论如何,到底让别人有了厌烦,尽管过后再怎么完好如初,她也不会再去麻烦他。想到这里,陈绾月喃喃地道:“你再帮我这一次?”
她一定,要到江南去。
两人本是“要”的关系,可她却说“帮”,哪怕是向他要把江南所有的诗摊纸鸢买下,他也不犹豫。可她不会这样要求,也不会这么做。韦延清咬紧牙关,薄削的下巴线条紧绷,他没有回答。
陈绾月知道他这算答应了,索性就假装没有感觉到腰间他的手臂环抱有多紧,闭上眼眸缩在韦延清怀中取暖。
他低声道:“大夫很多,南方也有几位盛名,到了南浔,咱们就看。”
“好。”
“等你好了,也去看戏,你不是很喜欢黄梅戏?《天仙配》《桃花扇》......都听一遍,我请人搭台,就建在家中芙蓉园东角那处。忘了告诉你,我去年就看好了宅院,置办也都齐全。是留着以后你来了江南,也能有个落脚的家室。”
“......”。
“绾儿。”他突然唤了一声,紧跟着声线不稳道,“你能不能,再喊我一声‘夫君’?”
陈绾月没有回应。
她无声沉默着,只是眼睫几不可闻地颤了颤。
49. 第49章
春夏之交,南浔笑声烂漫,正是忙后休闲,家户门敞,竹帘打卷。长街连着云天,水光冲撞晴天的硬朗。陈大将军的故乡,一片欣欣向荣。
两队人马到了客店落脚,因需静养,韦延清只带了追鱼还有筠儿这几个心腹,还有柳嬷嬷与吉祥两个,歇息一日,待宝善坊的宅院清扫无尘,当即众人一齐过去,住了下来安身。
崔琛等则暗知不便之处,索性推辞了韦延清的好意,自往酒楼去住。
至于赖大隐瞒的那些东西,在入江南以前,韦延清已命追鱼亲自连箱带轿地焚烧殆尽。烧那莲木轿子时,筠儿等惊慌失措,纷纷跪下道:“蓬莱木是先朝圣物,先帝厚恤臣子,方赐木为表,这根莲木给了老爷,若是烧毁,没有踪迹可追,只恐招来大不敬之罪呐!”
赖大也冷汗直冒,跪在偏僻的林中空地道:“二爷慎重,那些晦气东西烧了便罢,这顶莲木轿子是老爷对陈姑娘的长辈安抚,何苦连这个也一把火烧了?”
听此,韦延清仍旧不为所动,抬手一挥,追鱼直接将火把扔向那顶莲木轿。三根木头,只有这根未及腐朽便触了火,十来个跟来办事的小厮看见,不觉瞪大眼睛,痴痴地看着那火瞬间喷发,犹如绽放的火莲,香气浓郁,长盛不衰。
一群人暗自嘬舌,叹惜这等绝世罕见的好东西竟迎来毁灭。赖大等心跳如鼓,盯着这场奇异之象激动不已,不肯错过片刻。得了这般非比寻常的见识,他们这起人忽然静下心来,也不再为莲木感到万分可惜,而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最前方。
男人负手背对着赖大等人,站在火光中,侧脸冷沉。
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滚滚而来,韦延清一直等到那顶莲花轿消失,只剩一堆灰烬,方才挪开步子,面不改色地吩咐众人处理干净。赖大等察言观色,见王公贵族家称爷的都这般淡定,也就有恃无恐,当即拿起铁锄挥出来一个坑,将草木灰都掩埋了。
然而正要走时,赖大忽又急急忙忙追了上来,将一颗手指肚大小的琥珀珠子递给韦延清,说是掩盖草木灰的小厮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闪,拿出来擦了灰一看,竟像是琥珀珠。
追鱼忙去接过,近眼一瞧,那珠子上面居然还有烧过的痕迹。
“二奶奶乘的是素轿,为着轻便,装饰一应都是去掉了的,就是装点,也不可能用琥珀珠子,难不成这是那根莲木上的?”
一听追鱼唤是“二奶奶”,其余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也都有了数,识趣地跟着以“二奶奶”相称,并不再喊什么姑娘。毕竟这儿是遥远的江南水乡,可不是长安。他们跟随哪位主子来,自然也要明白该听谁的话,奉承哪一位。
筠儿递来帕子,韦延清也接过看了看,珠子散发着香气,与莲木燃烧时的味道别无而异,只不知到底是沾染上气味,还是珠子本身的气味。
韦延清命人收起,待回去确认再说。
.
听闻陈绾月回来,那些婶子都来笑闹着前来看望,却盛了满怀的苦情离去。哪里想得到,再见小绾月,竟是隔着帐子的病榻之上。一众人问了好些话,不忍再继续叨扰,只得坐坐便出来,各往家去。
不同寻常的是,那些个婶子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每逢来芙蓉院探望,只要韦延清在,不见还好,见了都没个好脸色给。许婶子挎着提篮,伸长脖子骂道:“老娘管你是什么公子还是爷,来了江南,就是一大老爷们儿,你若内心刚强,没什么是我们说不得骂不得的,你干的那档子事,我们早有耳闻,骗了我们家绾月,现在还将人儿折腾得只剩一口气,什么世家,我看是冤家!”
“呸!”刘大娘也啐了一口,“早知如此,我们怎么着也不让小绾月往什么长安去,在这无论好歹,起码不会叫你们这起人作践身体,弄丢了性命。”
这样的数落,韦延清听了几日都不绝。追鱼有时还反驳几句,反观他家主子,仿佛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她们骂多少,他只听多少,态度十分平和。甚至怕吵到东堂陈绾月的安宁,容她们去一旁攻击。久而久之,那些婶子也觉没趣,渐渐也就作罢。
才送走一位大夫,韦延清仍待在东堂里间,追鱼忽然请示进来,到里间门旁站住,垂手说道:“绑走贾爷的那伙人查清楚了,叫什么杨伯登,在石岗山安营扎寨,有一处不小的庄子,是江南道远近闻名的豪杰,仁义宽厚,不少绿林中人都认他个脸面。”
“可问清楚他与你贾爷有何恩怨?”
“这次也不消问,一见了咱们的人,张口就是要挟。”追鱼哑然失笑,尽管知晓里面的人尚未睡着,也不由放轻了声音,他们爷,那真是捧着含着,生怕有一丝的不体贴,连带着他们这群下人,每与绾姑娘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杨伯登手下瞪着两只松鼠眼,一个劲儿地喊‘快放了我范爷爷’,要么就想法子去救,不然就要把贾爷五花大绑,送去给胖大娘做新媳妇。”
追鱼学得绘声绘色,话音刚落,帐子里忽然响起一声细弱甜美的轻笑。
报说了贾清昼暂无大碍,断骨也接好,且与杨伯登已经谈拢,追鱼便悄悄住了口,极有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
陈绾月拉过被衾,不大好意思地遮住下半张脸,可男人已撩开一边帐子,弯身凑了过来。安神的药草香气味清润,韦延清伸出手,手指修长,指尖没入被里,轻轻一托,陈绾月的脑袋便从其中露出,一双泛着潋滟的狐狸眸倏忽撞进那道囚笼般的视线。
他嗓音温和,故意装作不知,挑眉戏谑道:“在笑什么?”
“我笑追鱼。”她轻声回答,但很快又解释了句,“不是笑他。”
她是忍俊不禁。上次苏成孚和刘通等人硬闯大将军府,也是为救范动,而今范动早就逃出生天,不想因江南与长安距离较远,消息滞后,竟又有一伙人绑了清昼哥哥来救范动。如此,陈绾月自然想得明白,这些人放了又绑,大抵是听闻韦延清有法子救,却因长久没有消息,再次把清昼哥哥给绑了。
这次韦延清亲自来了江南,两边握手言和后,又是虚惊一场。范大哥交友甚广,能得这么多豪杰舍命相救,着实可贵。
韦延清看到之后,道:“今日觉如何?”
“......”陈绾月笑容一缓,慢慢拉下手中的被衾,她也就这般,近来气色好些。但这是她习以为常的,因此更多想的是另一件事,“我都好。清昼哥哥的事解决了,你何时回呢?”
问到这里,韦延清垂下眸,手指不觉抚过她的鬓间,为陈绾月轻柔整理了碎发,清俊的眉目间很是耐心,他没有停留太久,淡声回答了她:“等你好了。”
他不像在开玩笑,深邃眸中认真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这与韦延清平日饮茶的状态像极了。看来他真的打算这么做。陈绾月摇了摇头,“谁知道什么时候好呢?不知期限倒耽误你的事,等这边的事办完,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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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去吧。”
“......”。
韦延清沉默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他既没答应,也没反对。现如今,他在她面前,已珍爱到了不愿拂了她意的地步,故没法说出拒绝的话。
陈绾月不肯再消磨下去,只当这样约定了,伸手欲推开上方男人的胸膛,可韦延清忽然也伸出手,毫无防备握住了她的手腕,紧紧不放。陈绾月心下一惊,水眸波动,却也只是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挣了挣,没见他松开半分。
韦延清似是轻叹了声,她听不真切:“你一个人在这边,我不放心。”
若隐若现,轻如暖风,温热的气息蔓延至她耳尖。陈绾没能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他只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神色,仿佛在自言自语。她想了想,尽量忽略那异样热度的接触,不动声色偏头躲开了一些。
她没有追问。
韦延清暗自苦笑了声,眸中竟有抹痛色一闪而过。
他没再继续下去,挑开直言道:“你可愿回长安?我想过了,姨母那边可以安身,若是怕拘束,也有不少地契宅院供你挑选。”说着,韦延清走出唤来追鱼,吩咐几句,少顷,追鱼捧着一叠厚厚的文契过来。
韦延清拿了,回去里间再次进了帐子,搁在一边凳上道:“这些是我在京的一些地契和铺子,其中有历年转去我名下的,也有别的,宅子都请人看过,方位风水都不错,有益保养。你看中了哪一处告诉我,好使人提前置办一应所用。之前的聘礼都在库里收着,再加上这次的回门礼,你选了,我好叫人抬去。”
陈绾月没想到他是去拿这些,又说了这么多话,撑身坐了起来,只看一眼那些契约文凭,并没放在心上。
“我无意回长安,但还是谢过二哥哥周全,在这儿有陈家老宅,打扫打扫院子还能住人,这些年我也攒了些梯己,虽不多,但用这些银子去做些生意,应是足够我们吃喝穿戴。何况老太太她们又给了一些,便是用不到,也能有个把握。”
她的婉言拒绝,韦延清心知肚明。
他背过身去,面向外面,长久没有出声。
若是对她修养有好处,长居江南也罢,他来得勤些就是。可她在这边无父无母,举目无亲,到底太孤单无助,更何况事务繁忙,他过后少不得还要东奔西走,根本安不住家,没多久又要去幽州上任,没几年调不回长安,他也不打算久待长安。
原先想着,若她回了长安,即使他不在,好歹有太妃照管,不至孤单。可要是连住了几年的长安也不去,他带她去幽州,又恐她身子娇弱,水土不服,伤了元气。只一个,若去幽,既能领略风光,亦有他亲自细心养护,好过她在这边忍受风霜没有依靠。
无人知晓处,韦延清顾虑重重,到底他垂了头,高大的身形萦绕几不可闻的寂寥,显得颓然,陈绾月倚在旁边,听见一道沉寂低哑的询问。
“那幽州?”
“算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安静了一瞬,她要躺下,韦延清忽然道:“你还要喊我多久二哥哥?”
这语气又淡又沉,仿佛忽然击碎了两人之间的平静如水,他的亲近没被她抗拒,不过是陈绾月不愿纠缠,只等他一走,山水不相逢。韦延清思忖半晌,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直视向她。
陈绾月心跳一滞,呼吸下意识轻慢了许多。
50. 第50章
掌灯时分,陈绾月从屏风后沐浴出来,侯在卧室的柳嬷嬷看见,放下手中的针线,小心将肌肤吹弹可破犹如出水芙蓉的美人搀扶去了榻上,递过去一条巾帕。
陈绾月接过,一边擦拭,一边百无聊赖地问了句话:“老宅那边可清扫干净了?”
“您说二爷忙,另请人洒扫堂屋,老妪是这么照做的,昨日拿了银子正要去雇几个杂役,不想遇到二爷回来,听说要清扫陈家老宅,也不容老妪谢绝,当下便吩咐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厮过去,到晚间可就一切妥当。”
说完事情,柳嬷嬷笑容顿了顿,坐去一旁,引申道:“回来这么几日,二爷也尽了心了。许婶子她们没少打骂,有时连我们都看不下去,别说追鱼,就是他主仆俩,也都各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脾气就像那磨没了的石头,砸墙砸不穿,剩下些粉末,呛得人难受,那可怜见儿。今早上刘大娘还同我说,许婶子倒见了他们主仆俩便惭愧。”
听此,陈绾月秀眉轻皱,擦拭的动作也停顿了下:“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是一点儿风声也没闻过。
柳嬷嬷本就有意解劝,忙道:“前几日动静小,传不进东堂,再往后动静大了,二爷只以礼请她们去一旁数落,并不恼怒。”
“可不是嘛,也有他韦二爷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一日。”吉祥笑嘻嘻走出,臂弯里搭着一床才换的薄被。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一向温声细语不曾发过火的陈绾月,突然就一撒手将巾帕扔在了手肘压着的桌案上,两弯似笼翠雾的柳眉紧蹙,扫视二人一眼,凝声道:“旁人听信谣言不知实情也罢,嬷嬷两个也不知不成?”
她一时无措,莫名又连累对方承了不少侮辱,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对错分明的戏本,不过是你情我愿,后果自负罢了。真要说来,也是她招引在先。至于后来的一切,韦延清从未辜负过她,只是迫于压力,两人已经很难走下去。
感受到他的忽略与不耐后,她也该有自知之明,愿赌服输地退出才是。
这并不代表她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些纠纷与丢弃历历在目,陈绾月再怎么菩萨心肠,心里也不会一点儿结都没有,故这几日面对韦延清的嘘寒问暖,体贴入微,都抱以淡然,不为所动。
本可以就此作罢,谁知如今许婶子等又不知前情欺负了他。
甚至柳嬷嬷与吉祥两个也一声不吭,对此不加阻拦,还幸灾乐祸,有几分得意之色。只陈绾月认真想了一想,明白二人的用心与愤慨之处,算是情有可原,索性轻轻叹了口气,并不过多责怪她们,只等明日韦延清来了,该赔罪赔罪。
“你们要骂要笑,也该有个正经的缘由,怎能一时糊涂跟着许婶子她们一起胡闹呢?”
她眉目不禁泛起一些愁情,因不愿表露出来,使得柳嬷嬷与吉祥紧张不安,慢将头一扭,佯装是在看那烛火下绣了半截的荷包。
吉祥双眼通红,蔫蔫儿地低头去放下薄被,站在柱子边垂手不言。姑娘声是软的,也没凶她,只听了就是难受,姑娘从来没这般认真训过她呢。
那边柳嬷嬷也噤了话,不敢啧声。
气氛太过安静,正是煎熬之时,外面忽有一道笑嘻嘻的嗓音叫喊。那边吉祥还在犯痴,也不去开门,柳嬷嬷无奈只得笑骂上一句,好使吉祥回神不至于丢了礼数,并快步走去瞧看。
黑灯瞎火,虫鸣夜悄。
柳嬷嬷又睁眼细看,还真是二爷!
后面还跟着手提一堆东西的追鱼,见了人,歪头笑容满面。
韦延清顿了顿,温声问候:“新开的药方已经吃过几日,我算算日子该去找那太医再拿,见效如何?不适就换,若是有些用处,我让追鱼或是筠儿再去给他二奶奶取些回来。”
一听此言,柳嬷嬷心里登时惊跳。
然又很快便平静下来,柳嬷嬷忙将人请去外间,又进去通报,陈绾月正要找韦延清,两人早已坦诚相见,更没甚避讳的,也便点了头。柳嬷嬷给榻上的人儿裹紧毛毯,走时又给吉祥使了眼色。
以往倒罢,有了提醒吉祥自当心领神会,但只今日,这丫头耍起小性,沉浸在委屈与懊恼之中,柳嬷嬷喊了一声,都还不走。气的柳嬷嬷笑不能笑,把人扯去一旁道:“凭你什么时候闹,这时千万别闹。二爷来了,且听那话里话外,应是今晚要宿在这儿了。”
吉祥不管不顾,这会儿哪里舍得离开陈绾月身边,正是想要推心置腹的绝好时候,不肯隔夜,早把其他抛了十万八千里,只是泪眼寻了个不加思量的借口:“他哪里是来睡的,分明是来要姑娘的命,人家大夫都说了,这几日不能同房。”
“那都是上个月的话了。”
柳嬷嬷无奈至极,并不敢耽误太多时候,忙劝吉祥清醒:“来了江南以后,虽说仍是症候不明,但不管是哪里的大夫,用什么药方,都不似先前那般了无成效,你也看到,不管是何种因由,姑娘都好转了不少,可能是离了那烦难根源,也可能是有二爷相伴,心里的病好了,自然情况好转。”
“依我看,根源不过一个情字!姑娘坚韧,也聪慧,哪里就因那起人的刁难就郁结于心了呢?不过是伤悲为情,喜也为情。既是念家思亲之情不可消解,难道连与二爷的这份情也不能忘却吗?”
柳嬷嬷大惊,不知吉祥何出此言,因不可久留,忙拉着低头小声哭泣的吉祥出了屋子,直奔偏房去说。
吉祥道:“我与姑娘年纪相仿,更能理解她悲喜所因,我看着姑娘次次感到孤单落寞,都心如滴血,又无奈解劝不得。若是姑娘的痛承受在我身,我也不埋怨,可姑娘的痛我无法替她承受,故虽知姑娘与二爷两情相悦,但我无法做到充耳不闻,眼睁睁看着姑娘为情所伤。”
“如今姑娘为了他,又训我一顿,叫我情何以堪。”
吉祥说着,不觉自己倒先羞愧起来,柳嬷嬷心下了然,指她一脑门,笑道:“亏的你是个多心人,姑娘哪里是为了二爷,分明是为咱们做错了事,叫你混淆了去。再则,你有那心不错,只也该想到,有时伤情也是一种富足,姑娘只身一人,除了咱们,谁又甘愿待姑娘付出真情?”
“想咱们背井离乡,客居世家,姑娘又正值失去双亲之痛,幸而有二爷出现,才有了诉情之处。若无悲喜所因,岂不成了无根柳絮,任尔东西南北风,没有温存可言?”
柳嬷嬷苦口婆心说了这么一通,总算把吉祥的抽噎给止了住,连带着今晚间的介意也消除干净,忽如一只茶壶,煮沸了顶飞盖儿,没再纠缠下去,吉祥怔怔地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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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收住哽咽,心也活络起来,转眼也不哭了,反笑嘻嘻抱着柳媪手臂。
“以前是我不懂事,泼皮惯了,嬷嬷勿怪。”
说着,还自顾自拉着柳嬷嬷去了房中,要给她老人家捶腿,一面又撇着嘴,傲娇道:“看在姑娘身子养好了的份上,以后我称他一声姑爷。”
“你算哪门子的好人?称不称,谁在乎。”
柳嬷嬷正调侃,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拉着过于泼辣甚至于有些没大没小的吉祥,怕她单纯不走心,想不到那一层去,悄声打趣道:“这会儿拿上架子来,我听还好,旁人知道了,还以为你是要做陪房,到时也算半个主子。”
“这是哪里话!虽有这个规矩在,只我从未想过罢了!”
吉祥涨红了脸,一时胸闷气短,圆圆的脸颊憋得紫胀。
柳嬷嬷忙安抚了人,解释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也告诉你一声。你也知道,二爷房里没什么人,连个通房也无,以后纳不纳妾另说,难道不好过那些房中莺莺燕燕数不清的人家?何况二爷待姑娘也是极好的,既是他们两个有了隔阂,本就是不分彼此的夫妻,你我又何必多事?”
这套正话反说,倒叫吉祥心神一愣,不止是她,柳嬷嬷还有追鱼筠儿他们也是极清楚的,二爷不可能要什么陪房,也不一定会纳妾,至少现在来看,对她们姑娘是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倒是她,一心只有姑娘如何,不曾换位思考,竟没大没小,管起人家夫妻的事儿来了。
吉祥回过味儿来,低下头,喃喃地道:“姑娘心里确实还有二爷,无名的病弱也好了七八分……”
见吉祥想通,柳嬷嬷松了口气,笑道:“你知道这个就好。以后见着姑爷,对他打心底尊敬些,别再想什么崔爷李爷的,你也该多顾及顾及姑娘的真正所需才是,如何因不忍她难过,便一蒙头挥棒子把谁都打进海里去了呢?连他是姑爷,也给忘了。”
吉祥叹了声,托腮往席上一坐,惆怅发问:“可我想着,先前不知为何,姑爷与公主的婚期推迟,再过不久便又到了成亲之时。这还是一,难的是即便嫁过去,上有不好伺候的公婆,老太太倒还好说,卢夫人岂会罢休?”
“哪里用伺候。”柳嬷嬷一笑,悄悄伸手唤过吉祥,趴在她耳边道,“姑爷已承办好了一切,只等姑娘回去长安。”
吉祥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也欢喜起来。
“那就好,只要姑娘开心,我怎么样都情愿,以后还当他是姑爷就是了。但婚事怎么办?我以为,不若等解除了,再说其它的,在这之前先在江南住着。”
“这咱们哪儿能知道,还要看二爷怎么跟姑娘说。”
两人又坐着吃了茶,待街衢更声隐隐传来,那边又有小厮报说要关正门和一应角门,该班的人也去班房领了号,柳嬷嬷把人拦了,只说不必去堂屋叨扰,只往这里报了就是。
众人一一传下去,也各自都心领神会。何况又都乐的不去打搅主子好事,这么些日子过来,他们哪里不探听出是什么样的状况,连二爷都心肝宝贝地哄着人儿,下面人又都是有眼色惯喜弄事儿的,也都凑热生巧,当个说和的帮衬。
一时东堂附近,寂寥无声,都知道今晚间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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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第51章
一行烛影闪过,陈绾月面前出现玄色衣角。
韦延清在对面坐下,给了她一颗琥珀珠。仿佛被烈焰炙烤,上面泛着瑰丽的红纹,缭绕成线,一层云覆盖。
隔案相看,两人皆是沉默,不同的是,陈绾月百无聊赖拿着这颗琥珀珠瞧玩,而韦延清始终在看她。
谁也没先开口,他默然深情,陈绾月却不能全程冷静以对,那道视线太过明晃晃,只得随便搭话道:“哪儿来的?精巧漂亮,看着又有灵气。”
“蓬莱木里的。”他很快淡声解释了句,“你喜欢就收着吧。”
陈绾月先前已听追鱼提过,故并无惊讶,无论贵重与否,毕竟是韦伯父所赠,因此只将琥珀珠收去一只匣子里,权作保管。
她没再关注那颗珠子,大致将许婶子的事儿说了一通,告诉他不必做到此种地步,韦延清好性儿地应着,也承诺了以后不再纵容,可谓对陈绾月百依百顺。
如此这般倒使得陈绾月不自在起来,岔开话道:“夜也深了,你来可是有事?”
不似以往冷淡,只随他在此闲坐,坐够了亦随他走或不走,竟头一次开天辟地关问起他来,韦延清虽知其中有许媪等人的脸面支撑,但也正中了他的心坎上,忙道:“正有一事请你定夺。”
“这就稀罕了,什么事能请到我这里来。”
这话却不好直言,韦延清有心事,也没想干打雷不下雨,略一沉思,站起来走去另一边,陈绾月见了,忙往里挪,叫他伸来摸手臂的那只大手扑了空。
谁知天长地久,她不思量,竟也不防这位仪表堂堂又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不知何时修炼了一副厚脸皮,她躲开,他竟身子一倾,整个人倒了下来,压着她扑去里头。
陈绾月又羞又急,忙伸出胳膊,去拉窗屉好起来,却愣是一动也没动,倒挣得自个儿腰酸背痛。她趴在引枕上,浑身打了个激灵,一阵酥痒似有若无地缓慢顺着她腰部往下,她鬼使神差地不敢啧声,红着脸心脏狂跳,恐激碎这“平静”,使得他落在不该落的地方用力。
韦延清弯了弯唇,跪在榻边一只手按住她肩膀,他垂落眼睫,狭长的眼尾蒙浸了异样神色,遮藏在内,流露隐隐。男人手臂坚硬又长,够到腿弯处,握紧淡声道:“今日我出门,遇着一伙强盗。”
“你起来说。”
“有两个头目,一个是男人,叫作翟佳,另一个是女人,叫凤五儿,别称鹂娘。都是杨伯登寨上的人,凤五儿是他亲侄女。”
“你有话就说完,为何要说一句停一会儿?”
她羞急得直想跳起来,然而他压得死紧,手又在安分与不安分之间徘徊,弄得她也没了脾气,心快声轻,不觉便恳求般地软声说了出来。
韦延清果真蹬鼻子上脸,分明淡漠的嗓音,却漫不经心,言语更是没个正经:“我停哪儿了?”
他不认账,陈绾月也没好气起来:“你的手……”
韦延清继续说事:“那女人见了我,要追我当赘婿,我当然是拒绝,并说明已有家室,但那人看起来很不好惹,我很害怕,恐其穷追不舍,故忍受不住恐惧,茶饭不思,睡眠成难,特来找你寻求安慰。不过掌了灯我才害怕,故来时已经入夜,真是不好意思,没打扰到你吧?”
“……”。
陈绾月大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他说的可怜,但语气淡定仿佛在说今日吃了几口饭。她想了一想,不大相信道:“你还会害怕?”
听着就可笑。
他脸不红心不跳道:“嗯。”
陈绾月拿他没辙,只得敷衍缓解一句:“那二爷先起来。”
她已经急到一本正经喊“二爷”了,韦延清目光瞥去,少女耳尖通红,低着脸也不看他,不过也是,两人这样的姿势确实太过羞耻,难为她忍耐。
韦延清:“想要舒服些?”
他意味不明地淡声问了句,陈绾月没有多想,只在枕上点头不绝。
压力松了些,陈绾月高悬的心慢慢放下,她正要翻身爬起,腿弯忽然一痛。韦延清用膝盖顶开她的膝侧,地上多了件小衣,男人修长的五指温凉入骨,向上攀缘。
他沿着侧面而上,停在她腰后,道:“你说,该怎么办?”
“韦延清,你不是人。”陈绾月身体颤抖着,小脸绯红地埋在双臂之间,不肯露出来,她隐约带着哭腔,因他做的坏事,软调嘟哝了句。
“对,我不是人,”他还真应了,接着又低下头去,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的耳垂,色令智昏时,连自己也骂,“我是你的畜牲。”
“……”她无话可说,红着脸只当未闻。
然而安静之中,她实在没法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推了推他。韦延清心领神会,极有耐心地抱着陈绾月圆润光滑的肩头,低声细细安抚:“不过是夫妻间玩玩儿,有什么好害羞成这样的?你面皮薄,这时不听,以后我再说什么好话,可只在心里不叫你知道。”
那样就,只会做出来。
陈绾月深知他什么德性,忙道:“你何时少说过?”
床头床尾,私下无人,哪次不是一个劲儿地调戏。看着最正经,实则最无赖,不过是个体面人,彬彬有礼,故才审时度势,除了那一次和韦伯父争执抱走她,从不在旁人面前失了做儿为兄的典范。
“这也就不提,且说说这件强抢官家子弟的大胆事儿,你说如何是好。”
陈绾月听了,没奈何,只得说出心内真实想法:“谁敢抢你?”但听着又不像假的,想来是确有其事,不过被他雕琢了些罢,便问,“她怎么就看上你了?”
“难道不该看上?”韦延清心不在焉,手中口息中都是她的香味,言语上只顾着敷衍挑趣,呼吸沉沉道,“我要什么有什么,有脸有钱又卖力,别人不知,你还不明白自己捡到了宝?你不珍惜,叫我给人抢了去,有你哭和后悔的时候。”
“如今我对你并无二心,许诺天地,这又是一项了不得的益处,专情的未必有钱有势,有钱有势的未必专一,更兼两者都有的未必有脑子有相貌,我是状元,又有其他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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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艳羡的姿容,你不珍惜,可惜不可惜?”
说到后两句,他越发来了劲儿,掐得她肉疼,陈绾月忙去捂住胸口,纤柔的身形沉浸在男人的狂风骤雨中,不得停息。
他敛着眸色,下颌线紧绷,忽而挑了挑眉,用力吐出一声低吟:“后悔不后悔?”
陈绾月失声脱口而出,这时韦延清才抱起她,熄了一盏灯,肌肤相贴,感受着掌心指间的滑嫩如玉,私话道:“先时你身子不好,我不舍得要你,现今已养好了大半,我也问过几个常看顾你的老大夫,都说可以同房。再则你好我便高兴,也不知该感激谁,只想一字不差地告诉你,我有什么样的心情。”
“故我想要你,”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双眸漆黑,昏暗的烛光摇曳,她瑟缩了下,听到韦延清意味深长的缓慢问询,“宝儿,想要吗?”
美色所诱,陈绾月脑袋昏昏,几近点下头去,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从美男计中逃之夭夭。陈绾月一把推开他,太没出息了,她感到有些丢脸,禁不住略显气急败坏道:“才不要。”
她又不傻,什么都一笔勾销。
“你这次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韦延清还真没有事,只是无法忍耐下去了:“养好已有几日,我又不舍,再往后推了数日才来,难道你以为朝夕相处这么久尽是吃水喝粥,荤素不沾?我还没古板到那种地步,再则,不能尽只做不说,我也该认真向你求个情,到底饶了这一回,从此再作定夺,若有不妥之处,你说了我置之不理,只随你发配。”
末了,他神色黯然,竟有几分可怜之色:“我不懂的,现在懂了,好歹曾有海誓山盟,再无人比得过对方,给个机会?”
语气中苦涩蔓延,绕是陈绾月心若磐石,也禁不住他失魂落魄,她何曾见过他萎靡不振至此,总是骄傲自持而已。要是常在他身边跟随的追鱼听见,没准儿也要被骗了去,哭得稀里哗啦,一口一个“爷委屈”地喊。
何况是与韦延清最亲密过的她,更厉害的是,两人好时是真好,互相依赖。因此,即使知道他有几分是装的,陈绾月也忍不住皱了皱眉,缓缓说出口:“我还能怎么给你机会?这段时日你的心意我也感受得到,我也并非木石无感。既承了你忙前忙后的照顾,我自然知道该适可而止,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她巧妙地又将话抛给了他。韦延清喜之不尽,忙道:“我今晚来,是因时机合适,再待下去也不是了局。我的意思是,你随我去长安,这一次都是我做主,绝不叫你再受谁的冷落。待我去幽州上任,咱们一起过去安几年家,之后若有变动,我再告诉你。”
他又细细交待明白,耐心沉稳,陈绾月听着,渐渐清楚他这是早就心中有了长远之路,因此心下也安定起来,然而问是什么,韦延清却只字不提。陈绾月也不追问,随他去做。
灯熄乌黑,帐静声平。
里间忽然响起一道细软娇俏的轻问:“凤五儿是谁?”
“……”。
有些石头,还是不搬的好。
52. 第52章
更声重重,夜深露浓。
外面值夜的几个婆子聚在一间小屋熬困,摸牌吃酒,一个正是圊厕行的,叫那起惯喜揭人长短来凑趣的乖嘴笑闹了许久,才甩了骨牌,笑骂道:“只我臭,你们不臭,一个个赌钱吃酒都是好耍子,咱们是一绳的人,满心里只有这个二奶奶,到时若有脸跟去长安,什么荣华富贵没有,铜臭味儿都闻不及呢!”
“怕的就是咱们没脸,眼看服侍这个家渐成气候,二奶奶修养好了,爷也要回京去,哪里有不散的筵席,便是没这一遭,江南也不是久待的理儿,长安那边的国公府才是长远安身之地。”
这个突然提起,那个便接腔道:“有二爷贴补,日子竟也过了起来,这个二奶奶又温和怜下,不懦不强,忙起来能把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足可见是那病拖累了这么个中通外直,香气圆润的美娇荷。”
一把牌撂下,金婆子心内高兴,揣起赢钱要下场,换旁边看牌的媳妇替,一面起身,一面笑呵呵也聊起来。
“可不是呢!我也正愁这件事,虽说拿着月钱,里外都有主子的心腹,但延二爷还要去幽州,何况回与不回,根基都在长安,到时陈姑娘嫁人一走,总不好养着我们这些闲人,没有这样的理。到底比不得长安那府里的姑娘丫头管事媳妇儿,那可是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依靠。”
替牌的媳妇坐下,接话道:“愁谈不上,只咱们没那个福分罢了,终究哪里不能活?”
一句话堵了众人的抱怨,内中有一丫鬟中途要去如厕,便把牌给了接手的人,急匆匆跑去后房茅厕。舒畅过后,这小丫鬟提起裤带系了,方走出后房十几步,一个看门的书童直撞了过来,头顶着软肚,小丫鬟忙“哎呦”了一声。
一时恼怒冲动,小丫鬟指着书童的鼻子骂道:“不长眼的小东西,冲撞了主子有你好果子吃!莽莽撞撞不看路,幸亏是碰见了你周大姐姐,否则若是一头撞去二爷或是二奶奶身上,保管叫你皮开肉绽,便是二爷放过你,也恐你误伤到二奶奶呢!看到时饶你不饶!”
“周大姐姐别恼,我给姐姐赔不是了。”书童连作几揖,忽而抬起稚嫩的脸庞,茫然疑惑道,“只我才来,不知院里有什么二奶奶,若是有,这等金尊玉叶,我自然万分小心,哪儿敢仗着没有女主子管教便乱跑耍玩。”
“二奶奶不是在长安吗?何时来这儿了?”
一听,小丫鬟吃了不少酒,已有几分醉意,书童这话,又正中方才一群家下人等的谈论,故郁闷攻心,严词厉色地啐了一口,呵斥道:“去你的什么狗屁二奶奶!还分什么长安与江南,你且记住了,咱们的主子只有一个,就是你现服侍的这位,再口出狂言,小心打烂你那嘴。”
书童慌慌的去了。
小丫鬟气焰不平地回去,半道上又遇见几个上夜的小厮,听说班房旁边的偏厅里有牌耍,今夜都欢喜聚在一处,也都嬉皮笑脸地轮流过去看牌。
又有几个小总管去报了正房,见灯尚未熄,跑去凑趣,嚷嚷着要开恩。
是时里面的人才躺下,陈绾月不愿再重蹈覆辙,故并未一口答应下来,故韦延清提出约法三章,婚约解除后再接她回长安,关系恢复如初之前不得逾越,相互信任不得接受挑拨。两人关系恢复在韦延清看来已成了一半,另一半在陈绾月。
等她心甘情愿重新信任他,那时才是真正的恢复如初。韦延清愿意等,也愿意追逐她的脚踪,直到排除万难。
因此,韦延清抱着一床被衾,认栽把桌案收起腾出长榻,铺了躺去睡。
远看不能得,韦延清侧过身子,撑头关心:“夜里凉,可需要我过去暖一暖?”
“不需要。”
“口渴么?我去倒茶。”
“不必。”
“天色尚早,星月漫天,要出去散散步么?”
“没心情。”
陈绾月忍无可忍,起身掀开帐子,对着旁边榻上那位风姿绰约的大爷道:“都三更天了,我说不困是想躺躺的意思,你又点灯,话也稠密,还能不能好好睡了?”
“……我想跟你说话。”韦延清弯了弯唇。
“那就明日一早再说,何苦现在闹个没完。”
她软声警告后,放下帐子往枕上躺了,闭眸不再理会。
谁知过了不到半刻,外面忽又响起接连不断的笑闹声,陈绾月本就直言不困,也就并无不悦,只是疑惑坐起向外看去,她扶着帐子,张口正要问榻上睡着的男人,不成想这一眼看过去,哪儿还有人影子,只有空荡荡的被。
震惊之余,她起身披衣去了里间门旁,外面的声音也便逐渐清晰。
“二爷,咱们可说好了,不能反悔。”
“不反悔。”
“二奶奶说答应,十吊喜钱,若不答应,一吊钱,没有准信儿,那便五吊钱。”
陈绾月正自纳闷,忽见房门推开,韦延清走进来,见她一愣,随即笑道:“他们铁了心要凑热闹,我也没法。我且问你一个正经话,明日去游园会,你去吗?”
听问,陈绾月颇为无奈,这就略显无聊了。她挥手欲把男人推出去,不防韦延清又道:“那里有个摊子是套圈,你若去了,买十几个圈回来耍,你套,我接,答应么?”
“……”陈绾月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她眨了眨眼,唇角有几分忍不住的笑意,不大好意思明显,“你身手那么好,我套不好,怕你恼我。”
韦延清当即道:“在你面前,我是那种人吗?你只管扔,接不住算我的,最后赔你个小玩意。”
陈绾月爽快答应了,不觉看眼前男人都顺眼了不少,两人熄灯就寝时,陈绾月辗转反侧,良心过不去,毕竟套他着实也太恶趣味了些。她撩开帐子,小声轻问:“韦延清,你睡了吗?”
男人慢悠悠地答:“没睡。”
“要不你回床上睡?”
话音未落,陈绾月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床边抱着枕头的高大身影,只有个轮廓,速度之快,堪比流水,何况他还知道温雅有礼,清冷站在外面,也不擅自钻进来。她又惊又笑,索性往里挪了挪,腾出空位道:“上来吧。”
韦延清心满意足地躺了下去。
两人并肩而眠,他果真安安静静,仿佛睡着了一般,没再多说一个字。陈绾月倒按耐不住,翻过身对着韦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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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着小声开口:“你睡着了吗?”
“……”
陈绾月也不拘束,轻轻伸出一根细指,点他胸膛道:“我想说话。”
韦延清忍俊不禁地睁开眼,嗓音沙哑:“你闲的?”
以前也是这般。每逢入睡,刚躺下她便犯困,他却身体滚烫,精神奕奕,闹够了才揽着人儿睡:“不是困了?睡吧。”然而正该困时,陈绾月却又了无睡意,反过来有一句没一句地折腾他,他闭上眼一会儿没应,明早醒来就不让亲久,只能浅浅一印。
理由是,她昨晚没睡够。
陈绾月眉眼弯弯地软声道:“我睡不着,想跟你聊聊宫里娘娘的事儿。”
温声软语,娇躯在怀,韦延清登时没了脾气,颇有耐心地“嗯”了声。但还是不知怎么突然问起二妹妹来,韦延清感到有几分意外:“问宫里娘娘做甚?”
“我听祖母提起过,她是在太华山和大姐姐一块儿见世的,有个和尚给婉妃起了名字。问起也无他,只是突然记起来我与婉妃容貌有几分相似,不觉有些好奇罢了。”
韦延清垂了垂眸,默然沉思了会儿。
他不甚在意道:“不值什么好奇,天底下长得相像的女子多了去,岂止你们两个。是有和尚写名,不过不叫韦茯雪,而是叫韦茯云。当年宫中选秀,二妹妹的‘云’字犯了先帝名讳,若入宫去,要么另改,要么治罪。”
“老太太意思是顺其自然,不入宫去,然有父母之命,二妹妹只得换作‘韦茯雪’,这才得以参加选秀。”
陈绾月听罢,点头半晌没有言语。
她停顿了一下,低眸随口又问:“霓姐姐和娘娘年纪相仿,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交情,我过去曾听崔琛提起,那年崔大人监工重修缘因寺,其实是触怒了圣意,若不是有霓姐姐在娘娘面前求情,怕是不止远调这般简单。霓姐姐和娘娘关系很要好?”
“她们女儿家的事,我怎能知道?”
他静默片刻,回了这么一句。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几时,陈绾月懒懒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韦延清,嗓音又轻又软,她仿佛很困道:“确实很晚了,我要睡觉。”
韦延清默不作声,眼眸凝沉地望了身旁的小姑娘些时,忽而无声叹了口气,宽阔的胸膛贴在她后背上。韦延清揽紧她的腰身,满室安静,帐香人娇,他究竟许下承诺,嗓音沉缓道:“原先我想着,韦崔不宜割断,故才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你不高兴,我找个机会撵了她就是。”
“我并非此意!”陈绾月微微侧头,凝声道,“难道只是因为我不高兴?韦延清,你就从未怀疑过霓姐姐?还是说,你一直都清楚,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却都选择纵容她?”
韦延清皱了皱眉,事关崔父,他暂无破坏平静之意,他有宏图大业尚在布局,崔家尚有用处,还不能动。
“崔家二姑娘做的事,我的确知道,但现在还不是动她的时候,以后我会给你个交待的。”
陈绾月满腔话不知怎么说,都是细枝末节,不能详述,自从她与韦延清在一起,真可谓承蒙霓姐姐的“关照”。
53. 第53章
崔灯霓一事暂放不提,两人都早早的睡了。
当日范动得以释放,经府里调度划名耽延数日后才重见天日,本要拜谢韦延清等人,闻知因贾清昼事情都去了江南,也便立即赶回家中,安抚岳老妻子,再与韦延清等相见。
到了家中,两老自是喜极而泣。因说到后事,他岳父道:“你这一去,数月不止,正是悲伤无计可施之时,柴庄主忽然来家,时常接济照看,竟如亲儿子一般,随同的还有个叫窦群玉的兄弟。联络张兄弟托他进京寻救你的法子,也是柴庄主的主意。”
范动跌足长叹,感慨万分。
他思想后,忙上前问:“不知柴兄他们现在何处?”
范动岳父道:“说来可敬,你这些旧时好友打听你出了事,都只拼力拯救罢了。我听柴庄主说,有个苏兄弟领了人去劫蒋大将军寿宴,再往后有个叫杨伯登的不声不响又劫了那有权有势的长安十六公子之一,要与其余十五个人以命换命。”
“不想仗义之辈岂止咱们这边的草莽豪杰,那边世家官宦子弟也是有的。当即来了两个公子,一位叫韦延清,一位叫作崔琛。凑巧这位韦公子,却又是揽下干系搭救你出来的那位。若非我们不识杨伯登,一句话的事,何苦又叫他连累这位韦公子。”
范动听的一惊一跳,先替苏成孚捏了把汗,又替杨伯登哭笑不得。前前后后,不免令人啼笑皆非。他坐下拍膝笑道:“因我失足,瞧瞧引出多少事来!苏兄去了石岗寨,想必不曾与张兄等通过消息,故才冲动而为。杨伯登却是我旧年好友,果真不与柴胡等相见过,何曾知道这一状况呐。”
他含笑叹道:“倒是为难了韦公子,因一句保我性命,苏兄来招,其后又有杨兄戏耍。只愿大家都是不打不相识的豪爽人,不要伤了和气才是。”
说到这里,范动岳父抚须而笑:“这是正理。今日柴庄主他们便是去韦公子府上登门拜访,以结友情。”
“哦?都有谁?”范动受苦许久,又有这等爽义之事在前,已迫不及待去把酒言欢了。
“柴庄主提议,跟着还有窦群玉,还有个张兄弟,他昨夜赶到,说是提前来告诉我们二老与你媳妇一声,好使安心,今日一早便立即去结识韦公子了。出门时正巧遇见暗自潜逃回来的苏成孚,因此四人携手,都往那边去了。”
范动大喜:“好,好啊!”
说着,当即与二老及妻子叙说寒温,接着忙换了衣装,沐浴梳洗过后,向街坊邻居打听出韦延清的住处,便快步穿桥走巷地提上两坛子好酒赶去。
一时到了,厅院正是热闹,远远的听见苏成孚大笑。范动一喜,待看门小厮通报了人,不一会儿便见柴胡等都迎了出来,跟着还有张、苏、窦三人。他再往后看,旁边站着一对儿年轻夫妻,男的高大俊朗,女的娇俏美貌,此时谦逊立在一旁,让宾于阶位。
范动不由分说郑重拜道:“能与韦公子再度相见,秦昂不胜喜悦,旁边想就是尊夫人了。”
在狱中时,他与狱卒关系不错,探问的也有七七八八。
韦延清也回礼拜了一拜。
众人围随着一齐进去,院子里一张长宽大桌铺开,主位韦延清断不肯坐,只称年轻,仍让位于柴胡,再由柴胡谦让,力请范动上座。
众人推辞之间,张仲辅道:“依我之见,还应柴大哥上座。其一,韦公子美情难却,不好拂了主人家的意,其二,咱们本是四海八方本不相识,却因范大哥一事聚在此处,得与诸位相交,有此深情厚谊,实是柴大哥之因,若非柴大哥托于张兄,使得韦公子知情,豪情遇豪情,岂有今日之因缘际会?”
闻言,众人都点头称“很是”。
韦延清适时笑道;“柴大哥实该上座。”
那边范动等人亲自请去,柴胡推辞不得,只得拜过众友,又特意礼待一旁温笑和气的陈绾月,这才坐了主位。
接着左手边,依次坐了韦延清夫妇,张仲辅。柴胡右手边,则坐了范动,窦群玉,苏成孚。两边座位雁翅排开,几个青衣早拿上好酒菜过来,又开了范动带来的两坛子佳酒,自是叙阔谈论不在话下。
酒气浓重,陈绾月知道这是饮了不少,旁边韦延清看起来亦在兴头,与柴胡等推杯换盏。男人饮酒时神色淡淡的,似是觉出她的视线,侧头道:“怎么了?”
“倒没怎么,只是你们在这儿说话,我往后厨去,让她们再上一些新鲜菜馔,酒也该添了。”
韦延清顿了一顿,心内明白这是主人家女眷所尽的情谊,不好拦阻。
他点头叮嘱道:“你不必忙,吩咐厨下一声即可。”
陈绾月辞过走开。
范动是个忠厚人,此时眼里心里都已只当陈绾月是亲弟妹一般,便没什么算计,诚恳提及道:“你与弟妹的事我也闻知一二,不知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一经提起,柴胡等本就是心内关切,但都谨慎不敢随口提出的,今见范动说出了口,韦延清又并无不耐之色,都纷纷认真起来,全神贯注聊起这件事来。
韦延清也很爽快,先以一杯酒敬了范动,含笑直言道:“说来惭愧,当初应下搭救范大哥,一是弟曾在江南待过,久慕范大哥豪杰英名,二也正为此事。”
众人皆诧异,范动更是惊讶:“哦?这话从何说起?”
柴胡等也都面面相觑,左右看着他们二人暗暗思索。
“我曾听先祖父提及,范家满门忠烈,前朝未亡时,帝赐一块金旨牌给了范老将军。”
柴胡眸光一暗,若有所思道:“这金旨牌我也听过,据说持者如圣,可行三令,也并无个根源追溯,因此多人求而不得,范老将军殉国后,找寻金旨牌的人不在少数。虽说前朝已是往事,但金旨牌算是一项债,自古没有不还债的道理,若是现在用,想也无伤大雅。”
苏成孚忙道:“只是不知金旨牌可在范大哥那里?诸事磋磨,流落了不曾?”
众人都是重情轻利的,并不把金旨牌本身看得很重。范动想了一想,道:“容我回去找找,以往当个废铁放着,今时能找着不能还是另说。这事不急,好歹在家中搁着,只是早晚的事,咱们先吃酒。”
于是又都喧闹起来。
这时,忽有一小厮跑来禀报,说是一个叫杨伯登的,并一男一女,前来拜访。
范动听了大笑:“今日都是约好了不成。”
韦延清起身,众人又一齐去外面接进杨伯登来,尚未走出大门外,杨伯登三人已走进相见,与范动拥抱洒泪,末了,对韦延清笑道:“今日冒犯前来,实为赔罪,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韦公子是此等为人,杨某敬佩不已,特来结识,若有幸以兄弟相称,不负人生一场。”
韦延清自是以礼回应。
入席,一群人又谦让了一回,杨伯登在韦延清原位落座,其余柴胡左手边再往后依次推去。
凤五儿与翟佳坐在柴胡右手边,凤五儿依同男子束发,高马尾,红衣飒爽,笑道:“既是韦公子称已有家室,何不请出贵夫人来见一见?”
杨伯登几人都低头笑而不语。
韦延清面色平静,淡声道:“粗茶淡饭,为免招待不周,拙荆方去厨下吩咐,不久便回。”
这一番谦逊,凤五儿不好再言,正思索间,忽见有一位绝美女郎款款朝这边走来,重工刺绣的浅色纱衣纤薄若雪,这还只是日常衣用,凤五儿亦为女子,禁不住眼前一亮,看得出来这材质并非凡品,得极有财力之人方可拥有。想来,足可见韦延清对此女的疼爱了。
凤五儿心下一沉,倒非嫉妒羡慕,只心内才有的感情,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陈绾月走近,一会之后,凤五儿心甘情愿舍弃这一段情,实是这陈家姑娘天上难有,地上难寻,再不能有此让人耳目眩晕的绝色美人。以往虽有所闻,但只有见了,方知震撼所在。
出于礼仪,韦延清先向陈绾月介绍了杨伯登三人。
一一的见过,陈绾月含笑道:“有幸听过。”
韦延清低眸思忖几时,侧耳问起追鱼道:“崔琛怎么说?”
“崔爷说了,他身居官职,是朝廷命官,席上多有罪犯,看在二爷的情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再来却是辜负朝廷期望。”
韦延清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不一时,众人说到兴头上,当即催着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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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家去找金旨牌,好使安心,范动亦有此意,匆匆别过,回去喊着妻子一同翻箱倒柜找了好大一会,方在桌子底下寻到。
范动忙从垫桌角的地方拿出,擦干净,揣了又去席上。
自是交与韦延清,随他使用。韦延清谢过,并与陈绾月解释了缘由,因此陈绾月也认真谢了范动一回。满席上,高情厚谊不能备述。
只是将散时,韦延清留住范动以及柴胡,与他二人进了外书房,秉烛长谈,直至三更方回。
天色太晚,陈绾月尚未入睡,忙吩咐了柳嬷嬷亲自收拾出两间上好厢房来,与范动二人住下过夜。
问起聊了什么,韦延清只应付而已,并不多言。
陈绾月只知道,翌日一切如常,只在送出柴胡二人时,范动谈笑自若道:“昨夜之事,我们必不外漏,贤弟也要提防些才是,如此才能成大事。这次我只与柴大哥同往山庄去,安置好一切,待贤弟家事也完,咱们幽州再聚。”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亦有重逢之日,贤弟和弟妹且住,不必再送,只在此别过罢。”
柴胡含笑一回,走前提道:“若有仲辅,此亦事半功倍。只如今天下太平,不好言事,我倒知道他识得一位道士,那道士并非寻常人,先时也是个极有智谋预见的人物,且等我们回去告诉了仲辅,看他如何牵引。”
韦延清弯了弯唇:“若果真如此,再好不过。”
四人双双别过,陈绾月习惯不再多问他的事,然进去那时,韦延清忽在下阶时搂住她的腰身,往胸前一捧,低头俯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陈绾月大骇,小脸白了不少。
她浑身发麻地站在那,皱眉不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说他疯,这人却又能够谨慎图谋,智识不凡,并无高谈阔论或异想天开之嫌,她不便出口打击。若什么也不说,她也似疯了,到底不知拦还是随。
似是看出她所想,韦延清道:“我的生死,都在你身上。”
陈绾月顿时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抬眸凝声道:“你认真的?”
然而不必他回答,她已经知道答案,韦延清的确没有开口,只从喉间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走进堂屋,韦延清去了书房,陈绾月怔然失神地才在椅上坐下,吉祥忽然上前提醒道:“明日便是赴约之时了,左右我想了想,还是提醒姑娘一声,毕竟总不好使那人在缘因寺长等,万一这一等便是一辈子呢?”
“何况这也谈不上对二爷厚不厚道,不过是姑娘的前尘,无论如何,亲自去了却了也不欠谁的情债,也算一个善字。就怕那公子是个痴心的,甘愿久等,耽误年华。”
陈绾月思忖半晌,温声道:“这话极是。我也这般想的,当日缘因寺匆匆一别,我与那公子都是诸事缠绕,许多无法明说,后来他留下一约便不见踪影,再之后我也走了,确也怕他在此长等,辜负岁月。若我抽不开身也罢,这会儿正在南浔,不过几里的路,何苦再懒着不去做个了局。”
这么说了一回,良久,陈绾月低过眸子,轻蹙着眉,喃喃道:“只是赴其他男子的约,到底是越界之事,何况是三年之约。即使没有你们二爷,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也不像话,去见已算私定终生,别提已有了他。还是告诉他一声的好。”
“不可!”吉祥急得直想出汗,深知那位并非清冷仁慈的仙君,也非真正的良善之辈,“若果真告诉二爷,您信不信,不仅不能去做这了局,二爷不是打断怂恿您的我的腿,便是打断那位公子的腿!”
“难道您以为,二爷这种醋坛子又心狠的世家公子,会容许他人觊觎?眼睁睁看着您去赴另一个男人的约,简直天方夜谭,便是二爷亲自陪着去,心内也不会平。到时可有的话说了。”
陈绾月默了默,托腮发愁,小声嘟哝了句:“照你这么说,该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为难的?你踩着我的身体出去芙蓉院的门首就是了。”
主仆俩大惊,陈绾月猛然惊抬起头,果然这一道阴恻恻的低沉嗓音就在不远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阶下,俊脸含笑,春风和睦,只是眼中闪烁着精锐的寒光。
“夫君?!”
54. 第54章
韦延清走上来,往事住心头,记起时飘飘扬扬如柳絮般折磨不可追,过去他听过凝香无意提及的缘因寺一事,那本是不经意言语,终没放在心上。
而今她认真提起,韦延清正视起来,脸上神情俨然有风雨欲来之势,他几乎是逼视向她,却举止淡然自若,仿佛仍是风平浪静,不为所惑,既无恼怒,也无责问。
他开口了,含有一丝笑意:“你与他儿时有情?”
发生在遇见他之前,故他不好意思着恼,可若是背着他又或告诉他去见另一个人,赴什么青梅竹马的约定,他实不敢当作无闻,除非心酸是假。
接二连三地无意听见,陈绾月是真怕韦延清误会,她与那人算不得有特别的感情,毕竟时年特殊,父亲尸骨未寒,她与母亲居于缘因寺,她素衣与李郎相遇,只当一位有缘人相看,如何能在悲伤时生出男女之情来,何况年纪尚小,并不识事。
真要说来,那位李公子算是惊艳了她那段暗无天日光阴的少年郎。
意气风发,气度稳重,少年挥剑舞落花,飞身穿雨,何其潇洒,对于当年流落无所依的陈绾月来说,毫无疑问是一场美梦。
陈绾月并无隐瞒,略作了解释,开始韦延清饮茶不语,只在陈绾月说起以前居无定所时脸色微变,不再似先前那般面无表情。
末了,他想了一想,搁下茶盏道:“我陪你去。”
这是韦延清的最后让步,也是对她无言的尊重,确为折中的合适选择。陈绾月正也这么想,但无论现今如何,都不宜再将他人拉入其中,这就失去对约定之人的尊重了。故她笑了一笑,询问道:“吉祥跟着我去即可,你只在附近稍等,若见了人,自然说明白,若不见人,从此各自不论,如何?”
“若我不等呢?”
“......”。
他的故意要不要再明显一些。
吉祥捂嘴笑道:“谁家的醋坛子长腿跑出来了,快来认领。”
陈绾月也想笑,但事因她起,那边还有个等待顺毛的,她着实不大好意思笑出声来,忍了一忍,声音细软地呵斥道:“快住嘴。”
韦延清:“......”
“你不训倒好,我不对号入座,你这般突然呵停,可知果然是我。”他微微一笑,大度道,“想笑便笑,我又不拦你,只你因此笑了,我却不大高兴,待你了却那一段前情,可知我到底罢不罢休。无碍,你且欢笑就是,毕竟......”
他一本正经道:“只闻新人泪,不闻旧人哭。”
男人调侃再三,陈绾月禁不住羞红了脸,忙去拉走他,回房悄悄调教。
.
“陛下,前面就是南浔镇了。”
李绅抬手,探窗望去,清俊的眉目间焦急可见,命太监们脚程快些后,同身边紧随的德公公烦躁道:“紧赶慢赶,还是耽误了不少时候,这一路竟不是大雨便是狂风,多有拦阻,今日已是赴约之日,再晚些怕她等不到朕,若失望离开,可如何是好?”
德公公也急,喊着让太监们快点,一边心里暗想:“满天下都找不到的姑娘,如何就这时突然出现了呢?”但这确实是李绅最大的期望,若找不到一个人,只能等她自己出现。费心找了多年,眼看着帝王求而不得,德公公等人的急切不比李绅少。
李绅烈火浇心,一行人声势浩荡地直奔缘因寺,桥上桥下的人见了这阵仗,纷纷注目几眼,又收回继续欢笑着忙手中的工活,或浣衣,或养蚕。
缘因寺外,方丈早已闻知来了贵客,与一众人在此等候,接待了李绅等人,尽过情谊,李绅忙更衣复出,独自赶到后院那棵桃花树下。
然而他从黄昏等到天黑,也没有人来。
李绅眸色逐渐黯淡:难道她已来过,只是等不到他却又无奈离开?
毕竟他到这里已经是黄昏时候。
月下枝头,隐没进了乌黑云影。外面二十几个内侍不敢擅自犯困,皇爷都在等,他们何敢哈欠连连,一众人候在廊下,战战兢兢。德公公先给李绅戴上披风,后来因不忍去劝,却都被李绅斥退,执着地等在桃花树下。
那是他和她的原地。
德公公摇头长叹,天即将亮,显然不会再有人来呐。
一片静默里,李绅千尊万贵,天下都是他的,此时却苦等一个长夜也没有得到自己的唯一想要。
天光放明,德公公倚坐在栏杆上,朦胧睁开眼,忙探目一瞧,发现那棵桃花树下仍有一道笔直修挺的身影,德公公大惊,正欲起身,忽有一阵风吹来,桃花树上飘下一张花笺来,恰好掉在李绅手臂上,磕磕碰碰地轻轻坠落。
李绅终于动弹,他拿过那花笺,上头系着一根寺里的红绳,想来应是原先在树上系着,只无意被枝叶藏起,无人得见,他昨夜心不在焉,瞥见这花笺也不以为意,如今突来一阵异风,掉在他手臂上,李绅忽然起了念头。
他翻过来,捏着花笺看其上的字迹。
——“李公子亲启:三年之约已到,只我家姑娘不能赴约,君在天涯妾在海,生死不相见矣,故贴身丫鬟吉祥特遵姑娘生前之意,恐公子耽误年华,前来完成约定,只未见公子,留下此笺以相告。”
李绅心胆俱裂,拿着花笺的手剧烈颤抖,直到花笺落地,德公公见势不对,忙上前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德公公捡起一看,眼神复杂又悲哀地望了眼失魂落魄的皇帝,想解劝又不好开口,大抵只有苦寻多年的当事人才知其中深痛。
德公公怅然若失道:“陛下满天下地找,就差掘地三尺,能找到的人早也找到了,看了这一花笺,一切也都明白了,一时竟不知是赴约好还是不曾来过后,念想也断了,却是断的彻底。万岁爷节哀,宽心罢。”
想了半日安慰的话,德公公道:“您还有婉妃娘娘呢。”
谁知这一句话竟惹恼了李绅,一脚将德公公踹翻在地,双目猩红,似是痴狂道:“谁也不是她!”
德公公惶恐跪去,磕头请饶,廊下一众人也纷纷跪了下去。然而德公公却深知,事情既已无可奈何,那么婉妃娘娘便是皇帝唯一的朱砂痣了。这样,起码还有缓解疼痛的良药。
正所谓,“松根有至药,琥珀与茯苓。”
李绅独自痛哭了一场,众人只得离开江南回宫。
然而回宫后,李绅坐拥天下,终感寂寞,恍恍惚惚间忽觉没意思极了,批阅奏折时疲累不知所为,调戏游玩时又觉乐趣终会消失,恹恹萍萍,悲从中来,只觉迟早都是散,无情人怎留一世情。
她无情走了,他有一日也会无情离别,可堪今日他尚未做那无情人,少不得承两份深情,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便是对她“花落人亡两不识”的怜惜。
李绅思想及此,反因憾事而浑浑噩噩,又因旁人不懂他心,日子照常一日过似一日,仿佛当日随他在缘因寺遇见陈姑娘的那些人、以及后来领命满天下寻找的那些人都不知有陈姑娘这么个人。李绅又恨又无奈,然事已至此,终不能逆改。
后来果然应了德公公那句宽慰话,别无选择之下,李绅也只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让李绅心内愤懑不平,他本是克己复礼,遵守了二十几年皇室子孙规则的天之骄子,从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后来更是入主东宫,以太子作为培养。继位以来,他勤恳务政,治理天下,从未逾越本分。迟来的逆反心理,与太平无忧的天下,让李绅开始思考,他如何为自己而活。
为了别人殚精竭虑,他不后悔,但为何上天并不怜悯,连他唯一真正想要的,都不能给予?哪怕要让他上下求索,追逐半生,受尽挫折,也好过天人永隔,直接断了他的念想。这不公平,李绅痛极生悲,忽觉自己可悲极了。
他像个傀儡,枉自为天下做嫁衣裳。
到头来,连他只要一个人相伴,都不能获得。
李绅以往物欲不高,崇尚节俭,可自这件事以后,心灰意冷,既然这一生已得不到自己唯一想要的,那便挥霍已有的,如此,也不算他活得可悲。身居高位,本该骄矜自重,既觉什么都无所谓,痛不到心里去,李绅更开始视金钱如粪土。
珍奇宝玩,一概不当回事。
冷落了婉妃数月后,忽有一日婉妃求见,李绅心底想念,索性丢了酒,开殿门接见,瞧见那花容玉貌,眼泪莹莹,李绅心软得一塌糊涂,从此将婉妃视作唯一,再无旧日算计,椒房专宠,宫中无人能及。
韦家形势再次迎来高潮。
婉妃封了贵妃,赐封号宜贵妃。
韦史突如其来受到圣宠眷顾,朝中恭贺不尽。又一年春,韦仆射荣升丞相,皇帝下旨赐相府,一应建造所需皆从国库调度,建成日,竟绵延数里不绝,位于长安中心,长通郊外,山林鸟兽、池塘水榭、辉煌建筑......不可胜数。
韦家一跃成为了最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
权势熏天,兵权掌五,韦家子弟更是出入宫中无需通传,犹如自家一般。这些恩准,亦使得宫内妃嫔无不羡慕起宜贵妃来,以至于攀附妃子而非皇帝,宫中内外,竟也少了争斗,姊妹和睦。
.
去年入夏后,韦延清先行长安,以金旨牌入朝面圣,李绅当时自顾不暇,自个儿居万尊之位尚不能如愿,何以分出心神去多管其他,也因此对有情人有了怜悯之心,助他人似完满自己心愿,故对于韦延清提出的两令,都如约批准。
第一令,废除他与公主的婚约。
第二令,解了家中陈妹妹与陈少尹的婚约。
韦延清本欲以第三令请求赐婚,但时言可畏,若请求赐婚,只会坐实传闻。
他回京后,不料长安竟风言四起,不论坊间还是官宦之家,都道当年那位韦家接济的杜姨妈亲戚,勾引本家公子,逼他擅自外娶,甚至与皇室有了婚约也不罢休,在江南另做起了二奶奶。
其势之盛,竟不能拦阻。
韦延清着实想不到,到底是谁这般恨。
若他在长安也好,只趁着他不在,回来后已经是覆水难收。
陈绾月的名声尽毁,一个女子的名声何等重要,韦延清怎可能忍下这口气,当即命人查探,一面又想挽救之法,查到最后,竟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韦延清忙命追鱼快马传信,让陈绾月在江南休养,暂不要入京来。然他想不到的是,这件事上至官门公府,下至坊间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闹得人尽皆知,这世上,最不少趋炎附势之人与唱戏凑趣的墙头草,官门大人都看不起的“尤物”,旁人与之相关不相关,也有的是闲人去骚扰数落。
仿佛如此能显得他们也高贵一般。
最先去冒犯的,是当地一个县太爷,乘坐轿子来到芙蓉院外,呼五幺六,一径借公事借口闯进别人家中去。陈绾月不好回避,只得出来迎见,谁知那太爷竟手脚不安分,得了吉祥等人辱骂,碰了一鼻子灰,因要脸面,便悻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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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回了。
再后来,是胆子大些的糙汉,再再后来,是贪图美色满嘴假话的酒肉无赖。
趁着韦延清不在,也有一些在江南有权有势的,三番五次欲强抢民女。
若非杨伯登等人看护,早已不知酿成何等大祸。
凤五儿一恨之下,挥刀杀了几个无赖,使其血溅当场,为陈绾月报了仇。杨伯登将人接去寨上,命下人好生照顾,又有范动岳父岳母以及妻子细心陪伴劝解,陈绾月心头的阴霾才消去一些。
范动、柴胡、张仲辅等都去了幽州,留下的苏成孚已快马加鞭赶去长安告知韦延清。杨伯登道:“江南尚如此,何况长安,先让成孚赶去告诉了韦兄,若有的计议,我们亲送弟妹回长安,若长安情势更加紧迫,无可计议,弟妹只在寨上住着。我们与延清都是生死之交,弟妹若看得起我们,切勿见外才是。”
陈绾月自是感激不尽,这时刘通站出,横眉冷道:“事情闹得这般大,一因是皇家亲事,二来宜贵妃受宠,皇帝看重韦家,自然仰慕关注之人不在少数,但要说这背后没什么推手,我绝不信,怎就所有矛头都对准了弟妹一人。”
凤五儿这些时日和陈绾月朝夕相伴,已经关系亲近不比常人,略一思忖,道:“怕不是一箭双雕?为何偏用这件事对二嫂嫂针锋相对,岂没有阻碍他们夫妻感情之嫌?再则事情这般大,皇室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自不会再让那婚约如期举行。为今韦二哥已持金旨牌入朝解除婚约,也压下了风声,但二嫂嫂处境却仍未扭转,像是有人刻意阻拦,生恐韦二哥就此真正娶了二嫂嫂。”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听了这么一说,杨伯登目光转动,哑然失笑道:“难为你也有这般心细的时候,只是未免想得太过阴谋,谁也犯不着这样费尽心思,难道天下好男子除了延清再无旁人?还是说与弟妹有什么深仇大恨?弟妹这样温顺的人,我是不信能轻易得罪谁。”
凤五儿不平,还要再说,却被杨伯登打断道:“是非定论,你二哥和二嫂自有判断,何需咱们妄加揣测?”说着,一群人都散了,只走到外面,他忽然喊住凤五儿,低声警告道,“不管你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切记不要在绾姑娘面前再提,她能如何?听了岂不平添烦扰?”
凤五儿点点头,那厢杨伯登又道:“一切有延清,为今咱们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弟妹,不叫她另添愁闷,这便是造化。但你说的也有理,且等我写信告诉了延清,看他如何定夺,若果真想不到谁身上,这些个来侵扰的无耻东西,咱们见一个杀一个就是!”
一旁的翟佳环臂冷笑:“就不信最后杀不到源头去。”
说着,三人也快步走开。
陈绾月见人都走了,低眸坐在凳上,沉思而不语。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柳嬷嬷和吉祥过来道:“姑娘是怎么想的?”
“必要揪出幕后推手才是。”她淡声地道,眼中闪着温顺过后的丝丝尖锐,“若一直被动,就有无穷无尽、周而复始的压迫,我若一让再让,诸事撒手不论,岂不助长她们的气焰?唯有击其心肺,方能止咳。”
柳嬷嬷记起那些借事发挥的歹人,不敢想若是没有杨伯登等人,她们主仆三人会是何等困境,甚至姑娘也会惨遭胁迫,后果自不必设想,大抵早已被那些人给毁了。柳嬷嬷一咬牙,道:“二爷那边不知怎样了。”
“与他无关,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过她。”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国公府遣人来接,陈绾月毫不怀疑,这是想将她接进府里好拿捏,至于到底是卢夫人的主意,还是谁的主意,她也不多猜,只不顾韦延清阻拦,再度回了那座辉煌的宅邸。
两旨婚约都已作废,皇帝顾念公主心情,又将另一位状元郎陈义封为驸马,这次连缓冲的日期也无,直接成了亲。
至于传闻一事,她只知道,韦延清提剑闯入宫城,竟将剑架在了自己亲妹妹的脖颈之上,皇上龙颜大怒,欲要惩戒,却不知从何时起,京中十队禁军,皆已视韦延清为首,并不擒拿,只是视而不见。
李绅大怒,然上至头领,下至兵卒,都一口咬定是他下了圣旨,说宜贵妃的家人来往不必通传,故才未加拦阻。如此,李绅也只好疑心渐去,且又有宜贵妃求情,这事儿才作罢。
另有一说是,韦延清进宫时,恰好碰见崔家二姑娘从宜贵妃殿中走出,竟二话不说狠辣又无情地用剑在崔二姑娘右脸划了一剑:“可与姑娘的名声相同并论的,大抵只有容貌了吧?”
然世人皆不知实情,只是道听途说,崔府不知是畏惧韦家权势,还是因何,从未多言半个字。唯一目所能见的,便是崔二姑娘从那以后,常以面纱示人。
韦崔两家,仍旧表面和睦。
昔日的长安十六公子,今时又分道扬镳了两个,虽说谈不上仇恨,但已是再无修复可能。因这绝情,崔琛从此与韦延清划清界限,再见只是陌生人。
事已至此,陈绾月恐其当日那般要好的兄弟二人再加反目,故不好再多提。且因韦延清手段之狠与暗中势力显现,无人敢多言碎嘴,传闻一事也渐渐平息。二则国公府上下,少不得以礼相待,只敬畏将她视作二奶奶,只等事情一完,再行礼成。
一切都仿佛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陈绾月回去后的又一年春,韦史荣宠无双,声名煊赫,成了满朝文武仅此一位的辅政丞相,皇帝又赐相府,圣眷正浓。
那宏大相府,取一名叫“玖园”。
55. 第55章
相府造成之后,上下若干人都搬了进去,老太太高兴,崔家两位姑娘也在相府偶尔住上一阵,韦史以及韦家子弟监工时方方面面都周到考虑了一番,可见族中有智能者并非没有,只是没有施展的机会。
现如今建造相府,工程重大,还有后续采办管理,都是不小的事体,一项任务上能分出几个管事与支出,故这般一来,族中远近子侄不少都说通了关系,以求个职事进益。
各方积极好表现,也算尽心尽力的施展,因此玖园不日便完工,占地一百二十三亩,前院后园,套院叫得出名字的有二十三处,房屋统共三百余间,卷棚亦有上百。各处住宅都别具匠心,形式各异不重样,或春夏秋冬,或山林池塘,或粉雾红海,一片欣欣向荣。
公主选住红香苑,再从崔家两位姑娘选起,崔灯霓入住明篁馆,崔葳蕤选了歇雨庵。
然后从杜杳起,韦家年轻女孩儿选住。
杜杳选了珠英院,韦慎远妾室徐氏住琼蝶林,再往后推,便是二公子这边的嫂嫂辈,因府中上下默认,名单交与了陈绾月手上。
是夜,陈绾月只将名单拿出给韦延清瞧看,她没什么可挑的,这时已谈不上喜不喜欢,毕竟看上去貌似她想要的都得到了,无论众人如何看,是否将过往翻篇,她都不好擅专,若因这件选住处的小事便去寻老太太,未免显得太小题大做。
最大程度能做的,就是好歹告诉韦延清一声,毕竟她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妯娌辈,名单能第二批到她手中,却是给了二奶奶该有的体面。这算是得体谦让之处。陈绾月来此多时,深知卢夫人脾性,故虽有这一认可,但她却不能没有表示。
她询问韦延清,不显骄纵,也算是让吩咐将名单送这边来的卢夫人宽心。
然私底下,韦延清自然是随她的意,两人坐在床沿选看一会儿,韦延清认真想了想,漫不经心指出一个“娇鸾畔”的院子,陈绾月也没甚挑的,只点头勾了这处。
再往后,韦绮罗是湘云湄,韦明珠点了耿鸢堂,韦凝香则毫不掩饰对重津驿的喜欢。
相府又置了三处标志高楼,分散于东西两面以及东南一面。东方青龙为“梨园”,西方白虎为“霓羽阁”,南方朱雀为“锦苑”。
梨园金碧辉煌,是专门用来唱戏的地方,供吹拉弹唱的女孩儿们教习吃住。其中有个叫梁降香的女孩儿,与明珠等人年纪相仿,嗓子极好,只是性子孤傲,不肯轻易出场。
梁家曾也是个和一般权贵门当户对的人家,只是家道中落,流落至此。老太太感慨怜爱,故也让梁降香选了处院子,与姑娘们同吃同住。就住在瑞光殿。只是性格在各人眼中都太过孤僻桀骜,大多都与之来往较少。
陈绾月开始也不大能和梁降香说上话,后来和凝香出去闲转偶遇的次数多了,梁降香便常来娇鸾畔走动,只是一遇到韦延清或其他姑娘过来,梁降香便不再多言,几乎是冷漠以对,匆匆告辞。
对此,陈绾月不是没有过纳闷,但逐渐明白这是梁降香性子如此,她也便不大在意。
一日,陈绾月晨起去桃叶渡,韦凝香与梁降香闲来无事,也就跟着去采集露水。到了那里,韦凝香从花林里穿行,时而捻枝看蕊,时而抖落花瓣露水,又兴致勃勃去池塘采了三支荷叶。
“用荷叶装这些露水,岂不有趣?”
陈绾月接了来,才收集了小指节深浅的露水,那边忽然响起追鱼的呼唤。清晨方起,她起来时特意说过要去采露,韦延清仍睡就好,怎这时又突然来喊了?她掰开一簇花枝,探身去看,果见追鱼双手放在唇边收音,正四处找人呢。
难道有事么?
陈绾月点脚欲走出,旁边两人却拉着她忍笑往后退,直躲在假山石后面才止步。韦凝香悄悄张望了眼,笑道:“二哥哥越发粘人了。”
连梁降香也有些忍俊不禁:“这一喊去,露水也不用采了,又是半日才能见着人。”
陈绾月两腮一红,欲要安抚二人,韦凝香却不给机会,见怪不怪道:“有公务倒罢,不在家也没得法子,只一闲着,二嫂嫂便少不得要忙了起来,一会陪着弹琴作赋,一会骑马郊游,知道的是好容易才追回来的媳妇儿,不知道的,还当是新婚燕尔。”
听此调侃,梁降香低头但笑不语。陈绾月见她二人这般模样,早羞的不知所措,一时急于找事脱身,也不定真有什么正经原因,忙挣开嬉闹的凝香两个,从山石后面走出来道:“在这儿。”
不想才站出来,就见不远处又漫步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韦延清负手在滴翠亭旁站定,并不走过来,陈绾月知是在等她,又惊又喜下,忙转身辞了韦凝香两人,一路小跑奔向清风朗月般含笑看着她的男人。
他张开双臂,接住轻快如蝴蝶的她,垂眸微微一笑。满园春色不及她烂漫,这正是他另一毕生所求,因此但凡闲暇起来,都尽可能多加陪伴。韦延清瞥了眼她手中的荷叶,温声开口:“这是你采的晨露?”
陈绾月点点头,回身向假山那里一指,提醒道:“还有凝香和降香。”
韦延清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假山后走出两个人来,他看了一眼,淡淡收回视线道:“今晚大将军府设了私宴,为我去幽州送行,本是我自己去饮一回即可,师母她却直言想见一见你,再则皇上与宜贵妃也出宫赴宴,有意修好,你可愿也过去?”
“皇上和宜贵妃?”陈绾月神情微讶,齐州一带的反叛尚未平息,又折损苏诱、恒冲两位太守,境内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正该是政务繁忙之时,她昨日才听皇帝设宴于春晖院,与大臣在后花园游玩赏乐,今日可就又有一宴。
似是察觉到她心中猜想,那些局势又都是他亲口告诉,韦延清道:“地方参本上奏,都被皇帝宠幸近臣拦下,有当朝劝谏的能臣,也遭谗言尽皆被处死,李家天下怎么来的不用多说。”何况现今知道的人也不少,只是传不到宫里去,奸佞堵塞圣听,皇帝身边自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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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兆,只当仍旧是太平盛世。
她低眸思索片刻,捧紧了荷叶道:“怎就突然如此了?”
“……”韦延清眼神忽地顿了顿,看她半晌,语气漫不经心:“你最近好像很在乎皇上?”
陈绾月心下一惊,适逢韦凝香二人过来请见,打断了这看似随意的一问,许是发觉两人之间气氛不对,梁降香扯了扯韦凝香的衣袖,又聊了几句,两人便告辞去了歇雨庵。陈绾月弯出一抹笑,柔声问道:“既是师母要见,我晚上陪你一起过去。这些晨露也够了,你若有空闲,咱们就此回去罢?”
韦延清稍稍点头,率先迈步转过身去,也不喊她,只是步调降缓地往前走着。
陈绾月忙跟了上去,解释道:“是因你最近同我说的多了,我才关问,且又事关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我心上不忍,并非与皇上有关。”
前面的男人忽然停步,陈绾月不防,一头撞上他宽阔坚硬的后背,鼻尖泛红,眼里带了似有似无的泪光,她也不明白,韦延清竟突然扯到她与李绅身上,分明在他看来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何况皇帝也算是她未曾谋面的姐夫,根本没有使他不悦的理由。
然而她一问起,韦延清却不往别处想,而是往她在不在乎皇上这一点上想。
这也太奇怪了。
再不济,也该是她痛惜那些死去的百姓与将军。
韦延清回过身来,忽然捏抬起她的下颌,嗓音如常:“今晚不比寻常,你带个面纱。”
陈绾月神色怪异,半晌才勉强弯了弯唇:“为何要带面纱?”
“皇帝贪色,总不能戳瞎他的双眼。”
这话就显得意气用事了。韦延清不会轻易表现出对谁的敌意,如今他语气淡淡,神色也无异样,她竟不能分辨出,他到底是随口一言,还是皇帝哪里得罪了他。
但是他也并非会轻易叫别人勾起郁闷的性子呀,若是果真得罪,且又在理,只有旁人吃亏的份儿。因此,他这般倒有些像……在生闷气。
大抵是因为她存着心事,无意忽略了他?
陈绾月想了一想,忽而笑着扑去男人怀中,扶着他手臂,抬头道:“既然你这么怕,还问我去不去呐?”她算是明知故问,刻意想听他的答案,同时也清楚知道,这样会使韦延清心软。
果不其然,男人似是很吃她这一套,娇滴滴的撒个娇,便什么事儿也都没有了。他低头接过她手中的荷叶,递给候在一旁的追鱼,随即弯身将她拦腰抱起,因知她羞于叫人瞧见,特意走了偏僻的近路,一路上花柳环绕,河堤翠微。
走至空无一人的鸳鸯浦,有一座水中阁楼,桥榭之下打了一个暗洞,呈半弧形,垂竹帘分界内外,本是用来供夏夜乘凉,船行可停靠进去歇息,今时未入夏,故鸳鸯洞也搁置下来,里面石桌石凳都还常新,有专人清扫。
韦延清道:“师母问的是你,并不是我。”
他不会替她做这种决定。
56. 第56章
水流声潺潺,时不时撞击清可见状的玩石,发出更清脆的响声。帘外紧连着池水,鲤鱼跳跃,扑通扑通作响。透进竹帘的几缕日光,反复在陈绾月眼中晃荡,她定了定目,声音软可惊春:“你外袍怎么办?”
他随口答应着:“湿了就湿了,从岸边走过来,草木都有水儿,衣服沾染又有什么奇怪的。”
陈绾月怕极了,忙抽出声道:“旁边就是娇鸾畔。”
韦延清听了,理智稍回,发觉一时情急竟在此乱来后,眸色暗了暗,并未再继续褪那薄衫,她躲在他身前,双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襟,浑身仿佛叫雨露重坠的娇荷,香气馥郁,轻颤若荷尖。这时,她太温柔小意了。韦延清大手向下一探,静了会儿,直到她紧紧抱过来,方将那裙裾往下放去。
有一点儿缠在了他的腰间,陈绾月伸手去解,手腕忽又被握住,男人向前一拉,旋身将她单手抱起,他随手捞过石桌上的外袍披在肩上,此时外面已近晌午,鲜少有人走动。
回了娇鸾畔,韦延清命两个婆子一同去将鸳鸯浦扫封几日,再晚些,大将军府的人来请,特意说明了可带女眷,都是一些重臣权贵,饮酒作乐以送行,这般显得宜贵妃也不那么突兀。陈绾月只得更早些起来重新梳妆,拨步床外,天色已然黄昏了。
韦延清吩咐追鱼带上回礼,自回房中去等待陈绾月梳妆。她整个人懒倦倦的,大多是吉祥和碧顷在忙。男人往榻上坐了,饮茶闲候,一时目光百无聊赖地向镜奁前看去,先入目的,是那一截凝脂如玉的白嫩后颈。
她还没缓过来,娇而无力地倚在妆台上,两边面靥仍有红润羞怯之态。陈绾月无疑是绝美的,连她自个儿在镜中看了多时,都忍不住因此将醒的形容而更添羞色,此正是韦凝香口中的新婚燕尔罢。她略回过头,发现韦延清的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他挑了挑眉,心内疼爱,含笑说道:“要坐很久,怕我无暇顾你,只待在我近旁一时倒好说,久了想必也生无趣,要么把凝香也带上,她在府中也无事,去了正好你两个做伴。”
陈绾月想了一想,忽而低下眸,轻声道:“这也算了,她正为窦群玉的事儿发愁呢。倒是绮罗前几日同我说,要吃长歌坊的云记糕点,若外出时给她买些,我想不如先问了她去,若是也去宴上玩乐,顺路买了岂不两全。”
韦延清眉梢一皱,语气微有疑问:“长歌坊离相府最远,平日不见她喜吃哪家糕点,便是有,也该让二门上的婆子出去买才是正理,怎把这种小事托给了你?”
“你也说了是小事,托给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若何时去了长歌坊,给绮罗买来就是,若是不去,没买也不算什么。”
两人正说着,外面丫鬟忽然来通传,说是大姑娘来了。
陈绾月也就不再多话,那边韦延清亦没有追问,只垂眸默不作声地饮茶,待韦绮罗走进,见到里边榻上慵懒坐着的高大身影,仿佛一怔,随即行了兄妹间的问候礼。韦延清点头一“嗯”,随口问了几句近况,便不再多话。
陈绾月热情些,适逢梳好了妆,温笑走出道:“绮罗怎么来了?”
“二嫂嫂。”韦绮罗也笑了笑,拜见过后,两人在外间桌凳前坐了,韦绮罗怯生生地瞥了眼里间,眼中带有丝丝愁绪,从小便是如此,连陈绾月也几乎习惯了他们兄妹间的相处。韦绮罗总是很畏惧这位二哥,但凡说了话,几乎轻若蚊蝇。因此韦延清也不大同这位妹妹交谈。
如今对着陈绾月,韦绮罗倒是声音缓和了不少:“母亲说了,让我有事无事来二嫂嫂这边坐坐,再则我又觉长歌坊到底太远,二嫂嫂无事自不会往那边去,所以特来告诉一声,云记糕点好歹我让下人出去买了就是,就不麻烦二嫂嫂再跑一趟。”
“你来的巧,我和你二哥也正说这事。”陈绾月弯了弯眸,将方才所提又说了一遍,韦绮罗听了,垂头若有所思半晌,若是不去,拂了兄嫂心意,何况也是为那长歌坊糕点。
韦绮罗抬眸,笑道:“那就更好,如此便多谢二哥和嫂嫂了。”
陈绾月微微颔首,向内一看,韦延清不知在想些什么,修长的手指时不时轻点桌案,他忽然起身,向外走道:“既如此,你们收拾,我在书房等。”
一行人启程,已是掌了灯时分,因皇帝出宫非同小可,为保隐秘,只在入夜后开筵,除了几位臣子以及内眷,其余人等并不知皇帝亲临,大将军吩咐的是,帷幕后那人是贵客,其他的不曾透露。
下了马车,当即有大将军府的小厮前来安置相府车辆,又有两个侍从在前引路。三人一路通往大将军府后堂的屋宇,蒋国忠已在席,还有左右几位大人。
晨间的面纱只是一时玩笑话,陈绾月当然不曾带什么面纱前来赴宴,一时有人见了,纷纷起身与韦延清互相见过后,恭维道:“想这位就是陈姑娘了,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也难怪韦大人一心执着佳人,真可谓佳偶天成,不负这一场良缘呐。只不知何时能喝上韦大人的喜酒呢?”
陈绾月微微一笑,知是他们之间的套磁往来,故并未出声,带着韦绮罗在韦延清身旁坐下,席间摆了不少珍馐,美酒种类不一,又都经过筛选,换饮也无大碍。
只另一边韦延清面前的几种琼浆玉液若交替饮起,就难说了。而这样的规制,在每位宾客的席面上都能见到。陈绾月随着老太太参宴的次数多了,也就能较为容易地分辨出来。今晚既是大将军主办的送行宴,都是豪爽之辈,想来这些酒没一会儿便会见底。
正想间,两边侍立的丫鬟齐齐向下弯膝,门外忽然有人喊道:“太妃娘娘到!”
众人皆是疑惑,都是通过气儿的,今晚间并没有谁听说还请了这尊大佛。又过片时,那小厮再次通传道:“晋王殿下到!”这下可就炸开了,毕竟连晋王殿下也没闻声呐。一下子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皇室。
蒋国忠显然也在诧异,但还是忙起身迎接了二人,众人参见过,待卢太妃入座,晋王笑眯眯在韦延清旁边的席上落座,笑道:“勿惊,本王是听说今晚蒋大将军府上要办一筵席,貌似是为韦表兄送行,本王与母妃虽不知真假,但还是不愿错过,不知可否扰了诸位的雅兴?”
蒋国忠汗流浃背,忙讪笑道:“好说好说,是本将军疏忽了,本想着不敢劳驾太妃娘娘与晋王殿下,毕竟开宴已是深夜,距离又远,来回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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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若损及贵体,岂不是我蒋国忠的过失,故实不敢去冒犯。如今二位前来,自是使大将军府蓬荜生辉呐。”
但他确实没发去请帖呀!
怎这两位却来了?若是平常,这倒没什么,只今夜皇帝也会来,这才是他特意避开卢太妃母子的重要考虑之一。但无论如何,晋王与延清年纪相仿,又极为亲厚,这筵席本是他的主意,请谁延清自然不会干涉,只未请其亲厚的表亲兄弟,倒确实说不过去。
故蒋国忠也难得红了红脸,颇有几分讪情。
卢太妃笑道:“我和晋王这会过来,实属突然,若非大将军心宽,不免显得我们母子不知趣,但只一件,好歹让陈姑娘坐我老人家这边来,以免打扰你们劝酒,延清酒量不错,推杯换盏想不会少,陈姑娘就坐这边来陪我老人家说说话罢。”
陈绾月不觉惊讶,却也不好表现,只得辞了韦延清,和韦绮罗一同换座,去了丫鬟们为太妃匆匆设起的屏风后。
韦延清略一沉思,侧眸道:“太妃这是何意?”
晋王饮下一大口葡萄酒,神秘兮兮地笑道:“韦表兄也太不仗义了,这等好宴,酒色甚美,竟不叫本王。”他不答反调侃,有岔开话之嫌。但韦延清了解他,知是不到一定程度,这位古灵精怪的王爷表弟是不会直言的。
“你不是往齐州平反去了?什么时候回的?”
“昨日方回。”晋王撇撇嘴,垂下的眼睫内微有凝重之色,接着压低了声道,“这次回来是为上报实情,齐州情况愈加严峻,已折损了两位大将不说,又添了瘟疫,状况不堪,若再这般置若罔闻,岂不助长叛贼气焰,视我旭朝无人?哪里是无人,分明是重视欠缺,这次无论如何,本王也要亲自报与皇兄,因此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却不想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皇兄竟拒不接见,眼看齐州纷乱有扩散之疑,无奈之下,听闻今夜皇兄将出宫赴宴,本王只得找上母妃,寻个借口掩护,以能见到人。”
韦延清皱了皱眉,眸色凝思道:“相关奏本都被拦了,今夜我也正有此意,齐州不能再拖下去了。”
晋王咬了咬牙,还是谨慎问了出来:“如今韦大人正是皇兄眼前红人,何不使韦大人转达?”但晋王说出便知是自己冲动了,若韦史有意,韦表兄早就相告并且使其父亲转知君王,何必同他一般等到今夜?
只有一种可能,要么是韦史冷漠,不愿走这淌浑水,要么就是拦下奏本之人,与韦史脱不开干系。显然后者更有可能,毕竟现今韦史权势滔天,朝野上下无不望而生畏,自是没有他反去忌惮谁不敢招惹这一说,只横行罢了。
韦延清缓缓转动手中酒盏,眸中神色不明。
皇权亲近之下,滋养的岂止后宫野心,自当还有官场风云。如此着捧,韦史早不知迷失在了权力的哪一节。随意掌握生杀,出入皇城自如,甚至可乘轿辇,野心不断膨胀,若说皇帝荒废朝政,流连后宫,那么必有奸佞横行,专擅朝政。
哪怕这人去年还是满袖清风,今时也可能逐渐恣意弄权。
显而易见的是,赐相府之后,韦史已不自觉成了这般人物,即使旁人规劝也无用。
57. 第57章
筵席将开,众人只见又一对儿璧人进来,蒋国忠欲下阶相迎,身穿月白色衣装的矜贵公子却率先携身边女郎执扇行了一礼,如此,蒋国忠只得作罢,旁人认出的也不作声,只目光恭送两人去了另一屏风后,与卢太妃席位相对。
除了这两席,余者皆不设围屏。
两人座席安置与韦延清相近,李绅笑道:“贵妃常思见面,解开心结,今晚不知那位陈姑娘来了不曾?”
提剑入宫是真,但无人敢说实情,只称为假。他毁了崔家二姑娘的容貌是假,却无人相信,只称为真。既是谣言三番五次伤人害己,韦延清也就将计就计,借势放大传闻,现今风向大变,纷纷猜测他如此惩戒是因崔家二姑娘暗中诋毁,陈姑娘实属无妄之灾。
也因惧怕,恐与崔二姑娘是同样下场,那些不堪的议论也便戛然而止。
韦延清并不在乎旁人看法,不怜香惜玉也罢,手段绝情也罢,他要的就是震慑那起流言蜚语的效果。如今风平浪静,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几个宫人,大抵只有宜贵妃与从春晖院走出的崔二姑娘知晓。
就连李绅,也未必清楚来龙去脉。
听如此问,韦延清冷笑道:“陛下此言,臣不解。贵妃从未见过陈姑娘,若说有心结,怎又突然关问起陈姑娘来了?一时臣不知该回答哪个。”
区分的这般明显,李绅神情微尬,颇有些面子泛疼。这倒像是他不分青红皂白,随口捏拿定了那陈姑娘亦有不当之处,为今他做东道主动替贵妃说和,竟似摆了架子。李绅笑而不语,身旁宜贵妃道:“是未见过,说来也是本宫的嫂嫂,若今夜来了,见见也是好的。”
“来是来了,不过她在太妃那里。”
李绅面色微变,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
宜贵妃笑道:“这有什么,陛下遣个宫人过去请一回。若非今夜陛下行踪隐蔽,也该去拜见太妃娘娘才是,如今只好留待别日。”
“罢了,既是太妃把人要去,朕没有再去要的情理,都是亲眷,以后有的是机会。”
如此,宜贵妃只得作罢。
歌舞升平,堂中莺飞燕咤,不多时,大将军府的一众习武侍女齐进舞剑,彩缎窈窕,步步生莲,又有劲风裹挟,利落潇洒。
右面屏风后,陈绾月同卢太妃闲话几时,因问到韦绮罗年纪适宜,韦史可曾看准过人家,她不好答言,向旁边看去,只见韦绮罗脸颊通红,正在不知所措之际。
陈绾月低眸想了一想,解围道:“却是年纪到了,韦伯父他们做父母的少不得上心相看过几户人家,只要么是有过交往的世家、且品貌过得去的子弟都有了婚配,要么是合着眼缘,却有其他各种难以磨合的因由,故至今也还没说准,韦伯父都说只是随缘罢了。”
既是韦史都开了口,卢太妃本有意帮衬相看几家好的公子,如此也只得作罢。末了,歌舞乐声入耳,卢太妃笑道:“二姑娘倒是运气好,早早遇见了这么个痴情的帝王,韦丞相发愁哪个女儿的姻缘,也不必发愁她的了。”
陈绾月弯唇笑了笑,并没多言,然她无意侧头瞧看,却发现韦绮罗仿若失神,头低着,目光只落在那半盏花酒上。以往暂且不提,即使曾有过得罪,但今时已经相安无事,陈绾月也便拿她当亲妹妹看待,没有私心一说。
她回思一番,当是太妃无意的比对惹其心困,侧头道:“这酒饮多了易醉,需配几类桂花小食来下酒,换作牡丹芙蓉,却是不能。让绿萝斟些来,你且试试。”
韦绮罗唇角已缓缓扬起,然抬起头那瞬,两人目光正对上,韦绮罗却忽然变了脸色,眼中冷色犹如看待怨恨之人,但只一瞬便恢复如常,陈绾月茫然怔住。她定了定心神,并未就此略过,而是仿佛不甚在意地直言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从她儿时来国公府,上元节崔老夫人领着认脸时便有所觉,后来更是隐隐发觉韦绮罗暗中有不喜之意,大姑娘话少也孤僻,但言语却犀利,不难感受出对她的敌意。当年韦延清训责凝香那日,本因韦绮罗向老太太挑拨而起。
年岁日久,陈绾月也不放在心上,从未计较过这种事。
但即使如今两人相处平和,她也着实不明所以,为何从一开始见到她,韦绮罗对她便怀有敌意?
甚至陈绾月能有一种异样的自知之明,自她从江南回来后,韦绮罗不似先前那般疏远,也无非是因看着韦延清的脸色,故对她这位默认的二嫂嫂多有尊敬。若无大姑娘敬畏的兄长珍视至此,朝夕相伴,又做出擅闯皇宫的大事来,疼爱明显,她当想得通,两人不会妯娌和睦地坐在这里。
然既有了此种平静,陈绾月也没有生事去刻意打破的道理,不过当作无闻,借此真心相处着就是了。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奇怪韦绮罗从小的敌意从何而来。
陈绾月面上没有表露,只是关切一问。近旁卢太妃听见,也转过头来问候两句,韦绮罗仍旧不善言辞,陈绾月照例替她搪塞了过去,待席间安静,韦绮罗反红了脸,仿佛不大好意思面对这温软柔情的细语,小声道:“只是厌恶了哄闹,突然想祖母了。”
陈绾月宽慰几句,专心欣赏起歌舞。她目光才投去锦屏外,忽闻一声巨响,堂央踩在五人掌心捧起金丝扇上的舞女突然失手丢了剑,剑柄直冲太妃席前的屏风,一时群声哗然,屏风轰然倒地。
蒋国忠猛然站起,扫视四周,静观其变。早有大将军府的侍卫以及暗中皇帝的御前侍卫拥入护驾。李绅护紧宜贵妃,目光锐利穿过锦屏,向对面动静来源望去,只见绣屏倒了,晋王护在卢太妃身前。
而韦侍郎则挡在他大妹妹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子身前。李绅暗想,大抵那位姑娘就是陈大将军的女儿了。许是对陈大将军的敬慕骤然升起,顾念其精忠,李绅突然起了兴,探目穿过雕镂锦屏去看视陈大将军的后人。
衣袖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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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郎似是欲要起身伸出了一只手臂,丝滑的蝉翼纱粉雾清丽,自手腕滑下,不经意露出一截圆润白皙的肌肤,金钗步摇晃荡在她身前男人的手臂上。她扶着韦二公子的手站了起来。
李绅不觉呼吸一滞,分明离得不算近,但他的鼻息之中仿佛仍有不可比拟的香风缭绕,久久不散,轻柔醒脑。
若得此女蓉帐入怀,不知该是怎般醉生梦死,此生无憾。李绅暗叹一阵,只是搂紧了倚在以及怀中的宜贵妃,忽然触景生情,想起心中那位已魂归天际的陈姑娘,一时只是垂头不语,俨然将怀里娇儿,对面仙葩,都抛却在心外。
待回过神,李绅重整了心绪,正要再看那女子是何模样,却叫一群上来驱赶闲杂人等的侍卫挡住了视线,好容易等到人声消寂,太妃席前的屏风早就立了起来。韦侍郎也回了席。
李绅侧了侧头,笑道:“方才不经意一瞥,虽未看清陈姑娘容颜,却也知为何韦大人非此女不可了,怪觉韦大人护得严实,愣是不离半步地宽慰,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心软。”
听出李绅的遗憾与话外音,韦延清眸色冷了几分,忽而弯唇道:“既是意外之惊,臣还有话说。蒋大将军邀请陛下与贵妃去后园赏灯,众人相随,不知圣意如何?”
李绅心里有鬼,忙大笑道:“当然甚好,难为蒋大将军考虑的周全。有趣有趣。”
“去问问太妃与晋王,可愿同行否。”他扭头吩咐了德公公。
韦延清看罢,观舞半晌,低眸慢条斯理地沉默饮茶。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德公公便回来禀道:“太妃娘娘和晋王叫咱家替她问皇爷的好,太妃说了,入夜疲乏,精神不似年轻人能支撑,恐怕辜负了皇爷的美意,故只在宴后回了歇息且罢,让晋王陪随陛下。”
李绅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看向韦延清,含笑调侃道:“想来美灯梦幻,韦大人是无意陪朕了,自有佳人作陪。”
“陛下说笑了。”韦延清眸色疏淡,即使含笑,也极为深邃莫测,他没有明确回答,只弯唇回了这么一句。
宜贵妃趁时笑道:“何时与陈姑娘完婚呢?”
一语点醒了李绅,俊脸不觉有些惭愧。他也是昏了头,为今瞧见个好的,总往心上人那里想,争奈佳人已逝,怎可能出现在大将军府的筵席上。
韦延清言简意赅道:“事完了便成。”
他无意多言,李绅两个也就不好多问。只是李绅忽然犹如电闪惊心,记起这么一个妄想来——
陈大将军故乡正是缘因寺附近的南浔镇,而他与陈姑娘相遇之时,正值陈大将军身死不久,若有亲眷回乡祭奠,岂不就在那会儿?
何况他记得清楚,当日她双目含泪,愁情满怀,也是因此他才放纵了一次,冒雨舞剑使其开怀。
她着一袭素衣,也姓陈。
李绅忽而猛身站起,不顾一切地绕过屏风,当着众人惊诧不解的目光,直奔对面太妃身旁那人!
58. 第58章
李绅迈步之间,忽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拦着他。韦延清端坐在席,指节修长地摆弄一只银樽酒盏,满场愕然凝视中,却是向后悠然靠了,手肘支去扶手,漫不经心弯唇笑量着眼前奇景。
屏风后,因这突如其来的消声,陈绾月抬眸向前望去,她正自疑惑,只听那位德公公追出叫道:“大胆!”却也未说这大胆从何而来,他家月白长袍的公子又如何担得起这等身份。
满堂又哄闹起来,蒋国忠黑了黑脸,意有所指道:“李公子这是做甚?”
不等李绅回答,追鱼弯下身,拱手笑说:“我家大人说了,请李公子回去吃酒。”
李绅初时不当回事,因身份不明,故未加斥责,只是转脚从追鱼的另一边走,想着如何也该知趣了。不料追鱼侧身一挡,仍旧恭恭敬敬道:“请公子回去吃酒。”
旁人有不识得李绅的,连忙偷窥了眼韦丞相爱子、禁军暗头的座席,见其从容冷淡,眉宇间微有不耐之色,纷纷不顾他人脸面地帮衬道:“李公子就不要不识好歹,何苦满堂乱跑闹笑话,韦大人这是在给你台阶下呢。若非今日机缘巧合,旁的哪个是能轻易吃上韦大人敬酒的?勿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才是,快快接住去罢!”
追鱼:“李公子?”
李绅忽而反应过来,回头瞪视向不慌不忙还敢悠悠然抬眸一笑的男人,见其状似挑恤,不觉怒从中来,当即想要拨开追鱼,仍往太妃屏后去。
观其去路,正对着她,陈绾月不觉一惊,待那人快要转过屏风来,不知什么东西忽然冲在了前头,撞去屏风角,霎时水丝纷飞,陈绾月唇上也落了星点,气味袭来,她闻出那是酒香。
她惊愕看向屏风角,心神尚未安定,那酒盏甩来的力度极大,饱含凌厉之态。陈绾月一望,透过镂空花纹,韦延清仿若无事发生,仍靠在椅上,身长体阔,衣袍齐整。而屏风旁未及露出模样来的李公子,竟似房檐般不停向下滴水。
她所能见到的右半肩都已湿了一片。
更别说是离那酒盏更近的左半身。
酒盏轰然掉地,蒋国忠以及认得出龙颜的大臣尽皆毛骨悚立,站起星目圆睁。蒋国忠皱眉,严厉斥道:“延清,你这是何故?”
“手滑而已。”
李绅勃然大怒,转身顾不得隐藏与否,冷声道:“韦侍郎好大的胆子。”
宜贵妃忙起身走去安抚,正巧走在一旁,陈绾月下意识看了过去,适逢宜贵妃也狐疑看来,两人视线对上,皆是一怔。陈绾月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并不纠缠,那厢宜贵妃却骤然白了面色,急劝李绅回席擦拭。
皇帝身份暴露,满堂手忙脚乱间,陈绾月肩后忽觉一道巧力,她没有防备,登时向一侧跌去,倒在毯上。推她的人是谁,不言而喻。陈绾月撑起身,皱眉半晌,眼神再没有半分温度地向那边看去。绿萝忙低了头,韦绮罗似在愧疚。
“还不快扶起二嫂嫂,你这丫头笨手笨脚的,让你布个菜,怎就那般不小心冲撞了嫂嫂!”
韦绮罗呵斥绿萝,绿萝便诚惶诚恐地弯身要上前来。
外面的一众人闻声也纷纷看了过来。
不及陈绾月冷声拒绝,一道熟悉的身影已挡在了她的面前。也只一眼,韦延清将她打横抱起,声调沉缓地说了句话:“头埋我怀里。”陈绾月不曾多想,才缩在男人胸膛前,耳边倏忽响起桌案翻滚的碟盘震碎声,清脆骇人,惊惧四座。
她听见了韦绮罗恐惧又懊恼的失声惊呼,随即是太妃的安抚与问话。
她没有听见韦延清有回谁的话,只感受到他一直在走,再睁眼时,已是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上。
陈绾月惊魂未定,心跳仍是怦怦作响,缩在男人怀中不声不语。夜色笼罩,迷雾生凉,韦延清端坐着,垂眸看了多时,忽将她抱在大腿上坐着,温香娇软,足以使得韦延清心内又是疼惜又是震怒。
他并非色.欲熏心,也非柳下惠,唯独如此别无外人两相抚慰的静谧时刻,如同着了魔,不觉低眸视线盘旋半晌,灼热又仔细地一下又一下在陈绾月唇上轻点起来。
渐渐呼吸沉重,气息稍显急乱克制。
她红着双眸,即使不知男人平静之下的暴怒与后怕般的珍惜从何而来,但此时的温情惬意,百般亲昵,都叫她来不及思虑过多,两相意乱情迷,交颈纠缠。陈绾月怔住一瞬过后,慢慢垂下眼睫,一双玉藕般手臂也紧紧拥了过去。
直到她支撑不住,向后倒躲,韦延清方止了势,俯身只是沉默。陈绾月躺了下来,不觉抬手遮住双眼,脸颊泛着红晕,调整了会儿错乱的气息,却也只是一言不发。
她另一只手停在他的胸膛,继而往上,流转于那突出又滚动的喉部。
待韦延清再度低头,陈绾月忽而手腕一个用力,偏头低低地轻笑起来,语音起伏还带着恃娇呼疼的气软:“你又不说怎么着,我再不允你过分的。”
“我过分?”
他抬手一指,脖颈上猫抓似的指甲痕清晰可见,说毕冷呵,薄唇戏谑滚出一声笑,弯身在她耳边垂眸低语。
“露出的脖颈尚且如此,背上岂止这般?”
她倏地红了耳根子,但转念一想,到底不算个实情,哪有那样大的力气去抓花他的背。
韦延清含笑道:“不信?脱了衣服你看看。”
说着就要起身。陈绾月心上羞急,忙也似的拉住他手臂,却也微张丹唇,红着一张小脸说不出话来,她长在深闺,自来对风月宝情懂的知之甚少,大多都听从韦延清之口。譬如男欢女爱那种事,发生时竟也有各式各样的称谓。
他经常喜欢明知故问,直到她逐渐习惯主动告诉他疼与酸,快与慢,热与焦。她认真深想了下,忽如灵光一闪,记忆涌现,抓伤他的背也不是没可能。次次她迫切说“等”这种字眼,韦延清都仿若无闻。
思毕,陈绾月羞垂了眼,一时委屈上心头,反后知后觉起来:“你仗着膂力大,逞弄起来还听得进什么。就如昨日吃蒸荔冻,我问你一屉装了几槅子,看给恭郡王府上怎般回那常礼,你却说个子还要长,你说的是什么个子?”
她匆忙抬眸又落下,香腮更红,本是吩咐了二门上小厮安置轿子去恭郡王府上,歇过晌就要去的,他一回来便拉着她帐里午觉,春夏之交,天色回转生热,都是薄衫罗扇,不到暑困,自然有更容易蠢蠢欲动的枪火。
才刚闭眼,他便贴了过来,宽阔的胸膛热乎乎的。翻云覆雨之际,她隐约听见外面似是有人来了,说什么恭郡王府上可还去否,再然后可就没了声儿,应是碧顷等提醒过。有这么一听,她也就不等去问下人,随口问了那蒸荔糕屉子。
恭郡王算是东房这边常走动的关系,前几日来行了礼,说起蒸荔冻,郡王府还未有的供给,相府倒是早几日就吃了个欢,便聊好了寻空拿去郡王府部分,正待当日回礼一齐送去。
他恁般回了,初时不大懂得,而后回思却添无限帐帏滚烫,她如煎似熬,只当是多想往那不正经处去掰扯,故只是沉默没有吭声,哪里知下一瞬便是香汗缀肤,他那句倒好似提醒。
后来她一想懂了,今时耐不住他又调戏,脱口而出,韦延清的眼神果然耐人寻味了几分,大掌扣着她的右手,十指紧握在头顶,陈绾月秀眉轻皱,手背压在榻上不得动弹,微微弓身,他却直挺了过来。
“当然说的是正经话。”他笑答。
陈绾月脸上烧红,听他一本正经胡扯:“荔糕是要嵌在槅子里的,用器物捶打,使糕面进得更深,荔糕也就越坎实黏润,吃起来味道更足,咸甜可口,若是就着茶吃,倒似云软雨重,涩香浸肺,嗅之可狂,嚼之可流,糕味与汁水绕紧咽喉,吞若沉海,面如潮涌,何等美味。故我深意本为好心,告诉你装蒸荔糕时要用木捣得更深些,直到嵌紧了槅子才是最妙。”
似也有理,陈绾月点一点头,将身上男人一推,坐起来道:“宾主都还在,本是为你去幽州赴任,咱们却先走了,该怎么收场才是?”
韦延清:“偶尔跋扈一次,也不妨事。”
那边有晋王,他倒不担心齐州之事不能传进圣听,然而这亲早晚也该成了,再迟下去,料必会滋生许多是非。他看着几上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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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令人捉摸不透,须臾,揽过她又亲昵了一回,方肯罢休,中途已恢复如常冷静,并无一丝慌张表露。
陈绾月不觉奇怪,只由着他在漆黑安静的内里抽带解衣,探沿握弄,要忍不住声口舌打卷时,将音闷他肩臂上。如此冒险的行径,两人都是第一次。豪奢马车停靠在巷尾,周遭空无一行人,看候的小厮筠儿也早就得了吩咐,弃车进去大将军府趁热闹吃酒去了。
这等荒唐,两人仿佛都各有思量,因此才心照不宣地没有出声打断。他格外痴恋,她格外纵容,这时谁也不认为是有伤风化。竟若天地间再没一个人能将彼此分开。
衣衫半解,春光乍泄。韦延清手托着她,往旁掰扯,一纵纤长的雪光伸上肩去,红线脚链叮当轻响,他一只手握住,坐直身,双肩挺阔,即使看不真切,仍垂着眼睫在瞧,娇声如雷,震得他耳神轰鸣,她接连突兀地低讶惊呼,丹唇不用看也知是何嫣然。
分明她在刻意压着声儿,入他耳中,却如穿堂风,破云箭。外面没有脚步,十分安静。
他突然很想瞧一瞧她。
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抚摸了会儿她的脸庞。陈绾月靠了过去,失声良久,衣纱散乱铺遮在玉臂上方,仅用腰间一根细丝带挽系打结,裙雾聚在结上,那双匀称若隐若现,可见纤长。如今这结也快松了。
她皱着眉,喃喃地嘟哝了句:“夫君?”
韦延清一顿,慢了下来,怜语宽慰道:“是我性急。”又进出了几次,他自整了一切,又帮着她理衣弄发,半蓬松的云髻掉下来几缕垂在身前,他伸手挽了,借着点灯后的明亮别去她耳后,虽无梳子,如此也算个正经。
光晕照下来,她的脸庞轮廓柔和,一双美眸湿意轻含,潋滟起雾,如雪般的侧颈微微弯曲,她正低头去倒了碗茶润嗓,韦延清在旁亲自服侍,见茶剩的有,毫不介意,接过将那半盏灌入喉间。
“感觉如何?”一切将歇,他揽过人儿疼惜抚着臂膀,低声关问。
松木香缭绕,她的心神更添宁静,陈绾月懒倦倦地眨了眨眼,颇含羞色地小声答道:“有些困了。”
韦延清:“先靠着我睡。追鱼待会儿过这边来。”
然而不及等来追鱼,却先有两人找了过来。一个是韦绮罗,另一个是晋王。韦绮罗先到,过了有一会儿晋王才来碰面。
她佯装无事地恳切道:“二哥,嫂嫂她没事吧?绿萝无意冲撞了嫂嫂,我心上极是郁闷不安,方才你们走得急,我安抚完姨母,追出去已不见了踪影,便家去寻找,小厮却说未归,我也就一路找到了这里,看见追鱼在附近转悠,故猜到二哥和嫂嫂许是也在这附近不远。”
闻声,韦延清掀开帘角,眼神冰冷:“你也算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本是一母同胞,手足情深,千不该万不该,存了不该有的多心。老太太从未厚此薄彼,不过是各花入各眼,性子不同,相处之道也不同罢了。”
“你话不多,却是个不用人操心的能人,我虽不似待凝香那般对你多有说教,但也是基于你是四个姊妹中最明事理的一个,何须我去唠叨?茯雪单纯,明珠太犟,凝香调皮,都不如你这个大姐谨慎温和,我本以为,这是你的天然优势,却不想这谨慎成了刀刃,竟对准自家姊妹。若是明珠凝香两个知道了,岂不寒心?”
“茯雪没什么算计,若有得罪你之处,大可直言,你也知道,她不会轻易怪罪谁。若一味闷着头只是自个儿肚里消化,再笑脸待人,不敢恼谁也不敢责备谁,懦弱不说,也叫自己平白找委屈受,他人也猜不穿,若是不在乎你的还好,猜也不用猜,但一家子血缘亲情,自然有的那在乎你之人去苦猜了。两败俱伤,有用?”
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
韦延清顿了顿,看着低头不语的大妹妹,淡声道:“你十三岁那年,这些话我便告诉过你。事不过三,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前面倒还忍得住,只听见最后那句似是失望与放弃的冷淡嗓音时,韦绮罗心下一沉,突然就泪如雨下,慌了神,忙抬头道:“我实不知二哥怎么忽然提起这些来。”
59. 第59章
韦延清皱眉思忖,扫视韦绮罗几眼,耐着性子道:“你多心无错,谁多愁善感本是常情,但错不该无端带累他人,谁也不欠谁的,何苦给人难堪生受?”
“再则,你喊我一声‘二哥’,有些事我不愿同你计较,但你嫂嫂也是金枝玉叶,即使不似咱们家人口众多,亦有我尊着捧着,她与韦家并无血缘,犯不着忍受哪个韦家子弟的作难,便是老太太,也不敢轻易训责了她。婆媳妯娌之道,自古如此。”
“……”。
韦绮罗沉默着,心内千肠百转,痛悔至麻木,但非悔恨有此心,而是后悔寻错了时机,因一时刺激,按耐不住推了陈绾月出去,如今让二哥失望。可那样的话,大姐姐就会失宠了吧?陛下也会得偿所愿。她不是在做恶,只是将一切恢复正轨。
琥珀不易见,帝得精选茯苓,欢喜不胜,茯苓却夺走了属于琥珀的盛宠珍爱,大放光彩,天下尽知。然这本是琥珀之恩,凭何好处都让茯苓占了?
入宫尊贵之人,本该是琥珀。若无那张相似三分的脸,韦茯雪又怎会凤仪天下。
二哥会再遇到其他更好的女子。
陈绾月不过姿容绝世,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孤单无依,体弱多病,又不讨母亲喜欢,连她也不大喜欢。
现今再辩解也无意义,兄长教诲,又不能不回答,韦绮罗哽咽道:“我知道了。”话到此处,不免忐忑不安起来,若是清楚她意欲何为,二哥但凡骂她一顿,甚至是揭穿也好,却不挑明,给她留了一份颜面。
从始至终,同样也只字不提陈绾月像谁,可谓半分也不给委屈受,只是维护而已。
但事实上呢?
韦绮罗后知后觉地痛苦起来,满面泪光惭愧:“二哥,我不是故意的……”
韦延清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揉了揉眉心,淡声道:“行了,你回吧。”
“那二哥和嫂嫂呢?”她忙问。
见兄妹俩的谈话将至结束,陈绾月抬手插上最后一支珠钗,目光闪了闪,忽而侧过身去,靠近男人耳边,突如其来一阵香风,韦延清忙指节一挑,合了帘角,下一瞬她的唇蹭着他的耳垂,温声娇语:“要去捉萤火虫。”
他怔住半瞬,垂眸睨着她眉梢轻扬,既没说答应,也没拒绝。“就是一梦山河。”陈绾月仍有些无力,方才茶涩,引得唇干心凉,她用舌尖轻轻舔舐一下唇珠,这才觉得浸润起来。韦延清忽然收紧了她的身子,骨节修长的大手攥着腰后,另一只手骤忽抬起陈绾月的脸,头低了下来。
“疯了?”他嘶哑着问。
左耳垂又凉又痒。
陈绾月不解,他便一路往下,直到托着玉.臀抱起人儿,让她跨坐在身。她是知道的,若无非常之因,他不会冲动行事,既是州官放火,百姓自要点灯。韦延清青筋直动,急需缓解。他的两根手指穿过衣裙深处,停勾在那小衣上。
还不是时候。
她往前去了去,将收拢却有两腿相抵,陈绾月羞红了脸,不甚自在地急切小声道:“让我下去。”
韦延清没应,只啧了声,对外快刀斩乱麻道:“我们有事晚归,不回相府,你自回即可。”听到马车内似是不大耐烦的冷声,韦绮罗最后一点希望破碎,再也忍受不住地放声哭了起来。
“二哥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把嫂嫂推去陛下面前的,也从未想要拆散你们,嫂嫂你说句话呀,”她一边擦泪,一边哭哭啼啼道,“夫人和老太太不认你时,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一句不是,方才在宴上你还安慰我说什么桂花牡丹,我只是一时不快,推你并非真心。”
陈绾月听了,一把推开胸前男人的脑袋,敛了衣襟缓口气道:“你也知我安慰?推我时却可曾有过一丝犹豫?以前我只当你是有些小性子在,心却不坏,今日方知你竟痛恨我至此。你也不必在此时特意跟我说甚么陛下不陛下的,难道我就是个愚人,记不起当初来你们府上是因与宜贵妃容貌相似?”
早在方才韦延清提及二姑娘韦茯雪,并说了那么一通肺腑教导之言,她便恍然大悟,明白了韦绮罗的用心。
“你若觉皇上所寻之人是我,略试一试也无妨,但今时我已是你二嫂,你不说替你二哥着想,反胳膊肘往外拐去推我。倘若我果真是那缘因寺女子,皇上执念深刻,岂不导致我与你二哥夫妻分离,生不能守,死难同穴?”
陈绾月说毕冷笑,低头一瞧,果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凤眸幽暗,饶是自制力再强,也禁不住温火慢勾,仿佛一颗心早就栓在了她身上,对外事一概不再管,并不插言打断。她动了动膝盖,忍耐噤声,小脸桃红地双手扶着他的肩,只是半推半就。
“好歹你等一等呀。”她低声道。
他忽而靠后,也不用她慌张给的巾帕擦脸,只仰头缓了缓,垂眸睨了过去,陈绾月叫他盯得羞涩,不觉拢了衣,遮住红痕交错的一对儿玉山雾白。
韦延清气息凌乱,低沉的嗓音闷闷响起,几乎要听不真切:“多说无益,我也没什么本分要守的,既不认我这个哥哥,也不认你这个嫂嫂,言尽于此,无需再废话。”
他大抵是烦了,语气很是不耐。
陈绾月便扭头道:“真不真心也罢,天色也晚了,妹妹且回吧,我是成家了跟着你二哥外宿晚归也无事,只你再晚些回怕是老太太就该急了。”声儿却是冷的。她并非没有脾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是如此厌恶了她数年,她也没必要拿韦绮罗当亲妹妹看视,多有担待。
至于韦延清态度如何,那是他们兄妹俩的事儿,她不去插手就是。血浓于水,亲缘十数年,岂是说断就断?那样也忒无情,韦延清不是这等绝情之人。
似是见无可挽回,韦绮罗又低头站了会儿,挪步转去上轿。
待无人,她的衣纱层层叠叠,韦延清忽而撩开,没有招惹了火,还能全身而退的道理,且她胆子渐长,竟敢挑恤,是该稍加惩戒,否则勾得他神魂颠倒,极易捏拿,岂不是他自找?
他淡声问道:“还去捉萤火虫吗?”
陈绾月腿软:“要去。”
待追鱼回来驾车,其余随从也听令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一梦山河赶去,半路又遇晋王,两队合一,当晚都宿在了一梦山河的胡梯楼房。萤火虫捉了又放,漫天飞舞,好梦成双。
翌日一大清早,陈绾月困眼朦胧,闻知昨夜筵席不欢而散,皇帝愤而回宫,口谕要问罪韦史,又要削韦延清的官职,蒋大将军力声劝和,又承诺严管麾下,皇帝方肯罢休。
一早便有人来一梦山河呼喊,说是事出紧急,蒋大将军的人来了相府,说是让他们二爷尽快过去走一趟。
回去后,韦延清先将陈绾月一路抱去了娇鸾畔,又细细吩咐了服侍的嬷嬷丫鬟,随即不作耽搁地过去大将军府。
直至星夜方回。
原是江州魏刺史领军去助齐州,大败贼众,军情振奋,正欲乘胜追击,朝中忽然降诏要治魏忠的罪,现已取他入京问罪。贼人觉察,再次扑涌,换了主将,齐州形势又持续严峻。
昨日开夜宴时,齐州沦陷,天下始乱。
范动与柴胡皆已到幽,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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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清也要启程去幽州赴任,本是这几日的事,可齐州事发突然,副将率军逃至幽州来投,幽州刺史正待告老辞任,先将副将等众收留在了城外十里的谯城屯驻,飞书来告,望韦延清尽快赶到以作后续调用。
回相府后,韦延清命追鱼等连夜收拾了行装,安排好了东房的一切,令人给韦史和卢夫人传去消息,因天色已晚,并没使人去上房老太太处打扰,只待明日天一亮,统共辞别了众人,直取幽州。
久等不见人回,娇鸾畔的西窗下夜色弥漫,凉风岑岑,陈绾月只得先去镜台前卸了妆发,步摇一落,长发如藻散开在肩后,柔顺垂着,正要起身去架子那儿用热水梳洗,房门忽然开了,随即走进来一道步伐略快的颀长身影。
韦延清立去桌旁,桌上有陈绾月叫人提前备好的酽茶,还有几个姜饼在托盘里搁着,都是用现成的丝线缚住,还未使用,他倒了一盏,饮罢走了进来。
因不知是何状况,陈绾月也正要从里间出去,两人相遇在半路,不及说什么,韦延清已负手看过来道:“我已让追鱼使唤个小丫头去知会了柳嬷嬷她们,今晚间都收拾了衣用,明日便要往幽州去,你也收拾了,看看要带什么,柳嬷嬷应当一会就过来。”
她心内微惊,一面点点头,移步去收拾,一面不解地回头疑问:“不是过两日再去?可是发生了什么,怎就这般着急?”
韦延清简单解释了,忽道:“我记得你要见范动,他也在幽州,彼时要在我帐下谋事,还有张仲辅等人,你见他要问什么?提前告诉了我,也好安排机会。不提亦无妨,只若是范大哥问起来,连我也不知情,咱们夫妻间倒还好说,唯恐使范大哥心里不安。”
“……”陈绾月收放妆匣的动作一顿,这件事她当然记得,不过事情接二连三,竟没有恰当时机提起,韦延清在那期间也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她。今时一切稍定,料也无妨。
但想必此事无需再特意委托。
陈绾月缓缓坐下,弯了弯唇道:“我想拜师范大哥的岳母林老夫人,学着制香,先前在江南时不好贸然拜访,故想通过范大哥引见,如此也算尊重,不料后来事发频频,避居杨大哥寨上时林老夫人对我多有看望解劝,那时已向她老人家表明了我的意思。”
“林老夫人欣然应允,却提了个条件,说是制香不可半途而废,为免迫不得已搁置它,须得等到我想明白为何要学制香后再开始。故不用再特意因此去麻烦范大哥了,若有机会,告诉一声即可。”
韦延清听了,微微点头,负手思索半晌,淡淡“嗯”了声,出神似地道:“这也可以。”
陈绾月并没思究,笑了笑,转去继续整理。见状,韦延清那边有追鱼等人在忙,便走过来帮着收理,却也不甚认真,时不时好奇拿起瓶瓶盒盒的一个来,把玩问她“这叫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她开始还回答一二,甚至颇有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但转念一想,他自个儿就是胭脂水粉铺子的头儿,还是名躁一时的大铺子,与皇商来往,怎会不知这些胭脂呢?
知是他百无聊赖,陈绾月也不叫他帮,只把人推去床边坐了,自去更衣沐浴,又对镜整理了一番,柳嬷嬷几个进来,匆匆打叠好一切,陈绾月在旁看着,顾及柳嬷嬷等人的问询,也就未去陪韦延清。
韦延清是真的无聊,屈腿向后懒懒倚着床畔,漫不经心看了会儿,视线渐渐定在那道纤细的背影上,乌发如墨,腰肢一手可握,款款轻步走动间,香风清远。
他忽然起了兴,嗓音淡淡地含笑唤了声:“娘子?”
60. 第60章
初时声低且沉,都听不大清,但陈绾月以及柳嬷嬷等都愣了下来,陈绾月回过头,触及男人眼中隐约的笑意,顿时小脸爆红,无错地急瞅了捂嘴失笑的柳嬷嬷等人几眼,忙飞也似地小跑去到悠哉悠哉的男人面前。
她弯身一把将他滚去里面,他躲着侧身一翻,仰面撑起来笑而不语。陈绾月倏然耳热,忙爬出去拉上绡帐,眼不见为净。他突然,犯了什么病?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以往大庭广众之下,他从不曾如此多娇。
适逢一应物品安顿齐全,柳嬷嬷同娇鸾畔几个常跟的婆子识趣退了出去,并关紧房门。外间守夜的当值老媪也去班房候着。霎那间空落落的,陈绾月失神坐去窗下,望着外面昨是今非的朦胧月色与庭院布景。
更敞亮,也更豪奢了。
但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梨香院。如今静下来想想,竟觉弹指间匆匆,仿佛已有百年之久,物是人非事事休,故景再不逢,明月高照。
她托腮剪着案中那盏红烛,光影摇曳,这一去,竟不知何时能再见长安,初时恋江南故乡,不恋长安,为今要走,方知长安风水养她年少成人,祖母叔伯姊妹相伴,亦不失为留恋。
陈绾月触景生情,似是有所察觉,那边等着的男人依旧云淡风轻,语气缓而有力地关起房门说私话,倒还纵情随意:“要不要过来?”
他仿佛随口一问,陈绾月却知若是不过去,必有一番追逐嬉闹,她这会儿心有依恋,即将离开熟悉的住处和亲人,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内不自在,亦有寻他之意。
她起身走了过去,韦延清早有等候,将眉眼淡淡愁的美人儿揽过入怀,亲近之下,共躺一枕,许是在东房沐浴过,红罗帐里两人都是周身清异。
韦延清笑了笑,道:“我在幽州娶你罢。”
突兀的谈话令她措不及防,慌抬起头,不觉怔怔望着他。双唇嫣然,微微因惊讶而张。
“若不是幽州,那便是三四年后的长安,都是要接你进门,早晚选定而已。”
陈绾月眸中微有所思,旋即坐起身,攀附了他的颈项,摇摇述道:“幽州不是不可,只是没有你的父母亲人在,到底不算厚道,前几日我去看望姨母,她老人家还巴巴儿地期待着承膝下天伦之欢,晋王年纪虽到,心却还幼稚,公主与驸马又屡闹别扭,这次公主竟大骂陈义枉礼怠慢、辜负圣意也两地分居。”
“提起这个,姨母才愁着洒泪告诉我说,这两个是有生之年没有指望了。我虽不这般认为,但姨母待咱们甚厚,她难得掉泪,我岂能做到心平气和?也是话赶话,又说到了当初的奉子成婚,我就羞了脸,欲止而无奈,姨母又笑压给了我。”
听此,瞥见小姑娘闷闷的神情,花容可爱,韦延清抬手捏了把她的脸颊,盯着沉默了半晌,不大经心地散漫问道:“不要就不要,你也还小。”即使之前闹着甚么奉子成婚,但他过后深想,怎舍得她年纪轻轻困于他与孩子之间,索性每逢事中,他都有意防范着,并不曾出过差漏。
她诗书典籍读得多,却对这方面不甚了解,故从未有过怀疑。
有一既有无数,他也就卑鄙一回,只是不说罢了,一次次搂抱引春情而已。去年她倒是随口同他提及过一句,也不为别的,只是奇怪为何久处而不见怀,那会儿两人几乎日夜待在一处。她多思,韦延清便请了郎中,用“无碍,一切正常”的诊治结果安定她心。
最重要的是,他不喜二人相处间忽冒出个孩子来。
那样难免就分散她的心神与在乎了。但若是有,他也会倾尽父亲的职责与爱护。
陈绾月却眨了眨眼,默然一忖,忽然摇了摇头,认真看他道:“韦延清,我想有个真正的家。”
“......”他倏忽一怔。
她温柔笑着,唇角微勾,眼波流转间,宁静清婉:“昔年流亡,我尚年幼,先丧父后失母,最后陈家止剩我一人,怎么说也受够了孤苦的滋味。”夫妻诉衷肠,交心疼爱,皆是寻常。她的手臂纤细白腻,与云鬟相称分辨,柳眉若山黛,琼鼻小巧且挺,仿佛只要他手一拂,美娇儿便会咯咯柔笑。
“若是没有缘分,也就罢了,但要是能与夫君共育家园,妾感激不尽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心内刻了画。
怜妻之美貌,承妻之柔蜜,疼妻之过往,爱妻之从容。几相叠加,韦延清不觉心跳剧烈,紧紧牵着陈绾月的双手,两掌握在心口,英俊的脸庞早已冷淡尽失,唯有火灼肺腑,恨不能将心肝肺剖了给她,以证情笃:“我竟不知,卿卿有此心耳。”
陈绾月失笑一声,忙羞撤了两手,低头只是不看。
韦延清解了床帐,铺开衾被,转而高大威壮的身躯只箕坐在里,狭长的丹凤眼幽光暗闪,注视那道坐在边沿背对着他的小姑娘无声弯了弯唇,忽而不紧不慢地冷声命道:“往这里来。”若不施压,她难从也。
娇影惊讶,她仿佛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往回望他,猜不透怎就突然冷漠了起来,到底韦延清只是常在她面前言语缓和,她鲜少见过他威压骇人的一面,那多是对外或是对做错了事的那起人。他若不刻意压制,统领二十万军马,权掌禁军的韦二爷,气势自不用说。
朝野内外,无不畏惧。
陈绾月都快忘了,不止韦丞相,权倾朝野的亦有他韦二爷。
韦延清指尖微动,修长宽阔的大手漫垂在膝上,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慵懒矜持,贵不可言,即使身着里衣,挺括结实的肩胸亦可见肌肉贲发,块块分明。坐在那里,长手长脚,猿臂蜂腰,相貌俊美,目觑视之,震慑重重。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仿佛到了战场上,纵马斩杀万千敌军。
韦延清注意到小姑娘眼里的通红和无措,心内不觉有些懊悔,毕竟她年岁不大,易受惊吓,他又用力过真,难免吓着人儿。但只一瞬间,这半点惭愧与后悔便被韦延清抛到了脑后,他第一次对她的惊惧不是安慰,而是冷视。
他又加强语气道:“坐过来。”嗓音淡淡的,仿佛下一刻就要亲去捉她过去。
陈绾月蹙着秀眉,茫然无所依,四下帐也解了,灯也点了,她再无借口走开,且那道目光极具侵略性,她根本无法躲避。又凶又莫名其妙,她哪里受过这等猝然与男人气势放开的狠劲儿,一时红着眼,娇身颤抖地惶惶去了内里。
她相对坐于小腿上而不动。
少顷,他一把拉过委屈欲泣的美人,抬高那张眼眸无辜的水眸,教道:“坐上。”
她不明所以,但因男人眼神锐利,支撑不住,只得低头起身,见他双腿仍大张呈箕,不好坐的,便撑着他肩仅往前挪了挪。
谁知他勾起唇角,倒似个没廉耻的东西道:“不对。”随即也不待陈绾月反应,两只大手托着便分往两侧,曲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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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担一条白花花的玉直藤,她当即惊呼了要往后倒,腰后却有五指撑着,极大的膂力,手臂的青筋,她都一一有感。
“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真昏了头不成?”她羞耻地忙去推开一些。
她着晚睡时的薄衫,粉绣里白雾纱,因才沐浴罢,此时底下止有一件粉嫩花苞的绸缎小衣,并一件红抹胸。他也不废话,见了那脸颊上的娇羞,亲近时的欲拒还迎,闻了香喷喷的气味,又听那温声娇语,真可若非嫦娥西施不可相提并论也。
韦延清低头吮住,垂眸视之,含糊沙哑道:“以往无子,是我有意为之,终不舍你受那养育之辛,既如今说开了,夫君也听你的,先与了你花丛甘露,有无新人只随缘罢了。”
陈绾月先时难以启齿,只是不停将手去拨他托着的手腕,骨节坚硬而突出,把握间力不可挡,她皱着眉仰头只是无奈,终于分出声道:“这是何意?我不大懂。”
什么是花丛甘露?
直觉告诉她,与房事有关,但她双亲早故,府中无人,并没专门教习出嫁前这方面知识的嬷嬷。又怎说是有意为之?
“过会儿你便清楚。”
他探下去,骨节分明的中指顺手勾开了丝带,一抹不同于雾白纱的颜色赫然入目。韦延清摸沿钻入内中,光影晃动间,她埋首向前,柔若无骨地瘫成一水光相照的粉雾云潮,绵绵鬓发乱。
一炷香过去,韦延清收敛了,始交融。
陈绾月红着双眼,忽觉体内热流翻涌,这感觉颇为陌生,她惊惧瞪大了眼,说不出来话,忙乱之间,她揪住枕边巾帕,忙递与男人手臂上。她一直以为,这东西是他要弄去巾帕上的,或是用什么东西阻挡,毕竟以往大多都是。
这次却十分汹涌,尽留她身。
她吓哭了:“夫君,这是什么?”
“我们的孩子。”他也是昏了,哑声低答。
陈绾月呜呜咽咽啼哭,一双精致的美眸眼眶全红,韦延清直起身,汗水顺着额头滴下,他眸色克制地看了几时,听见她说“太亮了”,他怎会不知其意,故弯唇挑眉一笑,并不熄烛,反垂首观其出入之势,待床褥湿透,仍有顽心兴起。
他冷漠以对,陈绾月不见,只觉一声脆响,掌起力落,隔着贴身衣物,那里狠痛起来,她当即掉下两滴泪来,一时闹着不让:“韦延清,你混蛋!”
她心里难过死了。
也羞死了。
她何曾遇过这种猛兽过境,又因时年尚小,又惧又痛之下,羞趴在枕低泣不已。韦延清太阳穴直抖,知是没控制闹过头,忙抽离出来,翻身坐起,又将小姑娘斜搂在臂,不住往怀里抱以宽慰抚哄。
他吃得魇足,全无昔日沉稳,嗓音半笑半正,可谓轻哑到温柔至极:“要不你也打我一下?”
陈绾月扑在男人怀里哭得肝肠寸断,那一股难受怎么也消不去,听得韦延清心内翻来覆去只是撕裂的疼,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珍玩都掠来哄她,哪怕是天上的星月,他也愿一辈子找寻,只为她此时开怀。
帐中情大乱,殊不知外面贼盗蜂拥,天下亦于今夜大乱耳。
连韦延清这样步步为营的谨慎之人,身长体阔,战功赫赫,见过多少风烟狼起,有大丈夫之志与诸葛之谋,此刻却在心上人面前亦能够昏到一定程度,丢弃理智,只教两心合一,宁把天下捧来与她——
“我允你一件事,可好?”
61. 第61章
他垂眸,睫下晦暗,近乎痴狂地用那大手去抚她似是不安怕从腿上掉下的身子,眼中是她眉微蹙,鬓香汗,耳中是她娇音哼,声依赖。他哪还能有什么理智!
“夫君......”
玉肩也随着她的百般依偎而滑露,是何等凝脂玉的白,一只大手顺势而入,握搓浑圆,陈绾月一张桃花脸愈红,哪里能再分出气力去推拒,正是欲拒还迎,迷醉他人。韦延清瞧此羞态,最后一丝防线也崩断。
床帐之内,他撂下话道:“吾欲杀晋王,自立为王,封你为王妃,何如?”
霎那间,春情骤然惊散。
陈绾月脸色大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一猛身坐起,相貌堂堂的韦二爷却未就此放过她,竟仿若无事发生地追去她胸前,低头亲吮。即使两人对坐着,他的个子也高她一头,此时却因一个“色”字,甘愿低头,更兼“绝”字为大辅,独一份儿的天大宠爱,尽入她股掌中矣。
故沉迷“绝色者”情郎,不管是至尊大丈夫,还是草莽小民,有智者无智者,但凡生死存亡之际,决定走向,谋士言竟不若枕边一劝来得顺利,前者多诡诈需深思,后者无二心,看似枕边厉害,实则真人主必不单听枕边也。
她突然冷静下来,勉强牵出一抹笑:“夫君,你不可能杀晋王的,他是你亲缘。”
韦延清抬眸冷笑:“杀一个王爷算什么?若是可以,先断李绅之首,后裂其四肢,再砍为齑粉,将他挫骨扬灰。”
“......”陈绾月苍白着脸,久久不能出声。他一碰,她便狠狠颤抖。韦延清承认,他所言非虚。
该解决前账,韦延清一个用力将惧意横生的小姑娘反手剪了,推至枕上,脸压着一簇花蕊,后又被他往下一提,侧脸至褥,腰肢更弯。他俯下身,嗓音凉薄而无情:“我且问你,今日我去大将军府,都有何人来过娇鸾畔?”
“什么何人?自然只有我、碧顷吉祥还有柳嬷嬷她们。”
她软声答了,尚不知事情的严重性,毕竟还未摸准身后那人是什么脾性,只当他还在兴头上,如此只是趣味。却不想骤忽间,一团烈火直冲小腹,几乎要将她的肚皮顶破,又沉又猛,猝不及防,她当下便泪水充斥眼眶。
与此同时,无边的惊畏也开始将她吞没。她知道,他是来真的。
先前那也不是调情,而是开端,他是真的生气了。
“娇鸾畔真的没来过别人,三姐姐她们都有事要忙,倒是我还外出往明珠房里坐了坐,其他的当真无事。”
她心中揪着痛,几欲埋在枕上嚎啕大哭,他认真的冷漠,毫不怜惜,比什么都伤人。
“你们主仆三个,还真是情比金坚,不论怎般问起,遣谁问起,都只推说不知。”他讽刺地点评了句,忽而垂下眸,眼神冰冷,望着身下小姑娘的身影,风雨欲来,嗓音森寒,“我再问你一遍,谁来过?”
陈绾月有心结,无论如何也不愿告诉出来,尤其是他,因此只打碎牙吞进肚里,咬定无人来过。
下一瞬,绡影狂摇,鬓鬟皆散,响声连绵不绝,外面下起了阴沉大雨,竟也遮不住里间的满室荒唐不成规。初时,她泪眼求饶,却是无用,又使尽屈辱柔情,压下满心委屈,只淌泪于枕地以求结束,可直至三更时分,他也不曾温柔半分。
他仿佛受到什么刺激,一发不可收拾,有多爱,就有多恨。
察觉到这一丝他不经意从冰冷瞳孔中散发出来的厌恶与恨,陈绾月如坠冰窖,她想开口喊断,然而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一味索要。他并不温柔,而是不算怜惜地来回,痛得她几欲昏厥。床、墙、榻、书架、柱子、茶桌......甚至是浴桶,他都要过了。
床畔,他忽地拿过不知何时落在褥下的玉环佩,金黄穗子,龙权象征,直起身让她看清楚后,冷然砸碎在地,陈绾月心死了。她拼命地摇头,想说什么,却又被他凛冽的眼神威吓住。
韦延清一句话也没说,浑身透着一股冰寒疏离,修长的手指压在她脖颈上,按着那浅色红印子,眸若煞神:“他留的?”
“我回来时,你竟若无事发生,依然同我言笑取乐,若非自愿,如何这般平静欢快?陈绾月,倘若我没发现这玉佩和那痕迹,你可是要与他远走高飞?”
事实摆在眼前,他心死如骤然坠入地狱,蓦地阴沉讽刺:“果然是当年连二哥都会勾引的女人,怎么,等到了他,有更喜欢的选择,就这般迫不及待地私相授受贴了上去?你还有自尊吗?”
她后悔不已,又极痛苦,双手使劲握住了他的手臂,一边摇头一边哽咽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夫君,我很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皇帝,我怕你知道了生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来。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韦延清是个有脑子的,对事能考虑到方方面面,他竟勃然大怒,忽大手掐住了她的脖颈,陈绾月呼吸困难,皱着眉模糊看他。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偌大相府,都死绝了不成?!柳嬷嬷等人,莫非是个不知护主的?挡不住,难道就不会去喊人?你是相府的人,为何几百人口没一个透出风声?你与他江南情定,才得相认,什么原因还轮得到你愚弄我?陈绾月,我是对你言听计从,但不是连背叛也能容下!”
风云天下,他骨子里本就桀骜不驯,如今又杀伐不断,视敌性命如草菅,重视忠诚,已比过情爱,五十万雄兵的霸主,旌旗出,一呼百应,卧榻之侧,怎容背叛!
此时韦延清早已不是当初崭露头角的状元郎,而是兵围宫门、权握江山的一方霸主,若无征兆,必是隐藏不显,一旦被激发,怎得伪装成沉迷美色不知所谓的情窦初开小情郎?陈绾月惶恐看着雷霆大怒的男人,忽觉陌生至极。
她不禁想起,当初为解除婚约,他亦是看重结果,而不大在乎她有何想法,对两人现阶段的感情又有何影响。这或许,就是他心怀霸业的代价,一次又一次加深,他离乾坤核心越近,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也就越轻。陈绾月双手滑了下来。
正如目今,他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而不去听枕边她的“狡辩”,像极了战场上,将军信亲眼看见的狼烟,而不信被衾里所言的“那是人间烟火”。陈绾月知道,她说什么也没用了。
地上碎着金玉,他的指尖掠过她耳垂,她深深闭上眼,轻声道:“那是剑刃划伤,不是什么人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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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受到男人周身的寒冷,何等汹涌不可抵挡,无论是床榻上的玉佩,还是脖颈上的红痕,都足够使高傲威严的人失去判断。怒火滔天中,似是记起什么,他心内仅有的一丝怜惜也粉碎殆尽。
……
浴水尚温,陈绾月平躺在光滑的浴板上,仰面失神望着天花板,梁柱结构齐整,她一根一根地数着,眼泪一滴一滴地不觉而掉,男人两手提着,掣于胸膛,两腿高于头肩,他向前弯去,陈绾月视线瞬间模糊。
外面是什么时辰了呢?
她侧头,绝望看向窗子,可窗纱乌黑,已遮住了窗外朦胧的夜色。
耳鬓叫水淹得难受,她无力去擦,而今夜处于暴怒的韦延清更不会帮她擦去。
剧痛传来,她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双手不停捶打他的肩膀,几欲声嘶力竭:“你够了没有?”
韦延清到底不忍,慢了动作,却俯视那张哭花了的脸,有那么一瞬犹豫,但转而很快被寒凉取代。他咬着冷声,一字一句道:“忘了?我最恨背叛。陈绾月,我待你不薄,一颗心全给了你,可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李绅?!”
“……”。
陈绾月骤然色变,瞳孔涣散起来,犹如受了什么大刺激,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丹唇微张,浑身略有抽抖地战栗。
韦延清理智拉回,觉出不对,皱眉唤道:“你这是怎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唯有泪流不止,簌簌接连不断地淌至浴板上,他怎么擦,都擦不尽。
韦延清头次慌了,忙披衣裹起陈绾月,抱出至卧室,放在床上数声呼唤无应答,他穿戴了,又给床上的人儿仔细盖好,疾步出至外间,夺门而出,时天光未亮,却也是后半夜,不及见人,他高声喊起柳嬷嬷等。
皆传入里间看顾。韦延清又命一小厮急去找大夫过来相府,叮嘱不可惊动府中其他人。
柳嬷嬷先匆忙穿了衣裳到,掀开帐子一瞧,登时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在床边,大惊大恸,难道那狗皇帝又去而复返了?柳媪忙压心绪,随即想起二爷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柳嬷嬷忍着惶恐去勒令其余人等皆不必进室服侍,包括碧顷和吉祥,只留了两个可靠年纪较大的婆子,一起进去将满室狼藉清扫了。
韦延清进去房中,却往案边椅上坐了,沉思饮盏多时,定住心神,只当是她心虚,故才作此态以回避他的问询。这般以为着,他闲垂了漆黑眸光,浅酌慢饮,手却不受控地逐渐攥紧杯壁,直至快要破碎,方才搁下不论。
柳嬷嬷一直在旁陪侍,一时大夫来了,垂帐隔幔诊脉,那大夫有七八十的年纪,取柳嬷嬷递过来的一方巾帕搭在纤细腕部,然后放上手去,诊了一回,大夫慌张起身,不敢四望,便弯身作揖请问——
“不知二爷何在?”
老大夫汗涔涔地小心问道。
韦延清自屏后走出,负手淡声道:“她怎么样?”柳嬷嬷先已知其粗鲁,更兼二奶奶满身的摧残,怎会一无所知?听此冷淡,柳嬷嬷转喜为疏,只是看着大夫不言。
那大夫先是惶恐地连拜三揖,而后道:“二奶奶可能要滑胎。”
62. 第62章
“......”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韦延清蹙紧眉头,凝声发问:“什么意思?”
老大夫知是一时不能接受,也不记韦延清言辞纠缠,又阐述清楚道:“方才诊脉,老夫观有喜脉之象,已有三个月数左右了,只是目今胎象不稳,应是屡受惊吓,惶恐所致,再则房事频繁,用功太狠,这又惊动了胎气,大抵是保不住的。”
“便是保住了,也有可能先天病弱,活不久的。”
老大夫说完,直觉后背发凉,忙道:“且容老夫回去开几剂药方,有安胎的,有滑胎的。”
柳嬷嬷上前惊问:“为何还有......”顾及床上躺着的人儿,她没说出口。
老大夫有意直言,便恭敬回眼前衣冠威武的男人道:“正如老夫方才所言,保下也活不久,只若是要保这一胎,二奶奶身子便会渐趋虚弱,最后是何形景,老夫不敢断言,难产的可能很大。”
在旭朝,难产是一重大要紧事,对女郎的身体损耗太大,也极有可能殒命,故多有不敢冒险者,太医院也专门开设了有关妇人疾病的下属机构,这位老大夫便是从宫里太医院请来的,连他也这么说,料必情况如实,不能再挽。
“二爷和二奶奶先考虑了,随后告诉太医院一声,老夫好再写调理方子。”
韦延清谢过,命娇鸾畔几个丫鬟直送出二门外,韦延清本也要送,只老先生执意不从,便仍回了房中,相伴左右。
床帐内,她像是睡着了。
韦延清背对着坐在床边,沉默良久,灯烛快要燃尽,并不亮堂。
似是一直在思酌,安静的里间,忽然响起男人低沉的几个字音:“滑了吧。”
陈绾月缓缓睁开眼,发怔了一会儿,也不说话。
“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他淡淡地安慰了这么一句。
她闭上眼,一行清泪自眼尾流下,半晌,悄悄地伸出手,摸上了平坦的小腹,几乎不敢用力,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陈绾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我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韦延清垂下眸,态度强硬:“这个孩子不能留。”
他不能失去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危险。
无尽的懊悔,将他吞没,可又不能表现出来,这时两人之间必须有一个态度坚定的,即使当个恶人也罢。
她声音弱了几分:“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这般撇清干系,韦延清心中本就窝火,尚未熄灭,两人已是箭弓驽张的气氛,此时有这么一句无情话,他忽地猛身站起,居高临下地睨视向帐内身影,随即沉默几时,蓦地一脚踹倒了屏风,四分五裂。以前从未有哪一次,两人矛盾至此境地。
他冷眼看着,神情冰寒,一时焦急攻心,恐她坚持生下,危及性命,禁不得过忧则乱,言不由衷。他嗓音沉沉地道:“你以为我会容下这个野种?”
说完,韦延清便后悔了,自责又愧疚。
可话已说出,挽回不得。陈绾月带着哭腔的声音凄厉,一日夫妻百日恩,昨日情深,今日毁之一旦,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她心里撕开,再也缝合不好,她感到身下有什么在流动,又撑不起身来,心内生不如死,也便不大留意:“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方才说的什么话?”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又因身体虚弱,声音软绵无力。
韦延清思忖半晌,恐再待在这里,触怒于她,使得心情激动有碍身体,便旋身阔步走了出去,命柳嬷嬷等人入内陪伴劝导,自因郁闷痛苦,外出办事去了。他舍子之痛,不比她少上半分,又见她如此,更是煎熬。
到底为何会屡受惊吓?
他默了默,吩咐追鱼去查。
去幽州的日程也推迟了一天。
至晚间回来,韦凝香似是早有等候,正站在二门边上,瞧见韦延清和追鱼的身影,忙如飞地小跑过去,眼眶红红的,说着说着竟还伤心起来了:“二哥,你怎么才回来,嫂嫂不让我们去传消息,你快去看看吧。”
韦延清顿了顿,忽撒腿狂奔起来,径去娇鸾畔。
一到外面,只见屋内灯火辉煌,老太太房里的人、卢夫人使唤的人还有其他相府中颇有威信的婆子都来了,在院内站了一地,见到他,都低头弱弱地行礼。
韦延清才迈进屋,老太太得了通传,拄着拐杖,哭嚎着过来,一棍子狠狠甩在他背上,气的咬牙不已:“你个不成器的!你媳妇这样,孩子又没了,你跑哪儿去了!我的曾孙啊——”
崔老夫人悲伤过度,韦延清宛如行尸走肉,只是让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把祖母扶去榻上歪着,自穿过里间的人群,连一向不屑的卢夫人,此时也正坐在床边,一手拿巾帕拭泪,一手握着一只苍白无力的小手。
看见来人,卢夫人恨骂道:“去哪儿了?”
韦延清只是出神地看着红罗帐。
他是带着追鱼去寻别的大夫,以能为他们的孩子求得一线生机。但他一言不发,脸上面无表情,即使韦明珠姊妹几个一直在耳边啼哭,他也听不真切。
“你们都出去。”
他哑声道。
崔老夫人哪里肯,但拗不过众人,只得容卢夫人和韦明珠等搀扶着出去了,娇鸾畔顿时四下安静,雕梁画栋的金屋不似往常温馨,反添了风雨欲来的凄清,异样寒冷。
陈绾月阖眸浅眠,忽觉一阵轻微的动静传来,她睁开眼,看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面前,他坐下来,修长温凉的手指轻柔抚过她的鬓发,她静静看着,满眼疏离。韦延清心上一痛。
“把身体养好。”
他干涩地说出了一句略显生硬的宽慰话。
下一瞬,他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却没什么力度。
不等她说什么,韦延清忽抬起手,往自个儿脸上扇去,左右两下,清脆响亮,他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眸子,眼神黯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你现在没什么力气,我打就好。”
陈绾月瞥了眼男人脸上鲜红的指印,闭眼偏头向里,不说一句话。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了,也不要他了。韦延清双目猩红,俯身抱过她,紧紧捧过她的脸,薄唇颤抖地一下又一下碰触陈绾月的额头:“宝儿,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的孩子’。”
他不说话了。
“幽州我不便去,只你去罢。”她平静地道。
“为何不去?范动等人都在等我们的喜酒,还有我麾下的那些将士,幽州风水也好,对你休养有益。”
陈绾月缓慢抬眸:“你走开。”
“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
韦延清浑身僵硬,一时无言。
最终,他还是从娇鸾畔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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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宣政殿偏殿,天子坐于阶上,旁边宫人侍立,中有一人垂手在旁,装束为太医院宫装,那老大夫理了理衣,上前跪奏:“回禀陛下,臣已按照圣意,谎称相府二奶奶有孕,并佩戴药用香囊,诊脉时暗用针刺入二奶奶穴位,香气入体,无知无觉,想臣走后不久,便有如真的滑胎之象。”
德公公立即跪下,笑着恭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不久即可抱得美人归了。”
“朕的玉佩留在相府,韦延清那样骨气桀骜的人瞧见,不可能不恼,又兼知道朕与绾儿当年情谊,想必少不得争吵一番,”李绅话罢,含笑称赞道,“德公公不必多礼,这都是你的功劳,若非你碰见常去相府看诊的李大夫行色匆匆,喊来问话,又献出这么一计,朕也不知该如何拆散他们是好了。”
半晌,李绅忽然黯淡了神色,支额倚在案上,失魂落魄道:“朕本以为,与她两情相悦,她嫁韦延清,不过是以为朕负了她,可朕排除万难,放下身段,偷入相府,她却抵死不从,一脚将朕踹下床,竟要寻死。朕不怪她,这是她忠于夫君,朕只怪自己来得晚了。”
德公公忙道:“陛下何必自寻伤感,现已铸成铜墙铁壁,对绾姑娘和韦大人来说,前后左右都是死局,不可能再和好如初,如此一来,不消皇爷争抢,引来韦大人的围攻,那美人儿便会知道好歹,自往皇爷怀抱中来。”
“卑鄙是卑鄙,但当今外面天下皆知他韦家要反,只道皇爷没有脑子,受那宜贵妃迷惑,殊不知是有心无力,判贼当前,并没有呼唤一声便引出千军万马镇压的机会,只待潜藏在暗的韦家势力显露。”
听见这么说,李绅心情稍好,大笑几声,冷冷拍案。
旁边的李大夫听了,却目光锐利地瞪向德公公,欺君蒙骗,天下将败之于宦官恭维矣!
李大夫虽无耻,却是个有良知和勇义的,当即跪拜道:“陛下深思。臣闻晋王曾上奏,齐州已陷入贼军布图,又接连祸乱城池无数,若无当地官员大臣与众将抵挡,只怕早已打入长安来,陛下当居安思危,怎能于此种国难之下还思如何掠过人妻?”
“再则,陛下切勿蒙蔽自我,当备军整顿,以防韦大人起兵造反,韦史只贪权,终无大志,但其子却有一颗狼子野心,声望权势,无不响彻天下,甚至盖过他父亲韦史,皇爷不敢明抢,实则不正是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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惮那韦延清势力?何必听宦竖胡言,夸大现状,现在早已不是当年了啊!忠言逆耳,有备无患,还望陛下听之思量。”
李大夫说完,往地上重重一磕。
李绅目光犹豫,这时德公公突然附耳过来提醒:“陛下,若是李太医不忠,把这事儿捅了出去,绾姑娘岂不恨死皇爷?到时哪里还有重逢相守之日?不仅没有,定也少不得和那韦大人更加如胶似漆,再也缠绵不开。”
“咱家听闻,他们夫妻俩感情极好,韦大人日日宿在相府娇鸾畔,甚至白日宣淫,夜晚推枕,如此情深,再有这么一后患,岂不反成了那韦大人的助力,让绾姑娘远皇爷而近韦?”
话音刚落,李绅目眦欲裂,当即一脚踹飞了德公公。
“混账东西!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朕砍了你?!”
满殿惊慌,不及众人反应,李绅已勃然大怒,倏忽拔剑斩杀了李大夫,血流如注,又奔去瑟瑟发抖的德公公面前,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狗东西,伺候笔墨来!”
德公公忙爬去研磨备纸,却不想李绅是要发诏。
看罢圣旨,德公公惶恐跪在一旁,磕头不停道:“皇上三思啊!皇后之位怎可如此草率?何况绾姑娘已是相府的媳妇,韦相国是朝廷重臣,您擅夺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将不可收场呐!”
若是打听得是他挑拨,彼时第一个死的人,定然是他。
李绅冷笑:“你不是说朕只是没寻着机会么?怎的现在又如此拦劝?朕也不愿跟你计较,你只领了朕的圣旨,去相府亲自宣读罢。”
无奈之下,德公公请来宜贵妃,谁知李绅喜新厌旧,一朝情移,恩爱再不复,命人将宜贵妃挡在殿外,并不宣见。
彼时宜贵妃黯然神伤,忽记起什么,忙叮嘱了德公公去通传。
德公公大喜,直呼有救,进去后扑下告诉李绅:“咱家恭喜陛下!贵妃娘娘有喜了!”
李绅以残忍稳固地位,父兄皆被弑,更有先前坚持为心上人保留嫡长子地位一说,此时这等紧要关头,正是失而复得,珍惜无比,若是忽传出后宫他最宠爱的女人有了身孕,又怎能再与他两心相许?
他本就冷血,听了以后,不喜反躁。
方才又有德公公的“白日宣淫,夜晚推枕”之激,怒不可言,天下又乱,烦不胜烦,不由分说便站起身来,淡然走出殿外,见了哭哭啼啼的宜贵妃,半晌,抬脚将其踢翻在地,狠狠踩在宜贵妃的肚子上。
德公公等忙抱脚跪地拉扯。
“皇爷使不得啊!”
“宜贵妃已有了身子,这可是皇嗣呐!”
宜贵妃痛不欲生,泪眼看着没有一丝旧日温柔的男人,恳求道:“陛下,这是我们的孩儿……”
李绅一怔,随即加重了脚力,很快便见殿前多了一滩血。
他挑了挑眉,不当回事:“朕连父兄都不顾,一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怪只怪你肚子不争气,偏有在了朕找回绾儿之际。说来,朕是不是也该同你这个贱人算算账?朕竟不知,你与那崔家二姑娘常在后宫算计的那人,竟是朕的绾儿,朕什么都知道,你们害惨了她,让她几乎活不下去,崔老夫人连棺材都为绾儿准备了,她去江南赴朕约定的那日,又在想什么呢?”
“朕只恨,从不曾阻拦你们,到发现之时,朕的绾儿已历尽艰辛。即使杀了你,也不能泄愤,你与那崔二姑娘的性命,朕要留着给绾儿交待,至于你肚子里的孩子,只要不是绾儿的,朕并不在意。”
韦茯雪心如死灰,苍白一笑,望着他道:“若是陈绾月怀了臣妾兄长的孩子,陛下也会这般残忍吗?”
李绅毫不犹豫:“她的孩子,朕会视如己出。”
“陛下好狠的心。”
李绅烦闷道:“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宜贵妃艰难撑起身,只见贴身宫婢搀扶了,自往春晖院走去。
德公公哭得伤心:“陛下啊陛下,何苦为了一个心有所属的女人,伤害您与贵妃娘娘的孩儿呐!”
李绅垂下眼睫,负手回殿:“孩子她想要,朕以后还会给,但绾儿只有一个,朕不想再失去她了。”
然而可笑的是,从始至终,那位陈姑娘都不曾说过半句话,与皇上见过一面,那位陈姑娘更没表示过,她在不在乎他宠爱其他女人,又有了皇嗣,一切都是李绅残暴使然,果决专行。两人相认,甚至还是昨日李绅偷入相府,欲要肌肤相亲,才见得一面,也不想想,与宜贵妃朝夕相处,是否日久生情。
德公公叹了声,落寞跟进殿内,又吩咐了小太监传太医去春晖院。
63. 第63章
清晨的光铺照下来,压得偌大相府喘不过气来,下人们走动间,但凡经过娇鸾畔,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即使是平日里看不得娇鸾畔主子的,也凑着形势,显著圆滑起来,仿佛生怕外人不知这位二奶奶有了多大的伤心事。
“小油嘴儿们,快别围在这儿叽叽喳喳,要伤感,去旁的地方伤感去,但也别触动了老太太和夫人。”
苏媳妇来了听见,卷着一臂甘草,笑道:“你们也太故作表现,那房里二奶奶都还不声不响、不哭不闹的,昨儿个我去娇鸾畔送老太太房里翠香给的小荷包,鼓起胆子瞧了两眼,真真是天仙个人儿!你们说,二爷能舍得下这位‘二奶奶’不?”她刻意咬重了字音。
众人听出其中的嘲讽,也笑了一笑,却正色道:“提防你的臭嘴,别捅到老太太那边去,看你家慧秀还成是不成,现在你使劲儿奚落人家位子不正,再没好歹,不比一个没要紧的丫鬟强?”
苏媳妇忙道:“你们说的是,我不争她的。只我们家慧秀,前些日子说准了要入府来,只这半年光景过去,竟又没声儿了,你们说这可气不可气?若是不短人,开始便不应,如今人都准备好了,却白白挨个煎熬。”
正说间,颜篌从后走过来,众人不觉,瞪着眼斥道:“仔细你们的皮!竟算计到你头上奶奶来了,我到要看看,凭她是个什么好慧秀,巴巴儿地总托你娘来这儿求应,这也不提,倒还一心挑选上了,要去二爷房里伺候,真是王八羔子淡吃草,去你娘了个好狗腿!”
一顿不要结局的腌臜话数落下来,苏媳妇胀红了脸,听明白是在骂她,旁边又站着数位都是差不多脸面,谁也不落谁的婆娘,面上过不去,逞强伸出脖子,恨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平日里仗着三姑娘作威作福,我们且不惹你的,今日好端端的说这话儿,你又跑过来闹事,谁惹你来?!”
颜篌捧着盛热水的铜盆,上下打量着她们,冷笑道:“连我们这起常跟姑娘的,说话也不中用了,以后你苏老娘再厉害一些,岂不是要跳到主子头上显才能?二奶奶才落了不好,你们就一窝子聚,如何使人平静?主子的事儿,你们比烧了高香还要注重,也不见得一个个有多忠义侠胆,在相府算什么样的人物。”
此话正戳苏媳妇心窝,恨迷了眼,跳出来不分青红皂白便破口大骂,往地上狠狠一啐,众人都拉她不得,肺管子竟似要炸了:“她算哪门子的二奶奶?姑娘们是有脸面的,故喊她一声嫂嫂,我们却是那不要脸面的,再小贱蹄子,也贱不过长着那么一张好脸好身段,却专用来勾引男人,还是喊着哥儿的身份,亏的她不是个东施,竟是个西施,正中天下男人的胸怀,若非有这相府富贵和二爷体贴留着,怕不是满天下男人都叫她给骗了去!”
“再怎么眼巴巴,也不过是寻思二爷身边一个知冷知热的不要紧的地位,比不得姑娘们的那好嫂嫂,一会崔大爷,一会钱哥哥,现在可好,二爷算是叫她坑了,用那一张狐狸脸栓住了心不说,连孩子都保不住,这就是她勾引男人的报应,若不是她,二爷早就不知多快活,这才叫真正的卑贱,我们图个安身过活的下流位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颜篌气的说不出来话。
显然苏媳妇是怕得罪了她们,把事因往旁人身上引,颜篌却不买她账,仍旧勾唇冷言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有本事当着二爷面说去,跟我们狐假虎威算什么,到了那里,只看看你死不死得。”
墙倒众人推,这起婆子又最是会做墙头草功夫,当下两边逢迎,不肯闹到上面去。
颜篌望了眼竹林围墙后头,一排巍峨屋宇拔地而起,恐再闹大声音传进里面去,也便不在此跟那苏媳妇计较,鄙道:“罢罢罢,我竟不知你苏老娘竟有这样大的能耐,好歹今晚我回了三姑娘,看她治你不治你。”
现如今当家管事的,多是三姑娘,雷厉风行,毫不通融,要强又逞能,却又是个有头脑的,相府家下人等的月俸都靠着她发放提拔,没有不怕的。苏媳妇一时陪笑,其余众婆子都一哄而散。
苏媳妇忙忙的说了两句话,颜篌不理,只是径自回了耿鸢堂。
待四处寂静下来,娇鸾畔的气氛越发凝固了。
“再喝点这个。”韦延清搁下筷箸,又端起一碗补汤,拿过玉匙喂了过去。仔细看,男人深深垂着眸,甚至视线才将将擦过她的嘴唇,端着碗底的那只手微有发抖,手背青筋跳跃。
他眸若凝冰,又忍耐着,待陈绾月视若无睹地一口一口吃下,两人净了手,碧顷等上前将那些清淡菜肴都撤了下去。
韦延清站起身道:“我晚些再来看你。”
他的声音仿佛平静如水。陈绾月抬眸看过去,一双眼睛微微上挑,轻掀时潋滟若光,她恬淡了许多,身形愈加纤瘦,那抹对人的温柔终于隐隐消失了:“急着去哪儿?”
“有几件公事要办。”
“……”她眼神直接从他身上移开,往后面的引枕上靠了,挑明道,“旁人闲言碎语,你却认真的去训,反把事闹大了,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也无意再争这些好听的或不好听的,只随她们去了,谁都清净。”
吉祥恼不过,跳出来道:“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用意被点穿,韦延清且站着不动。方才听到外面争吵,本是用饭之时,她食不下咽又不怎么理人,他正想尽法子哄着,才缓和了丁点,可就传来一阵阵的吵声,前功尽弃。
甚至火上浇油。
正没好脸色,才要出去,她却忽然接了他递过去的补汤,韦延清没法儿,吩咐娇鸾畔的人过去,自慢慢地喂陈绾月吃下。一会儿,人散了,她也懒待再敷衍他,偏过头仍旧当作眼前没他这个人。
韦延清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说什么,忽听陈绾月轻轻一笑,似苦笑,似无所谓的笑,一座充满荣耀的蛛网,爬满了细碎的骄阳,只风一吹,骄阳飞溅不成身,微草脸上灿烂稳定的烟火、也变成了道道不敢提的伤疤。
相府如天网,罩得她既有活路,又是一条死路,网搭在火焰尽头,灼热得痛彻心扉。
陈绾月目光淡抬,掠过白粉墙、朱漆柱、芙蓉帐。帐子上,有过他的指纹,也有她的指纹,不知有无叠加,先前从未幻想过的细节,此时在她心中突然清晰起来。一条蓝月光忽然洒进,照在她的脸上,弧度优美,一半却隐在夜的阴影下,娇俏的轮廓显得沉寂。
她垂眸,平静地道:“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目光,于我都不再重要,哪怕视我若枯草,又有什么可在乎的,遑论是从未有过正经交往的一众人。相府的一切,本就不属于我,她们的羞辱,也就还不及一片叶子划伤了手。”
陈绾月不再言语,也不命人送客,径往床上躺了,缓缓用被衾蒙上脸。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可韦延清还是觉得她要倒了,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委婉,然而隔着被,韦延清知道,她在哭。
在哭。
无声的……
有那么一瞬,他想拉着她的肩膀问一问:有关他们的一切,难道就这样算了,没了意义?
但他只是用黯淡的眼睫遮去一热的眼眶,男儿有泪不轻弹,孩儿没了的痛苦,他这个做父亲的,居然后知后觉到现今才意识到,胸脯撕裂,竟是如刮如凌。然而他终究没等来一声“爹爹”,至亲骨肉,只能称呼为“它”。
韦延清逃也似地背过身去,不再看那轻轻发颤的被面。末了,他吩咐道:“都出去吧。”
地下一溜儿胆战心惊的杂使都低头退了出去。
她虽多感,但并非脆弱。一个人若是镔铁,久逢煎熬消已之境,也会自怜无人无火锻就八丈蛇矛。若是细微雨水,久留干旱沙漠,风干了,云枯了,小片的雨坠落到行者的眼中,就成了汹涌的泪。
故她怎能不流泪?
他坐在边上,抱住了她。
韦延清头埋下去,冠发齐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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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袍寂寞,那么高的个子,仿佛要尽倒在她身上去,又不敢太用力,似是怕压坏了她:“可还愿意相信我?”话音落时,他的声音分明磁性沉重,却弱了下来。被下的人儿没有反应。
陈绾月闷在被里,即使他掀开,两人有意无意对视着,谁也没再说过一句,她视线飘上去,仿若日光眩晕的蝴蝶翅膀,落去他眼中,蹭过平静的湖面,那翅膀带起泪光点点:“相信你什么呢?”
“韦延清,我不懂,你到底是在戏耍我,还是我们之间的感情?”
她没再说下去,可他什么都懂。
韦延清沙声道:“我们之间,”他一顿,忽换了用词,“你对我来说,坚不可摧的,仍旧坚不可摧。”
她又何尝不知,什么“野种”,“李绅”,都不是一种具体,而是一种虚浮,加注了无形的一时情绪,说出来最难听的话,最刺心的无关之人。两人多深的眷恋,怎可能不懂对方的心?
就如他分明知道,她不会背叛他,可还是被那玉佩激怒,忍受不了那不属于他的红痕。
她亦然,心内清楚地明白,失去孩子,他的痛不比她少上半分,不入耳的用言,无非是震怒下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以阻止她坚持留下这个孩子,而使自己陷入危境。
谁都以为,只是一如往常的闹个别扭,过后总有和好的时候,他们一直都是如此过来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情深到天大的事儿也能化险为夷,仍旧如胶似漆。从儿时,再到初定羁绊,最后是梦醒时分。而现在这面镜子终于碎了,代价是他们之间永远横着一条性命。
她沉睡在,两人一起铸造的最美好的牢笼。
陈绾月忽然哽咽了,浑身发抖,望着他道:“以后你会忘了这个孩子,身边有新的人,可我不能,若是可以,我想重来一次,不再那般稚嫩,这样会不会就能挽回呢?我们都太年轻,喜欢得越深,仿佛在相处时也就越会不经意透着幼稚,拼了命想从对方身上找到完全的信任。”
韦延清缓缓握住她发白的唇,眸深黑沉,似有一簇干涩的竹节在内,燃烧不尽:“李绅对你做了什么?”
他还是,比较喜欢做出来。这时解释再多,也是无用的废话。
她满腔憋着一口气,索性咬紧下唇,只是不作声。这一次,她不能认输,不能再放纵。从江南回来,她已经释怀了一次,可如今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事,即使她能做决定,她也不愿也不甘替她的孩儿做出决定。
这般轻易就给了他姗姗赎罪的回应。再不堪些,她着实也忽然腾起一股莫名的委屈,为何不早些问出来?在他看见玉佩,又或是那红痕之时,偏偏是尘埃落定,冷静迟来。
陈绾月蓦地想起什么,眸光一凝,抬眸直视向满眼心疼的男人。她不顾了,只再做一件事。她的眼眶越来越红,泪水越溢越多,直至充满了眼中,水光遮盖住那抹坚决的冷色。
韦延清不觉,毫无防备听见仿佛悲痛至极的低泣,让他心疼得像要裂开,禁不住伸出双手,去安抚身下的小姑娘,可他徘徊几下,终是放了下来,只落在她耳鬓旁。痛心欲绝的美人,就这么倏然对上他深沉的目光,承受不住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他。
“夫君,宝儿痛。”
韦延清身子僵了半截。
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线崩断,听着娇滴滴的呜咽传去耳中,震入脑海,恍惚记起她年纪尚幼,多情心纯,恐怕承受不起这般痛失第一个孩子的惶恐与惧怕、无措与愧疚。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办了,为今承受不住,终究向他依靠过来。
霎那间,除去他自己,韦延清自然想到了罪魁祸首身上。
——李绅。
他淡淡“嗯”了声,什么也没说,却把眸垂了,以防吓到她,抱起她来,一只大掌放在她胸口,轻抚着,示意他明白。
“睡吧,不要怕。”
“我一定,会给我们的孩儿报仇。”
64. [锁] [此章节已锁]
天色忽明忽暗,三间明堂的瓦檐上飘着雨,吉祥正拎着木桶去接别院天井坠下的雨水,用来淘沥干净养一瓶荷、几枝海棠,大捧盏菊。她正挑着,崔葳蕤的大丫鬟春雁忽然急匆匆走了来。
过了穿堂,尚不见吉祥神情,春雁挥手笑道:“吉祥,你且过来我好告诉你,这准是一件好事儿。”
两人坐了,围挨着一根柱子的石墩子,都是素日亲厚,聊的清楚,春雁矮着腰,似是怕叫人听见,凑吉祥脸边说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不论事轻事重,你都别与二人说漏了嘴。”
吉祥佯冷了脸,笑侃:“这话可就没趣,凭我与谁说,也说不到你们姑娘面前。”
春雁忙赔罪几时,笑道:“好妹妹,你是个灵透的,不比我们愚钝,我自然信得过你才来说这些,再不与旁人透信儿谈心的。你且细细听着。”
“宇文公子送了一副花笺来,约我们姑娘明日晌午刚过去外面四福斋见面,这宇文泰赖脸追了一年半载,也不见势头有松,要知道,他可是那出了名的风流浪子,我们老爷碍在宇文老爷面上,又不好插手年轻人的事,硬着头皮给姑娘看准了几门亲,谁知我们姑娘不同寻常,乖觉惯了,竟相不中那清正做派的豪门公子,一心都渐渐的在那打混球宇文泰身上了。”
“两人也不知怎么着,各种机缘巧事,天意促合,现如今已都有心意,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想就是明日可见了。”
吉祥眼光上下一转,笑道:“莫非是要来问我的见识?这般我可就要回去了,你们三姑娘和那宇文公子的事儿,我们姑娘劝过几回都是白劝,也就不做那惹红脸的不识趣,只叫姑爷多叮嘱宇文公子几句,现如今我们姑娘不过问了,你这个没好歹的竟又来特特的告诉我,不怕你们三姑娘揭了你的皮?”
春雁无奈,解释着蒙混过去:“哪里话,姑娘时常对我说‘唯有二嫂嫂,以前的绾妹妹,真心疼她’,二奶奶说的话,我们姑娘面上不显,其实都记在心里呢。只这种事,若是受得了掌控,岂不天下男男女女都相处和平了?怎有那苦情人、怨偶侣?我们姑娘是个性人,她的意思是,只要她欢喜这个人,凭他怎么样,都不算个值得计较的,结局是好是坏,同样不论。我们说了,又骂我们是什么世俗愚人,没有精神气儿,只有脏心,反诬陷了她的灵智。”
“我们再说下去,可就又冷又气。若是二奶奶还好,不伤和气,我们这起世俗愚人可就不能够了。姑娘若有心,救一救我们姑娘于水火,即刻去悄悄的告诉你二奶奶,明日去做个掩护,一圈儿下来,杜大奶奶两袖清风,使她去,请不动不说,也叫别人觉得奇异,其他姊妹们又都未嫁娶,传出去反倒给人家平添是非。只有二奶奶适当。”
“一来有姑爷在,感情又好,是常跟着姑爷外出逛玩的,只有一点,我们崔府虽不及相府贵胄,姑娘也不一定能做到像姑爷那般照顾周全,所到之处都有攀附者架帘起屏,遮挡预备,更没许多人争着演乐子,但绝不叫‘二嫂嫂’委屈了。”
吉祥皱着眉,张口便欲推回,春雁却紧紧拉着她的手,言语如珠,脱口堵了她一个哽咽。
“二来二奶奶不久前痛失一胎,正是伤心处,两家素来亲厚,便是我们姑娘请你们二奶奶出去散散心,那也无可厚非,没什么紧要关系,如此下来,必不惹疑。再则还有一个缘故,我们姑娘出不来,多因二姑娘紧盯,但若是绾二奶奶把人喊出去,料她也不敢多管,毕竟得罪了人,才叫二爷呵住,但凡有点良知的人,也该惭愧了,如何还敢自己跳出来说三道四?”
这番听了,吉祥气的脸红脖子粗,哑口无言半晌,拍手笑着讽刺:“单你们姑娘有良知不成?都不是什么好鸟!果然不是一家人不出一家门,天下乌鸦一般黑,用不着人时,又是冷脸,又是疏远,这下子有用处了,便觍着脸求上门来,这倒不算,竟还利用起我们姑娘的伤心事来,叫你们钻上空子了!也白牵扯我们一遭,出了事,霓姑娘不管,自有你们夫人找来,有不少辱我们姑娘的话也急待听呢!”
“霓姑娘再不好,别的事儿上却颇有知识,我不为夸她,只可笑你们姑娘一头扎进那宇文泰怀抱中,再也起不来了,唯有痛过方知为时已晚。你也别叫我传什么话,好歹劝你们姑娘,趁早死了这条心。宇文泰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公子。”
春雁急得直冒汗,见吉祥要走,一时气其短脑风火,不深思量,语气也不好了些:“好妹妹,我都同你讲过了,我们姑娘一门心只要他,她自个儿都不论好坏,说什么她爱谁与对方无关,不圆满、生死别离、背叛成仇,都是常有的事,却没有相同的人,她也豁出去,只为自己的爱,结果不论,如此才不枉走一世,何苦咱们又拦着她?”
“可见,你比我还俗!”
春雁一鼓作气说完,那边吉祥听了,没法儿,只得匆匆回了娇鸾畔。
谁知陈绾月听了,也不多问,略一沉吟,点头应允此事。
柳嬷嬷提醒:“何必掺和?到时有了问题,又是姑娘的不是了。”
陈绾月不以为意,斜歪在榻上,抬手翻动竹笺,眼皮抬也不抬地道:“既如此焦急来请,我不去,不论发展好坏,最后照样是我的不是,什么时候吵了架,记起明日捅破窗户纸那时,我不撮合,引来另一撮合成他们的媒人,毕竟我未去,成与不成还能尚论,但引来的后者却是果真弄成了事,故有红脸后悔这一节。就是没成,也又有我不去之因。”
“倒不如一气儿应了,以后也有的话说,便是后悔,人也是他们百般请的,扯不到我身上去。”
话音刚落,有人大笑走进,陈绾月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去,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掀开粉绿珠帘走进,方才正是眼前男人的爽朗笑声,显然心情不错。
他负手走来,随意挥了挥手,柳嬷嬷等都低头退出,偌大房中转眼空荡荡起来,陈绾月视线不经意瞥过雪纱窗外,正值酷暑,鸟雀轰鸣,枝桠明亮可爱。
晌午方过,没什么人。
她停顿了一下,心内了然,不紧不慢地搁下竹笺,合上没再动过。韦延清往她对面坐了,饮茶半晌,闲闲地上榻靠着,两腿一屈,颀长结实的身躯将茶案与朱漆宽架之间撑得满满当当,黑金衣袍凛凛然。
他看了少许膝盖上的右手,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旋即目光漫不经心抬向对面道:“可吃过了?”
“早用过饭了,你出外忙事,告诉说不必等,我也就不拘时候,草草把饭用了。”陈绾月柔声说着,真假难辨,脸上却实实在在恍过一抹温情。她倒了盏茶,递过去。
韦延清垂眸接了,却也不喝,只握在手内把玩,眉梢微蹙,似是不悦:“不可潦草,往后我尽量陪着你用饭,若是抽不开身,回来检验,但凡虚弱,必要吩咐了人拷打照看你饭食的那起蠢物。”
陈绾月笑了一笑,没说话。
两人对坐几时,男人又缓了语气,明显心情十分好,春风得意,难得表现在俊脸上道:“今晨柴胡传来流星急信,幽州已入我麾下,再往南些,杨伯登、刘通已借除贼之名,进兵平定寇乱,百姓归附,齐州等十一州皆已纳入管束,关东地方握如股掌。再等不久,范动、尉迟宪等想也该有消息了,陇右亦有可望。”
他很少对她说这些。
陈绾月深谙意味,识趣地推开茶案,往男人怀里依偎了,眨了眨眼睫,一双美眸就这么直勾勾地抬头瞧着他,声音细软:“怎么没听你提起苏大哥他们?可也是去了哪里?”说着,她在那胸膛上停了一停,又落下去,手心正对金丝宽腰带。
“雍州。”他随口回了,低眸默然,伸手裹住她的,使劲握了握,把人儿往上一捞,腾出另一只手来扣住她的后脑勺,然深深地看了她多时,却一句话也没再说过,只是沉默。
陈绾月感受到男人眼神的滚烫,忙低头躲过,从他来时便知今午间逃不开。她关心的是,李绅何时得到应有的惩罚,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做不到,唯一能帮她做到的,只有韦延清。一个狼子野心,即将起兵包围宫城,重建王朝的男人。
她咬紧唇瓣,香腮羞红。
不一时,他拉下遮阳竹帘,手臂轻轻一托,使她往上挪了挪。她的耳边,男人灼热的气息沉而克制:“都多久不理我了?”
她不言语,珠钗一晃,曳过那张英俊的面庞上,不及低头去看,他已有所动静,抚摸下去。衣袖很快拂出一缕暖风。
陈绾月仍不作声,腮边的红晕经久不散。仿佛草木发芽,逢甘霖,忽有滚滚狂风,势欲撼碎雨滴,又急急退去。衣服薄薄几层,他的手指修长,只轻轻一挑,就似畅通无阻。
“……”。
韦延清渴望已久,如今她身子将养痊愈,无需再忍耐,涨痕激雨,霏霏漠漠,温香软玉,一片清温。他稍稍仰了下颌,以免待会儿磕到她脑袋,不容闪躲地握住了她的手。
陈绾月吓了一跳,忙抬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一阵断断续续的闷哼后,男人哑声道:“愣着做什么?”
“不用你求,我自会让该死的苍蝇消失在你面前。”
两人皆是一怔。
陈绾月恍然大悟,固然如此,他仍旧善于揣摩人心,智而不露,她的用心,早被他猜了个七七八八,现今这般作态,无非是破罐子破摔的随遇而安,尽时留恋。他什么都知道,她却不能反驳,亦不能中止。
她眼眶一红,兀自思忖了会儿,心下一横,既是他挑明了,她说不上来是赌气还是为何,坦坦荡荡地咬上男人薄薄的嘴唇,两人都疯狂至极,交缠不断,满室充斥着一喘一泣,衣衫褪了一地。
又是一阵酥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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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持续往深了去,停压住不退,她哭出声来,待韦延清抽离,一切都再也忍受不住,得了这感官的激发,娇声吐露:“韦延清……”
“我在。”
“韦,延清。”
“夫君在。”
她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说,可到了唇边,又只剩下一声轻哼,分不清是为何而发声,韦延清空出左手,捂上了她的眼眸,黑漆漆的,看不见一切,他带来的激烈感触也就更为清晰了起来。她只能感受到这些了。
顿时什么痛也就没了。
她不觉逃也似地渴望起来,双手抚过他结实的胸膛,摆动的右臂,挺进的腰干,干燥的夏卷进一丝风来,她缓缓睁开眼,这才发觉两人身上黏糊糊的,都缀着汗。
陈绾月侧了侧头,望向那盏已凉透的茶水,波纹起伏,清香四溢。她忽然用力分出一丝娇弱的轻语,在男人耳边道:“我理你了。”
略显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使韦延清如痴如狂,恨不能将怀中的小人儿拥进骨血里去,永不分离。
“若是知道有我们的孩子在,我必细心呵护。”他哑声道。
她轻轻回抱住了他,无声叹了口气,倏然明白过来:“我也是……若是知道,第一个告诉的人,只会是夫君。”
两人都没再说话了,只是极尽纠缠。
失去这个孩子,他们都最难过。
本是情深之人,何惧云开月明。这就是他们永远拆不散的根基之一。
陈绾月红着眼,道:“我们不要再摧毁下去了,我什么都告诉夫君。”
韦延清弯了弯唇,紧紧拥住她,眸含愧疚与疼爱:“你放心,夫君随你惩罚。”他郑重地、缱绻地在她眼上停了一下,又转去唇上,两人十指紧扣,渐渐收拢至头顶上方,如山崩地裂般澎湃的意乱情迷,倾涌而来。
“那人他是偷来的,想必做好了万全之策,买通相府的人,支走了娇鸾畔的眼目,我挣扎时唤谁都不应,柳嬷嬷去而复返,这才得以摆脱纠缠,这件事我无意宣扬,故只有柳嬷嬷知道大概。”
她顿了顿,解释道:“最初我见他纠缠,力量悬殊,心绝无望,但好在那人还有些脸面尊贵在,并未强迫,只经此一遭,我慌乱难过,你又快要回来,只得装作无事发生,恐你知道了这种有口难辩的龌龊事,但后来冷静下来一想,实该告诉你的,只已经来不及了。你看见了玉佩。”
韦延清略一沉思,手掌有意无意地抚摸着她的鬓发,作安抚状,默然半晌,压低了声道:“我记性不错,记得当年母亲也滑过一胎,但恢复数月才好,遑论你是虚弱惯了的,怎就不到旬日便再无妨碍?”
陈绾月没再多问卢夫人滑胎这一往事,但又不好就此撇过,索性不出声,思索着。
“前日老太太跟我说起,府上常来往的李太医突发暴毙,叫太监从宫中抬了出来,家人接去治丧。事出蹊跷,我已命追鱼去查了。”
两人议完,当即穿衣起晌,韦延清又出去传小厮找一个可靠大夫来,当下把了脉,那大夫却是听闻相府二奶奶滑胎一事的,忙作揖恭敬道:“二爷慎重,方才我诊脉良久,并未发觉二奶奶有过滑胎之象,倒是脉象不稳,起跃亏虚,像是用了异香与穴位相冲。”
说着,那大夫又请了一要求,拱手道:“得罪,”便往陈绾月腕上检看了,正有个极不易觉的针孔,现已是微末之小的红点子。
问了香名,又从相府库房里搜检一些出来,三人都嗅了嗅,陈绾月与身边同样沉吟起来的男人不觉对视一眼,正与当日李太医身上所佩香囊的气味相同。
那大夫擦了擦汗:“幸而是这不常用的香,劲效不大,若是惯用的,只怕寻常人很难发觉。”
待送走大夫,又吩咐东房私库赍送了其几件厚礼,韦延清又进房来。陈绾月托腮半晌,把眉一皱,很是疑惑:“若李太医是有意,为何用此香?”
李太医的用意,怕是连指使他做此勾当的背后之人也不能清楚。
韦延清盯着茶案,忽而淡声一笑,漆黑的双眸闪过不屑与了然:“想要知道实情,有何难?绑了德公公就是。”
若是旁人说来,怕是要算作口出狂言,但她目光落在对面男人云淡风轻的身上,仿佛只是随口一言,并无难处。对他来说,确也着实不难,只擅自绑走宫人,易有“秽乱宫闱”或“起兵造反”,韦延清势大,却从未放在明面上,否则必有天下有乱心者群起,借“正朝纲、除逆贼”的旗帜四方皆舞,一呼百应。
正统始终是个不可侵犯的威严。
是夜。星月交辉,府深人静,正是——
追鱼领着,将一群悄悄扛着麻袋的小厮引入东房偏院,离开之际,众人又起了干劲,一齐把那麻袋丢进了柴房。
内中昏睡着挨了追鱼一板砖的德公公。
65. 第65章
德公公醒来,意识迷蒙间,并无红墙琉璃瓦,灰墙暗窗,柴堆草垛,一扇合上的木门纹路扭曲,定住了神,原是他视线扭转,那纹路倒是周周正正。
记忆翻江倒涌,德公公挣扎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拍门:“谁把咱家栓到这儿的?无视宫规,劫持陛下身边人儿,简直没天理了呐!混蛋,狗贼,死皮不要脸的!就是见不得咱家富贵!你这地方破,还不快给你爷爷开了门,待咱家出去,少不了你飞黄腾达呐。”
“砰——”柴门轰隆作响。
追鱼在外冷笑,差一小厮,蒙面进来,一脚踹在德公公胸口上,把他脸用一块布挡了,不容喊叫,德公公正待吓死,一向清楚有多少人恨死他,无可奈何之际,颤巍巍接连大声问了一堆。
“莫非你是王熠家人请来的?他们给了你多少?我给双倍,不!四倍!”
小厮低头,那位臭名昭著的大公公伸出四根抖动的手指,说来也是传奇人物李皇身边的红人,竟如此没有气节。然冒死劝谏的朝臣王熠,正死于这奸佞的谗言。
“我不要财。”
德公公又道:“只要大人放了咱家,皇爷高兴,封赏必不短你的,咱家也一定没齿难忘,多多在皇爷面前替您美言呐。”
小厮厉言道:“我乃李太医远亲,儿时他待我亲厚,今闻无故惨死,是因受小人挑拨,特来取汝狗命。”
“大人明鉴呐!”
言之凿凿,又知密辛,想必其言八九不离十。德公公猜度后,瞬如猫鼠相见,扑身泪洒不止,为顾性命,无奈将实情都一一告诉。
门外追鱼听罢,吩咐手下将德公公威逼封口,再打晕趁夜间丢进宫去,自往娇鸾畔复命。再也有幽州信到,无论如何也该启程了,若再推下去,会聚兵力之时群龙无首,又各有战功,少不得部分领军迟早有二心。
追鱼思想罢,脚步不觉加快了些。
一切清楚以后,韦延清即刻赴幽,出于种种考虑,陈绾月这次并不随他一同前去,而是待幽州形势稳定,再遣人来接。崔三姑娘的约,从午后开始,至晨昏接近方完,陈绾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提前言明,也就在外厢待着不做搅扰。
兴许是因她在,宇文泰面色微有尴尬,正厅设屏隔断,陈绾月视若无物,因宇文泰追求一事,两人本已横着一道天沟,她劝也劝了,再掺和也就显得多事,毕竟与她无关,保持分寸与边界才是最为适当的态度。
她今日来,无非是应责。
至于他们两个的事儿,她又不是闲着找事,再去打听拆扭。
宇文泰两人在套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没一会儿女使入内,端来佳肴美馔,另有美酒玉盏,金丝花篮盛着玉如意,还有一对儿玉坠子。崔葳蕤走出道:“这都是底下人孝敬二嫂的。”
陈绾月心下一沉,面上浮出几不可闻的笑意:“我却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人?”
她只装作不知,这两人不见得会就此放过,看样子是“乘胜追击”,接着要借她再挡去部分阻力。据她所知,最初崔府长辈并无一人同意这门婚事。倒是宇文老爷积极为儿争取,许下的聘礼极其丰厚,力破宇文泰的玩弄戏言。
自此崔府也便开始当回事,认真应对起来,目前已有几个族内长辈觉得这门亲事不错,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宇文家又官爵累累,两家结秦晋之好,再好不过。
目今仍坚持闭门推拒的,一个是国公府老爷,一个是崔二姑娘。
崔葳蕤但笑不语,那边宇文泰似是一顿,掀帘而出,笑道:“好歹求二嫂成全,这底下人不是旁人,是我打通的关脉,闻知延清娶妻,特意恭谨奉来孝敬嫂嫂的,延清赴任幽州,恰有今日这么个时机,都托了我拿来,代为奉给。”
说着,外面又进来几个女侍,抬进几只箱笼,一一打开,璀璨夺目,金光闪耀。
陈绾月看了一看,低眸几近可笑,如今竟还贿赂起来了,若果真如此,未免太过自私,原先她还高看几分,但她今日既来了,两人却仍不识趣,反以此再施对策,咄咄相逼,这便没意思了。
她只看了一眼,托腮在桌旁笑道:“这又是何礼?待我与韦二爷真成了亲再送也不迟,既然都是你们这边的好兄弟,我怎能在此时便擅自收这等用来‘孝敬’的郑重之礼?传出去也不地道,纵我喜欢,却也白伤了韦二爷的名声。”
“至于这声嫂嫂,我实不敢当。我算你哪门子的嫂嫂?既无长辈见证,又无三书六聘,你们若真想守在一处,合该去在父母亲人面前做功夫,道行逆使,只求便捷,倒来找上我这个外四路的嫂嫂,终身大事,如此草率,叫你们家里人寒心,也使我难做,我先替你们父母受了这意外之礼,怎么跟两府的人交待?”
话罢,崔葳蕤心思敏感,不由得多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刹那间脸色渐变,胀红有恼羞成怒之态。
“何必如此伶牙俐齿呢?当初你与韦二哥背着老夫人做的那些事,可比我们这样严重多了,你是过来人,反倒奚落后来人,难不成连绾妹妹也就妒意发作的时候?你放心,二哥比宇文泰可强太多,缺不了长辈见证、三书六聘,我们成了,你也有更风光的时刻,本无可计较,不过是你行善积德罢了。”
也不管思索与否,紧要关头的要挟,情势逼迫,崔葳蕤失了脑子,不去想这置气话该提不该提,只一味说了来,明着是情比金坚,反驳她言,非宇文泰不嫁,实则是面子薄,欲要使陈绾月难堪,扳回一局。
这没名状的一盆脏水泼下来,陈绾月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些话本是好意提醒,她比两人都年幼,却知若是像这般先来求她“成全”,而把关键的亲眷抛下不论,没有先后可言,一旦走漏风声,使两方父母长辈闻知,少不得与韦家暗红了脸。
指着她这个没进门的媳妇都有这样大的脸面与能耐,毕竟事关终身,再牵连相府,难免对谁都没好气,平白得罪人。
故她好意,提点二人切实先说服上面的正经长辈,明媒正娶,三书六聘,也能走得更长久容易些,不想竟招来一骂。
驴肝肺也不是这么吃的。
陈绾月不屑与之争论,起身便走:“你们是天下最出名的人儿,我偏得嫉妒你们那歪瓜裂枣不成,谁在意?真真是急起来见人就咬。我积德行善,你却说的犹如是你自己做决定,难道我天生欠你们的不成?既请我来做掩护,我也来人,你们不说消停,如今又言语相逼,屡多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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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似不帮你们,天理不容我。”
“我积不积德,行不行善,事都在我,便是做恶,也没你们话说。”
宇文泰忙陪笑道:“她一时情急,绾妹妹通情达理,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怨不得你两个情投意合。”陈绾月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不再多看,亦不愿在枉费口舌去讽刺什么,她本就不是这样的性子,自然也不习惯对谁有所针对,即使来了气,也惯做温和,默默不与之来往就是。
她扭身欲走,两人又缠了上来。
崔葳蕤勉强扯出一抹笑,眼中赔罪,微微昂起的下巴却暴露了她傲视不肯低头的内心,仿佛是陈绾月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来这儿强迫他们一个良家妇女,一个清白公子。可笑,太可笑。既然打心底如此,何必缠着她不放。
莫名其妙的,陈绾月竟也充当了一回崔葳蕤“历经曲折”又“波澜壮阔”爱情里的阻碍,这时已不再是崔葳蕤的朋友,而是她站在宇文泰那边看视的绾妹妹。
“我实在没法儿了,还请嫂嫂帮个忙,葳蕤感激不尽。”
宇文泰若有所思地负手半晌,他倒清醒些,对着陈绾月作揖赔罪,眉目弯弯,风流倜傥,谈吐间看不出神情:“若能得长辈支持,再好不过,只家父严苛,管束古板,不见得会同意这门亲事,并往年已看准了几位合适的姑娘,我若一提,恐他老人家气急,匆匆把婚事给备办了,这样难免路绝。”
都是一群懂得世故的老圆滑,侯门深似海,自不比同龄布衣单纯。宇文泰常年与其他十几个人混玩,又都是风月场中惯会做功夫的,此前一耳便听出陈绾月是在点他有个男人的担当,督促既要了人,趁早风光大娶。
崔葳蕤久居闺阁,与诗画作伴,不常外出走动是韦崔两府上下都知道的故事,因此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她竟不能听懂,只以为是陈绾月在给她难堪,故意刁难。
她是个极个性的,也好面子,不肯低头做小伏低,反因受阻,觉对方小气,她却加之鄙夷,有了借口不满:“既是绾妹妹不愿相帮,我们也不强求,以后你和韦二爷有了事,但凡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也别开口就是。”
意气话说出,陈绾月懒待理她,含笑点了点头,周身气质仍旧温温柔柔,仿佛毫无棱角:“你们随意,耳目也做够了,想也不会有人追问,我且回了。”她淡淡一笑,旋步走出。
不达眼底的笑意,清冷如云,柔不可击。一袭轻纱,几重萧索,如嫣红碎玉,似春花开尽,眼波流转处,丝丝生情,翠黛眉,杨柳腰,步摇簪云鬓。宇文泰没错过那抹疏淡的笑意,其中并无嘲笑与鄙夷,却使他愈加难堪,又不好表现。
眼见崔葳蕤还在负气,宇文泰想了一想,匆匆把人安抚下来,也无心再约,推说有要紧事便告辞而去。
崔葳蕤讨了个没趣,脸上后知后觉火辣辣的,紧跟着也上车自回。
应付完此事,陈绾月急欲回去补觉,眼皮困顿顿的,人没什么精神,那位霸王爷今晨方走,昨日夜里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他是拍拍屁股走人了,她还浑身碾碎了骨头似的,巴不得当下立到娇鸾畔。
谁知才躺下,吉祥又进来报说:“公主来了。”
66. 第66章
两厢对坐,碧顷亲奉了茶,驸马府女使班列,分别侍立身后。陈绾月将眼看去,初对视仿若相隔一世,她许久没有见过李皎然,只听凝香等提起,不过几瞬,忽见公主红了眼眶,似倨傲地昂头妥协出一句质问:“陈义心里有你,而无本公主。”
能质问她什么?
陈绾月既觉莫名其妙,又不知这其中的质问语气何来,毕竟她与陈义早就没了来往,昔日有亲事走得近,大抵是陈义慷慨相护,解她难堪。这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陈义此人,眼神清澈,身清气正,喜不喜欢一个人,有无情意否,都不会使对方误会。
故她是极喜欢陈义此人的,但绝非男女之情。
她相信陈义亦是如此。
这句断言不大可能。似是看出她面上不解,李皎然偏过头去,也不开言,陈绾月心下一顿,瞧公主如此肯定之态,眉梢不由轻锁,当下把房内的其余人等都打发出去,微微一笑道:“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李皎然看了半晌,似是觉她言辞恳切,并无不真诚与其他情绪,忽而整个人黯然魂伤,脸色渐红道:“你不知道,我与驸马遵旨成婚以来,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久住书房,本公主并无得罪他的地方,若非为一人守身如玉,又怎会冷漠至此?”
“况且......”她话音停了停,眉头紧锁,“皇兄为你和陈义赐婚,他是一些反抗也无,并与你谈笑自若,但婚事换作皇姻,未婚妻成了我,陈义却力劝皇兄收回圣意,我想少年夫妻需磨合,故婚后再论不迟,不想他竟这般绝情......”
陈绾月也是吃惊,只涉及他们夫妻间的私事,不便多问。无奈之下,眼看公主无计可施,陈绾月再三与她保证了,公主方信,为撇清嫌疑,陈绾月便答应下来一同解决了这件事。两人当即相携去卢太妃处计议。
谁知卢太妃只是一笑,并不大觉得有何难处,提议道:“既是你问驸马他却不肯说,那就想个法儿把人拦下,使他无路可走,男人经不起逼问,你细细盘问,柔情以待,他自说了。”
“不是没拦过,只是他非要走,即使我用尽浑身气力也不能拦。”
卢太妃道:“想留下一个人,用气力是最无用的。”
陈绾月听了,亦笑言:“得用心。”说罢,三人都不禁失笑。正为着公主夫妻之事,轻松调侃一二也属常情。
“我教你,”卢太妃也觉有趣,三人凑着脸笑闹一阵后,卢太妃揩了把陈绾月的脸上软肉,打趣道,“你也该早来问你这好表嫂,能教延清这种性子的收了心,除了事务便是她,甚至心甘情愿,怎能没有些许心得?满府上下,谁不知他们二爷和二奶奶感情好。”
这话倒叫她过意不去,怎么说也到不了“除了事务便是她”的地步。陈绾月禁不住讪讪一笑,忙打岔绕回这件事上,卢太妃又说了一回,指她面皮薄,这才正言道:“事不宜迟,只今晚你便命人去请,就对驸马说,你从我这儿接了些新样茶点回来,叫你们两个吃了,说来我是长辈,谅他不敢不从,待人一来,使人悄悄把门锁了,你们是夫妻,正为解除隔阂,你也是为两人感情,陈义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必不会怪罪你什么,有什么话,长夜漫漫,你两个慢慢说就是。”
陈绾月点点头,也不附和,而是轻声道:“我依稀记得,陈义此人心思玲珑,若无个原因,不会说娶了一个女子却又冷落人家,他是个知礼懂情的君子。你们说开了,一切都迎刃而解,想他以后必不会不敬你这个妻子。”
时下,李皎然听了,闪去一旁,自去嘱咐身边亲随。
这厢安静下来,卢太妃向陈绾月弯了弯唇,温声问道:“延清走了?”
“今晨才走。”
已提前两日给太妃府送了辞信,韦延清也来拜别过,陈绾月这时来,虽说是碰巧,但也着实该走动这一遭,若非叫那些事情绊住,她原该来问候一二。以往卢太妃对她多有照顾,当初日子难过,也提过不少次带她来这边府上住着,只是由于多种不可言的压力,不得不作罢。
话犹未绝,忽有侍人来传,不过多时,崔琛迈步进来请了安。
陈绾月目光一怔,随即微笑看着他,两人并没对视上,互相守礼地道了好,就没再说过话了。崔琛坐下,向太妃道:“家父想要借一个中用的花瓶,必要是雅致清丽,家中虽说库藏不少,但翻出了遍,也不见得有能入目的,先时听闻先帝赐了太妃一只掐丝珐蓝花瓶,家父让我来问问可还在?若是在,借来一用,月底归还。”
卢太妃听罢,寻思一回,记起道:“是有的,还收在库房呢。”命两个嬷嬷去把花瓶取来,交与崔琛的随从收好。
又寒暄了一会儿,崔琛正待辞行,卢太妃忽然笑道:“公务可忙?方才绾月过来,说起延清今晨已经去了幽州,自小你、延清还有那个钱家的孩子,三个人关系最好,哪个不是能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个心腹,胜似膀臂,何况是你们知心的交情?”
崔琛下意识向一个方向看去,彼时陈绾月正低头暗思,不觉轻轻点了一点头,抬眼间不防与一道略怀探究的墨眸对上,然下一瞬,那道视线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对于卢太妃的劝和,崔琛笑了笑,也不言语。
他与韦延清,回不去了。
若是情可由己,他必会默默退出,不与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
可造化弄人,韦延清去江南三年,他用三年对陈绾月种了情根。既拔不掉,也不忍拔。
崔琛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在泛起苦涩之前,他站起身,不慌不忙地作别,卢太妃只得撇过这一茬,使人送客。
陈绾月沉思良久,心内打定主意,也拜别走了出去。
在太妃府大门外,她看见崔琛正要上车,忙喊住了他,快步走下。
崔琛立住,转身疑惑看向追来的小姑娘,眉目间不觉浮现点点笑意,脸上却坚持没什么表情,故此显得略有僵硬,嗓音温沉:“你怎么也出来了?”
陈绾月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笑道:“想要赶来道声谢。先前那件事一直没有机会同崔大人聊一聊,本该延清来说的,只如今他走得匆忙,昨天还提起你的近况,今天就一刻不误地去解幽州之急,竟没寻着合适的时机。”
她言辞委婉,亦有说和之态,当日韦延清与崔琛决裂一事传开,既是故作放任以遮盖谣言,同时也真有此事,并不是凑巧为配合韦延清划毁崔灯霓的脸来做戏。崔灯霓的确戴面纱示人,但其实并没毁容,崔琛与韦延清恩断义绝的原因,自然也不是因为这个。
至于真正的原因,她着实不解,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人那样好的关系,竟会闹到这般地步,如冰如水。然问起韦延清,他只敷衍了事,显然不愿多提。这件事她一直放在心上,今日好容易碰见了崔琛,当然要问个清楚。
崔琛没什么异样,仍旧举止淡淡道:“小事而已,用不着特意称谢。”
他态度明显,同样不肯多提,无奈之下,陈绾月也没了话。两人就这么安静下来,她没立刻走开,他也没有扭头上车。半晌,崔琛默了默,对她说道:“过几日我也要走了。”他补充了句,“去通州。”
陈绾月怔愣一瞬,抿唇些久,心上有种说不上来的莫名酸楚,既陌生,又像是叫人生生割下来一块肉,却是不痛,唯一不忍的,是清楚感知到剖割,煎熬又不能拦阻。她是为他们,很小一部分是为儿时那十六个哥哥。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会长大,哥哥们也会长大,到时海阔天高,总有分离的一日。但这种分离并不是痛彻心扉与突然而然的,只是必走的一段路。可他们却不是,一众昔日搭肩搂背,肆意玩笑,不知铜臭金银贵的少年,分明足够携手走一生的事业,却还是一个又一个失散。
陌生人永远是陌生人,从挚友变成陌生人,这才锥心又刺骨。
这时的天高海阔,却无形中成了他们的枷锁,山水难有归期,相见谁知敌友?
她觉得口舌有些干涩:“去通州?”
崔琛“嗯”了声,解释道:“通州那边有几郡太守联合起兵称王,来势汹汹,皇上已封我为将,另随几位将军前去协助通州刺史平反逆贼。克日奉诏启行。”
似是觉出她脸上的伤感,崔琛含笑道:“不必为我们担忧,国难当头,正是扶危济困,拯救社稷,若能立功建业,鞍马乾坤,又是一场风云际会。”他顿了顿,垂眸道,“钱乙也来找我了,他不肯就此买卖一生,打算随我去通州,立一番事业。”
一时间,陈绾月心上说不出什么感受,只是拥堵厉害,转而又逐渐释然。她这次笑了笑,没有继续伤心走散,亦没再提起其他,只诚心道:“那就祝你和钱乙哥哥功成名就呀。”
崔琛伸出手,貌似是想摸摸她的头,只视线触及那发髻,又放下手来,笑道:“你在长安,要照顾好自己。”陈绾月依声应答。
崔府车马离开后,陈绾月兀自望了会儿空荡荡的街道,没再失神下去,忽而坚定了什么,眉眼温柔平静地上了马车,径回相府。
是日,秋月二十三。
韦延清披甲正在帐中勾画地形,灯烛昏黄,范动等人都自去整军,帐里除了几个守卫军士,兵器架上银光丰锐。
忽有把守军官入内通传,声急情切:“报!夫人来了。”
韦延清头也不抬,随手用朱笔圈出一个关口,只当是帐下将士哪一位的妻子,出于关怀礼遇,也便随口问了一句:“谁的夫人?”
军士摸不着头脑,铿锵有力道:“报主公,您的夫人!”
“嗯……”话音未绝,韦延清神情一顿,骤忽抬头,确认了军士所言非虚,心内腾出一阵难以言说的暖意与思念,忙飞身下堂,疾步走了出去接人,一面令道:“今夜备好酒席,我与夫人畅饮。”
军士心情激动地去了,早就听闻,他们的师母倾国倾城,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难得见韦大人有这等急迫情势,以往敌军夜袭,都不见得有如此忙乱。更印证了他们师母魅力难挡。
也难怪,主公身边无妻无妾,只有这么一位佳人。
把人娶了,早晚的事。
韦延清一出帐,便见横门旁站着一个衣服飘飘的蓝衣女郎,姿态美好,雪白温婉,与营帐的尘土刀矛仿佛格格不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笔墨与银甲上的风尘,忽记起一件曾习以为常从不注意到的事实。
战事突起,行军来去匆匆,时常三五日洗不了一回正经澡,多是趁着林间山涧擦拭一二,为防突发情况,一般也是不摘甲地胡乱擦擦脸,何况山涧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他才平定上党的动乱归来,坐下来观察地形,行军紧促,旬日没碰过澡水。
韦延清暗自咬了咬牙,偏头嗅了嗅,果有汗味。他忽有些踯躅不前,下阶不是,站在上面走走停停也不是。
倒是陈绾月见了,先跑上去,一把抱住男人的腰身,眉眼弯弯地笑道:“夫君。”
韦延清也顾不上许多,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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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也抱了,当即弯身把人儿揽抱在怀,一径入帐。其余随从都默默退守,里间器物简易,靠里置一宽榻,设罗帐,中央一套矮几,墙上悬着一把剑,除此之外,很少有其他用物。
他想念得紧,方转过屏风,已将她从打横换成了环抱。唇枪舌战,难舍难分。双双倒在榻上后,陈绾月羞急他的鲁莽,恐无意撕坏了衣服,忙帮着那只大手亲去解衣,容他探索。摸了一阵,她脸腮通红地说不出来一句话,浑身湿漉漉的。
他终于停了凶猛,唇也慢慢退开,待他不动,陈绾月缓了紧张,两腿渐渐放松落在褥单上,一种实感这才迟迟升起,盖过了那飘摇虚浮。她泪光闪闪地望进男人幽深的眸色,伸手去褪他的铠甲。他倒是一件儿也没脱,只摘了护腕,三两下将她剥得精光。
韦延清一面握住她的手,一面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绾月柔声笑道:“来看一看夫君的英姿,和这边与长安不同的风俗。”
他哑然失笑,道:“两地离得不远,没什么好看的。”
“你这时又说没什么好看的了,我来你喜欢吗?”她问。男人把头一点,没说话。
过了半晌,他突然起身道:“你先待着,我出去一趟。”说完,自顾自爬了起来,将她塞进被衾里卷好,便往外走。
陈绾月不及问他有什么要紧事,男人已经脚步飞快地出去了。
再有动静,就是罗帐护被一只大手掀开,陈绾月抬眸看去,一张放大的英俊面庞近在眼前。韦延清换下铠甲,单挑常服。闻起来香喷喷的,仿佛沐浴罢,她对上那道欲望漫天的目光,不似以往白净,男人经过风吹日晒的肌肤已是古铜色,脸部轮廓棱角分明,甚至多了凌厉。
他扯开胸前的衣物,大片裸露的胸膛横着几道浅疤,色泽显然要更加冲突,然而陈绾月的注意力,却不得不停留在他肤色更深,肌肉仿佛更硬的狼腰猿臂上。他貌似瘦了许多。
陈绾月心疼他,手不自觉便抬了起来,抚摸过去。
落在那伤疤上。
他不当回事地握住她的手背,哑着声低问:“打算何时走?”
那道视线几乎黏在她身上,陈绾月捧着他的下巴,在那上面够着头亲了一下:“这两日陪你。”
他有些失望,但转瞬便很知足,点点头道:“这里乱,你待着不好。”一有军情,很难顾上,即使护得住,也怕有个万一,行军打仗,多的是出其不意,轻易就会失散。
韦延清也并非多在这种事上费心思的人,当下抛过不论,只在此刻尽享贪欢。
但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狐疑道:“柳嬷嬷她们没跟来?”
方才在外面,只有她一人。
“她们在涿郡,涿郡离这儿不远,我写了书信给张将军,他遣人接了我过来的。”
韦延清倏地一愣:“涿郡?”是他们先前定下幽州家宅的郡县,与治所相距不远。待反应过来,他喜之不胜,一时又气又好笑,耍他呐!说不得骂不得,只得低头一个劲儿地亲着人儿,叫她服软。“还骗不骗我了?”
倒瞒着他,准备好了这一切。
只还有一个,他皱了皱眉:“我来幽州这么久,你第一个写信的人,竟不是我。”
陈绾月无奈,“也没多久吧?”才半个月。
他认真争辩:“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眼看快惹毛了眼前男人,她忙跟着道:“这话不错,我亦是这般想念夫君。宝儿是想给夫君一个惊喜。”
惊喜,他看是惊吓。
韦延清大笑两声,显然很受用,抱着陈绾月亲热了一个下午,至晚间,又处理成堆的公务,繁忙不可两顾,索性把人儿抱在腿上,一面分出神去批阅。
腻歪了这么几日,陈绾月见他还在兴头上,精力强大,公务也能做得有条不紊,开始不说什么,只后来到底不算回事,叫人撞见有碍军威,坚持回了涿郡。
真要走时,韦延清心牵正事,恐两边相误,她待着无趣又担惊受怕,他也要分出心神去瞻前顾后,因此并不强留,只搂着陈绾月说了会儿话,百般呵护,耳鬓厮磨。随后趁着天早,遣出一支军马,护送她离营。
陈绾月坐在车上,往回望,但见烽烟狼起,丛林黝黑,却不是天黑,那是树木经过厮杀后残留的痕迹。
她收回了手,帘子落下,丛林不见,不知有多少埋在土木里的刀剑尸骨,就在她身后,也许是在她脚下。韦延清,他会害怕吗?当然不会。他的骨气远比任何人都要硬。
可她突然在离去这片狼藉之地时,一股害怕与冷意油然而生。
她并不是害怕自己死于刀剑,而是害怕,他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永远消失在这兵马驰骋的乱世。哪怕再厉害、再完美的一个人,也有软肋与劣势,所有人都拥有一样的湮灭可能。她只庆幸,还好他注定不那么普通,起码在面对危险时,有更好的应对谋略。
两人即将相守,有属于他们的一片天,她来幽州是轻快的、向往的、甜蜜的。可见到他之后,在一处时不觉得有什么,离别时却又是这般沉重,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然到底在不远的涿郡,他们将完全地拥有对方,有那么一个能承载所有重量的家园。
即使石矢如雨,也不可抵挡。
抱着两种反复交错的心情,她日夜兼程,赶去了涿郡。择了风和日丽的清晨,她领着柳嬷嬷几人一同上寺庙烧香,又求了一根红绳,亲手做成手环,等韦延清回来。
67. 第67章
大抵是天缘凑巧,不过两三日过去,降下一盆雨,直刷刷浇灭了宋济仁军马乘船过河当中放出的数万支火箭,绑束干草的箭头软趴趴掉去河中,再有力度的发箭,这时也不由得消减去几分威风。
韦延清乘胜追击,兵分两路,将宋济仁围困在河中,两岸夹攻,使其进退不能。宋济仁乃并州太守,此番忽然进兵讨伐幽州,口上宣称是韦家出了乱臣贼子,要剿杀逆党,实则不过是趁乱吞并幽州。
天子无道,权臣当政,地方上自然蠢蠢欲动。那一州掠财放火,这一州便横出铁策,剥威百姓,多少门道在其中,言语不得,民生委屈,遍地饥荒。更有地头蛇,强盗,趁势搜刮不义之财,弄得多少良人一生事业毁之一旦。
乱象横生,自然少不得趁机敛势的各方“雄才”。
宋济仁也就盯上了幽州。
只新任的总管却不好对付,败退百余里后,宋济仁听从帐下谋士献计,向传闻与幽州韦总管关系不和的通州崔琛送去了流星飞信,以期一同进兵,使对方无还手之力。崔琛原封不动将信退还,并故作借口推辞,宋济仁无奈之下,与韦延清战不数合,一枪被刺于马下,首级传送京师。
并州平定,朝廷新派太守,然并州军马早已归了韦延清麾下,太守不敢多言,亦无能力多言,自此并州也成了朝廷的空壳子,划入韦延清的势力范围。
在那不久,青州何匡又与通州起了兵戈,何匡不能抵挡,往幽州发了信,韦延清与何匡旧年有些交情,故只是让帐下参军传信去徐州郑辉处,使其引开崔琛军马,并未直接插手此事。何匡虽心中有气,却不好发言,毕竟好歹也是挽救。
然他到底是个脾气暴的,喝醉了酒,当着筵席上众人的面,对右首他亲自百般吃力才请来的贵客坏了脾气:“明公也太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算什么大英雄?难道还惧他崔琛不成?”
众人忙着拦劝,范动本在韦延清身后侍立,听了后怒目圆睁,跳出来拔剑指道:“容你无礼?”
韦延清不见慌乱,静目视之,并不因此有什么异样恼怒。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他站起身,径自离席,范动与张仲辅二人跟着,快出堂外,何匡又冷嘲热讽:“再怎么样,到最后都是要兵戎相见,明公好好想想我这句话!或早或晚,不过是谁先打破罢了,何苦等着那崔琛出其不意,摆来一道?”
韦延清站住脚,忽而觉得有几分可笑,他向后侧了侧目,眼尾的光却是凉冷,不屑嗤笑了声,阔步走出,并不与之争论。
.
陈绾月远在涿郡,却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崔灯霓的书信。
拆开一看,又都是寻常的问候,并无要事或异样之处。这倒不是她妄加揣测,只两人早已不大来往,对彼此的关系心知肚明,私下里无故并不交谈。
这也算是另一种的体面,胜过摆在台面上伤了两府的颜面,毕竟躲避不开,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看了些时,指尖掠过信上的字迹,托腮茫然几许,索性撇了撇嘴,把信往旁一搁,不去多想。柳嬷嬷收去一只匣子里,陈绾月也未拦阻,只是垂眸若有所思。
灯烛忽明忽暗,她的眸色却是明亮欢快的。不久前,韦延清大获全胜,接连三日犒劳军士,再过几日就该回了。思及此,陈绾月掉转过脸,整个人周身缭绕着粉荷般的纤柔美好,仿佛沉浸在朦胧的月色里,翩翩起舞。
她弯了弯唇,道:“未离相府时,虽偶有烦难,倒也不觉有甚,如今孤零零的在此,虽无烦难之处,清闲自在,却没有个根据。想来无论在哪,我毕竟都无后路。如今也无事,不若趁此机会去寻林老夫人,只是不知她老人家近来如何。”
林老夫人也在涿郡居住,不多时到了外面,门上的小厮进去通报,说是陈姑娘登门拜访。林老夫人吩咐把人儿请进后,携了陈绾月的手,径入后堂坐下。
寒暄过,陈绾月向林老夫人说明了来意。适逢范动妻子许氏过来,笑吟吟道:“说起来,后园子开辟了一处地方,围了篱笆,正不知种些什么才好,若是铁了心要学制香,竟把这一块地栽种成花圃,看着赏心悦目,也有大用处。反正菜圃一类的都有了,并不缺什么,空着也是空着。”
林老夫人欣然应允:“用不用得到,栽些花草总是好的。我记得陈姑娘有不少认识的品类,也拣几种,来年春发了芽,你的制香手艺也有所精进,何愁不能调出自己想要的香来,就是效用尚不大满意,大抵也是过得去的。”
那边许氏也笑着说了几句话,盛情难却,陈绾月便依着自己的记忆,说出了一两个易养的花类,又兼和了许氏所提的那几样花,不至水土冲突。
将近掌灯时分,陈绾月起身要走,林老夫人坚持送她到外面,又有几个没留头的小丫头紧随,提灯在后跟着照明,陈绾月也便放了心,搀扶着她老人家一路往范家院门走去。
林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慈祥笑道:“相府那边可有信来?”
陈绾月顿了顿,弯眸道:“老太太传过几次信关问,毕竟有些距离,相隔久了,不免伤心。”
林老夫人点点头,并没再问其他,一老一少又聊了几句家常寒温,快到门外时,小厮忽然匆慌走进,与这边众人撞了个正面。许氏呵斥道:“毛毛躁躁的,什么事这样急?”
那小厮一时不知该怎样说,仿佛双腿打战,整个人僵硬往旁一侧,连退几步让出视线都忘了,指给众人看:“外面,外面……”
他欲言又止,连陈绾月也不觉好奇起来,顺着小厮指的方向看去,林老夫人皱紧眉头,见外面隐隐约约有灯烛光影,像是有客来访,压低了声,不大耐烦道:“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没规没矩的,外面怎么着?”
不及小厮开口,一群人鱼贯而入,阵仗不小。陈绾月目光骤然一缩,怔怔望着为首的常服男子,一阵莫名的慌乱迅速席卷她心脏的跳动,几乎停住。她的嘴唇轻轻颤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握住林老夫人的手,躲去她身后。
她知道,李绅不会随意伤害别人。
他的目标,不过是她一人。
许氏见来人仪表非凡,又有这般阵势,不觉也无措起来,侧首问林老夫人:“您老人家可识得?难道是哪位世交家的孙辈?我实不知。”林老夫人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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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摇头。
似是觉察到那男人的视线,还有身边小姑娘的异样,林老夫人回过头来,欲要问陈绾月什么,忽见她面色惊惶,气质柔和,眼神却如风棱,直直地警备盯向来人。
林老夫人哑然失声,直觉那些人来势汹汹,忙握紧了陈绾月的手。许氏仿佛也看出什么,从后站去陈绾月的另一边,揽住她有些发颤的肩膀。
李绅四下看了一看,负手半晌,若无其事地笑道:“朕悄悄出宫来找你,只韦丞相与其夫人告诉朕说你往幽州去了。”他停顿了一下,仿若不解与苦恼,“绾儿,朕在长安,你为何要离开朕呢?”
他装作不知,陈绾月却不愿纠缠,再三提醒道:“望陛下慎思,民妇已是韦家的人,自然与夫随行。陛下政务繁忙,何必苦追?民妇实不解。”
李绅默了默,道:“你若气朕当日无礼,朕同你赔罪,朕再也不勉强你了,跟朕回长安罢?”
陈绾月皱了皱眉,发觉李绅的异样之处,貌似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忽略过去,只是一味将她当作普通女子,而非他人妇。以往他并不似这般专横,骨子里仍有皇室的礼与傲,言语间有过介意她已是韦延清的妻子,而非现在全然不拿她当一个心有夫君的女人看待。
他的神情微有生硬,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陈绾月瑟缩了下,没有说话。
林老夫人和许氏说了什么,她完全听不到,一众侍卫拉开林老夫人与许氏,两个年幼的孩子受了惊吓,在一旁嚎啕大哭,陈绾月瞬间意识到可怕之处,眼眶骤红,忙扑过去蹲下身来,替许氏安抚两个孩子。
李绅一步步向她走来,末了,也蹲下身,从她身后瞧那孩子,英俊的面容难得多了抹真挚的柔情。他伸手弯着手指,碰了碰那孩子的脸,看着身边惹人心疼的女郎侧颜,笑道:“若我们有个孩子,一定也很好看。”
听此,陈绾月惊恐失色,完全没料到李绅竟会说此露骨之言,再次对她所剩不多的好感又添一击,她始终记得那年桃花树下的李公子,温和有礼,举止不凡,甚至两人很快能交心,不用半句言语。可如今的他,不知为何却变成了这样,也或许他一直都是,执着不肯放弃自己所得不到的。
陈绾月并没就此给李绅下了断言,而是颤着声问道:“陛下,到底为什么?”
李绅一怔,忽然笑了:“知道吗?朕就是因为这样才非你不可。”陈绾月胆寒,这时的李绅显然很危险,就如蛰伏的猛兽,一旦受到刺激,便会伸出爪牙,使得对方再无反抗之力。她没敢出声,那边还有林老夫人她们的苦苦哀求。
“你总是愿意相信朕。”
而不为一切表象所欺骗。
身在尔虞我诈的皇室,不知隔了几层肚皮,有时就连李绅自己,也看不清他自己。他已经习惯了受人误解,即使那并不是真正的他,而是或正派、或小人、或旁观者眼中的自己。直到遇见陈绾月,一个总能看着他的心,而非表象的姑娘,李绅才觉有长久的安宁。
仿佛只要待在她身边,他的内心就是最安稳的。
她是漫天雨水中唯一的一瓣莲花。
68. 第68章
天子在前,林老夫人等并不敢插声,也不好擅自忤逆,哪怕李绅这时问句话,家中老小仍得恭敬回答。谁也没想到那位宫中的九五至尊竟会出现在此,连夜奔赴,以往从不曾预料会目睹龙颜的众人只得愣在那儿,静观其变。
李绅不喜叫人看着,一挥手,宫廷侍卫纷纷上前将闲杂人等驱赶出了中央庭院,锁在一间不大不小的东厢房中。若是旁人,林老夫人等必然不住地大声呼喊,可外面却不是她们能冲破宗族礼法去对抗的一位人物。
林老夫人深思罢,引着许氏等人,一齐跪下恳求“陛下开恩”,隔着门窗,此起彼伏的声音没有哭声,却令人有种潸然泪下的紧张。陈绾月忽然间掉了泪。她低眸望见脚下,一颗心沉若寒冰。
她只消用手一捏,冰也就稀碎。仿佛一切与韦延清有关的记忆也跟着碎了。
李绅缱绻的昵语轻轻落下,一句又一句凌迟着陈绾月的血肉,进而深可见骨,她只是沉默着,柔若无骨的小手轻缓抚摸两个孩子的后背,她把他们拥入怀中,试图挡去所有属于自己的气息,故而消失在李绅的眼前。
她阖上眸,脸偎在其中一个孩子不安的肩上,一行珠泪悬在腮边,缓慢下滑,又急速坠落。
不久前,崔老夫人在信上关切询问,求证他们何时成婚,毕竟家中无阻碍,两方无亲约,又同往幽州长居,完婚是必然。她突然想起了韦延清,更记起了那日看信时候他的回答,比过去所有时刻都要清晰地一一浮现在她的心口。
韦延清是这样说的:“我们耽搁太久,这次回来便可完婚,如何?”
她自是点头答应,并且一面为他安危着想,为战事和将士们揪心,一面暗暗欢喜期待着那一日立刻出现在眼前。她不是迫不及待想要嫁人,而是想要迅速有个恰当的结果。这么久过去,若是再寻常些的人家,经此几番波折,早也成了亲,何况朱门绣户,追究体统。
只是到如今,红烛尚未燃,诸事不休。
这倒也罢,两人在一起实属不易,眼看一纸婚约即将圆满,却又再生事故。天下乱,夫君出征。帝王耍戏,妾不能避。若是可以,陈绾月直想转过身来,问一问身后那人,到底为何揪着她不放。然而这种话太过无理,她顷刻间打消了那不必要的意念。
陈绾月语音艰涩:“恳请陛下仁厚,不要再追来了。”
这边话音刚落,一旁的德公公忽然笑眯眯走上前来,弯腰恭敬候在李绅身后不远,对护着两个童稚的绝美女郎徐徐开口,声调欢快:“姑娘什么都不必担忧,皇爷一切都替您顾虑到了,不要说您误跟相公,错过与皇爷的一段情,姻缘这东西,奇妙着呢,若我们皇爷是一介草民,纵使心有爱慕,也不敢耽误姑娘的锦绣前程,可巧的是皇爷后宫佳丽三千,宁肯只取姑娘一瓢饮。”
“如此一来,既是两情相悦,又管那些个他迟我已嫁的前尘往事做甚?真要深想,这也不乏是门巧宗,天底下也只您与皇爷这样一等一的俊秀才有这么几番波折,幸而还能相遇,这不是天定良缘,是什么?姑娘呐,我们皇爷都不介意,以往那些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想来,也是您与皇爷该有的命数,这就叫苦尽甘来,自有一种情味在其中。”
德公公说了这么一大段肺腑之言,满院宫人都禁不住为帝王痴情而落泪,再一观察,但见两个男俊女美,一个倾国倾城难描画,一个风流倜傥腹有墨,都是独一无二的顶好人物,不由得将“韦二爷与夫人感情极好”的听闻忘却三分,竟怀疑起另有隐情。
帝王情史瑰丽壮阔,见证如此一幕,众人纷纷匍匐跪下,齐声请言道:“请姑娘跟陛下回去吧!”
陈绾月心中郁堵,活似一盆无名脏水泼下,从始至终,她都与李绅没有过男女之情,如今却都以为她与李绅有不可言说的私情,这对谁都不公平,无论是韦延清还是她,甚至是李绅。如果他还有风度的话……
她转过脸去,一双美眸紧紧盯着李绅,后者静默半晌,嘴唇有所启合。
李绅眼光凛然,如高墙不可撼动,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骨节分明的手指点在她眉心处,挡住了他的一半身形,陈绾月骇然惊惧,一时忘记避开。
他弯唇含笑道:“朕若回了长安,必要亲驾相府,拜见崔老夫人,谢她老人家把你养的这般大,再见一见韦丞相,说来他也是朕的丈人,宫里宫外不常私见,倒要趁此机会同他叙叙阔才好,顺便再赔个罪。”
陈绾月回过神,一手拍开李绅,直觉他这番话另有其意,却又揣摩不出到底是因何故,韦伯父得罪他?不大可能,毕竟以往没少得罪,皆因宜贵妃的缘故得到饶恕。
她眼睛瞪着他,一言不发。
李绅只是一笑,分明磊落,又透着说不上来的阴狠:“宜贵妃不懂事,又怎能养好皇嗣?朕让她将胎打了。如此给个教训,以后你进了宫,没人敢欺负你。”
“此话何意?”她苍白着脸问。
不等李绅回答,陈绾月泪流满面,忽然间心如刀绞,不知所措地失态拽住李绅衣领,如此大胆的举动,使一旁的德公公大呼几遍“使不得”,李绅却低眸没什么表情地瞥看一眼,并没推开她,也没发脾气,只随她恼怒:“那是你亲生骨肉!”
同样也有万千委屈在心头。她痛恨他,这个肆意横行,又纠缠自己的男人。陈绾月一遍又一遍地无声渴求,若是韦延清在,该有多好,她不求他能挡住眼前这个人,只要两人此刻互相拥抱就好。韦延清呢?他知道后,会怎么看待她?
她当然清楚,他并不会牵连自己,可李绅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一个情字,怎又不算因她而起?她不怕他没有道理去妄加责怪,他不是这样的人,令她痛苦的是,两人之间仿佛又将垒起一堵厚墙,只要韦延清往墙外迈一步,大抵韦茯雪的惨状便会在他脑海中想起。那毕竟是他的亲妹妹。
陈绾月年少失去至亲,尤为重视亲缘,故也时常不与韦府家眷争论什么,只求安稳度日,以和为贵。她这么想着,又不能肯定韦延清的态度,不觉疲惫万分,仿佛总有一条红线,在戏耍着这段“姻缘”。
每逢要靠近,却又骤离。
陈绾月从未如此绝望过。
她第一次带着恨意,去看一个人。李绅触及这道目光,只觉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充满雾气,仿若冬日寒林之中的麋鹿,一路磕磕碰碰,坚定着往前跑,又可怜见儿的忽然迷了路。无措,悲愤,绝望……
还有思念。
李绅一怔,她在想谁?
陈绾月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再也忍不住地凄楚哭出声来,周遭黑夜如幕,阴森森地罩下来,辉煌明亮的灯烛在此刻也显得犹如鬼魂。她不明白,为何有无数只手在拖拽着自己,往黑暗中去,不允许她见半分日光。
即使有,那也是短暂的。她伸手去碰,天合上了,云飘走了,仍旧是她儿时常见的江南阴雨天。老宅有一处天井,她偶尔坐在藤椅上看雨,檐水飞若流银,饶是无穷无尽的宁静,竟也好过盛世如梦的长安城中那数不尽的悲欢离合。
她不在长安,这种时候,脑海中想的又只有长安。仿佛一瞬间穿回她才来那日,上元佳节,冬雪压枝,再一转,又是国公府上下的欢声笑语,崔老夫人慈祥的面容。陈绾月睁开眼,周围并没一个熟悉的人,只有李绅变化莫测不断审视着她的眼神。
陈绾月的痛恨突然消失了,一干二净仿佛从未来过。她无理地在心内祈祷:韦延清,你若再不出现,那我们就完了罢。
这是一种无助到极致,思前索后,带来的木然。钝钝的如刀似剑,割在心上,血流如注。待他行军回来,看到李绅,会怎么想?也或许,两人根本不会再见,几日过后,会发生什么,她不敢想。
陈绾月无声叹了口气。
韦茯雪的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范家长子年方七岁,看见陈绾月骤然痛苦的模样,吓了一跳,瑟瑟上前抱住了她的身体,小小的怀抱试图让失魂落魄的婶婶缓和过来,恢复以往平静:“小婶婶,你不要哭了,阿煜保护你!小叔叔那么厉害,他一定会回来守护小婶婶的。”
说着说着,阿煜仿佛很害怕,声音抖了些,他年纪尚小,又不知是何状况,只是看见陈绾月在伤心,他也便悲伤起来。陈绾月忽然清醒过来,肿着的双眸不可置信掠过自己怀里的两个孩子。李绅并未强行把阿煜两个也赶去东厢房。
她还抱着他们。
陈绾月思忖片刻,勉强牵出一抹笑,紧紧拥住阿煜两个,点头轻声安慰道:“不要怕,有小婶婶在。你们都很乖,答应小婶婶一件事可好?”
阿煜兄妹俩不住重重点头。
陈绾月笑了笑,转过身去,对今晚颇有耐心等在一旁的李绅淡声道:“我可以跟陛下走,但还请陛下容我与林老夫人她们短暂告辞。”
李绅略一沉吟,依声应允,站起身来,并没有多大欢喜。他知道,她只是听懂了方才他用来威胁的言外之意,明白挣扎无用,故才有此妥协。她还是念着相府,也不愿因自己再使他人横遭祸患。再则,她想是也清楚,今晚无论如何,少不得都要从了他。
若是以往,李绅自是不屑逼迫一个女人。他骨子里也是倨傲且自持。但事已至此,她放不下心里的芥蒂,那他也无需再忍,怎容她一再任性,反靠去韦延清怀中,那成什么事了。只要打破两人的僵局,让她明白他心里有她,可以放心地依靠他,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这便是李绅一路上所想。
她心中的芥蒂,他会亲手拔了。同时,他再克己复礼,也忍不下她日日夜夜依偎在别的男人怀中,娇声细语,一想起来,李绅便嫉妒得发疯。是她故意惹恼他的,那就怨不得他不怜香惜玉。
李绅眼中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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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闪过。
良久,陈绾月从东厢房出来,才下台阶,李绅大步上前,当着众宫人的面,弯身横臂将她拦腰抱起,稳步穿过庭院向外走。陌生的男人气息,陈绾月紧咬着唇,挣扎几下根本是无用功,她想到待会儿会发生什么,瞬间泪如泉涌,又不好哭出声来,显得委屈极了。
她动了动手,极想扇去一泄愤掌心,可下一瞬,相府尸横遍地的惨象便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崔老夫人面容不再慈祥,只有从额头不断流下的血。李绅的警告,她不会听不懂,更不会装作不懂。
然而李绅突然如此大发雷霆,甚至不惜追来幽州,她很难不去猜想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或是其他事情。既然韦延清不在,又无人敢违抗掌握生杀大权的李绅,那么她只有靠自己去解问,以求躲过今夜漫长。
陈绾月心胆俱裂地望了眼那宽敞车驾,里面掌着几盏铜灯,烛光没有章法地猝然摇曳,才倒在锦座上不到两个呼吸,她突然从未有过的害怕起来,不似方才冷静,浑身剧烈颤抖,双手去挡倾身压下的陌生气息。
四下无人,他亦不再忍耐,握住她的手腕,逼问道:“你还念着与朕的孩子吗?”
“陛下在说什么?”
她低声哭泣着,颤颤巍巍去拉拽男人的腕部,却因惊恐而失了力气,只得去护着衣物。李绅坚持以为她对自己有情,只是碍于宜贵妃才置气,故没管她的挣扎,三两下扯开了她的外衫。陈绾月失声惊呼,口内不住地哭喊:“夫君……”
李绅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在喊谁,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她双脚不住蹬着,仿佛很抗拒他的靠近。
李绅一向不爱强人所难,缓了语气,慢慢从她的手臂开始抚摸,陈绾月战栗了一下,听见他似是悲伤似是妥协地低声道:“绾儿,朕知道,你还在怨朕。”
“你以为李太医是朕买通来欺骗你的吗?还是说以为朕眼中容不得咱们的孩儿?朕都是为了你好。你跟了韦延清,朕心里有你,不忍你因为这个孩子名声受辱,遭他们冷眼相待,故使李太医暗中滑掉,再纵容他们制造假胎之象,洗清嫌疑,如此便没人追问。就连李太医和德公公,也不知道实情。至于李太医,朕已经命人处理了。除了朕和你,不会再有第二人知道,这个孩子是朕的。”
“朕今日来,就是接你入宫的。”
陈绾月愕然大惊:“陛下切勿胡言!”
如此这般,她忍无可忍地抬手甩了一掌过去,正中李绅侧脸。
他顿了顿,唇角笑意褪去一些:“朕体谅你,也不同你计较,说到底,是朕酒后忘事,没能及时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致使不得不失去咱们第一个孩儿。”
陈绾月几乎气笑,望着他直说不上话来。
“若非朕去相府寻你,恰巧遇见崔府三姑娘,她倒是个好人,义愤填膺地不畏惧朕,上来就为你把朕一顿臭骂,怪朕薄情。你为何不告诉朕三月前的那一夜是你?朕也是后来听宫人说起房里的人是韦府二奶奶。朕本以为,你不提及,是你无措,故未声张,只借李太医来忍痛割舍下这个孩子,避免让世人诟病。可崔家那姑娘把朕臭骂时,朕才恍然大悟,你爱朕爱得有多深。”
“……”。
“朕听她说,你为了朕,与韦延清故作昵态,以免怀疑。”
“朕还听说,滑胎那一晚,为了这个孩子,你与他大吵一架,竟气倒在榻。”
思绪回到三月前,陈绾月不由皱紧眉头,唯一联系起来这一切的,也就那一夜了。韦崔两府因宜贵妃盛宠,得以入宫游玩观灯,当夜在别苑住下。谁知一人醉酒走错了房,身着龙袍,她那时就已经知道缘因寺的李公子竟是九五至尊了,只有了夫君,并不愿再勾出这一段情缘来,故让吉祥留下绝情一笺。
那晚她惶恐跑出,正遇着崔三姑娘。两人对视半晌,她心中未平,急欲寻找在殿中与朝臣议事的韦延清,匆匆提醒过陛下进错房门便走了。冒然闯进殿又过于失礼,故她只在外等候,待韦延清出来,满腹不安又无可言说,恐他平添怒气,渐渐的也就把这一桩事儿给忘了。
何况她正惊惧皇帝是当年李公子,又深知他寻找自己多年,怕经此一闹被认了出来,倒不如趁着此番酒醉,当作无事发生。这样看来,崔葳蕤在相府住着,朝夕相处,并心思细腻,听闻她与韦延清当日不和,又滑了三月前有的胎,还有他无意的“野种”之言,应是使其误会了什么。
这种事,崔三姑娘未出闺阁的女郎,又涉及要害,自然也不敢来征问她。毕竟是没有证据不辨真假之事,如此质问,却仿佛终于认准了她与李绅有什么首尾。有各样容易引人误会的巧合在先,陈绾月虽不知崔葳蕤到底是敌是友,但还是诧异她竟把李绅数落了一顿。
陈绾月忍不住松了口气,出声打断他道:“陛下误会了。”
69. 第69章
她一句误会,李绅仿佛深思万分,迟迟无法做出回应。
半晌,他声音低了些道:“朕有什么好误会的?难道你变了心?”这话多少有调侃的意味在其中,暗示着他不当回事,打心底不相信她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分明,先遇到她的人是他,等了数年的人也是他。
他是旭朝天子,谁也不该捉弄他的心。
陈绾月感到不适,欲要推开身上的男人身躯,李绅却如铁壁,不可退开半分。他不是不知进退的人,此时带着无可名状的倔强,视线漫不经心潇洒盯着她瞧,可一瞬又一瞬过去,他的眼神从未挪动,正如他强硬不肯放过她的姿势。
她偏过头,脸腮粉红,不知是衣衫凌乱的屈辱,还是无可奈何的委屈。美人的泪流不尽,又微若清泉,干净透澈,李绅不觉伸手轻轻替她拭去,把脸埋在香气馥郁的颈窝,两只大手竟也迷乱失去控制地下意识掐去那细腰上。
不等她说明“误会”,他先起了兴致。陈绾月身子凉了半截,感受到腰间的动静,生恐做出激烈的反应会触怒这人,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一时不敢有所动作。直到腰和脖颈同时有了异样温度,她红着双眼,毫不犹豫踢踹起来。
李绅苦恋已久,初时她抱有几分不忍,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么风姿卓越的李公子,迟早会丢下她去寻找其他所爱,故一直不忍把话说得太赤裸。可现在她突然理解,两人以往的缘因寺那段美好已成尘,再也不复。
帝王车驾,奢华宽阔,墙上悬一面金龙纹镜子。陈绾月不经意间,望见里面有她通红的眼眶,长夜漫漫,韦延清又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呢,她不再自欺欺人,忍着惊慌与害怕,对褪去外袍的男人急急陈述。
“我从未爱上过陛下,又何来变心一说?您以为的将计就计,不过是一厢情愿,那晚我并未和您发生关系,也不曾有过身孕,您让李太医制造假胎之象来掩盖我已有身孕,着实没有必要。但不得不承认,因为这个并不存在的孩子,确实引得我与韦延清大吵一架。”
“可那是因为,李太医说我与孩子只能留一,他怕我割舍不下,故大吵一架,发了脾气。”
李绅瞪大眼睛,道:“不可能,朕亲耳听入宫看视宜贵妃的卢夫人说起,你有了身孕,月数也对上了。”
他仿佛疯了,极力用强势自大来掩饰心底的自怜,陈绾月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她挣扎并无用处,两人力量悬殊,倒是李绅自尊受挫,一言不发,当真想要就此要了她。
卢夫人?
若是李绅认为她有了身孕,才有李太医假胎这一计,那么也就明白了。初时她以为是他胡思乱想,咬定那一晚过后她可能有了身子,不想却是从卢夫人那儿听来的。
陈绾月慌乱之下,来不及思索这许多,生出一缓兵之计,当即主动柔柔地唤了声:“陛下......”李绅伸去掀开她裙摆的大手顿住了,停在她脚踝上,似是毫无防备这一声,突然捉紧了一个支撑。他五指环紧,抿唇失魂落魄地看着她,沉默。
眼前小姑娘是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娇气,李绅这才把狼狈展现出来几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卑鄙也好,可怜也罢,他要用此,让她体贴他,理解他有多么非她不可。
陈绾月小声地哭哭啼啼,又腾不出手来拭泪。
李绅直觉这并不是她在抗拒,而是对他的依恋,更与往常不同。他不觉把人抱起,揽在怀里轻声哄着:“告诉朕,怎么了?”
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味地流泪,后来悲伤至极,竟掩面而泣。李绅骨软魂酥,拉住她的一只手,情不自禁低下头去寻那柔软的樱唇。陈绾月不动声色地躲开,偎在他身前道:“我还不肯原谅陛下,陛下不能欺负绾儿。”
李绅挑了挑眉,抚着她的后背开口:“朕何时得罪了你?”
她不言。
李绅想了一想,忙将人儿往怀里搂了搂,喜之不尽道:“乖绾儿,你终于承认了,叫朕无计可施,念你念得好苦!可是因为朕宠幸那宜贵妃,以为朕早忘了你?”
陈绾月一顿,只得轻轻点头。
见此,李绅开心到无措,恨不能把一颗心掏出来给她瞧瞧,不顾一切只为安慰怀中人儿:“不过是一个女人,何能与绾儿相提并论?朕宠幸那个贱人,无非是因与你长得有几分相像罢了,后来朕以为你香消玉损,悲伤不能自己,这才愈发对她好。希望你能懂朕的苦。”
为何有笺告诉她已不在人世,连这个他也不过问了。
李绅是个聪明人,常年玩弄权术,他很清楚,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忽然转变,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将计就计。绾儿,不可能玩得过他。只要他装作不知,她便也得一直装下去,就算是假的,可情是真的,长久朝夕相处,他不怕她不喜欢自己。
如此,他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事导致惊动,为防她逃掉,李绅突然颇有耐心起来,整夜都只是抱着陈绾月说尽好话,言语挑拨,连什么时候天亮了都不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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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夫人的加急书信传到营帐时,正值大获全胜,范动在外指挥收兵,得了信,听军士报说是与韦大人送的,不由得心惊肉跳,暗猜可是弟妹出了什么事,忙亲自把信送进主帅营帐。
哪里知座首那位看信罢,居然脸色骤变,连银甲也不曾换下,匆匆吩咐了他几句,便夺帘出帐,跨上千里马,转眼间消失在密林蜿蜒曲折的小道。范动暗叫不好,急令加快收军速度,好尽快赶回涿郡。
韦延清抵达范家门外,已是掌灯时分,门前静谧昏黑,他三两步上阶扣动兽头门首,很快有家中小厮来开了门,竟也不是睡眼惺忪,想来是林老夫人有过吩咐,知他这几日必要赶回,故使看守早有等候。
他也不管,径去堂中,果见林老夫人等都整齐地侯在堂内。
林老夫人见了韦延清,忙起身弯膝就要跪下,泪道:“老身实对不住大人,当初若不是大人慷慨拯救小儿,怎有我们今日,然陈姑娘受到威胁,您不在,老身却无能保护,实在惭愧。”
范家一众慌成一片去搀扶,韦延清四处一望,无心纠缠,略一沉吟,大步上前,搀起林老夫人道:“我知您老已经尽了力。”
林老夫人叹了声,又发愁起来陈绾月的情况,越想越不敢想,不觉又俯身在桌掉泪。
满堂忽静忽乱,韦延清风尘仆仆,掌握剑柄,直挺挺地立在那,却又心不在焉,听不进所有声音,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双黑眸有着刺骨的寒,只是眼睫一垂,遮住了他的所有情绪。甚至还有一丝隐约的崩溃。
这些心绪,他当然不会暴露,众人只见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忽然告了辞,转过身去,开始大步向外走,连喝盏茶的功夫都不留下。
林老夫人记起陈绾月的叮嘱,忙问:“大人这是要哪里去?”
顾念她老人家年高有尊,韦延清顿下步伐,即使心乱如麻,内中怒火滔天,倒也好好回了一句,只是言语简短:“长安。”林老夫人面色骤变。
刹那间,众人都注意到了男人不可理喻的狂躁气息。
“天色已黑,大人路途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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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不如歇息一晚再去,若因太过疲劳伤了身体,即使见了陈姑娘,又怎么好交代?”
韦延清没再停留,径往外走,凭林老夫人等怎么暂拦都不顶用。将要出至堂外,阿煜和妹妹忽然挣脱许氏的手,飞快跑过去抱住韦延清的两条大腿。阿煜仰头道:“小叔叔不能走。”
“……”韦延清看了眼,没有出声,他是懒待与孩童争论什么。
想着怎么也该被自己吓退,阿煜却紧紧抱着他左腿,粉嘟嘟的小脸上坚定又顽强,小身体只颤了颤,面对比自己高数尺、穿银甲配刀剑,这个令男儿崇拜的大丈夫,咬牙解释道:“小婶婶说了,若是小叔叔行色冲动,阿煜一定要暂时拦住小叔叔。小婶婶不在,阿煜是男子汉,也要保护小叔叔不陷入危险之境。”
韦延清一时无言,那边林老夫人等也都开始纷纷相劝。林老夫人道:“不是我们不知紧急要拦着大人去救姑娘,老身亦是心急如焚,只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人过忧则急,匆忙行事,您现在去,也赶不上车驾,皇城之中,把守森严,即使强行入内,亦有天下无数双眼睛看着,难道您就不怕一切功亏一篑?这是其一,再则若是触怒对方,岂不白白搭上您与陈姑娘的性命?人在他手里,而不在大人手里,望大人深思之。”
许氏也道:“应当徐图良策才是呐!”话罢,又抹眼叹道,“我们怎比大人心中着急,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还请大人相信,这般劝说也是为了您与姑娘好。”
一句又一句的肺腑之言去击打韦延清的心,却仿若有屏障隔挡,使他听不进所有进言。他本就是极为有主见的性子,饶是旁人说的天花乱坠,道德横飞,他也忠于自己的原则。但并非不知择取善言,只是他想,无论如何,自己晚去一刻,她便煎熬一时。
两人心意相通,韦延清不会想不到,她该有多绝望,又有多么期待他的出现。怔愣间,他仿佛看见,有一只成年男人的手,落在陈绾月脖颈上,她哭着,直直地望着他,可无论他怎么冲进去,都不能打破那一层屏障,即使把拳头打烂了,流血,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不在她身边。
韦延清想定,一刻也不愿耽误,拨开范动两个年幼懂事孩子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往外走。
不成想,两个孩子竟拼了命地再次抱住他,开始哭了起来,无措道:“小叔叔,我们要小婶婶回来。”
韦延清心软了一下,打算说最后一句话,他是想起了当时以为失去两人的孩子,她悲伤至极的模样。他恨不能立刻奔去长安,可又不忍亏待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嘱托的两个孩童。韦延清心知肚明,她是怕他因为不谨慎或冲动而失命。
“那就先放手?”
他随口哄说了一句,以为阿煜两个怎么也该松开手了。可阿煜又道:“小叔叔会保护好自己吗?”他急忙补充,“小婶婶说的。阿煜也想知道。”
韦延清没什么耐心了。
他没回答,只是挣开了两边拖着大腿的孩子,一刻不再耽误地往外赶去,小厮牵来马槽里养得最为肥壮健硕的马匹,用来替换脚力,韦延清飞身上马,只听一阵马蹄“得得”之声,很快不见了踪影。披风在夜幕下飞舞。
林老夫人望道:“如此就好。不止是我,就连陈姑娘也是料到,根本没有可能拦得住人,只要经此拖劝,能使韦大人谋定而后动即可,何况我想着,他们这对儿有情人,都是心思灵活的,不大可能意气用事。索性撂开手,随韦大人去罢,但愿陈姑娘无事。”
天色越来越黑了。
70. 第70章
皇城之下,宫墙巍峨。
韦延清先回了相府。他必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入宫觐见,君臣关系犹在,一次擅闯事出有因,再二可就没意思了。无端僭越皇威,于己不仁,于世为贼,天人共讨之。风头正盛时,更该谨言慎行,他自是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抱着尽量不去多想其他的思绪,韦延清复杂沉默地进了外书房,那厢韦史下朝后,听小厮报说今晨二爷急匆匆打幽州回来,看样子是有要事相议,如今正在书房等候丞相。韦史既喜又惊,一面思子心切,一面唯恐出了什么大事。
但转瞬间,他又心平气和地摸了摸胡须,只要不涉及生死纲常,没什么大事是现在的韦家解决不了的。
书房外安静了才有一柱香时辰,忽然吵闹起来,韦史没法儿,怕闹得家宅不宁,忙命人退了下去,让卢夫人有话过会儿再去私说,别在厅堂外莫名其妙,不知道的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韦史思及方才二儿子所言,闹心不已。
如今韦家如日中天,他也声名煊赫,儿子们事业有成,女儿们如花似玉,怎一番光耀门楣,积淀祖宗功德可言。他别无所求,只想在晚年享一享这天伦之乐,不成想每隔一阵必要出一件大事。
先是那陈家姑娘勾搭上了延清,府中上上下下厮闹一阵,外面也嘲笑他韦史教子无方,好好一个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竟瞒着父母娶了外室。这也不是他侮辱,据旧日耳闻,实是如此。
好容易安静了数日,又一个要死不活,一个终日不归家,放着好好的皇亲不要,临期竟又追去江南,解除婚约,如今虽说两人堂堂正正,但还不是没名没份,只有旁人一声脸面上的“二奶奶”罢了。
韦史实不明白,这俩孩子到底是要哪般才好!
如今又出了这一档子事,他正承宠,蒙受皇恩,突然直接和皇帝杠上,他还要不要风光了,这也事小,只韦家却也要生死难料。恨的韦史气不能气,坐卧不安,直想就此撂开手,随他们闹去。
再则,左右不过是一个女人,没必要把整个韦家都推入危险之境。
但二儿子坚持,韦史只得徐图良策,打定先去探探皇帝口风。
才商议定了,这卢夫人又跑来闹。
韦史头痛不已,那厢卢夫人得知书房内的人是二儿子,也顾不得许多,趁韦史不备,一气进了书房,韦史精明,猜到什么,慌张去追她,却被卢夫人出其不意一个转身锁门给堵掉了去路,如今进退两难,走也不能。
韦延清坐在椅上,怔过一瞬,言辞恭顺地问了安。
然而显而易见的是,对面来者不善。卢夫人走上前,先是抬手打了韦延清一巴掌,气得两眼怒睁,从小到大,这是她作为母亲第一次打自己的骨肉。她咬牙切齿道:“难不成你就是个鬼迷心窍的东西?父母老太太教你的礼仪廉耻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打小属你最骄傲矜持,自有尊贵可言,你瞧瞧,自你从江南读书回来,与那狐狸精有了勾搭,还有一日像个尊贵人?非要自甘卑贱,背礼违亲,与那狐狸精纠缠不清!”
“我今日就是要打醒你,看还去不去想法儿要她!这等与其他男人有野种的女人,你有什么可喜欢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韦史一时吓呆在那,没能出声。良久,韦延清抬眸,直视着卢夫人,语气不明:“您不是知道吗?绾儿根本就没有身孕。即便有,也不会是您说的那般不堪。”
卢夫人恨道:“你还护着她?我可没老糊涂了,虽不知你们在说什么假不假真不真的,我只知道她绝对是有了身孕,至于为何李太医要用药制造假胎之象,他是宫里的人,我不敢多问,故忍耐至今,但今日你仍要为她豁出去命,我做母亲的,不能不坦白。早在李太医诊脉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她有了陛下的孩子。”
“这般想来,岂不是并非为了让你们尝受丧子之痛,以作拆散,而是计中计,故意用最易发觉是假胎的药方,既使得你们虚惊一场,也悄悄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胎打了,不致咱们去问罪李太医为何要伤害这个孩子,再追究出个好歹来。”
这就叫作: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韦延清耐心耗尽,霍地站起身来,目光不善:“您为了不让我去救她,已经胡言乱语到了这种地步,简直不可理喻!”
话罢,他冷哼一声,拂袖欲要离去。
卢夫人转过身道:“有什么好说谎的,她与皇帝那点事儿,瞒着你不说,不代表我不知,无非是瞧你喜欢得紧,故才对她忍气吞声。你还记得三个月前,韦崔两府进宫观灯住进别苑那一晚吗?”
不等韦延清回答,韦史又拦阻不得,她径自说道:“若不是当日我在别苑乘凉,撞见一切,还不知呢!原来那一晚陛下醉酒进错了房,正是你拿命爱着的姑娘,不知廉耻,亵渎皇威,再出来时衣衫不整,脸色通红,不是发生了一场露水情缘是什么?自此我便有意观察着,也在不久前,发现她有怀孕之兆,忍不到多时,可就有了李太医这一茬。”
“你再想,李太医是宫里的人,能受谁的指使?平白无故的,就想起来‘滑胎’这么一桩事来破坏你们的感情?甚至还用了最容易发现的一种药?为的不就是让你们认为并没有孕,对方只为搅扰心情!连香囊都提前佩戴好了,若是提前得知陈绾月的身体状况,怕是连香囊也不用带了,只说形势不好,胎没了即可,又何必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照原计划用假胎、承破坏之刻意来遮掩?毕竟要是好好的人又怎么可能无故滑胎。”
韦史冷笑,看不出来是笑卢夫人疯了,还是笑这件事的弯弯绕绕:“照你这么说,是陛下和咱们那乖巧的二媳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您把话放尊重些。”
韦延清皱着眉呵止。他一向头脑灵活,通透世事,这时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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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乱了思绪,觉卢夫人一派胡言,使人听不彻悟。其实只是他不愿懂罢了,他又想起了三个月前那一晚,她忽然跑去殿外等他,欲言又止,当晚也死活不肯让他碰,早早地睡下。还有床上那只李绅的玉佩。这些就足够迷惑理智人的心神了。
他定了定心,烦待再听下去,全然不信卢夫人所言,把人警告一番,径自出了书房。
一时间,相府众人都得知陈绾月被皇帝带进了宫。卢夫人有意打消韦延清对这段错付的退路,也为了挽回相府颜面,当即明里暗里把“实情”告诉了众人,再有陈绾月果真入宫杳无音讯一事,众人不信也得信了。
苏媳妇等人也在议论:“先时我说什么?果然她竟不是个正经姑娘,白瞎了陈大将军的好英名,亏得陛下是个多情人,想了这个法子来替她遮掩,否则孩子生出来,不是韦家的血脉,又未婚先孕,这成什么事了!”
一开始,韦延清本不愿与卢夫人争论什么没头没尾的事儿,怎知母亲有意偏颇,将此越传越广,仿佛要杜绝陈绾月回来的可能。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如今倒是什么也不顾了。那边韦史又似是没了消息,他一气之下,为她力证清白,同时也等待不得,带领了张仲辅与柴胡二人,不顾天下非议,强入宫中寻人。
自此以后,韦家正式被认为乱臣之户。
当朝丞相时名逆转,先前的煊赫,如今的共讨。
韦史悔之不及,又恨之不已,无奈今日诸侯讨伐,明日太守叛乱,实是危急。韦家箭在弦上,似是逆臣无疑,可怜祖上清正功德,都败之一旦。韦史左右不能相顾,亲戚骤远,门前一片萧条,何其荒凉。
倒是崔府不知走了什么气运,时来运转,一朝得宠,声势不小。崔正道也由此实现了一生志向,光宗耀祖,身份重要,青史有名,与当年崔老临终告诫虽说背道而驰,但也走出了一片高天。
崔正道常与人道,若是当年就此打住,怎有今日空前之辉煌?
殊不知得来容易,莫名之财怎能长久,消失也自然容易。金玉满堂,极有可能下一瞬便空浮断垣。崔家众人沉浸在无尽喜悦里,唯有崔灯霓细思极恐,疑惑起为何父亲突然升迁,崔家平步青云。
若因陛下见父亲勤恳有功,也倒罢,可近来父亲无功无过,一切如常,却突然间圣眷万千,不比一时,着实蹊跷。
她这般想着,却还是毫不犹豫从相府搬了出来,远离是非。正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她虽知不仁义,但也实属常情,哪里有人那么傻,顾念他人施舍的几点情意,就放弃自己的终身呢?
也是从搬离的那日起,崔父崔母再与她相看世家姻缘,崔灯霓都欣然接受,而不像过往几年尽皆婉言推拒。
对于发生的这一切,陈绾月身在宫中,并不知外面已乾坤逆转,混乱如麻。偌大的相府,也转眼寂寥,堪比冷宫,当日朱红王公家,今日空悬金玉匾。
71. 第71章
然而当日之事,其实另有隐情。
韦延清进宫并未持刀佩剑,亦不曾带一兵一卒的军马,重重把守的宫门近六扇主门是他心腹统领,况又有李绅旨意在前,韦家人进出宫禁无需通传。加之正当理由,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合该一路畅通无阻才是。
只是快要接近深宫之中,到得李绅管控地带,毕竟皇家之地,便行进艰难起来。李绅曾于险象环生之境坐上龙椅,论及他的经验筹谋、头脑算计,即使今日皇权架空一二,仍可高而不坠。若非久逢太平,遭受精神打击,无法再压抑自己,想是谁也不可能从这般一个人物那里剥夺他的权与威。
李绅重心偏移,看透终生,自然也就不大在乎这些。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许旁人欺压到他头上,应对起来,有先年功业稳坐皇位加持,在皇城之中可谓易如反掌。一道谕出,只要心腹忠臣直传出宫去,必然四海皆愤。若属贼臣胁迫,即使皇帝失德酿成大祸,也算不得正道为民。
韦延清尚未轻举妄动,李绅已先发制人,构陷声名,丝毫不恐把韦家逼急了就此举兵,并令宫中禁军围剿。察觉形势不对,韦延清亦早有防备,解下腰牌,急命柴胡去调使宫门士兵,到此地步,已不得不反,当即围住宫城。
城门角下,杀得血流成河。
韦延清提一柄从禁军手中夺来的剑,银光闪处,惨象如画。忽听号角声起,使者来报,已有皇帝口谕传出宫去,韦家二公子穷凶恶极,起兵造反,京中官兵捉拿反贼家属,待罪狱中。再问详情,说是韦史茫然,不知情状,没敢擅自动用手中兵力,恐坐实罪名,失了这得来不易的荣耀,故束手就擒,只待皇帝明鉴。
听罢,韦延清脸色一变,只得不成功便成仁,率领一队军士,闯入宫闱。
途中捉住四下逃跑的宫人一问,得知陈绾月在宝鸾殿,韦延清迅速赶去,到得殿外,只见人去楼空,万物寂静,并无丁点人气。李绅早已带了她去往别处,他仔细搜寻后,确也不见其人。韦延清又冲去皇帝寝宫,力求救出妻子。
寝殿内,仅有李绅一人在座,两旁侍立宫娥成列。
韦延清站在殿中,眉眼冷峻。能使李绅悠然含笑,这座宫殿中,显然隐藏分布着宫廷侍卫。他四下一看,并不见陈绾月的身影。
李绅道:“韦大人瞻前不顾后,此番来了,带不带得走陈姑娘另说,就不怕朕一声令下,韦家众人顷刻间命赴天道?君臣礼法,你们韦家视若无物,韦延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韦延清冷笑道:“天道?陛下倒是说说,何为天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身为国君,不思进取,为一己之欲大造宫殿,致使民生疲敝,剥掠盗涌,这还是一,其余牵引出的自不必赘述,若这是天道,何来君臣?”
再纠缠也是废话,李绅正怒然,忽见殿中男人提剑就冲上阶来,说时迟那时快,李绅长身起座,拔出壁间银剑,玄袍直立,蹙目看着来势。两次见不到人,韦延清心中更是焦躁,再加上方才厮杀一场,热血喷溅,眼中决绝不可掩藏。
他挥去一剑,仿佛直劈李绅面门。
李绅屈剑招架,本也是武功在身,这一下却是奔着挡下回转向韦延清后心刺去,不料两剑从始至终都未相碰。韦延清虚晃一招,临时变幻风向,出手极快的把剑柄往他腹部一击。李绅倒退几步。
两方侍卫也是混战。
李绅大怒,顾不得腹痛,抢上前去继续厮斗,双眸猩红闪着冷光,仿佛新仇旧恨要一起算。韦延清只觉可笑,他也确实笑了,轻轻的一声,从嘴角发出,不屑至极。从始至终,李绅都不配与他有什么旧情。
毕竟两情相悦的是他们,这人不过一厢情愿。韦延清眸色一暗,突觉不爽,欲起一势结束缠斗的动作飞转,换作剑身横扫过去,并没依照方才之意就此重伤李绅。
他忽然颇有耐心的迎对起来,极少用致命的招数,仿佛是在驯服。待李绅意识到这种状态,顿时勃然大怒,招招狠厉。两人什么都不顾,只是一言不发地对峙。韦延清毫不委婉的去使李绅自行感到挫败。
这场无言的较量众人都看在眼中,殿内气势汹汹,不觉都吓退在一旁。
差不多时,韦延清旋臂收手,冷声道:“人在哪?”
李绅支撑不住,眼神晦暗不明地倒去地下,用剑撑地,抬头哈哈笑而不止,声却昂然阴狠:“还不明白吗?韦延清,你胜过朕又如何?皇天后土,天下都在朕之股掌,能配她的,唯有朕尔。绾儿心中的人也只会是朕。”
耽搁多时,韦延清不耐听下去,适逢宫廷禁卫也被压制,便命手下殿里殿外四处搜寻。李绅道:“朕已经把绾儿送去了卢太妃身边。”
“……”韦延清倏地怔住。
“她若跟你走,朕自然不管,但若是不愿,你也该认输,退出我们之间。”李绅说完,忽而笑了笑,并没有受制成为傀儡的悲痛,仍旧高傲不肯低头,“对于反贼,即使是朝廷重臣,也可立时抄家,清除余党,你以为朕为何暂不动你们相府一众而是待罪下狱?韦延清,朕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你们韦家。”
他又怎么不会考虑到这宫城内外,都是韦家耳目,真要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常年与那些老家伙玩弄心计,李绅早就摸准了韦史的脾性,先将其送入牢狱,扣上足以遗臭万年的罪名,过后再以实属牵连之名放出,指责其教子无方,韦史迫不得已,要么承认其子有二心,要么整个韦家担下叛乱之罪。
该怎么选,韦史心中有数。
到那时,自有韦延清家业尽失的绝路一条。
韦延清一定不知,他早就布下这一陷阱,只待他入宫。
如此,即可一举两得。李绅微微一笑,那边绾儿他已缜密安慰,只待除掉韦延清,把人儿从太妃府上接回,言语修饰,就算她是为那养育自己的韦家众人而不得不从,局势也已不可挽回,只能留在他身边,并且迟早会明白他的好。
待宫门恢复通行,果然有卢太妃急信入宫,交与韦延清手上。
这封信本是为陈绾月到府,发觉事出有异,送去让韦延清切勿入宫的,彼时韦延清已在城门外,太妃府上的人听相府小厮告诉,又忙赶去宫外。无奈韦延清等人已进去宫门,太妃府的人没有通传,不得入内,只得就此回去复命。
现在到手,显然为时已晚,但足够韦延清明白陈绾月确实在太妃那里。看过字迹,韦延清当即吩咐了宫中收尾之事,又使张仲辅发出号令,调遣军马,自与柴胡一道,两人各自率领队伍赶去陈绾月所在。
然而到得那里,陈绾月却不知因何不见。
几经周折,大局已动,一朝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还有诸多要事等着他去指示。再则不知她身心如何,韦延清面上肃杀,其实心中忧急,手早已握紧了兵器,俊容染血,冷若训责,可他愿意去理解她的惊惶,压着听其不见后腾然升起的无名火,出声向堂内喊道:“李绅都同你说了什么?”
霎时之间,韦延清不耐至顶,无法抑制地对李绅起了杀意。
但他缓了缓,只是暗自握紧了滑腻的剑柄。现在要紧的是先安抚好她,剩下的再作打算也就容易许多。
此时的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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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绾月无声思度,忆及过往种种,不禁心神俱碎,更有这几日的斗智斗勇,颇费精力,这会忽听外面传来熟悉的嗓音,仿佛浑身都软了一度,恨不能立即跑出去扑进韦延清怀中。可惜腿软无力。
韦延清怎么想的,她当然清楚,又何尝不能明白此时两人应当齐心共力,不负他走这一遭,也不能中了李绅的圈套。早在此前,李绅已明确告诉过她韦家的情形,生死握在谁手中,态度明了,现时她无法不管不顾,毕竟她不好确定韦延清是否提前有备。
相府众人的性命,她赌不起那个“万一”。
无论如何,李绅此番举动除却试探韦家,大抵是奔着自己,事因她起,即使韦延清与相府众人不肯指责埋怨她什么,但她若有心,也该思索如何使韦家解困。
故此,这时韦延清找来,她也自有一番思量。
卢太妃陪伴在侧,因李绅把人送来,猜到一二,面色复杂道:“你怎么想的?”
陈绾月道:“若是我现在跟他走,李绅不会放过老太太他们。倘若我这时问他可有准备,却也不妥,毕竟人多眼杂。即使我相信韦延清不是不缜密的性子,入宫前必定顾虑到了身前身后,韦家众人的安危应是不必过忧,也恐出乎意料,万一李绅有后手,可如何是好?”
但接下来的话,陈绾月却垂下眸,并没说出。
她需要一个和韦延清单独待着的时机,没有耳目,来确认韦家众人是否能够逃脱。同时也不能显示自己是要跟韦延清走,以免打草惊蛇。故此她绝不能以和颜悦色的姿态去奔向韦延清怀中,那样自会有人去给李绅报信。
陈绾月急中生智,忽而扑进卢太妃怀中大哭,一面哭,一面说:“我还见他做什么?”
卢太妃不解,听声不对,忙问道:“这是怎么?延清费了多大劲才找来,事情已成定局,说是豁出一切也不为过,怎么这时他来了,你却又畏缩起来?不要犯倔,老太太他们自然有延清照顾。”
“……”陈绾月只是不言,一味大哭,悄悄抬头望了眼急切希望自己出去与韦延清团聚的卢太妃,伸手擦泪道,“姨母想不到吗?陛下放心将我送来,无非是有了把柄,韦家天变,老太太他们又生死不明,来之前陛下又有言语暗示,把柄还能是什么呢?我这时出去,岂不……”
她并不说完,话音急转,悲泣道:“何况我也不愿再见他。”
卢太妃皱眉道:“到底什么原因,你说了就是,延清在外面也等得无措,再拖下去于咱们都无益。”
陈绾月道:“我怀了陛下的孩子。”
卢太妃骇然大惊,不等她反应,陈绾月纵身出门,一面哭喊:“容我与他诀别,就此一刀两断,也省去两人纠缠,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他,以夫君相称?倒不如拼了命,要么一同死了,要么以后再不相见。”
说着,她跑出去。韦延清看见,脸色一缓,两臂才要伸出去接,忽见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一把夺过他手中利剑,韦延清万万没想到,又因见到她,毫无防备,竟真被她夺了去。陈绾月挈了剑,往细白的脖颈上就压。
韦延清骤然失色,吼呵道:“做什么?”
后面追出的卢夫人见了,也是大惊,很是意想不到。
好在韦延清及时探手捉住她右腕,陈绾月仍把剑刃往脖子上拉去,气得韦延清怒不可遏,直接夺了剑,掷在地下,头目发热的一手掐住陈绾月脖颈,使她动弹不得。
忽有后怕袭来,正中心脏,一想到方才若是他没拦住,会有什么后果,当下从牙缝喉间挤出一道厉声,怒道:“想死?”
72. 第72章
众人都看得一怔一怔,不知这突然的自刎因何而起,倒也都当作真。卢太妃欲劝,却又记起方才猝不及防听见的痛语,一时开不了口,见韦延清已把剑夺下,索性也不敢上前。
一旁柴胡同样慌张不已,忙道:“弟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好歹说出来寻个公理,切莫伤害自己,万事有延清在,也有我们帮衬,不怕没个结果。”说着强将韦延清左手扯下,本就没用多少气力,那手臂也便顺势垂回。
陈绾月道:“我要与你撕帛为分,请去房中亲笔写上承诺。”
她垂头黯然神伤,态度明显坚不可摧。不及卢太妃争上来劝和,柴胡大惊,也哑然无声起来,半晌,先于卢太妃出声,沉了几分脸色道:“这不是小事,弟妹不可轻言!”连他人都如此,何论身子一晃的披甲男人。
话说出口,真心与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陈绾月自悔失言,但事已至此,她顾不得许多,唯有这类公证是需要眷侣两人共同亲手落笔,可私去书房或内室。若是和离,两人却并未成亲。她目光从院门一角探半身偷觑的小厮脸上掠过,宽慰之语登时噎在喉间。
再一抬头,果见韦延清眸色幽深,视线撩动所及,如淬寒冰。
陈绾月忽似心头着火,脸颊一寸一寸红了上去,直冲双目,她不大适应地眨了眨眼,突觉眼眶淹潮难耐,仿佛是泪,又像极一团火在发出光热。意识到自己在蓄积热泪,她顶住男人身后刺目的日光,心一横,坚持道:“有什么话,帛上分辨。”
闻言,韦延清终于气极反笑,睨向她道:“你有什么可烦恼我的?思前想后,莫不是责怪此番找你晚了?”若是寻常,这般没度量的话他自然懒怠认真谈论,只如今心内犹如吃了黄连,苦不堪言,再掺带怒意,一发不可收拾。
言罢,也不等陈绾月回答,他兀自弯了身,扛起人就穿过院子离开。陈绾月吓了一跳,想起院门口那人,忙看了过去,果不其然正悄自溜走,已跑出一段距离。她觉无计可施,不防眼前骤然鲜血飞溅。那人扑地倒下。
众人瞪大眼睛,不知怎就突然间见了血。韦延清走过去,眼皮只一瞥,手起“噗呲”一声,染红的剑登时从紧实的□□中拔出,红滴子声弱似无的嘀嗒走动。陈绾月杏眸圆睁,脸上忽然既怕又羞起来,霎时之间,腮面颜色多变。
她从未想过,事情可以这样解决。
与此同时,身下步伐稳定的男人反而没有半分异样,神色淡淡,仿佛甩去那一剑只是斟了杯茶,拔剑也毫不犹豫,因此血液横飞,陈绾月衣袖上挂着几粒红点。不同于他,即使有意恢复冷静,她仍是心情惶惧。
再则他下手这样利索,十分显得她方才那一闹没有必要,费事又累心。
只她不是没想过封锁太妃府,但实情未明,擅自猜度,并不大合适。可韦延清毕竟比她更清楚,转眼斩杀那人,显是他心中有备。看来太妃府是李绅眼线无疑。陈绾月回过头,最后朝神色怆然的卢太妃看去一眼,目光茫然而不解。
这时无需再顾及亲缘,她也不用再维持配合卢太妃。
韦延清已经强势替她做出了选择。
那抹血痕横长,无情将里外隔断成天堑。卢太妃站在正堂门口,看不清神情,而他们已经下了台阶,渐渐消失在太妃府外,陈绾月忽而无声轻叹,默默伸出双臂,搂住男人直硬的脖颈,趴他肩背上不言不语。
韦延清走着,颈上一滴泪掉落,他侧了侧眸,略一思忖,终究没说什么,沉默背她回去相府。从院门出来后,他就改成背的了。快要到时,陈绾月忍不住道:“怎么来……”
她声音顿住,没能说完。
韦延清拾级而上,一路都未放她下来,相府匾额高悬,斜斜掉下来一角,内中四处凌乱,依稀可见逃挣痕迹,好在并没闻见血腥。可这是他的家园,容他人践踏,以后也再不会是韦家所有,变主为客。
她正心情复杂,忽听韦延清语气淡淡地道:“不是要撕帛?地方也不用换,在哪合的最多,就在哪分。”
两人确实在娇鸾畔相处最多。陈绾月初时感伤,他提了提,防止她滑下,刹那间心思一动,身心明白过来,不及捶他,忽觉一片清静,只有背后一队人马跟随的得得声。她眸光怔住,忙抬头四下一看,并无搬抬家资充公的官兵,只有竹木婆娑的响声。
他也不慌不忙的。
待反应过来,陈绾月心急如焚,哪里敢再去撕什么帛,不把她给撕了才怪,说时迟那时快,不由分说在男人背后慌着要跳下,喊尽了好话,都拦不停韦延清的脚步。他只是一笑,唇角冷冷的:“我管你?就算天塌地陷,撕帛为分这种话也能随口而言?”
“我是怕误会太妃娘娘和那人一伙……”
话不及完,他又硬声打断,显然气得不轻。
“要自刎?”他讥嘲出口,漫不经心又足够意味深长,接着再有一声,就是连威带棒地沉沉砸来,“嗯?”玩闹也该有个限度。终究是他把人儿宠坏了去,敢拿性命来造弄吓人,无论如何,今日就是昼夜颠倒,也拦不住他教训一顿!
陈绾月叫这一句强调弄红了脸,后知后觉有多出乎意料,哑然无声片晌,嗫嚅道:“我这叫急中生智,毕竟还不知情况,能有应对法子也不错了。”
她这就略显狡辩了,两件事混为一谈,不是糊弄就是蒙混。韦延清嗤笑道:“这么说我还要夸你不成?”
陈绾月“噗呲”一笑,没能忍住,莫名失笑。然而下一瞬,察觉到男人骤变的面色,忙收了啼笑,搂抱过去,悄悄趴他耳边低声撒娇:“夫君,绾儿知道错了。”一码归一码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既然做错了事,就要好好赔罪,不然岂不白白让在乎自己的他伤心一场。
何况如此境地,她也很难真心笑得出来。
声音软软,吐息如同花苞清香,又嫩又鲜妍,此时她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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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饶,羞答答唯恐除了他以外的男人听见,私情不与外人道,暖玉生香,韦延清心中自有一番独特风味可言。他虽不再说话,气息却明显柔和下来,疏开的间距仿佛渐瞬拉回。
末了,陈绾月尚在思索,男人却忽然间态度大变,清冷嗓音中安慰明显,温柔得似要把她吞之入腹,藏去心里,也不知都自顾自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一会喝盏安神茶,好好睡一觉,相府暂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等她问,他认真交代道:“至于老太太她们,你也不用担心,狱中都打点过了,不一时都到相府。若有异动,我自会遣人来掩护。还有你身边的柳嬷嬷几个,也都在娇鸾畔候着,只人丁稀薄,你们没个能传信骑马或是跑腿之人确也不便,我把追鱼也留在这,你有事唤他。”
陈绾月深知情势危急,不容耽误,听他安排得周全,也便把头一点,怀着复杂的心绪伸手去搂紧男人胸膛,侧脸贴去他耳后,垂眸叮嘱道:“你要平安回来,尽量不要受伤。”
话音未落,她忽然记起那个平安符,一路匆匆,还在涿郡放着。
“等再去幽州,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韦延清点点头,也没问是什么,沉默背她去娇鸾畔,又尽可能陪了一会,待时辰差不多时,不作片刻耽搁地赶去宫城外。柴胡分兵领队去狱中接应,那厢张仲辅已调军马往幽州附近聚集,趁势矫诏分鼎据幽。
现今时局不定,李氏皇族气运未尽,若是硬碰硬,易致天下惊动,还不是时机。张仲辅走前,有韦延清提示在前,亲自先入后宫将同样有韦家血脉的韦茯雪接了出来,亦护送去韦延清这边的据点丞相府。
然而韦延清并不知道韦茯雪才是真正尝过丧子之痛的可怜人,且是以那样惨烈又绝情的方式,挚爱之人侮辱践踏,胎未成形便离母而去。她又自小养在深闺甚少见人,习惯依赖,嫁去皇家伉俪情深,一心只爱李绅,骤然间精神支撑尽皆崩断,心内怎一个悲字可言。
这一趟,再回韦府,那本是她的家,韦茯雪心情复杂无比。
她不觉低头摸向小腹,垂泪多时,一种家破人散失去所有的感觉迅速将她吞没。娘家没了,二哥反了,皇帝也辜负了她。而这一切,竟都起于她自己。即使不乏有李绅敬重陈大将军的缘故,但若非因容貌相似,不是韦家也可能是别家接养,祖母他们又怎会引狼入室!
可笑的是,李绅爱她,却又起于陈绾月。
一切本不该如此。
当初和尚起名,她若不换名入宫,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一切。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韦家塌了,二哥即将臭名远扬,韦茯雪已经来不及为自己可悲,接连而至的变故使她满心只有在乎的亲人与孩子,还有绝情的帝王。苦海无涯,自然无己。
韦茯雪茫然之中,不知该从何追究,不由得无措俯身痛哭,待临相府,脑海中只剩下将要正式见面的所谓“二嫂嫂”,那个叫陈绾月的姑娘。
73. 第73章
日升高照,湖水清爽。小舟虽已停泊在岸,施索拉去泊厅,水中波纹仍旧一层层漾开,翠绿浮萍之上白鹭轻掠飞过,铺满半个鹅颈栏杆下的平整湖表。
临近入夜,黄昏渐长,天气逐渐寒凉起来。不一时,崔老夫人携两个年纪最小的姑娘——韦凝香和韦明珠走入正堂中来,卢夫人与韦绮罗一道,乍一看,众人身上显然有劫后余生的痕迹,不似日常那般衣冠端整,灰扑扑蒙了尘,神色又静又惶。
突然撞见在此等候的陈绾月,韦家众人竟齐齐大脑空白下来,无言可对,噎喉盲目。陈绾月本无过多思虑,然见到崔老夫人她们狼狈少见的形容,还有经历过生死威胁的木怔,这般盯着互看,不由得打心底涌出转瞬停留的惭愧与心虚。
在见到韦家人以前,这种感受从未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根本没法思考,竟也忘记开口问候,怔在那里。然而终归需要一方先表露态度,陈绾月没让这停滞间隔太久,一步步走向崔老夫人,步伐却身不由己地迟缓近前。
几乎是天生的,尚未到老太太跟前,陈绾月眼眶中泪一滚,掉落下来,消失在荒败的地毯,仿佛也将那微光闪进崔老夫人心底,终于松了生硬的目光,以柔悲取代。
崔老夫人颤抖双臂,向那个儿时常追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伸出了怀抱。
待陈绾月一味身前,崔老夫人不忍道:“我的儿,你的姐姐们都还好,只你为何前路多舛,先是没了父母,好容易有了我和你这些姊妹们,又有延清知疼着暖,怎生偏又出来个痴情皇帝?论好歹,幸而咱们还能遇见,不然岂不这惶惶世间,再止剩你一人?”
这番开解,既出乎了陈绾月的意料,又深入心中,使她不仅不觉诧异,还愈加复杂地卷起跳动心脏,一阵又一阵无名抽痛着,她以前未及想到的言语,这时却发自肺腑自然而然说了出来:“祖母,绾儿对不住你们......”
崔老夫人又是哭,又是喝止:“说什么话?陈大将军留后在世,岂是让这孩子莫名受到伤害不说,还要不得不接受他人的疏远,绾月,记住祖母的话,不要怀愧走这一辈子,你没做错任何事,更没伤天害理!”
分明狼狈,可崔老夫人脊背挺直,头上悬挂的忠义牌匾,金光闪耀。她往上看着,苍老的面容庄重又凄凉,唯独不见脆弱。若不是身后的媳妇与孙辈,就是让她一头撞死在堂中辩解韦家清白,也当万死不辞。
可她不肯做无谓的牺牲,这是弱者才会做出的选择,也是在这人世间实在走投无路失望至极才做出的选择。她的身后,还有晚辈,她必须张开双翼!
陈绾月泪道:“绾儿愿与祖母同生共死,助韦家度过难关。”
这一幕催泪至深,明珠站出道:“什么杂狗也敢狂吠!百姓深受其苦,移室连祖坟也不及拔,家不成家,生死不由己,人人不能尽善周寂,已是恶道天下,左右都成了什么模样,容我大言不惭,倒不如一把起了义,以往都只闻得民间起义,官逼民反,今日若从二哥他们做起,为民除害,也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好事!”
话音刚落,卢夫人跳出骂道:“你个泼皮,不成样了,这也是你能议论得?你闺中女子,知什么时局存亡,倒是一口一个天下,叫旁人听了,不说我没教好你闺房之务,不安分守己,反在此口吐惑言,好一个大家闺秀。”
众人听了,蠢蠢欲动又惊跳的心也按捺下去,犹如当头一盆冷热交加的冰水泼下,透寒生灼。皇帝为王,除反义不容辞,在此是非现状下,还剩下没走的韦家上下人等,不由得都低下了头。自古有造反名头的,无论清白,结局都是满家斩首。
再过不久,她们也要活不成了。
相府喧闹不再,往日不可反。众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惶恐渐成冷漠,一切皆定,既然不得不死,那就豁出命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偿还!
最先四下望看的,是苏媳妇几个。那眼神仿若夺命使者,落不到府外的兵马喧天,落不到皇城里宫殿之上,也想不到视为信仰的皇帝身上去。苏媳妇最是贪生怕死,却愿留下与韦府一众共存亡,但换言之,绝不肯平白落个不明而死。
她怒目而视,两脚接次连步向前,神情若疯若狂,指着陈绾月便骂道:“苍天不仁,存亡休息,自有一番轮回,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自你来了韦家,老太太和夫人可有一年平如常度过?今时你又招惹了陛下,二爷为寻你,造成这般大家都得陪着死的局面,我苏媳妇虽然没读过多少圣贤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又人微言轻,但寻本溯源的道理还是个明白人,这事儿赖不到旁人身上,论情论理,你就不该来。”
话犹未毕,韦明珠瞪大眼睛,飞身上去甩手便是一个巴掌,呵骂道:“没脸没皮的老滑头,诡辩属你最在行,韦家怎么就养出你这个忘恩负义,不通人情的杂毛?莫非你以为你们苏家就没承陈家的恩?若非陈大将军誓死力战,怎留你们到今日?何况这世上本不止一个精忠报国的将军,你既念着陈大将军,就是念着当日为百姓家国奋不顾身的臣与将、王与民了。”
苏媳妇敢怒不敢言,在尚且存活时,自还有求存本能,不至乱了规矩,左思右想,寻求那一线生机,万一二爷当真称帝了呢?她被自己心中这一祈愿吓破了胆,白了脸色,默默退去人群中,不再复言争议。
陈绾月还是难过,然到底来不及有其他深思,只是一心一意度过这道仿佛没有另一种结果的难关。一片沉默中,她接触上崔老夫人的目光,郑重道:“我相信延清。若是真的不能挽回,我会陪着大家一起面对,宁遭万刃,也不辞悔。”
即使事败,她绝不会丢下韦家众人,去李绅身边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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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史与韦慎远有官职在身,不同于崔老夫人等,而是被押去另一个看守地方。一出廷尉,两人各夺了一匹小兵的彪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与二儿子韦延清会合。
不防备时没有反手之力,如今得机,韦史深知已无余地,一朝梦醒,忙冷静下来,用令牌调动手中军马,名曰“黑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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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军万马从教场屯营奔腾而出。
事发情急,韦慎远先已点出一支军马去人多处布告,疏散街中百姓,使街巷空出,百姓皆闭门不出,一来免受无妄惊害,二来也不至耽误了行速,如此赶去二弟身边力助。
这便是韦家与贼寇的不同之处,虽有造反之声,却无反贼之残暴。甚至事无巨细地念着长安城内外百姓的安危。在此之前,已有不少趁时起乱的劫盗首领四处烧杀抢掠。韦史与韦慎远军马所到之处,尽皆平反,霎时之间,贼盗望而生畏,知尚有余地,恐遭清算,忙飞也似地四散狂逃离京。
劫后余生,家财也保住,不至流亡,又因见此势态与韦家公卿所为,意识到是“逼反”,百姓何止感激可言,且对讨伐主首幽州韦总管、曾经的长安十六公子之首抱之以怆然泪下,声言力挺,澄其史端清白。
长安城中,当年同为京鉴馆中文人骚客、游戏浪子的大家亦遭此乱,闻知变天,且核心是昔日故人,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有抱着妻子痛哭感伤的,也有依偎夫君怀念青葱的,论义气,他们不见仍当是兄弟,论旧情,她们不记仍视是白月光。
数年倥偬,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长生未走,提着一壶酒,自饮酒楼。
他笑看那座戏台,脑后的桃花结已不知去踪,黑发白皮黄布衣,人去楼空我独醉,千里浮夸一厮杀,尽去去,浪花淘淘,山遥遥,世事尘尘。旧戏新听犹断耳,水城狂宴人不复。功名如尘土,山起潮落有甚稀奇?
他在心中默默念这一首即兴杂诗,未加修润,潦草回味,时不时将手一抬,饮浊酒。
掌柜已携家眷逃难而去,京鉴馆最不少金银宝物,哪怕一条红绫,也是价值千金,馆主似是抛却所有,不将馆中一物一器当作重要,甚至在不少家中有贫难之处,来恳请可否带走自己在馆中常管之物时,那位仙风道骨的青年男子也只淡淡一点头。
故此馆中很快混乱起来,却出乎意料的安静,众人念着长生厚待,都默默地卷铺盖走人。奇怪的是,这等随时可能丧命的乱世貌似礼崩乐坏,这座伫立在长安城中最繁华地方的记事馆,极贵重之物即使轻可提拿,也未有哪一个逃亡者去挪动它半分。
京鉴馆的客人走了,戏台却还在。
就在那里——
长生十年前的眼中,以及今日酸腮内吞咽桂花酒的声中。
曲向残阳,清返故乡。
他记得,当年那刘过曾有一首唐多令,吟诵日久。
其中有一句“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这时的他终于可以回答爱诗——
“不在。”他轻轻一笑。
再有一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不走是因,知道延清会来。
然而回首,遍寻身旁,哪里还有另外十五个笑闹影子,恍惚间,他仿佛仍然听到,后面第二间大房的门嘎吱开了,钱乙探出半身,笑道:“长生哥哥,快来!”
74. 第74章
那日长安铁骑浩浩荡荡,两边挟持在郊外五十里的广阔空地,黑甲兵乌压压占据三分,其余皆为蓄势待发的银甲士兵,左道为旭朝忠勇,右道为替世匡扶,分界站开,各有首领。
蒋国忠率先纵马飞出,怒道:“狂逆小儿!先时我瞧你是个武将苗子,细心栽培,不料竟有今日,你当真要反?”
韦延清同样坐在马上,不及回答,韦慎远略一思忖,知这时二弟不宜开口,勒马跃出道:“帝要臣反,臣不得不反,蒋大将军连这个道理都不能明白?”
说到这里,蒋国忠道:“你可笑不可笑?”
韦慎远勃然大怒:“难不成必要引颈受戮才算正道?”
蒋国忠不答,把手往他身后一指,冷笑连连:“不动脑子么?若不是早有预谋,怎能短时间内蓄集这么些兵力?韦侍郎啊韦侍郎,看来你们韦家也只你一个清白人,你那父亲和弟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这次不过是个契机罢了。”
“不可理喻!”韦慎远胀红了脸,却又无可驳斥,正在焦灼间,韦延清亦骑马奔出一二丈步,站去阵前,旗帜舞动,一段又一段风云残卷变化,不可捉摸,初觉之时韦慎远已拨转马头退至阵中。
韦史不通武道,尚在营帐里指挥调遣,这次对阵并没到场。蒋国忠迅视罢,不见同为旭朝臣子且家有两朝元老先辈的韦史,只有与自己差了几轮的晚辈在此,非是他小觑,不过是涉及名望忠诚,门生故吏,若要辩论起来,也该是与通晓更甚的韦家话事人,而非他这小徒弟。
总而言之,蒋国忠仍无法认同自己最喜爱的徒弟会就此造反。
他宁肯是韦史这只老狐狸。
但是非对错自在人心,韦史没做过的事,即使有再多前兆,他也不能妄加罪责,徒弟韦延清实实在在做过的事,就算再出乎意料,他也不可不接受。师徒俩对峙,蒋国忠手握长枪,脸上肌肉紧绷,咬牙自愤道:“去年今朝,截然不同。我只恨自己没能及时觉察,反倒提拔你深入军中,酿成今日大祸,实是责在蒋某人身上。”
韦延清道:“成王败寇,大势所趋,天子无道,百姓难不成就要承其荒淫、守其终生?况李家天下本就得来不义,属篡逆之流,今我顺民心,承天意,为何不拼?师父忠勇,徒弟深佩之,但若是愚忠,恕徒弟不能不背师一回。”
蒋国忠哪里肯依,当下双方列阵单挑,首先出战的是蒋国忠副将麾下的一员猛将,姓邹名云,韦延清这边却是闻声领军前来助阵的苏统领,面热开朗,身法活跃,也便是江南苏成孚了。
邹云绕马围着苏成孚转了两到三圈,突然挺枪往苏成孚后心刺来,苏成孚本就有意提防,也勒马跟转,见此急势,只握紧缰绳,轻轻将马蹄一挑,待身下战马急转弯时,脚勾马镫,斜身往下躺去,邹云这一刺便落了空。
苏成孚却不容缓,当下立身坐起,一剑直冲邹云顶门闪去。邹云方才为出其不意,乃用力下了死手,此时难以速速收摄心神,应对苏成孚致命一击便略显吃力,忙往旁边侧过,躲过了头顶,却没避开左肩上挨了一剑。
邹云大惊,慌用长枪伸去架开,战不数合,被苏成孚使剑从右肋穿过,跌去马下。
又经大战,韦延清等虽未获胜,却也能及时脱身,知今日不可攻入京去,当即率军突破重围往屯营之地赶去,随后携带了家眷,连同韦史等皆往幽州据守。
但究竟名不正言不顺,也没个由来,出于各方考虑,为避有心人虎视眈眈或借机寻功,造成幽州危境,韦史一咬牙,依允韦延清等建议,不日在幽州称帝。
建立誉朝,为康启元年。
大儿子韦慎远封了景王,二弟韦延清封为秦王,三弟韦不辞则是睿王。崔老夫人做了太后,皇后卢氏,几个女儿皆封了公主,称号依照年纪依次为长顺、长颂、长时。
建朝大事,皇子王爷婚成需避,故陈绾月仍以姑娘的身份居于太后殿中,而不是风光大嫁为秦王妃。不过韦史经此也知阻拦不得,恐再生事,当即也封了陈绾月为长宜郡主,这段关系终于能够浮出水面,得来长辈的认可,从另一种意义来说,莫名也算是苦尽甘来。
仿佛再没有了层层阻碍。故虽迫于礼制两人不得即时礼成,韦延清也多次怀愧,但陈绾月却忽然再无畏惧。
无论如何,这是两人熬了一年又一年所期盼的结果,即使他因事业有多感到没甚所谓,也不能不去顾及她的意愿。原是要去幽州便成婚,喝那一杯早就该有的交杯酒,如今却只能一延再延,明年再作礼成。
思及过往,陈绾月不禁微微一笑,事到如今,她居然奇迹般的不大在意了,就好像心中已有预料的答案,也或许是不知不觉中历经千帆得来的习惯。五年都等了,这一年又算得了什么?期间又会有多少变数,她不敢断言,只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这种感觉不是现在才有,而是当日在范家,李绅来带走她那一日升腾而起的异样平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抵就是如此吧。即便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陈绾月正坐在殿外台阶上望向夜幕繁星,眼光将闪,沉寂下来,身后忽有一道慈和的嗓音响起。与她心中恰好在回思的音容笑貌重叠。
崔太后拄着乌木杖,往藤椅上躺了,笑道:“在想些什么呢?瞧你看得认真。”
一阵暖融融的感觉从陈绾月心底漫过,月默无声,枝影清透曳在地下,突然这么问,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又半晌,她终于寻到一句可以答非所问的亲切之言:“过几日就是三姐姐的生辰了,绾儿在想那时一定会很热闹。”说着,她眉眼渐渐含笑。
崔太后点了点头,沉吟道:“正是哩,又长大了一岁,哀家是看着你们一个个长这么高的。”她用手慢慢比划一下,陈绾月低头也笑了。崔太后又道:“女孩儿的青春何其宝贵,就这么一年又一年过去,要说也该相看人家行聘嫁婚娶,不至落个岁月流逝,花容憔悴,却无人堪折。你三姐姐要强,满心里要嫁个钢铁般的好儿郎,只是男郎易寻,好儿郎就没那么好寻的了,就是有,身世不匹配,或是其他的不能看准,也是白搭。”
“连绮罗和凝香都定下来了,她却又无奈走过一年又一年,眼见没有合心的,可没少让皇帝夫妇操心。”
陈绾月没想其他,弯唇浅笑着安慰:“三姐姐自小就是有个性的。”
“哎,不提她了。”崔太后摆了摆手,忽而问道,“哀家突然想起,似乎还从未问过你陈大将军和你母亲的风采,能把你养得知书达理,想也是娇生惯养着的吧?”
这话陈绾月无可言语,只能轻点脑袋以作回应。
崔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料必如此。然他们夫妇这般亲爱的闺女,如今到了我们韦家,却处此尴尬境地,实是可叹可惜。若不是事情接二连三,不得喘息,照延清的性子,早也把你当作正妻抬进门了,无奈匹配不能,妾又嫌低,伤及感情。他大男人倒不觉有甚,只拖着你一个姑娘家苦熬等候,还是这般貌美倾城,到哪不能引起轰动呢?都说红颜薄命,你啊你,着实也吃够了苦。”
说着,崔太后也看向那轮明月,不觉滴下泪来。
这一番话,正中方才陈绾月的心事,若说自怜,她空有西施昭君等美貌,却不曾作为过什么忠义大事,但若一心一意弃己娇颜,只守候那等不及的婚约一张纸,待花枯叶落,错过多少明媚春光。故她心中实际感伤的,却不是婚约一事,而是推己度人,为种种身世无奈而叹惋。
然而这种情思,不足与他人道,故陈绾月只是勉强又真诚地弯出一笑,她不能强求旁人身临自己之境,这一段解劝理解已是崔太后肺腑之言,况且她从来不是以德报怨那一类的人品,自当表露感激,回馈他人真心。
可到底如何,再多一句话,她也说不出口了。
崔太后亦不知该怎般安慰,又是一年,眼见不成,多少苦味尽在其中。她也发觉了,以往这孩子娇俏灵动,不认命地用心要去寻个相守,可渐渐长大,越来越知多少不易与无奈,竟看淡了去,句句言言都是希望延清能够更好,而绝口不提两人情分。
也有许多旁人无法涉足,甚至是延清都不能触及的心事了。
崔太后忽而笑了笑,道:“绾儿以后有什么打算?”
因方才所想,不及思考,陈绾月下意识道:“像太后娘娘一般,能可临危不惧,保护家园......”话罢,她脸颊泛起红晕,又补充了句来缓和,“还有学香。先时拜了林老夫人为师学那制香,诸事耽搁,不算为始。”
“制香?”崔太后一怔,点头思道,“这个哀家倒是听延清说起过。”随即一笑,“至于保护家园,你现在就是如此,不正是有危难时站出来带领族众,无危难时治家乐业么?人生在世,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不必太较真,也不用太荒唐,有心者自有乐土,无事忙自有苦短。”
“哀家现在,便是撂开手不去管了,享子孙天伦之乐,其余事情,都由你们年轻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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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绾月神情顿住一瞬,惊讶道:“他......王爷和您提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事在他那里并不算特别,起码现在已经不足够与二人特意提及,两人之间听过也便作罢。毕竟他有很多要紧大事要图,怎又能顾及她随口一提的事情。他更多的是默默无言,将她一应所求安置妥当,很少提及过其他。
没有这句提醒之时,陈绾月不觉有异,然听到崔太后不经意间聊起,她却莫名心间涌入一阵奇异的鼓动,砰砰撞击心脏,使其跳动不可抑制。
崔太后笑笑没有回答,只是从藤椅上起身,两个宫女忙去搀扶,一面进殿,一面忍俊不禁道:“你这孩子,他是你一生的可靠,不过说起两句有甚稀奇?那是应该的而已。罢罢罢,让你来陪哀家到底是错了,活生生拆散你们两个,到底正该是急于相见的时候。明日等着吧,秦王总会来的。”
陈绾月不觉错愕:“来看我......和太后吗?”
她顺着话也就说了,末尾觉出不妥,忙粉腮一鼓,补充上一句。
崔太后停顿下来,回身摇了摇头,没好气地顽笑道:“若真是为看哀家,也用不着日日跑这么勤,只怕是顺便罢了。昨儿个他来,不容拒绝说要接你去王府,也不顾及把哀家这一张脸皮给扯坏了,话里话外都是问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可安心,又说你认床,用不用把以往常用的枕衾送来几套。”
“这些琐事他不好意思当面问你,也只能烦躁到哀家这里来了。”
毫无防备之下,被崔太后给一顿抢白,陈绾月也禁不住红透了脸,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怎么,连枕衾都问......
不过她确也有些认床,才来那几日自是睡不大踏实,但适应过后也就习惯了。她对客居习以为常,因此也不大注意这些,没想到不等她提及一二,同床共枕后他已经看了出来。据此回想,陈绾月忽然意识到曾经所不为过心的细节。
两人初尝禁果那一晚过后,几乎次次都是他来寻找,便是有几回偶经东房,他起兴说要停留,当晚也大多是温柔以行,若是失控,哑声私语的挑趣,多是逼着要她回答——
“觉生吗?要习惯我。”
帐子里即使暖味生香,也仍能嗅到令她心惊不已的冷淡松木气息,透过纱帐,她泪眼失力间,依稀可见独属于世家公子风度的布局,端雅清俊,陌生而又奇异。往往这时,她会抱他抱得更紧,哭得更发心,想从纠缠中挣扎逃缓一口气的感觉也更加强烈。
那时只以为是他有意挑拨,现在想来,多是从那一晚过后便知道她认地儿了。
她记得很深,不管是痛还是乐,几乎都铭刻在心底,当时是在太妃府上。
思潮汹涌,不得不逼迫红了她的脸颊与耳垂,这种事她自然不肯叫人瞧出,阶上又站了一溜儿的宫女太监,还有庄重和蔼的崔太后,陈绾月一时间既不能控制不去想,又不能不怀羞惭,悄也似的低下头去只是沉默。
天边月色朦胧,大殿前掌灯几盏,明夜如昼。眼看陈绾月无法直视太后,后者心目了然,意味深长的细微一声轻笑,悄步走入殿中去。
几乎是猝不及防,陈绾月的思绪忽然断了线。
她抱上双膝,抬头又看了几时弯月,不觉怔愣起来,遐思袅袅。直到柳嬷嬷出声催促,并为步阶之上的美人披上防寒披风,陈绾月这才起身回了偏殿。有关那道背影,显然女郎拥有绝色容颜,且神情温柔宁静,大眼一看,便知正是她年华最好之时。
岁观正青,绮丽倾国,旁人见罢尚能扼腕痛惜,叹其红颜不逢时,何况本人。若能渡此悲欢,仍旧诚心去爱其他,付与真挚,必要是极尽温柔之人。
崔太后歪在窗边榻上,看着这一幕。
远在秦王府书房批阅公务的孙儿当然不知,他错过了心上人有多么柔情四溢的一刻。那是独为他而有的释然,也是堪比昭君出塞、貂蝉报义时的坚决。
或许是她夸大,但无论如何,即使未见古时美人,她想绾儿的姿才,必不低于哪一个,这是天地人间有目共睹的事实。
若非如此,怎偏生许她风流婉转,命运无常?
这陈家姑娘颇有当年陈大将军风姿。
换言之,这孩子经历这么多磨难,仍能对所有人温柔以待,并坚持对延清的感情,留在此多事之秋,不使他落空,在崔太后看来,不管旁人是否看透,她倒认真觉得这该是一位极慷慨的血性女子。
着实有情有义。
75. 第75章
果然次日秦王府有人来接,只不过是追鱼,而非韦延清本人。
一行车马当属王侯仪仗,佩环金钟,走在街上,百姓不住将目光投来,又看罢来路悄自移开,不敢多看,生恐叫威猛目视四方的王府侍卫误会了去,以为是对这位曾身份不清的未来王妃有甚么好奇。
再则,就算是未来王妃,却能动用王爷的仪仗,何等荣宠不说,也实在算不上矜持。当然这些自然轮不到他们来指指点点,秦王爷要宠着人儿,旁人再眼红也顶多私下说上两句闲话,阻拦那是万万不敢的。
除了王妃身份,能给的秦王都光明正大给了。
甚至远超一位王爷所能做到的范围,在尊重这位陈姑娘份上,毫无保留可言。
誉朝上至皇帝父亲,下至孩童,都知当日陈大将军忌日,秦王挥霍多少资财打造金屋玉车,放下诸务,不远万里陪陈姑娘下江南祭祖,说是正式一次荣归故里也不为过,秦王到后,以南浔镇为中心,附近十镇皆受钱赏,所费豪横。
并且在李绅之后,重建陈氏祭堂,翻新使其再次砖瓦耀日。
两朝分鼎以来,正该勤俭收拢民心,横扫天下,争取四海归一,秦王为这场风云发起者,自是以身作则,从不虐待一户百姓,严教军纪,不得践踏田间一根禾苗,也再不似当年站在京鉴馆二楼撒金不惜的纨绔公子。
这是唯一一次,秦王破格尽情挥霍。
非议者,格杀勿论。
自此以后,即使有祸国妖姬的名头冒出,也尽数被人不知不觉消灭在萌芽之时。
秦王霸气放言:“本王在一日,轮不到她去做祸国妖姬。”
国不亡,何来妖姬!
便是无法阻止后人妄加记载谩骂,只要他在,谁也不可辱她一辞一事。
皇帝颇有意见,但有前车之鉴,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只是把人叫来中堂教责一顿,也便不肯再管。
也是在这之后,众人心上更加确信,虽未立太子,迟早东宫之主必要是秦王殿下。
然而他们不知的是,韦延清因清楚是碍于自己声势之故,不止一次在父皇面前进言册封大哥为太子,只是皆被韦史含糊驳回。论时,两国交锋,秦王崛起已是大势所趋。论实,秦王更是一骑绝尘,武有丰功伟绩,文有状元郎。
天意如此,韦史怎敢把位置交于景王,高下立见。李绅是他交手惯了的,深知其心机城府,慎远一心踏实,当然不是对手,就是统一,治国之道,也不可太过不变通,无论是出于何种考虑,韦史都不能不为初建尚为雏形的誉朝未来顾虑。
但越过无功无过的嫡子,而立次子,又是不合礼典。
故韦史只一味拖延立太子一事,借兵刃时代来推辞,决计天下稳定以后再作确立。
本是当年同吃同住一家人,相爱和睦,韦延清从不曾有过私心,也不想亲人会对自己有何怀疑,故仍以兄弟无间相待,不意太子之位。当日韦史身体抱恙,三兄弟同入宫中看视,韦延清途径翠芳楼外,侍卫报说有看见景王在此。
既然知道了,韦延清也不多思,当下思着兄弟和睦以使父皇宽心之好意,不带一侍卫,亲自下车,由掌柜引路去楼上喊人。
不想到了包厢外,一阵阵缠绵之声从门缝中传出,听声还不止一个女人。
掌柜面色尴尬,韦延清皱眉不悦,令其离开,掌柜生怕得罪,忙飞也似跑掉。韦延清负手思想,颇是不解无奈,以往也罢,今时若再不改旧日德行,将以何治国理家?
这一瞬间,韦延清仿佛忽然懂了韦史的担忧与苦心,又为何一味想让自己做那太子。然而到底不可。
在他看来并不合适。
正理上,景王封太子,名正言顺。私情上,他是无意后宫三千,麻烦又不合心意,也自在适心,抱负实现后,乐得省出大把时间去陪曾经多有疏忽亏欠的那个女人。这些是他一开始便想好的。
他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最为重要一件事,是他打心底敬重这个哥哥。
故此,即使外界说什么大势所趋,韦史暗示,他也从未有当太子之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能眼睁睁看着誉朝的未来毁在大哥手中。
或许言重,韦延清意识到后,尝试渐收怒气,抱着尚可规正之意,将腰间一块陈绾月挑选的一块玉佩取下,其上刻着“清”“月”二字,挂去房头,以作警示,好使大哥意识到夫妻同心,色令智昏的道理。家不能治,何以治国?
他想,以大哥的智慧,不会想不到自己挂玉佩的用意。
——“家和万事兴”。
韦延清也不多管,更不再去纠缠此事,悄悄走掉,独自入宫侍奉病中父皇,在宫门外碰见睿王,这个自小便怕自己,鲜少交谈的弟弟。韦延清不禁想东又顾西,一个哥哥不成器,一个弟弟怕自己,少不得郁上心来,见睿王这般大了,见旁人尚可,只是见了他,仍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气不可言,当即提溜起人,考问一番经纶。
意外的是,三弟虽愚钝,但因刻苦之至,竟也学有所成。
回答起来除了有些不自然的口吃,但也内有深意,外有修饰,还算不错。
韦延清气方渐平,思想韦不辞也大了,不是不能深谈的年纪,当即把话不动声色直言了来教导,以求他更好发展“君子处变不惊”之道。为防伤其男人自尊,他负手走在前,回头一看,把不敢上前并肩的韦不辞再次提过来,淡声道:“今年都有十七了吧?”
睿王点头,“将满十七。”
“十七也不小了,当有男儿的气概与血性,这个月底去西郊校场,咱们兄弟两个切磋一二,本王试试你体力如何,瞧你那般刻苦,终日苦坐,别学书学得肾虚,那就得不偿失了。”
睿王:“......”
他怎么,感觉到了来自皇兄蔑视的奇特冒犯。
这还是第一次要求他什么,睿王既喜又心中叫苦,但他不擅隐瞒,一面答应着,一面汗流浃背道:“皇兄手下留情。”
若是按一只手能劈开十颗西瓜来计算,那他就是铁西瓜也只有一颗,皇兄劈碎足矣。
韦延清哑然失笑,无奈将手臂搭在韦不辞肩上,搂过三弟道:“你二嫂也常说这句。”
睿王一张脸突然爆红。
初时韦延清不觉有异,只以为是他害羞,再聊过几句,忽意识到不对之处,再也禁不住地弯身放声大笑,身姿仍旧俊逸可畏,韦不辞却诧异睁大了双眼,只因从未见过皇兄笑得如此开怀,一时间虽不知原因,也跟着扯唇笑了笑,随之而来的,是尚且稚嫩的少年脸蛋上红晕更甚。
皇兄张扬道:“看来真是长大了,该想的都想过,不该想的也都有了。”
“当年本王曾做过你二嫂短暂几日的教书先生,忘了?”
睿王大惊,忙低头无所适从,无措起来,连耳朵也红了,支支吾吾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来。
原不是他想的那样!
韦延清侧过头,眼神打量,笑得意味深长:“也不知你平日都看了什么书。”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这个终日不敢直视自己的乖巧三弟,竟抬起又红又鼓的清润脸庞,大着胆子颤巍巍高声回怼了句:“臣弟就不信皇兄没看过!”看样子还有些急切。
韦延清一怔,随即笑得更深了。
韦不辞也意识到这突然的高声太过奇怪,显然是因紧张过度,又从心里面过度怂恿,方有这异样,他学读君子相处,当高深莫测,不露心迹,如此不知所措的惊喜之下,无意做出冒犯举动,不禁又愧又气,当下垂了头,不作一语。
实在是自己跟自己生气。
韦延清看出后,哭笑不得,再次搂过他,两人一同并肩而走,漫不经心道:“二哥当然也看啊,都是男人,这有什么?不然怎么让你二嫂嫂死心塌地?”
后面这句就略显无赖了,韦不辞也放松下来,忍不住一笑,摇摇头道:“才不是,绾妹妹绝对是被皇兄威势胁迫的,才不是故意死心塌地,也肯定不是因为皇兄那方面厉害,皇兄又在开臣弟玩笑。二嫂嫂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暴揍皇兄。”
“本王可没说什么不能说的,揍不到本王头上去。”
睿王哼了一声。
韦延清故作诧异,笑道:“就这么肯定?罢了,本王也不与你争。但即便不是根源,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项本领,就是你以后若有了喜欢的姑娘,若不厉害,人家指不定还嫌弃呐,别用功到不论外事,徒把身子骨耽搁了。就这么定了,月底西郊校场见。”
“若是不合格,以后必要每个月底都准时去校场报道,本王可要好好训练你,有个硬朗底子,也少些父皇今日的卧榻不安。”
念及父皇,睿王又是一愧,心上忽然闪过异常的坚决,如今父皇病体卧榻,饶是他不能帮上什么忙,却若是自己身体不行,倒反过来要父皇为之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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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不该。睿王点头,一脸郑重应下:“皇兄尽可放心,臣弟一定准时赴约。”
韦延清收了笑,提醒道:“你就这么肯定当日不会突生意外?”
韦不辞愣住了,茫然不知回答。
韦延清道:“做事不可虚伪,但抛开正事或是要给人安全感,其他的一应小事,要记得为自己留两条退路。一条可进攻,一条可退守。”
听此,韦不辞细心记下,直至快到中堂,又小声嘟囔了句:“皇兄交代的事,才不是小事。”
韦延清瞥去一眼,微微弯唇,也不言语,只径自带他往堂中走去。
也是自这一日起,景王如同惊弓之鸟,白日拿着那玉佩,瞧其上两个字,青筋暴跳,扬手跳起欲摔佩道:“可恶,莫非是戳本王心窝子?谁不知他与那陈姑娘终成眷属,苦尽甘来,可怜我那心上人,却早已魂归西里!”
说着,竟兀自伏案痛哭。要说景王何至于想到这里,实属意外,若是寻常,自然不会联想多感,毕竟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怎会故意戳他肺管子?但那几日正值景王心上人忌日,且誉朝建立以后,自己将成为九五至尊,却思及能护住佳人时候,佳人已不在,不觉心上痛苦,终日沉溺享乐来屏蔽。
这时一瞧那两个字,回想起当日在韦府、相府时,那与他们这一对儿如出一辙的各种刁难,可不同的是,他的心上人死了,二弟与心上人却破天荒受到长辈认可,要说陈家姑娘,孤身一人,即使出身高贵,能比他的丫鬟有支撑到哪里去?结局却如此不同。
他虽历惯官场狡诈,对待家人却也心性纯净,本是怀春感伤,独自消受,怪不到别人头上,也嫉恶不到外人身上,只一味伤悲而已,殊不知一出外面,明晃晃瞧见这只玉佩,他怎能不揣测多思,勃然大怒?
警告他要夫妻和睦,与逼着他认命有何不同?
难道他的丫鬟就白死了?
他凭甚么,要与不中意的女人琴瑟和鸣?
正所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景王正因心上人忌日而用心,又怎能思及今时不同往日,要行为君之道,修养内外,自然也就不明白秦王的用心良苦,当下把玉佩摔了,只道他们是称意了,却来在自己面前显摆。
真真是无意之中咬中了景王的心肺,刷的一气迸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向皇帝进了什么伤及手足感情的言论,韦史初时不信,然而三人成虎,景王羽翼及后宫妃嫔煽风点火,韦史再也不能不信,于是传唤秦王入宫,细细盘问。这些都是由韦延清宫中朝中的耳目所告知。
若非知道后提前有了防备,又怎能无所顾忌地进那宫门,指不定等着的就是天罗地网。
好巧不巧,接她去秦王府这一日,恰正是秦王得诏入宫的日子,追鱼在一旁解释得口干舌燥,生怕车里的人儿不信,言语声中又不乏对王爷的担忧。陈绾月听完,哪里还顾得上追究他为何不来,只是心急如焚罢了。
古今多少阴谋,发生在宫门之地。刀剑相向,血流成河,都是寻常可道,何况韦延清手握大权,到时即便景王登位,怎可能不作为,这时本就值得一拼,手足不论。更兼兄弟二人间生了嫌隙,更是不可捉摸。
但她也不过多外露,仍不愿过多揣测他们之间的手足亲情,毕竟一路相伴长大,感情至深。那边追鱼正在不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陈绾月垂眸沉默良久,尽可能地安慰笑道:“有陛下在,自然会尽力调和他们手足之间的误会。景王与王爷都并非不善言辞之人,怎会不把误会说清?何况关系还那般要好,更加不比常人。”
追鱼知是安慰,姑娘心中担忧自也不会少,故只是无声一叹,嘀咕了句“这也不是能说清的事”,是要用隔肚皮的复杂人心去相信之事,定然不会那般轻易就调和开来。何况现如今诸事并起,多的是变化莫测,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能不防。
这不仅是王爷为他自己以及身边人考虑,也是为大局思量。
若是手足相残,且兵权因此失散,那厢旭朝又虎视眈眈,不用想也是必败战局,到那时又何来匡扶民计?仍是兴亡之下,百姓受苦罢了。
这些是是非非,弯绕深意,陈绾月不会不懂,因此听到追鱼无可奈何的叹惜,明白他是可悲秦王与景王之间的深厚感情,因此也不再多言,心中亦是茫然沉重。
除了街巷喧闹,一行人都颇为沉默,放眼看去,王府队伍威仪万千,更显赫赫地往秦王府游去。
76. 第76章
好在傍晚时分,秦王与景王各自出宫回府。原来韦史传唤入宫本意,是为当面说和,毕竟都是一家血脉,同伴成长,自然不比生来便为皇室子弟之间多心,何况一母同出,又另当别论。韦史坚信没什么是不能修复完整的。
事实上,也确如他所料,两个儿子才见面时互相看不顺眼,他有意留下二人同吃午膳,欲使父子三个重拾亲切,过后果然各人气消了些,连他自己也觉宽慰。
再借此把事说明白,当是轻而易举。
景王要面子,自是不会明说为何气恼,韦延清心知肚明,也不提起,只是一场家宴下来,兄弟二人冰释前嫌。玉佩已碎,景王自然无法归还,韦延清当即大方表示无甚所谓,家中还有一堆同样物件。
酒酣耳热,两位王爷都在宫中饮得醉有七八分。韦延清酒量虽好,但心知父皇顾忌,也便不把话挑开,自顾自多饮了几盏,直至和景王一般大醉。
范动常随他出入,费劲把人扶了回来。韦延清也不计较父兄忌惮,早在从江南回来之后,他就悟得并没有永远的同伴,只有同伙,故冷漠也好,太置之度外也罢,他只守心去从中取得自己想要便罢。
都说他是从娶外室那一年开始成家立业,实则不然,自在江南混迹那三年,他就已经有主意到明白了自己将要担负的责任,迟早会离开父母,也早晚会重新拥有一个家园。剥离蚕茧依赖之痛,他早就体验过了。
故今晚摆开筵席,父子三人同坐,无不其乐融融,但实际上又是什么蠕虫?他所警告的“家和万事兴”早已成了笑话,只有一层薄薄的纱纸将众人言谈笑貌蒙蔽。
父皇暗有忌惮,大哥心中有隙,至此境地,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既有权柄,那便不能不受这暗流涌动的分崩离析。他当然也不会蠢到把权势拱手让出,成为他人待宰的鱼肉,不过是痛惜而又无可奈何罢了。
秦王府划地规整,巡兵值守森严,静谧得只有甲兵仆从走动之声。陈绾月等待多时,仍不见人归,期间使府上亲信去宫城附近打探过几次消息,也都报说没有异动,临近黄昏,又有范动身边侍卫快马回来,传示宫中要进家宴,王爷应会晚归。
说让姑娘不用等了。
陈绾月提心吊胆了一整日,这时也不差再等几个时辰,也了无困意,便坐在王府主院里的一间西厢房,翻动诗词在看,偶尔与在旁陪侍的柳嬷嬷几人聊上几句。
碧顷想得周到,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再一看刻漏,忽而提醒出声:“想必王爷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姑娘不去房里吗?”
里间外面,吉祥也掀帘走了进来,笑嘻嘻道:“热汤备好了,可以用了。”
陈绾月缓慢搁下书籍,灯烛已经燃烧将近一半,不觉眼睛有些发酸,于是起身活动了会筋骨,方才碧顷和吉祥所言,她都有听见,便弯唇轻轻一笑道:“是该回来了,王爷要用的热汤可有备妥?”
吉祥回道:“应是好了,追鱼在那边呢。”
陈绾月点点头,也不答言,径自揉了揉脖颈,微有倦意地打了个哈欠,一面伸着懒腰,一面往浴室走去。
她沐完浴出来,才擦干头发,门外忽有王府下人来喊,没过一会,碧顷和迷迷糊糊发困的吉祥一齐走进来,面有忧色道:“是王爷,看样子饮了不少。”
两人慌慌张张地去过镜奁旁,那位回来的突然,时候不大够用,见两个丫头都急红了脸,陈绾月只叫随意挽个低髻就好,又命人去厨下炖了解酒汤,自提灯往正房里漫步走去。
陈绾月行至檐下,面前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追鱼端一只托盘,其上放着一壶酽茶,两条巾帕,还有从男子身上解下的绣春囊,忙行了一礼,并让开身子,状若求助催促。
她看了一遍,喊住匆匆要走的追鱼,随口问道:“应是还有一只玉佩,可也解了下来?”
追鱼茫然不知,如实回答:“并不见什么玉佩,王爷今日身上带的只有一个黄绦子绣春囊,这也是姑娘亲手绣成的。”
陈绾月点头没再追问,心下大抵也知道那玉佩是怎么个下场,把提灯交与了旁边看守的侍卫,一众人也都退下,追鱼将那壶茶水递了过来,恳求道:“姑娘好歹让王爷把这茶喝上两盏,今儿个回来也不知怎么着,劝不听劝,话不成话,只一个字不肯蹦地往床上躺了歇息,眼不睁耳不听,估计天雷下来也不闻。”
“这都是小事,但只一条,若是不好好解酒,明日早起必要头痛。”
说着,把托盘又往前伸了伸,陈绾月也觉稀奇,一边接过托盘,一面秀眉轻皱,仿佛自言自语地疑惑出声:“怎么就突然饮了这么多?”
追鱼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陈绾月不再耽搁,推门而入,那厢追鱼正要提醒先捂了口鼻,以免初闻太过刺激,陈绾月已骤然间红了双眼,弯腰连连轻声咳嗽。追鱼嘴角微抽,想说要不还是换他过去,却见房里那姑娘不紧不慢挥了挥手,示意无碍。
如此,追鱼也只得把门一关,叹了声无奈,踱步离开。
里面着实酒味甚大。陈绾月往里走,绕过屏风,果然瞧见床上躺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玄色蟒袍未褪,就那么和衣倒卧,靴子也在脚上。她悄悄走近前去,把托盘轻声搁在一旁的矮几上,蹲下身去欲给靴子脱掉,不防他右脚一动,弯腿便踹。
陈绾月忽然悟出,为何这男人连靴子也还在脚上,奈何她没武力,更兼柔弱,他一脚踢在肩上,疼痛难耐,她双手向后撑去,跌坐在床下,左肩连带着全身发麻。
无辜挨了一脚,她禁不住又羞又恼,好在不算沉重,二话不说跳起身来,哪肯忍受这一踢的羞辱,两手并用地爬上床去,骑在男人身上,两只小手气极去晃他双肩。
“你醉了谁也不认,胡脚便踹,快起来……”
越想她越委屈,尤其是见这身长体阔的大男人还睡得闭眼香,一个声儿不觉,又记起今儿个什么也没做,只为他悬心罢了,更是心情复杂,霎时之间,泪刷刷的掉,不可中止。
期间有几颗泪滴砸在韦延清脸上,悠悠醒转,模模糊糊看出是谁,却只抬手捂了额头,仍把凤眸闭上,皱眉略显烦躁道:“怎么了?”
声音嘶哑,都快不成调了,若非陈绾月细心聆听,还真不一定能听出他说的什么。
陈绾月一怔,无计可施道:“你问我怎么了,我倒要问问你。”
却见男人只是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随手揪住她后领,提去床上,并翻身用腿压住,除此之外,一言不发。他今晚格外沉默,也显得对她十分没有耐心,好比这时,男人紧闭双目,眉宇间仿佛在压制异样,看起来很凶。
陈绾月身子不能动弹,心思却可灵动,当下已猜出七八分原由,大抵是今晚过后和景王再无法坦腹露心。血缘亲兄,换作再硬心肠的人也很难不颓废。她忽然不挣扎了,默默无声看着韦延清的脸庞发呆。
过了一会,她小声道:“把解酒汤喝了再睡?”
很久没有等来回答,陈绾月轻若无闻地叹了一声,这时,男人忽然翻过了身,仰面大手大脚地平躺。她趁空去端来解酒汤,喂他喝了,好在这回没有抗拒,应是有了一点清醒意识。
陈绾月再接再厉,鼓励他把衣服也脱了。
说完就要去帮他再次脱掉靴子,不想还是没成功。韦延清一只手臂揽过她固在床上,侧过身下巴压去她头顶,灼热的吐息一下又一下喷洒在陈绾月发丝与脸庞上,眼睑也微有痒意。
她无可奈何,只能再寻机会,然而等得困倦,有了睡意,也未有契机推开身上那人。男人仿佛睡着了,呼吸沉稳,全身如铁般紧压着她一半身子,渐渐的陈绾月习惯了他的重量,两只美眸也忽闪忽闪随时可能入了梦乡。
她正酝酿睡意,又强撑着精神,蒙眬不已。一个眼皮打颤间,她忽然提起一二分神思,再细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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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明白腰间确实有东西。像是一只庞大的五条腿蜘蛛,紧紧扒着她的肚腹,犹如烈火烤过,滚烫烧肤,并一寸一寸嵌入她肚皮里去。
陈绾月睁大眼睛,小脸绯红不去,云髻本就低挽,一推一就间,散在枕上,几缕汗湿在娇嫩白皙的脸颊上,又有几缕乌发缠绕细长脖颈,俯仰间,早已凌乱不成样子。她的樱唇微张,低低的声色婉转,唯有揪成一团的褥单模样似花。
男人仍旧一言不发,闭眸不视。
隔着被衾,他发狠地捏着,仿佛要把她折磨得不成正形。陈绾月不是没有觉察出男人动作中隐藏的狂暴与躁郁,仿佛是冲着她来的。然而无论如何,她所知道的或是应该知道的,也只有他与景王或是皇帝之间。
再多的,她不敢去想。
陈绾月心生莫名的委屈,抽出声来,惊怕道:“你刚才已经踹了我一脚。”
男人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欺身而上,一把扯开两人之间的隔碍。他终于沉哑说道:“一会给你踹,怎么踹都可。”不容陈绾月推拒,他闷着声就撞,便是一面墙,也该粉碎了。她本因想要宽慰,无意拦阻,这一下是实实在在直冲心血。
若说那一踢是无意,今时这个却是有意为之。
她脸色都白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般鲁莽,又带着点丝丝麻麻的凉意。
他沉默不发一言,连贯又不停息地把热物放进去,又抽离一瞬,再持续不断。酒味冲鼻,韦延清先是抬起腿往肩上伸,再压卷了她的肚腹,那蜘蛛般恐怖又幽暗的感觉再次涌上,她心上不禁泛起酸涩,然因理解并是常事,终究没有出声说他什么。
她管得住不言不语,却管不住眼眶蓄泪,要掉不掉,悬挂眼尾。
直到几个时辰过去,他最后用力一撞,眼尾那滴泪也终于得到了解脱,飞快滑下。
韦延清缓了口气,翻身躺下,手脚大展,宽阔结实的胸膛上下起伏剧烈。
他闭上眼,英俊面容紧绷。
陈绾月收住泣不成声,待头脑清明起来,忙用被衾将身体盖了,余光触及那东西,慌慌张张又撑起身子,把一角丢了过去,好给他也遮住。做完这些,她再也没力气地躺了下来,也不睡下,只是望着帐顶若有所思地出神。
半晌,她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男人似有所觉,横过铁臂,搭在她身上,搂近距离,嗓音懒哑:“想怎么踹?”
因长久等不到回答,他又低头咬住小姑娘的耳垂,低低地疑惑“嗯?”了声,半是胁迫,半是捧哄,随即一扬手,贴握陈绾月身前,余温尚在,黏黏糊糊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韦延清忽然安心下来,想要再来一次。
陈绾月感觉到,缓缓睁开眼。
她不觉皱了眉,不满地哼唧一声,忙用小手去拉起那只大掌,不知故意还是无意,那厚大的掌心正对着她的视线,灯烛将熄,微弱可见其上异样。她怔了一下,不知所措。
韦延清挣开手,不久之后,深深舒了口沉气,低声道:“都弄干净了。”
陈绾月隐忍他胡作非为,终得喘息,然低眸一瞧,他的手掌还停在那里,倒是什么也没了,她才缓了神色,忽记起是怎么弄没了,不禁又红了脸,咬紧牙关不声不响,唯有峰峦之上,仍有炙烤余热。
她悄自瞥去一眼,一条几乎看不真切的水渍尚未断连,另一头是他嘴角。
陈绾月打了个激灵,不再去看,忽而没了说话的意思,索性埋过脸去,也不同韦延清答话。若是往常,他怎么着也要追问,然而这时却似觉得已经安抚得仁至义尽,也便把身一翻,沉沉睡了过去。
她缩了缩身,过了一会,还是转过身子,躲去熟睡的男人怀中安睡,不愿再追究他今晚异样频频。
只是韦延清酣睡,又怎能知道,胸膛前湿了一片。
或许他明天醒来就不记得,但她该要怎么忘记,他两年来唯一一次的懊悔。
77. 第77章
天边微微翻起鱼肚白,树丛雾气弥漫,枝头结着清晨露珠,风吹落去檐下。
长廊之中,棋盘罗列,两人正煮茶听雨,黑白对弈。整个秦王府宁静庄重,青砖伴粉墙,夹杂无尽伸展的雨连天。
张仲辅搁下一白棋,抬头望雨道:“你也看见了?”
对面坐的是位玄袍道长,旁边置物小几上,躺着一个掌大八卦盘,并斜靠一杆雪杖,即使下棋,罗道士也仍执拂尘于左臂之间,手呈拜势,眉眼正似笑非笑,右手执棋,仿佛在度思琢磨。
闻言,罗道士一笑置之,只是又停下一颗黑棋。
张仲辅再低头看,托袖下棋的动作一顿,只见棋盘上,黑棋温和堵住了生路,却又不至使白棋陷入绝境,然而无论他怎么选,余下的几个位置一旦确定,预想脉络,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要他自己选个死法。
可谓温柔至极了。
张仲辅摇头笑笑,也不再下,将手中一颗白棋搁回盒栊里,示意甘拜下风。两人又闲谈几句,忽然提到翟佳与鹂娘两个,张仲辅沉吟道:“五儿一向眼高于顶,怎么就看上日日在身边打转的翟小子了?不过要说默契,为首也实属他们当之无愧,青龙刀与软剑,一刚一烈,所向披靡。”
罗道士眉毛一挑,饮茶道:“难不成你有话说?”
“我当然是无话可说,甚好甚好。”
然而说着洒脱的话,张仲辅脸上忧色却不减少,坦言道:“翟小子和五儿都是在杨伯登寨上投附,与我都是旧识,我比他们要大上十岁,视之犹如弟妹。连杨兄弟都无话可说,我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只一点,翟小子够野,五儿外刚内柔,真不一定能降伏得了这个泼猴。”
听此,罗道士不由得失笑连连,思忖道:“娶妻成家,又非打打杀杀,要什么降伏不降伏?便是合不来,万事万物也皆有它的定数,谁也插手不得,随他们去到哪一步足矣,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把规劝之言委婉相告,这其中也就再没你需要深想的了。”
张仲辅缓慢点头,心里仍是毛毛躁躁,索性不去纠结,又道:“罗道长,殿下此举,或许太过铤而走险,弄不好要两败俱伤,但依你看,有几成胜算?”
方才雨幕之后,两人都看见一道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景王妃杜杳与一干随从,身后两名丫头各自提一只食盒,看样子是闻讯前来看望陈绾月,秦王与景王争端不小,此行想必亦有修复之意。
罗道士沉吟了一下:“胜算不论,为今能在旭、誉两朝畅通无阻的,倒除了景王妃想不到别人。”
这么一想,张仲辅不禁哑然失笑:“两位王妃血缘至少一半相同,境遇却截然不同。”
罗道士冷笑道:“这话我却不爱听,瓜是瓜,藤是藤,怎可一概而论,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不然怎么有……”他话音停顿了一瞬,随即两人相视而笑,都是叹声无奈,“景王摔玉佩呐。”
张仲辅计上心头,忙道:“既如此,不得不多加一条防备,若是事情败露,咱们不可断言景王妃就不会如景王那般摔佩果决,再则若是以此来要挟,恐怕弟妹一面要恼死王爷,一面受那李绅逼迫了。”
罗道士抿唇沉默,半晌,呢喃出声:“你是说,景王妃可能会去投旭朝?”话音才落,他便自顾自否定这个可能,笃定道,“都是一家人,就算到时好好赔罪,也落不到使其背叛。”
“王爷借皎然公主与驸马和离之际,让景王妃去解劝,可有顾念是一家人?”
罗道士不说话了。
半晌,张仲辅道:“看到时景王妃怎么说罢。”
.
陈绾月一大清早便睁开眼,脑子还有些不清晰,缓了一会,坐起身来,欲要回西厢房晨起梳妆,时身边男人尚且宿醉未醒,仍旧酣畅大睡,呼噜连响。
她小心越过床畔,穿好鞋袜衣裳,回身一瞧,那人还是没醒。
听追鱼说,范大哥等最近都在秦王府,若有要紧事也就径自来寻,看来也无大事,陈绾月看了看他熟睡的面庞,并没出声去喊,只悄悄放慢了脚步回去梳洗。
杜杳在堂中等了几时,才见陈绾月姗姗来迟,并看她满脸倦感,似有懈怠晨起之意,便没心思再饮茶,搁下茶盏,待陈绾月问候过在一旁坐下,方问:“怎么困成这样?”
一双美眸成了熊猫眼。
陈绾月只觉浑身酸痛,杜杳一问,心内异样情绪翻涌,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回想昨夜种种,只嘴角牵出一抹笑,解释道:“贪睡了一个时辰。”
杜杳看罢天色,已是将近晌午,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便不再揪着不放,只是眉毛仍蹙得紧紧的,岔开话道:“王爷不在?”
“昨晚醉得厉害,还未清醒。”
闻言,杜杳暗思一回,再看外甥女尚在困顿迷糊中的神态脸色,当即更加不作顾问,只把头一点,说起另一件事来:“你与皎然公主姊妹一场,可知她与陈义将要和离?”
陈绾月睁大眼睛,不觉怔住:“和离?”
杜杳点点头,敛眉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太后娘娘宫里的人提过几句,说是不知怎么突然闹得不可开交,皎然公主直奔到李绅面前,请求把驸马斩首以泄愤,一口一个欺上瞒下,江湖骗子,问起来却又什么隐情都不肯说。”
“那陈义态度也大为转变,以往都是躲避公主,不与她起什么争执,这次竟刚硬不肯低头,丝毫不惧当真被砍了脑袋,还在旁正义凛然地怂恿公主去请求砍了他,但旁人听出是无奈气话,也就不认真。”
陈绾月听得茫然疑惑,分明前阵子与皎然公主聊起陈义这个人,不难看出她是真心喜欢,会出什么大事,能把这感情切得利利索索,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想罢,她还是问了一句:“那最后怎么样?”
杜杳:“他们皇帝也只当作一时吵闹,故并不插手如哪一个的愿。”
陈绾月莫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阴阳两隔,一切都还有解救。她清楚陈义的为人,亦相信李皎然的品性,若非其中有误会,断乎不至使两个都是有情有义的男女闹到这种地步。然誉朝与旭朝两相对峙,她也无法了解实情。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杜杳让人将食盒里的滋补汤药一一拿出,分别叮嘱好如何用服,又向柳嬷嬷等人责逼了几句管束之言,便命人重新装好补药,领着几个嬷嬷丫鬟告辞离去。
陈绾月送走姨母,也自回了西厢房待着,本欲去书案后坐着写写字,然而才坐下不久,两眼还是困得翻卷。即使和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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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说了那么一会话,到底也还是撑不住身乏心累,那边柳嬷嬷与碧顷三人都在劝,她无声一叹,只得搁下笔,去床上躺下。
她有意浅眠,不料沾床就睡。
再睁开眼,已经是掌灯时分了。陈绾月坐起身来,掀开帘子,只见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日光,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窗牖也闭得严实。
太过安静,也太黑了。她怕黑,心底登时席卷过一阵凉风,吓得花容失色,忙扑腾一下,后仰把自个儿卷进被里,蒙住头脸,脚也缩进去。
这时,一只大手忽然横伸过来,拉过她蜷缩的身子。
陈绾月没有防备,当即想要惊呼出声,可那一声惊呼闷在喉间,她嘴巴撞上一堵墙,后颈也又有一只手掌把得极紧,仿佛要加深那柔软樱唇碰撞的深度,使柔热入心。她忽然知道是谁,心下恢复冷静。
她回过神想要抬头,却抬不了。
嘴唇有些发麻。她皱紧柳眉,欲开口说什么,不防只是一口咬了上去,兀自脸颊通红,粉腮气鼓起来。她清楚地听到,男人重重的闷哼一声,随即扭身不再斜撑在她身侧,而是带着她躺下。
黑暗里,他摸准地方,两手一分,便将腰上那姑娘拉至跨坐。
然又腾出一只手,继续按住她后颈,竟不能挣动半分。待陈绾月将要惊诧不安,他忽然嗓音低沉了下来:“来给你踹了。”
陈绾月哑然失声,一时也忘记了挣扎。
她酝酿半晌,囔声道:“那也不用这样……”
说着,就要从男人身上下来。
韦延清抱紧不放,默了良久,只是温凉的修长手指去抬她下颌,在那圆润又尖俏的肌骨上散漫挑了两挑,逗猫也不比他轻狂,应是又陪她睡了一会,低声裹挟着丝丝慵懒:“睡饱了?”
陈绾月顿了一顿,垂下眸,轻轻“嗯”了一声。
那只手仍在她腰后掌箍,他不起来,也就只能两个人都躺着,不同的是她不算真正躺下,而是像熊猫一般趴坐在他身上。思及熊猫,还有杜杳的调笑,陈绾月忽而觉得一种羞辱油然而生,娇美的面容又红又热,当下拼命挣扎起来,不要保持这种姿势。
她心底别扭得很,韦延清却不知道,只当她又不安分,皱眉便往那玉臀上狠拍了一下,清脆一声,两人两心不同的两样情绪疯狂滋生。
陈绾月欲哭无泪,更是羞愤难当,先是一愣,随即不可控地两只眼眶如泄洪流,整个人却似麻了,心中百感交集,又是羞极又是火燎,趴坐在那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反观始作俑者,却轻笑了声,在黑暗中悠悠传进陈绾月耳中。他哑声问道:“想好怎么踹了?”
陈绾月叫问得烦了,本就无意再搭理这件事,他还偏要提,想也不想就呛了一句:“谁要踹你……”
话音未落,他按住她,拉近所有距离。
“生气吗?”
“……没什么好生气的。”
“那叫一声夫君来听听?”
她偏过头,即使室内昏暗无比,根本不可能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异动中,她撑手去扶稳他的胸膛,或是手臂,嘤咛声中夹杂一句轻若鸿毛的哭骂。
“混蛋。”
“嗯,真好听。”
78. 第78章
雨过荷翻,碧纱窗下雾出帐。
他持续不断,仿佛要她痛快把泪哭干。
直至明月高挂,温香四溢,韦延清咬牙忍着青筋跳跃,身下是已被他消磨得软如棉花的小姑娘,娇滴滴暗流香汗,身儿蜷缩小小一团,呼吸轻颤,他怜惜万分,情不自禁低下头去,两唇相抵,昵语释情,发自肺腑又重复道:“生不生气?嗯?”
陈绾月避无可避,整个人都被圈在他怀中,仿佛再也不能看见除了这个男人以外的其他事物,只有拼命去接受他活跃的身躯,才能像濒临干涸的沙漠,寻到一线生机。她呜呜咽咽地恳求几次,都无作用,可要想不再这么难以忍受,只能去回答他的问题。
又一次亲密纠缠,她缩去男人宽阔的胸膛前,两手掠过,又只能毫无根据地落去两边。她已经没在枕上躺了,早不知到了哪里,因无休无止,既茫然又不安,终于耐受不住这长久的漆黑无光,与感官放大后获得的一切接触,双唇一动,吐出几个字来。
“不生气……”
韦延清没再问什么,淡淡“嗯”了一声,却不退开,只是一言不发亲近过来,仿若一头失而复得的雄狮,要剖开她的心,满满当当把自己塞进去才好。不知过了多久,陈绾月缓了又缓,这感觉几乎与昨夜如出一辙,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强硬,她下意识又翻转过身去。
不及侧躺,男人飞快横臂拦住,将她兜身转向自己,伸手将那鬓边秀发抚去一旁,似有不满道:“不是不生气?”
她一怔,说不出话来。
意识到什么,陈绾月悄悄伸出手,回抱道:“本来就没有生气。”说着,她抬了抬头,估摸着位置,在男人下巴上轻轻亲了一下。
“夫君做什么,宝儿都会支持的。”
韦延清深深一叹,揽得更紧了。
感觉到腰腹一紧,她慌张抬起头,顾不得许多,又惊又吓地哭出声来,好不委屈:“不能再来了……”
听此,韦延清放声大笑,又不好意思,忙忍住笑,好声好气地哄了好久身下哭得肝肠寸断的小姑娘,慰语更是不断,温柔好一阵,才把人儿安抚得不哭了,只是躲在他怀中打哭嗝儿,爱得韦延清无可无不可,手忙脚乱讲起笑话又聊起山海,东扯西扯,直至小姑娘听得入港,方才安下心来。
她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横生小性,这时只好在他面前柔弱起来,弄得两个人都一样的无措。过后她也粉腮桃红,他也忙得气喘吁吁。
只不过在此期间,她心里那丝异样又陌生的痛感,终于消失了。
韦延清忽然起了坏心思,挑逗道:“太后说要给本王选几个妾室伺候,你觉怎样?本王瞧着那苏媳妇家的妹妹就挺不错的,除了身份低些,旁的也都好说。”
陈绾月不是悍妇,自不会当即给这尚握着自己柔软的男人一个巴掌吃,想要回怼,却忽然无意触及心事来。若按照大势,兄弟已是不睦,那么最后登基做皇帝的最可能人选非秦王莫属,他迟早会有很多女人。
她几乎没有亲故,杜杳也已成家,大多时候很难顾及得到,因此几年前她就已经习惯了依赖韦延清,把他当作唯一的家人来看。可若是以后他将不属于她一个人,那该如何是好?她只有他了。
陈绾月垂眸,不禁设想了下。
她去找他放风筝,太监说,陛下在陪哪一位娘娘赏花。
刮风下雨,夜凉又黑,柳嬷嬷说,陛下今晚宿在哪一位娘娘那里了,那娘娘也怕黑。
……
等等诸如此类,陈绾月没再深想下去,忽然明白过来,她大抵不是非谁不可,只是在过往孤身一人的几年中,早已习惯了把常常关心自己,并放在第一位的韦延清当作最重要的人,也是最在乎的人。
这与养育之恩又不相同,是若即若离,随时可能需要割舍的危情。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又觉得不作一声并不好,于是出自为在乎之人考虑的心,勉强扯出点点笑意,认真回了他的话。
“我还不曾见过,不好回你,只不过到底是你身边的人,你若喜欢,也轮不到旁人说些什么。身份低些也不成问题,你是王爷,打听好她祖籍何在,还不好抬一抬么?”
一些事情她不能明说,她可以习惯没有家人,但不能用自己的渴望,去束缚别人获得更加充实的一切。或许父母亲人还在,今时她会淡然应对三妻四妾的事实,但失去之后,她不得不渴望着,唯一而又忠诚的伴侣。
男子多妻妾,早已见怪不怪,就连韦史与卢夫人感情甚好,也有两个姨娘。陈绾月回想过往,并心思细腻,也因常为他人考虑,故面对韦延清的提言,几乎不曾想到占有,而是切身为他考虑了一番,说出这么一段肺腑之言。
再则她想,他都点名具体到哪一个了,应是早就有意。
陈绾月向来识趣,因此只心内难受了一下,也不作他感。
毕竟早在几日之前,她连不会成为他的妻都已经预想过了,把一切看淡,又怎会斤斤计较这些。
有一句话叫“今是而昨非”,她看着当下,相守多久是多久,即使最后散了,她也不去怪谁。人本若尘埃,顷刻黄土陇中,顷刻霄汉之间,她连自身都不能从这一段情缘中挣脱出来,又何必去管束那些迟早会发生的事实。
这便是前夜里,她坐在仁寿宫殿外台阶上的所思所感,彼时还在为两人终不能成婚而伤心,只没过多久,这种感觉忽然淡了,太后也走了出来。她来不及再想更多。
只是听了她的“肺腑之言”,韦延清很久没有出声。
她不觉疑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翻身向里,背对她不见,环臂冷道:“不想说话,心累!”
陈绾月皱了皱眉,感觉到他这像是生气了,兀自不解了一会,摸黑爬起来,伸手推动男人的臂膀,茫然问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韦延清仍旧不语。
无奈之下,她焦急万分,恐在这事上引他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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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不够大方,有碍娶室安顿那苏媳妇的妹妹,忍着难受,忙道:“我那么说只是顺着你的话罢了,并非有嫌她身份低微之意,你别生气。”
韦延清腾身坐起,吓了陈绾月一大跳,诡异的静默中,她隐隐约约觉得那双眸子正在凶狠的盯着自己,后背凉意瘆人。
终于,他出声了:“陈绾月,你就是根木头也能发个芽!”
怒气冲冲的说完,男人径自把衣服穿戴了,越过她下床,阔步夺门而出,“哐呛”的一声,十分巨响。
陈绾月满脸迷茫,又羞又气道:“是你说的要选妾室,连人选都提前想好了,还要我怎么说?”可惜人早就去个没影儿了。
韦延清走后,一路上越想越气恼,碰到一棵榕树,直接伸脚踢了上去,再“框框”打上两拳,正待要走,范动忽然从树上掉下。
两人一高一低,凝视互望。
异常沉默之中,范动拍拍屁股,站起身道:“王爷怎么在这?”
韦延清背过身去,往桥上站了,负手郁闷道:“来打椰果。”
范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走上桥去,立在韦延清身旁,叹气拍栏。初时也罢,接连不断几次之后,韦延清很难不投去关怀的目光,酝酿一番,还是随口问了一嘴:“怎么着?”
闻言,范动撇撇嘴,转身抱头,悠哉悠哉地称:“家丑不可外扬。”
一语正中韦延清心事,不由得也无意中叹了一气,同背过身去,右手一握,捶栏眺望,只见天边挂着一轮弯弯明月,何其可爱。
两人各有心绪,末了,因都是大老爷们儿,也无意矫情告诉对方,只约着往王府僻静无人的空地去了一阵,再到此桥,已是月色沉下,一个捂着肋骨,一个身子微弓。
范动摆手道:“以后有事,君子动口不手,再来几次,命也不用要了。”
韦延清也够呛,扶着栏杆,心内却畅快:“有跌打损伤的上好药膏,见效快,找人给你拿去?”
范动又是摆手,笑笑表示不成问题,扭头潇洒离去。
这边韦延清又待了一会,也散步回房。
脱掉带有寒夜露珠的衣裳,钻进被衾,韦延清忽然困意上来,通身觉得无比舒服,除了叫范动打肋骨上那一拳还隐隐作痛。他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张开双臂欲要抱住让他期待已久的温软,不料却扑了个空。
韦延清凤眸大惊,跳跃坐起,忙急匆匆下去点了灯,撩开帐子,飞起被子,一瞧,人没了。
他暗叫不好,知是自己那话说脱了,整出个好歹来,再一思想,她的身世与经历,不觉自顾自恨得想要打嘴,怎么就一时不察,竟说出勾起她心事的混账话了。
况又自己说的千真万确,不容她不多想。
她的那些气人话,也就显得不那么锥心刺骨了。
韦延清后知后觉起来,这事很有可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忙三两下穿戴好衣装,胡乱套上靴袜,脚还不曾落地,身已经先飞奔了出去。
79. 第79章
外面寂静无声,花香笼房,空庭水月摇曳泠泠,仿若万籁俱消。
穿过小径花阴柳遮,薄雾升处,韦延清步子兀立在一枝嫩柳下方,正拂景容,手背之上,柳条轻柔急磋磨,修长白皙如月光。
然而他最先所见,却是几丛花后的一截皓腕。
飞鸟惊掠,草泥地下,落花纷纷,少女抬头向花源,身披皎粉溶溶衣,巍巍拖地,恰有萤火虫低飞环绕,成群梦幻,围若仙境飞天神女。
她回过头。飞鸟扑棱棱齐跃,模糊了一团娇容,只现嫦娥身、仙子衣。
怔住仿若千年,韦延清忽而无声笑了。
他漫步走去,将将掩去脸上那抹荣耀之色,稳重如山,仍是那副可为此一幕美人闲数落花护佑永远的高高在上,只此刻褪下威严,多是温柔,冷淡眸中无可容天地一栖,仅有尽她浩迈无限存身之所。
殊然,此女本是他上天入地所求。
“或许是千年的缘分。”他暗想。
他伸手把人牵起,满脑子都是陈王丽赋,本是腹有墨迹可宣可捧,自心甘情愿以己之文,尽赞其天上未有、地上难寻,非他想要卖弄,而是裙下臣,甘肯拜服。
然即使文武若名闻天下的秦王,此时也怕无意玷辱蒙弄了心上人一丝美好,词出喉间,又尽皆咽下,转念一想,正因无言可述,方有千般美貌,万种风情。更不堪与他人言。当下咬定心思,待入了洞房,一句句,一字字,他都要殷勤赞颂卿卿千百次,不疲倦,心痒痒。
当是两处私情共消磨,方为上上策。
竹马变情人,不过此一瞬聚万瞬,足以致命,心魂魄飞。越礼一次何妨,省得错过单思花季,一焚无踪,无缘与垄土。待悔悟之,若美人已无奈香消离去,彼时天圆地方,白鹭掠月,将是明月?还是羽翅?唯有在东墙之卿卿,手可触之,心可悦之,凤求凰啊凤求凰,四海求美人兮。
幸而佳人在畔,水月为媒,许她天上人间。
待这一遐思戛然而止,韦延清再不复深想。毕竟显得他也太思恋疯狂,与往常可谓大相径庭。或许是今晚月色太美,忽见宝儿,才催发出这么一段逾矩又不够正人君子的心念。
礼抛了。
界限拔了。
距离他也想消。
再想下去,他将无他,只有陈家姑娘的乖宝一枚。
韦延清私下无外人时,常这般用来唤她,因嫌它腻歪,自是不与旁人道也,寻常时候,也不会想到这个缠绵称谓上来。然而两人对视之间,陈绾月忽觉无声胜有声。
他正用同样的眼神、甚至更加明显地暗唤她无数声。
她一面为心上人脸红心跳,一面不觉茫然,全不知今夜此情何由。
这么互相依偎半日,那一段对于最初选择成就这般关系的解释,韦延清吞进肚里,一个字儿也不打算告诉眼前的小姑娘。以往他从未想过,为何自个儿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会愿自降矜贵去与人私定终生,今时他却既深思又暗懂。
可谓醍醐灌顶,热冲心间。
爽也。
这种感觉,只需他知即可。
并要严防死守,除了自己,最好谁也不要知道。
陈绾月莫名了好一会,忍不住主动去问,只是她一张唇,男人忽然伸展双臂,紧紧环抱住,分明是要比她成熟许多的低沉嗓音,此刻却携带清风缕缕,缓缓沁入她心上,仿佛受惊又依赖:“本王以为你飞走了。”
飞去天上,再也不下凡来见他。
陈绾月一怔,悄自嗅嗅,没有酒味,当然也就没有醉生梦死的可能。
她嘴角扯了扯,身上男人八尺有余,大大一只趴过来还真有些支撑不住。不及细想种种可能,他又挪了挪臀腿,更贴近过来,如此,弯身的幅度小了,陈绾月最多两只手够到那臂膀上,着实费力。
眼见他还没抱够,陈绾月索性也不去坚持,改成缩进他怀里的舒服姿势,还能有个依靠,站久了也不大累。反正他也乐得如此姿态,貌似是显得她肯定极喜欢他,故才有此动作。每每这时,韦延清总要低下头,顺势抱提愈紧,直到严丝合缝。
她弯唇一笑,神色柔软:“只是无意瞥见有萤火微光,意兴突发,出来走走而已,王爷何必大惊小怪。”
不约而同的,两人都是片怔。韦延清先笑道:“第一次一起看萤火,还是当年在一梦山河。”
陈绾月接口纠正:“王爷记错了,是京鉴馆的萤火柱。”
韦延清沉默半晌,斟酌道:“什么萤火柱?”
陈绾月淡淡一笑,不语。
这正是韦延清方才想要的表现,然现如今却心里拔凉,突觉那番言语挑逗没意思极了,讪讪跟着扯起唇角,答非所问道:“你相信本王,选妾室是玩笑话,太后更不曾有此意,皆是本王凭空杜撰。”
“苏媳妇的妹妹,却是我也知道的存在,你一心公务,怎么偏就连外面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子也能记住?怕是比苏媳妇想念得还勤,才能时刻挂在嘴边,要说时,谁也不记,只想起那一个罢了。”
韦延清给她一顿抢白,假的也似真,不禁心里郁躁又没趣,搂着人儿辩解:“怎会?本王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看过便忘,若真记到了眼里心里,有一分的留神关怀,本王先挖了自己的眼睛,再剖心给你。”
“看来是已经见过?”
陈绾月唇角一凝,轻笑道:“这就是王爷不懂了,情意这种东西,便是挖眼剖心,也消除不完,不过是一个交代,谁能管住眼盲的不再爱,无心的不再思想?王爷当我傻的不成?”说着,娇容一沉,声儿也有了几分恼。
可见平日斗嘴,不过是她让着,韦延清这时竟哑口无言,兀自悔不当初,不该拿这种事随口开对方玩笑,弄得人家心里不舒服,自个儿也挨训,还伤感情。无奈之下,他叹了一气,道:“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听此,似是还怨上她追究了,陈绾月就不是随便拿谁短处的性子,此时不过是要给他一点儿颜色瞧瞧,日后别再这么口无遮拦,即使再好的感情,也禁不住揣测试探。然她却无意明说,手中捏的又不是面团,而是傲骨枭雄一颗心,自然不能用强。
显然他是难得真慌了。小径幽暗,花香扑鼻,柳条丝丝垂垂,仿若广寒宫玉兔吹下的玉箫音律。陈绾月垂眸无语,当下忍耐一直撒娇求饶般拱着揉抱自己的某人几分,推了一推,全然无用,反而又弹了回去。
她喊了一声:“王,爷。”
“嗯?”
“先松开。”
“貌似粘住了,本王没办法。”
“又没树胶,怎么粘?”
“本王的心粘在你的心上了,拽不下来,只好人也给你。你要不要?”
他抬手,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勺,捧近目光下,宽大手掌并与她侧脸贴合。陈绾月不由垂了眼睫,有些无法直视,他本就英俊,眼神极具侵略性地凝视过来,她很难不退缩。更兼他的问话分外羞人,撩动心绪,语乱不可答对。
韦延清却也没再继续。
仿佛在等她,直到说出那个肯定的答案。
陈绾月心快得要跳出来,一咬牙,仰头像一只凶狠小兽般啃出那薄唇右角沁血如珠,小小的一颗,咸湿嫣红。痛感传来,韦延清不防,冷“嘶”了一声,舌尖掠去那右唇角,味咸气香,软若江涌。
他眸光深了下来,忽然抱她大步回房。
夜色悄悄。
“还咬不咬了?”
这点痛,虽可忽略,却是需要还的。
果然都加倍还给了她,别的不论,只是在这方面,他一向善于把握机会。陈绾月还能清楚说话,身子却不能扭转,整个人在他目光之下,犹如定住。
即使里间仍是漆黑未掌灯,伸手不见五指。
煎熬之下,她又踢又蹬,从未如此迅疾的想要撑身坐起以推开。才有了较大的动静,韦延清手猛去一扣,顿时肩沉若水,将她按回,剥开半个玉背,意有所指道:“人之后背,犹如盲牌,未摸时,无限猜想要义何在,摸了之后,心中居定,却又惶惶乎或忻忻然,思其所应何处。”
“没有特别之时,对于后背,只尽可能去想如何守其脆弱,防范于未然,有备无患。有了特别的人,后背便是爱人守护,因目难触及,常恐爱人弃盾远离,或是守护未能尽达。”
他说着,温润清凉的五个指腹一齐抚过,连同语调都是不紧不慢,缓而渐移。忽然又停了下来,背后难以捉摸的嗓音低问:“你认为能掌控它几分?”
她心上终于逆反,再乖顺的猫儿也该露出利爪,何况她从来不是面对挑恤也能委屈自己的性子,若非迫不得已压抑小性,懂事求存,当轻易便能敏锐抓伤别人,温柔美貌,正是对猎物最好的诱饵。
这会儿对峙,自己怎又不似他怀中一只小白猫?
陈绾月又恼又急,羞愤难当,渐渐脾气上来,外柔内刚,随时可能挣扎起来。她骨子里,仍有儿时养就的娇气永不消磨,那是过世父母留下来的唯一宝贵,正因如此,即使历经艰辛冷暖,她还敢主动去喜欢这么一位风光霁月的存在。
他在逼她。
然而她并不愿把爪牙露向第二人,一直都是如此,故仍旧只低着眼睫一眨一眨,乖巧温柔到柔弱没有破绽,半分情绪也倔强不肯表现出来,打算以退为进。
韦延清眉梢挑高,反而笑道:“正合本王意思。”
也不知真话还是假话,来不及让她分辨,两条藕节胳膊忽被一只大手锁去身后,她不安地扭了扭,变得更加被动,这样一来全然没有稳定可言。陈绾月一颗心骤然提起,不明白他说的“合意”是要干什么,又看不到那双漆黑的眸子。
接下来他做出的所有选择,都是她无法掌控的意外。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因突然的碰触而战栗,预料不到他的唇舌或是手掌下一次游移是什么时候,又是以什么方式回来。
若言水中捞月,自然只有指间流失,不可全存。这又是无法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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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她的脸,亲了许久,哑声问道:“你的所有,本王都不可掌控。”
说着,仿若蛮狮不死心地又舞爪了一次,郁闷又决然。陈绾月跟着扑倒在枕,动了动酸涩的身子,仍梨花面泪光点点,娇身战栗不住,更兼余泣未收,美人儿如麻如醉,颠倒出神,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韦延清既怜惜又心疼,拨开她鬓边的湿发,瞳孔冷淡不再,安抚了一会,瞧小姑娘总算过了风波,不再颤颤巍巍,这才松口气道:“好些了么?”
陈绾月不答。
几年来,大抵是因最初建立那种关系的缘故,两人最不少的便是这种接触,久而久之,仿佛更习惯用此来沟通。然而这时她却感到一种异样的不满足,不愿再像往常那样就此作罢,而是需要在一声声互应、一次次亲密无间之中寻找一个平衡。
——把握主动。
他再一次将她抱起,这次用了最赤诚的面对面而坐,两人衣服都是半褪,凌乱浅遮,不经一扯。不用照镜子,她也清楚知道,发髻已散乱不成样子,更是湿答答地垂在肌肤上,锁骨粘腻。
韦延清若要掌控,起码人该是她的。思及此,陈绾月忽然打开了心扉,手臂娇滴滴攀去他的双肩,昏暗寂静,欲语泪先流,也不知怎么就心底酸得难受:“绾儿不愿与其他女人分享夫君。”
有主动,才会有掌控般的拥有。他们本意皆非去控制对方,而是要对方心甘情愿,以至于完全拥有。
韦延清道:“宝儿一直都那么坚强,这会怎么不放人了?”
陈绾月也不回答,鼻音囔囔地重复了一遍:“夫君只能是绾儿的。”
“……嗯,只是你的。”
他看着又心碎,低语慰道:“以后记得,要把夫君看作是父母般唯一的爱人,不可与她人分享,知道吗?”论教引这方面,韦延清信手拈来,况又年长上许多,早就猜透了陈绾月的心思,为使小姑娘心安,那自是毫不吝啬给足她安全感,以依恋换依恋,用占有换占有。
这是对年稚尚不及他成熟的姑娘来说,最直接也最亲密的方式。
陈绾月自然不知此郎君“诡计多端”,一个劲儿地点头不已,直觉他有此诺言,实属为迎合宽慰自己,便是不真,也属难得。见状,韦延清心情舒畅,翻身把人儿压下,轻轻一扯,解衣欲睡:“惩罚也够了,玩闹到现在尽没一次发挥……累不累?”
外面晨光熹微,不累就是铁人。
陈绾月皱了皱眉,忽然有一瞬清醒:“惩罚?”抛下固执去霸占一个人,这对举目无亲并习惯常年寄居的她来说已是奢望,也因自尊很难把这意愿开口,她其实明白,韦延清费了多大劲儿才哄迫出自己那么一句话来。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有几次哭声,是为他的执着。
无论她如何坚守,他都会勇往直前,不动声色撞进自己心里去,有伤敷药,有苦放糖,有甜调蜜。不枉青梅竹马,心思互通,又各有神秘可言。她有她的往事风霜,他也有他的金玉王公。
但说起惩罚,她就不得不记起另一件事来:“有些困了。”
韦延清顿了顿,抿唇道:“你睡你的。”
说着便要去发挥。
“说清楚了吗你就来?”陈绾月忙伸手拦住,因他性急,小脸绯红道,“看着清心寡欲的正经人,谁知却是个这般不分昼夜的夜猫子,我知你心里高兴,但起码先别高兴,苏妹妹的事儿你明白了吗?”
韦延清向来稳重,今时凑巧机缘,将那早已想好的心意告诉了对方,并如获至宝,得两心相许,一生一世一双人,何等激动自不用多言,只他仍面上不显,身体却无法欺瞒,看似他无故猴急,实则蓄谋已久,等待焦灼。
听是这个,他不由暗生烦躁,淡声道:“苏妹妹是谁?本王可不知道。只知昨儿个有个姓苏的下人,陪了她妹妹过来,自荐枕席,连模样也不经过,都叫本王给打发走了。”
他不说谎,办事又彻底,不给有心之人留一丝转机。陈绾月听罢,也不再追问,当下也悟及为何他提起苏媳妇两个。
他试了试,小姑娘没有拒绝,只是抬手捂住了眼,似是困倦,又似是挡住脸上春情。
一瞬之后,韦延清终是如愿得到。
两人相拥时,陈绾月心中同样高兴,有一些承诺,是很宝贵的不可或缺。
必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为誓言。夜深人静,海誓山盟,属于两人的誓言并不会被一切事物夺走,即使是沧海变迁,海枯石烂。如此这般,背负也就更有意义。
从竹马,到情人,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只差一场烟火见证,即大喜之日。
她发自深心感到快乐,在成婚之前先有约定,也是一件不错的喜事。
“绾儿,”他突然喊了一声,“下辈子,你还唤我二哥哥吧。”
夫君他不敢奢求。
但若是可以,只要她情愿,生生世世,也无妨。
“知道了,夫君。”
80. 第80章
一日晨起梳妆,外面雨声纷纷,杂乱无章。陈绾月起身来看,只见窗外秋风干爽,这雨已经连下几日不曾休止。
外出走动也不便,但若是在偶然间意兴起来撑伞雨中漫步,倒是幽静。
从今晨起雨开始变小,不再似前几日那般瓢泼要命。
她走去廊下,倚阑干眺望,绣着青线银丝迤逦曳开的裙子淡雅出尘,素手凭栏,朱是朱,白是白,五指纤纤柔如白玉弦。细看之下,即使虎口处有快要消去的印子透生浅粉,也抵不住特有的美感。
雨水剔透,陈绾月伸手接了若干滴,手心凉丝丝竟可提神醒脑,也似秋风般爽朗。然而雨幕看着不大,下得却急,虽是只接这一捧,陈绾月的右手还是水流如注,倾如银河。
她心下惊讶,怕弄至身上,忙翻转手背甩去积雨,正待隔栏收回,余光忽有一抹玄色越过朱栏,手腕被那手硬拉了回来,紧接着是一方男子的巾帕,沾水后气味挥发,松香淡淡。韦延清面无不耐,专心把那手上落雨擦掉。
无端叫人看破,陈绾月有些囧地缩回手,问道:“不去书房吗?”
韦延清往室内走,在茶桌旁坐下,见到陈绾月跟进来,分别倒了两盏温热茶水,一盏往前推远一段距离,另一盏自拿起饮用。他倒完茶,陈绾月同往凳上坐了,抬眸望去,男人衣装上仍有雨缀,应是回房匆忙。
韦延清道:“前几日忙,今日也就起得早些,倒没什么要忙。”
这是陈绾月知道的,最近他过来时候少,常宿在书房套间,倒是偶尔闲谈时韦延清曾有意无意提了几句,是为以前卢尚书上奏的事条正式通行,誉朝与旭朝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天地广阔,山河无数,都是一脉相承,建仓水运,各地都有惠及。
好几年前的提议,今年才着手筹备,契机便是这几日前所未有的大雨。连她都有听闻南方米粟存储潮湿,坏了不少,官员正是无计可施,尽全力来减少损失,或想储存之法,或思转运之便。
在此粮损正需国计之日,卢则林几年前进言的“建仓通运”迎来顺风,重要性得到印证,朝廷当机立断,一边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一边开始着手实施。
然而在这件事上,旭朝的做法和誉朝却大不相同。几年作弄挥霍,又是建造宫室,又是南巡北战,旭朝国库早就空空如也,这次百姓苦于无粮,一年辛苦作废,还要自救。州府县分发下去,各县百姓自行筹资建仓。
如此只是朝廷出计,百姓出财又出力,然本质说起,却又是为家家户户自己的口中粮,在这一点上,天下百姓都是一样的不怕吃苦,况事情又急,方策传达下去,百姓当下也无怨言,默默拿出建仓费用,男儿不论老少,主动去建仓的不计其数。
可遍天下,难道尽无贪官,只有清官?
孰多孰少,古今同理。
旭朝百姓正撞在阎王路上,不过短短几日,衣衫更薄,布鞋更破,更兼秋深冬近,寒凉刺骨。有些个倒好,无论怎般无奈,哪怕倾尽家财也能保住一命,有无积蓄过冬却又另说。最先叫苦的却是那些穷人,老实本分,风吹日晒耕作田地,一年劳苦没了不说,还要因钱而为性命提心吊胆。
又遭旁人风凉话,大众建仓,为何你偏不交?独使你白用?好人常见,恶人隐藏,然而遇见大事,却往往好人隐身,恶人猖狂。
即便解释不用那仓,忍着粮坏身死不落他人话柄,小人也不会听得,毕竟小人又怎知品格几两?自不相信有人能做至此,甘愿劳苦白废,全家艰难过活。
再则更受制的是,为动员起来,所有门户都得参与,这样来算公平,若实在交不出钱财,当地父母官或想法计较,可那些个贪官污吏,却趁机威逼利诱,轻则催逼,重则或打或杀。
便是那些个富户,财多也遭眼红,那些个借机图谋的地方官,轻轻松松派出一队官兵,寻个借口,或称“家财丰厚,理该多摊”,或称“抗旨不参,抄没家门”,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图谋之人为斩草除根,占为己有,各地交得出建仓费用的富户境况竟是最惨,灭族掘坟,宗室不继,后代不留,钱与命皆被洗掠一空。
世事混乱荒唐,恶人不惧天谴。
多少惨绝命案发生其中,尽在“国库已空”。
反观誉朝,统治者勤政爱民,不论皇室王公,皆上下节俭以作表率,民风甚是清爽。韦皇帝当即发放国库若干两,宫中妃子也自主节衣缩食,民生松弛,实行下去皆由各地官员承办,若有不法者,一应惩处。赏罚分明,齐心协力。
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若是这个大事忙了过去,又无其他琐事,往后一段时日确无要紧的忙。
陈绾月又问了几句,忽记起一件事来:“听太后说,绮罗将要定亲?”
“嗯。”韦延清思索着点头,下意识没有多言的意思,然瞥见陈绾月认真抚弄瓷碗的脸庞,随口又补上更多实况:“说是要定郑老家公子。”
郑家远在长安,形势又紧,结亲这种事虽说不耽搁,但平心而论,本朝公主下嫁去那边的大臣家中为媳,多少还是不可思议。这俩人又是八竿子打不着,想从未见过面,两情相悦不比天方夜谭。
似是对陈绾月的错愕了然于胸,韦延清掀唇冷笑半晌,仿若嘲讽道:“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中计。”
“旭朝那边不是没动作,隐约有以退求和之意。父皇到底曾是旭朝重臣,正统观念还在,提及荣辱与清白,心软有接受划分地界偏据一方的意思。”
“好容易朝臣劝住,那边郑老又发出结亲请求,旭朝皇室子弟稀薄,本无皇子可配我朝公主,如此一来,若是长顺公主下嫁他们重臣独生子,也就面上能够好看一些。”
韦史欣然应允,这件事相比直接同意平分天下要顺利得多。
接着凭谁再劝,也是无用。韦延清拦阻不得,反不好唐突太以大局为论,毕竟涉及自己的亲妹妹,她待嫁之年,婚事由父母做主,做哥哥的意见太多,反而于礼不合,又遭人诟病不睦,若是以后出什么事,妹妹的终身大事都在他身。
这倒好说,只他本就从未见过郑家公子,不好擅自做什么破坏姻缘的恶人。
正经理由父皇母后一个也不听,那就多说无益,否则反倒弄得自己不易脱身。
陈绾月惊道:“那就这么同意了?绮罗可见过那郑家公子?”
“便是没见过,她若知是谁,心里也该有个数,只她也做不得主。”
“这就棘手了。”
韦延清道:“先看看那郑公子为人如何,若是可以,她也称意,嫁去便嫁去,咱们这边多提防些罢,料想郑家不敢欺一个公主,要说是人质,却也没甚利用价值,唯一要顾忌的,只有不可懈怠应和。”
陈绾月皱了皱眉,轻声道:“若是为人不如何,却要吃苦。”
两边近几年都会关卡严格,通信都不便,遑论郑家有权有势,就算是公主,也能轻易控制住行踪。
韦延清沉吟道:“父皇也真是老糊涂了。”
“景王爷那边怎么说?”
“大哥向来在这事上不走心,还能怎么说?”
这下陈绾月也无言可对,半晌,轻叹了一声道:“既不好阻止,那就只能做到顺其自然,循序渐进地再次寻找时机。真要没办法,少不得行下下策,尽可能防备维护,这也不是王爷能极力插手的事。”
韦延清得到安慰,心内却并未舒展,面上仍若有所思着。和这件相比起来,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又不好大费周章恐打草惊蛇。
久不闻声,陈绾月起身走了过去,见男人并无忧愁之色,只是颇有暗思,以为是还为此事费神,正巧学香时从林老夫人那里领悟了一门案杌,还不曾给旁人按过。本是老人家平日里解解乏用的,她低头久了脖颈酸痛,这才学了来。
通筋络,活肌血,都有好处。
她两手轻轻搭去,若有若无,弯身解释道:“夫君这几日忙于事务,常坐案后,肩颈想必紧张?”
说着,也不等韦延清回答,用力揉按了一下。
一阵酥麻的激流窜过,直入头脑,韦延清怔愣住,忽觉倒真有些不适在,这么一按还挺舒坦。他也便不语,随她体贴自己。
外面秋日爽朗,里面如春焕发。
刚柔适宜的力度使人称心如意,既不似男子粗糙鲁莽,又不似弱风拂过无感。那手柔嫩,他一直都心里清楚,这般循环往复,不厌其烦,真似快要按到他心坎儿里去,嵌嵌的酥心软骨。
估摸着她的手该觉累了,韦延清伸手一抓,把人儿拉至腿上坐着歇息,一面从宽大水袖中摸出那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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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要更加有力量的大手反捧起她的,由腕部开始往指尖揉握,大拇指转圈儿似的抚她手背。
他的气力显然更大,不自觉带有沉重感。
陈绾月手指确实有些酸软,毕竟他身体如此,肩宽又硬,做起案杌来对她而言还是需要颇费力气。正欲就此歇息一会,不想两只手又被握住,她红着脸往怀里一缩,没能逃脱,反而在男人手里更紧。
偏他又无言,照顾细致。
陈绾月低下眸去,慢慢转过头,把脸儿悄自藏起。头顶终于有声问道:“按的这么好,跟谁学成?或是无师自通?”
紧跟着,他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下,低声调侃:“还是说……本王潜移默化,教会你的?”
本来她可以不知者无罪,然韦延清非要犯界,因无外人在场,只有两人情意绵绵,门又紧闭,竟敢色胆包天地把怎么教得亲口说与她明白,亏得还是个好人,也不知怎么就下流起来。陈绾月无奈至极,十分觉羞道:“没你的事,是跟林老夫人学来。”
韦延清淡淡“嗯”了声,带有玉扳指的右手大拇指停在一处,往下按去,漫不经心垂着的眸光晦暗不明,时亮时沉。只一霎那,陈绾月右手的虎口隐隐作疼,又不明显。两人仿佛都没大在意,仍旧偶尔闲聊两句。
扯到外面雨势渐小,韦延清提道:“你闷着也无趣,过几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好奇之下,她追问道:“是什么好地方?”
“既能听雨睡眠,又可煮茶下棋。登临之后,亦能欣赏秋高气爽,听猿鸣虎啸。”
陈绾月弯眸期待:“这很好。”
恰正是她喜欢的风格。
午睡过后,有人来传张仲辅与罗道士在前书房等候,彼时陈绾月实在困累,再次沉沉睡去,韦延清复穿戴好衣裳,低声命人掩了房门,一径同去前书房。
三人依次坐下,张仲辅笑道:“事已完备,景王妃真是位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我们才说明来意,王妃只一思考,便爽快应下。”
罗道士极轻地点了点头,神情凝重道:“布防图事关重大,若落入北方异族手中后果不堪设想,郑老老奸巨猾,很难寻着他的把柄,何况京都离长安较远,关卡重重,不便调查。即便王爷不计前嫌,同仇敌忾,给旭朝那边提个醒儿,却也是无用,还要他们自己重视起来才行,但如今李皇帝权力被架空,朝廷动荡,不仅少有可信之人,走漏消息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张仲辅叹道:“这件事,既需忠义,又要勇气,还得懂得变通,遍观长安朝廷,即使动乱,上下又岂没几个能人忠臣?想这时正是这些人不得不隐没聪明,方能保全自身。难就难在,就算有可信之人,那郑老狐狸主意已定,严防死守,布防图更是让与异族暗通桥梁的郑家公子随身携带,保镖昼夜紧随,实难近身。”
两人说着,韦延清只是默然沉思不语,眸色变化,根本看不透是在想些什么。
罗道士道:“若非如此,也不肯难为景王妃一个女子。她却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了大义,甘愿前往。”
“这事儿景王可知?”韦延清终于发话。
张仲辅解释道:“景王妃的意思是,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马虎不得,再则又是头等正事,理该万死不辞,换作是谁都一样,没必要再特意告诉。还托我们转告王爷,不要走漏了消息,尤其是陈姑娘。”
韦延清一滞,没想到杜杳特意叮嘱的人不是大哥,而是宝儿。这就是极尽情理来宽慰他这个出谋划策之人心安了,用意在告诉他不仅不介意,还为他们夫妻考虑,恐陈绾月知道了难免对他多少有所不满。
想罢,他沉吟几时,还是说道:“我们事小,危险的是大嫂,怎么着也该告诉大哥一声。”
张仲辅与罗道士面有难色,张仲辅颇为尴尬道:“倒不是我们不肯说,只景王妃咬定了大王爷不会在意,与其多一份威胁,不如只字不提,落个安稳。”
这就涉及别人的内情,韦延清不好再强求,故只是考虑事态,无声选择尊重,一面又与张仲辅二人商议良久,尽可能顾及里应外合的暗中安排,以确保杜杳安全。
事若不成,就是他自己,不仅要向多人谢罪,还要面临与心上人的感情溃散无影。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边关布防图。
81. 第81章
“老爷,郑老到了。”
猛听小厮来报,崔正道忙搁下一套青瓷茶盏,立身过去那边迎接,从堂下出来,远远见阶外两箭之地一道苍老气正的常服身影,身后跟有一班扈从,各个都是个人才样貌,衣装华贵,鞋靴干净。
郑老年纪已近六十,但因官场得意,保养得当,如今瞧着倒与他同岁而出,今日意外换上颜色明亮的常服,甚至更显年轻几岁。倒是他在外吃了几年不得志,又几经困境,鬓发银丝突兀。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崔家突然得到圣宠,平步青云,竟是郑老提拔。
崔正道思罢,忙迎上前去,拱手拜见道:“老大人。”
半因亲近,半因感激,崔正道也便如此喊了。
郑老看起来精神不错,点头进堂,并没依崔正道力邀坐去上首,而是在座下入坐,崔正道岂敢自居首位,因便在郑老对面坐下。
两人聊了一场,又约好过几日马场相见,也没他话可以闲扯。郑老忽然指着外面院子,沉吟道:“杏花虽好,不及海棠浓簇热烈,到底少了几分成熟韵味,不过因人而异,崔大人不必听老夫多言,只一时兴起,更喜海棠罢了。”
崔正道循目看去,但见外面杏花纷纷,这时候本不是杏花时节,只因小女喜爱,最近又因婚事而闷闷不乐,故家中不远万里移栽了这些杏花,想必过不了几日就该全死了。
“海棠确要更浓烈一些。”
崔正道当下不论,心中却暗暗把话记下,留待等人走了,吩咐家中管事去采买一批海棠,好把这些将死的杏花换了。
叙无别话,郑老起身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同走至堂外,崔灯霓领着丫鬟绀玉迎面走来,才穿过杏花纷纷,看见父亲身边的那位,不慌不忙地窈窕行了一礼道:“郑大人。”
崔正道向旁边的人作解:“这是下官二女儿,小名灯霓。”
郑老看了一眼,温和笑言:“人如其名,霓虹灿烂,崔大人好福气。”
既有了新的话题,崔正道不敢恭维,接口道:“哎,女儿家心思细,常在闺中,哪里有儿子常能陪伴舞剑论事?早闻郑公子惊才绝艳,文武双全,实是大人培养之功,公子也是人中龙凤呐。”
郑老道:“令爱待嫁闺中,年纪轻轻,正该是柔软美好,怎可与那起莽撞幼稚的男郎相比?”
两人又说了会话,郑老也不再耽搁,就此作别,且不让崔正道直送去门外:“姑娘找你,应是有事,你们父女俩议论就是,我自去也。”
崔正道仍恭敬相送。
待人走后,父女二人同入堂下,崔灯霓道:“父亲,哥哥最近可有来信?”
崔正道旋身坐下,闲适饮茶道:“他是一气走了,图建功立业,也不管家中老母弱妹,早先还知道回来一两次看看,现在是连面也不见,诚心想让咱们忘了他这个人。信到有用?”
听如此说,崔灯霓心下明白是有信的,故不再多言,只陪父亲又聊了些话。
崔正道忽然滞住片晌,放下茶水提道:“你的亲事也有着落了,是一户五品官家中的六公子,虽说官小没什么大背景,但也三世为官,家风和谐,保你锦衣玉食是不错的。”
崔灯霓秀眉横竖,提心吊胆了这么几日,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破落户!
“父亲未免太过偏心。”她忍不住红了眼睛道。
不等崔正道说什么,她又紧接着解释:“咱们这样人家,嫁了那六公子去,岂不是门不当户不对?白便宜了他们不说,也让人笑话。”
崔正道冷笑道:“笑话?我看你就是个笑话!”
以往做的那些事,闹那般大,又都传二女儿被那韦延清心狠手辣毁了容貌,惩戒她给人家两个牛郎织女使绊子。结果他调查清楚后,才知道这个女儿竟如此心思不干净,反倒是韦延清与陈家姑娘人家两个脾气好,忍了一次又一次。
那次还是因为陈家姑娘身陷漩涡,秦王才动手的,想来曾经没少看在他那几年照顾的份上而手下留情,忍二女儿至今。
便是当初在韦府,她也不是个安分的,常在卢夫人等人面前班门弄斧,颠倒黑白。这还是心腹下人告诉的,如今心腹都叫当权的秦王给暗中料理了,崔家再也别想扯上韦家的干系。
“你就说,自己是否告诉卢夫人,那陈家姑娘背地里说要当二奶奶?”
崔灯霓面对父亲的愤恨算账,面不改色,但实则心已凉了大半,她倒不是后悔,这没什么可后悔的,不过是争取自己想要的罢了,有什么可耻?陈绾月若想,当然也可以算计她,但她生性是个单纯不争的,那便怨不到她身上。
她怕的是,惹怒父亲,真的会把她嫁给那什么六公子。
那样一来,多年努力白费,她也没什么指望了。
崔灯霓哭道:“女儿也是为了崔家。”
听此,崔正道怔住一瞬,于心不忍,摆摆手不耐道:“罢了罢了,反正现在韦家在西,崔家在东,不会有什么联系,多说无益,你自己思量思量。”
崔灯霓泪眼半晌,绀玉把人搀扶起来,主仆俩一径回去。
.
清晨初露,适合登临会稽楼。
韦延清果然如约带她来了一个好地方。位于江水之北的蛮荒原野,大泽渊深,会稽楼并不临水临岸,而是建在荒芜之上,周遭秋草燎原,天地黄白一片,没有边际。
放眼望去,尽是些枯木乌鸦,然而登高远眺,风味清爽自然,胸中畅意不可细述。陈绾月向远看了些时,侧头看向身边同样负手在看的男人侧颜。他观得认真,仿佛没有觉察到有视线看来。
两人站了一会,韦延清抽身回房,恐她怕冷,又将槅扇拉上。会稽楼侍从呈上可口饭菜,陈绾月趁机好奇问了几句,知这里是荒野之度,平常很少有人来,会稽楼也不宴客接待,伫立在此不过是有几个人看守,主人早已去了远方。
白日还好,若是晚上,空旷寒凉不说,还有狼叫虎嚎,极是恐怖。
一般来说,看守的那几个人也不常在这住,只按时来打扫而已。今时他们来,特意开了会稽楼迎接来客,碍于身份,看守的都赶了回来以作侍奉,待人走后,还要把楼锁了再走。
这里虽说是异地,但其实只有客人一群,没有主人家做东,正如荒野空旷,天地之中只能感受自己。远走的主人家是何潇洒风度,可见一斑。
茶香清润,雾气透光。
陈绾月呷了一口,新奇道:“这是花茶吗?”
却不尝不出到底是哪种花制成。
韦延清也尝了,因提前听闻,解释说道:“应该是十三种花酿的清酒,品之无味,暗度浅藏,容易致醉,不过少饮无妨。你喝上两盏就好,再多想是会醉意上来。”
他淡声说完,没料及“以身作则”的榜样一条,本就是爱饮之人,当下一边赏景,胸臆豪畅,一边不觉慢酌了半量玉壶。
等回过神来,去看对面,却不见人在眼中,而是失踪。
韦延清脑门青筋直跳,着实吓了一跳,这里不比别处,是需要时时看护着的,忙四下一瞧,觉出屏风后似有动静,起身走过去,不到便皱眉训斥:“怎么跟本王保证的?又乱跑。”
倒是说一声。
他才转进去,胸正中着了一记,低眸看去,一根葱白的手指点住那里。因无别事,也不用外出,小姑娘兴奋了一夜,大早上便起来把那些平日穿不及的喜爱衣服带上,妆也施了,此刻波光粼粼的水袖宽大曳地,是一件单薄外衫,裙摆折在内间地上,粉艳可爱。
即使如此,也不显累赘,反而衬得女人越发纤长窈窕。
里面只穿了一条更深颜色的束胸裙,锁骨大片裸露在外,白净无比,故愈发突显了女郎脸上的酡红妖娆。韦延清俊脸黑如炭。
“不冷吗?”怎么还特意换衣服了。
陈绾月眼眸一笑,手不曾离开,仍旧抵着他道:“我热,所以换了它。”说着,她怔怔看了他几个呼吸,顺嘴问道,“夫君,你觉得宝儿穿这个好不好看?”
醉了之后,她还真是傻的天真可爱。
韦延清瞥过去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倒不是衣服好不好看。
而是人好看。
他耐着性子去扯开那只手,握紧要挟道:“去把衣服换了。”
这里太冷,容易着凉。
陈绾月倔强道:“可是很热,穿这个也热。”
醉成这样能不热吗。
韦延清心上一紧,当即没反应过来,把人儿拉进怀里,伸手上去就是一掌拍去,锋眉紧蹙地低声呵斥:“胡说什么?”
就这两片子布料,还说穿这个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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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哼了一声,抱紧男人的腰身,仿佛又寻到了什么宝藏。韦延清方才听罢,莫名胸中一团火,抬起她的脸来,郑重其事道:“以后这件衣服,只许在本王面前穿,听见了?”
陈绾月不答,水光弥漫的眼里,映照着男人英俊威武的面庞,神情严肃,依旧不解风情。她借着醉意,大胆吐槽了一句:“夫君还是这般专横,又爱教训人,又不让人穿衣服。”
韦延清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沉脸重申道:“有种你再给本王说一遍?”
什么叫他不让人穿衣服!
陈绾月却懒得给个回应,抬起右手,伸去他脸前,似是忍耐已久,软声道:“就是这样的。夫君瞧瞧,你弄的印子还没消呢。”
她说的和上一句八竿子打不着。
韦延清也不同醉汉计较,偏过脸去,难得红了耳尖。
陈绾月将手一挪,继续追踪到他视线之内。
韦延清没法儿,只得忍性道:“疼不疼?”
“不疼了,但夫君要弥补。”
这还能忍?
能忍他就不是个男人。
韦延清弯身抱起人,往红绡帐里去,点头自责道:“是,本王弄破皮的,自然要弥补,让你感到温暖与爱护,这就弥补你可好?”
“不要。”
此话无用,韦延清埋头低了过去。
陈绾月皱起眉,不满哼唧了一声,带有酒后的慵懒,并一本正经接着道:“夫君给宝儿咬回来就好,不用别的,要公平,宝儿才不占夫君的便宜。”一面说,一面缩去枕下,然而异样又熟悉的碰触还是避无可避。
果真温暖又爱护。
韦延清没说什么,腾出一只手去,爽快放在小姑娘嘴边。
她张口就咬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断断续续道:“扯平了。”
韦延清莫名哑然失笑,直觉可爱,手指过去蹭了蹭她的鼻梁,笑道:“这算什么?”
不久,她忽然道:“夫君,你知道我见过你最凶的样子,是什么时候吗?”
“教训人的时候?”他讥讽玩笑道。
陈绾月眨了眨眼,脑子白茫茫一片,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什么。她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极欲昏睡过去,此时不过是身子上有动静,所以才半醉不醉,既不得昏过去,只得说些什么来提神,又似故意跟他对着干。
本该是只有他的时候,她却左思右想,不着边际。
但韦延清深谙,这姑娘看似走神,实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眼中心中,都只感受得到最直接的他。
她轻声道:“就在绮罗推我的那一晚。”
韦延清怔住一瞬,随即不大在意地道:“嗯,知道了。”
以后多温柔些就是。
“现在绮罗就要定亲了,可过了这么久,我们还没有一个结果,仍旧你是你,我是我。”
那日,她生恐韦延清不站在自己这边。
这话韦延清不大爱听,漫不经心道:“你和她比什么?她是父母做主,不比你我艰难。”
陈绾月沉默下来,心中明白,自己后面那句话也让他极为不悦,果然闷了几场风月,两人倒去外面中央的竹席上,旁边隔着一道薄门,虎狼声刺激神经,他咬牙冷道:“突然闹什么?”
说的都是什么话。
陈绾月害怕,愈加贴近了他,身体紧绷道:“我不是指别的什么,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完全站在我这边,哪怕雨打风吹,虎狼环伺,夫君,你敢承诺吗?”
韦延清只是冷笑连连:“你用不着激本王,难道本王不说,你就不知有无诺言在?”
陈绾月不说话了。
他一向说到做到,因体谅她借酒消愁,终于吐露不能成婚的委屈,便不使她再伤心下去,岔开话道:“也没什么好提的,你不知道,那丫头先时还好好的,过后突然死命不嫁郑家公子,倒是看中了一个没人看起他的黄毛小子,非他不嫁。”
陈绾月垂下眸,看似在听,一言不发却也没有奇怪之处,这时本就难开口,故韦延清没能察觉到醉酒后女郎的异样,不仅岔开了话,还问了许多没要紧的事。
直到她垂泪噎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建朝虽为大事,然而根本不用避婚一年,其实是你的主意。”
82. 第82章
韦延清顿住,扯出淡笑道:“你听谁说的?”
陈绾月哑口不答。
韦延清沉吟道:“父皇政务繁忙,没来得及告诉……”
“我问的是你,”她直视过去,眼神碎裂,“别人没有义务告诉我,只有夫君,可你选择了隐瞒。韦延清,同为终身大事,你为家人殚精竭虑,毫无私心,对我呢?这不是欺骗,是什么?难道我是草木无感?难道绮罗的所想所盼,我便一丝一毫也不会去感受?”
“你同我说起时,可曾知道我会不会羡慕别人有父兄保护?”
若是对等的,她不会多愁善感至此,可这根本无法对等。在她所拥有的关系中,是欺骗与隐瞒,然而他只需身份一换,绝无敷衍,而是全心全意为家人顾虑,没有一丝懈怠。
不过也是,她把韦延清看得如此之重,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毕竟他本就不属于任何人,同时,也不是她的父母亲人。他可以是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但作为夫君,她无意要求他太多,只不能忍受欺骗罢了。
韦延清沉默多时,坦白道:“从一开始,你所求的便是安稳一生,一个终身依靠。可今年根本不宜成婚,若本王出了什么意外,你……”
话犹未落,他的右脸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既愧疚,又不愿这时成婚,故只是寻了个不得已的说辞。隐瞒她,无非是出于愧疚心理,断乎不是因为其他。
陈绾月冷笑道:“不娶就不娶,找什么借口?”
韦延清绷着俊脸,想怒又不敢怒,想说两句辩解又哑口无言,这时分明他八尺身材,结实威猛,反观女郎却娇小貌美,体态软羞,正是一刚一柔,然莫名其妙他成了纸老虎,装狠的兔子,面对她的质问,身子都仿佛矮了半截。
外面正巧一声虎啸,戳中了韦延清隐约的男人自尊心,不知不觉就因着心虚越来越盛,以至于叛逆上来,咬定一个别的理由不放。
他言之凿凿道:“什么叫本王不娶?从来没说过的话,没后悔过的事,你不要在这胡闹。推迟一年,对你也有好处。本王不成家便无软肋,你也省去守寡的可能。待事局定了,再成婚也不迟,不告诉你不过是本王忘记了。”
这话说完,他心虚更甚。
陈绾月也不拆穿他,起来踉踉跄跄穿好衣服,上床去睡。
当晚韦延清也不敢贴上去,恐再挨一巴掌事小,惹她不快事大,见那宽大床上摆满了软织品,并没自己一席之地,便站在外面负手来回踱步,好不自觉。陈绾月酒后正困,懒得再争,坐起身道:“还不睡?”
韦延清心中竟委屈于她的无情冷淡,眼眶一热,背对过去,低沉的嗓音生硬又倔强:“只有这一间房,隔壁锁了。”
陈绾月一怔,既无语又气恼,索性不去理,躺下翻身自睡:“那王爷就站着睡一夜吧。”
韦延清横眉竖眼,竟不给他台阶下!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一个纵身,跳去床上,陈绾月不由得惊了一惊,睁眼看时,只觉面前一阵风扫过,里边的另一套被褥不见了。
“本王就那么笨,不知道还能打地铺?”韦延清自顾自铺好床,在地下一躺,翻转身继续背对里面,冷淡又很有性子。
隔天天一亮,两人不约而同地谁也没搭话,韦延清安排车辆,原本的五日游,变成了一日游,一行人又沉默原路返回。
她是为这里好是好,但吓人,有老虎。但坐在车里的旁边那位,既不怕狼,又不怕凄凉,为何也这么急着回去,原因不言而喻。要么是因为看出她害怕,要么是因为没了兴致,要么就是……
陈绾月瞥眸看去,袖袍之下,自己放在榻上的一只手,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两人都是一声不响。然而中间的位置上,秦王行径无耻,她抬头,嘴角忍俊不禁:“王爷摸够了吗?”
“本王只是累了,随意放只手而已,干你何事?”
“……”。
陈绾月忍无可忍,抽回手,也随意地在他耳朵上捏了一下泄愤。
“真以为绾儿拿王爷没办法?”
果不其然,韦延清这样淡漠矜持的性子,也抵不过天生敏感,登时俊脸飘红,整个人几乎猛身坐起,如同燎了毛的暴怒狮子:“你再碰一下试试?”
要是别人敢这么着,手给他砍了!
她凝视过去,即使对方仗着个子与怒火居高临下,那又怎么?
他也没少捏过她的耳朵。
就连她那些同样极敏感的地方,他不照样充耳不闻地捏之又捏?
这时还恼羞成怒上了。
韦延清一怒之下,愤了一下,心中挣扎一会,坐回去撑膝一言不发。
捏了他耳朵,那就不能再生气了!
陈绾月笑道:“碰一下就恼了,咬一口怎么样?”
“你,你知羞不知羞?”本来从昨日的心虚开始,韦延清一直处于盛怒之下,掩盖自己的惭愧与真相被拆穿,辜负两人一直所求的受伤自尊,情绪破天荒不再隐藏,而是大多表现在脸上,声如洪钟,清冷嘶哑,这时一而再再而三被一个小姑娘趁人之危,几番撩拨威严,即将破功。
反应过来后,韦延清一瞬恢复那股子冷沉劲儿,把人儿拉过来,又恨又爱道:“你敢?真当本王是纸老虎?再招惹,回了家中,要你好看。”
“你忘了追鱼说的吗?皇后吩咐了,绮罗要来,好让王爷劝解亲事,便是要谁好看,那也得有空。”
“容你潇洒?你是她嫂嫂,有你在,更用不着本王一个不通女人心的当红娘又做王婆,”他说完,皱紧眉头继续道,“母后怎么想的?”
陈绾月推开身上的男人,将衣襟重新撩起,满脸黑线,说话就说话,就不能安分些,一刻不腻歪,就跟要死不活似的。以往表哥表妹叫着,各个正经,成了有情人中的情人,倒是一日半日离不开那点风月事。
也不知他这般知节端方的正经人,更兼生性冷淡,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绮罗和不辞一向听你的话。”
她是背过身去低头理衣的,韦延清从后抱住,双臂紧箍,才理好的又凌乱起来,陈绾月没法儿,酡红着小脸,因他压过来,又是凌乱,双手撑去榻上,只是说不出话。
倒是这会不够温克的男人,不停在她耳边低声絮叨:“那更该你来解了,是不是?咱们是他们的兄嫂,不好袖手旁观,能怎么考虑当然要为弟弟妹妹们考虑周全,不枉唤咱们一声‘哥哥嫂嫂’,顾亲方能和谐,难不成咱们重有了家,那个家便不要了?以后本王不在,你有什么事,父皇母后给你撑腰是一,弟妹也向着你,岂不比只本王一人向着你要强?”
“就是以后咱两个吵了架,你瞧瞧,父皇母后不一定能做到帮你说话,但绮罗他们,也一定离不得你这个嫂嫂,彼时若真是本王做错了事,也有人真心真意安慰你,这不好过那些外人鱼龙混杂?”
这样情状,陈绾月哪有心思听,自然也回答不上,咬紧唇瓣低眸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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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作声。
韦延清目光一落,眼尖看清了白色绣荷的贴肤小物,只露出一小半,连带她左边玉肩,一起呼之欲出,后颈细白,香汗点缀,乌发如墨。
他亦是强忍着,怎舍得外面人听去,心细如发地一边亲昵,一边说话。
“既已成家,咱们的事就要关起门来说,有什么考虑,本王也只能是满心为你的喜怒哀乐,不忍你未来有忧,故要推迟,怕你伤心,所以隐瞒。陈绾月,你以为本王不提,就从未把你的事放在心上吗?”
“本王一直都知道,你佳人薄命,没有根踪依靠。”
陈大将军和老夫人,都早去人世。
若是寻常人家,即使前途未定,他也二话不说直接成婚。
可偏就他这么个心头好,若是天塌地陷,他也该亡,谁来护?
难不成让她继续羁旅如萍,四处流落?韦延清想都不敢想。
陈绾月滚泪张了张口,莫名失语。
韦延清轻叹了一声,道:“你若还生绮罗的气,以后不让她再唤你王嫂就是。”
“我又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陈绾月愈发难过了,心内酸涩无比,这会听了这样一句话,更是莫名心软得一塌糊涂,酸雷滚滚,又有些不知所措,再想说什么,都是哽咽吞下。
韦延清道:“那就是本王的不是了?”
说着,韦延清施力把人儿揽抱去腿上,垂眸去挑起那张不肯叫他瞧见的脸庞,无奈失笑道:“本王给你赔个不是,里外事多又杂,一时不察,没做好夫君的本分,让宝儿不安了。”
“倒不是不安,也不是介意,”她解释了一句,再想缘由,也忘记了,故沉默了一会,认真道,“突然看不中那郑家公子,应事出有因,等公主来了,王爷要好好问问。”
本来这一气也与旁人无干,是他们两个没能说开。
韦延清笑道:“难为你要多费些心。”
.
两人回去之后,陈绾月借皇后叮嘱用意去了长顺公主府。
府上众人见到她,都恭敬行了礼,因不敢贸然称谓,故只是深低着头沉默立在两旁。
韦绮罗迎出来道:“是嫂嫂来了。”
绿萝也在后面跟着,见到陈绾月,以往不用作何表示的,今时却用了对待王妃之礼:“绾姑娘。”
对于众人如此,陈绾月早就见怪不怪,也便对着韦绮罗点了点头,细看之下,不难看出眼睛还红肿着,像是才哭了一番。
两人一同去了后堂,韦绮罗看上去像是很为陈绾月的到来而高兴,亲自去里间柜中取一盒珍藏的茶叶来品尝。因外面恰有人来喊,绿萝出去应付,没有跟着入内去取。
陈绾月坐不多时,忽听里面“哐锵”接连响了几声,还有韦绮罗的跌倒声,心下一惊,忙起身进去看是怎么一回事。原是新来的小丫头手脚不利索,把一个装水仙花的小玉瓶丢落在角落,正在柜子边。
韦绮罗不曾发觉,只顾取茶,不慎踩中了那只瓶子,这才跌倒在地下。
“没事吧?”陈绾月把人搀去榻上坐下,忽瞥见几案上放了一纸书信,上面泪痕斑驳,好巧不巧正对着她这边。
想是忘记收起来了。陈绾月是个正经人,不会多瞧,欲转过脸去再问韦绮罗几句话,弄清楚到底为何先前那般中意的郑家公子,即使立场不同也肯嫁,这时却突然间对他避如蛇蝎,奈何目光无意落下的地方,除了那明显的泪点,就是落款人姓名。
——崔灯霓。
83. 第83章
不及怔住,韦绮罗已伸手要去拿信。陈绾月心上登时掠过不好的预感,熟悉的感觉又再度涌上,一刹之间,又是怜怒填胸又是无可奈何,若是她不曾看见这封信,将如何?
大抵原因,她能思索准个七八分。
甚至比当初自己经受时还要不可饶恕。
韦绮罗没能拿走那封信。
一只玉手忽然拍了上去,皓腕镯子磕在案边,叮当作响。
她惊讶瞪大了眼睛,着实吓得浑身一颤,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位温柔小意的嫂嫂,竟有如此强硬又霸气的时候。
陈绾月皱着小脸,美眸圆睁,细声细气地凝锋道:“你好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相处久了的缘故,她这嫂嫂的气息竟与二哥有相似之处,隐约带有让人无法撒谎的强硬与审视。韦绮罗本就胆小,不经吓,一下子缩回手去,低头心虚起来,支支吾吾道:“我不知道嫂嫂在说什么。什么怎么一回事?”
陈绾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又恐不大合适,故强压着火大,冷笑道:“妹妹是个明白人,难道我和你王兄之前说给你的还少?折惹我一人还不够,这会子见事不成,又来招惹到你头上,难道别人一辈子的好与坏,都得取决于她乐意不乐意不成?”
韦绮罗怔怔抬头,茫然望着义愤填膺的美人。
一时间,即使这事被陈绾月一语中的,她心中也来不及惊恐不安,不知怎么个情况,竟使得这位嫂嫂对自己的态度突飞猛进。她一直以为,二嫂嫂不会原谅自己的,就算依然如常,也是不冷不热,面上过得去而已。
但现在又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她无措起来,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大姑娘脸上藏不住事,不难确定。陈绾月既然知道了,不能不管,当即把信放去正中,让她自己选择道:“你自己选,若是还当我是你嫂嫂,就把信给我看了,咱两个再作计议,有什么话,或是什么委屈,不方便跟你王兄说的,你只管跟嫂嫂就是,若是信不过我们,你的事从此我不再管。”
韦绮罗心思敏感,很难轻易相信别人,此时还在纠结,确认陈绾月是因为与崔灯霓的恩怨才说这些话来哄她,还是真心诚意的想法。显然两者都不可信,前者,她不是那种会把小人看重的性儿,后者,转变这般突然,也太难以置信。
还是说,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
她也没做什么能让二嫂嫂好感倍增的事呀。
陈绾月看出她脸上的疑惑,略一思忖,缓了神色,沉稳下来,笑着解释:“若妹妹不嫌弃,咱们是一家人,难道我还能有私心不成?”
韦绮罗大惊失色,既惊又喜,当即想要脱口而出是否不计前嫌,却不想嫂嫂竟先说了一句“若妹妹不嫌弃”,韦绮罗惊慌失措之下,忙摇头不假思索道:“嫂嫂很好,能和嫂嫂这样风流绝色的人物成为一家人,是绮罗走运。”
这下也不用纠结,韦绮罗含着泪眼,把信推去道:“只要王兄和嫂嫂不怪罪绮罗以往得罪,那就很好了。”
“谁没幼稚的时候?你又没伤天害理,我还没往心里去,你倒还不忘。”陈绾月不经意笑了笑,拿起信看罢,果不其然和自己想的八九不离十,信上尽是些颠倒黑白又不露痕迹的抹黑胡吹,用“好心诚意”把算盘掩饰得完完全全。
陈绾月搁下信,眉目生愁,心情很是复杂:“也不怪她上当,当初自己初来乍到,也是以为同龄人中再没人比霓姐姐周到心细,只绮罗看似多心,实则和茯雪如出一辙,过于单纯,不比她发现后脱身远离,要让她突然而然不去受霓姐姐影响,怕是难。”
只是可恨,郑家公子叫她信中贬得一无是处也罢,偏又斩草除根,给韦绮罗暗荐了另一个人,恰正是韦延清口中的那个黄毛小子。
什么一群女郎出去游玩,有人不幸落水,那郑公子不通水,在岸边怎样安慰她,崔灯霓就如分享喜爱般,娓娓道来,道二人又两情甚笃,一块儿去撑船嬉戏,花间携手,私语暗称小名,将女子羞态毕现于这单薄几张纸上。
不就是仗着对方好,知道了不与她争么?
“真够厚颜无耻的。”陈绾月忍不住点评了一句。
反观那个黄毛小子,在信上反而像是变了个人,完全不是韦延清口中的那个丑恶之人。
——“他风度翩翩,一众姑娘乍见,都被迷了去,又是他毫不犹豫下水救人,这才使那姑娘脱危,然而这人却做好事不留名,匆匆离去。若非我心属郑公子,当真也要抵挡不住这人魅力,妹妹真该见一见这样一位人物,也不枉这一世。说来也巧,这人是幽州上党人,此番来长安是为给其父亲办事。只可惜家风甚严,若不是定亲婚配,妹妹必是没有再见可能,可恨可恨,姐姐我扼腕痛惜。”
“我还听说,他在你们那风评不大好,妹妹若是信我,千万别听外人闲话,可见越是优秀的才子,越是有那谣言侮辱,这位公子能听之任之,果真潇洒侠义,不愧是他救了那姑娘,若是旁的人,也便不符那气骨风度。”
“妹妹不妨考虑一下这位六公子,家世是差了些,可遇上这般人品,倒也再无不值,家世好的未必能一直好,他肯上进,办事又精细,还怕没有前途?不怕他家世不匹配,只怕他不会过日子,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位六公子都是个人材。如不是我已暗有郑公子,必不会错过这么个人,因咱们两个最是要好,我一心想着妹妹的终身,故写信一封传递,妹妹若看不上,权当我分享快乐,若看得上,可千万别错过,听说那六公子最近家中也正给他看娘子呢。”
韦绮罗往前挪了挪,挣扎道:“嫂嫂怎么看?”
她还是不好就此相信,霓姐姐会坑害自己。
陈绾月直接抛了一句话:“她定然知道,你要与那郑公子定亲。”
韦绮罗后背发凉,犹如蛇咬,摇头否定道:“霓姐姐不会这么过分的。”少年时同吃同住,她性子孤僻,又多被忽略,是霓姐姐时时顾及她的心思,即便被人误会,也能够轻而易举用一句话来替她澄清,免去难受。另一个就是绾妹妹。
她两个,都是极通透的女子。
不同的是,霓姐姐端庄圆滑,更偏向于和卢夫人打好交道,绾妹妹则是率真灵气,一心敬重老夫人。
这么一想,韦绮罗忽然悲从中来,若非自己当时陷于不甘,因为与茯雪相似的面容,从一开始便对绾妹妹抱有偏见,应是会得到更多的善意。
陈绾月也不多说,只道:“那六公子到底如何,你也不打听打听,就依着信上非他不嫁?”
韦绮罗不大好意思,反驳了一句:“能主动救人,应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陈绾月笑了一声:“怎么你王兄告诉我的,竟和这个好人不似一个人?或许消息有误,你王兄他最近也忙来忙去,常不见人,毕竟是终身大事,稳妥起来,你便是派府上小厮出去探问探问,或是亲见其人,也好过不明不白嫁了一个不知根底的郎君。”
韦绮罗忙应了下来,又亲自给陈绾月倒了杯刚泡好的茶。
.
公主与驸马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要上刑场。
杜杳前去调和,为避嫌,只在卢太妃那里住下,白日间再过去公主府。
不想到了之后,卢太妃病体抱恙,已经好几日的事了,这期间,连晋王竟也来得不频繁,倒是公主来看了几次。
杜杳不是没听说更多内情,卢太妃当日连同李绅,里应外合,一心一意要将她外甥女和婆家弟弟拆散,只卢太妃别有心思,并不从计,而是催促怂恿宝儿跟了韦延清去,彼时太妃府消息闭塞,都是只知韦家众人已被下狱。
真要一走了之,李绅发怒,岂不都别活了?
若说是因为病急乱投医,失去过往精细,但她与李绅联手囚禁宝儿却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原因,众说纷纭,卢太妃倒是心静闭门不出,终日吃斋念佛。
都是亲人,大家明面上也都不说,杜杳此番来下榻借宿,虽说是遵李绅之意,但也确实是最妥当的安排。只是少不得折腾,因恐叨扰了卢太妃养病,杜杳到后,也不计较那些虚的,将不必要的虚礼都免撤。
然而杜杳没想到的是,卢太妃竟拖病相迎,并且很高兴她的到来。
杜杳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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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堂左客位坐下。卢太妃笑着开口:“我很庆幸,是你过来。”
而不是别人。
杜杳不明所以,只笑了笑。
卢太妃道:“你一向胸襟广阔,擅长包容他人,说是任劳任怨也不为过,若论贤惠,韦家上下不及你一个。便是宝儿,也年轻娇纵了些,又有秦王宠惯,身在福中不知福,容易因心事耽误了快乐。你却沉稳些。”
杜杳道:“太妃过誉了。宝儿与我所求不同,娇纵有娇纵的好,沉稳也有沉稳的不妙,况且小姑娘本就正该明媚,若是他们夫妻有缘,秦王有心,便是娇纵一辈子又有何妨?这都好说,好在这孩子不是不懂事的性子,想得通透,能拿的住人,不然秦王也不会这么死心塌地。”
卢太妃笑了笑,忽然叹息:“看来是我不甚洒脱,如今落得个儿不问,亲疏淡。”
杜杳惑道:“太妃娘娘此话从何说起?”
卢太妃也不绕弯子,咳了两声道:“我答应过陛下,若帮他得到绾儿,便保晋王一生平安。”
“那为什么……”看见延清赶来,又极力让宝儿过去。
杜杳皱了皱眉,不甚理解。
卢太妃听得明白,轻飘飘笑道:“因为愧疚。”
“……”。
“想必你也恨我吧?哪怕是几分。”
杜杳继续沉默。
卢太妃回忆起来,仿佛自言自语道:“宝儿一定同你承认过。当日是我效仿披着羊皮的狼,劝她与延清生米煮成熟饭,她才多大?年小不懂事,又信得过我,故当真忧急之下去勾引了延清。”
杜杳捏紧茶壁,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却又终归无话可说,到了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她怎么不知道,没几天过后,小姑娘心里不安至极,直觉有不对之处,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绾儿却有主见,非是后悔这么做,而是后悔不该听了卢太妃的话,在这种私事上承了她的意。
趁韦慎远不在,跑了来找她安慰,这事儿小姑娘又不好跟延清提,只得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当时听了之后,杜杳差点气得打上一巴掌。
然而打也无用,她也无助,再一想,不该发恼到外甥女身上去。他们两个人又都是郎有情妾有意,顺其自然,更轮不到她打谁骂谁。杜杳心疼不已,接下来的半个月都常陪伴开导,这才好些。胜在二公子是个有担当的,不是那软脚蟹,日子这才一日日过下来。
她只恨,当日延清与宝儿都不曾看清这张羊皮下的真面目,不然按照她在韦家长辈之中的所知所感,两个人若是安安分分,迟早这婚事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夫人虽要把宝儿说给不辞,但也只是为了瞒过卢夫人耳目,不致太提防宝儿的婚配,若论终身指望,老太太心里面还是更中意宝儿做延清的媳妇,毕竟大公子已经成家,小公子又有婚约。
不过如今那纸婚约倒是因故作废了。
说到底,也该他们有这一劫,荒唐一夜,感情萌生扎根,又怎能瞒得住?反而闹得家中上下都不看好这门婚事,甚至深恶痛绝这般轻浮的私相授受,韦家多少人的态度是在此时转变?自然而然,拦路虎也就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
先是崔家姑娘,又是卢夫人。
这下又是李绅。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两人也赤条条没个婚约在身。
杜杳越想越气,更思如今无缘无故推迟一年,硬拖着宝儿不明不白,不由得抬眸冷笑道:“恨谈不上,太妃娘娘用不着太高估自己。”
卢太妃仿佛察觉不到敌意,面容苍白地继续说道:“我也利用了延清,知道越让宝儿不安,越会使他心软怜爱,这样也就顺理成章。更何况,他是那么信任我这个姨母。”
她很清楚,延清这孩子,就算知道事实,也不会轻易回头,更不会因此后悔,选定了的方向,便会一刻不停地追逐下去。这也是她多年来,每逢听闻两个孩子闹得难堪之时,唯一能消解愧疚的良药。
一念之差,铸成了不可回头的错误。
“也罢,都过去了。”
“您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毁人之事?”
84. 第84章
卢太妃道:“那年的牡丹,开得很好看。”
城门下,她与妹妹都迷恋于城外野牡丹,韦公子骑马翩然而至,伸手将妹妹拉上马去,两人挥手向她作别。
不久之后,两人大婚,心上人却成了自己的妹夫。因无法再坦然面对,她心死入宫,只愿依靠宫墙,此生不复相见。
谁又知道,当年给那位风流动京城的韦公子一封情诗之人,是她,而不是妹妹。然而正因为那封情诗,韦公子起了兴趣,常来府外或是筵席上对妹妹另眼相待,多有分寸去调侃,久而久之,促成欢喜冤家,喜结连理。
若当时她勇敢说出那诗是自己写的,而不是因为惭愧自尊,恐令人耻笑,让韦公子薄看,一味只推给妹妹,或许就会是另一种结局?
看到他们最优秀的孩子,二公子,如此光风霁月,甚至更比当年的韦史,而她的枕边人却早已辞别,留下自己孤苦伶仃,不禁再想起,若是回到曾经,再来一次,会不会现在爱人在身边,子女又懂事出类拔萃的人是她呢?
这些她很少想过,毕竟这个想法并不好。
然而只有那一日,延清忽然带了个小姑娘来见她。
时机就在耳边回响,她还是没能抵住心底的恶念,从骗劝那小姑娘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偏要毁一毁这个让妹妹最感到荣光得意、证明他们夫妻结合优异的二公子,即使她从心底疼爱这个孩子,不掺一丝虚情假意。
她猜到小姑娘不大可能用自己给的荷包,故提前使身边嬷嬷去做了手脚,在香炉里放了很多异香,无色无味,一不做二不休。料想孤男寡女,情深意重,再经这香一催,便是再有理智的公子,也耐不住心中香薰火燎。
何况延清他们这起子弟,本就对情事了如指掌,习以为常,不可能说有觉得今晚怎么样就了不得。再则她又深谙为何两人深夜到访,想必家中正拦得紧,那姑娘又不安,故来了她这里。
这样一来,延清也就更不指望说服家中正经把人娶了,一面香催,一面情引,心上人稚嫩的撩拨连魂也勾走,怎可能不去思想另一条路?
延清在外三年,越发有了主见,也更容易做自己的主意,至于那些个所谓的后顾之忧,想的却减少了些。
不过……
当日让宝儿去延清身边,大抵谁也猜不到,她是因为什么。无他,只是看见两人对峙,她最疼爱的外甥身着铠甲,生死不料,身边敬重自己的小姑娘又悲痛欲绝,许是良心发现,为着弥补过失,知道韦家上下命并不在李绅手中,这才极力劝宝儿过去。
只是若要同别人讲明原因,不免牵出往事来。故卢太妃只说了那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复作解。
但她没想到的是,杜杳居然说道:“算了,有些真相就该湮灭于尘,您对秦王和宝儿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若有机会,不管是秦王还是宝儿,都会来看您的。”
卢太妃心中微有释然,笑道:“我造下的孽,自然由我来承担,我已经不指望他们还来这里看望,只有晋王,我放心不下。若是可以,你这次回去,替我告诉延清,倘有一日誉朝胜了,晋王性子骄,让他多担待一些。晋王心里有他这个亲表哥,这时候断了来往,不过是因知我做的事不堪,觉对不住延清罢了。”
杜杳依声应允,瞥见卢太妃似是说疲累虚弱,周身弥漫着寂寥,面色也容光不再,变得灰白苍老,忙问过卢太妃身边的嬷嬷,叮嘱她好好伺候,便起身告辞,好让病人快些去歇息。
卢太妃也不挽留,慢步回了卧室。
杜杳看了半晌,思及自己有事在身,于是又马不停蹄地乘轿去了公主府,决计把公主和驸马的事儿解决了,起码解决一半,完成秦王交代的要紧事情,也就更能腾出精力来。
然而十分可笑的是,才经历了那边府上的层层迷雾揭开,杜杳已是犹如五雷轰顶,强撑稳重来了这边,结果公主悄悄哭诉称——
驸马是女子。
本姓也是陈,祖籍在江南。
为救落难未婚夫,上京考取功名,只未婚夫已救,自己却因功名难脱身,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辅国理政一年又一年,又合心意,为计为民,故此若不是恐事情败露,担上欺君之罪人头落地,要她一身清白再留几年也甘愿。
可竟然阴差阳错之下,与公主成了亲,摇身一变为驸马。
这与当日她坚信绾姑娘与韦二公子必然拆散不开不同,怎能再面不改色无所作为?故不惜硬着头皮辞官,也要让皇帝收回成命,不过无用就是了,还是成了驸马,白耽误公主的青春年华。
陈义无一时一刻不在惭愧,思索如何还公主自由。
若是坦白自己是女儿身,全家要受连累,不仅救不了未婚夫,反倒还搭进了两家性命。她没法开口。
今时公主步步紧逼,无奈之下,陈义只好说出实情,杀剐随便,只求公主给一个让她说明前因后果的机会,公主盛怒之下,怎肯饶恕,但又看重陈义为人,对“他”日久生情,不舍当真把真相说出,让皇兄砍了他泄愤,因此两个人吵闹至今还没有个结果。
杜杳听得唏嘘不已,但转念一想,也是不小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得让皇帝去决断,不过陈义的生死仍在公主手中就是。两人正差个说和的中间人,当下杜杳做主,让陈义好好诉说隐情,这才将前尘弄了个明白。
公主听了之后,反而怒火平息,只是拉不下脸,想不明白到底该杀还是不该杀。
杜杳道:“既是陈姑娘仗义辞父上京,中了状元,又冒着杀头的风险与公主坦白,公主若是不放过,就此杀了他,传出去也难听,但若是顺势就势,大方成全了他们一对儿新人,再有驸马这般一位传奇女子添光增色,岂不是美事一桩?公主也要留名青史。”
“更重要的是,我一向知道,公主国色天香,有大家风度,胸中宽广,岂会想不明白什么是因小失大?”
李皎然红着眼睛,默然低思。
那边陈义再三谢过,又不好再去叨扰公主,也只得沉默站着思虑重重。杜杳笑道:“但也不能太便宜了他,陛下只有公主这一个妹妹,自然更愿意听公主的心意,与其等被陛下发现,不如主动去坦白,该怎么惩罚,治罪也好,贬官放归乡里也罢,由陛下做主就是。”
李皎然醍醐灌顶,当下三个人一同去面圣,让皇帝做判官。
李绅听了大怒,却是为妹妹的青春遭辜负,但公主大度,反以忠义勇气称赞驸马,李绅也不好再说什么,再一打听,这奇女子竟也是江南南浔人士,也姓陈,或许与绾儿同宗,心下便又松懈了七八分。
再一瞧,那杜杳做个说和人,也在殿中看着,李绅念及她是陈绾月唯一的血缘亲人,心里有意不使其难堪,更兼他自己也是个敬慕忠义人士的昔日英雄,只尘事滚滚,才走至今日这一步,胸中豪迈却是如旧。
当下做出决定,免去陈义官职,打三十大板,返还乡里,若无召见,不得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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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顺带将陈义未婚夫的冤案平反,消去案底,许他进京考取功名。
然后又由此冤案,牵出了当年范动一案,原来陈义未婚夫,正是当年风雪压城,顺义客栈的那个书生兄弟,不想天缘凑巧,范动因故厮杀了未婚妻的兄弟,自己又被岳父冤枉,耽延至今。
但陈义与书生却都异口同声道:“做了不义之事,天理难容,再来一次,也不后悔。”
只可惜那受害姑娘一家,都没了性命。
陈义得以保命,公主芳名永闻。
团聚之后,书生与陈义当即归家成了亲,终于做得恩爱夫妻,又因都是气节性情,女中豪杰,两人不安于草草一世,安居耕田织布,满心要做成什么利国利民之事,当下打定了主意,奔赴幽州投奔秦王。
又双双见过范动。书生与范动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不胜感动,尤其是范动,听了那些他不知道的后续之事,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恨得要为那姑娘一家报仇,却又无可奈何,一是陈义在此,于他这个书生兄弟有情有义,二是他已经杀了人家哥哥,再去连父亲也杀,着实说不过去,若是别的好汉逞英雄,倒也还可。
想到书生被自己连累的这几年,范动携手洒泪道:“是哥哥对不住你。”
书生皱眉厉声道:“什么话?范大哥是为救人,见不得世间不公,光是这一点,就与弟志同道合,若是当日我看见了,也会舍命相救,更别提范大哥这样有武力的大豪杰了。”
当日,韦延清摆下酒席,携了陈绾月一同入座,做东道为陈义二人接风洗尘,再则众人把酒言欢。
席间,陈绾月与陈义热聊,范动和苏成孚同是江南的,时不时也说上一两句。除此之外,两人都是女子,私话说得正是起劲,陈绾月忽觉手心被人握了一下。
她茫然回头,只见男人似是饮的多了,忘记陈义不再是曾经那个陈义,此时冷眸淡淡一扫,薄唇紧抿,仿佛不悦。但也点到为止,那视线又轻飘飘从她脸上掠了过去,继续停在范动等人身上。
他酒量很好,只是比范动几个还是差了一些,几个大老爷们儿也都没顾及,今晚间又都心中畅快,接连几个酒量广如海的来敬酒,实在有些抵挡不住。
苏成孚:“妹夫喝酒。”
一声妹夫,他能不喝吗?
范动:“让咱试试妹夫的酒量。”
那自是不如哥哥。
一杯又一杯下肚,陈绾月心里猜道:“大抵是忘记陈义是个女子了,又只记得一个印象,所以既不恼,又不抢,只是不悦又警告。”
她也想不当回事,但唯恐男人当真忘记陈义是个女儿家,醉得再厉害些,发起恼来,后果难以承受,也便几句话和陈义作了结,扭过身去关问韦延清。
她剥了一碟葡萄,擦干净手上汁水,拿了一颗喂去:“王爷吃吗?”
闻声,韦延清瞥了过来,见是葡萄,锋眉一挑,弯唇道:“那就勉为其难吃一颗,酒确实喝的多了,需要解辣。”
他这玩笑话,调侃的让她猝不及防。
陈绾月脸颊一红,登时想起自己小时的顽皮,把葡萄丢他酒杯里。
只不同的是,那时她才到他大腿,这时头顶已经能与他肩膀将近齐平。
她羞愤道:“王爷到底吃否?”
不及音落,男人已经张口把葡萄咬了下来,英俊面容上扬出一抹好笑,含糊不清地淡声笑道:“急什么?这不是吃了。”
85. 第85章
众聚之后,陈义主张开办国学,有秦王等人鼎力支持,果然不久的将来,一座名为“浩瀚书院”的私立国学书堂起于京都,与本朝国子监、太学等一同向朝廷输送人才,开办人却是年纪轻轻又史无前例的女状元郎。
一开始,不少教授夫子都踌躇于头部是这么一个年轻女子,无多年学识积淀,怎能引领前景?对此,陈义并不争辩,而是谦逊放出一篇招募策文,言辞恳切,敬贤礼材,言——
“涵育栋梁,功在能人,义才学浅薄,谨以盏底之托,盛诸贤义积水烹茶,利千秋万代。国宴芳华,江滨后浪,不离孔孟扶植,恩朝在己,躬身育人,雄逞诸葛之风。义微如草末,风流殆尽亦万死不辞,天地沙鸥,孤馆旅人,何足惜矣?惟愿碾身齑粉,敬此拙思广招天下贤士,辅国基塑源力,诚不以怠也。因知古今真正能者,或将养山林,或寄情山水,或藏于市井,愿君不弃义知识微陋而浅有所就,堪担常建,躬请诸君赴教育之应幕,视浩瀚之重任,志不改,泰山不崩于前,目在心,故能显现灵眼,识人才之基,栋梁之要。愿君应毂,义不胜感激。”
策文发出,天下广凑。
筛选过后,堂门永开。
时梁降香亦为有识女子,只无奈家破人亡,流落为戏子,辗转于世家大户吹拉弹唱,不能掌握命运,孤介于世,厌恶红尘纷扰,尤以□□不屑,偏激之下,埋没自己,视天下人为浊物,自尊而有傲慢,傲慢而有偏见。
幸而遇绾月、凝香等良友,听闻陈义号召,一同携手前去将消息传达。降香落泪道:“我已沦落至此,况又不曾研读,平日里虽爱看学,也不过是应付度日罢了,怎堪育人。”
然而两人皆知,这是梁降香的谦逊之辞,她本是书香门第,一众姊妹相处间,已知她不过是为生存之道,在不堪境遇下掩去智慧,论才学,实则深藏不露,不在长安有名的才女崔葳蕤之下。
然世人多见其为世家玩物,怎又能往其他方面去想?
故绝色美人,多被忽略内在品性,身份不堪之人,多被忽略头脑知识。
若非千万种命运如轮转成影,笼罩一个人的际遇与内在品质,这世上又该显现多少山水古画?可知人各有遇,机不到,旁人无法预料,自身也难知道。
陈绾月与韦凝香二人力劝她去参与,毕竟还有筛选的门槛,不然随便一个人担当教书育人的重任,岂不祸害遗千年?入门筛选公平公正,天下人有目共睹,全程透明,也叫应募者心服口服,无才装有才自不敢乱来,才高气傲者有心则翩然而至,省去多少麻烦。
梁降香前去应幕,方知“浩瀚书堂”只以才学人品为重要标准,并不以应募者的身份家世为选用标准,这正照应了陈义的那句“或山林、或寄情、或市井”。甚至能入学堂的学子,也是各有差别,不再以士族背景为选拔标准。
一时之间,“浩瀚书堂”门槛充盈。
官学与私学互相兴盛。
梁降香在陈绾月与韦凝香的陪同下也去了“浩瀚书堂”应募,二人只在外面等着闲聊,和其他来应募的教授或生员家属一般,并不曾陪伴入内。
人声喧哗,日光明耀,更照清了皇帝亲题的翰墨牌匾。
然而今日却与往日不同,等待众人,老少青年,尤是志向远大的年轻郎君,将近一半都不由得挺直腰板,和新结识的友人谈论叙阔间,时不时将目光移去界开人群的朱红叉子旁几步之遥,偷觑那天仙下凡。
看到这惊为天人的美貌风流,若有心爱慕,少不得膨胀心志,力求匹配,一面又不禁回忆舜与陈王,今如故人见到巫山神女,阆苑仙葩,方要壮阔自己,自豪胸臆。故那些个有意爱恋的上百位郎君,都不由得来回顾影往前聚了,离那女郎更近些,又保持君子分寸。
渐渐因着人多,越发无所顾忌,都围了过来。这便如“窈窕女子,君子好逑”,自有追逐,哪怕陈绾月站的地方特意是个角落,也成了人群核心。
敬慕美好,并不可耻,实属常情。
那些不是同龄大抵无关风月的男女老少,反而比那起仰慕陈绾月容貌的更大胆而视,坦坦荡荡,因此视线越来越多聚了过来。
陈绾月正抬手抵在眉心上遮挡日光,瞳孔变成了琥珀色,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也不慌乱,而是落落大方,着实品貌非比常人。她不常露面,今时为友人降香考虑,恐她觉异紧张,故只有她们几个一同前来,那些秦王府的人她一个也没带,只有吉祥跟着。
韦延清只是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叫吉祥跟她过去,今日难得入秋天却热,又叮嘱了她撑伞免晒,别的也就没有了。但他唯一表露的深意,陈绾月已从吉祥那里看透了七八分。
吉祥性子泼辣,极是护短,这时要她撑伞,竟表现出要替陈绾月遮挡住所有不怀好意的架势。
目光警惕如狐。
不用想,陈绾月也能知道,这是韦延清吩咐过了。
她望了眼头顶的遮阳伞,嘴角无奈道:“王爷都跟你说什么了?”
吉祥铿锵有力道:“王爷说了,苍蝇烦人,若敢叮蛋,就让他们滚蛋。”
陈绾月又羞又气,话这么糙,可知这人又是有意见上了,又不敢当面拒绝她的意思。可笑之下,她无语半晌,嘟囔道:“就不能光明磊落一些?人早走了,又这般在意。”
但转念一想,这典故岂不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韦延清当然不可能意在“无缝”,提点她什么,不过是借此让她有个防备心,坏人还是很多的,是苍蝇,总想趁人之危。只是话也太不中听了些!最近他同那几个新招的入幕之宾言得正欢,都是些豪爽莽汉子,说话无甚顾忌,即使不用心去学,也能短暂传达一二。
尤其是,韦延清还真听来了一两句。
这也无伤大雅,只是他总用来在她耳边调戏,糙得厉害,甚至不知者无罪,比旁人的无心之意还要过分许多,翻改了来表现。他最懂得“学以致用”,更兼好学,叛逆起来,闲暇之余翻看了不少野书趣闻进修,大多都是她习惯放在枕边用来打发时光的。
还有几本是他自己私藏的,死活也不让她看。
韦延清以前就是,一群人胡玩惯了的,不仅不古板,反而很看得开这起娱乐身心的业余小事,看也看的坦坦荡荡,不瞒着她,只有那几本他的另类藏书,锁得严实,谁都能看,只不让她看,微笑说她年纪小,怕带坏她。
不宜观看。
气的陈绾月想夺回自己那些书,但他又道:“本王不看,怎么了解你私下的兴趣?”
“那绾儿怎么了解王爷的?”
“你已经在了解了,或白天或黑夜。”他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在这方面,他这么爱进步,她很无奈,虽说都是繁忙之余的小事,但也足够使日子腻得发黏,正事之外,日常小乐,何尝又不是一种莫大的趣味?
其实除了一本正经,日子也就那么回事。
怕是连那些个宾客,都不知自己一时言语之漏,给予启发,引出来这么个不要脸会活学善用的雅性无耻。
诸如——
“……”
她急忙停止去想,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来都脸红心跳。
也不知他这股糙劲儿何时能过去。大抵过一阵子就好了。
陈绾月胀红了一张脸,又不好意思把这话告诉身边好奇的凝香,决计等回去后就要那个男人好看,好好教育一顿,让他“改邪归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忍无可忍,她小脸皱成一团,低声骂了一句“混蛋”,不巧却被凝香听了去。
韦凝香嘻嘻笑道:“嫂嫂是在骂二王兄吗?”
陈绾月心下一惊,无言以对,笑了笑以蒙混过去。哪知韦凝香又低头,好奇朝她腰间“喏”了一声,了然道:“王兄确实过分,巾帕都还在嫂嫂这里,想来平日没少麻烦嫂嫂给擦汗。”
闻言,陈绾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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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愣住,茫然低头看去,果然束腰内露出一角灰白的巾帕,也不知何时塞在这儿的。难道是来之前她忘了把这帕子收起?
疑惑之下,她也不敢当众拿出,等梁降香兴高采烈出来说应上了,几个人一同回去,方悄悄地拿出来看是干净的还是不干净的,轿子内只有她一人,吉祥在外面车沿上坐着。
好在这帕子清洁无污,并非她忘记收起的那几条中的一条。
然而拆开来看,里面竟还包裹了一条她的粉白帕子。陈绾月提心吊胆,生恐是来得匆忙,自从床榻上穿衣时无意弄混了去。踌躇了会,若是不检看清楚,怎么清洗料理?她急红了脸,一时羞极之下,反倒自顾自恼起自己的冒失,胡乱将那帕子也拆了来看。
里面却是一纸信。
这下她算知道,并非是自己冒失,而是这本就不是昨晚今晨的那些帕子,是她见之多想。显而易见,两条巾帕和折起来藏在其中的神秘书信,都是韦延清的手笔。
她既无奈又哑然,打开一瞧,信上只有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玩的开心”。
“……”。
如此神神秘秘,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果不其然,她细心看了,发觉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家中饭食已熟,待娘子归。”
陈绾月忽而心跳漏了半拍,将信和巾帕收好,突然记起什么,软声向外道:“到前面稍停一停,王爷上次提了和润坊的荷花粥,带回去几份罢。景王府离咱们近,这里又远,买来送去那边一些,不枉平日姨母对我的多加关照。虽说也可让仆妇去买,到底是今日顺路,也算咱们这边的一份儿情意,好歹是念姨母他们着的。”
何况王爷最近正是与景王爷兄弟关系修复的关键时候。
若能和好无忌,能免去不少危机与麻烦,他的心也可轻松些。
毕竟两位王爷曾是那般要好,即使面上不在意的,心里哪能不在意,还需要旁人从中调和才是,而她与杜杳正是最方便的来往契机。
吉祥在外应声,忽然随口提道:“景王妃近来不在府中,还在长安呢。”
陈绾月却是不知,疑惑问了句:“公主和陈义的事早也解决了,连陈义都养好伤有一阵子,怎么姨母还没回来?”
“不知道,听说是在陪卢太妃养病。我也是前日去找那府的一个丫头叮嘱事情,这才无意听到他们王妃还没回来。”
陈绾月安心下来,只是仍旧神思忡忡,虽说旭朝那边最近没什么大动静,但还是不能够掉以轻心,当下打定主意,回去后问一问韦延清,若是最近风平浪静也就罢了,若是暗流涌动,那还是提醒姨母待卢太妃将养差不多时速回的好。
不等到府下车,皇后娘娘身边的心腹宫婢急匆匆迎上前来,对陈绾月施了一礼,慌忙道:“姑娘快去看看罢,现今皇后娘娘也在长顺公主府。”
陈绾月一听知事不妙,路上问道:“可知是什么事?”
宫女道:“长顺公主执意下嫁一个五品官家的浪荡子,排行老六,皇后娘娘气不可耐,又拿公主没法儿,景王妃不在,只有来找姑娘了。恕奴婢多嘴,我们这起人早也是把姑娘当作是正室王妃来看的,皇后娘娘心里更是拿姑娘当准儿媳看待。”
陈绾月顿了顿,随即一笑置之,这些事,倒也用不着三令五申,反而越发提醒她这一点。若真的有心,恰如韦延清身边的那些人,追鱼他们,从不在她面前特意强调身份一事。想罢,她回头一看,宫女脸上的骄矜一闪而过,仍有不易发觉的异样,只是有慌急的神色遮掩而已。
她没必要去仔细观察一个宫女如何看待自己,在看出之后,也就不当回事。这人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如今来请她帮忙,反倒有胆子说出后面一番话,要么欺她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能懂得,要么就是皇后给的一个下马威。
陈绾月便不言语,只心有牵挂,径往长顺公主府去。
86. 第86章
韦绮罗一心嫁定了六公子。
她出门遇盗,是六公子帮忙追回了荷包。
陈绾月在来之前,已经有无可奈何的意思,若是意志还不坚定,尚可挽回,但若是心甘情愿谁的话也不相信,那么拦劝便会是一种仇怨。
就算上上下下的人都冒着不怕关系僵,只怕韦绮罗后悔的勇气去奋力,也终究会飞蛾扑火,到最后倒把对方对自己的感情牺牲了。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两全其美的事。
实际上,最后却也是不了了之。
皇后摆驾回宫,没过多久,韦延清遣人来接,陈绾月也自回了秦王府。数日之后,韦绮罗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六公子。而那位远在长安的郑公子,据说快要和崔老爷的二女儿定亲了,崔郑两家即将喜结连理。
杜杳再一次见到郑哲林,是在郑家摆开筵席来请宾客的时候,卢太妃也受到了邀请,只是因病推辞,杜杳作为誉朝王妃,又调解了本朝公主的一件大事,故郑家也以贵客的身份邀请杜杳赴宴。
从来长安到现在,她明面上见到郑哲林已经三次。
这是第四次。
第一次,两人重逢相认,聊叙儿时记忆。
第二次,郑哲林请杜杳赏海棠,说起人生志向。
第三次,杜杳告诉郑哲林嫁人后的二三事,作伤别之语。
今日是第四次,也是难得的机会。她与郑哲林不会平白见面,这次筵席光明正大,是不可多得拿到布防图的机会。
只是在见到郑哲林之前,崔灯霓先与杜杳叙起了寒温,毕竟昨日还是嫂嫂与妹妹的关系。而崔与韦家的人见面,这也是最先一次。
崔灯霓道:“大嫂嫂别来无恙?”
杜杳笑了一笑,也并不计较他们崔家的忘恩负义,以礼回道:“一切都好,老太太她们也好,妹妹呢?”
崔灯霓往郑家正堂牌匾看了一眼,笑道:“还能如何?不比往日在家有老太太慈爱,姊妹玩闹,如今大了,总要离开父母膝下,快要定了这门婚事。不知大哥哥近来忙吗?”
一来一去间,杜杳已猜到七八分,这丫头大抵是知道她最近和郑哲林走得较近。杜杳扬了扬唇,眼神不由得微有讥讽:“他还是老样子,若不见人,我找人关心他就是,这都是份内之事。倒是妹妹你,可要矜持些,别还没进郑家的门,就把郑公子的周身都打探得无个余地,太强势了反而招人厌。别人厌没什么,白弄得妹妹好心被当作驴肝肺。”
崔灯霓笑道:“他若是心安理得,身边的人也安分,怕我打探什么?”
杜杳也不再说下去,转身去席上落座。
过了一会,郑哲林携郑氏族中子弟前来照顾一众宾客。轮到敬杜杳酒,杜杳端起酒杯,翩然起身,笑道:“祝郑公子喜得佳人。”
这话是她私语,郑哲林听了,果然面色一变,徘徊半晌,余光触及周围贵客的视线,兀自什么也没说,只向杜杳点头微微一笑,算作回话,毕竟旁人眼中,杜杳是同他说了什么的。
郑哲林还要去别的席上敬酒,不想才转了脚踪,一杯酒霍然洒下,尽数倒在了身上。他本是周正人,见衣装乱了,便大为不悦,周围又满是要紧客人,同流贵人,方脸上堂然就要显怒,然抬眼一看,却是杜杳。
“是我手笨了,还不快带郑公子去处理一下?”杜杳谦意道。
郑哲林登时什么气也没了。
他匆匆朝杜杳点了头,示意无事,随即告辞众宾客,疾步往后堂去了。
后面得空,杜杳也借口辞宴歇息,领着秋芳去后堂下榻。
.
才过一阵,六公子因公主的缘故飞黄腾达,威势愈显,却常做些没脸没皮的不法之事,要么把人家的财夺了,要么毫无顾忌地纳妾七八房,丝毫不把皇家仪统和公主放在眼里。
韦史不满他,也让皇后去公主府提醒过公主多次要管管,不能再像以前没出嫁时那样的软性子,又问了她受委屈不曾。
还好说没受什么委屈,只是驸马人轻狂了些,还有改正的机会。
皇后劝了几句要尽快磨合,别的也不多言,毕竟路都是韦绮罗自己选的,谁又没提醒过她?然这时分明知道驸马是这么个人,她又还喜欢,再拿出以前怎么提醒她的来作套磁,不仅于解决无益,又是一种自大的沾沾自喜。
皇后是个体面人,当下也不提以前,只教了韦绮罗许多夫妻相处之道。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即使皇后心中再气馁失望,也架不住看她吃苦。
.
月末以后,事情少了,陈绾月得闲去寺庙里上香,随行的人只有柳嬷嬷三个,还有一班精锐侍卫,这是韦延清从身边拨过来的人,武艺高强,沉默寡言。
一行人只有她与柳嬷嬷几个笑闹玩耍,这一干侍卫却总是面容严肃,一刻也不懈怠。若是如此,出来玩儿怎能得趣?不仅不成趣,还成了责任。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风景何其美妙。陈绾月出于好心,见他们常跟自己,才想了几个法子去逗笑他们以畅快融入大自然,不成想领头的却微微有些恼意。
他上前恭敬一拜,申明强调道:“姑娘勿要在意属下们,保护姑娘,是属下的职责,也是王爷的命令,不可懈怠。还请姑娘尊重我们的本职。”
陈绾月刷然脸红,瞠目结舌之下不知如何以对,忽然觉得,这些侍卫大哥待在自己身边,还真是屈才了,这么一本正经又恪尽职守,还时刻严肃戒备仿若行军打仗一般的好侍卫,不愧是韦延清麾下的将士。
但现在怎么说已经是保护她的人了,还要按照韦延清那一套,也太紧张了。
众人只听,那位小姑娘半是羞愧半是娇纵地说道:“不爱大自然的侍卫,不是好侍卫!”
“……”得,又来了。
侍卫统领嘴角一抽道:“属下也没说不爱大自然。”
一群人正笑闹得开心,脚程轻快,前面忽有一对布衣夫妇以身拦住马车,嚷嚷着要见陈姑娘。
碧顷掀开帘子一瞧,扭头禀道:“是以前府里的王定,另一个倒像是苏媳妇的家里人,看样子这俩过成一家了。”
相府没了以后,王定就不跟着韦家了,而是领了银子出府另谋生计。
陈绾月道:“他既以前是韦府的人,当街拦车也许有难言之隐,让他们过来吧。”
两名侍卫立身上前,分别站在马车左右两边。待王定二人过来见了礼,陈绾月也掀开轿帘,以面示之。
王定乍见,心里十分感动,料不到这位陈姑娘竟人前人后一个样,如今他已不是韦家的人,却还是待他亲切不摆架子。也是了,看来他今日没来错,这事告诉这样一个人,必然会有个公道法。
若是别一个,万一只用解法敷衍了事,岂不坑害了长顺公主?
王定忙恭敬弯身,自说道:“当日小的走了以后,承蒙老爷关照,得以有充足金数去开张生意,如今市井小民,倒也日子清淡安稳。后来承苏姐姐介绍,慧秀又跟了我,夫妻和睦。因此小的听闻长顺公主有难,不得不有些尽力作为。”
听闻这话,陈绾月眉心顿时一跳。
这事不宜当众说,王定使其妻子上前相告。慧秀细细地告诉出来:“我们住在公主府附近的小巷子里,当晚听得府里传出鬼哭狼嚎,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我便让丈夫去看,问门口的小厮,反被乱棍打出,还是后来又有一次,用些钱财打通联系,听人说是驸马爷好饮酒,这也就算了,偏生饮酒后若是不顺心动辄就要打人。”
话到此处,陈绾月心中便明白了一半。
慧秀皱眉道:“现如今我们的消息是长顺公主还卧榻在床,称病不见人,再问个什么却是一点声儿也没有,没办法再同姑娘说的更清楚些,因我们心里忧虑,丈夫曾又多受陛下和王爷关照,顾今日正待去秦王府或是景王府禀知真相,却先见到了姑娘。”
陈绾月会意,点头应了下来:“回去后我会告诉王爷,看他如何定夺,再不济,也还有陛下和皇后娘娘。”
王定二人一齐礼过谦,说回去后会时刻注意情况,随即匆匆告辞。
当日陈绾月回去,便一五一十将事情都转述给了韦延清,两人没哪个是毫不关心的,一同计议了会,韦延清突然面带怒色,领着一班王府的提剑护卫,也不先去告诉皇帝与皇后,径自一刻不等地去了公主府拿人。
陈绾月忙吩咐了人去宫中传话,恐无端闹得没个正经,死的死,伤的伤,他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这点她清楚知道,更别说家人一向是韦延清的底线。因此妥当料理好府中事情,带着碧顷与吉祥两个也随后跟了过去。
等她到了公主府,驸马爷已经跪在院子中央,脖颈上架着一把刀瑟瑟发抖。
问了追鱼,方知长顺公主满身是伤,皆是人为,见到韦延清后便哭个不住,也不说话,只是半昏迷半发烧地叫着“哥哥、母亲”,除了陪嫁的绿萝,没一个关问。
韦延清道:“今时本王不接走妹妹,就只能你先死一死了。”
陈绾月松了一口气,若是事情闹大了,叫旁人看绮罗窘境,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今最要紧的是先和这六公子家撇清干系,剩下的理该交由皇帝和皇后两人定夺。
她上前一看,越发清楚看到驸马爷脸上的伤,华美的衣装也灰扑扑的,真好似个猪头脸,不用问也能知道是韦延清打的。
六公子哭了一阵,恐要杀头,这时怂了下来,情急之下拼命解释,试图转嫁仇恨,一会说当日是有个陌生的姑娘让他去配合“盗贼”演一场戏,有赏。这等英雄救美的好事,还有银子拿,他也就去了。
不想一朝野鸡变凤凰,飞身做驸马。
然而再问那姑娘是怎么个样貌特征,就算他形容了,也很难对照上人,在六公子的描述中,那个人并没有哪怕一个较为突出的外貌特点。无外乎是“模样小家碧玉”“眼睛很大,鼻子很翘,嘴唇很亮”。
此人头脑简单,问不出来个什么,当日又没有别人在,也只能是吃了那不能溯源的难处。
把这里一切都处理好后,人也押去了一旁等候皇帝与皇后发落,因着男女有别,即使是哥哥,也得回避,陈绾月独自进去房中,到韦绮罗床边坐下,连碧顷两个也没带。
韦绮罗痛哭了一场,哽咽道:“都是我自己选的,你们不必安慰我,只觉对不住父母亲人还有关心我的兄弟姊妹罢了。”
陈绾月做哑然失笑状,握着韦绮罗的手道:“你要对不住这么些人,什么时候能为你自己想一想呢?最重要的是养好伤振作起来。”
韦绮罗无语凝噎,默默流泪。
两人又说了会话,陈绾月答应她明天再来,又应下待会儿皇帝与皇后来了自己也会在旁,韦绮罗这才安下心,沉沉睡去。
.
韦家上下分别派了人来问,偶然一次,陈绾月碰到了同样来看视的景王,两人一面进去,一面有一句没一句问好。景王似是纠结了一会,还是向陈绾月问道:“最近本王事情多,闲下来才听人说你姨母去长安了?”
陈绾月一怔,点了点头,没说别的。
她一向知道,景王不喜杜杳,常年都是如此,甚至他不尊重,杜杳在韦家下人那里也没什么尊重可言。自己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告诉景王什么,何况她也不甚清楚。
“可有跟你说什么时候回来?”
陈绾月笑了笑,道:“姨母没告诉王爷吗?若是连王爷也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景王面上微有惭色,倒也不再多问。
后来景王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说是窦群玉叫郑老儿子郑哲林杀了,据说死的不明不白,再后来又有杨伯登不远万里前去为窦群玉报仇雪恨,杀了郑哲林,事情这才清楚起来。
原来窦群玉出现在长安,是为见一故人,托故人的好意前去赴郑家宴席,往后花园去转时正遇见那郑哲林外衫也不穿,追着一个举止慌乱的女人跑,面目可憎,手里还拿着一柄匕首。
郑府把手森严,韦延清的侍卫进不来,一时事情败露,杜杳没了办法,只得拼命往外面跑,但又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布防图还是拿不到手,她也完了。
幸而郑哲林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并没有喊人,大抵是因为如今没穿衣服的丑态。
窦群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因喝了酒的缘故,视线不合,踢歪了掉进水池里,无力挣扎,被郑哲林用脚踩住头几近溺死。杜杳看见,忙去救人,窦群玉慌张上了岸,不料郑哲林与杜杳挣扎间,郑哲林羞恼之下,挥去匕首一下刺倒了窦群玉。
窦群玉也是个好汉,临死前抱住郑哲林的小腿,口吐鲜血地道:“快走快走,告诉凝香,我不能陪她了,让她找个比我称意的郎君好好过……”
杜杳恨之不已,忍着痛苦与泪,紧紧怀抱着布防图趁机逃走。
只是她又回过头,痛声悲切地说了句话:“你是天下百姓的功臣。”
窦群玉眼角余光,瞥见了布防图,登时一笑咽气,只是他这畅快豪爽的笑,再也没有力气出声,向天地宣告,只能吞入自己的腹中,终止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喉间。
杜杳开始了逃亡。
秋芳被韦延清的侍卫救了,只是无论如何也寻不着杜杳的踪迹。
事情流露了个七八分,那郑家不敢把布防图挑到明面上说,只道窦群玉与誉朝景王妃同出一伙,欲要谋杀朝廷重臣,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在逃,已派人去缉拿归案。
韦慎远先是命两百亲卫去找。
然后是五百。
再后来还不见人,父皇又有意与誉朝求和之中,不肯因小失大,韦慎远一气之下,只言他对这一类轻薄他人性命的软弱深恶痛绝,亲自领兵进入旭朝地盘,孤勇无畏,也不怕他一个骑马长跑犹如翻墙下坡般的人轻易死在旭朝关卡。
还好一众亲卫不是盖的,穿林越夜都不在话下,保护得韦慎远毫发无损……
韦慎远亲卫领队看到前面那个女子,独自行于林间道路,脸上衣服上都脏兮兮的,鬓发也乱糟糟,哪还有以前对他们多有关照的景王妃端庄模样。领头的眼眶一热,奔上前去单膝跪下道:“末将来迟!王妃放心,我们把王爷保护得毫发无损!”
杜杳先是一惊,几日潦倒,黑夜白昼,见到韦慎远一众人,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神情,只以为是韦慎远有事来办,恰巧路途相同,她返他去。
她庆幸了一会,笑道:“看来我走对路了。”
韦慎远瞪了那亲卫一眼,到底谁才是王爷!
用得着向她说这些?
“难道不流血就算毫发无损?”他幽幽问了一句。
亲卫讪笑摸了摸头。
杜杳这才将目光正式落在韦慎远那里,却见他也风尘仆仆,发丝微乱,衣装也没有先时光亮。
“你们找了这么久,让本王掉过多少头发?”
亲卫辩解:“那是因为王爷……”韦慎远打断了他的话,又突然恨叨叨地看向杜杳,眸中怨气极重,声无起伏道:“笑什么?还有你,本王再不来,你怕是要走去海岛上当化石了!”
这里离旭誉边境十万八千里,他却不知,这位时常把家中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的女人,竟如此路痴。
杜杳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话,看了一圈,没有空骑。她深知景王一向抗拒自己,也习以为常,故没有多想地对那亲卫温和一笑道:“还要麻烦周统领让出一骑借乘,与其他大人暂时同乘一路,多有麻烦了。”
毕竟不是她的人,杜杳也就尽可能客气了一些。
周统领当即找了一个下属说定,三人都没有异议,旁的人也深知内情,故都没有看成怪事,不管是相府还是景王府,风气一向如此。
然而韦慎远却似被人戳了肺管子,再也忍耐不住地道:“什么时候连你也这么没有规矩了?”
杜杳脚步顿住,向他莫明其妙看了半晌,抿唇思索这话的意思,然而马上那人仍旧坚不可摧,无法与她从在这里看到他出现的猜想重合。韦慎远要她过去。
这样确实比较合适,既然他不介意,那她也没甚好介意的。
韦慎远把人拉到马上,等开始回程,忽然问道:“遇见过老虎吗?”
杜杳失语,却又不能不答他的话:“我找大路走的,若是遇见,王爷怎么可能再见到我活着出现。”
然而无奈的语气摆明了在提醒他这是个白痴问题,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问什么破老虎。韦慎远辩白道:“本王以往只在笼子里见过老虎,没见过野的,好奇一下不行吗?”
过了一会,似是闲得无聊,韦慎远又道:“天黑了你怎么睡?吃的上面又怎么解决?一个人在荒郊野岭怕不怕?”他紧跟着叹了一声,失望道:“本王一直想找个机会出来历练历练,独自在野山里狩猎练一练骑射,只可惜身不由己,不能兴师动众。”
杜杳也没多想,认真想了想,回答他道:“睡觉躲山坡后,可以吃野果,怕是肯定怕的,就算王爷都能克服,也还是不要任性的好,万一出了什么事……”
韦慎远不耐打断她的话:“本王才不会蠢到自己跑到荒郊野岭,也不问路,也不找个好人家传信,必要找个还在长安的亲信家待着,等父皇和延清他们的人来。”
杜杳回答不上来了。
当时情况紧急,郑家的人追得紧,哪里容她思考?
韦慎远默了默,又问:“也没遇见过山匪打劫?若是遇到,你怎么出来的?本王可没那么多家底和精力去解决他们。”
杜杳心中到底还是难受了一下,即使两人并不怎么亲密。
她低过眸,淡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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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遇到。若是遇见了,应是还在寨上当压寨夫人吧。”
韦慎远冷冷嗤笑:“你以为当贼人的压寨夫人就只要一张好看的脸吗?还得懂得不要脸,死了都没人知道。”
这话着实不好听,杜杳没再接他的茬,只说了一句“我就当王爷是在夸我好看”就沉默下来,随后不管韦慎远说什么,杜杳的态度都始终不冷不热,叫人挑不出毛病。
一个时辰过去,韦慎远的话太过密集,开始杜杳还能应付,后来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他的话反问道:“王爷来这里是办什么事的?不要因为我误了行程,若是重要,只在前面随便一个镇上放我下来就好,有银子就好回去。不过保险起见,还请王爷留下两个人。”
她大致看过,林林总总共有一两百人,要他两个人应该也不算什么。
韦慎远忽而脸色凝固,听不懂他说话吗?
那边跟随的周统领再也听不下去,出声解围道:“王妃,王爷是特意来找您的。”
他强调了“特意”两个字。
也真是不能怪王妃这么呆,王爷关心人也不往明白了说,不是问什么老虎怎么样,就是怎么野外历练,又是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山匪搭救。若是果真不喜欢他的人听了,还能无感,但王妃秉持着嫁夫从夫,贤德内外,从未因王爷的怠慢而有过一丝怨言,显然不可能不在乎王爷。
王妃最厉害的一点是,知道王爷不愿与她产生瓜葛,甚至能做到界限分明,除了本分之事,从不逾越与王爷之间无形的那条线,也从不多想王爷。
可遵守这条线越是严谨,无疑王妃的青春年华,将要在雨打寂寞的时光里流逝。
没有心爱自己的人相伴,只有无法寄托的闺情。
周统领叹了声,即使王妃面上不显,可这样一个女子论情怎能不可怜,只是轮不到他们说什么罢了。如今经历王妃的生死不明,王爷好不容易有了急切的表现,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都想要助上一助,更别提现在眼睁睁看着王爷兀自别扭,把话越说越难听。
再者,有些时候的感情,不正是在那个人突然离开自己才悔悟过来的吗?若王爷真是如此,多少有点恃宠而骄,以前只习惯于王妃的贤惠,故认为无论自己怎么沉湎于过往思念,逃避现实,对方都会一直在。
周统领硬着头皮道:“还有王爷您,不吃不喝风餐露宿找了王妃这么几日,焦急得还要拿我们问罪,怎么现在说起来,又拐弯抹角的,一会借老虎壮威,一会拿野郊游戏心情,要是怕王妃遇见歹人受到伤害与威胁而不敢相告,那就直接问好了,偏要加上后面那一句,让王妃不快,您自己心里也舒坦吗?”
韦慎远怒目圆瞪,难得大吼道:“本王怎么样,要你管?”
杜杳在他身前,吃了一惊,鬓边碎发风中凌乱。
周统领撇撇嘴,其他几个近前的人亦是深谙,如今见韦慎远只是胀红了一张俊脸,却没有问罪谁的意思,纷纷低声笑言:“还能为什么?王爷怕王妃吃了自己呗。”
“要死要死!你们都反了天了!”韦慎远更急了。
说完,他忙不迭把马一赶,超过笑闹的众人往前过去。
直到这时,杜杳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以往所没有的异样想法。
韦慎远在关心自己?
她沉默不语,心乱成了一团,这冲击太大,一时很难对此有所反应,故只是低头看着道路,并不曾问过韦慎远什么。
反倒是韦慎远,见她不说话,心中不由得复杂起来,左思右想,也猜不出她如何想。
两人本是夫妻,关心也是应该并且理所当然的,难道是方才自己的拐弯抹角招惹了她,所以才这样沉默?
韦慎远凝了凝神,思虑了一路。
整个队伍都诡异地突然安静下来。
一直到了月上树梢,两人同床共枕,客房里薰着夜香,东风帘幕静。韦慎远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身,侧过去,一条手臂摸着搭上,低声要求道:“旅途寂寞,实该好好放松,来不来?”
杜杳也还没睡,听是听到了,只还是下意识皱了皱眉,心中茫然,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两人虽然同床共枕,但房事也只有最开始应付家中的那一次和后来偶尔的几次,几年过去,到如今外人谁又能知道,两人真正同房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多宿在宠妾房中,来她房里也不过是为应付长辈叮嘱。
杜杳知道,他一直都不喜欢自己,也可能是讨厌。
他喜欢的,一向是那个死去的丫鬟那般明媚耀眼的性子。
她暗自沉思了会,并没出声,只做熟睡状。
韦慎远知道,这女人并没睡着,距离两人上一次同房,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是多久之前了。
甚至他压根儿记不住以前杜杳都说过什么话,长什么样子。
然而此刻借着月光,朦胧间,他清楚记住了她的轮廓,也深深感受到了她的无视。
他以前都在让她守活寡。
那时他以为,她的生死都与自己无关,何论这些?
可现在韦慎远忽然心痛难耐,仿佛有烈火在炙烤自己的心肺,具体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知道很不舒展。
同时他又清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以杜杳的性子,若是夫君要求,除非当真身子不适,她不会拒绝,而是乖顺听从,这就是她一惯的责任感。
韦慎远晃“醒”她,又问了一遍。
杜杳没办法,只得轻轻“嗯”了声。
然而这一次却和以前都不大相同,杜杳哭了。
韦慎远忙停下,问道:“弄疼你了?”
杜杳极轻地摇了摇头,并没看他,只是过了一会,仿佛自己说服了自己,又恢复了风雨不侵的模样,就好像什么也对她造不成伤害,无所求,自然无所危害。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不看重。
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只是今晚才意识到。
韦慎远以前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自己,哪怕是一丝半点,这个她要依靠并携手一生的夫君。她以为只要不管不问,精心侍奉老小,便有以后的指望,也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可她貌似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今时骤然间恍然大悟,以往不过是因为自己不懂,所以才误以为对方可能对自己有过尊重与看重。
然而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的眼中心中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丁点位置。
那几年的光阴,仿佛突然成了笑话。
可这种话,她又羞于去指责他,也没办法去指责,毕竟韦慎远是韦慎远,她就算管得住他的人,也不能去管人家的心。
她还没有那么失自尊。
韦慎远仍觉有不对之处,忽而亲上女人的唇,温柔地问:“到底怎么了?哪里难受就告诉本王。”
杜杳睁大眼睛,既想哑然可笑,又悲伤遮掩不住,因此一张桃花脸上表情极为矛盾,勉勉强强牵出一抹笑来,尽量没有脾气地道:“王爷以前,从来不会亲我的唇,我以为男女做这种事都是如此。”所以才那么迟钝,没有伤心。
她不想让他以为,自己这样说,是在争什么。
因此她的话里带笑,带着克制又温和的新奇。
韦慎远在官场摸爬打滚了几年,靠自己年纪轻轻升至侍郎,又深悟世间圆滑相处之道,本就头脑好使,不过是容易冲动犯错而已。杜杳这句话,他不会不明白。然而讽刺的是,她以为他不会明白,并且极力掩饰不让他去明白。
天底下,做夫妻做到他们这份上的,也是没谁了。
韦慎远哑口无言,心上一抽一抽的作痛,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他以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痴迷没有保留地去触碰她的身体。
他以前,只会在边缘敷衍打转,从不会疯狂地抽打海面。
他以前,更不会自降渴望与付出的尊严,去低下身,用唇去让她快乐。
然而她从少女,到现在的年华为止,都只有过他一个男人,她的家风也甚严,后来又败落,更没有什么教习嬷嬷去教她这种事。
而这些,韦慎远以前从不曾为她考虑过。
他好像突然知道,为什么杜杳会哭了。
因为她所信任并依靠的夫君,仿佛真的从来没有尊重并喜欢过她。他还在为不能与心上人相守而悲哀时,杜杳已被婚姻困住,连拥有心上人的资格都没有,在最悸动的年纪,遇上了没可能喜欢自己的人。
年华空付,感情成迷。
他无声沉叹,忽而埋下头去,在她颈窝间闷声道:“杳儿,我们重新开始吧?”
无论如何,两人都不可能和离,这是目前他唯一能想到去重新开始的两个办法。
杜杳却撇开脸,淡淡一笑道:“再说吧。”
87. 第87章
崔正道最近很是发愁,一是乘龙快婿突然身亡,还是遭人报复,二是这人父亲郑老只这一个独生子,还是晚年得子,如今养到二十往上正是好年华却突然命陨,事发当日人还在他崔府上,府中上下没一个人有事,唯独郑老这根独苗没了。
郑老势必要将杨伯登这些人碎尸万段在次,对他来说,拿崔家是问却是头等要紧大事。崔家靠郑老提携步步高升,若是因此得罪,岂不是很快将一朝败落?
这月下来,郑老显然对崔家的关系淡了。
故崔正道正是无比发愁。
崔府另一个悲伤欲绝的,却是崔灯霓。好不容易谋来的婚事突然没了,而她一直为之付出努力的崔家,也迎来了最恐怖的毁灭时刻,郑老悲伤之下,不可能不问罪崔家,即使杨伯登入内纯属硬闯,崔家家丁已全力阻拦。
正如她所料,没过多久,崔家突然受到打压,在圣上面前举步维艰。
崔父终日惆怅叹息,嘴里神神叨叨说着“崔家命数尽也”,又后悔当初不听崔老叮嘱,再这样下去,这么一大家子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崔灯霓看在眼里,不甘就此落败。
她仍旧如少年那般着一袭红衣,毅然决然私自去见了郑老,打算把父亲不好意思摊到明面上、或是已摊开并且恳求但无用的那些话再表达一番,以求为崔家搏个出路。这是她一生尊严所求。
当年她放弃韦延清选择输给了陈绾月,接着郑公子又莫名丧命,今时若是连家族也败了,那她多年算计又成了什么?她没有脸再见人,也不愿落后于谁,尤其是陈绾月。
那个丫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绝好容貌,顶多再乖巧些,可后来堕落,连乖巧也没了,让她很是看不起,可偏偏她还是争不过陈绾月,韦延清从没有一刻属于自己。分明陈绾月什么都没做,他就喜欢这个人,而她嘘寒问暖,精心策划,却始终得不来他的一句回应。
她不是恨谁,也不是特意非要是陈绾月,可从她懂事起直到现在,貌似都在跟陈绾月过不去,不愿在姑娘中不是魁首,故和她争,可正如韦延清一样,她还是什么都发自真心,毫不费力便能得到她想要的所有目光。
如今若要她过得难堪,即将沦为庶民,或败给他们……
崔灯霓忍着泪光,豁上去尊严悄无声息往郑府去,即使要她跪下求郑伯父,那也可以。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郑家上下却仍旧对她以礼相待。
崔灯霓兀自茫然在堂中等待,过了很久,郑老迈步入内。
一众下人都默默退了出去。
崔灯霓这般聪慧的人,如何猜不出几分意思,然而她怔怔地盯着一步步走近的郑老,身体却如发麻了般无法动弹,此时她的心中有两种尊严在对峙,一种是与别人竞争的尊严,一种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尊严。
她问:自己的尊严护住了,能保她和崔家大难不死并有尊严地位地活下去吗?
也在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为何郑老会突然提拔崔家。
又为何特意跟爹爹说起海棠花。
犹记及笄那年,郑老与其夫人赫然在宾客之列,见了她,曾微笑夸了这么一句话:“令爱酷爱红衣不是没有道理,花如其人,热烈灿烂。”
.
崔灯霓是哭着走出郑府的,一开始她并没要哭,也坚决不哭,更觉没什么好悲伤的,可一出了门槛,目中所及不再是郑府的布设,而是陌生又熟悉的旧街巷,对面一棵梨花树开得正好,一朵梨花飘落在她掌心时——
她忽然无穷无尽地呜咽哭了出来。
突然记起了儿时的种种美好,姊妹们在一起嘲笑嬉闹,经常聊的是诗词歌赋,彰显的是自身美好,如今什么都污了,也什么都没能落下。
那时她和陈绾月各有一副花笺。
直到此时,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花笺是何征兆,可笑又荒唐,然而即使知道这一点,崔灯霓也仍往那花笺上联系了去。她的一生,不正是可笑又荒唐?
什么叫“一树梨花压海棠”,那是她与郑大人的洞房花烛夜。
什么叫“嫦娥捣药香难弃,月华偏引无双郎,荔枝唯配皇天情”,那是陈绾月与韦延清的金殿沐恩时。
崔灯霓忽然疯了似的想要嘲笑,或是笑自己,或是笑郑老,却又拼命忍住,行止不见端倪,一步步走回崔府。
.
转眼数月过去,北方蛮族还是大举兵力南下,率先攻打旭朝。
布防图虽未落入异族手中,然其野心却仍然日益膨胀,更兼旭朝乱象横生,君无实权,正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被誉朝抢先一步,那就不好对付了。若是等他们鹬蚌相争,好渔翁得利,不知为何这分裂的两个朝廷又迟迟不动干戈。
只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两朝统一是大势所趋。他们能等,北方的统治者却等不下去。
可能这位蛮族首领也没想到,这次进攻竟能如此顺利。
旭朝能用的大将已经没几个了,就算得用,也抵不过朝廷的意思,节节败退,好军计一个个都消灭,错失良机,好将领一个个都如石头般不得不往里填命,即使知道能有活路,这座城池还能守住,这城百姓还能活。
有几个违抗朝廷,过后被斩首,敌人再次侵入,这座城池还是没能守住。
短短半月,敌军已悄悄杀到了长安城下。
国难当前,不计前嫌,韦史特封秦王为主帅,与本朝几位武勇大将前去支援,正在赶到之中。
长安城百姓皆翘首以盼,唯愿大军所到之日快于蛮族残虐,哪怕是半日、一个时辰也好。
兵刃来到之前,李绅尚在宫中沉迷享乐,听乐饮酒。
半柱香烧尽,堂堂君主被逼到城楼之上。
而他的大臣,死的死,逃的逃,多少曾风靡一时的俊秀,顷刻间就此终止。
光阴仿佛停滞了,又仿佛在极速流动。
外面兵火连天,郑府犹安逸无闻。
后堂红绸为喜庆作用,还没摘下。
崔灯霓正对镜梳妆,郑老忽然走了进来。她习惯之下,也适应了不少,好容易才接受现实,把这人当作是自己的丈夫,一个同龄男人来看,见到他来,起身微微行了一礼。
郑老向下看视,只见新婚妻子人面含娇,红润可爱,似是因为方沾雨露,眼里羞怯怯的还不敢正视他,常低头藏起脸儿来。
他走过去,揽住人往床边同坐,私房无需避忌,含笑道:“可还适应这里?”
崔灯霓点了点头。
郑老忽然一面将崔灯霓推下,一面旧事重提:“新婚那晚,你的身体很软,也很配合,我碰一下,就敏感轻颤,然坐在我身上时,却又热情奔放,腰扭个不住,活像要把我那物什吞了再揉碎,再重塑,好只属于你,只存在你的身体里。”
崔灯霓无言,直想含泪开口请求不要再提,可嘴巴却像吞金般难受,无法开口。
他已经是她的丈夫,也是崔家的依靠,她还能怎么说?
从知道这个人打从及笄那年便觊觎自己,她更是深知这人是个什么无耻。
郑老继续肆无忌惮地道:“你再试试?”
崔灯霓心上一空,茫然又恐怖,甚至比新婚那夜还要感触更加明显。
可能是因为,她终于知道,郑老只将她当作一只宠物来看。得到了,就极尽宠爱,然而这宠爱终究因他的无耻,而变成了一种毫不怜惜的摧残。
他根本就不拿她当人看。
崔灯霓没有办法,她无法拒绝,并且如今的处境,就算要让她做那种事,她也极想尽快顺从,好从现在的境况下脱身,哪怕下一瞬就会是另一个地狱。
她想飞快撑起身,又不敢太明显,才起了一半,郑老忽然抵住她道:“先等等。”
他还没玩够。
她只得躺下,凭这个丈夫胡作非为。
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没有郑老的允许,她不能动,这是他定的规矩。
崔灯霓闭上眼,屈辱羞耻地感受到自己的四肢被一双手大张开来,没有一丝遮掩,赤条条又冷飕飕。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触碰过来,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细细地看。她终于忍受不住,哭出声来。
郑老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道:“哭什么?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刺激。不然当年那位绝美无双的陈姑娘在江南时,你怎么那么主动又毫不愧疚地心安理得找来一群粗俗壮汉,趁那谣言与秦王不在,指示他们去侵犯她?”
只是被杨伯登救了。
崔灯霓什么也不想回答了,哭的越发不可扼制。
“我一直以为,我们才是一类人。所以不用哭。”
都是无耻之徒罢了。郑老又是微笑,伸手一掰,戏耍起来,甚至毫不遮掩欲.望之中扭曲的丑态,完全不把她当人看,连一只狗也不如,没过多久,崔灯霓痛得昏了过去,又被郑老毫不怜惜地弄醒。
他这把年纪,自然不可能是用那东西来折磨她清醒。
他用的是一双削净磨过的竹节。
崔灯霓恳求道:“算了。”
郑老疑惑:“难道当初是我逼着让你做我的侍妾?还是说,我没做到你的要求给崔家一条生路?既然我做到了守约,你也该守约才是。”
他躺下来,道:“行了,换你来。”
崔灯霓生不如死,却又不得不照做,可她已经提前预想到,这时候去接触他,会有多么痛不欲生,那双竹节早已把她身体折磨得不成样子,伤痕累累。
今晚又是伴随着三样尚且属于她的东西。后悔,泪水,酸楚。尊严却早已奉献了出去等价交换。她想象当年自己喜欢的韦延清,又想象身下这个人,连做出梦幻泡影的勇气都没有。
她回到现实,想到了陈绾月与自己不同的际遇,这时才意识到是自己输了,输的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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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延清不可能再要一个侍奉过老头的女人,还是这般屈辱,她再也争不起陈绾月了。
然而她又问一问自己,又为何非要与陈绾月争呢?
她根本不是要跟陈绾月过不去,而是跟比自己更加耀眼的人过不去。她已经习惯了要争取别人的目光,小时费尽心思讨崔家父母喜爱,可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他们的目光也还是只会停留在三妹妹身上。
长大后,她要为崔家筹谋,要让崔父看得起自己,故又费尽心思侍奉韦家长辈,半仰慕半有目的地去接近韦延清,不惜扫除一切障碍。渐渐的,她越来越不想输给任何人,越来越想让所有人都看重自己。
崔灯霓还是不后悔。
她还是照做了。
可她吃尽苦头,终于要结束时,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房门立刻被打开,撞在墙上,声如雷。
一对年纪犹如父女的男女就这么暴露在敌军面前,众人都是一怔,似是没想到会是如此颠覆的场面,也似是惊于场面的不堪。只见那女子极是淫.荡地吐露香舌仿若震惊看着他们,不着寸缕,那老男人则是警惕望了过来,微微撑起身。
首领皱眉不觉屏住了口鼻,撇开眼去,嫌恶道:“这女人已经疯了,连她也一起结果了吧,省得出去威害无辜。”
然而敌军中不少无礼之徒,只先结果了郑老,然后盯向了这女人。
哦,原来还没疯。
首领见蒙混不得,仁慈有限,也便自领军往别处去了,让麾下兵士尽量快些提神,赶往下一个大臣家中去。
那些践踏她家国的无礼兵卒便步步走近,外面还是兵火连天。
崔灯霓直至这时,犹如走马观灯般,忽然想起了当年。
当年那个叫陈绾月、无父无母身世可怜的姑娘,一口一个“霓姐姐”,后来挡了自己的路,被自己逼的死也要回江南,若非老太太提前打了棺材,怕是要死在半路也不得安葬。再后来,她散布谣言,把这小姑娘的名声全毁了,又找一群壮汉去侵犯她,以斩草除根。
可那时她有韦延清的兄弟杨伯登相救,这时自己又有谁来救呢?
崔灯霓忽然怀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二哥哥那么好的人,一定会来保护长安百姓,快一点来,再快一点来,就可以拯救自己了……即使曾经恨过她,他那样的人,也不会见死不救。
然而下一瞬,她脸上血色尽失,宫墙外,韦延清曾这么面无表情告诉过她:“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也不会卑鄙到再找一群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你记住,即使宝儿日后不与你计较,我却不会不计较。她心如我心,我心如她心,她有多痛,你以后的死状就会有多凄惨。”
“假以时日,崔家败落之时,就是你生不如死之日。”
而他登上皇位以后,一定不会放过崔家。
他只顺势而为,连单独杀了她都嫌恶到不肯扯上关系,也不让她死在陈绾月经受谣言之际,避免更多人议论诋毁他的心上人。
冬末风寒,凉意刺骨。
“哎?醒醒!死了吗?”
“好像是死了。”
“啧,晦气,看样子是咬舌自尽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走呗!人丢在这让他们的人处理就是,关咱们什么事?”
“……”
可仅仅几个呼吸之后,天色终于透出微光,黎明终于到来。
誉朝的救兵马不停蹄赶到,巡过郑府,因布防图事由,韦延清领了人马仔细搜查府邸。
他正坐在马上和柴胡说着什么,忽有一兵士来报,将郑老及其后院之人的情况都禀明了。柴胡沉默了半晌,还是叹道:“若再挺一些时,那些恶贼还没走,咱们的将士也能杀了这起人给这女子报仇。”
他们都知道这女子是谁,却只当是“这女子”,而非“崔灯霓”。这种地步,若果真是个英雄豪杰,必不会见恶事而袖手旁观,见贼人迫害百姓却放任不管。
韦延清没说什么,只简单吩咐道:“崔家也没能幸免于难,这一双亲家都没人料理,念在以前情分,又是祖母的娘家,郑老也算两朝元老,朝廷重臣,都找个地方好生安葬罢了。”
但他却不会菩萨心肠到再去见那崔家姑娘最后一面。
他并没忘记,若非当日不是杨伯登,绾儿会是怎样。
这样只能是她自食恶果,因果循环。不得不相信,一些人就是会扭曲到不择手段,而这一点韦延清很久以前就知道,现在更不会因见了谁凄惨,就大发慈悲不管不顾曾受尽此人折磨的无辜之人。苦难不会因为施暴者的凄惨便消失。
只不过选择不同罢了。
一想到心上人从当年起很有可能与自己生死相隔,韦延清再也无心待下去,领军疾步出府,想要尽快驱逐异贼,保护家园,安定时局,然后回到属于他们的家园,宽慰思念自己并担忧他安危的小姑娘。
88. 第88章
敌军兵临城下,韦延清看着城楼之上的旭朝君主与敌军首领,放言威其投降。
三军对峙,没过一会,左右分别接次传来马蹄奔腾声,两彪军马也赶到汇合,围住敌军的左右去路。
是崔琛和钱乙。
崔琛道:“没想到还能再见王爷。”
或者是还能并肩作战。
钱乙感触颇多,又不好说来,莫名有丝丝心虚,可到底都是目标不同,没什么好后悔的,只是遗憾罢了。如今几年过去,看透了旭朝君主的无能与百姓疾苦,此刻与韦延清再次并肩,他心中无尽复杂,最后却汇总起来,只凝结成一句话:“长生怎么样?”
他和崔琛都食言了。
韦延清也不多言,却也没敷衍,只进退有度地回答道:“老样子,自去见见也无妨。”
三人都沉默下来,没一会,钱乙向城楼之上叫道:“放了皇帝,饶你不死!”
然而众人都没想到的是,李绅慷慨陈词,守住了君主的威严,并自恃武力从敌军首领中夺过了剑,恨道:“无耻小儿,朕戎马一生,打下江山,怎容尔等轻狂小辈在朕面前耀武扬威,若成你们俘虏,天理不容!”
说罢,他仰天长笑,对于一生所为,什么也不解释,只是坦坦荡荡看了一眼韦延清,临死叹山河,山河皆入眼,无需言语再提,唯有自己的终生不可得,才是遗憾,他死又何妨,算不得遗憾。江山自有英雄守,驱逐蛮荒。
韦延清看懂了他的意思。
——照顾好她。
李绅微微一笑,遂自刎城楼。
一代传奇,就此了却一生。
一国之君,就此不甘受辱,年轻狂妄地以命回天。
敌军溃乱,韦延清与蒋国忠分兵共进,将侵犯朝廷的异族逼退至边界以外,敌军损失过半,元气大伤,十几年内必无心思再犯。
没过几日,韦茯雪悄自殉情。
正值悲痛多事之秋,然而却又出了另一件大事。
宫中混乱,传国玉玺不见了。
天下统一,韦史荣登大典,举国欢庆。然而还是少不了传国玉玺。
几日之后,翟佳与凤五儿忽然将传国玉玺拱手呈上,说是入宫挡贼时见到传国玉玺被贼兵窃去,一路追到城外不远,中了余寇的埋伏,两人抱着传国玉玺带伤潜藏,多亏一户人家收留藏起,方躲过贼兵追查。
那户人家却是曾受韦家食禄的庄主,本在南方定居,家境贫寒,前几年因女儿忍冬忽然起了刻苦求学的心思,一家人苦寻门路不得,倾尽家财去邻庄求了一个没见过的老爷,这才接线上本县一个官家学堂,把女儿破格送了进去。
忍冬年纪已经较大,学的较晚,然而在一众学员中却最是刻苦,再加上颇有灵性,获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推荐以进京求学,只是进京盘费与衣食住行都成了问题。为助女儿求学,两老情愿砸锅卖铁。
可即便砸锅卖铁,因已供这几年学,消耗已有过半,也凑不出上京的一半路费。
这时那老爷再次伸出援手,然而却提了一个条件:“上京的路费我可以资助,但条件是你学成后回来,在我这本家私塾里教两年学。”
忍冬甘愿如此,既是自己铁了心,也是不肯父母对自己的付出白费。
她必要学出个名堂来,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可到了京城,生计又将如何解决?那老爷给路费已经是仁至义尽,雪中送炭了,再帮他们也不好意思,可能性也不大。
忍冬悄悄哭了几日,父母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拄拐在秋风萧索揭起一片茅草屋顶的堂中互望发愁,无可奈何。
也许是见到父母如此,也许是勇气先行,忍冬一咬牙,写下了一封信。她不敢求去韦家名上,那算要家族的恩情,她只是写信给了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心善姑娘,求她帮助。这是她自己承的恩,不用让爹娘背上求人的枷锁。
她下意识觉得,那姑娘人美心善,一定会济危扶困。对于那姑娘来说,银子可能也是身外之物,不会因此感到为难,忍冬这么想着,也就豁出一切送出了这封信。
没过几日,回信就到了。里面有几张大额银票,出乎忍冬意料的是,里面还有一些宽慰调皮的自在话。
那姑娘鼓励她说,要努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这些能帮到她,那就很好。
还说,她还记得自己,对自己印象很好。
最后说,祝她前程似锦,家人平安。
几年过去,忍冬一直记得这姑娘叫陈绾月,在学业上也一直不曾懈怠半分,只求来日还了恩情,再好好谢过她。
如今她靠着才学,在几个大户人家里教书,已经能奉养双亲,并且日子也还能够自给自足,在长安城外不远过得下去。
她本来想再闯出一些名堂来去见陈姑娘,不想突然遇到了翟佳和凤五儿,一听是和陈姑娘家人有关的大事,更兼是国难当头的大义之事,凤五儿讲明后,她和爹娘便遮藏了他们,并保护好传国玉玺。
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韦史大喜,一听原因,对自己那位儿媳妇更是赞不绝口,卢夫人因知崔灯霓的过往种种,假象消去,虽无过分情绪表露,但也能做到不提过往,从此真心认可了这位儿子非她不可的儿媳。对此,陈绾月只是微微一笑,心想这样就足够。
毕竟世上甘愿付出真心的能有几人?正如韦延清曾告诉过她的那些话,她也就明白了,对于家人来说,和睦才是最重要的一环,至于其他宝藏,韦延清会毫无保留地给她。
什么是家,这个问题她曾不止想过一次。
然而当韦史称赞,卢夫人认可,她却能做到心平气和对待,并且无私回以真心的时候,家的概念也在她心中忽然跳出迷雾花丛清晰起来。
有一棵树,终于在心里落地生根。
在这棵树还是幼苗的时候,老夫人呵护过,姊妹们甚至是霓姐姐也呵护过,还有儿时韦伯父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卢夫人喜欢抱她……不计其数,这些汇集起来,在韦延清为自己撑起的保护中茁壮成长。
灌溉、除虫、修剪。
他精心又细致地呵护她长大,从绾妹妹,到妻子。
到如今,她终于再次拥有了真正的家,即使过程曲折。
他们是在她意识到这一转变后的又一年春日成婚的。
那一天红绸挂满秦王府,太后陪她说了好久的话,好在老人家身体还康健,众人也就不去催促,还有绮罗明珠和凝香三个,也来婚房陪她坐了一会,再然后是卢夫人。
出嫁前一天,她娘家的嫁妆,由太后一手承办,出嫁前的事宜,卢夫人也只字不提地满面欢喜,默默作她娘家的人过了一切该走的流程,还有杜姨妈。
最近景王一直在殷勤追逐,杜杳索性也借口有喜事来常来这边,只是照景王的架势下去,迟早会俘获芳心,一日夫妻百日恩,若他有能耐,追回了感情,那是他们夫妻共同的福气。太后娘娘她们是这么说的。
那天卢太妃和晋王等也来贺喜了,大喜之日,众人没有不冰释前嫌的道理。
崔琛和钱乙别无二话,只借着喜酒醉个七八分,向韦延清道:“咱们是兄弟,可我当日却不信你,惭愧。”
韦延清也不计较,笑一笑,恩怨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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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十六个人连同长生再一次聚在了一起。同样的,仿佛仍旧是他和钱乙关系最好,他们大抵是天生就注定的朋友。
只是京鉴馆却不在了。
他们没一个人为此感到怀念,谁都在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洞房春后,陈绾月忽然想起儿时她们一起建的诗社,京游台。
如今也已都不在了。
花相因花相因,缘因而起,缘因而散,只留下如花般美好的往事回忆。
六栖子,谁还栖居在荷花清、海棠红、菊花香?大抵都卧在花相因里栖年等候,不眠不休。
她们谁也没再提及去重建,只因少了两个人,剩下的要么嫁了人,要么已经嫁了人,或是忙于事务,平日里很难聚在一起。
儿时的霓姐姐不在了,凝香因为窦群玉之死,也坚持要去道观住上几年。这是少了两个人。
绮罗尚在重觅夫婿,明珠与苏成孚喜结姻缘,而崔葳蕤与宇文泰和离之后,心灰意冷,看淡风月,也进了浩瀚书堂助陈义一臂之力,共兴学理。杜杳忙于管理王府,也不常外出,只闲来无事来看一看她,说上一些心里话。
她又向忍冬推荐了浩瀚书堂,好让她能有更好的发展,忍冬不负众望,靠着自身的才学积淀在浩瀚书堂当起了正式的女夫子,并且没有忘本,如约回家乡完成了与那老爷的约定,然后返回长安,尽心侍奉父母,培育栋梁,找寻意义。
当然,这都是后话。
范动与张仲辅等人都归顺朝廷,还有魏道士等,再远些,还有杨伯登等人,一时之间,这些人和朝廷先时就有的能臣良将犹如浩瀚星河,照亮着誉朝殿堂,辉煌庄严,壮阔盛大。
最后登基的人,是景王。
韦延清并没有因功绩威望而选择做皇帝,却也不逆天而行刻意远离已有的一切,只是闲来和可爱的王妃嬉戏玩耍,忙时有贤惠的妻子添茶擦汗。
日子舒舒服服过了这么短短几月,皇帝忽然闹着要传位,口口声声说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他的头脑根本不适合做皇帝,且近日又追皇后追得紧,就快成了。与其让他治理,倒不如让延清继位,发挥文武栋梁的才能,不辜负其智谋胸怀。
何况他也有考量,也是个识趣之人。
延清不争不抢,是因大哥继位合情合理,天下也没有非议,但他就坐的稳吗?
朝中能堪大用的忠臣,多半是随韦延清一起厮杀到今日,而不是他,便是他们尽心尽力辅佐,难道他们就能为延清甘心?他可是知道,从延清暗中筹谋匡复时,他们就跟着他出谋划策了。
韦慎远是个明白人,心甘情愿让出这位子。
韦史正安安稳稳做着太上皇,享祖孙天伦之乐,忽听这一消息,倒也没多大震惊。他又何尝不是同出一理?这才来做了太上皇。但慎远想必和他想的一样,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对儿子弟弟有隔阂,恰正是因父子亲爱,兄友弟恭才能做出这个选择来。
而不是互相残杀。
多方逼迫,韦延清顺势而为,登临大统。
陈绾月为后,入主中宫。
皇后喜爱制香,皇帝最爱粘着皇后。
因此宫中某处宫殿、某个后园甚至是某个角落,总有宫人能看到在此聊情密会的两个尊贵人。对此,经常一眨眼就不见皇帝,找人找的很辛苦的大太监徐公公深有所感,再一次找不到他皇爷后,正要发出尖锐的嚎叫——
那边的带刀侍卫忽然懒懒打了个哈欠。
追鱼悠闲躺在树上,指着远处一个方向道:“喏,别找了,皇爷那不是在和皇后娘娘站在后花园的桥上相拥望月吗?”
89. 番外
寺庙风好人静,春光莹斋,方丈让两个小和尚去山下不远的地方化斋。
陈绾月独身在这儿住了有七个月,因不愿扰到寺院清净,宫中侍从随来的仅有五人,柳嬷嬷三个与新入宫的两个宫婢。
南安庙的香火突然旺盛不息。第一日尚书之妻携女求姻,事毕特来参见皇后,第二日杨提督忽来大张旗鼓做法事,为麾下死去将士超度魂灵,多情至此,陈绾月听闻后,早早地梳妆素描以显庄重,共践精魂。
第三日,颇有名声的年轻人揣诗稿呈上,陈绾月亦无轻慢,拆开一一看过,尽是些感沐皇恩浩荡与帝后倾城的壮丽诗词歌赋。
后面还有诸如此类许许多多不能尽言的明仓暗事。
一个是求她过目,好为自己女儿以后入宫有个铺路捷径,一个是专借公事顺私事,掠帝后容色以饱眼目,一个是当面呈诗,横看是美人壮丽,侧看露出那人袖中藏角是政论。
这么几日过去,样样皆是不可推却的合情合理事,陈绾月来寺庙本为清净,不料竟反不如在宫时清闲自在。
陛下不曾封妃,杂务有掌宫太监分工协作,用不到她协理后宫忙如陀螺。说起皇家子嗣,皇帝本人却敢自不着急,若对他诉衷肠,说甚么责任上心,倒反来将她理论夫妻情浓不宜分,故子嗣也轮不到她发愁。
也就遇到节下同乐、春蚕新出,国宴家宴等事宜会较为忙碌,在其位当要尽责,她试回想这两年以来,所能做到的皆已尽力而为,倒也无愧于心。百姓寄予厚望的皇帝陛下亦是如此。
只在七个月前,韦延清御驾亲征,领兵势要去北方作战收复国土。朝中有死忠大臣把关恭候,时刻提防皇权削弱,陈绾月作为帝王的枕边人,又有众人口中“曾有太多风霜但仍能得帝王宠爱的真正红颜”之称,不可能不受仔细人防备。
因此她虽没有什么父母兄弟,也从宫中来了寺庙长住,以避人耳目。但韦延清不在,她也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必要替他看好江山才行,故她和那些臣子一样,从内中关注着朝堂动向,防有不测。
转眼七个月过去,除了应酬多些,也没别事发生,一切如常慢慢流动。
就在不久前,边关传来捷报,帝王亲征大获全胜,克日班师回朝,举国欢庆。
大约在明日,文武百官将于新亭迎接帝王将士凯旋而归。
陈绾月本意提前回宫,碧顷已经把要带回的替换衣物、妆粉首饰都收拾齐整,车驾也都备在山门外等候,李皎然突至并拦住了她规矩行礼,以一事相求。
这件事她做不得主,而皇帝却能做主,李皎然自己也能做主。
然而必要她做中间人才可。
陈绾月十分两难,若答应了李皎然,则对不住韦延清,若不答应,则又辜负这位前朝公主的心胸。还有就是,她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现如今虽说聚不经常,但胜在花蕊仍开,感情不相断。
可若是她这一去,再重逢又是今夕何夕?
陈绾月沉吟道:“对你来说,这不是小事,对我朝来说,却是可以婉言拒绝的偶然交际。”
李皎然微微一笑,脸上浮现一闪而过的苦涩:“皇后娘娘放心,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请求,前朝已亡,皇兄也不在了,现在的我已是孤若浮萍,漫无根基,本不意苟活于世,转念一想,却又对不住前人身姿,故主动请求和亲,实是皎然有心活下去的唯一出路,还请娘娘和陛下成全。”
韦延清收复失地后,周边小国大多顺势依附,其中有个濯云部落兵强力胜,首领亦是有智识的勇武之人,韦延清颇为欣赏,濯云部落对誉朝称臣受封后,向誉朝发出了和亲请求。
韦延清在信中虽未明说,但大概意思是现今没这个必要。
两国和亲,少不得公主出塞,然三位公主都已婚配,且皇族亲情深厚,自然不愿骨肉分离,可别朝美意,拒绝又显轻视,若以皇亲国戚或官员大臣的待嫁女儿补上,却又让臣子忍受骨肉分离,皇恩凉薄。
故他思来想去,并非不可推辞,倒不如另作约定。
陈绾月把眉一皱,这却更麻烦了,若真以前朝公主去和亲,本朝皇帝岂不叫世人猜觉“斩草除根”的狠心?就算没这么严重,多半也会想他两句不好出来。哪怕韦延清不在乎这些,她却不能不为他思量。
也要反复思之,为皎然姐姐的终身考虑。
和亲不是小事,可能获得首领尊重,也可能受尽冷落,更有甚者活不过三年。
“既是你恳切请求,本宫没有不应的理,也不能不成全你的大义,只这件事也不是本宫说了算,有什么话,等陛下回来,本宫自会转达,到时容陛下斟酌国计再作定夺也不迟。”
李皎然行拜礼退旁恭送。
陈绾月最后深深看了李皎然一眼,停默良久,乘辇摆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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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春困花倦的好时节,陈绾月装扮整齐在宫等待,钗摇静美,百花初露,从窗内看去,殿外春情洋洒,满满生机盎然。
她手托香腮漫追寻,前是离情,后也是离情,不免感到伤春。
今日帝王凯旋入京,而她的夫君也终于要回到自己的身边,然而不及等到韦延清回来,昔日的玩伴又将离去一个,往事难刻画,只余今朝断肠人,如同年华般渐渐迟暮,属于她的花儿也会一朵一朵凋零。
陈绾月越想越禁不住自怜,索性将无限柔情引用玉瓢泼下,回味悲怀个够。
然而正要以伤攻伤流出一滴泪发泄时,她的身后忽有一双手捂了过来,及时地道:“有没有想朕?”
她先是一愣,随即大为惊喜,急忙拨开那大手,回过身去看他的形容。
果然消瘦了不少。
再一细看,他的银甲也早褪了下来,这才没有声响。陈绾月心跳怦怦,起身要行礼,被韦延清拦住说不用虚礼。她抬头笑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儿也没,臣妾都没能迎接。”
韦延清坐下喝了茶,不疾不徐道:“想看看朕若不在,你相思无解,会困成什么样子。”
陈绾月脸颊飘红,又娇又羞道:“人家不是好好坐在这儿。”
“嗯?”韦延清含笑抬眸,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撒娇,明显想了一想,会意去抱娇俏可人儿去了宽绣榻上,“就这么想朕?”
陈绾月也有些不大好意思,毕竟方才那一声儿着实太羞人,但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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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他言语挑拨在先嘛:“陛下让让臣妾不可以吗?”说着,伸出手臂攀去男人肩颈上方。
甚好,这又是一句切实的娇意温暖。
韦延清低眸看那脸庞儿半晌,不觉哑然失笑道:“今日是怎么着?娇气。”
其实他心知肚明。
陈绾月酡红着小脸,只能答道:“绾儿真的想陛下了。”
本该是欢喜的语气,可不知为什么,说出来时却又变得委屈,眼尾也湿润滑下珠泪来,无知无觉牵动着韦延清的视线,直深进心脏里去。
他抚摸她的鬓发,耳垂,又一路向下,握紧她的腰。
“有多想?”
男人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也带有微显克制的颤抖,被似笑非笑的语气遮掩。
然而不等她回答,只是一个抬眸,韦延清就已做出安慰的策略,亲手揾去她的泪,轻解罗带,互诉衷肠一番,得鱼水之欢。
她眸中仍含着泪水,只不再是为离情感怀的泪,而是陌生又熟悉带来的情动。
“陛下……”
“朕在。”
“最后谁都会离开,对吗?”
或许,她可以问一问二哥哥。
韦延清道:“没有人会一直在,但朕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又一次夺走她所有的心神,陈绾月再也不能胡思乱想了。
她终于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在他既霸道又强硬的驱赶下,连回味的机会也不给她,只能一直往前走,和他一起往前走,不再回望已经逝去的落花流水,只看今朝、明夕。
陈绾月道:“臣妾突然发现……”
“嗯?”
“臣妾原来这么爱陛下。”
爱到心甘情愿一起与他看碧海苍天,月升普世,即使生命有尽,人事无常。
韦延清也不去争为何是突然,只是笑道:“说什么傻话?我们是爱人,也是要相守的家人,你不仅要爱朕,还要一直爱朕。无论如何变迁,只要我们的家园在,爱就会有延续寄托,开满花园,什么时候你采摘下一枝来看,不管摘了哪一枝,那花儿开得一定都很好。”
他们的爱,将有始有终,在秘密花园里欢快存活。
生,在花园。死,亦在花园。
别人可能会一个又一个离开,但相爱的他们总要有个承载。
几个月后,李皎然如愿出使和亲,而陈绾月的身边仍有那么一个人陪伴。也许她所熟识的亲近之人都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而对于她来说,大抵只是为了和那个不失散的人一起看尽物是人非事事休,沧海如轮转,谁去谁留空愁欢。
不如一杯酒敬上天。
后来,韦延清实现了诺言,在这座世外花园的核心,又深思熟虑加注了唯一。
——皇天后土,伉俪情深,肯恕朕过,一世双人。
一道朱笔批就的圣旨昭告天下,皇帝决意承不能为皇室繁枝之罪,宁悬置后宫。
即使有很多人反对,他也一直坚持了下去。
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喊着“二哥哥”的幼时宝儿,豆蔻宝儿,披红宝儿。
他也为她以后白发如雪,只为他披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