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种摄政王重生后》
7. 第 7 章
宋云横双眸猛地一缩。
这是他想不想救的问题?
他身为臣子,和东宫太子一同出行,出门的那一刻就担负了护卫东宫的职责。
周时扬有任何差池,整个镇南侯府都得问罪!
根本轮不到他“想不想”,这一趟,周时扬这个东宫太子就不能出半点事!
陆柒还想打趣几句,他已迅然转身,大步离去。
“哎……也不用这么赶啊。”陆柒赶忙追上,嘴里还调侃个不停,“你腿上还有伤,不疼吗?”
“要不我抱着你,用轻功飞过去……怎么自己飞走了?”
……
逆着长风向南而行,不远便是马场中的第二马厩。
那匹受伤的烈马,于此地被人处置,此刻,也已清理掉了所有痕迹。
连沾了血的长草都被人割去。
周时扬并无意外之色。
早料到会是如此。
但皇贵妃会派陆柒这样一个人来,却在意料之外。
他问羽林卫:“那个陆柒,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统领面露难色,告罪道:“卑职不知。”
他朝太子详细禀告:“贵妃招了一大批江湖人,组建了殿前司。这帮人中,有些是名震江湖的高手,有些则来历不明。”
“殿前司设一个正统领,三个副统领,陆柒是副统领之一。可是……”
王统领顿了顿,声音有点打颤,“殿前司中担任要职的人,羽林卫都已查明他们的门派师承、武功路数,唯独这个陆柒,查不到半点情报。”
陆柒是个假名。
不仅如此,“陆柒任职殿前司副统领,却并不负责具体事务。”
“他虽在殿前司中,却极少露面。连殿前司内部的人,都不清楚他究竟何方神圣。”
“然而一少部分知道他的人,对他讳莫若深,说起他时,神色十分惧怕。”
“听闻,连贵妃和郑国公对他都恭敬有加。”
还特许他戴着那个骇人的血口獠牙面罩。
“在殿前司中都极少露面?查不到他来历?”周时扬神色略微凝重,“这么神秘?”
王统领沉重点头:“唯一听过一点风言风语,陆柒专门替贵妃处理一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棘手问题。”
譬如,探查机密,或者,行刺暗杀。
“他的武艺……”
想到方才陆柒一直在周时扬身后,他们却无一人察觉,王统领脊背一凉。
“神出鬼没,骇目惊心。”
“既是负责处理一些阴暗勾当,不轻易露面,”周时扬疑惑,“今日为何会来调查马场?”
王统领摇头:“不知。”
这种“小事”,根本轮不到陆柒亲自出马。
二人正疑惑,一丝怪异光芒忽然闪耀,撞入视线当中。
半空中有什么东西反射着阳光?
周时扬顿时起疑,上前查看。
走进光芒闪耀处,定睛一看——
一条极细的丝线横在半空。
看位置,丝线一头栓在马厩的某根柱子上,另一头拴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这根丝线极细,若非反射了阳光,几乎难以察觉。
“这是何物?”
周时扬不知道,羽林卫也没有知道的。
王统领于是上前查看。
他手碰到丝线,丝线微微动了一下——
几乎同一时间,细小的破风声响起,带动气流奔涌,以逐风追电般的极快速度朝周时扬身上射来。
“暗器!”
“殿下当心!”
周时扬身体先于头脑行动,本能地朝着旁边一躲,滚出五尺距离,那破风的气流唰唰两下,打上了他身披的氅衣。
“殿下!”
王统领吓得呆在原地,冷汗瞬间打湿衣衫,一息后才猛然回过神,赶忙跑到太子身边。
周围的羽林卫也匆忙围了上来。
“殿下!”
“殿下可有恙?!”
周时扬缓缓从地上支起身——氅衣被什么东西钉在了草地上,他一时站不起来,只能曲着腿坐着。
“孤……无事。”
但后怕。
倘若他躲得稍微慢了那么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他目光移向自己的氅衣,看向打在衣袍上的暗器。
两枚细长钢针。
五寸长短,头尾尖细锋利,闪着冷冽的寒芒。
以方才的力道打在人身上,能前进后出,贯穿人的身体。
众人沉默半晌。
而后爆发。
王统领勃然大怒:“是谁布下的陷阱!”
那丝线横在半空中,便是故意让人察觉,引人去触碰。
只要轻轻一碰,哪怕只是微微一颤,丝线连着的暗器就会立即射过来。
周时扬眉头紧皱。
氅衣上的钢针被羽林卫拔出来后,他从地上起身。
“机关在树后面。随孤去看看。”
绕到大树背后,周时扬定睛仔细观察,很快发现了端倪。
繁茂的枝叶间,绑着一个不同于枝叶的暗色盒子。
王统领:“这定是发射暗器的机关盒。钢针从此处射出。”
他下令:“去一个人,上树,把盒子取下来。”
一羽林卫朝着树下走去。
众人全神贯注盯着树上的暗盒,忽然间,变异又起。
不知是谁触动了什么地方,又一声极其细微的嗡鸣。
那本已打出过暗器的盒子中,一道速度快到肉眼难见的白影再次射了出来。
破风的气流直朝周时扬而去。
这一次,羽林卫谁都没反应过来。
连一声“殿下当心”都没能喊出。
那暗器的速度太快,谁也没办法反应。
周时扬只觉眼前一晃,突然被人扑倒在地。
他怔了一秒,再回神时,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映在眼前。
“……云横?”
那张脸距离他很近,近到呼吸都几乎纠缠在一起。
可惜再下一秒,又即刻离他远去。
宋云横及时赶到,将周时扬扑倒在地,堪堪避过暗器的袭击。
一枚钢针从暗器盒中射出,擦着周时扬的手臂,钉入了旁边的草地里。
躲过这一击之后,宋云横迅速从周时扬身上起身,吩咐羽林卫:“将殿下护卫到空旷一点的地方!”
“在周围都仔细找找,看是否还设有别的暗器!”
铁甲禁卫将周时扬密不透风地护卫在中间,走至安全处。
羽林卫士在马厩周围仔细搜查,最终只找到这一个机关暗盒。
王统领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将其拆解后,确认安全的盒子被呈到周时扬面前。
宋云横站在周时扬身侧,眼尾一撩,淡淡看了王统领一眼。
王统领咚地一声跪下:“卑职护卫不力,殿下恕罪!世子恕罪!”
可是……他滴着冷汗为自己辩解:“卑职,卑职实是想不到,奸贼竟敢如此猖狂!”
此地可是皇家的马场啊!
重门击柝,戒备森严,除了马场卫士,外人根本进不来。
才发生过坠马事故,守卫更加不敢松懈。马厩昨日就仔细检查过,没发现任意异常。
任谁也想不到,居然有贼人在此处设下机关。
这种胆大包天,无所顾忌到了“明晃晃”的暗示方式,他担任羽林卫二十年,从未听闻。
“孤也大意了。”周时扬皱眉看了一眼机关盒,“孤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的暗器。”
在世人的认知里,机关盒仅能使用一次,射出暗器之后,便成了报废的空盒。
未曾料,这机括不知用了何种设计,居然能使用两次。
——第一次的钢针,实则也是迷惑他,引他靠近的诱饵。
——第二次的钢针,才是真正的杀招。
还有更古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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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这么多人,为何那一枚钢针偏偏朝他所站的方位射出。
何人能在设置暗器的时候就料定,太子一定会站在这个位置?
细细一想,恐怖至极。
“如此奇技机巧的暗器,在孤的闻识之外。孤以前也……”周时扬用略微奇怪的说法低声道,“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转向宋云横,一把握住他的手:“云横!多亏你及时赶到。若非有你,孤必定受伤。”
周时扬握得很紧,露在衣袖外的手掌没有任何阻隔,二人的肌肤就这么直接触碰。
手心灼热的温度立马传了过来,宋云横感到极度不适。
他用力将手从周时扬不舍的力道中抽出,语气冷淡:“护卫殿下,是身为臣子的责任。”
他有职责在身,绝不能让太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镇南侯府担不起这个罪。
只此而已,同他个人情感无关。
“云横……”周时扬已经舒展的眉眼又微微一紧,还欲再说——
一道幽寒,危险的冷光横插过来,挡在了他和宋云横中间。
“太子。”陆柒挡在宋云横身前,玩耍似的转动着细长的钢针。
那钢针在他灵巧的手指上转得飞快,带出赫赫冷风,几乎刮到了周时扬的脸。
“这是有贼子意图谋害你的证据,可得好好保管。要是弄丢了,你没了证据,就又成意外。”陆柒赤/裸地嘲弄,“小心点,这一枚钢针上淬过毒,别把自己误伤。”
“——那就真死于意外。”
“无礼!”
“放肆!”
陆柒公然在太子眼前玩弄如此危险的暗器,只要歪一点就会把太子的脸划伤。
王统领愤然而起,猛地拔出佩剑。
“皇家马场难以进入,那个机关暗器超乎寻常!”王统领指摘道,“这种暗器,宫中未有所见,甚至从未耳闻,马场卫士如何能得到!”
“定是你们这帮殿前司的人所为!只有你们这些江湖人,钻研奇技淫巧,才可制造出如此暗器!”
“这套暗器,就是你们意图谋害殿下的铁证!”
“这话说的,”陆柒脚步轻灵,如阵风一般轻巧避开王统领的剑。
他手指已停,钢针却还在指尖转动,“怎么又把黑锅扣到我头上来了。”
他另一只手装模作样揉了揉耳朵,一脸嫌弃:“你这大嗓门好吵。吵得我耳朵疼。”
“你们这些在皇宫大内任职的,不是最讲究仪态、礼法,最忌举止不雅,御前失仪吗?”
“在太子面前如此失仪,怎么,”他嘲弄,“没把他当储君?”
王统领被陆柒一呛,怒色通红。
陆柒更是得意:“你自己孤陋寡闻,粗心大意,差点让太子被害。这护卫不力之罪,必定遭受惩罚。”
“你怕自己挨罚,心急要找个能顶罪的,也别气急败坏把罪名推到我们殿前司头上。倘若不是殿前司暗卫早你们一步发现异状,通知于我,世子也不可能及时赶来,将太子救下。”
他侧头看向宋云横,“对吧,云横……世子。”
“我们殿前司明明立了大功,却被羽林卫无凭无据空口污蔑。早知如此,我就不好意提醒。太子在你们眼皮底下出事,所有罪责,你们自己担。”
“做了好事还要被污蔑,云横世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冤啊。”
宋云横淡淡看了陆柒一眼。
确如陆柒所说,殿前司暗卫发现了异状,通知了陆柒,他才赶来救下了周时扬。
可是,陆柒说话就不能别这么油腔滑调吗?
何况,这也不能证明,这个暗器不是殿前司所设。
如此胆大包天,几乎毫不遮掩的暗杀,皇贵妃的殿前司嫌疑最大。
陆柒被他一瞥,动作一顿,指尖转动的钢针停了下来。
“云横世子就是不爱听实话。”他打趣一句,随手将钢针扔给一个羽林卫,“拿好了啊。上面淬有剧毒,我刚才说过没有?”
8. 第 8 章
马场出了事,宋云横即刻跟着周时扬回到宫中,将此事上禀景安帝。
景安帝不欲大肆声张,仅宣召了有关之人在御书房中召开内朝。
御书房中熏烟袅袅,香炉中燃着的香薰,混着一股浓浓药味。
景安帝坐在龙椅上,听着内侍孙以的启奏。
宋云横悄然抬眼,观察起这个当朝天子。
景安帝非嫡非长,曾经过一番腥风血雨的争斗才坐上皇位。
他还是皇子时,娶的正妃侧妃,生下的几个子女,都在血腥争斗中被斩尽杀绝。
后来娶了位高权重的程氏一族之女,才依靠外戚的助力坐上帝位。
周时扬出生时,他已年近不惑。
景安帝也曾做过十几年明君,而此时,宋云横只有一个感觉——皇帝老了。
从古至今,所有的帝王年岁一高,便开始妄求长生。
历史上那几个有名的佛家皇帝,也在年老以后都弃佛修道,修行道家益气延年,长寿养生之法,炼制不老丹药。
景安帝也未能免俗。
他这几年信奉玄门,召玄门高士入宫,服食丹药。
至于成效……
表面看是有的。已过花甲的他,鹤发童颜,皱纹浅淡,看起来仅有四十来岁。
但宋云横觉得,景安帝像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傀儡,全身散着沉沉的暮气和死气。
他连坐姿都不太端正,一挥手,就显露深深的疲惫。
因此后来所有的话,都是郑国公在替他宣讲。
——景安帝沉迷修道,疏于朝政,很多政务都交给了皇贵妃和她的这个兄长。
郑国公略显尖利的嗓音独自响彻在御书房。
他先痛斥羽林卫:
本公此前就说过,羽林卫都是世家弟子,自小娇生惯养,武艺稀疏平常,难当拱卫皇城之大任。
如今果然言中。
幸得陛下圣明,从谏如流,组建武艺高强的殿前司,才让太子有惊无险。
随后大骂乱臣贼子:
不知是谁布下的暗箭,胆大包天,心思歹毒。
做出此等卑鄙行径,意图嫁祸殿前司。
幸好他派去了殿前司,太子无恙。饶是如此,殿前司也遭受了怀疑。
东宫和镇南侯府,都误以为是皇贵妃所为,让他们两兄妹有口难辩,含冤受屈。
郑国公在御书房中唾沫横飞,皇贵妃坐在景安帝身侧闭口不言。
这个貌美倾国的女子神态娇柔,楚楚可怜,半垂的美眸中却不经意闪过精明的光辉。
直到郑国公激烈陈词完毕,景安帝木然一挥手:“就按国公的意思办吧。”
内侍随即宣告散朝。
宋云横当即离开御书房,大步流星走向宫门。
刚走到皇宫门口,身后传来呼喊:“世子!宋世子!”
“世子请留步!”
这声音耳熟,宋云横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着小跑奔向他的东宫女官南烛。
南烛急奔一路,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躬着身大口喘了好一会,才把气喘匀:“世子怎么没去东宫,直接出宫了?还走得这样快。”
昨日之前,朝会散后,宋云横是会去东宫待一会再走的。
今日发生如此大事,散会后周时扬单独留在了御书房,还有要事同景安帝相商。
若按以往,世子必会先去东宫,等周时扬回宫后,再同他私下商议一番。
今日就这么直接走了?
太子遇刺,接下来怎么办?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商量呢!
南烛道:“殿下正从御书房回宫,让婢子请世子去东宫,先等他一会。”
她小声嘀咕,“幸好追上了,要是世子上了马车,我还得跑去侯府。累死我了。”
宋云横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漠:“太子殿下要追查元凶,应召内廷禁卫或者司马府。调查元凶和镇南军没什么关系,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南烛睁大了眼:“怎么会没关系!”
这可是太子遇袭!
“世子和殿下不是一向……”一心同体,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吗。
她说到一半,突然又想起昨日宋云横醒来之后,对太子的态度大为转变……
“世子,”她忧心问,“您和殿下之间,出了什么事,闹了什么矛盾吗?”
宋云横:“……算是吧。”
“什么时候的事?”
南烛惊奇,明明昨日上午都还好好的……
“你和太子那么要好,东宫众人都看在眼里,”南烛温言劝道,“闹了点小矛盾,不能坐下来直言坦率,把话说开,好好将问题解决吗?”
“何况,现在也不是闹别扭的时候。殿下遇袭,尽快找出幕后元凶才是要紧事。”
难怪周时扬会派南烛来找自己。
周时扬清楚他和南烛有不浅的交情,说不定会给她几分薄面,听她的劝解。
周时扬需要镇南侯府的助力,想要哄得他回心转意,驾驭人心的手段一套一套的。
放以前,效果绝佳。
然而现在——
宋云横有绝佳借口:“我昨日坠马,摔了腿,撞了头,有伤在身,需要休养。查找幕后元凶之事,我力所不及。殿下需差别人去办。”
“啊!”南烛蓦地想起,世子的确摔伤了腿,“世子腿还疼?可需请太医?”
“世子赶紧回房卧床休养,别再到处奔波……”
“可是,”她又迟疑,“殿下遇袭,事态紧迫……”
究竟该听从太子的命令,劝说世子去往东宫,还是先让世子回府?
南烛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
正在此时,另一个高挑身影快步走来——
“云横!”
周时扬腿长步子大,很快走到宋云横面前。
“幸好南烛将你叫住了。否则孤还得去一趟侯府。”
太子眼中含笑,如往常一般无比熟稔:“孤有要事要同你说,走吧,先回东宫。”
担心南烛留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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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让她拖延一点时间,再亲自过来一趟?
把这心机用在别的地方,今日就不会差点被暗器击中了。
“太子殿下,若是追查元凶一事,”宋云横表情一冷,将方才对南烛说的话再次重复,“我力所不及,且有伤在身,殿下该另寻心腹去办。”
“云横,”周时扬重重一叹,“孤此生最信任,最重要之人,唯你一人。”
“孤是真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同你商议。随孤去寝宫,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行吗?”
宋云横:“殿下明公正气,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去东宫就不必了。”
周时扬被他尖刺般的冷漠刺地一怔。
片刻后无奈一笑:“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他破罐子破摔似的纠缠:“孤是无所谓。孤想要对你说的话,从不惧别人知晓。”
“倘若你觉得,有些事被这宫门口的守卫和来往的宫人听到也无妨,那我们就在这里谈论。”
不可否认,在宋云横还未功高震主,周时扬还未打算鸟尽弓藏之前,他二人情深义重,周时扬在他面前姿态放得很低。
可好歹是正宫皇后的唯一亲骨肉,大昭皇子,一国储君,龙血凤髓,贵不可言。
何曾有过这般不顾体统,费尽心机,死缠烂打的时候。
太子和幕僚议事,所议之事半个字都不能漏入别人耳中。
周时扬为了让他去东宫,竟真如此胡搅蛮缠,不管不顾。宋云横一时没了办法,只能跟着对方折返,去往东宫。
两人的身影背对着皇城门口的阙楼,越行越远。
高耸的阙楼上,一抹峻瘦身影靠坐回廊雕栏,目不转睛盯着渐渐消失的人影。
这人五官艳丽张扬,然而坐在阴影中,莫名透出一种冷寒,似如色彩绚丽的毒蛇。
“尊上……陆统领,”陆柒旁边见不到人的一团阴影低声问,“您看了他二人这么久,是否打算出手?”
“出手?”陆柒明知阴影说的是另外的意思,却故意曲解,“哪有才认识一日,就要对人出手的。我就算一见倾心,也没这么急不可耐吧。”
“何况,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对他一见钟情。”
他笑问阴影:“你有心仪之人没有?对人动心,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如何界定?”
阴影:“……”
“问你话。”
“尊……统领,属下并无心仪之人。”
陆柒一撇嘴:“真无趣。”
过了片刻,又问:“吩咐你们去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陆统领不是已经确定它在宫里……”
“不是这一件。”陆柒含笑的神色未变,气势却骤然冷戾,“我让你们去查,马场上的暗器,谁布下的。”
阴影:“……殿前司才派出去一个时辰,还未有结果。”
“加紧。”陆柒冷冷一嗤,“我对云横世子说了,要找出令他腿受伤的人,让他对我笑一笑的。”
阴影渐渐淡去:“属下遵命。”
9. 第 9 章
宋云横跟着周时扬到了东宫,内侍早已按照太子吩咐,备好了茶水点心。
“云横,”周时扬亲自为他斟茶,“这是你最爱喝的岩茶,东南刚进贡的新鲜茶叶,快尝尝。”
宋云横:“不渴,也不爱喝了。”
周时扬不会知道,在他手刃周时扬后,就再也不喝岩茶。
他又是这般给周时扬甩脸,周时扬却仿佛一夜之间已经习惯,仍不见恼怒,继续温言道:“那尝尝这芙蓉糕。”
“这是孤特意命南烛给你做的。你不喜甜腻,里面少放了糖,但加了槐花蜜,清香淡雅,甜而不腻。”
宋云横:“不饿。”
“殿下,我是来议事的。有何事,望殿下尽快言明,别耽搁殿下的宝贵时间。”
“云横,”周时扬在他面前苦笑,似也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习惯,“今日孤遇险,多谢你相救。”
他说着说着,换了自称,“你虽恼我,但在得知我遇到危险时,仍奋不顾身前来相救,可见,我在你心中,仍旧占有极其重要的分量。”
“这是自然,”宋云横平淡道,“我此前就已说过,殿下是东宫太子,一国储君,我们做臣子的,当然得舍命保护殿下安危。”
“当时在场之人,无论是我,王统领,亦或任何一个羽林卫,都会这么做。”
“殿下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任何人都担待不起。”
“可是,”周时扬嘴角忍不住扬起,“你能来救我,我真的很开心。”
“对我来说,你救我,和别人救我,意义全然不同。”
无论自己如何冷眼以对,周时扬都毫不在意,言辞同以前一样……不,感觉比以前更加暧昧粘腻,宋云横不禁皱起了眉头,“殿下心中的感激我已知晓。倘若已经说完,请容我告退。”
“我要说的,当然不只这个,”见他不耐,周时扬终于转入正题,“云横,方才在御书房中,郑国公说的话,你怎么看。”
“你觉得,他说我遭遇袭击,并非皇贵妃所为。此话,是真是假。”
“虽说贼喊捉贼,也不是没可能,”宋云横先前就已仔细琢磨过,“可郑国公所说,也有一定道理。”
“他和贵妃若想行刺于你,今日,确实没有必要派殿前司去马场。”
那个机关暗器,的的确确是殿前司的暗卫先一步发现,禀告给了陆柒,陆柒告诉他,他才能及时赶到将周时扬救下。
倘若是殿前司设下,又何必提醒。
没有陆柒的提醒,周时扬此时已经遇害。
皇贵妃他们图什么?
想到陆柒的话,宋云横心中微微一凉——
陆柒出现在周时扬身边,他们却全然未觉。
此等神出鬼没的功夫,有如鬼魅一般,他若有心行刺,周时扬已不知死了多少次,此时哪能毫发无伤,坐在这里喝茶吃点心。
“事情更像郑国公所言,有人想要行刺你,嫁祸给皇贵妃。”
“如此一来,除掉了你,五皇子又因谋害储君,做不了太子。太子之位,便成了另一人的囊中之物。”
“你认为,另有人设下这一石二鸟之计,想要同时对付我和皇贵妃两派?”周时扬眉心一拧,“会是谁呢?”
宋云横摇头:“猜不到。目前还未有一点线索。”
而且,“大皇子,二公主,四皇子,六,七,八……都有可能。”
景安帝十几个儿女,权势最大的太子和五皇子出了事,其他所有皇子公主都是受益者。
皇位之争腥风血雨,通往龙椅的路上,所有手足血亲都有可能是敌人。
“说的是,元凶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边布满明枪暗箭,四处是危机。”周时扬又牵起他的手,“云横,此生与我同路的,唯有你。”
灼热的触感紧紧裹了上来,宋云横一把将手甩开。
他曾和周时扬长枕大被,抵足而眠,如今却受不了和他有半点的肌肤接触。
这种灼热的触感只会让他想起那场背叛,那漫天的火光与杀喊,以及溅到他身上的,周时扬滚烫的血。
“殿下话说完了吧。”他迅速从座椅上起身,“那我……”
“告退”还未说出口,周时扬也跟着站起,拦住他,“云横!还有一事!”
“孤向父皇谏言,让你担任羽林卫副统领之职。”
宋云横动作一顿。
什么?
羽林卫设有两个正统领,六个副统领。其中一半由高门子弟挂名任职,一半手握实权。具体职责视情况而定。
“王副统领护卫孤不力,郑国公参了他一本,降职三级以作惩处。如今副统领之职,空缺了一位。”
今日马场,王副统领疏忽大意,导致太子遇袭。
郑国公趁机上奏,削去他羽林卫副统领之职,官降三级。
如此重大的失职,王统领难辞其咎,这倒没什么好说。
但是,“郑国公想让皇贵妃一党的人填补这个空缺。”
这么一来,羽林卫高官中就安插了皇贵妃的人,这对太子来说极其不利。
周时扬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云横,你是镇南侯府世子,武将世家的子弟本就该在军中任职。你又护卫孤有功,这副统领之职,合该由你担任。”
“散朝后,孤继续留在御书房,就是向父皇上谏此事。”
宋云横:“……陛下,他怎么说?”
“父皇听从了孤的谏言,同意了。”周时扬微笑,“云横,再过两日,诏书一下达,你就正式走马上任。”
“你担任禁军统领,就可任意出入宫闱,甚至长住在孤的寝宫之中。孤待会就命南烛把你住的那间房再好好打扫,布置一下,供你常住。”
宋云横和周时扬一同长大,没少留宿东宫。周时扬专程给他备了一间房。
只是以世子的身份入宫,需要好几道手续,不如内廷禁卫方便。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宋云横这个“太子心腹”担任了羽林卫副统领,掌管一营禁卫,对太子大为有利。
上一世,宋云横为了相助周时扬,进入羽林卫,没少费功夫立功争权。最后终于成为羽林卫统帅,掌控了京城禁军,才扳倒皇贵妃一党,送周时扬坐上龙椅。
然而重生的这一世,他已不愿再帮周时扬。所有的那些权势争斗,他统统都不打算再参与,只想远离。
什么羽林卫,什么禁军,他对权势早没了兴趣。
“太子殿下,”宋云横冷漠拱手,“我力有未逮,且志不在此,无法担此重任。还望殿下另择他人。”
“云横,”周时扬微叹,“孤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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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一定让你做什么。你若不想理事,就挂个虚职,闲散度日。孤只是想让你有个禁卫腰牌,方便住进东宫,和孤同进同出,日夜不离。”
“没这个必要。”宋云横将话挑明,“我不欲再参加任何朝廷争斗,已不再是殿下的助力。往后殿下的任何需要,我都帮不上一点。”
“殿下别再在我身上多费心思,殿下的入幕之宾,另找高明吧。”
他说完,扔下一句“请辞”,再不多留,扭头便大步走出东宫。
决绝的步伐带出一阵冷风,吹动了南烛的衣袂。
南烛守在门口,目睹了这一切,惊得目瞪口呆。
“殿,殿下,”她看向立在原地的周时扬,战战兢兢问,“您和世子,究竟怎么了?”
二人昨日还亲密无间,但世子从昏迷中醒来后,对太子的态度就发生了极大转变,像是被人夺舍似的,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世子说和您闹了矛盾……”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是昨日上午在马场吗?”
可究竟什么样的激烈矛盾,能让感情那么深厚的两人突然就要分道扬镳?
那可是近二十年,金石之交的情分啊。
周时扬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宋云横消失的背影。
料峭春风吹动他的鬓发,莫名显出几分形单影只的孤寂。
半晌过后,他才收回目光,问南烛:“世子在你心中,是个怎么样的人?”
南烛小心翼翼却真情实意:“世子有勇有谋,重情义有担当,是个顶顶好的人。”
因此她怎么也无法相信,重情重义的世子,会突然对太子如此冷漠,竟然打算同他割袍断义。
“世子他,不会真撞伤了头吧……”
头部受了伤,才会在醒来之后,对太子的态度大变。
周时扬静静听完,片刻后无声地笑了笑。
“孤做了一件错事。一件后果非常严重的错事,惹恼了云横,冷了他的心。”
“他如今恨孤厌孤,是孤活该,孤咎由自取。”
南烛又震惊又怔懵,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往后,殿下您和世子……”
“你方才也说了,云横重情重义,”周时扬一点笑意涌上眼角,“他外冷内热,不会真的狠下心,同孤恩断义绝。”
“孤做错了事,自然该竭尽所能道歉,挽回,弥补那些过错,让云横的心重回孤身上。”
“只是,”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小声道,“云横若还是那样拒绝孤的心意,孤或许又会忍不住,再犯同样的错误……”
南烛没听清太子的低喃,只恭顺道,“殿下一颗真心,赤诚以待。世子心软,定然割舍不下同殿下这么多年的深厚情义。”
“您二人之间的矛盾,也只是一时意气,哪能真闹出什么大分歧。世子正在气头上,等过两日,世子气消了,必能和殿下重归于好,知心莫逆一如往常。”
正在这时,东宫内侍入内,朝周时扬禀告:“殿下,九皇子求见。”
南烛惊诧:“九皇子?九皇子和殿下甚少往来,殿下,他来找您做什么?”
周时扬沉吟片刻,随后嘴角微微一勾,笑容莫测:“请他进来。”
又吩咐宫人:“态度稍微尊重一点,别太怠慢。”
10. 第 10 章
宋云横大步离开东宫,心中思绪纷繁。
周时扬替他谋求羽林卫副统领的职位,想让他掌管禁军,方便以后替东宫办事。
但他已直接把话挑明,周时扬纵使十分不舍镇南侯府这一助力,应该也不会明知无用,再浪费时间哄骗他了。
就这样吧。
他和周时扬再无瓜葛,便是最好的结局。
宋云横大步流星,很快走到通往永泰殿的岔路口。
忽然间,一道人影仿佛凭空出现,立在了眼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陆柒那张诡艳的脸突兀地撞入眼中。
他带着骇人的獠牙面罩,那双昳丽的桃花眼却微微一弯,笑意灼灼。
陆柒双手背在身后,斜着半个身子,靠近宋云横。
动作如神采奕奕的少年郎那般灵动、鲜活,却莫名给人一种强大而蛮横的压迫。
“云横世子,”陆柒用余光瞥了一眼通往永泰殿的道路,“今日不去永泰殿了?”
宋云横不露声色端详对方一眼:“不去了。”
随后抬脚绕过他,继续朝宫门方向走。
陆柒被甩在身后,仍旧保持着双手负于后背的姿势,只用足尖一旋,立刻转了个身,跟上了他。
“我有个疑惑,想请教世子。昨日世子为何会去永泰殿?”
“听闻永泰殿曾是某个前代明君的寝宫,因此内廷一直派人打扫修葺,即便空置百年,依旧光亮如新。”
陆柒笑意盎然的眼中忽然锋光一闪,“永泰殿和其他的空置宫殿不同,宫中那些宫女内侍向来绕道而行,不敢靠近。”
“请问云横世子,昨日因何去往永泰殿?”
他负着双手,围着宋云横绕来绕去,此时绕到宋云横身前,倒退着走,同他正面相向。
宋云横脚步不停,目不斜视:“散步。随意走走,并无目的,无意之中走入了永泰殿。”
“哦?”这个理由,陆柒显然不信,“永泰殿有宫人扫洒,殿外的花园却无人打理。”
“花园中野草丛生,鲜花凋零,只适合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却不适合散步。”
“皇宫里有的是花团锦簇的地方供贵人散步,世子却偏偏走入了荒废百年的永泰殿花园——”
“这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当然,”他又漫不经心解释,“我去那,自然是为了杀人灭口。世子莫非也同我一样?”
宋云横没理他,继续朝前走。
“世子走这么快干嘛,”陆柒继续跟着,“世子难道就不好奇,我究竟在那里做什么。”
宋云横:“你们殿前司的事,和我一个镇南侯府的人无关。”
“确实无关。”陆柒自顾自解释,“但我可没做什么坏事。”
“你们羽林卫中,那些王家,谢家,崔家,沈家……各家子弟并不齐心,为了权职,没少明争暗斗吧。”
“殿前司呢,也无可避免出现一些这样的龌龊。”他不屑一笑,“原本就是出身不同的江湖中人,以前在武林中就有勾心斗角的争端。如今被贵妃招来为朝廷效力,有几个心术不正的左道旁门也混了进来。”
“他们怀有二心,手脚也不干净,被我发现,于是降下处罚。”
“当然,是以江湖规矩。”
直接格杀。
“我消灭一只老鼠,是在行善而非为恶。啊,这是江湖恩怨,和我个人的一点私事,和朝廷,和贵妃都无关。”
“虽说即便被巡逻的禁卫发现,我也无事,但要交代缘由,未免有些麻烦,我不喜欢同无关紧要之人浪费口舌。世子出手相帮,省去我不少麻烦,我心中甚是感激。”
宋云横一字没问,陆柒却主动把一切详细告知于他。
但对方语气轻浮,所说之话究竟几分可信,难以分辨。
说什么不喜欢浪费口舌,却喋喋不休的一直说个没完,似如破了洞的话篓子。
宋云横仍旧没理会,陆柒也丝毫不在乎。
但解释完自己的行动,他又尖锐地将话锋指回宋云横:“云横世子,你究竟为何会去永泰殿?”
“我说过了,”宫门已在眼前,宋云横冷漠重复,“散步,随意走走,没有目的。无意之中走到了永泰殿。”
“无意之中——”陆柒拖长了语调,“这么说,我和世子相逢,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哎,世子,云横世子——怎么就走了。”
看着离去的背影,陆柒轻佻神色未变,眼中却有锋光闪过:“一见面就将我按在怀中,还摸我的脸,让我心跳加快。如此冒犯于我,这事就不打算提了?”
宋云横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
……
乘上马车回到侯府,天色已暗。
穿过小校场旁的长廊时,瞥见十几个亲卫或躺或坐,横七竖八散乱在校场里,气喘吁吁灰头土脸的,宋云横脚步一顿。
“怎么了?”他疑惑问,“做错了什么事,被罚了?”
“见过世子。”一亲卫见到他,赶忙撑着地面费劲地爬起来,朝他回话,“并非被罚,只是……”
亲卫一声哀叹,语气却平和:“刚同人比武,被打的。”
“咱们十个人围攻,没打赢他一个。”
输的如此狼狈,亲卫自觉有些丢脸,但对对手心服口服,“咱们从军多年,校场上比武不下百场,今日彻底被打的没了脾气。”
“哦?”宋云横好笑,“谁这么厉害。”
“九殿下。”
九皇子,周时疑,承天命而生的真龙天子。
宋云横笑容僵在了嘴角。
亲卫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说着,“九殿下跟随君侯习武,在侯府中和我们这些亲卫一同操练,也有好些年。”
“以前怎么没发现,九殿下武艺如此高强。”
亲卫万分惊异:“此前只觉得,九殿下的武艺和我们差不多,也不知怎的忽然变得这么厉害,就像一夜之间练成了什么绝世神功似的。”
旁边另有一亲卫插话:“九殿下行事低调,平日也不怎么引人注意,大家都没太关注过他。”
“但君侯亲自教导的武艺,他练得又勤。苦练这么些年,厚积薄发,近日大成,也在情理之中。”
“君侯曾多次称赞九殿下天资旷世,必有化龙之时,你们当君侯说着玩的?”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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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众人异口同声,纷纷夸镇南侯目光如炬,火眼金睛,是当世伯乐。
镇南侯不会看走眼,这不,九皇子十年磨一剑,如今不就境界大成,藏锋出鞘,一鸣惊人了吗。
亲卫们打趣的话落入宋云横耳中,彷如一柄利剑在他心口重重刺了一下。
上一世他和宋烈关系疏远,同跟在宋烈身边以求安生的冷宫皇子也毫无往来。
直到周时扬身死,他拥立周时疑为帝。
周时疑为帝后,也一直韬光养晦,以至他未曾发觉,这人城府如此之深。
后来,周时疑一鸣惊人,潜蛟化龙一飞冲天,一招置他于死地。
别的不说,原来在这个时候,周时疑就已经练成一身超凡武艺。
宋云横五指紧捏成拳,心中自嘲一笑:这么多年,他对周时疑一无所知,一直以为对方就只是个被人忽略,乃至遗忘的冷宫皇子。
自己还真就是个大冤种没跑了。
这一世,他绝不再掺和半点周家皇位的争斗。
***
宋云横在侯府中足不出户,休养了三日。
腿上的伤口已经长拢,不再崩裂渗血。
但离痊愈还有一段时间。
太医给他上了最好的宫廷秘药,说痊愈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伤痕,可他无端感觉,这伤好的很慢。
都过好几天了,仍旧留有一道鲜红的印子。
这种皮肉伤放以前,痕迹早已减淡。
而且,这伤口不似跌落在地,被碎石泥土的擦伤,反而更似利器的割伤。
极似上一世,叶驰那把剑,在他腿上割出的伤口。
千年前的遥远记忆浮上,腿上似乎又传来淡淡的灼痛。
正在此时,一名亲卫入院,手上拿着一张请帖:“世子,宫里来了人,请世子去赴一场宴席。”
宋云横:“东宫……”不是。
他和周时扬交好十几年,东宫的侍从侯府亲卫都已眼熟,不会是这幅疑虑的神态。
“谁递的帖子?”
“西宫内侍。”
西宫,皇贵妃的寝宫。
“五皇子派来的人。”
“世子,”亲卫疑心道,“世子原与东宫关系密切,和皇贵妃,五皇子势同水火,从不相往来。”
虽说世子如今已不打算再和东宫一党,可这才几日,消息都还未铺开,五皇子就派人来请……
“西宫已经知道消息了。”宋云横不以为意,“我自己对他们说的。”
他不会再同周时扬一路,也不想卷入周时扬和五皇子的储君之争——他亲口告诉陆柒,让他把这话带给皇贵妃。
皇贵妃听闻此话,定是半信半疑。
五皇子这时来请他参加一场宴席,并非突然——西宫这是有心试探,想弄明白,他说不再站太子一方,是否真的属实。
亲卫:“那世子……”
“去。当然要去。”
去了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让皇贵妃相信,他确实和周时扬划清了界线。
“你去回复西宫内侍,我一定准时到场。”
五皇子要试探,那就让他看个清楚明白。
11. 第 11 章
侯府亲卫将宋世子决定赴宴的答复告知西宫内侍。
内侍离开镇南侯府,回西宫复命,到月上柳梢之时,西宫专程派了一辆马车到侯府门口迎接。
宋云横毫不迟疑上了车驾。
撩开竹帘,进入车厢,动作猝然一顿。
——车中还有人。陆柒竟然坐在车里。
陆柒靠坐软椅,双腿交叠,长长地支出一大截。
他双手抱肩,气势狂放,一副睥睨之姿。
见到宋云横,獠牙面罩上的昳丽双眸一弯:“世子,三日不见,身体可安好。”
宋云横冷冷看了他一眼:“本世子何德何能,竟能劳动陆统领大驾,亲自来侯府迎接。”
“若是其他人,自然没这个能耐。”陆柒轻佻笑言,“唯云横世子与他人不同。”
“我听说世子要来赴宴,便自告奋勇揽下这桩差事,专程来迎接世子。”
“否则,这点小事哪需我出马?”
“不过,”陆柒又补充,“这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迎接世子,对我来说却是一桩须得郑重对待的大事。”
“世子饿不饿?待会恐要饮酒,是否要先吃几口点心,垫点肚子?贵妃命人在车中准了一些小点心,”他拉开车上的食盒,盒子里摆着几碟精美糕点,“没毒,世子大可放心。”
宋云横只用余光瞥了食盒一眼,便收回目光:“不饿。”
马车缓缓加速,车轮平稳转动,驶向晚宴举办的地点。
宋云横靠坐柔软的丝缎座椅,闭目养神。
然而即便闭上双眼,仍能清楚感觉到陆柒投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灼热,却又如死死盯着猎物的毒蛇一般令人感觉阴冷。
就这么黏在他身上,没有移开过半刻。
宋云横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睁开了眼问:“做什么?”
“我纳闷,”陆柒翘着腿,单手撑着头笑看他,“云横世子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又搂又抱,又亲又摸地唐突于我,举止放浪轻浮。此刻车厢中,你我二人独处,我这么美一人就在世子面前,世子却又闭上眼不看我。”
“世子是生性风流,却又始乱终弃,负心薄情,还是说——世子怕多看我一眼,会被我勾去魂魄,动了真心?”
到底是谁轻浮放浪。
宋云横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
陆柒却油嘴滑舌说个没完:“哦——,世子是怕对我动情。”
“那还好,不是在轻薄我之后,对我厌弃就成。”
“毕竟世子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我压在身下轻薄,我的名节都被世子给毁了。”
宋云横一嗤:“你今日不过奉贵妃之命监视于我,好好办你的差事,少说那么多废话。”
“我说过了,我和太子已经分道扬镳,你们要打探,监视,那就看清楚,回去一五一十禀告贵妃。”
“监视?”陆柒收敛了几分轻浮,“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
“刚才不就已经说了,贵妃指使不动我,是我自己想来接送世子。”
“世子,”他摊手,“我说的话,你是一句没听啊?”
“你的情报,我也不会告诉贵妃。你打算和太子决裂,这事也不是我说出去的,她是从别的地方得知。”
“毕竟你那日在宫门大道上,对太子态度冷淡,当时周围可藏着不少宫人。”
这事传到皇贵妃耳中,她才闻风而动,有了今日的这场试探邀约。
“和我可没关系。我嘴紧得很,世子别又冤枉我。”
“何况,我记得清楚,”陆柒眸光一闪,“马场那日,世子前一刻刚说要和太子决裂,可下一刻听到他有难,不顾腿伤即刻前往救援。”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真打算同你的太子恩断义……”
陆柒话还没说完,忽然身体一晃,被人推到了地上。
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车厢的地板,眼前是那张风华浊世的脸
——宋云横一手擦过他耳鬓,又一次将他压在身下。
两人的头发垂落于地,交叠在一起,纠缠出晦暗的暧昧。
陆柒:“……”
二人鼻尖靠得极近,淡淡的冷香钻入口鼻,他不禁喉结一滚。
“世子,你又如此轻薄于我……”
“我从未经历过情爱,经不起你这样撩拨。你这样对我,你看,我心跳又乱了……”
连下腹都燃起一股灼热。
宋云横却只波澜不惊,冷眼看着他:“你说我是轻浮放荡之人,那便是吧。”
“你方才说,贵妃指使不动你。那我问你,你们这些江湖人,为何要入宫?为何要替贵妃做事,当这个大内侍卫殿前司。”
“云横世子,”陆柒嗓音略有些干涩,“你要替你那位太子打探消息,犯不着对我使用美人计。”
“你不这样撩拨我,你的问题我也会回答。”
“只是你能不能……先起来?”
宋云横依旧用手撑着地板,将陆柒抵在地上,姿势未改。
陆柒:“……”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这群江湖人入宫,一半,是心怀苍生大义,想要报效朝廷。”
宋云横:“报效朝廷?殿前司是贵妃私兵。”
“殿前司是天子亲军。”陆柒反驳,“天子和贵妃难道不是夫妻?同床共枕的夫妻,一家人,谁指挥,非得分那么清?”
“你们看重的正妃侧室,嫡庶长幼,对民间来说根本不重要。太子和定王不都是皇帝的儿子?只要家国安泰,是你那位太子当储君,还是定王继位,百姓根本不关心。”
百姓想要的只有“明君”,而非“嫡长”。
即便杀兄逼父,即便谋朝篡位,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歌舞升平,谁在乎你的皇位怎么来的。
宋云横无话可说:“……那另一半呢?”
“自然是为了富贵荣华。贵妃许的那些高官厚禄,很少有人不动心。那些朝廷官员,不也是为了功名利禄,十年寒窗苦读,想要入仕为官?”
陆柒嘲笑:“目的都一样。舞文弄墨和舞刀弄枪的区别而已。”
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宋云横:“那你呢?你是哪种?”
“都不是。”陆柒眼尾微弯,“我是个大善人,自然心怀大义,希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但我入宫当侍卫,并非为了高官厚禄。只是因为听说京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皇宫阙庭神丽,奢不可逾(*),因此大有兴趣,想来见识一下而已。”
“皇城内那些堆积千年的珍宝,非此处不能得见,的确让人大开眼界。”
“既能得丰厚俸禄,又能开拓眼界,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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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而不为。贵妃许我高官厚禄,我也不能光拿钱不办事。有些举手之劳的小事,自然也顺手帮她办了。”
宋云横:“哪些小事?”
“探听一些机密要闻,暗中处理一些小老鼠,护卫定王安危,”陆柒毫不遮掩,又调戏道,“以及,在马车中和镇南侯府世子谈情说爱。”
宋云横眯眼打量陆柒片刻,收回撑在他身侧的手
——也收回暗藏在衣袖中的短匕。
陆柒的目光随着宋云横袖口里的刀锋移动,却并未在他之后起身。
他仍旧平躺在地板上:“世子,我心跳仍旧很快。”
“你说,我是否,真对你动了心?”
宋云横不再理他。
像是算好了时间似的,马车正巧在此时停下。
宋云横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襟,撩起竹帘跳下马车。
陆柒伸手搭在自己的心口,喃喃自语:“似乎真的有点不妙。”
忽然“唰—”一声,竹帘又被撩起。
那张让他心如擂鼓的脸又映入眼中。
“你不下车带路,领我进去?”宋云横问,“你是负责接待我的侍卫。你失职了。”
陆柒:“……”
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从地板上坐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混乱的心跳,从车厢内走出。
宋云横抄着手在马车外等他。
但陆柒一下马车,身形一晃,瞬间不见了踪影。
接着一道声音传入脑中——这是内力极强的高手才能使用的传音入密:
“世子知道,我这张脸太过引人注目,为了避免勾去太多人神魂,我不爱在人前露面。”
“我就在世子身侧,有什么事,唤我一声即可。”
宋云横眉心一皱。
陆柒不知师承何处,武艺高强,身法诡谲。
他不知对方躲在何处,也感受不到陆柒的气息。
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陆柒灼烈又阴寒的视线一直附在他身上。
若陆柒有心朝他出手,他很难防御。
皇贵妃手下有这么一个神出鬼没之人,对周时扬来说是个极大的祸患。
不过……这都和他无关了。
宋云横紧了紧手指,又松开,迈步走入前方的木门。
这处赴宴之地,乃章台街的一处勾栏。
虽为寻花问柳之处,但修筑奢华,又都是官妓,向来只接待高门大户和富家子弟。
今日有皇子在此设下私宴,青竹苑清了场,前门紧闭,只开侧门。
无数灯笼挂在飞檐之下,红绸浮荡,将傍晚的秦楼照的犹如白昼。
一进侧门,便有一排美貌舞姬跪身相迎。
东道主五皇子亲自等在路口。
皇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本名周时兴,因信道,被宫中一玄门高士批了命,改了名,取道号“辛”。
周辛年岁和宋云横相仿,今年刚及冠便被封了王,封号为“定”。
皇贵妃权掌后宫,景安帝所有皇子,只他一人封王。
定王和太子一派的宋云横本是水火不容的死敌,彼此虽认识多年,却从未有过往来。
连话都几乎没有说过几句。
如今皇贵妃听说宋云横和太子有了罅隙,即刻望风而动,让定王请宋世子赴宴,试探虚实。
12. 第 12 章
宋云横和定王见了面,气氛略有凝重。
定王不冷淡,也不热络,只公事公办似的地,同他说些场面话:“相识多年,总算有机会请到世子”,“今晚私宴,只一些家常便饭,菜品不丰,接待不周之处,还望世子海涵”。
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说完,两人便沉默着走向阁楼。
宴会场设置在高阁最上层,此处是专程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的房间,装潢十分奢华。
宽阔厅堂内,金石丝竹已经舞动,裙摆翻飞,酒香四溢。
除了宋世子,定王还邀请了几位素来交好的世家公子——
司马府,司徒府,以及几个公卿之家——都是朝中重臣之子。
这些勋贵公子虽只是年轻纨绔,此时并未在朝中担任要职,但和定王交好,便已表明家族态度——
皆为贵妃一党。
这场宴会,宋云横心中冷笑,除了试探,说不定还暗含挑衅,中局时会给他出难题。
不过正好,他本就打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不再和周时扬为伍。
人多,热闹,求之不得。
宾客来齐,钟声一鸣,宴会开席。
青竹苑给这些世家公子们安排了陪酒的美人。
宋云横是侯府世子,后来又封侯,挂帅,乃至封王,早已见惯大场面,此类酒宴,随随便便就能应付。
酒妓在他旁边坐下,他也自在随意,毫不局促地同美人饮酒闲谈。
天文地理,诗词歌赋,随便什么都能说上两句,将美人哄得盈盈巧笑,芳心浮动。
众人正在饮酒,倏然间,一只玉杯坠落地板,清脆撞地声和水溅衣袍声同时响起,还有男子怒骂之音:“你什么意思!区区贱婢,竟敢在本公子面前矫揉造作,摆谱拿乔?”
这一声如巨石投入水中,瞬间激起惊涛骇浪。
丝竹歌舞即刻停了下来,宾客们的谈笑也停了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歌舞喧嚣的大厅瞬时寂静。
宋云横同样好奇,侧目看向这人。
这个人,倘若没记错,乃司徒家的四公子。
出身高贵,但喜好声色,胸无大志,是个碌碌庸才。
司徒公子指着身边女子大骂。
女子深埋着头,瑟瑟发抖,泫然欲泣。
众人听了几句,很快明白事情的起因:司徒公子好色,席间对酒妓动手动脚,要扒人衣衫,摸人□□。
那酒妓不从,惹怒了司徒公子。
今晚赴宴的,全是豪门公子,身份无一个不尊贵,青竹苑如何开罪得起。
鸨母伏跪在地,朝贵客道歉,仓惶解释:这妓子是新来的,身子干净,才安排来伺候各位贵人。
只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害羞扭捏在所难免。
鸨母赶忙另外换了一个酒妓来伺候司徒公子。
司徒公子却不愿就此事了。
“新来的妓子,还是未调/教好的处子?”司徒公子恶狠狠道,“本公子来替你们青竹苑调/教!”
随后下令:“把人拖下去,交给我的那几个随从。让他们好好调/教一番。”
年轻酒妓吓得脸色惨白。
几个同为酒妓的女子看得于心不忍,可惜一众达官贵人只冷眼旁观,无人替她说话。
青竹苑的杂役进了屋,正打算将人拖走,好尽快平息司徒公子的怒气。
忽听一个清越声音道:“等等。”
声音不大,却平静沉稳,透着令人不敢不从的威仪。
宋云横叫停了杂役,将酒杯朝桌案上咚的一搁:“这妓子我看上了。”
他看了一眼抖缩的年轻女子:“坐我旁边来,给我斟酒。”
之后才漫不经心撩起眼角,朝司徒公子道:“王公子想必不会介意?”
司徒公子愣了愣,看向定王。
定王神色平淡,未置一词——这意思是叫他别多事。
司徒虽是三公之一,地位仍比不上皇亲国戚,手握兵权的镇南侯府。
没有定王撑腰,司徒公子不敢和侯府世子硬碰硬,只好讪讪一笑:“既然宋世子看上了,她就是世子的人。”
他恶狠狠朝向年轻酒妓:“还不快去世子的桌上,陪世子喝酒!”
酒妓跪在地上,早已吓得身子僵硬,手指紧紧捏着衣摆,一时动不了。
宋云横朝自己身边的酒妓一扬下颌:“去扶一下。”
新来的酒妓才被人从地上扶起,坐到他身边。
受了一场大惊吓,坐下后,酒妓脸色仍旧苍白,缩在桌案角落。
宋云横也不理会她,只在重新响起的金石丝竹声中问身旁美人:“这新人什么来历?”
他毫不避讳,刻意让新来的酒妓听到。
他声音含着冷意时,有种震慑人心的威仪,而此时温雅平缓,透出一种稳定心神的暖意。
和这欢场上的人都不一样,凛然端方,不含半分狎昵。
新来的妓子紧缩的手指蓦的一松,似乎找回了一丝活气。
她也不知怎的,竟然自己开口,回答了宋世子的问题。
“小女子……奴家姓李,原是太仆府丞家的女儿。”
太仆府掌大昭马政和畜牧,府丞为其属官,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京官。
——这女子,原是高门大户之女。
“我爹犯了事,”李氏道,“家门被抄,家中男子发配充军,女子,则贬为乐籍,成为官妓。”
宋云横:“犯了何事?”
“不知。”李氏摇头,“朝堂之事,奴家一深闺大院中的庶女,哪能知晓。”
“只是在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京城禁卫忽然冲入家中,将她一家老小全抓了起来。
她心中茫然惊惧,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告知贬为乐籍,送入秦楼楚馆之中。
一个官宦之家的千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成了乐人,她如何能放得下自尊,倚门卖笑沦落风尘。
旁边的酒姬叹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送入秦楼,从此为妓。女子何其无辜。”
“就算家人犯了罪,要连坐,难道不能换个发落方式吗?”
哪怕是贬为贱籍,送去做工修筑,也好过卖入秦楼。
宋云横半垂眉目,看着桌案上的酒杯:“京郊修建了一所新道观,需要一些杂役扫洒。你可愿意去观中做工?”
李氏一怔,半晌后飞快点头:“自然愿意!”
去道观做杂役,虽是下人粗活,却好过沦落风尘,成为帐中玩物。
她泪中含笑:“多谢宋世子。”
酒姬赞叹:“不愧是宋世子,果真是个大善人。”
她朝李氏说:“往后你在观中,可得多为世子祈福,祝世子身体康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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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延绵。”
宋云横听她语气,好奇问:“你认识我?”
“奴家今日,才有三生之幸和世子见面,哪能认得。然天下女子,何人不曾听过镇南侯府世子大名?”
酒姬奉承道:“镇南侯世子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更是有着天人之姿,惊世之貌,不知是多少芳龄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坊间有赞词:骏马寒剑浊世光,云间公子世无双。”
“今有幸一见,世子风流蕴藉,比传言中还要胜过千万倍。”
听着酒姬滔滔不绝的赞美,宋云横拿起酒杯,小抿了一口,自嘲一笑。
他几乎忘了,原来自己也曾有过万人称颂的时候。
骏马寒剑浊世光。
可惜这点美名,并未流传多久。不出十年,他便成了史书上犯上作乱,专横跋扈的乱臣贼子。
短短一生,寥寥几字,遗臭万年。
宴会在丝竹歌舞的靡靡之音中继续进行,宋云横这一桌吹风拂面桃花笑,欢声笑语充于耳,邻桌却空出几个位置。
定王以更衣之名,暂且离席。司徒公子和另一高门世家的公子也跟着定王离开大厅。
三人走入游廊另一端,供贵客休息的雅室里。
“定王殿下,那个宋世子……”司徒公子刚要说什么,一开口便觉脖颈一凉,似乎有阴冷的毒蛇缠在他脖颈上,坚硬鳞片刮着他的皮肉,在他眼前滋滋吐着蛇信——
可他却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压下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视线。
司徒公子猝然出了一身湿衫冷汗。
“定王殿下,房里有……”
“这是本王的侍卫,”定王倒是神色如常,“殿前司的高手。”
“他在暗处护卫,以确保本王的安危。”
皇子出行,随身带着暗卫,并非什么稀奇事。
司徒公子微微松了一口气,却也没好多少。
那令人胆颤的视线仍旧裹挟着他,如无孔不入的细密钢针,刺入五脏六腑。
呼吸之间都觉得脏腑有种刀刮的疼痛。
“不愧是殿下的侍卫,武艺超凡,当世无二,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司徒公子硬着头皮拍了几句马屁。
既是定王的暗卫,也是“自己人”,无需慎言。
他直白问:“殿下今日请来了镇南侯府世子,有何打算?”
方才宋云横搅了他的事,定王却未作任何表态,不知究竟什么盘算。
另一世家公子同问:“宋世子是东宫一派,以前从来请不来。”
“今日他应了殿下的邀约,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他和太子生了罅隙?”
“传言真伪,有待确认。本王今日约他来此,正是想试探,他是否真有意同太子割席。”定王吩咐二人,“你们待会找他敬酒,同他攀谈,伺机打探。”
“但要注意,”他嘱咐,“宋世子心机深沉,心思难测。你们言语试探,别反中了他的诡计,被他套了话,将我们的谋划透露给了他。”
“殿下英明。”世家公子吹捧,“宋世子确实有可能故意散播和太子不和的流言,以此引诱我等上钩,以便使用反间计。”
“我等定然加倍小心。”
“殿下!”司徒公子眼中阴光闪烁,“我有一计,不知殿下可否同意。”
定王:“说来听听。”
13. 第 13 章
“今日来这青楼,为了尽欢,”司徒公子恬不知耻道,“我身上带了一些助兴的烈药。”
“混入酒中,与酒水一同服下,可让贞洁烈女也变得放浪淫/荡。”
“倘若偷偷加在宋云横的酒中……”
“司徒公子不愧风流之名,”世家公子忍不住插嘴,“竟随时携带烈药。”
“可是今日这青竹苑设宴,本就是欢场。宋世子席间和酒妓谈笑风生,又看中了一个处子,待会散席,必会带入房中行鱼水之欢,风流一夜。”
“说起来,”世家公子嘲讽司徒公子,“那处子不愿伺候王公子,然一到宋世子身边,就桃花笑面,不见半分不情愿。”
“她定然愿意献身给宋世子,王公子这药,怕是派不上用场吧。”
“此言差矣。”司徒公子道,“让宋云横喝下这药,并非为了让他和女子纵情欢好。”
他狎昵一笑:“而是会让他,在男子身下婉转承欢。”
“殿下不是担心,宋云横只是假意同太子决裂?可今晚,他雌伏于别的男子身下,出了此等丑事,无论他和太子不和的传言是真是假,他二人之间都会出现罅隙。”
“毕竟他是太子的入幕之宾,二人举止亲昵。有不少人怀疑,他和太子是否有过床笫之欢……”
“你疯啦!”世家公子惊声大叫,“那可是镇南侯府世子!”
“镇南侯虽交了虎符,长住京中久不归营,但镇南军将领都是他旧部,侯府威望不减!何况侯府二公子镇守关中,麾下十万兵马。”
“还有世子母族的国公门生,县主下属,以及和世子交好的镇北军统领叶大帅……你敢用如此阴邪手段折辱于他,就不怕侯府一怒之下,将你全族斩尽杀绝?!”
“荒谬!”司徒公子怒道,“盛京城中,天子脚下,他镇南侯府威望再怎么大,也不能随意动兵!”
否则就是谋逆!
“我王家也是世代豪族,我爹乃三公之一,若论家世,也不逊色于他!”司徒公子略微缺乏底气地拔高了自己的家世,又将话锋转到毒计上面。
“宋云横在男人身下承欢一夜,受此等屈辱,他家世显赫,反而不敢声张,大概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有此不能示人的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如此一来,无论真假,他都得和太子决裂,成为定王麾下。”
“殿下,”司徒公子询问定王意见,“殿下以为如何?”
定王思忖片刻:“谁去?”
宋云横中了药,谁去同他渡一夜之欢?
“自然由本人去。”司徒公子阴邪一笑,“本人也是身世显赫的高门子弟,和宋云横一度春风,门户登对,也算不上折辱。”
“万一,宋云横尝到个中滋味,反对本人生了情意呢。”
世家公子一脸鄙夷:“王公子该不是见宋世子美貌,起了色心,自己想偷香窃玉。”
还说什么为了定王大计。
司徒公子毫不遮掩:“我也不是完全没那个心。君难道不见宋世子玉质金相,妙彩照人?”
“有他在场,那些个美人酒姬,即便青楼花魁,都瞬间失了颜色。名动京城的绝世美女,也成了庸脂俗粉。”
“他今晚要和那处子一夜春宵,”他啧啧,“明显是他吃亏。”
“殿下倘若同意,”司徒公子信誓旦旦,“此事全交由我,殿下只当不知。”
“事后,若是镇南侯府咽不下这口气要问罪,也由我司徒府一力承担。镇南军的怒火烧不到殿下身上,不影响殿下半点。”
定王衡量片刻,点了点头:“行,你去吧。”
“只是切记,此事皆由你一人所为,你并未禀告过本王,本王对此一概不知。”
“出了任何后果,都由你司徒府负责,绝不可胡乱攀咬西宫。”
“是,是。全是我一人所为,殿下毫不知情。”司徒公子喜上眉梢,“多谢殿下。”
定王带着不以为然的世家公子先行离开雅室。
司徒公子单独留下,准备烈药。
想着今晚能和宋云横这个绝世美色一夜风流,他心花怒放,一脸狎笑几乎合不拢嘴。
忽然,后颈像是被尖针狠狠戳了一下。
砭肤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渗入骨髓,令人肺腑一阵冷痛。
司徒公子猝然抬首四处张望。
屋中没有半个人影。
“奇怪,”他喃喃低语,“定王殿下的暗卫,不是随他一同出屋了吗?”
一股看不见,却能清晰感受的阴戾压迫感铺天盖地,如附骨之疽,令人胆寒恐惧。司徒公子起了一身寒栗,不敢再多待,匆忙出了雅室。
回到歌舞升平,灯火璀璨的宴会大厅,在暖光的照耀下,那股悚然的冷意才渐渐融化。
司徒公子寻了一个机会,带着身边几个酒姬,一同上前朝宋云横敬酒。
他吩咐那些酒姬找宋云横调笑,自己则趁人不注意,将一小粒药丸投入宋云横的酒杯之中。
药丸遇水即化,看不出半点痕迹。
几个酒姬欢声笑语,拉着宋世子调笑了大半晌,方才意犹未尽地回到自己那一桌。
气氛和乐,笑语嫣然,无人察觉到司徒公子阴悄悄的小动作。
而后,宋云横回到桌案重新坐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修长如玉的手指捏起酒杯,正要抬手,酒杯在手中忽然轻轻一颤。
杯中平静的水面瞬时泛起一层波光,扰乱了倒映在美酒中,那双精雕细刻的眉眼。
宋云横动作一顿。
酒杯在他自己手上,却忽然颤动——
那是有人弹了酒杯一下。
内力深厚的绝顶高手,不仅可以飞花摘叶伤人即死,更能以气凝剑,杀人于无形。
他们可以释出深厚内力,凝成无形的利器,随心所欲打在任何地方。
没人碰他杯子,酒杯却自己动了,那只能是远处的某个人,用以气化形的深厚内力弹了他的杯子外壁。
——不知躲在何处的陆柒。
宋云横即刻猜中陆柒此举的含义。
陆柒在提醒他,这酒不能喝。
他不动声色,继续将酒杯拿起,放在唇边装作抿了一口,实则将酒偷偷倒在了衣袖内侧。
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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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酒杯,又和李氏等人说笑了几句,半炷香后,借口更衣离开了宴会大厅。
走廊上立着值守的侍从和零星几个青竹苑的杂役。
忽然又一股并非自然而起的微风,只轻轻吹动他一人的袖口。
宋云横悠然抬脚,朝着走廊另一端,雅室所在的方向。
走廊两边有好几间雅室。
正走着,一间雅室的房门又被无形的力道推开,似乎在邀请他入内。
场面虽诡谲,他面色不改,泰然自若走入房中。
一入房,房门又自动关上,连门后的门闩都咔嚓一声自动降下。
宋云横独自一人站在锁闭的房间里,抬眼环顾四周。
琉璃盏照出璀璨灯光,银白月光从宽大的轩窗中洒入,室内光线亮堂,却笼罩着一层诡异的静谧。
宋云横平静看向窗外的明月:“你不给我解释一下?”
“动我杯子做什么?”
话一说完,一道人影凭空出现,站在了他身后。
高挑的影子逆着灯光,从身后投下,将他罩住,彷如将他整个人囚禁在怀里。
陆柒的声音擦着耳廓响起:“世子在酒宴上,和那些妓子情投意合,相谈甚欢,左拥右抱甚是得意。”
“还英雄救美,俘获一个女子芳心。”
“待会散席后,是否还要来这雅室内,享人间欢爱,做一夜新郎?”
他本是清亮的音色,此刻却透出一种不悦的低沉。
“好个风流多情的镇南侯府世子,果真名不虚传。”
“逢场作戏而已。”宋云横神色平淡,“陆统领难道没有去过秦楼楚馆,没有眠花宿柳,偎香倚玉?”
陆柒刀锋般的目光紧紧盯着他后颈:“不瞒你说,真没有过。”
“身在官场,此种场合便无可避免。陆统领即便以前没有经历,以后也会很快习惯。”宋云横转过身,同他对视。
那淡漠的眼神蓦地勾出一团无名火,陆柒神色阴沉:“宋云横,你……”
“陆统领,”宋云横打断他,“说正事。”
他其实已经猜出:“酒里混入了什么东西?谁下的?”
思忖一瞬:“司徒府的那个?”
几个世家弟子同他敬酒的场面在回忆中过了一遍,司徒公子带着好几个酒姬同他调笑,他自己却龟缩在一旁。
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朝酒杯里下药。
“我从他手中救下了李氏,他心中愤怨,却不敢正面发作,便使用这种下三滥手段?”
宋云横冷漠一嘲:“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又问:“陆统领可知,下的什么药?”
“你过来。”陆柒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拉到雅室东侧的墙边。
炽热的温度通过衣料传来,宋云横眉头一蹙。
在手刃周时扬之后,他便很讨厌再同别人肌肤相碰的触感,那会让他想起溅在身上的滚烫鲜血。
即便欢场上的逢场作戏,也只是虚搂虚抱,从不与人肌肤相贴。
但陆柒抓的很紧,巨大的劲力如铁爪一般钳制着他的脉搏,他竟挣脱不开。
14. 第 14 章
陆柒在宋云横面前所表现出的性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阴冷森寒,和轻佻浮薄。
但都带着一种懒散、痞气、睥睨自傲、玩世不恭。
而此时,他却从陆柒的言行举止中察觉出一种愠怒和火气。
陆柒似乎……在生闷气?
这可稀奇。
这个武艺出神入化的殿前司统领,能轻易定人生死,夺人性命。他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杀大权,对人命不屑一顾。
有谁能惹出陆柒的怒火,他却没将那人杀掉?
定王?
纵观整座青竹苑,陆柒不敢动手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宋云横被生着闷气的陆柒强横地拉到墙边。
陆柒从怀里拿出一个喇叭形状的小物件,递给他:“这东西诨名隔墙有耳。”
“将圆口贴在墙上,另一端凑近耳朵,便可听清隔壁房间的动静。”
“隔墙有耳”,密探常用的窃听器具。
宋云横接过时,顺便摇了摇被陆柒钳制的另一只手腕:“手,放了。”
陆柒动作一顿,踌躇了片刻,才缓缓放手。
——还是能感觉到一股火气。
宋云横不再理会他,将“隔墙有耳”贴在墙上,仔细聆听隔壁房间的声音。
“他把那杯酒喝下了。”
透过墙壁,能听到隔壁房间中一个洋洋得意的声音,“再等一会,药性就会起效。”
“你们先把房间准备一下,把需要用到的东西备好。”
宋云横愣了一瞬。
这是司徒公子的声音。
对方口中的“他”,定是说的宋云横自己。
“是,公子。”司徒公子说完后,另一个似是随从的人谄媚奉承道,“恭喜公子,今晚可大饱一番艳福。”
“浴桶,热水,药膏……”随从口中念着清单,“公子,那些情趣物件可需要?”
“要,当然要,通通备齐!能让宋云横那样的绝色在本公子身下承欢,这一夜定然得尽兴,让宋世子什么都尝一遍。”
随从:“公子,我曾听过宫中私密传闻,侯府世子和太子有床笫之欢?”
“倘若果真如此,那公子岂不是睡了储君的枕边人!”
随从狎昵一笑,“这说出去,光荣耀祖啊!”
司徒公子:“是有此私密传闻。宋云横那般姿色,我不信有男人忍得住。”
“不过,”他警告,“这话你可别瞎传。会掉脑袋。”
“是,是,小的知道。”
“我回宴会厅,等宋云横药效发作,将他带过来。这里交给你,一定细心布置。”
“小的遵命。”
说话声消失,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开门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宋云横在墙壁的另外一边,站了一两秒后,放下了“隔墙有耳”,冷冷笑了一声。
这个司徒家的四公子,色胆包天,竟然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他都不禁想称赞对方一声“浑身是胆,无所畏惧”。
可惜缺了脑子。
“云横世子,”陆柒问,“可需要我出手,帮你教训他一顿?”
陆柒内力深不可测,耳聪目明,无需借助任何器具,就能清楚听到方圆一里内,一片落叶的声音。
隔壁房间的谈话,一字不漏也入了他的耳中。
他同样站在墙边,和宋云横一左一右靠得极近。
二人影子交织在一起,甚至还能感受到吐息之间,那最后的一丝温热。
但陆柒的声音很冷,冷到似乎他能即刻出手,将司徒公子碎尸万段,扒皮抽筋。
“不必。”宋云横拒绝,“我自己有办法教训他。无需陆统领……”
“可我已经出手了。”陆柒看着他道,“在最初听到他打算对你无礼的时候。”
他嘴角扬着冰冷的笑意。
和花园初见,他刚杀了一个人时一样——
嘴角微微上翘,昳丽桃花眼却闪着艳丽的森寒。
“不过我只下了一点毒,没要他的命。他的命在世子你的手上,死活由你决定。”
“世子,”陆柒的尾音轻微上扬,透着一种将人命撰在手中,可以随意玩弄的傲然睥睨,
“你想要他活,还是要他死?”
“我说过了。不必。”
陆柒身上的气势太过阴寒冷冽,说起生死的时候又太肆意狂放,完全不将人命当回事。
宋云横紧紧皱起了眉,“我自己会收拾他。不劳烦陆统领出手。”
那毕竟是司徒家的公子,门庭高贵。该如何对付此人而不把事情闹大,他有自己的考量。
何况,“我自己的事,不喜欢假手他人。”
陆柒并非镇南侯府的属下。
殿前司是贵妃的私兵。
宋云横说话的语气也很冷淡,使得那点呼吸温热的交缠,瞬间凉了下来。
陆柒的身形明显一僵。
月光透过轩窗洒在他身上,那张血口獠牙的面罩反射出一道霜白的冷光,显得更为恐怖。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沉默无话。
过了半晌,陆柒率先收敛了那身强势的压迫感,摊了摊手:“既然世子这么说……”
他一嗤,“那就按世子的意思办吧。”
对方先服软,宋云横锋锐的目光也软化下来,微微颔首:“我无需劳烦陆统领出手相帮,但仍十分感谢陆统领的好意提醒。”
“明日,我会派人将谢礼送到陆统领府上。”
说起来,“陆统领的府邸在哪?”
皇贵妃许了这群江湖人高官厚禄,殿前司副统领等同于羽林卫副统领,官阶高至四品,甚至从三品。
这一品秩,已可在京城中拥有规制不小的宅邸。
但他似乎没听说过,那几个殿前司统领的宅邸在何处。
“谢礼?”这话让陆柒觉得好笑。
他一哂,“云横世子,该不会以为我好心提醒你,只是为了那点谢礼吧。”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是那副浮薄轻佻,“也不能这么说。我也并非一点不想要世子的感激。”
“让我想想,”陆柒装腔作势,“世子送我什么好呢?”
“啊!想到了。”
然后忽地一伸手——
宋云横正听着,毫无防备,忽然被陆柒一推,措手不及倒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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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地面。
嘭的一下,他后背撞在冷硬的地板上,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张恐怖獠牙面罩的下俊美面孔已撞入眼中。
“我原本江湖飘泊,居无定所,如今在宫中任职,就住在皇城内的长阳殿里。那里离西宫很近,世子的谢礼怕是送不进来。”
清亮的低笑声擦着耳根:“那不如,世子现在就将谢礼送我如何?”
陆柒的手撑在宋云横脑后——这是一个时辰前,在马车里,宋玉横挟制陆柒所用的姿势。
宋云横凝目看着他:“……那么,陆统领想要什么样的谢礼?”
陆柒:“我好奇一件事情,想请云横世子作答。”
“什么?”
“听司徒府的那个王八公子说,世子和太子……有床笫之欢。”澄亮的桃花眼眸色一暗,“云横世子,你和你那位太子,究竟……”
“……有没有过肌肤之亲?”
宋云横眉心一凝,猛然发力,一把伸手抓住陆柒手腕,带着他侧身翻动。
陆柒武艺高强,本不会被他轻易反击,此刻却未做出任何抵抗,柔弱无骨似的任由他摆布。
二人位置霎时调换。
月光在白墙上投出交叠纠缠的影子,换做了宋云横将陆柒抵在身下。
“没有。”宋云横语气无波无澜,“我和周时扬一清二白。那些谣言,都是宫人乱嚼舌根,全是无稽之谈。”
“我说多次,我和他已经走至末路,这并非虚言。你用不着如此拐弯抹角,替你主子反复试探。”
“……你笑什么?”
“我笑,世子生气了。”陆柒眼角轻弯,荡漾出由衷的喜色,“看来世子和你那位太子,的确没有那样亲密的关系。”
“不过呢,”他嗔道,“举止太过亲昵,就不是件好事,很容易被人误解。”
“既然是我惹得世子生气,我给世子赔个不是。为了表示诚意,我再告诉世子一件事。”
“司徒家那个王八公子,欲对你无礼,”他顿了顿,眼中又一闪而过一丝凌厉的锋芒,“这件事定王也知道。”
“王八公子请示过定王,定王点过头。”
“只不过定王假装不知,想要和此事完全撇清关系。免得到时你们镇南侯府震怒,给西宫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世子,”他笑说,“可需我出手,再替你教训一下定王……”
陆柒正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卡住了他的脖颈。
冰冷的指尖压住他的咽喉,传递出砭肤的寒意。
“陆柒,陆统领,”宋云横冷冷看着他,二人的距离不过五寸,凌锐的杀意和呼吸纠缠在一起,“你为何要给我说这个?”
“若只是司徒公子自己的意思,我还能认为,你侠肝义胆,不耻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因此好意提醒,防止我喝下迷药。”
“可这并非只是他一人之举。这是你主子的计策。”
“你帮助我,便是破坏你主子的计划。对你有何好处?”
“我再问你一次,”宋云横缓缓收紧手指,将陆柒白净的皮肤压出一点凹痕,“你进入殿前司,甘为朝廷鹰犬,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15. 第 15 章
宋云横目光锋锐看着陆柒:“你进入殿前司,甘为朝廷鹰犬,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会以为,在马车上,你随意编造几句,我就会相信。”
陆柒说,殿前司一半的人,心系江山社稷,效忠朝廷为国为民。
另一半,则追逐富贵荣华,利禄功名。
而陆柒自己,一为高官厚禄,也有兴趣进入皇城,见识一下只有在皇城之中才能见到的豪华宫阙,千年的稀世珍宝。
宋云横并不想再掺和太子和定王的储君之争,因此对陆柒的真实意图并不太在乎,这些话听过就算。
但陆柒说的话,他原本只信三分。
而现在,他半个字都不信了。
“既是拿钱办事,你得了高官厚禄,就算并非赤胆忠心,也不会破坏你主子的计划。否则只会对你自己不利。”
“你却帮了我——”宋云横目光如刀锋一般锐利,刮过陆柒的眼眸,扫向手指卡着的脖颈,
“说!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大昭高/祖/皇帝问鼎九州,曾借助了中原武林的势力,因而武林势力在大昭非常强盛。
但这也给大昭的江山社稷埋下了祸根。
此时的武林,被一个叫净天教的门派所统一。
净天教掌控了江左,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过不了几年,景安帝驾崩,皇子争位,大昭内乱,就有这个统治武林的净天教在暗中推波助澜。
他这个摄政王花了大力气,才按压下净天教,平息内乱。
却也只是勉强镇压,无法解决根源。
在他之后,真龙天子周时疑都花了近十年时间,才将这一肘腋之患暂时消灭,却也未能彻底根除。
殿前司的那帮江湖人,底细很难查清——大内密探查到的,只是他们故意泄漏的,虚假的个人情报。
更别说,连底细都无法查到的陆柒。
陆柒是个假名,上一世,宋云横和殿前司,和净天教逐鹿的时候,根本没这个人。
“你是真的好心助我,”他冷冷一嗤,“还是在挑拨我和西宫的关系?”
并非他个人,而是整个镇南侯府。
就仿佛,他不再和周时扬一党,不让镇南侯府卷入储君之争,是陆柒不想看到的局面。
这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或许想让太子和皇贵妃斗得更激烈,范围更广,卷入的世家和军队更多。
宋云横目光如刀,紧紧盯着陆柒。
陆柒目不转睛同他对视。
二人眼中,都只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旖旎缠绵的影子尽是汹涌澎湃的杀机。
片刻之后,陆柒噗嗤一笑:“世子竟然是这么想我的?”
他浮夸道:“又扣了这么大一口黑锅给我,真是天大的冤枉。”
“云横世子,”轻快的语调暧昧亲昵,“我帮你,自然是因为我想帮你。”
“我听见那个司徒府的王八欲对你行不轨之事,就觉得很生气,当即就决定要收拾他,让他生不如死。”
“我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都想一五一十告诉你。”
“这种心情,”他认真思忖一瞬,“大概,或许,是想要向你邀功?”
“因为,你每次都能轻易将我心弦拨乱,让我难以控制自己的心绪,譬如现在。”
他的脖颈被宋云横卡着,只要宋云横一用力,就能瞬间扭断他的脖子。
他却丝毫不在意,不觉得这是一种充满杀意的威胁。
冰冷的手掌和他的肌肤相贴,略带薄茧的手指按着他的脉搏,温凉的触感传到身上,对陆柒来说,竟仿佛是种能让血液沸腾的亲昵爱抚。
他伸出自己的手,覆上宋云横的。将那只漂亮莹润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拇指缓缓抚过每一处指缝,温柔摩挲:“对着你,我心跳加快,呼吸不畅,脑子里可想不出你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
“我也说过,贵妃指使不动我,”陆柒不屑道,“她有什么资格当我主子?值得我以惹怒你为代价,打探你的情报?”
“我只是……我今晚有些生气,气到难以压制自己的怒火。”
陆柒武艺高强,难逢敌手,自然有着傲视众生的睥睨。他恣意,轻狂,偶尔又有些懒散和玩世不恭。
他年纪轻轻便已至武学的巅峰境界,站的太高,眼界太广,脚下的一切便都渺小,平庸的众生凡尘很难再入他的眼。
他极少动怒——有本事惹怒他的,就已寥若星辰。
惹怒了他,还有本事在他手中活下来的,前所未有。
但今晚他却有些失常。原本就是肆意恣睢的脾性,而胸口那股闷气更让他行事无忌,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任何顾虑。
也没有任何处心积虑的算计。
更像是——找个另外的目标,发泄心中那股散不去的无名火。
至于自己生闷气的原因——
“当然是某个骏马寒剑浊世光,风流多情的云间公子,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即便只是逢场作戏,宋云横那些风流不羁的举止,也让他觉得刺眼。
“那个酒妓,长得比我差远了。你看上她什么?”
陆柒紧紧捏着宋云横的手,指腹抚过他的每一根手指,从指根到指尖,摩挲过每一寸肌肤。
他手掌的温度明明炙烫,却彷如阴冷的蛇,缠上自己看中的猎物,斑斓的鳞片在猎物身上游走,留下无法消除的标记。
那极度危险的炽热让宋云横手指一颤,不假思索,下意识地就将陆柒的手狠狠甩开。
他的手逃离了陆柒的桎梏,陆柒的脖颈离开了他的钳制。
陆柒剑眉一挑,还有些意犹未尽。
怎么就放手了?不掐他脖子了?他还没握够呢。
陆柒行为放肆,说话颠三倒四,油腔滑调,令宋云横眉头一皱。
陆柒说的话他当然不信。但也清楚,只要陆柒不想说,他就很难把真话从对方口中撬出来,反而会被陆柒引到风月情/爱上去。
这么一个轻浮的人,却好意思指责他风流放荡。
陆柒的底细和目的都打探不出来,再僵持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宋云横从陆柒身上站起:“我出来多时,再不回宴会厅,定王等人定会起疑。”
“陆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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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这边,恕本世子不奉陪了。”
今晚,他得先去收拾那个给他下药的司徒公子。
话一说完,宋云横转向雅室的门,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房间。
陆柒从地板上支起身,长腿一曲一直,坐在地上看着宋云横离开。
雅室的门嘭的一声关上,将那道令人心旌神荡的身影隔绝在视线之外。
炽热粘腻的目光便瞬间一变,比洒在身上的霜白月光还要幽冷。
“进来,”陆柒身形未动,依旧看着雅室的房门,朝着空无一物的虚空说,“问你个事。”
门缝下的阴影微微动了动,仍然看不到人,只有低沉的音调从阴影中传出:“尊……陆统领有何吩咐。”
“他轻薄我这么多次,”陆柒那双桃花眼中饱含戏谑,又混着几分正经,“我非但没习惯,心弦反而越来越乱……”
“我看到他同那些女子饮酒作乐,心中就生出一股无名火。听到有王八胆敢对他无礼,即刻就打算将那只王八扒皮抽筋。”
“这是否已经能证明,我对他,确实动了真心?”
“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
并非只在那一日,那一时,那一瞬的见色起意。
而是屡次三番,反复确认过的钟情。
阴影沉默。
“问你呢。”
阴影:“属下不知。”
怕陆柒怪罪,又即刻补充:“这些迹象,确像人们口中所说的爱慕。”
陆柒眨了眨眼,心里有点怔懵:“还真是啊?”
“那,要是我对他动了真心,我该怎么做?”
阴影硬着头皮道:“属下未有过心仪之人,从未有此经历。”
陆柒啧了啧嘴:“算了,你退下吧。”
门边的阴影颜色减淡。
陆柒从地上站起来,月光照着他的侧脸,使得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月夜的流光给他披上了一层无形的冷戾,似如从阴影中诞生的艳鬼。
“倘若我真心爱上宋云横了……”他喃喃低语,忽然一瞬,嘴角高高扬起,“那就随心而动吧。”
反正,他本就是一个恣睢随性之人,轻狂张扬,潇洒世间。
“云横世子,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
琉璃万顷,月华如水,天地青苍。
宋云横从寂静的雅室走回喧哗的大厅,回到自己的桌案旁。
司徒公子早已回了席位,宛如无事一般同身边的酒姬闲聊,目光却偷偷的,不住朝着宋云横的位置瞄。
他等着药效发作,满心的迫不及待。
宋云横只作不知,照常吃饭,喝酒,谈笑风生。
期间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定王。
定王同样神色如常,和敬酒的宾客推杯至盏,眼神和司徒公子没有一丝碰撞。
当真像是不知司徒公子要做什么,将自己置身事外,撇得一干二净。
计时的漏刻被丝竹歌舞遮盖了水声的滴答,时间却仍旧一分一秒地流逝。
小半个时辰后,司徒公子有些坐不住了。
烈药怎么还没起效?
16. 第 16 章
司徒公子开始频繁朝宋云横身上投去目光,炽热又焦灼,难耐的狎昵心思几乎暗藏不住。
宋云横仍好整以暇喝着酒,偶尔同几个世家公子攀谈。
这些皇贵妃一党的高门公子,奉定王之命同他交谈,想要从他的话中套出些什么,才好分辨,他和太子是真割席,还是假决裂,用虚假的流言迷惑政敌。
定王千叮万嘱,让他们务必小心,别反被宋云横套了话,中了反间计。
宋云横心中好笑,用得着吗?
这些人口中能套出来什么核心机密?没一个在朝中担任要职,只是因为家族关系,才能高攀上定王。
皇贵妃的那些秘密机要,能告诉这群才智平庸的纨绔公子?
定王那些“嘱咐”,根本不是怕他们泄漏情报,只是装模作样,意在驾驭人心——那些头脑空空的庸才心头一热,会真的误以为自己是定王亲信,知晓定王的计划。
看着他们“慎重其事,三思而后行”,生怕自己说漏嘴的拘谨模样,宋云横嘴角的笑容都挂了几丝真实。
不过也好,有这些蠢材在场,他“言辞恳切,信誓旦旦”的多说几句,那些蠢材便真会认为,他和周时扬已经恩断义绝。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待到月入中天,亥时将至,即将酒阑宾散,宋云横才略微疏懒地斜坐软垫,以手撑头,假装出一副酒醉无力的模样。
司徒公子下的烈药发作,该是什么样子?
宋云横不清楚。
他见过有人服下助兴催情的药物后是何行为,但那举止逸乱不雅,他不打算模仿。
装出个醉酒,意思意思得了。
司徒公子蠢笨又心急,应当不会想那么多而心生怀疑。
反正就只装这么一会,等对方把他带入雅室,门一关上,他就让司徒公子见识一下什么叫“酒后无德”,“酗酒滋事”。
卸司徒公子一条胳膊?断他一条腿?还是干脆把子孙根给废了?免得再去祸害他人?
宋云横撑着案桌,轻闭双目,信马由缰地随意思索,等着司徒公子行动。
那道炽热狎昵的目光,果然很快就肆无忌惮地粘在了他身上。
药效发作了!
司徒公子心头一阵狂喜。
他等候多时,想着待会的激情云雨,早已欲/火焚身。
可那药一直不发作,他心急如焚,焦躁不已。
机会终于到来,司徒公子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正要走出席位,去“搀扶”宋云横——
忽然,另一道身影先他一步,走至宋云横旁边。
司徒公子一愣。
定王殿下?
定王殿下不是打算装作不知,同此事完全撇开关系吗?
这时候站出来做什么?
司徒公子心中纳闷,登时冒出一个想法:
宋云横这般绝色之姿,他不信能有男人抵御得了。
该不会,定王也起了色心,要和宋云横一度春宵?
突然被人截了胡,司徒公子心中极度不爽。
可惜,那人是定王。
定王改了主意,自己又能怎样?
只能眼睁睁看着定王人模人样地走到宋云横桌边,开口询问:“宋世子?怎么了?喝多了?”
惊诧的不只司徒公子。宋云横亦如此。
定王横插出来,打算做什么?
这帮人又换了什么计策?
自己这酒醉,继续装还是不装?
思忖一瞬,当即决定,继续装下去,看看定王要做什么。
他轻轻“嗯”了一声,扯了一下衣襟:“本世子头有些昏沉,身子感觉燥热。”
“宋世子定是多喝了几倍,酒意上头了。”
定王唤来随侍:“来人,将宋世子……”
话说一半,却又改了口:“快去准备车驾。”
他亲自躬下身,搀扶起宋云横:“小王送世子回镇南侯府。世子,当心脚下。”
定王心中清楚,自己是“中了情药”而非普通的酒醉。
送他回府?怎么可能。
定王究竟什么算计?
宋云横心中防备,身体却软绵地任由对方扶着,跟着他走出宴会厅。
出了大厅,走过长廊,下了楼梯——定王竟然真将他扶上了马车。
而后“驾——”的一声,马蹄声响起,车辆缓缓驶动。
定王将宋云横扶到车厢中的软座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另外一边,二人中间隔着过道。
车中无人说话,踢踏马蹄声和车厢外挂着的清脆铃声传进车厢中,在空寂的夜色里更显响亮。
芳醇的酒香在密闭的空间中弥漫,连月光都似添上了醉人的气味。
宋云横装醉装无力,斜坐的姿势有点不舒服。
于是他动了动,换了一个更为舒坦的坐姿。
他这一动,定王的声音即刻响起:“宋世子……身体可有不适?是否需要……喝些凉水?”
定王知晓他中了情药,却和他单独坐在这辆马车里。
定王可有想过,倘若他真喝下了药,此时会是是么情况?
宋云横原本有过猜想:定王看出了他在装醉,司徒公子的奸计成不了,于是改了计划。
可是听对方所说,似是真的认为,他中了药。
既如此,还和他单独待在车厢里?
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喝点凉水,就能化解药性?
宋云横原本打算“借酒装疯”,“酒后无德”将司徒公子给收拾了。
可惜司徒公子未能得逞,他也未能得逞。
此刻和他待在一处的是定王。
对着这个有爵位在身,势力大到能和周时扬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是不能随意“撒酒疯”动手的。
他只能半睁开眼,在装出的“意识朦胧”之下,悄悄观察这位定王。
宋云横对定王的印象很淡。
定王周辛,皇贵妃所出的皇子,在景安帝的众多中子嗣中排行第五,和他同岁。
周辛有学识,有才智,做出过让西席学官称赞的锦绣文章。
君子六艺,骑射武艺他都不落人后,在皇子中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有一个性格强势,手段了得的母妃。
皇贵妃的气势太盛,使得他被完全掩盖在贵妃的光彩之下。
宋云横作为太子党羽,替太子争权,都是同皇贵妃在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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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定王只在皇贵妃的庇护下,在她的阴影中,存在感极其淡薄。
他没和周辛打过几次交道,只依稀记得,周辛死在他手下的乱军之中,死时还未有妻妾子嗣。
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印象。
甚至连周辛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
此时,他才有兴趣,细看了一眼对方的相貌。
周时扬和周时疑有五分相似,周辛和他们是异母兄弟,却长得更像母亲皇贵妃——俊俏柔雅,却少了太子的那种飒踏英气。
“世子,”定王将水杯递到宋云横面前,“喝口凉水,解解热。”
又踌躇问:“是否需要将车停下,等世子休息一会,待热意……酒劲散去,再回侯府?”
宋云横越发纳闷:明知他中了迷药还和他待一处,定王究竟什么打算?
他心中蓦地浮现出一个计策。
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
一个风流浪荡的世子,酒醉后轻薄一下皇子,也不是什么杀头的大罪吧。
为了避免多余且毫无必要的麻烦,皇贵妃不会直接和手握重兵的镇南侯府起冲突。
以她的心机城府,爱子受了闲气,也只会暂时忍耐,笑意融融地咽下。
不是要试探他吗?来吧,相互试探吧。
定好主意,宋云横朝定王伸出手——
突然,一股强横的冷戾气息袭来。那股气息虽然无形,却无孔不入地渗入车厢内,连风的流动都在一瞬间凝结。
宋云横的行动即刻停了下来。
是陆柒。
这种炽热又阴寒,如附骨之蛆一般的缠在身上的视线,只会是陆柒。
宋云横不知陆柒隐藏在哪,但陆柒今日担任定王的侍卫,必定就在周围。
他要对定王出手,恐怕没这个机会。
空气似乎凝结了一层寒霜。
下一瞬,竹制的门帘哗啦晃动了一下,一抹赤红的身影披着月夜流光,轻灵潇洒地钻入车厢。
只一个晃眼,俊俏张扬的少年便大刀金马,姿态豪放地坐在了车内的座椅上。
——宋云横的旁边。
“定王殿下,”清亮的嗓音从血口獠牙面具后发出,带着一点冷寒的笑意,“云横世子身体不适,就由我来照顾他吧。”
陆柒未得命令,擅自进入马车,定王怔愣了片刻。
但他的母亲贵妃和身为国公的舅舅,都对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统领”十分恭敬,他也不会在这人面摆出皇子的倨傲。
“既如此,”定王放下手里的水杯,后退一步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就有劳陆统领。”
陆柒没再同定王说话,只问宋云横:“世子的贵体哪儿不适,可需卑职为世子揉捏推拿?”
他自称“卑职”,带着浓浓的调侃意味,身体又向着宋云横靠了靠,二人的肩膀和腿,几乎贴在了一起。
“世子是想喝水吗?”
陆柒自己拿起水杯,送到宋云横嘴边,“卑职服侍世子饮水。”
宋云横额头微微冒出了青筋。
陆柒清楚他没喝下那杯酒,清楚他在假装酒醉。
陆柒分明是在戏弄他。
他这酒醉,继续装还是不装?
17.第 17 章
“世子,”陆柒把水杯贴近宋云横的嘴角,“喝水。”
那含笑的声音黏腻又暧昧,透出一点惑人的低沉,“张嘴。”
宋云横心口一突,全身的寒栗都差点冒了出来。
他皱着眉,将头偏过,不悦道:“拿开!”
还是假装一副酒醉的模样。
甚至有点想趁着“酒醉”,“撒酒疯”,“无意之中”打对方一拳。
陆柒的眼角明显的弯了起来。
那是坏心眼得逞后的坏笑。
他还朝宋云横的身上靠了一点,将宋云横往角落里挤。
“世子若头晕无力,不妨靠在卑职的肩膀上睡一会。”
“或者,”他压低声音,几乎贴着宋云横的耳根在说话,“躺进我怀里。”
宋云横:“……”
自己此前轻薄陆柒,那是情势所致,情有可原。
陆柒此时的举动,却是是毫无必要的故意。
故意戏耍他。
陆柒这若无旁人的亲昵姿态,是一点不在乎,定王还坐在对面吗。
宋云横被陆柒挤到了角落。陆柒还在朝他身上靠。
二人贴在一起,紧密地不留一点缝隙。
陆柒身上的熏香钻入他的鼻尖,清雅,冷冽,似如冬日淡阳下的白雪,混着枝头浓郁的红梅。
然而在这一片素白之下,却是被白雪掩盖的刀锋和鲜血。
腥甜的血气从松软的雪层下散发出来,似有若无地缠绕全身,给人带来阴寒的恐惧。
宋云横又朝角落里移了一点,想要远离对方身上传来的,血脉中灼热的温度。
忽然间,车厢猛地一晃——行进的车轮压到了一块小石子。
这一颠簸对马车影响不大,车厢中坐着的人却跟着一抖。
宋云横坐的不实,身子被晃得朝反方向倾倒过去,登时撞到了一个温暖,坚实的身体。
“……”
他撞到了陆柒的怀里。
“世子,”陆柒微微低下头,鼻尖便刚好擦到他的耳根,带着戏谑的笑声穿透獠牙面罩,挠的人耳根发痒发烫,“世子这是在朝卑职投还送抱吗?”
“世子又轻薄冒犯了我一次。”
他嘴上说着宋云横轻薄冒犯,自己却伸出手,环过宋云横的腰,将人禁锢在怀中。
“这段路有些颠簸,”陆柒的动作强横,唐突,轻佻,无礼,却也十分温柔,“世子靠着我,会坐的舒服一些。”
又取笑:“世子喝醉了酒,身软无力,可别不小心摔下座椅。”
别说宋云横正在定王面前装醉——即便不装,陆柒武艺超绝,手臂不粗,劲力却十分巨大。
单手搂着他的腰,便似如铁钳一般将他轻易钳制。
那过于修长的手指按住了他脊背上的穴位,竟让他难以动弹。
倘若他不想在定王面前同陆柒大打一场,用武功强行挣脱,便只能这样,任由陆柒将他揽在怀中,轻薄,放肆,霸道,却又体贴温柔。
宋云横握了握藏在衣袖中的短剑,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踌躇不定,进退两难的情况。
衡量片刻后,松开了手指。
罢了,这种程度的无礼,他尚能接受,不至于因为这点“逢场作戏”,就真刺陆柒一刀。
殿前司副统领,定王。
他这个镇南侯府世子,从小生在王侯之家,“审时度势,大局为重”的思想,已经刻在了骨血当中。
心中定好计较,宋云横便不再纠结,稍微调整了姿势,靠在了陆柒肩上。
既然陆柒自己这么做,那他就却之不恭,将对方当个靠垫。
有一说一,这么坐着,确实挺舒服。
宋云横紧绷的筋骨放松下来,略微懒散地靠在了陆柒身上。
陆柒的动作反倒一僵,身体紧绷了起来。
他下半张带着面罩,只要那双艳丽的桃花眼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便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陆柒身子僵了片刻,又将之放松,移了点位置,以便宋云横能躺得更加舒服。
宋云横斜卧“靠垫”,闭目养神。
陆柒也半垂着眸子,一边觑着他,一边调整内息,以平复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虽然效用近似于无。
定王在对面的座椅上双手拢进袖中,脊背挺得笔直,正襟危坐。
他也似乎在闭目养神,宋云横曾睁开一点眼缝,悄悄观察他。
可惜宋云横实在不清楚,这个短短一生都只活在皇贵妃的光彩和阴影下,毫无自己亮点的皇子究竟是何性格。
他猜不出对方此时在想什么。
马车在冷淡静谧的月色中,缓缓抵达镇南侯府。
宋云横唱戏唱到底,依然装醉,由着陆柒挽着他的后腰,将他扶下马车。
下车后,被撩起的竹帘唰的坠下,挡住了定王的身影。
宋云横背对着车马,朦胧的眼神霎时清明,倒映出明亮皎洁的星月。
“你主公,”他用细微到只有紧靠着自己的陆柒才能听到的声音问,“究竟什么盘算?”
陆柒搀扶着他,缓步走向侯府大门,仅看动作,根本察觉不到他二人在谈话。
清亮的声音通过出神入化的传音之术,直入宋云横脑海:“世子,我说过好多次了,他们没资格当我主子。”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透出一种故作姿态的撒娇。
不过也很认真地回答了宋云横的问题:“不知道。”
“定王没再和任何人密谋过。”
以陆柒的耳力,能听到整间青竹苑中所有落针的声响。他今晚自请担任护卫,拿了丰厚俸禄,也得办好自己的差事:监视苑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司徒公子给宋云横下药之后,定王一直坐在宴会厅中,没再离开过。
也没有同其他人再私下商量别的谋划。
“定王自己改了主意。”
宋云横垂眸思索一瞬:“定王在散席前想通,没犯蠢,没被司徒公子几句话绕昏头。”
司徒公子色胆包天,设计暗害他,定王打算装作不知,撇清全部关系,可能吗?
倘若司徒公子奸计得逞,镇南侯府必定震怒。无需军令,无需兵符,侯府中三百府兵就可踏平司徒府,将司徒王氏一家灭门绝户。
一个文臣之家,纵使位列三公又如何,在大昭定鼎功臣,世袭罔替的镇南大军眼中,屁都不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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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朝臣无人敢阻拦,为求保命,司徒公子必然攀扯上定王——毕竟他确实向定王禀告,得到过定王的首肯。
西宫怎么可能装作无辜。
就算司徒公子还有那么一点骨气,当真一人做事一人当,完全不攀扯定王,可定王是东道主,是他邀请侯府世子赴宴。
宋云横在他的私宴上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
别的还好说,世子受了此等折辱,镇南侯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宋烈不掺和储君之争,四境兵马坐观成败,皇贵妃才能在这京城中和太子争上一争。
倘若因为此事,惹上手握重兵的大将,他们不管帝王立储的“家务事”,却定要上演一出“马嵬坡”。
皇贵妃不会做这么蠢的事,让原本置身事外的宋烈偏向太子。
她儿子定王虽然平庸无功,好歹不给亲娘拖后腿。在最后想通关节,阻止了司徒公子,没让严重的后果发生。
“定王今晚喝了酒,”宋云横淡漠道,“好在没喝晕头。”
“是么?”陆柒漫不经心,“也可能他没想过那么多,只是单纯良心发现。”
宋云横虽是政敌,但一身铁骨铮铮,不该遭人奸计,在床上受此等侮辱。
“更或者,”陆柒眸光一沉,“他另有什么心思。”
定王认为宋云横被下了迷药,将他带上密闭车厢,二人独处一室,谁知安的什么心。
马车就停在镇南侯府门外,短短几句话时间,二人已走至门口。
朱漆大门口,披甲执锐的守卫见世子回府,朝他一行礼,打开了侯府小门。
陆柒正打算扶着宋云横进门,宋云横却抓起对方搂在自己腰上的手,狠狠甩开,“告辞”之类的客套话一句不说,冷着脸进入侯府。
世子一入府,小门轰的一声关上。
朱漆大门紧闭,在夜色中呈现出比夜幕更为深黑的剪影,似如一头安静趴伏在京城,正在沉眠的庞然巨怪。
军机重地,闲杂人等不可轻易靠近。
陆柒一个人被扔在了侯府门外。
宋云横走的太突然,他还有点懵。
左右看了看门口的守卫,披甲的兵士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对门口的他视而不见。
陆柒:“……”
怔了片刻,他忽然噗嗤一笑。
“将我压在身下轻薄,对我投怀送抱,还拿我当靠枕,”他低声笑着,垂眸看向自己楼了宋云横多时,又被对方无情甩开的手臂,“用完了,就始乱终弃,翻脸不认人了?”
“不愧是生性多情,又负心薄情的风流世子,”他转过身,走向停在原地的马车,语气飘忽,自我调侃,“今晚伤心的闺阁女子,又要多我一个咯。”
“嗯……这么说好像不对,我是尚未出阁的男子。”
陆柒轻浮的话语随着西宫马车的离去,消散于月色。
隔着侯府厚重肃穆的大门,宋云横同他背道而行。
此刻已是夜深人静,前院无人,早熄灭了灯火。
唯有偏厅的一间客室,灯光从窗纸中漏出,在影影重重的前院幽微闪烁,尤显格格不入。
这么晚了,谁还在客室?
哪儿来的客人?
18.第 18 章
宋云横从主道中路过,心中正自疑惑。客室房门未关,里面匆匆走出一个人影。
借着室内的灯光,他看清楚了这位“客人”。
居然是东宫内侍?
东宫内侍一人坐在客室里干等,早已眼皮子打架。听到路过的脚步声,猝然惊醒,见是世子,匆忙从椅子上起来,鞋子踩到衣服下摆,一个踉跄差点摔跤。
“世子,您可算回府了!”内侍一脸安心的感动,“殿下听说世子去参加晚宴,心中挂念,特意遣小的来侯府候着,等着世子归家。”
“如今您总算回府,”他看了一下房中的时计,记下时间,“亥时三刻。小的总算能回东宫复命。”
“小的这就回宫,好叫殿下安心。”
他说完,立马朝宋云横行礼告辞。
看着内侍小跑着匆忙离开的背影,宋云横微有些怔愣。
周时扬特意派了人来侯府,等着看他何时归家?
他受定王邀请,参加定王一党的私宴,周时扬必定会派暗探了解宴会详细——这一点,宋云横不奇怪。
可周时扬直接派人在侯府等着,监察他何时回府。如此光明正大毫不遮掩,这倒是令他意想不到。
……罢了。反正这一趟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天下人知晓,他已不再是太子党羽。
往后周时扬爱怎么做,随便吧。
喝了一晚上的酒,又吹了一阵夜风,宋云横回到房间,沐浴洗漱,很快入睡。
隔日醒来之时,旭日早已东升。
春日和暖的阳光透过窗户,被窗棂分割成细细的光柱,照入帐中,令人身心舒畅,又让人酥了骨头。
他慵懒地起床,命人端来早点,房门一开,进来的却非侯府亲兵,而是一个娇柔女子。
——东宫女官,南烛。
南烛换下宫装,穿了一身京城贵女中时兴的款式,提着一个食盒进入房中。
宋云横:“……你怎会在此?”
南烛:“世子昨夜不是喝了酒吗。婢子奉殿下之命,特来给世子送吃食。”
锦衣玉食的宋世子有个娇贵的脾胃。
倘若前夜喝了太多酒,第二日铁定没什么胃口,一整天都不怎么吃东西。
为此,南烛花了大心思,总算做出能让他在第二日勉强入口的一些清淡小食。
“侯府虽是世子自己家,但府中上下全是行伍兵士,后厨的伙夫也是战场上退下的儿郎,肯定做不出这种精致的小食。”
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得是宫里。
南烛将一碟碟素雅点心从食盒里拿出,看向宋云横,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就说,世子您和殿下这么多年情意,比真正的手足还亲,怎么可能因为闹了一点矛盾,就要同殿下割席。”
“原来,这些都是你两的计谋,假装割袍断义,做戏给皇贵妃一党看。”
宋云横一怔:“……周时扬这么同你说的?”
“那倒不是。您们二位的谋划,殿下怎么可能告知他人。可是,”南烛道,“南烛伺候殿下,伺候您这么些年,难道猜不出来吗?”
“我也不是那么愚钝的人吧。”
宋云横无言以对。
南烛不愚钝,反而因身处宫闱,习惯多思多虑,习惯揣测上意。
“世子和殿下都身在王侯之家,形势所致,很多时候不得不和那些世家,朝臣打交道,同他们虚与委蛇。”
南烛微叹,“但婢子清楚,您从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的场合。”
“倘若您只是和殿下意见相左,生了罅隙,往后不理他了,也犯不着去赴定王的宴。还是去章台那种地方。”
她心疼又欣慰,“您捏着鼻子去赴宴,定是为了殿下去接近定王,帮殿下打探他们的机要。”
这哪是真正会和太子决裂的表现。
之前二人说的种种,她听得迷糊又吃惊,可她现在知道了——这两人就不可能割袍断义!
宋云横:“……你怎不认为,我就是喜欢去章台,眠花宿柳寻欢作乐?”
“世子!”南烛嗔道,“南烛还不清楚您吗。”
“你和殿下哪个不是洁身自好,不近美色。只是出于某些目的,不得不逢场作戏,做出一些假象。”
南烛永远会清楚地记得,世子有一次参加一个高门世家的欢宴,为了套取情报,宴会上和一个美姬卿卿我我,举止十分亲密。
那晚回到东宫之后,她却亲眼看到,世子沉着脸洗手臂,清洗和那美姬接触过的地方,搓了一两刻钟,都快搓下一层皮。
清洗用的皂豆,还是她递的。
世子从来就不喜与人接触,怎么可能爱去青楼,爱眠花宿柳。
“骏马寒剑浊世光,云间公子世无双”根本不是风流之名。
“您昨晚只是赴宴,宴席一散,立马就回了侯府,一刻也没在章台久待。”
说起昨晚,南烛又一叹,“殿下得知你去了定王的私宴,心中挂念得不行,从傍晚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枯坐到晚上,直到您回府后,内侍回宫禀告,他才安下心。”
昨日那几个时辰,太子就那么独自枯坐在书房里,如冰雕一般几个时辰没动过一下。
房中也只点了一个小灯,南烛入房换茶,看到他坐在阴影中,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墙上,脸色沉的可怕。
原本想劝他先去入睡,可太子给人的感觉阴冷到有些恐怖,把她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世子亥时就回了府上。否则南烛根本不敢想,太子继续在幽暗的房里那样坐着,会不会生出什么心病来。
南烛滔滔不绝地说着,宋云横有口难言。
只是看到南烛从食盒里拿出许多碟小食,惊讶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可不是,”南烛道,“殿下和婢子都心系着世子。世子昨夜为了殿下去接近定王,喝了那么多酒,婢子想着世子今日一定吃不下侯府里的菜,今早天还没亮就起来准备了。”
“这几碟点心是早点,世子现在就趁热吃。”她又指着另外几个碟子,“这几道小菜是午食,中午的时候,让府里的伙夫放在蒸格上加热后再吃……”
“算了,世子一定记不住,待会婢子自己去后厨给伙夫说,让他们记清楚。”
至于夕食,“早上时间不够,做不了那么多,就只做了两餐。待会婢子回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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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准备晚上的食物。”
宋云横:“……我用不着吃的这么精细。”
“那不行!”南烛提高音量,“世子前日坠马受了伤,昨晚本不该饮酒的。您要是因为喝多了酒没有胃口,吃的少了,殿下和婢子都会心疼。”
“如今正直多事之秋,殿下和您为了对付贵妃娘娘,劳神费力。婢子别的忙帮不了,能为您做的,也就这些了。”
“南烛,”宋云横正色问,“你可有打算,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
南烛惊疑:“世子怎么突然这么问?”
她不假思索毅然摇头:“婢子承蒙殿下不弃,在东宫担任女官,服侍殿下左右,这么多年从未受过亏待。”
“南烛此生不离宫,不嫁人,誓死效忠殿下。”
宋云横半垂眼眸,看了她片刻,又将目光移开。
南烛一生对周时扬忠心耿耿,却在周时扬打算对付他时,偷偷给他报了信,才让他有所准备。
她却因为走漏了风声,被周时扬赐死。
“我方才说的,你其实可以考虑考虑,”宋云横承诺,“倘若哪天,你有了离宫的想法,尽管告诉我,我有办法让你离开宫闱,过寻常日子。”
南烛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淡淡一笑:“多谢世子。”
二人聊了小半个时辰,南烛道:“婢子还要回东宫复命,殿下还等着,就不久留了。世子可有什么话要婢子带给殿下?”
宋云横没什么话和周时扬好说,只再次解释:“我并非为了接近贵妃一党,才和太子殿下假意决裂,我是真打算同他……”
“世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南烛会心一笑,“您们二人自有筹谋,婢子不会再多嘴打探,只管尽心配合。”
她说完,行礼告退。
南烛一走,宋云横面露微笑的神色即刻冷了下来。
南烛私自揣测,误解了他的意思。
不过她只是一介内廷女官,不涉朝政,误不误解都没多大影响。
但周时扬可不会像她那么想。
他对周时扬的态度忽然大变,对他数次甩脸,决意疏远,可没事先同周时扬“密谋”过。
周时扬明知他是真冷淡了,却什么都不说,放任身边的人误会,这说明,这是周时扬想要看到的局面。
周时扬一直在做戏,如今仍在继续。
这位处境不太妙的储君,此刻正需要他,因此想要哄得他回心转意,继续效忠。
即便哄不回来,他也要给人这种误解,让别人不认为他们真正决裂。
宋云横这个镇南侯世子纵使不再帮太子,也决计不能倒戈皇贵妃一党。
这些心机算计……宋云横冷冷一嗤,周时扬不是没用过,但上一世,他从没想过,周时扬会用到他身上。
他和周时扬金石之交,对周时扬从未有过任何疑心,以至于他忘了——白首相知犹按剑(*)。
人死不知心。
罢了。南烛怎么想,周时扬怎么演,他无法控制。
但都已经,与他无关。
他已决定置身事外,绝不会回头再帮周时扬。
反正,这世事的结果,早已注定。
19.第 19 章
只想做个闲散世子的宋云横又在家修养了一日。
不知是否头天饮多了酒的关系,腿上的伤口明明已经长拢,前几日都不再发疼,这一天却又隐隐泛出一丝火辣而尖锐的疼痛。
这日中午,宋云横难得地同宋烈一起吃了一顿家常便饭。
以前镇南侯镇守关中不在京城,后来回京交了虎符,宋云横年少气盛不理解这一举动,以致父子二人关系疏远。
宋云横自己也几乎都跟随在周时扬左右,父子二人很少有机会一同在家中吃一次便饭。
今日吃饭时,不光闲话家常,宋烈还告知了他一则今日刚听到的消息。
“周时扬……殿下给陛下推举了一位玄门高士?还进献了一枚丹药?!”
宋云横难以置信,“是否谬传?”
“宫中之人闲来无事爱嚼舌根,很多传言都是子虚乌有。”
宋烈:“正德殿的宫人传出来的,陛下和太子都未遮掩,许多宫人亲眼所见,应当真有其事。”
正德殿,天子寝宫。
女官内侍都是服侍景安帝左右的人,纵使以讹传讹,也有七八分真。
宋云横眉心微蹙:“……怎么可能。”
景安帝年岁渐老,便开始修道,以求长生。
但周时扬从不信那些长生不老之术,对炼丹嗤之以鼻。他曾多次劝谏,望景安帝别再服食那些“仙丹”。
也是因为如此,导致他被帝王所不喜,起了废储另立之心。
对玄门的怪力乱神之说向来厌恶的周时扬,百官眼中光风霁月的太子,怎会一反常态,向天子进献仙丹?
这不就和他所不耻的奸佞,和皇贵妃之流一样了吗?
宋烈同样猜不透,只道:“随着陛下年岁愈高,宫中局势会越来越紧张混乱。”
“横儿,这么些年你和东宫牵扯颇深,如今多事之秋,更要加倍小心。”
宋云横:“我知道。我已逐渐从中抽身。”
可身在王侯之家,处于风波之中,哪是想抽身,就能全身而退的。
宋烈欲言又止,到底是没将这些担忧说出来。
二人正吃着饭,忽然有亲兵入内禀告:“君侯,世子,宫里来人了。”
宋云横:“东宫……不是。”
东宫内侍,府兵们都眼熟,不会是这副语气。
“又是西宫?”
“不是,”亲兵郑重道,“是中宫的内侍,带着圣旨前来。”
二人一听,下意识对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
景安帝有什么旨意,忽然下到了镇南侯府?
父子二人放下碗筷,即刻去往前院正厅。
来的是位侍奉景安帝多年的大宦官,深懂朝中局势,处事圆滑,在镇南侯面前丝毫不敢装腔作势,恭恭谨谨地宣读了圣旨——
镇南侯府世子,忠臣正直,智勇过人,宜承重任(*)。特封羽林卫副都统领,即日上任。
宋云横惊诧不已。
那日马场之中,周时扬遇袭,羽林卫王副统领因护卫不利官降三级,副统领之职便空出一个。
周时扬替他请封,但他已经严词拒绝。
本以为此事已过,这个空缺会另择羽林卫中其他人升任,根本想不到,今日景安帝居然会下达敕封的旨意。
他还在愣神中,内侍已笑容满面,不停说着“恭喜君侯”,“恭喜世子”。
其实这职位对镇南侯府来说不算太高,但这个内侍会说话,将景安帝和镇南侯都吹捧了一番,什么“君臣同心,以达八荒”,“君圣臣贤,运泰时康”,奉承了一大通,能说的好话都说尽了,最后连“辛劳费”都没拿,茶水也没敢多喝就告辞离去。
宋云横没伸手接旨,内侍也不敢多说,交给了旁边一亲卫。
内侍一走,宋云横和宋烈面面相觑。
“横儿,”宋烈问,“此事你先前不知?”
“听过一句,只是……”
宋云横将那日同周时扬的对话简短告之。
他明明已经拒绝,今日中宫却传下旨意,可见周时扬并未在乎他的意思,未将他的话上达天听。
周时扬始终不愿失去他的助力,用尽各种手段想要挽回。
宋烈:“那你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
他不想再帮周时扬,自然无需再入羽林卫。
“当然是入宫面圣,当庭请辞。”
传旨内侍前脚刚走,宋云横后脚就拿着圣旨入宫求见景安帝。
景安帝却不在正德殿中。
宋云横好奇询问值守的内卫:“陛下去哪了?”
景安帝这一两年“潜心修道”,几乎没踏出过正德殿。
“禀世子,”内卫道,“陛下同太子殿下一道去了行宫。”
“陛下这一两年龙体微恙,精神一直不太康健,须减少活动。”
“但前日太子殿下进献丹药,那药有奇效,陛下服用之后,精神大振,长久的疲倦一扫而空。
陛下龙心大悦,今日春光又好,便去了行宫踏青。”
听完内卫的回禀,宋云横同他寒暄两句,给了一锭元宝的赏赐,便转身离了正德殿。
从内卫的话中可知,周时扬的确进献了他一直鄙夷不屑的丹药,做了他向来不耻的奸佞之举。
此事实为讽刺。
周时扬因劝谏景安帝勿要迷信长生之法,而遭景安帝不喜,父子离心。
如今却因进献丹药,重获圣心,得了和景安帝一同出游的机会。
此举有效不假,却并非周时扬的做派。
谁给他出的主意?
宋云横自己重获新生,思想有了极大转变,似如换了一个人。怎么周时扬也仿佛换了一个人,短短几日就放弃了多年的坚持。
凭他对周时扬的了解,宋云横想不透。
……不对。他只是自以为了解。
人心难测,他对周时扬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
想到此处,宋云横默默一叹,腿上的伤口似乎又有些灼痛。
他想得出神,忽然一抹人影出现在旁边。
这人的出现毫无征兆,没有半点脚步声,就宛如从阴影中猝然生出,令人悚然惊惧。
“世—,子—”刻意拖长的音调含着戏谑,陆柒那副张狂的血口獠牙面罩和艳丽的桃花眼忽的凑近宋云横面前。
陆柒双手负在背后,斜着上身,姿态朝气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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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说的话却十分轻薄:“两日不见,云横世子可有想我。”
宋云横脚步一顿,片刻后迈步绕过他:“没有。”
陆柒抬脚跟上:“可我心中想念世子念得紧。我算是体会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
他夸张叹气:“你们镇南侯府大门紧闭,不让我进去。我怕云横你生气,也不好擅闯军机重地,便只能在宫里等着。”
“要是云横世子再不进宫,我相思难抑,说不定就忍不住翻过镇南侯府的高墙了。”
“陆统领大可试试,”宋云横语气冰冷,“看是陆统领的轻功快一些,还是我镇南侯府中的弓弩快一些。”
“那自然是我的轻功快,”陆柒故意火上浇油地调侃,“还不是快一些,而是快很多。”
“不过,”他笑道,“擅闯镇南侯府这种事,会让云横世子生气。让你生气的事情,我定是不会做的。”
“只是若哪日我实在想见世子,就悄悄潜入侯府,在世子身旁看一会就离去。悄无声息地来去,不惊动任何人,世子不知晓,也就不会生气了吧?”
“说起来,”他又问,“听说镇南侯府中有三百府兵?”
“我那夜去侯府,未能有幸进入府中,但只在外面看一眼,也知侯府规制巨大。那么大一座府邸,才三百兵士?”
兵士日夜值守,需要两班或者三班轮换,即便两班轮换,每一轮只有一半人。
“那么大的府邸,就这么点守卫,是否太稀疏了些?很多地方巡查不到吧?”
“侯府没有过打算,多增加一些守卫?”
“世子如此倾世之貌,不知多少人觊觎。万一真有色胆包天的采花大盗潜入世子房中,冒犯了世子,可如何是好?”
宋云横倏然停下脚步,定定看向他:“镇南侯府三百府兵,每一人都记录在册,上报朝廷,绝不会多出一个私兵。”
“陆统领,”他话中结着冰寒,有如霜刀,“你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的打探侯府布防。”
“三百府兵就是三百府兵,无论谁来查,怎么查,结果都只这一个。”
“啊?”陆柒一怔,眨了眨眼,“我哪是这个意思?”
“我真只是担心你家守卫太薄弱,容易被贼人闯入,伤了你。”
他假意嗔道:“世子又冤枉我。”
但转而又改换态度,眼角仍旧微弯含着笑,语气却郑重了不少:“我原本一介江湖剑客,对庙堂的规矩从来不感兴趣。入宫任职也没多少日子,从未认真了解过朝堂有哪些忌讳。”
“我确实无心冒犯,有得罪之处,世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现在知晓,府中养多少兵,是朝廷介意之事,也是府中私密。以后一定注意,绝不再随意提起,引世子误会。”
“只不过,”他话锋又转,再次重复,“我是真担心你家守卫薄弱,不然这样如何?”
“哪日我潜入侯府,替世子检测一下侯府的防卫。”
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实力:“我定然能不惊动任何人,轻易进入你的房中。夜里可,白日也可。”
“不过先说好,我这么做了,你可不能生气。”
20.第 20 章
“我潜入侯府,替世子检测一下侯府的防卫。”陆柒道,“不过先说好,我这么做了,世子可不能生气。”
说完,想了想又觉不稳当,还是担心宋云横事后发怒,补充说:“干脆我们定好一个时间,你要那些府兵如往常一般值守也可,提前告知,让他们更为小心地防卫也可。”
或者所有守卫全部上阵,严加防范都可——
“我都能找到方法,进入你的房中。朝你证明,我所说属实。”
既是和宋云横约定好,他绕过守卫进了宋云横的房,宋云横也不至于恼羞成怒,说了不生气,却说话不算话吧。
饶是见惯春秋,自认为练就出了云烟过眼,万事不惊的宋云横,听到这匪夷所思的话时,也不禁怔了一瞬。
陆柒在说什么?为了替他检验侯府的布防而悄然潜入侯府?
是真不在乎镇南侯府是个什么样的门庭?
还是少年心性,意气轻狂,越是不能进入的要地,越是心痒想要闯一闯,彰显自己的能耐。
亦或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
“镇南侯府守卫森严,不劳陆统领费心。”宋云横端详陆柒一眼,那艳丽的眉目笑意盎然,气势十分招摇。
他再次迈步绕过陆柒,“我爹,镇南侯已交还虎符,如今侯府中的军机密要,不比贵妃娘娘手中多多少。镇南侯府不值得贼人惦念,更不值得贵妃娘娘麾下的殿前司惦念。”
什么约个时间,再潜入侯府?
可笑到他根本懒得理会。
宋云横平淡的语气之下透着深切的冷漠和嘲讽,陆柒却如没察觉出来似的,脚步轻快地跟上,又绕在他身边。
“既然世子不愿意,那我也只能作罢。可我真是一片好心,天地昭昭,日月可鉴。”
“倘若又因心直口快,不小心冒犯到了云横世子……这样如何?”
陆柒压低声音,在行走中将头凑近,高挺的鼻梁几乎快到贴到宋云横的侧脸——
“作为赔罪,我悄悄给世子透露一点贵妃这边的消息?”
没等宋云横回答,他已捏着喉咙,“咳,咳”两声清了一下嗓子,模仿起郑国公和皇贵妃说话的语气。
【郑国公语气焦急:“没想到太子居然效仿贵妃,不知去哪儿找了个道士,也给陛下进献丹药。”
“他不是一向厌恶这些长生之术的吗?以前骂他们是奸佞之举,如今自己却学起来了。”
“更麻烦的是,太子不知献的什么药,竟让陛下精神大振,容光焕发!他凭着献药,让陛下龙颜大悦,我看他才是真正的奸佞之辈!”
皇贵妃强装镇定:“一颗丹药而已,兄长何须如此焦急。”
郑国公:“可我担心,太子再继续献药,以此重获圣心……倘若陛下因此打消了废储的念头,定王就没了机会……”
“兄长多虑了,”贵妃道,“太子的丹药再有效,也只是一时。陛下最信任的还是本宫,储君之位必是定王之物。”
她压低了声音:“只是,我们须得赶在陛下驾鹤西去之前,将一切尘埃落定……”
“下一步怎么走,先静观其变吧。”】
“如何,”陆柒又清了一下嗓子,恢复成他自己那轻灵挑达的语调,“这就是那日贵妃和国公的密谈。”
“你那位太子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搞得贵妃他们有些慌乱,这几日心烦焦躁,坐卧难安。”
“今日皇帝行宫出游,让太子陪驾,却没叫上贵妃和定王。我若是贵妃……”
陆柒那双露在外面的桃花眼,眼角弧度没怎么变过,还是那般事不关己,只如看个热闹一般的轻浮,然而他只要语气压低一点点,就即刻染上几分阴沉的笑意,莫名令人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恐惧。
“我若是贵妃,绝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必定弄出点新的筹谋。”
“世子,”他提醒宋云横,“你最好,加倍小心。”
“虽然你说,不打算再和你那位太子一党,可是你觉得,贵妃会轻易相信?”
那晚定王的宴会,是为试探——“可我全程看下来,感觉很难确定,世子你是否真的太子和决裂。”
“况且我听说,前日昨日,东宫都派了人去镇南侯府。”
“啊——”陆柒又补道,“为了防止世子又冤枉我,事先声明,这些消息都不是我替贵妃打探到的。”
“那晚宴会回去之后,我只对她简单陈述了当晚的情形。”
“我告诉她的,只有那晚大厅里的情况,定王都看在眼里。”
好歹是殿前司禁卫,既然领了差事拿了俸禄,回去之后总得禀报几句才好交差。
反正定王都会把一应经过详细告知贵妃,他说不说,贵妃都能知道。
“至于你我二人在雅室里……”陆柒暧昧调笑,“世子轻薄我的那些事,我半个字都没对外人说过。”
“上回就说过,我嘴严的很,世子大可放心。”
“嘴严?”宋云横冷冷看了他一眼,“真嘴严,为何把贵妃和国公的密谈内容告知于我。”
“我还不知,陆统领模仿别人说话的语气,竟有四五分相似。有这门技艺,往后不在宫里当差了,还可去民间表演口技,也能赚上不少银子。”
他在讽刺,陆柒却仿佛没听出来,不仅浑不在意,还装腔作势地惊诧:“才四五分相似?我还觉得至少七八分相似呢。”
“可我嘴真的很严,之所以告诉世子,不是因为刚才不懂朝廷规矩,无意之中惹恼了世子,用此事作为赔礼吗?”
“世子在我心中,和常人不同。我只会将我所知的秘密,告诉你一人。”
陆柒的思绪极为跳脱,上下两句话时常毫无关联,话锋转得极快,且言辞轻佻浮夸。
但没人会觉得,他只是单纯的油腔滑调,甚至不会让人感觉他油腔滑调——
他那身气质太独特了。
要么阴寒冷戾,要么张狂招摇,但无论哪种极端,都会隐隐透出表象背后,一种高深莫测的诡谲。
就如苍茫的雪原上,突兀绽放的一株红梅,灼烈、恣意,红艳的惹眼,能吸引人的全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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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
然而那浓郁的暗香,却深厚地混着冷雪的冰寒,似如让人看见死亡一般毛骨悚然。
“我在你心中,和常人不同?”
宋云横又一次细细端详陆柒。
他观察过陆柒很多次,或明或暗,却仍旧无法猜测出,那张艳丽斑斓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阴暗的内里。
“如何不同?”
“当然是……”
陆柒正轻快地说着,忽然手臂被人抓住,朝道路一旁的树丛里推了进去。
他骤然一怔,踉跄后退了几步,咚的一下撞到了身后的树干。
还未回过神,那只匀称修长的手臂便从他耳根旁边擦过,精雕玉琢的脸靠近眼前,仅咫尺之遥,能看清细密浓翘的根根睫毛。
陆柒的心跳几乎在这一瞬间停滞。
头脑空白地想——自己刚才,打算说什么来着?
宋云横将陆柒抵在了树上。
他二人走的是皇城中的一条小路,道路两旁栽种了一片稀疏的林荫。
路上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但也有偶尔路过的宫人和例行巡逻的禁卫。零落的脚步声时断时续,却从未彻底停止过。
此时,他们就在路边的树丛中,二人靠得极近,只差那么一寸,衣袍便贴在一起。
春日午后的暖阳从枝叶的缝隙中逃逸出来,照在两人的身上,似如薄纱一般为树丛增添了一层静谧。
也让交织在一起的呼吸染上了更为炙热的温度。
两双眼睛四目相对,目光中只盛得下彼此。
一个宫女从路上经过,不经意朝树林中一瞥,脚步猝然一顿,下意识“啊……”了一声。
——有人在路旁的树林里私会,厮磨相拥。
看衣装,都是贵人。宫女怕惹上是非,不敢再多看,红着脸匆忙离去。
宋云横用眼角余光瞟着路过的宫女,等人走后,才压低声音,又一次质问陆柒:“陆统领,你究竟有何目的。”
这个来历不明,查不到底细的江湖剑客,入宫担任禁卫,真如他自己所说,只为高官厚禄,顺便见识一下天下间最富丽豪华的皇城?
陆柒的话他信,却只信三分,另有七分,全是怀疑。
“你说,你将贵妃的情报告知于我,是因我在你心中和常人不同?”
“你对我动心?为何动心?”
他一只手擦着陆柒的耳根,将人抵在树上,另一只手撩起陆柒的一缕头发:“就因为我们初见之时,你被我这样轻薄过?”
陆柒喉结滚动,嗓子有些发干,所说的话却依旧轻佻:“云横……世子,你又对我使用美人计。”
他没回答宋云横的问题,反而问:“你打探我的底细,是帮你那位太子问的吗?”
那双桃花眼中没有了轻浮的笑意,眼角微微上挑,便显出一种戾气自生的威势和压迫。
宋云横蓦地一怔,抵在陆柒脑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曲了曲,而后缓缓收回了手。
心中不禁微哂:是啊……陆柒什么底细,关他什么事呢。
21.第 21 章
在归墟待的那千年时光,在宋云横重生后,似如梦醒,印象渐渐减淡。
仿佛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
那些或天生,或因情势而形成的性格和习惯,依旧根深蒂固地埋藏在骨血之中,偶尔破土,让宋云横下意识地做出一些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矛盾举动。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凡事都必须得掌控在手里,不能放过一丝隐患的摄政王了。
也不是对太子碧血丹心,忠心不二的入幕之臣。
——陆柒究竟什么底细,他关心那么多做什么?
皇贵妃所谋求的,不过就是现在的储君,往后的天子之位。
陆柒,以及所有的殿前司,即便野心再大,阴谋再深,图谋的也不过江山。
周家的天下,和他一个外姓人何关?
他何必费尽心思去打探陆柒的目的,纵使知道了又能如何?
如陆柒所说,告诉周时扬吗?
他明明没这个打算,可做摄政王时形成的习惯,造成了此刻下意识的举动,想来确实有些矛盾。
任谁见了恐怕都会误解。
宋云横暗中深吸一口气,收回手后,站直了身。
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庞从眼前远离,交织在一起的呼吸猝然分隔。那股沁人心脾的沉光香味因远离鼻尖而减淡,同阳光、同周围草木的味道混在了一起,变得不再独属于他。
陆柒那被酸涩、烦躁,却又紧张、愉悦的复杂心绪填满的胸腔忽然空荡。
但重如擂鼓的心脏依旧在狂乱跳动。
“怎么……”他喉结一滚,“又不打探了?”
陆柒的底细,宋云横已彻底没了兴趣。
即便陆柒是个觊觎帝位,意图刺杀天子,图谋篡国的十恶不赦之辈,也不是他需要担心的事。
无论任何阴谋诡计,最终都会成真龙天子周时疑建立不世之功的踏脚石。
他收回了手,二话不说,扭头便走出树丛,重新回到石道上,继续走向宫门。
只剩陆柒独自杵在原地,神色有点懵。
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撩拨他撩到一半,又这么扔下他走了?
有这么半途而废的吗?
他还有话来不及说:即便明知为了太子,可宋云横对他使用美人计,那绝对有效。
只是——
“都对我用美人计了,为什么不继续?”
“你这样撩拨我,我也没打算抗拒不从啊。”
“你要是再冒犯我一点,我就全说了。”
他站在树丛中自言自语,斑驳的叶影让那张带着面罩的脸看起来有些阴晴难测。
说完这几句,陆柒抬脚,朝宋云横追去。
故意拖长的音调,在日光下暴露着招摇的调谑:“世子——,等等我。卑职送你出宫。”
“哎,现在时辰尚早,要不,我陪你在皇城中散会步再回府?”
***
这一日,宋云横没能见到景安帝,封官的旨意未能请天子收回。
但隔日他就受到了景安帝的召见。
景安帝在御花园内私下召见了他。
宋云横进入御花园的时候,帝王正坐在花园的凉亭中赏花。
帝王脸上皱纹浅淡,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十几二十岁——这两日确和宫人形容的一样,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但他就那么斜着身子靠坐着,整个人都陷在软椅里面,动作十分迟缓。
宋云横愈发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老态龙钟”之感。
同那张看似年轻的脸有着极大的违和。
贵妃陪侍在景安帝身侧,微低着头,依旧那副小鸟依人,柔顺温婉的假象。
帝王说话的腔调也很缓慢,一股沉沉的暮气:“朕听说,你不想担任羽林卫副统领?”
宋云横躬身拱手:“臣年岁尚轻,心性难定,恐难当此重任。”
景安帝那神采饱满到违和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思绪也同样很迟钝,半晌没想好如何答复。
倒是他旁边的皇贵妃“深懂帝心”,替天子传达圣意:
“宋世子过谦了,”贵妃说话一贯温和柔美,慢声细气,但话中隐含的尖锐矛头。这么些年,和她势同水火的太子党羽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宋世子是东宫幕僚,太子的左膀右臂,往后大昭的肱骨之臣。你帮东宫出谋划策,才智有目共睹。”
她笑:“怎会是心性难定,难当大任。”
“东宫有此王佐之才,本宫都有些羡慕。”
宋云横半垂着眼眸,没接话。
皇贵妃接着说:“宋世子出身武将世家,必定是要在军中任职的,不是京城禁军,便是四境守军。”
“可宋世子出身勋贵,又是皇亲国戚,镇南侯和已故的县主怎可能舍得让世子离开富庶的京城,去军营中吃苦受累。”
“世子往后的去处,便只有这皇城禁军。”
“当然,”她看了一眼景安帝,意味深长道,“镇南军是大昭定鼎的功臣,侯府世代忠良,世子统领羽林卫,护卫陛下安危,陛下自是再放心不过。”
“宋世子是陛下家人,最合适担当拱卫皇城的大任,还望世子勿要推辞。”
“何况,圣旨已经降下,如何能够收回成命?文武百官可都看着呢,刚封的官职就撤下,百官怎么想?”
“世子难道不知,君无戏言吗?”
皇贵妃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却是个身怀谋略,心思精明的女人。
她语声温柔,话也不多,但一针见血,从不说无用的废话。
她在景安帝面前,将自己这个多年政敌夸赞一通,除了在帝王面前表现自己心胸开阔,有明察远见之外,更是为自己的真实目的做铺垫。
宋云横清楚,她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话——
果不其然,皇贵妃道:“羽林卫一直都由世家子弟担任,两个正统领,四个副统领,一半都是挂名的虚职。”
“世家子弟,自小娇生惯养,常有心性懒散,好逸恶劳的,也在常理之中。”
“镇南侯府功勋卓绝,世子合该享受祖辈萌阴,陛下恩赐。世子嫌禁军差事多,公务辛苦,不愿就任,那就在羽林卫里挂个虚职吧。”
“羽林卫的那点俸禄,世子一定看不上,但这也是陛下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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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功臣之家的恩宠。”
她再次转向景安帝:“陛下的旨意无需收回。宋世子挂个虚职,用不着侍奉御前,做那些巡逻守卫的苦差事,依旧做个矜贵清闲的侯府世子。”
“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娇生惯养,好逸恶劳,皇贵妃含沙射影给宋云横“定了心性”,而那句“只挂个虚职”,直接断了他掌权羽林卫,为东宫提供帮助的可能。
还顺带吹捧了天子“皇恩浩荡”。
好话坏话都被她说完。话术极其高明。
思绪迟缓的景安帝这时才开口,顺着皇贵妃的话道:“云横,你生母是先皇后的同族姐妹,你是皇亲国戚,论亲戚辈分,称朕一声姨父都无不妥。”
“贵妃说的对,镇南侯功勋赫赫,你二弟替朕镇守关中。你若嫌禁卫差事苦,想清闲,那就挂个名,别的还如往常一样。”
宋云横皱眉:“陛下……”
景安帝缓慢一摆手,打断他:“贵妃所言甚是,就按她说的办吧。”
贵妃莞尔一笑:“多谢陛下。”
“原羽林卫王副统领护卫不力,羽林卫到底缺了一个做实事的。”她又明嘲暗讽,“前日马场,东宫遇刺,陛下责令羽林卫追查元凶。这都几日了,一点线索都没查到。”
“太子倒是心宽,一点不着急追查行刺自己的凶手,心里只想着寻找玄门高士炼丹,向陛下尽孝心。”
“太子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可拱卫皇城,保护陛下的羽林卫不能一直如此无用。”
“臣妾想为陛下举荐一人,此人对陛下忠贞不二,又踏实能干,武艺也不低,由他担任羽林卫副统领,定能尽心尽力护卫陛下和皇城的周全。”
皇贵妃让宋云横领虚职,真正意图在于将副统领的实权,交给效忠她的党羽。
如此一来,羽林卫至少一个营的掌兵之权,便落入了她手中。这对太子一党非常不利。
若在以前,宋云横必定上奏,力劝景安帝,绝不可采纳皇贵妃的谏言。
但如今……随便吧。
皇贵妃盘算着用一个挂名的虚职限制他在禁军中的权利,不让他请辞。
景安帝“君无戏言”,不打算收回成命,连听都不想再听他多说。
宋云横的眉心慢慢舒缓,挂职就挂职吧。
虽然目的有所不同,但他确如皇贵妃所说,只打算做个闲散世子。
皇贵妃不信自己真会和周时扬割席,但她要削弱周时扬的势力,宋云横才懒得再管。
反正这个年老昏聩的天子没几年好活,她再怎么机关算尽,最终都只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云横心中摇头一哂,心绪平静地立在原地,打算寻个时机告退。
皇贵妃正在给天子细说她打算安插在羽林卫中的那个亲信——“此人是良家子,出身不高,但靠自己攒了一身军功,升任军中校尉……”
景安帝静静听贵妃说着,没有他插话告退的机会。
宋云横只能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忽然,他的肩膀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力道很轻,似如轻轻的按压,却即刻引起他的警觉。
谁?
22.第 22 章
景安帝和皇贵妃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旁边立着两个随侍的宫人。
宋云横站在凉亭外,四周只他一人。
再远一点的地方,有宫女,内侍,和披甲的禁卫。
有人隔空,用某种无形的东西弹了一下他的肩膀。
是谁?
宋云横迅速环规四周,而后灵机一闪,抬起眼眸,看向凉亭上方。
这一看,猝然一愣。
御花园中植物茂盛,几株高大的花树立在凉亭一侧,茂密的枝叶在凉亭金煌的瓦顶上投下一层浓厚的阴影。
八角凉亭顶上,阴影中,有一个人。
这人侧卧着,以手撑头,姿态慵懒惬意。
然而他在御花园里,在天子的头上如此放肆,又显出一种傲视天下的睥睨。
他躺在阴影中,似乎和幽淡的阴影融为一体,以至于周围所有人,都未曾看到他。
即便宋云横此时看到了,也仍旧察觉不到他的一点气息。
如此诡谲的功法,如此恣睢的姿态——
陆柒。
陆柒依旧带着那张恐怖的血口獠牙面罩。
宋云横的目光和他对上后,张扬的桃花眼便弯了起来,亮起明媚的笑意。
未撑着头的另一只手朝宋云横轻轻挥了挥——
无声又戏谑地告诉他:方才自己就是用这只手的中指和拇指,弹出以气化形的内劲,碰了宋云横的肩膀,让他察觉到自己。
宋云横难免惊诧。
景安帝在御花园私下召见他,除了陪侍的皇贵妃,没有其他臣子。
陆柒偷听天子和他的谈话?
亦或是,皇贵妃下令他这么做的?
但陆柒让他知道了。还如此明目张胆地主动告诉他。
就不怕他告诉景安帝,告诉皇贵妃?
陆柒……这个神秘莫测又怪异诡谲的殿前司禁卫,究竟在想什么。
景安帝和皇贵妃在凉亭里说着话,御花园周围宫人林立。
而他二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悄悄地“眉来眼去”。
“世子终于看见我了。”陆续含笑的声音通过内功传音入耳,“我一直在这凉亭顶上,看了世子好久。”
“我希望世子能自己看到我,可惜,”他装模作样一叹,“这么久,你都未曾注意到。”
“我心中失落,实在按捺不住,这才提醒世子。”
宋云横心道:胡说八道。
方才他在同景安帝交谈,谈论他拒任羽林卫一事。
陆柒一定在偷听,因此没打算让他发现。
陆柒的声音又传来:“世子官职辞不掉,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宋云横不会他那种传音入密的武学绝技,只能朝他轻轻动了动嘴唇:白领俸禄。
陆柒一定看懂了他的嘴型。
那双桃花眼的眼角又往下弯了弯,但没多说什么。
只继续传音:“贵妃打算染指羽林卫了。她要安插自己的人,世子不打算阻止?”
陆柒也十分清楚:“倘若被她得逞,对东宫非常不利。”
宋云横:随意。
陆柒却道:“世子若不想被她的党羽掌管羽林卫,我倒是有个好办法。我可寻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人处置掉,这样他就没办法走马上任。”
“世子也不会因为说了反对的话,得罪人。”
宋云横:不必。
他不上谏反对,是怕得罪皇贵妃一党?
他根本就不打算反对。
陆柒含笑的声音又响起:“世子何须同我见外。这点小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没有任何一丁点麻烦的地方。”
“只是,”他调侃,“我好歹是拿朝廷俸禄,对付同僚有违道义,我一般不做这种事。虽说为了世子可以破例,但世子是不是也该给我点报偿才行。”
宋云横没理他,陆柒自说自话:“至于什么报偿,我想想……”
“我这人不贪财,不好色,不酗酒,不嗜赌,品行端正,心胸豁达,也没什么特别喜好之物。”
“啊,这样如何。”他调戏,“世子亲我一下如何。”
“我还挺想尝尝,被世子亲吻是何滋味。”
“不行?那我亲一下世子也可以。”
在陆柒自说自话的时候,宋云横早就移开了眼,不再看他。
也将那些轻浮的话语置若罔闻。
宋云横重新分了一半的心神,转而听起皇贵妃同景安的对话。
皇贵妃的谗言也接近尾声:“……陛下封赏了一个世家子弟,又提拔一个寒门官员,王道荡荡不偏不党,世家和寒门都找不出什么挑刺的说辞。”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可帝王心术,景安帝平生最爱“权力制衡”。即便近两年疏于朝政,依然最爱朝中世家、清贵,各个党派之间的“平衡”。
一听皇贵妃说,封两个副统领,一个挂职一个做事,一个世家一个寒门,他根本不再多做考虑,速即点头,采纳了皇贵妃的谏言。
皇贵妃夸赞:“陛下圣明。”
随后转向宋云横,嘴角扬了扬,笑容婉约,眼眸中却闪过精明的光。
宋云横也朝他勾了勾嘴。
自以为是胜利者吗。
上一世,皇贵妃曾是他的手下败将,可他这个冤种摄政王也未能笑到最后。
劳心费神折腾再多,最终都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他不想再当冤种,皇贵妃却还深陷局中。
这漫不经心的一笑,落入贵妃眼中,却似一种早有计划的成竹在胸。
皇贵妃不禁一愣,怀疑宋云横是否另有筹谋。
而后听他向景安帝告退,顺带也朝她问候了一句:“贵妃娘娘为陛下分忧解难,实为陛下之幸,后宫之幸。可娘娘为国事太过操劳,损了自己气血。”
“距离臣上一次见娘娘也没几日,娘娘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宋云横戏谑,“朝堂之事固然重要,娘娘也应减少不必要的操心,多保重凤体。”
皇贵妃的笑容瞬间僵在嘴角,温婉的表情有了一丝皲裂。
宋云横觉得好笑,行礼后偷笑着走了。
他身后的凉亭内,大半晌都没再发出过任何声音。
大步走出御花园,走向宫门方向,身边忽然又凭空冒出个人影。
这一回,宋云横意外,也不意外。
不意外是他知晓陆柒轻功卓绝,身法诡异,能突然出现在任何人的身旁。
他也有所料,陆柒或许会追上他。
意外的是——“你不守在贵妃旁边护卫?”
好歹是殿前司,贵妃私兵。
“贴身护卫这种小事,哪用得着我亲自出马。”陆柒道,“倘若她要外出,不方便带过多的侍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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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好,或许会在暗中护她周全。”
他轻飘飘一笑:“毕竟也领了俸禄。”
拿了银子,偶尔也要做点事。
“但是她在宫中,皇城守备森严,哪还需要武艺高强的暗卫随身保护?”
“要是在宫里都遭到行刺,虽说那些羽林卫功夫不济,也没废物到这个程度吧……”
“啊,”他语气轻荡地找补,“我可不是在说云横世子。”
宋云横大步朝前,没看他,只边走边问:“那今日你出现在御花园,不是因为当值,护卫在她身侧?”
“不是啊。”陆柒双手负在身后,脚步灵动地紧紧跟着宋云横,“我听说世子要进宫面圣,特意来的。”
“贵妃也不知道。”
禁军负责在宫中防护巡逻,殿前司作为皇城禁卫,可以在皇城中自由行走。
但陆柒不当值,也未曾禀告过贵妃,便擅自躲在她和景安帝所在的凉亭顶上,窃听天子和臣子的私下谈话——
宋云横:“你不怕被杀头?”
陆柒哈哈一笑:“又没人发现得了。”
“若非我主动招呼,世子不也没看到我吗。”
宋云横不答话。凉亭周围那么多随侍的宫人和守卫,确实没有一人察觉到了陆柒的存在。
“羽林卫那点稀松平常的功夫,”陆柒神色傲慢,“整个皇宫大内,于我来说,如无人之境,任意来去。”
“只不过,我对那些宫闱密辛没有半点兴趣。我这个人,修身正行,积礼义,尊道德(*),十分看重江湖道义,从不偷窥别人的隐私。”
“今日来此,只是为了见云横世子你。”
他说着自己明礼修身尊道德,却全然不似那么回事,“世子不让我进入镇南侯府,我就只能在你入宫的时候才能见到你。”
“咦,这话我是不是之前就说过。”
陆柒嘴碎话多又轻浮,宋云横充耳不闻。
他也丝毫不在乎,继续同宋云横说笑:“你刚才消遣贵妃,说她脸上皱纹更深了……”
“你看到她当时的脸色了吗?”
皇贵妃心机深沉,养气功夫十足,无论心中再如何愠恼,也很少怒形于色。
陆柒自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气急到再难以遮掩的模样。
而贵妃刚才,被气的嘴角抽搐,脸都绿了。
说到皇贵妃,宋云横这才回了一句:“她心怀谋略,强过许多后宫妃嫔。但仍旧还是个爱美的女子。”
皇贵妃出身官宦之家,却并非勋贵门庭。
当年入宫,能在众多妃嫔中脱颖而出,俘获圣心,也是靠着那张倾国之貌。
她因美貌受到天子宠爱,才有了之后施展手段,为儿子争储君之位的机会。
何况,世间多少人想要求长生,求不老。连天子都恐惧衰老,红颜更惧芳华逝。
宋云横:“我也并非故意消遣她。我是真心劝诫她保重凤体,别消耗精气神,做那么多无用之功。”
皇贵妃注定失败,那还不如同他一样,放下那些“雄心壮志”,享受唯剩不多的几年富贵荣华。
陆续揶揄:“世子可真是好心人。”
说完又道:“昨日邀请世子一起在宫中散步,却被世子拒绝。今日天色也好,今日我陪世子散步如何?”
“若是宫里的风景看腻了,那我陪世子去宫外逛逛?”
23.第 23 章
宋云横大步朝前,果断拒绝。
陆柒继续纠缠:“不然世子陪我散步?”
“我来京城也没多久,京城里很多地方都没去过,也不知哪儿好玩。”
“世子作为京城本地人,一定知道哪些地方有趣,不如带我游览一番。”
这话漏洞百出,宋云横忍不住嘲讽:“陆统领来京城,再怎么也已经好几个月,对京城还没熟悉?”
“可不是,”陆柒像是根本没听出他的讽刺,继续装出一本正经的语气,“我此前没遇见云横世子,对逛街游玩没有一点兴趣。”
“如今和世子相逢,才有了这样的兴致。”
“不是有俗话说:所往之地不足重,贵在同行人。世子难道就不想,和我一起到处逛逛,多点相处时间,加深彼此之间的了解……世子?云横世子,怎么了?”
宋云横对不想听的话充耳不闻,飒沓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道路的前方,立着一个人影。
因为距离遥远,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但能明显看出,人影身量颀长,腰背笔挺地立在天和地之间,霞姿月韵,如玉树临风。
周时疑。
周时疑为何会在此处?他居住的冷宫偏殿,应当离此处很远才对。
在宋云横看到周时疑的同时,周时疑也看到了他。
二人同时驻足,隔着百丈距离,遥遥对视。
视线相撞的那一刹,宋云横不禁皱起了眉,而后,移开目光,再次抬脚前行——
却改了一条出宫的道路,避免和周时疑在同一条路上,近距离相遇。
他一动脚,陆柒即刻跟上,再说话时多了几分正经:“那人是谁?”
“九皇子,周时疑。”宋云横声音微冷,“陆统领倘若想下半生安稳康泰,最好能和他结下一份善缘。”
“我向来与人为善,”陆柒笑道,“从不和人结仇。云横世子无需为我担心。”
但他只调侃了这一句,便没再多言,只回头朝周时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周时疑仍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看着宋云横逐渐远去的背影。
这让陆柒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快。
倘若他没记错,这个皇子长于冷宫,毫不起眼——殿前司需要了解的达官贵人的名单里,没有这个无权无势,无丝毫倚仗的皇子。
何况他对周家那些皇子公主不感兴趣,从未在意过这个连皇贵妃都不屑提起,几乎遗忘的九皇子。
他今日才初见对方,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喜。
这个九皇子看向宋云横的灼热眼神,他太过熟悉。
陆柒又转回头,看向宋云横,觉得无奈又好笑。
这个动不动就撩拨人,却又负心薄情的美貌世子,究竟招惹了多少风流债?
“世子——”他再次调侃,“你真不需要我替你暗中解决那个新提拔的羽林卫副统领?”
宋云横:“我说过了,用不着。”
他曾是太子一党,但太子的党羽不只他一个。
他毫不在乎,别的人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冷冷一哂,也不知在嘲笑谁:“你当羽林卫的副统领,是那么好当的吗?”
***
宋云横一心只想从权力争夺的漩涡中抽身,官职却没能辞掉。
想着挂个虚职,白领一点俸禄也行,却在隔日就接到景安帝的传召。
“陛下要摆驾去天权观参拜?”
天权观,便是那座才建好的,位于京郊的皇家道观。
“道观新落成,里面供奉着秦天君道像,陛下修道,要去进三柱香。”
传旨的内侍满脸殷勤,“陛下去观中参拜,只宣召了东宫,西宫,和极少数亲信宠臣。”
“世子出身侯府,乃皇亲国戚,又和太子交好,本就该代君侯前去伴驾。如今世子又担任羽林卫统领,更该立于御前,随天子出行。”
宣召了东宫和西宫?
景安帝向来重权力制衡,即便年龄渐老,思绪逐渐迟缓,却还记得这一大政纲领。
太子进献丹药,重获帝心,他让太子陪驾去行宫。
但隔日就陪了皇贵妃赏花,表示西宫恩宠仍在。
明日要去道观上香,又同时叫上东宫西宫,以及新任的两位羽林卫副统领,哪一边都没落下。
宋云横在心中轻嗤了一声,淡淡道:“知道了。”
内侍传完旨,即刻回宫复命。
人一走,宋云横平淡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
上一世,未曾出现过这桩事情。
他担任羽林卫副统领的时间在这之后——没有马场里东宫遇刺,没有羽林卫的王统领被降职,也没有周时扬进献丹药。
他为了帮助周时扬而进入羽林卫,时间比现在要晚上一年。
重生这一世,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和上一世不一样。
——因为他行动的改变,导致了别人的行动也有所改变?
也是,他都不会去当摄政王了,别的一切当然也会发生极为重大的变化。
不过无所谓,正好,他本就想要过全然不同的一生。
至于这次伴驾——
东西两宫的明争暗斗肯定有。不过有羽林卫,有殿前司,应当不会出什么安防问题。
而他,一个挂职的副统领,就当去凑个热闹好了。
……
第二日清晨,宋云横准点去到正德殿门口,和天子亲点的“近臣”们一同去往城郊天权观。
景安帝轻车简从,确实没带多少人。只有皇贵妃,太子,定王,内侍总管,以及包括宋云横在内的几个禁军统领,和贵妃麾下的暗卫。
但除此之外,有一人令他感到十分惊诧。
周时疑居然在陪皇伴驾的队伍中。
景安帝和周时疑虽为父子,二人却从没有过相处的时候。宋云横不怀疑,景安帝或许根本记不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周时疑怎么会来?
但周时疑只在羽林卫的队伍中,一如往常那般行事低调。
倘若不是宋云横和他有那样深刻的恩怨,对他的存在十分敏感,其他人一眼晃过去,只会以为周时疑只是羽林卫中的一员,而非一个皇子。
宋云横注意到周时疑的时候,周时疑也不知哪来那么敏锐的感觉,即刻察觉到他的视线,将头转向了他。
二人目光又一次相对。
周时疑俊美的眼眸中目光清亮,又隐藏着他深深的机心,这令宋云横感到非常不快。
因此他立刻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上了马车,用车厢将周时疑的视线隔绝。
天子车驾离开皇城,一路朝西行驶。出了盛京西城门,再行驶几里,便到了城郊新落成的天权观。
这是皇家道观,原本就只允许天潢贵胄入观上香。
今日天子驾到,不仅没有闲杂人,连观中的杂役都得回避天颜。
景安帝入观后,先在观中游览。近臣们紧跟在他身旁,宋云横却如那些普通的侍卫一样,只远远走在后面。
那些臣子要奉承讨好帝王,以获圣心,他就不去抢占景安帝身边的位置,凑这个热闹了。
反正不过一个挂名的副统领而已。
春日的阳光轻轻浮动,天权观中的树木刚刚才移栽过来,还未完全扎根泥土。
空气虽清新,却带着几分冷冽。
宋云横正独自走着,忽然另一个人走到他身旁。
“云横,”太子周时扬温柔询问,“冷不冷?是否要添一件披挂?”
宋云横好几日未曾见过周时扬,本以为周时扬知道无法哄劝他回心转意之后,便不会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没想到,周时扬又主动来找他搭话。
似如他之前那些冷淡的举动,周时扬一点没放在心上。
似如他们还和以前那般,亲密无间。
周时扬问宋云横冷不冷,要不要披挂,可他根本就没带多的披挂——
只动手解着自己身上的氅衣,想要给他披上。
宋云横又一次冷淡拒绝:“不冷,不必,不劳烦殿下多费心。”
“云横……”周时扬无奈苦笑,停止了手上动作,却又道:“你穿甲胄的样子真好看,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既然以羽林卫的身份随侍,宋云横今日穿了羽林卫的铁甲。
周时扬并非违心夸赞,宋世子本是习武之人,身形高挑瘦削,相貌俊丽精致,穿锦袍是翩翩公子,穿战甲,又另有一番瑰姿玮态。
然而对于周时扬带着几分讨好的夸赞,宋云横连一句客套的“殿下谬赞”都懒得说。
周时扬又遭到了他的冷脸,表情凝固了一瞬,可仍旧未动怒。太子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无论宋云横如何冷淡,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依然殷勤体贴。
“云横穿甲胄虽然威武,”周时扬继续笑道,“但铁甲太重,即便轻甲也有十几斤,长时间穿在身上,压迫筋骨,不利于血脉通畅,会给身体造成损伤。”
“你只是领个虚职,完全无需如寻常卫士那般披甲。”
太子顿了顿,又继续,“你找父皇请辞的事情我听说了。孤此前就说过,让你担任副统领,只是想你有个更为方便的身份进出东宫,并非想要你为孤做什么。”
“父皇……皇贵妃这样的安排,其实和孤想要的一样。”
宋云横瞥了周时疑一眼,觉得有些可笑。
皇贵妃想要自己的儿子做储君,皇权的争斗何其残酷,她和周时扬只能有一方存活,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
周时扬却说,贵妃的谋划,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这是何等的讽刺。
可他却笑不出来。
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亲信,想要从太子和皇贵妃的权力角逐中抽身,确实并非一件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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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贵妃不信。
周时扬不让。
他此前看错了周时扬,从没料到他会这般纠缠不休,但他不想再让周时扬再缠着自己。
“你不去陛下身边随侍?”他冷淡问,“皇贵妃为了争权,可是用尽了百般解数。”
“不怕她趁你不在陛下旁边,又搬弄是非,出言诋毁?”
“云横是在担心孤?”周时扬一笑,“你无需替孤担心。孤有对策。”
“看到父皇身边那个穿紫色洞衣的道人了吗?那是孤给父王举荐的玄门高士。他道法恒通,玄门典籍倒背如流,又能言善辩。有他一路给父皇讲道,传授长寿养生之法,哪有贵妃插嘴的份。”
宋云横看了一眼前方。
景安帝步伐虚浮,行走非常缓慢。
他旁边跟着三个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个穿紫袍,戴高冠,便是周时扬推举的“玄门高士”邱道长。
而另外两个,则是贵妃推举的道人。
这三人在天子面前谈经论道,皇贵妃都只能在一边默默不语,没有一点搬弄口舌,离间天子和太子的机会。
“孤去父皇身边,也只有被挤到一旁的份。还不如来陪你。”
周时扬顿了顿,沉声问:“云横,你不好奇,不想问问孤,为何突然改变了做法,朝父皇推举玄门中人,进献丹药?”
周时扬放弃了矜傲的坚持,做出了他向来鄙夷的奸佞之举,最初有些出乎宋云横的预料。
但无需多问,仔细琢磨一会就能明白
——没了自己这个助力,周时扬如断一臂。想要继续和贵妃一党争斗,就只能另寻他策。
投天子所好,进献长生不老丹药,非正气忠义之行径,却行之有效。
他已从鲜血和背叛中清楚的看到,哪有什么光风霁月,君子风骨,持正坚守——周时扬不过也只是个一心想要坐上龙椅,权掌天下的凡夫俗子而已。
“殿下自有盘算,”宋云横淡淡道,“何须多问。”
既已打算抽身,何必再理会。
他也不是那些清正刚直之辈,非得去指责周时扬的投机谄媚之举。
“云横……”周时扬神色明显失落,嘴角几动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轻微叹息。
过了片刻,又郑重其事说:“云横,孤……我希望你明白,于我来说,你永远是第一位。什么江山社稷,富贵王权,都没有你重要。”
“你也清楚,身在权贵之家,便避免不了勾心斗角的权势争夺。形势所致,许多时候不得不违背本心,做出一些无奈之举。”
“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冲破王权之下的桎梏,为了让你和我,此生可以不受任何拘束,永远相伴相依。”
不受权势约束,不被形势左右,那就只能成为万人之上,号令天下的那个唯一存在。
为此,必须得除掉坐上龙椅的一切阻碍。
其中也包括,除去他这个功高盖主,有可能压制皇权的隐患?
永远相依相伴,便是削去他的兵权,将他软禁在皇城,如此就永远不会出现意见相左,君臣猜忌的情况?
周时扬这些深藏机心的花言巧语,如今在宋云横心中,再生不起半点波澜,仿佛看戏听书一般平淡。
他懂这些帝王心术,大略宏图,但这些帝王的权谋心计,往后别再来和他沾边。
宋云横冷着脸不说话,周时扬无奈一笑,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其他。
但仍旧在朝他大献殷勤——
“今日午食在观内食用,玄门修道虽不忌荤腥,但他们提倡以乾坤清气养生,饮食大多清淡。”周时扬一眨眼,“素肉素酒,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我猜你多半吃不习惯,因此今早特意吩咐南烛,让她天未亮就起来做了几样你爱吃的小菜,装在食盒里带来。”
“待会交给观中后厨,让他们用蒸格加热后,我们找个地方加餐。”
“就如以前一样,只你和我,我们两人,不让任何人发现。”
“说起来上一次,你和我……云横?你在看什么?”
周时扬提起他们以前那些亲密旧事时,宋云横忽然感觉后颈凉了一下。
倒并非周时扬献殷勤,又往事重提,让他感到不适。
——而是因为,他察觉到一股视线。
那视线灼热,却又暗藏一股锋锐,紧紧盯着他,似如一把贴着皮肤的刀。
如此诡异又黏腻的视线令宋云横极其不自在。
可这样的感觉又十分熟悉。
只是他不知视线的源头在何处。
他环顾四周,都没发现那个即便站在阴影中,也依旧艳丽夺目的身影。
“云横?”宋云横没答话,似是有点走神,周时扬又问了一次,“你在看……”
宋云横打断周时扬,突然问:“殿前司今日来了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