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 第1章 秘密 万里晴空,初冬暖日。艳阳落在初春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山野中北风冷啸带走日光带来的丝丝暖意,黄河解冻后奔流的声音轰然作响,征兆着春的降临。 徐录踏上城墙之时,被烈风吹的一个趔趄,却看着瘦高的身影站在城墙拐角处,身披玄色披风,跟个旗杆似的站在风里,仿佛就顺风往南边飘走了。 徐录一身铠甲连忙快步过去:“陛下,怎的到箭塔这里来了,您不是头疼病又犯了么,突厥人按理说晚上才会来,陛下还是去歇着吧。” 瘦削的身影转过脸来,一张略显苍白的冷漠面容,乌发夹白一丝不苟结作冠,微微点了点头。 “陛下呀,这头风病,最是不能吹风,又穿的这般单薄。”徐录一个白发矮个老将,恨不得蹦起来给比他高两个头的皇帝将衣领合严实:“哎呦您饿不饿,城下屋内还剩些热粥,城内的百姓已经退了六成,到入夜之前大抵都能离开晋州,哎呦您能不能别……” 殷胥低头瞥了他一眼,心道:徐录,你的大颗唾沫星子都已经喷到朕的脸上了。 还有,让你带兵这么多年,不去到到宫里做个主管公公真是可惜了。 殷胥强忍着没有去揉一揉昏昏沉沉的脑袋。 头风病这种不损害外貌又疼起来娇弱优雅的病,疼到内心骂娘打滚,他都能保持皱眉扶额的样子开口。 徐录道:“唉……陛下还是这般处变不惊。” 徐录望着登基八年来从来未变过的那张面容,近些年,权臣诛杀,皇廷终于恢复了些样子。而殷胥如同端坐在皇位上一座佛,冷冷望着群臣,举手投足之间的政法变革却各个是惊天动地。 登基之后,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焦劳成疾,宫中从无宴乐之事。 幼时染疾,日后加重,二十余岁已有白发。 他仿佛从来没有笑过,也未曾因为什么而心惊肉跳过。纵然登基时接了个千疮百孔的大邺,如今面对的或是国破家亡,这位年轻的帝王也在冷静到极点。 徐录越想越远,想到了殷胥刚登基的那断混乱去了,眼神也飘忽。 “陛下应该知道吧,若是您以身为饵引突厥大军前来,这晋州城守不住不说,您也恐怕是不可能离开这里了。”徐录一个人能独白出一首英雄史诗,用含着的小泪花的眼,顺着殷胥的目光朝北地的大好河山望去: “老臣守着晋州城十余年,也看了这河山风景十几年,突厥铁蹄,唯苦我民尔!陛下老臣——老臣心里痛啊!” 朕还膀胱痛呢。 他在塔楼屋内睡了一会儿被尿憋醒,御驾亲征半年之久,这会儿到了晋州连个伺候的黄门都开始偷懒,殷胥没办法就想走出来,到城墙下的茅房先去凑活一下,刚踏到城墙,就看着远远一小队人马跟荒原上的黑点一样往这边而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结果就遇上徐录这个话痨了。 要死要悲晚上再说好么,这突如其来的一段家国悲情内心戏,殷胥还没上来感情,觉得有点尴尬。 更何况,他要憋不住了。 “陛下,突厥这次十五万南下,真的能往晋州这里引来五万兵力么?万一连这一点没有做到,我们的局就白白设下了。”徐录满脸悲戚:“而您调出禁军来,可长安已经混乱不堪,极有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国破家亡面前还极有可能有人想着篡位……” 说的好像他这个皇帝对一切形势都不清楚似的。 他又不好意思打断徐录的悲痛,更说不出‘朕尿急’几个字。 殷胥敷衍道:“……哦。” 他紧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人影,愈发清晰,一骑千人的红衣将士如同落雪草原中燃烧的火线般窜来,顺着春光明媚的山坡,手执军旗,蹄声连天,呼啸声尖锐。 那旗帜有些眼熟。 徐录被皇帝的淡定惊的心头一震,也看到了远远来的人影:“难道陛下还有后招……” 他话音还未落,就看着殷胥面色一沉,白皙修长的手指扣在石砖上,望着那为首身着银甲,衣摆红的耀眼的男子,半天才道:“崔季明怎么会来?!” 徐录也探过头去,看清那为首二十五岁上下的银甲男子,心中一惊。 春光下,崔季明似乎也看到了城墙上的皇帝,她笑了起来,眉眼中尽是再见旧友的兴奋快乐,浓眉星目,身量修长,丝毫不在意周围,抬手似乎有些俏皮的做了个手势。 崔季明笑嘻嘻道:“哟,陛下是不是觉得老夫有如神降。哈哈哈哈哈年纪大了好好补钙,我还是能杀的突厥奴屁滚尿流呢。” 徐录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当今圣人竟然请崔季明出山了么?! 崔季明笑了笑,她膝下的枣红色马已经到城下,昂首面向晋州城墙上戍守的士兵们,面容在头盔下清晰,也几乎让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张脸,那永恒不变的“和煦”笑容,汉胡混血的立体五官与小麦色肌肤,微卷的长发与耳边晃荡的鲜卑金色耳环,这幅容貌几乎是刻在了这些年每个大邺士兵的心里头! 那可是崔季明!那位笑面将军! 纵横北方七八年,将突厥的边境从北都汾州,赶到克鲁伦河以北去吃土,这位当今大邺皇帝的知己好友,曾任朔方行军大总管,领兵杀的突厥不得入阴山啊。 震惊在一瞬间变成了城墙上如浪潮般的欢呼声,沸腾在这庞大的城池上,城门打开,崔季明笑着策马带人进来,可殷胥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 他设了一个死局,崔季明怎么能来。 近些年大邺内乱,宦官当权,殷胥少年时期被作为傀儡扶持登基,长安政局一片混乱,待他年级稍长,杀宦官平内乱夺|权后,东|突厥愈发强盛,已经两侧夹击突入关内,打的北方惨不忍睹,千疮百孔。 唯有崔季明所在的朔方,明明没什么城池,却守的稳当。 她是将门之后,也是早年间殷胥的伴读,二人相识十几年,殷胥对旁人说不出话,却唯有在她面前像是他自己。 他也很庆幸,作为孤家寡人,能有这样一个兄弟。抵足而眠,真心诚意。 可两年前一仗,崔季明却不知因何跌下马来,摔断右腿,医治不当几乎丢了半条命去,她便离开朔方军营,被送回南方老家养伤。 崔季明一走这两年,朔方哪里还在支撑得住,北方最后一片咽喉之地被突厥吞并,昔日繁华的东都洛阳被侵,大邺北方几近崩溃,风雨飘摇。 有过这些过往,殷胥如今见到面带笑容俊朗的崔季明,有些恍惚。 心里头也叹了一句:徐录这个话痨在也就罢了,崔季明这个嘴贱撩人的也来了。 崔季明进城登上箭楼,望着春光尽数洒在殷胥苍白的面容上,哈哈大笑,微微跛脚似乎丝毫不影响她的开朗,抬手朝他打招呼:“喂,陛下都不想我么!好久不见,你怎么变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夫可是将仅剩的两件好衣服都穿来了,怎么这个表情。” 殷胥心中澎湃,却只淡淡朝她点了个头:“朕,尿急。” 崔季明:“……你这话我没法接。” 城墙下,殷胥整好衣服,推开蓬门走下来,竟然看着崔季明跟等坑一样蹲在矮木桩上等着。 她永远都不会好好站着,好好坐着。 “我还怕你被恶心晕了,果然亲征这半年,也不嫌带猪圈的茅厕脏了啊。”崔季明笑道,手上还是递过手帕去。 手帕干净的很,跟崔季明这一身风尘仆仆截然不同。 殷胥拿去擦了擦手,因这细节想要带上几分笑意,面上用力扯了半天嘴角,只看到崔季明嫌弃的表情。 崔季明扶额:“不会笑就别笑行么,我要是站在含元殿上,能让你吓的屁滚尿流。” 他内心也是有很多小情绪啊!他也有颗爱吐槽群臣、爱发散思维的内心,可为什么偏长了一张中风患者的脸! 幼时他痴傻旧疾缠身,反应迟钝说不出话来,八岁开口十二岁才开蒙识字,当年就是因为他是宫内公认的痴儿,才会被宦官当作傀儡扶上皇位。 坐上皇位之时不可多言,本来就话少的他愈发沉默了。 “行了,别抽搐你那张老脸了,走,我们上西侧城墙去聊。”崔季明笑了:“两年不见,你都有白发了,我回头给你拔了,留你那白头发扎成一撮毛笔用用。” 殷胥道:“回头吧。”哪有那个回头了。 殷胥心道:何必说他,崔季明你也……十分疲惫啊。 殷胥往前先走一步,二人只有半步距离,崔季明如今走不快,殷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手中捏着她那干净的帕子,暗暗放进了袖口。他渐渐和她并肩踏上塔楼,初春的夜晚来的很快,刚刚还是夕阳,如今却已经快入夜了。 晋州城燃起灯火,却没有半分人声,唯有城墙上站满了士兵,火把烈烈燃起。晋州靠在黄河边,三面城墙,一面却是湍急的黄河上流宽阔水面,二人往北望去,在视线之外的方向便是长安。 一片无言沉默。 殷胥吃力的用舌尖顶开他上下仿佛黏紧的唇,小声道:“你从建康来的?” “嗯,不过我不是一路直着过来的。”二人并肩行走在举着火把的士兵之间,崔季明侧头笑道:“我知道,你把黄门内侍都留在邠州,然后将你身处晋州的消息透露出去,然而突厥大军却不一定真的能引来五万人。所以我去加了一把火。” 崔季明之名在突厥人眼中太过响亮,她卸甲归田已有两年,军府分裂,如今只能凭借旧威调动两千左右军士,从突厥人眼前轻装轻骑走了一圈。 只不过是装作‘啊啊我明明是大邺皇帝的暗棋我竟然暴露啦!’的惊慌模样,夹着尾巴往晋州跑。 突厥兵简直就像是疯狗见到肥肉一样,管他娘的就往崔季明身上扑。 “他身边只有几百人了!”不知是谁用突厥话撺掇了起来:“崔季明如今只不过是个马背上的跛子!他手里半分兵权也没有,不可能再有援军了!杀邺帝,杀崔季明!” 杀邺帝或许是对大局有用,可杀崔季明,对于每个人来说,仿佛是行军多年一朝夙愿!是突厥人从坐上马背开始,就在梦里无数次想象的豪情场景! 本来还因为担心是布局的突厥人一路追赶,却发现崔季明还在还击设局,套了不少突厥人,想要逃脱。这更坚定了突厥人的想法,几日几夜奔袭,虽然慢了几步,大军却远远追着她来了晋州。 突厥人实在是很怕崔季明重出江湖。 他们却不知道,崔季明当年的军队已经分崩离析,北部府兵制崩溃、几座大营几近灭亡,她纵然复出也未必有兵可以给她用。 殷胥微怔:“你看出来了?” 崔季明带人来,显然已经知道晋州是一个肥硕的诱饵了。 崔季明苦笑着摇头:“我只是因为了解你,猜的而已。你什么都不要了,也要拖死大军么。” 殷胥看她难得正经的样子,又想了想即刻就要到来的夜晚,那禁锢着他双唇的枷锁忽然打开,开口道: “我已经确定突厥可汗大帐下有邺人相助,且那位邺人恐怕对我、对整个皇廷都十分了解。而且他也一直抱着这样的自信。” 殷胥渐渐走到城墙的最西头,这里几乎没什么士兵,笼罩在一片深蓝的暗色里。从黄河上来的飘荡的湿雾笼住了这城的半边棱角,使这座背靠河面伏在水岸的城池看起来如同一只黑色的巨蛙。 殷胥道:“那么我就很容易分析他的策略和行事特点了,只是如今北方兵不够用,我们以六万抵挡十五万,只能分布击碎,只要有五万左右兵力被牵制在晋州,从河州至冀州十几座城池一同动手,以弱为诈……” 可晋州其实就是空城,百姓南渡,兵力北调,却要强作出强兵驻扎,军武重镇的样子,又有他亲自在此,突厥人纵然怀疑此地兵匪强兵驻扎,也不会相信一个皇帝,守着一座孤城。 殷胥从来就不打算离开这里。 他的头风病已经严重到了或许下一刻他醒来的时候,就双目失明、口歪眼斜了。太医说的他应当活不过二十五岁,如今也到了。 崔季明却阻挡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这样北方兵力纵然损耗严重,但十五万大军也能在黄河前有去无回。” 崔季明道:“可,我是知道的。” 她转过脸来:“长安已然政变,李党挟私兵将宫门大开,永王自南方正往长安去,这时候恐怕已经快到了。” 崔季明笑意泛苦:“阿九,其实你已经不是这帝王了,你可以放下这些了。” 殷胥觉得自己或许隐隐笑了:“永王姓甚?” 崔季明:“自然是殷。” 殷胥道:“突厥可汗姓甚?” 他心道:天下不是他的也无所谓,他们那帮权臣喜欢篡权,如附骨之蛆摊在这残破大邺上,他也且无所谓。 从将最精良也人数最多的禁军调出长安时,看着求他收回成命磕的满头是血的群臣,殷胥就就知道他选择了阻挡突厥,也意味着失去皇位甚至是性命。 他讨厌折子与头风病,讨厌皇帝这天下最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但他更不想活着看到突厥踏过黄河到不过近百里外的长安城,不想汉人依靠长江天险苟延残喘。 “李党沉寂七八十年,历经三帝,野心与隐忍都可怕的很,永王太过依赖世家,李党恐怕要的不是回长安而已。你……不怕江山易姓么?”这种话,也就崔季明才会跟他说了。 殷胥:“与我何干。” 这话说的好听了,他本意想说的是:干我屁事。 他说白了,也是累了,命就那么长,他管不了后世。他们爱闹闹去吧,能做的都做了,还想让他怎样。反正大邺要是毁在永王手里头,骂不着他殷胥。 只要他死了,别到地底下被爷爷和祖爷爷们群殴就成。 崔季明笑道:“就是,该咱俩什么屁事儿!” 她倒是说了殷胥心里头的话,将手搭在殷胥肩上。 崔季明笑嘻嘻转脸:“哎你说也你怪可怜的,临死前连个软玉温香都没碰过,啧啧,哪个皇帝活成二十四五还是个童子鸡,干脆就直接一头撞死得了。人活这么大,没摸过一个女人的胸,你真是枉活一世。” 殷胥痴傻时被推上位,哪里有人管他一个痴儿知不知人事。 权臣在位,想要逼迫殷胥娶妻生子,再拿稚子做傀儡,殷胥怎么肯任人摆布。 日后重新夺|权,江山飘摇,朝堂混乱,世家想选妃重新染指后戚,殷胥心知余命不久,多方选择之下,更是决定后位悬空,宫中无妃。 他这辈子倒是坐实了孤家寡人。 殷胥瞥眼:“比不得你身经百战。” 崔季明笑:“哈哈哈哈哈我这辈子啥事儿没干过,死了不亏哈哈,我跟你讲,那平康坊的几位娘子,那腰肢那身段,她们金莲往我腿上这一盘啊,我真是半边魂都要去了。” 殷胥让她这突如其来的显摆打闷了,半天憋出一句:“……无耻。” 崔季明:“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你骂我就那么几个词儿啊!无耻混账浪荡子、流氓变态不知羞,咱能不能骂出点新意来!不说这个了,两年不见,聊些有意思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呗!关于我的。” 殷胥面无表情的转了转眼,内心却警铃大作。 一般到俩人都活不长的时候,就会有个其实做了好多年好朋友的大反派忽然反水,冷笑道:‘没想到老子会背叛你吧,呸,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是敌人的细作!’ 历史和话本故事都爱搞这一套。 崔季明手里拎着灯笼,一张笑脸贴来:“你肯定会吓一跳啊,要不要听?” 殷胥想着要是忽然崔季明掏出一把刀了,邪笑着往他胸口捅,把他往城墙下一推他该怎么闪躲。不过脑补归脑补,他自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问了一句:“很重要么?” 崔季明愣了一下:“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她可是想告诉殷胥,那个他觉得英朗帅气,流连花丛,身高一米七纯爷们气质的崔季明,其实是个并没有作案工具的女人。 虽然跟谁说谁都不会信,祖母出身波斯,母亲又是鲜卑人,胡汉混血给了她立体的五官,个子在这个时代男子中也算得上的高挑,打仗多年北风一刮皮肤粗糙又晒黑了,年少时以流氓闻名又没个正型,那么多年她爷们的几乎没人怀疑过。 但她还是想告诉殷胥啊。 本来她也不是单纯为了自由,才选择装扮成男子,只是许多事情不得为之。一瞒便是天下人,便是十几年。 殷胥做了她这么多年的挚友,以赤诚之心待她,她早就该让他知道的,却不想着崔家一时在风口浪尖过,她为了家族,也不敢再说。 殷胥这人,也天生不是半点的迟钝,从来没有怀疑过。 不过这会儿,她不说也罢,瞒着殷胥一辈子,她都是他兄弟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殷胥眼神软了一下:“子介,那就不必说的。” 他有些亲近的唤她的字。 崔季明笑着点点头,她挂在他肩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来。 二人一阵无言,她稍矮些,与他并肩站在墙头看着黄河粼粼水面波涛翻涌,忽地崔季明转过脸来,坏笑了一下。 那是她十几岁时候上房揭瓦想干坏事儿的典型笑容! 殷胥好几年没见过她这么笑了,愣了一下。 “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她这么说道。 崔季明伸出手,猛地捧住殷胥的脸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唇撞了上去。 真的是撞,殷胥往后一个趔趄,他尝到了某人唇舌的味道。 怎么?崔季明是觉得朕临死前连个人也没亲过,怪可怜的,非来成全他一下? 殷胥总是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却不料崔季明抓着他的手,按在了她胸口。 殷胥心道:子介真是练得结实的好胸肌,这么硬朗的身子骨。 半天才将感受凝在唇上,眼神汇聚到眼前贴的极近的这张脸上来,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后知后觉的炸成一滩,惊得推了她一把。 崔季明简直稳如磐石。 ……她一个练武出身的,他个头风病弱鸡皇帝,怎么推得开啊。 然而她却撤开了,微微一笑,眼里尽是得意。 “嘛,果然我还是很欢喜你。”她说的很含混,目光却直接。 这句话自然是真的。 不过对于崔季明来说,也仅止于欢喜而已了。 她不会去为了他而暴露身份,毁了自己征战多年的事业。更不会去想要和他将这段关系改变成其他的样子,她就是觉得认识他,相知相识很高兴而已。 殷胥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黄河澎湃的水声从他背后传来,崔季明手里拎着灯笼,她眸中若碎星点点,比金色耳环还要闪耀。 殷胥被自己的想法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朕把他当兄弟,他居然想上朕?! 第2章 服毒 殷胥的脑子里又如万花筒一般五光十色纷呈炸开。 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崔季明是个断袖?! 他竟然还敢跟崔季明抵足而眠,他完全是靠崔季明的良心才保住自己的后|庭花吧! 不对,他堂堂一国之君,也不一定是在下面的那个…… 可他根本打不过崔季明啊,不过万一崔季明是外表英朗霸气,内心娇羞的类型怎么办? 不不不就算那样,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正直男人! 殷胥一想就思维发散的没边儿了。 他虽然不至于会因此讨厌崔季明,可心里着毛毛的,感觉有点恶寒,有点……恶心。 简直是崩溃的。 这种事情,谁想都会崩溃吧!幸好崔季明没胡子,他也不蓄须,想着刚刚那一幕要是让别人看见了,简直就是皇廷内|幕的一阵腥风血雨啊! 十几年的好哥们也就罢了。实际上殷胥实在是很羡慕崔季明的。 高门出身,战功赫赫,容姿英朗,为人风趣。 崔季明是殷胥心中一个成功男人的楷模。 女人缘还特别好,娶了好几房美妾—— 等等,美妾,他倒是忘了这一茬!崔季明这个变态还男女不忌啊! 殷胥僵在原地脸上表情都在抽搐,内心想法已经飞到千里之外了,等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崔季明的身影,他手里被塞过了灯笼,如一个傻子一般站在城墙上。 他脚下画地为牢被光晕套住,怎么都迈不出去这一步了。 崔季明是真的想要死在这里吧。家中败落,亲人伤亡,她已了无牵挂…… 否则怎么会忽然脑子抽风连她自己是变态的本质都暴露了。 殷胥心中一寒,远远听到了从天边传来的阵阵轰鸣马蹄声,他连忙提着灯笼往城楼光亮处走去。 就在他快走到晋州正南门城墙时,忽然感觉地面微微震颤起来,粉石激荡,声音越来越近。 是千万的马蹄,混合着人的喘息,没有光却足以让整个晋州的城墙也跟着颤抖,那马蹄声以铺天盖地之势,带着黑压压的乌云遮蔽明月,转瞬间便停在了离晋州城门不过两射之地。 天边也响起了机弩咯吱咯吱的声响,殷胥站在城墙之上,火把光辉中面目不清的崔季明,距离他只有十几步距离。扶着冰冷的石墙,一抠,指甲缝里尽是石砖上蒙着的沙土,他既是震惊,也是有些绝望。 一声呼哨,那黑暗中呼吸着的队伍转瞬点亮,无数人手中的火把亮到天边去,映到他眼里来。两射之外是严阵以待的突厥骑兵,在赤红火浪中亮起轮廓,亦有严阵以待的步兵,更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投石车与弩车。 突厥百年以来便是靠着骑兵一直打到粟特,不论是被如今势弱西迁的西突厥,还是更早时候东|突厥大灭柔然,靠的便唯有骑兵。他们从何处得来的这些攻城器具?!若是突厥人的嗜杀,邺人的内乱,再加上这等攻城之计,若无这一次殷胥的自杀式设局,整个江北都突厥奴踏遍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次御驾亲征,迎上的便是突厥十几万大军。如蝗虫一样倾巢而下,这晋州如同北方的孤舟,怎可能守得住。 不,就算是突厥人落入圈套,他也未必真的能阻挡的了! 按照计划,突厥能过黄河之兵,也就最多还只能有一两万,永王封地在南方,这次来长安纵然是来夺他位置的,但也一定会带兵前来,应该是能够抵挡…… 可如今,看到对方的气势如虹,与大邺士兵的悲壮凝重,他也难以断定了。 他心中有千万的疑问,究竟那位投在东|突厥帐下的邺人究竟是谁?他到底多想灭了这国,才会教给了一直飘荡在草原上的突厥人如何攻城拔寨? 殷胥脑中拼命思考着,纵然已经在这种局面下,他仍然希望看透这个局势。 对方士兵向前迈步,停留在二百步左右位置,前头按照突厥习俗,有一突厥士兵持旗驰马挥舞。这个距离,也足够突厥人看清箭塔上最中间的崔季明了。 士兵之中大多是随着崔季明的味儿来的饿狼,如今看到了她,人群中一片骚动。 崔季明对着那些或惊或怒的东|突厥士兵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小麦色肌肤与金色耳环映衬着火把明亮的光晕,笑的多么灿烂,却已经让许多骑在马背上的突厥士兵浑身一凉——他们曾多少次见过这个笑容,迎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箭矢与雷霆之势的槊击。 她伸手从徐录手里接过一支强弓,随意取了身后箭矢,她常年带有拉强弓所用的扳指,突厥士兵还未因为她的动作而吃惊,崔季明连个姿势都懒的摆,那搭弦不过片刻的箭,已然离弦! 太快了,箭矢划开风声。 啪的一响。 前排的突厥兵看着那还在挥骑跑马的士兵脑袋如同西瓜一样骤然炸开,血肉模糊,红白一地,整个人翻到在地,旗帜滚在泥地里! 千军万马似乎陷入了极致的沉默。 突厥人最善骑射,他们知道这是崔季明发明的螺旋羽箭,需要笔直的箭柄与微微调转方向的箭羽。这一两年突厥手工技艺水平逐步提高,才学会了制作这种射出后强劲旋转的箭矢。 然而螺旋羽箭的射程比直羽箭威力虽大,却射程不够。 突厥的力士射直羽箭也不过一百三十步。 可崔季明这一箭,却足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强大的力道与旋转的箭头,直接绞碎了那可怜旗兵的脑子。 崔季明如鬼神一般,准头、力道与距离一样不缺,突厥兵嘲笑着她的跛脚,她的无兵无权之时,这才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还是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崔季明啊。 崔季明开口了。 她又犯了两军对垒,必定嘴贱的毛病。 崔季明:“哈哈哈哈哎哟还会偷你爷爷的玩意儿来找爷爷玩了!就你们漠北那狗不吃翔的地方,制作投石机的木材你们是不是还要进口啊,拿着血肉人头换来的金银财宝,骨髓都里外刮干净了三遍,凑出那点钱,去靺鞨多认一位爷爷,哭着求着去买几块破木板子,还是你们牛叉!” 空阔浓重的夜色里,几万士兵的弓弦之前,回荡着崔季明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扶着后腰笑道:“抄袭老子的旋羽箭,抄袭老子的列阵法,这还会抄袭老子祖上的攻城器械,你们捡我吐出来的在嘴里嚼,有味不?” 殷胥真佩服她。 对方那么多人,一会儿投石车都能扔到她脸上来,崔季明还能嘲讽全开。 儒将这个词儿,这辈子都估计跟崔季明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不过突厥的这些器械,却并不是从邺人这里偷学来的,他们几年前不知道怎么得了一位十分有才略的技师,一直刮着民脂民膏给这位技师做支持,这么多年才发明了些连邺人都没见过的奇怪器械。 刚刚还心里头隐隐敬畏崔季明的突厥将领,恨不得在心里头狠狠扇前一刻无知的自己。 不知道是哪位将领在人群中哑着嗓子喊道:“杀崔季明,杀邺帝!夺晋州!夺江北!夺天下——” 回应的是更加嗜血急迫的呼喊,崔季明擦了擦笑出眼角的泪,突厥人的浪潮倾涌,晋州将士也回应以铺天盖地的箭雨! 晋州墙头的火光几乎是一团团橙红光芒,无数箭矢从那样高高的城墙窜出来,不要命的带着寒光跳入那朝着城墙而来的突厥士兵中,突厥骑兵踏起层叠尘埃围住晋州,投石车的轮子在地上轱辘作响。 这时候晋州城竟然没有人再管殷胥的帝王身份,殷胥挤开人群朝崔季明走过去,看着远处的树林那一头燃起了狼烟,计划已经按照他想的进行了,晋州入局的消息传出,各地以城为饵隐入山林中的将士,应当很快就会倾巢出动,多面夹击,将初次用攻城器械,也是初次占据庞大城池的突厥兵尽力打散。 崔季明抬手羽箭如同长眼一般往突厥将领的脑袋上飞去,不一会儿,她就摸到身后箭囊一空,便往后退了两步补充箭囊,一抬头看到了拢着袖站得笔直的殷胥。 双目对视,崔季明旋即转开眼。 她甚少这般去躲避他的视线。 “子介,你说……这局能成么?”喧闹城墙上,仿佛只有他们二人身边是一片静谧。 “与我们无关了,咱们都做到这一步了,那帮长安的懒蛋还想怎样啊。差不多行了,老夫一闭眼,什么都不知道。”崔季明松开了抓箭羽的手,往后倚了一下,无所谓的笑了笑。 殷胥看她的笑容,就想起了刚刚,又陷入了沉默。 崔季明就像刚刚那一撞没发生一样,她忽地笑了起来,胸腔都在抖:“要是真还能再有一回,再有下辈子,可别过成我这样了。” 她往远处看去,笑叹道:“无仗可打,无兵可用,无家可归,无人可依。你说我这都不是第一回做人了,怎么还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当个人真难。” 殷胥心里头让她前半句击的心里头一缩,仿佛是尖锐的冰块儿掉进了胃里,扎的身子里头又冷又疼,他呼了一口气,扯了一句干巴巴的字数不少的闲话:“那你下辈子做头猪好了,做人太累,不适合你。” 崔季明被他说惯了,回头笑道:“做猪也没什么好的,做头母猪还要下崽,做头公猪,我还要勉为其难的去上母猪,心累啊。” “……”殷胥觉得扯淡的本领,还是崔季明更胜一筹。 崔季明忽地从因火光而跳动的阴影中大步走过来,环抱住殷胥,用力且坚定的在他背上拍了拍。 刚刚她像是在亲吻一位情人,如今却是在拥抱一位挚友。 她几不可闻道:“家与国、人与族,一切皆有气数,没有不陨落的将星与家门,也没有永昌的民族与国朝,都有尽时,你莫要自责。” 殷胥整个人不可控制的哆嗦起来,他从眼底疼进鼻腔。 “功败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曾我也不信,但这没什么……你已经做的很好,我不知道天下如何想,但我很谢谢你。真的。”她声音缓缓道。 她如快刀斩乱麻般松开怀抱,殷胥吃力将半分酸楚吞下。 崔季明则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些怀念的笑意来,眉目都看起来温柔几分。 忽然看着突厥兵投石车的巨石就要往城墙上来,崔季明拽了他一把,走到城墙石阶便,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快点下去吧,你做得够多了,这会儿让我们这些武夫往前顶吧。” 殷胥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嗯。” 他幼时患病又中毒,如今是个连弓都拉不动的人,何必去站在她身边。 殷胥转身走下城墙。 崔季明如同目送故人远行,仿佛有无数雨雪隔在她的眼与他的身影之间,一时间挪不回目光。 夜很漫长,启明星终于在天边显露。 几个时辰过去,崔季明眼见着城门已经几乎要开裂,晋州城巍峨的墙体也多处受损,恐怕是再一个时辰内晋州就会被攻破了吧。城墙上的士兵以不剩多少,她嘴唇开裂,看着气喘吁吁半跪在地的徐录,转头问道:“圣人如今在何处?” “圣人应该已经还在城墙下。”徐录艰难的直起身子:“将军先去找找看吧,老臣在这里多守一会儿。” 崔季明提刀往城墙下走去,走下石阶,她只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披风。 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走上了城墙,城内寂静一片,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去捡,而是茫然的像四周望去,她找遍了城墙脚下士兵的院落与房间,也没有找到殷胥的身影,在他临时居住的卧房桌案上,却放有一卷圣旨。 绢丝入手也是凉凉的,崔季明带着血污的手指去展开。 一片空白。 唯有提笔处一点墨,似乎他也想写些什么的,最终除了笔尖滴下一团墨,也什么都没有写下来。 他并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崔季明忽然有些难以呼吸了,她的性格,实在是很讨厌这种感觉,缓缓合上卷轴,她忽然听见了外头城门破碎的巨响,她连忙提横刀往外走去,只看着城门已然倒塌,突厥的骑兵马蹄声如踏在她心上,一股尘埃挟黎明晨光刺入了这座空城。 突厥的士兵带着胜利的尖锐呼喝飞马入城,崔季明握紧了手中的横刀。 通安三十一年,晋州城破。 晋州折冲都尉徐录,与四千士兵战死于晋州。前朔方行军大总管崔季明死前与十几重伤将士投身黄河,尸身难寻。 邺帝同死于此地,也未被突厥将士找到尸身。 喜欢挂人家皇帝的脑袋玩鞭尸的突厥人感到了一丝不爽。 突厥攻黄河北地太容易,忽然感觉那投石车都好像都没怎么派上用场就都打下来了,每个人都有些恍然的接受不了现实,但邺帝都死了,大邺内部新帝草率登基,正是往南打的好时候,便暂且驻军城内,准备下一步行动。 但同月,六万邺兵自山林而出,围攻突厥所攻下的城池。进泽击,退泽散,小股士兵凭借对于地势了解,不断骚扰。可汗帐下那位邺人军师建议暂且弃城,入山灭邺兵,新登基的年轻可汗狂妄万分,不顾军师建议,不愿放弃黄河沿线几座大城而不允,邺兵截山道断粮草,反攻守城的突厥士兵。 马背上行了一辈子的民族,新可汗因羡大邺城池之巍峨坚固,认为吞并长安后这些城池都将归于自己疆土而不愿毁坏,一座一座城池反倒成为了突厥兵自己的牢笼。 大邺步兵攻守城池几十年,经验丰富且诡计多端,突厥的骑兵用来守城却成了笑话。而在黄河这边一时没有办法大军渡河的突厥人,希望把城池守到第二个冬日,黄河结冰之时。 又加上突厥士兵配马比率将近一人一匹半,黄河沿岸多黄土,仅剩的草皮竟然也被邺兵连根铲了,逢初春根本没有养马的草料,突厥境内送来的粮草还多次被邺人所截获。 突厥人不得不杀马为食,大半骑兵只得去做步兵,几百年活在马背上的民族做了步兵简直如同笑话。 新可汗初登基不稳,兄弟又争夺兵权,士兵受挫被归咎到邺人军师身上,军师遭受军中孤立,就在东|突厥局势一片混乱之际,在山里过了冬的邺兵蜂拥出山,回攻城池,又已是一年之后。 突厥没有踏过黄河,甚至连主力大军也被拖死在了北地,可汗帐下政局混乱,永王登基后带人反攻,突厥人被打得半死还装作什么没发生的样子,退回了他们那片只能吃土的地方。 这份功绩属于殷胥,一切都如他想的那般推进。 在他这里没有豪情壮志,只有沉默理智的思考与行动,却化做了帝国更强大的力量。 可他并不知道。 殷胥只在死前感慨着,天下果然就没有喝了不肚子痛的毒|药啊。 他也想什么城墙之上,挥剑自刎,热血洒地,呼喊着和众位将士来世再做君臣之类的,然而他真的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他自认自己这种接了个烂摊子的皇帝,还是默默找个无人的角落去死比较好。 一片黑暗混沌之中,殷胥忍不住想,若是死后再遇见她,还是希望她能正直向上娶媳妇生大胖儿子,别玩这种喜欢男人的戏码了。 殷胥以为自己快要堕入永远的黑暗与沉睡。 却几乎是一个激灵一样,他便恢复了神识,但睁不开眼来。 他耳边一直却响着阵阵马蹄声,直到这马蹄声陡然混入了些许欢呼和笑声,他感觉意识一阵模糊,又仿佛是他自己骑在马背上颠簸,殷胥心下有些不明所以的震惊,他花费了好半天力气才睁开眼来,却什么都没看清,就身子一滑,从马背上跌落在了泥地里。 怎的……他怎么会在骑马?! 莫不都是御驾亲征路上,马背上的一场梦? 殷胥脑袋痛的几乎欲死,身边传来不明所以的笑声呼声,他艰难的睁开眼来,望着四周,却心中惊骇万分! 马匹在他身边奔走,更远处四周是层叠的木制看台,木台下头绑着各色丝绸随风摇摆,随风都能闻到长安城特有的香料味道,上头坐满了华服男女,目光俱是往他身上投来,或掩唇讥笑,或如同看戏。 天边一片亮色,这不是夜晚而是白日。而台子上的男男女女都是长安城内的夏季华服,风是干燥而温暖的,他努力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脸去才认出了这里。尛說Φ紋網 这是长安城内的马球场,每年不知道要在这里有多少场比赛,他幼时曾打过一两次马球,日后为帝也曾坐在那台子上观礼过。更重要的是,如今半圆形台子中央石榴红的帷幕下,跪坐着从宫奴手中接过酪浆与甜酒的,正是他已经死了八年的父皇。 空气中洋溢着一种欢快而轻浮的氛围,每个人说说笑笑,他惊得几乎像个傻子,坐在主位上的他父亲殷邛显然也注意到了殷胥的奇怪,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起身。 “胥,说你是个傻子,怎么你连马也骑不好么?”几个或红衣或白衣的少年从他身边擦着打马而过,面带讥笑,他却心头大震—— 这几个笑话他的人,全都是当年生长在宫内的皇子们,只不过他们当中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这是他的过去? 这最起码是十二三年前啊! 难不成那讨来的毒|药还是什么道法秘药?附带死后回顾自个儿失败的一生? 或是……死而复生,他真的回到到了十几年前? 他猛然坐起身来,却听着身后有人说话,身子大震回过头去。 白马上坐着名红色戎装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左右的样子,微卷的黑色长发被玉冠束起,鬓前还有几缕束不进发冠,飘荡在额边。皮肤隐隐有几分麦色,深目剑眉英气俊朗,隐有几分胡人血统,嘴角含笑,眸中藏情,耳边两个鲜卑款式的金色耳环随着弯卷的发丝晃动。 那少年表情鲜活,眼里仿若盈满了霞光。 这是十几年前。 突厥的铁蹄未踏过怀朔,她还没有拿起长|枪走上战场。 血污没有洒在宫廷的路面上,他还是个可以不言不语的痴儿。 他想他回到了最好的时候。 第3章 断腿 热闹非凡的马球场,膀大腰圆的白马上,一个细瘦拔长的红色身影。 崔季明道:“您能别在这儿傻着么?到旁边躺着也行,在这儿要是谁家马看不见你这个泥人,将你踩个半死,都担不起这责任啊!” 心跳凝滞,殷胥只感觉血液冰凉的在四肢倒流,他紧盯着崔季明的唇,耳边只剩下她那少年时还清亮的嗓音了。 他抬起头来,望了她双眼一下,活灵灵的目光。 心忽然坠地,以千百倍的速度突突狂跳,将全身血液挤回发麻的手脚。 殷胥手撑在泥地里站起身来,却顾不上看一眼身上与崔季明同色的红衣,也没顾得瘦弱的身体,踉跄几步扑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开口,就是这梦的破碎,却忍不住道:“子介!” 一双满是泥的双手抓住了她的缰绳,一双眼里惊愕与得而复失的激动。 崔季明让他这热情如火,惊的肠子打了个哆嗦。 今日秋分马球赛事,众皇子与外臣子有一场友谊赛。她这个刚到长安没两天的乡巴佬也被拎来参加,她虽然有点头疼自己分到了弱鸡渣渣皇子队,可一场马球输赢也不重要,她又不想在圣人前露脸。 只是这位九皇子,之前就听说是个痴儿,八岁才开口说话,眼见着连马都骑不太好,就上来打马球。殷邛这个皇帝也是心真宽,纵然他儿子多不心疼,但是这九皇子要是从马上掉下来,谁一不小心踏马过去踩死了,这就血染马场了啊! 崔季明看着那病弱的九皇子,又叫了她一声:“子介”。 成为痴傻患者纠缠对象的她一瞬间变为马球场的聚焦点,崔季明如同牙疼一般嘶了一口气:“子介是谁?我又不认识——” 她心道:有病吃药好么?不是说殷邛是个撒种遍天下的种马皇帝么,儿子就将近二十个,干嘛非拉着这个脑子不灵光的出来打马球啊! 殷胥这才想起来,子介这一表字,是他在崔季明十七岁的时候,帮着一起取的。 她为何会不知道? 崔季明一向演技浮夸嘴上念叨些有的没的,可如今莫名其妙的表情却实在不是做伪。 她没有回来! “你没回来?为什么……只有我回来了?”殷胥不可置信的问道。 “哈?回哪儿啊?”崔季明抽了抽嘴角。 周围皇子俱是笑起来,殷胥竟然忽然在圣前发疯,这样去拽人家崔三。 他不肯撒手,崔季明知道九殿下在殷邛眼里是算不得什么的皇子,如今看着全场少年都围过来,只好伸手便去用马鞭敲了敲他手背,丝毫不客气低声道:“松手啊,咱俩一队的,你想碰瓷儿往太子殿下马底下趴,别来找我行么。” 虽然此刻的崔季明看起来还年幼,不过说话早早有那副不着调的样子了。wWW.xszWω㈧.йêt 殷胥就跟皮黏在了她缰绳上似的,咬着牙才把手拔回来,强定心神,环顾四周。 若是看崔季明十三四岁,那他小她半岁多,如今也是差不多年纪,而台子上跪坐的殷邛,也正值壮年。 他身量如殷胥成年时差不多高,跪坐在软毯上,赭黄色的圆领窄袖袍,面上无须,两颊消瘦,眉眼锐利。 殷邛看热闹似的把目光转到他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儿子脸上,却发现那个行九的儿子,也在回望他。 远远的隔着无数聒噪少年,殷胥却是黑白分明一双眼,朝他的方向刺来。 胥乃行九,痴楞无言。他也是殷邛众多儿子中第一个得痴症的,自他之后,他大概有五六个儿子都患有痴症,和胥一样体弱无言。 殷胥已经快十三了,平日连三清殿都不许迈出一步的,今日倒是因为立秋大祭,宫里头宴请群臣观马球,他破天荒的放三清殿里头几个活着跟死了没区别的皇子出来。 其中就包括着殷胥。 而他回望过来的目光,让殷邛隐隐心惊了一下。他在朝堂上每天要面对多少人的目光,往往许多人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能猜出大半的想法。 而此刻殷胥的眼神堪称居高临下,充满了对他的揣度与俯瞰,仿佛是在评定他的功过。 这几乎让殷邛有些心惊后便是内心隐隐发怒。 一个皇帝十几年来俯瞰芸芸众生,如今却被自己儿子用同样的目光俯视着,纵然这只是一个敏锐的感觉,也让他尤其不爽。 恰这时,高台之上,刚刚去更衣的皇后归来。 三十出头的女人,身材娇小,走路如同荡着清风,脸上两个梨涡,笑容明媚的提裙和侍女走上来,脚步轻盈,一身轻薄的描银缦纱郁金裙,倒显得有些太活泼亮丽,不合她皇后身份。 她的行为也一向不像个端庄的皇后,跪坐在殷邛身边,先是笑盈盈的喝了杯酪浆,这才手执起摇铃,竟笑着对台下的太子喊道:“泽儿,你可要赢呀!” 声音娇脆,哪里像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殷邛却收回了望向殷胥的目光,转脸笑了:“你倒也是连个公正宽容的样子也不装,盼着泽儿赢,就这么喊出来。” 皇后掩唇笑道:“她们也可以去给自个儿孩儿鼓劲呀,妾又没有拦着。只是妾欢喜泽儿英姿,看到了圣人年轻时候的样子,心中欢欣想着他赢,就是圣人赢了——难道身为女子,还不许偏颇郎君么?” 她这话说得,本来圣人就只是宠溺的训斥,又让她拧成了情话。 崔季明离得近,听见了这话,生生在马背上打了个哆嗦,被帝后恩爱秀了一脸。 崔季明这才是刚入长安没两天,她对周围一切都不熟悉,眼神划过整场,她唯一认得的,便是其中那个太子泽,却也只是单方面认识。 皇子们已经陆续上马,殷胥也像什么也没发生的坐回了马上。 殷胥还不太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回到十几年前,可如今的场景绝不似作假,连他父皇的目光都如当年一样,他只知道先将眼前的场景应付过去。 他瞟了好几眼崔季明,心里却想的是—— 他当初认识崔季明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这小子长得这么……夺目呢?! 看台上,皇后身子依过去,一只手攀在殷邛肩头:“圣人那一日的打算,今日便是好时候,说出来如何?” 殷邛看了她一眼:“你将三清殿的几个带出来,我就大概知道了是个什么意思。不过这话,还是你说来合适。你自己膝下想选的是哪个孩子?” 三清殿是早年间建宫时候便有的,大邺皇家历代信道,三清殿名字一听也知道是道家建筑,因为占地面积也挺大的,许多生母不在或是痴傻有病的皇子都被送到了三清殿,每日里修道养身——实际就是个长得跟道观一样的冷宫。 皇后笑起来,指着刚刚策马经过球门的殷胥:“那个个子不高,十二三岁的。妾已经两个儿子了,已经是福分,再想膝下养个,就把那些更优秀的让给其他妃嫔吧。胥行九,虽是有痴症,但好歹也算是齐整安分,妾实在是心疼他。” 其他优秀的?三清殿里住了不少皇子,他们不是像殷胥这样的傻子,就是到了年纪还不识几个字的。 殷邛勾唇笑了:“皇后是说我让他们呆在三清殿里,你觉得过得太苦,心疼了?” 他说话里带尖带刺,皇后心里一跳,面上却笑了:“三清殿里替圣人问道修行,为国祈福,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他痴痴傻傻的,做事也笨手笨脚,想来从小到大总是比那些头脑清楚的孩子艰辛一些。” 殷邛挑眉,不去与她再说这个,只想着殷胥刚刚那个眼神,以及跌下马后那般疯癫不正常的表现,随口道:“他不行。你选个别的——” 选殷胥养到自己膝下是她早就定下来的事情,也是问过他确确实实是痴傻,不可能对她膝下另两个儿子造成任何威胁。之前殷邛也说选哪个皇子都无所谓,如今怎么却不允了。 殷邛说话向来没有她多置喙的空间。她一点不快都没表现出来,手指搭在唇上一副努力思考的娇憨样子,思忖道:“那选哪个好呢……” 殷邛道:“胥那样疯癫,指不定会冲撞,做出什么傻事来。” 皇后倒也本来就没执着要选殷胥,反正三清殿几个皇子都不咋地,她心里也有第二人选,便指着另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骑在马驹上的男孩儿,他个子矮小又胆怯,那匹小马也不听话,急的都快哭了。 皇后也是查清楚了这个孩子,便指着他道:“嘉树如何?” 殷邛拧眉看过去,他印象中都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只看见一张长得跟女孩儿一样的小脸,年纪也不大,就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皇后高兴地笑起来:“那便是嘉树了。” 他们恰好说着,马场中间却已经一片混乱,打着马球发生点口角倒也没什么,大邺民风开放,礼教也不大束缚,皇子们纵然是滚在一地打起来,众人也道是孩子们火气大,不会在意。 可如今被针对的是殷胥,一位暴躁的皇子抬手拿着马球杆就往殷胥膝下那匹马膝盖上打。 崔季明远远看到,她也不去多管闲事,皇子们斗殴的爽,这会儿她还不如多进几个球。 年纪不过十五岁左右的太子泽,似乎在拦着那位暴躁皇子将殷胥拖下马来。 一帮皇子用所谓最高贵正统的洛阳正音互骂,简直壮观。幸好大邺人民实际挺淳朴,骂人不会骂到和对方亲戚轮流发生关系的地步,也就骂一下“你是猪!”“你才是猪!”“反弹!攻击无效——”的水平。 猪字在洛阳音里头同叼字,一帮人骂着“你叼,你才叼”,崔季明也是笑了。 没人理她,她也不管比赛暂停,又把马球从球门里勾出来,带着马球,全场溜达着跑,打算跑一圈再进一次球玩玩,却没想到人群里传来了那位脾气暴躁的皇子的声音。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傻子也想做嫡子么?!阿娘都说了要选他,我可是昨日就知道了!”暴躁皇子口水喷了太子一脸,太子泽性情温和,这会儿也烦得不得了的抹了抹脸,低声说着什么,暴躁皇子更是炸了毛,直接就去推搡还在马上的殷胥。 殷胥如今这身子板,多年营养不良,瘦弱的一阵风都能带走,他正在思索着什么,在这个时候还会走神,一下子就被暴躁皇子狠狠一推,几乎是整个人风筝般飞出去,仿佛地上滑行一段,才滚倒在泥地里不动了。 暴躁皇子也觉得自己手劲儿过了,吓了一跳,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就要来拽他。 这一下滚倒本不要紧,可崔季明的马恰好从他身边走过,她带着球,球被压在了殷胥身下,马却是停不住。她本就是身材高挑,所以特意选了一匹肥臀大马,力气大惯性也大,崔季明大惊,连忙勒住缰绳想要把马拽回一步。 这马要是踏过去,正对着殷胥的头脸,非要了殷胥的命不成! 她使出了十成的力道,几乎让马前蹄离地,后退几步往后翻过来,场上一片惊呼,一是为了这突发事件,二则是竟有少年力气如此之大能这般驭马!崔季明刚想要松一口气,却没想到手上有汗缰绳一松,她身下这肥头巨臀的马竟然挣开来,前蹄落地—— 虽是避开了殷胥的头面,却是踏在了他小腿上。 连崔季明都听到了一声骨裂的动静,她连忙撤开马来,心中大惊,低头看向殷胥。 殷胥抬起脸来看了一眼崔季明大惊失色的样子,他有些不忍,心中看着她如此真实的表情,心中却只有一句话:她活着,真好。 心里头一宽,想要安慰似的对她笑一笑。 那张面无表情的瘦削面容上刚刚抽搐了几分笑意,他便眼前一黑,无法控制的倒了下去。 他这一笑,却把崔季明吓尿了—— 何等阴险恐怖的表情,这个九皇子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啊!他难道疼成了这个样子,还是恨她恨成了这个样子?! Σ(°△°)︴!他要杀她,他那个表情绝对是要杀她啊! 第4章 前世 言玉一身青色布袍寒酸的在风里抖,他偏过头去,就看着一个垂着脑袋的身影,独自一人从皇城门洞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小說中文網 言玉没想到自家主子会出来的那么早,各家观礼的公卿还没退出来,她这个打马球的,还没轮到皇帝赐赏就先失魂落魄的从门洞里走出来了。 他是等在外宫的,连忙叫几个仆厮牵着马迎了上去。 “三郎,怎的出来的这般早?连骑服都没换下来?”他小跑着过去迎。 崔季明摇了摇头,翻身上了自家的马,沉沉吁了一口气:“本来以为陪一帮小子玩玩游戏就罢了,谁料到这我都能躺枪。” 言玉那细窄的眉头皱起来,面上添了几分担忧,他是崔季明的近侍,自然多问两句。 崔季明道:“皇子们斗殴出了点差错,我的马踏伤了九殿下的腿,他似乎疼的昏过去了。” 崔季明也不是不知愁,她初入长安出了这么个事儿,捏了捏眉头:“太医署也来了人,将那位殿下带下去到旁边宫殿内治伤了,圣人倒是没有怪罪的意思,还说我或许受惊了让太医给看看。我不敢多留,看着马场上圣人似乎不受影响,替了别人上场,我便退下来了。” “九皇子……奴没听说过啊。”言玉扶着她上马后,思索道:“莫不是养在三清殿里的皇子?” 崔季明点头:“应该是,太医令给他治伤的时候,我也有点担心便去瞟了一两眼,袖子撸起来,胳膊瘦的跟柴杆似的,气色也相当不好。”殷邛倒是真也不觉得自己儿子养成这样丢人,敢领到群臣面前来看。 可更让她在意的是,这个九皇子疼昏之前的那个诡异狰狞的表情啊! “既然是三清殿里的,想来没有什么大事吧。圣人可有多和您说了什么?崔太妃今日可有出现……”言玉细心的拍了拍她沾了泥的袍边,眉头未抬,无意间问道。 崔季明摇了摇头,脸边两个耳环摇出一片金光:“并无,圣人甚至没有多看我。太后也没有来,崔太妃自然也不会来。外公让我注意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不过伤及皇子这事儿必定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估计在场不少人的记得我这张脸了。” 言玉笑了起来,纵然是没有这场事儿,从崔季明三日前一进长安城,就有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她膝下的马打了个响鼻,崔季明轻踢马腹,马鞍边垂着的一圈铜牌碰撞作响,她纵然往日里性子任诞,也知道这事儿可能惹麻烦。 不过多想也无用,她并非有意,此刻只好收起心思坐在马背上,打算具体事项还是回去跟外公商量一下。 大兴宫从内门到外门之间的距离十分远,那是一片足有天|安门一倍大的广场,石灯纵横排列,夕阳染红地面,她背后的侧方远处,是二十多米高的含元殿,若是搁到现代也好歹是七八层楼的高度,太过雄踞宽伟的大型宫廷,甚至在宫内都飘荡起了一团团雾,她看着皇帝上朝与举行大典的含元殿在夕阳下反光的灰绿瓦片和金色鸱吻,甩了甩脑袋。 这个大邺,真是个干点什么都讲排场的朝代啊! 崔季明胎穿十三年了,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感受到了要脸面不要钱的皇家气度。作为个上辈子为了钱跑断腿的市井小民,她投胎在五姓七望之首的崔姓下头,又是清河崔家,也是觉得或许是上辈子正义的事情做多了,这辈子就有了好报。 说是为了钱跑断腿,但崔季明上辈子并不是个卖保险的,说装逼一点,她是个现代赏金猎人,其实就是给警察蜀黍提供线索专业举报a、b级通缉重犯的‘热心群众’。 她是之前二十来岁武警退役之后,考的政法干警,真到后头分下来,就做了社区户籍民警,每天给开个你妈是你妈的公证,或者是给身份证照片p图,闲下来就被那些在同一个地方警署呆了半辈子的阿姨们骚扰一下终身大事问题。工资没多点,每年退役安置费还没一个月工资高,她真是快三十穷的叮当响了,才有了后头的转变。 她第一个找到的是贴在电线杆子上的b级通缉犯,实际是个她们当地的房地产开发经理,通缉原因则是高金额商业诈骗败露后杀害同事并潜逃。这些都不重要,崔季明的眼睛粘在了“对发现线索的举报人,将给予人民币五万元奖励”这句话上。 这顶她这十八线小城镇多少个月的工资啊! 这事儿需要胆大心细,朋友遍布公安外加闲得慌,崔季明符合前两个条件,花了提前一个多月的时间整理线索外加查探,又趁着年假,才找到了这位秃顶的开发经理。 武警出身,纵然是这两年虽然胖的没了马甲线、但也能一个打仨的崔季明,并没有上去制伏,而是选择了暗搓搓的打电话当一回知情群众,可结果便是…… 靠!为什么拿到手的赏金才只有不到两万,作为‘知情群众’给的钱就这么点,还再扣上个人所得税,跟想象中垂涎的五万差多了点吧! 不过好歹是比工资高不少。 她开着车追了几个城市,最后抓捕的现场对于一个中年大叔来说有些阵势太大,当地武警中却有个熟悉面孔。 部队里好几年的老朋友,对方看着她风尘仆仆开着破桑塔纳,过来眼巴巴的数钱的时候,大概也了解了崔季明为何会做这个。某种默契使得他只字不提她为何年纪轻轻就退役,只说了一些办法,比如说是如何能让奖金拿的更高。 比如如何选取那些不会提前就被当地警察找到的通缉对象等等。 反正这事儿实际在暗地里也不止有崔季明一个人在做,许多人都是跟公安有联系的暗搓搓做着并不快意恩仇的“赏金猎人”。崔季明实在享受着自由而紧张,一点点查明探究的感觉,她回了家辞掉了原先的工作,开始正儿八经的把这个当正业。 自那之后,她便开着破车跑过许多城市,租的房子里贴满了照片和线索,听着跟高智商侦探一样牛逼,早期却并不太顺利,做了半年多之后,才能稳定的每一两个月都做一次热心群众,跟那位老朋友的合作关系也稳定下来。 在天|朝泱泱人流中找人的难度、与那些通缉犯大多文化水平一般不太会隐藏的容易度抵消,独自一人起早贪黑连电话都不暴露的孤独、与充实的享受着过程与结果的快乐抵消,她干的还算不错。 因为怕贸然出手反而导致嫌犯激进伤人,她一直都是偷偷打电话的那个,纵然能制伏,她也谨慎的选择不出手。然而有一次,她追了一笔大单,一个八人的拐卖儿童团伙,一个就是五万,一伙下来,够个房子首付。她先找到了其中一人,想趁落单先追踪举报,却没想到那个中年女人是抱着孩子去交易的。 崔季明这真是头一次不能忍了,交易是在火车站台上,趁着两辆火车在同一个车站,往不同方向去却一齐停车五分钟的空档,将孩子交易掉。等到警察来把人抓住了,那孩子被抱着上了另一辆火车,指不定到哪个山沟沟里去,这辈子都见不到人。 这也是她第一次出手,她以为被交易的那方不过都是乡民,却没想到对方是转手卖孩子的更大规模的“中介”! 熙攘混乱的夜间乡镇火车站,逼急了怕暴露的一帮中介人贩子,迟迟不来的小车站保安,嘶吼挣扎的中年女人和掉在地上的孩子,几年没有夺过枪的崔季明,遇上一把土的掉渣的改造旧54手|枪,当年完美完成楼房攀登记忆射击的崔季明被一系列本不该如此的巧合所杀。 临到头了,她真想吐槽一下那把破枪。 没有缉毒被杀,没有逼婚想死,却让一把跟绑了个大炮仗一样的土手|枪给干死了,这么土逼的玩意儿当年八路打鬼子都不用,竟然还真有人能从裤裆里掏出来,还能打了枪子儿不散架,给她心口来了一下啊。 崔季明真是长见识了。 或许是人民的好公仆,社会的好群众,来生总要有些报答。 她一睁眼,眼前就是一对儿浑圆的d-cup,其主人正拼命把它往她嘴里塞,贺拔明珠看着崔季明一脸屈辱的含住,快慰的笑了:“郎君,你看这闺女,长得多爷们——” 崔式一张容貌极佳堪比谪仙的脸凑过来,那张脸俊的离谱,简直在发光,几乎让崔季明忘了嘬忘了爱,嘴角淌奶。 崔式蹙了一下眉头,崔季明心里也跟着一抽,开口却幻灭了:“他娘的,咱俩的血统是让狗吃了么,我还想着生个天仙儿出来,结果——” 崔式无语凝噎。 崔季明心里头给补了一句:结果却生了个天线宝宝! 好丑。 又皱又红,脸还挺大。崔式不忍直视,还是眼睛瞥过媳妇的胸口,心中稍感安慰。媳妇爱生就生吧,好歹他也能饱眼福饱口福。 幸好是个闺女,要是个带把的儿子,他这会儿就能把孩子从他媳妇胸口扯下来扔给奶妈。 “我觉得还是自己喂她比较好。”贺拔明珠也是容姿明媚极妍,面容上看明显是个胡人,贺拔是鲜卑大姓,自前朝风光了许多年,也算是关陇集团势力中强劲的一支。 如今这几十年,虽然整个姓氏有些凋敝,但其父贺拔庆元好歹也是位国公,贺拔明珠也被赐予郡主名号,倒是荣光。 不过那时候的崔季明并不知道她父母这一对儿夫妇在世人眼里是多么奇葩的组合,高傲的敢拒绝公主的清河崔家,二房嫡长子崔式竟然娶了位鲜卑姓氏女子。 然而被强塞道羞愤麻木的崔季明,开始默默接受不吃奶就等死的现实,她也不太知道自个儿投胎运气这么好。 她在离开长安的路上出生,见都没有见过长安城一眼,十三年后才返回。 长安坊间的繁华与轻浮快意,黄土飞扬的脏兮兮大道与过于洁净凛然皇城,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新奇和陌生。 行在各坊之间的黄土路上,崔季明没来得及多感慨人世浮沉,就先被马车掀起的浮尘糊了一脸,嘴里一呸全是灰:“长安怎么脏成这样,呸,吃了一嘴土啊!骑马就这点恶心。” 言玉没说话。他就不补刀了,这地上的灰或许被沾满马粪的车轱辘碾过,或许被哪个随地大小便的…… 所以他一向佩服那些一边骑马,一边油纸包着胡饼路上吃早饭的大小官员啊。 这么说着,进了坊内,坊内倒是黄土不多了,可街道上仍然也有屡禁不止的各家生活垃圾,最近责罚的力度加大,情况稍微好了一点,倒没有污水横流。崔季明来不及感慨这些,将马停在了贺拔家的勋国公府前,跳下马走进了府内。 勋国公府并不算大,只占了一坊内八分之一的大小,灰瓦木窗,朴素到有些灰秃秃的。长安城内官员或贵族的家境水平实际悬殊的都有点大,如五姓七望的本家,大多不仅占有近一坊之地,而且还在城南有别院大宅;而寒门出身的官员,纵然有的已经位高权重,或许住的地方还没有人家马棚大,穷的叮当响。 外公贺拔庆元算是不富贵但兵权在握的那种,房子里头几进几出,没有什么园林景色,只是很简单的有几条走廊,崔季明顺着廊下走进内院去。 贺拔庆元跪在屋里头念佛,他放下佛珠,起身就是一尊铁塔,五十多岁却丝毫不能影响他的硬朗,回过头来看向一身红色骑装都没换下的崔季明。 崔季明今儿是惹了事的,平时还敢笑说两句,如今是看着他就腿软,往常的嬉皮笑脸不敢露,干脆的过去,也往小佛像前头一跪,先拜了佛,再回头跟外公承认错误:“阿公,今儿惊了马,我不小心伤了位殿下……” 贺拔庆元深色肌肤,两鬓斑白,这会儿却很感兴趣的抬了眼看她:“是太子泽?” “不,是位痴傻的九殿下。” 贺拔庆元略显失望:“伤人都伤不到个位高权重的,九殿下估计皇帝都记不住当年给起了什么名的,你瞎担心什么。” 第5章 兄弟 崔季明一听她外公这狂妄的话,立马没骨头似的跪坐在蒲团上,转脸把藏起来的嬉皮笑脸贴回了面上:“哈哈哈是我没眼色,下回我瞅着哪个能让圣人记住的踩?” 贺拔庆元不轻不重的拍了她脑袋一把:“混账样子。” 鲜卑人大多信佛,崔季明虽不信仰这些,却也跪下去仔细地再拜了拜佛像,这才随着贺拔庆元走出佛堂,往饭厅走去。 仆厮们鱼贯而入,两人分作两边,各自面前有个案几,勋国公府的口味也偏好西北部胡人,多以炙烤羊肉、芹韭菹齑与面点为主。 贺拔庆元面前两个胡饼一个蒸饼,再加上各种菜肴,吃的也不算少了。而崔季明面前却放了两个盘子上,足有十五六个胡饼,羊肉的分量也是贺拔庆元的三四倍。 贺拔庆元道:“就你这样的,幸好家底还算厚实,养得起你。要是普通乡民,你一顿能吃五口之家一天的口粮。” 这个丫头以男子身份行走也罢,不过那么瘦长的身子,饭量顶过好几个大汉,等到成年了岂不是能吃下一头牛。 崔季明嘿嘿一笑,拿起胡饼两三口便是一个,容姿俊朗一张脸,吃起东西来嘴里塞得跟只猴一样鼓囊。 从七八岁开始,她就跟喂不饱一样,一顿饭吃到别人目瞪口呆才能稍微感觉到饱意。吃得多,力气也奇大,否泽她怎么能在宫里的时候拉得动那般肥硕一匹马。 贺拔庆元是开始吃饭了,就不许再有人说话,典型的军队作风,这顿饭才吃了一半,崔季明刚吃了七八个胡饼,就看着言玉紧皱着眉头小跑着走过门槛,跪坐在门边手里捏着封信,面色绝不算好。 “国公爷,宫里头出了大事。”言玉小声道。 贺拔庆元瞥了他一眼:“三郎这不才刚出了宫,能有什么大事?且说吧。” 言玉道:“就在三郎离开后,圣人趁着马球赛事结束,便和皇后当场宣布,说是要将三清殿里年纪差不多的皇子都带出来,将他们分到如今各个嫔妃膝下将养。皇后当时便指了位三清宫里的一位小殿下,放到她膝下去养。” 这一条旨意背后包含了太多人对于可能性的猜测,当时的马场上便如同炸开了锅。 如今贺拔庆元一听也是皱紧了眉头:“三清殿里一共有多少位皇子,如今适龄被挑出来的又有多少个?” 言玉不单是崔季明贴身的仆厮,也是贺拔庆元与崔式二人都极为看重的。他比崔季明长了七八岁,二十出头,却做事妥帖,老气横秋。 他对于长安城了解的极为透彻,膝行几步靠前说道:“三清殿一共有皇子十一名,圣人挑出来并不是年幼不知事的皇子,而全部都是十岁以上的。十岁以上共有三名皇子,皇后挑走的是一位刚满十岁的皇子,名嘉树。” 这位圣人种马也就算了,还极其不负责任。 跟一堆宫女、舞姬们乱搞,搞大人家肚子了,居然连个名分都懒得给,就让人家挺着肚子继续做她们的宫女舞姬,直到生下孩子,男孩送去三清殿,女孩抱走,生母就生死未知了。 这种现象持续了十几年,或许是孩子太多,圣人不在意,大家就更不太在意。而这些宫女和舞姬生下来的孩子也大多不健康,送到三清殿后倒是七七八八的都活下来了,纵然是所幸没有患上痴症的皇子,也因为自打出生就没开过蒙,不是文盲就是熊孩子。 贺拔庆元思忖问道:“皇后既然以宽厚母仪之名,按理说应该会先挑个痴傻有病的,她膝下已经有两个儿子,不需要再要个出挑的。到时候其他一些嫔妃再去挑,就会顾着点皇后的面子,越是妃位高的,越不敢挑好的。那位嘉树是否痴傻?” 言玉摇了摇头:“奴打听过了,嘉树男生女相,生性怯懦,却张口可言,说话算是有点条理。奴本以为皇后娘娘更会去挑选年纪更大,脑子却不灵光的九殿下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三郎踩了胥的腿——才使得皇后不想要个断腿受伤的,转而选了嘉树。” 一瞬间言玉和贺拔庆元的目光都放在了胡吃海喝的崔季明身上。 崔季明耳朵在听,心里一跳,却装作目不转睛认真吃饭。 贺拔庆元收回目光:“不管那些,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恐怕接下来的时间,各宫妃嫔都要开始派人出入三清殿了,到底是哪位对哪位有意向,还是要让人多注意些。嘉树的消息外人也都知道的太少,还是要调查得更清楚一点。” 养在中宫的皇子,除了太子泽以外,还有同出与皇后膝下的皇子修、出于万贵妃的皇子兆,以及其他几个低级嫔妃的四五岁左右的皇子们。这么把三清殿里的皇子都给扯出来,宫内九岁以上的皇子一下子多了一倍。 皇后膝下的泽、修两位皇子都十分抢眼,太子泽快十五岁了,却强拖着不让他入住东宫,也许不听政。是圣人不希望两位出自同一母亲的皇子风头太盛才想把更多皇子卷进来?亦或是皇后感觉到了某种危机,才将更多的皇子拖进泥潭来? 这个关头,圣人做出这种决定,各方都忍不住想得很多。 言玉说罢便退下了,崔季明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行了礼便退下。走出门去,便听到里院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她顺着笛声走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言玉斜坐在回廊下,手里头拈着一杆竹笛。 那竹笛似乎用了很久,可光滑的外表也不能掩饰本身的粗制滥造,声音跑偏的简直让人漏尿,只是曲子却是崔季明熟的不能再熟的。 “你可别吹你那催人尿下的破笛子了!”崔季明蹲到言玉旁边去,戳了戳他清瘦的肩:“吃了么你。” 言玉无奈的转过脸来:“吃饱了还要来我这里来蹭饭。” 崔季明笑:“哎哟你装什么呀,明知道我会来蹭。” 言玉道:“我这笛子都快成训狗的玩意儿了,一吹你就到点来蹭饭,夜里再一吹,你就到点入睡。”他虽这么说着,却还是站起来往厨房去了。 崔季明屁颠屁颠跟上,跟着言玉走进她院里的小厨房,抱腿将自己塞进小桌小凳的缝隙里,捧着脸等加餐。 言玉挽起皱皱巴巴的袖口,露出一截玉骨消瘦的胳膊腕子,脖子上挂了个油乎乎的脏围裙,他平日里一副多年酸腐的穷书生样子,如今再颠了颠手里的铁勺,一身烟火味道的清寒。 按理说这么个世家,言玉好歹是个管事儿的近仆,单凭着跟贺拔庆元与崔式做事的地位,下头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舔着,他总该有一点仗势欺人一步登天的样子来。 可言玉老是穿不完的发白旧长衫,挂在瘦削笔直的脊背上,更显的一身啃不动的硬骨头。 唯有那张脸,温和平静,偶尔对崔季明露出几分无奈的宠溺,发丝缱绻垂在背上。 崔季明正望着他侧脸,不料一筐洗的半干不净的铁棍山药从天而降。 言玉道:“想蹭口饭,好歹有点干活的诚意,削了皮给我。” 崔季明笑吟吟,伸手捏住那铁棍山药,从后腰拿出她那贴身的小匕首来。wWW.xszWω㈧.йêt 这么个四六不着的浪荡子百年难得一见干点人事,当真稀世罕见,言玉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毕竟崔季明前世活到死前那一天,也是这么个浪荡混账样子。 她伸出两个指头,纡尊降贵的捏住铁棍山药,也不低头,手里头匕首一划,寒光一闪,半根山药连着她要削掉的皮下来,落在筐里。 言玉:“……” 崔季明却如同中了剧毒般,紧紧抓住自己捏着山药的那两根手指,表情痛苦,身子往后一仰:“啊!好痒好痒好痒,痒死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演个羊癫疯的真是本色出演。 言玉真是服了,他决心不再对这个混账丫头做什么无谓的挣扎,踹了她凳子一脚,将那筐山药拎了回来。 崔季明还在原地疯狂摆头:“好痒好痒好痒!” “别装了,没碰到削过皮的白肉,手上也不黏,你痒个屁!”言玉的好素质,都说出这话。 崔季明自知演的过火,抱着手哼唧了两声才停下来。言玉小心将被她削坏的半根山药处理了,切片入锅,火起铲落,不过半刻,端了两盘菜上来。 崔季明道:“半截山药扔了便是,好歹是个国公府的人,你抠的有几分我的风范了。” 她也不痒了,捏着筷子把滚烫的菜往嘴里甩,眉头间都是偷懒的得意。 言玉也怪委屈的挤进小厨房的狭窄座位间,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情颇佳道:“崔公来信,已经到了商州,预计这几日便能到达长安。” 崔季明手一哆嗦,一片山药糊在了下巴上。 言玉笑:“您几个妹妹也跟来了。” 崔季明揭下来那片山药,捂脸哀叹一声,她混账爹崔式要来长安了,她感觉人生都没有曙光了。 言玉笑道:“等到了那日的早晨,您要去城西安化门外迎接您阿耶,到时候崔家本家也要派人过去,估计到时候您也要随着一同进长安本家一趟。” 崔季明简直想死了…… 长安崔氏本家,乌泱泱一大帮亲戚啊。她连称谓可都叫不上来啊! 崔家那帮人,一个个都是世家风度的典范,站在那里便是“清贵”“风骨”,又是还有长房一家几位堂叔和无数兄弟姐妹。 言玉看她没胃口的样子,不忍道:“你又不会输给本家那些郎君几分,好好打扮些,你阿耶也是好一段时间不见你了,一定高兴。” 崔季明摊在小凳子上,哼哼两声:“我怎么让他高兴,穿个小粉裙,还是扎俩红头绳?再说就咱俩这穷酸样子,去见崔家那一帮耀眼的亲戚。” 言玉这样,堪称“清贫”。 崔季明整天穿金戴银,俩大金耳环挂在脸边,倒是“富贵”。 他们俩人组在一块,勉强拼出个崔家的“清贵”。 言玉道:“你若是露了怯,旁人家的少年也就没活路了。”毕竟崔季明在长安这一代的少年里,各个方面都会是最受人瞩目的那个。 崔季明却没接这句话,闷头扒拉起来了饭菜。 与此同时,虚弱地半躺在床上的殷胥强撑着直起身来。 屋里光线昏暗,矮脚床板上只有一床薄被,床头摆着铜盆与干净巾子。望着这狭窄昏暗的房间,殷胥也知道自己被送回了三清殿。 他的腿如今动弹不得,却不算状况糟糕。 崔季明的马蹄快要踩下来的时候,他微微动了动身子,虽然没有完全躲开,却应该也没有被踩断腿。 太医署的人给处理过了伤口,将养一段时间就好吧。 一张小脸从开着的门边探出来,殷胥看到便唤了一声:“嘉树。” 嘉树这才走过来,他个子瘦小,皮肤白皙又圆眼小脸,活像是个小姑娘。 脱下了骑服换回了一身玄色白边道袍,脸上似乎还有泪痕:“胥哥哥,你这会儿又能说话了。” 殷胥这才想起来,这时候的自己在外人眼中痴症时好时坏,便点头道:“恩。” 他一向话少,可嘉树却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告状精。 嘉树扑过来,压得殷胥闷哼一声,说道:“胥哥哥,今日皇后说了,要将我们都接出三清殿去。皇后娘娘还选了我,说要我去到她宫里头,认她为母!” 殷胥怔了怔。 嘉树以为他又没听懂,重复了一遍。 殷胥心中几乎惊骇万分,却是因为,上一世被皇后选着养到膝下的——是他! 就是因为他做了嫡子,才有了他被宦官当做傀儡登基一事! 太子泽年轻便早逝,同处于皇后膝下的修继任太子位,专权的宦官杀死皇帝与修,逼着仅剩的养在皇后膝下的嫡三子殷胥登基。 而这个嫡子的位置,却如今落在了嘉树的头上。 只不过是茫然间回到十几年前的第一天,却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 是否当年一事本就是个巧合,回来之后的一点行为便引起了重重反应,将巧合从他身上移开。 殷胥惊骇之后,却渐渐平静下来。 既然这一世什么都会改变得如此剧烈,那么他是不可能避得开的,与其说是懊恼,还不如说是兴奋,这一点关键不同,日后便能有更多的不同,或许大邺会走向完全不一样的路子。 更何况,他更笃定的是,这不是什么人生回顾,这是他正儿八经的回来了。 连腿上疼的都真实无比。 他看了嘉树一眼,心道:嘉树能不能别骑着他那条伤腿了,崔季明没给踩断,这小子是要给坐断啊。 殷胥实在没有办法,拽了他胳膊一把,嘉树被拽的整个人往他肩上扑过来。 这一下拥抱,使得嘉树如乳燕归巢。 殷胥正想推开这个小哭包,嘉树却狠狠抱住了他,放肆哭了起来:“胥哥哥,你也舍不得我么!我也不想离开这里,离开大家!呜呜呜我不想走!” 殷胥心道:……没人舍不得你。 跟着皇后娘娘吃香喝辣还不愿意,非要在这贫民窟三清殿里玩患难兄弟见真情? 嘉树在三清殿的时候,和殷胥一直也算是关系不错,他哭着摇头:“我好怕。我可是要跟太子与修生活在一起了。今日扬言要打你,将你推下马的不就是修么!” 二殿下修以为是殷胥会养到皇后膝下,便这么对殷胥,若是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嘉树哪里还有命可活啊! 这倒是不用这样担心。 太子性格宽厚,修也只是脾气暴躁,实际上算是心善。 皇后也是……个很复杂的女人。 上辈子殷胥与修一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修虽然瞧不起他痴傻样子,却从未为难过他,反而是要求下人也对殷胥和其他皇子一样。 嘉树擦了擦眼泪,殷胥一言不发,他也习惯了。 毕竟从八岁可以说话之后,殷胥也没开过几次口。 嘉树抿嘴道:“能在中宫混着,他们一定有的是吃人的本事。” 殷胥心道:也可能是投胎本领高啊。 殷胥拍了拍他的后背权当安慰。 一个嬷嬷走进来,对着嘉树道:“殿下怎的还不去皇后娘娘那里?您这会儿应该已经在红阑殿了才对啊。” “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兰姑姑本来要我这就去,我说着要回来收拾东西住上一夜,明日早上都整理好东西了再过去。”嘉树道。 实际嘉树更是担忧殷胥以及害怕面对,才非要回来的。 “皇后娘娘还赏了我几套新衣,说不要穿着道袍去见她。”嘉树理了理衣领,看着殷胥,跟小鹿一样的眼里总算是多出了几分孩子的欢欣:“那衣服都金光闪闪,料子我都没见过,又厚实又好看——” “哼,一两件衣服就把你收买了,你倒是飞黄腾达了,等离了三清殿,哪里还会记着我们!”这正说着,一个穿着同样道袍的少年走进来。 他却与嘉树不同,高个粗壮,袖子挽起露出一截手臂,乱糟糟的浓眉显得有些英气,面上的表情有些气恼。 这回屋里头站了三个姓殷的,气质虽都截然不同,面容上却都依稀看得出兄弟的样子。 “我哪里有!我还不想去红阑殿呢!”嘉树扁嘴不满道。 那健壮少年名柘城,比殷胥大一岁。 他看着嘉树顶嘴,反而更是一皱眉:“哼,我倒也有那本事被人选上!就你这脾气,碰上点事儿就哭,到外头指不定让人欺负死!” 第6章 留 三清殿里日子清苦,大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也都抱着团活到了现在,忽然有个年纪又小又没本事的,因为上头娘娘随意一点就飞黄腾达了,这帮孩子们论谁也要气恼。 柘城这般不舒服的讽他,倒也合情理。 “大家都是要离开这里的,到时候说不定还有别的娘娘把你接过去呢。”嘉树说道。 柘城冷哼一声:“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不跟你们似的,随便赶着个女人就喊娘!宫里头那些低等嫔妃,好多估计都不一定比我大多少呢,自己日子都过得不好,还能顾着我们啊。你可是跟了皇后娘娘,做了嫡子哪里能一样!” 嘉树不服的又去顶嘴,却信誓旦旦道:“我绝不会忘了大家每个人的!” 这倒说的是真心。 三清殿虽然很空旷,但大部分地方都是用来修行,讲究的是“清静无为”、“离境坐忘”,你皇子们的住所被局限在一块小小的侧院内。三清殿内也是不许出现烟火的,要是做饭都要在三清殿外弄好了再送进来。 几个照顾皇子的宫人是不许做饭的,饭菜必须是由外头管饭的婆婆送来。 可给管饭的婆子知道三清殿几乎被整个大兴宫遗忘,便做饭也做的很敷衍了,饭菜给量越来越少,不单是冷食,后来甚至还有发了霉的蒸饼! 孩子们饥一顿饱一顿的,照顾他们的宫人不得离开三清殿也没有办法,唯一能出入皇子身边的两名低等道人每个月来给皇子们上几次修道课,便什么都没说的偷偷带来了米面。 皇子们和那些宫人们躲在住所侧殿的角落里,自己垒了个土灶台。 几个做饭婆子知道此事说出去,反倒会怪她们几个克扣米粮,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面积广阔的三清殿内最不缺的便是树木,孩子们每天去偷偷捡了树枝回来,藏在自个儿床底下。 道人带来的米面也都攒起来,每个月将东西凑齐开一两次火,年纪大一些如柘城、嘉树和殷胥这样的,便随着那些会做吃食的宫人,大家一起动手做胡饼。 一次便做得足够好多天吃的量,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平日里吃不饱的时候,便掰了这些胡饼泡水吃。 宫奴是会摆弄这些吃食的,后来或许是那些道人的门路渐渐宽松,看着孩子们气色也能好一点了,便更加劲的送来些盐、米或不大时鲜的菜来。锁在三清殿的宫奴们也开始想尽了办法,一边尝试一边给大家做些菹齑腌菜、菜粥之类的。 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没吃完胡饼藏在老鼠进不了的柜子里,却受潮发了霉。宫奴们不舍得都扔掉,等天放晴了便将最外层剥掉,用小木夹子把一个个胡饼挂在晾衣绳上,让太阳晒干了再吃。 那时候的殷胥和柘城坐在台阶上,阳光下带着一帮孩子们,点着挂在绳上的胡饼学数数。 一切仿佛历历在目,殷胥当年登基后十分信奉与扶持道教,也是为了报答那两个道人的善心……这些事情想来对嘉树与柘城也影响颇深吧。 “柘城哥!柘城哥哥!”又有几个穿着道服的小皇子跑进来,面容却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害怕,指着外面道:“外头几个做饭的嬷嬷领人进来了!说是要找你去——”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外头尖利的声音:“柘城殿下可在?万贵妃请殿下去见上一面。” 柘城迈出屋去,面上的表情却凝住了。刚刚说着是嘉树飞黄腾达,这会儿轮到他自己,他也不知道是惊是喜。万贵妃——听着是贵妃之号,便是很厉害的女人吧。 那大黄门看着柘城傻在门口,不耐烦的又说道:“殿下听着没有?贵妃娘娘请您过去。” 柘城这才怔怔的点头,挤出一个笑容来,青绿衣裳的大黄门叫身后两个垂首小黄门端着木盘过来:“殿下先换身衣服吧,一身道袍离开三清殿不合适。”尛說Φ紋網 年纪小的皇子们围在门口偷偷张望,柘城僵硬的接过木盘转身往回走,几个小皇子却跟生离死别似的又羡慕又泪眼婆娑的望着柘城,柘城猛然瞪了他们一眼,一帮孩子跟雏鸟似的缩成一团,随着柘城转身进屋,又乌泱泱的跑过去追上他。 “能扶我起来么?”殷胥撑着身子抬手道。 “你这腿才刚伤了——”嘉树吓了一跳。 “无事。” 殷胥单脚跳到窗边,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微微撑开一点窗户,顺着缝隙往外静静看去。 万贵妃身边的大黄门么。 “胥哥哥是不是很羡慕我和柘城哥……”嘉树话说的直白,他咬着嘴唇:“肯定还会有人能把胥哥哥也接出去的。” 殷胥转脸,淡淡道:“嗯。” 一帮孩子能过上好日子自然是好。 他就是羡慕这两天,嘉树和柘城肯定能吃饱,他就未必了。 他手指轻轻擦过满是灰尘的窗框,看着清晰可见的指痕。 他倒是不急,因为宫内还有一位贵人,还没有走到幕前来。 他毕竟如今既无后戚势力,也无任何财产,此时此刻选一位母妃几乎是一切的起点。若是连那位贵人也没有选中他的话,到时候再想办法也来得及。 殷胥垂下眼去,前世说着“最讨厌皇帝这活计”。可如今重活一事,他心里难免有点自个儿是被老天爷选中拯救苍生的感觉。 这等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让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向窗外,忽地想起来临死前,崔季明那句让他心里头梗住的话。 无仗可打,无兵可用,无家可归,无人可依。 崔季明不该有那么个结局。 不论是上一世两年前她莫名奇妙的腿伤,还是卸甲归田后迅速被瓜分的府兵,她应配得上更好的功名与生活。 所以,若非此刻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件想做的事情,他便是,此生希望她能够依旧功成名就,她驻守的疆土能够长久太平,她的家人能够安定幸福,能有一处灯火永远亮给她。 红阑殿中。 光影斜移,落花空廊,宫女们着朱裙白袜,来回穿梭在宫内。 皇后跪坐在长绒织花地毯上,面前是摆在矮几上的铜镜,将支浓紫色牡丹插在发髻之上,问道:“会不会有些太扎眼了,圣人虽喜华美,但还是不要打扮的太过才好吧。” 兰姑姑笑道:“您是皇后,天底下还能有比您更华贵的女人么,怎的打扮都没有过这一说。这朵浓紫牡丹是牡丹中最尊贵的品种,您配着正合适。” 皇后挂着笑,听了这话反倒是将牡丹摘下来放到一边,选了朵娇嫩的粉色芍药。 太子泽依然抱着膝盖盘腿在坐床上,死盯着身边杌子上的棋盘,不肯说话,皇后扶正了芍药,开口道:“阿娘身为皇后,尚不敢将这位置坐得踏实,你又在这里置什么气。” 泽道:“我已有十五,我本以为这次要在马球场上公布的大事会是要我入住东宫,将三清殿里那些皇子带出来的事情不过一提——怎么却……”怎么却丝毫不提他的事情。 泽再怎么温和宽厚,事到如今都有些急了。 “难道是我往日做的文章父皇不喜欢?父皇纵然不喜欢,也应该告诉我哪里有错啊。前代太子,哪有一个像我这样都十五了,连跟个稚子似的!”泽有些置气的将手里白子砸在棋盘之上,发出一声脆响弹开滚落在地。 他被封为太子已经许多年,礼节用物上他早已跟其他皇子区分开,可父皇却一直在避免与他谈论朝政。 作为一个太子,泽心里早早就雄才大略与抱负,却只能在梦中得以抒发,实际上却对于外朝的事情根本不甚清楚。 “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但你坐在这个位置,现在要做的只有听话而已。”皇后收敛了笑容,面上两个笑涡也不见,在兰姑姑的服侍下带上耳环。 “却没有听过哪个太子的行事准泽是听话二字!”泽腾地从坐床上起身,他穿着白袜走到皇后身边,平日里温和优雅的面容上却是有些愤恼和失望。 皇后权当听不见,对兰姑姑说道:“在马球场上看着个少年郎,竟也带着耳环,不过倒是很好看,难不成这也有什么讲头?” “鲜卑人男子都是喜欢带耳环的,样式大多是金或青铜的弯弯绕绕圆环,只是像贺拔庆元那样的老臣,一把胡子长得又方正,带个金环总觉得……”兰姑姑笑道:“他年轻的时候也带,后来就不用了。” 皇后想起贺拔庆元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配上金耳环,捂嘴笑了起来。 这在泽眼中,却是在故意忽略他的话,泽跪坐在皇后身边,强压着怒气道:“敢问母亲,哪位帝王便可以只要做听话就够了!” 皇后本不想再跟他继续讨论,却没想到泽犯了牛角尖,不肯放过这个问题。 她抚摸着耳垂,斜看了泽一眼:“你还未必真的能坐上那个皇位,先别拿做皇帝的准泽来瞄着自己。你父皇正值壮年,你什么还都没有,就想掀了天去?听话二字,如今给我压在心口!” 泽几乎被第一句话刺激的心头一哆嗦,他为嫡又为长,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自然是一定要做皇帝的! 听话—— 他难道还是稚子么?! 泽起身,不想再看母亲,快步往外走出去。 泽有些恼怒的往外走出去,却恰好有一队黄门褪去鞋走进红阑殿里来,为首的黄门,身材矮小不过他腰间高度,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侏儒黄门一头黑黄的头发贴在脑门上,头戴发冠,一身特制的青绿宦官常服,脖子上扣着个镶玉大金环,有些滑稽可笑。手指短粗,头大的不成比例,身材不过旁人一半高。 听说前一段时间西域俱摩罗送来了两位侏儒人,殷邛尤其喜欢各类奇珍玩意儿,估计就留下了那西域侏儒人,来做个逗乐的弄臣。 他刚刚发过脾气,目光自然有些直接。 侏儒黄门惊得哆嗦了一下,他腿脚一滑,差点就摔倒在泽脚边。 泽看他一脑门的汗,心下有几分不忍,他是那种气消得快的好脾气,伸手扶了这黄门一把:“到了皇后娘娘面前这样,你就是要掉脑袋了。” 那侏儒黄门连忙跪下了:“奴俱泰谢太子殿下。” 泽没在意,叹了口气挥手道:“你进去吧。” 这个空档,母亲还有空来看弄臣逗乐么。 殿内,皇后看着他挺拔瘦削的身影走出门,这才叹了一口气。“他倒是学了一身好礼仪,闹脾气都比旁人看着优雅,不过礼仪……又有什么用啊。” 许多事情,连她也猜不透,又如何去讲给泽听,去说服他呢。 兰姑姑伸手捏了捏皇后的肩,轻笑道:“太子不过是逼急了才闹一次脾气,实际还是性格良善,他似乎对九殿下受伤一事有些歉意,修殿下动了手却不肯去道歉,他便想带着东西去登门。” 皇后轻道:“让他压着先别去,等胥有哪位妃嫔肯要了,他再去略表歉意。” 她说了一半却笑起来:“不过若我不选,胥是个年纪大又痴傻的,还跟三清殿其它人不同,是个单字的,也没有哪个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这倒是……”兰姑姑叹了口气,因为之前皇后想选胥为三子,兰姑姑自然要帮着将胥的情况都调查清楚了,心里是知道他日子不好过。 可既然事情已定,她心中不忍也不可以在皇后面前提起,只转了话题道:“娘娘家里头的人,都已经在宫外入府住下了,尊父林大人由于政绩颇佳,圣人有意使他入门下的职位,过几日应当会有消息。其他人自然会进宫来看望,给几个家内夫人的见面礼,还是需要娘娘亲自过眼。” 皇后从镜子前站起身来,拢了拢裙摆:“恩,还是不要失了排场,叫人拿来我去看一眼吧。” 兰姑姑退下去了,这边却又有宫人来报,说是俱泰来了。 皇后笑了笑:“我也是累了,叫他来吧,给演两出小人儿戏,将屋内香点上。” 她说罢轻轻坐在矮榻上,手扶额头倚在榻边。 皇后是并州出身,家中甚至连官身都算不上,她颠沛流离多年,在殷邛还是为王爷的时候,成了他的妾,兜兜转转多少年,才有造化的后位,即使上天成全也是殷邛有意为之。 只是这帮亲戚们入长安,想来有的是奇葩,她想想便是头疼啊。 眼前两个矮小黄门手拿着短剑,滑稽无比的打来打去,她也没有什么心力去看了。 不过在见家中那帮奇葩亲戚之前,宫中还有一事也如她所料。 三清殿内十岁以上的皇子,全都被挑走了。 只留下了胥一人。 皇后无法,只得去问过殷邛的意思。 殷邛却招了招手,浑不在意:“她们不喜欢这个大个儿的儿子,我难不成还能给强塞过去?那个孩子没这个命就让他在三清殿呆着吧。” 反正是个脑残身残。死不了就成。 第7章 家人 城门外。 清晨露重,晨光和煦。 崔季明骑在马上,颇为矜持的给自己整了整衣领。 她没有想到贺拔庆元也来了。 贺拔庆元无视着身边十里长亭中一群人告别时的鬼哭狼嚎,转脸看向崔季明:“今日清晨可有将早课做完了?” 问到课业,崔季明立刻绷紧:“做完了。这些日子虽然进了长安但没耽搁过。” 贺拔庆元这才点了点头。 她的早课可不是念书,而是去贺拔家的亲兵营晨练。 内容与她上辈子时的武警训练比可半点不少,日日训练将她累的跟死狗一样。 受完训的她这条死狗,还要骑马回家,走不到家门就饿的两眼冒金星,一身汗味,随便找个坊门口就吃了早餐,坐在人家摊上,累的手哆嗦半天都送不进嘴里一个馄饨。 前世她有过被训练到捏不住筷子的时候。从七岁左右开始到贺拔庆元手底下教养后,崔季明以为训练后捏不住筷子的事儿,两三个月习惯了就不会这样了。 却不料那时候跟贺拔庆元一起吃饭,贺拔庆元只要是看她吃饭手不哆嗦了,就知道她适应了,立刻就会加大训练量,让她继续手抖。 就这么样,崔季明抖了六七年,也习惯了。 头跟着筷子同步抖起来,运动都是相对的,她也算是能吃饱。 这个早晚训练的习惯,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导致十三岁的崔季明,一身清瘦的肌肉,没有半分少女的婀娜多姿! 别说什么小笼包小纤腰了,她都怀疑自己除了胸大肌以外,胸口还有没有半分发展前途。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训练既然从小开始了,就估计是一辈子都没法停下来了。 她依然记得当年从武警退役后,停止锻炼一年内胖出来的肉啊! 这么忧郁着,也远远的看到宽阔的官道上行来的声势浩荡的马队。 前后几十名护卫,里头有三四辆坐人或放货箱的马车。由于这个时代马车都是二轮的,颠簸狭窄,全民又尚骑术,所以基本除了娇女儿,连仆厮丫鬟都会选择骑马。 小小马车前头的骚包白马上坐着的不是她阿耶又是谁。 崔式已有三十四,容姿自然比不上当年崔季明刚穿越时见到的鲜嫩,也少了几分轻浮华丽的感觉。 皮肤白皙,眉眼狭长,唇角含笑,行为举止优雅的如清风,不论走在哪里,背影一看也知道是五姓出身,他脸上那种永远笑眯眯的神情和崔季明几乎一模一样。 崔式下马先跟贺拔庆元这位岳父大人见了礼,才转眼看向崔季明。 当看到崔季明再度抽高的身长,晒得麦色肌肤,几乎是两只手捏在一起指节发白,强压住痛心疾首,才维持住面上的笑意。 “季明,好啊……出落得愈发爷们了。”他真是从牙缝里抠出这几个字。 他当年膝下那个活泼可爱(?)的大女儿已经连一点边儿都找不到了啊! 崔式的内心几乎是在疯狂嘶吼,南方老家里,给她小时候扎头用的发带、金角坠儿,点额头的樱花胭脂盒——还有那小粉裙,兔毛小马甲,他全都跟痴狂一样收集起来,每天一摸! 纵然是现在膝下还有两个可爱闺女,可崔季明是第一个孩子啊,是第一个叫他阿耶的啊! 当年嘴上嘲讽孩子长得丑,崔式却不遗余力的要将她打扮成小天仙儿小公举,满柜子全都是找人定做的各种粉裙绿鞋。 而如今她却越来越发展的像身边那个铁塔硬汉贺拔庆元。 崔季明感觉崔式再看她一眼都能抱头痛哭。 这么大年纪一个爹了,能不能成熟一点啊。 崔季明偏过脸去,拍开崔式要上来捏她的手,哼了两声。 崔式不着痕迹把手收回去,两只手捏的更紧了。 他闺女,现在连冷哼一声,都这般攻气十足,爷们万分啊! 简单的寒暄之后,崔式对崔季明说道:“你两个妹妹在车上,我跟你阿公先去一聊。” 她点一点头,巴不得早早躲开崔季明如镭射光一样的双眼,小跑着往那辆微微掀开车帘的马车走过去,果不其然走近了,便看见两双晶亮的眼睛,崔妙仪如同一只横扑出来的小型犬一样猛然蹦到她身上,盘腿熊抱,兴奋的晃着她脖子:“大哥!大哥!” ……这是年八岁,犬属性的幼妹。 等她长大开始记事,崔季明已经开始穿男装,故这位幼妹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实性别。 她将崔妙仪从身上薅下来,抱在手上掀开车帘。 里头那个小小少女刚刚还在偷看,却转瞬间坐直了身子,崔舒窈温柔的偏过头来,从丫鬟手中接过一杯茶,波澜不惊的转过脸来,故作几分矜持的吃惊:“大哥来了啊。” ……这是年十一岁,影帝属性的二妹。 完美继承了崔式的长相、智商以及内心,小小年纪好看的吓人,心窝子也腹黑的吓人啊。 崔式是长安这一支崔家的二房,生的三个全是女儿,由于排位要按着本家一大帮子人来,所以崔季明这个二房的长女,本家排第三,外面人叫她崔三。 崔季明这个年纪,不好在往有幼妹的车里坐,车里头的丫鬟将车帘撑开,她边坐在边上和两个妹妹说话。 妙仪样貌没有舒窈那般优异,只是普通的清秀,却相当粘人,抱着崔季明的脖子不撒手,下巴放在她肩膀上拱来拱去。 崔舒窈一副不太愿意跟崔季明说话的样子,转过脸去从车内小梳妆柜下头拿了一盒面脂来,扯过崔季明的两只手。 崔舒窈道:“我估计现在问你,长安本家里的人名你也说不上来几个!到了本家里,可别丢脸。” 崔舒窈嘴上训着她,伸手却将那玉屑面脂抠出一坨,毫不吝啬的抹在崔季明的手背上,将面脂推开,涂在她那双粗糙生茧的手上。 “不用这样。”崔季明知道她是个刀子嘴死傲娇,便想收回手来。 崔舒窈那白皙玉笋尖般的小手将她扯住,强硬的给她涂好了“护手霜”,愤愤道:“你瞧瞧你——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这个面脂没有香料,别人不会发现的。” 崔季明莞尔一笑:“舒窈倒是细心,也不知道你这特意不加香料的面脂,是不是特意给我备下的呢?” 崔舒窈仿佛被戳穿了心事,耳朵都红了,将那没有花纹的青色瓷盒朝崔季明砸过去,恼羞成怒斥道:“是下人们忘了加香料的残次品,收着吧你!” 崔季明欢喜的应了一声,塞进衣领里藏好。 说句实在话,崔季明对着穿越后的这一家人,很有归属感。 当年她还在襁褓里,便被带着离开了长安。 只不过那时候,她看不见任何外面的状况,只听得见急促的马蹄声。 当初同行的还有崔季明的祖父崔翕,虽然说是就几个人同行,但由于崔式这一支人丁稀少,整个崔家第二房就全都一夜之间离开了长安。 那时候的崔季明心里凉了大半截—— 这是要出生就要经历身世变故,马上就会苦大情深的节奏啊!什么高门嫡女惨遭贩卖,什么异国公主流落民间…… 然而并没有。 崔式和贺拔明珠顺利离开了长安之后,将宅子定在仅次于长安洛阳繁华的建康,生活的简直太有滋有味了。 崔式是贬官到建康,一个闲职,他每天连上班打卡都懒得。 贺拔明珠也是个爱玩爱闹腾的不安分性子,夫妻俩将崔季明扔给老爷子的崔翕,就四处游山玩水,在大好河山的游历路上不遗余力的啪啪啪,连接又产出了两个闺女。 这俩人一边游玩一边生娃子的剽悍作风,直接导致了崔家三姑娘出生地千差万别。 可自生了年纪最小的崔妙仪,贺拔明珠这身子就不大好了。 崔式便小心的在建康给贺拔明珠养身子。 过了年关,在妙仪一岁多的时候,她身子总算是见好了些,夫妻俩为了庆祝重回生龙活虎,便决定再出去疯玩一把。 这次选择去从荆州坐船往下游览长江,带上了死缠烂打强插在夫妻蜜月之间的崔季明,崔季明又拉上了那时候跟她玩的不错的言玉。 那一年崔季明有七岁了,她却也在这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出游中,失去了让她她打心眼里喜欢的、乐观开朗的贺拔明珠。 两层大船是因为什么倾覆,她是如何被崔式推出船外,打着漩涡的江水如何将船只卷入两侧悬崖中的水洞,她是如何漂到岸上——崔季明已经记不得了。 她记得比那更让她印象深刻的事情。 冲上岸的她,因为种种原因,不敢在当时在江岸寻找她的“崔家人”面前露面,她谁也不能相信,自己找回家的那条路才是太过艰辛。 一个没有任何公文、没有钱的七岁女孩身子,躲在洪灾后流民东迁的人潮中,若不是因为内里有个做过武警又死不要脸的灵魂,她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靠着偷抢拐骗、忍耐饥饿,也靠着旁人的善意与点点帮助,她一路顺着长江顺着官道,想要回到建康去。 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高门以外的大邺,是个怎样的世界。 纵然是历史上的盛唐,说的最多的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才知道大邺也并不夸张。 或许是惦记着回了崔家会有的好生活好吃食,或许是她实在是没法留下两个年幼的妹妹,她走到了宣州附近。 清河崔家,千年氏族,在大邺约有二十多个庞大分支,她找到了宣州附近一个前朝时候就没大有联系的崔家旁支。或许是崔家孩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实在容易区分,或许是她的淡定成熟,她几乎无错背了前朝家谱与家训,便得了这帮富得流油的远房亲戚的信任,派马车送回了建康。 崔季明才知道,多年清河崔家的家训中,最重要的那个“团结”二字,并不是做伪。 几百年前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清河崔家也有不少迁往南地,时逢生灵涂炭,各国割据,局势混乱的一塌糊涂。 而南迁路上只要是遇到跟清河有血缘关系的,不论是流离在外的孩子,儿孙俱逝的老者,崔家南迁的庞大队伍,总会带着孩子老人带上路,当作自家的儿孙长辈一般赡养。 幼时崔季明听崔式讲过这一段往事,还不肯相信。 几百年世家,必定压迫人性,多肮脏内|幕,这是她一个现代人十分偏见的印象。 然五姓之家,受人敬仰,是真的有种种优秀的家训,有高洁的风骨,有包容宽厚的人心。 被远房亲戚送到建康的崔季明,家里的下人们看到她,几乎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顺水坐船要四天四夜的路程,崔季明用将近两个月才回到建康。所有人都以为她死透了啊。 崔式几乎不敢想那瘦小的身子里,到底有怎样的能量。 崔季明瘦的脱型,两眼显得大得离谱,满是老茧的双脚与遍布伤痕的手。 她见到活着的崔式,反而像是心里石头落了地般叹了口气,昏倒在家里院中。从那之后崔季明便有了填不饱一样的饭量,以及仿佛生来就会的奇怪武艺。 贺拔明珠死在了船难之中,崔式虽活着回来,却双腿无力到残废,后来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开始能走路。 自那之后,崔式整个人就有点不太好了。 他整日喝得烂醉,连一切事务都不再管了,只是带着三个姑娘疯玩,在自家院子里推铁环荡秋千,给姑娘们弄蛐蛐。崔翕震怒,崔式再怎么伤情也不可如此! 三姑娘尚在襁褓,二姑娘身子娇弱,大姑娘学龄已至,他烂醉如泥跟个痴儿一般闹腾,怎么照料得了三个闺女! 于是最小的妙仪便被抱到了祖父崔翕身边,外公贺拔庆元想接走崔季明,混账爹要疯了。 他宝贝几个宝贝闺女的比命还重,这般将几个姑娘抱走,岂不是要割了他的脖子! 冬日里崔式跪在雪里头,求隐居在山村中的崔翕将妙仪还回来,可祖父心意已决就在村里头的柴门内,抱着崔妙仪闭门不见。 那时候还没离开的崔季明,看着二十来岁的崔式跪在雪地里,他竟哭得跟个少年郎一般,肩膀发抖,再撑不住那脊梁。 仿佛是因为贺拔明珠去世而憋了太久的泪,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最终,那时候七岁的崔季明与四岁的崔舒窈,叫下人驱了车来。 崔舒窈一个团子娃娃,带着狐皮的白绒帽子,拎着小灯笼,叫下人打着红伞给阿耶挡雪。崔式看着乖巧的舒窈,眼眶更红了,脸上鼻涕眼泪都给凝成了冰。 崔舒窈往雪里一跪,却不是给祖父跪的,而是给崔式跪的。 “阿耶,我们回去罢。我哪儿也不去。我不去外公家,我就跟着阿耶——”崔季明抱着暖炉坐在车上,隔着车壁听见了舒窈的声音。 崔式鼻子一酸,眼泪当真再也止不住,抱着舒窈泣不成声,他一把扛起她,用袖子抹去了一脸冰碴,沉声对屋里抱着妙仪的崔翕道:“待我能给姑娘们一个家时,我再回来接妙仪!” 坐在马车中的崔季明,却在崔式抱着舒窈回来的时候,对着昏暗马车外的崔式说道:“我应该做个男儿。” 她的声音很冷静,崔式愣了一下。 贺拔庆元一代国公,军权滔天,一子一女,儿子刚成婚便战死沙场,贺拔明珠又遭此变故,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三个外孙女。 崔翕作为前隐相、在世棋圣,膝下只有崔式一个儿子,长安崔家第二房,到崔季明这一代算是绝了男丁。 “我必须做个男儿。”崔季明开口道:“我也很想像男儿般生在世上。我不想嫁人生子。” 她上辈子就是个未婚大龄女青年,三十多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她喜欢自由,喜欢独自生活,喜欢去追求更多有价值的事情。 这一世,她也绝不可能十四五岁就去嫁人生孩子。 崔式却认为她是形势所迫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头只有心疼。 在贺拔庆元的全力支持、崔式的痛心犹豫、崔季明的一意孤行中,她七岁跟到了贺拔庆元身边,习武射箭、身着男装出入勋国公府兵军营,成了今日的她。 跟在棋圣崔翕身边的妙仪;通过崔式了解南方官场士林的舒窈;多年习武出入军营的崔季明。 三个姑娘,各自成长,截然不同,却有最浓厚的血脉相牵。 第8章 夜用 崔季明顺了顺妙仪的后背,她舒服的像是小动物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聊的够久了,我该去叫阿耶他们出发了,总停在这儿不是事儿。”崔季明将满脸不愿意的妙仪放下来,往后头去找崔式与贺拔庆元的身影。 却没想到两个大老爷们跟谈机密一样,竟然缩到后边小车里,崔季明玩心大起,她跑到后头马车边,脚步轻的跟只猫一样,却听着车里头一声跟砸东西般的动静。 “如今还没有入崔家谱牒,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崔式的声音显得有点激动。 贺拔庆元声音如炸雷:“崔式,你不要总觉得崔季明如今做男儿,只是为了咱们两家的权势!” 崔式的呼吸顿了顿。 崔季明的身子也停在马车外,侧耳倾听。 贺拔庆元道:“纵然她能一手扯着贺拔家要传不下去兵权,一手还能拽着五姓清流,代代国相的崔家,但更重要的是,她愿意这么做!她是你心尖的肉,也是老夫仅剩的血脉!” “可她毕竟是个女孩……”崔式声音虚弱。 “我就瞧不惯你们这些用那些君臣父子理论,来区分华夷之别的高贵汉人们!就你们会窝里反,自个儿媳妇约束的最深,自个儿闺女也瞧不起么?女儿怎就不是我血脉,若不是明珠一心要嫁你,我还未必看得上你们!”贺拔庆元简直被点起了当年养大的好白菜让猪拱了的愤慨之情。 “就她那荒诞的臭脾气,你觉得她能在家绣花,还是能去给人家相夫教子啊。”贺拔庆元这话说的倒是对:“我不会让明珠最疼爱的这样一个有天赋又有想法的姑娘,把自个儿命运挂在男人身上!从她七岁那年,自己从荆州能回到建康,我就知道这丫头不会输给天地下任何一个男儿!” 家中两位一切考虑的出发点,全都是她的日子能不能过的更好。 崔季明想吸一吸鼻子,却又怕被发现了。 “可是,她若是往后这般发展下去,就是要去上战场的,刀剑无眼,又全都是……”崔式艰难道:“我都不敢想,日后每一天她会怎样殚精竭虑小心掩藏。” 贺拔庆元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那些事情,老夫来给他铺路!从我手底下日后入军营,进去就是个能分单独营帐的校尉,配个心腹的亲兵。” 贺拔庆元:“她若是想做回女子,老夫与崔翕手里头都有先帝的丹书铁券,不但不能治罪,还好歹最起码赐夫人名号,到时候她看着哪家儿郎顺眼的,直接招进门,老夫与你坐镇,那儿郎岂不是要烧了高香才能娶崔家二房嫡长女!”他说起这个倒激动了,大手拍着膝盖。 这么一说,崔式似乎也稍微安下了几分心意,他担心的便是崔季明年幼心性不定,日后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然而天底下万没有五姓女嫁不出去的道理。 贺拔庆元下头说的话,崔季明听着差点一个趔趄摔在泥里。 “要是她不肯放弃功勋将名,还想要个孩子作伴,就说是纳妾,偷偷招几个相貌好些的面首,对外说是受了重伤,修养个十月生个孩子不就得了。要是觉得面首不上档次,我就从军中找个少年将军掳回来借个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我手底下多放一个屁。”贺拔庆元说得理所应当。 崔式一口唾沫没咽下去呛个半死,咳得震天动地。崔式忍不住想起当年……他跟贺拔明珠相识相恋,跟她的剽悍手段不无关系,她背后指不定是这位老爷子瞎出主意。 “只要人胆大,没有不可能的事儿。就你这典型崔家出来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早些年鲜卑女人掳了汉子回——”贺拔庆元说起这个带劲儿了。 “咳咳,说这些还太早……还太早……”崔式拼命拦着他让他别说了。 崔季明真不敢听了,撒丫想往回撤,却看着崔式也连忙下了车,她尴尬一笑正要解释,忽地听到一声呼唤:“崔式!” “啊,南邦!”混账爹一脸兴奋的转过脸去。 “你托人来禀报来讯,我在家中直接赶过来了,我走的早些,二哥与那些仆厮还没来呢,你可别怪家中怠慢!”崔季明听见一个低低的仿佛也带着笑意的男声,偏过头看去。一个青色长衣男子背影映入她眼中,他长发竟未束成髻,散披在肩上,只在发梢处用段青色发带稍稍一拢。 成什么样子呀! 混账爹以前在家中也时常披头散发,作狂士扮相,可若是出了门必定穿的光鲜亮丽,头发一并拢好连一丝乱发也无。 这男子便是之前混账爹说的族中崔南邦了,可他青衣旧裳满是皱褶,打扮得随意而荒诞,手里捻了把旧折扇,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扇骨,更重要的是——他竟然骑了一匹顶毛都要秃了的老驴! 好一个奇葩! “只要你来了,我还管他们有没有旁人来接。”崔式望着南邦,眼里都是旧友时隔多年未见的激动:“都多少年不见,你还是那副狂浪样子,我这三姑娘都长大了,怎么还不见你的婚事有动静?” “我可莫要像你这样,为儿女奔波来去的,莫有人管我也好,家里又不需要我娶妻生子。”南邦摇了摇脑袋说道,却没从那老驴上下来,待他走近,崔季明这才看清他长相。仦說Ф忟網 看起来比崔式年轻几岁,黑色长发从脸侧垂下,皮肤有一种浑然如玉的光辉,可五官倒是真比不上崔式惊艳出彩。 他眉毛淡淡的,浑不在意的笑着,却不像是崔式那种笑面虎,反倒是仿佛有一种漫不经心与随意,眉宇间满是安定平和的温柔气质,仿佛看他一眼,心都能能感受到静与善一般。 崔家这帮人怪不得傲上天去,真都是逆天的气质。 崔季明算是听说过,南邦是本家长房上一代的第三个儿子,祖父崔翕的兄长所生,她该叫一声三堂叔。早些年成过婚,妻子没几年便病逝了他就没再娶,一直拖到这个年纪。 “瞧你长子,如今英姿勃发,倒是跟我几个兄长下头弱不禁风的截然不同。瞧这胳膊,十三岁都能打三个你了。”南邦调笑着,崔式嘴角一抽。 崔式领着南邦去看了一眼妙仪和舒窈,他如同显摆什么千年宝贝般,笑道:“我两个闺女,你可莫要闪花了眼。”说着就掀开了车帘,妙仪正被那吹进来的风弄得一个喷嚏,直直的就喷在了南邦转过来凑近看的脸前! 舒窈也没想到,惊叫了一声便轻笑起来。 妙仪不好意思的擦了擦鼻子,又要去给他擦净脸。南邦浑不在意的用袖子抹了脸,从毛驴下来,竟有几分郑重的弯腰在马车前,对着妙仪说道:“你便是妙仪?听说你也有学棋?” 崔季明转过脸去皱了皱眉头,按理说妙仪年纪小,不该会受到多的关注。 祖父崔翕在先帝时期不但是尚书右仆射,更是天下闻名的棋圣。 清河崔氏虽负盛名,但长安这一支却不算什么,毕竟山东才是真正的本家,前朝衣冠南渡时又有一大部分迁到建康附近,南方和山东两地的崔氏才能说是最森严正统的。 这种门第,延绵几百年,大邺之前的南北时期更是为天下第一大族,宰相出了一把一把的,数量多得不稀奇,可崔翕这一个在世时候就声名显赫的棋圣,更使得长安崔家在如今重棋重诗士大夫文艺圈里的地位几乎达到顶峰。 对于清流傲然崔家来说,一个前无古人的真正棋圣,也算是极为涨脸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崔季明听说过如今长安长房家中的男儿不少在钻研棋艺,希望能够跨越崔翕这座山峰。 南邦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崔妙仪,顺手摸了一把舒窈的小发髻,等他放下车帘,舒窈愤愤的抚了抚发髻:“三堂叔怪不得被叫诗狂,整天这幅样子!阿耶怎么跟他玩的好。” 舒窈对于他摸了那秃毛老驴又来揉她头发一事有几分不满。 “他看起来就像是作诗词之人,你可知道他有什么名作么?”妙仪倒是对天底下长得好的人都有好感。 “我记不太清了,不过京中倒是流传的广,听闻他常在影壁与女子裙衫上写词,甚至连那穷人巷的矮墙上也有他写过的诗词,还有人去用纸将那诗摹下来卖呢!”舒窈见识广,就算没来过长安也听过不少趣事。 舒窈转了转眼,有意的探出头去,笑吟吟对南邦道:“听闻堂叔诗写的极好,可有两句念给我听,让我这乡下来的丫头也长长见识!” 南邦没想到她这般大胆伶俐,笑着歪头:“待我想想……前两月曾把弄了半首词,词牌乃为楼里常唱的系裙腰,也不算好的,拿出来与你念念也无妨。”说着他便偏头不管词牌曲调,低声念道: “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 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 他还没念完,坐在前头黑马上的崔式回头一个环佩就砸过来,气的耳朵尖都红了,低声喝道:“南邦你可还要脸不!在这外头念些什么!” 南邦将那情急从腰上拽下来就砸过的环佩接住,高兴的如得了打赏的小二,对崔舒窈眨了眨眼睛,念到最后半句: “素裙腰,映酥胸。” 崔季明嘴角忍不住抽动,这货竟然堂而皇之摇头晃脑一副文人做派,在大道上念着艳诗!她可是听懂了,车里头的舒窈明明没听懂,还挺会装,一脸赞许的点着脑袋:“真是好词啊,堂叔当真有才。” 有才你妹!小女孩不要不懂装懂好么?! 走了不过几里,城外挑着担子的附近村民与等着入成的游子也愈发多了长安的轮廓渐渐立在千秋面前。 艳阳天,石板路,夏日叶影碾在车轮下头。仰到脖子痛才看的见顶儿的箭楼与城墙投下一大片蓝色阴影,五道门洞的巨大城墙带来强势的压迫感。 崔舒窈透过车帘看去,只消在城门外,她仿佛就感受到了这做庞大而生动,喧闹又沉重的长安扑面而来的气息。仿佛远远地都能听见那巍峨城内的说话声马蹄声。 欢颜笑语与金戈铁甲并在,巍峨宫墙与喧闹集市依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见了城门口一大队人马。 一暗红色短衣男子骑在马上,皮肤黝黑,五官稍显钝拙,用物却都透着低调的奢华。他看着车队连忙跳下马来,对着崔式拱了拱手朗声道:“堂弟!” “二堂兄!多年未见,你亦如此英姿勃发!听闻你如今也做了羽林中朗将,可倒真是前途无量。”崔式脊梁笔直,潇洒的从马上跳下,脸上笑容有一丝不着痕迹的紧绷,与跟南邦会面时全然不同。 “堂弟亦是,你十二三年前走时还是个跟我们一同玩闹的小子,如今却是这般气度,倒像是建康才是京都。如今调职回来到鸿胪寺,那里倒是能让你大展拳脚的位置。”那位二堂兄笑道,看来是长房里,崔式那一辈的叔伯,算来应是南邦的哥哥啊。 崔季明回头扫了一眼,却发现贺拔庆元似乎不喜欢面对这么多崔家人,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 崔式道:“鸿胪寺也不过是接待外宾备下礼仪,我都三十多岁了,还干着刚出世的毛头小子的活,这有何值得夸耀的。” “阿耶不知有多想你,以前你在京中之时,两房关系便好,你读书都是阿耶跟我们一同,他可把你当成我们的亲兄弟了,咱们也不要在这城门多说什么,想你奔波一路必定累了,走!”二堂叔不是个特别会应付客套的人,他言简意赅的上马,领着一帮浩浩荡荡的仆厮往京城的门洞里走过去。 马车颠簸,穿过门洞迎来了长安内的第一束光,走的西偏门,并不能让妙仪与舒窈看到主城大道宽阔只映向宫城与天空的样子,可西城内来往人流喧闹欢声却让人仿佛即将触碰到这长安城的轻狂热情。 这一路这还都是在坊外,西市坊内才是热闹非凡。由于如今大邺军力渐弱,河西走廊多次遭突厥人占据洗劫,长安城的外来人口已经算是少了。但古代一个五十余万人口,外域血统人就有万户的庞大城市,几乎是雄伟热闹到可怕的地步。 马车从大道绕至各坊之间的窄路,从各个坊市门口可以往里窥见一点热闹样子。 且不说层出不穷的店铺酒楼,甚至亦有二层的棋院阁楼穿来捻子声,一楼且用巴掌大的黑白子在墙面上的棋盘更新着楼上棋局的动态,长马凳上坐满了布衣小民,对着黑子的一手叫好不止,纷纷议论着下一招如何来解。 崔舒窈亦惊诧,那些少女发型的女孩子竟穿着薄的可以看见锁骨与臂弯的轻衫,带着根本挡不住脸的帷帽,骑骏马奔驰于街道,或是低声说笑,拿着团扇在坊内提裙来往走去,毫不避讳。 甚至连卖杂食的转角处,也有穿着嫩色短衣的少女,布巾拢住发挽袖露出一截藕臂高声叫卖。 这与她在建康见到的景象全然不同,那些女子脸上映着秋光,风吹动她们轻薄的宽袖,带来明快跳动的线条,她们笑的微微露出牙齿,脚步轻盈……是多么令人向往。 两姊妹被这城中人们各式动人的神态而征服,而马车的脚步也轻快的奔向西北方的城区,踏过整整齐齐的石板,停在一处高门前,这是一座巨大的独占一坊大小的府邸,深红色大门早已打开,两列的仆从恭顺的立着。 从那门里望过去是一面雕着红色锦鲤与荷池的影壁,仆从行礼问好,带着丫鬟与物什的车队往侧面角门去了,崔式整了整衣服,三个孩子并排而立,二堂叔与南邦带路在前。 他们一同迈过门槛,仆从的队伍在他们背后合拢跟随,刚刚绕过影壁,确实一间巨大的空场外院,正厅还要再去绕一道,待过去时,正厅主座上乃是一位月色衣美髯公,约莫五十上下,面皮依旧白皙,眼中精光展露,长相猜也便是祖父崔翕的兄长,当今实任当朝宰相之位的崔夜用。 对你没听错—— 人家叫崔·夜用! 410苏菲加长夜用卫生棉的夜用啊! 第9章 杀意 崔季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差点喷饭,然而舒窈与崔式竟然都觉得这个名字起的很有意味。 这导致崔季明坐在位置上,还一直默念着这位宰相崔夜用、夜用、用…… 一帮人就是互相吹比外加那些强行扩句的客套话,崔夜用一直似乎在有意无意的忽视她,本最该被问话的反而没有提到,倒是和两个妹妹都有好好说话。 崔季明真是巴不得这样,全家一帮子人都姓崔,简直是记人名都记到头疼。 崔式带着两个妹妹是确定要住在崔府的,但崔季明却不喜欢这种氛围,她本来就要每日跟着贺拔庆元学习,便想要回勋国公府上住。 她还没说,崔夜用仿佛是猜到了,只是笑着道:“不如这般,勋国公毕竟是如今孤身一人,喜欢季明想要作伴也无可后非,只是如今已有十三岁,诗书学见不得落下半分,不如从今午后来崔府与年纪相仿的众兄弟一同读书。” 崔夜用都问了舒窈读了哪些书,却一句不问崔季明。 二房唯一一个嫡长子,却作胡人装扮自小随贺拔庆元长大,学得一身武艺也罢,还随贺拔庆元多次出入西北几大军营,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她十三岁的年纪就已经在各大军区总司令面前混了个脸熟。 贺拔庆元就差在崔季明脑门上刻上“贺拔”的姓氏了,但这也并不能影响崔季明姓崔的本质。而崔季明就像是一座桥梁,嫁接起了百年不出武将的崔家与被鲜卑氏族掌控近百年的军权。 崔季明的位置一下子就微妙了起来。 到底是崔家想要伸手太长,还是贺拔家另有所图,外头的目光都盯在了崔季明身上。 也说来,崔季明家里,就是长安这一支崔家,先祖是前朝辅国将军崔挺。同在北魏,与那位大名鼎鼎却最后被诛了九族的崔浩不同,崔挺这一支……一直都很坚|挺。 崔挺六世祖上便是曹魏尚书仆射,崔挺自己也是闺女嫁给了孝文帝为妃,颇受前朝北魏器重,一族人在几百年的动荡里头一直安稳。 稳到了崔季明爷爷们这一代,却渐渐感觉世族愈发力不从心。虽崔翕与崔夜用相继在朝中手握重权,可朝廷内崔姓的官员逐年减少,崔家也内敛到有些被动了。 不过崔季明倒是觉得这正常,纵然不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但距离魏晋世家昌盛繁荣的时代已经过了几百年,这大概也到了各个世家逐渐走向崩溃的时候了。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崔式倒是波澜不惊的谢过,说道:“也是如此,三郎性子难驯又习武出身,勋国公待他严厉,若真是放到我身边来,还未必管得了。只怕是读书太少,跟崔家兄弟们上课,别拖了旁人后腿。” 作为家主,崔夜用倒是无懈可击的笑了一下:“不妨事,落了一些便补上,崔家唯有孩子的教育不能落下。” 这些似乎跟崔式的想法没有什么出入,他起身行礼,旁边的下人便领着他先去歇息。南邦似乎跟家中极为不合,几乎进了门就没有见过人影,崔式还是想要有很多话跟崔季明说,便想让她跟着进了院。 崔府的下人却来找,只说是门口有位名言玉的男子,奉勋国公府,来寻崔季明。她不敢再多留,连忙出去,就看着言玉两手笼在袖内,抬头望着崔府门第,静静的等着她。 “言玉,可是出了什么事?” “该到了进宫给九殿下赔礼的时候了。”言玉比她高几分,微微一笑躬身道。 崔季明皱眉道:“怎么,之前都没有说过,而且这会儿已经是午后了。” 大兴宫进出一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按理都是清晨就去进宫,驾车等人之后,下午能见着人就不错了。 “是因为到了时候。”言玉牵过马来,崔季明幸而因为今日要去接人还穿的正式,骑在马上颇有英姿,进宫应当也不失礼。 “薛妃从观内出来了,圣人将她大张旗鼓的接回宫中。这位薛妃原是出自关陇名门薛家,是大邺几乎没有过的世家嫡女出身的嫔妃。薛妃娘娘也没的挑,没有回绝便选了九殿下养到膝下。”言玉快声道。 崔季明皱了皱眉:“纵然是世家出身,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妃子,你都说成是大张旗鼓,那到底要多大阵势啊。” 言玉苦笑:“三郎你可是不知道,这位薛妃,可是一位十一前被废的皇后啊!是当今圣人的结发夫妻。” 崔季明笑:“结发夫妻都能赶到道观里去,这会儿还真有脸接回来啊。” “如今圣人前几天要把三清殿的皇子接出来,这又赶上薛妃放弃修道出观,总觉得要变天。”言玉看着崔季明快马前去,连忙跟上。 崔季明却咬了咬唇没有回答。 言玉心道:难不成是她忌惮上次提到的九殿下那个笑容? 然而崔季明内心却是:上次谁跟我说长安街上的黄沙恶心,咱能不能闭嘴,到地方再聊! 另一边的三清殿内,殷胥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做了个姿势迎了一下走进门来的大黄门,心里却跳了一下。 薛妃从观中回到宫内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却没想到前来找他的不是薛妃身边的黄门,而是御前伺候过殷邛的一位。 “九殿下腿伤如何了?”那黄门名仇穆,虽不是御前的红人,好歹也是能跪在紫宸殿中的一位。 殷胥没有回答,他痴愣愣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旁边站着的一个嬷嬷解释道:“九殿下就是这样,有时候能说几句话,不过大部分听不进人言。上次太医署来人看过,说是未伤断腿骨,没大事儿,少下地将养一阵就好了。” 仇穆都没转眼看一下嬷嬷,只笑着蹲下去,望向九殿下转开的眼睛,笑道:“今上想着薛妃重回宫中,膝下没个孩儿作伴倒是孤单。殿下不如随着奴往薛妃宫中去一趟……” 临着出紫宸殿前,殷邛状似随意的要他注意一下九殿下的反应,是否……有些异常。 仇穆揣不出所谓的异常是什么,却也盯紧了他的举动。 殷胥只是瞥了他一眼。 “公公说也没用,他就这样痴傻,往前走路跟看不见似的都能一头撞树上,贵妃娘娘既然请,咱们给背也要背过去啊。”那嬷嬷说道。 宫内面积大,虽然有轿子,但都是给娘娘们坐的,哪里匀得出来给一个冷宫皇子。 结果,殷胥就真是被背过去的。 一个身材健壮的粗使黄门抱着他的腿把他往上扛了扛,仇穆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几个垂手小黄门,就从三清殿顺着宫道往内宫走。沿路不单有巡逻列队的禁卫,还有出入宫廷的夫人和来往的宫人,哪个不去抬头看他。 偏生那个黄门背的不用心,两条腿倒是快被掰成劈叉了,几次殷胥都觉得快从他背上滑下来了。 可一身没有换的道服,腿上的包扎,瘦弱的身材,谁不知道那位被踩了腿的九殿下呢。 那健壮的黄门感受着九殿下贴着的脸,心中竟然涌出一阵感慨。 殿下一定是从小没有接触过父皇和其他人,此刻才感受到了他如父亲一样伟岸的肩膀带来的阵阵温暖,忍不住想要靠近吧! 他越脑补越多,越想放慢脚步,让九殿下心中的这一刻温情留得更久一点…… 殷胥心里快疯了。 全宫普及轿子,势在必行啊!Www.XSZWω8.ΝΕt 他感觉自个儿都快撑不住了,终于是被背到了薛妃宫门口。 大兴宫内宫并非城内那般棋盘式的布局,位置相对松散,各个宫苑大小不一也不全是方形,内宫如同一个生机盎然的巨大花园,各类宫殿错落其中。 薛妃住回了以前的山池院,算是个清净的地方,如今却热闹非凡。 来来回回的宫人穿梭其中,明明是几年没人住的地方,竟被打理的如同新的一般。 殷胥之所以说这位薛妃是贵人,正是因为她是殷邛早些年的废后,自将她接回宫以后,便开始了如日中天的专宠。 仇穆是要将殷胥直接带到薛妃面前去,殷胥简直想死的看着这健硕黄门昂头挺胸将他背进门,两位上了年纪的宫人站在正殿台阶上,拦着各宫想进殿的宫人,看见了仇穆倒是愣了愣,好歹算是微微一礼:“仇公公怎的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对着御前的人态度就是不一样。 仇穆笑了起来,叉手行礼道:“两位姑姑,圣人惦记着薛妃娘娘的事儿,这正让奴将九殿下领过来,给娘娘过个眼。” 几个姑姑却腹诽,一个皇子,说的像个首饰镯子一样的物品。 那姑姑这才看到了被背在身后的殷胥,看着那面黄肌瘦的样子抽了抽嘴角,走进屋里去通报一声,才从仇穆那里扶过殷胥,领着往屋里走去。 对于薛妃,殷胥是没大有印象的,只是宫宴上远远见过几次,只觉得眉眼有种凌厉精干之美,是典型的那种爽利女人。 殿内朝南盈满一室日光,宫内大多用层层叠叠的帷幕隔开各个区域,她的房间内用的是几乎半透明的藕色底绣金纱帘,日光映衬过去更是反射出光芒,显得屋内通透明亮。 殷胥反正演的是痴儿,大胆的朝东边坐床上看去。一个朱色披帛与深紫色衣裙、松散斜髻的女子正手执卷轴读书,丹蔻指甲握在玉轴上甚为显眼。 她听着脚步声,放下卷轴,看向殷胥。 同样的三十出头,她却比保养极佳的皇后相比,多了几分|身体上的风霜与神态上的凌厉。她明显可以看得出在道观中日子过得不太好,眼角有微微细纹,姿态闲适慵懒,甚至可以说的是有些……不优雅。 “这便是九郎胥?”她开口道。 殷胥微微点头,扶着仇穆欲低头行礼。 薛妃懒懒抬了抬手:“不必了,起来坐这边吧。自个儿儿子给折磨成这样,他倒真是没良心到我也懒得怨他。” 最后一句声音可一点也不小,她丝毫不考虑旁人听了这句话的感受。身边两个姑姑连忙跪下劝她,殷胥没人扶着,跌坐在了小榻上。 薛妃原来私下竟也是这么个性格。殷胥对她算是有些前世的了解,如今一一对应,心里头对薛妃为何会离开道观再入宫内,又为何受到殷邛大张旗鼓的宠爱,有了些了解。 他算是没有选错。 “有在这儿揪着我一句话不放的功夫,不如去叫内务府选了衣料来,给胥做些合身的衣服。你去通报一声,说要按照之前修殿下的规制来做,四套礼服、十三套常服,外加各种骑服,趁着我还能得意两天的空档,便要求细一点,都要好料子,要内务府亲自来量身。”薛妃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一位姑姑说道。 她又转过脸看殷胥:“你可识字?” 说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恐怕真要从‘大小人个一’来学了。 殷胥点头,只说是读过千字文和道家四子真经。 虽然说是识字,可同龄的修已经读过九经、汉书、三国志与史记等等,殷胥却只看过道家的几本并无实用的书,水平差距不是半天的大。 好吧,好歹不是个文盲。薛妃头疼的揉了揉眉角,倒是有点放弃似的问道:“敢问你们那帮皇子,每天呆在三清殿都干什么啊。” 殷胥如同背书般哑声道:“早晨诵读神仙传记,后盘坐呼吸天地真气,摒除杂念静默内心,使自身元气运作于体内小周天,而后可视内心思道法——” 然后就开始想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今天谁给谁捉虱子,明天谁给谁打蚊子。 “行了行了!”薛妃对天翻了个白眼。 这不就是练道家内息么,她进入道观也被逼着练这个屁用没有的内息心法练了好几年,每天吃完饭就坐在那盘坐,强行等到下一顿饭。 说是什么强身健体,修道窥法,练了几年倒是更扛饿了。 想来这孩子跟她几年日子过的也差不多,薛妃面上虽然嫌弃,心里头算是有几分觉得同病相怜。 她正要开口,忽然有人进来通报,说是圣人看薛妃心情不好,让杂耍班子过来逗一逗,放宽一些心。薛妃勾唇冷笑了一下,便点头让人进来,跟殷邛认识十几年了,当年住在这宫里,什么杂耍班子她没看过。 想着殷胥或许都没见过,干脆叫进来,让小孩子看看吧。 却没想到为首的不是那帮穿红穿绿的戏子,而是穿着迷你型铠甲的不到半人高的俱泰,与身边另外一个同样的矮人。二人走进来给薛妃行了个礼,俱泰一身沉重的铠甲,躬了身子就往前重心不稳的翻倒下去,就地滚了一圈。 样子滑稽可笑,可却也知道他是故意的。薛妃掩唇笑起来,忽然感觉身边的殷胥身上爆发出一种难以令人忽视的杀气。 殷胥转不开眼来。 俱泰! 那个曾专权一时,杀殷邛,将他扶上位控制为傀儡的宦官俱泰! 第10章 怀疑 对,杀气。薛妃曾在宫里头见过多少次殷邛的杀伐决断,再加上女人的敏锐,她条件反射的就觉得,这个瘦弱的九殿下,要那个侏儒死。 连俱泰也注意到了,他磕了个头起来,多年看着颜色伺候旁人的敏锐使他感觉有些腿软,却看着殷胥忽然松下肩膀,仿佛是被逗乐的指着他。 俱泰也跟着傻笑起来说了两句俏皮话,心下一哆嗦。 他只感慨着想活命真是太不容易。 薛妃也顿了一下,转过脸去看殷胥。 这孩子偏生张了一张木头脸,半分表情都没有,不会哭笑,刚刚那一瞬,她却也不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薛妃没有见过俱泰,看他嘴甜又滑稽,倒是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与另外一个侏儒表演起来。 殷胥却满脑子的都是——杀了他! 俱泰专权达到顶峰的时候,应该是在五年后,然而他真正是从何时开始插手权势的,恐怕就是在这一两年。俱泰扶持殷胥为傀儡后,宫廷朝堂一片混乱,南方起义频发,殷胥足足花了四年的时间,才忍辱负重杀死俱泰,重新夺回政权。 可如今怎么杀他,却是个问题。俱泰如今是御前的半个红人,深居内宫常年出现在殷邛眼前,殷胥手下既没有武艺高强的刺客,也没有能出入宫廷的眼线,想要杀这样一个显眼的人,显然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到的。 可等俱泰在御前能够说得上话了,就更难了。 殷胥如今看着那个矮小的俱泰为了讨薛妃一笑,几乎将狼狈来当作主子的笑料,满头是汗,卑微又可怜的挂着笑。 他难以跟日后那个狡诈又狠绝的俱泰联系到一起。 他也是从这一步开始混起来的啊,殷胥只说是累了,便想叫几个小黄门将他扶出去。 薛妃看他起身告退,开口叫住:“我这个白捡这么大一便宜儿子的娘,总也要送些东西。” 说着,她涂满丹蔻的指甲,从宫女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木盒,她举重若轻,打开来:“喜欢不?” 那盒里躺了个精致到极点的小弩,机关环扣,带着一段腕带,正好可以束在腕上,藏在宽袖内。 这玩意儿做工难得,宫里头也摸不出几个来,可偏生是个杀人用的玩意儿,殷胥回应了一声:“嗯。” 薛妃让这个锯嘴葫芦般的儿子弄得没脾气,好歹是能回一个字儿,她这个新晋的娘也不算太失败。薛妃问他:“可要试试?” 殷胥摇头。 薛妃便合上了盖子:“带着也没什么不方便,宫里头要是有什么仗势欺人的玩意儿,你不必杀人,倒是可以射穿他的腿。你刚从三清殿里出来,总有些腿脚硬的奴才要敲打。” 这话荡在屋内,周围宫人连呼吸都不敢。 殷胥:“……嗯。” 薛妃笑了:“歇去吧。” 薛妃主殿侧面有一个**的宫苑,虽然不算大,但总比三清殿条件好太多,宫人们给收拾的干净,里头却也空旷。 薛妃指了两个年纪二十岁不到的黄门耐冬、竹西来照料殷胥的起居,过几日众皇子要同皇帝皇后一并见礼,顺带将皇子们的姓名经由礼部册入谱牒才算是真的让这些皇子有了母亲。 关于自己的阿娘,殷胥是半分印象也没有,他甚至连七八岁以前的记忆都没大有,大抵也就是舞姬宫女之流,或许早已死在宫内某个角落。 薛妃离开宫也有许多年了,她与民女出身的皇后和万贵妃不同,家中势力是京中不容小觑的一支,至于为何她与殷邛许多年,如今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甚至被赶入道观之中……自然跟殷邛这个不想着开疆拓土,每天都在玩一亩三分地里的平衡之道的皇帝有关系,这其中有的是往事。 他思索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倒在榻上任凭衣服睡皱,却忽然听着耐冬窜进屋里,伏在床边小声道:“殿下,有位崔家子前来,说是之前惊马撞断了您的腿,得了太后恩许特意来给您登门致歉。” “什么?”殷胥身子一抖。 “我看起来怎么样……”他从榻上爬起来,坐在榻边问着耐冬。 耐冬也懵了:“您,您看起来很瘦。”看起来就是一副惨遭蹂|躏多年的样儿啊。 殷胥也不知道怎么的,以前这么多年崔季明每次班师回朝,他恨不得带着最正式的冕冠站在含元殿前迎接他,他每次都希望自己能用最好的样子面对。 崔季明随着宫内黄门的指引,走进了山池院的侧殿,一身墨绿色翻领骑装,拱手迈进屋里来。 崔季明记着言玉的话,入了大兴宫后简直就是变了张脸,端的是跟她爹一样无懈可击的微笑,行端坐正,彬彬有礼。她仿佛脸上被贴了个写着“清河崔家”的符咒,变得跟那帮崔家亲戚一个模子。 崔季明走进屋里头,竟然看着殷胥在满地找鞋。 她这轻飘飘的脚步落在了屋里,殷胥仿佛后脑上长了眼睛般,一下子挺直身子坐起来,将那只没穿鞋的脚拱到榻下,眉目清淡的抬起头来。 两个能装的凑在了一块儿。 殷胥半天才想着自己该如何叫她:“崔家三郎。” 见了殷胥的腿上还有绷带,崔季明不紧不慢的先给赔了礼,从领口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来,递给殷胥。 殷胥一直绷得紧紧的坐在榻上,见到盒子递过来,也不让耐冬动手,接过来就去打开。里头是一柄镶着金玉的匕首,新月状刀刃,乃是大食款式。 他手指尖被金色的匕首衬得发青,指腹细细摩挲过凹凸不平的花纹,崔季明看了一眼,忽的觉得这指尖就跟揩在她脸上似的。 殷胥还是面无表情,崔季明心里头觉得似乎是送错了礼,有点后悔。 这么个病弱的主,她就该送点花鸟鱼虫,文房四宝。这言玉都给准备的什么礼啊。 殷胥道:“我很喜欢。只是我不会用刀,季明可会用刀?” 崔季明心道:有这么熟么?也就我家几个长辈敢这么叫她后头俩字,这位九殿下还是个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自来熟啊。 “随阿公学过军中的刀法,可用的不是这种匕首,是横刀。”崔季明微笑抬手比划道:“那个很长,不过也很犀利笔直。” 殷胥自然是知道,崔季明最擅长用横刀与长槊,她说是因为便宜,到哪儿都能捡着就杀人。 他亲征前的二十多年没有出过宫,却见过崔季明舞刀,浴血肃杀之气毕现,未曾见过边关的殷胥,也了解到战场究竟在她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仦說Ф忟網 烽火燃不熄,征战无以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他没见过,却想得到。 他想着想着便有些出神。 崔季明的手在他面前甩了甩,心道:说他是痴傻倒也不会翻着白眼流口水,可怎么说了没两句就走神走的拉不回来啊。 殷胥猛然回过神来,忽然伸手抱起了榻边一个沉重的小箱子,打开来看,其中放的正是薛妃刚给的小弩,道:“这是给季明的回礼。见了便觉得十分适合你。” 崔季明看了一眼那小弩,确实是十分精巧,其中机关当是属于宫内“机枢”才做得出来的东西。 耐冬、竹西见了那盒子,俱是一惊,不敢抬起头来。 崔季明却有些疏狂笑了:“九殿下,这东西精巧难得,虽是好物,却更适合您。我身有武艺,又整日穿骑服,一是藏不住,二是用不着。有按这小弩射箭的功夫,我三枚羽箭都能射出去了。” 她这话说的很得意。 殷胥点头:“我知晓,送此物,是个心意。如同你送我匕首,我也未必用的到。” 话都这么说了,崔季明硬着头皮接过来。 殷胥:“季明可是去过很多地方?不如跟我说些听听,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宫,也想知道些外头的事情。” 崔季明真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爱唠嗑的,既然是殷胥发话,她这个来道歉的不得不硬着头皮,坐到了殷胥拍一拍的身侧位置,清了清嗓子道:“殿下,臣幼时居于建康,后来又跟着外公多次去往西北凉州,你想听哪里的事情?” 殷胥看着她靠过来,手指微微扣紧在膝头。 “如今西北部仍有突厥兵连年占据河西走廊么?朔方如今是由谁领兵呢?”殷胥偏头问道。 崔季明几不可见的挑了挑眉,按理说这个年纪没出过宫的男孩子,或许会更关注吐蕃的新奇商品、龟兹的沙盗、乐女亦或是往西路途的终点。可他却问的事关军事。 这些问题崔季明是知道答案的,她这几年经常跟着贺拔庆元往西北而去,对于军队形势十分熟悉,问长安世家子还真不一定有别人能说出来。 然而更重要的是,眼前的殷胥,显然相当了解她的背景。 三清殿出来的皇子,还有这等本事。 拿个小弩,来换这些问题的答案么? 她笑道:“单凉州一地就在去年内被突厥军队骚扰了十几次,幸而我大邺将士英勇驻守凉州,几乎没有失手过,今年年初还将肃州夺回,从玉门关进来的商队可以直接顺着祁连山脚下入大邺境内。” 这句“幸我大邺将士英勇”说起来的神情,真有崔季明的样子。 她仿佛隐下了半句话。若是他们相熟,或许她已经说了出来。 ‘凉州被突厥骚扰十几次都没有失手,其他地方都被打得哀叫连连,他们当兵是去度假了么?!’她心里一定在这么说。殷胥忍不住想。 且不说大邺立国高祖时期,就在殷邛的父亲,中宗时,陇右道还基本属于大邺,那里连接了到大食与吐火罗的丝绸之路,如今不过十年左右,堪比半个江南大小的陇右道,一半都成了突厥囊中之物了么? 西行的商路恐怕也是时断时续,长安城内胡商虽然也很多,却跟高祖、显宗时期不能比了。 “那北方呢?今年东|突厥可有打入西部怀远城?东部的朔州应该也在吧。”殷胥仍然记得晋州城上东|突厥攻破这最后一座黄河北方城池的景象,他最挂心的便是如今的边关状况。 崔季明不由得表情一寒,他问的偏是状况最差的地方,怀远与朔州是关最西东两侧的城池,今年也是频频遇到危机,殷邛对于战事的重视程度不够,可崔季明却从贺拔庆元口中听说过许多那里的危急情况。 是否应该增兵一事,在朝堂上多有摩擦,崔季明不知殷胥底细,此刻只是道:“怀远已经被攻下有两个月之久,突厥并不占城,他们毁了城墙便退入不远的贺兰山中;而朔州状况虽然还好,但明显突厥有南下围攻之意。” 她穿越来许多年都是跟军营相伴,此刻说起来井井有条:“显然东|突厥是意欲夺朔州而后进一步取北都晋阳,晋阳可是兵家必争之地。” 殷胥皱起眉头来,难道提早了十几年,边关的局势已经开始要颓败了么? 崔季明看了一眼殷胥沉思的表情,心下对于这位皇子的痴傻之症的真伪也明白了几分。他显然不只是思维正常,更是对北方城池的位置与重要性了解的十分透彻。 太子泽还未入朝堂,这位冷宫出来的九殿下已经如此了解战事,这景象有些耐心深思。 而且他因为被崔季明踩断腿后没有入得皇后膝下,却如此巧合的被晚几日进宫的薛妃所选。 她毕竟活了两辈子,对于殷胥那个狰狞表情先入为主的观念,导致她心中猜测更多。 连宫里一个十三岁不到的的皇子都如此不简单么? 殷胥却将崔季明当作上辈子的兄弟一样,并未多作掩饰。 二人竟然未能像上辈子那样一见如故,殷胥倒是仍然跟她有些亲昵,可崔季明心中满是对陌生的一位皇子的猜疑。 “没想到殿下竟然会对这些感兴趣,殿下若是封王了后,想要去北方么?”崔季明状似随意的问道。 殷胥愣了一下,他只是摇了摇头。 殷胥这几日常想,当时的其他皇子也都十分优秀,他是捡了漏才登上皇位。若不是他登基,若没有俱泰作祟,会不会状况会朝完全不同的方向改变。 “我日后会跟着阿公去北方打仗,到时候,我一定杀得突厥鞑子屁滚尿流!把咱们的怀远夺回来。”她灿烂的笑起来,做出几分少年得意的样子说道。 殷胥点头,满脸信服:“如果是你,一定能做到的。” 他思酌了一下,开口道:“自从那日见了季明之后,我感觉好像是认识了你许多年。好像是多年的故友,也曾一起并肩对敌,一起坐在温泉里共谈政事。” 最后一句话,使得崔季明脸色有点扭曲。 什么鬼,她一个少女身,还在这位小殿下的梦里跟他一起洗过澡?! 她虽然知道长安最流行泡温泉,连皇帝也不少召见大臣,一起来泡泡温泉聊聊家国,特别是哥们一起泡着温泉谈天,最体现情谊,可…… 长安泡温泉流行全|裸啊! 第11章 龙众 崔季明脸上那张“清河崔家”的封印符篆都快被殷胥突如其来的话语吓掉了。 不,不可能!鬼才会跟你一起裸浴啊!这小子是不是基,是不是做了跟她共浴的梦! 殷胥可没说错,他虽然真的没到了跟崔季明面对面蹲在一个池子里,可他至少是见过崔季明沐浴的样子,只不过她那时候似乎隐隐有些羞恼的埋在奶白色的浴汤之中,而殷胥也只关注了她肩膀上的累累伤痕。 那时候殷胥十分耿直的蹲在水池边,要她上来,拿着生肌膏替她抹一下疤痕,回应他的却是崔季明抓狂的吼声。 她这句话吼了好多年啊:“阿九你丫不是傻,就是瞎!” 到最后,殷胥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怎么又傻又瞎…… 难不成是崔季明骂他没有发现她的心意? 啧……再给他两辈子,他也不会往哪里想啊。 崔季明强忍着,才没嘴贱,彬彬有礼道:“进宫都已经够晚了,这个点儿等我出去的时候指不定就要关闭宫门了,时间来不及,我先告退了。” 殷胥一惊,哎?怎么就走了……脸色还这么差? 说好的一见钟情恋上朕呢? 难不成当初崔季明就是开玩笑耍他,她压根就是个百分百正直老爷们? 殷胥愣了一下:“那,下次再来啊——” 来你大爷!崔季明咬牙往外走去。 耐冬送她走到了侧殿门口,却见着一直没出门的薛妃站在廊下,侍女环绕,她如同没骨头一样倚在廊柱上,手头捻着珠花,笑着对崔季明招了招手:“崔家三郎。” 崔季明转眼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人,有个还穿着迷你铠甲的侏儒,如今却汗如雨下,头埋在地上,仿佛犯了什么大罪般。薛妃笑着唤她,她不得不走过去微微欠身行了个叉手礼:“见过薛妃娘娘。” 说是行了个礼,她一只手上抱着的小盒子,自然显露在了薛妃面前。 连薛妃身边的宫人们见到都是一滞,薛妃却愣了一下,忽地笑容更大。 哎哟,这儿子转手就将东西送人,是想装傻呢,还是想说不愿与她这个便宜娘亲一样锋芒毕露呢? “喏,当年还是个娃娃的崔家三郎如今已经这般年纪了。妾都忘了崔式也离开长安都有十三年了,你父亲如今可好?你祖父崔翕没有回长安么?”薛妃转动着手里珠花笑道。 崔季明连忙回答道:“父亲身体还算不错。祖父还留在南方修养身子,经不起旅途颠簸就没有来长安。” 薛妃在宫廷中也是位老人了,看这语气似乎是知道些崔季明出生前的事情。ωww.xSZWω㈧.NēΤ 薛妃笑起来:“倒是,转眼间崔翕都知天命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看你跟胥哥儿聊了好一会儿,怎么样?” 这个怎么样……到底是怎么个怎么样啊!又不是相亲,还问得这么含蓄! 殷胥对外痴傻愚钝,崔季明也万没有戳穿的必要。 崔季明使出惯用的笑容,薛妃都觉得金耳环与一口白牙有些晃眼。 “殿下质朴又良善,实在是宫中难得一见的单纯。” 薛妃笑了,崔季明的确是有些意思,实在没得夸了,才会去说一个皇子单纯良善吧。 “想来还是聊的不错。胥哥儿想要学武,定是心中有些仰慕三郎,若是方便不如多往宫里走一走,跟胥哥儿聊一聊,教他半分武艺,也做个玩伴不错。”薛妃说了前半截,顿了顿才笑道:“崔家三郎是拜过太后才来的?太后如今不大见人了呢……” “的确是今日未能见到太后。” “贺拔家倒是跟太后有些渊源,妾倒是早在之前能在太后、崔太妃面前说上几句话,崔家三郎多往这边走动走动,说不定也会哪日跟着妾见一见太后与崔太妃。”她轻轻掩唇笑道:“想来太后见到你这般出落,也自然是开心的。” 这是赤果果的利诱啊。崔季明进宫两次都是奉贺拔庆元之命,要见上太后与崔太妃一面,可如今这两位深入简出,她几乎见不到。 薛妃竟然能猜到她想要见太后,故意这般说道。 这薛妃想拉拢崔家?看着语气跟崔式似乎算是熟,崔季明猜不出,只得应了。 崔季明笑道:“纵然是见不到敬仰已久的太后,能出入如世外桃源般的山池院,和九殿下多接触几分,再能多见几次薛妃娘娘真容也是值得的。” 纵然还是个少年来,笑起来这股劲儿也是个能秒杀中年妇女内心的啊! 更何况崔家子一向高傲,甚少有像崔季明这般嘴甜的,被崔家子捧的感觉真不是别的能比的。 不过薛妃倒只是笑了:“好,有你这句话便是。三郎可知道我为何责罚这矮奴?” 崔季明瞥了俱泰一眼,他战战兢兢的趴在地上,身上的铠甲样式却是明光甲,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长|枪,轻声道:“难不成,他演的是位名将?” 薛妃冷笑一声:“也不知谁给一个矮奴那么大的胆子,他竟然在殿中演的是高祖时名将贺拔岳收安北一战,在地上又是爬又是滚的,一场名战却敢拿来当杂耍。” “奴万没有那样的胆子,只是希望贺拔家名将的传奇故事能被世人传颂,是奴貌丑又身材短小,才没将这戏目演好,奴才是猪油蒙了心,太过仰慕贺拔家代代名将,才觉得自个儿能演的,求娘娘饶命。”俱泰磕着头颤抖道,说话倒是完整清晰。 他自然不敢,他是御前红人,这些戏目怎可能不在殷邛面前过眼就拿出来给宫妃表演呢。如此可见殷邛对贺拔氏如今的态度了么? 自殷邛登基这些年,用着“军费过重”“杀戮不详”的名号一再削弱鲜卑贵族的军权,可如今周边各国,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 杀戮不详? 难道再回到百年前国祚沦落,百姓流离,南北分离,浮尸千里的样子就吉利了? 再说,殷邛上位前,弑父、弑兄的手段放在那里,他也有脸说“杀戮太重不详”。 薛妃一脚踹在俱泰身上,他跟个狮子狗一样滚下台阶。 崔季明笑道:“不过是随便一出戏,他指不定是仰慕贺拔先祖之名才去演,至于演出来的效果,总不一定都如意,不过看他做了铠甲倒也算逼真,倒是算用了些心。” 她复又说道:“不过这戏,想来宫外的人也是看不到,既然只是在宫内看着玩玩,那就好。就不怕会传到外头,被薛妃娘娘这样关照忠臣又敢直言的贵人看了,说是觉着今上与贺拔家关系不虞。宫内玩乐的,都是些热闹事儿,想来谁也不会去关注内容。” 薛妃盯着崔季明,这才笑起来,拊掌道:“的确是,不过是图个热闹。倒是我在这儿耽搁着聊了太久,三郎再不准备离宫,可真要宫门关闭了!” 崔季明这才装作惊慌的样子,连忙行了礼都往外走去。她这才出了山池院,就看着几个少年也往这个方向走来,崔季明没来得及看清就快撞上了,连忙低头行了个礼。 几位皇子在说话,也没有太在意她,崔季明见他们几人走过去便舒了一口气顺着宫道往外走去。 其中的太子泽却注意到了,他目送着崔季明的背影绕过宫道,微微皱了皱眉头。母亲才与他提到过崔家这位崔季明,这边山池院里的薛妃与殷胥就已经开始拉拢了么? 薛妃站在廊下,忽然对着俱泰笑起来:“你滚了吧。这出戏的事儿怪不到你,不过我倒是奉劝你,少在宫里演这闹剧。” 俱泰难道不清楚么?是圣人要他来的,他哪里敢不来!连忙连滚带爬的退下了。 薛妃抚唇思酌,这崔季明倒是看着阳光又爱笑,实泽说话相当大胆犀利啊。她有意透露些皇帝与贺拔家微妙的关系,却被这小子半威胁半玩笑的顶回来,这话一时说的她都不知道怎么回嘴了。如今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们,怎么个个都跟人精儿似的。 还有这么个表面痴傻,心思如发的便宜儿子,她不过是一把小弩的暗示,算是礼,算是有些想法,他便给驳了,转送到崔三郎手里。 薛妃又不好怪这么个“痴傻”的儿子啊。 这宫里头过了多少年都是一样的不好混啊,薛妃挑眉叹了一口气,往屋里走去。 “娘娘,万贵妃那边的柘城、皇后那边的太子泽带着嘉树,往山池院这边来了。太子泽说是来替修登门道歉,柘城与嘉树均是与九殿下一同长大于三清殿中的,说是来探望一番。”虹姑姑蹲下身对薛妃说道。 “哼,胥这腿都断了快十天了,早不来道歉探望,全都赶着今天了,也不知道是来看他,还是来看我这个得瑟妃子的。让他们进来,就说我身子不适歇下了。”薛妃将那珠花往虹姑姑怀里一扔,提裙大步往屋内走去。 就在崔季明赶着宫门关闭前离开大兴宫时,崔式也进入了大兴宫。 于是又回到崔府的崔季明便正好扑了个空。 崔式马边站着两个提灯的仆厮,缓缓策马踏入陷入一片夜色也点缀着点点灯火的广阔大兴宫。他斜看了一眼前头领路的仇穆,倒是一路跟着从侧门入了帝寝内宫,下马换轿,一路摇进宫内。 等看到熟悉的宫苑,和里头郁郁葱葱的树木与飘荡出的团团雾气,轻笑了一下往里头去。 走近这处宫苑内部,七八名艳裙宫女涌上来替崔式换了轻薄单衣,他赤足往内走去,踏过温热石台走到一处宽阔且灯火通明的温泉边,看着坐在里头的殷邛拱手笑了:“何等隆恩,我真是消受不起啊。” 殷邛坐在温泉之中转过脸来,崔式说着消受不起,还从善如流的脱去薄衣踏入水中,一副熟稔又享受的模样依靠在大石上,眯着眼睛对着殷邛笑道:“嚯,我倒是沾了你的光,才能一次次享受这几百年的热汤。” 殷邛推了一下水面上飘荡的木盘,那上头的一壶葡萄酒只是晃了晃,崔式接过来,直接从壶嘴将酒浆倒入口中。 入口甜滑,崔式转头就喝干了。 “你倒是来的快,我以为你恐怕犹犹豫豫才会回长安。”殷邛稍显阴郁的瘦削面庞和面带闲适微笑的崔式一比,倒不知道哪个更像是主人了。 “某人好不容易低一次头,我受宠若惊的当然要顺着隆恩往上爬。”崔式看着殷邛眯了眯眼睛:“邛,十几年你变的真不是一点半点。” 殷邛习惯了他的讥讽,却也从宫女手中接过酒杯,轻声道:“哪像你,就跟当年走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崔式心中却冷哼。贺拔明珠死了,大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大儿子,他怎么可能会不变。 “别那么勉强的非要夸我。”崔式摆了摆手:“先不提你要我查的事情,那些话太长,我们慢慢聊也来得及。” 崔式道:“我只问你,这十三年,你都没有找到‘龙众’么?” 殷邛脸色阴沉,没想到他上来先问这个,缓缓摇了摇头:“我翻遍了整座大兴宫,都没有找到找到那半句密言,也不知宫中究竟何人才是‘龙众’的接应人。” 龙众。 名字取自佛教之语,殷邛也只是知道此为高祖建大邺之时,为历代帝王所立下的一个“机构”。可龙众既不需要财政拨银,也从不主动联系宫中,历代帝王也甚少提起,便显得尤其神秘起来。 殷邛的父亲中宗在世时,却对于龙众弃而不用,甚至将联系龙众的方法隐藏起来,这般小心翼翼的态度,使得龙众在殷邛眼中神秘起来,他就越发想要得到。 可直到他即位,中宗临死前也不愿吐露龙众的线索。 “你仍然是觉得先帝将龙众的消息给了旁人?可若是那人真的知道,必然启用龙众,早已掀起腥风血雨,为何我们丝毫线索都不知道?”崔式抚着下巴问道。 “恐怕是那人知道,却由于龙众的接应人在宫内,他不在长安或者根本无法入宫,想要联系却一直联系不到。”殷邛叹气道:“中宗临死前,恐怕谁也没有说。我真的难相信先帝在十四年前连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在这大兴城内,他倒是如此厌恶我,非要绝了我的路。” 崔式却叹了一口气:“十四年了,你都如今孩子都那么大了,心里却连当初的事情还放不下。龙众几十年没人打理,如今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生锈的兵刃,你拿到手也只能丢弃。” 殷邛轻轻笑了:“我想要得到的根本不是龙众,而是它背后的意义。” 崔式道:“你还是不要太执着于此,很多东西比所谓的龙众重要。” “不提这个,我都快泡肿了,你先歇着吧,我进里头批会儿折子再聊。”殷邛有些头疼的挥了挥手,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他贸然站起来,崔式面前就出现了某人腿间的马赛克。 崔式咬牙切齿,打了个水花:“说了多少次最起码穿个亵裤再下水!鸟大了不起啊?!我泡的就跟你洗屁股水没差了!” 殷邛面上这才有了几分笑意,赤着身子往内殿大步走去,宫女们连忙拿着软巾与单衣跟在他后头,追着要给他套衣服。 这个遛鸟狂魔! 而在内宫的另一端,深夜中殷胥却未躺下歇息,竹西与耐冬让他驱赶到隔壁的隔间里去睡了。 殷胥望了一眼窗户,忽然起身轻轻翻过窗户,踏足在山池院侧殿的小小园林中,一位猿臂宽肩男子立在拐角的阴影中,眸中满是怀疑望向殷胥,过了半天才开口道:“中宗死去那年,九殿下应该才刚出生。龙众不可能被你所知。” 眼前的少年是绝对没有出过三清殿一步的,殷胥身材羸弱的仿佛是随时可能随风而去,与殷邛几分相似的瘦削脸庞,宽大厚重的皇子常服裹在他肩上,如同披着一层将他钉在地上的束缚。 “然而我却是知道,来源由不得你多问。我更是好奇,中宗去世是在十四年前,你也不过是个孩童,为何接应人会是你。”他眯了眯眼睛轻声道。 那男子缓步走出阴影,身材健硕,正是今日背着殷胥到山池院的那位黄门! 这位健硕的黄门王禄也几乎可以确信,殷胥今日伏在他背上之时,写下了龙众二字。 殷邛死后,殷胥前世也在一直找寻龙众,发现其资金来源完全不依靠任何预算割款,似乎是由皇帝自身出钱或者是本身就有运转的体系。他赌的便是,这几十年龙众在无人管问的情况下,也快到了支撑的边缘。 他只要放出了消息,龙众一定会沉不住气,主动来找他。 今日见到这黄门王禄时,殷胥更是惊喜。 前世他知晓龙众的密言与接应人时已经登基几年,他便找到过这位黄门,却被告知龙众早已被旁人启动。 那时他心中惊骇,殷邛已经去世几年,究竟是谁联系的龙众?! 而既有了今生,他却在那人之前,能够启动龙众。 王禄说出了前半段。 殷胥表情震动,缓缓说出那密言的后半段。 王禄面色挣扎了,俯身跪了下去。 两三个时辰后,大兴宫笼上淡淡的蓝色天光,几乎所有人都陷入即将苏醒前的深眠中,太监住所的屋内,王禄从狭窄的床上惊醒,他戒备的从床上弹起身来,看着矮床床脚跪坐着一名黑衣遮面男子。 黑衣男子并不多言,甚至都没有询问王禄的身份。 他仿佛是无声无息飘荡进了宫殿里,仿佛一切如他所料。 他笃定的说出了那句密言的后半句。 王禄微微一笑:“如公所说,密言分毫不差。” 黑衣男子身子未动。 “然,龙众已经有主。” “什么?!”那黑衣男子有些不可置信:“邛找到了你们?!” 王禄伸了个懒腰,不置可否。那黑衣男子紧皱眉头,王禄却势如闪电,指缝间夹着一柄薄刃,毫不犹豫往那黑衣男子颈上划去! “你!” 黑衣男子似乎也习武多年,连忙后退半步,衣领却也被划开半分。这狭窄潮湿的房间内,仿佛瞬间如拔剑弩张。 王禄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材仿佛能撑开爱矮小的屋顶:“而龙众接到主人的第一个命令,便是下一个来找接应人说出密言者,杀无赦!” 第12章 历史 崔季明今日上午没有做早课,冒着被贺拔庆元打断腿的危险,在各坊晨鼓初响时,一骑快马窜出坊门,往崔府而去。 “我阿耶还没有回来么?”崔季明快步走入崔府,问着门口迎上来的仆人。 仆厮苦笑道:“三郎昨日临着里坊关门前刚来问过,那时候崔公还没回来,这会儿里坊刚开,怎么可能就回来了。” 崔季明面上笑容更深,心道:夜不归宿,他来了长安可真是浪出花来来了!她倒是等着他,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罢她便大步走进崔府,崔夜用因要上朝,早早就离开了,几位堂叔她还不用去特意跑一趟见礼,便进门先去看自己两个妹妹。 崔翕还在府上时,虽子嗣不丰,但属于他的院落却很大。舒窈与妙仪所住的地方,就赶上了崔夜用三个儿子还有十几个孙子的住房面积。 然而门第之中管束极为严格,只要是崔翕这一支孩子们还在,崔夜用就不能去占第二房的院落。 崔季明走进去的时候,却被通报说是早上起来,舒窈与妙仪便去给两位堂嫂请安了,崔季明没办法只能也硬着头皮往长房那边去找两个妹妹,顺便也去请安。 待绕过不知多少道回廊院门,穿过一道影壁,总算是听见了一处精致阁楼里的欢笑声。许多服饰精致低调的女子站在回廊下,或坐或站的逗着鹦哥,打着帘子,想来都是些丫鬟吧。 崔季明屏气在姬妾丫鬟的问好声中走过去,那些人脸上各个带着让人舒服而不谄媚的笑意,给崔季明俯身行礼,打起盛夏用的还未换掉的鲛纹纱薄纱帐,她迈进门口去, 一进屋里去,就看着屋内比昨日进宫山池院的屋子还华美许多,各处用物都能闪花了崔季明这个土包子的眼。 临着后窗莹白窗纸下是秋香色长榻,铺着黛色绒毯,两边便是摆着高脚插白鹤芋的青瓷瓶。屋内摆饰用色文雅,地上铺着撒花短绒洋毯,几副带着脚踏的大椅随意摆着,倒多了几分闲适的意思。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坐卧在主炕长榻上吃茶吃乳酪,穿着薄软棉底的绣花履,剩下些丫头容姿明丽,或坐或站,随意的与她们说笑着。 几个少年稚童坐在隔间纱屏后玩闹着,依稀看着纱屏后摆着几张长几,长几上既有文房四宝,也有些长安城内新奇的小玩具,屋里头倒是热闹。 “咿!竟是二房三郎来了,可是来寻你两个妹妹的?”长榻上女子起身,圆脸杏眼,乌发如云,细眉温柔,她穿着绾色对肩掛下头是翡翠银花群,手里还端着个巴掌大不过的鎏金小香炉,随手塞给旁边的丫鬟,笑着走过来:“当年三郎还是个襁褓里的娃娃,如今英姿勃发,看起来真是个俊武儿郎!” 崔季明认不得她,也不知道是哪个堂嫂,长房的亲戚面前,她还要挂着“清河崔家”那层符篆,硬着头皮笑着道:“堂婶可莫要笑我,季明野地出身,哪里比得上家里头几个兄弟,读书多见识广,一比我都成了田舍汉。” 她笑了,看着已经快要比她还高的崔季明,扯过来笑道:“我是你大堂嫂。季明都这个年纪了,自然跟我这种婆子没什么好聊的,不必见礼,快去后头找你几个兄弟姊妹吧,孩子们都在这里,你们有的玩。” 大堂嫂王氏出自太原王家,崔夜用年纪已经不轻,开始把权势向长子转移,王氏作为崔夜用长子媳,如今在府中地位如同主母了。 在崔家,没有那么多妻妾什么的事儿,甚至说是在整个北地的高门大族里头,妾都不是个什么值得说的。 纳妾对于权贵之家甚少为之,一是因为高门大姓通婚,这家的正妻就是那家的掌心肉般的闺女,各家只要是互相娶了贵姓女的,为了不造成这种联姻关系的矛盾,高门之家尽量选择不纳妾。 因为纳妾造成的夫妻不睦,损了高门之间几百年的关系,实在不值得。 二是,大邺高官之妻多妒妇,女子妒悍蔚然成风。且不说长安还有什么妒女祠、妒女庙,长安女子皆善妒,谁也不好说妒妇为恶,反倒是各家女郎更觉不必收敛。 前代有崔氏女:一夕杖杀妇孺侍儿二人,埋之雪中。 后有卢氏不许丈夫纳妾,饮毒酒宁妒而死,致二族交恶,其夫遭卢家报复陷害入狱。 后人面对这种整个天下女人的善妒,也渐渐不得不习以为常,妥协后称“妒”为忠贞不二,患难珍重。 崔季明早些时候听说这些,心里实在是感慨。说白了,大邺女人的地位,是每一家里的妻子斗争出来的,在大环境的不平等婚姻下,不但要争家庭地位与财产权益,也要理所应当的占据爱欲。 胡风蔚然,女子剽悍,大邺立国近百年,无数的“妒妇”用手中仅存的权利抗争,张扬于社会,行程影响巨大的风气,才有的长安如今女子不带帷帽上街骑马的景象。 “你两个妹妹也在后头坐着,快去吧,瞧你见了个长辈慌得样子!”王氏打趣道。 崔季明赶忙做出如蒙大赦的样子,与王氏行了礼,转身就往屏风后头西边房里去。果然里头坐着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舒窈正捧着一本书坐在莹白窗纸边看书卷,谁也不理,妙仪泽被几个孩子围在其中。 她一出现吸引了好几个孩子的目光,崔季明笑了笑往崔舒窈那边去了,挤过去坐在她旁边,舒窈斜眼看她:“你不是午后才来这边读书么?” 崔季明装作跟她一起看字,大邺是没有装订成册的线装书,唯有折页本与卷轴,折页本价格昂贵多在宫中,他们这些贵家子便用卷轴,基本看书都要展开长长的一卷。 她伸手拿起卷轴另一半,凑过去低声文她:“阿耶是不是昨天一天都没回来,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进宫去了。”舒窈倚在崔季明身上,垂着睫毛低声道:“昨日宿在了宫内。怎的?言玉没跟你过来?你又一个人乱跑。” “他有事儿被阿公派去庄子上了,这两天回不来。倒是你说阿耶昨日宿在宫内?”崔季明吓了一跳:“他不过就是个鸿胪寺少卿,有那么大的脸被圣人召见宿在宫内么?我倒是想问你,十三年前长安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正是那时候崔式带她离开长安的。 舒窈抬起秀眉鄙视的瞥她一眼:“十四年前年前,中宗仙逝,今上登基。可今上登基,却是被各个世家抬上去的,为的就是逼迫当年权倾朝野的太后让步。太后仅剩今上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也不好再逼迫,逐渐让步。当今圣人便坐稳了位置,开始想要摆脱世家的钳制。十三年前针对的便是有与太后、中宗关系亲密的祖父。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这些年光练武脑子都练傻了吧。” 她本来就是懒,觉得这些东西用不着也没有真动脑记过。该记得的东西,如当时救了她一命的崔家族谱,她真想背也能在脑子里刻的牢牢的。 轻狂懒散惯了,唯有贺拔庆元能治一治她。 再加上本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没有人跟她说过,她也懒得问。 穿越过来之后,一听说国名为邺,根本没听说过,也压根就对这个朝代根本不抱希望了。 更何况,与崔季明印象中的电视剧不同,大邺是个可以说有些落后的时代。 酒楼茶坊饭店虽然有,但规模较小,也不是很干净,去的人大多数都是社会下层人,根本就不会有世家子、风流少年聚在一起推杯换盏。世家都是到各自的别庄,曲水流觞,赏花小聚。 客栈几乎都是脚夫、奴仆的聚集地,进去拍银子大喊来天字号上房更是纯扯淡。世家都是自带大帐篷,在野地里指挥奴仆搭出一座临时堡垒来。 成衣店、首饰铺子这样的商业化店铺也不多,戏曲、歌舞之类的表演在外面更是看不到,娱乐活动基本就是看花旅游,以及区寺庙听大和尚深情并茂的表演“皈依我佛必能发财”的单口相声。 崔季明虽然能享受到几乎可以说是最上等的生活,但普通人想在外头找个澡堂?想在坊门口找个人刮脸?想买到鲜花与最新鲜的蔬菜?想去买一双定制的新鞋? 呵呵别做梦了。这里一切的人性化服务都只是上流社会由无数奴仆和金子供出来的。尛說Φ紋網 要用崔季明的话说,这就是个生活水平天差地别,出身就决定后半辈子活法的时代。 大邺虽是个崔季明没有听说过的朝代,但在大邺建国之前,都是实打实的真历史,崔季明上辈子是个学渣,这辈子也没好多少,幼时学习时,翻开史书也是愣了一愣。 咦,这里也有春秋战国秦始皇。 也有汉武大帝三国争霸啊—— 她历史知识浅薄的可怜,高考也是她人生知识水平的巅峰,凭借对高中历史课本的那点浅薄认知,她也认出了这个时代竟然也有两晋南北朝,有著名的孝文帝改革。 咦?孝文帝改革之后呢?! 孝文帝嗝屁的后两年,大邺高祖殷允安出生了。 他是刘宋时期建安县侯殷孝祖的后人,祖先最显赫也不过是曾经东晋光禄勋,在南朝这个世家遍地的时期,只算得上十八流寒门世家。 邺高祖出生后,再过四五年,南朝萧衍登基了。崔季明对于历史就是半个文盲,她也不知道南北朝那么混乱的时候到底谁是谁,殷允安年轻时一跃成为萧衍近臣。萧衍开始一个劲儿想出家的时候,殷允安这个在重世家门第的南朝手握兵权的寒门武将,带兵北伐。 北魏混乱,六镇民变,殷允安北伐胜利,北魏势弱。 殷允安北伐归来后开始集结梁廷文武诸臣,杀陶弘景,入朝摄政,以萧衍智昏刚愎,沉迷佛宗为名,囚禁萧衍,扶持次子萧综登基,手握大权。 这一次政变,比崔季明前世历史书上的”侯景之乱”还要早将近二十年,从此之后,南北形势也发生了急转直下的改变。 殷允安利用权势笼络南地各大世家支持,做了种种妥协,南地各族在萧衍死后蠢蠢欲动,可殷允安手段狠辣,各个世家干脆想凭着殷允安这个润滑油在中间相互磨合,顺带稍作休养生息,实力强大后再动手,才使得各家并没有将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殷家”推下位置。 却不料傀儡皇帝出了点事儿。萧综自认为前朝南齐遗腹子,并非萧衍之子。 登基前萧综知道自己叔父在北魏,早有想要出奔北魏之心,又因殷允安掌权,他不过是个傀儡,更是下定决心要去北魏。 南梁的皇帝想去敌国本就是个笑话,而萧综的叔父却心怀异志,想要通过萧综勾结南臣,灭了南梁。 萧综也是个没主见的,又惊又怕,一边服从一边挣扎,竟然真的开始为强势的叔父联络南臣。 殷允安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杀萧综,并昭告萧综的叛国之举,称帝位禅让,改国号为邺,南邺最早在此立下。 而那之后,萧综的叔父便失踪了。大邺立国近百年,仍有些胆大的史家猜测,萧综叔父对于萧综的逼迫与引诱,或许也是高祖一手策划的。 实际上,殷允安的行为也属于武将叛乱,从本质上来说跟”侯景之乱”并没有太大区别,但由于殷允安笼络各地豪强,再加上心狠手辣的屠戮萧氏宗亲,又加上成功北伐后的兵强马壮,也站稳了脚步。 枭雄便是枭雄,手段如何如今已不可考,殷允安正值壮年,军中盛名,御驾亲征逐步吞并北地,直至攻洛阳长安灭北统一南北。 如同那鲜卑出身的拓跋氏都知道自称黄帝后裔,殷姓可考的便是殷商遗民,殷允安也知道做个皇帝都要说自己的血统最正,又说自己是西周的北殷氏,虽然不如黄帝后裔听起来牛逼,可殷姓虽然没发展起来,但三千多年的历史也是可考的。 于是这般强势的大邺便正式统一天下立国为尊了。 这便是崔季明看到的历史。 哎?!这不对啊——南北朝后面难道不应该是隋唐么?杨广去哪儿了?隋唐英雄传去哪儿了?怎么感觉早几十年就南北统一了啊! 第13章 对手 的确是,她不可置信着接受了,就是大邺那个姓殷的,统一了南北朝啊! 统一了也就算了,竟然挖了京杭大运河还没有人民怨声载道?竟然没有东伐西征几十年就灭国,这不科学! 估计要是顺着这历史路线走下去,那以后的历史课本可能会有一个单元,几十条知识点,来讲邺高祖的丰功伟绩吧。 不过崔季明也大概明白了,大邺是个南北朝中期合并后的产物,鲜卑还没完全融入汉族,南地氏族也没有太过衰落,这个国家,可能是因为比隋朝还早了几十年,看起来尤为像一个世家政权下,中和出来的产物。 不过就算真是历史穿越,她一个鸦片战争哪一年都不知道的学渣,也没什么卵用啊。 大邺如今也不过百年,在位的殷邛也不过是立国后的第四位帝王,前有高祖、显宗、中宗,大邺发展的规模也堪比历史上的隋唐,只是似乎在许多制度上稍显不同。崔季明对大邺了解不深,虽然知道有不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是阿耶与当年登基一事有什么关联?还是说当今圣人不给阿耶他们留活路?所以十三年前,阿耶才会决定直接离开长安?”崔季明声音压得很低。 “……你真的是,一脑子浆糊。”舒窈恨铁不成钢的小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几日来长安你都是怎么混过来的!” 她才十一岁,倒是脑子清楚的更像是个开挂穿越的。 “祖父是先帝中宗的挚友,贺拔氏又是太后当年的助力,阿娘与太后也十分亲密,权当是半个闺女在宫中养过几年。中宗历经被废又再登基,完全是依靠当年的祖父与贺拔公!”她白腻小手指着卷轴上的文字,低声道,表情还如同在讨论诗文。 “阿耶与圣上少年时期便认识,也是因为祖父和中宗时常会棋的关系,后来阿耶也入了弘文馆,大多数时候都跟今上一起玩。”舒窈叹气道。 崔式和殷邛是少年时候就认识的? 崔季明越听越心惊,看来崔式与贺拔明珠的婚姻在当年看来意义重大。 而殷邛登基不久后,贺拔明珠与崔式便离开了长安,难道是殷邛想要灭贺拔与崔式二家?可为什么又会回来?既然崔式当年可能是从殷邛手下逃命,为何这般无所谓的又进宫去了? “咱们崔家二房,自祖父之后,一直靠拢皇权,与两代帝王都关系微妙,所以我才对这次入长安担忧万分。我在长安都几乎将这几十年发生的事情死死记在心里,你却跟个傻帽一样就知道吃!”她嘴毒,却真的是担心。 崔翕与贺拔庆元,是中宗时期整个长安城最叱诧风云的两个人物,而崔季明是这两家唯一的嫡长孙……女啊! 崔季明纵然知道自己算是高门出身,却没想到她的存在竟是这般敏感与重要。 马车上贺拔庆元的头一句话,说的便是如此啊。 她半天说不出话来,舒窈叹了一口气:“你不要担心太多,咱们这一支虽不知道在圣上眼中是敌是友,但阿耶既然肯来长安,就是有十成的把握,否则不会把我和妙仪都接来。” 相较于舒窈的心思细致深重,崔妙仪却单纯的跟一张白纸。 几个围着她的孩子中,都是崔夜用的孙子孙女们,其中有个男孩儿,是王氏膝下的长子,也是长房的嫡长孙,和崔季明差不多年纪。听闻长房不少孩子学棋艺想要超越崔翕,这位长房嫡长孙也是其中之一,名叫元望。 元望是个看起来就锋芒意气的少年,给崔妙仪搬了个小软凳,便放在棋盘对面。 崔妙仪低头看了那棋盘一眼,对于上头摆的中规中矩的《寄青霞馆弈选》中‘九龙共舞’之局只是扫了一眼,却摸着那整块檀木制成的棋盘兴奋不已。 这等上好的木料哪里有能做棋盘的大块头,金漆凹线,雕有石榴图案,多子之意竟用在这里也是妙趣横生。这般好东西也不知道是前朝哪一代留下来的,竟被元望这个十三岁少年当作平日里下棋用的棋盘。 “你可看过这一局?我已复完全297手了,可是跟九龙壁有得一拼的绝顶妙局!”元望坐在对面的小凳上,指着棋盘道。 他望着崔妙仪,眼光中似乎有几分期盼,甚至说是隐隐约约的敬慕,注视着他们的崔季明却知道,这种敬慕是对于崔翕的。 毕竟妙仪是崔翕带大的啊,跟她下棋,有一种面对着崔翕亲传弟子的感觉。 对于元望的发问,妙仪不言。他膝上摆着的《寄青霞馆弈选》并不是最全的,崔翕那里有前朝遗本的《国弈初刊》,共有这局的306手,才是全部。她对于这些古谱早已烂熟于心,自然并不那么稀奇。 元望看崔妙仪直愣愣的摸那棋盘,面上出现几分孩子气的得意笑意:“这是当年中宗赐予叔祖父的棋盘,可听说叔祖父崔翕离京时并未带走,这棋盘便就锁在了主屋的柜中。是我向央着要过来的,听闻前两年,当今圣人还问起这棋盘身在何处呢。” 原来是崔翕当年的东西啊。 妙仪是个从小的棋痴,她几乎是每天躲在崔翕书房里,抱着棋盘吃睡,醒来便是背谱,躺下便枕着棋子。 可这次入长安,崔翕却不许她入棋院,也不许与棋士对弈锋芒太露,恐怕跟如今崔式这一支的微妙地位有关吧。 妙仪也向崔翕应下不对外显露棋艺一事。不过舒窈与崔季明都不大放心,这么一个生活中心思直的跟犬科动物一样的幼妹啊! “我九岁便入了棋院,不过做真正的棋士是需要满十五岁的。但我已经拜了师父,又几次对战知名棋士均是获胜,过了年我便可破格成为棋士。” 元望顾盼飞扬,面上生光:“等我成了棋士后再去参加六弈,指不定便能破了叔祖父十四岁参加六弈的记录。” 崔季明倒不知道什么是六弈,却听出了这小子一副要超过崔翕的口气。 显然妙仪也能感觉出来一点,她有些不高兴的咬了咬嘴唇,元望要跟她下棋,她也堵了一口气想要试一试这大了几岁的元望到底有什么本事! 其他大大小小约有五六个孩子,看着元望整理棋局打算重开一局,均凑过来看。 一帮孩子安安静静的伏在桌上看着不敢大声喧哗,也知道元望凭借棋艺与嫡长子身份,在家中小辈有怎样的地位。 “你在棋圣身边,应该是很懂围棋吧。”元望看向妙仪。 崔舒窈装作看棋的样子,也提裙凑过去,一只手忽然放在妙仪屁股上,威胁般的掐了一把。 妙仪想起了崔翕的叮嘱,闷闷的对元望说道:“只是知道规则罢了。” “你是小丫头,你便执白,若是能下到最后,我让你两目。”元望的确是长安中难得一见的棋才,他只是想试一试崔妙仪的棋艺,便将棋盒盖打开,递给妙仪,生怕她那么小的手抱不住。 妙仪笑了笑,摆上座子,开始执白首下。 她也不思考,抬手就下,就像是个什么也不懂得稚童般。元望并没有小瞧她,开局看起来很放松,内心却不敢停了思考。 待来来回回二十多手下去了,元望却手停顿了一下。 妙仪看起来下的乱七八糟不像样子,可再观棋局,他的黑子竟然实空已经不够。 西边根据元望的习惯,已经构筑了一个宽广的模样,可他就要下在东四南七之位时,却发现一旦妙仪的白棋如盘龙之姿牢牢守住了三个角。 隐隐的沉着与掌控力,这真是凑巧下出来的?! 虽说元望的黑子也不会落于下风,但这样实空失去均衡的下法不是他所喜欢的方式。 他忍不住瞥了崔妙仪一眼,却看着妙仪将手指头放在棋盒里哗啦哗啦拨弄出响声。 这真是街巷边老头子才会做出的粗鲁之事。 棋子拨弄的声音让元望有点心烦,两人这才是初次交锋,他还不敢小瞧,找出了自己最稳固的路子。 “西七南七。”元望道。 妙仪将她跟白子差不多颜色的小手抽出来,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平素的面容生动起来。 崔季明也不是不懂棋,倚在旁边看过去。 元望真算是有几分本事,十三岁下的这般稳固,能在开局想到长远,对于少年已经相当不错,他的确是有骄傲的资本。 于是她抬眼望了一下妙仪。 妙仪的试探也打算差不多就结束。 这小子若是看出来告诉王氏,那么她就要被阿耶打屁股了。 她故作糊涂的下在了这一点黑棋的正北紧邻,元望轻轻舒了一口气。 俩人接连下去,元望面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随意。 刚刚崔妙仪那一手便是挡错了位置,接连几招的下法虽然看得出来会些棋术,可差的太远,只消四手黑棋,元望便破了妙仪在这角上的空,甚至还顺便围到了十多目棋。 妙仪依旧是下着快棋,速度丝毫不减,噼里啪啦的就往下按棋子。 元望已然心中有数,他黑子一连串排在东南侧位置,极其巧妙的四手黑棋,将白子围得一切都成了劳而无功。 旁边懂棋的已经忍不住叫好,按理说这时候妙仪应该已经起身,自告输了,可她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一般继续下。 舒窈看着她的确在好好藏拙,便放下心来往后退了几步,便听着外头的下人通报说是崔式回来了,崔季明便不再看棋,领着舒窈往外去找崔式去了。 她们二人这一走,那帮孩子也觉得这棋局输赢已定,大抵没什么意思就也跑去玩别的,甚至有的都跑出屋去后花园里玩耍了。 可过了没有太久时间,只剩这二人的屏风后,在一阵说话声与落子声中,却忽然响起了茶盏破碎的声音,与妙仪吃痛的喊声。 ** 崔式看着自己眼前两个闺女臭到极致的脸色,真想把自己往凳子里缩一缩。 崔季明在自家彻底露出那副无法无天的荒唐混蛋样子。 舒窈目露寒光,冷笑着。 崔季明一脚踏在椅子上,两手交握,关节咯吱作响。 贺拔明珠在的时候,他被媳妇吃的死死地。 姑娘们长大了,一个个更难缠,他又差点被闺女们吃的死死地。 “挺浪啊,到长安第一天,就知道夜不归宿了。是进宫了,还是去约见哪个十几年没见面的小情人了?”崔季明逼问道。 “这还换了身衣服啊,头发都是洗过的,倒是去谁家洗了个热水澡啊?”崔舒窈斜视着,手里团扇敲了敲崔式膝盖。 崔式举手投降。 “真就是进宫泡了个温泉……”顺便还被殷邛扯着唠了一晚上。 只是昨天殷邛在他面前提及了崔季明,崔式心中谋划万千,却犹豫着是不是要给她将事情讲的详细。 崔季明眯了眯眼睛,宫内温泉唯有星辰汤,那可是御用的,果真崔式早年就跟殷邛关系亲近。 可关于长安这些事,为何舒窈知道的都比她多。 而且如今崔季明养在贺拔庆元身边,明显是崔式希望她能跟贺拔一门走的更近。 崔式笑着把娇柔可爱却强作凶恶模样的舒窈抱进怀里揉了揉,门外忽然两名下人走进来,说是崔妙仪被烫了手,出了点小事。 “你们俩去看看吧,将她领回来。”崔式有些担心,但可能是孩子们之间的小事,他若是去了容易闹大,便让崔季明和舒窈赶紧过去看看。 舒窈提着裙子往那边跑,平日里的风度也不管,一路上气道:“她能做什么!我就离开一会儿,怎么就给烫着了!” 进了屋里,屏风也给撤开了,一地棋子,一盏滚烫的山楂茶倾倒在棋盘上兀自冒着热气。 小說中文網 第14章 热茶 妙仪没有哭却也红了眼眶,可怜兮兮的坐在王氏怀里,旁边是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元望,而南邦也在,他跪坐在地上给崔妙仪看手。 “怎么了?” “元望莽撞,碰倒了茶杯,妙仪正在捡棋子,烫了个正着。”开口说的却是南邦。 他依然是一身旧裳,素面披发转过脸来道。 元望跪在那里,却摇摇欲坠,哪里像是只犯了这点小事的。 本来只是随意下着棋,他觉得妙仪也算有些天赋,便跟她说了一些长安棋士的情况,只是嘲笑了一下那些半辈子都混不出头来的老棋士,却被反驳了一下,二人说着说着便有些争执。 妙仪不喜欢他的态度,看着四周连个丫鬟仆厮也不在,元望正在收棋子,她抬手一把抓住了元望的手腕:“你觉得这一局我的白子可还有余地?” 这丫头也是个心里没谱,一踩就跳脚的。 元望愣了一下:“黑子已经获得了安定,白子连接下错太多处,如今只剩一张皮,起不到外势应有的作用,这局极难翻盘了。” 崔妙仪心道:他已自有棋风,先固求稳定,在一切都游刃有余的同时,面上开始张狂求险。不少棋手就会被他安定后的几步棋欺骗,认为他已经张狂的失去了原形,很快就找到了破绽,实际上他只是背后固守疆土,用剩下的兵卒戏耍玩乐罢了。 崔妙仪最擅长的不仅仅是围棋的计算力,而是她能很快揣摩到对方的性格和特点。 小小年纪脱离了棋盘便是稀里糊涂,但扑在这十九道纵横间,她便如同三军主帅。 妙仪将他面前的黑子棋盒也抱到面前来。 她接着道:“比如你看东八南五便是你积极应战的凶猛一招,我连接东六南六扳……然后你取了我东四南五、东三南五两子,我的反击稍显弱势,一定会这般发展吧。” 妙仪两手分别执黑白子,一手一子落棋。 元望不由得紧盯棋盘点头,他自认其他几角已经吃死稳固,黑子无还手之力,定然会这般杠上。 “那你再来下几手。”妙仪从棋盒里抓了一把黑子给他,元望对于她这种塞瓜子儿似的给棋子方式有几分不满,却被妙仪刚刚的话吸引顾不得抱怨,低头看棋盘。 他微微思考,继续下局,妙仪依旧是落棋飞快,元望自认为这几招都是仔细思考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可忽然黑子落在了刚刚围住被拿走棋子的空地上,元望轻叫了一声:“你怎么下在那里!刚刚东四南五都已被我取走!你可真是傻——我就当是与你下指导棋了,快拿回——”这话才说道一半,元望猛地一噎,脸色白了几分。 “我刚刚攻下的东南如今竟……”元望喃喃道。 元望捻子的食指中指却僵在这檀木棋盘正上方。 妙仪道:“你难不成还想再围我?” 元望心中骇然,不过几手,东南角的局势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一切来的太快,元望刚刚还在兀自谋划,片刻间就已落入圈套! 对方太了解他了,不过一共下了三四十手棋,却仿佛被人看透! 他咬了咬嘴唇,目光猛地从两人一直纠缠的东南方挪开,无视妙仪刚刚的冲劫,一步下在西北,低声道:“西五北七冲。” 妙仪一招下在了东三南五,他的东南损失惨重如今已是妙仪的疆土,左右两处黑棋必死一处,这边还含着元望五个黑子,她的八手已足够获得主动了。 妙仪道:“这边是我的落脚棋与攻击棋共是一招。你实在是聪明,西北连冲两子,有舍有得。从实利来讲,你两黑子冲下去极大,获利的目数上还略多于我刚刚东南白子所得。” 元望却忍不住被乱了心智,妙仪语气平和讲解,这般仿若是她在指导他一般!他屏息握紧手里几个黑子,过了两分多才再度下手。 可怕的预见力与控制力! 她不再乱摆弄棋子,表情沉静,哪里还像是个幼童。 八岁,她却像是个对弈中的长者,她究竟经历过多少局对弈,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研习,才有的今日! 仿佛是棋艺中过度的成熟,才使得她现实中的思维太过稚嫩单纯。 表面利益上是他得的多,可实际上妙仪所执白子已足够依靠东南那八手搏来的雄厚外势发起攻击! 正东三。白棋。 东一北一。黑棋。 唯有落子声与念棋声交替。 “所以你就黑子向东北寻求联络?”妙仪快棋快语,元望被她带动,痴愣愣的盯着棋盘。 下手落子,却看着局势一再陷落,终是妙仪手中白子再度下落时,元望面色惨然—— 这局势完全逆转,白棋控制全局主动权,不过堪堪十三手棋,将妙仪逼得只剩白子皮的棋局,竟然就这般反过来了! 再往下走去恐怕太过艰难,元望只觉得对方的棋艺仿佛觉得深得没个概念! 他咬紧嘴唇,王氏教过他太多遍的不能输,他还要一搏试试也好! 可元望就要去掌心里抓子,只发现空无一物,猛地一僵。 他刚刚最后一颗黑子已被他用上而不自知。惊恐的却是……这不该是巧合!十三子翻盘,妙仪早已算到,便在最开始,只抓给了他十三颗黑子! ……何等鬼才! 他虽也不过十三岁,但弈棋经验绝不比那些院生少,打小拜师学棋,元望努力异常,一路走来,平级弈棋时何曾输过,虽年幼得意,却也是有几分水平,今日不过半柱香时间都没有的最后几下,他如同被玩弄鼓掌之间! 这是一种被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般的冲击。 元望面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却不想就在这时南邦进屋了,他绕过屏风看着两个小人在下棋,有些好奇的就要凑上去。南邦懂棋,这个格局一眼望去便是他输得一塌糊涂,元望只知道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输得这般惨,端起茶盏咬牙决心,便装作手一滑,往棋盘上撒去。 却没想到崔妙仪正要将棋子收走,整理棋局,那滚烫的冒着热气的茶水,直接浇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一个□□岁小女孩儿,被烫的登时痛叫一声! 元望心里一颤,面色发白,看着那红肿的手背,方知自己伤了人。 这才引来了王氏。 崔季明正要开口,却看着舒窈的小手几乎要捏断团扇扇柄,一手牵着妙仪,恼的几乎冷笑出声:“堂婶屋里,竟然连个管茶的下人都没有!一个个倒是会在外头说笑逗鹦哥,看着孩子们面前没甜头也不往眼前凑是么?!” 她声音清亮,心中却已经是恼怒到极点。 舒窈是家里嘴最毒的,也是最护犊子的,看着妙仪手背上红肿一片,却也知道刚刚的话有些打王氏的脸,缓了缓声音道:“这惫懒下人不罚,下次指不定烫到的就是堂嫂,是元望哥。想来也是堂婶今日见着孩子多,高兴坏了也没管这些奴吧。” 看着元望这个样子,舒窈恐怕猜到这茶水并非是无意的。 只是元望是长房嫡孙,她又没有证据,只能逼着王氏惩治下人。 王氏即将接手主母之位,却让个小丫头找着由头说她治下无方,王氏却忍了。 她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儿子,她看着元望,也猜到了大半。 这事儿闹大了,崔式来了更不好看,她在可以只是责罚下人的份上将事情收住,她不至于连这点也忍不了。外头仆厮哗啦跪了一片,大夫这才来,说是烫的不轻,夏日里又不适合敷的太厚,若是不小心护着容易留疤。 八岁的姑娘,刚回了本家还没两天,就是可能手上要留疤啊! 王氏又要人拿了专治烫伤的清灵膏来,又从库房里讨了一块上好的玉石:“那些下人已经拉下去罚过了,婶这边有块上等的岫岩玉,都是养过的,拿来贴手必定能不留疤。” 崔季明可知道大邺的医术绝不发达,不但有很多古怪方子、巫神道术,甚至还有许许多多诡异的偏方,用玉石贴烫伤伤口就是其一。 舒窈冷着脸,看着那已经被下人擦净的棋盘,忽地开口道:“这先帝赐下的棋盘,当年祖父甚至用他与先帝在宫中对弈过,历经几十年金漆不凋,如今却放在这里,被热茶浇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谁的用物,这么不小心。” 王氏脸色微变,南邦只是看着大夫在给妙仪拿软巾包手,权当作什么没听见。 王氏面色正了正道:“当年翕公离开长安时,说是这棋盘不用了,便留在了家中。元望敬仰堂祖父的棋艺,这才央着拿过来用。既然妙仪懂棋艺,又是翕公亲孙女儿,元望就绝没有占着这棋盘的理。” 她毕竟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做事自然有分寸,不但要人将棋盘搬到二房院里去,还叫下人从库里拿来了新作的云子。 崔妙仪这个缺心眼,看到了那技艺复杂产量极低的玛瑙云子棋子,便忘了伤口,捏着棋子对光看,兴奋的脸上写满了想要二字。 舒窈气恼她这点出息,让下人接过来,施施然行了个礼,也不多言转身便走。 南邦回头看了崔妙仪一眼,对她一笑,妙仪也对他挥了挥手才走出门去。 元望则是快要倒了下去。他输了棋,丢了他最爱的棋盘,连定到手的云子都被妙仪拿走了。 那些刚刚还在说笑着的下人们早已跪在院中,这一路倒是没人给她们三姊妹行礼了,妙仪已经不觉得疼了,舔着指尖甜甜的山楂茶,觉得手上的绷带十分难受,却看着拽着她大步往前走的崔舒窈身子颤抖了起来。 崔季明跟在后头也惊了一下,妙仪转过脸看着舒窈气的浑身发抖,紧紧捏着她没受伤的手,眼泪珠子往下掉。 妙仪被舒窈骂惯了,哪里见她哭过,连忙扑过去抱着她:“阿姐,我不疼,一点都不疼了。” 舒窈将她拽开,狠狠地擦着眼泪,戳着妙仪的脑门:“你这样怎么能让人放心,一个个都跟傻子一样!就知道下棋,就知道下棋!你这手要是留疤了以后多么不好看!你是个姑娘家!” 崔舒窈一张小脸,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她往日里从不哭出声,此刻憋得脸通红:“我就不该跟着大哥去找阿耶,我就坐在那儿,看谁敢伤着你!” “姐,我不疼了,不怪他。” “妙仪,你是不是下棋赢了他……” 妙仪惶恐了半天,点了点头。 “你赢了多少?” “没有赢多少,我就随便下了一点,他跟我说话可气人了,我没忍住才……”妙仪吓得缩了脖子。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赢他一局,这会儿可风光?!”舒窈气的脸都红了。 崔季明眼看着舒窈就能按着妙仪打她屁股,连忙拦在中间,抱起妙仪道:“行了行了,事儿都闹成这样了,她也吃了苦头。” 舒窈却是咬了咬牙,看来元望是因为输了恼羞成怒才弄的那一碗茶,这事儿可不是什么不小心! ** 五日后,崔季明没有想到这次夏季出宫行猎,会乌泱泱带上这么一帮人。 大邺历代帝王都十分喜欢行猎,在自家苑内行猎也有,出宫去长安周郊行猎也有,最多的时候都有一个月跑出去行猎三四次。 全民尚武,官员履历不分文武,千万世家子想做游侠儿,这么个氛围下,又加上殷氏王朝也有胡人血统,所以前朝的围猎,到了大邺便成了游牧民族一般的行猎。 没有专人围起野兽,纯靠着大队人马对于野兽动向的追踪,一行人带有帐篷篝火,居住在城外林中二至三日,稍显危险刺激,但也更为自由。 这次行猎的规模却很大,贺拔庆元这样的国公老臣都有参加,长安城内的权贵只要是拉得开弓的,基本都乌泱泱的来了。 殷邛还叫上了几乎所有适龄的皇子和各家少年郎。 若是再有些少女,简直就像是相亲大会,不过看着帐篷之中,来来回回行走的各家十岁至十五岁左右的骑装少年,她也猜到了,这回宫里那么多皇子,殷邛不会是要选皇子伴读吧?小說中文網 上次打马球也是挑了许多官家少年来,想必那时候殷邛就有了这个想法了吧。 距离长安三十多里的林中,已经选好了一块空地,各家的仆奴都在搭建帐篷。 贺拔庆元与她住在贺拔家的青庐,反正就俩人,跟那些乌泱泱来十几口子一帮人的家族不同,他们帐篷比较小,也挺偏僻的。 崔家也来人了,崔式没有来,他是个走优雅迷人路线的洁癖,不论是射杀行猎,还是住在没有地板的帐篷里,都不是他的风格。 所以崔家来得是崔夜用、南邦,小辈带了元望与几个男孩。 崔季明一身深红色骑装,正要去简易的临时马棚里去牵自己的马时,却看着以太子泽为首的一队皇子从帐篷间的宽路上穿过。 这队皇子一共有六人,包括之前就养在圣人身边的三位皇子。 如今养在皇后膝下的嘉树,他似乎没有骑过马,骑了一匹矮身小的马驹还快要吓得摔下马去。 崔季明却注意到了这队皇子中最后一个,沉默的骑在黑马上的殷胥。 靠?!他不是伤了腿了么?为什么还要来! 强行要露脸啊。 殷胥面无表情,心中更怨念。 他是被薛妃强行带出来,套了一身赶作的骑装,甚至还逼着几个嬷嬷在他脸上又是描眉抹粉的,就是想让他看起来精神一点。 他感觉自个儿重活一辈子,丢的脸比前世都多,真希望崔季明别看着他一副娘炮样,再想更多。 殷胥想着,转过脸去,就看到崔季明一脸卧槽的望着他,两人对视,俱是身子一震。 ‘卧槽他一定在人群中找我的身影,那个幻想着跟老娘共浴的变态皇子!’ ‘卧槽她一定看见了我抹粉的样子,能不能洗脸再来我真是个正经男人!’ 俩人无比默契的齐齐转过头去。 第15章 名驹 贺拔庆元正跪坐在帐内地毯上,外头是夕阳,可帐篷里头一片昏暗不得不点满了灯烛。 他擦着手中那柄横刀,看到崔季明走进来,动了动眉毛:“五日前缺了一次早课,今儿早上又缺了一次,下个月整月课业加倍,否则你就要反了天了。” 崔季明腿肚子一哆嗦,真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圆润滚出去。 “没去跟其他家的说说话就进来了?”贺拔庆元将横刀放在桌上。 崔季明本来跟没骨头似的坐着,听见他放刀的声音,连忙挺直脊背,艰难的做出一副庄重的孝孙乖巧模样。 “都不认识,叫不上几个名字来。”崔季明问道:“皇上可是最近要给皇子们选伴读?” 贺拔庆元看了她一眼:“你看出来了?” 这话从贺拔庆元嘴里说出来,堪称是一句夸奖,崔季明简直能从空气里接住这几个字儿,小心翼翼放进荷包里贴身藏好,这会儿嘴边笑意藏不住:“好不容易继承阿公半点聪明才智,总不能不掏出来用用。” “毕竟是十四岁了太子还没有入东宫,我便在猜测着……”崔季明道:“这会儿要是给太子选伴读的话,可是一件大事。” 贺拔庆元要崔季明把她的刀拿来,放在桌子上用打粉棒给她的横刀打粉后重新上油。 崭新光亮的刀面,和崔季明一样,一副嬉皮笑脸却不知京中深浅的样子,他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 本来她是最好给三清殿出来的这几位皇子做伴读的,但嘉树年纪比崔季明小太多,柘城则因为万贵妃十分低调,绝对不会选择崔家子,仅剩一位胥,可他如今在薛妃膝下了。 薛妃是宫中唯一一位有后戚的妃子,殷邛还没做皇帝时,她就已经嫁入他府内为正妻,殷邛有意打压后戚势力,二人闹了些事儿撕破脸了,薛妃从皇后的位置被撸了下来,成了位妃子。 这么个位置不定的废后,他自是不能让崔季明往上撞。 不过更重要的是,贺拔庆元这种老臣是知道些内/幕的。 薛妃和殷邛当年那对小夫妻,吵起架来俩人都是扯着头发互骂摔东西的那种,当年薛妃怒而离宫,指着殷邛大骂,“你要是有朝一日请老娘回来,就跪在地上叫老娘一声爷爷!” 当然这不是原话,从贺拔庆元脑子里一过,就成了这个味儿。 薛妃出身北地,尚武又爱闹,她年轻的时候是那种解裙为幕河边饮酒的女人,夫妻吵架她骂起人的段位和花样都能把殷邛骂哭,说出这种话也不奇怪。 不过这赌咒也没几个人知道,过了这么些年,殷邛竟然真将她接回来了。 至于殷邛到底有没有真的管薛妃叫爷爷,贺拔庆元就不知道了,薛妃是踩着天边祥云一样气势浩荡的回宫的,如今也带着万丈彩霞、领着新儿子来参加行猎了。 然而另一边,殷邛在崔式入长安当日,就邀他入宫,其中就提到了要崔季明为皇子伴读一事,这事儿是逼着被定下来啊。 贺拔庆元看着是个直接粗暴的武将,可能混到今日却是心思十分沉着。 如今皇子选伴读,如同选择依靠的势力一般,是个不得不谨慎的事情。 崔季明托腮道:“所以呢……阿公心中可有打算?” “大概有了,不过你先不用管,去后院照顾你的马吧。”贺拔庆元道:“行猎明日才开始,今夜有宴,届时会有骑射比艺,记得表现的像个军家汉子些。” ……她不用表现,也像个汉子了。 落营的这片空地本是一片草场,如今草丛却给来往的车马踩成了一片泥地。 她走到简易临时的马棚里,金的发白的油亮皮毛与长腿肥臀,崔季明的马儿在阳光下亮的如同龙马神驹,周围可围了不少人。 她一阵心虚,贺拔庆元觉得爷们就该配好马,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便是从西域搞来的极其珍贵的这匹马。 通体金色耀眼无比,如同开着法拉利在十八线乡镇的小学门口接孩子一样引人注目。 崔季明看它毛色,便给取名叫金龙鱼。 “这是康国来的马?还是大食马?”太子泽有些痴迷的抚摸着金龙鱼的鬃毛,那鬃毛被下人结成辫,相当风骚。 “应该是尼萨种马,长有双脊呢。”大邺男人对马的痴迷,简直如同北京老爷们对盘核桃的讲究。 崔季明想退两步,金龙鱼对她打了个响鼻儿,不满的叫唤了两声,似乎在谴责她送吃的晚了。 太子泽转脸过来,看向崔季明愣了愣:“是你的马?” 崔季明斜靠在旁边旗杆上,道:“正是。这是黠嘎斯人往大邺交易的马种,说是大宛马的祖先中的一支。” 泽笑了:“也只有勋国公府兵常年驻守凉州,靠近玉门关才能得这种马,如今宫内吐蕃人进宫也没有这等成色的马。” 这话或许是无意,却像是说贺拔庆元风头太盛。 她忍不住想起了薛妃那里俱泰演的贺拔名将的闹剧。 崔季明插科打诨道:“一个惫懒玩意儿,除了皮毛亮的能剥下来做袄,也没别的好了。殿下若是欢喜,骑走呗。” 太子泽愣了一下,看到崔季明奈我何的一张无谓笑脸,心下觉得她是在挑事儿,只笑道:“名驹认主,我也训不住这西域的灵兽。三郎没有跟崔家长房的住在一处么?” 崔季明手里捏的是给马吃的熟豆子,也不管干不干净,往天上扔了一颗,张口接住,笑道:“太子殿下不知道我改姓贺拔了么?” 太子泽:“……” 崔季明:“哈哈哈哈哈玩笑而已。” 这话里扒开哪个字都跟笑点没关系。 周围站了不少少年,崔季明将手里煮熟的豆子送到金龙鱼嘴边。 “让我骑一下试试呗!”有个少年挤出来,伸手要去拿崔季明手里的豆子。 泽皱了皱眉头:“修,不要胡闹!” 崔季明转过脸去,看到一个个子稍比泽矮一点,满面兴奋的少年,金色小冠浓眉大眼,一看就知道比温和的泽殿下熊了不知道多少倍。 哦,就是那个马球场上唾沫星子乱喷要打殷胥的皇子修。 “可以啊。”崔季明倒是无所谓:“你把豆子给它吃,它就会让你骑了。” 金龙鱼长得装逼高冷,实际上是个特别没节操又爱闹的,谁给它吃的,谁就是它亲阿耶,就这一点,这匹金光灿灿的马牵到贺拔亲卫营时,几乎被上百人骑过。 不检点到算得上,真公共汽车。 修十分兴奋,没想到以高傲知名的崔家子这般好说话。 金龙鱼吃净了他手里的豆子,还谄媚的舔了舔他的指缝。 修伸手细心的摸了摸金龙鱼的鬃辫,将它牵出来小心翼翼的跨上去。 这小子倒是真的很爱马啊。 崔季明甩了甩手:“殿下你骑着遛弯去呗,晚上不用送回来,它自个儿会回来的。” 修:“那你去做什么呀?” 崔季明头也不回:“加餐。” 修其实有点贪心,他想开口了半天,却看着泽瞪了他一眼,只好闭上了嘴。 崔季明走后,泽才拽了一下缰绳道:“你别想讨这匹马,贺拔庆元费了多大精力给他从西域弄来的,他说的给,你敢要么?” “我一个嫡皇子,一匹马还不能要过来么?”修虽知道夺人所好不对,却嘴硬道。尐説φ呅蛧 他轻踢马腹,金龙鱼十分懒散的晃荡了几步,它似乎能站着就不想走。 泽道:“贺拔家和崔家的心尖子嫡孙就只有一个,可如今嫡皇子就有三个。” 修哼哼笑了两下:“我可是那天听着阿娘训你了,挨了骂就真的想听话了?你倒是谨小慎微的,照这么说皇子十几个,我们更不值钱。” 修毕竟是小两岁,少年差一岁差一个天地,泽跟他说不通道理,叹了口气,只是道:“今日你骑完了马之后,记得亲自送回来。到时候跟他多说几句话。” 泽本来是想说,让修跟崔季明熟悉一点,就算崔季明没能做上太子伴读,若是能与修玩的好,对他们这一支也算是助力。 修听了这些,反而会更逆反吧。 泽道:“崔季明在军中长大,肯定知道很多养马的法子,你可以问问他。” 修拧头:“那是当然。我会问的。” 他骑着金龙鱼,倒是趾高气昂的在帐篷间晃悠了,可走了没两步,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崔季明无所谓了。 因为这匹马,真是懒到了极点! 踢一脚走两步,不踢了就原地站着不动,半天了,还没走出去几丈远。 修又不好去打崔季明的马,就不停的原地喊驾,可金龙鱼一动不动,似乎打了个嗝,在原地留下一坨冒着热气的翔。 周围不少人走过去,忍不住看他笑,修恼羞成怒:“你们看什么看!” 这么一吼,更是没人来帮他了。 修正要下马,却看着穿着骑装的殷胥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前头走过来了。 他又装作四处看风景的端坐回了马上,殷胥刚刚洗了一把脸,将薛妃给涂的那些幺蛾子全都洗掉,却看着修骑着金龙鱼有些格格不入的立在帐篷之间。 这是崔季明骑了七八年的名驹,他怎么会不认得。 “殿下,怎么骑了崔三的马?”他忍不住开口。 “哎?你会说话?”修更吃惊:“你不是哑巴么?” “……”这位殿下,一开口真想让人揍他。 殷胥看他尴尬的可怜,走过去牵了一下缰绳道:“要往后坐一些,稍微抖动几下缰绳,不用踢。” 金龙鱼是崔季明的爱马,也是出了名的懒。 崔季明有些骑马的小习惯,金龙鱼辨认的出来,所以只有它觉得马背上的是崔季明,要是不跑肯定要挨揍的时候才会动弹。 这还是好多年前殷胥第一次骑金龙鱼的时候,崔季明教他的,看来她把马借给了修,却不告诉他方法,也是够坏的。 修在殷胥面前竟然有些虚心,认认真真的学了一下,短促而含混的说了一声谢谢。 “你之前骑过这匹马么?”修看着金龙鱼动起来了,虽然这么问着殷胥,却不肯直视他。 “……没。” 殷胥这会儿倒是开始装哑巴了。 修看着金龙鱼小跑起来,欢喜的笑了一下,绕着跑了一圈。与泽比起来,修明显的更爱玩乐也更天真一些,他跑回了殷胥身边:“你要去哪儿,我带你一程呗?” 鬼才要跟你共乘一骑。 “不必。”殷胥面无表情的抬了抬手,转身便走。 “啊对了。”修策马小跑跟上,特别小声的说了一句:“上次推你下马的事儿,对不起。我没想着会那样。”说完他转身骑着金龙鱼就跑了。 ……麻烦道歉认真一点好么。 心里虽这么想着,殷胥却忍不住有点想摇头。 大家少年时候,也都这么可爱过啊。 等仆人们搭好帐篷,篝火燃起,天色已经黑下来。各家在空地上支起帷幔,这一片山林喧闹的犹如三月上巳曲江滨,皇室成员还未到,各家已经开始觥筹交错。 俱泰坐在一片大帐后吃柑橘吃的满嘴是汁水,他穿着一会儿要给皇帝和众人表演用的小盔甲,帐内挤满了补妆的龟兹舞女与出入拿乐器的伎坊女子,他拍了一下膝盖,对着旁边其他几个人说道:“我先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一下,别到了御前憋不住了。” 他穿着笨重的铠甲,往山坡上的草丛里走去,那里有好几块大石,躲在后头撒个野尿应该也没人发现。 俱泰才刚刚掀开笨重的铠甲,解开裤子,他都没来得及哼首小调,忽然就感觉眼前一道黑影!紧接着就是额头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楚,他感觉鲜血从额头上不要命的涌出来! 发生了什么?! 俱泰一直有一种谨小慎微的生存本能,他连裤子都顾不得提,就地一滚连忙就去擦眼前的血!他就听到有个男子不爽的骂道:“靠,没想到长这么矮,没划脖子上划脸了!” 有人要杀他! 俱泰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心跳如擂大惊失色就要往山下滚! 为什么?!谁会来杀他这么个地位卑微的奴仆! 他哪里还顾得上尊严,然而那来杀他之人却也知道他想要跑到人多的地方,猿臂伸过去就将他拽回来,俱泰感觉自己仿佛是拎在屠户手上的一头猪仔,不要命的蹬腿挣扎着。 那杀手将他往地上一扔,他俯下身子,就感觉刀刃刺向他盔甲的缝隙。 若是正常男子的盔甲,这个缝隙刚好足够刺进去,从这个角度恰好能扎入脾脏,神仙也救不了,可俱泰穿的是迷你型的盔甲,连缝隙也是迷你的,杀手的刀刃只刺进去了一个尖儿便无法刺入,仅仅刮伤了他的皮肉。 俱泰在地上一滚,脸上血污混着草渣,空地中央已经有龟兹舞女进场,乐伎奏鸣音曲,回荡起了欢快的氛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想吼也不会有人能听见。 那杀手身手极佳,俱泰发了疯一样往前跑,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干脆就往面前那块大石后一猫,他万没想到,石头后还躲着个别人! 他这样一挤,石头后躲着的另一个人就被挤出来。 俱泰转过脸去,就看着一身深红色骑装的崔季明无奈的倒在地上,杀手身形一顿,显然认出了崔季明,却好似没有看见一样,继续往俱泰的方向杀来。 俱泰脑子里飞速运转,这崔季明是练家子,还是贺拔庆元的外孙,那杀手绝不敢伤她,抱紧她的大腿才是生机! 转瞬间他就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崔季明的……大腿,嘶声吼道:“崔家三郎救我!” ……崔季明早在这杀手第一刀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好巧不巧,她也蹲在旁边一块石头后头放水。一是她当时还没提好裤子,二是她的横刀落在了贺拔庆元那里,而且这杀手武功极其老辣精练,崔季明选择了先躲着提好裤子再说。 却没想到俱泰往她这里跑过来了。 崔季明甩不掉这抓得紧紧的小矮子,却看杀手已经翻过大石,啪叽一脚踩在了草丛中。 她轻叫了一下:“啊,你踩到我刚拉的……” 如她所料,那杀手被唬的僵硬了一下,崔季明拽起狗皮膏药俱泰,转身撒丫往营地跑去! 第16章 杀手 一般的杀手或许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逃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对自己的身手太有自信,亦或是他必须要杀死俱泰,这个山坡距离山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身影快的让崔季明也心惊,转瞬间就跟了上来。 崔季明将俱泰往下坡一扔,猛然回头抬腿横扫,势如闪电一拳朝杀手腰腹间而去! 那杀手虽没有想到崔季明会还手,却反应惊人弹身一缩,躲开她的攻击,他伸手将刀刃反握,另一只手去捉住崔季明的手腕,想要直接把她按倒,省得她多事。 却没想到他才抓到她的手腕,崔季明却得意的笑了一下,她反手一拧,反倒要制他于被动! 崔季明一用力,那杀手手腕猛然一痛,心下骇然:这孩子吃西市大力丸长大的么,怎么力气这么大?! 他甚至无法强力扛过去,只得顺着她力道一拧身巧妙卸开,杀手再不敢小瞧,抬刀往她身上划去。 崔季明没有软甲,穿着布衣自然不敢硬抗,连忙后退两步。 她忽地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响鼻声,难道是金龙鱼跑到这边来吃草了?崔季明连忙打了个呼哨,果不其然便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金龙鱼如同暗夜里一道磕了药的光芒,蹦跶的像条狗似的就从山林中跑来,上头还附赠一个被颠的随风摇摆的皇子。 这位殿下竟然如此禽兽的骑了金龙鱼一个下午,到现在还不放! 那杀手转头去追俱泰,金龙鱼风一般窜到了崔季明身边,修几乎被颠的要吐了。 可他一抬眼就看见了草坪上杀俱泰而去的黑衣人。 如此昭著身份的夜行衣与面罩。 “这是有杀手?!”他竟然来劲儿了,从马上跳下来,伸手就去拔他自己的佩刀。 那模样兴奋的就像是西门大侠初逢敌手,修横刀摆了个极其装逼的姿势,单手背在身后,朝那杀手喊道:“来者何人还不快快受死!” ……他要是能回答你,他就不用遮着脸来杀人了。 俱泰滚在草地上,看到了草坪上出现了一条比崔季明还能保命的金大腿,这会儿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就往修那里跑,他真是腿短命大,滚的跟个泥球似的好生生滚到了崔季明和修面前。 在修看来他真是滑稽又可笑,可崔季明看到了俱泰满脸是泪,大概知道他有多么想活,多么恐慌了。 “哼,大胆杀手,吃我一剑!”修居然是剑还没挥出去,就先喊了招式,崔季明看他动作水的简直分分钟都能被那杀手打断任督二脉,连忙抓住他后衣领往后一拽,快手夺过他的佩刀,反手朝那杀手刺去。 既然杀手不敢伤她与修,那她就出手,将这杀手的命留在这里! 行猎第一日,就有这样的人出现,后几日还不知道会出怎样的事呢! 修被拽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却看着崔季明的身影如风般往前而去,手中横刀若星芒寒霜便朝杀手刺去。 与对方诡谲轻盈的招式不同,崔季明稳扎稳打直接粗暴,如同真正从军中历练出来一般,她嘴角总是含笑,此刻更像是极为自信的样子。 二人短暂缠斗在了一处,崔季明却放下了要擒这杀手的心思,对面年长且技艺高超,她是留不住的。 刀剑相撞声音尖锐,崔季明性子跳脱,功夫稳的可怕,杀手一刀朝她小腿划去,崔季明猛然跳起,一脚踏在对方刀背上,全身力气向下压去。 崔季明看到那身材高大的杀手竟然被她压的一个趔趄,心里头竟然有点伤心。 唉,她一个豆蔻少女,站在刀尖上跟个秤砣一般,确实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儿。 那杀手看俱泰已经躲在了马后,崔季明又不依不饶,似乎极为懊恼的转身便朝往山林退去,几个起落扒住树干,便消失在黑夜里的。 崔季明连忙从地上拎起了俱泰,问道:“你可知道这人是谁派来的?” 俱泰这会儿才恢复了镇定,摇头道:“奴没见过不该见的人,也没听过不该听的话。”这回答显然是明白了崔季明的意思,他倒是不蠢。 崔季明却将横刀压在了他颈边,俯视低声喝道:“你敢确定?!若是你自己不长眼引来了人呢?!” 修吓了一跳,崔季明声音低沉,眼中满是机警戒备,大有那奴仆说不好便砍了他脑袋的架势。 俱泰抹了一把脸,有些悲戚的跪在地上:“崔家三郎,奴因会说邺语,被从俱摩罗千里迢迢送到这里,一路上遇见过饿狼与风暴,过来的侏儒只活下来了两个,自入了大兴宫,奴不敢多言多看,就是希望有一条命可以留。” “再说在官公们眼里,奴就是一条会逗乐的狗,谁会特意来杀一条狗呢?” 崔季明低头看他额头上那刀伤疤从发际斜划到右眼,深可见骨,皮肉外翻十分可怖,心下有些不忍,却冷笑道:“是么,如若我发现是你自己惹了宫廷内什么人,此刻欺瞒于我,我也有的是法子要你一个公公的命!” 崔季明怕的是救下了不该救的人。 俱泰连忙叩头,他却没敢说好像自己的右眼已经看不见了。 她收回刀来,扶起还坐在地上的修,想着他毕竟是个宫内养大的皇子,温言轻声道:“殿下可有伤到哪里?” 修满眼艳羡:“季明有这等身手,为何要困在长安,何不仗剑天下,做个逍遥自在的游侠儿!” ……老娘放着富贵出身、家产万贯不要,玩什么流浪侠客啊。 那种夜宿破庙的游侠儿,能两天洗澡三天洗头么,能吃上西域送来的水果么,能座上红木马桶么?她好不容易投了个好胎,脑子有洞才会去要受苦啊。 “难不成殿下想做游侠儿。”崔季明倒是很贴心将他扶上马,牵着金龙鱼往草坡下走去,手里还拎着修的横刀不肯放松警惕。 “自然!等泽哥哥登基后,我便请他将我封到山东做个闲散王爷,山东最多游侠,听闻天下第一剑客聂末便出没于山东一带,他手下又有七名高徒,届时本王便去入他门下学习剑法!”修说起这个来,满脸激动:“听闻聂末的剑法‘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杀遍天下为恶之人,本王若是有他一成功力,便也去行侠仗义——” 他的得意兴奋,与绝望迷茫的俱泰和思索无言的崔季明对比鲜明,修瞧不见那俩人的神态,一个人坐在马背上高兴的掰着手指细数北地剑客排名。 空地上已经开始了夜宴,邺人喜酒喜舞,喜食喜乐。夜宴之中,跳舞奏乐的不但是那些艳绝长安的龟兹舞女,还包括在场每个人,行酒游戏中,几乎挨个都要在这欢乐的氛围中敲鼓起舞。 这场夜宴的参与者太多,但并不影响行酒游戏的进行,崔季明送罢修后,俱泰也行礼离开了。 崔季明有些不忍的扔了一块帕子给他让他暂且止血。 她从后方掀开绫罗布帘钻入贺拔家的帷幕。帷幕是三面遮挡,不遮挡的一面对着篝火与前方台子上的皇家帷幕。 崔季明走到贺拔庆元旁边,拿起一盏甜酒,每家家帐内都跪坐有两名艳妓,应当是宫里头叫着随行的。这年头,这些会弹拨乐器,主持游戏,活络气氛的妓子基本出现在大邺的各个场合。她们艳名远扬,也很落落大方,与艳妓交好的文人反倒有许多美名,比如万花丛中过的崔南邦。贺拔营帐内的二人珠玉满头的给崔季明倒酒,崔季明摆摆手叫这两名年纪不大的妓/女后退一些,对贺拔庆元低声道。 “阿公,刚刚南方草坡上,有杀手前来,身手极佳却袭击了一名侏儒黄门。”她低声道:“阿奴本来没想多,可那黄门之前在宫中曾多次演过一出‘贺拔先祖对突厥’的闹戏,来讨各宫娘娘欢心……” 崔季明前世也勉强算是胆大心细,善于观察,才能千里追凶赚那一笔赏金钱,到这一世,凭借观察力将那些细节联系到一起,她也是越活越心惊。 此话一出,贺拔庆元果然皱了皱眉头。 她将琥珀甜酒一饮而尽:“今日见那黄门之时,他穿的正是这闹戏的戏服,看来就是圣人今天要他在众人面前演这出羞辱贺拔家的闹戏!可遇到杀手时,他没有丧命,只是被划了脸,血肉模糊的,恐怕是不能演了。” 贺拔庆元放下了酒盅,似乎没想到崔季明如此心细,低声问她:“那侏儒没死,是你救了他?” “本是不愿救的,奈何巧合,后来殿下修因为骑了金龙鱼,也被驮过来了。不过修只看到了后半段。”崔季明往台子上抬了抬下巴,修正往自己位置上走,皇后这次独自坐在一边,殷邛拥着薛妃坐在主座,殷胥连带着也坐在靠近皇帝的位置。 万贵妃在另一旁和柘城与她亲儿子兆说话,面上依然还是温柔的笑容。小說中文網 贺拔庆元从袖口拿出一把匕首,划过崔季明的衣领与裤腿,面色如常地收回刀去:“一会儿,你便说是你遇到了杀手,那侏儒黄门救了你一命。” 崔季明想不明白:“为何?” “试水。”贺拔庆元不再说。 这头行酒令,传到了斜对面崔家南邦的手上,艳妓手持有乌龟底座的筹筒跪到南邦面前,他因为一手好字是皇帝身边的舍人,又加上特立独行,在长安颇为有名,南邦一身窄袖青袍,笑着抽了一签,做了个吃惊的表情,却笑道:“是臣手气太好,抽中了一位福签,上头写着,请在座最位高权重的男子,为众人歌舞一曲!” 最位高权重的,除了皇帝还有谁。 在大邺,皇帝或大臣这样地位的男子在酒宴上载歌载舞绝对不是丢人的事情,即兴舞蹈中跳的好的甚至会被大家认为是‘夜宴小王子’之类的风流人物,不少皇帝都在节日会宴中,也即兴跳舞,敲鼓而旋。 于是乎,南邦话音刚落,在场便响起了起哄般的呼喝,殷邛是个比较爱享乐的帝王,他一般都是会敲腰鼓与舞女宫女共舞,这次他却抬了抬手:“朕年纪大了,不过这次西域倒是进贡来了有趣的小人儿戏,不如让人请上来,大家一起看看乐乐。” 按理说他话音刚落,俱泰应该领着人进场了,可半天只等来了躬身快步上前的仇穆,身后还领着同样弓腰的王禄。 “那侏儒忽然收了重伤,脸上已经伤的没法看了。恐怕没法……”仇穆满额头都是汗,殷邛可是强调过这出戏的重要性啊。 “这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受伤?!”殷邛皱眉。 “这……好像是……” 贺拔庆元忽然推了崔季明一把,她翻了个白眼,只好往前走去对殷邛行礼:“臣见过圣人,敢问这位公公,那侏儒,可是伤到了额头与右眼?” 殷邛眯了眯眼睛,道:“原来是崔家三郎啊。” “正是。臣于南部草坡时,忽然从林中窜出一蒙面杀手,臣佩刀留在帐内,忽逢杀手险些丧命,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侏儒从旁边跳出来,推了季明一把,救吾一命,可他却脸上被狠狠划了一刀。不知公公说的那黄门,是不是救了季明之人。” 她嗓音清亮,这话一出,殷邛沉默了一下,才对仇穆道:“把那黄门领上来看看。” 崔季明叉手行礼:“谢陛下能为季明找回恩人。更重要的是请陛下肃查周边,找到那杀手加强警戒,行猎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怕……” 殷邛面色不变,周围各家微有骚动,在俱泰被领上来之前,金吾卫首领也被叫了上来,俱泰脸上乱七八糟的缠着绷带,看起来头更大了,满脸是血尤为吓人。他跪到了御前,引起了周围一片惊呼,崔季明笑道:“对,便是这位恩公!” 俱泰小心的看了崔季明一眼,从袖口中拿出一块崔季明刚给他的上等丝帕为证。 修倒是在一旁喝了酒,跟泽聊的眉飞色舞,没有往这边看来。 殷邛细细打量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没想到这么个小人,也能救人一命,那朕要重重赏赐了。再派人好好彻查周围,杜绝危险!” 俱泰却忽然有一种更为不好的感觉,他仿佛是自个儿的命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一样!他真是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杀气仿佛从各个角度而来。 “朕自然是要重赏,但也要让金吾卫好好问问他那杀手的外貌特征,尽快抓到杀手。”殷邛开口道。 眼见着金吾卫要将俱泰领下去,崔季明忽的开口:“圣人若是要赏,不如消了他的奴籍,或者是能赠到我们崔家来,崔家愿意养着这位恩人。” 这要求提的有些唐突,可也是不过是个侏儒,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殷邛却敲了敲扶手:“三郎,这俱摩罗几年了才送来两个侏儒人,虽然是毁了脸,但好歹也是进贡,事关两国,朕可不能随便送人。不过既然你有这份心意,朕也会让他在宫中好好生活。” 两国个屁,俱摩罗就是个大食南部的穷部落,那也能叫国? 可她还是笑道:“那季明谢过陛下。”说着便往后退回来。 空地上不过空荡了一会儿,片刻殷邛大手一挥,又是一队舞女涌了过来,在草地上铺着的巨大地毯上载歌载舞,崔季明坐回贺拔庆元身边。 她面上笑着目光划过舞女,一副少年没见识的样子,却是狠狠捏住了酒杯:“阿公,那黄门活不长的。” “我知道。”贺拔庆元看了她一眼:“那黄门毁了脸又没用了,这事儿圣人又有些迁怒,按着圣人的性子,必定押了他去问个详细,就算问出来那杀手是来杀他的,圣人也未必会信。只是过了今晚他就该死了。” “他才刚捡回一条命来啊!”崔季明再也忍不住了,俱泰说他自己就是一条逗乐的狗的神情浮现在她眼前:“这种小人物,活下来本来就不容易啊!” 贺拔庆元转过脸来。 他见惯了崔季明浑不在意的样子,又带她去过几趟西域,好歹是见过些阵仗,崔季明对于北地那些残暴的部落小国杀人割头的事情,都没有反应太过强烈。 他以为崔季明是个天生的笑皮冷骨,早就习惯了天底下种种吃人的玩意儿。 这对于她以后的路子来说,只有好处。 “要是有杀手专门去杀他,那么就说明他该死。”贺拔庆元将酒一饮而尽,伸手忍不住去捏了捏她脑袋:“你以后会见过很多这种人碾在尘土里。” 崔季明低下头去饮杯中甜酒,没有再说话,她远远看了一眼被问过话的俱泰正跪坐在台子斜后方,似乎他也很明白如今的处境。 衣服破损,崔季明便退下准备去换一身再来。 同样退下的还有台子上借口累了的殷胥,他朝着崔季明的方向看了一眼,往帷幕后走去。 第17章 震惊 殷胥随手拿起了披衣,罩在外头,白皙修长的手指穿过深蓝色的系绳,看了一眼屋内侧身站在屏风后的王禄:“你没能杀他?” 王禄声音低下去:“奴实在是没有料到崔家三郎会来。” 殷胥道:“她可有受伤?” 王禄:“哎呀我的妈,他伤的可厉害了,毁容了,肯定能瞎了一只眼。” 殷胥:“……” 王禄眨了眨眼。 殷胥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崔季明。” 王禄连忙道:“没有,崔季明学的军家功夫,身手了得的很。” 这话似乎让殷胥有些与同深受的高兴。 王禄道:“只是俱泰……恐怕下次下手就难了。” “无事,他已经不是威胁。”殷胥理了理披风。他心中有感觉,很多事情只要稍微一改变,便会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俱泰容貌尽毁,右眼失明,不可能会让这样形容可怖的人在御前伺候,他几乎是无法成为前世的弄臣了。更何况,其实今日王禄刺杀的行动,有些太过着急了,这一招惊动了崔季明,也很可能会惊动殷邛,他如今根基不稳,实在不可如此贸然。 看着殷胥在沉思着系好披风,王禄想要上去搭一把手,他却只说不必。 王禄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冷宫皇子要杀一个侏儒弄臣。 “只是这事你都做不成,龙众几十年颓成了什么样子?” 殷胥声音一向是平直冷静,听在王禄耳边,更是觉得心生畏惧。 殷胥斜看了王禄一眼,言下之意便是——就现在这半死不活的垃圾样,还来管我要钱? 当时还觉得一个十二三岁的皇子来做龙众的主子简直就是笑话,这会儿他心里却觉得,殷胥哪里像个孩子! 王禄心里头后悔的不得了。 当日认了那句密言后,他说的第一件事泽是哭穷。 说龙众如今几十年没有扩充人手,中宗刚登基那会儿换上的人手基本都老死的差不多了,因为没有皇帝给付账,龙众独自经营的也不好,穷的跟喝西北风一样,干脆所有人就分散开各过自己的日子,有点名存实亡的意思了。 想要运作龙众,第一件事儿,就是要钱。 有钱才能招人,才能养人,才能做一切一切。 殷胥当时只是挑了挑眉:“这钱花的值才行。” 接到第一个任务便是杀死再来说出密言的第二人,王禄没想到来的那么快,那黑衣人能随意出入宫廷也是有他的本事,手边只有匕首,几击之下竟然让他逃了,他将此事汇报给殷胥,殷胥脸上连多一分表情都没有。 就是斜着他,冷冷的一声:“呵。” 好一声冷笑!王禄打了个寒颤。 他真是感觉殷胥绝对是气笑了。所幸殷胥没有再说,只说要他杀俱泰,绝不可失手。 王禄心想,俱泰一个断腿小矮子,他要是再杀不了,干脆一头撞死得了! 如今看来幸好没在殷胥面前这么说啊。 殷胥拿起桌案上的小手炉:“龙众也别想从我这儿要钱了,你们现在的样子还配不上。之前让你把老人都叫过来,如今都在哪儿呢?” “正在叫,前几日就将书信送出去了。只是几位都年事已高……住得又远,所以来的比较慢……”王禄擦着汗道。 说是年纪大,住的远都是好听的。 要是殷胥见了,那真是能气的掀桌子了。 “他们入长安后,第一时间通知我。”殷胥短促的说道,对他挥了一下手,王禄点头,连忙闪身离开帐篷,过了没一会儿,就看着耐冬走进来。 “殿下,粥来了。确实是炊火帐篷那边都在做肉食,这粥还是赶着做出来的。”耐冬递了一碗粥给殷胥,他伸手接过来。 王禄走了,殷胥心里也舒了一口气。 因为他根本现在拿不出钱来养人。一朝回到解放前,他什么都没有,又居住在宫中什么都不能轻举妄动,现在的年纪和位置想要得到权几乎是不可能,想要能活络开手脚,还需要时间。 重生了也不是什么都容易的,如今是一步都不敢走错。 逼到眼前的事儿就是皇子伴读一事。 就算是重生,他自然还是希望崔季明来做他的伴读,于情于理她都很合适,也是最能让殷胥放心的人选。可他已经非皇后膝下嫡子,薛妃又风头一时,以崔家的行事风格与殷邛的平权态度来看,他几乎是不可能跟崔季明再像前世那样。 虽然可惜,却也无法。 上一世养到薛妃膝下的是嘉树,当初殷邛给他选择的是荥阳郑氏的嫡子,行十一,恐怕这一世殷胥即将选择的伴读便是这位郑家子。 这位郑家子…… 前世薛妃下场不算好,连带着嘉树也死于皇子斗争中,郑家子因为毕竟也是五姓之家,没有牵连太深。 殷胥如今不敢做太多,更是因为上一世,因几次权势斗争的洗牌,导致如今他见到的皇子权臣大多还没有他活得长,有许多家族也在俱泰上位后离开了长安。 他感觉随着一开始皇后选择嘉树开始,许多事情都开始改变,他不能太过依靠前世的印象和记忆来行事了。 “殿下,咱下来时间已经很久了,再不回去薛妃娘娘要担心了。”耐冬跪在一边道。 殷胥回过神来,将碗递给耐冬,两手拢在袖中走出帐篷。 崔季明也在不远处走出了帐篷。 “光棍碎嘴皮子,你可别再跟我强调那些有的没的了!知道了知道了。”崔季明烦的不行,抬了抬手。 言玉沉着脸:“是,我好歹会光棍一辈子,也碎嘴你一辈子得了。” 崔季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气势软了三分。 言玉这回没有穿旧袍,却还是素衣,手里拎了个葫芦。 “你当你是多大!十来岁就敢贪酒了,等你及了冠,是不是要溺死在酒缸里才是!”言玉将那葫芦在她面前晃了晃。 言玉总是对她无奈,换了崔季明,对他的婆妈也是无奈。 “我就是上次路过西市,人家卖的,尝一口便带了些回来。我哪里有过整日喝的跟酒晕子似的!”崔季明拔高了音量。 她前世就是个贪杯的好酒量,这辈子长安如此多酒家,馋的她肚子里酒虫都爬上了脑子,也没想着这十三四岁的身子喝了酒能怎么着,便藏了许多。 言玉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只哼了一声。 殷胥刚走出没几步,听见崔季明说话的声音,忍不住侧身在一处帐篷后,却甩手将耐冬支开了。 言玉又道:“是么?刚刚在那儿射箭玩,你以为我没看见人家胳膊肘都蹭到你了。” 外人听来这句没什么,崔季明却知道刚刚有个少年,一不小心,胳膊肘正好顶在了崔季明胸口上,她条件反射的瑟缩了一下,反倒迎来了对方一个奇怪的眼神。 言玉笑出一口白牙,崔季明打了个哆嗦。 “三儿,我可是没少教过您。哪里决不能让人碰一下,哪儿是自个儿要小心的,您是连得三箭高兴的什么都忘了?” 殷胥在远处皱了皱眉头。且不说这奴仆语气太过嚣张,崔季明还有哪里不能让人碰的地方么? 言玉此刻的语气却让崔季明想举手投降。 她一个豆蔻少女,崔式肯让言玉随侍她身边,也并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言玉是个早年间从宫里出来的小……太监。 崔季明大了之后知道好看又清骨的言玉是个太监,一时都难以接受,却也想得通了。 不是太监的话,崔式那个护女儿狂魔,怎么可能让他一直陪着她长大啊。 而言玉在崔式的命令下,还肩负着对崔季明进行早期特殊教育启蒙的角色啊! 类似于跟男子接触到怎么个地步才是合理的,该怎么保护自己不让别人碰到,常见的少年荤段子都有哪些,怎么避开少年郎们的迎风撒尿大赛……等等等等。 崔季明身份特殊,必须要有信赖之人来教她这些,女子又不了解这些,言玉再合适不过。 普及之全面,让见过大风大浪还必须装着纯洁天真的崔季明老脸都没地方放。 说得多了,脸皮磨厚了,崔季明也跟言玉关系亲近了很多,他又稳重知事,天生就有让人依靠的气质,不过她也真的渐渐把言玉当成了……嗯,好姐妹…… 甚至几个月前,言玉还跟她说过,要是来了例假,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啊! 啊啊啊想起当时言玉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崔季明都想撞墙。 此刻她真是投降了,眼看着言玉拽着她胳膊又要强调不能让人碰到胸,她干脆就把脸埋在言玉肩上,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放过我吧!以后谁要是再敢拍,我就拧了谁的胳膊。” 崔季明难得做出服软的样子,言玉习惯性的伸手在她腰上扶了一下。这一扶,崔季明身上的温度从腰间薄衫透过来,言玉竟然掌心一缩,如同被烫到。 不过一瞬,他还是低下头去。 言玉瞥了她一眼,真是一马平川。 唉,还是个小丫头呢。 他心里头自我安慰道。 她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不想听他叨叨,崔季明演了十几年的娃娃,演进了骨子里,一时也脱不去那层冲长辈撒娇的意思,干脆就直接挂在他脖子上。 就跟小时候似的,言玉心里也软了。 他毕竟二十多了,个子高许多,便抱了抱她笑道:“行了吧,这会儿倒是会装可怜了,刚刚那得意样子呢?” 言玉身上味道相当好闻,崔季明从六岁时,就是一直攀在他身上长大,跟父亲姐妹们关系亲近,却也比不得和他日夜相见。 “四五天前阿公让你去做什么了?” “去庄子上核对一下田产账目,也真是累人,两三天才弄完。”言玉道。 “他倒是,什么都使唤你去做,真不当外人!”崔季明笑起来。 两人笑着说了几句,不远处刚刚走过帷幕来看见这俩人的殷胥,如今却一脸呆滞的躲在帐篷架子后头。 啊…… 啊!! 瞎了他的狗眼啊! 他刚刚一转过来,就看见崔季明跟她家那个容貌颇佳的侍从抱一块儿啊! 她平日里最坚强**,这会儿竟然面带笑意十分亲近的靠着那侍从,语气也有几分几不可见的依赖。 啊…… 一口气提不上来,如同破旧风机打了个突突。 殷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虚弱了,果然崔季明从小就是个断袖啊,怎么这样,他上辈子怎么能一直发现不了呢?! 而且前世他大多在宫中和崔季明见面的,压根没见过言玉这个人啊。 原来是金屋藏娇。 不对,比起来那个书生般的近侍,崔季明耳环垂在他肩头,她才是那个娇啊! 第18章 欢呼 殷胥面无表情的抱着膝盖坐在帷幕后,目视着天空,脑子已经要炸了。 他是不是到了年纪开始要留络腮胡子,拿生发水涂在胸口长胸毛,再出去行军历练几年弄的一身黑皮儿就可以避开崔季明的魔爪了。 不,也不算魔爪。至少天底下那么多男子,崔季明绝对是断袖中最赏心悦目的那个。 殷胥脑子里的想法已经飞了,他真想拿头狠狠撞几下地,让自己清醒清醒。 之所以反应这么激烈,也是因为上辈子,他跟崔季明相处的细节太多了,如今回想起来,他心里头如同强扯的线头,抽皱一片平和的心境。 十四五岁时,殷胥与修、柘城三人卷进事件中,连带着他们三人的伴读被留在空无一人的紫宸侧殿过夜,崔季明风寒初愈身子不好,披着他的风衣枕在他腿上艰难的睡了一夜。 十八|九岁时他已经登基,俱泰仍握权,崔季明行军三年初归,他殚精竭虑熬得头发都要白了的时候,她带军从城南经朱雀大道凯旋而归。 到了城门他才得到消息,跑的鞋子都掉了,却见着崔家颓败的情境时,含元殿层层叠叠白玉台阶下,她骑在马上,皮肤黝黑,身后是长安湛蓝道刺眼的天空,她的笑容金光闪闪。 那时候殷胥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同样艰难的境地,崔季明远在天边,却也与他一样在努力着。 二十岁初,他初握大权,纷至沓来的难题中他也能渐渐掌握话语权,头风病也开始发作,唯一能让他放下心的朔方,送来了一封有一封战报,还有她的信件。折叠后的信纸与粗略的军报被他小心压平,放在枕下反复看来,他几乎能背过每一个字。 寥寥几语,简述她的生活,来自于唯一挚友。 在半边旧臣离开快要垮了的朝堂上,那几句话,那些边关生活的片段,几乎燃成了他的心火,他的脊梁。 他必须要让她的士兵有饭吃,有衣穿。 崔季明在边关那样拼命,他必须要成为崔季明的后盾才行。 于他而言,崔季明实在是个很重要的存在。 可是他这个精神支柱,竟然……竟然…… 若没有上辈子的事儿,或许殷胥还会以为不过是跟孩子撒娇似的,如今他却忍不住越想越远了。 刚刚那言玉,还说什么“碎嘴她一辈子”。 殷胥倒是想知道,前世的时候,这位如此“贴心”的近侍,到底在哪里! 竹西与耐冬来找到殷胥的时候,看着他们家殿下目光呆滞,连忙去推了一把。 殷胥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转头看去,崔季明早就不在了,便起身往空场走去。 等崔季明到帷幕中时,却看着贺拔庆元正在靠近皇帝的位置对她招手,前头还有不少人站着,她连忙小跑过去。别人都是几年在皇帝面前露不了几次脸,她这是今天第二次冒到圣上面前了啊。 前头站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异域血统却穿宽袖汉袍,正是在长安已经呆了十几年的波斯王子库思老。 “这次送王子回波斯,沿途经过地域太多,本应该由鸿胪寺少卿崔式同行,可他刚刚接手,如今鸿胪寺正是繁忙的时候,还请圣人另指文官随行。”礼部尚书裴敬羽也在列中,对殷邛道。 明明是出来行猎,大家都穿着玩乐的骑装,还要谈公事。 真像是各省级领导到某某度假村开会一样。 殷邛点头。大邺有不少周边各国质子,有的地位低下,也有的像库思老这样入朝为官的。 波斯地域的萨珊王朝于南北朝时期就和中原来往密切,国势也强大,库思老是当初为了躲避内都战乱而出行大邺,十几年便一直没有再回去。 而最近东|突厥侵占陇右道,西突厥不断侵犯波斯边境,殷邛想要和同样历史悠久的波斯联手,两国又接壤,共同对付东西突厥也是正常。只是这次带库思老回去,扶持库思老上位,怕是两国之间更要有深度的军事方面合作,这一趟使臣出行意义重大。 按旧制,需委派一位行军老将与皇帝亲近的文官随行。 老将除了贺拔庆元,也没有多少人能带兵跨过如今混乱的陇右道。 再加上贺拔庆元年轻时候的发妻便是波斯而来的一位公主,按理说和库思老还有些亲戚关系,他前去波斯也显得更亲密合适。 文官的话,崔式刚刚上任鸿胪寺不能抽身,选别人就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臣认为中书舍人崔南邦可胜任此职。”裴敬羽躬身道。 殷邛皱眉,又一个姓崔的,找不出别人了么? 再加上南邦在舍人中又是颇受他重用的那一位,库思老地位虽也不低,需要个重要角色陪同。但南邦这位趁手的抄写、评论员一去小半年,殷邛有些不愿意了。 “王晋辅可在?”殷邛道。 王晋辅是他另一位舍人,这会儿端着酒杯从帷幔中走出来,是个圆润的胡须胖子,走两步腮帮子上肥软白肉也在哆嗦,脚步有些歪斜,到圣前行了个礼:“臣在。” “朕听说你也去过一两次碎叶,通晓突厥话,这次随行应该无妨吧。”殷邛道。 王晋辅吓了一跳:“可这一路经过的地方太多,臣只会突厥语啊,过了西洲,突厥话就不好使了,不但需要会大食语、吐火罗语的人,最好还对各地风土人情都十分了解才行。” 这是当众驳皇帝的面子,可王晋辅必须这样说啊。 皇帝这会儿典型的乱抓人,先不说这一去路途艰险、大食与波斯形势复杂,他没那个本事,揽了这活,做不好就是个死啊! “朕再给你找个向导就是,在场可还有人能言西域多地语言?”殷邛确定要派他去,根本不给他辩驳的余地。 场上没人回应,这些年突厥打下了陇右道的地方,去西域已经不如前朝方便了,很少有人还知晓这些复杂冷门的语言,却听着篝火噼啪的场上,有个人抬起手来,高声道:“奴可以!” 大家找了半天,也没看着谁起立。 那发声者气喘吁吁的跑来,跪倒在众臣面前,身子还在发抖:“奴可以。奴知晓大食语、吐火罗语,也知道拜火教的禁忌习俗,曾在火寻缚喝一带为奴,到波斯的行路也颇为熟悉,请陛下允奴为导向指引王舍人!” 地上趴着的正是俱泰。 殷邛沉默了一下,场面上谁也没想到会是他蹦出来,不少人脸色微变。 他沉沉看了俱泰一眼,道:“那你便与王舍人同行,在途中做个向导。” 俱泰如蒙大赦,汗如雨下连连磕头,王晋辅面色却不大好,这个侏儒蹦出来,他倒是没有理由再反驳了。 “贺拔公!” “臣在。” “此去一行艰险,你何必非要带上外孙。刚刚修还与朕说崔三郎十分有趣,二人年纪相仿,一同读书也没什么不好的,省的又跟你出去受尽风吹日晒。”殷邛笑起来。 他面颊瘦削,五官与殷胥十分相似,眼睛却更狭长一些,更显的多疑与阴郁些。 “若只是普通的西行,老臣也没必要带他去。可这次去波斯,需要有几名有经验的随行,季明打小跟着我,从凉州到碎叶的道路,军中都找不到几个人比他还熟悉。”贺拔庆元拱手道。 “是么?我看他年纪还小,不过十三四岁,在军中就是个小不点啊,可别是勋国公硬拖着自家外孙出去历练。”殷邛垂眼勾唇道。 “臣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随着家父南下剿匪,在刀枪中摸爬滚打了。”贺拔庆元笑道。仦說Ф忟網 殷邛不止几次的暗示崔式与贺拔庆元,要崔季明来做中宫伴读,这二人迟迟不选择,到了关头竟然干脆弃权,想把崔季明带出去了。 不过弃权,也比站了不该站的位好…… 崔季明道:“臣也是早就听说阿公要往波斯去,心中向往不已,求了几个月才得以让阿公点头允着随行。不过想来也是半年左右便能够回来了,还请圣人不会觉得臣年纪小会拖了后腿。” 是啊,半年就回来了。 这事情也不过琐碎,若是他在此事上的妥协,能使得高傲的贺拔庆元承了恩,肯在西行路上多做些事也是值得。 崔式和贺拔家还有两个闺女呢,二女儿听说已经十一岁了,事态再稳稳也来得及。 库思老一事暂且定下来,他倒是笑了,对崔季明笑道:“今日行宴,少年郎众多,我们这些老人不如来看少年们挽弓骑射,崔家三郎可愿打个头阵!” 崔季明笑着点头应下,众皇子与各家少年兴奋起来,拎着弓入场,黄门鱼贯而入在空场一侧设下一排木靶,言玉替她牵来了金龙鱼,她右手带上四五枚黄铜扳指,手中强弓是成年男子所用的大小,手指因为常年练弓而有着女子绝不该有的厚茧。 一身红衣骑在金色马上,崔季明几乎片刻便吸引了场上大半人的目光。 金色的耳环来回摇摆,她天生卷发只是在脑后编辫盘绕,骑马绕场半周面带笑容,手中的强弓是突厥人常用的样式,大邺一般的成年男子都未必拉得开,她手指拿来箭矢轻松拉开强弓,金龙鱼朝前奔驰,她手指微松,箭若离弦便朝靶面而去! 她身在距离靶面八十步远之地,又是马背颠簸,箭头却正中靶心,整个立靶都被这一击的力道击的晃动震颤不已。 崔季明连着从箭囊中拿出两根箭矢,伏在马背上,动作轻盈敏捷,箭转眼离弦,稳稳扎在另两面靶上。 这等马背上骑射快准稳的好本事,怪不得明明姓崔却一直肯放在贺拔庆元手下养大! 场上忽地爆发起了欢呼声掌声。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说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儿郎! 她只是打个头阵,三箭便够,朝众少年的方向停马下来,她刚一下马便被团团围住,崔季明简直感觉众少年的热情的脸都快顶到她胳肢窝了。 连站得远远的太子泽,目光都有敬佩欢欣,修更是拨开众人扑过来,他虽然与崔季明同岁,但女孩儿发育早一些,修还是比她矮,此刻往前一扑便扑在了崔季明胸口上。 ……靠!崔季明看着修在她胸口扶了一把才起来,简直想爆粗。 刚刚前头跟言玉发了誓,说谁要敢碰她,就拧了谁胳膊,这会儿就真有个人上来撸着老虎须子。 修浑然不觉,转过头去一副好兄弟的样子,拍了拍崔季明的胸脯:“这也是小王的患难兄弟了,刚刚季明兄就是接了本王的横刀,杀退杀手,就这等身手,等季明兄弱冠,估计也能是中原排得上名的剑客了。” 崔季明看着远远殷邛与众家大臣看来的目光,强忍着没有伸手去拧修的胳膊,修却一巴掌一巴掌往她胸上拍来。 崔季明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拽住修的手腕,当作是一副好友模样,将他不安分的胳膊夹在自个儿胳肢窝底下。 修也没想到崔季明这么应景的来揽着他胳膊,高兴的嘴也合不上:“刚刚说什么来着,对对,季明兄肯定日后会是剑客!大剑客!” 不过在这个所谓的轻功顶多是跑酷、连内功心法吐息周天乾坤大挪移都没有的时代,那个剑客排名估计也就是一群莽夫拿剑乱劈了吧。 言玉本来是要上来接马的,看见崔季明已经一脸生无可恋,连忙挤过去道:“要不殿下用一下三郎的弓试试?听说修殿下也即为擅长骑射。” 这会儿修倒是知道谦虚了,他一看崔季明那个弓就知道自己玩肯定要闹笑话,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本王有自己的弓,用着习惯了。” 言玉笑得和蔼,内心已经咬牙切齿,赶紧把修送上马,一手牵着金龙鱼,一手牵着崔季明,把一人一马拖出重围。 后头还有不少少年要骑射,崔季明躲进帷幕后头,给自己找两分清净,独自一人踢着地上小石子。 她今日太招摇了些,其实以贺拔庆元如今遭各方虎视眈眈的样子,崔季明应该更藏拙一些。她将这个想法跟贺拔庆元说过,他却嗤笑。 贺拔庆元道:“你这个年纪,藏拙?藏不好,学坏了不知道哪一点,你就是个废物了。” 他又说:“更何况,天下朝堂都是一团烂泥,腥臭黏浓,你若不化作一柄利刃,靠劈开的那点缝隙抬头喘两□□气,就迟早沤在泥里烂了。” 崔季明道:“我这个年纪已经分得清是非,只是阿公锋芒毕露了这么多年,我怕——” 她怕的是什么,贺拔庆元也懂。 她怕的东西,在贺拔庆元头上横了一辈子,他长吁一口气,捏了捏她后脑勺。 贺拔庆元道:“再大一点吧。等让我看到你心性稳定了,已经成一把刀的模样了,藏拙这个法子,或许会用。” 崔季明心里头却不明白。她好歹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到底在哪些方面会不符合贺拔庆元想要的? 她心里头不爽起来,觉得自己前世几十年跟这帮老人精比起来,如同白活了一样。 “崔家三郎。” 崔季明忽的回过头来,帷幕边黑雾般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殷胥脊背笔直,目光沉静,身上披着深蓝色的披衣站在阴影里。 他不知为何在这儿撞见了就想开口叫她。 当然叫了她,就后悔了。 崔季明摸了摸鼻子,她心里头不爽的时候,来了个撞枪口上的,嘴上毛病又犯了:“这不是九妹妹么,怎么夜里头光线不好,面上也不敷粉涂脂了?早知道上次就不给你送什么匕首了,我妹妹用的好的胭脂给您捎带上一盒。” 殷胥面色一沉。 他脸色本来就差,如今简直差的都快跟黑影融为一体了。 殷胥也不爽:薛妃突然发作要给他抹点玩意儿,全让崔季明看见了。 不过更不爽的是因为撞见了崔季明跟言玉挂在一起的那一幕。 殷胥:“比不得三郎天生丽质,宛若谁家没出阁的小娘子。” 他摆明了要跟她斗嘴。 崔季明愣了愣,没想到这个皇子里头最早攀她而来的失宠殿下,这会儿到没有叫她“季明”,而是改称“三郎”。 她敢打包票自个儿就是一身女装,周围也都是一阵“见了鬼”的表情,绝不会去怀疑她性别。这殷胥摆明就是气她,只是这挑事儿的后半句,让崔季明心里乐开了花。 “哎呀,真的么?”崔季明连忙掐了个兰花指,脚下轻盈的跳过来:“我真有这么可爱?” 殷胥活像是憋了一口想吐的隔夜饭,嘴唇紧闭。 崔季明靠过去:“哎呀你怎么不多夸夸我了,我可是在外可一点不敢让人家知道其实我喜欢小兔子、小猫咪的,每日幻想自己能穿上漂亮的新裙装,难得殿下看透了我的内心,怎么不再多理我几句。” 崔季明贴着他右胳膊,有意凑得近。她身上是他很熟悉的气息,殷胥不知道怎么的,右边身子仿佛毛孔都炸开了,有一种力量逼着他脊梁骨都往崔季明这边弯。 而左半边身子却浸在秋风里,半边脑子塞满的全是“离她远一点”“死断袖”“她不是十来岁就有个心爱的近侍么!” 当然哪边都跟殷胥惯常的理智没有半分关系。 两股邪劲,几乎要将他一分为二。 第19章 强撩 殷胥咬牙。 他知道崔季明脑抽的毛病又犯了,这会儿又开始演的不亦乐乎了。 他越是一脸气得发青的不言语,崔季明越高兴。 这大概叫成就感。 多么无聊的一场围猎,婆婆妈妈的言玉以及心事重重的贺拔庆元之外,这会儿总算找到个好玩的东西了。 “哎呀殿下怎么不理我了,我说的话不是故意的啊。看到殿下涂脂抹粉,我还以为殿下是跟我一种人呢,原来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不正常啊,怎么办我好恐慌,殿下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吧。”崔季明捧着心口。 殷胥:“……” 她一张破嘴,非要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撩他的本事,简直是天赋异禀。 殷胥后悔的想抽自己,转身欲走。 “殿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崔季明毫无尊严的挤着一张脸:“殿下可千万不要说啊。不过如果殿下跟我是一类人,我不介意跟殿下,增进一下友谊。” 她说着,竟然还敢在殷胥耳边一吹。 殷胥简直如同兔子踩了尾巴一样,原地弹起来。 崔季明让他这一弹也吓了一跳,殷胥已经拔出了皇子往日配的横刀,脸色青绿,如临大敌:“离我远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崔季明笑的都快滚到你上了。 “哈哈哈哈你怕我哎,你怕我吹你哎!你怎么着,觉得我还真喜欢小猫小狗小兔子,还真能跟您有点递进的友谊?”崔季明笑的喘气如抽风。 殷胥堪称是从头顶红到了脚底板,也不知是气是恼,熟的外焦里嫩香味四散,崔季明笑的坐在地上,她进了长安,猜了这个揣度那个,却不料她心里头那个心机颇深的“痴傻”九殿下,竟然一点就炸的如同满城烟花。 她竟然有点宽慰。 也不是每个人胸口都揣着个莲蓬似的心。 “哎呦,你还要在这儿跟我动刀呢。来呀,看我一双空手,能不能接着您的刀刃。”崔季明真的是贱到骨子里了,完全不知道逗人有个底线,若真是贺拔庆元在,能抽的她找不到自个儿的眼窝。 可这儿完全没人管,前世还能稍微管得住她的人,如今因为心里头瞎想太多,也败下阵来,正被她逗得耳朵冒烟。 按理来说,她嘴贱的程度,决不可能让殷胥到了动刀的地步。 可他心里头埋了几十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这些粮食闷在心里头也有发酵成烈酒的那天。 殷胥也气刚刚自个儿主动开口叫她,如今当真是眼眶发疼。 这个混账,“骄奢淫逸”四个字儿占全的混账!不分轻重,对谁都那副不轻不重的挑逗劲儿,真正欢喜的人,却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连他也不知道! 他竟然窝着前世她的那个“秘密”,心里头梗了个易碎的玻璃珠子,动手去碰怕碎了,不去碰又替她心里头苦。 毕竟一代名将,传出来是个断袖,总不是个光鲜的事儿。 若是真对他有那么些念想,他又不能去伤崔季明,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如今看来,这么个不长情的人,也是没有那个必要让他担忧! “来啊。”崔季明哪里知道殷胥心里头梗了这么多事儿,还在那里得意洋洋的邀战。 反正是她不用当个哪位娘娘膝下皇子的伴读,这九殿下先动刀的,事儿闹大了扯不着她半分。 “我无需跟你比。”殷胥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来:“我如今赢不了你。” 他又道:“但我这辈子,总有一天能赢得了你。” 到时候,她再嘴欠,他非将她按在地上揍不可! 崔季明凝了笑脸,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过分了,收了手:“好啊,你虽然身子骨天生弱了些,可若是勤加锻炼,日后应该也会很厉害。” 殷胥转过头去,大步就要走开。 “不过我也在进步呢,每天进步的也不会比你少。咱们日后便比比试试呗。”崔季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殷胥心里头一滞,忽地想起前世她的结局,沉默半天,还是想提醒她一句。 殷胥刚刚回过头去,眼神还未转过,耳边却听见了声音。 “言玉你干什么!不要敲我脑袋啊!” 殷胥转过脸去,就看到那修长瘦高温文尔雅的书生,一拳揍在崔季明的脑袋上。 崔季明心道坏了。能管住她的人,她少算了一个。 言玉也转过脸来,看向殷胥,神情有些怔仲,却也压住了崔季明的脑袋,跟她一并弯了个腰:“殿下,三儿、三郎年幼不知道分寸,还望殿下莫要将她那两句顽劣的话往心里去。” 殷胥跟崔季明斗了半辈子的嘴,本来一顿火也是能下去的。 可是这言玉冒出来,这火简直就邪乎的变了色往脑子里燎。 殷胥心里头冷笑。 那“家仆”以为殷胥没听出来,他刚刚差点开口,叫了自家主子“三儿”。 这么个昵称,简直就是两个铁做的字儿,逼着殷胥咽下去,卡在喉管里。他万没有理由恼火至此,却就是被这两个字弄的气恼。 他甚至连当年登基时在朝堂上怒斥的劲儿都上来了,真想指那言玉:你算是什么,凭什么压着她这个笑面将军的脑袋,一副做长辈的样子带着道歉! 万般火气,烤的殷胥裂的壳都能滋出油来,他甩手就转身离开。 崔季明看他气的那样,笑嘻嘻背后开口道:“慢走啊,九妹妹,回头再来。” 这句话,总算让她扔回去了。 言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拎着崔季明回去了。 言玉道:“你说你也不是不懂事儿,不小心,怎么就是这张嘴,缝不上呢?” 崔季明心道:前世多少人想缝上她这张破嘴,也不耽误她日子的活法。这辈子都好多了,好歹有“清河崔家”这张皮子,偶尔还穿戴上,人模人样的走几圈。 少年们正在玩着骑射,太子泽表现也不错,嘉树留在了皇后身边没让他上场,令人吃惊的是柘城与兆。 若说柘城,估计殷邛都没有记得过他的名字,可在骑射中他却表现极佳。 柘城学骑马没有几天,却如同长在马背上一样,他天生力气颇大,又有跟崔季明一较高下的想法,不过毕竟崔季明从小练习,在准头上还是有不少差距。 另一个就是兆。 皇子兆是万贵妃膝下的,比修大一点,他明显跟皇后带大的泽、修二人性格不同,泽与修不论如何都性格都算明朗,兆却低调得多,他也不是不怎么说话,只是很避免和泽、修二人站在一起。 这次的骑射中,他也表现很不错,明显看得出兆力气不大,但他胜于稳和准确,倒是成绩仅次于崔季明。骑射基本结束,崔季明却发现殷胥并没有上场,甚至也没怎么出现。 少年郎们聚在一起,空台上皇帝请贺拔庆元、王晋辅坐过去,似乎在讲关于库思老回波斯一事,崔季明远远看了一眼,低头和年纪相仿的少年们杯酒交错,大家喝的都是果子酒,度数很低,可几个少年还是喝的满脸通红。 崔季明前世就是个一人喝翻一中队的酒坛子,到了这一世,大邺又少有度数高的蒸馏酒,这些酒浆对她来说如同饮料。 她在一群东倒西歪胡言乱语的少年中装醉,却看着元望朝她的方向望来,一接触到她的目光便低下头去。 崔季明因为妙仪的事情,对他没什么好感,元望似乎也没有说出真相的意思。 这孩子怎么性格如此磨叽。 眼见着场上皇帝已经离开席间,各家也开始收起帷幕准备离开,崔季明也连忙跑过去寻找贺拔庆元。贺拔庆元是大邺著名的千杯不倒,他连醉也懒得装,手里拎着强弓,拽着金龙鱼,看到崔季明过来笑了一下:“我的小英雄到是舍得回来了,跟他们玩的怎么样?” 贺拔庆元倒是看她跟长安贵家子们不熟悉,所以才要她在骑射中好好表现,看着这会儿一帮人围着她,她应该也跟众少年熟悉了起来。 崔季明笑道:“恩恩,他挺好玩的。” 贺拔庆元将她抱到马上,爷孙二人牵着马慢慢往回走去:“让你跟着去波斯的事情,一开始也没跟你说,来得有些突然,你愿不愿意去?”尐説φ呅蛧 “自然愿意了。”崔季明趴在金龙鱼背上。 贺拔庆元牵着马经过燃着灯火的帐篷之间,小声跟她说着她必须要离开长安一小阵子的原因。 崔季明听了一番,倒是大概理解了,却问道:“为何阿耶没有与我说过?” “本来你应该知道的,可是你阿耶说小时候你就对读史、背谱系一事极为抵触,也不像舒窈那般八面玲珑,特别是领出去见了长辈时就成了哑巴,他就觉得你可能天生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便想都给你挡了,让你别想太多。”贺拔庆元将灯笼挂在金龙鱼脖子的缰绳下,转脸对她道。 “但我觉得,还是要知道一些。过的太耿直容易伤着自己,看你也其实挺心细,也懂得这些,就是有时候服不下去那个软,咽不下一些气。” 崔季明笑了,眉眼柔和起来。 上辈子她父母也这么说她,对于她做特警一事比较支持,说很适合她这个死脾气。 这一世的家人,不过短短几年,也对她十分了解了啊。 “不过,去波斯这一路,十分险阻。”贺拔庆元表情严肃了起来:“边关战事十分复杂,圣人又特有其他旨意,途中你一定要听我安排。” 崔季明手指一并做了个俏皮样子:“是的将军!” “不过,最后那个小矮子还是捡回来一条命啊。”贺拔庆元笑道。 “嗯,他也的确是有这个眼力劲和敏锐,才冒险在那时候出头。或许就是命不该绝吧。” 贺拔庆元摇头笑了笑:“咱们这一路西行去,不但是护送库思老,还有僧侣与商人,既是重修商路,和沿途被东|突厥拉拢的各国融洽关系,二是佛门两大宗派也都打算去西行取真经,来稳固在大邺的地位。就这样的队伍里,怎么还会差个懂语言的翻译。这俱泰冲上来这么说,本来是十有八|九是个莽撞的死。” “那为何……” “我不反驳,是因为你之前不是还央着我么,默许了,或许能留他一条命。皇帝不说,是因为不想给王晋辅又跳脚反驳的机会,那俱泰也不知是胆大,还是掐准了两边的心理,如今倒是能平安无事的在下个月跟咱们一道出长安了。”贺拔庆元轻声道。 崔季明倒是没想到,自个儿觉得俱泰命不该绝的一句话,贺拔庆元也会听进心里去。她笑了笑:“啊,不说这个,阿耶我没吃饱!” “都这个时候你还能吃下什么?” 崔季明侧头:“我还能吃一只烤全羊……” ** 不远处薛妃帐内。 薛妃裹胸罗裙,白皙手臂搭在榻边,手里头捧着玫瑰水儿,往自个儿掌心抹着,殷邛站在帐内,宫女替他解去外衣。 “别上我这儿睡,那两位比我保养得更好的等着你呢。”薛妃笑着看了殷邛一眼:“我这在道观里熬了几年,人老了胸都下垂了,我怕你吓着。” 殷邛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这个说话态度多少年没有在身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该烦还是该感慨。他挥手让宫女退下,偌大帐篷内,他拿着灯烛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薛妃。 “薛菱,别忘了我们商定好的事情。”他语气有些冷。 薛妃往床上娇媚一倒,冷笑道:“咱俩的协议里可不包括你还能艹我这一条。” 20|19.@ 她涂了丹蔻的指甲轻轻一指:“想装恩爱,你可以去睡榻,找个宫女儿凑活,我不介意在这儿看着你的光屁股。” ……她说话真是太不讲究了! 薛妃本来就是个小时候跟着男孩子们一起玩的混世魔王! 她什么事儿没干过,长安城里的骂人话都能有一半是她发明的! 薛家都恨不得没有这个嫡系闺女,幼时读书极好,简直是家里头众人瞩目的才女,后来忽然就转了念不想读书了。 幸好她在外也多穿着男装,装作薛家庶系的男孩儿。可她到了十四五岁,容貌愈发娇艳,就不太能藏的住了。 薛家好歹也是个关陇名门,最重名声,气的真想把这个闺女拖回来,强绑着让她到道观里“清修”去,就在要动手之前,还发生了点别的。 那时候殷邛是个无权无势的小王爷,就是大邺千千万万不值钱王爷中的一个,跟狐朋狗友玩的时候就遇上了泼辣凌厉的薛菱。 他也是口味独特,识破了薛菱的女儿身份,一时痴迷极了与众不同的薛菱。 薛家有点不敢,这么个闺女,嫁进王府惹了事儿,薛家也丢不起这个人。而殷邛却表示对于薛菱的本质门儿清,就喜欢这样的,薛家如蒙大赦,他来求亲,她爹薛思止恨不得打包着把薛菱送过去。小夫妻俩也没办太大,就这么成婚了。 薛菱一开始还觉得不愿意,后来发现殷邛还是挺纵着她的,旁人也未必做得到,也就安心下来。 不过夫妻俩,各自都有不太好的地方,殷邛断不了莺莺燕燕,薛菱犯浑脾气不少惹事。婚后也不是没吵过架,也就是小夫妻的摔摔打打,薛菱学过些招式,骑射又极佳,跟殷邛打起来,最后每次都能把他摁倒了。 她摁倒了殷邛,掐着他胳膊逼着殷邛说“服了错了再也不敢了”,才松手,然后又装成小媳妇,一口一个老爷,一口一个妾不是有意的,这么一捧,殷邛又是个不跟女人动手的,还真不好把她再怎样。 后来殷邛的登基,其中也有薛家和薛菱的不少助力。 薛菱毫无疑问的成了皇后,她性子无所谓,再加上她觉得殷邛跟她关系微妙,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正儿八经夫妻,她是个做皇后的,只要本质不变,自个儿日子过的舒心,她对于殷邛某些方便的滥情,完全是不放在眼里。 他坐在皇位后,渐渐开始想摆脱各方钳制,先是贺拔庆元与崔翕离开长安,后头太后势力逐渐被架空,当他开始独掌大权后,许多世家还不放弃的想要在朝堂上占据重要位置,其中就包括国丈薛思止。 殷邛本来想留些面子,可薛思止为吏部尚书,在某种方面也是所谓的“隐相”。 老老实实的也就没什么,只是闺女做了皇后,好多年被压得不抬头的关陇末流薛家也得意忘了当年的傲骨清流。 在殷邛登基两三年后,不仅受贿行事、给各处放宽门路,更是将几个儿子扶上朝堂,渐有结党之势。 殷邛渐渐有些如芒在背了,薛菱也看出来了。她多次劝解薛思止无效,只得不再说话退居宫中,只求殷邛留薛思止一命。可这时候,几年没有得子的她怀孕了。 那出生的将是殷邛唯一一个嫡子。 或许是殷邛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或许是薛思止在长安城结党势力太大,薛菱生出的孩子极为体弱,不过三四个月便被其他宫妃所害。薛思止被贬官婺州路上死于流匪之手。 薛菱也彻底和殷邛撕破了脸。 她的的确确是和殷邛天崩地裂般的大吵一架,性格决绝,花季之龄便去了道观,一去便是十年,再未踏入长安城一步。 再度归来,却是她赌咒之后,殷邛请她回去的。 薛菱在道观十年,过了前两年的艰苦岁月也都习惯了,她宁愿在这儿修订文书写写诗词,也不想回去见殷邛那张脸。 可殷邛真要是来找她,她却似笑非笑,是另一个态度: “那行啊,你让我打你一巴掌,我也愿意回去!” “好。” 殷邛竟点头同意了。 纵然不是帝王,好歹也是个男人,这样一巴掌,他虽然该受,但肯不肯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菱也没想到他会这般同意,有些怔愣。 俩人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吵架急眼了,在家里打起来过,不过薛菱打起来是不要命的那种,一般都是他被打的比较惨。 殷邛还没说后头那个“可是”,薛菱连犹豫都没有犹豫,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狠狠扇去! 殷邛被这力道打的差点跪倒在地,整个人懵了。 这女人心真狠,还废话不多说上来就打。 薛菱却仰天笑起来,笑到最后跟哭一样:“老娘打死你这个人渣王八蛋!” 殷邛心里头一点恼羞成怒,都被这句话冲没了。 他以为她会扑过来,疯了一样的打他,或者是流出眼泪来咬着他。 可她的笑声猛然一收,殷邛心里头也一紧。 薛菱裹着道袍,抚了抚掌心,冷静的坐回了榻上,翘脚道:“说罢,你能给我什么,我要为你做什么……” 她要是继续再笑,继续再打,殷邛或许觉得她还是那个曾跟他胡闹的薛菱,可所有的情绪又被她一瞬家压回了那无谓的表情下,她是真的能忍住一切了。 一个女人能忍住一切情绪了,也代表她少女时期的全部幻想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你在宫内如何嚣张都好,行事不必顾忌。宫内局势很复杂,以你的能耐,回去后自然能窥得门道……”殷邛道:\”我不得不要用你的身份出马来……\” 不管殷邛是不是要将她作为用完就扔的一把刀,还是如何,她有的是帐要回宫去算! 薛菱斜了斜眼,笑容明艳:“不过,我们还是要约法三章——” 这约法……可约了不止三章,数数里头乱七八糟的条目,好歹有十八章了。 殷邛坐到床边来,薛菱抬脚踹了他屁股一脚,恼怒道:“下去下去!” “别闹!” “谁跟你闹了!”薛菱拿起床上的软枕就往殷邛背后打,殷邛也气的不行,薛菱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他拿起另一个软枕就打回去了。 “薛菱,你就是个蹬鼻子上脸的!” “我上谁也不会上你的脸!”俩人拿着枕头打成一团,正要掀开帐帘的仇穆从缝隙往里看去,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那个……内心阴沉深思的陛下,纵然偶尔面上会放浪张狂的玩乐,可这会儿竟然发髻都快被揪散了,跟薛妃娘娘打在一起…… “瞧你现在老成什么样了,我也没想怎么着你!”殷邛打不过她,这会儿也老脸不要的,反唇相讥。 “呵,老娘不像某些人,被后宫里乱七八糟的女人掏空的差不多了,瞧那张脸就写着要精尽人亡几个大字儿,你厉害啊,种马都不如你产量高播种遍天下啊!”薛妃一个跳劈,枕头打在他脑门上。 殷邛反手就去拿枕头往她身上拍:“当年我也道歉了,就差给你跪下了,你倒是气盛的不依不饶,非要把皇后位置都甩了,自个儿驾着马车往人家道观里去,还说是我贬了你!我可有一句话说过要你走?!” “呸,虚伪,你就是想让我走!” “我没有!就你想太多,什么都要争一口气!” 夏季穿着单薄的衣衫,一个空窗十年如狼似虎年级的女人,一个思念许久恼羞成怒的男人,打到后来枕头已经飞了,两人肌肤相贴就变成摔跤了…… 也不知道是谁让谁一把,薛菱气喘吁吁的将殷邛按在床上了,手卡在他脖子上:“我赢了!” 殷邛的手覆在她赤|裸肩头,顺着她肌肤滑下去,这会儿哪里管什么输赢。 屋内陡然一片寂静。 四目相对。 “不过,我说不许你上我,没说不许我上你!”她低声道。 枕头给踹地上去了,顺着滑下去的还有某人的外袍。 仇穆听着屋里打了半天,终于没什么动静了,第一次见到皇帝跟后妃打做一团,他真是开了眼界,忍不住好奇,趁着夜风吹开一点帐帘往里瞥了一眼。 妈呀! 这就进入正题了?! 原来陛下喜欢这等口味奇葩的前戏! 拿个小本本记下来。过两年选秀女,可以专挑肌肉发达会打架的了…… 另一边坐在帐内的殷胥已经对着帐顶连翻了几个白眼了。 还让不让人看书。 他的帐篷为什么要靠着薛妃那么近,俩人打起来后开嘲讽骂对方的话,几乎只是缩小音量传到了他帐内来了。 竹西和耐冬听着自家娘娘骂皇帝种马,已经抱成一团瑟缩在屏风后头了,等第二天皇帝把他们这些被迫听墙角的人都抓起来斩了,他们都不觉得吃惊。 幸好这会儿,俩人不骂了,那边消停了,盘腿坐在矮床上的九殿下也看不下去书了。 他跟崔季明闹那一场简直幼稚之极的闹剧,崔季明玩完了就吃香喝辣回去睡的人事不省了,殷胥却是天生揣着事儿不放的敏感性子,这会儿乱七八糟的想法涌作一团。 刚刚是大火炙烤,这会儿是小火慢炖。 往事都从记忆深处跳出来嘲笑他一番,将他五脏六腑都扔到那慢炖的锅里熬煮。 刚将手中史论放在一边,却看着嘉树与柘城两个人偷偷摸摸的钻进来。 “你们怎么来了?”殷胥有些微惊。 “来找你玩呀,都好久不见了。”嘉树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笑嘻嘻的往殷胥床上坐来,柘城跟在后边,两个人如同当初在三清殿时夜里串门一样。 殷胥心下一暖,对竹西与耐冬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嘉树带来的是些包裹在粽叶与油纸里的甜点,他是个贪甜的,也最为痴迷研究吃食。柘城泽带了个折页本的千字文来。 殷胥面上没有表情,但这二人早已习惯他的死人脸,自来熟的往他床上挤,却不想穿了一天的马靴,柘城一脱鞋,殷胥整个人都僵硬了。 “天呐,你怎么臭成这样!啊,我要死了!”嘉树憋得脸都红透了,更是夸张,顺手拿了一件衣服就去裹柘城的臭脚丫子:“你快捂好了,再多出来露面我就要臭死啦!” ……等等,那裹在柘城黑不溜秋臭脚上的,怎么那么像殷胥的披风! “啊!胥哥哥,我没发现,还给你!”嘉树这才发现,连忙拿起来就要还给殷胥。 “不必了。”殷胥后退半步。 “别啊,这么好的料子呢——” “真的不必了,咱们……” “咱们吃点心吧!”柘城裹好了脚,拿起嘉树送来的甜点,朝他们递来。 “……”这个浓郁味道下鬼才吃得下去啊! 嘉树拿了一盏灯烛,三个人挤在一张并不宽敞的矮床上,摊开了那折页本。原来是这两个小文盲连千字文都认不全,听说殷胥已经能够随着薛妃读书了,连忙趁着夜里空档来求教。 “之前没有好好学么?”一床被子罩在三个少年身上,殷胥手指展开折页平铺在褥子上,灯烛摆在瓷枕上。脑袋抵在一处,光映在三人脸上,投下了温暖的橙黄色。 之前那道人来给三清殿的孩子们上课时,都会教一些识字和道法经典,按理说他们三个都是能识字的水准才对。 “胥才是,怎么最近都没怎么见你犯痴症?”柘城不说自己没好好学,赶紧岔开话题。 “摔下马脑袋痛得厉害,忽然也清醒了不少。”殷胥道。薛妃前几日请了太医来给他看腿脚,顺带问了一句他的痴症。 然而痴症这东西很悬,太医说他几乎已经正常,可能会偶尔发呆听不进人言,应当是掉下马摔着脑袋忽然又治好了。 薛妃大喜,本以为捡了个痴儿,没想到这会儿看来还算是正常。 自那之后,殷胥对外也就这一套说辞。不过因为他是庶子,其实是否真的痴傻,什么时候好起来了,也并没有人关心。 “你们听我念,要用手指写出笔画来。” 他指着千字文,一字一顿低声念起来:“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啊……唔啊啊……”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胥哥哥,我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嘉树抓住了他衣袖。 殷胥目不斜视:“别分心。”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啊啊不行了,唔……别……啊啊……” “……景行维贤,克念作圣。” “胥哥哥,你怎么脸这么红。”嘉树又问道。 “啊……邛,唔!轻点!啊啊——” “真的有啊,我感觉有什么再叫,是谁挨打了么?”柘城也紧张了起来,他是出了名的怕鬼。 “是……猫在□□。”殷胥巍然不动。 “胥哥哥,这都已经夏末了,哪里还有猫□□啊!是不是在闹鬼——”嘉树吓得往他胳膊下头拱:“胥哥哥,你再仔细听听!要是真闹鬼,就让柘城哥用臭脚把它熏跑!你再听听——” 殷胥面无表情起身,内心简直要怒摔了!仔细听个屁! 不就是他剽悍的后娘和他们三兄弟的亲阿耶在隔壁征战床场么?!他后娘那幸福的呐喊,几乎都能回荡在这一片帐篷之上了! 他真想掀开帐帘吼那两个激情似火的中年男女,让他们俩低调一点。 而身边嘉树和柘城在三清殿那地方长大,年纪又小,能懂个屁,这会儿扒着他在问呢,问是不是谁被打的直叫唤。 殷胥拿起千字文:“听说千字文本身能有辟邪的功效,或许这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要是我们三人气运丹田,一起齐声朗诵这篇千字文,那莫名鬼怪必定会退散。”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笃定了,嘉树与柘城连忙挤过来,殷胥指着开头,做口型数着一二三,三兄弟齐声吼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柘城吼得嘶声裂肺,嘉树喊得突破云霄,九殿下的帐内忽然爆发一阵高亢的朗诵声,震得周围火盆都在哆嗦!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柘城与嘉树紧紧捏着千字文,殷胥被他们二人嗓门震得脑子一片空白,连忙拍了拍他俩:“停,可以了!” 二人气喘吁吁,外头一片寂静,殷胥轻轻笑了: “你听,现在外头没有鬼怪的声音了吧。” 隔帐,殷邛狠狠钳住薛菱胳膊:“你能不能别叫这么大声,每次就你在床上演的投入!” “呵,我演不还是为了你那点自尊心。再说你不是要让天底下都知道你现在要宠回我来了么?那我叫的大声一点也是为了让旁人知道!”薛菱昂着脖子还有理了。 “你正常一点好么?!”殷邛真要咬牙切齿了。薛菱总有本事气的他头冒青筋却无计可施。 “哦好,你动啊。我还嫌演的累呢。” “……”殷邛动了两下。 “……” “……你也不要一点反应都没有好么……” “呵呵。”薛妃嘲讽的冷笑了一下。 妈蛋男人就喜欢叫的娇羞隐忍恰到好处难以自持的。 她想了想,忽的开口:“你说咱俩还真挺像赤|裸裸的嫖客跟□□一样,你给我钱权,我配合你玩花样。不过考虑到你在天底下也是数一数二的有钱,我该演好我自个儿。” 殷邛忽地撑起身子深深看了她一眼。 灯光实在微弱,薛菱觉得自己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好像十年过去,他纵然面上恨不得复原以前的情形一样跟她吵架,内里却真的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更重要的是,她那句比喻,或许真的让殷邛露出了一种有些绝望的表情。 “你说的没错。”殷邛拿手遮了她的眼,没再多说。 “薛菱,你演好你自个儿。” 21|20.19.@ 三人读着千字文,嘉树已经打着哈欠撑不住身子,脑袋架在殷胥肩上。 柘城也是念的眼睛疼,实在是撑不住了,却又有些不甘心:“我就最讨厌读书写字儿这种事情,可兆都已经读过好多书了,跟他一比我就跟村夫文盲一样。” “不用急,慢慢来。”殷胥收起折页本:“这一时抱佛脚也没用,这是要扎根的基础。” 他又简言问:“兆跟你相处的如何?” “说是如何……”柘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撇了撇嘴却也只说道:“还行吧。” 万贵妃倒是平常对他,可兆到现在都没有跟柘城说过超过三句话,也对他视若无睹。不过柘城要求也不高,吃饱穿暖就行了,他还不想去理兆呢。 殷胥拿了桌案上的枣豆玉露团递给了柘城,又去倒了两杯热水。 柘城咬一口那油腻的炸点,似乎憋了好久终于找着人说了。 “万贵妃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去皇后宫里坐着,似乎和皇后关系很好,可兆却没有跟修、泽一起读书骑马,万贵妃说是兆性格不好,她不许他多出来,好好修养性格……” “兆的确是有点臭脾气,但也没有顶撞过万贵妃。但是我见他好几次跪在万贵妃面前挨揍,贵妃就拿木棍往他身上死命抽,一开始我还吓了一跳,我以为万贵妃喜欢打人,可她却都没有对我凶一句。”柘城心有余悸说道。 “反正我感觉,兆挺听他阿娘的话,他跟我没什么交流,不过我看他屋里总是夜半还亮着灯,他挺刻苦的,但也性格蛮暴躁的,我主动跟他说话,他好几次都烦的想要来打我。”柘城这会儿也觉得说出来的跟之前‘还好’二字不符。 “嗯。”殷胥扮演者一个非常好的听众形象,又给他递了一块糕点。 “我就没理他嘛!”柘城忽然觉得殷胥脑子清楚以后简直贴心,就忍不住多说几句,忽然看着有人没有通报就掀开帐帘走进来。 “阿兄。”两个人起身,走进来的正是太子泽。 不是在正式场合,他们自然不必叫泽为皇兄,而大邺宫廷之中,兄弟父母之间称谓也很亲近,和民间家庭也没有太大区别,就算是前世殷胥登基后,也会因为年纪较小,所以在近臣面前自称我或吾。 “不用行礼,嘉树果然在你这里。”泽看着躺在殷胥床铺上睡成一团的嘉树笑了:“阿娘说嘉树夜半也不回来有些担心,我想来应该跑到你这里了,他睡着了么?让下人抱他回去吧。” 毕竟是嘉树比泽小五岁多,泽像是照顾小孩儿一样对他。 皇后只是问了一句,他才是真的有点担心的那个。 殷胥点头,看着泽身后的黄门将嘉树从床上抱起来。嘉树哼唧了两声还是没醒,扒在那黄门肩头继续睡的踏实。 柘城拿起披风递过去:“还是盖上吧,别夜里风大风寒了。” ……等等,那个披风你不刚刚包过脚么?! 殷胥脸上抽搐了一下装作没看见。泽点了点头,道:“柘城,你也别睡在这里,若是万贵妃找不见你必定也要担心的。” 毕竟是长兄,柘城对泽态度还是很恭敬,点头应下,偷偷拿起没吃完的点心跟着走出帐篷去。 柘城倒是知道万贵妃可不会担心他,他倒有点羡慕嘉树了。 被人挂念着,倒真像是个亲生的。 太子泽顺着帐篷之间的小路往自个儿的帐内走去时,忽地看着帐外站着个老者,愣了一下:“您是……” “臣林询谦,是殿下阿娘的父亲。”那老者笑着行礼。 哦,原来这就是他的阿公,也算得上大邺的国丈了。 太子泽也笑起来,叫身边黄门将嘉树送回去,便热络的走上前去:“见过阿公,没想到泽不过是之前提一句,阿公这么晚也来了。” 林家虽然是乡下亲戚那种寒门,太子泽却不疏远,相较于那些高门大族,自个儿娘亲本家才是最值得信任的啊,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着刚刚准备常驻长安的林家,便弯腰叉手认真的给林询谦行了个礼。 林询谦连忙去拦,笑道:“太子殿下既然召臣前来,不如帐内细谈。” 泽笑着掀开帐帘:“阿公请。” ** 第二日,崔季明起了个早。 这是正式围猎的开始,她早饭就吃的满嘴流油直打嗝,给金龙鱼洗过澡之后就牵马随着贺拔庆元往营地外走去。 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在营地外侧做准备,几百侍卫黑甲侍于两侧。 大邺贵族喜珍奇野兽,行猎是个显摆的好时候,比如各家都养得起的鹰隼,再比如只有皇帝才养得起的驯豹,殷邛身边近侍就替他牵了一头较为年幼的黑豹,那黑豹懒懒的晃动着尾巴,引来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殷邛换上了骑装在最前头,却没想到离他最近的不是太子,而是同样一身男装打扮得薛妃。 她身量高挑,虽生的明艳娇媚,却很衬那宝蓝色边纹骑装,带着皮质手套,挽弓坐在马上与殷邛说话。 长安贵族女子,基本一般多都会骑射,甚至不少还十分擅长,行猎时候不输男儿,但说的是北方长安洛阳一带的。 万贵妃与皇后是南地民女出身,走的是小家碧玉温柔体贴路线,这种事情自然跟她们没有关系。 别说是后宫,就算是朝堂上,南北的差异也十分明显能看出来。 崔季明这个年纪自然不能去参政,但是行猎场可是为数不多能让她见到这么多人的场面,明显就感觉到了大邺官员气质的差别。 大邺本就是南北朝后的朝代,不过百年,各地还没有被过多的同化。 邺高祖虽然南朝出身,却性格开放自由,颇有北地胡人性格。 他让太子娶了鲜卑宇文氏,但可惜太子虽迎娶了鲜卑世家女,但却没活到登基那天,显宗便是高祖的嫡孙。 后来高祖迎南朝氏族北迁,也在朝堂上重用鲜卑氏族。 鲜卑族在孝文帝死后想要重新改回鲜卑姓氏,邺高祖也表示了支持。 于是北方的贵族继续保持自己的风格,南方的氏族入朝为官后则想要通过强大的宗族关系来把持朝政,两方互不相让,各有各自的活法,在行猎场上就能看出来不同。 北方贵族胡汉混合,善骑射,着胡服,多出武将与长安近臣,意气风发,尚武尚食,痴迷西域进贡,基本那帮喜欢跳舞奏乐的贵族大多数属于偏北地的贵族。 北方贵族按地域分便是山东豪族与关陇集团,按姓氏分,有虏姓与郡姓。虏姓主要是贺拔、尉迟、纥奚等等鲜卑贵族为主,郡姓泽以关中、山东二地的贵族为主,包括崔姓在内的五姓与韦、裴、柳、薛、杨这一类的关中高门大族。 当然这些高门世家中,先晋之时大部分也将主心骨南迁,比如清河崔家的余杭分支、二堂嫂出身的太原王氏祖上也有大部分同胞迁往南地。大邺的北方贵族一般指的是这些姓氏中留下来曾辅佐前朝拓跋氏的那几支。 其中崔夜用所代表的长安这一支崔家,乃是北魏崔挺后代,就是北地汉人的代表之一。 不过就算这种从南北时期就呆在北地的崔家,也有一种文人的矜持和傲然,和鲜卑贵族不太合,你就能想象出那些一直扎根在南方的氏族大概是什么样子了。 行猎场上,他们也有参与,身着窄袖骑装却仍然能从发式、胡须和气质上辨认出来,家族成员较多,相较于北地贵族的意气风发,他们稍显得沉默与固守,优雅与矜慢,不过毕竟大邺社会风气就比较随意,他们也沾染了不少。 相较于前朝北魏还带有部落痕迹的并不完全成熟的政治体系,大邺立国之初,更多的参考了南地的制度与规章,也就使得南地官员对于官场更加如鱼得水。尚诗痴棋,多出进士学者,他们对于长安这样的北方城市也影响巨大。 南地氏族以永嘉之乱南渡的侨姓何、谢、萧、黄以及五姓为主,与东南本来就有的几大姓氏姻亲,形成了南方的家族团体。 不过,南地贵族的矜默不代表他们是弱势的一方,他们占据了大邺各地的实权官职,也代表了大邺知识文化、文人气派的最高水准,默不作声的耳濡目染的用高逼格文化水平统化着大邺。 不说已经人丁凋零的贺拔氏这一类鲜卑贵族还想着学南人,就连崔氏这类关中、山东五姓,都开始想和南地氏族通婚,与南迁的同姓氏族联系归宗。 嘛,不过人大概都是这样,甜咸粽子还互相看不惯呢,对于出身,总会忍不住在心里分个三六九等,谁都看不惯谁。南地氏族看不惯当年留在北方的各大郡姓,北方郡姓看不起更北边来的土著鲜卑,鲜卑人看不惯更更更往外来的杂胡人种,杂胡人种就看不起……呃…… 他们大概窝里也斗吧。 所以说看着大邺国风像是偏北地,然而实际南北两方的氏族博弈,真的谁输谁赢还说不准。 但在行猎场上,北地氏族可算是赢定了。 贺拔庆元毕竟是老将,这种行猎对他来说跟玩游戏一样,几个独孤、尉迟家的也都兴趣寡淡,跟孩子们入了山林寻找着有挑战性一点的猎物,什么野鹿兔子啊,就留给别人耍吧。 崔季明在马背上只打哈欠,想着大邺一天吃两顿,生怕饿着,吃的直打嗝,结果到马背上颠簸起来直想吐。 随着贺拔庆元并入山林深处,金龙鱼随小路往半山腰而去,俯视下头可以看到皇家浩浩荡荡的马队,也能依稀找到这个年纪仍然能骑在马背上持弓的崔夜用,和如同秋游一样悠闲慢悠的南邦。 嘛,行猎真无聊。崔季明以前呆在朔方,那时候营地外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夜里骑马跟着一帮军营汉子出去围狼套马,到了冬天还去捉黄皮子。 黄皮子就是黄鼠狼,草原上的都长得贼瘦,行动也快,到军营里屁股上绑着火绳,点着了一帮人围着黄皮子跺脚,看它吓得上蹿下跳,众人笑的前仰后合。 那时候真是打猎,这围着一帮侍卫算是什么行猎啊,而且长安由于人口太多了,附近很多山林都给砍没了,如同她现代的城市化一样,长安附近的环境恶化的也挺厉害的,最近这两年根本见不到大型动物了。 崔季明俯身打着草丛,期盼着蹦出一两只肥兔子也行,她一刀插了晚上加个餐。 忽地崔季明听到耳边一阵震动吼声,金龙鱼那小怂样都跟这抖了一抖,她转过头去。 卧槽—— 还他娘的不是皇家行猎必备之大黑熊么?! 还是一群!在山坡上部远处突出的一块大石上立着,有三四只成年黑熊,以及七到八只大小不一的幼熊,瞪视着他们一行人,开始缓缓靠近过来。 那应该是正儿八经的野熊,皮毛上有不少咬痕抓痕,大概是金龙鱼的毛色在阳光下太耀眼,一帮红了眼的黑熊,竟然先注意到金龙鱼,从大石上攀下真的是冲她而来。 熊这种东西,近距离看起来比想象中高大太多。 贺拔庆元和家臣家将、言玉走的是小道,身边就几个人,贺拔庆元豪爽大笑一声,便要去拿弓生撕野熊,可这才几个人,熊的数量都比他们多。 崔季明虽然不过是吓了一跳,可金龙鱼已经吓得屁滚尿了。 它才没多大,虽跑过远路却没怎么见过野兽,金龙鱼撩起蹄子就往后撤,那几头成年巨熊首当其冲气势惊人,贺拔庆元年纪已经不轻,却还当自己是当年的意气少年,贺拔府亲卫人数太少,崔季明看着贺拔庆元野心勃勃往前冲,有些心惊喊道:“阿公,莫要与这几只巨熊正面相对!” 阿公你已经五十啦不要闹好么?! 五十在大邺已经算得上老叟了,你还敢就带几个人跟一群熊拼?! 眼看着那些熊是朝着崔季明膝下闪闪发亮的金龙鱼来了,贺拔庆元也有些心惊,金龙鱼却几乎是腿都哆嗦的转头就跨草丛往山下窜,它上辈子就是一条细狗,竟然在山坡上蹦跶着喷着口水就往下窜,叫的像被咬到屁股的野驴。 崔季明虽然害怕,但看到自己的爱马怂的跟狗一样,窜着蹦跶着就往下头人多的地方窜,也是有些觉得丢人,身后黑熊的叫声传来,好像几只巨熊都朝她追来! 下头正是一群慢悠晃荡的人马,她恰好冲向皇家队伍的队尾与后头郑、王二家之间,金龙鱼刚穿过一片灌木草丛,窜到人群之中引起一片惊呼,回头就看到了几只巨熊的爪子几乎要扑到金龙鱼的肥臀! 人群看到冲来的黑熊顿时一片混乱,那几只黑熊撞入一群马匹之中,众人连忙拔刀架弓,前头走过去的皇帝皇子众人也都转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那几只成年黑熊摇头晃脑就往人群扑去! 不过崔季明幸好撞来的的位置还不错,皇家队尾是羽林宿卫,郑王二氏家族并马而行,打前阵的也是自家私兵,崔季明就冲进了兵窝子里。 郑王二氏的男人连忙策马后退,保护各家少年郎,羽林卫被冲散以后立刻集结,几只黑熊疯起来不像样,崔季明看着贺拔庆元满脸担忧的带着言玉也策马从半山腰冲下来,连忙抬手呼唤。 贺拔庆元看见她松了一口气,拔出刀来。 崔季明是不太喜欢动刀,这会儿一条窄道上已经混乱不堪,随意放箭还可能伤到贵人,她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羽林卫中,正是当初接崔式进长安的二堂叔崔岁山,他乃是羽林中郎将,崔季明心下一转,将拔佩刀的手收回,往后退去。 “崔家三郎,崔三!快来快来,那里危险!”她忽然停着有几个人叫她,转过脸去,郑王两家一帮子不认识的人,正在朝她招呼。 崔季明眼看着都不认识,却还是避开混乱,朝那边而去。 “天呐,三郎你可知道有多危险,幸好你的马机灵,刚刚从上边蹿下来,慢几步就被那熊给扑了!”几个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可先别过去,咱们看他们杀了熊再说。” 崔季明笑着拱了拱手,几个人看她面露迷茫,笑了起来:“三郎看来是刚来长安不认识我们,我几个是郑家的,他是王家的。” 一个跟她年纪相仿,却白胖圆润的少年也笑道:“你们崔家和郑、王两家是世代姻亲啊!你的二堂叔就娶了我的堂姑呀!你的大堂叔也娶得是王家长房嫡三女呀!” ……我阿耶的二堂哥的媳妇是你阿耶的堂姐妹…… 这也能是亲戚啊! 崔季明倒是听说崔家不论是清河房、还是长安这一支,基本上都与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两家互相通婚,不与外姓姻亲,三家的关系在五姓之中很亲近,她赶忙点头谢过。 或许是大邺百姓也实在是本来就活络热情,她身上沾了不少草叶,那些长辈小辈还给她拍去草叶,伸过手来摸金龙鱼的鬃辫,那个刚刚说话的胖乎乎郑家少年,也贴过来与她并行着往后退去,笑道:“你可真胆大,这马也是灵活,从那坡上跑下来,要是庸马,早就摔断了腿。” 崔季明笑笑不说话。 金龙鱼它是为了自个儿逃命,才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下窜。 眼前有一只巨熊似乎往皇家队伍那边窜去,崔季明依稀看见了殷邛的那匹黑豹被从一只巨熊身上窜下来,郑王二家似乎并不关注黑熊的动向,他们也不担心,退到足够远的地方便开始聊天。 所谓行猎,这种猛兽下来,又到帝王面前羽林都出动了,就没有他们什么事儿。崔季明担忧贺拔庆元,便一直望过去,郑家那少年拽了她一下笑道:“就勋国公那本事,怎么还需要你担心!说回来,我之前去崔府玩,怎么没有见过你,你不随着元望他们一起读书么?” 崔季明看着贺拔庆元就跟浴血一样骑在马上,右手拎了一只幼熊,其他几个鲜卑贵族也提刀上前,贺拔庆元朗声一笑将幼熊扔在路边,她也放了心,回头道:“对,我居在勋国公府上,过几日会去崔府和几个堂兄弟一起读书。” “啊,怪不得。下回我去玩,希望你也能在啊。我在郑家行十一,你叫我郑翼便是!”那白胖圆润的郑翼笑道。 他也不过十二三岁,是跟崔季明一代的少年。 还是亲戚,可不比昨日那怎么逗都不怕他告状的九妹。 崔季明那身皮又穿上了,笑道:“原来是郑十一郎,不过我与长房几个堂兄弟不熟悉,读书也不好,你不要嫌我无才无学便是。” 郑翼眼睛都亮了:“怎么会,季明箭法精妙,又是少年英雄!” 他终于跟昨天晚上被一群人围着的辣么帅的崔季明说上话攀上点友情了! 眼见着几只成年大熊已然伏在地上,幼熊尖叫着逃窜又被乱箭射杀,皇家行队才回头,崔季明也策马上前,贺拔庆元站在马下,紧皱着眉头查看那死透了的大熊的脚掌,殷邛与薛妃也策马回来,当初接他们进长安的二堂叔岁山半跪到御前。 “怎的?我们惊扰到一群黑熊?这里倒是几年都没出现这么大的野兽了。”殷邛倒是有点惋惜自个儿没有上前,那黑豹满头是血的走回他马边,甩了甩脑袋。 “陛下,这几只黑熊似有发狂征兆,臣认为这不一定是真的巧合。”岁山道。 崔季明虽然知道岁山的官职是羽林中郎将,却不明白具体的地位,看起来在羽林卫中还颇有地位,是个能在御前说几句话的位置啊。 贺拔庆元斩下一只熊掌,走到殷邛面前:“这黑熊确是野兽,但也有可能被人动过手脚。几乎每只黑熊脚掌上,都钉有长针,穿透脚掌。” 那巨大熊掌扔到了御前,黑豹扑过去就啃,殷邛低头看见了那熊掌上人为钉下的密密麻麻铁针铁钉,垂了一下眼。这类北地黑熊本就容易因痛受惊,不知被何人打下如此多铁针,必定疼得入骨,越走越痛,发疯不止。 其他几家人看了面色微变,殷邛挥了挥手:“先别动这些熊尸,叫刁宿白来!” 各人听了刁宿白的名字,面上表情都有些微妙,没过多久,就看着一个矮痩男子骑着一匹比他还瘦的马快步而来,下马半跪在殷邛面前。 “臣刁宿白见过圣人。” 殷邛也没别的神色,就对着熊尸抬了抬下巴:“你看那熊掌便是,可有什么发现,有了就直接说出来。别等人收了这熊尸,朕就找不着什么端倪了。” 刁宿白个子不高,脸颊瘦凹下巴上有短须,三十岁有余,一身窄袖麻质青袍,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穷酸。 他捡了那熊掌,用衣袖擦了擦血,仔细的查看铁钉后,又碾又闻。 再度走过去,要羽林卫帮忙翻看熊身,他长得一副清流才学模样,却十分不顾及形象,撅着屁股在哪儿看熊身上的抓痕,甚至伸出手去掰开熊口,手指在熊口中抠了一圈放到自己鼻尖前闻。 崔季明真给恶心着了,她偏过头去问直翻白眼的郑翼:“这……刁宿白,是个判案的?” 郑翼复杂的看着趴在熊身上行为奇怪的刁宿白一眼:“你就当他是圣人第三只眼便是。” 崔季明:“你这话的意思,能理解的方向太多了。” 郑翼又给补充了几个字:“鹰犬。告状精。” 言简意赅。 刁宿白捣鼓了半天,周围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到后来他趴在熊身上去扒那皮毛,却被熊爪绊了一跤,一屁股坐进血里,这会儿连殷邛都忍不住笑了:“大理寺卿,可有看出什么?” 他浑不在意的站起来,深深给殷邛行了个礼。 “这熊,是人为驯养过的。” “什么?长安附近,饲养猛兽可是不合律法,再加上这般庞大的黑熊,有谁能养的了?”立刻有人皱眉道。 殷邛刚要开口问,就听到后头羽林来报,今日行猎其他路线的各个氏族有不少遇上了黑熊,就连皇子们先行的一路也有两只巨熊袭击。 长安附近,搞这么多黑熊,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阴谋么? 殷邛问道:“可有人受伤?儿郎们都如何?” “殿下们无事,有几个奴仆受了重伤。其他各家情况还未报来,正在集合清点人数。”羽林回答道,殷邛转过来看向刁宿白,问道:“为何你说是人为驯养过的?” “先不说那铁针刺入不过两三日还未生锈,这几只熊并不属于一个族群,这是三只成年母熊,一般来说很少会有三只母熊凑在一起。身上的伤痕来自于相互之间的抓痕,指甲里还有血痕,爪距也可以相对应。深可见骨,明显是打上铁针后又喂食了药物,这些熊狂躁并互相撕咬。” 他语速很快,说话又很含糊,崔季明好几句都没听清。 “听闻靺鞨有驯养熊类,花蜜中加入迷药,这几只熊的身上的确滴有花蜜,嘴里也是刚吃过不久的。这花蜜味道清奇却是黑熊的最爱,正是秋季蜜种的荞麦蜜。长安附近不产荞麦蜜,今年南方七月暴雨,荞麦花的花期提早结束应该几乎不产蜜,那么只有靺鞨北部才会在上个月有荞麦花期——再加上幼熊后背上有极为细小的木刺扎入皮内,明显就是被用木笼运到附近的,请圣人派人排查这附近的山麓另一侧是否有车辙痕。” “你的意思,可能是靺鞨人驯养的黑熊?”殷邛大概听明白。 “对。” “最近的确是有靺鞨使臣进长安。”薛妃看着地上黑熊道:“本不是说谈不拢就明年对靺鞨出兵么。” “熊尸收起,彻查此事,今日行猎停止,叫皇儿们回来。”殷邛大手一挥道:“刁宿白,这熊尸给你了,能查出的细节越多越好。查不出就当你今日的猎物赏你了。” “而且这熊掌已经废了,没法入药煮汤了,皮毛也坏了,又被人喂了狂药,陛下还是叫人烧了吧。”刁宿白连这份人情赏赐也不要,拧了一把满是血的衣摆,就去骑他那匹瘦的腿一敲就断的老马。 “……”殷邛觉得好像是刁宿白在说他抠门。 崔季明倒是感兴趣起来,看来这刁宿白很有名,而且说话耿直的连皇帝都敢顶啊。不过在以姓氏门阀为团体、以圆滑热情为风尚的长安,这种人的确是能让大家觉得有些微妙啊。 她策马往贺拔庆元那边去了,他还有点惋惜的拎着一只幼熊的爪子:“本来还想杀了给你补一补,刁宿白一说,还真没法吃。这个小的皮毛还挺好,要不给你块垫脚褥子?” 崔季明还记得贺拔庆元叫人做的各种狐狸围巾,白熊披风,塞都塞不下,赶紧拦住了。 贺拔庆元胡子上都有血滴,他倒是很无所谓这些,道:“走吧,咱们回去收拾东西吧。这次行猎估计没有明后天的事儿了,还不知道那些人看着你被追下来,会不会想着昨天你被袭击跟今天的黑熊一事有关呢。” 崔季明摇头笑道:“回去挺好的,虽然瞎折腾一趟。不过我觉得,此事应当不简单,真的要袭击,何必要在每个人都佩戴着武器的白日,若是昨夜突袭帐篷,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 贺拔庆元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幼熊扔了,跨身上马甩了甩血珠子,对崔季明笑了一下:“这事儿里头的弯弯绕绕比你想的还多呢,先走吧。” 郑、王二家的队伍也往山下退去,勋国公府的一拨人也跟着一起,往下路上,俯视过去才发现山林各处有不少地方染血,光黑熊的尸体就堆成了小山,皇子的一队死伤了三四个近侍,另有几家人黑熊惊马伤到了几人,都不算很严重。 这说是阴谋,也太轻描淡写就过去了吧。 仿佛对方要的就是这剑刃偏两分,恰到好处的变化。 到了午后殷邛就有撤营的意向,各家因为都带着少年来,也有些不放心,崔府就是率先离开的,贺拔庆元倒是叫人收拾东西也跟着行车离开这里。 崔季明倒是觉得好不容易的野外行程就这么被耽搁了实在太可惜。 然而等到开始收拾东西,她看着远远的,有几个满身是血的人也给扶上了马车,她忍不住偏头问言玉:“那伤着的是谁?” “几个皇子身边的侍从而已。你是运气好,跑到人多的地方,可听说太子泽受惊,修与胥被摔下马,那个行九的胥,差点就被熊扑到了。他的侍从,也是一死一伤。”言玉收叠着她的外衣说道。 崔季明忍不住转脸,往那马车方向看去。 “他的两个侍从,都废了……?” ** 最近崔府下人里头有了些不太好的传言。 主要是跟元望有些关系。自二房入府没几天,元望就开始有些魔怔了,本来就是个棋痴性子,前几日就开始念念叨叨捏着白子满头大汗,躺在床上眼睛都直了。 崔夜用看他不太好,心疼这个嫡长孙,便带他出去行猎盼着他能好些。 这次行猎出事儿又提前回来,元望看起来是好了一点,可王氏却知道,他经常夜里头不睡爬起来下棋,熬出来了眼下一片青黑,不过十二三岁少年,跟受了什么打击一样。 王氏怎么想也知道跟妙仪有关,两个半大孩子的一局棋还好像是能瞒住人一样,她倒是不太信那妙仪会真赢得了元望,却恐怕是元望动的那一杯茶,他或心怀愧疚才魔怔至此。 却不想府里不知从哪儿传出来了谣言,说是元望之前对弈都是些三流棋手,赢了便觉得自个儿厉害,而妙仪不过才刚会捏些棋子儿,就杀得元望片甲不留。 这倒真是触了王氏的底线。她自个儿倒无所谓,大郎元望却是她心里头一直的骄傲,培养了多少年的神童,她是怎么都不信那个吸着鼻涕鞋子乱甩的妙仪会赢了元望。 这传言,在她严惩了家里几个碎嘴婆子后,荡然无存,可她心里头还惦记着呢。 八月初秋社日齐聚,到时候王氏倒真要看看妙仪有没有那个本事。 社日对于普通平民或地方郡望来说,是仅次于过年的大日子,所谓的祭天地祈收成,一般都是一群人跑到自家庄田、或者是干脆出城到长安附近天地村庄去狂欢的日子。 基本上就是抬社轿彩车,舞狮龙,踩高跷,同食共舞,热闹非凡。 跟崔季明印象中的庙会有那么一点相似,大部分的邺人都爱往乡村里跑,感受一下那个氛围,不过崔家一般都是宴请各个庄子上的仆厮奴,给庶支儿孙一些赏赐,然后自家聚个餐。 崔季明过了中秋才会随贺拔庆元往波斯去,不但临走之前几天都要来崔府上课,更是要先来参加社日齐聚。 她晌午就来了,社日朝堂上也是要齐聚,帝王对下赏赐,设大酺天下同乐,崔式又在鸿胪寺,回来的应该会更晚。崔季明这个年纪,纵然本来是女儿身,面上却不能再入两个妹妹内屋了。 崔季明进侧边休憩的主屋时,东边明亮通透的屋内,层层叠叠帷幔收起,崔舒窈跪坐在靠近窗户的软垫上,面前摆了个金银平脱铜镜,她端坐的像个大姑娘一样,头发梳的光亮,喜玉坐在她后头给她试新作的簪子。 妙仪泽坐在主榻边的脚踏上,委屈的撅着嘴在那里背九九乘法表,她算起棋路来是一等一的脑子灵光,背乘法泽如同背诗词一样痛苦。 看着崔季明走进来,她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还没开口要崔季明抱,舒窈就对她瞪眼道:“你背过了么就开口说别的!” “九九八十一……呜呜,九八七十二……”妙仪被凶了之后更委屈了,抽嗒嗒的在那里背。 崔季明今日打扮得简单,发冠上红带绑紧,仅按了个金扣子。 她瘫坐在高榻上,掰开柑橘便吃,看着舒窈一段脖颈露在衣领外头,皮肤白腻,倒觉得自个儿跟个婚后的大老爷们看美人梳妆一样享受。 舒窈斜了她一眼,目光划过镜面,考虑了一下才开口:“恐怕,阿耶会续娶。” 短短一句话,崔季明差点呛死,妙仪哭声一噎打了个响嗝。 “什么?!你到底从哪儿听来的!” “我自然有我知道事儿的方式,要真跟你们两个一样心宽,我在这二房院子里坐着,岂不是要成个瞎子。”舒窈斜眼,挑了个蝴蝶样式的发簪,对镜细照:“崔夜用那个老东西张罗的,真是个闲不下来的。毕竟在他眼里,本来阿耶娶了娘就是几乎不可饶的,如今阿耶才三十出头,他已经在张罗一位郑家或王家的老姑娘嫁过来了。” “阿耶应该不会同意吧。”崔季明皱了皱眉头。 “他敢同意?!”舒窈将手里梳子往小杌子上一拍,横眉竖眼,吓得喜玉把簪子都插歪了。 “不过我觉得,他还挺年轻的,娘都去世四五年了。”崔季明斟酌道:“再说他一直连个屋里头丫鬟都没有的那种人,我倒是觉得应该续娶,否则等到他老了,你们俩个又嫁人了,我又……到时候也没个亲近的人照顾他。” 崔季明说得都在理,舒窈心里头也明白,可她就是没法想象来个陌生的女人进家门。 “咱们怎么说都没用。”她撅嘴道:“他要是愿意,咱俩能拦得住么?他要是真不愿意,你拼命给他牵红线都不成呢。” 舒窈嘴上跟季明服软,实际心里想着到时候她可绝不会同意,至于照顾阿耶,有她在呢。 她可不打算随便嫁人。 世家里留在门内不嫁的姑娘多得是,在家门里头,地位可是比媳妇还高,甚至家门内要是有未嫁的同姓姑娘,必定会先把内院的权利交给她。 虽然大邺十三四岁早嫁的姑娘多,但是不嫁人的、转头另嫁的也多的是,这年头人们注重女子背景,大部分娘家有势力的,婚后都会和丈夫先入住娘家一年半年,表示亲近。就算是嫁了人很多年,想要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也是随随便便的事。 她有五姓嫡女的出身,最强大的娘家,二十八她都嫁得出去! 这会儿前院来人通报,说是几个堂嫂子都已经在了,崔家的男人们也从宫里下班了,快要进家了,让她们也往前去呢。 舒窈最后只挑了个颜色素净的玉簪,起来给妙仪擦掉眼泪,小脸略施薄米分。她伸手将妙仪手上的纱布拆掉,露出抹了药后看起来极为明显的手背烫痕来。 崔季明打眼一看吓了一跳:“怎么厉害成这样!这是要留疤啊!” 22|20.19.@ “没事儿,我叫人拿药水画的,实际都快好了。”舒窈抿嘴笑着,牵起妙仪的手:“走,咱们往前头去。”崔季明猜测或许是舒窈天生的敏锐让她感觉到了什么,才要特意这样做。 三个姑娘往主屋里头走,二房空旷的很,各处地方的上好房间都空着,下人倒是勤勉,各处一点灰尘落叶也没有,崔季明瞧了一眼心里跟明镜一样。 崔式从建康来的时候,就带了七八个大丫鬟,这些粗使下人都是长房那边给送来的。这院里没有女主子,按理说是要一塌糊涂了,如今看着没有长房那边华丽,却整洁干净,想来是舒窈管人的功劳。 崔家人聚在前院主屋,比上次见到王氏的房间大了一倍不止,相较后院的温软香暖,娇声燕语,这边更通透也更大气。此处的四周推门都是可以收在一起,露出外头绿意流水。大邺不论是普通的高门大户还是皇宫内,大部分都是讲究四面可以开门的通透宽阔,室内较少出现屏风,大多是用各种材质颜色的帷幕隔开,风一吹拂过去别有一丝美感。 两个美妇人坐在侧边帷幕后头的高脚宽榻上,也在下棋。 下位远处坐了几个年长女子,手持古琴与小鼓,低声和歌,似乎是两位贵妇人的人肉唱片机。这会儿嫡姓的孩子都来了,一共五六个男孩儿女孩儿,坐在旁边一块大地毯上,年纪小的在抛球,年长的在读书。 崔季明率先走去给高榻上两位妇人行礼,一个是她见过的大堂嫂王氏,另一位应该就是郑翼那天提起的郑氏。 相较于王氏王月娉的温柔气质,郑氏郑霏霏显得不像个嫁人那么多年的妇人。 “快来让我瞧瞧!这便是季明?我可听岁山说了,行猎场上季明拔得头筹,骑射俱佳,旁人家少年郎都看花了眼!”还卧在榻上的郑霏霏笑起来,她也三十出头,却不太像个宅内妇人。细腰窄肩,下巴微尖,顾盼生辉,唇色娇艳欲滴,被那玫瑰紫金边肩掛与鹅黄裙子衬得明艳可人。 崔季明笑道:“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本事。倒是二堂叔杀死恶熊,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这话说到了郑霏霏的耳中,她倒是心情大好。 这会儿屋子里头可是站满了下人,不知跟上次一事有没有关系,王氏叫了妙仪过来,抱在膝上问她手伤一事,妙仪没说什么,伤口露出来,郑氏瞥了一眼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严重——” 王月娉也一惊:“是婶婶派去的庸医治不了么?!早几日怎么没跟婶婶说!” 舒窈还没开口,郑霏霏先说了话:“这是要留疤呀!嫂子只派了郎中过去,那郎中指不定以为没人管就敷衍呢!要是早几日去勤看看,应该也不至于这样!” 郑霏霏伸过手仔细翻看,舒窈倒是浑不在意,仿佛那伤口根本不是造假的一样。 这件事儿,郑氏咬的比舒窈还快,崔季明心里笑了,看来这两位堂嫂关系相当一般啊。 王月娉在此事上连连丢了脸面,面色冷了下来,舒窈抿嘴一笑:“应当不打紧的,只是郎中说闷着才会让伤口恶化,妙仪便放开了纱布,这样晾一晾或许会好的更快吧。” “前几日去看过,郎中也说快好了啊。”王氏垂头道:“倒是我太疏忽了,两个姑娘在那院子里,纵然是派了两个知事儿的大丫鬟也去给陪着,可毕竟下人是下人,哪里有真的半分关心。二房屋里头,连个女主子也没有,倒真是……” 王月娉倒是话转了一圈,认了个错往崔式续娶一事上扯来! 转眼一想就是可以想明白的事儿,按着崔家的老规矩,要真是崔式续娶,无外乎郑家、王家。南邦的婚事多少年想办都不成,虽然中书舍人是个很有实权的官职,可南邦经常夜宿平康坊妓馆,也不少风流韵事,外头关于他浪荡的不堪传言早就飞了天,郑王二家姑娘也不想嫁他。 可崔式不一样,正四品上鸿胪寺少卿,或许对崔家来说不高不低。可崔翕是当年顶天立地的人物,膝下有个受人瞩目的嫡子崔季明。崔式年轻时候的容貌在长安绝对排得上前三,丧妻后又以痴情闻名,别说那些大龄未婚女子,就连刚成年的小姑娘也想嫁啊! 而如今崔家一位郑氏女、一位王氏女,若是崔式再娶了个王氏的,这么大个长安崔家,内院就基本都是王家女人说话的份上了,反之亦然。 原来对于崔式续娶一事,最关心的是两个堂嫂啊。 “我倒是有个妹妹,诗书极佳,过两日她来府里玩,倒是可以跟舒窈说说话。”王氏笑道。这是要先从孩子下手了啊。 舒窈心下冷笑。 郑氏也笑起来了:“舒窈也是个在建康的姑娘,听闻师从兰陵萧家出的那位名师,还有什么不通透的诗书。王家宅院内养出来的姑娘,年纪纵然大了舒窈一倍不止,恐怕也没有这小丫头的眼界呢。” 这倒是讽刺王家在长安这一支比不得太原本家了。 王氏笑了:“倒是听说弟媳小时候就跟二房关系不错,这会儿倒是想再扯位姐妹进来啊。” 她这句话一说,郑霏霏脸色一僵,忽地坦然笑道:“倒是都十来年过去了,嫂子这事儿记得清楚。跟岁山这才是知道什么叫嫁对了郎,其实崔家那么个门第,纵然再出个宰相也不显眼,还是自个儿日子过得舒坦,心里知足。” 郑霏霏笑起来,舒窈心里头却通透得不得了。 说郑霏霏跟二房的关系好,不就是说崔式么—— 之前崔季明看族谱时,舒窈这个二丫头倒是给她讲了不少八卦,其中一条便是——这二堂婶,可是跟混账爹定过娃娃亲的人儿啊! 崔翕年轻时风头正盛,郑家寻思着早定下一桩亲事,省的日后那么多高门来攀,便选了这位郑霏霏。郑霏霏比崔式小了两岁,打小形容举止俱佳的,于是崔翕便跟郑家的长辈打了个口头的约定,说是以后崔式到了适婚年纪,便娶了郑霏霏正好。 小时候看着金童玉女的两个娃娃,长大后却天壤之别了。 郑霏霏到了十二三岁已经形容袅娜,是个顶尖的美人儿了,她诗书也好的,自小是个心高气傲的,若不是因为这定下来的婚事,她早有亲王求娶了。 而崔式十四五岁的年纪,可是狗都嫌。 当年的长安,一帮混蛋孩子里头,后来还被封了个什么长安三恶少。 贺拔庆元的当时还在世的长子是最暴力的,女扮男装的薛家薛菱是最无赖的,容姿卓越的崔式就是其中风骚的一个。 崔式毛都没长齐就爱抢亲玩,专业勾搭小美人,泡妹聊骚专业户,在坊间艳名比得上如今的风情浪子崔南邦。 当然谁也没想到十四五岁时候浪出花的少年崔式,成婚后越活越倒退,老实的像个家庭煮夫。 不过当年的郑霏霏就不愿意了,想她这么一个美人儿,郑家最有才气的一个嫡女,鬼才要嫁个小混蛋。 她悔了,偏生郑氏宗主还宠她宠的不行,可都说要与崔家联姻,总要嫁一个崔姓的男子的啊。这时候适龄的二堂叔岁山自然就是不二人选,更何况二表兄眉目看着虽稍显愚拙,可郑氏并不在乎样貌。 否则她也不会拒绝容貌在长安少年郎中排的上顶前的崔式。 愚拙些倒也好,她自诩聪明也能掌控得住,省的进了家门反被丈夫颐指气使。崔岁山刚入官场,十五岁谋得第一个荫职也算不错,更何况崔岁山是崔家宗主的嫡子,与崔家的主心骨亲戚关系更紧密。郑氏想了想,就怕事情再拖,她真要嫁给崔式那个荒唐子,便应允了。 大邺男女大防虽有,但少男少女们也是经常在诗宴舞会上一起说笑。 她年幼时总与崔式在一道玩儿,关系算得上密切,十二三岁时还一同坐在炕上喝茶说俏皮话,甚至做出整理冠发隔着帕子捏手这等亲密事儿,若是嫁进了家门,与崔式见面恐怕真是要有几分尴尬了。 可郑霏霏也没必要担忧什么,婚期虽然是定下了,但大邺办一场婚礼,从开始定婚期到真的嫁过去,花了将近两年,她16岁才进崔家门。 那时候崔式也没太在意,十三四岁时候大家都是半大孩子,也没说什么真的欢喜惦记太深,再加上他跟贺拔明珠好上了。 等到郑霏霏这边进了家门,见到崔式还没来得及尴尬。中宗驾崩、殷邛登基,登基不过一年,崔式就带着贺拔明珠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崔季明,整个二房逃离了长安。 郑霏霏看着二房一家子都往南方跑了,忽然有一种想为自己的机智点赞的感觉! 崔翕是惹了不该惹的事儿往外跑了吧! 她可不想离开长安本家,她也自诩没有贺拔明珠那种没出月子就颠沛流离的坚韧,愈发珍惜自个儿现在的日子。 崔岁山本来的那点自卑,在郑霏霏的热情温柔攻势下荡然无存,二人倒是先后有二女一子,过的也相当幸福了。 对于崔式这次回来,郑霏霏倒没有太多反应。 年轻时候那点小事儿,怎么着也不会在心里放太久,跟她热闹了十几年的日子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她烦的是王氏竟还扒着这种事儿往外提。 郑霏霏笑着没再开口,毕竟不是小门小户,她跟王氏怎么可能因为几句看不顺就闹起来,真正要博弈的是崔式续娶一事。 相较于王氏,她跟崔式毕竟熟一点,是真心希望崔式这么四五年过去能再组个家庭,对姑娘们和他自己都好;而且郑霏霏也是大概了解崔式的脾性和喜好,她来介绍的类型,崔式恐怕也不会太抗拒。 两个婶婶这么想着的时候,舒窈笑着过去跟地毯上围坐的几个姑娘说话,男人们也从宫内回来了。 崔夜用一身朝服未换,他一进门倒是小辈们俱过去行礼,他显得心情大好。 后头跟着长房的三个堂叔和崔式,其中有个个子较高的,就是崔季明唯一没有见过的大堂叔崔浑之。他长得很严肃方正,胡子齐整,看得出年轻时候应该帅得很正派。年纪并不小了,整个人都有一种典型的大家长范儿,怪不得说是王氏跟他相敬如宾,就这举手投足都跟崔夜用似的,谁也亲近不起来啊…… 崔浑之进了屋从王氏手里接了一杯茶,下人已经开始摆饭了,他叫道:“元望,过来!” 元望正坐在地毯上不住看妙仪,听到呼唤连忙起身。 “好小子,你可知道今日圣人在朝堂上提了你一句?”崔浑之面上隐隐有几分喜色:“今日立太子詹事,下月太子入住东宫,只不过需有一位伴读。” 崔夜用也笑道:“圣人说起太子泽喜棋,咱们崔家不也有一位少年棋才,便指了你为太子伴读。这个月你入住太子东宫,老夫也挂了个太子太傅的虚名,不过倒是不会少见。你诗书一直不错,为太子伴读后更要勤勉。” 崔季明与舒窈俱脸色微变。 不是说太子一直拖着没有入住东宫么,如今圣人怎的忽然转性。 而一边崔夜用为太子太傅,嫡孙元望为太子伴读。 这是圣人决心将崔家长房与太子紧紧绑在一起了啊! 而在此之前,崔家长房不是这个政治风格的啊。 二房自崔翕后和皇权靠拢,一连三代都是和历代帝王关系密切,但这并不是崔家清流的风格,甚至崔翕的做法还遭到崔夜用的诟病。 崔家一向是,不论帝王姓,只做天下人的宰相,崔夜用也认为这是东汉以后四百年波澜动荡,但崔家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 然而这样的崔夜用却会去这般靠拢太子,有些让人吃惊啊。 元望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半天才忽的问道:“不是说可以让我做棋士,参加六弈的么?” 一屋子人以为他不明白事儿,笑了起来:“你都成了太子伴读,就别想着下棋那点事儿了!日后太子泽登基,你就是亲信近臣,六弈赛事又算得了什么。” 大家都觉得是喜事儿,也觉得元望嫡长孙的身份应得。王氏面色红润,有些激动却端着架子不好表现,笑着捏了捏元望的肩膀。 元望却在一片欢喜笑声中白了脸:“那我去东宫读书,就不能参加六弈了么?不是说都想让我比堂祖父更早赢得六弈么?” 他声音有点小,连奴仆都贺喜的声音中,元望的话没人听见。 ‘我只想下棋啊……’元望心里喃喃道:‘太子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能成为比堂祖父还优秀的棋手,我只想一辈子都扑在棋盘上——’ “我不想去。”他小声道。元望看着没一个人看他,有些绝望。 妙仪听见了他说话,却想起了元望提到的棋院,她蹦蹦跳跳扑倒崔式身边:“阿耶,我可以去棋院么?棋院招不招女郎呀!” 崔式愣了一下,她声音却是不小,屋里一拨人可都听见了。尐説φ呅蛧 崔夜用在上头笑起来了:“三娘子想去棋院?棋院是招女孩子的,这年头女弈也是风尚,不过祖父可没听说过你会下棋啊。” 妙仪两手正晃着崔式的胳膊,手背上一块伤疤冷不丁的显露在了长辈面前,连崔夜用也不由得目光一滞。 她没心没肺的笑道:“会呀,我会一点点!要是我再努力一点,应该也能入棋院!” 这简直就是元望绝望上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 妙仪要入棋院! 她八岁,比他当初入棋院的年纪还小,又是那样的鬼才,妙仪绝对会将围棋一项上所有本属于他的神童才子名声夺走!他甚至能预想到未来,家中提起棋圣,说完崔翕,便会夸的是崔妙仪! 为什么她一个女孩子都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以尽情的去下棋,可以……而他却非要去做什么劳什子伴读! 他从来没说过自己这辈子只想下棋,他以为他肯定可以一辈子只下棋!认识到天外有天、开始怀疑自己的天分的痛苦,又加上这等噩耗,对于元望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 “我不去!我不做什么伴读!”他几乎是吼出来这句话,正端着一杯茶要递给他的王氏手僵硬了一下,皱眉头训道:“元望,瞎说什么!” “我管他什么太子,我不做伴读!”元望抬起头来,已经是眼眶通红,伸手夺过那杯子狠狠砸在地板上,一声刺耳的脆响,屋内所有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崔夜用冷了脸:“今日社日,大好的日子,元望你在闹什么?” 宗主发话,王氏连忙将元望往后拉去。元望喊的这句话能当作‘闹’自然是最好的,再多说了几句,元望就等着跪地里被抽吧。 崔浑之听了元望那句也直皱眉,怕自个儿子再被责罚,他想要扯开话题:“妙仪要是入棋院也是可以,你如今背了哪些棋谱了?” 妙仪看了有些崩溃却被下人们拽到后头的元望,有些怕了:“大抵都背过的。妙仪读书写字不好,就只会背棋谱。” 崔式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这次却没有开口阻止。 长房如今变了风向,同姓两院关系算得上微妙,崔式心里头也盘了不少打算。 崔夜用却并手笑了:“怎么我也不知听谁提起来过,说是妙仪跟元望下棋,赢了元望?” 这老爷子看着不怎么进家门,可这是他的本家,有点屁大的风吹草动他怎么会不知道。 “崔式,你家这小娘子,不入棋院确实可惜。”崔夜用笑了:“纵然是入不了棋院,也要找一位名师,八岁是个好年纪,她理应入段了。” 入段。 一个棋手真正开始征程的前兆。 元望便是九岁时入段,同年升为二段。他以为自个儿还能越走越远,然而他的路,好似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三娘子既然有天分,老夫便看看能不能破格入棋院。”崔夜用笑着起身:“快用饭吧。社日是个大日子,别误了钟头。” 崔夜用肯花出精力来,将崔妙仪送到棋院去,想来妙仪手上被元望弄的“疤痕”,功不可没。 元望成为太子伴读的事情,仿佛成了家中的大喜,大家热热闹闹的站起身来,下人们躬身逢迎出去,唯有元望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面上隐隐有些绝望。 在人群热闹的往饭厅走去的背后,妙仪蹦跶到了元望身边。 “他们是不是不让你上桌啦。”妙仪问的有些直接。 元望点了点头。 妙仪大喜:“正好我也不想吃饭呢,有个人陪我啦。走走,我觉得上次你下的那盘棋很有意思,我感觉还能有更好的走法!这些天我阿姐都不让我到这边来,我都快憋死了!”她兴奋得很,拽住元望的手往外拖:“他们都不懂棋,又那么老正经,能跟我说的人也就只有你啦!” 舒窈不论怎么想,妙仪却是一个生性不带敌意的人,她喜欢着身边每一个人,纵然那杯茶的痛楚还在,却不能影响她更喜欢唯一能互通棋艺,理解她的元望。 元望呆呆愣愣的跟在比他矮了一头还多的妙仪身后。 妙仪对崔季明吐了吐舌头:“我不吃啦我不吃啦,这会儿我可没心情吃饭你们去吧!”她拽着踉踉跄跄的元望就往外头跑。 空旷无人的走廊上,妙仪晃着手,摇着元望的手臂满脸都是激动的神色:“好几次,我看到有先人特别厉害的妙手棋局,想找个人说都说不了。祖父肯定瞧不上那些,其他人又都是臭棋篓子,我这两天背了好几个谱子,我们可以一起研究一下!” 她乐的像个小哈巴狗,摇的元望乱晃。 “你是要跟我一同解棋么……”他吃了一惊。 邺人弈棋,是不大喜欢与旁人分析棋谱的,一手妙棋在这个时代,若是无人破解可以用一辈子,因此很多棋士对于抄篆棋谱一事也相当反感。 自古认为围棋是相当孤独而苦行的技艺,靠的是个人的深思,最怕的便是他人的模仿。 “当然可以了。”妙仪笑道:“我跟旁人对弈少,你应该知道不少人的棋路!” 而崔翕一直教导妙仪,最不怕的便是别人模仿,崔翕身为棋圣,无数人去模仿分析他的棋路,一手妙招用过之后便被他人详解分析,天下尽知。 却是如此,逼迫着他不断前行,不断创新从不停歇。 元望笑了。 他忽地想起来曾经,某个男孩曾在深夜的灯烛下,一手捧着古旧的棋谱,一手落子复棋,被前辈们在盘上留下的惊心动魄的印迹所震撼,满心的激动与想法无人去说。 而在距长安千里之外的南方,也有个年幼瘦弱的女孩子,同样闯入围棋的浩瀚世界,激动兴奋到牙齿打颤,也不敢惊扰旁人,偷偷吹灭这深夜的灯烛倒在床铺上满心幸福。 这一回,同样执着充满热情的孩子们,总算是可以对坐捏棋,互通想法,交流争执,哪里管他外头什么宗族家人,什么太子伴读。 纵然只是片刻的游戏,也可尽心的享受。 这会儿,他们是围棋世界沉重大门外,牵手一齐叩门的稚子而已。 ** 另一边饭厅内。 大邺是分餐制,大家分别坐在各自的小桌面前,郑霏霏是个热闹快嘴,说了没几坊间寺庙里闹腾的小事儿,氛围就热起来了。 长安崔家还算好,虽然也有点死板,但比起清河本家那种几百个人住一个大宅子,天天拜见大宗主的样子好太多了。 说了没几句,崔夜用提起了妙仪受伤一事,如同王氏之前转过的话题一样,他也说起了希望崔式能够续娶。更重要的是,崔夜用觉得崔式要是续娶,对他的仕途是极有帮助的。 崔式笑了一下:“我还是不要续娶,祸害别人的好。带了三个孩子,哪家贵女愿意嫁进来啊。” 哎呦这话说的,好像是有人愿意嫁进来他就屁颠屁颠的娶一样。舒窈低着头,实泽气的直咬牙,伸手掐了她阿耶一把。 崔式让她掐的嘶的吸了一口冷气,不做声捏住她那满是狠劲儿的小手。 果然崔夜用听他这话也是一笑:“瞧你说的,你可是二房嫡长子!郑王两家倒是都有合适的女子,不过也要你自己觉得看着可以。再加上孩子们也都不小了,应当选一位才学俱佳的,也算是能给孩子们通晓些道理。” 崔式笑了:“堂叔误会,我说的祸害,也不是因为三个孩子。我实在是没法娶妻了。” “怎么?你要续娶,难不成老贺拔还能怎么着你?” 崔式绽放了一个很温柔的笑容:“不是那个,是因为我身有隐疾。” Σ(°△°|||)︴什么?! 23|22.20.19.@ 在场一圈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崔季明嘴里半口汤差点就喷了出去! 舒窈看着大家的反应,愣了。转脸回头问崔季明:“隐疾是什么?” 咳咳,男人隐疾啊,要不然就是不育,要不然就是……不举啊。 他们三个都这么大了,肯定不是前者,那就是崔式明晃晃的告诉众人他不举了啊! “那你这一子二女不都还在么!你瞎说什么……要是真不愿意,何必拿这个来搪塞人!”崔夜用听他这么大咧咧的在女眷面前提这个,也是有点恼怒。 “堂叔怕是忘了,明珠因船难而逝,我昏迷后在水里飘了好几日才在下游被人捞到,得以保命。冬日冷水泡坏了双腿,半年后才得以康复,自那时,便身患隐疾。”崔式笑道。 这会儿大家没话说了。 他要是真撒谎,崔夜用也不能找个人去试一试吧…… 舒窈看着众人沉默,崔季明惊得嘴都合不上,舒窈更着急,小声问道:“你说啊,到底是什么隐疾……!” “呃……就是……大概……”崔季明感觉她真不知道如何把不举解释的通俗易懂。 就是负责房内奥秘的那根黄瓜蔫了?还是说崔式现在跟言玉在一个起跑线上了? “所以续娶一事,也不必再张罗。”崔式轻飘飘一句话,就把郑氏与王氏的踌躇满志给打得气焰全无,他起身拽起后头两个还在吃的孩子,道:“那,小辈便和孩子们先告退了。” 才说两句,就告退了啊。崔季明望着那半盘子的炙羊肉和蟹黄粥,心里都在滴血。 “今日可是社日,这么早告退不太合规矩吧。”崔浑之皱眉开口道。 崔式捂了一下胸口:“我忽然想起了明珠在世时候的音容笑貌,心痛难忍。这些年一直不敢回忆,压在心口,想起来便是心如刀割——” 崔浑之看着这么不要脸的堂弟简直是想掀桌子。 前两天那个喝大了就五魁首六六六的是谁啊?!那时候怎么没看见他心如刀割啊! 可崔式演的无懈可击,满面都是中年男人丧妻后独自将三个孩子拉扯大的痛苦悲伤,一帮人无奈的挥了挥手,让他先下去了。 崔式转了脸,悲容立刻转为咬牙切齿,往外走去,走出了长房院落,才怒道:“呵,真是无所不用,连让我续娶这招都能用来笼络崔家的位置了——!” 崔季明也不惦记那烤羊肉了,提着衣摆快步跟上:“阿耶,阿耶你难道真的……” “阿耶,隐疾是什么——”后面还跟着个追问的舒窈。 崔式快步走过回廊,进了二房内院,这才回头点了一下舒窈的脑袋:“半大姑娘,别问这些!” 可崔季明却噎了一下:“阿耶,你难不成真的……我不会有别的想法,我就问问,关心你。”她说着,眼神竟然往崔式下身瞟去。 崔式身下一凉,怒的不行:“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是个糙爷们了啊! 崔季明你丫一个豆蔻少女,懂得倒是挺多啊!崔式咬牙切齿,怒目瞪去! “别多想,别多问,跟你没关系!”崔式为了不续娶,简直把自己黑的体无完肤,他狠狠弹了崔季明脑门一下:“你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叫言玉过来!” “叫言玉过来干嘛?”崔季明连忙收回目光。可惜她上辈子也是队中的科普大使、专业黄段子手,到了这古代,眼神都不敢乱瞟了。 崔式冷笑。 他倒要仔细问问言玉那个皮痒的,都教了他宝贝大姑娘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科普知识! ** 山池院有一片曾经荒废的射场,如今由于薛妃的得势,这里也很快被收拾出来,射台到靶间的草皮也被修正过,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废了十年的样子。 殷胥站在射台上,黑底白领的窄袖胡服,侧身转头,手持竹弓,身子绷得就像他手里那张弓一样笔直静默,额上却有不少汗水滑落鼻侧,他巍然不动,猛然松手。 “啪。”箭离弦速度很快,却距离不够,落在了草地上。 旁边的小侍儿哀叹了一口气。 指导殷胥射箭的老先生也有些无奈。 殷胥却面无表情的缓缓行礼,两手搭在腰间后放下,才微微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 “殿下不累么,这都从一大早到现在了。”那小侍儿刚领到殷胥身边没两天,赐名忍夏,年纪尚小,说话也有些没规矩。 “不是让你去学规矩么?”殷胥从他手中接过软巾,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他坚持练习射箭与跑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上辈子被人说活不过二十五的身子,如今锻炼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正在学。”忍夏个子很小,脸颊微圆,年纪不过十岁,还是个半大孩子,连忙低下头去。 先学的就是闭嘴,这点都做不到,耐冬看来教的也不上心。 殷胥看了他一眼:“当罚。” 忍夏脸色立马白了。 他伺候在这位九殿下身边有几日了,九殿下每日从不需要旁人叫醒,他每日凌晨醒来,穿衣也几乎不用旁人搭手,边吃早饭边看书,之后便是晨练,等他在山池院来回上下的台阶跑完三十趟,回屋换衣的时候,一般薛妃房里头的下人才开始叫起。 殷胥时间卡的准,做事情分毫不差,身边大小事情有一点误差也能看出来,几乎事事都要规矩利落,忍夏来了之后吃了不少的苦头,挨罚的次数还真不少。 竹西因黑熊一事惨死于山上,尸体都让内侍省给收捡了也不知道送到哪里。伤了背回来的耐冬,倒是被殷胥留下来了,留在侧院养伤。 若不是殷胥强要留下来他这个半个月起不来的废人,耐冬估计现在就躺在掖庭宫的床板上半死不活,哪里来的药品和软床。 忍夏知道这事儿,倒是觉得殷胥本心不是个很冷血,看耐冬对殷胥恭恭敬敬,也觉得是应该的。 “先生,刚刚可有错误?”殷胥转脸问那白胡子老头。 老头是薛菱帮他请来的射箭先生,原来也是名宿将,后来年纪大了也没混上去,听说年轻的时候是位神射手。 他是高车乞伏氏后裔,殷胥称其为乞伏师父,乞伏师父挠了挠脑袋,他跟殷胥差不多高,愁得脸都皱到了一起:“殿下……做的很标准,什么问题都没有……大抵是因为力气不够,不过也不至于连靶都打不上啊。” 殷胥心里头其实是挺失望的。尛說Φ紋網 不过练习才刚刚开始,他不认为自己能像崔季明那样,好歹这一世…… 他不爽的时候也可以去揍崔季明。 乞伏师父蹲在地上,教了这么个徒弟也挺郁闷的,蹲着整理箭筒里的箭羽:“殿下可别跟第一天见我说的那样,拿崔季明做目标了。我自个儿邻居家外孙在贺拔亲兵营,十八岁的郎君整天累的跟狗一样,他说崔三郎动不动还会被贺拔庆元训斥加练。亲兵营在兴化坊,那么大的坊,她才十三四岁,清晨跑四十圈啊!还有蹲跳举石和骑射,听说比常在营内的兵练得还多。” 乞伏第一天教导殷胥的时候,听他说想要像崔季明那样骑在马上拉强弓射中八十步外的靶子,再看一眼九殿下这一看连年带病的身子骨,他都想转头回家。 “以后我也可以。现在身子不好还不能贸然加量。”殷胥确是铁了心的。 他刚刚搭弓要再练,就看着薛妃从另一边也提裙持弓走了上来。 薛妃眼神轻轻瞥了一下,忍夏与乞伏连忙行礼退了下去。 薛菱看他恭谨行了个礼后,也搭起竹弓,石榴红裙被风吹动,她一身娇媚艳丽裙装,拉弓射箭竟毫无违和:“看来你也觉得山池院里的下人不靠谱。的确,我这刚回宫里下人都是内侍省送来的,竹西和耐冬应该也跟皇后有不少联系。你这孩子倒是心狠,听闻竹西死的面目全非——” 殷胥没说话,只是低头。 一副犯了错的孩子模样。 却没想到薛妃会这么说。 前世也有黑熊一事,只是前世他跟修、泽二人同行,身边是皇后派来的亲兵,并未受伤。 这一世却因为竹西牵马太慢而落在了后头,殷胥骑术不太好,竹西与耐冬泽装作迷路,将殷胥领入了和其他皇子不同的小道。 小道一边是陡峭山坡,渐渐听不见其他皇子的说话声了。 竹西看四下无人,握紧了衣服下的匕首。他似乎打算刺马,使得惊马滚下山坡,没料到才□□匕首,竹西面前就横了一把皇子专用的金柄佩刀。 如镜的刀面映射着竹西的惊愕与茂密浓绿的深林,他抬起头来,却看着一手牵马一手回身持刀的殷胥道:“……你是不是傻。” “啊?”竹西两腿一软,没有反应过来。 “先不说谁指使你做的,我纵然是受些伤,以薛妃的暴脾气,你就可以回炉重造了。”殷胥张口道,双目难掩嘲讽之色。 竹西呆愣。 ……殷胥不是脑子不灵光么?不是不轻易开口么? 纵然这几日都说殷胥可以读书识字,但也经常看他神色呆滞,心不在焉,所以竹西才会如此大胆动手。 “手段粗劣。”殷胥言简易赅的总结。 想要激化矛盾,也用不着这么粗暴直接。那位娘娘心里头也是不平静啊。 皇后掌管六宫,后宫内侍的挑选也多有过问,刺马这种事情如此好查,竹西几乎无可逃的会被抓住,怪罪的只能是送来内侍的皇后。 本来还想着兆或许是宫里头最不起眼的皇子,万贵妃是最能忍耐、笑到最后的娘娘,看来也是他高估了几分。 这一招挑拨的略有些着急了啊。 当然这时候殷胥也不知万贵妃为何如此的急,自然有这样的评价。 竹西却心里一横,装作想要叩头求饶,抬手就将刀刃往前送去。 这次他却是狠了心,不是刺马,而是刺向殷胥!可还没划到殷胥的衣角,刃如镜霜的横刀就毫不犹豫的直接插入了他的喉咙!喉头咯咯作响的竹西与远远缀了几步的耐冬都没有想到,这位殿下毫不手软,不惧鲜血与杀人,根本连多一刻的考虑都没有! 然而他力气不够,斩断了竹西的颈脉,鲜血喷涌,却斩不断他的颈骨。 殷胥有点后悔,把那个崔季明也用不着的小弩送给她了。 或许说薛妃当时送那个弩,就猜测道有人会对他下手? 殷胥不耐的拔刀,策马后退一步,避免鲜血喷到他身上,看向大惊失色的耐冬。 “要不然现在跑,要不然过来帮我。”殷胥垂刀道:“你不论往哪儿跑,我自然也可以将事情闹到御前去,动用羽林卫寻你这个叛主的奴才。想来御前捉到你,比万贵妃对付你的招数多得多了。” 竹西明明知道刚刚在殷胥的威胁下放下刀才是最好的选择,却一面想要侥幸一面执意要杀他,想来估计是在万贵妃手里也有什么把柄。 而耐冬一直远远落了几步,似乎看起来心虚不愿,应该只是万贵妃的眼线,而非被握了把柄。 耐冬原地僵硬了半天,才微微移动了一下步子,往殷胥的方向而来。如今殷胥白色袍边点点血迹,横刀还在往下滴血,面色冷静,哪里像是个养在三清殿里的痴弱皇子! 殷胥将马鞭扔给他:“拴住他脖子,走到上头去。” “上,上去做什么……?”耐冬吓得几乎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殷胥轻踢马腹:“喂熊。” 24|22.20.19.@ 耐冬没反应过来,山上哪来的熊。 殷胥开了口,便是如此的话,耐冬情愿没听他开口过:“往上走几步,应该就遇到熊群了。要是腿脚利索,可以将竹西扔给熊,跑回来还有条命,运气不好的话……不过想来被熊扑了,也比铁梳子从肉上层层刮过好。” 耐冬显然是知道铁梳子是什么玩意儿,一层层铁片做成的铁耙从皮肉上狠狠刮下来,是掖庭宫审问罪奴常用的手段,命都要没了一半啊! 他咬了咬牙,听到了山上果不其然传来了熊叫,对于殷胥更加不敢违抗,拿马鞭缠住竹西不停抽搐的身子,拽着马鞭往熊叫的声音跑去。 殷胥没有追过去,他坐在马上听着远处传来熊的吼叫与耐冬隐隐约约的痛呼,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血人连滚带爬玩命朝他的方向跑回来,身后还跟了两只黑熊,几乎是嘶声哭喊:“救我——求殿下救我一命!” 看着满身是血的耐冬快要碰到马,殷胥猛地俯身将他拉上马来,用力踢向马腹! 耐冬两只脚还拖在马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攀上马背,死命的喘着气望着身后黑熊。皇子的马都是好血统的突厥马,跑起来如飞鹰般,纵然殷胥骑术不高,也稍微甩开了一点距离—— 只是那两只黑熊双目通红仍旧紧追不止,殷胥想要回到皇子马队之中,就必须要爬一段缓坡,突厥马在坡上的速度很快又被黑熊赶上! 耐冬惊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眼看着一只未成年的幼熊就要往他腿肚子上咬来,他一手紧揽着殷胥一边又蹬又踹,几乎要将瘦弱的殷胥拽下马! “再这样就滚下去!”殷胥回头高声怒道。 耐冬被他忽然爆发的怒气吓得一懵,那幼熊已然咬上了马腿,殷胥膝下的突厥马痛鸣一声,野性爆发,蹬着腿往那幼熊头上踹去,甩着脑袋速度猛然爆发,往林间冲去,直直撞向了皇子马队之后的亲卫。 等到那两只小熊已经被斩于亲卫刀下,耐冬才松开了抓着马鞍的手,从马背上滑下来,殷胥站在一边,身上披着内侍送来的鸦青色披肩,冷冷看了他一眼。 耐冬感觉自己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他软倒在地上,拿袖口擦了擦,内心不止是因为黑熊一事惊疑不定。 这位皇子怎么知道的山上会有黑熊? 既然竹西被他杀了,何必要去喂熊来遮掩痕迹,一个皇子杀个奴仆难道还要遮掩么? 而且他如今面色如常的正在和其它几位皇子聊天,似乎刚刚被刺杀一事都不存在。 耐冬入山池院前,也算是听宫中某人说起,九殿下,是三清殿里唯一一个单字名儿的。是和修、泽一样的…… 按理说不该啊,三清殿内殷胥也不是最年长的,其母似乎当年也只是个宫女。 耐冬正思索着,看到搜山的亲卫将竹西的尸体捡了回来,身首分离,脖子的刀口早就被熊的咬痕掩盖,他死的实在是有些惨。 殷胥也瞥了一眼竹西的尸体。 他没有工夫去过问竹西为何刺杀他,到底是怎么被逼的。 宫里宫外年年死那么多人,哪个没有苦衷,哪个没有被胁迫的。 对他出手,他就只能杀。 只是这事儿闹大,没有充分能力之前去针对真凶,就是恶化皇后与薛菱之间的关系,他自然先压下来,看看万贵妃是否还会有出手的意向。 殷胥手里还攥着个活着的耐冬,也不怕全无了证据。 “阿娘如此确定耐冬是皇后的人?”此刻,殷胥转脸问道。 薛菱笑了:“本来我以为这二人都是皇后的人,不过前几日查清楚了,竹西并不是。忍夏虽然年纪小不懂事,可是家里清白,是我亲自挑的,你放心教着用着。” 她说罢,松开拉弓的右手,破空之声响起,箭矢稳稳扎在了远处的靶上,得意的望了殷胥一眼:“我这是宝刀不老。” ‘……行行行,我知道你是来打我脸的了,你们都比我强好吧。’殷胥内心无奈。 “不过你却是初展锋芒啊。”薛菱又拿了一支箭矢,转脸笑道。 殷胥面上平静无波。 “亲卫搜山之后,在竹西尸体附近,发现了你被咬断的马鞭。不过大家也没在意,没人将这事儿往上报就是了。”薛菱拉满弓箭,竹弓咯吱作响:“三清殿养出你这么一个孩子,真是骇人听闻了。” 殷邛微微动了动眉毛。故意让耐冬用马鞭绑住竹西的脖子,留下这个痕迹,是为了试探万贵妃,却不料先被薛菱注意到了啊。 薛菱看殷胥又是不说话,叹了口气,终是没有把这一箭射出去:“三清殿的日子想来更是不好过。我在宫外的道观里呆了十年,你在三清殿内也呆了那么多年,倒是相似。”Www.XSZWω8.ΝΕt 她认为这次是殷胥主动出手清理掉竹西的,一面心惊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然这般决断,又对比着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心疼。 殷胥倒是还要靠她,两人在宫里才是利益共同。 看着殷胥用沉默抵挡一切,她忽然想着自己嬉笑怒骂的样子不也都差不多,忽地也就没有太多想问想探究的意思了。 这才做母子没有太久呢,日子长了或许会好。 薛菱开口道:“山池院的宫人几乎都已经替换过了,你不必太小心。纵然我离宫十来年,在这宫里也是拿得出本事,在宫外还有薛家。真有担心什么事,与我说就是了,毕竟长你二十余岁,我能帮你出出主意。” 她说的很诚恳。 “宫里头的路,一个人走就太难了。” 殷胥抬起了眼来看她,点了点头。 薛菱也笑了笑,放下了箭矢,殷胥抬头问道:“听闻我们几个人都大抵选好了伴读?” “嗯,圣人过目已经定好了人。本打算给你选位薛家的儿郎,可如今薛家在朝堂上也没什么出彩的,郑家又主动与薛家交好,便选的是郑家十一郎郑翼,听说是个读书伶俐的,估摸着功课是比你好一点,入了弘文馆也可带带你。”薛菱隐去了背后大部分的原因,简单说道。 果然和前世一样,薛菱选了郑家的。 “嘉树和柘城也去弘文馆么?”他倒是挺惦记着这俩人。 “去是要去的……可是因为你们三个课业差的太多,可能还要另开班。”薛菱说道。 另开班也没有什么不好,他点头。 弘文馆本是立在东宫内的,但由于高祖认为皇子若是没有开放的学习环境也不利于日后担当重任,于是将弘文馆立于宫外国子监旁。 附近的国子监是大邺的国学之地,设六学,不仅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私下还有分门别类的小学科与各类学院,名为十科,包括外交、经贸、棋术、乐律、医药等等,样目繁杂,人数众多。 六学多是世家子,十科多有手艺人。 从波斯来的算学家与南苗来的医师共坐一堂,五姓世家子与贫民手艺人同入大门。 又加上高祖扶持各类学派,先汉时期虽独尊儒术,到了大邺在士子间却围绕着儒术有各种各样的流派,虽有争端,但却也出了许多才人。 所以说来,国子监几乎就是大邺的精英聚集地啊。 而国子监外的弘文馆本额定人数为二十人,基本除了皇子外,还会有一部分年纪相仿的世家子。殷邛决定将其扩为两个班,共四十人,世家子的数量激增。 这就给皇子之间的联系世家、拉拢派别造就了土壤。 别说如今四十人,纵然之前二十人的定额,都足够使得弘文馆的孩子们,学习都不咋地…… 教的内容和国子监中的国子学、太学相似,先生也都是当世大儒,水平相当高,弘文馆学习的院生地位也不低,但几乎这里头一半都是学渣。 本来为了让皇子们别太苦,教的内容又简单,再加上其间互结朋党,以相渔利,世家以此荧惑,主司视听。喧哗混乱,与严苛的国子监根本无法相比。 而前世,殷胥其实连这样上课的经历都没有。 一开始他被送去了两天,他就是学渣中的战斗渣,勉强识字,实在是跟不上课。 外加上他真的是反应慢,殷胥记忆力非常好,但回忆对他来说却相当耗费时间,他想着想着就走神了,等到回过神来,先生讲到了哪里他就全懵了。 上辈子殷胥也觉得自己是真的很笨,不愿意再入学,皇后看他也读很多书,就是说不出话来,便让他先不必上课,但仍要他去弘文馆。只因弘文馆本质是个长安最大的图书馆,聚书二十余万册,专人校理典籍,刊正错谬,他可以不去上课,但是却可以去读书。 殷胥早些时候还要边查典籍边读才看得懂,后来就已经熟知经史到连学士也比不得他。他便闲暇之余帮着校准书籍,抄篆杂集。 而那时候作为他伴读的崔季明也是个水平不咋地的学渣,她乐得不去跟一帮闹腾的熊孩子们玩,可以安安静静的坐在殷胥旁边翻翻书,画画王八,下午再枕着典籍美美睡个下午觉。 他们两个人和喧闹的弘文馆隔了开来,日子流淌的格外缓慢舒适。 每逢五日一休沐,崔季明从家里打包着糕点,藏在书袋内,带到弘文馆后头藏书的屋里来,坐在临窗的案几旁打开装糕点的帕子,说是给他吃的,殷胥却嫌甜,也不过浅尝一两口,大半都让她吃了去,掉了半桌子的渣,还要他来收。 崔季明一学那些正儿八经的经史就头疼,她也就翻看杂集、话本和那些山河志,时常凑过来问他几个生僻字。殷胥还记得到她从军之前,连个《孝经》都背不过半本,崔家的孩子也没几个像她这样的了。 后来他渐渐能开口少说几句,笔墨又流传出去,被弘文馆的大儒发现,又回到弘文馆内的学堂,那时候他已经十五了。泽暴毙而亡,修继任太子,理政监国……他自认为还能好好学习读书的日子,也在没两年之后彻底到头了。 如今,在长安各个氏族还没撕破脸之前,他还算是有短暂的两三年去准备。 入夜,他依然是没有入睡。 屋里的忍夏被调到隔间去住了,耐冬还在院子另一边卧病,这回不是殷胥主动推开的窗,而是一个人影先推开窗户悄无声息的窜了进来。 王禄抬头看了桌边衣冠整齐的殷胥,嘿嘿一笑:“殿下准备好了啊,那咱走吧?” 连接两件事儿没办好,这王禄倒是立马态度低了下来。 殷胥放下温茶,看了他一眼:“怎么去?” “宫里头见面太难,师父们已经年纪大了也不好入宫。奴还会点飞檐走壁的功夫,外宫进出也有龙众自己的路子。”王禄说着半跪到殷胥面前:“殿下,上背吧!奴背您出宫去。” ……上你大爷。殷胥可是忘不了上次被王禄背着差点劈叉的经历啊。 25|22.20.19.@ 王禄半天看着身后没反应,回头殷胥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网 “哎您不愿意?那要不就抱着?”王禄识眼色,连忙回头抬手:“您抱着我脖子,减震舒适,还能看风景。” 搂着他脖子娇羞的窝在他怀里,那还不如背着呢。 “啧要不您骑脖子?奴可无所谓,您虽然年纪大了点,倒也不会跟奴乡下那个外甥似的,骑一会儿,尿了奴一脖子。”王禄越说越没谱了。 “……背吧。”殷胥真不想听他继续思维发散了。 “哎!得了!”王禄应了一声,殷胥攀上他后背,无奈补充道:“下次你想个办法。” “要不下回奴弄个板凳绑在背后?不过那还要带扶手,还要把您还给绑在凳子上……怪麻烦的啊。”王禄矮身窜出房屋,如同一只猴子般两下蹬在窗框上,就毫无声息的上了房顶。 王禄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头却叫苦不迭。他如今就算半个代步工具,整天还要想着提升主子的用户体验,跑起来还要想着快、稳。先不说背上这位十一岁的主子能不能给龙众一点活路,就这话少却心里比谁都清楚的样子,看着就难缠! 如今龙众……不知道在他眼里头被评判成什么样呢。 王禄很快窜上旁边主殿最高的屋顶,夏末一阵清凉的风吹拂来,半个大兴宫尽在俯视下,殷胥扶着王禄的肩膀,风吹开他额前一点碎发。 星星灯火在脚下深蓝的层叠屋檐中若隐若现,远处望去是一片宁静长安城,月亮近的惊人,远处慈恩寺塔檐下摇摆的铃铛仿佛都能在背后明亮的月光中清晰可见,长安城的边界完全无法目及,城市有一种磅礴与宁静。 王禄看着殷胥望向远方的眼神,他那颗情感丰富的内心又是一软:“殿下没见过这壮阔长安城的景象吧——奴再多站一会儿,您要不趁着这个空档咏一首律诗?” ‘……真不用。’殷胥转脸腹诽。 他当年登基后失眠了就往含元殿溜达,坐在最高处的阁楼亭台上吃宵夜,这景色看了七八年,看的都闭着眼睛能指出朝上各家大臣的屋顶,可怜王禄站在一个半边侧殿上,风吹的脸都快抽筋了,还保持着所谓轻功高手的傲然身姿,背着殷胥手都酸了,就为了让他多看几眼这风景。 殷胥不得不体谅他一下。 “我还不知道这里的风景原来这么不同啊。”殷胥面无表情语调平坦的陈述道。 王禄一脸得意:“这就是殿下长大的大兴宫啊,我没出过长安,可师父说我轻功也算得上天下前三,以后咱还有的是机会,我可以经常带殿下来这里。”他说起这话再没自称奴,语气里满满的自豪。 “好。”殷胥点了点头:“谢谢你。” 王禄浑身都有干劲起来,背好殷胥,滑下屋顶,平稳的走在屋脊与围墙至上,动作快且无声,二人顺着靠近大兴宫西边外围的屋檐走去,王禄身材健壮,走起来却像是一只猫,他步伐平稳的惊人,转头脚下一蹬,攀上那巍峨的石墙,殷胥看到石墙上有几不可见的的凹凸,似乎是有人特意刻下,来方便攀爬。 他不由得多想,待到王禄脚下不停,速度奇快的攀上石墙。大兴宫的城墙高度惊人,城墙厚重巍峨非前朝能比,二人一登上城墙,就看到了三个侍卫百无聊赖的坐在地上拿棋子玩六博,一回头就看见了背着殷胥的王禄。 五个人,十目呆滞相对,一时无言。 殷胥正觉得这是要完啊,那三个侍卫如同什么也没看见一般转过头去,抛他们的棋子,呼喝着玩起来。 王禄似乎也习以为常,殷胥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说王禄或是龙众的人脉广泛,还是该说禁庭防备松懈?他好歹也是个皇子,侍卫连过问也不问,要是哪天王禄敲昏什么后妃王侯,背着从这儿走,他们是不是都装没看见。 这件事——殷胥暗自记在心里,不敢小觑。 这一关过的如此轻松,出宫也不是什么难事,大兴宫西侧本就属于人烟稀少戒备松懈之地,城墙下拴着两匹黑马,安静的甩尾等待着。 殷胥还以为王禄这个代步工具会一直背他到终点,没想到他还挺会偷懒。 他也不多问,转身上马,问道:“城内行宵禁,有人巡逻,想来路途不会太远吧。” 王禄点头:“就在城西南部的嘉会坊内,宵禁巡逻多在中部,咱们能绕开的。” 一路往嘉会坊去,殷胥真是这帮龙众可是真·大爷,见一面奔波过半个长安城,他转换各种交通工具,那帮人还神神秘秘巍然不动的。 过坊自然还要王禄背,等到立在嘉会坊内那座一片黑暗的高门府邸里时,殷胥环顾四周才看向不远处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的矍铄老者,开口道:“乞伏师傅。” 乞伏行了个礼,眉目在月光下清晰起来:“殿下受累了,龙众三十多年再聚,实在不易,如今只得在这种地方见面。” 他身姿消瘦挺拔,哪里像是白天那个教到无奈的老宿将,风吹动胡须,愈发像个高人。 “只是中宗去世前,殿下还未出生,这密言恐怕很难由这种方式传给殿下,不由得臣多问一遍。”他缓声说出那密言: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殷胥缓声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殿下从何而知?” 殷胥默然。本来是他在弘文馆修书时,曾经找到藏在封尘十几年的旧书架中的一本薄册,夹在前北魏的杂史中,十分不起眼,装订方式奇怪,全篇以类似俗体字的字体写成,他只认得一半,依稀看出大半的文字,却读不通。 读不通,但并不影响他看懂上头的落款来自于高祖,而扉页写的两句诗,便是刚刚二人密言的内容。当时的笔迹看来,显然也来自于高祖之手,读起来与邺人作诗的思维决然不同,他反复咏来,心中感慨万千。 这两句诗可谓石破天惊。 大邺诗才辈出,绝句横行,最喜雄浑风景、峥嵘往事,亦或是情浓心悲,寥落洒脱,写诗词句大多是对情绪与美学的直接表达。 而这首诗是理趣、思辨,是义理与逻辑。 读过的人不由得赞叹,邺人怕是难写出这样的诗句来。 殷胥反复读过,心中不禁问,这当真是高祖所写下的诗句? 后来登基几年,他才再找到中宗留给殷邛的接应人名字,并找到王禄本人时,殷邛都已经成了皇陵几位祖先的老邻居了。 重生他再度见到王禄,本是想先试探一下龙众如今是否已经被掌控,或是再多打探一下消息,却没想到王禄说出了这首诗的前半段。 殷胥脑袋瞬间清明,当时反复读这两句诗的感受铺天盖地涌来,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接下了后半句,便看到了王禄挣扎的面容与服从跪下的身影。 果然,高祖立下的龙众,用这来做密言,也并不奇特。 于是这时面对乞伏的问题,还没有离开过大兴宫的殷胥自然不能说是从弘文馆看到的,转念道:“中宗将王禄的名字与这两首诗刻在一枚牌上,藏在了三清殿后殿的藏书阁内,那里无人前去,我翻书时找到了,就背过了上面的内容。” “那牌子呢?” “扔进三清殿的炉灶里当柴火烧了。”他脸不红心不跳。 “……” 乞伏有些半信半疑。 若说他说谎,倒是没什么说谎的理由啊。 可若是真的,殷邛找了十几年的玩意儿,被放在了他扔儿子的冷宫里,他岂不是想一头撞死。然后自个儿登基十几年都没找到,让一个冷宫里没啥本事的儿子给找到了…… 不过乞伏觉得还是龙众比较可怜一点,三十多年没人管没人问,如今来了个新主子又才十二三岁。 不过殷胥后头有薛菱,从王禄的描述看来沉稳善思,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殿下里头请。” 乞伏伸了伸手,殷胥点头往里屋走去,屋内更是漆黑一片,唯有乞伏从墙上取了提灯,递给他。乞伏也引入黑暗中,房间内氛围显得有些诡异,提灯火烛亮着,殷胥隐隐看到四周几张薄如蝉翼的屏风后或坐或立着一些人。 “这就是所谓的会面?” 一个苍老的女声响起:“或许殿下有所不知,历朝历代龙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殷胥语气几乎要气笑了:“呵,活着的人估计没有多少见过龙众的,你们说是规矩,那就是规矩吧。” 那几个屏风后的人被噎了一下,也没想到这九皇子说话嘲讽全开。 殷胥从身边搬了个凳子,拎着油灯坐下:“时间不多,龙众各个分支职能说一下吧。” 他隐隐有些不耐,殷胥看不惯龙众如此神神秘秘装腔作势的样子,真有本事便显露,如今可能人还凑不齐呢,依旧端着几十年前的架子。 那苍老女声正欲开口,被人打断,另一位坐在屏风后的男人说道:“如殿下所料,龙众确实不如多年前,可现在还算是有个大概的样子,做些事情还是趁手的。例如消息打探,南至广州,北至突厥,西至波斯,龙众的消息可以有途径夹在官驿中送来,达到军情急报的日行八百里是可以做到的;以及长安范围内的细作调动与宫内人手交替,都是有龙众特有的途径。” “但这些三十年都过去了,当年的细作都死的几乎不剩了,官驿的线路也疏于维护,龙众即无资金,也无帝王谕令做靠山,这些想要再疏通……恐怕是要些时间。”那人继续说道。 说到后来,他自个儿都有些觉得没脸了。 “不过龙众从不乏高手,轻功一流如王禄者有,精通暗杀与保护之人也有。先帝曾流传的密武与机关之技术依然掌握在龙众手里,只是龙众是个工具而已,如何修理这曾经锐利的弩机,如何使用,还是要看殿下的。”那人低声说道。 殷胥真想说一句:我看着小,可是我不傻。 这个锅我不背。 对方这话的意思就是,龙众要是做不好事情,那都怪殷胥这个主子不会用,可跟龙众本身没什么关系。 他将油灯放在地上:“天底下有很多神兵利器,这弩机再怎么有传说盛名,真不合适不好用,扔了也不必可惜,带在身上也是拖累。神兵未必好用,合适的武器,纵然是簪子也能杀人。” 对面又是一片沉默,再度开口又换了一人的声音。 “弩机身处高位,视野开阔,杀人易如反掌,力道之劲纵然是十位神力将军也比不得,是由于机关环扣,动一处则因机关将能轻而易举调转方向,这非一人之力,而是机关各个部位配合而来。”第三人反用弩机一词举例道。 “再说重弩本就不是便携的武器,而是城墙上一处无法移动的机关,换言,这城墙是谁的,这弩机就会被谁而用,若殿下不肯用,也毁不掉,还是防着有一日别的主子将这弩机对准殿下的好。”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殷胥想起了王禄提起的,在他找到王禄不过几个时辰后,一位黑衣人也入宫说出了密言,当时这等巧合几乎让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一旦殷胥对这样半个废物一样的龙众弃而不用,龙众如今的态度,指不定会主动联络那另一个知道密言之人。 而王禄究竟是杀不了那黑衣人,还是给龙众留一条后路故意不杀,他做事习惯了怀疑。 “不是我不愿意用,只是王禄连接两件事没有做好,龙众实在让人怀疑。”殷胥退让了半步。 他表现的太像个成年人,一是为得龙众不会小觑来糊弄他,二则他本来就是众人眼中的拙了,没几年再藏拙下去,他就什么都揽不到了。 对方也趁着这个坡往下滚,各有所求,都不想闹的太难看。 “王禄做事不当该罚,这两件事,龙众必定会派人去做,只是可能要稍花些时间。我们这些老者,也有些徒弟,只是这些年徒弟们分散各地行事,有些隔得太远,召集过来也要花些时间,还望殿下能体谅。” “那也知道密言的第二人,不肯显露身份,看来必定有苟且。查出他身份一事,不能等。”殷胥道。 “自是。既然已经会面,殿下便是龙众的主子,除非殿下突发状况或亲手转交他人,龙众上下便以殿下为尊,此与殿下的年龄身份没有半分干系。”龙众那方道。 龙众历朝历代,主子都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这位殿下庶子出身不受重视,怎么看都离那皇位远了点。不过龙众也有自个儿的打算,年纪还小,他们不会去问这位殿下的野心,也不会主动去做他登基的助力,毕竟能不能活到争皇位那一天还说不定呢…… “另一事便是,关于这次护送库思老王子回波斯一事。波斯路途遥远,这一行队伍似乎还有使臣与僧侣,人员复杂。关于贺拔庆元前往波斯路途中,具体有何等皇命,我都需要知道。”殷胥低声道。 这也有他的考量。 先是他清楚记得前世贺拔庆元护送库思老这件大事,如今再来得到龙众的消息,与上辈子的记忆做个大概的对照,算是对龙众打探消息能力的测验,否则他不敢轻易用之。 二则是,前世崔季明并没有跟着去波斯,他想着出使波斯的队伍鱼龙混杂,这一世有些担心崔季明的安危,还是再排查一遍比较好。 殷胥想到了这一点,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什么叫贱。 崔季明那挑拨人的嘴算不上,他这气的要死还往前贴的才算。 “是。此事必定办妥,殿下不必再出宫,消息自然能递到殿下眼前。”屏风后的人说道。 殷胥看了一眼乞伏站立的方向:“龙众若是有能力,再怎么遮掩神秘,我也不会在意,可若是什么都做不成,我想弃之不用,但凭龙众的位置,稍作挑拨显露,在各方的虎视眈眈下,恐怕龙众也会成为牺牲品。” “……殿下说的是。不过龙众也想趁此,尽力恢复当年盛况,各有所需,殿下请放心。”乞伏师父说道。 殷胥点点头,且就将油灯放在地上,多一句也没有,便起身离开,跨过门槛才道: “得了些资源,龙众还是发展一下,才好以后站得住脚。这弩机怎么修我不管,自个儿摆弄去吧,如今没得选,日后还是这德行,便也没得未来了。” 殷胥头也不回走出去,龙众破绽如此之多,还真以为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看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王禄在院子中等待着他,殷胥面无表情的往他背上一跳,也不管自个儿挂在他后背上的样子像不像个熊,只拍了拍他肩膀道:“回去。” 早点回去,还能睡两个多时辰。 直到王禄的身影消失在屋檐上,站在院中的乞伏师父才松了一口气,提着油灯急匆匆往屋里走,拿着灯烛点亮屋里所有的灯烛,嘴上念叨道:“能不能动作快一点,咱借的这屋子,一会儿还要给人家打扫了。幸好没开灯,那小殿下看不见这院子破败的都快长满青苔了——哎,老秦我说你,能不能别跟个爷似的摊着别动。” 一个眼皮耷拉着满脸没精神的老头抖了抖手:“那小子的气势搞的我都感觉跟多少年前见中宗似的,幸好我瞎,看不见的时候吹牛都更有气势了。” 旁边浓妆的老太太摇着扇子颤颤巍巍的从凳子上起来,咯咯冷笑:“哟,瞧你那能吹的啊,还徒弟不少,当年龙众七主,倒是一个个命长,活的吃嘛嘛香,看见王禄的密信肯回来的,就咱们四个半死的,那三个真是无所谓哈。再说龙众的徒弟除了那个把宫内敛财当正职的太监小子,就剩个在碎叶当乞丐混日子的小子了,还一副桃李满天下的样子——” “呸!不吹咱能怎样!”中间那个矮胖老头坐在凳子上脚都够不着地,气的鼻头通红:“我能跟人家小殿下说当年颇有手腕,知道长安大半高官机密的艳妓现在就是个快关门的老花柳巷的老妈子么?!还是说老秦这个天下第一剑客的师父已经瞎的连太阳都看不见了!不吹牛逼,人家看咱龙众这个样转头就走了!” 乞伏让他说的一阵没脸,手上却不停的将家具摆回原位,弓着腰拿笤帚扫了扫地,跟个老僧人一样念叨:“也不能这么说,咱们珠月好歹手底下有几个新姑娘,算是咱们里头事业做的最出色的了,矮虎子,要是让那殿下知道,你如今儿在兴化坊边买汤饼,咱龙众的脸也不用要了……” 矮虎子只是个笑称,那红鼻头矮老头跟这个名号太契合,大家也就渐渐忘了真名。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搬着后头几张凳子上放的假人:“切,这事儿查出来之后给那小殿下,等他拿出来钱,我就花钱买徒弟去,当年的本事再教几个徒弟出来,以后都是龙众的人——” 想当年龙众招徒弟都是层层选拔的死士,如今龙众穷的伙食不好,俸禄别提,想要招徒弟,都要给人家塞钱求人家来,再经过审核,能有点样子也保守秘密的徒弟也就剩两个了啊。 他们又几乎都没有家室,中宗不用他们之后也不给退休金保障金,这帮人当年有任务的时候,得钱容易,花钱也容易,到了后头各个都拿不出存款来养活自己,又不能背叛皇家,只能找点小营生先过着日子。 没想到这日子一直过到快老死,中宗死了没动静,殷邛儿子都大了还是没动静。 听着王禄说小殿下来了,各个也是没想到老死之前还能有这一天,心中英雄气概,万般豪情都涌出来了,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又能百般手腕纵横长安。等到听说王禄屁事儿都没干成,这殿下还相当不好对付,一帮老头老太太就蔫了…… 先对付着这位殿下,别让人家嫌弃的直接就当龙众是个垃圾才是最重要的吧! “哎,别废话了。这几个假人藏好,刚刚灯一点效果挺好的,跟真人似的。乞伏,你别穿着这好衣服干活行么!”珠月捏着扇子跳脚道,头上的钗子乱颤:“老娘拿着押金借的,破了一缕丝缎,你都赔不起!你刚刚装绝世高人倒是装的爽,也是天黑那小殿下没低头,否则看着裤腿短一截露出脚腕,岂不是笑掉大牙!” “我说你真是浸淫风月场多年,心眼就是多,把地方定在这么远这么偏的嘉会坊,这殿下一路过来估计被折腾的不行。你倒是顺水推舟的说一句殿下以后不用来了,咱也不用再借房子租衣服了——” “别闹……别闹,我这摸不着我的拐了,矮虎子,你快扶我起来啊……” 屋里乱成一团,等这帮三十几年前的龙众能人,换好衣服相互搀扶着走出这借来的府邸,也准备各回各家,矮虎子还要准备明早上卖的汤饼呢。 “你说,那个在西北当乞丐当上瘾的小子,收了密信能不能回来啊,否则就王禄一人撑不住场子啊……”老秦扶着珠月的手,瞎了也不忘揩两把年轻时候揩不到的油。 “鬼才知道,他又不像王禄那么听话,当年反叛的时候,动手跟乞伏干架那混蛋劲儿,我还希望他别闻着钱味儿回长安,容易出事儿。”珠月拧了瞎眼老秦的屁股一把,嘴上却叹了一口气。 四人这回真是意识到了当年的局势已经过去的差不多,现实逼到眼前,谁都不得不叹息,四人无言,矮虎子背着老秦,四个人站在嘉会坊内无人的街头,相顾一眼,各自身影一闪,几乎转瞬就消失在了街道上。 而另一边,王禄有些心虚的背着殷胥往宫里走,快到山池院的时候,一直无言的殷胥开口了。 “下次给你师父买条合身的裤子,孝敬孝敬他。” 26|026.¥ 红阑殿内,皇后皱着眉头倚在榻上浅寐,皇后对外总是一副欢喜样子,笑出两个梨涡,甚少如此皱眉。兰姑姑跪坐在一边为皇后打着扇子,这会儿看这样一个深红色长裙的宫女小步跑来,跪在离榻不远的地方先躬身行礼。 “什么事儿。”兰姑姑缓缓回头,轻声道:“控制住你的表情,在红阑殿里走,面上要带笑,说了多少次了。” 那宫女满头是汗,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出来:“姑姑麻烦叫醒娘娘吧,御前的黄门传来的消息,必须要传到娘娘这里。” 兰姑姑看她表情不似作伪,放下扇子轻轻唤道:“娘娘,御前有事来报,您醒一醒。娘娘。” 林皇后睡的本就不沉,刚一睁眼,兰姑姑便轻轻将她搀扶起来,扶着额头皱眉看向兰姑姑:“何事。” 兰姑姑点头让那宫女来说。 “娘娘,太子殿下自入了东宫,圣人对殿下的功课也愈发上心,太子殿下也作过许多评议时政的文章,圣人多有点拨。却不料今日殿下的文章送入万春殿的书房内,圣人在殿内大发脾气,走出门却又好似无事发生了……”那宫女时常往皇后娘娘面前回报,说话也抓得住细节。 “听御前黄门说,圣人在屋内暗声骂起了……林阁老,说他蛊惑皇子,将颇有私心的政见传达给了殿下,还摔了砚台。只是太子所做文章的内容,御前半点风声也没有。”宫女只是汇报,不敢多言一句。 “也不知道是那些黄门知道底线不敢跟咱们报,还是当真圣人掩了痕迹。”只有兰姑姑能多评判二句。 皇后面色不算好,她捏住了兰姑姑的手:“难道泽见了林家人?不是说泽有什么行动,他身边的黄门必定会来告知么?!” “娘娘,殿下已经入了东宫,年纪渐长,他手边的黄门都急着替他表忠心,若泽殿下说了句不许外传,还真不敢有人到您面前来汇报。大多数奴才也都是墙头草,不过泽殿下管得住身边的人,能连您这里风声也不透露,倒是另一边说明殿下也是长大了,有能力了。”兰姑姑连忙和事道。 “只能是围猎之时,林询谦进了长安,才封了门下的职位就想着要见泽了,围猎是唯一能绕开我的机会!他那个乡下小官起步的,如今进了门下以为是他自个儿升了天?圣人心境态度最难揣测,林询谦就是往枪头上撞!”皇后恼怒至极,深深呼吸了一下,才平复心情。 “娘娘可要过会儿往御前去一趟,探个大概。”兰姑姑问道。 皇后再度呼吸已经面色如常,平静如水:“不必。圣人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才是事儿大,本宫去凑前只能是弄巧成拙。对于这三个孩子的教育,我向来是有自知之明,从不过问。除你说的可能之外,也有可能事态并不严重,圣人只是找个契机达到目的罢了。” 她与薛菱不同,十几年来活泼笑容下,小心翼翼揣测殷邛的神态心理,大多时候都能做到不犯错误,纵然如此,她也不能看透这个男人。 一面滥情,贪乐,不负责任,一面谨慎,多疑,阴晴不定。从她的角度看来,殷邛不论是政事上的行动,还是对待女人的态度她都猜不透。 皇后叹了一口气:“再晚一点叫泽过来。御前不要有什么动静,点心送跟昨日差不多口味的,我听了也没有什么用,圣人一定会做什么决定,到时候我不想知道也会知道。” “奴是怕,薛妃会不会也趁着此事多有动作。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娘娘纵然如今个把月也没有见过薛妃一面,可中秋是要见得啊。”兰姑姑叹道。一个是嚣张跋扈的前废后,一个是家世低微的现皇后,薛妃和林皇后也认识多年了,早些年殷邛还未登基时,林皇后便是送到王府的一个谨小慎微规规矩矩的妾…… 入宫后除薛菱外,其他女人都地位不高,却子嗣不少,薛菱事发后离宫,殷邛在群臣反对中,立她为新后,林皇后心里可是清楚知道,殷邛一共没见过她多少面,绝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宠爱。 大抵是因为她家世卑微外戚无力,膝下已有两个儿子,为人装的天真顺从吧。 在她为皇后前,薛菱也跟她没有过什么冲突,向薛菱这种性子,从不去为难弱者,也不太在意殷邛的滥情,甚至对她多有包容。 纵然她在薛菱事发没几天登上后位是殷邛一手扶持的,但……不论哪个女人都会被气到吧。 薛菱最后见她一面,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说话用词一向粗俗的很,却语气平静。 “林充仪,你能为皇后,只是因为以前的某一天,殷邛曾经哼哧哼哧的拖着一根疲软的龙根从你身上爬下来,除了他挤出来的那泡玩意儿,你就真的不剩什么了。所以抓好这个男人吧,毕竟我不是皇后,我还是薛菱。” 这话说的真难听。纵然在林皇后这样非高门出身的女子耳中,也是有点恶心。 可薛菱就是这么个性子,她一直不改。 说的话也很正确。 只是说过这种话的女人,当时几乎是绝望的女人,竟然会有朝一日嬉笑怒骂揽着那个‘龙根’的主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回来。 当时的薛菱没有什么鄙薄的态度,只是有点怜悯的跟她这么说。 那时候林皇后也年轻,面子上端得冷静,心里头还是有些得意的。她当时也曾想过,薛菱你剩下什么啊,她穿着华服,吃着珍馐,长子成为太子,薛菱的痕迹在宫内被抹的快要不剩下了。 说那些有的没的,且不说她是否得到所谓的‘宠爱’,但有什么比好的生活更实际啊,你纵然有你倔的样子,可在那道观里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吃不饱穿不暖,看不见未来,如此凄惨,日子久了心里就满是恨了吧。 这想法实际的很,可后来她也揣测喜怒不定的殷邛揣测累了,也觉得指不定薛菱过的很轻松。不过这些也只是偶然的想法,并不是她真正的转念。 做皇后久了,她自知才疏学浅,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对于这两个儿子,她偶尔教行事,大多数是完全放养,将全部教育的责任推给殷邛。 这个态度,很合殷邛的意思,殷邛觉得这个女人很识分寸,因此对她也多有宽容。 之后她出入万春殿的书房也多了,有几次陪着殷邛时,偶然翻到书架上一些卷轴,那上头很多是殷邛以前的奏折,上头有门下给事中直接在奏折上的批驳,门下有这样的权力和职能,这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上头还有不少薛菱特有的狂草一般的字迹。 她言辞犀利,对于政事多有分析,甚至直接朱笔写在门下批驳的字迹后,是对于这些批驳的说服与意见,林皇后纵然读诗书不多,却也清清楚楚能看出薛菱政见的明理清晰。 由于三省相互监督的政策,一封奏折正式版本前,上头会有各种部门在上头的意见,薛菱的朱笔后,大多是殷邛浑厚的楷体进行补充说与附议,以及其他给事中的赞同或再度反驳。 她当年竟然插手朝政到这个地步,群臣敬重薛菱的惊艳才识,此事又有殷邛默许,在无人对她的行为多有置喙,反倒是在纸面的方寸空间与她据理力争。 也或许是有一天殷邛猛然意识到,薛菱可能成为下一个当年掌控中宗的太后那样的人物,才下了狠心废后。 但不论如何,这些他与薛菱共论思辨的痕迹,仍然被他保留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这片书架的上层,泽是很多诗集,薛菱为后时曾大量时间逗留在书房,原来时间都花在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卷和诗集里。她做文章也是那种“脱了裤子放屁”的粗野风格,却有趣的很,一首一首,写的有她的恼怒喜欢,有她的想法和感触。 她忍不住读起来,这是一个跟她曾生活在一个宫廷内却有着不同世界的女人,林皇后不知自己被什么魔力吸引,她细细读过这片书架上薛菱曾有过的每一点笔墨。 那些诗集,旁边是殷邛点了几个字,大多都是在说她那粗俗的用词可以更好的被替换。 看来他也曾细细读过,也曾觉得好笑又想替她改一改。 还有薛菱读过的三国志与史论,她喜好批注,旁边密密麻麻写了小字。后来她不满于批注,架子上多了几个短短的卷轴,标题多是《评xxx帝晚年政见》之类的,标题像是书生的论著,却处处都充满了诙谐与灼见。 最后还是那楷体的几个大字。“朕已阅,想法独到,可惜用词粗鄙,不留情面,否则堪入史论。” 林皇后捧着那卷轴,坐在远离殷邛的位置,几乎是肩膀抖了抖,好想哭出来。 或许说来矫情,这话本不该由她说出来。可她大抵明白,薛菱为何不是皇后还是薛菱了。 她有自己的世界,纵然没有殷邛,没有皇宫,她还有自个儿的想法,有独属于她的生活。 薛菱反复在讲一些跟生活无关的事情,她讲理性、智慧、趣味这些东西是好的,是女人也应该去拥有的,她作为世家女,和千万为官的男子一样,除了生活,还有有理想,有那个所谓的的思想世界。 林皇后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士子,纵然是落入困境也不屈服,也是一身傲骨。那不是所谓平头百姓口中的“装清高”,那是因为他们纵然现实落魄,心中还怀揣着一个并非此生此世的世界,怀着一个容许他们驰骋放肆的诗意的世界。 这个所谓的世界,在众多为生活奔波的百姓中看起来没有什么卵用,可林皇后从小家之女成为了皇后,她渐渐意识到就是这些远在天边的思想的世界,成就了天下一点点改变的模样。 这个世界曾经是社会顶端的男人所占据的,可薛菱也跟大邺如今千百世家女一样,通过各人的学识与思考挤入这个世界。 她是个不守规矩的女人,她却在某个角度和那些订规矩的男人们站在了一起。 林皇后忍不住想起了,当年跟薛菱、崔式、殷邛差不多的年纪,也有个兰陵萧家的女人,如今成为了大邺仅有的桃李遍天下的女先生。 薛菱或许不如那位女先生,但也是一脚往这个门槛里迈了。 后来听闻薛菱在道观内闲得无聊,日子清苦,干脆开始修注前朝《魏书》,这消息传出来,女人们不过是一阵笑谈,多有怜悯她如今日益衰老,皱纹增加。有一日她却在殷邛的书架上看到了那没有装订的草纸一般的一沓文章,正是她修注着玩的《魏书》。 依旧是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微卷的纸角也证明殷邛曾无数次的捧在手中翻阅。 林皇后的指尖都没敢去碰那纸张一下,她生怕随手一翻,会看到殷邛那传达不到却仍然写下的“朕已阅”。 两个人曾经那么好过,恐怕当年的情意也只会成了扎在薛菱心里的刺儿,她是真的太爱殷邛才回来的,还是觉得歇够了想要来取回来些东西呢。 皇后想了很多,后来觉得还是干脆不要去想。 薛菱有她自个儿的自尊,对她来说,生活不是一切。 可对于林皇后来说,生活下去是她全部的世界,她一个不懂那思想世界的小人物,也会拼尽全力捍卫住现有的仅存的生活。 她自认是小人物,也会有她自己的活法。华服与珍馐,六宫权力与膝下太子是她的仅有世界里绝不能失去的东西,当年说过那句话的薛菱回来了,她也绝不会退让。 伏在软枕上想着这些浅寐的皇后没有睡的很深,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宫女乱糟糟的脚步跑进来,传话到兰姑姑耳边,声音轻巧,她全都听见了。 “圣人与前朝几位重臣商议,中书舍人在场直接落了笔。旨意是……其他几位皇子也将入东宫,居于偏殿,同太子进出东宫,辅佐太子……共学政务。” ** “母亲还没有醒么?”泽有些不安的站在屋檐下,却没将心中实际已经放大的恐慌显露在面上。“母亲叫我来,可是还有些……事情,所以来晚了。” 兰姑姑恭敬道:“皇后睡沉了,殿下不若去隔殿歇会儿,虽然大多数用物都搬到东宫去了,可还是够殿下小憩一会儿。或者去找修殿下说话也可以。” 泽从兰姑姑那张笑脸上看不出什么,或者说红阑殿的每个宫女都笑成了一个模子。 前头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泽心里头早已慌成一团,如今不能找母亲商议,他几乎有点手足无措了。泽转头去找长廊另一边的修。 修在院子里和几个黄门练剑玩,手里拿着竹刀,喊着招式往对方身上刺,那些黄门不还手又会被修训斥,只得艰难的跟他对打着。旁边嘉树百无聊赖的拽着草叶子,在那里给修有一下没一下的鼓劲。 “修,你不知道母亲在殿内睡下了么,这般喧闹成什么样子。”他低声训斥道。 修撇了撇嘴,从黄门手里抢下竹刀,扔给泽:“那你来跟我打会儿,反正你不是要等着见母亲么,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泽看了一眼手里头的竹刀,本来心中烦闷自责,这会儿也干脆脱了外衫,站进院子里来。他一身赭色窄袖衣,倒也是利索。大邺皇子幼时起都是有习武学骑射,只是不太着重培养这一块儿就是了。 “嘉树,你去旁边,别凑太近。”泽一向是对嘉树关照有加。 嘉树看着这俩人要动手,刚才昏昏欲睡的神色一扫,两眼亮晶晶的坐到旁边木制回廊的台阶边,托着包子一样的腮帮子看。 “哎呦你还真挺想打呀。”修原地蹦了两下来精神了,按平时泽绝对会跟个唐僧似的念叨两句不理他。“我刚刚可是听说了,兆啊,还有那个什么柘城啊,胥啊之类的,我们一帮人都要陪你去东宫住,还是住偏殿,我可是半点不想去,宫里头除了阿耶的寝殿,就没有比红阑殿更舒服的地方了。” 泽刚要抬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你是觉得东宫不好住,所以还不愿意么?” “要不怎么了,不过到时候既可以不用整天看着母亲,咱们一帮人还可以一起玩,也不是都没好的地方啊。”修看泽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以为自己说错了,又摸了摸鼻子补充道。 泽真是一时无语。 入了东宫,泽便能座上东宫主殿那把红椅,能有自己的决议机构,有自己的小朝廷,有为数不少的私兵!东宫就是一个微缩版的皇朝,那一片和大兴宫帝王正殿相比只小了一半的地方,是他做皇帝前的上岗培训,哪里能拥有的臣子也会是未来登基后最信任的亲信啊! 可这本应该独属于他的东宫,却又涌进了五个弟兄—— 纵然先不论那篇策论虽参考林询谦的意见,但也经过了教他开蒙策论的先生的首肯,他自认稍有视角不同,却理应不至于让父亲如此震怒。 反正在这东宫塞入了五个弟兄后,在泽的眼里,就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而其他五个兄弟或许也有朝一日会成为所谓的候选人,来瓜分东宫的权利。首当其冲的便是修。 年纪相仿,同为嫡子。不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对修多有纵容。 在泽做什么都会被挑错的年纪了,修纵然说了浑话也只会引来殷邛的一阵笑声。 可泽跟修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他是真的了解这个弟弟满脑子都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整日梦想着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如今看着修拿着竹刀跃跃欲试,半分没有考虑到东宫一事背后的意义,泽半天憋出了一句话。 “你真是……傻人有傻福。” “哎!说什么呢你!”修瞪起眼来,抬刀就往泽肩头刺去。 泽摆头笑了笑,甩去那些想法,抬刀对上,两名少年手中的竹刀砰然交错,打在一处。泽心中有顾虑想要把不快发泄出来,修泽兴奋于多年没有和长兄这般对打过了。 二人刀锋交错,竹刀敲击噼啪的响声如同节拍,两个兄弟对于对方的性格和招式都了解的透彻,打起来如同编排后的套路一般行云流水,到生出来几分美感。 嘉树这会儿真是捧场,在旁边又惊呼又鼓掌。 一局过的太快,修收了招,满头大汗,也笑的酣畅淋漓:“你还是以前那个磨叽样子,老是犹犹豫豫的,下手的时候就想太多。”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没轻没重,多少次你差点戳到我的眼,你都不知道想想后果么!”泽气喘吁吁,也气得不行。 嘉树身后却想起了别人的掌声,三人不由得都回过头去看,皇后身上披着描金的披帛,发髻似乎睡的半散了,面上的妆容卸了些,她也没有带着笑,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三个孩子。 这副样子在三个孩子眼里都有些匪夷所思,皇后几乎永远都挂着仿佛揣着喜事儿搬得甜笑,妆容与发髻也从来毫无挑剔,如今却跟平时差的太远。可看她的眉目,也并不是没有精神的样子,泽和修反觉得,阿娘仿佛是斗志勃勃,目光清明。 “泽,你上来些。”她轻轻挥了挥手,腕上的镯子来回晃动。 泽忽地有些不安了,那篇策论的事儿绝不算小,他预想了很多母亲会有的态度。他放下竹刀,老老实实走到台阶边。 林皇后叹了一口气:“想了许多,也责备不说出什么。我只能说,你父亲对你的态度,竟和对我一样。” 泽不明所以的抬起了头。 “他是要我们,毫无选择的只依靠着他,如同落水的人紧紧抓着浮板。然后再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些虔诚,或者识分寸懂大体。”皇后的语气很平静。 泽张了张嘴,忽然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空荡荡的,连半分悲伤也涌不出来。 “所以母亲,我要听话么?”他声音有点抖:“父亲这是在警告我么?” 四周没有一个宫人,皇后浅笑了,却没笑出梨涡。 “泽,那样是成不了皇帝的,只会成为他高兴时候拍一拍的狗。就像如果我只会依靠他,也做不了这么多年皇后。”皇后只穿着白袜,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最下面一层,伸手抱住了这个活在他父亲阴影下的太子。 “阿娘不会再将你和修推出去给他了。你们,我自己来教。” ** 崔季明上午从亲兵营那边回来,先坐在兴化坊里头的巷子里吃了碗汤饼。 所谓汤饼,就是……面片汤,这家是羊肉汤做底,配一点粉丝和葱花,要上一沓火烧,管饱。 不是她不愿意进那距离不远的崔家吃家里的珍馐,实在是崔家厨子逼格高,做什么都一点点,拿个比脸还大的盘装,什么粉蒸排骨糯米团子,一共就不到小半碗的量,蜷在那盘子正中央,旁边配两朵只能看不能吃的雕花。 就这样的,崔季明一个人能吃三十盘。 她又不好跟个乡下来的亲戚似的在家里猛吃,几乎每次都要靠舒窈屋里的点心,才能不让自己肚子叫出声来。 还是门外头这没多少钱的汤饼实惠管饱。 店家也是干了很多年的,这一个多月时不时在摊上见到这位十二三岁,饭量比彪形大汉夸张的贵族打扮少年,怎么能不印象深刻。 崔季明戳了戳刚端上来的圆饼子:“哎,矮虎子,怎么这会不是长方的,改作圆火烧了。再说我点了十二个,这怎么看都多了些吧。” 一个红鼻头的矮老头满面堆笑的凑上来:“这不是快到中秋了么,做个圆的讨个吉利,顺带也多送郎君几个,祝郎君阖家美满啊。” 崔季明虽一身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骑装,可她实在是说话做派都太市井气,毫不嫌小地方脏的坐在马扎子上,有时候看矮桌上有还没收拾的碗筷,也帮着递一下。 不过长安做生意的,哪里有没见过世面的,寒门出身的高官也有不少早上从各家摊上打包带在路上吃的,大家多看几眼,但也不算太惊奇。 “郎君今年中秋就在长安过?”那矮虎子多问了一句。 “啊对啊,好不容易团聚一回。”崔季明喝了口汤笑道:“可惜以前也经常往南地跑,那边吃蟹子方便些,今年在长安,怕是吃不到最鲜的蟹了。” “今年中秋可是要宫宴的,郎君相比能见着那场面,一两个蟹子还算什么。”矮虎子满脸堆笑道。 崔季明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笑起来:“倒真是长安个卖汤饼的也是火眼金睛,怎的就知道要进宫,还是我长得太好认?” 矮虎子笑道:“郎君相貌出众,在长安也不算那么没名气。咱们这地方最多的便是闲言碎语,我等小民本没法知道的杂碎事儿也都到耳朵里了。再加上这兴化坊里,除了几家散铺子和些旅店,就只有崔家一家了,咱们不用猜,也能知道。” “你倒是没说错。”崔季明吃得很快,擦了擦嘴:“不过宫宴也抵不过吃饱喝足。上次给的钱还有余吧,今儿直接从那里头扣。” 说起这个,矮虎子倒是热情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习惯了每次来位官爷吃饭,那位爷都最起码掏块身上最小也够吃个二十回的银子,利落的说句“不用找了”。自打知道这位是崔三,他也对此期待满满,却不想崔季明第一次吃,掏出了一块儿小的可怜的银子,递给了他,还补充了一句。 “哎,我算了,这钱够我吃七八回呢,我没有散钱,先给你这么多,后头再来吃,你都给我记账上,我就不给了啊。”崔季明掰着指头算道。 矮虎子半天才明白——还能这样啊! 崔季明吃饱喝足一抹嘴进了家门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刚刚那个踮脚抖腿吸面汤的少年,完全就变成了嘴角含笑彬彬有礼,崔家礼制教育下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优良贵族少年了。 唉,人生想活得肆意真难啊。 她去给长房那边稍见礼了后,才去了二房院内,才发现两个妹妹竟然都不在。 崔式自然也上班去了,就剩她一个傻乎乎的扑了空。 怎么两个妹妹比她看起来还忙? “妙仪入了棋院之后,说是拜了师父,常去那里也就算了,怎的舒窈也不在?”崔季明转头问跪在软垫上的喜玉。 喜玉稍微面有难色,却还是直说了:“听说是娘子以前的先生来了长安,如今入国子监为太学博士,娘子与先生一年余未见,心中想念,又没法跟主人说一声,所以自个儿便带着下人驾车去了,留奴来跟三郎知会一声。” 大邺奴仆管家主都叫的是主人,这里说的便是上班去的崔式。 “先生?”崔季明没反应过来:“前几年她不是去的建康书院么?我记得因为她一个女娃,所以单独找了个兰陵萧家的女先生。这……女先生倒是天下颇负盛名,但也不至于能来国子监任博士啊……” “确是位女博士。具体的奴也不大清楚。”喜玉不敢回答:“棋院与国子监都在一座坊内,两位娘子一同驾车去的,二娘子特意说来让您去找她们,一道回来,若是回来时迎上了主人,也好说成是三郎一道跟着去送的,不至于被主人责备。” “舒窈这心眼子啊。”崔季明失笑:“行,我去接她们便是,倒是你,舒窈最信任你,怎么连改个口也改不回来。倒是知道不像以前一样在本家叫我三郎了,改成这边一道排辈的三郎,可两个丫头怎么还叫着二娘子三娘子,舒窈在家中行五,妙仪行七,在家里头也这么叫着点。” 喜玉连忙低头:“前头自然不敢犯错,奴也是私下叫习惯了。” 崔季明想着幸好自个儿扮男装了,小时候不到七岁的时候,穿着小粉裙还被下人一口叫一个崔大娘,她也终于理解历史上公孙大娘被人当作真·大妈的心情了。 她也是多一句没说,骑着马就去国子监接妹妹。 到国子监有点远,言玉今天又有事儿,她独自一个人策马,跑到一半看着天阴的极快,连点给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噼里啪啦往下掉雨点。妈蛋,西安这破地方,热的时候榨干水分,冷起来刮破脸皮,到了下午闲着没事儿就来雷阵雨,一千多年前也是个渣天气啊! 崔季明没带伞,也不可能骑马打伞,干脆咬牙想着到了国子监附近再说。结果没想到进了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才发现国子监大门紧闭,只有侧面临着其他院子的地方有唯一一辆马车—— 崔季明淋得平时额前压不下去的卷毛都贴在脑门上了,身上衣服都快湿透了,好像是国子监今日休沐,那唯一一辆马车乌蓬黑马,低调又宽敞,上头也没有家徽或名号,车夫也不在,低调的样子怎么都像是崔家的大车啊。 雨水磅礴的吓人,她觉得有抬手怒日天指责这鬼气候的工夫,不若看看那马车是不是自家的。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下马过去敲了敲车壁:“有人不……?敢问是不是……” 话音未落,就有一只白皙消瘦的手掀开车帘来,那手看着主人年岁不大,手却好看的惊人,指节修长,修剪齐整的圆润指甲,每个细节都在透露出这双手主人对自己的良好管束。 崔季明心里头不知怎么的跳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为自个儿的唐突,还是因为某种惊艳。 她刚要不舍的退一步行礼,退出车前雨棚遮挡的范围,车里就露出了一张她算是见过好几次的脸,虽面无表情略显冷漠,眼睛却在昏暗的车内仿若带着微光,直直的看着她。 两张脸打了个照面,心里头都蹦出一个字。 靠。 怎么是他。 崔季明第一想法竟然是,白瞎了那双好手。 殷胥却想的是——她怎么把自己搞得跟个落汤鸡似的。 殷胥立刻收回了那只手,装作没看见一样,车帘潮乎乎的垂着,半分不动。 崔季明笑了。 她倒是忘了,俩人一见面,殷胥是怕的那个。 殷胥想着这段时间,开口都比前世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也是给逼出来的,自诩日后对着所有人都能威逼训斥、利诱放软。 却不料这个所有人,并不包括崔季明,他哑回了那个锯嘴葫芦。 外头雨磅礴的下,崔季明笑声清亮的荡在细密的雨丝中,他后脖子都是一麻。 崔季明刚想矫揉造作的来扮两句可怜,她这头才挤出来半分浮夸的脸,开口还没来得及嘤嘤嘤,帘子骤然掀开,殷胥说道:“外面雨大,你上来吧。” 她平日收放自如的演技僵在那里,半露不露,尴尬至极。 殷胥本还想骂自己一句贱,却不料一掀帘,见着崔季明脸上大写的尴尬,心情骤然舒畅了几分。 然而显然还是对方更不要脸,崔季明的尴尬立刻春风化雨,笑意满面,一脚踏上车来,挤进狭窄的马车里去。 她心里还很有理:“虽然我不要脸了一点,可好歹是个姑娘。身子不弱心里娇,这风雨别把我一颗柔软的少女心吹感冒了。” “殿下可见过崔府的马车?”崔季明进来了,*的一个人跪坐在软垫上,才装模作样的问道。 殷胥看她都淋得衣服贴在肩膀上了,望了一眼,立刻转开。道:“没见,是有什么急事么?” “啊,没事没事。”崔季明观察着这低调的马车内部,毕竟入秋,一场雨让她有点冷,往日里崔季明绝对忍得住,今儿却默不作声,把三分的冷抖出十分的寒意来,抱着肩膀哆哆嗦嗦。 殷胥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桌上一罐盐渍果脯,仿佛能将那果脯催回成一颗完整的桃。 崔季明牙齿都打颤的声音,他不是没有听见,两只耳朵都快挂过去了,内心却在天人交战。 崔季明也是演的累,看对面这个跟她闹过不快的小子,确实是没有半分体恤她这个大姑娘的良心,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抖得自己都快热了,也打算戏停了。 却不料跪坐的规规整整殷胥整个人又从马车里弹了起来。 崔季明让他惊得往后一仰,头发上一串水珠随着动作甩在车壁上。 她还以为自个儿管不住嘴,又吹了这殿下一下呢。 殷胥弹起来,他个子窜高了不少,女孩儿发育早,但殷胥应该也跟崔季明差不多高了,于是他两条长腿这么弓着,往后头几层的柜子上头摸去,动作有些勉强。 他不一会儿便缩了回来,手里头拿了一堆东西。 先是一块儿从天而降的阴影,兜头盖脸往崔季明头上罩来。她料想这上次气得半死的九妹妹,指不定要怎么报复她,如同侠客生死比剑,她去捉脱手的剑来保命一样,猛地起身伸手抓住那一块阴影。 “咚!” “疼!” 崔季明脑袋带着自杀般得劲儿撞在了车顶上,整辆马车跟着一震,殷胥都怀疑她已经能探出头看见外头风雨了。 他一脸茫然:“你、你在干嘛?” 崔季明低头看了一眼手里头干燥柔软的布巾,后面喊疼的话都噎了回去,老老实实坐下来,将那块“报复”罩在自己头发上。 “难道出了什么事儿?”殷胥自然想不到崔季明刚刚的险恶推测,听的那一声巨响,都替她的天灵盖疼。 崔季明呲牙咧嘴:“没什么,刚刚看你弹起来的样子太帅了,我也想试试。” 殷胥:“……” 殷胥刚刚天人交战的战果,便是自尊被“贱骨”牢牢踩在了脚下。他给自己的这场失败,找了个十分恢宏大气的理由。 上辈子他算是欠了崔季明那么多,她还是个孩子,他便让一让她,待她好一些,也不算什么。 这理由金光灿灿的如同朝堂上的牌匾,却显得殷胥这么久来的纠结格外无用。 于是他这会儿怀里便抱上了一堆东西。 冬日用的细炭小手炉,以及软油纸包好的新作玉露团。 殷胥将这些东西放在桌案上,崔季明解开了那已经耷拉的不成样的发髻,软巾如同搓狗头般使劲儿搓着她一头卷发,殷胥让她甩脑袋的水珠溅了一脸。 殷胥也习惯了她的不讲究,毕竟前世把糕点藏在龙床上的事儿,她也都干过。 只是她抬了脸,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望了望桌上的东西,又望了望殷胥。 他不料撞进了她眼神里。 头发被软巾揉乱,乱蓬蓬的垂下来,有些贴在脸侧,显得崔季明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了起来。 她这会儿到看起来像个姑娘了。 殷胥可不敢说这话,开了口两人指不定又是一场骂战,心里头却因为这一眼,他拿起了桌上的手炉。 那手炉虽里头还有些细炭,但太久没用蒙了一层灰,他竟然去拿袖子抹了,用火石点上来,试了几次温度起来了才塞到崔季明手里。 崔季明看着他一手拿布,一手递炉子,转头又从小桌下头的抽屉里拿出油纸包的玉露团,摊到面前来。 她忍不住看他,殷胥却微微避开目光,面无表情做着一切。 她怎么感觉……殷胥就跟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掏出来在她面前似的。 这态度变得有点快啊。 崔季明揣上了两分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人模狗样的那层皮套在了身上,登时彬彬有礼,抱着手炉,含笑问道:“殿下怎的会出现在这里?” “这边靠着弘文馆,今日的课业已经结束了。”他把目光避的更偏了,死勾勾的盯着那玉露团。“旁人都走了,只是我那伴读忘了拿东西,又跑进去拿,恐怕翻翻找找,又忘了带伞,要耽搁一会儿。” 殷胥心道:所以你放心的多坐一会儿吧。 27|26.026.¥ “哦,这马车很朴素,又没有皇家的标记,更无侍卫,我还以为是崔家的马车。し家妹入了棋院,她年纪小,我不太放心变来接她,还以为这马车也是崔家等她的。”崔季明揉着她的波浪卷泡面头,笑道。 这幅说话的样子,显得疏离,却也正常了几分。 殷胥心里松了口气。 也竟有些失落。 舒窈年纪小就独自跑出来到国子监,这话说出去反倒让旁人觉得舒窈行事莽撞唐突,于是崔季明只提了一句妙仪。 说道家妹二字,殷胥这才转过脸看了她一眼,猛然回过神来:“这里是务本坊,和外宫只有一街之隔,自是不必大张旗鼓的用什么皇子级别的车架,也不必带什么侍卫。” “啊,怪不得!听闻殿下在三清殿呆了很多年,也不知道这弘文馆的课业能跟上么?或有吃力,也不必担心啊,毕竟是基础不同。”崔季明跟着爹早就学出继续话题又让旁人心里舒坦的本事。 殷胥被关心问候,隐隐心情不错,道:“稍有吃力,不过我决定回去自学补课,再多拜托些弘文馆的先生,尽量往前赶吧。” “听闻这国子监来了位女先生?弘文馆与国子监一墙之隔,殿下可有听闻?” “可是萧烟清?我记得这位兰陵萧家之女,正是崔家长房那位崔舍人亡妻的姐姐。她在大邺颇具盛名,主推散文新体,文章说理透彻气势雄伟,诗句求新独创。她早年间入道家,未随名师,不从书院,却有绝不同俗流的见解和才气,文章广为流传,尊儒而不墨守的思想在如今的国子监也十分畅行,后来在洛阳与建康都自立书院,虽为女子,却桃李不绝。”殷胥看她似乎有些感兴趣,便整理了脑子里的印象,总结说来。 他这片刻的话多,若是让耐冬看见,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原来是这等奇才,不过听闻她入国子监为博士。太学博士是正六品上的官职……她这么算是入仕了么?”崔季明实际是在激动这个。原来这大邺女子已经能入仕了么? 殷胥却摇了摇头:“那是国子监常科博士,共二十四人,定额的这些博士是有授官品的,大邺还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与制度。萧烟清才学极佳,又早年开始就是道家女冠,所以这个博士才能无视她女子身份,但就算如此也是短时间特授之位。这个博士应当不是官名,只是对她先生身份的代称。”小說中文網 哦,果然还是不行啊。 这萧烟清应当已经快有四十岁,又是散居道士,才勉力给她一个虚名来教学,也就是所谓的特聘教师。 殷胥道:“倒是令妹在棋院学的如何?她应当只有八岁吧,年纪虽是不大,但棋院纵然招收女弈,也都是散招,没有她这样正儿八经拜师的吧。” 妙仪进棋院的事情,家里倒是都没怎么担心。崔夜用发话了,再加上妙仪的水平也不可能进不去棋院,几乎是当天家里驾车领着上山,下午就行了拜师礼,正式入了棋院,而且没隔几天经过棋院先生审核,便开始入段。 这事儿也没大有悬念,就是棋院实际上很苦。虽大邺棋风盛行,有一些寒门天才住在棋院里拼命学习,氛围也竞争激烈且严肃。 妙仪又是世家女孩儿,不能寄宿必须走读,她却很快的适应了那种氛围,也不乱动乱笑了,恨不得她也能寄宿去呢。 崔季明笑着将大概情况一说,却看到殷胥的面色慢慢变的凝重了。 “怎么了?”她忍不住问。 殷胥犹豫了半天。 因为他很清楚的记得,崔季明一家人里头结局都不大好,最让她痛苦的便是当初这两个妹妹的命运。 俱泰上位造成的一场持续几年的动乱,不止是杀士、专权、纵容宦官,更使得当时的局势不安到了极点。那几年间,长安各个家族内斗也激化,许多崔季明的家人随着当时的动荡相继离世,两个妹妹更是…… 她是为了朔方那一群兵才撑着,却不想后头,她又摔下马来重病一场归家,朔方大营的兵们,死的死,散的散,北地府兵再无以前的模样。 所以殷胥在那城墙上,冷风扑面见到崔季明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绝对不想活了。 却不知前世崔季明心里是,殷胥都要赴死了,她才没有了要撑下去的理由。 可为什么他都有资格回到十几年前,而崔季明这个更应该回来的人,却真的就在那晋州城内杀入突厥兵中,惨烈而平静的死去了。 殷胥忽地觉得这一世自己光想那些有的没的,光去纠结她所谓的情意,却忘了他们的情义。 这份情义更重,他最应该做的是要连着她的家人也一并要好好保护。 她要是能重生会做的事情,他要承担这份责任,一一替她来完成。 崔季明的二妹舒窈,在十四岁时由帝王指婚,要嫁给刚刚继任为太子的修,二人于她十五岁那年完婚。她做太子妃还没有一年,俱泰篡位毒杀殷邛与修,并赐死崔舒窈。 崔季明此前没少在殷胥面前说起过舒窈的伶俐聪明,口气永远都是得意的,却未想到入了皇家还没来得及展示半分才能,便香消玉殒。 那时候崔季明才刚到朔方没两年,还在外头北伐突厥,几个月后战役胜利后得知消息,披星戴月两眼通红归了家,舒窈已经入皇陵,她连见着棺椁机会都没有。 那时候已经入了腊月,崔季明十九,过了年便是弱冠。 殷胥也成了孤家寡人,想留她过个年再走,却不料三十夜里,北边传来消息,崔季明嘴里塞了个饺子,喝了一口热汤,稀里糊涂拜了声早年,便从宫里头离开,快步走下大兴宫层层石阶,细瘦一条深色背影,像是一道尽头是风雪的窄门。 殷胥当时觉得,她去军营,才是回家。 温柔乡绊住英雄脚,可他这儿没有什么家的味道,更别提让崭露头角的崔季明,多几分缱绻挂念了。 而三妹妙仪,听闻她已经入棋院,殷胥就不得不说。 妙仪的棋艺,在十几年后的大邺无人不知,所谓说石破天惊的鬼才也不为过。 十三四岁时便多战成名,击败了当时在长安名头颇丰的几位棋将。可她身为女子,棋院同意她入段,却不许她参加六弈赛事。 然而仅有的九段女弈者,纵然是不得参与最正式的六弈赛事,却不影响无数赢得六弈的胜者前赴后继向她挑战。 她也渐渐到了婚龄,世间对她的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便再不露面,每次坐于青色幕帘后轻声念棋,由童子来放棋。 崔翕走后,长安棋院也是人才辈出,她几乎是凭借着天马行空的下法与不顾后果的直接方式,碾压了众多年纪已长曾夺过“棋圣”这一六弈最高头衔的高手甚至圣手,可她却是个没名的天才,连个最基本的棋士称号也被恼羞成怒的棋院剥夺。 十八岁不到的时候几乎已经赢遍了天下圣手,她却渐渐算得上是个未婚老姑娘,那些不服的声音渐渐也都没力气嘶喊了。有人想请妙仪的祖父崔翕出山,来“管教管教”这个风头一时的孙女,崔翕却连理都不理。 却终究有一位和崔翕同时期的老爷子坐不住了。 这位老爷子出身李家旁支,名李信业,已经六十余岁,在崔翕光芒最盛的几十年前,也是天下第二的人物。 曾经几次和崔翕交手,后来因为体弱打不起持久战而认输,但由于崔翕又身附高位,手握重权,所以世间更赶着捧崔翕,他直接被认成了永抬不起头的败将。 直到崔翕离京之后那一二十年,李信业才又被长安棋界尊为圣者,他只坐了几年圣者的位置,后来因为年纪大了,选择了和崔翕一样的退隐山林。 人们没请出崔翕,李信业却回了长安,六十六岁的老人决定与这位十八岁的女子对弈。 这一局棋下了将近一年,其中身为前辈而拥有打挂资格的李信业打挂四次。 打挂也就是暂休战局,等到场外休息,但这几次打挂暂休,少则半个月,多则甚至有三个月。 这一场战局旷日持久,也太过引人注目。 然而就在第四次打挂前,崔妙仪已占上风,当天打挂结束后,许多人都认为这旷日持久的鏖战终于要分出胜负了,可崔妙仪归家的马车忽然在路途中散架,马惊后踩伤车夫奴仆,几乎解体的马车也使得妙仪身受重伤。 当时不少人都认为这不是意外,崔府查不出一个结果来,还没等着将此事闹大上报朝廷,李信业便在曾和崔翕一并创立的皇家棋院中自杀,连一封书信也没留下。 有的说是他认定自己必定会输,受不了人生两次输给崔家,所以才自杀。 也有人说是他徒弟在妙仪的马车上动了手脚,他知道后认为太过蒙羞,又爱护徒弟不肯说出真相故而自杀。 他自杀倒是一了百了,妙仪却是个弱女儿,马车在疾驰中突然解体的事故使得她腰后重伤,无法再行走,她没有再出面见人,那一局棋也无疾而终再没有对手,便回到了建康老家。 有人说她在建康,再与崔翕切磋,下出惊天名局。 有人说由下人抱着,她造访南地明山秀水,寻找隐退的高人,想要编篡对局讲棋之书。 但这些都是别人说的了。 崔妙仪甚至远离了建康的崔家老宅,转去和年迈的崔翕隐居在村庄里,再没有对外露面,只偶尔见一见崔季明。 她生如闲云野鹤,日后也信了崔翕“棋盘之奴”的说法,将那二十年放不下的黑白子,连带着她自个儿的皮囊,统统扔进了深山里。 天下也似乎都忘了,欠过这么个女子,一个棋圣名号。 殷胥是见她哭过的,也就在前世临死的两年前,无数狂风骤雨般的现实,打在她残废的那条腿上,天下奈我何的崔季明、估摸这辈子不会掉眼泪的崔季明捂着脸嚎啕大哭。 殷胥虽然也没见过外人口中棘手的“姑娘的眼泪”,但崔季明最先掉下来的两颗眼泪,几乎化作灌顶的雨,打在他身上,将他这个好不容易有点九五之尊样子的年轻皇帝打懵了。 她竟然有一种阮籍穷途之哭的歇斯底里劲儿。 殷胥长这么大,没见过谁能哭的那么丑。旗杆一样脊梁的人,崔季明肩上的披风就是大邺的军旗,可她却坐在地上哭的顾不得擦鼻涕,但他知道,一个人真的痛苦到极点,真的无法再思索任何的所谓形象,往日越猖狂,痛苦时越绝望。 他沉沉吁了一口前世的浊气。 “听说季明入棋院的那位三妹相当有才能。”殷胥看她伸手拿了个玉露团放在嘴里,说道:“只是毕竟一个女孩子,日后才能显露,她未必做得到那位萧烟清的坚韧决然,我怕是会吃很多苦。” 崔季明刚咽了个甜到掉牙的玉露团,掉的桌子上都是渣,听见殷胥语气诚恳的话,抬头愣了一下。 殷胥道:“也不是说她就不该入棋院。只是世间对女子偏见很多,不论到哪儿都是。愈是优秀愈是引来旁人的暴跳如雷和发难,到时候什么心境的人都有,她未必能避的开伤害。我只是觉得,或许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应该早想到这一点,能保护她一些。” 崔季明万没想到他年纪小小就有这样的心思。 对方是满心的好意,崔季明本来还感觉不熟,听了这话,又想着自个儿女伴男装未来还不知道怎样,忽地情绪软下来。 她头发还在滴水,对着殷胥笑了一下:“殿下知天下女子苦楚,如此替人着想,我真是没有想到啊。” 崔季明道:“哀妇人乃是美德。” “没……”崔季明笑的灿烂,他几乎老脸一红:“只是宫中很多女子命运不善,我见了心里头有些感慨就是了。” 殷胥嘴上说着,顺手拿一块软巾收了她掉在桌子上的糕点渣,抬手给抖到窗外去,一切动作做的自然的很。 动作利落的仿佛早就习惯了她吃东西掉渣,崔季明看他一脸自然的样子,都傻眼了。 “咳,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这玉露团!”她觉得自个儿丢人丢出家门了。 殷胥陷入过往回忆,似乎嘴角含笑:“不打紧。这炸过的糕点自然会如此,你要不要再来一块。”他伸手递了一块儿给崔季明。 哎呀,这人还不错。 崔季明吃了一口,脑子里就这句话了。 崔家厨子再好,恐怕也比不了如今宫内盛宠薛妃手底下的厨子,她果断被甜点收买,乐呵呵道:“殿下倒是怜悯宫中人,只是不论哪代帝王,后宫不都如此么?殿下日后为王,立了王府,府上也少不了女子。世事沉浮,就权当是给那些女子一条生路,放在府内也都正常。” 殷胥却摇了摇头:“我是绝不会如此。再说大邺历代帝王,没有人像当今圣上这样的。当今圣上乃是大邺立国来的第四位帝王,高祖只有一位皇后,显宗有一后一妃,中宗也只有一后一妃。历代帝王子嗣也不过三四人,从来没有像当今圣上这样——荒唐的。” 这话说来有点尴尬,崔季明大概能理解,殷胥作为邛种马的孩子中混的比较惨的那个,自然心有怨言。 但殷胥对于殷邛的冷漠与厌恶,却是从他前世登基后,再度审视才下的结论。 “咳,男人嘛……”崔季明倒是演的像个少年,一副同是男人很理解的样子:“再说前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只是大邺历代帝王大多专心朝政吧。嘛,总有的人喜欢流连美人,若是政绩无差也没什么的吧。” 殷胥简直是想翻白眼。 他都快忘了崔季明前世是个二十多岁都不娶妻,府上几房美妾,男女通吃的风情浪子了。 指不定这会儿这个爱的要死(?)的近侍,过段时间也被她踹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这是不对的!大邺历代帝王正是因为子嗣不多,宫内家庭结构简单,所以才十分稳定,少有后宫混乱影响前朝之事!”殷胥义正言辞,决心要教育这个还没到浪的年纪的崔季明。 殷胥道:“像你是五姓郎,更不能如此。一夫一妻专心相待便好,若得真心人,便胜过种种。若是家中妾婢成群,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wtf?! 崔季明傻眼了。她被一个十二三岁却活的跟老干部一样的皇子,教育以后要一夫一妻不可纳妾—— 这……是不是反了啊?! 难道不该是穿越女教育身边土著古代男,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有我别纳妾之类的,为何殷胥一脸看渣男的表情在教育她要对婚姻忠诚啊! “我倒是肯定不会……呃,纳妾。”崔季明硬着头皮道:“不过殿下,你还年纪小,大概还没开……窍?日后指不定就不这么想了。” 不论是日后,还是日后,男人嘛到了年纪就变了。 再说皇家人,诱惑本来就多的很。 殷胥却不太信她的前半句。 他的确跟崔季明不是一种人,纵然是在宫内,他也听说过崔季明引的各家女郎相思,在平康坊的红袖娇女中挥金如土的事儿。 前世只比崔季明小半岁,活的跟崔季明却是两个极端。 更何况……在修与泽过了十四五岁,要懂人事儿的时候,他被认为脑子不好使,直接就被跳过了。他虽然不是一窍不通,但没尝过那个甜头,脑子里也没什么念想。 俱泰死后,大邺局势极为不好,他也频繁头风病发作,愈演愈烈,太医说他恐怕能活到二十五就不错了,他也决心若是真的活不了几年,就由永王即位,更是宫中不招秀女,眼前露脸的全是老黄门们。 咳,简言之殷胥就如上辈子崔季明笑话的,是个光棍+老处男。 当然他内心的重重漫天乱舞的想法,时不时的抽风吐槽,别人是不知道的,在外人看来…… 那张冷脸,老干部般的观念,处女座一样的生活方式。 要是没有皇帝身份,他绝对是天底下最没有女人缘的人了。 殷胥倒也不是不羡慕崔季明流连花丛(?)的本事,只是他又不喜欢别人触碰,更不爱多言,有点不通情感,甚至还问过崔季明:“你们为什么这么热衷跟歌妓玩乐共舞,真的有意思么?” 当时尽心尽力扮演花花公子的崔季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话说,上次在围猎时,见到你身边有位侍从,行事冷静稳妥,实在不像奴仆。是从小伴着你长大的么?”殷胥转开话题,面色如常问道。 果然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想打探啊。 崔季明笑道,略显得意:“你说的是言玉啊。嗯,从我刚记事起,言玉就在我们家了,他今年二十一了,听说是七八岁就来了崔家,他也一直陪伴着我。行事也牢靠,性格也温和。”崔季明笑意也温柔起来,用手指梳着自己微卷的长发,打算重新束好发髻。 殷胥心头一跳,果然十分亲密啊。 “你很喜欢他……?”他忍不住问道。他问完了,就想将刚刚那句话塞回嘴里。 崔季明自然的点了点头:“当然,他一直照顾我,也帮了我许多。说起来,也是我太不够**了,很多事情上都离不开他。当然就算刨除这些,他性格温和,一手好厨艺,行事细心,容貌也赏心悦目,让人很舒服。” 殷胥简直要咬牙了。 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被崔季明这么夸过啊! 28|26.026.¥ “他什么出身,家是哪人?”殷胥简直刨根问底了。 “啊,他……”崔季明本不想让外人知道言玉的宫人出身,可她也不善撒谎,言玉行为中很多地方还是能显露出黄门的规矩来,只得道:“他是宫人出身,好像是早些年今上登基时,从宫内放出来的一批宫人之一。家在哪里我却不知。” 是个黄门?殷胥也没有想到,看那言玉翩翩身姿,样貌也温润如玉,怎么都跟宫内年纪相仿的黄门截然不同。 不过是个黄门的话,看来崔季明果然是上边那个。 那他岂不是…… “你……”殷胥刚开口,就听着马车外有个女孩儿的声音问道:“敢问您见可见过崔家三郎经过附近。” 崔季明连忙回头掀开车帘:“我在这儿呢。” 外头雨已经停了,站着个十岁左右的绿裳垂髻女孩儿,粉面桃腮,眉眼如画,嘴角抿着显得有些着急,身后跟着两个女仆。 “阿兄,你怎的在这里,我只见到了马却找不到你的人,可急死我了。”崔舒窈见了她就快语道,这才见着马车里还有别人,连忙行礼:“见过郎君,不知是……” “只是季明的朋友,行九。”殷胥并未说皇子身份,只简单道。 崔季明跳下车拱手:“谢谢……九郎能让我避雨,点心很好吃。” 殷胥点了点头,旁边弘文馆中,那位见过的郑翼也抱着一包书,急急忙忙的往这边跑来,白白胖胖那张脸上腮帮子上的肉都在一抖一抖,看到了崔季明,颇为惊喜:“崔三郎怎的在此处。” “嗯,来这里接另一位妹妹。”崔季明只好拱手道。 “哎呦,我都回来晚了,这会儿再不进宫门就太晚了。三郎,明日中秋宫宴也去么?到时候我们再一道说话。”郑翼十分热情。 热情归热情,他眼神却往殷胥面上一瞟。 殷胥之前并未表现出跟哪家交好的想法来,而这个崔季明和修似乎在围猎时候关系也很好。 在车内转过脸去的殷胥也侧耳听着。 “自然去的。”崔季明答道。 殷胥安心了,看来去波斯之前,他们还能再见一面。 “哎呀,那好!三郎第一次参加宫宴吧,中秋还是挺随意的,宫里头好玩的也挺多的,到时候你来找我啊,我跟你一起!”郑翼满眼星星诚挚邀请。 崔季明爽朗一笑:“好啊!咱们到时候见!” 等到郑翼上了马车,崔季明领着舒窈准备去棋院接妙仪,两拨人分手后,殷胥在马车上忽地开口:“你是我的伴读,宫宴时候,不该离的太远。” 这句话让郑翼有点摸不着头脑:“啊……所以,到时候我拉着那崔家三郎来,宫宴后头肯定就散了大家各自来玩,咱们三个一道呗。” 懂眼色的好孩子,就等你这句话啊!殷胥内心给他点了个赞。 “殿下,你很高兴?”郑翼却忽地朝殷胥贴过来,盯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殷胥扫了他一眼,两眼里写的便是“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郑翼又贴过去:“我也不知道,你虽然不笑,但是我就是感觉你很高兴。” 殷胥垂眼。真是个人精。 不过郑翼这个自来熟都贴上来了,殷胥却一点都没有半分遇上崔季明时“毛孔都要炸开”般的感觉。 他一向不喜欢外人接触,但也不至于厌恶到碰一下跳老高,对待郑翼,态度算得上平平,怎么同样是男子,只有崔季明,身上就跟带着一股熏脑子的浓香似的,隔着老远,他都能闻到她的味儿。 殷胥又想起了刚刚崔季明的话,心里头更沉。 “哎呀殿下,你纠结什么啊。”郑翼笑眯了一双眼。 殷胥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哪里纠结了?” 郑翼笑道:“殿下脸上就写了‘天呐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到底是什么啊!’几个字。” 殷胥敢说前世在宫里头,御前最得宠的公公,也没有郑翼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瞧了一眼他水豆腐一样白嫩颤动的两腮,殷胥垂下眼去:“嗯。” 他的确是纠结。 ** 崔季明扑在床上,甩掉了两只鞋。 言玉瞥了她一眼,一边将手边衣服叠了,道:“每次给你铺好了床,你都要滚两圈,都弄乱了才肯睡。”小說中文網 崔季明嘿嘿一笑:“每天临睡前感慨一下自个儿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受益者的幸福生活啊。” 这乱七八糟的话引的言玉发笑,也没有那个五姓郎像她这么知足的。 他走过去躬身将崔季明甩在矮床下的两只鞋摆好,往日里大多是他随侍,有些时候他出去有事,还有别的贴身女奴来顶上,二人习惯性睡前聊会儿当天发生的事。 外头已经天色深了,只有院落内几个石灯还点着烛光,言玉住在侧间,跟崔季明只不过一墙之隔,有些什么声音都听得见。 这边跟崔季明聊过,再伴着一会儿,炉子上放上半夜起来也能温热的茶水,他就会离开去隔壁休息。 崔季明摘了耳环塞在枕下,望着床帐跟言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来,忽地道:“今日倒是,见了那九殿下,他问起你来。” “问起我了?”言玉侧头看她,心里却是一沉。 “嗯,他说围猎的时候见着你,感觉不像个侍从。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崔家的,何处出身,家在哪里之类的。反正好像对你挺好奇的。”崔季明两手枕在头后,看着言玉。 言玉散了发,青丝披在背上,一贯是淡青色的衣衫。 他动了动头,长发也跟着动了动,衣衫布料却不舍的抓着他几根细软的头发贴在背上。 “你头发怎么就这么细这么顺,他们说发质能看性格,我这一头弯弯绕绕也没能让我心里多几圈。”崔季明想伸手去碰他的头发,却差了点距离,她不想起身,干脆在床上一滚,滚到言玉旁边去,总算是心满意足将这头发抓在手里了。 “找你这么说,西域的毛子们全都是圆滑的老狐狸了。”言玉任她去抓,笑道:“小时候营养跟不上,所以头发才这么细。” 崔季明对这么多年的玩具也没有当年的热情了,撒了手,手心落下来,碰上了他腰间挂着的那杆破笛子上,摩挲道:“的确是,我看那三清殿里出来的九妹……啊不,九殿下,头发也是这么顺。” 坐在如此低调奢华的一张崔家的床上,他衣服腰侧却是连针脚都开线的。崔季明管不住手,指尖又离开了笛子,过去拽了一下他衣服的线头,结果一扯,一连串开线,她简直就像是拽着个滚出去的毛线团,言玉的衫子开了个大口,露出里头白色的中衣来。 言玉低头一看,气的不行,伸手狠狠拍了她那爪子一下:“您真是位爷,别折腾我这剩不了两件的衣衫了!” 崔季明不要脸的嘿嘿一笑:“回头再叫下人做两件就是了,别老穿半旧的衣衫了,咱又不是跟着大和尚出去化斋讲经的。” 言玉瞥道:“……不知人间疾苦。” 他咽下去一句话:他从里到外都不得不用着崔家的用物,恨不得越少越好。 崔季明被他这句“不知疾苦”说的怔了怔,松开了手不再言语。 随着她这身子也年纪大了一点,言玉也稍微跟她隔开了一些距离,没有小时候那样亲密了,可他看崔季明的时候,那种有点无奈又很宠着的感觉,一直都没变。 此刻言玉看了崔季明面上一眼,自觉说了些不该说的,道:“那位殿下问到我,你怎么回答他的?” “嘛,捡着几句说了,他还挺奇怪的,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你啊之类的,啧,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看你很好使的样子,想讨过去?”崔季明从被窝里扑腾起来,托腮道。 言玉忍不住笑了:“什么叫很好使?他宫里头,身边什么样机灵的黄门没有啊,你可别乱想了。不过,他若是真有这个意思,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出去了?” “哎呦你怎么跟阿耶一样,他整天就爱说什么‘会不会有一天不要粑粑啦~’‘我如果不是你的亲生粑粑你还爱不爱我呀’之类的!”崔季明一脸嫌弃的轻踢了他一下。 “哈哈,你也送不走我。我也真放心不下你。”言玉拍了拍她脑袋:“快睡下吧,好不容易在崔府住一回,明儿也不用去做早课。睡个懒觉。” 那句“放心不下你”也是让崔季明心里头一软。 啊……上辈子临死前都单身好几年的崔某,听个玉树临风的男子这般说道,真是感觉那叫一个爽! 言玉看她也困了,便吹了灯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合上门叫两个女侍在廊下守着,他先去换了身衣服,才拢袖往崔府二房这半边院内的书房去了。 书房内只微微亮着一些灯光,他推开门走进去,崔式手里捻着一封信跪坐在灯下看,望了他一眼道:“季明睡下了?” “是。”言玉道。 “你这几日倒是沉得住气。”崔式扫过信件,轻轻抬手递在火舌上,易燃的薄宣窜起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早一段时间不就偷偷进了宫么?你找到了龙众,却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呆在崔府啊。” 言玉表情恭敬,动作却随意的扯了软垫跪坐在桌边:“崔公认为我若真得了龙众,还会在这里么?” “怎么?你入宫没找到那接应人?”崔式挑了挑眉毛看他。 “找到了,密言也一字误差。可在我之前,有人找到了龙众。”言玉的手指拿起桌子上一张裁剪过的宣纸,顺手叠着。 “什么?!”崔式这才是微微变了脸色:“圣人没有得到龙众是已经确定的事,除了你,谁还能得知那密言!” 言玉似笑非笑:“崔公倒是认定圣人会对您说真话。” “我怎可能只是信他的话,大邺历代帝王均得龙众相助,邛不得龙众一直是他的痛处,若是他有龙众,必定早就用其相助对付世家,或是对外宣称龙众在手以正自己的名声!他比谁都着急。”崔式摇了摇头:“还有旁人?” “若是旁人知道密言,一定是在中宗临死前得知的,十四年前用了密言,龙众如今应当已经壮大,早就应该有龙众的痕迹了。”言玉思忖道:“我并不认为是十几年前就有人找到了龙众,或许是中宗有后招,或将密言与接应人的内容放在了其他处,待旁人发现。” “其他的呢?接应人对你还有说了什么?”崔式皱眉。 言玉灵巧的手指已经将那薄宣叠成了一个小□□,手指压了压,一戳一蹦哒。 言玉轻笑:“那人与我说,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杀死下一个来找他的人。显然那个找到龙众的人,也很清楚我的存在。” 既然是清楚言玉的存在,那必定是十四年前殷邛登基时就活着的人。 “所以你现在打算如何?”崔式眯了眯眼睛:“我想着你回了长安,得了龙众必定会离开。到时候我再找个旁的理由来搪塞季明,如今你倒是安安稳稳又打算留下了。” “我一无所有,只能留下。更何况,我并不认为龙众真的被人所完全掌控。”言玉笑了。 崔式看了他一眼:“明日中秋,我与季明都要入宫,你不若随着去一趟,见她一面。” 言玉愣了:“见她……见她做什么?” “见她一面,就离开长安吧。贺拔庆元带季明往波斯去,这一路上离开的机会多得很。我并不希望从波斯回来之后,还在崔家见到你。”崔式道。 “……”言玉怔忪,半晌才笑道:“崔公好手段,家事、君臣,什么都处理的滴水不露,那个都不愿意得罪。” 崔式道:“我带你回长安,实际并不怕你找到龙众。纵然你拿回应有的东西,十几年过去了,邛已站稳,你也做不出什么大举动。” 于家事,他对得起崔太妃的承诺,于君臣,他不肯让邛受到威胁,纵然是于前朝,他也对得起中宗的遗嘱,对得起他自个儿。 崔式跪坐桌边,轻敲了敲桌面:“我这些年对你算不得好,让你做着奴仆的事。可我对你,也说不上差,从未封堵你的视听,养废你的行德。” 言玉垂下眼去,不再言语。 “没有好坏,没有爱恨,我无需你把我们当做家人。”崔式顿了一顿,继续道。 “这里得了消息,她会去参加中秋宫宴,难得多少年她露面一次,你不见她一面,后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崔式这话,也是在赶他了。 说到这地步,也是完全都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就跟当年一样。 “季明呢?她会问的。”言玉抬起眼来,忽有些固执的道。 “若是你得了龙众,你会怎么跟她说你要离开一事?”崔式反问道。 “我打算便说……我得病去南地修养便是。”言玉轻声道。 崔式笑了:“你倒是还给自己留条后路。可我不会这么做,往波斯路上,长途漫漫,天灾*频发。您最好一死百了,别给她一个再见到你的机会。” “……”言玉嘴唇翕动:“怕是她心中难过。” “生离死别,她见过一回。你于她再怎么重,可还能重过她生母?”崔式冷笑:“你再怎么认定命运不公,可至少生母还在,只是相隔两地。对她而言,跟你当年同样的年纪,那一年经历的苦楚未曾少过半分!” 崔式伸手抓着桌角,生生忍住了才道:“你的悲剧,是因为投错了胎。她的悲剧,却与你相连!” 言玉身子大震,猛地抬起头来。 “言已至此,不必多说。她今日淋了雨,纵然一向无病,到底是女儿身子,你叫人多看几趟,可别发了热。”崔式转过头去。 “……是。”言玉缓缓低下头去,躬身退出书房。 他抬头望了一眼因中秋而格外明亮的月色,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往外走去。 这崔家能容他十几年已经是不易,时机本早就到了,他一直拖到了今日。 至少走之前,再试探龙众一番。 言玉所说的龙众并非被人掌控,实在是有原因的。只因那王禄不可能不认识他,当日在屋内与王禄搏斗之时,他虽有遮面,但狭小空间内武功难以施展,王禄又出手迅速,便被扯掉了面巾。 王禄早知道来的是他。 王禄见了他一眼,却停了动作,半天只道是:“……我们等了你十几年。可你来得太晚了。你走吧,我这回不能杀你。” 言玉自宫中离开,一是在找寻那得到龙众之人。二则是,等那人派遣龙众来杀他。 然而一等这么久也没人来杀他,看来王禄对龙众现任的主子隐瞒了他的存在,甚至连龙众其他人也没告知啊。 这倒是让言玉觉得有意思了,想不到王禄如此念旧情,也想来这位龙众的主子也并不是那么眼界通天啊。 他回到廊下往崔季明屋里头去,两个女侍跪坐在门外垂头昏昏欲睡,屋里头一片漆黑。 他没有电灯,摸索着走到里间,崔季明哪里有白日里淋过雨的样子,睡的四仰八叉,头发乱的像草,脸半截埋在被子里。 言玉伸手将她伸到床外的手给塞进被子里去,手指触碰到的却是她掌心发硬的厚茧,指肚上粗糙的惊人,他轻轻捏紧了那只还没完全长大却拿得稳硬弓的手。 若是贺拔明珠没有死,若是她没有自个儿跟着流民走回建康附近,是不是她会如今被人叫做崔三娘,十三四岁已经可以提着最时兴的轻薄裙装,和郑、王二家的娘子们谈笑一处,手执团扇扑流萤。 她或许没有舒窈那么娇小白净,或许也是笑若春风,眉眼明媚。 或许在这个年纪,她考虑的不再是凉州大营,不是骑马射箭,而是再过一两年如何嫁个如意郎君了。若真是那样,言玉心里头又觉宽慰,又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正想着,忽然崔季明无意识的抽回手去,挠了挠肚皮,转身夹着被子睡滚进床深处,然后…… “噗。”一声既不可闻的声音。 言玉愣了愣,在他的常识中,这种声音一般来自放屁。 “……噗。”又一声。 这回没错了。 言玉简直要怒摔了!他脑海中那个提裙轻笑眉眼明媚的女装崔季明,怎么都跟眼前这个睡觉磨牙放屁的小混蛋没什么关系啊! 这个味儿的确不适合他感伤,言玉十分现实的选择了撤。 待他走了有一会儿,崔季明才转过身来捏着鼻子,偷偷爬下床开了点窗缝。 她睡觉浅,言玉一进来她就知道。 往日里言玉也会起身披衣看她几次,她基本都知道,可这回他怎么还捏着她手不撒开了。 刚刚那气氛怎么都叫一个尴尬,崔季明闭眼感受着某人摩挲着还上瘾了,痒的她在被子下头死死掐着自个儿大腿生怕受不了乱动。 这要是乱动被发现了,对脸打声招呼岂不更尴尬。 也不知道言玉今日怎么了,他半天还不撤,崔季明已经快痒疯了只好出此下策。却不料晚餐吃了两个萝卜,生憋出来的屁,这味儿她自个儿都忍不了了。 这才刚推开窗户,崔季明往外望去,差点吓尿。 “言、言玉,好巧,你赏……赏月呢?”她对着窗外似笑非笑,似乎早就在等着她的言玉结结巴巴道。 “你倒是没学点好。”他无奈笑道:“快去睡吧,你开了窗半夜又别受了凉,我一会儿过来给你关窗。” “哎。”崔季明干笑两声,麻溜滚回去。 言玉笑:“要不我再给你吹一曲?催催眠?” 崔季明立马从床上弹起来,如临大敌:“别,您放过我吧。听了都快十年了,我这耳朵都会唱了。” 言玉笑了笑:“那你快睡,不许再闹。” 她立刻挺尸在床上,适时发出两声夸张的轻鼾。 窗外传来了言玉轻轻的笑声。 “晚安。” 29|26.026.¥ “这是知道进宫可以打秋风,把自个儿乡下祖宗十八代前的亲戚都捞出来蹭饭了吧。”崔季明往后靠了靠说道。 后头坐着的崔舒窈秉着一脸纸糊的完美笑容,伸手不做痕迹的掐了崔季明一把。 宫宴是傍晚就开始的,因中秋是赏月为主,所谓的宴席摆在了中宫宣政殿侧最大的广场上,往年为显团圆之意,会邀请许多朝臣的亲眷,氛围也相应的更轻松些。 皇家人在殿前的高台上,这会儿宫宴已经进行了一小半了,该发表的废话都已经说完了,寄予着美好寓意的歌舞也表演完了,等过会儿殷邛和后妃开始第一次更衣暂退时,在各家位置上难耐的孩子们和无聊的女眷们也可以走动起来了。 只是今儿的宫宴不同往常,只因为台上多了两位连薛菱都要老老实实的女人。 正座上的太后一身深红色对襟振袖宫装,头发盘的一丝不苟,发髻上金柳红梅的发饰显的简单了,可她就往上座那么面无表情的拱手一坐,场上见了她先是一片鸦雀无声,半晌才有赞者开口,群臣跟着行礼,各自心惊不定。 五十多岁的人了,她的皱纹细细遮过,看到群臣躬下身子才展现一次淡淡笑意。 这位太后,已经有几年没在宫宴上露过脸了,大小庆典更是绝不参与,只对外称病。如今这么一看,气色如此之好,哪里有半分病态。 崔季明打眼看过去,崔家的几个长辈都不算吃惊,崔浑之甚至落座之后还在与岁山说话,神情轻松。别的家里头,看起来位高权重的,仿佛都是提前得到了点消息,最吃惊的都是那些年轻士子。 也不怪他们吃惊,太后名声也是太响亮。 说她是妖妇的也有,说她是圣人的也有。中宗在位近三十年,前几年这位袁太后低调的很,宫中除了些连御前都近不得的美人、才人,就独有她一个。貌美也温和,家里头只是三流世家,连带着家人都在郡望,低调的不能更低调。 中宗在位期间,当年庶子出身的临安王曾因在封地兵权渐丰,又联络朝中重臣,短暂的篡权,并将做了两年皇帝的中宗贬为亲王,逼至山东隐居。 似乎在那个时候,中宗的懦弱也暴露出来,他似乎心智开始有些不太正常。不敢轻信上门相助的权臣,也时常癔症发作满脑子妄想,临安王也不是什么治国能士,本早就能复辟的江山,硬生生又拖了两三年,直到民不聊生,群臣想要迎他回朝,袁太后替这个还在犹豫的丈夫拿定了主意。 她劝说中宗下旨意,先遣龙众暗杀临安王,又调中部府兵,任命将领平关陇地区的起义。高调与中宗还朝,并降低三年赋税,暂停部分徭役,使得中宗的归朝成为众望所归,各地的大小动荡也都在如此宽厚的政策下销声匿迹。 袁太后也在那之后,开始逐渐掌权。作为一位皇后,有安抚皇帝使其顺从的手段,有处理政事雷厉风行的狠绝,纵然在作为女人方面,她容德俱佳,又有三子一女。 天底下没有道理让这样的女人不得势。 而另一方面,传言她还曾使得手段,打压自家想要借势而起的亲族,父兄相继过世,既不给自己被人抓着把柄的纰漏,也明白告诉天下,她只是想自个儿爽,可没有想过沾亲带故的将自家捧成什么世家。 而就这么一个垂帘听政,二圣并朝的专权皇后,她三四十岁时不愿放权,手里头扔出点鱼饵去,看着两个最有权势的儿子争得你死我活,而后幺子殷邛表面纨绔,隐没多年,忽然出手致两个两败俱伤的哥哥惨死,太后才开始考虑,她是不是要退休了。 至于当年中宗死后退位给殷邛时,太后是如何放权的,崔季明是不知道。 就连上头袁太后的光辉历史也是她听到的传言。 可这么个曾经专权几十年、手沾鲜血的女人,如今还能无视那些曾经挂在她头顶的妖妇名号,在后宫平安无事颐养天年,这一辈子都活的太有本事了。 而她旁边不远处坐着的宝蓝色裙装的白皙瘦弱女人,则是崔太妃。 崔太妃是中宗唯一一位妃子,也是崔夜用、崔翕二人的庶妹。她看起来就显得有些娇弱,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了,但是眉目中那种不安与娇柔还是依然存在。 上头有那么一位皇后,想来她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崔太妃进宫已经很晚了,她比皇后小很多,那时候中宗已经身体不大好了,在参加崔翕在家中摆的烧尾宴时,撞见了这位崔太妃,执意要她入宫去。 不过崔太妃好像刚入宫的时候有过一位幼子,入宫没多久,那个颇受中宗喜爱的儿子就夭折了,这事儿跟袁太后有没有关系,也一直没有过定论。 贺拔庆元之前就是希望崔季明进宫来能见到这位崔太妃,给她一句口信,如今这种场面下见到,什么口信也不必她去递了。 这会儿到没有人去关注林皇后与薛菱这个前废后的重逢了。 袁太后纵无实权,可她的传奇事儿在那儿放着,年轻士子们光是问着他们为官前的这些事儿,就足够下头各自说成一片了。 看着上头太后招了皇子们到前头说话,殷胥也过去了,似乎并无锋芒,也没有过错,薛妃对此也算是满意了。太后多问了几句便也有些累了,准备下去更衣,原来在宫中跟太后太妃关系极好的薛菱倒是转过脸去装看不见,林皇后泽立刻起身扶着太后,温言说着往屏风后头走去。 太后一走,薛菱这才懒懒的起来,由丫鬟们扶着,身姿随意也妖娆。路过殷邛身边的时候,殷邛倒是手勾了她胳膊一下,拦着她说了几句。 也不知是殷邛说了些什么,薛菱掩唇笑的动人,伸手不轻不重的拧了他一把,这才走下去。 啧,瞧这前一段时间还在马场上跟皇后秀恩爱呢,这会儿薛妃都动手掐上闹上了,帝王心真是难辨啊。 上头皇子也都去更换更随意一点的外衣去了,女眷与少年少女们更是说笑着往旁边散开了。崔家这次带了四个孩子,长房是崔元望与二表叔的长女绥儿,二房便是崔季明与舒窈。舒窈似乎跟绥儿在府内见过几次面,如今热络的挽着这个大她两三岁的女孩儿去旁边了。 这一片广场被四周回廊围住,穿过回廊便是一个个开放的宫苑。 大兴宫面积极大,这一片专为宫宴的宫苑都大得惊人。一边宫苑里头有假山曲水,女眷们多聚集此处,另一边有射场和让异域人表演的摔跤台,少年郎们正在那里玩乐。而像崔家这些臣子们,大多会到广场侧面灯火通明的林中赏花吟诗,饮酒商谈。仦說Ф忟網 中秋的宫宴也是玩乐最多,最适合各家认识的场合。 各家都来了许多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虽不在一块儿玩,但也能远远见上一面,心有属意的也到了可以跟家里提起的时候了,各家都也想趁着这时候看看别家的孩子又没有可以入眼的。 进了这边宫苑,才发现各处玩乐的地方都是之前宫人们搭建好的,射鸭与蹴鞠的场子都挤了不少人,角觝台子上俩个少年不分彼此,不爱流汗的就在一旁玩双陆和叶子戏,宫人们端着点心来回的走。 舒窈和绥儿那种少女们游戏的宫苑就跟这边隔了一道回廊,不少大胆的女郎正探着头往这边看少年们做游戏,气氛也算是活泼。 对于崔季明,这些能有什么好玩的啊。 就是昨日里郑翼跟我说要她来找他一块,想着算是有点亲戚,在一块也不错,这会儿却怎么都找不到他了。 崔季明抻着脖子在那里四处乱看。 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郑翼,她反倒是被几个尉迟家的小子拉过去玩投壶了。 她找不到的郑翼,这时候也正在迷茫的找着九殿下。 毕竟是做了伴读,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个家臣了,他自然是要跟着殷胥一起去玩的,可殷胥进宫门更衣去了,就一直没出来。 殷胥也知道郑翼还在外头等他,可这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王禄有那么难查么?”殷胥已经换了适合玩乐的戎装,坐在换衣服用的侧间内,低声问道。 耐冬正跪着低下头:“若是随便问,倒是很容易问出来一个结果。只是那说的出身仔细再一查便不对,奴也是觉得有蹊跷,才多跑着问了问。” “说罢,问到多少说多少。”殷胥偏头看他。耐冬在宫里也呆了不少年,又经历过上次喂熊一事,做事谨慎的很。 “王禄进宫的时候是六七岁,刚进宫没多久学了规矩,是被崔太妃要走的。不过崔太妃按理是不会在身边放这种年纪如此小的黄门,宫里头都有人说过那段时间在哪儿见过王禄当差。不过当时崔太妃要了四个小黄门,其中有王禄,而那四个小黄门,如今还在宫里头的就只有王禄一个。”耐冬好了伤之后,就在给殷胥查这件事情,先是问了宫里头老宫人,又塞了点银子查了当年官宦调动的簿子。 “其他的是死了?”殷胥倒是不太吃惊。 “一个刚要过去没一年就死了,一个是十来岁的时候才死的,还有一个犯事儿被赶出宫去了。王禄进了崔太妃手下,没过两年也就出来了,到了一位老黄们手下做徒弟。后来那老黄们也掉了脑袋,他也机灵,才被御前得了点宠的仇公公挑走又做了徒弟。” “那掉了脑袋的老黄门有名字么?还有那四个小黄门当中出宫的那个,把名字都给我。”殷胥思索道。 “是。”耐冬早想到了,将手中写好的条子递了上去。 “这出一回山池院如何?”殷胥接过条子来,低头看向耐冬:“你倒是能打探那么多事儿还完好无损的回来,心里头早就有盘算?” 耐冬面上有些掩不住的后怕,强自镇定道:“奴确实是早想到一出山池院,便有人来使绊子,一直小心着,才没让人捏住把柄。” 竹西刺杀殷胥当天,巧合的死于熊口,而殷胥明明身上沾血却仿若什么事儿都没有,万贵妃自然是心中难安想杀耐冬也灭口。 可殷胥却是知道的,他能不死,自然还有别的理由,不可能是因为什么“小心”。 “小心点吧。这宫里头不想你让你死的,除了你自己,就只有我了。”殷胥垂眼道,打算暂时压下不提。 耐冬心里头明白如今形势胶着,他必须要依附着这位殿下,作为近侍最好寸步不离才保得平安。 殷胥看了一眼纸条,忽地开口问道:“我记得听人说过,崔太妃当年膝下有一幼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 耐冬愣了一下:“确实,那位小殿下颇得中宗喜爱,出生便封为昭王,比当今圣人小十几岁,只可惜没一年就夭折了,崔太妃与中宗都十分伤心。” “夭折了么……”殷胥垂眼。 “说起来夭折,宫里头有了个传言,奴不得不说给殿下听。”耐冬琢磨着开口道:“薛妃娘娘当年诞下一子,幼子体弱出生后没多久便夭折。算起年龄来,只跟殿下您只差了半岁,宫内有了传言,说是当年薛妃娘娘的独子未夭折,而是被抱养到了三清殿……” 殷胥愣了一下,笑起来:“你的意思说,我是薛妃当年的儿子?” 30|26.026.¥ “毕竟是薛妃娘娘当年的独子似乎也有痴症,年纪又太相仿,这传言在宫人间疯传。薛妃娘娘因孩子夭折伤心欲绝,后与圣人之间有些矛盾,再废后入道观。那么算来,殿下才当年圣人唯一的嫡子——”耐冬垂眼道。 这个传言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已经到了耐冬都拿来说的地步,恐怕已经传的很厉害了。 从年龄上看来很巧合,殷胥却不信。若他真的是薛妃的亲生儿子,薛妃不可能前世几乎和他是陌路。更何况如果薛妃对此事不知情,有能力将他放在三清殿只有殷邛,殷邛对他几乎不管生死的态度,也不会做这种事。 纵然做了,他等的就是薛菱回宫,那上一世殷胥万不会被皇后挑走养到膝下。 前世殷邛看起来也并不喜欢殷胥,殷胥跟薛妃的接触也少得可怜。 他虽不敢确定自己绝不是薛妃的亲生子,但恐怕宣扬这个传言的人,也是在薛妃养了他之后才发现这一巧合,顺势推出来的。 让殷胥的身份更合理,那么这么做的人除了薛妃自己,就只可能是现在“独宠”薛妃的殷邛了。 “不必再说,这是不可能的。”殷胥摆了摆手。 他虽然也有生母仍再世的期待,却选择相信自己的理智。 他忽地灵机一动:“崔太妃当年的幼子,有没有可能是被放在了冷宫或类似三清殿的地方养大,崔太妃挑走的四个小黄门,按理说应该跟那位小昭王差不多年纪……” 耐冬轻声开口:“可殿下,崔太妃私藏小昭王必定是隐瞒了太后。可那时候太后专权,这样要走四个小黄门,太后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奴都能查到痕迹,那时候这么四个小黄门的调动,太后不可能不知。” 殷胥叹气,扶额道:“确实是。太后是不可能留小昭王活命的。” “殿下怎么要查这么多年前的事情?那位昭王出生,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耐冬道:“那时候的宫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这事儿除了可能是今上御前最亲信的公公才能知道了。” 殷胥忽地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巧合的想法想要抓住,却转瞬而逝,忽地听到外头有人在低声的喊:“九殿下,九殿下可在?我是郑翼啊,您换好了么,我等的腿都要断了。” 他忍不住失笑打开门,外头圆滚滚的郑翼半蹲在地上,苦着脸道:“我的殿下啊,您这是换衣服么?” “让你久等了,咱们出去吧。”殷胥放松道。 郑翼性格开朗长的喜庆,很难让人生出恶感,纵然是对旁人多有戒心的殷胥,也不得不承认和他在一道很放松。 “咱昨日里不都跟崔三说了一块儿玩的,他该等急了。”郑翼扯着崔季明往外走去,耐冬行了礼退去一边。 走到了外头,身边来来往往都是少年,郑翼热情的揽着殷胥的胳膊,这才偏头悄声道:“殿下怎的要查二十年前的那些破事儿……” 殷胥本来不大自在的要抽手,听他这么说,动了动眉毛:“不过是好奇,你听到了?” “我刚刚就在门外,自然听到了一点。殿下不必瞒我,我既然是殿下的伴读,便是臣子,虽然不是整个郑家都跟殿下绑到一起,但至少我父亲是跟薛家走得很近,殿下可以信任我。”郑翼面上挂着轻快的笑容,嘴唇轻动低声说道。 郑家这么一大家人里,独挑出来一个不大出挑的郑翼来做伴读,也是有理由的啊。 这小子热情圆滑,生的就让人无法戒备。 “我倒也没有怎么想打听,只是偶尔想来,随口一说。”殷胥说话做事,向来给人距离感,说白了就是高冷。 内心戏很足的高冷少年,最把不住的便是两种类型,一是崔季明那种根本不知道下一步会干嘛的脑抽流氓,二便是郑翼这种热情的厚脸皮。 当然很多时候,崔季明一个占俩,也是个热情的臭流氓。 郑翼笑嘻嘻的老是来找殷胥,殷胥也不好对他冷言冷语。 “嘛,殿下对别的感兴趣都好,这十来年前的事儿,跟当今圣上的登基有莫大联系,打听这个就有点没事儿找事儿了。”他紧紧抱着殷胥的胳膊,隔着那夏末的骑服,殷胥都能感觉道郑翼这个小胖墩滚烫的软肉贴着他胳膊。 啊……殷胥整个人已经不好的,他没想到一把年纪了第一次碰到的柔软胸部,竟然属于郑翼…… 这孩子胖的挤一挤都能挤出乳-沟来了吧。 殷胥一脸生无可恋,郑翼一脸热情洋溢,两人并排往前走去,绕着回廊走过去,却看到一帮扒着墙往院内偷窥的少年郎们,还各自推推搡搡挤着好位置。 想来也是偷看各家女郎们游戏的,平时殷胥都不会走过去,却看着人群里头挤得最凶的是一脸兴奋的修,最外围站着的则是背着手一脸尴尬还在轻咳的太子泽。 “走,咱们也去瞧瞧——”郑翼也眼睛冒光,拉着殷胥往前走。 有什么好看的啊……能来这边玩的少女都是离着嫁人还有一两年的,大多都才十二三岁,这帮少年郎去看,也就是基本平日不跟女孩儿同席,今日看个新鲜。 一帮少年都是各大世家的嫡子,往日里也是讲究礼仪,连头都不肯低的。这会儿一个个猫着腰,跟小贼一样扒在墙后头,殷胥有些想笑。 “胥,过来过来。”修还大方让出了一个好位置,对着殷胥招手。 他摇了摇头。 修将手招的热情如火。 殷胥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也提着衣摆猫着腰过去,挤进修给他让的位置,顺着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嗯,就看到一帮各色裙子的姑娘们娇笑着射粉团。 相较于华美的衣衫和精心的妆容,这帮女孩儿们玩闹在一起笑的肆无忌惮的样子更有看头些。 “怎么样,这角度好吧。”修一副‘看兄弟多仗义’的样子拍了拍殷胥,开口道:“你给我参谋参谋,觉得哪个长得最好看。” 不是吧,修这不才十三四岁,参谋参谋之后还打算下手?他咋不上天呢?wWW.xszWω㈧.йêt 大概是接收到殷胥有些鄙夷的眼神,修脸上一红:“可、可不是我非要这样的,我是替阿哥谋划,泽哥哥都不、不小了!” “……”殷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才转过头去:“你觉着哪个好看?” “我觉得都挺好看的。” 殷胥心道:……做人要点脸行么? “咳咳。”修趴在殷胥肩上,低声道:“我感觉她们都太闹腾了,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吵。我刚刚看了个,长得也特别好看,性格似乎也很安静,跟别人都不一样。” 殷胥动了动眉毛。 修就好像不肯让旁边少年发现一样,偷偷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又连忙缩回手。 殷胥半天没找着。 “就那个跪坐在回廊下头一个人喝茶的,鹅黄裙子,看起来有点小的那个。”修急的不行,探头探脑的说道:“你看见了么?” 殷胥当然看见了,他却心里头一惊。 那安静喝茶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崔舒窈。 “她比泽要小了五岁。”殷胥面色不动,冷静道。 “哎呦先不管泽,你觉得她好看不?”修也不知是不是急的,耳朵都红了。 殷胥说道:“看起来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 “怎么会,她刚刚跟旁人说话,笑的可、可温柔了。看着就是个脾气好的,你又不了解,别乱说——”修听他这么说,反驳道。 哎呦,这连对方姓什么还不知道呢,就会护短了啊。 殷胥真不想说,他可是没少从崔季明口中听说过这位二妹笑面撕逼,气死人渣的本事,骨子里还是个喜欢虐别人为乐的,再加上性子傲娇,欢喜都说成讨厌,受用都说成烦人,从那美人口中可是吐不出半句“温柔之言”啊。 若是说这位二妹,最好的未来就是别嫁入帝王家。 凭着相貌身份随便加个五姓家族,凭着那点手段,最后怎么着也都能在府内做个叱咤风云的主母了。 若是嫁入帝王家,就殷姓还不知道如何的未来而看,风险太高了。 “你知道她姓什么吗?”修才一问,旁边郑翼抢答道:“那是崔家的,崔季明的二妹,家中行五。” 殷胥真想翻郑翼一个白眼,这时候他倒是会献殷勤了。 “啊原来是季明的妹妹!你你你、过去给她说我是崔季明的朋友,帮着崔季明过来叫她的。”修连忙推了个少年过去。 那少年忽然被推进全是女孩儿的院子里,就跟一只掉进水里的猫,连滚带爬就窜出来,在回廊上扒着柱子面红耳赤不肯进去:“要去你们去,我才不!” 嘛,青春期的典型少年啊,进了女孩儿窝里反倒跟被朋友出卖丢人了一样。 “你们就没个有出息的么?!”修气得不行。 泽在一旁装作尴尬,偷偷往里头也看的差不多了,开口道:“算了,咱们走吧,让人看见在这儿多不好。” “我过去,没事儿,我整天跟家里妹妹们一块儿玩,怕什么。”郑翼起身道。 他这么一起身,在一众少年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他也是的确丝毫不怯,抬腿往院子里卖去,没想到院子里头各家女孩儿,竟然有不少人认识他,笑着跟他打招呼,唤他一道过去玩。 郑翼笑着拱了拱手,走过几个女孩儿身边,几句话引起姑娘们一阵娇笑。 包括殷胥在内的一帮少年眼睛都看直了。 “他、他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这么多……”修指着郑翼,手都在抖。 “早就听说郑十一整天混荡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诗会,他又似乎很懂时兴的衣裳水粉,跟各家小娘子关系都挺好的。”不知谁隐含艳羡的补充道。 “真是……一个男子汉,整日就研究那些胭脂水粉!我、我第一个瞧不起他!”又不知道谁开口,引的少年们对郑翼的口诛笔伐。 然而,各家少年眼睛都直了,心里就是几个字“真是大意了!”。 郑翼离着舒窈还有几步,先开口道:“见过崔家五娘,我是郑十一郑翼。” 舒窈惊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眼前一个挂着笑的白胖华服少年,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郑家的,见过十一郎。” 郑家和崔家是亲戚,自然是要打招呼。 郑翼从未见过崔舒窈,如今也是微微一愣。她生得一副娇弱窄身,纤细的脖颈挺得笔直,线条静谧如同佛画上描绘拈莲佛手的工笔,可一抬眼却是寒星银河般一双眼,眼角微微下垂,显得神情总不是很高兴,冷了些。可又偏生在黑白分明眸上带一层怜悯众生般的水雾,将那冷意全都挡在了深处。 崔季明明显的有胡人血统,但到了这个妹妹,那些血统上的痕迹都成了细微处点睛的陪衬,每一处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女的温平清矜。 舒窈生的这样一副相貌,崔季明也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太唬人。 看到舒窈搭理了他,他才又行了礼才往前走几步:“正是,你的二堂叔就娶了我的堂姑,两家算得上亲戚。这会儿崔三跟朋友在外头回廊上玩呢,走不开说是有事儿找你,让我过来叫你。” “叫我?”舒窈抬了细眉:“可说了叫我有何事?” 郑翼哪里有半分撒谎的样子,笑道:“没说,反正就在回廊那边,我这边传达了,就回去了。” 他说罢转身便走,舒窈连忙道:“等我一下,我这就过去。” 反正都是几步路,这里都是长安城内各世家子,这郑翼进来又一路跟旁边娘子熟络的打招呼,崔舒窈也不疑有他,捏着扇子提裙轻轻出来。 出来了就看着门口果真站着一帮少年郎们,没有见到崔季明,却一大眼先见到了昨天在马车上见到那个冷面少年。 “啊,是你。”舒窈看向殷胥,她默认这人是崔季明的好友,轻轻行礼道:“见过……九郎。听说是阿兄唤我过来,不知他人在哪里?” 舒窈说着话,一打眼望过去。 其中穿着打扮最显眼的便是后头一个年纪最大的少年,舒窈刚刚没记着这位太子殿下的脸,却认得他那绣有蛟龙的衣服,心里头暗自一惊。 皇子骑服形制与普通世家少年有不少区别,她一眼望过去,便知道这帮少年中除了太子殿下,还有两位皇子。她昨天见到的那位九郎,竟然也是位皇子。 九殿下吗? 跟崔季明口中那个“一点就炸的九妹妹”实在不太相符啊…… 可这么一眼望过去,也知道其中根本就没有崔季明。郑翼是九皇子的伴读,已经站到了后头,她大抵也知道被骗了,面色不大好,却仍大大方方的行礼。 修看着她离得那么近,忽地就紧张起来,想要开口却好像嘴被缝上了,没出息的样子看的一旁的郑翼直翻白眼。 “这位殿下找我可有何事?或是阿兄有什么话要您传给我么?”虽然舒窈知道被骗了,但看着一帮人都围着,还是给了对方台阶下。 “其实是我——”修这才刚开口。 “只是昨日见到了,今日来打个招呼。这段时间没少听你阿兄提起你来,说你十分聪明伶俐。”殷胥往前迈了半步,挡住了正要伸手的修。 舒窈觉得殷胥这话实在唐突,不太高兴的退了半步:“我不知昨日原来是九殿下,多有失敬,哥哥就在附近,若是来打个招呼,怎么没见着哥哥跟着一道来。” 她不高兴就好。 殷胥也有点尴尬,他巴不得舒窈不喜欢他们这帮人。 “胥你见过她?为什么不跟我说,明明是我——”修急的直跺脚,伸手就要来拽殷胥,却不料踩到了别人的脚,反被绊倒,伸着胳膊就往这边倒来。 眼见着他这样倒下来就是要扑在崔舒窈身上,殷胥连忙拽了崔舒窈一把,拉着她躲开,崔舒窈这么个身子骨,撞进了殷胥怀里。 殷胥又扶了她胳膊一把,想让她站直了。 众少年都被这场面唬住,修则连个扯他的人也没有,直接脸朝下扑在了地上。 “老九你!你——你怎么能这样!”修抬脸怒道。 “放手!你以为是位殿下就可以动手动脚了么!”崔舒窈猛地回头道。 “九殿下——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拽着家妹么?!”听着舒窈声音走来的崔季明看到这一幕,笑的和善咬牙切齿道。 殷胥脸都绿了,这绝对是修罗场! 舒窈满脸恼怒的猛然甩开殷胥的手,转脸看向崔季明的时候已经是一脸委屈,小步跑过去扑进崔季明怀里,也不管什么的,作势就是要哭。 崔季明看着矮了一个头还多的妹妹扑到怀里,心里门儿清的知道她是假哭给别人看。 崔季明实在是个特别护短的人,管她是不是假哭,她心里都不大舒坦,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几句。 修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去拽殷胥的衣领,就看着殷胥一脸‘完蛋了’的表情直直的望着崔季明。 崔季明环着妹妹,笑的春风拂面,双眼都成了月牙,可连修在内的所有人都几乎一个哆嗦。 修忍不住收回了手,有点庆幸了,要刚刚他开口,崔季明过来了岂不是要把他揍一顿,他这才颇为怜悯的拍了拍殷胥。 舒窈伏在崔季明耳边说了什么,殷胥头皮都发麻了——这绝对是在告状,天地可鉴,他只是想让舒窈免于狼口啊! 崔季明笑意流转的双眼瞥过众人,这才落在殷胥身上。 “诸位倒是把我阿妹当做了猴儿来耍,从里头骗出来就是为了给各位过个眼瘾么?”崔季明笑道。 “不是不是,我们就是在这儿站着,是郑翼叫她出来的!”修果断选择了卖队友。 “哦?原来郑家竟然也出了这么唐突人的郎君。”崔季明只看了一眼郑翼却道:“但愿不是哪位殿下想做些恶作剧叫阿妹出来,毕竟我这个做哥哥的还在隔壁,撞见了也多不好。想来诸位殿下也是知道,凉州大营出来的,读书比不过诸位,就是高兴的时候喜欢跟同龄人动手比划比划。” ……在场的每个人都绝对相信崔季明可以一个打十个啊! 舒窈转脸抱着崔季明,也是一阵暗爽。 有这么坐能讨论贴心话,站能打翻战五渣的大姐,真是走到哪里都不怕! 崔季明让舒窈走了,这才走到殷胥面前,笑道:“昨儿殿下不是找我么?可是有什么话没聊完,不如边走边说。” 殷胥看着她眼神,强定下心神:“嗯,也好,我好跟你解释。” “解释?这点小事儿有什么要解释的。”崔季明轻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殷胥往走廊那边走去。 郑翼连忙向要跟上,崔季明却转头:“十一郎还是去一边玩吧,那头射角斗场上正热闹呢。” 郑翼愣了一下,扶着墙艰难的往后退了半步,果断地选择了叛逃,哆嗦着脸边两块白豆腐,笑了一下:“那、那三郎照顾好我们家殿下啊。” 他麻溜的滚了,崔季明一直无言,拽着殷胥的胳膊往无人的回廊之外去了。外头是一片灯火阑珊的矮竹林,殷胥刚要开口,崔季明忽地拽了他一把,狠狠将他按在回廊的墙上。 殷胥一懵,崔季明力气大的惊人,他后背撞在墙面上,抬起头便是崔季明隐含笑意目光锐利的面容,他忽地心里头一颤。 “崔某敢问殿下,刚刚是哪只手碰的阿妹。”护妹狂魔正式上线。 31|26.026.¥ 崔季明想着昨日殷胥还在车上提起了他妹妹。这个人如此主动,倒是眼睛瞄上了她心头肉似的妹妹?! 还昨天夸他什么“哀妇人乃美德”,还说什么“一夫一妻和谐社会”,一句一句不都是在暗示么?说他心眼少,哪里少了! 这个年纪就知道过两年可以靠联姻上位了啊! 殷胥死死地看着她卷翘的睫毛,心里头想的全都是“胡汉混血果然皮肤好睫毛也长”, 崔季明看他心不在焉无所谓的样子,更是恼怒,抬腿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殿下还觉得我不敢动你?!” 殷胥感觉崔季明气息都扑在脸上了,才猛地回过神来。 “殿下倒是离着婚龄还有好几年,就先眼睛瞄上了啊!阿妹绝不会跟殷家的人扯上半分关系,你给我记住了!”崔季明冷笑:“我倒是瞎了眼,还觉得殿下良善,昨儿还跟我说着什么若得真心人的,转了脸还不是跟爹一样的衣冠禽兽!” 殷胥向来是知道崔季明胆子大,世家也不那么尊重皇家,却没想着她敢这么骂殷邛。 当然前世,崔季明也骂过更难听的说,说殷邛就是兔子精上身,十秒抽搐小马达,恨不得一窝下十八个崽儿。 只是衣冠禽兽四个字却刺激到了殷胥。 他是衣冠禽兽?! 那她是什么?昨儿还说着很喜欢她家那侍从,夸着上天了! 男女通吃也就罢了,昨天不还是说什么“男人流连花丛也都正常”!到底谁是禽兽—— 他前世可没有像她这样荒唐! 殷胥也是怒了,他还手就推了崔季明一把:“说我是衣冠禽兽,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你这个浪荡子!” 崔季明万没想到殷胥竟然说她是浪荡子。 殷胥也是自打上次吵架后就在努力锻炼,这会儿也动上了手。 一个是跟宫里头师父练了没多久把式的初学者,一个是军中训练好几年每日累成死狗的人形凶器,高低立判,殷胥还没再一拳揍她,就被崔季明捏住胳膊,贴的紧密无间,也让他半分动弹不得的按在了墙上。ωww.xSZWω㈧.NēΤ “你说我是浪荡子?!我什么时候骗人家家里小娘子过来,还将人拽到怀里了!”崔季明打起来更是火大。 殷胥气得不去看她,崔季明横到了底,一只手紧紧掐着殷胥的下巴,靠近他怒道。 崔季明道:“怎么?做贼心虚!你是不是用你的右手去拽她的!” 崔季明怒火上头,整日都跟军营里的少年斗在一处,自然意识不到她如今这个强掐着对方下巴逼他抬起头来,又膝盖顶着他的姿势有多么……色|情。 殷胥脸上由红转白,平日里淡定无谓的样子早就不见,崔季明强压着他,力量和气息逼的他动弹不得,他挣扎起来却反而被人摁的更紧,某些曾经脑补过的不好回忆一下子涌上来:“混账!无聊!崔季明你放开我!”他气的声音都在哆嗦。 崔季明以前就是特警队里出来的臭脾气,专治各种不服,殷胥越骂,她还笑了:“你再骂一遍?说我混账?再说一句我就让你体验一回什么叫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 看着崔季明目光往身下流转,殷胥脸上哄的炸红了,简直气的浑身发抖。 崔季明就是个流氓,臭流氓! 他以前就知道,也以为在军营里学坏的,或者就是嘴上爱挑事儿,没想到她骨子里就是这么个人! 以前还觉得只是兄弟,她流氓点也跟他没关系,可现在崔季明是流氓到他身上来了啊! “崔季明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无耻!”殷胥怒道。 崔季明却忽然觉得有点想笑,这位九殿下明明比她还小半岁,竟然还说她小小年纪。 不过平日里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如今眼中写满了羞愤难当,神色精彩。 隐隐倨傲漫不经心的人,竟然还有这么一面,崔季明觉得……嗯,相比坐在一起聊天,还是逗他比较有意思。 好想跟他吵架啊,好想看他气的头顶生烟啊。 这会儿崔季明倒是不生气了,觉得也没必要跟个少年斗,反倒是笑着凑上去:“殿下说我无耻?我干了什么无耻的事儿,您倒是说来听听。” 崔季明靠的近,殷胥感觉都能看清她下眼睑的睫毛了,头想往后仰,后面是墙了,他根本无处可躲。 殷胥只感觉他后脊梁骨都是一阵僵硬,一身的血都往心头涌,胸腔里头喷着白蒸汽的心毫无节奏的乱抖,他自觉连往日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变脸的修炼,也都是白练。 刚刚郑翼那颠着小肥肉的胸口都贴过来了,他也想的都是这郑翼几天洗个澡。 可到了崔季明,这个距离,他脑汁里堪堪艰难挤出几个字。 “她的确是……不一样的。” 崔季明看着殷胥渐渐露出惊恐的样子,心情大好。 崔季明仰天长笑:“快快快,说说我怎么无耻,我就要听你将我无耻的事情细数一遍啊!” “你……”殷胥心里在骂:你无耻的地方太多了! 临死前了,还非要来招惹他! 他都说了不要听那个秘密了,崔季明还是用行动告诉了他那个秘密! 这辈子他还以为俩人能做兄弟,还特别贱的往前贴,现在就是报应! 殷胥一点都说不出来,可他就是羞恼到了极点。 “你这是在折辱我!”殷胥挣扎道。 “这就是折辱了?”崔季明莫名其妙:“我就压着你而已。” “滚!”殷胥听着“压着”那两个字,已经快眼前一黑了。 崔季明自觉若是教训孩子打屁股,等到长成少年了还打屁股,那算是殷胥这个年纪口中说出的“折辱”。 可她也没干啥啊。 崔季明左看右看,总算品出一点不一样了,这位殿下好像脑洞奇大,一副她要对他不轨的样子,就差拽着衣领惊叫了啊。 她真是喷笑:“殿下,这就是流氓了,您见过祖传三代正儿八经的流氓么?在下不才,便能让殿下见识一回。” “什么……”殷胥话音未落,却看着崔季明的面容猛地逼近过来。 咫尺之间,他瞳孔里映满的都是对方若是撒满碎星的眼眸,风扶过矮竹林,声音如同当日黄河边拍岸的水声。 晋州城墙,她那时候也是这样似笑非笑,口中吐露着令他心中纠结不已的话语。 她说过:果然我还是很欢喜你。 果然。 还是。 殷胥重生后,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反复念叨。 她是喜欢他很久了么? 还是曾经放弃过喜欢他? 曾经相处过这么多的时间,她都是如何想的呢? 殷胥知道重生后自己最想见她,盼着她一切安好,以至于这一刻,对面是十三四岁的崔季明,仿佛脑中想法也被她的目光凝固,他道不明自己的情感,也说不出这一刻心头窒息般的感受。 崔季明本来想着就是高中初中玩的那一套,假装要亲对方,向殷胥这种脸皮薄的,估计靠近一下就要惊慌了。 却没想到她都快只距离一线之隔,殷胥却走神了…… 靠,不至于吧。 殷胥是不是心里头把她想象成一头母猪,然后决定不躲不藏英勇就义。 “哎,我真亲了哦。”崔季明也不打算闲着没事儿亲个没那么熟的少年,想再逗逗他。 毕竟那个一吹气就一蹦跶的少年,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定力吧。 殷胥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仿佛这才注意到崔季明已经逼的如此之近。 他惊得腿脚一软,却不料身子不稳往前撞去,一线之隔,被他的乱动,搞成了亲密无间。 清风拂过,明月之下,两个人僵的就像是晒干的胡饼,一掰就碎。 都是少年郎,崔季明惊得微微启唇,殷胥却觉得柔软狎昵的触感仿佛是一瞬间鞭子抽过般滚烫。 崔季明这才回过神来,惊得后退半步,松开手来,半天才道:“靠,你还真亲啊!” 殷胥看着崔季明反倒一脸吃惊,怒道:“明明是你!”明明是她先靠上来的,还能怪他啊! “呸呸呸。”崔季明一脸嫌弃的拿袖口擦了擦嘴唇:“要让别人看见了,我这日子都没法过了。” 明明是他的日子才没法过了好吧!她还嫌弃?! 她还敢嫌弃—— 殷胥内心简直是五雷轰顶,拔腿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哎呦,崔季明看着某人往日里优雅冷静的背影踉踉跄跄的奔出去,无奈的在原地拍了一下自个儿额头。 她感觉自己跟这个小神经病有孽债,一会儿觉得他好玩了吧,他又可恶起来,一会儿觉得他犯病了吧,他又正常起来。 好不容易觉得对方还性格不错,这会儿又吵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殷胥这小神经病,在外人前头也没有这样吧。 崔季明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摩挲了一下嘴唇,有点恶寒。 权当是被狗啃了一口吧,也是她自个儿有点欠,看人家好玩就上去逗。不过虽然殷胥可能挺讨厌她了,但是崔季明这会儿却真心觉得他很好玩。 要不是因为要去波斯了,她估计就去弘文馆读书了,那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整天可以逗着,看他炸毛的样子,读书都会变得有意思起来啊。 崔季明想着他刚刚羞愤的表情,愈发觉得好笑,缓步往外走去。 这还没走上回廊,她忽地听见风中依稀传来笛声。那是那首听到她耳朵羊水都快破了的老歌啊,崔季明叹了口气,她默认将这曲子当作言玉召唤她的信息,听辨着方向,朝笛声的方向走过去。 走走停停,有些远了,几处没怎么收到宫人关照的灯火旁,立了一株老树,几丛墨绿的树冠被灯火照亮。 崔季明的视线里,只关注那倚着树的人,一双随意的长腿。 言玉今日可算是换了一身干净精致的好衣裳,剪裁也合身了些。他以前那些破旧衫子,如同剪开口套在头上的麻袋。 人靠衣装,他比往日更人模狗样。 他手里拈着的却不是那杆破笛子,而是一只通体黑色,挂着个青色缨络的笛子,形制精美,那黑色材质如同某种玉石,看起来倒像个女人的款式。 这一首催眠的曲子,十分柔美悠远,其中几个微微上调的音调,如同停在大兴宫琉璃瓦上夜莺的鸣叫,充满了静美、喜悦与幸福的味道。 她以前也觉得好听。 但今日竟觉得此曲如此适合在清空恬淡的月夜。 言玉吹罢了最后一个音节,空气中回荡着曲调。 崔季明本来想说:“哎兄弟你坐在那全是疙瘩的树干上不硌腚么?” 可言玉转过脸来,她觉得幸好自个儿没嘴贱。 他眼眶微红。 崔季明吓了一跳,惶然不知所措,开口方觉得自个儿词穷。 言玉笑了,看着她道:“你怎么了?你刚刚笑成那个样子,跟偷吃了谁家的点心似的。” “哎有么?”崔季明贴了一下自己的脸。 崔季明道:“怎么了?你刚刚去了哪里?” 言玉摇了摇头:“没去哪里。” 一阵无言,言玉斜倚在树上没有动。灯光透过树影,勉强映亮他半张面容。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这个曲子你都不知道名字的。”崔季明走近,偏头看他的神色。 “今日知道了。”言玉指尖划过黑笛:“名夜莺。” 崔季明敏锐道:“你见了这个曲子的主人?” 言玉不置可否。 她心里怕言玉这个样子。他纵然是有痛苦的事儿,也不会拿出来跟别人说,崔季明也不知道怎么能让他开心,只好伸手去摸他腰间平日那杆旧笛子:“你不若教教我?” 言玉道:“就你这唱歌都没调的水平,也饶了我吧。” 他看得出来崔季明想要安慰他的样子,垂下眼来微微笑了笑,手顺着她前额那个美人尖滑过去,掠过发顶,然后……用力捏了捏她的发髻。 “喂。”崔季明一脸无奈:“能不能改改你这个毛病。” “捏了这么多年习惯了。”言玉笑:“等日后你带冠了,我就捏不着了。” 言玉收好黑笛,转了话题:“三郎去波斯要带上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平日里的用品都是你给收拾,我要带上的就只有些匕首横刀,都已经带了趁手的。”崔季明说道:“只是阿公与我说,如今波斯周界混乱,他估计会把我留在播仙镇附近,到时候你会跟阿公一起去波斯,还是跟我留在播仙镇啊?” 播仙镇么?已经在安西都护府的南侧,靠近石城镇和于阗。 言玉心下有了些想法。 “路途危险,我只是很担心你。”言玉说完这句,半天才道:“我昨日做了噩梦,倒是梦见马队在路上遇到马贼沙暴,我与你失散了,那里语言不通腹地辽阔,我如何都找不到你了。” 崔季明头一回听到言玉说这样不安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的了,那么多人跟着,怎么会出事儿!我难得见你婆婆妈妈的,若是你走不见了,我不去找你,你就努力往长安的方向走,我也努力回长安,咱俩肯定能再遇到的。” 言玉神色却未见得放松,伸手向碰一碰她额前那卷曲的鬓发,却还是收回了手:“说的也对,西域路途复杂,一旦走散,再去寻找实在太难,还是回长安最好。” “哎,先别想那么多,这些天吃好睡好,路上这些可都想也别想了,走。”崔季明看他情绪异样,连忙将他从树上拽下来,拉着他去玩玩闹闹。 而另一边,殷胥撞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住神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样子,可心里头怎么可能冷静的下来。这边回廊无人,他一路走到几处供臣子家眷暂时休息的侧殿,找到了忍夏。 “我让你备的酒呢。”殷胥黑着脸对忍夏说道。 忍夏被他浑身煞气惊得一哆嗦:“在屋里头呢,殿下不是要请崔家三郎来小酌一杯么?点心都备下了,怎么不见……” “不必管她。”殷胥脸色更差,拂袖进门,看着矮桌上那某人喜欢的甜的发腻的点心与两壶新酒。 他向来知道崔季明贪酒而不醉,还想着他无法去送她,只得今日践行,另人准备了她喜爱的石冻春。 如今看来都是笑话。 殷胥也不知怎么的,一想起她来,他便再无法用往日那套思维行事,一切一切都使他脑中乱七八糟。 忍夏还没进门,却看着殷胥沉着脸,拎着那两壶新酒径直出门,连忙跟上:“殿下是要去找崔三郎,奴来给殿下端着。” “你走开,不要跟着我!”殷胥忍不住高声道。 忍夏向来有些怕他,身子一瑟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再上前。 殷胥看着他畏惧的样子,忍不住想起前世,绝大多数人对待他的态度,与如今的忍夏几乎一模一样。 他最后几年头风病极其严重,每日醒来惧怕自己双目失明、无法起床,夜中脑内钝痛无法入睡,脾气愈发暴躁,看着旁人的畏惧,更觉得自己不该胡乱发火,便越来越沉默。 他只想有人聊天,可空旷的大兴宫哪里有能陪他聊,陪他喝醉的人。 他唯有含元殿前明月与枕下书信相伴。 这会儿没有书信,他好歹也是有那长安城上多少年都不怎么变的月亮。殷胥不知道自己绕到了哪里来,他再不管形象,廊下席地而坐,两腿垂在回廊外。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他侧耳听了一阵,觉得就像是爹娘吹给孩子的安神曲,也没大有兴趣听。 手头没有杯盏,殷胥狠下心直接仰头用壶嘴大灌了一口,又辣又呛的感觉一下涌上舌尖,他咳嗽的整个身子都伏了下来。 这……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一口下去,口中火辣辣的,比那平日里喝的黄酒甜酒不知道辣了多少倍。 殷胥倚着柱子,只觉得唇边不知是因为这酒还是刚刚的亲昵而滚烫。 不许想,不许回放! 他越是这么告诉自己,脑子里越是不听话,恨不得把刚刚那一触无限拖长,将那狎昵温柔的触感烙在唇上。 崔季明这个神经病——! 他想要想一点前世不相干的回忆,可前世除了那些政事,绝大部分的回忆都占据着崔季明那张可恶的笑脸! 他绝对不要再跟崔季明扯上半分关系! 半分!关系! 他是个正儿八经的正直男人! 殷胥在心里狠狠发誓,又灌下一口。 “咳咳咳!”月下传来某个少年一个人狼狈的咳嗽声。 ** 薛菱偏着头倚在侧殿榻上,身边的虹姑躬身给她揉着额侧,轻声道:“娘娘,圣人那边催您往前去,这一直在偏殿呆着,会不会……” “谁管他。”薛菱随便抬了抬手,这会儿她整个人摊在榻上,被揉的舒服,就差只哼哼了,哪里还有刚刚娇媚妖娆的样子。 “皇后娘娘到。”外头黄门高声道。 薛菱挑了挑眉毛,没睁开眼:“我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好像有人往我这儿凑来了。”虹姑松开了手,不敢言语。 “没有听错,是本宫不请自来。”林皇后看着她,站在了屋内。 “我不觉得这儿是个撕破脸皮的好地方。”薛菱终于缓缓睁了睁眼,微微侧头就这么躺着看了皇后一眼:“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撕破脸皮?”林皇后笑了:“薛姐姐怎的这么认为。” 薛菱打了个哆嗦:“行了吧,叫着姐姐妹妹的,咱俩心里头都怪恶心的。” 皇后微微叹气,似乎也挺赞同这句话,伸手屏退她身后一队下人,连虹姑也都连忙垂头退下,躬身出去合上了门。 薛菱终是懒懒的撑起半边身子,斜坐在榻上,姿态仿若是对着帝王撒娇,林皇后看着她神色流转,却知道她永远不会有撒娇那一天。 “你非屏退下人在这屋里,别玩污蔑我又推你打你了之类的戏码啊。”薛菱有些无聊,托腮道:“你敢装,我也敢把你摁在地上打。” 32|26.026.¥ 林皇后倒是真信,她以前还在王府里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薛菱跟殷邛掐架。 她只是摇摇头道:“你为何要回来?” 薛菱失笑:“你这话问的奇怪,我为何不能回来,只因为你觉得这大兴宫成了你的家么?” “你在宫外十二年,无欲无求,本有千万种手段能让你从道观离开,可你仍然选择了呆在那里,我便知道,你是不大瞧得上宫里头的生活。所以我才问你为何回来。”林皇后走近她一步。 林皇后根本不在意薛菱的随意失礼,反倒是微微屈膝,不顾自身刺绣精致的裙摆,跪坐在她榻边,问道:“既然你不在乎我仅有的东西,那你为何回来?你属于宫外,你属于更好的地方,而不是在这宫里。” 薛菱听了这话,才完全睁开眼来。 她以为林皇后在搞笑,然而对方完全不是,林皇后是十分认真的说出“你属于更好的地方”这句话来。 薛菱忽然感觉,这个女人跟十几年前她认识的那个林充仪不大一样了。 十几年前的女人,为了活的比谁都好,拼命地适应着贪得无厌的男人,将自己铸成了让对方舒适的模样,从里到外活的面目全非。 如今却…… 明明生活状态也没有改变,薛菱却总觉得她跟以前太不一样。 不过都这么多年了,什么都会变的啊。 “那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可去?”薛菱颇有兴趣的笑了:“我倒是好奇,在你眼里,我宫外的生活有多么快活自由?” 皇后本想开口,忽地想通了什么,睁眼道:“他不许你离开长安?” “岂止长安!”薛菱大笑:“那道观是为我量身定制的笼子,我连家也回不得,连那点天空外的塔尖也见不到!”她胸口起伏,笑的花枝乱颤:“林怜啊,这都十几年了,你那点小天真还没磨掉啊。” 林皇后听到薛菱叫她本名,身子一颤,抬起头来:“他难道对你不是特别的么……” 薛菱却摆了摆手,自己不说,也让她免了开口。两个女人坐在这屋里头,本或许该口中针锋相对的场景,却竟这样闭口不言,各自沉默。 纵然是沉默,也都能想象到对方的生活了。 最终是薛菱受不了这煎熬的沉默,砸了一下嘴叹气道:“行了行了,你能不能就当没见过我,也别知道我的什么事儿。我再这么坐下去,看你这个样子,等回头想弄死你的时候我都下不了手呢。” 这话说的本像是半句威胁,林皇后却轻笑了出来。 “你到时候肯定还是下不了手。”她声音轻轻柔柔的。 薛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以前不觉得林怜是这么个人啊。 薛菱不太懂宫里头女人是该如何相处的,特别是如今这么尴尬的位置,家里头倒是没少提点过她,她也想过或许见了现任皇后,对方会使出各种各样表面和气不动声色的阴招来。 可如今这副样子,她也分不清林怜这女人是装的,还是真的。 薛菱不想猜了,她起身准备就当作没碰面走出去,跪坐在原地的林皇后却忽然开口: “对你来说‘振衣笑赴千尘浪,濯足醉踏万里流’都只当作是梦了么?” 薛菱都快走出门了,听见她低微的声音,身子一震,回过头来:“你——” 林皇后微微侧过脸来,双眸直直看她,就像是等个答案。 仿佛自己的梦也在找个出口。 薛菱心里头也不知是酸楚还是烦郁,她连一口气都舒不过来,半晌才道:“年少时候意气风发,随手写的东西,都是笑谈。我已经老了啊。” 她说罢,本想推开门就往廊外走去,却终是停住了脚步,对林皇后低声道:“你不要与太后走太近,咱们没人玩的过她。” 林皇后没想到薛菱竟然还会提醒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薛菱却心里想的是,你怕是并不知道。薛菱走出去,外头是提着宫灯跪着低头的下人,一眼望过去全是黑漆漆的后脑勺,她这才叹出那口气,往灯火通明处去了。 薛菱走到了前头宫人聚集的广场外,却看着台子上殷邛也不在,便转头问宫人:“圣人去何处了?太后与崔太妃怎的也不在?” “圣人去侧院与几位重臣相谈。太后娘娘与太妃娘娘身子不适,已经摆驾回宫了。” “走了?”薛菱皱眉:“太后和太妃那边请了太医去看了么?” “看罢了,太医回话只说是太后一直身子不好,太妃则似乎习惯了清静,今日参了宫宴,情绪波动才不适的。” 薛菱轻轻哼笑了一声,挥手让宫人下去了。 另一边侧边院内,郑翼为了挤进人群中靠近崔季明,也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夫,奈何崔季明刚刚与少年们掰手腕,赢了一片,少年们又找来角斗场上表演摔跤的那位红发胡人来,要崔季明和那胡人比一次。 崔季明也是无奈,被推搡着往前,只好与那胡人比掰手腕。 言玉在旁边看着崔季明跟一个陌生的成年壮汉双手相握,两眼都快飞出刀子来了。 崔季明晚饭吃得很饱,她的力量跟饱食度基本有直接联系,所以如今力量惊人,赢得也没太大悬念,旁边的少年都沸腾了,崔季明真想赶紧离开这个吵闹的地方,却看着从人群里钻来一个挤得脸通红的胖汤圆郑翼,急急忙忙就来拽她。 “三郎!三郎不好了——”郑翼的声音被旁边少年的叫好声盖过:“九殿下,九殿下找不见了。” 崔季明勉强听清,吓了一跳:“找不见了?” 莫不是这九殿下被亲之后羞愤难当跳湖自杀了?! “我想这应该是你最后见得他,咱们快去找找吧。”郑翼急的直晃她胳膊,崔季明也有些不安,自觉的会不会逗他逗过分了,赶忙钻出人群,随着郑翼往外走。 言玉也跟上,知道是九殿下找不见了,也同去寻找。 这事儿又不好闹大,也指不定殷胥是在哪个地方睡着了,他们几个人只好先让内侍跟着一块儿找找,实在找不到了再告知圣人。 崔季明问了殷胥的内侍忍夏,也觉得应该是年纪小,拎着酒壶没轻没重的喝醉了,他们几人赶紧分散开来去找。 这一片宫殿面积极大,找个人还真不是容易的事儿。 崔季明和言玉越走越往宫里头没人的地方去了,刚觉得这边不会有人,要转身离开,就看着一个身材健壮的黄门背着个人往这边走来,仔细一看,可不是殷胥么! 她连忙上前,那黄门也将殷胥放了下来,躬身行礼道:“奴在旁边院里发现了殿下,殿下似乎喝醉了,身边还有酒壶……” “啊,麻烦你了,你能背着他到前边殿里去么?”崔季明跟着扶了一把。 那健壮的黄门又躬了躬身子:“郎君,奴是御前公公下头当差的,趁着空偷了懒才到这边来,偶然撞见了九殿下。若是送过去,怕是宫人都知道奴偷懒从御前溜了,这可是要重罚的。” 这黄门说的也有道理,崔季明理解他,便道:“那你快去吧。” 黄门应着,微微抬了抬头不着痕迹的看了崔季明一眼,却看到了她身边的言玉,身子猛地一僵。 言玉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王禄,二人在这场景下遇见,点光火石般看了对方一眼,都是心中骤然一惊。 言玉想起崔季明说过九殿下问起他来,又知道王禄多年谨慎绝不会是从御前偷懒溜走之人,这偶遇九殿下绝对是谎言,是他主动来找的!能让他来找,难不成龙众当今的主子是这年幼的九殿下—— 不,怎么可能! 王禄更是惊愕,他一直不知为何言玉如今才来找龙众,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在长安,如今瞬间明了。十几年前言玉跟着崔家离开长安,那时候年幼自然不得进宫联系龙众。上次他来来找龙众的时机,不刚好就是崔季明入长安没多久的时候么?! 崔家不可能不知道言玉的身份,自然也是知道他来找龙众的。 崔家到底对龙众有什么样的企图?他对着殷胥隐瞒真相,会不会遭到更大的祸患! 二人这一眼,转瞬避开,崔季明连半分都没有注意到,看那送殷胥来的黄门行了个礼,极快的退下。 她扶着似乎醉的不轻的殷胥,回头看言玉:“我不想背他,这儿还有点距离,要不你背他过去?” 言玉快速的说道:“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别出点什么事儿,咱们别来背他。旁边就是侧殿暂时休息的屋子,你扶他进去,我找九殿下自家的内侍来搬他,你守着别动。” 崔季明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话,便看到言玉快步转身,往外头走去了。 不过瞬间,这无人黑暗的廊下,就剩着崔季明和那个被她扶着烂醉如泥的殷胥了。 怎么又剩他们俩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幸好她力气不小,扶着殷胥推开旁边昏暗的殿门,里头有一张软榻,崔季明却找不见灯烛,至少先将殷胥放在软榻上,坐在榻边等言玉过来。 也因是今日中秋,月亮亮的惊人,崔季明在昏暗的室内坐了一会儿,也能看清朦胧月光下屋内大概的样子,更能看得见殷胥因为醉酒而微微发红的脸。 “唉……装什么大人啊,才多大,喝什么石冻春啊。”她看着刚刚还气的一戳一蹦哒的少年如今安静的睡颜,轻轻叹气道:“我现在都未必喝得了两壶呢。” 屋里头没人回应,外头也是一片寂静。崔季明百无聊赖的托着下巴,看看月亮,看看殷胥。 不过这位九殿下,比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长高了些。 也才个把月,气色变好,神色淡定,跟以前确实是有天壤之别。 殷姓的似乎五官都不算出色,殷邛长相只不过是一般偏上,因长久高位而气质不同,泽和修也都是眉目俊朗但说不上出彩。尛說Φ紋網 这位殷胥也是。 他很多地方长的还是很像殷邛,眉眼狭长,嘴唇偏薄,天生偏病弱的身体使他两颊几乎没有少年气的软肉,早早凸显出男人的骨骼,更显的成熟几分。 崔季明也是等言玉等的太无聊了,越看越仔细些。 他的眼睛睫毛长而直,往下垂去,眼尾又比旁人长一些,倒是因为有个优雅的弧度而并不显得太阴郁,双眼皮很不明显,到眼角处才微微开。 平日里殷胥很喜欢垂着眼睑,任凭那扇子一般的睫毛投下阴影,挡住瞳孔中大半的神色,显得冷淡而不好亲近,而可刚刚他吃惊的时候,抬起眼来,瞳孔颜色却很浅,算得上澄澈。 纵然是面无表情,她仿佛也能看得出他心里的想法。 忽然她审视下的那个人皱了皱眉头,轻轻启唇酒味弥漫:“崔季明……” “哎?”崔季明吓了一跳,以为他醒着,可戳了戳却没反应。刚刚都没有躲她跟刺一样的目光,估计真的醉了,这只是醉酒后的胡话,她只得回答道:“怎么?” “崔季明,你这个混蛋。”他启唇,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崔季明咬牙:“至于么你,脑子里就记恨上了啊!装什么寂寞男人伤心泪的喝酒,十三四岁就喝醉,指不定会喝伤了脑子,你那好不容易转起来的脑子别又傻了。” 她话音刚落,殷胥眉头皱的更紧:“无聊!” 喂!崔季明恼了,伸手恶作剧的捏住他鼻子:“你再骂一句,我就捂住你的嘴,让你喘不动气。” 他被捏着鼻子,显得有些搞笑,下面说的醉话也都带上了鼻音,显得很含混,崔季明却听清了。 “……你、你到波斯,可要平安回来啊。” 33|32.26.026.¥ 崔季明愣了一下,忍不住松开手来。 “哦。”她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想着他也是梦话,小声道:“这小子,真是……有时候又一脸严肃的说着让人舒心的话,你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 却不知道殷胥耳中是不是将她的话当成了什么别的回应,两个人竟然驴唇不对马嘴的这么说起话来。 “我、我看过了……”他声音低得就跟藏在呼吸里一样:“跟之前一样,人员没有太大的变动,我也放心了。” 他看过了什么? 崔季明没明白,只得问道,殷胥却回答的毫不相干:“嗯,你不要笑我,我会长的比你要高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崔季明感觉自个儿还是闭嘴吧,这小子别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什么皇家辛秘来。 可殷胥竟然面上微微带了笑意,一直在自言自语。 静默的屋里,听着他微微沙哑的声音低语,崔季明倒是不觉得烦,她心里头生出一点安逸的情绪来,耳边醉酒的他竟然念念叨叨来去都是她的事情,也感觉仿佛听着一个不舍的人抑制不住的阵阵叮嘱。 崔季明都没听进耳朵里,她扯着地上一个软垫跪坐在上边,脑袋靠在床沿上,断断续续的应着他。 “我算了,你最起码要半年才能来回,这么久……可惜你现在不会写信给我,否则我可以知道你都到了哪里,跟以前一样,找一张地图……画上标记。”殷胥道。 崔季明看着月亮,脑子里想的都是家里事,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我现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是不是还欢喜我……?” “嗯。”崔季明神游天际中,她猛地回头,感觉好像自己听见了什么特别奇葩的话,然而一时又没抓住:“啊?你刚刚说什么?”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殷胥紧皱着眉头低声道。 得了,这又对不上了。 “嗯。”崔季明胡乱应了一声,听到外头传来了宫人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才松了一口气。天呐,言玉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崔季明从地板上爬起来,敲了敲发麻的双腿,在殷胥耳边小声道:“殿下,你以后可别在他人面前喝多了。你醉酒之后这样子,哪里能见人啊……” 简直就是个唐僧在世。崔季明无奈的想。 这话带着蹭过耳边的呼吸,听到殷胥心里头,却是完全另一番感受,仿佛是她贴的极近的调笑:“殿下,你以后可不要在别人面前喝多……你这个样子,哪里能见人啊……” 殷胥心里头一拧,感觉他自个儿耳后根都滚烫起来。 崔季明看着黄门背起了殿下,言玉却没过来,皱了皱眉也不再管殷胥,往门外走去,想要去找言玉,所以也没多看殷胥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她往外一直走到了之前各家聚集的位置也没见到言玉,想着或许临时有事,他去找崔式或者贺拔庆元了吧,倒也没有在意。 沿途经过群臣聚集商谈之地,崔季明扫了一眼,却看到了相较于崔家好几个男子站在一处,贺拔庆元却是孤单一个人背手而立。 本来要走过去的崔季明顿住了脚步。 不单是他,人群中早些年北朝的鲜卑氏族都能在外貌与穿着上跟纯粹的汉人区分开来,大部分的鲜卑氏族,都显得人丁凋零。 尉迟家虽然有好几个跟崔季明差不多大的儿子,但崔式、崔夜用这种辈分上的男子,却只剩下两三人。 旁观才能看得出,好几家这几年末流的鲜卑世家,都是只剩下一两个贺拔庆元这种年纪的老臣了。 这很难说不是一个巧合。 就从贺拔家来说,纵然是一家武将,从前朝如今两百年,从未凋零到如今连个嫡出儿孙都没有的地步。贺拔庆元本有两个兄弟,到了弱冠之年的时候,却只剩他了。 贺拔庆元没有跟汉人通婚,而选择了迎娶当时波斯出使的公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大邺与波斯在军武上的一种求和让步。 而那位公主泽生下一子一女后便得了重病,缠绵病榻,贺拔庆元想着也是儿女双全,不再续娶。 贺拔庆元的长子跟崔式是一代人,就是之前说过的那个“长安三恶少”之一。 可他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膝下仍无所出,求娶的是李家女,也不好轻易和离,却不料直到他二十五战死沙场,竟然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李家女倒是在他丧妻后,再嫁给如今的户部侍郎,过了几年膝下也有了个孩子。 仿佛是所有的北朝鲜卑氏族都中了什么诅咒一般,纵然大邺立国之初,各鲜卑氏族改回本姓,一反效仿汉人的潮流,想要复兴鲜卑氏,如今却渐渐的也都衰落了下去。 在贺拔庆元眼里,他认定此乃人为。 纵然是贺拔家旁支也有些姓贺拔的宗亲,他也觉得放到身边来养,免不了也会重蹈旧辙。 高傲如贺拔庆元,也对贺拔家的未来感到绝望了。 若是有个在他身边养大的崔家嫡子,好歹能继承些他军中的人脉与威望,再年纪大些,凭几场胜仗在军中尽可能的接过贺拔庆元几十年的血汗,不让那背后一步步致使鲜卑氏没落的“手”捡尽了甜头。 可崔翕这一房下头,却只有三个丫头。 贺拔庆元最喜欢的便是大丫头季明,名字雌雄莫辨,性格也是有如男孩,年关或是夏暑,他常接她去南地宅子玩,性子虽张狂胆子也大,小小年纪就比同龄人还高一截。 明珠和崔式也都相当疼爱她,可她却半点不像个娇女儿。 种种契机使得贺拔庆元于情感于考虑,都希望崔季明是个男儿,这些年来崔季明也从未说过苦累,他心中也稍感宽慰。 而若是说鲜卑氏的衰落,可能是所谓那看不见的手作出的调控,而整个大邺各个世家隐隐衰落,却有些像是大势所趋,从大邺立国便奠定了基础。 不但是崔家入仕的官员,职位与人数都连年走低,其他各个世家也是如此。早些年科考之中少有寒门,自从多年前刁宿白得状元,寒门官员与进士的人数逐年增加,曾经一些不入流的小世家也在长安崭露头角。 毕竟朝廷的资源是有限的,圣人一直在与世家博弈,又冒出来些寒门子弟,世家手中的资源也是越来越少,仿佛都看到了逐渐没落的兆头,连崔家都有些略显着急的与太子站队,就是希望能借此机会再兴盛几年。 崔季明正思索着,忽的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尤为警觉的转过头去,却看着一位削瘦的中年男子站在她身后哦,面目隐在灯光外朦胧的阴影里,双目却炯炯。 崔季明愣了一下,转身叉手行礼:“三郎见过大理寺卿。” 来者正是刁宿白。 刁宿白也拱了拱手:“崔三郎近日可好?听闻之前围猎一事,你受惊了……” 崔季明对他可是很有印象,“告状精”那三个字在心里熠熠生辉,连忙道:“也算不得受惊,倒是听闻黑熊还扰了殿下们,死伤不少侍从。” “嗯,那便好。”刁宿白说话快到含糊,又道:“圣人命大理寺彻查黑熊一案,可在此之前三郎遇刺,我不得不认为此事或许会有些联系,三郎对于凶手可有些线索?” 崔季明想着当时说她被俱泰所救一事,也是半真半假,如今隔了这么长时间刁宿白来问,她也怕是说话有了纰漏,让这敏锐的刁宿白找到破绽。 “那凶手个子较高,身材魁梧却动作灵敏,速度很快,武功远在我之上。而且当时我没有拿横刀出来,一时之好闪避。后来他遁走,恐怕也是修殿下前去,他已经觉得事情闹大,生怕暴露只好逃离。”崔季明思索道:“按着这么来看,如此谨小慎微杀人者,跟黑熊一案的大张旗鼓实在是差别极大。” 刁宿白这才笑道:“也未必没有联系。黑熊一案,表面似乎是靺鞨人所为,但时机也太巧妙了些。靺鞨与我大邺征战数年,虽国小人少,但骁勇善战多年不降,与大邺关系紧张。圣人有意在年内讨伐靺鞨,本想派曾经几次出征靺鞨的贺拔公,可却不料跟贺拔公出使波斯一事撞上了。于是按着本来的计划,为了稳妥起见,征战靺鞨,打算推迟到来年。” 崔季明愣了。 “将黑熊一事闹大,使得圣人对靺鞨更加忌惮厌恶,若是季明再被靺鞨送来的杀手所伤或……所杀,贺拔庆元必定勃然大怒,会向朝廷请命,先灭靺鞨,再去波斯。”刁宿白快声道。 “几乎可以确定,黑熊一事与靺鞨入长安的使臣没有关联,围猎场外也没有杀手出入的痕迹,那么便是有人故意为之,挑起靺鞨与大邺的争端。为的只能是,不希望贺拔庆元随行去波斯——” 刁大爷啊,你这脑洞无限大啊。可,可当时根本就没人要来杀她,而是要杀俱泰啊! 崔季明这时候怎么也不能说当时跟贺拔庆元一起撒了个谎,只得到:“刁公,此事为何来与我说,事关重大,或许应该告诉我阿公。” 崔季明可能被养了好多年,不大知道贺拔庆元这个名字的显赫和意义。 刁宿白也无意提醒她。 “贺拔公不大与朝内重臣交好,我又与贺拔公少有交集,按着我原本的性子,也是不会多说,只将推测上报圣人。只是上报圣人之时,崔舍人在侧,出门后又来找我,认为此事不好与贺拔公直说,也应当稍作提点,由你来转达最为合适。”刁宿白倒也没有故作神秘,将其中关系讲的清清楚楚。 崔季明点头,南邦与刁宿白似乎是挚友。 她不知南邦性情究竟如何,但凡是舍人,虽品级不高,却是圣人手边信赖之人,他又身处崔家,懂得崔季明与贺拔庆元的关系,做出提点,也有他的意思。 纵然崔季明心里清楚,那个所谓的杀手根本就是与她无关,但刁宿白做出这样的推测,也证明朝中上下都认为贺拔庆元此去一行恐有风险,她不得不将此事告知阿公。 崔季明大胆问道:“不知圣人听您推测后,是否觉得此事事关重大……阿公护军出使的计划依然不变么?” 刁宿白往前走近了两步,灯火晦暗,他却永远眼神机警,此刻望着崔季明,仿佛也是要看透她。崔季明也只在上辈子队里那追缉罪犯二十余年的老队头脸上看到过这种神色。 也就当他是个老辣的办案警察,怕什么。 崔季明心里这么说着,笑着对上刁宿白的眼神。 刁宿白望了她一眼,才垂眼道:“崔舍人常与我说,崔三郎小小年纪心中懂得利害关系,果真如此。圣人让贺拔庆元按原计划出使波斯,途径凉州等地时,调遣部分大营中的骑兵同行。期间以靺鞨训练黑熊欲杀皇亲一事,派遣行军总管调动东北各地府兵,对靺鞨出战。” 崔季明大概明白,是殷邛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借着这个事情对靺鞨发兵。去往波斯一事,既然是有人拦着贺拔庆元,他便要派精兵与贺拔庆元同行。凉州大营,那都是贺拔庆元一手带出来的,行在西域,如臂使指,定是能查出背后之人。 这点,贺拔庆元估计也是心里有数,才要将崔季明留在播仙镇,而不是随他一直到波斯去。 而崔季明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殷邛要派行军总管,集合各地府兵去打仗。 崔季明道:“这府兵,虽然有些跟靺鞨接壤也打过些仗,可大部分都基本算得上毫无经验,阿公以前带大营哪些经验丰富的募兵都没能大胜靺鞨,这……” 这不就是送人头么?怎么可能打得赢! 她开了口,又觉得自己多嘴,刁宿白怎么会来解答她。 却不料,刁宿白脸上露出一份笑意,一点都没让他那张僵硬的脸变温柔起来,笑的脸上几道法令纹如同被刀划上去的:“府兵不用朝廷供太多兵马粮食,让他们打去便是。总是大邺的军人,哪里有不上前线不打仗一说。至于说打赢还是打不赢,圣人下了旨意,调动了人数乃是之前几倍的府兵,这打不赢的话,也是罪行了……圣人做事,总不会是面上的样子。” 崔季明猛的明白过来。殷邛根本就不忌惮靺鞨人,若是真忌惮,绝不会将出征计划随意的延后到明年。 他恐怕是要借此机会,对北地的府兵下手改制! 崔季明有些惊愕,在她印象里,觉得殷邛登基十几年,没本事没功绩,就是个整天一亩三分地斗来斗去的,按部就班慢慢腾腾的修通了高祖显宗在世时搁置的几条运河,然后磨磨唧唧的压了压各姓世家。他在军武方面表现的稍显软弱,大邺版图一缩再缩,再此状况下还不断裁军…… 简单来说,崔季明觉得殷邛不算昏君,也不是什么明君。 可他竟然要野心勃勃的改革府兵制? 府兵制准确来说是南北朝的遗留产物,南北时期,北地大开军府,南地都督盛行,地方领军已经各成规模,甚至有些力量直逼南北各政权的中央统军。 高祖殷允安纵然平定南北,也不敢对这些地方领军压制太狠,便将军制一分为三。 一是中军,也就是驻守在长安洛阳的受皇帝直接控制的中央统军,部分改为羽林,剩余则称十六卫,兵强马壮,是大邺兵权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一般不会派遣至地方,是皇帝手中的王牌。 二则是由当年的地方都督演变而来的府军,基本沿袭了北魏时候的府军制度,各地统领高度自治,对于地方的将领有直接的任命废免权,所以几乎府军都在当地府军将军的完全掌控之下。 但兵马粮草,征兵训练全部需要府军将军自行解决,朝廷只会每年拨出一笔微薄的费用,进行定期的兵马人数汇报。 这也就使得府兵是兵制中唯一一个兵农不分家的类型。不编入民籍,免除赋税,使得当地乡民纷纷加入,可这些乡兵们农忙的时候还要在当地种地,农闲的时候才入军训练,只有这样才能自给自足。府兵又大多很少参与前线对外战争,多数都是为了当地自治,年年种地,渐生惫懒,战斗力也因此逐年削弱。 三,则是外军。 外军,与地方军队和中央军队区分开,是分别是六座由高祖立下的大营,为的就是大邺与周边各国频繁的战争与扩张。大营三座位于战争频发的北地,两座位于西南部应对南夷部落,一座位于江南沿海地带。 中宗时期,贺拔庆元显赫一时,又是袁太后相当重要的助力,袁太后便赐予贺拔庆元一枚三军虎符,贺拔庆元如今便是北地三座大营的主帅,同时也是最兵强马壮的凉州大营的领军将军。 作为三军主帅,他派遣军队、任命将领上有一定的自治权利,但对于高级将领的任命罢免以及全军行军的派遣上,都需要上达圣听,得到皇帝批准。可一面作为其中凉州大营的直接领军将军,他又对凉州大营自身有极大的管控力,几乎可以说连皇帝也不能绕过他直接掌控凉州大营。 袁太后或许对于谋权一事,也是有相当的天赋,可这一招,却是将部分军权从政权下头剥离出来。或许是为了西北更加随机而变,她有用人不疑的魄力;或许是为了拉拢贺拔家的权势,让她的上位有军武上的支撑,但这枚虎符却给继任的殷邛埋下了一根扎人的刺。 这三座外军大营在中宗时期,几乎都曾经过贺拔庆元的手带出来过,每一座大营的强盛都与他密不可分,他如今也知道自己树大招风,只管凉州大营,三军虎符也大多是个象征,他从军快四十年了,也甚少用过。 但握在手里,就是个殷邛永远也咽不下去的刺。 大营募兵统称为外军,外军为兵籍,募兵制使得层层选拔,入军条件就优于府兵,外加兵农分家,常年训练战役频繁,大营外军的战斗力大都十分强悍。只是外军的兵马粮草完全依赖朝廷,北部外军骑兵比重极大,一骑兵怎么也要配两马,养这些骁勇善战的骑兵,都是哗啦啦的钱啊! 幸好大邺早些年吞并了许多北魏的马场,马还不算太贵,可兵甲、衣服,这都是大开销啊!显宗初期连年对外扩张,外军人数极多,每年光核对外军兵甲衣服马匹的钱,还没算上粮草,都占了朝廷开销的一半还多! 当今圣人单字邛,日子也是穷啊。 殷邛登基也是真养不起这么多外军,显宗中宗时期都是连年降低赋税,朝廷真是穷的叮当响,只得连年裁军,裁下来的那些精兵,又都被各地有野心的府兵吸纳—— 得了,这么多年削弱府兵又像是白干了。 大营外军人数连年走低,东|突厥吞并各小国日益强大,打不赢仗也是情理之中,版图龟缩,丧失了马场、商路,朝廷的收入又跟着减少,简直成了噩梦一般的循环。 殷邛当个皇帝也挺不容易的,他是削尖了脑袋的想赚钱。 只有朝廷先有钱了,才能破除这个死循环啊。 本想增加赋税,可崔季明七岁那年的洪灾闹的川地民不聊生,修缮工事后还要几年休养生息,殷邛也只得暂搁此事,幸好他算是有商业头脑,与西域各国不断贸易,以外军护送商队的名义,抽取商队高额利润,又实行了贸易税,暂时给财政紧张的朝廷一点喘息的机会。 那些商队,也是知道东|突厥的大军如同流氓,西域各小国局势动荡,有大邺外军为护,纵然抽取的税金高些,至少有命活,有钱赚,倒也是一句怨言都没有。 外军也利用“护送商队”的名义,不断巡视警戒都护府领土,应对东|突厥的奇袭。 不过这都是不那么正规的朝廷收入,想要养军,殷邛还是要找个正儿八经的办法。所以,他是因此才决定要对各地府兵动手了么? 各地府兵虽有的逐渐败落,却有些因为当地将领本身的才干与野心,暗自壮大,无视朝廷对于府兵人数的上限,在地方上发展的规模惊人。殷邛这是要先试探东北地区的府兵,还是要打算动手,崔季明并不能猜测出来。 她听了刁宿白这么一说,心中转了一圈,倒觉得这对掌管凉州大营的贺拔庆元来说,应当是有利无害的。 刁宿白看她明白,心中也是想着,这崔家的外孙,对军中形势如此了解,当真是崔家野心膨胀,长房一手拽着太子,二房一手拢着军权啊。尐説φ呅蛧 崔季明点了点头,却问了句她刚刚就心里在意的:“刁公说未能查到那杀手出入围猎场周边的痕迹,难不成这杀手是在场之人家中带来的?” 刁宿白也是面上一寒:“极有可能,各家或许有养着这样的江湖异人。但看杀手逃离的如此了无痕迹,恐怕对当时围猎场各家位置以及金吾卫的巡逻都十分熟悉,也有可能平日身份,是个宫里人。” “那人绝对是个男子,刁公意思说极有可能是个黄门?这……”崔季明有些吃惊。 “也只是推测。此人做事十分谨慎,了无痕迹,这么多日来查不到痕迹,日后更是难寻,恐怕线索也就要这样断了。”刁宿白叹气道。 崔季明想着连刁宿白都查不出杀手的底细,这俱泰真像是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 崔季明与他闲聊了几句便告退,刁宿白目送她走出去了才离开。 崔季明出去了走了好一段却迎见了阿耶崔式,崔式跟往日般穿的风姿卓越,发冠一丝不苟,却紧皱着眉头,快步走过来,握住她手臂:“言玉呢?” 她愣了一下:“不跟阿耶在一道么?刚刚我从阿公那边过来,他也没在阿公附近。” 崔式闻言咬了咬牙,显得有些恼怒:“他在胡闹什么,为什么没跟在你身边!刚刚不是回来了么,怎么又不见!” 崔季明知道崔式一直觉得因为言玉陪着她,照顾得很好,倒显得他不是个称职的爹,言玉又跟她关系亲密,他更是有点隐隐不爽言玉。不过言玉又可靠,又几乎从不犯错,他自己把言玉跟崔季明养在一起的,也不能说什么。 崔季明道:“阿耶你又挑毛病了,他可能是被阿公派去做事了呗。” 崔式却一反常态:“你知道什么!以后他要是随意离开你身边,就问清理由,这里是宫里,容不得他胡作非为!” 崔季明愣了一下,点头道:“好,我知道了。阿耶别生气,我这就去找他。” “不必找了,奴刚刚一路过来想要找三郎,却迷了路。”身后传来了声音,崔季明猛的回头,看着言玉垂头半跪在地上,只能看到头顶和一截后颈。 崔式冷笑:“来的真是时候。倒是跟进了家门似的,在这宫里头乱走!叙旧叙昏了头脑?!” 崔季明怎么都觉得这场面拔剑弩张的,言玉半跪在地老老实实的认了错,崔式狠狠盯着他,却仿佛又觉得当着崔季明不当说,转身罢手走了。 幸好这边也没人注意,崔季明连忙过去扶起言玉来,却看着言玉面色苍白捂着胸口,有些吃惊。 “你怎么了?受伤了?!”崔季明有些不可置信,这不过是个宫宴,怎么还会受伤。 言玉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隐露痛苦的捂着胸口,抬手单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崔季明会意连忙架着他,顺着回廊走到无人处,扶着他坐在回廊外侧的台阶上,一片只有隐隐月光的黑暗中,扶着他肩膀,轻声问道:“怎么回事儿,还有谁敢对你动手!” 言玉一时无言,崔季明却急的不行,坐在旁边,身手就去探向他胸口:“让我看看,有没有断了肋骨!”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无奈哑声道:“你一个丫头,怎么敢就这么随便去碰别人。” “你不是别人!快让我看看,这事儿不能让阿耶知道么?可要是伤的重,怎么都要去请郎中的!”崔季明挣开他的手,伸手摸索了两下探不出伤势,转手就去解他衣带。 言玉也是没想着这丫头胆大又力大,嘴上还说着这边偏僻别人看不见,也不想着她才是最不该看的那个人。夏末衣薄,她微微扯开了一点中衣领子,就看到他胸膛上一片狰狞的青紫淤血,惊的就要身手去摸,言玉却抬手一把拥住了她肩头,按着她朝他贴来,手劲惊人。 34|32.26.026.¥ “怎么了?”崔季明以为是他不让看,下巴贴在他肩膀上说道:“你就当我是个郎中,别管那么多,我怕你伤得厉害。” 言玉声音低哑:“不要紧……我没事,你不要乱动,否则会碰到伤处的。” 她只好不动,这才觉得姿势别扭。 言玉比她高一截,他的下巴贴在她额头上,那微微敞开的胸口也传来滚烫的温度,崔季明有些无所适从,又觉得自己矫情。 她才多大,言玉整天都说她是个熊孩子。 言玉的手也滚烫,顺着她肩头,按在她低头露出的修长后颈上,声音低微:“三娘,我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嗯?你说啥?”崔季明没太听清,她想抬抬头,言玉却按着她的脖颈,不许她抬起头来。 “不过我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如今也还好。”言玉侧脸,与她的脸颊贴的更近:“这伤是我大意天真,还真以为他是念旧,不过也该受得。” 崔季明从他口中听出几分落寞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拥住他的背:“你可以跟我说的,到底怎么了?” 言玉没有回答她,转了话头说道:“这治伤也容易,你给我捂一捂,我就好了。” “哎?”崔季明拿手放在他中衣外,顿觉得自己有点蠢,歪头问道:“这样么?你这胡扯的太没有水平了吧!” 言玉笑了,捉住她的手,放进衣领里,按着她略显粗糙的掌心,贴在他胸膛的淤青上。 她的手贴在他温热的胸口上,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衣领蹭在她腕处,崔季明有些惊愕,微微动了动手指,引得言玉贴在她耳边几声吃痛的呻|吟,连忙僵着手指不肯乱动。 “我这糙手要是能管用,就可以到观里做活菩萨了。”崔季明竟然觉得有些畏惧掌心下他的热度和心跳,还有这显得比往日亲密更多的距离,只得贫嘴道。 言玉微微笑起来,贴得太近,笑声像是胸膛里传来的轰轰闷雷:“很有用,你的手很有用。虽然不像女子,但所谓的温柔之美都是外人定下的标准,谁说女子不能像你这样,我很喜欢,这就是本来的你。” 崔季明忽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言玉你可真是个撩妹狂魔。” 言玉却没有再说话了,他就这么静静坐着,心在烧着,身子像是火上滚烫干涸的茶壶,眼底却湿润的如同蒙着凉雾,瞳孔在夜里亮的发光,他无数想法交织在她掌心接触的地方,粗糙的茧摩挲出了他心里的痛痒。 他张了张嘴想说出什么来,却觉得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对劲,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他触碰到边界的危险,言玉只好紧紧闭住嘴,手扶在她单薄却如同安静的肩上,垂眼将这一刻刻在心里。 崔季明却在思索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这到底算谁占谁便宜? ** 皇子们都已经在几天前入住了东宫,如今理所应当的如今被分到一块儿坐着玩乐。胥已经被送回了东宫里的寝殿,这会儿五个少年坐在侧殿内,竟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两波。 一拨是泽、修、柘城和嘉树,另一边是持续低气压的兆。 柘城本来应该跟兆在一起玩,可这么久他跟兆相处的完全算不上好,嘉树又跟修玩闹在一起显得很热闹,他也有些羡慕,自然靠了过去。 孤单一人的兆显得更低气压了。 不言不语的面容上,甚至显示出一分厌恶和失望来。 他虽然之前骑射表现得很好,五官狭长,黑瘦模样,个子也比较矮,臭着脸坐在一边。泽去邀请他一起过去下棋,兆却似笑非笑道:“何必要我过去扰你们欢乐,太子殿下倒是习惯将表面功夫做足了,好一副弟恭兄亲的好样子!” 泽气了:“你不来就在这里坐着吧!何必非要嘲讽别人,从小你就这样非要别人都不快活你才高兴!谁管你,就在这儿坐着吧你!” 兆向来不穿鲜艳的颜色,如今纵然是中秋的好日子也是玄衣,手里头捏着书卷,看着一旁玩乐的四个兄弟,冷笑:“我哪里是嘲讽,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还真当都是亲密无间的自家兄弟了。” 都是在大兴宫里长大的,泽小时候没少跟兆接触,以前兆虽然永远一张不高兴的臭脸,可却还没有这么浑身带刺。在说话夹枪带棒方面,他倒是最像父皇。 “太子殿下心里头明明就担忧我们这些弟兄入东宫分你的权,还不得不做出宽容祥和的样子来,真是有趣。这两位从三清殿里出来的'兄弟'更是有意思了,也不知道是三清殿里一起长大的那些皇子们更亲近,还是这刚认识没两个月的'嫡兄'更熟悉,竟然中秋没个人回三清殿探望那些还没出来的小皇子们。”兆探开折页书,低头笑着说道。 泽也不过是脸色一白,柘城和嘉树却摇摇欲坠。 他们这才想起来。 不是他们二人心虚,确实是个半大孩子,出了宫日子好起来了,总觉得还要应对三清殿外这些弟兄,还要努力讨好各自的新母亲,一个个哪里还记得三清殿里的小兄弟。 “哦,倒是了。”兆看着嘉树涨红的脸笑道:“那些三清殿里的皇子有什么用呢,对你们来说都是废物,哪里比得上讨好太子殿下。这都是人趋利心理,也就没什么,可都装做亲密无间的样子,就太恶心了。” 嘉树简直要无地自容了,他根本找不到可以给自己辩解的理由,半天才快哭出来般道:“是我不好,我、我忘了!”别说中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他都不知道。那时候他还说不会忘了大家的!他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 他说罢就狠狠擦了擦眼睛,小跑着出了宫殿。 泽刚要开口喊他,就看着嘉树又跑了进来,拿起桌案上两盘没人吃的月饼,拿衣摆包好,柘城连忙跟着照做,二人就这么兜着月饼,小跑了出去。 三清殿离着举行宫宴的广场并不远,嘉树简直愧疚的恨不得打自己。他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的话都被他抛到脑后,柘城看他个子小小的跑的踉踉跄跄,连忙上去扶着他一点。两个孩子不顾侍卫的呼声,往三清殿的方向跑去。 三清殿因为是道家祈福用的宫殿,前头有一片祭坛和座落神像的宫殿,守着三清殿侧门的侍卫当然认识这两位殿下,想着他们都是三清殿出身,也不算闲杂人等,今日又是中秋,便给放了行。 两个少年衣摆里的酥皮月饼被颠的不少碎开,跑过的地方都是一路残渣,衣摆也沾满了油花。那些摆放神像的宫殿不点灯,祭坛又空旷的吓人,嘉树往日里根本不敢往这边来,如今为了抄近路,却踏上祭坛直线跑过去。 他想过大家都在睡着,或许宫人们用完了私藏的米面,他们都饿着肚子。 他却没想到三清殿住着皇子们的那间侧殿,灯火点点,院内回廊下摆放着明亮火烛,穿着秋季的道袍的被抛弃在这里的皇子们坐在矮竹凳上,三清殿里种的青竹阴影翩翩,孩子们托着腮正听老宫人讲故事,手里拿着月饼果品,一个个听的入神。 柘城与嘉树躲在门后不敢过去。 那些火烛都是崭新的,平时因为三清殿的蜡烛有限,孩子们从来不晚上点灯太久,如今却看着院内被烛火映的亮堂。 道袍也不是以前破旧的款式,颜色还朴素,但料子却是厚实的。 他们手里也拿着不应该出现在三清殿的月饼和新鲜水果。 老宫人说着以前给嘉树和柘城、胥小时候也讲过的连环故事,孩子们听得入迷,嘉树也有些入迷,轻轻推开门,傻傻拎着衣摆走进去,站在院子里。 不知是谁发现了他们二人,欢喜的叫道:“嘉树哥哥!” 老宫人也连忙回过头来,无数双眼睛或欢喜或惊愕的望过来,嘉树与柘城又羞愧又手足无措,嘉树走过去,拎着衣摆将那碎了的月饼倒在了陶盆里,局促的抓着油乎乎的衣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大家都显得有些震惊,也猛的明白,笑着涌了过来:“嘉树哥哥给带了月饼么?跟我们的不一样哎——” “我没想着大家也有月饼吃,是我忘了……”嘉树看着几个比他矮的小皇子如同以前一样热情的抓着他衣摆,看着他裁剪精良的皇子窄袖衣袍,眼底酸楚:“我还说着,到时候一定求皇后娘娘把大家都接出来的。结果我什么都忘了。” 几个老宫人照顾这些孩子已经很多年,看着嘉树长高些,打扮的也精致华美,知道他没有受苦,悬了许久的心里也放下来,伸手摸了摸嘉树和柘城的脑袋:“你也不用想着求皇后娘娘,若是能让大家都出来,怎么至于等到今天。” 柘城走过去抱起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子,颠了颠他问道:“是阿耶送来的月饼么?他往年可都没这么关心我们啊。” 老宫人里头照顾他们最久的,便是早年带柘城与胥的岑婆,后来三清殿里的孩子多起来,宫人们也才多起来,她们大多数罪奴或地位低微的奴仆。岑婆听着柘城的话心里却是复杂。柘城一向是最怨恨皇帝,私下连圣人也不叫,只喊殷邛叫做“皇帝”,这会儿却叫上了阿耶。而语句却还说着是“我们”,好歹还是将他自己划分在三清殿这帮皇子的范围内啊。 岑婆揉了揉柘城的脑袋,只道:“是胥叫人送来的,有些吃食果品、还有些旧书给孩子们学习用。似乎也有些薛妃娘娘的意思,亏了薛妃娘娘的打点,多年没来的新衣裳送到了,外头婆子给做饭也尽心尽力了许多,还有些细碳送来,让我们备着给过冬用。” 往年三清殿里的冬天都太折磨人,就连殷胥脚上还有冻疮留下的疤痕。 柘城有些吃惊:“这离着过冬还有那么久——” 岑婆笑了:“或许别人不知道,在薛妃娘娘还是皇后的时候,我是她手边的奴婢,也明白几分她的意思。三清殿管的太严,她连精贵的细碳都能送来,没少使手段,恐怕她也是怕了等到了冬天,时来运转,她没有今日的盛宠,也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了。” 柘城有些吃惊:“岑婆你可能不知道,现在阿耶跟薛妃娘娘可好了,连带着胥也都风头挺盛。不过他不爱说话又低调,倒也没有表现出得瑟来。” 岑婆垂眼道:“我跟了薛妃娘娘那么多年,是她从王府里带出来的奴,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想法。倒是听说胥也脑袋清醒了?” 岑婆虽然因为三清殿的条件不好,看起来显老,不过纵然这样也就是跟薛妃差不多的三十来岁,已经被人叫做婆子了。柘城点头道:“嗯,不过我感觉也不是很吃惊,他现在也说话,条理清晰的很,不过好像以前也只是不开口,像是一直看着我们并不痴傻。而且因为从马上摔下来而转好之后,我才发现他识字比我们都多,看过好多书——” “是么?他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在薛妃娘娘膝下也有不少风险,我倒希望他痴傻不言。”岑婆叹了一口气,她伸手将桌子上的橘子掰开递给柘城,低声道:“他倒是不肯回来看一眼。” 柘城看着嘉树正跟他们玩闹成一团,将橘子瓣扔进嘴里,吃的满嘴甜汁:“胥送来了东西,人怎么没来?” “我也问了送东西来的黄门,九殿下确实是不愿意来,他似乎自认帮不了我们太多,也无颜来见。他自说是‘送点东西就来登门,好似给了施舍要别人叩恩似的’,其实我们哪里会想这么多,就是想见见他而已。”岑婆叹了一口气,转脸道:“我怎么以前都没有觉得他心里装了这么多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身边人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了,他才十几岁啊。” 柘城默然,他自然也能察觉到,这短短几十天,胥却好像变的比所有的人都成熟的多,心里装满了未知的思索。 三清殿内倒是因为嘉树和柘城的到来,热闹了几分,柘城与嘉树坐在孩子们之间,也听着那无数遍听过的连环故事,静静地拍着怀里弟弟们的后背,而使三清殿过上差不多的好日子的殷胥却没什么好日子过。 东宫侧殿的寝宫内,殷胥的居室不算很大,耐冬和忍夏都不许住在屋内,垂下来的床帐内,殷胥独自一人,睡的满头大汗。 “你这醉了酒的样子,哪里能见人呢~?”调笑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殷胥紧闭着双眼抓着锦被,咬牙满面通红。 “阿九,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你不喜欢我这样靠着你么?明明是你主动来亲我的。”某人的话语紧紧缠着他的梦境,直到殷胥看着虚光里某人的脸越靠越近,她的手带着滚烫的热度,按在他的颈上,带着逼迫他屈服的力量,表情却这么轻松浅笑,口中吐出使他内心抽紧的话语。 她的手指顺着他脖颈滑下去,仿佛留下了灼烧的痕迹,钻入衣领,愈发胡作非为,引得他几乎要战栗。 “放开我,崔子介!你敢!”一片黑暗的寝殿内,睡梦中的殷胥失声怒道。 “你以为我不敢将你怎样?!你以为我就不敢动你!再这样,再这样胡乱,我叫人把你拖下去,砍了你的脑袋!子介,你放手!”他梦魇的厉害,胡乱的踢着被子,满身是汗,甩手不小心将床头的杯子摔砸在地。 这都惊动了隔壁的耐冬,他连忙起身,跑过来拍着九殿下的门:“殿下,您怎的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非要杀了你不可!”屋内还传来殷胥断断续续的声音与喘息:“你再敢这样折辱我——” 耐冬听着心里头大惊,叫了几声没反应,连忙推门进去,殷胥紧紧拽着被子面色通红,似乎被梦餍住了,赶紧伸手去推醒他。 耐冬狠狠推了好几下,殷胥喘息着猛然睁开眼来,似乎神志还不清楚,耐冬端来了冷茶,递过去扶着殷胥的肩膀:“殿下可是做了噩梦?怎么喊的这么大声——” 殷胥久久不得平复,涨红着脸喘息着,半天才将目光转到他脸上:“我……做梦了?” 他竟然做了这种梦!梦里头全是某人狠狠压过来的胡作非为,真实到让他战栗。 殷胥拂开他递茶的手,往日面无表情的面上显得相当崩溃,重重的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声音闷闷的传来:“我一定是疯了……” 阴魂不散! 殷胥心里甚至狠狠地发誓,以后再也不要见崔季明,跟她扯上半分关系! “殿下,梦都是反的。不论有什么坏事儿,现实都会反过来,您别担心。”耐冬难得看着殷胥表现得像个少年,连忙安慰道。 反的?那岂不是他在上边—— 耐冬却看着殷胥猛然掀开被子,黑着一张脸狠狠道:“反着也不行!” 不论如何,崔季明都不许再出现在他梦里! 而此刻梦中胡作非为的主角,也已经随着贺拔庆元回到了勋国公府,第二日便是要离开长安,崔季明正检查着行囊,言玉用了些简单的药已经睡下了。 殷胥说着再也不要见她,却没有想到,崔季明这一去,却让他悔的想把这话咬碎吞下。 35|32.26.026.¥ 沙丘一半埋在夕阳的阴影下,显出浓郁的蓝灰色,风顺着平滑的沙丘向上拂过,从沙丘尖顶上带走一小片散沙,吹向崔季明的脸,砸在她皴裂的皮肤上,她也混不在意。 崔季明正跪在沙地上,看着装满沙子的羊皮袋子上几个孔洞正流出潺潺清水,连忙用头盔接住,也不管这从别人那里讨来的头盔里带着一股半个月不洗头的味道,她唇凑在冷硬的头盔边,饮了一口清水。 绿油油的吓人的死湖水被沙子过滤后清洁的多,但还是有些死水不新鲜的味道,崔季明不敢多喝,倒出羊皮袋子里湿透的沙子,端着头盔往回走去。 戈壁荒漠上乱石和灌木丛生,庞大的惊人的车队如一只倦怠脏污且年迈的龙,鳞片上点点星光是马鞍上的油灯,它静默的匍匐在地上。红日如同从血里*的拎出来,挂在遥远模糊的天际线上头,夕阳像是厚重粘稠的橙红颜料泼在沉默疲惫的马匹上,每个人的肩头都仿佛担不起这沉甸甸的红光。 崔季明看着后头商队的随军商人已经累的想要支起帐篷休息,连忙加快脚步,她的靴子里也满是沙子,不但磨脚更使得脚步沉甸,她抱着头盔,往商队前部依然身姿笔直的军队那里去。 “阿公,这水不知道能不能喝,我已经过滤过了。”崔季明走向站在马边看向远处的贺拔庆元。贺拔庆元平日饱经风霜的面容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胡须显得脏兮兮的,他看见崔季明点了点头:“别人不熟悉这过滤的法子,我还不敢叫他们去。拿来我尝尝?” 后头军队穿着轻甲,沉默的目视前方,没有命令决不东张西望,和后头散漫的商队实在是对比明显。贺拔庆元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这水不行。虽然没有浑浊,可太不新鲜,就算是马喝了也受不得。” 崔季明也大概明白,这水在湖里绿的可怕,纵然是过滤却没有杀菌,这么大一个队伍喝水,总不能全都点火煮沸了再喝。车队中几辆专门装水的车子已经没水了,他们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必须要往前加快速度走到下一个城镇。 拿着地图的向导赶紧上前,在沙地上摊开地图,拎着灯笼在羊皮地图上投下一层金色的光晕,手指着光晕说道:“贺拔将军,咱们离石城镇少说还有八十里,今日怕是天黑前走不到了,倒是前头有个原先的旧村,可惜村里头唯一一口井也在十几年前干涸,里头的村民已经撤退了。” “还有些树木么?” “当年还是有树,怕是如今只有枯死的胡杨了。”那向导愁眉苦脸的答道。 这个状况,的确是超乎贺拔庆元的想象,作为这支包含着商人、僧人和军人的庞大队伍的指挥,他没有想到陇右道这一大片疆土,这几年已经因为东|突厥不断的入侵骚扰以及猖獗的马贼沙盗变的不成样子。 曾经在地图上标注过的馆驿、绿洲和小镇,沿途过来大多数都成了残垣断壁,沿路可以休息的地方越来越少,使得行在路上没有补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命那些商人奴仆不得休息,立刻起身。找一辆储水车,前去湖边取一车的湖水。先用着这些,咱们到村落那里再去慢慢过滤烧开湖水,勉强够大家一夜喝的。”贺拔庆元沉声道。 贺拔庆元的副官道:“将军,纵然是那村落有枯树可以点火烧水,可明日起来出发时,队伍里就没有一点水了。明日还要半天行程才能到石城镇,将士们可以强忍口渴,僧人们也都性情隐忍,可那些商队的人恐怕又要——” “半天不喝水死不了!”贺拔庆元皱紧眉头显得有些烦躁:“也不过是怕他们怨言连天拖慢行程,今日他们看了湖不肯走,咱们也不能就让他们喝这些水,全都死在路上。到了村落,也给他们烧水了,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知道明日不走就是活活渴死,保准他们走的比谁都积极!” 也不怪军中这些人烦躁,往日里都是军队前行,只要有命令便能服从。这回带上了商人,他们真的是事儿多嘴杂,好几个脾气暴躁的营主既难忍他们的指指点点,又受不了他们的散漫无度,气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甩下这商队。 贺拔庆元毕竟是一军之主,浸淫官场多年,还算是有些活络手段,从中来协调些。 殷邛塞上这么多商队和僧人,其目的跟所谓的“与波斯深化经济文化多边战略合作”没关系,他是想笼络住陇右道这仅剩的一条下部丝绸之路沿途的小国。 这些小国由于西域行路的时断时续,跟大邺联系的愈发少,不但是大邺内胡商人数直线下降,王公贵族能见到的西域特产越来越少,这些周边小国的贵族更是多少年没有得到新时的绸缎茶叶了。跟东|突厥打了百年了,他们早就习惯,但从大邺来的源源不断的财富却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这些被朝中大臣瞧不上眼的绸缎瓷器竟成为了笼络小国的最佳手段之一。更何况早些年大邺一大笔的收入,还是依靠着来往不绝的胡商带来的财富与商业赋税,穷的两眼冒绿光的殷邛自然想疏通这条商路。 另一个手段便是佛法。高祖时期,派遣僧人从沙洲一路往楼兰、龟兹、据史德到了安国,也就是所谓的波斯。僧人住持的精妙佛法引得众小国国主虔诚疯狂的追随,从那之后整个西域对于大邺而来的僧人与佛经欢迎异常,在这样的态度下,高祖用迂回的手腕使得陇右道一片小国成为了大邺的附属,又再利用商队给他们带去财富与技术,将大邺的版图扩展到了最大。 不过东|突厥多次掠夺波斯而获得大量财富,逐渐壮大,开始用铁蹄踏过陇右道这些富得流油且安逸懈怠的小国,这才破坏了从高祖时期建立的双赢政策。 另外这些商人敢如此叫嚣的原因,便是大邺没有将经商贬为下等的说法。 这些在崔季明看来有些匪夷所思,因为重农轻商几乎是中原大地几千年来的思想。秦朝曾将一大批商人及祖辈为商人的后代,统一发配戍边;汉朝立国时,高祖“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纵然是大邺之前的魏晋南北时期,仍然有根深蒂固的“禁工商不得乘马”“必不可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座而食”的思想。 大邺也并非不歧视商人,只是受歧视的程度堪称是自秦统一天下来最低的。 高祖立国时,在立法中删除所有对于商人苛责的律条,虽未有大张旗鼓的宣扬平视商人的想法,但当人们想要刁难商人时,却发现律法文件中,甚至找不出一句前朝通行的“视商贩与仆役、倡优、贱民同列”的说辞。 后来显宗诏令:“榜商税泽例于务民,不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严禁官吏勒索、刁难商贾,不得随意滞留商人、乞取财物。 这些律法与诏令都是缓慢而默不作声的修改,不注意到的时候仿佛不存在,唯有触及商贾利益时才会如幽灵般出现在律法中,成为了那些小商小贩的护身符。 再加上高祖与显宗时期的国相与大儒,都表示出尊重言利,四民皆本的言论来。这是由于国子监诸多儒家流派的争论而诞生的,还是高祖授意,令受人尊重门徒遍天下的大儒替他发声,已经不得而知。 纵然到了殷邛时期,新思潮过去,不少儒者又认为功利主义使得国之根本撼动,但由于殷邛得了商贾行业更高赋税也不会有苛政恶名的甜头,再加上大邺由于农人生产力依然很低,种地还是需要家中大量的人员,并没有太多民众投入到行商来,担忧的“国之根本撼动”也并没有发生。 崔季明也感慨,大邺如今许多方方面面,都跟崔季明想象中的隋唐时代不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地方,但这些仿佛都是因为高祖立国时期默不作声的引导,而形成了今天的局面。 副官已经到队伍后头喝令坐在地上搭建帐篷的商人起身,崔季明也往后走一点去找自己的金龙鱼。金龙鱼长结实了一点,可是一路行来灰头土脸,哪里看得出闪耀的皮毛和优良的血统。 言玉正站在一边给它喂豆子,转过头来看到崔季明笑了一下:“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让国公爷去忧心吧,怎么都不需要你心里装这么多事情。” “唉,没想到这一路来如此不顺利,幸好是人多,一路上遇到那么多帮马贼,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崔季明叹气道。言玉用水囊里剩的不多的水沾湿了帕子,递给崔季明让她擦一擦脸。 “这才从长安走出来不到一个月啊,你就给晒成了这个样子。”言玉看着她润湿了那皴裂晒黑的脸颊,有些不忍,从马鞍边的行囊里掏出一个瓷盒来。 崔季明认得出那是舒窈非要塞上的润膏。 “省得了,我要用这个,旁人看见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好不容易在队里头,没人说我这个五姓公子哥了。”崔季明甩了甩手。 言玉只好收了起来。的确是崔季明虽然连入伍的年纪都没到,还是穿着轻甲将自己当作队伍中的一个兵,除了夜晚在荒野上支起简陋帐篷的时候,她只跟言玉住在一起,其他时候再没有喊过苦累。 而贺拔庆元也经常使唤她跑前跑去,崔季明恭敬把事情都办好了,众人对他也无话可说。再说这支队伍里,除了从长安带走的小部分羽林,大部分都是凉州大营的中军骑兵,和崔季明都很熟悉。 “崔家三郎,东西我都要过来了,您尝一点吧!”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后头商队的方向踉踉跄跄跑来,手里头捏着用油纸包好的牛肉干,颇为殷勤的递了过来。来人正是右眼上蒙着一块软巾的俱泰,他穿着粗布衣裳,黄黑相间的头发脏兮兮的耷拉在额前。 崔季明接过来拿牛肉干,香味引得吃了一个月粗粮饼子的她直咽口水,却还是郁闷的递还过去了:“我吃不了,这玩意儿太干了,吃了就想喝水,现在哪有水让我喝。” 俱泰只好又递给言玉,言玉面无表情:“不用给我,我也不吃。”他一直以来就对俱泰没什么好脸色。 也不是崔季明非要把俱泰放到身边来的,本来殷邛让宫里人把俱泰扔出来是给王晋辅的。 可他是个颜控,身边跟了一个瞎眼带疤的侏儒,他连饭都吃不下,特别不要脸的说要把“恩人”还给崔三郎,崔季明看着俱泰走路慢又骑不了马,也不好留在身边,便让他去做看水车的奴工。 可这个队伍里放饭是分拨的,将士这边吃一锅饭,僧人们吃一锅饭。 奴仆那里自然也有干粮的定量,俱泰遭到各边嫌弃,眼见着就要混不上一口饭吃,崔季明只好叫他跟着她来吃饭。 到了饭点和休息的时候,俱泰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他后来跟商队那帮人关系好了,经常讨一些商队那里带的奶酪、肉干或着干果脯给崔季明解解馋。 这一支队伍从长安出发的时候还旌旗飘飘,威武轩昂,到了这儿已经有气无力了。 崔季明看着商队的奴仆们已经被轰起来了,装湖水的储水车也回来了,连忙上马,将牛肉干拿过来:“嚼不动我就嘬个味儿,你赶紧回去吧。” 俱泰笑了笑,脸上露出的疤痕跟着扭曲了一下,小跑回去了。 队伍缓缓移动起来,前头领队的军士逐渐加快马匹的速度,眼见着疲惫的骆驼拖了后腿,队伍断成一截一截的了,东边已经深蓝的地平线那里,忽然出现了马匹踏过的阵阵烟尘,空旷的戈壁上,惨叫与呼救的声音依稀传来。 贺拔庆元立刻回头,远处群星已经闪光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队有马有骆驼的人影,仿佛是连滚带爬,夹杂着惨叫而来。 “结队!立阵!左三至七队,后退包围!”贺拔庆元高声道,他身后的旗兵立刻挥旗号,黑色轻甲的军队立刻分开队形,僧人与商队原地不动,立刻抱团,成行的骑兵团团围住他们,马头长|枪向外,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与骆驼保护住,目光紧盯着那远处越靠越近的人马! 没有号角声,唯有马匹嘶嘶鸣叫,贺拔庆元在前,身后骑兵严阵以待,崔季明策马上前几分,靠在贺拔庆元的副官身后,对言玉打了一个手势,要他进入结阵内安全的区域。 前头一脸惊恐跑过来的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商队,后头泽是一片排开的马贼! 那商队中的骆驼因为跑不快,被一刀砍断了后腿,哀嚎一声跪倒在地,后头的马贼手持火把看不清面目,手中是宽刃的长刀,他们很快追上那些从马上或骆驼上坠下来的奴仆,抬手一刀便是劈开对方天灵盖,半边脑袋飞出去,血喷涌而出! 后头紧接上来的马贼挑起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奴仆,大刀开膛破肚,崔季明眼见着那孩子肠子流了一地,转脸有些不忍再看。 西域这些马贼生性残忍,杀人本也就没什么章法,沙地上一路满是触目惊心的尸体。 马贼来的速度极快,奈何商队前头十几人已经冲到了贺拔庆元面前,他们似乎原本以为这里是突厥军队,张口便是突厥语,满头大汗叽里呱啦一阵喊,才看见大邺的军旗,连忙滚到贺拔庆元马前,也不管后头的将士已经将长|枪对准他,开口便是极为不标准的邺语:“求将军,官老爷救一命——救一命!” 这帮人当中,说话的是个向导,这个商队为首的泽是一个骑马绸缎蓝袍带缠头冠的年轻商人,身上带着血,身上挂着两个红衣裳的艳妓,倒是临死了也不肯放下。 贺拔庆元也没有动手,只是往那冲过来的马贼看去,轻轻抬手,全军将士抬起了长|枪,侧面弓兵架起了强弓,齐刷刷的弓弦绷紧的声音刺着耳膜。 那帮马贼才看见沙地中一片黑甲的军士,面色大惊,不知道谁用不知名的小国语言喊了一句,马贼们连忙停住马蹄,僵在原地隐隐往后退去。 商队的向导和商人连忙滚到军士马前头,就差抱着贺拔庆元的大腿喊爷爷了。 贺拔庆元瞥了那商队的十几个人一眼,没再做声,他动手一是因为那马贼冲到面前来了,二泽是因为看不惯那马贼不论老小杀人的手段。 显然对方马贼也看出来了贺拔庆元的杀意,转头策马就跑,跑的比刚刚被他们追杀的人仰马翻的商队还快! 36|32.26.026.¥ 贺拔庆元向右挥手打了个呼哨,旗兵立刻挥旗,右侧弓兵几乎同时松手,一阵箭雨在夕阳落下的沉沉夜色里如同一片飞过去的蝗虫! 马贼仿佛听到背后箭雨划破空气的声音,后脑发麻不要命的往前策马奔去,却仍有几个反应慢的没有逃出射程范围内,连人带马被扎成了刺猬,钉在马上,死透了都摔不下去。 看着其他马贼已经远远逃走,贺拔庆元这才伸手散阵。 大邺自家的商队松了一口气,那逃难过来抱大腿的商队也是感恩戴德,为首的年轻棕发商人拽着他刚刚挂在身上的两个艳妓往这边过来,崔季明才看清,那两个哪里是什么艳妓,根本就是两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穿着露肩膀的红色纱衣,赤|裸着一双脚,手腕脚腕挂满了圆环和铃铛。 而且还是一对儿双胞胎,本来心道这商人还是个娈|童变态,却不料双胞胎抬起头来,与崔季明四目相对,她不由得一愣。 这对儿双胞胎长得也太妖孽了。 不是一般那种娇媚妖气的妖孽,而是有一种薄情且神经质的柔弱面容,她很难形容,眉毛淡淡的仿佛没有颜色,皮肤白皙的几乎透明,嘴唇薄薄抿嘴隐隐带笑,眼睛不大却有着尖锐的光芒。 她们似乎感受到了崔季明的目光,微微抬起了眼,眼角狭长带墨,睫毛轻扇,是一种骄矜的阴柔,再垂下眼去是做作的娇意。 但你明知那是做作,却仍然心头一颤。 这两个十二三岁女孩的气质,几乎像是一根针,崔季明只瞧了一眼却刺进了眼里,她都几乎不敢多看,避开脸来。 却没想着那蓝袍商人竟然拎着双胞胎往贺拔庆元面前去了。 贺拔庆元身边的副官和亲卫立刻拔刀拦住,蓝袍商人跪在刀前,说着蹩脚的邺语,大概意思便是他从北庭来往勃律去的商人,名字用邺语译作阿厄斯,感谢这位将军救下一命,顺便夸一下大邺皇帝的圣明,然后就请贺拔庆元接受他的感谢,收下这两个本来要卖到勃律的小妖精。 贺拔庆元脸都绿了,他瞥了一眼跟这两个小妖精差不多大的崔季明,转过脸真想让他们滚蛋。他难道脸上写了禽兽俩字么?!贺拔庆元气的招手,身边的亲卫朝那蓝袍商人阿厄斯挥刀,要他滚开。 阿厄斯吓得都瘫坐在地上了,那两个长相妖孽的双胞胎似乎很会装柔弱可怜,嘤咛一声瘫坐在地上,还不忘展露一下自己光滑白净的小腿,贺拔庆元脸色更差,阿厄斯连忙磕头:“求将军让我们随行吧,我们的护卫都死得差不多了,这一路马贼众多,我们这样一定会在沙漠中化成白骨的!” 贺拔庆元可不会心软,将他们赶了出去,那对儿双胞胎抱着行囊牵着马,似乎哭哭啼啼的往队伍外走去,红色轻纱被风一吹,隐隐露出一截大腿,这边队伍里点起灯笼来,火光下看着,几乎能看见红纱下白皙的屁股。wWW.xszWω㈧.йêt 崔季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回头望去,那群铁面将士们也眼神飞过去盯着那双胞胎。一群多少年没见过女人的糙汉子啊,平日凉州城内充其量也是在妓馆里见到过露半边胸脯的,哪里见过这种光着屁股笼几层纱就敢上街的! “太扰乱军心了!把他们赶的远一点!”贺拔庆元黑着脸斥责道。 一会儿就看着那红纱吹起来露屁股的双胞胎随着那十几个北庭商队的人走了,队伍又动了起来。夜晚的戈壁上,风也逐渐猛烈起来,崔季明额前的头发都被吹乱,她回头望过去,绵长的队伍末尾,似乎隐隐有红色的身影,那一队商人似乎仍然不死心,远远的坠在队尾。 贺拔庆元未必没发现,想来也是觉得这商队没了护卫,损失了大半马匹,真扔下了就是死路一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很快,在西边还仅剩一丝最后的微光挣扎的时候,庞大的队伍来到了那个废弃的村落,几处民居已是断墙,唯有墙根处依稀几根绿草,枯井边无数盘根接错的大树只留下黑漆漆的树干,似乎也看得出当年曾经水丰草茂的样子。 右翼的骑兵率先下马检查这地方的安危,然后军队会在这个残破村落的外围扎营,让僧人和商队进入到他们包围的内部。显然这种福利不包括阿厄斯的商队,他和他的人被孤零零留在包围外的一块儿大石边,他们连帐篷也没有了,只有马背上的几张毯子,铺在沙地上,一帮人坐在毯子上,脸上是大写的两个字——怨念。 嗯,看多了还有两个字——点背。 崔季明看着他们,摇头笑了笑,住的苦点也没什么,阿厄斯那么死皮赖脸的抱着贺拔庆元的大腿,至少也能护着点周全。 她的营帐很小,勉强能弯腰进去,睡下她和言玉,营帐也结构简单,一会儿就搭建好,崔季明看着将士们已经支起连绵青账,长|枪插在账门外,枪头栓着灯笼,一片浓重夜色下,无数枪头上的灯笼如同银河点点星光。 中心撑起锅来,正用装着沙子的羊皮袋过滤着那绿油油的湖水,放入锅中煮沸,不少商队没有经验的奴仆喝完了自己的水,正眼巴巴的等着锅里的沸水,崔季明转过头去,却看着阿厄斯也站在一块儿大石上,张望着煮水冒气的青烟,恰好与崔季明对视上,他忽然抬起手,朝着崔季明喊道:“郎君!小郎君——我知道这里有一口还有水的井!” “什么?”崔季明走过去几步,看着阿厄斯棕色的大胡子和明亮的眼睛:“这里的井已经枯了很久了。” “那破屋里头,还有一口来往商队藏起来的井!之前这里外部的井被破坏了,来往之人怕那仅剩一口井还会被破坏,就藏了起来!我去年的时候还来过,我知道位置!”他着急邀功,在大石头上蹦跶起来,浑身带着的首饰都跟着乱晃。 “好了好了别蹦跶了,我看见你了。”崔季明心里是很惊喜的,面上却不显露,拔出腰后的横刀,朝他走过去。 言玉拦着她,有些警惕的望着阿厄斯,崔季明笑着推开他的手,刀尖对准阿厄斯缓步走过去。阿厄斯退缩了一点,从大石头上滑下来,向后倚在石头上。 崔季明笑的和煦:“你说村中还有一口井?” “确实是,去年的时候还是有的。今年本来我们的商队就是打算停靠在这里,那口古井水质甘甜,多年不断。”阿厄斯摆手,本来邺语就不标准,哆哆嗦嗦说着更不利索了。 “把他跟那个向导绑起来!”崔季明回头对着附近的兵说道,几个刚收拾好东西的士兵拿着绳索笑着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阿厄斯和他的向导摁在地上,拿绳索狠狠捆住,拽起来。 阿厄斯已经慌了,扭的跟个毛毛虫似的:“小郎君你做什么?我是好心好意,不是撒谎!” 崔季明瞪大眼睛:“我可没说你撒谎啊,我要你带我去看看那井,要是井里没有水,我就可以砍了你的脑袋,饮你的血解解渴。” 阿厄斯嘿嘿尴尬笑了两声:“郎君是汉人,都是士子,官爷,讲道理的人——” 崔季明晃了一下脑袋,耳环随之摇摆:“你看我像汉人么?或者你觉得我的刀很讲道理?” 崔季明和一帮闲下来痞气爆发的凉州士兵们,拖着惨叫的阿厄斯和生无可恋的向导,跟贺拔庆元打了个招呼,就让他们带着去找井了。 那一片破屋中有几个还有棚顶,只是半边屋子都埋进了沙土里。阿厄斯找到墙角的地方,几个士兵过去也去挖开沙土,不一会儿就刨到了原来房子的石砖,石砖之中镶嵌着一块儿生锈的厚重铁板。 将那铁板掀开,火把照着下头一条细窄的石砖甬道,沙子还在窸窸窣窣往下掉落。崔季明低头一看,地下室中扑面而来的湿润气息,而地面和地下室隔着将近一米厚的层层石砖,怪不得上头一点水气都没有透露出来。 阿厄斯先被扔了下去,只听着哎呦哎呦的声音,他顺着台阶滚了下去,旁边一个兵咧嘴笑了:“三郎,听着这底下也不深。” 崔季明笑了,她嗅了嗅下头没有什么有害气体的味道,阿厄斯喊疼的声音也中气十足,就果断第一个先下了甬道。里头的石壁上都*的,地下室不大,里头只有一口石砖垒的井,上头还有麻绳和木桶,看得出来来往应该有不少商队偷偷使用,已经形成了默契。 “弄一桶上来,先把咱们这两个大功臣喂饱了。”崔季明可不傻,若是阿厄斯另有所图,提前在井中下毒,这会儿装成逃跑的商队过来,然后再领她来看这口井。一队人马若是喝了被提前下毒的水,还不是任人宰割。 阿厄斯被摁在井边,喝的只打嗝。 他神色如常,崔季明还是觉得要小心,命人封锁这口井,然后将阿厄斯与向导带出去,绑在树上观察两个时辰以后,再决定用不用这井水。 阿厄斯也是没想到崔季明一个十三四岁连将士都不算的少年,竟然做事这么谨慎,也只好自认倒霉,垂头丧气的坐在树边。 “若是那井水没有问题,我会上报将军,允许你们随行。”崔季明抛下这么一句话便走了。 她喝了一点水囊中剩下的清水,往自己的帐篷的方向走去,远远却看着那对双胞胎并没有和阿厄斯手下的其他人在一起,而是站在一棵枯树后头。她有些好奇的走过去,却不料两个双胞胎,一个站在树后,一个坐在不远处,转头正好对上了崔季明的目光。 崔季明动了动目光,却如遭雷劈的定在原地。 卧槽她看见了什么! 那个站在树后面容妖孽娇弱的双胞胎之一,正撩开身上的红纱,手上捏着身下的马赛克,站着撒尿—— 卧槽! 崔季明看着那站着小妖精抖了抖鸟儿,放下衣服,斜看向半天转不过眼去的崔季明,对天翻了个白眼:“你看什么看啊。” 她、啊不对是他,开口是还未变声雌雄莫辨的嗓音,邺语说的也不标准,语气里可没有半分刚刚求收留时候的娇柔可怜,满是不耐烦。 “你是、你是男的啊!”崔季明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比她貌美比她娘的少年,震惊之余有些结巴。望过去,那个坐在一边的双胞胎另一人,肩上红纱滑下去,露出一片平坦如机场的胸口,半分想要发育的征兆都没有。 好歹是跟崔季明一个年纪,却比她还平,这不是男的是什么! 37|037.@ “你不也是男的么?”刚刚站着撒尿的那个叉腰说道:“我看你除了个子高一点,长得结实一点,跟我们也没有太大区别。网值得您收藏。。就你这长相,要是再白一点,在勃律也能卖个好价钱。” “呵呵谢谢你的夸奖。”被说成貌美娈童,崔季明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了。 崔季明大抵知道不论是西域还是中原,私底下男风也算盛行,像这样买卖貌美少年的生意应当是不少的,还是忍不住脑补了一下这两个少年被人抱在腿上的样子,恶寒了一下。 坐在地上的双胞胎之一挑了挑眉毛,看向崔季明:“你不会也是哪位将军官爷偷偷藏在军中的吧。哪有你这个年纪出来当兵的,整个队伍里就你年纪最小,又带着不知道谁送的金耳环。” 崔季明简直呵呵了,摆手道:“你想多了,咱俩不是同行。等一会儿那个阿厄斯就放出来了,你们先等着吧。” 双胞胎道:“我叫考兰,他叫考风。我们是楼兰出身,你呢?” 她嘴里咽下一句:我叫考拉。 说话的考兰是坐在地上的那个,他将肩膀边的轻纱向上扶了扶,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隐隐的勾人,崔季明看的直抽嘴角。 显然这对儿双胞胎不相信她的说辞,非要把她划分成同行,还介绍起自己来了。 仔细看来,考兰和考风虽然是双胞胎,但外貌上还是有些差别的。 考兰更矮一点,五官也更柔和一点,举手投足就是一个字——娘。估计是被调|教的比较久,做事情已经不像个男孩子了。 而刚刚随地大小便的考风看起来脾气更差,眉毛也更浓一点,但这些区分实在是很细微,崔季明一向很擅长观察人才看得出。 她本来想转身就走,忽然心里一动,说道:“我叫季铭,姓季,金铭的铭。我是凉州人。” 双胞胎因为她的自我介绍,更显得热情,考兰更过来亲密的去挽她胳膊。 崔季明自我安慰:刚刚把着鸟撒尿的不是他,是另一个。 “你怎么是汉人名字啊,你有汉人血统么?怎么看不大出来——” “我外婆是波斯人,阿娘是鲜卑人,只有阿耶是汉人。”崔季明有心要试探他们,接着问道:“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那个阿厄斯是做什么生意的啊?” 一般这样多国胡汉混血的,大多数都是商人或社会底层奴仆,长安鲜卑贵族跟汉人世家通婚的都是极少数,这双胞胎显然也认为她是底层出身,只说道:“楼兰现在都快不行啦,突厥人天天来打,大半的人都逃了,我们是被人牙子经手,卖到阿厄斯手里的。不过他一直不肯脱手,我们跟了他有半年了。他是做茶叶生意的。” “北庭哪里有茶叶!莫不是他从长安进货的?”崔季明也做出遇见同龄人的热情样子:“那你们也跟着去长安了?” 那双胞胎对视了一眼,点头道:“我们是去过长安一次,毕竟跟了他半年多了。” 崔季明扯淡本领高强,跟谁都能聊几句,将这两个双胞胎忽悠的团团转。 她却没想到,那两个少年对她却特别好奇,不断地问她问题。 崔季明有心试探,不好解释自己身份,便说:“只是那老将军在凉州看我可怜,将我收留,平时我就给他跑跑腿,不用做什么粗活,就当有个吃饭的活计。” 双胞胎眼睛一亮,挤了挤崔季明:“我们明白,怪不得那时候那老将军看了你一眼,立刻要把我们赶走,瞧你这金耳环分量真足,看来是很看重你啊——” ……她真是日了狗了,这两个小妖精就认定她是同行了是吧。 考风一脸好奇:“他都这么大年纪,在那方面还行啊?不愧是说当兵的都猛的很,他都五十多了吧。” 崔季明内心几乎吐血,这会儿在这两个小妖精眼里头,她就已经是被变态老大爷强虏回军营的民间貌美小白菜了……这要是让贺拔庆元知道,他都能气的打断这俩双胞胎的腿。 崔季明真心是表情纠结的不能再纠结,她刚刚名字都编了,如今又不好解释那是她外公,真编不下去了只得背过脸去了。 考兰一脸同情:“他对你这么差么?!我以前也听说有那种不能人道的老头子,就喜欢打人,乱啃乱揉的!你要不逃走吧!” 求求你闭嘴吧…… “若是真的受不了,我们俩人,其实也想离开阿厄斯,你可以把我们推给那老爷子,我们先给你挡着,等到了到下个城镇,我们到时候一起逃。”考兰贴过来轻声说道。 崔季明心里头一顿,这对儿双胞胎一直都在想着要接近贺拔庆元,他们又生的娇弱,旁人还以为是女孩儿,反倒不大会对他们产生戒心。 崔季明装作感激的样子,伸手去握住考兰的手,指尖不做痕迹的滑过他的虎口,心中却是一震。 这个考兰,虎口内侧有着厚厚的茧!平日里她们手背朝上,皮肤又白皙根本看不出来,此时一摸才能摸到。纵然是农家出身的,也顶多是掌心有茧,虎口有茧,必定是经常手握刀枪。 “季明!”言玉见她半天不回来,远处喊着她。崔季明连忙回头,言玉并没有走近,远远朝她招手,崔季明连忙对着双胞胎笑道:“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 “明天再来找我们玩啊。”考风一副回老家探亲遇到小伙伴的表情。 “要是你真的忍不了那老爷子,我们可以帮你。”考兰低声道。 ……真不用。 “恩恩。”崔季明胡乱应答着,便往回跑去。 言玉看她过来,一把抓住她胳膊:“你跟那些人凑在一起做什么?纵然是这队里没有同龄人,那两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好出身!” 崔季明泽连忙将言玉拽进了帐篷里,帐篷里唯有一盏油灯挂在横梁架子上头,青绿色帐子里昏暗不堪。 “那两个双胞胎,我感觉不简单。说话不靠谱也就算了,他们虎口处有厚茧,绝对是习武之人。”崔季明警惕的说道:“绝不可轻信,纵然那井水没有问题,我们也要盯紧阿厄斯和商队中其他人!” 言玉也是面色微变:“你刚刚是为了试探那双胞胎?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去向国公爷禀报,你不用担心,你也离他们远一点!” 他看崔季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皱眉补充道:“这商路上被买卖的,都不知道转过多少次手,你可别跟他们接触太多,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崔季明笑了,她在言玉眼里,简直都快成为内心纯洁容易被沾染的小白莲了,只得道:“哎好了好了,他们纵然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我也会信么?你不用担心我,快去找阿公说一下这件事,那个阿厄斯,一会儿放了之后叫人观察他一下。我累的脚都磨烂了,先睡了。” “既然有了井水,我一会儿向他们讨一点热水过来,你擦一下脚也好。”言玉笑着拍了拍衣摆上的沙子:“别乱走,在这儿等我。” 崔季明无奈的倒在帐篷内铺的地毯上,拖着长音道:“知——道——啦!” 看着言玉的背影走出帐篷,她拿着行囊做枕头,趴在上边直打哈欠。说实在的,崔季明现在真想回家,以前在军营里头还能偶尔弄一桶水擦洗一下,在这一路上哪里有这个待遇,她头发都油的一缕一缕的了,每天白日戈壁上温度极高汗流浃背,她现在都不敢闻自己身上的味儿了。 另一边,言玉走向了另一边最大的营帐,青色帐篷里透出几分灯光来,虽然说是最大的营帐,但也是十分简易,与行军长期扎营的巨大帐篷当然没法比。 言玉掀开帐帘走进去,王晋辅、库思老与贺拔庆元,还有几个副将正探讨着之后行进的线路,言玉退到后头,等到众人讨论完离开,营帐里只剩下他与贺拔庆元时,才走上前去。 贺拔庆元也很疲惫,他毕竟不年轻了,这样的行进虽然没有行军时紧张,但环境复杂人员复杂,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他皱着眉头坐在地毯上,揉了揉太阳穴,才看向言玉:“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正是要来跟国公爷说此事,就打算这几日离开,等到去了石城镇补给后,还请国公爷说派我去做事,将我支走。我便……不再回来了。”言玉跪坐在地毯上说道。 贺拔庆元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你倒是一走了之,我怕季明那丫头……她比你想的要倔。” 言玉轻轻动了动嘴角:“国公爷也把她想的太脆弱了。” 贺拔庆元却沉默了,帐内氛围凝固,他半晌才说道:“本来你进崔家,我是最不同意的,我不想让你给我的女儿招来祸患。我想你是应该记得的,当时我想背着崔家杀了你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很懂进退,又聪慧隐忍……若不是当时那样的局面,你或许在朝堂上的位置,还要站在我前面。”Www.XSZWω8.ΝΕt 贺拔庆元没有说下去。 言玉多年小心恪守着界限,如同走在独木桥上一般小心翼翼,这种他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谨慎,让贺拔庆元这个膝下没有孩子的老头子感觉到一点心疼。 崔式面上和善热情,实际上戒备又护短,能让他全心全意对待的人,也就他自己一家人,掰着指头数不出来几个,这其中一定不包含言玉。 而贺拔庆元却渐渐潜移默化,将言玉当成了他半个孩子。 言玉低头深深叩首,心里头却是一阵凉意。 崔式没有跟贺拔庆元说啊,否则贺拔庆元绝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多少年前,贺拔庆元真应该一狠心杀了他的,毕竟言玉还是给他的女儿招来了祸患。 “你离开了这里,要去做什么?”贺拔庆元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膝盖,问他道。 “我想先去一趟北庭,反正就是在这周边的小国游荡几年,我想要在这边做些小生意,若是局势实在不稳,便去建康,听说现在南北相通的运河通了很多条,交通便利,那边行商应该也不错。”言玉轻声回答道。 “也好。平安便好。等她长大了,太子也大了,局势都稳定了,或许有缘,还能再见上一面。”贺拔庆元抚膝叹道。 “但愿是能。”言玉微微一笑。 一阵无言。 “其他也无事,国公爷若无吩咐,我先退下了。” 贺拔庆元点了点头,言玉躬身退出去。 营帐对面便是几棵粗壮的胡杨树,阿厄斯正垂头丧气的被绑在哪里,言玉走过去,对着旁边几个卫兵问道:“他和那个向导没有什么中毒的迹象吧。将军说若是他们无反应,就放了他们,让人去抗水出来。” “他们老实的很,面色也如常,既然如此,我们几个就去担水啦!”那几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卫兵早就想喝井水了,连忙拱手道。 言玉点了点头:“我再去审问审问他们的来历。” 看着卫兵离开,言玉才缓缓拔出腰间短匕,走到阿厄斯身边,刀放在粗麻绳上,低声道:“之前没说过要你来吧?那对双胞胎又是什么人?” 阿厄斯绿色的眼睛眨了眨,偏着头做出不安的表情,汉话说的比刚刚流利多了:“五少主,我是本来不打算来的,阿哈扎确实也只是让我在外围接应您。可你以为那双胞胎是我管得住的么?他们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位置又在我之上……” “他们位置在你之上?”言玉眯眼笑了:“你的意思是说就那两个双胞胎是二把手?” “他们是阿哈扎最宠爱的倌儿,行事又合阿哈扎的心意,艺高胆大,如今在营内无法无天。如今他们要来,阿哈扎也是不管,毕竟要吞这一程,他们想吞最大的珠。”阿厄斯一边说,一边暗指贺拔庆元的营帐,言下之意便是那双胞胎想对这大邺而来的使臣队伍出手。 言玉笑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也就罢了,他们俩这是蚯蚓吞象啊。说好了过了于阗再动手的,你们急什么?” 言玉又道:“更何况已经有人看出来了他们的不对劲儿了。” 阿厄斯瞪大眼睛:“是谁?是跟你一块儿的那个特别谨慎的金耳环小子?!我就感觉他太会防人了,简直浑身心眼!” 言玉割开了阿厄斯身上的绳索,对于他的话只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赞同。 阿厄斯挣开身上的绳索,微微低头行了个礼,往外走去。 言玉看着他离开,环顾了一下已经逐渐静谧下来的成片营帐,收起匕首,面无表情往水井的方向走去。 崔季明睡的稀里糊涂,忽然感觉有人走了进来,她惊醒了一下,油灯映照出言玉的侧脸,她才又懒懒倒下去。 “起来洗一下脚再睡吧。”言玉将装水的盆子放在了地上。 “我不想洗啊……太累了。我手都要抬不起来了。”崔季明咕哝道:“你,跟阿公说了那件事?” “说了。”言玉不好去碰她的鞋袜,推了推她的膝盖催促道:“你不能这么懒,快起来。” “不……让我这么臭着吧。洗完了明天还是要穿那双脏鞋,等到了下个官驿再说吧。”崔季明眼睛都不睁开,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睡倒过去。 睡梦中,她感觉到言玉伸手将她翻过来,拿着温热的布巾给她擦了擦脸和手臂,心里舒服的喟叹一口气,沉入更深的梦境。 ** 大兴宫内。 “乞伏师傅,这是做什么?”殷胥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乞伏老头子,手里的弓正绷到极限,他瞥了一眼,猛然松开手,看着箭矢划开草地上凝固的空气,刺入远处的靶心。 他将两手缓缓放下,才再开口:“旁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臣无颜起身。”四周静悄悄的,连忍夏和耐冬也不在,乞伏沉声道:“王禄私瞒殿下,知情不报,堪为死罪,臣求殿下谅解。” “你倒是愿意给他担着责任,他不来见我,反倒是你跪在这里了。”殷胥似乎心中早已有数:“说罢,那个得知龙众密言之人的身份。” “王禄没有来,不是因为不愿承担责任,而是他受了重伤。王禄得知那人如今的身份,觉得十分凶险,想要杀了他,却没有想到他武功惊人,反伤王禄。”乞伏道。 “那人如今的身份,十分凶险?你是什么意思?”殷胥回过头来,目光刺向乞伏。 “他如今是崔家的奴仆,崔三郎的贴身侍奴。” “什么?!”殷胥面色一变。 竟然是那言玉! 殷胥忽地想起来崔季明也提起过,言玉十几年前入他们家,原来是宫内的出身——算来他年纪二十余岁,又是被崔家带出去的,便也只能是崔太妃生下的那位昭王! “为何早不说!”殷胥紧紧抓住弓柄:“他已经跟着崔季明去了波斯!” “早些时候,王禄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中秋宫宴之时,二人才碰巧遇到。”乞伏将头低下去。 殷胥简直气笑了:“王禄怎么会遇到他!” 乞伏道:“王禄听下头奴仆说找不到殿下,也有些急了,便从御前离开,找到了殿下。正要扶殿下找到耐冬忍夏等人,却不料崔家三郎带着人,也碰上了王禄。” 殷胥斥道:“莽撞的小子!” 乞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王禄可比殷胥大了不少呢,他怎么跟训个后生似的。 殷胥陡然冷笑:“你以为你话中省略了重点,我就不明白事情的关键了么?!” 殷胥大步上前,停在乞伏的面前:“其一,王禄绝对早就和言玉打过照面,而这几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向我上报一个字!二是,显然对方看着御前的王禄扶着我,大概也猜到了我如今掌控着龙众的身份了!乞伏,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乞伏抬起头来,表情有几分难堪:“臣……明白。” “龙众至今,除了给我带来一条消息,可做成过一件事,有过半分用处!”殷胥当真是恼怒至极,他毕竟曾在位七八年,如今只微微提高了声音,便是说不出的震慑,让乞伏觉得忍不住要惶恐屈服。 他吃惊于殷胥的敏锐思维和气势,他的结论显然也如同重锤砸在他心上,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崔家。昭王。”殷胥前世对于此事丝毫不知。 前世登基之时,殷邛都死透了,昭王又是中宗时期留下来的秘密,哪里还会有人再透露。他如今既担忧崔季明知不知道这些真相,又想着前世他未曾见到言玉,恐怕就是言玉得到了龙众,便直接离开了崔家! 这一点变故,会改变多少! “昭王当年是如何离开大兴宫的?”殷胥知道事态无法挽回,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心道:崔太妃万没有那样的一手遮天,太后怎么可能会放着昭王活着离开? 乞伏垂眼恭敬道:“殿下或有不知,太后与崔太妃的关系并不恶劣,崔太妃入宫并不是自愿的,反倒是太后一直对她多有照顾。因此,她这个唯一的儿子,太后也有了些恻隐之心。” 殷胥看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太后那样的女人,她的恻隐一定也会绝了所有的后患。于是她允许昭王活着,却在他几岁时,将其……去势。” “那位昭王,纵然出了宫,也得不了支持。某些世家纵然有……之意,也不会去支持一位身残无后的王爷。” 38|37.037.@ 言玉,原名殷识钰,出生百日便被中宗封为昭王。 昭有光亮之意,诗谓: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这个封号也饱含了中宗可谓过分的期许,然另一方面,昭亦有光华易逝的隐意,又常为短命而才华惊人的少年帝王加封,中宗也没有想到,他与袁皇后关系几近破裂后,最宠爱的儿子太过‘短命’。 中宗正疼爱这个儿子没有多久,与他多有疏离的崔惠却哭着来找他。 他自从重新登基后,身边几乎没有半件事由他自己完全做主,唯有崔惠的入宫是他与皇后撕破脸皮争来的。中宗究竟是爱崔娘与袁皇后截然相反的顺从,还是爱他自己唯一的“自由”的证明,怕是自己也说不清。 “袁皇后怎可能容得下我这个儿子,妾宁愿他没有什么昭王名号,只要安安稳稳长大。”自从入宫后几乎面无表情的崔惠,何曾露出过这般痛楚且依赖他的表情,说道:“求圣人护他平安!” 中宗早已被架空多年,朝政都由皇后一手把持,他惫懒且多病,可如今为了这刚出生的昭王,不得不去争。于是小昭王不过半岁便“早逝”,中宗将他藏在掖庭宫后的废弃宫殿内,由几个最亲信的黄门看护,任何人不得靠近。 于是小昭王从小,便过的如同生活在冷宫一般,没有见过生母生父,也没有享受过半分皇子待遇。中宗看着平安的小昭王,自认为他做的算是不露半分痕迹,却不知这早早便是崔娘与皇后的计划。 袁皇后在宫内紧握着崔惠的手:“我那两个儿子之间斗得你死我活,圣人又将对五郎的喜爱表现的如此大张旗鼓,他们怎么可能容得下他活着,从五郎一出生,他们便时时刻刻等着杀他。” 袁皇后:“我知道你一直也不愿进宫来,这个孩子是你的心头肉,虽不得相见,但我可让他安稳长大。你且对外控诉是我动手,我那两个儿子知道我的手段,才会安心。” “朝臣若是听闻此事,岂不是……”崔惠却是个没主意的。 “我妖妇之名传遍天下,无数血债扣在我头上,还差这一点么?”袁皇后却笑了:“天下母亲,对孩子都是同样的心意。如我越是想要阻止太子与二郎的争斗,他们越像是锦鲤见了食饵般翻腾,日后还不定是你死我活。” 袁皇后当时已经年近四十,她是家中嫡女,入宫可以说是中宗唯一的女人,她这辈子也没有跟女人争过。 自从中宗再登基,她都是在与天下那些最位高权重的男人们争。争权,争名,坐于朝堂,争手中能改变他人命运的能力,也争她因女子身份而被诟病的尊严。 争了这么多年,袁皇后见过太多肯为了贫苦流民天下苍生奔走下层的士子,但也就是他们,理所应当对天下女子鱼死网破拼一条活路的事情视而不见,甚至去奴役逼迫自己的妻女。 他们口中要拯救的天下苍生,似乎并不包括女人。 她确确实实明白纵然大邺日渐开明,可女人们总是背负着太多,见了年纪轻轻性格娇弱被迫入宫的崔惠,更多的不是反感,而是怜悯与互助。 不过袁皇后更是觉得崔惠无法有任何威胁,小昭王比太子小了将近二十岁,比四郎邛都小了十几岁,三个嫡子在前,昭王还没懂事儿,皇位就已经定下,前朝也不是没有庶子,她权势在手,万没必要防一个婴童如大敌。 中宗以为小昭王的存在是他与崔娘之间的秘密,却不料小昭王仍然时不时收到袁皇后送去的点心玩具,只是从未见过崔惠。 袁皇后本是可以由着这小昭王长大,等日后她的某个儿子皇位稳定,或许能将其放出来,却不料太子与二郎被年纪最小的殷邛设计而杀,中宗抓不到证据,却心中恨透了殷邛,连接着更恨上控制他半辈子的皇后,认定殷邛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恶毒”。 他因为长期酗酒和愈发严重的病症而头脑不清楚,竟在殷邛几乎要成为储君时,他命内臣写下遗诏,要立年仅六岁的昭王为储,并学习理政监国。废袁皇后为庶人,立崔娘为后,监理六宫。 写的时候都手抖的内侍几乎是出了门,离开醉醺醺的中宗,便将此事告知了袁皇后。 袁皇后几乎是拊掌而笑。 好一个废她为庶人,她倒是想看看中宗怎么废她。她根本不在意,只是这荒唐的遗诏,若是让已经耳目遍布朝堂的殷邛看到,那小昭王与崔惠怕是都只有一个死字。 纵然是今日没有看到,殷邛登基后,宫内人员变动,各个宫室都要大修清扫,掖庭宫也不例外,以殷邛的铁腕,宫里头的墙头草们未必会再弯向她这个太后了,小昭王的存在被殷邛知晓也是必然的事情。 袁皇后却没有想到,这遗诏没有让殷邛知道,却被中宗偷偷交给了与他关系亲近的崔翕。崔翕是万万不肯接,他的亲家贺拔家是袁皇后的助力,他在朝堂上对皇后态度也算是中立,与中宗的亲近只是因为少年时期棋友、弘文馆同窗的关系,这算得上友谊,却不可能让崔翕背上崔家承担这份风险。 可中宗却涕泪横流,非要崔翕这么一个志洁清举,脾气硬的有点精神洁癖的隐相发誓,要他护得小昭王安稳长大。 崔翕简直是被赶着鸭子上架,中宗如同撒泼一般的逼他发了毒誓。就算不是崔家人,只要是天下的君子,许下誓言就一定会完成,崔翕头疼不已,也一定会信守这个承诺。 他毕竟是崔惠的兄长,自然是有些消息隐隐知道小昭王还活在宫内。 连他都能知道的事情,中宗不可能将这么大的秘密瞒住那位袁皇后,崔翕便托人将此事透露给崔惠,稍一逼迫,崔惠便说出了和皇后商议的事实。 这么一合计,崔翕便心中有数。他虽固执又直接,可就这么个脾气,他坐到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也是通透的可怕。 他带着那封遗诏进宫面圣,面的是二圣临朝的皇后袁圣人。崔翕并没有用那可笑的遗诏来当作谈判的砝码,而是直接坦荡呈上去,言明愿成全袁皇后的恻隐母仪之心,将小昭王送到南地去。 皇后对崔家更多的态度也是远远的欣赏,毕竟崔家几百年的世家,前朝北魏时就出了多少清流官宦,崔翕早些年支持太子,也只是一位隐相对于储君的稀松平常的支持。 太子死后,他并没有赶着去捧殷邛,只是他唯一的儿子之前就做了殷邛的伴读,这层关系在,殷邛也不会对崔翕动手。这么一个不犯错又极富盛名的权臣,上头将会是一个被各个世家捧出来却又心狠手辣的殷邛,袁皇后当然希望他能在位稳住新帝登基时或大或小的动荡。 这场谈话也变的尤为平等起来。 对于小昭王,看在眼底下可以,袁皇后对于自己的眼目和能力很自信,这种“母仪”“恻隐”的行为,都是建立在她自信的基础上,可若是小昭王被送去南地?抱歉,她的心也没有这么大。 “可以是可以……只是小昭王此生,都不能和那皇位有半分可能。”袁皇后的意思很明显,这是她表现出的最大的仁慈了。 而崔翕显然来之前,心中也有了计划。 当袁皇后说出“昭王此生还是不能有后的好”时,他几乎是片刻没有犹豫的就同意了。 于是中宗与崔惠的孩子,就被这样两个毫无关系的男女决定了人生。崔惠得知此事,心中更多的是恨自己当年没有摔一跤让这孩子几个月时胎死腹中,也不用从出生来就受这样的命运。 这几乎就是让小昭王能“安稳长大”的唯一办法,崔惠心中万千情绪,她也根本就没有能力主宰自己孩子的命运。 袁皇后便提前安排四名与小昭王年纪相仿的小黄门入宫,那从小贴身照顾昭王的,是袁皇后近身十分忠心的老黄门。小昭王六七岁,虽然开始读书启蒙,可却还不明白那老黄们以细绳系于他身下是什么意思。 系绳之法,是西汉时期曾出现在宫中的一种渐行性阉割之法。以细绳系住x丸,血液不通,日渐坏死,时间一久自然脱落,依然不影响便溺,长大后身上也不会有异味。只是先汉时期也发现这种方法并不能根绝男子*,仍然有可能祸乱宫廷,便废除不再用。 大邺盛行的切除阉割法,死亡率极高,这种渐行的方法,显然更适合年幼的小昭王。 小昭王身残后长到七岁,殷邛那边已经为自己的登基铺路了。 殷邛另一边无法忍受愈发荒唐的中宗,命宫人内侍毒杀中宗,以便他更快登基,袁皇后知道此事不能等了,便杀死一名与昭王身材相貌近似的小黄门,将外人从不知道长相的小昭王混于其中,然后将这四名小黄门分散开来,再了无痕迹的送出宫。 纵然是送这么一个小黄门出宫有所谓最基本的盘查,谁又能想象到这会是六年前已经“夭折”的小昭王。 殷识钰似乎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纵然聪慧也无法从那小小宫室内窥得当年格局,崔翕将其藏在回南方的亲族之中,将其名字各去半边,化作言玉,成了崔家的小小奴仆。 但当初的崔式才刚成婚,对于父亲的行为极为抵触,他几次想要杀死言玉,崔翕却直说“这孩子活着,是为了我忠君之名,一辈子的名声,还是想保到最后。但要他养废,却有太多的办法。” 殷胥坐在矮床上,听得乞伏道来此事,恍如隔世。 他前世对于此事连半分都没有了解,唯有俱泰掌权后大肆渲染殷邛当年登基时的不堪行径,他对于殷邛如何杀兄弟后弑父一事有所耳闻,他一直认为那是俱泰为了抹黑殷邛的一面之言,如今从乞伏嘴里听来这一番话,主角虽是太后、昭王,可字里行间仍能窥出殷邛当年的手腕,殷胥心中更受到冲击。 “臣只知道小昭王当年被送去南地,却不知道他成为了崔季明的近侍,又颇受贺拔庆元和崔式的重用,王禄见到昭王后,心生恻隐,掩盖此事,才致使如今的局面。”乞伏满面自责道。 自言玉成为崔家的奴仆的一年后,崔季明才出生,她一出生没多久,崔翕隐退,崔式也左迁至建康。 言玉早在十四五岁之前到底被崔家送到了哪里,外人俱是不知,之后他才被送到了崔季明身边,成了他的近侍。 只是为何家中奴仆这么多,言玉却被选来贴身伺候她?崔式本不是要杀他,怎容得他受了重用?难不成是崔式想把他放在眼皮子之下看着?可既然如此,为何崔季明也被告知了言玉的黄门身份…… 他低声问道:“王禄就是当年四个小黄门之一吧,所以他只消一眼就认得出言玉。” 乞伏点头:“正是,臣知晓此事,正是因为当年袁皇后派去照顾小昭王的那位老黄门,是龙众当年埋在宫内的眼线之一,他之前便领了王禄做徒弟,并推举王禄幼年入龙众。只可惜他并没有活到今日。” “宫内的黄门有几个活到寿终正寝的,怕是当年宫内的眼线也死的差不多了吧。”殷胥低声道。 “当今圣人一直在密切寻找龙众,而龙众当年被中宗下了死令,绝不许为当今圣人所用,所以如今我们招揽眼线的行动也更隐秘些,宫内虽然有眼线,但是联系不算多,羽林之中倒是有不少眼线。”乞伏这时候的态度却很坦率了。 殷胥思索了一下大概也明白,中宗怕是从重新登基后,因袁太后派遣龙众杀临安王,他为了保住自己最后一招棋,防着太后,直接就对龙众弃而不用。却没想到他这么一防就是一辈子,龙众到他死前也没有再启用。尛說Φ紋網 只是他或许最后才将龙众的密言告诉了言玉…… “王禄跟小昭王感情深么?”殷胥却忽地问起了这个。 “他们相识时间并不算久,算起来也就一年多。但王禄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跟小昭王似乎一直玩的很好,一个是刚进宫稀里糊涂的小黄门,一个是从未见过同龄人的殿下,臣虽不知道当年,但玩的好似乎是在情理之中。”乞伏说道。 不过王禄恐怕又联想到如今昭王受崔家重用,心中怕崔家想要利用昭王身份闹出大事,他隐瞒言玉存在之事又必定会牵连到整个龙众,便想狠下心杀言玉,直接用言玉的死结束这件事。却不料这言玉看着优雅文弱,却有能重伤王禄的的武功。 不过,看来王禄最终在昭王和龙众的众多老人之间选择了后者。 乞伏看着殷胥表情微有触动,又补充道:“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他心思敏感,从小就很会照顾别人的想法,他长大后,龙众的很多徒弟都已经离开,他不但没有离开,宫内的月钱每次都寄出来给眼瞎后无法做事的老秦。” 殷胥没有说话,他跟王禄接触并不算太多,但殷胥确实能感觉出来王禄的性情。 “你们中,已经有人瞎了么?想来他原来也是凭借一双招子做事的,如今瞎了怕是连生存都难。”殷胥叹道:“那天,我看出来了,你的衣服面料虽好,却相当不合身,几次进宫穿的都是浆洗干净的旧衣,龙众这些老人们日子过得如此不好么。” 乞伏抬起头,他万没有想到殷胥当时看出了破绽却并未戳破留了面子,又加上王禄受了重伤,他才刚刚联系上另一个刁徒,龙众其他的老人至今不回信,心里头无力感陡升,如今话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臣恳请殿下……放弃龙众吧。若是昭王得到龙众,看到如今我们的样子,也一定会弃我们于不顾的。” “龙众如今落到这个田地,说白了还是殷姓的责任。”殷胥揉了揉眉心:“我对你们都已经失望的不能再失望了,不若把现在的状况都说了吧。” 乞伏抬起头,半天才缓声道:“当年老秦也是暗杀的好手,如今却……还有那矮虎子如今在……” 屋内传来乞伏缓缓诉说的声音,那位跪坐着的年轻皇子眉头越皱越紧,乞伏却他脸上看到隐隐的愧疚与恻隐,他的表情从冷峻也渐渐便成了温和的无奈。 半晌后,殷胥才幽幽叹了一口气:“我到底是为什么,回头来赶着接上你们这一摊子啊,你们也是,为何不早说,这些情况瞒又有什么用。” 这口气隐隐却是将龙众划为了自己人。 乞伏心中一软,看来这位殿下,虽表面冷漠戒备,内心却有点……温柔啊。 他将殷胥的反应,转达给老秦、珠月和矮虎子三人时,面上的表情也堪称是看儿子给自己倒洗脚水一般的温情。 四人围坐在长安城南巷内一处深院内,灰扑扑的砖瓦,叶子发蔫的盆栽也是灰绿色的,连带着那二层回廊上垂下来的红色纱帘都仿佛带着一层厚厚的灰。这便是珠月养姑娘门的宅子了,院内一圈的屋檐只留下一小片天光,他们四个人愁云惨淡的聊天时,长安浑浊的雨水也从那一点天井倾倒下来,冲刷着这间院子的灰色。 珠月托着腮往外看去:“所以乞伏你打算如何?” “杀昭王。” “谁做?”老秦和珠月几乎同时问道。老秦自然看不见,珠月对于同时开口的巧合抿着笑瞥了他一眼。 矮虎子深深叹了一口气:“陆双从西域回信了。他不愿意回来,可回信也是好的。如今昭王已往西域去了,杀他,只有陆双能做了。” 乞伏望了一眼那雨水,才道:“那就写信给他吧。顺着咱们自己的道儿传过去,也要好多天,昭王很有可能遁走西域,晚了就追不上了。” 矮虎子点了点头,这便手里头捏了个细笔,在一张薄绢上写下字,字迹却是深蓝色,沁入绢中。 “还要写,办之前王禄没有办好那件事。我们总要有些行动来弥补之前种种。” 珠月撩了一下头发,也不管自己如今这个年纪做来这动作是否可笑,道:“陆双如今在西域,乞丐的活计做的不错。他当年是你们几个爷们手把手教出来的,谁料得到剩下的两个,只有他这个第一,以及王禄那个倒一。陆双要再杀不掉昭王,咱们怕是也都没机会了。” “我会将此事干系写的清楚。”乞伏面色沉沉:“昭王不杀,便是给大邺埋下刀尖!” 老秦如缝上的嘴这时候才扯开一条缝,他或许因为双眼不能目视,心中怨怒也是最多的:“这刀尖,是他爹亲手给他埋下的,扎了也怪他生的时运。龙众百年,四代人,这回到咱们老了,也是头一次,将刀往姓殷的脖子上砍了!” 这话一时无人接,只听雨顺着屋檐砸在石砖的院子里,仿佛跟带着怒一样跳下来,决心要摔个粉碎似的,那一颗一颗水珠子在地上摔开八瓣的声音震成一团,响的惊人。 过了好一会儿,珠月才开口道:“这才什么时候啊。东宫六子,胥才行九,以后……有咱们杀殷家人的时候。” ** 石城镇的确算不上大,对于崔季明这种小时候生活在建康,大了又见过长安的人来说,石城镇最有吸引力的便是杂了。与长安规划的井井有条相比,石城镇街道上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铺子门头,挂着的各类横标与用风力旋转的“灯箱”,地面满是黄土,旁边摊子上摆满了各类油炸点心和肉食,还有交易瓷器地毯与兵器马匹的店铺。 崔季明正看着俱泰在前头唾沫横飞的跟别人砍价。 他这么个人儿走在长安街上必定会被不少人围观,可石城镇仿佛见多了各种怪人,稀松平常。店家正弯着腰跟俱泰争辩这炸糕用了多好的料,最终显然是俱泰胜利了,他一手捧一个陶盘,递给崔季明一份,看着熙熙攘攘的道儿上骆驼走过去一阵黄沙,崔季明连忙背过身两三口吞了。 “我多少天没沾油了,真是馋的舌头都能勾到他们家锅里去。”崔季明嘴边塞得鼓鼓囊囊的,她吃的太快,俱泰才吃了一块儿,连忙想把自己的递过去。 崔季明咽了咽口水,还是矜持的拒绝了。俱泰似乎很了解她的贪嘴,在贺拔庆元宽容的让崔季明出来逛的时候,主动担任向导,吃遍了小小的石城镇。 俱泰出来了之后显然也很放松,他在长安的时候总感觉下一秒都要滚下去磕头,这会儿却是很自然随意的跟那店家和食客闲聊。等到俱泰吃完,两人开始准备逛回石城镇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官驿,却看着俱泰跑了一家卖皮毛的店内,买了一双厚羊毛的鞋垫给她。 崔季明愣了愣。 “看你这几日脚似乎被磨得挺厉害,走路都疼。”俱泰简单道。 哎呦这眼力劲啊!崔季明高兴的连忙收下,正儿八经道了个谢。 “你哪儿来的钱啊?宫里的月钱带出来的?”崔季明无意问道。 “带出来了点,我又从咱们队里那些跟着的汉人商人手里买了点不重要的杂物,一路上只要有官驿,我就拿出去了一点卖给别的商人。”他说的容易。 崔季明这些日子里,的确是蛮喜欢跟俱泰说话,他虽然有意无意的讨好她,但又表现的不扭捏不客气,可能是长时间做下层人,心思又细又很懂分寸,说话做事让言玉也都挑不出毛病来。 她踢了一脚黄沙,旁边木头和土混作的小矮楼上,窗户里探出几个跟跳进粉盒子里打滚般的浓妆姑娘,还有些青灰眼窝胸前下垂仍红衣开领的老妓-女,对着崔季明招手摆弄。 她看了一眼,跟烫着嘴般倒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脸来看俱泰,岔开话题:“这一路上,有你的老家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 俱泰竟然在跟那老□□挤眼睛,听崔季明问道,不太在意的答:“我老家远得很,倒是以前在拔换住了好些年。做些小生意,后来你也是知道的,北道边上,突厥势强,回鹘南下,北路基本都毁了,我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路上妻儿又被杀,运道也不好,再被吐火罗人当新奇玩意儿给逮了。” 崔季明愣了一下:“妻儿?你多大了啊?” “我快三十了。”俱泰抬起头,额前那又黄又黑的乱发搭在伤口上。 “……”崔季明真没看出来,俱泰个子太小,平时走路蹦跶蹦跶的,跟个猴子似的:“我以为你二十不到呢。那你岂不是孩子都挺大的了。” “最大的要是活着都十一了,最小的才几个月。我们当时从拔换走的时候,除了我,一家都给屠了。”他说的很稀松平常:“我家里十三个女人,九个孩子,不算奴仆,二十二个人全死了。” 虽然这个时候崔季明应该是满面悲伤的道歉,但她第一想法竟然是…… 卧槽又是一个种马! 做点小生意,能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 不过既然俱泰被那吐火罗人进贡到宫里来,想来现在也被没收作案工具了。 看着崔季明一脸震惊,俱泰不好意思的揉了揉头发:“以前做生意做的还行,算是有些钱,也养得起,我们那边都这样。” “真没看出来,你还是浪里好手啊。”崔季明真心夸赞。 二人这么晃荡回官驿去,自高祖时期西域铁勒各部臣服,便在南路、北路两条丝绸之路上立下近百个官驿邮驿,用于使臣的停歇与军报的传递。 既然传递军报,这些驿站也都各有私兵、物资丰富、戒备森严,普通人是不可能进入官驿的,纵然是贺拔庆元带着库思老一行来,也只有部分将领官员进入官驿居住,大部分人还是会驻扎在城内外。 崔季明走入官驿大门时,却看着自个儿小屋门口,言玉刚从屋里走出来,眉头紧皱显得有些忧虑,看到崔季明才松了一口气,朝她招手。 “我要去办些事情,国公爷让我去送封信。”言玉走过来看着她说道。 39|37.037.@ 崔季明有些摸不清头脑:“啊,那你怎么还不去?” 这点小事儿,怎么还非要等她回来告别。 言玉顿了一下,深深看着她才说道:“嗯,那我去了。你不用等我了,我先到了那里等着,你跟着大队人马也要过去。大约三四天就见着了。” “这么远么?”崔季明随口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播仙镇。之前不是说那里有个地方军府,是贺拔家的旁支亲戚做,过段时间要在那里补给,再加上你可能也要暂留那附近,国公爷让我去打个招呼,顺便送封信。”言玉将这个理由酝酿了许久,看到崔季明十分信服的样子,竟有些张不开嘴。 “早去早回啊。”崔季明拍了他一下,笑着就要回屋。 言玉看她一身暗红色满是皱褶的棉麻袍子,走过去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想要叫住她,却只说了一句:“你要听话啊,别乱跑。” “哎哎知道啦,快走吧你!”崔季明头也没回抬了抬手不耐烦道。 她就跟蹦蹦跳跳进幼儿园的小朋友似的,完全不知道身后人注视着她消失的目光。 崔季明进了屋坐了没一会儿,就又跑出来去厨房讨些吃食,狼吞虎咽后再回屋里的时候,才发现自个儿桌上随意的放着一封信。 信封还是军报样式。 崔季明吓了一跳:“言玉怎么这么糊涂,说是去送信,东西还能落在我屋里头。” 她哪里有多想,拿了信就塞进怀里,跑出去找马。 拽上好不容易洗的皮毛油亮的金龙鱼,随便往它嘴里塞了一把豆子,就往外走去,这还没走出驿站,崔季明又猛地折过身来,拎上了刚休息的俱泰。 没办法,谁让她不认路啊。 也是贺拔庆元说了今儿给崔季明放假,她一骑绝尘拎着俱泰骑着马跑出去,熟人看见了也没有拦的,石城镇简陋的城墙边下站着两个蔫蔫的当地卫兵,崔季明用突厥话问道,那两人果然回答:“您说的那人,刚从这边走了没太久。” 俱泰给指着路,崔季明拍了几下金龙鱼,出了城朝着播仙镇的方向走。 城外驻扎着队伍里的那些商人,他们正在一群帐篷之间穿梭。看着崔季明一脸急色,快马过去,动静绝不算小。正跨坐在一个中年商人腿上笑着聊天的考兰,看见那一骑快马的烟尘眯了眯眼睛,说要去拿酒,娇笑着敛了纱袍起身,轻轻摆着腰往远一点的帐篷那里走过去。 他恰好路过阿厄斯,手指头有意无意的蹭过阿厄斯耳廓,装作去拿他身后水晶酒瓶,低声道:“那小子,去追五少主了。” “哪个小子?”阿厄斯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 “贺拔老狗那个带金耳环的倌儿。” 阿厄斯猛地回头,显然听错了重点:“你说那小子,是个倌儿?!” 播仙镇到石城镇来往有过不少的马匹,刚出城门的时候,马蹄印记杂乱没办法辨别言玉的方向,走得远了些,这些留不了一个多时辰的蹄印越来越少,崔季明很轻松就能找到时间最近的单骑蹄痕印,跟着追逐言玉的方向。 日上高头,阳光晒得崔季明面上火辣辣的疼,脖子后头的衣领都被汗打湿,这已经出了石城镇跑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了,言玉走过的蹄印还在金龙鱼脚下,她却没在金色刺眼的沙路上见着半分言玉的影子! 跑的太远了,黄沙漫天连骆驼也见不到,金龙鱼似乎也嫌那黄沙弄脏了它骚包的皮毛,不肯再撒丫子跑,就跟个大家闺秀似的扭着屁股走起来了,崔季明一向知道它娇气,如今简直气的想抽它脑袋。 “这天怎么没有平常蓝啊。”俱泰擦了一把汗:“三郎,你可当真是给他送东西来的,我看言玉郎君做事稳妥,不像是会落下这么重要的东西啊。” 崔季明掏出来:“这可是军报的信封,放在我桌上。他又从我屋里出来,怎么不会是落下了。” 她说着,又想起来这邮驿里,哪里借得到别的信封,言玉又不像是这么马虎的人,这会儿在阳光下晒得冒烟才让她脑子清醒点,打开信封,拈出那张薄纸来。 那纸轻薄的跟纱一样透光,上头黑字苍劲有力,开头却是几个字—— “三郎启: 至此一去,说是得见,但等你到播仙镇时,恐怕等不来我了。我……” 崔季明心里头漏了一拍,她还来不得往下看,一阵风就将那薄纸吹了出去,空中荡了一圈,白莹莹的仿佛随时都要被吹烂。崔季明连忙下马,伸手就去抓那信纸,所幸那信纸落到了不远处,她惊得连忙去扑住,抓在手里便要往下读。 远处俱泰看她如此焦急,也跳下马来,刚往她那边走了几步,就看到身后金龙鱼无人牵着,往后退去,陡然嘶鸣一声,转身便往沙丘下头跑去。 俱泰傻眼了,开口要喊,却不料身后一阵大风吹来,他就跟斜坡上的瓜一样往下滚,滚的脖子都要断了才停下来。半天才爬起来的俱泰,甩了甩脑袋,看到远处的天边,几乎目瞪口呆。 他灌了半嘴的沙子也不顾,朝着远处还跪在沙地里的崔季明喊。 “三郎!走,三郎!是尘旋儿!是尘旋儿啊!”俱泰吼得嘶声裂肺,声音却卷进了风里。 崔季明却是因为手中的信纸被风吹碎才抬起头来,眼前天还是微微泛蓝,只是广袤的沙漠里,却有几支通天的黄色风柱如蛇身般狰狞扭动,四周疯狂卷起的风如海浪掏走她脚边的沙子,不断的有狂沙如同铺天盖地的蝗虫一样往她身上撞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来的这么快! 眼前的风柱长得太像龙卷风了,崔季明纵然不知它叫什么,心里头也也猜的到它的恐怖之处,沙漠之中经常会因为受热不均产生局地性的旋风尘暴,速度超过台风却寿命短。身后传来俱泰的嘶吼,崔季明回过头去猛然起身,往俱泰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风已经瞬息改变,刚刚四周还没看到,如今却出现了这么多条风柱,想也是因为这旋风尘暴的移动速度太快,那风几乎要让崔季明变成吸尘器口下抓着地毯的蚂蚁,她摇摇欲坠,俱泰却更吃惊。 刚刚要不是金龙鱼跑了,连那四脚的畜生都能被吹起来,崔季明的脚步却跟扎进沙子里一样,朝他走过来。 她练了几年的功夫,花里胡哨的招式不会,下盘却稳的惊人,别的女孩子都跟瘦柳一样轻轻一推就倒,她双腿虽然练粗了,却脚下扎实的几个汉子都未必推得动。崔季明暗红色的棉袍吹的像是枫叶,她费力的走近,一把拽住了趴在地上不敢动的俱泰,眼睛睁不开,吼道:“金龙鱼吓跑了么?!” “马不跑也没有用!”俱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吼了回去:“三郎,这风柱要是靠近,马脖子都能拧断啊!尘旋儿跟鬼一样,起的特别快,根本没法预测!” 崔季明没想到这么厉害,俱泰脸上写满了惊恐,她也急了,眼见着沙子汇聚过来,在她腿脚处都快拢成了沙堆,只得拽紧俱泰的胳膊,拖着他往沙柱的反方向走。 以她的武功底子,都走的如此艰难,崔季明明明知道自己现在情况十分危急,却忍不住脑子里全是刚刚那封信的开头。 他要走了?走去哪里?!怎么忽然在这中途要走的,难不成是贺拔庆元赶他走了? “来了。”她弯腰艰难的走着,忽地听到俱泰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来了?!” “那风柱要来了!三郎趴下,卷飞了摔断脖子只有一个死,趴下纵然埋住了,只要不昏过去,指不定还能活命!”俱泰几乎是破音了,按着崔季明的脑袋往下压。 崔季明恨死金龙鱼那个卖主的玩意儿,看着俱泰想护住她的头,她连忙伸手把他拽下来,摁在沙地上:“是我拉你出来的,这事儿在我!你老实一点儿,就你这个小矮个儿风一吹就没——” 她还没来及的说完,眼前一暗,背后的狂风就如同卡车撞在了崔季明腰上,她闷哼跪倒在地,两手两脚紧紧扎在沙里,也不管自个儿的性别,直接拖过俱泰塞到身下,压住身高一点点的俱泰,整个人如同一只巨大蜘蛛紧紧扣在地上。 风吹的她几乎头皮都要被刮掉,发冠早飞了,两个耳环砸的她脸颊生疼,耳边声音呼啸尖锐,俱泰又惊又被她摁住动弹不得。他哪里想得到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跟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般死撑着保护别人,他眼看着沙子和风从崔季明身下缝隙里窜进来,连忙稳住身子抓紧崔季明胸前衣服。 却不料崔季明变了脸色,风吹的呲牙咧嘴了还不忘嘶声骂道:“滚,放开手!你再抓我,我把你甩出去!” 她才一张口,身子猛地不稳,俱泰正被骂的懵了松开抓她的手,忽地就看着崔季明被风掀翻在地,她滚在地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还想弓身趴回沙子里,俩人便同时在地上被风卷走! 崔季明感觉活像是躺在一个从山上滚下来的木桶里,被吹的在地上连接打滚,滚的脖子几乎折断,口鼻中满是沙子。她忽地身子一轻,感觉仿佛是被吹离地面,还没来得及蜷身护住自己的关节,就像是孩子手中的玩具,被狠狠掷在地上,因为条件反射而乱晃的左臂咔嚓一声响,脑袋又撞在了地上,彻底昏了过去。 远处在官驿外的商人们显然也看到了那通天的风柱,一个个都忍不住直起身子探头看去。 “这是多少个尘旋儿啊!”有些人面上露出后怕的神情来,数着远处一个个扭动的风柱:“早听说石城镇靠着且末河跟大沙漠,黑风和尘旋儿来的无法顾及,唯有住在本地几十年的老向导才能提前预测啊!” “那风柱过不来吧!咱们要不然也躲一躲去!” “过不来的,尘旋儿起的快,没得也快,不过路上的人就倒霉了。” 距离如此之远的商队都有些恐慌,阿厄斯倒是配合的与身边的人讨论了一下,考风和考兰泽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忽然城内传来一阵喧嚣,众人转过头去,只见到贺拔庆元沉着脸骑在马上,身后是几十人的小队,黑甲穿戴整齐,快马飞一般的往那风柱之地去。 考风站起身来,望向那一队人马的背影,回头看向考兰:“莫不是贺拔老狗去追少主了?” “不可能,少主这次走是以送信的由头,肯定是贺拔派出去的。”考兰动了动睫毛:“莫不是因为那金耳环?她刚刚急急忙忙跑出来的……” “幸好谨慎,挑在了今日。”考风拿起旁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远处,言玉踏上沙丘,衣抉翻飞,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扭动的风柱。前头引路的是个佝偻灰白头发的白衣老头,二人登上了沙丘,这才看到一队百人左右的马队正静静的立在黄沙之中。 为首的中年男子约不到五十,身形伟岸五官突出,棕发结辫,络腮浓须,颇为突兀的鹰钩鼻,耳垂挂着青铜的挂饰耳环。身后的近百人也多是铁勒各部的打扮,他们颇为粗犷的外貌与膘肥的马匹立在那里,使一身青袍的言玉更显的单薄优雅。 这马队旁边又立着几人,身着汉袍,宽袖戴冠,走下马来行了个礼,其中一人手里捧了个白色披风,抖开来替言玉披上。 言玉伸手摘掉了头上满是黄沙的巾冠,扔给了那汉人。 “阿哈扎。”言玉拱了拱手:“还没见面便给我安排这么一出好景致啊。”他指的显然是远处的风柱。时间与地点皆是对方所定,他走出去不过几十里,遇见了那白衣佝偻老头没多久,就撞到了这等天灾,怎么都不是巧合。 阿哈扎笑了,声音如同胸腔里轰鸣的大钟:“少主初来此地,自然要小心行事。只有这向导能带人穿过龙旋沙,只怕那贺拔老狗心眼儿多,追了什么踪迹而来。如此,大可汗也放心些。” 言玉翻身上了那汉人牵来的黑马,白色的披风拢住青衣,半截盖在马背上。靴子是脏污的,裤腿的皱褶里藏有沙子,青衣层层叠叠半旧的颜色,攒发的唯有一根朴素的木簪。 远远看去,从头到尾都像是个多年不得志的穷酸书生,眉间都习惯性的凝着家里揭不开锅的烟火清愁。 阿哈扎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少主”,或许是做过多年照顾旁人的角色,他面上是和善且谦卑的笑意,说话时抬起睫毛来看别人的神色,仿佛习惯了倾听,这样子总会让阿哈扎和他杀戮多年的手下有些瞧不起。 阿哈扎毕竟是这个年纪,在西域叱咤的年份也不比贺拔庆元少,言玉不论是外头叫着怎样的身份,如今在突厥与南地的连通之间显得多么重要,都不能阻止他的轻视。 言玉也没露出什么打量的神色,只是如同见了故友一般笑着。 艳阳天下,从沙丘另一侧却策马来了一名男子,似乎是传信着,从马上飞下跪了行了个礼,便凑到阿哈扎身前,说了一句什么。 阿哈扎面色未变,只是目光在言玉身上转了一圈,笑了:“说是附近关隘情况有变,大可汗急着要见五少主,还请少主快些随我启程。” 刚刚给言玉递披风的几个汉人也都是年纪不轻,蓄有短须气度翩翩,虽做着奴仆的事却气质卓然,他们似乎一直避免跟阿哈扎那一行野人般的汉子距离太近,如今表情也多有疏离淡漠,这一句话传来,越是阿哈扎面色不动,他们心里愈是生疑。 言玉却似乎浑不在意般踢了踢马腹,转脸对上阿哈扎的目光时,才抬了抬睫毛,瞳孔笼在睫毛下扇子般的蓝色投影里,就连阿哈扎都仿佛觉得这青袍脏靴,日晒黄沙也抵不住殷姓的血脉下那种窥透人心的锐利。 一个手里头什么也没有的庶支废王爷,多少年在崔家、贺拔家眼皮子底下盯着,还有如今的能耐,阿哈扎仿佛这才想起来那双给崔家人端茶倒水的手,也是隐隐捏着各方线头的手。 熟悉清河崔家事务、随贺拔庆元行军、南地与那几家连通,又是上一代仅活着的跟大邺皇帝最亲近的血脉,白皙的连青筋也看不见半分的手背此行来握着的不止是缰绳。 他上了年纪又常年拼杀而不可一世的脑子瞬间清醒。 言玉率先带着那几个儒士打扮的汉人往北方策马而去,他耳里惊人,可将刚刚那句传话听了个真真切切:“贺拔庆元带了个约五十人的队伍,兵甲齐全,神色焦急,往风柱那边去了!” 怀疑的种子在啊哈扎心里头埋下,言玉也无法解释贺拔庆元的行为,如今多说无益,身份尴尬,不如就这么放着吧。 距离他的背影不过十里开外,贺拔庆元到达之时,那转瞬起来的风柱已经几近消失,他跳下马来紧紧抓住缰绳,放眼望去全是黄沙,哪里有半分人影。 旁边将士看贺拔庆元神色难看到极点,连忙跟着下马,几十个人散开,在这片广袤的黄沙上搜寻着。崔三郎若是真的撞上那风柱,十几岁少年,卷入空中再摔下来怎么都是个死,纵然没有被外伤所杀,昏迷过去后埋在沙下,无法挣扎,那更是死的连尸首都找不到。 若是还活着,早就爬起身来了。 贺拔庆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看到了言玉走后没多久西南侧的风柱,心里有些诧异,只是顺道问了一句崔季明,竟然才知道她策马追了出去! 不论是贺拔庆元还是言玉都没有想到崔季明追出来,竟然是那么个脑子转不过弯来的理由。贺拔庆元看着周围的将士,刚要开口叫他们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到,忽然听到有人振臂高呼:“将军,找到了!找到了!” 贺拔庆元松开缰绳,竟然在松散的沙地上踉跄了一下,粗糙的手扶在滚烫沙地上,身边副将立刻要扶,贺拔庆元摆手,朝着那发声的年轻将士的方向大步跑去。 那将士先发现的其实是匍匐在地上的俱泰,跑过去一看那抬起头来的是那侏儒,心里头凉了半截。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俱泰手腕上绑着一段衣带,另一头系在他后头半边身子埋在沙里昏迷不醒的崔季明手上,他似乎两腿已经无法行走,只靠着在地上匍匐,想要拖出崔季明来。 贺拔庆元带着一帮人走过去,连忙手脚并用的拔出半边身子入土的崔季明,她卷曲长发糊在脸上,额头上靠近鬓角的位置满是鲜血,几乎磨破皮肉露出头骨,左臂软软的搭着,背后一片衣服都被刮开,露出大半脊背,全是一道一道摩擦的深深的血痕,血肉里全是吸饱血的沙子。 那些平日里教崔季明摔跤的亲兵不敢再看伤口,却陡然发现崔季明虽然背上的肌肤也是天生的小麦色,平时看四肢并不觉得,如今看来……颈长腰窄,骨架竟如此细瘦,后背上肌肤被伤口衬得格外细滑,一时间几个平时跟她玩在一起的年轻将士一打眼均是一愣。 贺拔庆元猛地扯下自己身上浅色的麻质披风,裹住满身是伤的孙女,不敢使劲儿抱她,脸色沉得可怕。尛說Φ紋網 他一扫眼,就看得出那几个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愣头青的神色,他们基本上都混在军中的傻小子,也不是花丛过的人精,纵然打量出一点不对来也不明白,贺拔庆元冷峻的眼光划过这些亲兵,声音忽地如炸雷:“傻看什么!带上这侏儒,归队!” 这火气来的太突然。 一帮愣头青连忙翻身上马,有人想接过崔季明来,贺拔庆元一脚将他踹边上去了。 他抱着崔季明上了马,这才发现崔季明鞋子都没了,裤腿被风拆的跟拖把一样,小腿露在披风外边,旁边的亲兵也是头一回看着贺拔庆元如此小心细致,将崔季明从头到尾包好,就跟捧个易碎的瓷器似的,放在身前,连马都不敢使劲儿抽,这么给送了回去。 考风和考兰从贺拔庆元出了石城镇就一直在关注着,这会儿看到黑甲队伍如此快就回来了,愣是没有找见崔季明,只看到了后头挂在马鞍上跟头死猪一样脸都青了的俱泰。考兰指了指,他们才看到在贺拔庆元膝头那个只露出一点卷曲长发的裹得严严的人形。 40|37.037.@ 下头将领要请队中的军医,贺拔庆元泽要最心腹的护卫去偷偷拎来了石城镇的郎中与女奴,官驿除了大,就是跟石城镇里差不多的黄土破院子,郎中开了药,又给昏迷的崔季明固定了轻微骨折的左臂,就被又拎了出去,抱着赏的绢帛一脸茫然的往回走。し 那个年近三十的女奴则被留了下来,她看往日就是做惯了细活,如今给趴在床上的崔季明冲挑伤口里的沙子时,细致的就像是绣花。 带郎中与女奴回来的心腹名作蒋深,三十多岁的北方汉子,孩子比崔季明都大了,毕竟大部分时间崔季明都在亲兵营训练,在他眼皮子下看着的时间很久。 此事虽是极深的机密,但他十五岁不到就跟在贺拔庆元身边出生入死了,又是贺拔那个已逝长子的好兄弟,他手边总要有人可用,所以他也是隐约知道此事。 隔着一堵土墙,蒋深与贺拔庆元在隔壁。 “回报将军,那女奴是个哑巴,掰开嘴都看过了,好像是多少年前受刑被割了舌头,做事也稳妥细心。”蒋深行事自然不用贺拔庆元担心。 蒋深此刻紧紧拧着眉头:“往日大营里,都有些当地的女人由于丈夫行军,所以留在营内做军内做看护与药函,咱们这一路因为艰苦,带的侍医司马都是男子……” “如今先这样吧。”贺拔庆元十分疲惫,紧皱着眉头靠在一层尘沙的小桌上:“往日言玉在时,为了应付今日这般的情况,早让他学过医理,平日三郎有些小病小灾都是他在照顾。言玉不在,也麻烦起来了。” 蒋深喉头动了动,本想说日后刀剑无眼,崔季明受伤的情况都不会少,看着贺拔庆元十分难看的神色,也不好开口。 贺拔庆元何曾没有想到,他打仗多年,多少次有刀刃划过大半个后背的伤痕,若真是崔季明不小心受了这样的伤,又当如何。 他本来是想着崔季明日后也到凉州大营来,外军大营都是有边防**的医局,其中的看护绝大多数都是军中家眷的女人,只要提前打点好,崔季明本就是世家嫡子,说是给崔季指了特定的侍医司马来看,提前堵住嘴,这事儿理论上是不会败露。 可如同今日这般的特殊情况以后还会很多很多,若是她的伤重到来不及请那提前打点的侍医,若是有些伤口横亘在胸前…… 这次她所幸捡回来半条命,却又伤了脸,贺拔庆元面上不显,心里头都快滴血了。 他平日千万倍的要求崔季明,严苛到了可以说变态的程度,便是盼着她技艺突出,日后在战场上避免受伤。 崔季明似乎很抗压,她没有别家孩子身上那种不服管教的顶劲儿,反倒是对自己也多有要求,军中有些寒门子弟,又惊异于崔季明的训练量,又心中不服她的显贵出身,总想跟崔季明比一比,整天有人拎着刀想找她笔画,可她连半分比的心思都没有。 也是她的优异,贺拔庆元不说,作为外公心里头却为此骄傲,他自个儿感慨着这血脉的力量,光幻想着崔季明日后可能有的未来,却一时有些忘了她日后要承担的东西。 崔季明不知道多久才醒过来,她只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压路机碾进半干的水泥地里又生生拔出来似的,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的仿佛要脱了皮,脑袋晕晕沉沉,崔季明还没睁开眼,就是一阵想吐,她偏了偏脑袋趴在床沿上就是一阵干呕,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 她脑子不清楚,却也是一惊,抬起头来,一个三十岁不到的长脸干瘦女人正捧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子跪在一边。 抬头是土墙,崔季明还以为自己让路过的好心人给捡走了,却不料那女人放了盆子就跑出去,在外头一阵含混不清的叫唤,两个人的脚步立刻走过来。 外头响起了贺拔庆元的声音:“三郎,怎样?” 崔季明心里头一松,她爬起身来,上身未着衣物,背后似乎全是伤口,床头放有干净简单的白色中衣,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一马平川,左边胳膊抬不起来,费力的披上衣服,一开口就像破锣,哑着嗓子道:“让刚刚那女人进来。” 那女人弓着腰进来,不敢多看,帮崔季明系好了衣带,又披了一件外衣,将她长头发从衣服里拿出来,才过去给贺拔庆元开门。 贺拔庆元却是拎了马鞭沉着脸走进来的。崔季明看见他手里那马鞭,脸都绿了,连忙咳嗽几声,虚弱的半躺下去:“阿公……” 那根马鞭没抽过马,就抽过崔季明! 又软又细,抽的却贼疼,还不破皮只有淤青,崔季明再怎么老实,也不可能不犯错,大邺军法比现代的时候没人性多了,崔季明在现代长了三十多年,很多法令在她看来严苛的简直蛇精病,自然有抵触的意思,这才十三四岁,做半个兵的时候就没少挨过揍。 贺拔庆元想了半天要多么冷着脸,进了门,看见崔季明两个耳环摘了,坐在床头披着头发,嘴唇发白,整个人格外柔软,骨子里那点小姑娘的样子显露出来,他哪里还下得了手。 崔季明看着贺拔庆元抬起胳膊,吓得往被子里一缩,却不料他这一鞭子则是抽在了被子上,声音里却满是恼怒:“让你在石城镇里歇着,你谁也不打招呼的就跑出去那么远作甚!这要是在军中,随意乱走离开队伍,直接就是砍脑袋!” 说起这个来,崔季明却放下了被子,探出头来,眉毛立了起来:“阿公,你赶言玉走了么?!” 贺拔庆元让她这突然的一句把怒吼全噎下去了。 本来要往那被子上再狐假虎威的抽一鞭,如今悻悻的放下了手,贺拔庆元半天才坐在她床脚。 他先没开口,从腰后半天摸了个油纸包的糖葫芦来,放在崔季明床头。 这都多大了,还当她四岁。 贺拔庆元每次骂她揍她之后,总要带点吃食玩具,默不作声放床头。 崔季明伸手要去拿,贺拔庆元却拍了一下她的手:“一会儿喝了药再吃。” 贺拔庆元伸手捏了捏她手腕,说话又拐了弯:“他怎么跟你说的?” 崔季明看贺拔庆元平日里火气冲天,斩钉截铁的劲儿全无,心里头更觉得不对劲儿,她猛地坐直身子:“他什么也没说!只留了一封信,我就看了一句就被风吹碎了。阿公明明知道的吧,他今天根本就不是去播仙镇送信!” “他二十出头了,打算去自己做点事情。”贺拔庆元道。 崔季明脸上写满了不信。 “人各自都有些过往,他不愿意在咱们家再呆了,又有什么法子。”贺拔庆元叹了一口气。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贺拔庆元抬头看着小丫头眼睛睁得圆溜溜,只得叹气道:“这哑女你先留下,言玉不在没有人照顾你,我不大放心。” “他……故意装做没有事情的样子,若只是打算离开,怎的能不与我说?”崔季明如今回想起当时言玉的种种表现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她也不是没来过西域,这么久她都没见过尘旋儿,想也不是什么常见的天气,言玉前脚刚走,后头就来了如此厉害的风柱,时间地点都太准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 崔季明刚要开口,贺拔庆元却开口:“那片地方都搜过了,有人找到了言玉骑走的那匹马,脖子都断了,横尸在沙地上。或许他也没活着。” 她心里头忽然一颤,开口道:“阿公可找到了他的巾冠?” 这些日子里,言玉为了防止头发里全都是沙子,一直带着巾冠,将发髻笼在柔软的巾冠内。 “什么?” “那巾冠是深青色的,又轻又薄,最先被风柱吹起最后才落地,埋不进沙子里,如此旷野上,那么明显的东西一定一眼就能看到。”崔季明忽地转过眼来。 往这边想来,是因为心底希望言玉不会葬身风柱之下,却不料越想她越是心惊。 若是没有找到巾冠,崔季明又是循着马蹄走的道儿,那么只有可能是言玉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风柱,护着巾冠,走的悠闲,轻松绕开这些风柱。 石城镇这个地方靠近塔克拉玛干沙漠与且末河边缘,天气诡谲,若是没有本地几十年的老向导,怎么会提前预测并绕开这风柱? 有人接应他啊。 崔季明有些反应不过来,满脸迷茫。 显然贺拔庆元也轻易想到了这一点,与崔季明的茫然不同,贺拔庆元显然心里联系上了别的事情,神色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之前不就让你留在播仙镇么?这边等不了两天就有要启程了,几日就能走到播仙镇,我给你找一辆车,你还是留在播仙镇。别的地方不安全,也就播仙镇我放心些。”贺拔庆元仓促的说道,起身便往外走去。 那女人再度走进来,崔季明费力的抬了抬右手,手指将身上披着的外衣拨下去,深蓝色衣服上竟然短短一会儿便凝上了一道一道血痕,崔季明已经想不出来她身上这件白色衣服成了什么样子,便叹了一口气,解开衣带也不管,赤着上身又趴了回去。 她趴下来忽然摸到枕头下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伸手拿了出来。 是一杆旧笛子。 就是他之前吹的跑音的那个,竹料已经被摩挲的光滑,挂了个鲜亮神气的红璎珞。 崔季明手指滑过缨络,半天回不过神来。 若是他什么也没留下,崔季明还没有那个实感,可此刻摸着这杆冰凉的笛,她却是知道,言玉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她的伤这次实在是严重了些,连接几日都干呕不止,似乎有些轻微的脑震荡,身后的伤口也有些难结痂,从石城镇到播仙镇这几天的路程,她被那小破车颠簸的发誓再也不坐车了。 俱泰的伤势不轻,毕竟算是救了崔季明一命,他也被单独分了一辆小车,不过他皮糙肉厚,一开始爬不起来的两条腿,没过几日就活蹦乱跳了。 而金龙鱼泽跟四处溜达一圈般屁颠屁颠的在尘旋儿那日夜里回来了,那样子就像是吐着舌头傻不拉几、眼睛圆溜溜的一条狗,贺拔庆元也是气这畜生只有长得好看,忒不顶用,狠狠抽了它几鞭子。 金龙鱼竟然还气性大了,委屈起来,为此表示绝食好几天。崔季明能下地了之后,才不娇惯它这改不了的臭脾气,它要绝食,崔季明就给它绝个彻底,过几日金龙鱼饿的都要瘦了一圈,见了崔季明叫唤的直哼哼,她才心软。 心软也没用,她觉得金龙鱼吃饱了,下回肯定跑得更快! 贺拔庆元却打算好好的管管他送出去的金龙鱼,虽然要打算把崔季明留下播仙,却要带走金龙鱼。 播仙镇与石城镇不同,后者防御设施简陋,商业繁茂,靠近敦煌,这些年才发展起来,可播仙镇是早年且末国之地,且末自张謇出行后便和中原有密切联系,北魏时期鄯善王又率4000户西奔且末,直至邺高祖将归顺的且末郡改名为播仙镇。 此乃兵家必争之地,播仙镇城内驻兵几乎是南道丝路上最多的,又在其侧设立军府,由贺拔家那位庶系旁支统帅。播仙镇郡守也是邺人,贺拔庆元要将崔季明放在这里,自然提前去当面打招呼。 裴郡守听说崔季明这贺拔庆元的独外孙,崔翕独孙的身份,在外头都快比个王爷身份好使,郡守简直就像是脑袋上顶着个战国玉器跳胡旋一样,小心的就差亲自给崔季明端洗脚水了。 她可真受不了裴郡守跟她爹差不多年纪的人小心赔着的样子,尽量避着不见,崔季明安排住的院子就在播仙镇城中,贺拔庆元留下了几名亲卫,还留下了俱泰那个带走也是累赘的“恩人”,便离开了。 播仙镇里那几进几出的小院,崔季明看着那位郡守又送来了些本地的丫鬟婆子,且末原本是个民风相当粗犷的小国,遗风从这些丫鬟婆子们做事的五大三粗就能看出来,崔季明自以为她好歹上辈子是个无产阶级,这辈子纵然是万恶封建统治阶级出身,应该也不会娇惯的太厉害。 可她真的是这十来年被养刁了。不论是建康还是长安,前前后后总拥着一群小厮丫鬟,跟随贺拔庆元的时候最惨,但细处有言玉,外头又有贺拔庆元那些亲卫给帮着,她也真吃不了什么苦。 近身照顾的还有个十二三岁似乎还是猎户家出身的小丫鬟,给崔季明端洗脸的盆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故意做出世家好教养的样子,拈着指头踮着脚尖,扭腰转身就跟跳舞似的,再来一个旋转跳跃闭着眼,然后脚一歪,就把那一盆水全泼在崔季明的床上了。 崔季明都傻眼了,还不相信这世界如此残酷,伸手摸了摸那湿的精透的被褥,脸都抽搐了:“姑娘,你是端着屎盆子嫌脏是么?五个指头翘出来三个,兰花指儿倒是捏的有模有样啊!” 那小丫鬟竟然放下盆子被崔季明的话逗得笑弯了腰,眼睛眯成月牙,完全没有半点自己犯错的样子。 哎,我他么不是在逗你笑啊!崔季明瞪着眼心道。 “你叫什么啊?”崔季明真是长见识了,这要是在长安,这丫头就能被人拖下去打哭了。 小丫鬟竟然脸上红了,将手背到身后去,汉话说的不标准:“阿穿。我叫阿穿。” “我真记住你了。”崔季明扶额,叫哑娘进来收拾了被褥。 “那你可不许忘了。”阿穿拧着手指,拎着盆高高兴兴的跑出去了。 崔季明坐在凳子上,看着那给被骡子尿过似的床,简直一脸懵比。 她心里都傻了:这个世界怎么了,我说的记住你,是“瞅你咋的”后头撂狠话必接句型,不是说记住你的红脸蛋大眼睛和兰花指儿啊! 这床也没法让崔季明午睡了,她本来就是打算这两天去见贺拔家的那位旁亲,捶了捶有些疼的腰,走出门去。 她怕背后伤痕沁血弄脏衣服,里头穿的是几件层层叠叠的黑衣,全都是柔软舒适的料子,也不能再穿轻甲,便在外头披了一件缎料暗纹的红裳,衣角绣了些蝠纹。头皮被沙子擦破了不少,束紧了发髻头皮太痛,只能将头发松松散散扎了披在肩上,额头的伤痕不再敷药,就这么晾着血痂。 可院子里的那些丫鬟婆子们撞见崔季明,却瞪大了眼睛,眼神直接往她身上粘,她在长安习惯下人都低着脑袋,如今满心不适应,抹了半天嘴角生怕自己脸上粘了饭。 也不怪旁人都看她,女孩儿长个早,崔季明窜的很快。 她这会儿又披上了人模狗样那层皮,军中历练后脊背直的像尺,肩平腰窄,昂首阔步,却偏生穿的随意柔软,额上伤痕更添艳意,红裳披在身上随风翻飞,腰间挂了个竹笛,上头红缨络鲜亮耀眼。 她又惯常挂笑,在这些农家婆子丫鬟眼里,自然是仿佛脸上就写了“风情浪子”“世家少爷”几个字。 她拎上了贺拔庆元留下的几个亲卫,带上俱泰,出城自然要去打声招呼,那裴郡守听了她要去军府,一副牙疼的样子,却什么也没说,又派些卫兵跟着她,才放了行。 崔季明骑着马,带人逛逛悠悠出了播仙镇,本来对各地军府就很感兴趣,再加上刁宿白曾隐隐透露殷邛想要改府兵制度,她更要去了。 这位旁系亲戚似乎名叫贺拔罗,此地折冲府是下府,兵数理应不超八百人。 八百人,拖家带口的理应有了个镇子般的规模,崔季明自播仙镇向北行了三四十里,这才见到了一个建的歪七扭八的村落,村落更远处泽是个看不太清楚的层叠“阁楼”。 里头没有练兵的声音,却在外头立了许许多多生锈的长|枪,一开始崔季明还没有看清,她策马近了,才看见那长|枪上……插得竟然是脑袋! 后头那些跟崔季明来的亲兵都愣了一下。 还有整个尸体都被长|枪扎穿立在沙地上的,仿佛是为了恐吓外人,崔季明还以为自个儿是来了马匪帮,看着那各处捡来的木条垃圾做成的寨门旁边有两个歪斜的眺望塔,上头站着个抱刀睡觉的汉子。 她开口道:“敢问,这里可是且末北折冲府?”陇右道如今仅剩6州隶属大邺统治,共23座兵府,同州内各个折冲府命名也多根据地理位置。 眺望塔上的汉子坐直了身子:“啥?” 崔季明背后的亲兵还没清楚状况,那些播仙镇跟着来的卫兵泽神情戒备的立起了枪,崔季明心里顿时觉得不对劲儿。抱刀的汉子从眺望塔上荡了几下,抓着边缘跳下来,满脸挑衅站定在前头:“你是哪里来的?” 她心里头既然觉得不对,便抬手道:“我是贺拔都尉的表亲。” 那汉子似乎被“贺拔都尉”四个字逗笑了,靠近金龙鱼几步:“你姓贺拔?” 崔季明似笑非笑的扯淡:“我姓季,单字铭。乃是赵煚后人,归汉姓改的季氏。” 这汉子也未必知道赵煚是谁,崔季明又一脸“我祖上这位巨牛逼”的样子,还说是改了的汉姓,自南北至高祖,外族胡人改姓者相当多,倒连她的长相都解释了,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哪里有半分谎话的样子。 抱刀汉子显得依然很戒备,这种戒备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又问道:“贺拔罗在这儿呆了十年都没有人来找过他,你倒是为何来了?要来怎么早不来?” 崔季明道:“壮士说些什么笑话,十年前我才刚会说话。如今随家人在南道沿线做些事情,裴郡守也是关中出身,与我家算得上先辈相识,如今暂住播仙镇,裴郡守与我说,我那表舅就是在这里做折冲都尉,有这层关系,阿茗自当前来拜访。” 抱刀汉子笑了,竟然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不管别的要来抱贺拔罗的大腿。他嗤笑了一下:“裴森那老东西也真有意思,什么都不跟你说就让你这么跑来了,那你且去吧,你那个表舅,住在后头的阁楼上。” 崔季明笑着道了谢,策马就往前走,想进抱刀汉子身后的那个寨门,他立刻拦住:“这院子你们可不能进来,我们跟那楼不在一个院内,从外边绕就是了。” 崔季明:“敢问壮士可是且末北的府兵,那这寨子不是且末北折冲府自家的地儿么?我们来见都尉,怎么不能进府呢?” 抱刀汉子哈哈大笑:“小郎君,这寨子可不是那都尉的地儿,属于他的地方就只有那楼,听他派遣的也只有他那个小媳妇了。”他说罢便不再多言,胳膊一荡,抓住眺望塔上的一根麻绳,跟猴一样攀过禁闭的寨门,却没有回到眺望塔上,而是跃入了寨内。 “他是进去报信了。”俱泰轻声道。 崔季明轻哼了一声,扫了一眼那些松口气放下长|枪的播仙镇卫兵,转头问道:“你们都知道?” 那十来个卫兵绷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崔季明以己度人,对他们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想必早就知道,在这里瞒。 这折冲府竟然成了如此奇怪的样子,裴森作为郡守,朝廷下来调动府兵的公函都是由他来收的,基本上一个前身为西域小国的郡,都是由折冲都尉、郡守与当地的族长共同治理,且末郡虽然小的可怜,可裴森一定是知道这个状况的。 可为何连贺拔庆元都不知道,如此混乱的折冲府,朝廷也没有反应?他是对外在瞒?既然瞒又为何允许崔季明来这里了? 崔季明拧着眉毛,策马往后头走,眼前这个寨子,足有一个镇的大小,她策马绕了许久,才到了寨子后门处,一抬头,便是那足有七层楼高的危楼。 危楼底层面积很小,也就是个棚屋那样的占地,而越往上越大,像是立在地上的一个巨型纺锤,抬头望去,危楼之上长廊、阳台与房间不计其数,依稀还见得到晾晒的衣服、茂盛的盆栽。整个“城堡”均用木板、土墙和些铁片做成,虽然看起来像座垃圾城堡,但如此样子却并不摇摇欲坠,显得十分坚固,其中工巧也令人瞠目结舌。尐説φ呅蛧 崔季明走到那空中垃圾城接壤地面的底层,只有一扇木头门,外头挂了个铜钟,她伸手敲了敲那铜钟,声音清脆,转瞬间仿佛整个空中城堡之中,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钟都跟着响了起来,声音重叠,轰鸣震撼。 她傻了眼,倒退了两步,生怕笼罩在无数铜钟声音里的空中城堡被震散了架。 那木门外头一个类似于喇叭的管子里,忽然传来了娇俏的女声,仿佛是从顶楼的地方用传话筒传下来的。 “有事儿没事儿别敲了!阿罗忙着呢,没空给你们修那些破油灯!都给我滚蛋!再不走,姑奶奶刀片儿伺候!” 41|40.37.037.@ 那女孩儿声音通过这“话筒”传来有些失真,但也听得出年纪不大。 崔季明真让这古代对讲机给震惊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凑到那喇叭旁边,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贺拔都尉的亲戚,您能给传个话么?我是明珠的长子,路过此地,特来拜访。” 那话筒里的女孩儿咯咯笑了:“哎呦,咱们这儿没有什么贺拔都尉!阿罗,下头有人说他是什么明珠的长子……哎,你别挤我啊。” 女孩儿仿佛被挤开了,立刻传来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是明、明珠的孩子?明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么?” “这倒是可以当面叙旧,您应该也看不见我。若是放心,不妨给我个法子,让我上去见面说话。”崔季明又道。 她要是一会儿见着上面晃悠悠弄下来个挂绳的浴盆,让她坐进浴盆里,她真能分分钟扭头就走。 这里的一切都体现出主人的奇思妙想,结巴的男声道:“你打开门,站到那木板上去就是,只能一个人上来!你站好了,我就拉你上来。” 崔季明打开门来,对身后的亲卫和俱泰点了点头,想着刚刚那小姑娘说的“刀片儿”伺候,暗自扶好了腰后藏在红色披衣下的短刀,她站上那有扶手的木板,忽地听到咔嚓咔嚓的机关响声,整块木板如同电梯一般往上升去。 她忽然有点愣,有电话又有电梯,怎么都好像她是个古代人穿越到现代长见识啊! “电梯”升的并不慢,崔季明很快就看到身边围着的土墙往下消失,整个人只有脚下一块板和“电梯”四角一直延伸上去的柱子,身边豁然开朗,她就跟坐在大楼里的全玻璃电梯里一样,对于城堡的内部一览无余。其中大概有五六层,无数或大或小的房间在其中,竟然中间还有些悬空的平台养着鸡和蔬菜,抬起头来,是城堡顶部开的天窗,阳光斜着漏下。 忽然一停,崔季明只顾着张着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她已经到了。 面前是三四层的一条长廊,她正对面是一个十六七岁黑里俏的瘦小姑娘,眼睛瞪着,一手拿着一把系红缨的长刀,戒备的瞪着崔季明。 她身后则是局促不安络腮胡子的三十岁不到的男人,生的白胖白胖,脸上似乎刺了字,一身麻衣。这俩人一个黑瘦、一个白胖,组一块儿都能说相声了。 黑姑娘说话快的像滴答滴答摇摆的钟,不停向崔季明发问:“你到底是谁!是哪边派来的?我家阿罗认识你么?你要找都尉,这儿可没有什么都尉!” 崔季明踏下电梯,决定先不回答黑姑娘的问题,感兴趣的问道:“这些都是谁做出来的?” 白胖男人搓了搓手,看了崔季明一眼:“是我做的。你、你是国公爷的外孙?” 看来这个男人就是贺拔罗了。 崔季明这才看清贺拔罗脸上刺着的是“且末北府兵”五个字,看得出来年代久远,仍然有淡淡的疤痕,她愣了愣,不都是家奴和府兵才会脸上刺字么? “我是贺拔罗。是国公爷让、让你来的么?”他说着将崔季明往里引,那姑娘还用杀死人的目光瞪着崔季明,贺拔罗挥了挥手:“杏娘你先去玩,一会儿再来。” 杏娘不高兴的撅嘴,却还是行了个不知道多么别扭的大邺女子礼节,捏着嗓子:“郎君,那妾告退啦。”跺着脚走了,两把长刀还拎在手里不肯放。 这楼内的长廊是圆形的,构造有点像福建土楼,贺拔罗引她到了一处阳台上,阳光普照,一张小桌两张木椅,若不是向下望去是黄沙漫天,崔季明真以为是穿越前在自家四楼阳台上喝茶。 她一脸懵比,贺拔罗给她倒了一杯淡的像水的粗茶,坐在对面的藤椅上,小心翼翼问道:“国公爷让你找过来的么?他不是不大往这边来么?” 崔季明低头望去,这个角度正可以俯视下头的寨子。那寨内反倒是养了许多的马,男女孩子都有,来回穿梭,土房如星罗棋布,炊烟淼淼。 “我从那寨子门前来过了,被人拦住,只说是这儿没有什么都尉,也没有什么府兵。想来阿公不知道如此状况,否则怎么会将我留在此地,国公爷说是有贺拔旁亲的折冲都尉,也能有个靠处。”崔季明本来是应该对贺拔罗这个长辈更有礼貌,只是如今看他建了个空中阁楼把自己封闭在这里,过着自家的生活,朝廷那边还挂着都尉的名头,简直就是渎职,对于“电梯”的感慨过去后,她也没什么敬意了。 贺拔罗小声道:“我从十年前刚来的时候,其实就不是什么折冲都尉了。只是在这儿,我是什么,由不得我……” 他仿佛是十年没有跟外人说过话了,声音磕磕绊绊,也将事情讲来。 十年前,贺拔罗作为贺拔庆元那个早逝的弟弟唯一的遗腹子,还是个妾生子,已经长到了将近二十岁,快弱冠的年纪却什么都做不了。武艺垃圾,读书不行,细皮嫩肉,走到哪里都有人嘲讽他挂着的贺拔姓氏,恰逢各地设立折冲府,贺拔罗竟然领了个状,要去西北建立自己“丰功伟绩”,开拓事业。 折冲府这种,说是去建军,更像是去开荒的。在二至六品官员的亲属之中寻找适龄者,最先挑的不是能力,而是财力。贺拔姓氏毕竟放在哪里,他想去立府便在各个条件上也没人反对,贺拔庆元顾不上这么个孩子,便给他了一大笔财帛,又每年给他养兵的支持,将他送走了。 贺拔罗年轻的时候就摒着一口气,想要去闯荡出名堂,可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十年前他从长安买了一批雇兵,出城门的时候,为了防止雇兵逃走,便找了专门刺青的师傅给他们刺面。这帮雇兵嚷嚷着不乐意。贺拔罗没有办法,竟然以身作则,先在脸上刺了字,以为他这样的行为肯定能感召这些雇兵,让他们看到他的诚意,一路上在加深些什么将士兄弟情。 雇兵们就是烂到骨子里的兵油子,倒是因为贺拔庆元还在长安城内,不敢太闹腾,也乖乖脸上刺了字,可还没走到沙洲,刺痕已经淡的没有痕迹,他们提前跟刺青师傅打点过,刺得特别浅,唯有被忽悠的贺拔罗脸上留着硕大的“且末北府兵”五个字。 这到了播仙镇,跟郡守打了招呼,买了些兵器马匹,贺拔罗拿着地图,出了播仙镇才发现他梦想中那片建设自己的军队与城池的土地,就是一片荒漠,种地都没法种。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帮雇兵从马上拽下来,一顿暴打,钱财兵马衣服全给抢走跑了。 贺拔罗光着屁股,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光脚走回播仙镇去,却又没脸进城门,这事儿丢人的他真想一头撞死在播仙镇城墙角下。他正犹豫着哪个角度撞过去脑袋能开花时,那帮跟流氓没去别的雇兵又跑回来了,将他扶上马,又套上绸缎衣服,让他继续当那个所谓的“折冲都尉”。 贺拔罗真被忽如其来的命运扇懵了,原来是这些雇兵发现他们没有公文,到处跑着只能做居无定所的马贼,还不如在这儿挂着“府兵”的名头,啃一点朝廷拨款和贺拔家给的银子。等稍微站住脚了,也不妨碍做着马贼的营生。 一边当官兵,一边当匪首,上头有贺拔家的这个白胖小子担责任,他们怕什么! 当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这些雇兵当然还不尊重他,在如今的位置建了个简易的村落,闲着没事儿就扒了贺拔罗唯一一身好衣裳将他打一顿,就怕毁了他这身唬别人用的外皮,打完了再给裹上绸缎,将他放回折冲府吉祥物的位置上去。 这帮雇兵们又买了营妓,搭起房子,出去套马,抢来女人,把这地方变成了匪寨。 只要是没有兵镇守的小小村落,几乎都能让他们屠戮个干净,这里不能种地,他们仍要挥霍,来源就只能是如同毒瘾一般不能停止的掠夺。 贺拔罗长的白胖,骨子里都是长安那些读书人的劲儿,自然瞧不惯雇兵们的流氓,给自己搭了个屋子,想着要做个特别牛逼的大弩弄在自己房顶上,一箭穿死那些雇兵。 当然,贺拔罗也是脑子够奇葩的。天底下有千千万万的办法,挑拨、引战、下毒这些法子都不用,他也不知道是被打的太久,只想用暴力来复仇,偏想着要用最原始粗野的办法杀死这帮兵油子。 大弩的原材料这里都没有,贺拔罗想要造东西,就要先去捡垃圾。他就从都尉,变成了骑着一匹瘦马四处捡木材、铁片、废兵器的垃圾场管理员。大弩先没造出来,贺拔罗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给自己造了些风机暖炉、风吹不灭的油灯、自个儿动的摇椅,甚至是牙刷、菜棚、保温瓶等等。 他仿佛这时候才找到自己该做的事情,全身心的沉浸在制作这些小发明中,复仇倒放在了第二位。这些东西推广在寨子里,的确也算是造福了一部分人,雇兵们倒也不怎么打他了,反倒是出门打劫的时候,捎带点珍惜材料或者是各类垃圾给他,让他摆弄着玩。 这样一过去,就是四五年。一帮雇兵们都抢了女人做媳妇,孩子都大了,贺拔罗都二十五了,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有一回抢来了七八个女人,雇兵们分了那些又丰满又结实的,独留了一个十一二岁毛都没长齐的黑丫头杏娘给贺拔罗。 贺拔罗看那丫头跟个猴儿似的一点点,又不好将她送出去让那些禽兽们给夺了,只好从自己小窝里扒了个床铺给这丫头。小了十几岁,他只当养个闺女,好吃好喝的都分给她了,新发明的东西也都渐渐是为了让杏娘过的更舒坦的。 就这么个整天挨打的烂好人,打完他只要有人能夸一下他发明的玩意儿,他都能从地上爬起来笑着跟人家讲解。杏娘没有见识,整天把他夸上天,贺拔罗高兴的恨不得每天变着花样给杏娘做好吃的。 有一回,一个小营妓卷着钱跑了,雇兵们好几百人,哪里想到一个营妓从眼皮子底下跑了,这事儿闹大,一个个没脸,竟然拉出来贺拔罗,说是他送那个小营妓跑的,一圈雇兵为了自己大老爷们的面子,非要打贺拔罗一顿。 贺拔罗都做好挨打的准备了,却不料杏娘拎着旁人的一双长刀冲出来,瘦猴似的丫头片子,舞的虎虎生风,几个大汉拿不住她,看她赤着脸舞着大刀就是不让人打贺拔罗,一群雇兵跟看猴儿似的逗笑了,本来想打贺拔罗也就是找个台阶,如今便笑笑散了。 杏娘拖着贺拔罗回去,没过多久,就忽然有且末本地的族长来,说是他们抢了那族长的小女儿,一问,十一二岁皮肤黝黑的,那不就是杏娘么? 那族长都快六十了,还能有这么个小女儿,说他有三四十个女人的事儿还真不是扯淡。 杏娘却不愿意走,抱着贺拔罗,小丫头片子懂得不少,非说自个儿跟贺拔罗有了什么夫妻之实,贺拔罗被套上个强x幼女的头衔,也是风中凌乱。那族内来的人倒也不吃惊,就只说要是杏娘受了委屈就回家,族内绝对能带着人马打死他“夫君”。 族里人走了没多久,又来人送来了皮毛金银,全都是杏娘所谓的“嫁妆”,雇兵也想跟那族长搞好关系,没有抢了这嫁妆,反倒去要跟那族长谈合作,联手勒索过路的商队。那族长不愿意,雇兵们就是一群人渣,不敢跟对方兵强马壮民风剽悍的村子翻脸,回来打算找杏娘翻脸了。 杏娘气的拽着贺拔罗,住到了寨子外头,这帮雇兵给他们在地上画了个圈,让他们住的地方不许超过那个棚屋大的圈子,就等着他们违反了之后,找由头再对付他们。 却不料杏娘白日出去捡东西,贺拔罗逼出了万千才能,花了好几年,竟然造出这样一个纺锤般的城堡来。杏娘出门,这些雇兵知道她的身份,又知道她疯起来就是条狗,不敢招惹,就等着贺拔罗,贺拔罗却一切的事情都凭借这些机巧,打算再不出这城堡。 他倒是不出来省事儿了,那些寨子里的人以前都享用着贺拔罗种种发明的结果,如今那些风机暖炉出了问题也没人来修,下头寨子里的人对贺拔罗也就软了几分脸色,偶尔让他下来给摆弄摆弄东西。 杏娘本气他无能,可贺拔罗却发挥一切的才能,给她建了这么个家,她想着当年话都说出去了,她自己也是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有时候又气,有时候却又觉得这样日子勉勉强强,她当年都说自己嫁人了,怎么能这么多年再跑回族里去,被那几十个姐姐们嘲笑,俩人便过到今日。 杏娘都快十七了,当年喊出来都可笑的“夫妻之实”如今也真成了夫妻。 崔季明听来,心口简直梗了一口气。 人活的这么憋屈,也是荒唐到了极点!他这日子过的像是个贺拔家的男儿么?!更重要的是那些雇兵如此荒唐了将近十年,竟然没有人上报朝廷?! 全国的折冲府也不过四百多座,如今战事多用外军,调动府兵的时候很少,各地刺史也很少拿着朝廷的符令公函来调兵遣将,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领着朝廷拨款的折冲府兵,结果另一面却是马贼、沙盗,这事儿没人管? “天底下,男人活成你这个样子也是窝囊。”崔季明都没再去动那杯粗茶:“这事儿,为何朝廷一点动静也没有?连阿公都被瞒得死死地,这样一帮马贼,顶着府兵的名头,竟然无法无天了十年?!你的心里,连一杆秤也没有么?” 她语气冲人,眉眼冷横,贺拔罗明明比她大了近二十岁,瞧她一眼却仿佛是贺拔庆元坐在对面训他。 他性子天生如此,杏娘像个熊孩子,他更是像个怂孩子,坐在那里一副低头挨训的样子。 崔季明看着对面这个都快三十岁的男人,简直吐血了。 “你就没办法管管他们?比如外头放出些消息去,让他们和其他的马贼有利益冲突,再把那些势力更强的沙盗引过来,和他们发生矛盾。到时候你躲进播仙镇里,任凭两拨人弄个你死我活,反正播仙重镇,马贼可不敢打到城里来!”崔季明背手站在阳台上,往下俯视着寨子。 “我现在连这个门都不敢出,我找谁放消息去啊……再说,我要是做到一半被发现了,杏娘和我都……”贺拔罗竟然这么回答。 这个男人真的是除了会琢磨这些奇巧机关,没有半点长处了! 崔季明嘲讽:“弩呢?你不是说要做弩来杀他们呢?做了这么多年在哪里?” “做倒是做出来了,可我怕他们发现了,就一直没有试验过。他们要是知道有大弩悬在头顶,肯定会烧了这楼的。”贺拔罗恐慌道。 “这个状况,为什么瞒着不让国公爷知道?裴森也没有上报朝廷?” 贺拔罗搓了搓手,杏娘从崔季明身后走过来,手里端着个木碗,瞥了贺拔罗一眼,开口道:“裴森早年跟那帮雇军的头头有合作关系。他若将此事上报朝廷,先不说那帮雇军肯定不会放过播仙镇,再加上朝廷撤下这波府兵,再来一波,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还不知道什么状况。” 杏娘将碗递给贺拔罗,坐到了木桌上,悬空的两只脚荡来荡去,赤着脚背,脚腕上系着一截红绳,举手投足还像没长大,话却很犀利:“这帮雇兵,倒是也护着播仙,裴森那半死不活的样儿,自然不管。只是前一段时间,本来这帮雇军一直很小心的出去伪装作马贼,他们做事一向行动无常,不留活口,却没想到有个女人跑了。” “那女人也是不一般,竟然不逃走,而是偷偷跟了这些雇兵一路,摸到了这儿附近来。她发现了这帮雇军就是且末北府兵,跑去播仙镇想要告诉裴郡守。裴森心道坏事儿,他一个酸腐,不好杀这个女人,就关了起来。”杏娘道:“这女人也是有本事,又从裴森手里跑了出来,我那天在播仙镇旁边捡东西,就撞见了她,光着脚,惨的跟乞丐似的,求我骑着马带她一程。” “看在她给了我一个漂亮钗子的份上,我就捎了她一小段。然后她就给了我这么一个牌子,说是以后愿意帮我一个忙。”杏娘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木牌,扔给崔季明。 她放在掌心里,木牌沉甸甸的,磨得油亮,上头却刻了个极其粗劣的……王八。 “后来她路上跟我讲,说她发现了且末北府兵的秘密,让我远离这片地方。我才想着,真是救错人了,她这说出去了,要真是担责任的未必是那些滑头的雇兵,而是阿罗。我想杀那女人,她却脚底下跟生了翅膀一样,一见不对就跑了。” “再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女人忒有本事,她将此事告知了附近几个州的折冲都尉,这帮都尉直接就联名上书要上报朝廷。裴森倒是因为这十年来跟这帮雇兵牵扯太深,甩不掉责任,恐慌的不行。结果这都快半年了,附近几个折冲府的信者都回来了,朝廷还是一点震怒的样子都没有。裴森估计心里怕的都要睡不着了,老是吊着还不如先去找贺拔庆元商量——” 却不料贺拔庆元来了播仙镇,说了没两句急急忙忙就走了,留下了崔季明。 裴森怕也是不敢招惹贺拔庆元那尊大佛,想要来忽悠崔季明这个半大少年,来甩脱责任,顺便让她将此事转达贺拔庆元,于是没有拦着崔季明过来。 崔季明简直要头疼了。她觉得裴森心里头肯定有更多谋算来明哲保身,只是如今身边都不是熟人,指不定谁说话都藏一半,她很难猜得出事情的真相。 “你知道这个牌子是怎么用的么?那女人怎么有本事让那么多折冲府都相信她的话?”崔季明颠了颠手里的王八牌子。 “你不知道这边儿有群人叫陆行帮么?我记得还是几十年前从中原传过来的……”杏娘托腮道。 崔季明皱眉:“怎么还拉帮结派的?”这陇右道一片荒漠,倒看起来像个江湖。 “陆行帮,就是一帮贩夫走卒,干什么的都有,南道、北道只要是城内城外,有个门面,摆个摊子的,莫不和这个陆行帮有点关系。他们消息灵通,人脉广得可怕,至于这牌子怎么用,那女人只跟我说了一句。” “找个摊儿去问:‘这儿有没有水生千年的王八!’就行。至于到底这牌子能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杏娘倒是比贺拔罗靠谱些。 崔季明虽然很想吐槽这一句暗号,却抬了抬手,示意要用一下这牌子。 “我倒是心里有个计划,裴森如今就是不插手,要等国公爷从波斯回来,不知道几个月呢,我等不起,这事儿怕是不能拖到那时候。”崔季明道。 贺拔罗一听,整个人都从凳子上跳起来了:“你、你你要干嘛!你可是他独孙,要是出点什么事儿,我就连个全尸都没了——” “我要是等,指不定阿公就没全尸了!”崔季明怒道:“你当真以为朝廷是眼瞎么,之前可能是消息闭塞,这会儿联名的公函都递上去了,朝廷还装着看不见,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她看着贺拔罗一脸不懂的样子,气的直翻白眼:“朝廷里,多少人盯着贺拔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明明圣人就知道了,如此好的一个把柄,却压下不用,要不就是再等时机,要不就是想让事情闹得更大!” 崔季明道:“若是能在圣人用这个把柄之前,解决掉这帮兵匪,死的一个不剩咱们大不了一个‘带军不利,无兵可交’的罪名,拿不着什么证据,若是留着他们活命,这不是挂在你头上的刀,而是挂在国公爷头上的刀!” 崔季明话音未落,忽然听着下头传来了呼喝怒骂的声音,心中大叫不好,从阳台上探下头去,只看到那匪寨后门里窜出一小队人马,已经和她带来的亲兵针锋相对! 崔季明从那机关手拉梯上下来的时候,可谓是杀气腾腾。 贺拔罗的描述,寨门口装饰的尸体,如今那兵匪吊儿郎当挡在前头的身影,她酝酿在心里头,翻来覆去。 连同前世,她见过的一千五百年后也一样不堪的某一小撮人映在脑子里。 她的出现,果然让对面五六十人的兵匪也静了静。 崔季明手里头拎着拿把半臂不到的短刃,脸上是笑着的:“诸位在此,有何贵干?” 那兵匪中为首的是个将中间头发剃秃的男人,鲜卑、突厥之人,常有这样剃发的传统,他三四十岁,抱着胳膊笑的猥琐:“自家后院,怎么不能来看看。不知道这位小郎君,与那位都尉大人,谈的如何?” 崔季明听到这个‘自家后院’,面上冷笑道:“谈的不如何。一个废物,要其何用。” 秃头兵痞:“谈的不妥没什么。只是您几位站在咱这后院的地盘,外头兵荒马乱的,既然进来了,不如屋里头喝一杯。都是拿刀过日子的朋友,进来肯定有很多话可说。” 崔季明忽地望了一眼后院的几个台子上,有一两个胆怯的探视者,笑了。 她笑嘻嘻走上前去,装作摸袖口的样子:“喝酒就不必了,我这里有几个银子,麻烦给哥儿几个喝酒请个方便。” 若是旁边亲卫走近,那秃头兵痞自然会提防。 可崔季明穿的如同公子哥,身上挂着竹笛,还有一把跟香囊扇子一样装饰用的短刀,那秃头兵痞反倒策马靠近了些,还想着挟持了崔季明,叫那些亲兵乖乖交上武器,在地上打几个滚,不管死活拖进院子去。 这崔季明倒是可以留两日,看着裴森如何反应,再决定死活。 却不料崔季明低头翻了半天,抬起脸来:“我没带银子,怎么办——” 那秃头兵痞正要说话,忽地崔季明红衣一翻,抬脚蹬在他膝下马腿上,她七成的力道,那马直接前腿断崩,身子一歪往前倒来。 兵痞惊叫一声,他仅剩不多的那点头发就被抓住,短刃映着天,光若虹日,手腕翻飞,轻轻巧巧的在他颈上盘了一圈。 他的脑袋已经拎在了崔季明的手上。 俱泰一惊。 他哪里见过崔季明动手杀人。 崔三表现的永远是笑意盈盈,纵然之前动过刀,也与杀人联系不到一起来。如今动起手来,笑面如同半边隐在暗里的观音面,似笑非笑,让他心里都在颤悠。 鲜血喷涌,一阵惊叫怒骂。 转瞬,一帮兵匪拔出刀来,斜握在手中,亮澄澄的刀面里头映着太阳,日头之下仿佛沙地上都洒满了光。 崔季明脚下却是洒满了血。 那无头尸体如砍断了的水管,往外无节制的浇湿地面,崔季明拎着那脑袋后头的辫子,对着那帮兵痞的不是脸,而是铮光瓦亮的头顶。 崔季明:“今日好在是穿了一身红衣裳。” 崔季明似乎在长安屁话虚礼讲了太多,到了这儿,对付人渣,只言一个杀字。 她抬了脚尖便将那脑袋踢出去,人在沙中一踏,抓住最近的那兵匪的马鬃,微微偏头,耳环的金色与兵匪大刀斜劈下来的银光撞在一处,她身子快的是一片被风吹上天的枫叶,短刀直接扎进那兵匪的喉管里。 42|40.37.037.@ 不知谁呼啸一声。 寨门却紧闭着,里头的人不听不闻。 几十个兵匪往红影上扑来。 贺拔家的亲兵如鹰隼一样策马围过去,独留裴森送来的那些卫兵满面犹豫。 她的功夫,跟诡谲轻灵、刁钻狠厉之类的都半分关系没有。 非要说,就是简单。 劈砍挥刺,她用的都是每日清晨无数遍重复的最基本的军家招式,可当这些东西练进骨子里,她又有如此势不可挡的力道与气势,一切都不如这些实用。 那帮兵匪总共也就千人,能在这混了十年,也都不是什么软柿子。 可偏偏就是那些他们都想开口嘲笑的基本到可怜的招式,扎穿了他们的嘴。 崔季明拽住缰绳,地上一蹬,腰往天上一抬,避开一人的刀,转手抓住他的手腕,刺进别人胸口。 身后劲风传来,她低头回身,狠狠一掌推在另一人的下巴上,打的他颌骨尽碎口鼻涌血,转手夺了这人的刀,又斜劈了其他人。 她的刀插在哪个人的背上,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会儿去找刀也没意义,崔季明杀一人,便换一把刀,连拔刀的工夫也没有,她掌心的血,几乎沾染了这帮匪类的每把刀柄。 踏出去一步,总要收回几条命来,转一个身,总要拧断几根脖颈。 如此松垮的外衣,衬得她瘦长一条,外人看来是螳臂挡车,她在里头却像是带着血刃的陀螺。 那些兵匪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条件反射往后退,身后便是亲兵直插过来的长|枪。 崔季明脑子里如今有很多人。 有追杀阿厄斯而来,将奴仆少年开膛破肚的那帮马贼。 有前世临死前,抱着想要偷卖的孩子的人贩子,穿着最平常的衣服,眼里闪着的是歇斯底里非要她死的光。 有她几年特警生涯里头,陪伴着几年的队长临死前恐惧而不甘的目光。 有让她彻骨胆寒,甚至连特警这个职业也懦弱抛弃的,那些要将所有人拖入地狱、要世界陪葬的恶意的脸。 她有十几年没有像今日这样了。 崔季明身上也流了血,几十把刀总有的能划到她,背后长长的结痂崩裂开,如同崩开枷锁,开裂的声音顺着脊梁传进她脑子里,鲜血酣畅淋漓的往外沁涌。 体力总是有限,她脚下一个踉跄,抓住了缰绳才稳住身子,想要借势一偏,再度抬刀,转眼才发现,仅剩的几个人已经穿在了那些亲兵的长|枪之上。 “三郎!”几个亲兵都与崔季明关系极好,看到她一身是血,单手抓着缰绳快要倒下去,惊叫道。 崔季明觉得刚刚力道太猛闪着腰了,一手扶腰,松开缰绳直起身子来。 这帮人也是人山人海杀出来的,马上挂过几十个突厥奴的脑袋,这一波血战结束的太快,冲进人群里的崔季明往外绞着,里应外合,几十人的尸体转瞬染红了这一片沙地。 “他们为何没有动手?”俱泰连忙上前问道。 他指得是一墙之隔里头的兵匪。 崔季明笑了:“这倒是显得里头的人难对付了,放个几十人的饵出来,测个深浅,那头指不定派人去了播仙镇打探我们的来历了。” 她翻找了一下,拔出自己的短刀,在红透的衣摆上擦了擦,刀刃上血粘稠半干,拭不净,刀尖上一点红芒刺眼。 一低头,却看着那根挂在腰间的竹笛也溅了几滴血痕,崔季明连忙抽出来,用里头干净的衣袖小心擦净,指甲抠弄着那缝隙里的血垢,处理干净才松口气。 崔季明在刚才暴烈的动作后,安静的离奇,她翻身上马:“快走,他们的人从播仙镇问过我的消息,指不定还想将我留在这里。几千人总留得住我,到时候还不是让人捏扁搓圆了拿来威胁旁人。” 崔季明似乎有意避开周围人探究或震惊的目光,收了收下巴,策马率先冲了出去。 俱泰是被她拎在马上同骑过来的,如今看她跑了,光顾着对一地狼藉的尸体发呆,竟没有反应过来,有个亲卫还是拽起了他,赶忙跟上了崔季明的身影。 他们走后,才有人推开了寨子的后门,看着一地尸体倒吸了一口冷气,眼见着那血一直在往沙子下头渗,指不定掘地三尺都可见红,连忙转身跑了进去。 寨内一处大堂之上,几进几出的院子,用土墙木头粗劣的模仿南地院落,里头坐着个咬指甲的瘦削男人,四十岁前后,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头来,目光如鹰死死盯着冲进来的年轻雇兵,开口嘶哑道:“死绝了?” 那红发年轻人喘息着,费力的点了点头:“龚爷,他们死的太惨了,纵然咱们是拿西堂的脑袋瓜子试刀,这要是各堂问起来,不好说吧。” “还怕这好不好说!”龚爷声音嘶哑到了极点,简直如同砂纸磨铁甲。 红发年轻人一口气儿还没喘舒坦,外头又冲进来一个,膝下一匹瘦马踏起无数黄沙直冲进院前,滚进院里来:“那、那——龚爷,那来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姓季的!是贺拔庆元的外孙!” 红发年轻人看到冲进来通报的正是西堂的人,心里头一跳。 龚爷那头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怪不得身边人的身手都如此厉害,他们只来得及叫一声,就给杀得一个不剩了——早知道刚刚我就应该派人留住他们!贺拔庆元的外孙,捏在手里头,裴森那蔫不拉几的老东西还想叛?!” 风尘仆仆冲进来通报的人,没听见龚爷说别的,只听见了“杀得一个不剩了”,两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红发年轻人连忙去扶,通报之人已经不可置信的就要张口嚎起来了。 龚爷却收了手坐回了凳子上,咬着指甲又用那尖锐的目光盯着他,开口道:“你说你,要是跑得快些,我早知道这消息,不也就——” 这推脱的简直太干净。西堂的人死了,怪的还是你们西堂的人。 龚爷压根就没想着要给与他有过摩擦的人活路。 通报之人简直一口气都要上不来,脸憋得通红,尖声道:“龚爷,咱们西堂不就是往日里多分了些路子,若是有不妥,堂会上争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这样针对!” “阿继。送他回去。”龚爷对红发年轻人说道。 阿继心里头一颤,扶着那人送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龚爷,西堂这回死了几个顶事儿的,倒是不足为患了。只是这新来的什么外孙,看着样子也就是个孩子,咱们要不要……”阿继头更低了,他狠狠绷紧两条腿,生怕一松开力道,两条发软的腿会哆嗦起来:“那个贺拔家的小子走了,咱们边上还有个贺拔家的呢。” “贺拔罗算个什么东西,他要是有用也不会活到今天了。这么个玩意儿,威胁不了任何人。那个外孙姓甚名甚,来了几日,查清楚了么?”龚爷最后拔高嗓音,嗓子更像是尖锐的金属摩擦。 “咱们之前得罪了陆行帮,播仙镇本来就比别的地方难进,实在是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来。” “问不出来也要问!贺拔庆元要是来了,才真的就是绝路了!裴森就是一坨糖浆,粘粘糊糊,这儿沾一点,那边儿碰一点,贺拔家的外孙还是次要的,裴森才是留不得。”他说完了,才觉得对阿继说这些也是无用,住了嘴,只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阿继靠过去,前倾着身子听,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两条腿松了力,再抑不住骨子里的哆嗦,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 “怎的不能让我进去!”阿穿蛮横起来,手里紧紧捏着个陶瓶子,气势无边的的瞪着哑娘。 哑娘自然没有跟她斗嘴的份,身后靠着门,坚决的摇了摇头。 “我也很会照料人的!我阿耶经常打猎受伤,都是我给涂药的!你不让我进去,还不知道郎君几日才能好呢。”阿穿喋喋不休。 哑娘转身就要进门,阿穿眼看着她只留了个背影,连忙将那陶瓶子塞到哑娘手心里:“那你把这个药给郎君,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专门治外伤的!就这么一点,做起来可麻烦了,别忘了跟郎君说啊!说是我给的。” 哑娘无奈的点了点头,接了陶瓶子走进去。 崔季明赤|裸着大片狼藉的背,趴在那里,头发垂下来盖在脸颊上,脸上刚刚擦净,发丝中还有干了的血迹,看着哑娘走过来,她睁开了眼睛。 如点墨般的瞳孔里凝了层雾没有散完,眼眶微红,几乎看不出来。 哑娘正要将那陶瓶子里的药泥倒在瓷盘上,看她这个表情愣了一下。 崔季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瞬闭上眼睛,哑着嗓子道:“快点。我还有事。” 哑娘洗净手,将那药泥涂在崔季明背上,伤口崩开后更深了,她没怎么见过伤口,可因为常年做针线活,手头轻柔的如鸭羽,今日更是动作格外小心。 她找来棉纱缠住背后的伤口,崔季明直起身子来,看着棉纱缠在胸前,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勉强偏着头忍耐着没有拿手去挡。 外头蹲着的阿穿,却可这劲儿用手指头戳那窗纸,可这窗纸也不知道是几层透光的纸黏在一起,竟然坚韧的她指尖都疼了也戳不开。阿穿越戳越怨念,气呼呼的拍了一下窗台,正回过头去,却看着崔季明换了身衣裳,正撑着门框似笑非笑的看她。 她比之前更苍白了,不过毕竟肤色那样,苍白也只能在嘴唇上显出来。 “戳烂了,我夜里头睡觉都能往里进风。”崔季明无奈道:“你能不能去找点事儿干,别一天到晚围在我这儿?” “我的责任,就是照顾郎君!”阿穿收回手指,一下子直起了腰,朗声道。 崔季明本来想嗤笑她这一句话,却忽的想了什么,转过脸来:“那你便好好做个丫鬟,随我出门走一趟。” 阿穿愣了,一下子激动起来,蹦跶着就要靠往崔季明这边来,笑嘻嘻道:“郎君今日不带那个腿没胳膊长的丑小人了?” ……她说的是俱泰吧。这丫头嘴真够毒的。 “他太显眼了,今日倒不打算带了。”崔季明摸了摸怀里头那个刻了王八的牌子,往外走去。 播仙镇唯一的一条勉强算做繁华的街上,唯一一家两层楼的客栈,将自个儿装点的跟个挂满绫罗珠玉的姑娘,不大的门头上插满了飘舞的布帘招牌,连正门几乎都要摸不见。 陆双赶了三四日的路,才来了这儿。 选着二层靠栏杆的位置一坐,本来想把手里那棍棒放在桌子上,却看着桌子上层层叠叠发黑的油污,连他也都恶心了一下,棍棒放在了膝盖上,拿根筷子敲了敲碗。 所谓客栈,这名字叫的好听了些,实际上来的都是脚夫粗汉,饭只能是吃不死人,酒只能是带点苦味,屋里被子都脏的发硬,想要热水?呵呵多加三倍价钱。 也不怪这些客栈乱成这个样子,毕竟达官贵族可以住提前置办的院落,次一点的富商可以住自己带来的超豪华帐篷,客栈这行业,兴起也没有几十年,自然谈不上有什么行业规范。伺候的都是那些几个月不洗澡穷的叮当响的汉子们,他们有个睡的地方就成,哪里那么多要求! 小二拖着脚步耷拉着眼皮走上二楼来,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给陆双倒酒的样子实在敷衍,嘴上小声说的话,却是恭敬:“双爷,那耗子的主子便住在临这一条街的地儿,今儿晌午出去找了外头那位高楼里的都督,刚回来的时候带着红回来的。龚寨里头来了个西堂探事儿的,咱们没走了风声去,他却问着了旁人,估计龚寨里头也看着这主子呢。” 龚寨不过是代称,如今老的死了,龚爷当位,风也变了。播仙镇里头的人为了区分以前那个营寨,便叫如今这个是龚寨。 陆双抬了下眼睛:“耗子还在?” “寸步不离。” 陆双沉默了一下,眼见着身边有旁的客人落座,朝他们看来,便咋咋呼呼道:“哎你这瞎屡生!倒个酒撒了半杯,两个铜板买的酒水,就该让你趴在这儿舔干净!” 那小二也做怒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一个叫花子的样儿,跑进来讨两口酒,给个铜板就当是爷了?!”两人几句口角似的,那小二下楼了,独留陆双一个人坐在上头。 他也本来是不打算来播仙的。 接了长安来的信,后头签着四个人的名,天南地北十几年的人,如今凑在一块儿,商量出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要他来杀个姓殷的。 当真是世事无常。 收到这信时,贺拔庆元带着人已经走到了石城镇,陆双还没有动手的意思,忽然那昭王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之后便是崔三遇上了几年没有一次的龙旋沙,伤了个半死回来,竟然选择了留在播仙镇。 这倒是让他感兴趣了,陆双要杀的两个人,莫不是都跟那个少年崔三有关系,全都是她的两个近侍,昭王不见了,俱泰却还在。陆双却并不打算急着动手,他直觉唯有这崔三能让那石沉大海的昭王自己冒出头来,俱泰虽好杀,但他如今因为龙旋沙那件事“荣升”成为崔三的恩人,寸步不离了。 崔三似乎相当警觉,惊动了她,怕是以后不好再利用她引出昭王来。 这一个龙旋沙真是有意思,昭王跑了、俱泰难杀了、崔三留下了。将他心里头预估的计划全都拧了。 他打算在播仙镇多待几日,陆双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只觉得陆行帮这群做生意的,越来越不要脸了,这简直就是一桶井水里加了半勺黄酒,也敢拿出来卖,倒是将他没下限的本事学了个十成。 陆双这才一低头,忽地看着那刚刚下楼的小二又飘上来,掠过他身边,语气有些急:“耗子的主子来了!” 陆双往楼下看去,竟然看着崔三逛荡进了这家跟她形象实在不符的客栈来。 显然,崔三是想打扮的朴素些,可在这地方,穿的干干净净就是不得了了,更何况她最朴素的布衣,也是绣着暗纹,半分补丁没有。 从陆双这个角度,就看见了她松松垮垮垂在肩上的卷发,透过布衣显露出来的脊背的曲线,连着露在衣领外头一截脖颈,线条就跟一只裹在衣服里头的幼豹。 她手里头还拎着的一把光秃秃剑鞘的横刀。 陆双眼睛尖的很,他看着崔三从怀里拿了个木牌子来,她斜了身边的阿穿一眼,阿穿捏着牌子,不乐意的说道:“这儿有没有水生的千年王八。” 那前头的掌柜,点头笑道:“有的有的。”接过那牌子,不着痕迹的朝陆双的方向看了一眼,陆双轻轻点了点头,却不料崔三竟然连掌柜的一点眼神也注意到,直接回过头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瞳若点墨,目光就跟那横刀一样直而尖锐。 陆双不禁愣了愣。 他没见过崔三,下头人传来说‘挂着笑金耳环的哥儿,人群里打眼一看,你便能认出来’。 可如今她没笑,也没带金耳环,陆双还是瞧一眼便心里头叫了一声。 “就是她了!” 掌柜连忙道:“郎君拿的这牌子,便是咱们的上宾,便是有事儿一句吩咐。咱们上头有位专管此事,消息灵通的,郎君有什么吩咐,尽管上楼去。”这掌柜接到了陆双的眼神,生生将这最下等的敷衍人用的牌子,说成了上宾的凭证。 崔季明点头谢过,往楼上而来。 楼上桌椅虽脏,但她落座在那个二楼那个男子对面,明显嫌弃他更多一点。这男子带着顶破斗笠,浑身打扮得如同个叫花子,满身油污怪味儿,说是这桌椅是被他滚脏的她都信。可偏生他都脏成这样了,还一副嫌弃桌椅的样子,不肯将东西放在上头,把他那三尺的棒子和手都放在了他膝头。 “不知如何称呼。”崔季明用突厥语说道。她汉话只会说从小教在骨子里的官话,也就是所谓的洛阳正音,大邺本来就方言很杂,西域更是语种也多,她这个年纪要是说官话,几乎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别人自己的世家出身。 对面的叫花子抬起头来,二十多岁的样子,也可能年纪更大,下巴上一圈胡茬,眉毛乱糟糟的,五官似乎很周正,或者能算上英朗,可脸上实在太脏,崔季明只觉得他眼睛很亮,目光狡黠。虽然散发着恶臭,可毕竟他自个儿不是被伤害的那个,行动做派倒是很潇洒随意。 她一靠近,陆双就闻到了血味,混着某种特别的土草药的香味。 他眨了眨眼睛:“哦,我叫陆双,你可以叫我双儿。” 这么个闺名儿,崔季明舌尖上盘了半天恶心的叫不出来,她心情不好,撇不出旁日浑身欠抽的本事,只平淡拱了拱手道:“原来是陆兄。在下季铭。这牌子是通过一位熟人手里得到,听闻陆行帮耳目天下,于是想来打探个消息。” 陆双看着她一脸强憋着的表情,又听了这么个化名,心中竟然想笑,面上挂了几分嬉皮笑脸。 那牌子从崔季明手里递给他来,手上一摸,边上凹下去的暗纹代表各自的线路,他心里已经有数。 崔三去了一趟龚寨得了这牌子,之前十三娘路上遇见龚寨,几乎被灭的不剩人,她心中怀恨,却对播仙地方上不了解,不来得及跟播仙的陆行帮打声招呼,就去找了裴森,结果让裴森给捉了。这头陆双得了消息,还没派人去救十三娘,她倒是颇为狼狈的自己跑回来了。想来救她离开播仙的人,得了这块儿牌子,又给了崔三吧。 陆双心里头转瞬已经将整个事情摸了个明白,连崔三开口想问什么,都知道了个差不多。可崔三想问的,不是他想让她问的。 当初崔季明跑到龙旋沙那里,弄的一身伤回来,怕是去追昭王,昭王这一走,连她也瞒着了,既然如此,她最好来求陆行帮帮她找昭王的行踪。到时候陆双且作帮忙样子,将她的名号散出去,引的昭王前来。 这么多想法,转在他心里头不过一瞬间。 开口便笑道:“咱们这陆行帮,也不就是些贩夫走卒的小人物,乞索儿、田舍汉,一帮子没甚么用的人,不过就是咱们这些人见缝插针,天罗地网,没有不知道的消息,看郎君如此音容相貌——” “别那么多话,你就跟我说,这牌子能做什么!”崔季明看这陆双笑的一脸谄媚,脑门上青筋都有点鼓,脾气上来了。 “能让咱们陆行帮,给郎君做两件事情!”陆双伸手比了个二。 “那我想问,现在南道上有没有匪帮,跟外头那些‘府兵’们,有什么新仇旧恨的?”崔季明直接问道。这陆行帮如此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道且末北府兵的事情,怕是连她身份也都能猜的差不多。 陆双往椅背上一靠,摘下他那斗笠,露出乱草一样的头发来:“这种匪帮,跟谁都有仇,自己窝里还捅几刀呢。郎君若是想跟他们有些不妥,不如找着南道上最大的一帮马贼。” “是谁?” “名字叫半营,一半的那个半。郎君应当知道,咱们现在的且末是属于先年吐谷浑之地,中宗时期,吐谷浑曾妄图复国,当时的可汗世伏被贺拔庆元出兵所杀,贺拔家门平定吐谷浑。世伏之弟慕容伏允即位没有三日,吐谷浑便分裂后,臣子代行,归顺大邺。那时慕容伏允便遁走西突厥。”陆双抱臂讲道。 崔季明没想到他从这么久远的事情讲起,当年贺拔庆元平定吐谷浑时,也不过二十岁上下,那时军中还有不少他的叔父。 不过这陆双既然要讲,看来这半营牵扯颇深。伏允遁走之后的事情,恐怕不是陆双这种专打听消息的还未必清楚,崔季明乃强耐下性子来听。 这陆双声音忽高忽低,讲起话来手上动作不断,当个说书先生倒是合适的很。他又道:“这慕容伏允年纪还轻。可西突厥势弱,没过几年向西遁走的更远,这伏允便又去了东|突厥。东|突厥颉利可汗对他态度并不亲密,伏允想要通过颉利可汗复辟吐谷浑,可颉利可汗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伏允怒而遁走陇右道,用回他在西突厥时的名字阿哈扎,在陇右道立下半营。” “阿哈扎?”崔季明琢磨道。虽然这个时代的历史已经跟崔季明记忆里的历史差的离谱至极,但西突厥应该也是日后奥斯曼帝国的前身,有这么个土耳其风格的名字也不奇怪。 “不过这半营虽然十分强大,可却也隐藏的很好,早些年阿哈扎还露面,如今却几乎已经不大出来,他膝下有十四个儿子,且让他那些儿子出来做事。至于半营的位置虽然不清楚,但最近北道被颉利可汗攻下,他们活动的十分频繁,你若是想找也能找得到……可是半营,按理说是很难与那帮千人不过的‘府兵’有什么冲突。”陆双如此总结道。 “郎君若是想要走这么大的险,不若在龚寨中挑拨挑拨,所谓是一帮亡命之徒,他们也并不牢靠。” 崔季明却摇了摇头:“挑拨离间,只能让他们势弱,里头总会剩下那么几个最不要脸的。我要的是他们一个都不能活。”挑拨这招适用于两拨人马对垒,可崔季明手里头没有兵马,裴森若是让播仙镇的兵动了手,只能将事情闹得无法收拾。 她是想要这帮府兵一个不剩的因为那些“匪类”的行事而被杀。 陆双却被这小子一句“一个都不能活”惊得噎了一下。 “这龚寨一般出去踩盘子剪镖,消息从哪儿来?是外头走的风声,还是有自个儿的盘道?拾人牙慧的事儿做了,可有过得罪?”崔季明问道。 这几个黑话的词儿,千百年没变,崔季明前世追凶多年,这些话都记在了骨子里头,说出来听得陆双也愣了一下,只道:“他们没什么外头的路子,以前凭的是跟播仙镇咱们帮的并肩子有过些交情,可这因十三娘的人马被杀的事儿,也断了个差不多。他们如今消息都问不到了。”wWW.xszWω㈧.йêt 崔季明心里头却有了点谱。 陆双还等她开口再说再问,崔季明却开口道:“那这事儿好办,劳烦陆兄这头儿的放几句消息便是。想来应该能做,我也不会拿着块儿朋友给的牌子当令箭,酬劳自然是有。只是这第二件事,季某想请陆兄给打探个人。” 陆双跟崔季明聊了不过来回几句,心里头便有点惊这少年的老成,看她转了话题,说了第二件事,心道:她是要问了! “季某身边原有个侍仆,在石城镇的时候,说是去送信,结果却跑了。”她开口道:“那侍仆嘴里头知道的事儿有些多,如今是死是活还不清楚,只料到是跑不远。也不知这边,有没有些风声,或是能给查着一点。” 陆双堆起笑来:“这都是小事儿,没问题。那位奴仆长相如何,年岁多少,从哪里走的,身上穿了什么衣裳?” 崔季明一一说清楚。 这几日她琢磨起来言玉走了的事情,一想到他有人接应,就没了边。 让她仔细琢磨起来,还真是有些不对。 那双胞胎和阿厄斯一队人来了才一两天,言玉便离开了,崔季明当时觉得那双胞胎不对,想让言玉转达给贺拔庆元,可阿公那边却不像是知道的。这次从石城镇到播仙镇一路上,阿厄斯都远远的缀在队伍后头,而且两个双胞胎似乎还和队中其他商人打成一片,坐在别人腿上喝酒的事儿都让她见过好几次。 当时崔季明受伤没有多想,可若是阿公知道了,以他的谨慎,怎么可能会不把阿厄斯赶出去?是不是言玉根本就没有传达到? 也不是她非要去怀疑言玉,只是这一品就不对劲了。她觉得以言玉的能力和性格,既然要走,肯定是有一条早早铺陈好的后路,那这条路,到底在哪儿呢? 崔季明纠结的不过是他的一言不发。 她也没有想过有半点言玉还会回来的可能,她就是想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日后打算做什么。就算只是个旧友,崔季明也想看一眼地图,看一眼山脉,心里知道他正在哪个方向、哪个位置生活着。 “这南道上鱼龙混杂的,也不知道陆兄听没听过一个叫‘阿厄斯’的商人。”崔季明问道:“棕发、大胡子,年纪不过二十多岁。” 这描述实在是太宽泛,南道如今来来往往多少商人,他只摇了摇头。 崔季明也觉得自己问的不对,又道:“那,有没有见过一对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少年,容貌极美,有些女子气,皮肤白皙,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考兰和考风则是很有特点的。 陆双一下子就想了出来,张口欲言,却转了问道:“郎君哪里见过的?” “途中,这帮人跟上了我们的队伍。”崔季明道。 陆双心里头暗骂一句,那石城镇的招子也是不伶俐,竟然那双胞胎缠上贺拔庆元的大事没有报上来! 他打了个哈哈:“那对儿双胞胎是咱们南道上知了名的倌儿——”他这头嬉皮笑脸的那个样子还没摆出来,就看着崔季明握在手里的拿把横刀腾地出鞘,连一点儿缓冲都没有,阿穿只感觉劲风把她刘海都给吹开了,那刀直直的就抵在了陆双脸旁边。 崔季明笑了。 她拔刀绝大多数时候说是指哪儿刺哪儿,半分错不了,这会儿想顶在他喉结上,却指在了别的地方。 陆双刚刚摆在膝头脏兮兮的竹棒,此刻堪堪抵在她的窄刀背上,挡住了她刀尖一点寒芒。他手腕没有半分用力的痕迹,崔季明的刀尖却靠不过去丝毫。 “陆兄原来只是这客栈偶尔来管事儿的,就这么深藏不露。贵帮,不敢想啊。”她笑眯了眼睛。 “不不,在下不过是个四处行乞的叫花子。只是惯常见了说不两句爱动刀的,也就挡着一下子,练了好几年,练进骨子里了。”陆双笑了笑,两张虚情假意的笑脸对着映在一处。 “你知道那双胞胎是谁,那什么半营的事你都有说了,这双胞胎你却不肯言。在我面前撒这么拙劣的谎,未免太瞧不起人。”崔季明面上微微收了刀尖的力道,脚下却狠狠一脚踹向对面。 陆双笑着,又快又准的抓住了崔季明的鞋面,捏在手里:“咱们干这行的,说话总是不让人信。倒是郎君,同为男子怎的这么狠心,我这还要靠下头二两肉欢愉人间呢,给我踢废了还不如让我进宫去。” 他嘴上说着,手里却捏了捏。 这崔三看着个子瘦长,却长了双姑娘似的脚。 刚刚看她脊背与脖颈,联想着她那铁塔一样的外公,崔三骨架长的未免秀气了些。陆双见女人太多,眼神毒辣的很,不过又想着考兰考风那双胞胎,比崔三更像女人,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松开了手。 他这才一松手,崔季明脚落下来,就是往他那草鞋上狠狠一跺,用力一碾。 陆双疼的嘴角都要抽搐了。 不光脚像姑娘,打起架来也有点像。 崔季明不撒脚,这头刀尖也顶在了他喉头,她似乎缺少了耐性:“你不说,我倒看你有多少本事。你武功高强,那小二与掌柜却脚步虚浮,不知挡不挡得住我这一刀!” 陆双感觉自个儿脚趾都能让她踩碎了,崔三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力道如同象腿砸下来,他却不是因为疼服的软,叹了一口气,开口道:“那双胞胎,可是名考兰、考风?他们这几年在暗道里头挺有名的,行事嚣张疯狂,正是阿哈扎新宠的倌儿。” 崔季明松开了脚:“哎?阿哈扎不是都五十多岁了么……” “五十多岁就不许他浪了么?十几个儿子的人,男女老少、死活猪狗都不忌,那双胞胎生的的确是好看的惊人,阿哈扎这两年似乎很痴迷他们,半营里头很多事儿都交给他们做了。”陆双甩了甩腿,满不在乎道。 既然队伍里是有阿哈扎的人在,那会不会…… 言玉是真的跟匪类有关系么?那阿哈扎可是吐谷浑当年的国主,如今满满心思想的都是复国,以言玉的心思,他找退路,怎么会找一帮匪类呢? 这半营后头又有什么?言玉他到底想要什么—— 崔季明脑子里一想,几乎就要炸开了,重重头绪飞出来,怎么都琢磨不对。陆双后头说了几句,她也记不得自己听没听进去,稀里糊涂的点了头,往这客栈荡出来,她感觉好像有一点点莫名奇妙的辛秘呼之欲出,可她却知道的太少,联系不出来事实。 言玉不是跟她一块儿长大的么? 不过说所谓的一起长大……她第一次见到言玉,也是六岁左右的时候,言玉从乡下的别庄调过来,一开始明显有些营养不良,十三岁了还没换完牙齿,身材瘦小。崔季明虽然穿着崔式给她做的小裙子,卖着六岁的萌,却也觉得言玉之前的日子过得不太好,偷偷拿来不少吃食有照顾他。 她七八岁贺拔明珠出事的时候,言玉已经和她很熟悉了。十四五岁,他个子抽长,相貌长开,他到下游被人救出来之后,他也有些成熟的样子。 崔季明不是稀里糊涂长大的,她穿越过来,这十来年过的清明的很,虽然顶了个娃娃的壳子,可言玉如何一点点长高,如何从少年害羞的时候变得成熟起来,如何又越来越婆妈多嘴的围着她转悠,她都看在眼里呢。 却忽然觉得,好像有另一个言玉,她并不认识。 崔季明的性子,有时候想事儿全面,探别人两句口风,但也仅此而已,只能算得上不傻。她表达自己,一向是干脆利落,直言快语,有就有,走就是走,言玉如今的一言不发,绕了如此迂回的一个圈,竟让她心里头有了那么点疙瘩。 崔季明荡回了裴森安排的那院落,才发现陆双这个叫花子跟了回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崔季明看他在院子里这里抠抠,那里看看。 她鞋面上都有那陆双的黑手印。 “我不都说了嘛,咱也不要什么酬金,我这么多年都被人当叫花子,没过过上等人的日子,郎君让我体验一回这达官子弟的日子,我必定把所有的事儿都给办好喽!”陆双直起身子道。 崔季明总觉得这陆双说话做事,恐怕在陆行帮不是什么低的位置,绝不会真的是为了什么‘上等人’的生活跟来。她倒是还想把他看在眼皮子下头,既然他来了,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看到了阿穿,忽地笑了。 “阿穿,带这位陆兄下去,叫人给他置办两身好衣裳,再洗干净了。” “然后给您送屋里来?”阿穿傻愣愣的接了一句。 ……送你妹啊! 什么逻辑?! “然后给他找个院子,好吃好喝伺候着。”她转身进了屋,朗声道。 这边陆双刚跟崔季明走了没多久,客栈里头跑进来一个门口蹲着的叫花子,那掌柜的一脸嫌恶的驱赶,叫花子在地上滚着想进来,嘴唇翕动,小声道:“那耗子的主人,几个时辰前在龚寨,带人摘了西堂几十个瓢子。” 他说的正是崔季明杀出龚寨的事情。 掌柜的平日里也不过是个做生意的,陆行帮只算是副职,听了这话,打了个寒颤:“那郎君干干净净、礼节颇佳的样子,真不像能干出这种事儿的样。” “双爷跟着去了?” “去了。阿穿都踩好了盘子,那人一进来,身上就是阿穿那草药的味儿。她都已经混到了前头去,双爷再过去,不必担心。”掌柜说道。 “唉,这真是十几年不遇上一次的大活计,连双爷都出马了。掌柜的你好好做生意吧,我滚回我那秋风窝了。”叫花子说完了便往地上一滚,顺便给擦了地,就这么出去了。 ** 弘文馆内一片清朗。 深秋已重,天朗气清,院内的竹叶半分颜色没有变,唯有被簌簌秋风吹的发抖,廊下两个班内坐着三四十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先生在前头讲文授业,下头虽然不闹腾,却也没几个人看他。 两个班隔的有些远,何元白教的是初班,名为点墨院。 点墨院的少年们,大部分都是基础不太好的,从《孝经》《论语》讲起,辅修《左传》《礼记》课程可以说是较为基础。 而另一个班,名作鸿蒙院。 鸿蒙院学的便不是大经,而是《毛诗》《周礼》《仪礼》的中经,辅修《周易》《公羊传》等等,稍微有了些难度,鸿蒙院的少年郎也大一些,点墨院的课程大多在家中随先生学过了。 弘文馆本就有旬考、岁考,弘文馆逢十几年后初开班,自然会有入学考试来分班。 殷邛分立两个班,其实一是广招各家适龄少年,二是为了让这六个程度不同的孩子分开教学。泽、修、兆三个应该是入中班鸿蒙院,胥、柘城、嘉树泽入初班点墨院。 却没想到迎上入学考,修这个应该妥妥进入中班的,考的一塌糊涂,不知道平时脑子里装的什么,一考试就懵了,给降级到点墨院来了。 鸿蒙院就只有泽和兆毫无疑问的进去了。 殷胥和修泽留在了点墨院,这班里小的才九岁,他们俩都算老的了。 至于柘城、嘉树……入学前恶补一个月也补不回来文盲的水平,他们俩单独找了个小屋,掉了个原先给皇子启蒙的先生去教了。 殷邛或许是这时候才发现,三清殿的孩子们竟然估计大半不识字,往三清殿里出入的道士、先生也比以前更多了。 如今入弘文馆快有两个多月了,点墨院的孩子们也渐渐开始不那么好管教,一个个惫懒样都懒的伪装,下头倒是挂着尊师重道的皮子,脸往前头摆着,眼神却都已经飞了。 殷胥就是其中眼神飞的特别远的那个。 连同整颗心都快飞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去了。 王禄的旧伤都已经好了,从上次乞伏师父跪在他面前都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他却还在纠结要不要托一封信去给崔季明。 说什么呢? 殷胥第一次摊开信纸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感觉当初一场噩梦醒来嘴里念叨着的词儿,如今火辣辣的打在他脸上。 说好的划分界限,崔季明连个背影都没留,他就恨不得面上不动,背着手脚下划拉几下把这条他自己画在沙地上的界限再给抹了去。 他写给崔季明,是怕那位心机颇深的昭王捅了她刀子,她还不自知! 这句话从他脑子里冒出来,就又让他自己给驳了回去。 殷胥心里知道,当年是崔家带走的昭王,又隔了十几年带回来的,那是她的近侍,跟她一块儿长大的,崔季明很有可能根本就是知道昭王的身份。 她既然知道,对待殷姓还指不定是个什么态度。 殷胥又揣测起崔家如今颇为微妙的位置来,却忽然感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额头上,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才看着桌子上落了个纸球,隔着一条走道斜后方的修正挤眉弄眼的比着口型。 殷胥瞥了一眼旁边睁着眼睛睡的都快打呼噜的郑翼,捡起了他们共用的长桌上头的纸团。 他揉开来看,皱皱巴巴的纸上写着修快成仙一般的字体。 “听说那建康来的女先生,今日有制讲,咱们去听听?”纸上如此写道。 殷胥真想翻个白眼,将那纸团搓回原状,扔到桌子底下,装作没看见。 修见他不理,在一旁呲牙咧嘴,上头的何元白教的也了无生气,他看何元白转过身去,竟然改了一本正经跪坐的姿势,伸长他那条腿,用脚尖探过走道,过来踹殷胥的屁股。 殷胥上辈子跟他住了好几年,修一咬牙殷胥就知道他要耍什么坏,面无表示看着前头,左手翻着书页,右手往后就扣住了修的脚腕,用手劲死死压住。 修跟殷胥读了这几个月的书,对于他骨子里也了解到了几分,眼见着何元白就要转过身来,他却怎么都抽不回脚来,使劲儿往外拔,脸都憋红了,还在不停的盯着何元白。 忽地殷胥一松手,修用力过猛,直接一抬腿半个身子往后仰去,何元白一回头,就看见了修那只套着白袜子快仰到天上去的脚。 43|043.¥ “修!”课上的先生可不会尊称什么殿下,书册子一摔:“你这是演什么给众人看呢?!” 修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的瞪着殷胥,跪坐回垫子上:“回先生的话,我脚抽筋了,刚刚在拔筋呢!” “……若是没拔好,要不要我给帮个忙啊。章节更新最快”何元白捏了捏拳头。 修缩了一下脖子:“已经好了。先生请继续吧。” 这何元白也是极有意思,他都快四十了,也没有成婚,是从洛阳国子监调来的先生,虽说名头上也算得上一个当世大儒,可他却是个早年随军打过仗、做过游侠剑客的非同人物。与崔南邦一手侬情艳诗一样出名的,他写了不少边塞诗歌,气度豪迈,从诗里也能体会出他那种骨子里的英雄豪侠气概来,这么个性子的儒士来教书,最期待的便是修了。 可见了人,他才发现,这何元白五官周正,眉眼深邃,颌下蓄须,样貌真有些游侠气质,只是……怎么如此浓缩。 一张好面相,好气质,好才华,就是矮了点。 如同看到男神一只鞋里掉出两个增高鞋垫,修满心的向往也跟着缩水了。 他性情随意,讲起如此枯燥无趣的大经,也算是生动有趣。 不过再怎么生动有趣的讲课,那也是讲课,一个班里不到二十个人,每天仔细听的也不过一只手的数。 何元白的游侠经历只会在教训这些捣乱课堂纪律的少年们时表现出来,短腿一步划出去就如同燕子掠波,一拳打在头上便如同昊阳震宇,你明明看得见却就是躲不开。点墨院各家嫡子都在一次体会到见缝插针般的拳头的恐惧。 在这个全民追诗人如同疯狂追星的年代,何元白课上往世家少年头上教育几下,在外人眼里,就像是给他们推送百年内力,一个个恨不得把儿子的脑袋摁在他手底下,让他敲个够,这其中就包括殷邛。 其他那些世家少年,本来还有点火气,看着皇子殿下也没人管,照样被砸的哎呦乱叫,也心里平衡了。 何元白讲完最后一个字儿,他自个儿也跟油锅里炸完捞出来一样松了口气,整个人肩都塌下去又矮了半分。修却第一个站起来,其他少年都在敲自个儿跪麻的腿,他已经冲到了胥的面前。 “你、你有意思么?回我一句呗!你课上说一句话能死么?没说话不也就在那儿发呆么!”修叉着腰,站在殷胥桌子前头。 其他几个少年看着薛妃与皇后这两位宫中斗得火光带闪电的娘娘们膝下的皇子吵架,顿时腿也不麻了,连被吵醒的郑翼也都不揉眼睛,一个个憋着兴奋劲儿,大气不敢出的往那边看去。 殷胥抬了抬眼:“回你什么?” “那纸团,你没看见啊!” 殷胥从桌案底下拿出来那纸团,修立刻道:“就是这个——我都看你读了。” “何先生,修刚刚给我……”殷胥面无表情的做着告老师这种天理不容的行为,修气的连忙去堵他的嘴。 “你可行了吧!你怎么这么烦人,我以后再不跟你玩了。”修狠狠放下手。 殷胥心里笑了。 也不是他爱逗修,实在是因为修心性单纯,一点就炸,但却还不记仇。这句‘以后再不跟你玩了’的话,光在弘文馆殷胥就听了十次八次了,也没看他哪次忍得住三天。 前世也是,他纵然比如今更沉默,修能围着他叽叽喳喳自导自演玩几个时辰。 “我也去。”殷胥起身收拾桌案上的东西。 “去哪儿?去看那女先生?”修立刻不生气了,兴奋的都快在原地蹦哒起来了:“我早上还拉着了泽哥哥,有你们几个陪着我,挨骂不会就只骂我一个了!哎呀你竟然会去,我以为你肯定不愿意呢!” 瞧他那个兴奋劲儿。 殷胥瞥了修这个一口饭咽下去哐当到底儿的直肠子,暗自叹了一口气。 “走走走,咱快去吃饭,趁着下午休息这一小会儿。”修拽着殷胥就往外冲了出去。 另一边的泽,正在廊下等着修过来找他。 他纵然表情明显的不想跟别人说话,但毕竟太子身份,几乎就是如今弘文馆两个班的主心骨,多少世家子都会有意无意来与他搞好关系,泽又实在不擅长拒绝,这几个月的日子过的很是被动。 这种被动不单体现在学业上,也体现在方方面面。 林皇后那一句“亲自来教”后,确实跟修说了不少掏心窝的话。可修却未必肯跟母亲有如此深的交流,他从小学业上是殷邛来指导,虽然一次次活在殷邛的阴影下,可他还是在抬头仰望着,以至于连殷邛内心瞧不起林皇后的心境,他也学了个七八分。 泽自然不会说,但他依然觉得母亲是个不懂道理、不知世间为人之道的女人。从母亲的家世到她行事的风格,泽没有一点心服口服的。 可若是以前也就罢了,母亲如今表现出了几分对父皇的绝望,之前说的那番话……在泽内心里头引起了轩然大波,他表现的尤为摇摆不定起来。 母亲说的父皇对他的态度,其实算得上一针见血,本来就得不到父皇肯定的泽,越来越觉得殷邛其实不过是在逼迫泽依靠着他。泽心里头对于殷邛的仅剩的那点小崇拜,被冲的如同海砂一般散了。 而另一面又是对于母亲所说的那些道理的不相信,他活了这么大,都在努力找一个方向,然后埋头前进,如今这个方向突然不见了。 他并不是每天都来鸿蒙院上课,偶尔也有太子少傅,太子少师或者是朝堂上其他重臣,会跟他特别辅导一些政事,再加上偶尔旁听几次朝政、入万春殿书房内接受殷邛的教育,他比其他人忙的多,接受的东西也多。 接受的东西越多,他就是越迷茫。 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利益而来,有个各自的立场,讲的东西单听过来都很正确,揉在一起却互相矛盾。泽本来想问殷邛,却因为上次一篇跟林询谦有关的策论引来这等变故,他对于殷邛,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问多了暴露了他的无知,更引的殷邛的恼怒。 他如今就在这么一个如此尴尬的位置上。 崔夜用希望他行事更温和,善听多听,认真思考,避免殷邛当年上位时期太过雷厉风行的种种动荡,能将大邺平稳的过渡下去,无为而治,百姓安居,方能长久。殷邛当年登基,第一个拿的便是崔翕,崔夜用如此的建议,无法不联想跟他自家的利益攸关。 兵部尚书尤朝泽希望他重视战况,关注边关动态,加大军备的开支,如今大邺自中宗以后连连边关失利,版图一缩再缩,若不对外强硬,主动出击突厥,很有可能让高祖、显宗打下的江山沦落突厥铁蹄。可殷邛如今不断裁军,财政支绌,也是为了维持开支,迫不得已,尤朝的想法纵然正确,可支撑不住军费的巨大开支,也是极为现实的问题。 中书舍人中的邵温书却提出了改制科考制度,广招寒门人才,能给朝廷提供更多其他阶级的官员来源,削减世家实力,更加集中皇权。这一点倒是非常符合殷邛的想法,可邵温书提出的做法却太激进了些,殷邛与世家摩擦了十几年,才如今在朝堂上大幅削减了五姓的官员数量,邵温书想要动晋升为官这条路子,如今世家怎么会轻易放手。 各自都说着各自的抱负,符合着他们自己的利益,泽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或许这时候应该有个人出现,来指点他一番,可这个人该是谁,该出现在哪里,泽自己也不清楚。 他在鸿蒙院外头的廊下这么思考着的时候,却看着修直蹦哒的拖着面无表情的殷胥过来了,后头还跟着嘉树和柘城,他愣了愣:“你们都去?” “对啊!我把他们都拉过来啦!”修满面兴奋:“我还叫了兆!” “你叫他做什么!”泽皱了皱眉头:“你上次不是跟他吵过一架么?” “吵架而已嘛,你说要是今天我们都挨了罚,单留他一个好过,我心里更不爽呢。”他的理由有点可笑。 “原来是想再多加我一个垫背的,那我倒是应该不去,等你们都溜了,再过去找先生报告此事了?”兆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他脚步也很轻,如今似笑非笑突然开口,将修吓了一跳。 不过兆纵然嘴上说的不好听,却还是过来了。 殷胥掠过一圈人,心里头却想:能将这六个人全叫过来凑齐的,也就只有修了吧。 之前还觉不出来,自从他们一同住在了东宫,唯有修整天不务正业,自来熟又厚脸皮,每天到各个侧殿去串门,从这里借一本书,从那里顺走一些点心。他最耐不住一个人,四处撺掇,进了东宫倒让人觉得过的最快活的是修。 六个兄弟凑齐了,竟然都是因为修一句随意的想看看女先生,大邺如今的六位养在中宫的皇子殿下,如今正从弘文馆的后门溜出去,去到一墙之隔却大了好几倍的国子监。一个个贴着墙根走,如同做贼一样悄无声息,等到走入了国子监,兆率先直起身子来,看着修做贼心虚的都差点趴在地上,伸手拽了他衣领一把,嫌弃道:“你越这样越显眼!” 修扁嘴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我倒是没有你做贼有经验。” 兆让这句话一噎,他生的本就看起来更显的有些阴郁暴躁,转过脸去看起来像是很不爽。修也不大在意,拽着他往前走了一把:“快快,咱们这边是律学,律学的先生都特吓人。” 兆没有说话,但是往前走了几步,修拽了他一把,他那种浑不在意的厚脸皮与粗神经,反倒将兆面上那点煞气转瞬冲的几不可见,仿佛兆也是在怕他摆出来的脸色,使得修不再理他。 “我以前爬墙过来的时候,老看着他们板着黑脸在那里训人——”修这话引来周围皇子一阵斜眼。 看来他还真没少逃课乱跑啊。 修缩了脖子嘿嘿一笑,一群少年,也就嘉树个子小显眼了些,他们离开了律学这边的院落,便昂首挺胸光明磊落的往太学的方向走。太学、国子学、四门学这三科讲习儒家经典的学科占据了整个国子监的半壁江山,学生人数也是最多,三科加起来将近两千人,常住国子监内的宿舍,入学年纪一般是在十四至十九岁,所以这帮皇子们也没有看起来太过扎眼。 务本坊本就是靠着大兴宫最近的一个大坊,夜间从宫内望去,务本坊灯火相连,延袤十里,其中又有射圃、仓库、食堂与赎楼,连着十科的千百学生以及西域而来的留学生,又有科考的殿试,这个坊在显宗年间扩充了一倍大小,将旁边的崇义坊合并,才有如今规模。 殷胥前世时,由于后期朝政混乱,大批官员离职,所以加大了每年科考的人数,来主持殿试的机会也有了许多次,所以对国子监也不算太陌生。 今日萧烟清是有制讲,此制讲与前朝不同,前朝制讲规模宏大,多在祭孔、开年等等礼会时有三千人左右参加,又有赞者传声,才能使在场三千多人全部听清。 而显宗改革了制讲,缩减规模,不限场地,也增加了频率。 平均每个月都有几次各名儒的制讲,制讲先生资格既可以是非国子监内部的名儒,也可以是国子监十科的博士,提前预定场地后,国子监会提前十日左右将制讲的时间地点公贴。 前朝参加制讲的生员多限定于六学生员,但如同大邺立国后降低了六学生员入学标准,于是八品以下官僚子弟与家中子弟前辈曾毕业于国子监的庶人也可参加。 参加的人数多,可以开设制讲的范围也扩大,于是每到了春秋时节,制讲的数量可以达到一个月十场以上,张贴制讲信息的公贴板增加到现在并排的三块,纵然如此,在春季这样科考刚结束的热门期,仍然有名师的弟子为了争抢公贴板的位置而发生口角。 但由于大量庶人子弟可以涌入,最热闹的竟然成了十科五花八门讲解常识或竞赛的制讲,如半隶属于十科下的棋院的升段赛事、乐律科的汇报演出、医药科的知识问答。十科的生源大多数都是八品以下官员子弟与庶人,并不像太学、国子学等等还要求家中几品官员,因此他们的制讲更有“季度招生”的目的。 一个个也都巴不得弄得有趣些,多吸引些庶人子弟明年报考,于是每到十科年度两次的招生之前,十科各家都将国子监弄的热闹的如同寺庙,医药科的就差在国子监门口卖大力丸了。 制讲的场地需要自己预约,但各个场地能容纳的人数都不同,国子监及丞便在如此频繁预约制讲场地的情况下,立了一条规定。凡是制讲开始时,人数不满场地可容纳的一半且结束时人数不足可容纳人数的三成者,半年内该位名师不可申请制讲。 萧烟清就是因为忌惮这样一条规定,心里头考虑再三,才预约了最小的只能容纳百人的场地。她初入国子监为博士,如今国子学是最顶尖的、太学其次,最后才是四门学,各学对家世要求不同,她正是在中段的太学教授明经,可这几个月来,过的却并不是太顺风顺水。 萧烟清大抵也了解这个状况,天下长安、洛阳、建康三监,能容得下她的,也唯有这天子脚下开明的萌芽之地了。不过生员不服、学官挤兑,她倒也能接受,本来在建康她都是沦落到躲到山上开了个小书院只教女娃儿们,如今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今离开场只有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了,这个偏殿内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唯有矮桌与软垫孤零零的摆着,她身边的书僮奈莲是个厚嘴唇圆圆眼睛的十来岁小娘子,如今急躁的手指不停的扣着桌子,嘴里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话:“人都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呀,怎么还不来呀。” 萧烟清手里的折扇轻轻叩了一下奈莲的后脑,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来:“闭嘴。” 这时候从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声音很有精神的问道:“这里是萧先生的制讲么?” 奈莲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招着手:“是是是,快进来!” 那少年回头似乎在训着其他人:“我就说是这儿吧,你们还未必有我熟呢,那制讲的公贴我都快背过了呢!”来人,正是修。 他很高兴的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少年。 萧烟清多年夜读毁了视力,一打眼望过去,就只看的见几个人影。走近了,等到几个少年都坐在前排了,她才看清。 一看便知道这些少年必定不是六学的生员,小的才十岁左右,大的也不过十五,衣料金贵,说话神态也不一样。她又仔细看了看,怔了一下,才发现这些少年,明显都是兄弟,却长的太像她记得的某张脸。 殷邛。 十几年来殷邛还没与薛菱成婚,只是个闲散王爷时,萧烟清来长安找阿妹暂住一段时间的时候,与薛菱相识。虽然薛菱那时候极为混账,混的圈子与她不同,但她们私交不错,在史论策论方面有过不少相同的见解,也是薛菱的缘故,她见过很多次那时候的殷邛。 如今下头几个少年,虽然各有特色,或活泼、或淡漠,或阴郁,或温和,但一个个都在眉眼上显示出来了血统的力量。 萧烟清看了他们好几眼,他们也在看着她。 刚刚在门外头还只是觉得一个素白干净的人影,走近了才瞧见样子。 白衣素袍,浆洗的爬满皱褶,黑发全都拢作头顶的素髻,中间有一根简单的木簪。她打扮得很利落,连耳边也不留几根碎发,四十岁不到的样子,眼角明显有了些皱纹。少年们总期待着才女必定也会是美女,见后显然有些失望,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啊…… 不过走近了,坐在前排再细瞧,面容濯濯,神色皎然,一双眼黑白分明的清亮。深秋已重,她等的太久,鼻尖脸颊冷的微微发红,年纪虽长,她神态却如同稚子,仿佛天性如此,看起来十分使人亲近。 不美,却令人心静。 殷胥不知怎么的,想起长安那位出了名的气质美人崔舍人来。 奈莲点了点人数,扁了扁嘴:“先生,这才六个啊……咱们……最少结束时有三成,那就是要三十个人呢,还差二十来个。” 这头话音未落,却看着有一大队人排着队过来了。萧烟清这个睁眼瞎还没看不清为首的是谁,只看到前头六个少年大惊失色,特别是刚刚探头探脑的修,几乎是从地上滚着爬起来,大惊道:“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抓我们了!不至于吧,午后的课业还没有开才是!” 萧烟清可劲儿的眯了眯眼,就只看清了前头一个身材矮小还走路带风的男人往这边靠来,身后跟了一大帮子人,她连忙戳了戳奈莲:“给我点点,这多少个人——” “将近四十个了,够了够了!”奈莲一脸激动。 来的人正是何元白,他半天也没捉到几个殿下,便带着点墨、鸿蒙两个院的世家子弟们来听制讲。点墨院他算是政务与学业都插手一点,但鸿蒙院可是他求了半天才允他带过来的,这帮少年们只要不坐在那死气沉沉的教室里,带他们上哪儿都高兴。于是何元白领着两个院几十个孩子,如同郊游一样到国子监来听制讲了。 近十年不见的人站在触手可及的台子上,何元白甚至都没顾得上那几个被抓个正着惊慌不已的皇子。他看着萧烟清眯了眯眼睛,又松了一口气般的睁大眼,坐回原位面无表情,林里头也是一惊…… 十年不见,她就是这样的反应? 谁能料到十年前的萧烟清还只是个假性近视,如今眯了眼瞧了半天也没看清那个矮冬瓜是谁,便放弃的不再使劲儿眯眼,坐回了原位。 她那双眼,远远望过去是一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澈,实际上却是一种对于自己的近视已经绝望了一般的放空。但这种放空,绝大多数时候能忽悠了绝大多数人。 何元白对几个皇子点头道:“你们就在这里坐下吧,一会儿听完了制讲,一起回去继续下午的课。” 修松了一口气坐下来,这才发现几个人当中,连兆刚刚都被何元白的出现吓了一跳,唯有殷胥以一种很有趣的眼神在何元白与萧烟清之间回看。 修靠到他身边来:“哎,你就不怕啊。” 殷胥转过脸来:“怕什么,哦,大不了挨一顿。” “啧啧,你就这么死猪不怕开水烫啊。”修努了努嘴角。 ……他死都死过了,还怕被书院里的先生打两下啊。殷胥随意点了点头:“嗯,又打不死我,怕什么。” “切——”修被他这口气的耍帅劲儿惊了一下,又故作不屑的转过头去。 萧烟清没听见修的窃窃私语,却听到了何元白说的话,才知道这来的都是弘文馆的孩子们,面露难色:“今日讲解的是《谷梁传》中一章,可你们大多应该没有学过吧……”尛說Φ紋網 泽的眼睛亮了亮,他的进度比绝大多数世家少年都要往前,《谷梁传》作为解说《春秋》的三传之一,其中讲解了大量的君臣关系,有非常浓重的尊王思想,主张天下各有其职,又说明帝王应如何约束自己的行为。这正是泽最想听的课程—— 他刚要开口,却看着在座绝大多数人都点了点头,这是鸿蒙院后期的课程,大家都说没有读过《谷梁传》,萧烟清叹了一口气:“那今日你们在此,年岁相差甚远,有的还尚幼,我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合适,你们可有些想听的内容。” 泽本来就是比较顺从,不会拒绝也不会主动的人,如今看到大家都说学过《谷梁传》只好沉默不言。 何元白也是心里头一阵后悔。萧烟清的公贴在公贴版上被撕了几次,他只勉强记下了时间地点,却忘了看制讲内容,如今带一帮半大小子,来听《谷梁传》,有些挂不住脸。 她如此平易近人的问起众人来,大多数女性身上本来就有一种平和温善、为对方体谅的和睦性格,让下头这些从小被先生教育的不敢多嘴抬头的少年,心里头一热。 当然心里头一热的也就罢了,修却是脑子一热。 他越瞧越觉得萧烟清的气质与长相毫无关系,忽地开口:“先生不如讲讲,什么才算是美人、啊不美、美的标准!” “你是要问美的学问么?”萧烟清偏过头去。 修作为第一个开口的,看着身边许多少年投来促狭的目光,也觉得自己犯了蠢,脸上烧起来,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啊……美啊。美人的美,美味的美。”萧烟清展开折扇,手指头划过纸扇边缘,稍作思考,笑着哗啦一声收好折扇,在桌案上轻轻一敲:“那今日,咱们就来讲美吧。” 下头的少年俱是有些吃惊,其中也包括了何元白。 太学的博士,制讲不说儒家经典,竟然讲起了“美”。说好听了那算是剑走偏锋,说不好听的……就是给这帮家世最顶尖的少年们,讲这种不务正业的末流东西。 萧烟清却悠悠开口。 “咱们说美,说得太多了。这个字在汉人千百年的文化里,都是用的最多的子之一。乐律、绘画可以说美,容貌、食物、服饰、房屋,都可以说美。然我曾查遍起源,却并无此字的明解,何谓美?若我于千年萌芽之地,着皮草兽衣,与我说美字,我必定说的是,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甘,既是最早的美。” 这说法,太直白了些。然萧烟清却又从金文之美字,如同带羊头装饰的巫师祭祀讲起,讲述对于直观表达“好吃”的感受,如何进化成一种活动,进而转换成文化、审美。 她娓娓道来,少年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随意的,从史前讲起的根源,一个美字,她勾勒起了文化或者说是如今的社会形成的路子,讲起了异常漫长的从美学而来的“人化”的过程。 纵然连殷胥也心岁神往,被她的讲述方式带入漫漫长河。 “孟子·告子上言: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声也,有同听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自孔孟,美之享受从来都不是要被禁止的,然也并非狂放,时代与社会在要求人们去引导、规范与建构美和享受。此乃“礼”“乐”的诞生,《仪礼》《周礼》《礼记》并非空想的制度,而是从上古殷周就有的祭礼活动的传承——”萧烟清闭上眼睛慢慢道。 刚刚是孔孟,这里是三礼。 她用一个简简单单的美字,串通起了整个国子监最高学府主修课程的大中小经的起源与发展。少年们读书还少,随着她的脚步,如今正迈入先汉尊儒时代,讲起如何从礼开始了为了“正”政治之“得失”,君臣、内外关系正在如何演变。 少年们是不明觉厉,何元白却是抚膺长叹,仰头望屋内横梁,心中震动到了极点。 他心里头忽地生出四个字来:高山仰止。 十年。她失去的仅仅是一点年轻的姿态,得到的却是如今的学才与成就,萧烟清并非惊世之才,她只善于钻研,耐住枯燥,沉静下心做好眼前的事情,专注到极致。这十年她迁往建康过得不太好,却比前几十年更专注,今日寥寥几语,他已知她得到了绝不可与当年相比的成就。 而这十年,他除了在洛阳的国子监收获了名声,不断的写着辞藻惊艳的豪气诗歌,多了一群追逐他的诗迷,却仿佛在学问的领域里不进反退了。 何元白想了很多很多能见着她以后,用来做谈资的话题,还想着如何劝她在国子监发展,不要再回建康那偏僻的小书院了,种种言语,如今却一口气都提不上来。 泽很敏感,看到何元白神态不对,立刻转过头去,却看到何元白改抱膝坐地,埋下头去,肩膀抖动着几分。 萧烟清却讲的很投入,她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说起了由美学诞生的礼,又如何诞生了人性的自觉、讲述道德与生命。话题入的深了,却捡用了许许多多少年们烂熟于心的《论语》中的语句来补充说明。 何元白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几乎不能忍受某种内心的煎熬,猛然起身,纵然失礼他也要离开之时,忽地萧烟清看清了一个身影要离开,还以为是哪家坐不住的世家学生,连忙道:“哎,别走别走,再有几句,再有几句就讲完了!我废话不多——” 何元白的身高,也看起来跟个少年似的,他止住脚步,看着下头几十个孩子的目光都投在了他那张羞愧到泛白的脸上,僵在了原地。 “一会儿到时间的时候,他们会来查人数的,多一个也让我有点面子啊。”萧烟清双手合十恳求道:“你就再坐一会儿。” 众少年又目送着他们那位何先生面色一沉坐回了原地。 萧烟清果然再讲了几句就戛然而止。制讲的时间是一定的,少年们听的恋恋不舍,那追溯的长河仿佛还流淌在屋脊之上,他们心头品着那重重洗涤,却也不得不拜谢萧先生,准备离开去上午后的课业了。 萧烟清显然也讲的很快乐,全程没有喝几口水,这会儿才恋恋不舍对他们挥手道:“你们赶紧回去吧,刚刚一开始的时候说话的那个人是弘文馆的先生么?可否过来在名簿上签下名字,毕竟领了这么多弘文馆的生员过来……” 何元白:?!她态度如此疏离——见了他都只称作是“弘文馆的先生”么? 何元白面如死灰的走到靠近台子的位置打算接过名簿,卷起宽袖站在台子边递过来的萧烟清却脚下一滑,在台子上没有站稳,一个趔趄。 “小心!” “啊——” 萧烟清一把年纪了,竟然如此不小心,差点翻到台子下头去,何元白眼疾手快赶紧接住她,却不料萧烟清也没当年那么清瘦了,他也不是那个腰好腿好浑身有劲儿的青年,两个中年男女摔成了一团,都唤了两声疼。 她这时候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腰才看清了眼前跟她差不多高的男人,不可置信道:“何冬瓜?你——你怎么在长安啊!” ** 国子监层层叠叠的分院,兆正立在一个偏远的小湖边,他随意的坐在一块湖边的大石上,百无聊赖的等人,偏着头才发现身边另一块大石头上竟然被人用石子儿划出十几道纵横,上头摆着乱七八糟的尖锐石子儿,像是从湖岸边捡来的。 他仔细看过去,才发现这竟然是个棋盘。十九道纵横,上头的棋子却因为都是石子儿,根本没法区分黑白,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下的,他既是不知黑白子,也没法看得出这棋盘的水平。这里一墙之隔便是单独的棋院,棋院生员几百人,或许有哪个怪胎跑过来休憩时候,摆了这么一盘棋吧。 院子十分僻静,兆环视四周也没有发现旁人,他坐着稍微等了一会儿,便看到院落侧边门那里,摆来了一个细瘦的人影。 说是摆来的,也真不为过。来者是个没骨头一般身姿荡来荡去的少年,看着样子比兆大了两三岁,眉眼已经长开,手里拈着半卷书,眼角上翘,眉毛细窄,虽为男子却形容略显艳色,骨子里一股慵懒无谓,就是这股懒劲儿,反倒是说不出矜贵。 就是这么个人,走近院门口,便在长廊下头停住了,倚在柱子边,仿佛连抬眼都觉得累一般抖了抖睫毛,还似在等着兆往他的方向走。 兆却哼了一声,背着手起身,原地没有动:“裴祁,你倒是会让我好等。” “殿下这是什么话。”裴祁说话慢的像是打了个哈欠,他又有吴语的强调,句里每一个字儿都隔开细细往外吐:“万娘娘的信儿,裴家已经收着了。太子纵然如今有个太傅崔夜用,拽着个伴读崔元望,也是没什么用。圣人对他的犹疑温软的性子早有不满,薛妃入了宫,皇后也没有以前的位置。最近叔公自然会在朝堂上多提及一些。” 他慢吞吞的说完了这一段话,才微微睁开眼,往湖边走过来,秋日蓝天盈满湖,带着波光在他侧脸荡下一片虚光,裴祁忽地主动往前,伸手去拽住兆拢在衣袖下的手腕。 兆最厌恶旁人触碰,一张脸有些菜色也强忍着没有甩开。 这裴祁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神经病,不论跟谁说话,不靠着别人,牵着别人,捏着别人,仿佛就说不出词儿来,兆也不是头一回见他了,看裴祁又捏着他的手腕玩,心里头难受,却不好甩开,怕这裴祁的臭脾气上来,他再吊不出话。 “林询谦这几个月犯得蠢也够多了,该往外揭的时候就往外揭便是。”兆面色阴沉:“修的伴读是个尉迟家的小子,林皇后倒是给自己的关系织的密,可她没有当年袁太后灭了自个儿族亲的魄力,就不要怪她家的田舍汉来拖后腿。” 裴祁笑了:“其实本来是可以早就对林皇后那头下手的,也不怪别的,只是薛妃这回来,没吓着林皇后,倒把万娘娘吓了个半死。她在薛娘娘回来没几天的时候,办了一件蠢事儿,这蠢事儿的把柄如今捏在薛妃和林皇后手里呢。” 什么?! 兆愣了一下。 裴祁笑容更大,手指往下滑,捉住兆长满薄茧的手,他的指甲细长,偏要看着兆难堪的脸色,用他的指甲划过兆的手背。 兆感觉手背生疼。 “万贵妃,骨子里最怕薛妃,她又发现,这胥殿下与薛妃娘娘当年夭折的那个嫡子竟是同一年生,再细查下去,胥的生母——哎,巧了,居然还是当年薛妃手底下的宫女。” “纵然宫里头多少人都是曾见过那咽了气的‘太子’,可您母亲却怎么都不肯信,非认定是当今圣人将‘太子’藏在了三清殿。于是围猎之时,她便派人去杀了那痴傻的胥殿下。”裴祁轻轻慢慢说来,语气里特多几分故作玄虚的夸张,第一次听说此事的兆被他拔高降低的语气,弄的如同坠落云端。 “围猎?你说围猎的时候?!”兆面色发白。 围猎时候关于殷胥的印象,兆只记得当时他的马上挂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奴仆,带着两只熊冲进了队伍中,神色却不似受惊。他的仆从,也在其中一死一伤。 黑熊一事已经闹大,几个月前刁宿白已经在朝堂上报告了调查的全部结果,圣人大怒决定北征靺鞨,这不可能是他阿娘闹得出来的事儿,那么会是什么? 而且,说什么胥是痴傻,这几个月他入了点墨院,同在东宫日日相处,哪里有半分痴傻痕迹,甚至可以说是隐隐的心思深重。 裴祁看他的面色,笑容更甜:“薛妃娘娘入宫后无人可用,从宫内分了许多奴仆过去,其中就有胥的两个近侍。这两个人,虽是皇后分过去的,但都是万贵妃暗下养过的奴才,这会儿自然要发挥他们的用处了。可却没想到,这俩人毕竟都要在皇后手里经过,再送到山池院去,皇后也是在宫里做了十来年的后位,她可猜得着万贵妃要做什么事儿呢。” “于是其中一人,也就是如今胥的内侍耐冬,又被皇后提点过了一番,做了个双面细作。却不料胥使了什么手脚,竹西死于熊口,耐冬却留下来做了个把柄,想要捏在手里试探两位中宫的娘娘。这局一下,就僵住了,这耐冬被三个人挟在手里头,就跟卡在崖边的小树上一般。” 兆面色沉下去。 若是那耐冬也是皇后面前点过,那皇后其实倒不怕杀殷胥一事爆出来。 她一个实打实的六宫主子,若是万贵妃杀成了,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万贵妃没杀成,她便抬手将把柄递出去,反手直接将万贵妃踩进地里,不论是成不成,她的嫡子,都会少一个竞争对手。 皇后整日故作给殷邛的活泼样子,与那张永远笑出两个梨涡的甜蜜样子,实在是能欺骗太多人。 如今耐冬捏在殷胥手里,可他还是能跟在殷胥手边前后随意出入。 他阿娘想杀耐冬灭口,前后挡着殷胥和皇后,如今正是胶着了几个月。 裴祁:“更何况,万贵妃也在宫里头算是有不少人,且不说山池院如今跟铁桶一般,殷胥身边似乎有些江湖势力般的高手藏着,动手更是难上加难了。” “正是因为贵妃娘娘被抓着这事儿,所以才不好轻易下手。”裴祁轻轻松开了手,兆立刻将手抽走。 “如今长安世家都着急忙慌的站队,中宫也不过三方实力,咱们裴家,从贵妃娘娘还是个贵人的时候就多有支持,自然不会轻易解了这和盟,如此提点,也是希望殿下与娘娘还是莫要太心急。”裴祁笑道。 兆面色逐渐恢复,背过手去淡淡道:“帝心不稳之时不动手,往后拖着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太子选妃也不过是年关之后的事,再过几年,长安也留不下几位殿下了,到时候翻盘的机会可就少得可怜。” “是是。”裴祁绣着兰花的宽袖掩了唇笑起来:“万贵妃娘娘在南地还有那么多手呢,兆殿下还是别心急,五姓着急站队的也不过是郑、崔。李、卢两姓南迁后,还是没有断了陇西的根,想要回来,也是很快的事儿。” 这裴祁忽地提到不相干的李、卢两家,实在是令外人费解,可兆的眉毛却抖了两下平稳下来,转了话题:“裴祁,你的耳目太尖,也未必是好事。” 裴祁往后荡了两步,转身欲走听了这话,笑起来:“兆殿下,我们裴家那么多儿郎,我能卖的便是这点消息灵通,再迟钝些,难道要落得跟我阿耶一样的活法么?” 他说罢,便转身。国子监生员大多着的圆领宽袖襕衫,他这一转身,倒是衣袖翻飞多几分飘飘欲仙的味儿来。 裴家这么多儿郎,裴祁的父亲算是半个污点了。 他爹也是家中嫡子,年轻时却为了娶个商户女离开了长安,失去官职,却不料那商户女人品不佳,婚后又不清不楚,被人捉了奸,他爹几乎颜面尽失,连带着厌恶这个也不知道是谁的种的裴祁。 裴家看他爹行事丢人,不许他再回长安,找了个地方上的职务,遣他去边陲小镇做了郡守。 西域的郡守,可不比大邺内的郡守,完整的陇右道共十一州,废土极多,分割细致,其中他爹去的沙州且末郡之下不过有两县,规模小的可怜,郡守这个名号,也只为了让裴家显得好看一些而已。 裴祁被领回了家里头,裴家也不愿错杀本家的孩子,想再看看他的样貌再做定夺。 却不料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裴祁就显露出了不凡的容姿,裴家众人都说了他几乎是曾祖父的模子里抠出来的,便被留在了裴家。 不过裴家差不多年纪那么多儿郎,裴祁有那么个爹娘,自然也得不到什么青眼。 年岁渐长,他朋友遍布长安,生的七窍玲珑心,没有他心里不门清的事儿,学业又出色,在裴家小他几岁的长房嫡子入弘文馆之前,他也入了国子学为监生,算是好歹将他爹丢的脸捞回了一点。 如今礼部尚书裴敬羽倒是一直将裴祁当个儿子一样养在膝下,裴祁也就权当西域的那个爹死在了风沙里。 兆叹了一口气,望着他的背影离开才似乎崩不住那张脸,神色隐隐有几分茫然的往后坐来,忽地听到头顶一声急切的喊:“不许坐!” 兆惊得身子一弹,往头顶看去,竟然看到一个吸着鼻涕不过□□岁的女孩儿正攀在高高的树干上,一脸戒备的望着她。那女孩儿穿着软底薄履,倒是很适合爬树,她手一钩,从高处稳稳跳到较低的树枝上来,如同一只猴儿般舒展自如,丝毫不惊慌。 44|43.043.¥ “你是哪家的野丫头?”兆惊得是这丫头早就在树上了,刚刚的话,她最少听了个七八成! 兆一皱眉,面目上显露出几分煞气来,他这个样子显然吓到了野丫头,她往后缩了缩,还是不大乐意的说:“我为什么告诉,与你何干!我在树上都被你们吵醒啦,巴拉巴拉,你们废话怎么这么多!”小說中文網 看来是个什么还不懂的孩子啊。 兆稍微放松了一点,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她:“你下来,我问你话呢。” 他一个皇子,怎么能这么昂着脖子仰视着别人。 “我不下去,我撞见你们谈情说爱了,你会不会要拉着我找我先生告状去!”那野丫头抱着树干不肯撒手。 兆一口老血:“你胡说什么?!谁谈情说爱了——” “那个公子哥儿长得太漂亮了,我在棋院都听说过他的名号,还有人都说他绝对是女扮男装过来读书的!”野丫头说完紧紧抿着嘴:“你都牵他的手了,他那么长的指甲,也就姑娘才留,我都看着了!” ……兆心里竟然庆幸这丫头没有被南风盛行后的妖言乱语沾染,想的还是裴祁女扮男装。 “他就是个男的。不是女的。”兆强耐着性子解释:“你呢,你是谁家的。” “啊,那你们原来是那种。”野丫头恍然大悟:“我哥常说现在有男子搂搂抱抱,国子监的监生就有好几对,原来是那样……我哥说不能歧视你们,但是也不能被你们骗了。” 妈蛋,刚说过的话还是打脸了。 “……”兆青筋都要崩出来了,咬牙切齿:“你哥是谁。” 兆心道:告诉我,我不打死他。 野丫头开口要说,忽然又咽了回去,这会儿她倒是觉得兆不可怕了,爬下树来乖乖道:“我不能说,你要是告状了,我哥不打我,我姐肯定把我按在床上抽。” 兆觉得他还是闭嘴吧,他根本不关心这野丫头的哥姐会怎么男女混合双打。 他一低头,却看见稳稳落在地上的野丫头,掌心里全是血混着灰尘,似乎是用力地捏着那尖锐的石子儿刺破了皮。 “这棋局是你摆的?你是棋院的学生?”兆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年纪入棋院本来就算得上早,又是个女孩儿:“你叫什么?” “我叫妙仪。”她说道。 兆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看她衣料上佳,行动举止却有如村里孩童,也揣测不清她的身份。 那女孩儿将掌心在衣摆上搓了搓,青绿色的衣裙上蹭上一团血灰。 “你别那样,用湖水洗一洗吧。”兆看她实在是对自己太狠了,这才开口道。 崔妙仪傻愣愣的,这才想起来旁边就是湖,急急忙忙往湖边去了,她太过冒失,记着这头忘了那头,蹲在水边也没在意,身后裙摆落在水里湿了一大片。 兆简直想扶额,只好走过去拎了一下她裙摆:“哎,你这衣服都要弄湿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着耳边嘶嘶声音,低头一看,一条花蛇攀出草丛,正要钻入湖水中,兆生来最怕的便是蛇,当即脸色发白,松了她的裙摆,往后倒退趔趄两步。 若他是个会杂耍的,这会儿估计就能倒翻两个跟头爬在墙上了。 兆也是让这突如其来的花蛇吓懵,他若不是在乎着自个儿皇子脸面,指不定会扯着嗓子喊起来了,却不料身后便是那块平整的大石头,他脚下绊倒,往后倒着就坐在了那块大石头上。 崔妙仪见了那花蛇,欢快的叫了一声:“小花。” 她如此欢快,花蛇却不,见了她如临大敌,立起身子嘶嘶叫起来,崔妙仪顺手捡了个枯枝子,又从湖里用手舀了水,朝那花蛇泼去,花蛇见了水朝它泼来,又有个枯枝要打,斗志陡升,一口扑在那枯枝上,却不料反被崔妙仪单手紧紧抓住了七寸。 “哎呀,小花你上哪里去了,我就说怎么不见了,原来是藏起来了。”崔妙仪拎了个半米多长的花蛇,一手死死扣住七寸,面上却笑意盈盈的爱抚着花蛇的脑袋。 她低了头,却看着刚刚那个又凶恶又阴郁的少年坐在大石头上,面如死灰。 “哎……”她刚要开口,兆艰难的撑在石头上起身,崔妙仪往石头上看去,面上急了,连带着将手里拿条可怜的花蛇都甩的根条绳一样:“你!你坐坏了我的棋局,你这么一弄,我还要重新摆!” 兆才是心里要吐血的那个! “你还说棋盘——你还说棋盘!你为何要用那么尖锐的石子儿摆!”兆疼的面色涨红,那些“棋子儿”让他刚刚一坐,差点隔着裤子嵌进臀上的肉里! 兆更凶了,眼神几乎能杀人。崔妙仪虽然上头被两位战斗力爆棚的哥姐压着,但也好歹是个世家女孩儿,哪有那种被外人一训就低头的丫鬟脾气:“你自个儿怕蛇,还怪着我的棋盘?胆小鬼,我让小花咬你!” 她说着就要拿手里的花蛇去吓唬兆,兆整个人绷得跟弓一般,也不管那疼得厉害的尊臀,吓得直往后缩。 崔妙仪得意的一笑,坐在大石边,伸手将石子摆回原位,另一只手还捏着花蛇。 兆一脸痛苦的靠在树边,暗自用手将那些嵌在他裤子上的细小石子儿全给抖下来,他估计夜里回去一看,这屁股都能青一片。 “这蛇是你养的?小姑娘家,养什么蛇!”兆揉了揉屁股,躲得远一点,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骄傲样子。 “不是啊,我刚逮的,这个蛇没有毒,我以前在村里子捉过。下棋累了,我就想到树上睡一会儿,所以就把它系在了树上打了个结。结果没想到那都困不住,它又跑了。”崔妙仪垂头摆着棋子的时候,倒是显得安安静静了。 ……想到那花蛇被打了个结挂在树上,兆真的有点怜悯这路过的‘小花’。 此刻俩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若是扯一些琴棋书画,秋高气爽,或许兆也就打算转身走了,可崔妙仪忽地偏头问道:“李、卢两家,南迁了之后,为什么没有断了根啊。” 兆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她。她将那番话,都听了进去! 妙仪却浑然不觉,她刚刚只稀里糊涂的听懂半分,也没有觉得这些话语牵扯什么大事。纵然真的是牵扯了大事,她八岁的年纪,也是什么都不懂。 兆却扶着树蹲了下来,面上扯出几分与他不相应的笑容来:“你阿耶没有与你讲过衣冠南渡之事么?” 妙仪刚刚开始学书,她虽顽劣,但崔家强压的教育下,她却读书并不算少,抬起脸来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兆:“衣冠南渡,八姓入闽,不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么?那八姓,也没有李、卢两家啊。我记得这两家,前朝拓跋氏的时候,不还是在北地么?” 兆眯了眯眼睛,心中更确定这女孩儿非普通人家,开口道:“是,那时候是因为战乱,五姓家族虽有不少是北地郡望,但也迁走了一部分。直至后来,高祖时期,杨、李、卢三姓……与鲜卑贵族交恶,被扣上国史、贪贿、私结权党等罪,家中几位权臣遭牢狱之灾,后退隐南迁。” 历史上对于高祖后期的“三姓狱灾”一事描述甚少,其中缘由复杂,七十年前也闹得汉人世家愤慨惊惶。高祖死后,显宗即位一面安抚世家,一面有意隐下这动荡不提,七十年过后,旁人对于此事之感受,也渐渐没有那么深刻了。 李、杨几家旁支因遭受牵连而诛九族,血流成河,鲜卑氏族当年策划此事,在大邺立国后刚刚要愈合的华夷缝隙间狠狠划上了一刀,自“三姓狱灾”后,像崔式与贺拔明珠这样的婚姻也就更加少得可怜了,几十年过去,鲜卑势弱,五姓分散,才能有了如今鲜卑和汉人还算是和平相处的局面。 崔妙仪却更好奇了:“高祖不是得有神授的明君么?怎么会做出如此……残暴的事情呢?” 兆垂了垂眼睛:“人到了晚年,高位坐了一辈子,谁不会做出蠢事来呢?你读书的时候,都没有先生来教这些了么?” “教我的先生,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跟她们一起读书。”崔妙仪提起这个,小脸上露出几分不高兴的样子来,手里拿着的石子扔进了湖里:“我好羡慕哥哥,他也不爱读书,却可以去很多地方。” “他最近不在家么?他去哪里了?”兆笑着问道。 “他去西域了呀,跟贺拔阿公一起走的。”妙仪一脸天真。 什么?! “你!你是崔季明的妹妹?!”兆当真是心中一惊。 这丫头是崔家的—— 兆心里头万千心思划过去,他不会做蠢事,这丫头听没听清都未必,他要是真为了掩盖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对崔家嫡女动个什么手脚,事儿暴露出来,他能让崔夜用在朝堂上打压的这辈子都挂着污名。 他母亲惊慌失措干出下手的蠢事儿,把柄让人捏到今天,他自是不可能这么做。 “你认识我哥哥呀。”崔妙仪似乎很高兴,跳起来站在湖边,把小花蛇当作鞭子,比划了几招,又是蹬腿挥拳,又是挥掌抽鞭,似乎在模仿街边卖金疮药的江湖杂耍,又喊招式又呼啸成声,表演一圈后昂首道:“你看,我这几招几式都是跟我哥学的,你没见过他啊,他武艺高强,个子那么高,眼睛那么大!瞪起眼睛来能把恶贼都吓跑!” 原来她那一套杂耍是在模仿崔季明啊! ……兆看着这丫头踮着脚比的高还没不到他肩膀,手上比划的眼睛大小倒是跟两个菜碟似的,他忽然觉得他不认识崔季明。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兆强笑着问道。 “我知道啊,你是赵巅夏。”妙仪似乎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很得意的说道。 她甚至连裴祁极其怪异的吴地口音也学了个十成十。也不怪妙仪,她若是听旁人用正统长安普通话的洛阳正音说,大抵能反应的过来眼前是位“殿下”,可裴祁的确口音重,到她这儿,就成了“巅夏”。 兆这会儿真是心里头沉下去,裴森刚刚称呼了他好几次“兆殿下”。这丫头若是只要将只言片语往家中长辈面前一传,且不说崔夜用听不听得到,但凭崔式那狐狸,就能猜个十有*。 他心中挣扎起来,这事儿总要找个办法解决。 “赵郎,小花睡着啦,它现在不吓人了,我把它送给你,你掐住它七寸,它就乖乖听话啦。”崔妙仪说着,将那刚刚被她当鞭子使直接吓得半死的花蛇,拿在手里就要往兆的手腕上系。 兆一看那花蛇,后背上冷汗都能湿了衣服,猛然抽回手来,这才反应过来…… 这才几岁的丫头,干嘛称呼他“兆郎”,有那么熟么?! “赵郎,你躲什么呀,小花已经睡着啦,它现在不咬人了。” 这回,兆可算是确定这丫头竟然小小年纪,跟称呼情郎般,叫他“兆郎”! 女子称男子,名后单加一个郎字,简直腻歪的如同婚后互叫“小甜甜”,纵然是男子之间关系好的朋友,也大多不过是单称字或排行。 兆也不知道是被肉麻的,还是恶心的,脖子的要红了。 红着脖子,却有点小得意。 嗯,应该是他太过俊朗。宫内万贵妃殿内的小宫女们,也不少人老是偷偷看他,他现在正在长个子,被女孩子喜欢,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小丫头虽然长得一般,可眼光还是很好的,而且有种热情如火的不要脸啊。 兆蹲到她面前来,心想着既然这丫头很喜欢他,那事情也就有的解决。 “小丫头,你喜不喜欢哥哥啊。”兆也是十来年没说过这种话,牙都要倒了,却强撑一张温柔的笑脸。 崔妙仪抬起头来:“不喜欢啊。你那么怂,连蛇都害怕。” 兆:“……” “而且你长的还没我哥好看,还特别凶。” 兆:“……” ** 元望来找崔妙仪的时候,也是着急忙慌的。 棋院的师傅找不到崔妙仪,急的就差招贴失踪儿童告示了,这才想起来隔壁的隔壁的弘文馆,还有个以前在棋院学习的崔元望。 这个堂哥指不定知道点什么,连忙就拉着元望来找妙仪。 崔元望还算是知道一点妙仪的脾气,在这儿湖边找到了独自一人的崔妙仪。 妙仪脸上写满了某种诡异的表情,却一个字儿崩不出来,元望后头还有事儿,管不了这么个时常神经抽搐的妹妹便秘的表情,拎着她扔给棋院的先生便往外走。 他这头快步跑出去,看着国子监旁边正停着一辆乌蓬马车,连忙上车,人还在喘着就拱手行礼:“殿下,实在是我那妹妹性子顽劣,她要是藏起来,要不是熟人真未必捉得到。” 坐在车中的泽倒是笑了,递了一盏茶给他:“你倒是关心二房家里的堂妹,等你这一会儿也不妨事。” “今日圣人不是要与殿下问学么?咱们还是早早进宫准备些好。”元望饮尽茶水。 泽下午的课业便不上了,东宫之中还有很多课程,他着急回去,崔元望作为伴读自然相伴。 他们进了宫往万春殿去,殷邛下了朝之后召见了些朝臣,还有些站在外头等着召见,泽没有随着御前最近刚受宠的那位贾公公去侧殿歇息,而是选择站在了朝臣后也跟着等候。 贾公公到御前有些风头,也不过几个月,他一个满脸褶子似的中年黄门,却生了一双白玉似的小手。泽总觉得将他袖子往上撸两分,就可以看见他那全是黄斑的胳膊,跟一双姑娘似的手缝起来的接缝。 他得宠,就是因为这双做事细致精巧的惊人,又能按摩的巧手,于是贾小手拼了劲儿的买姑娘用的油膏护理他这双圆润细滑到连青筋都看不出来的小手。 贾小手搓了搓他那双泛光的手,进去给殷邛通报了,殷邛也没什么反应。 等到了群臣汇报完了,该摔的砚台和折子也已经洒的满地都是了,泽才绕过跪在地上打扫的贾小手和仇穆,到他爹眼前去。 做的文章给殷邛看了几眼,殷邛也就没有脾气好的时候,今日依然拧着眉毛,耐性格外差,看了两眼便扔到边上去了。 泽已经习惯了。 殷邛在骂他,总比当他不存在好。 可他心里的无措与痛苦真是一分也没有减少。 “这是谁教你的调子!现在这个时候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个世道论这理论有意思么?”殷邛爆出一排青筋的手压在折子上。 泽没法说是谁教的,他不论写什么来,殷邛总是要骂。 他有时候绝望的想,阿耶只是单纯的朝他发泄脾气而已,不论做什么他都是错。 “是我自己写的,我不知道这句话这句话有何错。”泽硬邦邦说道。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邛撑起身子,直了直他僵硬了一天的腰。 泽道:“便是说掌握平衡之道,各方势力平衡,稳住朝堂上相互胶着的状态,也有无为而治之含义。” 殷邛:“那你是觉得,当今朝堂应该重视平衡?” 泽道:“阿耶登基后,削弱世家实力,平衡军营开支,难道不是平衡之道。” 殷邛阴惨惨的笑了:“我平衡,不是因为该平衡,而是因为我没本事,你不明白么!” 泽惊了一下。 殷邛吼道:“若是你父皇是一人之力,手握兵权,政见**,自有基础登基,我会玩这些‘烹小鲜’的路子么?!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烹了十年,什么也没做,天天守着这帮东戳西戳的世家,战战兢兢,守着不大的地方,跟他们闹这些没用的心眼子!你倒是还学会这一套了,是不是你打算几十年登基后,再来烹这点玩意儿?!” 泽不知今天前头朝臣提了些什么,让殷邛如此大怒。 但他说的话,也足够让泽震惊了。 殷邛拿起了折子正要狠狠掷在地上,忽地后头传来了一句凉凉的话:“你对自个儿有火气,朝孩子发什么脾气。光吼,说不清楚一句话,你这样能教个谁?” 殷邛如同噎了一口气,抬起来的折子再扔不下去了,坐回了位置,说不出的疲惫:“那你来教啊。” “呵,我自己儿子顾不上教,上赶着教别人家儿子,你给我的俸禄够我给你这么忙前跑后么。”薛菱从屏风后头缓缓站起来,手里拈着一张折子。 泽一脸吃惊。 后宫不得干政。 这句话殷邛都恨不得做成横匾挂在红阑殿,可薛妃娘娘怎么会在这里。 殷邛坐在椅上捂着脸冷笑几声:“那就让他慈悲天下去吧。” 薛菱斜了他一眼,看着一脸惊惶的泽,不忍的从后头走出来,将那折子放在了桌案上,开口道:“殿下,我敢问一句,几个月前那封跟林阁老有关系的策论,是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泽点了点头。 “你是真心认为国不宜杀戮太重,养军太多太过拖累国库开支,降低赋税,无为而治,均田天下。”薛菱开口道。 薛菱笑:“殿下当真是多情菩萨心,搁在天下,算是好事儿,在殷家,这应该叫做昏聩无能。” 泽咽了咽口水,刚要开口,薛菱却抬手止住了。 薛菱道:“殿下,少年初成,总是喜欢学着爹长大,学着爹做事。你也不例外,只是将你阿耶最厌恶的那张皮学了个十成十。” 她早早听说过殷邛和泽之间的矛盾,本想着少年到了叛逆时候,跟爹有些摩擦也算正常,这连着几日万春殿内听会朝,总算是品出点不对来了。 殷邛根本不是个当爹的料。 再加上薛菱之前觉得他也不是个做郎君的料,这会儿殷邛在她眼里头当真是一无是处了。 薛菱:“殿下可知道大邺如今最大的沉珂是什么?” 泽:“世家位重?边关侵犯?军权偏倚?” 薛菱心道:妈蛋这要是我儿子,我早一巴掌抽上去了,这么些年,学了些屎! 殷邛哼哼冷笑了两下,仿佛在嘲讽邻居家的孩子考了倒数第一。 薛菱:“殿下,是穷啊。咱们大邺,太穷了。” 泽站在天下最恢弘富丽的大兴宫内,一脸懵比。 45|43.043.¥ “军费总开支站到每年总财政开支的将近三分之二,殿下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么?六军大营,是用血供出来的啊!暂且不提这个开支比例,国库每年收入,就与前朝前代不能比,甚至连两百年前司马家的时候也比不得。” 泽不肯相信:“怎会……自高祖至显宗……” “高祖显宗,国库从来就没有丰盈过。歌颂点丰功伟绩的时候,国库丰盈四个字儿,跟恭喜发财也没差。”薛菱摇头:“大邺从立国至此百年,赋税之低,堪称是汉地千年未有过的,大兴宫如此辉煌气派,修了十三年。汉高祖修建未央宫,才用了两年。” “南北运河,虽缓解了北地四百年战乱后的贫瘠与苍凉,但高祖、显宗,从未敢过度使用民力徭役,修成用了十二年。” 薛菱叹了口气:“天下没有哪个王朝,如大邺一般,做事如此小心守护着积累不过几十年的薄薄民福,生怕用多了一点,便再回到当年。纵然大邺如此对民众堪称无为而治,然一旦有天灾*,必定还是流民千万,家破人亡。” 薛菱道:“如今这些年也算是好了,除却七年前一次大洪灾,绝大多数百姓也算得上安居乐业,自立国之初的两百六十余万户,增加至如今的六百余户,增长了一倍有余。” 殷邛看了薛菱一眼。 泽道:“那为何并不增加赋税?” 薛菱:“持续百年的低赋税已经养刁了百姓,若是皇权大过天,世家安分如狗,各地几无盘剥,我们将赋税提高三倍,也不会有任何乱象。可自先秦统一,千年也没有这样的天下……南地府兵分立、世家依旧横行,一旦重赋,你阿耶玩了十年的平衡路子,瞬间必会倾覆。” 薛菱又道:“更何况王朝不可目光短浅,百姓手中有余粮余钱,日子过得像样,民智跟自个儿家底挂钩,水涨船高,自然不会受到各地豪强怂恿爆发激愤。在府兵制还未完全解决的时候,我们唯有如此,才可从根本上就破除各地延绵千年不断的种种暴动。” 薛菱:“这就是为何,圣人敢将外军只设立在边境,内部只用无数当地府兵相互牵制,也平安多年。” 薛妃至此一点,泽仍一脸茫然。 她觉得自个儿说了,泽也估计不明白,也不打算将这个问题讲深了。 薛菱道:“你这个孩子,心里头没有学到半分脚踏实地的东西。殿下,不论是儒生亦或是相臣,总喜欢跟您扯明天,扯假大空的为君之道。道,是一个做过皇位几十年后的皇帝总结出来的几个字儿的心得,是剑客几十年刀法练后浓缩成的一个词儿,您还是个刚入武门的后生,从最基本的招式打起吧。“ 她忍不住担心,会不会自个儿那个心眼颇深的儿子,也长歪成这个样子:“今日我给殿下留个问题,便是五日后,将大邺人口最多的十座城市,如今的户数、单户均赋税与收入、目前人均的财产分量,以及这些城镇强盛的原因分析,不必写作折子,记在脑中,报给圣人便是。” 泽愣道:“是!我……我……”纵然这些数字,户部也能报上来,他却知道是薛菱要他通过这些数字来分析成因,了解状况。他好似抓住了一点皮毛,却不得要领,满面激动。 殷邛手拍在了案上:“你且先下去吧!” 泽还想再问,却看着殷邛明显对薛妃有话想说,连忙行礼,躬身退下。 薛菱看他走了,啧啧道:“你怎么给他找的老师,脑子里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全都是酸儒们的理论,重视民生的口号喊得响亮,什么东西都是浮在表面的,也都不去追究最根深的原因。” 她扶着腰转过脸来,却看着殷邛目不转睛望着她。 “看我做什么?要给我钱?行啊,一个字儿一两,上缴我给你管儿子的学费吧。”薛菱伸手。 殷邛却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她甩开:“有钱给钱,没钱滚蛋。” “你都说了,大邺穷成这样,我上哪儿给钱。”殷邛笑了。 薛菱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刚刚给儿子发脾气的样子去哪儿了?”尛說Φ紋網 殷邛:“这些天你心里有个大概了么?” 薛菱叹:“国库不丰这事,也没有那么难解决。看你有没有下定决心改革的样子就是了,你一旦动手,牵扯到世家根本的权利,必定一个个都成为你的敌人。只是有些事情再不做,你这辈子,也怕是活不成你登基前想成为的‘明君’了。” 殷邛垂眼:“再过几年就是立国百年了啊,可离着那火候,还差了千万里。” 虽当年殷邛上位的手段,以致如今他向史官索要《起居注》都不得,怀揣的理由却是有那么点伟光正的意思的。 太后专权几十年,西南与北部战役连连失手,虽未损伤国之元气,但与前两代时的境况截然相反。各地丛生灾祸,朝堂也混乱不堪,群臣皆言牝鸡司晨,天理不容。在殷邛眼中,不姓殷的人,却掌握者殷家的权,这就是篡国。 这个篡国的人,还是在他幼时最宠爱他,真心呵护他的母亲。 更何况中宗为了防母亲,暂搁龙众,封锁高祖留下的藏书室,早些年,殷邛还安慰自己,中宗至少神志清楚、只是病弱不堪,至少还会教导他们兄弟三人。 母亲虽不能说的上是治世奇才,但也是天下奇女子,朝政打理的也算有度,没有出过太大的纰漏。 夫妻二人,当年携手过来也看在过年幼的殷邛眼内。母亲在朝臣面前雷厉风行,却仍肯替中宗洗手做羹汤,中宗昏聩软弱,却生得一副情深意重心,以至于日后恨极了他母亲,也未曾支使过龙众杀她。 但这份重情,到了日后,在殷邛眼里就算得上讽刺了。 他十二三岁时才发现中宗脾气暴怒,行事荒唐的原因,竟然是母亲常年下毒的结果,而她身上配有独特的安神香,用来抚慰中宗的多疑与暴烈,显得中宗十分听从她的话语。 而中宗的荒唐脾气,也便是在他母亲不在的时候,仿佛是离开了安神香后便愈演愈烈,极近恶毒的咒骂起了这个过了半辈子的篡国的仇敌。 他两个哥哥,太子宽简仁厚,也将中宗的昏聩多情遗传了个十有*,而二哥建王虽颇有能力、心思深沉,却过分仰慕世家风骨,厌恶母亲的出身,以至于戳到了母亲的逆鳞,而不受待见。 日后这两个哥哥斗得你死我活之际,中宗却偷偷带殷邛来了万春殿。 万春殿废弃多年,藏书极多,中宗驾轻就熟的带他进入了万春殿的密室,其中既无尚方宝剑,也无国之机密,只有高祖时期无数的手稿、信件、书籍。 整一座藏书室内,所有笔迹均来自于高祖之手,中宗那时双眼昏花,也无话来教导他,只拍了拍他的头,命宫人没隔几日带他来着藏书室内,坐一坐。 那时,殷邛才第一次接受到了,殷氏的帝王教育。 高祖的很多笔迹,都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却事无巨细分析天下大小祸患成因,更有前朝史学修撰。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高祖一本书册,十分简略的写下了一个百年之约。 那百年之约中,描绘的种种高祖时期便埋下的种子,此刻与殷邛所学一一对应,他也顺着将近六七十年前的展望,依稀看到了高祖希望能构建的时代。 这几乎像是殷邛胸膛里陡然燃起的一团火。 当初他不过少年,距离大邺立国百年,还有将近二十年,他能做到的! 他能做到高祖希望的那般! 这种方向如同是天窗透过来,打在他脸上的阳光般,在如此志高深远的梦想前,他的两位哥哥,也显得无论如何也不配这皇位了!更何况带他来看这些的是中宗,相信也是中宗选择了他! 殷邛是个相当注重结果的人,他不在乎过程,也不在乎名声。 那个百年必定会出现在他当位期间,那么先要做的就是登上这皇位。 这种焦灼的想要改变天下的心意,认定自己一定可大有所为的狂热,如同毒|药一般,两位兄长是绊脚石也就罢了,当年带他入万春殿,如今却荒唐胡言的中宗,也成了路障。 不择手段的登基,殷邛当坐上皇位,才发现他的“急于求成”背后,饱含了多少世家想要从他这个新帝身上掏空好处的手,还有多少袁太后故意的让步。 也知道他路子多么难走,根基多么飘摇了。 若不先解决这些,稳定皇位,他必定什么也做不成。 但解决这些,就用了他将近十年。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殷邛走了十年,才猛地回头想起,他为的是什么才非要等上这个皇位。 可他想要做的政变,绝对能让世家转瞬站到他对立,路上还不知道有多么难行。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他自己并没有比地底下烂透了的哥哥高明多少,也不过是个没本事的庸才罢了,然后他还娶了一群就会扒着这根大树的女人,生了一帮指不定比他更庸碌的儿子。 幸好还有个薛菱。 对于薛菱的才华,殷邛心中早就有数,若她年岁再长些,多些沉稳和圆滑,她的能耐,可谓是治世之才的相种。 她真是投错了胎,否则殷邛必定要将她扶到如今崔夜用的位置上去。 也就是了解她,殷邛才在怕的是刚逼走一个袁太后,再来一个窃国的薛皇后,那他真是干脆一头撞死在含元殿得了。 他的心境总是复杂的,爱死薛菱那一身脾气才情,却又喜欢养一群就会邀宠献媚的女人。又恨不得薛菱能日日到万春殿来替他磨墨,共商大事,直谏策议;又日日几乎都能梦见薛菱给他下令人发狂的毒,却挂着个安神香囊到他榻前来,面上是敷衍的笑意。 薛菱要是没有家族、没有子嗣就好了,她不会为任何的别人谋划,唯有殷邛一人,在她私心的范围内。 是他一人的宰相。 等殷邛发现这种想法可怕的惊人时,事情已经变的无法控制了。 薛菱正捏着个折子,皱着眉头说些什么,忽然感觉一双手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腰,她皱了皱眉头,折子敲在殷邛的脑袋上。 殷邛上次被这么敲也是十几年前了。 “干什么啊?谁之前骂我老的挂了相,滚,别来抱我。”薛菱满脸不耐烦。 “我只是忽然觉得,我也是继承了七八分父皇的昏聩。”殷邛闷着声音。 薛菱半天才咽下一句话:你不是昏聩,你只是心气儿高的很,行事又离那心气儿差了个不知道多少分,对人对事都是想做不敢做,想用不敢用,揣着个什么事儿都盘亘三圈的多疑和愤恨,也不算昏聩,就是能气死列祖列宗而已。 薛菱笑:“哎哟,当年谁跟我说在面前吹着要令天下改头换面迎来新时代的啊,怎么这会儿你倒是对自己的能力后知后觉了。不过也别说,我当年也是够天真可爱的,被你那一番要改变世间的话激的就差点跟你振臂高呼了。” 殷邛面上只有疲惫,抬起脸来,从她手中夺过折子:“现在也还来得及啊。你都天真了一次,不如再天真一次。” 薛菱心道:傻了一次,掉了半条命,再傻一次,你是要我去死么? 她却只说道:“你那些儿子,打算怎么教?一个个都领进了东宫,但就弘文馆学的那些东西,显然不够用啊。” “之前还下不定决心,如今决定都送到各地去做事,泽也不例外。先封王,跟随刺史探访各地,传我旨意行事,几月一趟。之后看表现不错的,再封地任职。都最起码要有三州以上的治理经验,再跟我说想坐上我这个皇位的事情!”殷邛几日间都在思索此事,如今把话抛出来,吓了薛菱一跳。 薛菱:“你不怕外头有心,拿几位殿下当刀使,亦或是遭遇点什么不测?” 殷邛:“儿子多就这点好处,谁都不会觉得一位皇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再说一旦出了门,都是凭个人本事了,真要是死在了外头,我也只能说这孩子没有那个命数。” 薛菱心里冷笑,嘴上道:“我那病蔫蔫的儿子也要出去?我还疼他没个半年呢!” 殷邛:“不急,他才多大。几日后大朝会,除了嘉树还小就算了,其他五人修、泽、兆不必说,柘城与胥也全部都入朝听政,在朝堂上先泡个两年,听得满心问题了,再下放,事半功倍。” 薛菱鼓掌。 殷邛斜眼:“是觉得我总算有个做阿耶的样子了?” 薛菱:“你终于能叫上你儿子的名字了啊,了不起。” 殷邛:“……” 薛菱从万春殿离开后,回到山池院内,才发现殷胥居然在。 殷胥其实并不太往山池院跑,他对谁也不太热络,请安准时,却也不愿意多言。这会儿薛菱正要找他,却看他坐在里屋喝茶,也是眉梢一挑。 她就跟满身盔甲的女战士进了家门就卸甲,将头上那些珠玉玩意儿全给抖下来,身上绣着金线牡丹的披肩一扔,只差躺在地上了。 薛菱问:“怎么舍得来了?” 殷胥起身行了个礼:“其实也来过几次。可惜您去了万春殿,都没能遇上。阿娘这在万春殿的时间,都要比呆在山池院还要久了。” 薛菱挑眉:“你娘新得宠,指不定能带你一飞冲天,你这还要欲拒还迎?” 殷胥心道:我怕的是还没冲上去,您就先跌海里了。 殷胥蹙眉:“外头有个传言,或许不该由我来先提,但您未必没有听过,却不做反应,我不得不来问。” 薛菱这才微微正色,涂着丹蔻的手指抚过杯沿。 殷胥:“我是不是真的是您的儿子。” 薛菱:“你想,就会是。你不想,也将会是。” 殷胥冷漠道:“我明白,以后的走向我做不得主。但我问的是事实,当年您是将自己的孩子偷偷换到三清殿藏了起来么?我是宫女所生,是否只是幌子?” 薛菱沉默了一下,她半晌笑道:“我若是说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会难过么?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能在当年的情况下保住自己的孩子。” 殷胥点头:“我想也不是。那您是宫中的老人,知道我的生母是谁么?” 薛菱道:“你觉得你的生母还会活着么。她不过是宫中没名没姓的一个女人而已。但我希望这种问题你不要再问了。” 这些传言不过是一层隐隐的铺垫。若是殷胥能在东宫之中崭露头角,薛菱有的是办法让传言变成现实,若他不能为她而用,那传言也只会是无数宫廷中吹散的云烟。 殷胥手指轻敲着桌案,斟酌着一些想问的话,薛菱却率先道:“以后请安的时候,带着书和课业来。我要检查你的课业。” 殷胥:“……”重活一世,居然遇见这么一个还给检查作业的后娘。 薛菱笑道:“我知道是何元白教你的。他算是有水平,但毕竟是在弘文馆那种地方,说点什么都要斟酌再三。你娘算是念了两年字,半瓶水逛荡,教你半年不成问题。” 几日后大朝会。 泽又心里不舒服了。 本来入朝听政的只有他一个,现在又拽上了四个便宜弟弟了,他仅剩的一点太子待遇,可以说忽略不计了。 五个兄弟穿上了皇子朝服,一个个像裹着屋里厚重的棉被,僵硬的去上朝。 修与柘城,对于如此早起几乎深恶痛绝,一听到要入朝听政,抱怨远大于兴奋,恨不得让自己晚生两年,可以去跟嘉树一同睡懒觉。 兆与胥,则是毫无反应型,兆至少眼睛里还有几分兴奋,胥接旨后的反应,就是一个“哦”。 没了下文,也不说高兴,也不觉得麻烦,任人摆布。 若不是在书院确实知道这个弟弟也不算痴傻,泽真以为他是木头雕的一张脸。 而实际上,唯一能让殷胥感到兴奋的,就只有他可以站在群臣的位置,头一次仰视着看那皇位了。 泽自上次受了一次薛菱的教导,便开始像有了个方向,他虽然不能算得上机敏,却十分肯用功,薛菱没有再与他多聊过,但至少殷邛面色稍霁,跟他探讨几句,也不再是看两眼就骂了。 五位皇子入朝听政,也不过就像是朝廷上多了五尊花枝招展的垂首太监似的,殷邛就当他们不存在,从不在朝堂上向他们发文,散朝后也不管他们,只是偶尔课业中提起朝堂上的事情,一笔带过罢了。 而殷胥自从第一次大朝会之后,就开始外面套着皇子朝服的最外层,里头随便乱穿的不合规矩,裤子靴子也换成自己更舒适的便衣。其他几个人还觉得他是在作死,让殷邛抓着了就是可以滚回家不用再来的地步,却渐渐发现,朝堂上许多重臣、甚至连殷邛,着装上也相当随意,并不拘束于礼制。 殷胥前世就知道,大邺朝堂上随意惯了,等到了夏天,连殷邛都会穿着赭黄圆领便装来上朝,根本不用扛那么重一身皇子朝服在这儿累自己两三个时辰。 其他几位皇子开始逐渐效仿殷胥,就这么听政到入了冬,殷胥在朝服内加的衣服也越来越多了。 他本就娘胎里带毒身子发寒,这会儿长安城都已经飘了雪,殷胥自知病秧子不逞强,手里团了个手炉,呼出一团罩在脸上的热气,身后耐冬打着伞,随着引路的黄门往前走。从东宫走到这前殿来,总是要经过含元殿侧面那个旷阔的可怕的广场。 此刻连这个广场都落满了雪,几个石灯像是落在白饼子上的芝麻,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向远望去,可以俯瞰整个长安的含元殿也白的灼眼。 四周也没有旁人的脚印,这一块完整的雪地总有让人上去踩几脚的*,果不其然,从殷胥背后,两个疯小子修与柘城就冲了过去,卷起一阵雪花,若不是怕弄脏了朝服,都恨不得滚进雪地里。 泽在殷胥前头喊着:“快给我起来,这都快到含元殿了,上头一抬眼就能看见你们几个疯,能不能老实点!” 兆这个强忍住不去踢雪的,也在表情上表现了对那两个弟弟的嘲讽鄙视。 一场雪,就将五位殿下,分成了“没头脑”和“不高兴”两派。 兆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脸都快要冻青的殷胥一眼,道:“今年下雪这么早,没有冷成这样子吧。” 殷胥带着宫里头给新做的黑色皮手套,脖子上挂着灰色的狐皮围脖,半个下巴都埋进毛里,看不清脸的轮廓,鼻头微微发红,双眼都冻的比往常要亮。 一般入了腊月正月,众人才会裹成这样,旁边耐冬都只穿了一件薄袄子做个意思。 殷胥:“怕冷。” 他纵然性子算得上坚韧,吃的苦也不少,前世却也没少被崔季明嘲讽是个公主身子。他的痴傻之症连带着后头早晚会爆发的头风病,都是娘胎里的病,他从小就身子冰凉,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掌心也传不出多少热度来。 冬日里自然冻的受不住,雪里多待一会儿就身子发僵。 若是到了夏日,他也好不了多少,就跟一个冰块儿扔到了火炉上差不多。 兆看着他冻的发红的脸颊,面上露出几分可乐的神情,仿佛总算是在这个面无表情的殷胥身上找到几分弱点了。 快到了含元殿,修才不舍的扔掉手里攒了一路的两个大雪球,一队皇子从侧边门进了空旷的含元殿,里头这么大的空间也烧的热腾腾的,泽就想起薛菱那句“大邺穷啊”,牙酸似的吸了一口气,带着四个弟弟站好了。 群臣也都渐渐从下头长长的龙尾道走上来了,殷胥慢吞吞的解了围脖摘了手套扔给耐冬,两只手合并站在了兆后头。 兆瞪了他一眼,殷胥接收到了也不打算理他,却不料这眼神实在灼人。 他只得转过脸去。 兆:“你吃了些什么,长得跟个拔干的竹子似的!这不才半年不到,你……你要不去站到泽旁边!” 兆五官在兄弟当中也算是俊美的,却偏生个子一般。万贵妃就是个娇小身材,他倒是这点仿母亲,比殷胥大了一岁,却比他还矮了半个脑袋。 殷胥自己知道以后还会抽出个大长个头来,前世也没少人说他不长脑子,光长个子,殷胥不甚在意:“那于理不合,倒是阿兄,应该多吃点好的补一补。” 兆狠狠剐了他一眼,闷不作声了。 今日不过是小朝会,殷邛却显得十分兴致勃勃,他面上甚少见这种样子,手里头拿了一条折页本,跪坐在皇位之上。 下头群臣也在温暖的地毯上跪坐四列,先是几件不痛不痒的汇报,殷胥听了开头,就大抵知道了殷邛的态度,并不太在意。 往旁边一看,不高兴一派的皇子都脑子拼命的在转,没头脑派的皇子则都已经开始玩袖口的线头了。 殷胥抬头望去,殷邛正在群臣的斗嘴中展开了他手里那封长长的折页本,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要众人安静,忽地从含元殿背后的西北角上,传来了震荡整片大兴宫的钟声! 一声钟声过后,则是紧接着一段如同丧失心智的疯子拿脑袋撞钟般乱七八糟的钟声,从最远的长安城西北角,直到了大兴宫的西北角,愈来愈近。 整个含元殿登时安静下来,连带群臣在内,殷胥的脸色也骤然发白。 那是紧急军报呈报御前才会有的钟声,西北——西北会有什么事?! 也不是殷胥将日子过的太舒坦,而是他极其相信自己的记忆,这一两年间根本没有什么棘手的大事发生啊! 殷邛也猛地从皇位上弹起,殿内一片死寂,几位殿下还不太明白状况,看着脸色难堪的殷胥,连忙想要低声问他。 殷胥还未开口,就见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卷席风雪,扑进了含元殿前。 是黑甲? “报皇上,臣乃凉州大营信使,肃州、甘州、凉州一线咽喉遭突厥大军压境!南道铁勒十六部集结,穿过突厥境内,现压境于丰州!” 嗡的一声,懵的不只是殷邛与群臣,还有殷胥。 46|43.043.¥ 殷胥抬起头来:“她回来了?” 身边内侍跪在地毯上,抬出一张笑脸来:“可不是么,崔将军纵然是带着几个亲信回来过正月的,可各家少女全都涌着去看了。” 这几日圣人心情不佳,连带着御前的内侍日子也不好过,总算是有些可以值得高兴的事情哄哄圣人。 殷胥果然放下了笔,面上虽不动,语气却轻快:“又是香囊帕巾扔满了路吧。她向来喜欢这般招摇,一把年纪了也不成家,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那内侍看他起身,连忙跟着过去。屋内浓郁的安神香味道,殷胥推开了窗户,外头是长安稀稀落落的雪,带着风飘进屋里。 内侍笑道:“武将三十不成家的也有,崔将军给咱们北地守着天,纵然成了家估摸着也不会被绊住脚。长安不过多了个外头光鲜,实则独守空闺的妇人罢了。” 殷胥看着外头,长安城因雪荡起阵阵飘渺的灰雾,朝堂的状况也好似永远不会拨云见日,他总觉得冰灾、蝗灾、洪灾连年的发起,仿佛是老天爷也要给他甩几分脸色,让他信一信偏不让你好过的天命。 “明日她进宫?”他又确认道。 “是。” 殷胥沉沉呼了一口气,心里头陡然升起一个想法。 他要见崔季明,现在就要见。 人年少时候总生出各种各样魔障的心思,一个荒唐而没必要的念头,驱使着干出种种蠢事来,待日后自己笑话自己。 好比如今,他没头没脑的就要说出宫,就要去见她。 宫里人焦头烂额,连忙去备车,殷胥却执意要骑马,顶着风雪裹着黑色的披风往长安城里奔,卷席一地还未扫至路边的雪,后头是一群惶恐的羽林。 崔季明不住在归义坊,在她少年时候,崔家二房分家出来,另立了府。几年前她升官加爵,她爹不在世了,便成了帅府,扩充了面积,修整了门面,前头大红漆门与高高的匾额都十分配的上她身份。 殷胥到了紧闭的崔府正门,骑马跟来的黄门正要去敲门,却看着大门自己开了道缝,里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侍女探出头来:“圣人快请进来。” 殷胥下马拱了拱手:“喜玉姑娘,麻烦跟她说一声。” 喜玉笑:“说什么呀。三郎正在里头不高兴呢,圣人快进来劝劝她,一点小事儿她就这么计较,都怕在外头有人参上她一本。” 喜玉是崔季明二妹的侍女,她二妹不在以后,这侍女因行事性格都与她二妹相仿,在府内便做了管事。殷胥也是早些年来府上次数有些多,和崔季明闹起来的时候被她撞见过几次,她自然对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了别样的认识。 殷胥便起身走进门缝里,喜玉当即就关门,也没人管。一队羽林就被这么关在了外头。 帅府门面华丽,直到在第一道内门时,还是个高门大府的样子。一进了院,便凄凉的让殷胥觉得这里只能住鬼。杂草丛生,落雪无人扫,池塘干涸,树枝上挂着旧秋千。也不怪她心大,的确是府里头没再有人住了。 殷胥找到崔季明时,她正在院子里提着枪,在长廊之间的茫茫黄草中,杀气腾腾。 耳朵上还挂着不知道那个姑娘给折下的梅花,外头艳红的披风也没摘,她长|枪在空中一抡,呵斥着快步去追一头在雪中扑腾的肥猪。 他没看错……的确是肥猪。 殷胥站在廊下看了半天,也不知是崔季明手下留情,还是那猪特立独行。一人一猪斗得难解难分,那猪的确是肥的一蹦肉都颠出颤来,却灵敏的跟山羊般,踩着廊柱边摞起的废板凳就上了房顶,在上头极其嚣张的哼哧。 崔季明让它气的脸都歪了,也要去攀那板凳,却不料猪踩凳子没事儿,她太过轻敌没把握好力道,一踩就塌了,若不是长|枪反撑,就一屁股坐进学里了。 她破口大骂:“你他妈倒是成了府上主子了!妙仪喜欢你的时候倒是会卖蠢,这会儿她不在,你真是装也懒得装,当上了霸王!吃啊,还会挑着不肯吃糠了,瞧你肥的那样!我他妈当时要不是让卖猪的给骗了,说你是西域过来的宠物猪,能把你买进家来?!” 殷胥这才想起来,开口道:“这是香肠?” 香肠正是当年崔季明买给她三妹的宠物猪,到现在也差不多四五岁。 想着当时让崔妙仪捧在手里安安静静的粉红小猪仔,再看看房顶上那个肥的眼睛都找不着的大肉猪,殷胥都要说一句猪大十八变啊。 崔季明没料到是他,面上生机勃勃,高兴的将长|枪一扔,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呀!宫里忙不忙?哎哟敢情连口热饭没有到我这儿来蹭了?怎么你二十三了还窜一窜啊,我上次见你还没高呢。” 她小跑过来,面上都有了些薄汗,用力拍了拍他:“走走,我让下人下了面条,你吃不吃?给你卧俩鸡蛋?” 崔季明说罢,又觉得让皇帝进家里吃两碗面条不大好,拿眼睛去瞧他。 殷胥道:“不要葱花。” “哎,得嘞!客官咱里头请——”崔季明一把拽住他手腕,笑着大步朝内院走去。 无论如何,殷胥都没想到这帅府在主子的突击回家时,竟然连个饭厅都收拾不出来,下起雪的廊下,一张小桌放碗,两张小凳。那凳子实在太矮,大邺顶点的两个人蜷着腿捧碗吸面条。 崔季明大汗淋漓的打开两个小陶罐,一个是牛肉酱,一个是辣椒酱。她用筷子掘出一坨扔进碗里,搅了搅碗里的辣汤:“我知道你不吃辣,不过这个真的好吃,你不来点?” 殷胥是一点辣都沾不得的,摇头道:“你别吃这么急,都进了家,又没人跟你抢。” “哎哟我就不爱跟你这种吃饭没有激情的人坐一块儿,慢条斯理跟猫吃食儿似的,看着你我饭都吃不香。”崔季明辣的吸了一口冬风:“你都不知道朔方的饭真他妈难吃啊,外头小吃倒还不错,军营里头简直就是做猪食,要不是有这些酱,我日子都过不下去。走到哪儿,带刀、带印,然后就是这两个小罐。” 殷胥戳了一下碗底,果然卧了两个荷包蛋。崔季明还真跟鸡蛋是什么好东西似的,让厨子给藏在了下头,他身体状况不好,饭量也比不了眼前的人,为难道:“我吃不了,给你吧。” 一国之君有着当年的习惯,实在丢人现眼。小时候在三清殿,吃弟弟们剩下的是习惯,大了到皇后膝下养,他还是有太节俭的毛病,当时经常在弘文馆跟崔季明一道用饭,她居然也看不惯别人浪费,本就饭量大,两人也就渐渐这样了。 崔季明嫌弃的咂嘴,将碗递过去:“你净是臭毛病吧,知道我吃得多,什么都愿意剩下点给我,家里就婆娘才干这种事儿。” 殷胥想着崔季明院里头还养着几个“婆娘”。她性子任诞,怕是不会让妾站着伺候,指不定受宠的妾,也干出过撒娇着往勤俭节约的崔老爷碗里拨荷包蛋的事儿。崔季明这一句话,把他拉到这么个水平线上,搁谁都不愿意。 殷胥不大乐意的收了手。 却见着崔季明一脸笑,习惯性把碗沿靠过来了。 他将两个荷包蛋拨给她,皱眉:“你这张破嘴!以前是谁看着宫内摆的点心不好意思吃,非要我咬一口,再故作不喜欢的推给你。” 她被说中了,哼哼两声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斗嘴输了却很高兴,笑道:“就你,老惦记这些破事儿。我可都忘了。” 殷胥道:“你的这些罪行,我要是给你数,能数到元宵。” 崔季明听了这话,面上春暖花开的笑了:“你脑子里也不装点国家大事。记着我算是什么啊。” 她吃完起身叫下人收拾了东西,从后头厨房里端了两盏热茶,就放在廊下小桌上:“本想你进去坐坐的,可我这么长时间没回来,那管不住的肥猪没少糟蹋房子,下人又少,真没法见人。” “原来的下人呢?”殷胥脸被热茶的白色蒸汽拢住。 “跟妙仪回去了。我都让人走了,穷的没钱养他们啊。”崔季明坐在回廊下,两条腿舒展着,坐没坐相。 殷胥愣了一下,本想问俸禄和宫里给的赏赐都去哪里了。却想着崔季明之前就说朔方这些年损失也惨重,以她的性子应该都把钱去给了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家里了。 这钱实在是应该朝廷出,而不是她出。 “你不还养了几房女人呢?也没个能顶事儿的,带人出来收拾收拾?”殷胥又问。 崔季明笑的很微妙:“我屋里几个婆娘都是好吃懒做的,若不是生了桃花面哪能进房。”她又凑过来:“你倒是宫里有没有漂亮的小宫女,赐我几个?” 殷胥老老实实思索了一下,摇头:“御前伺候的年纪都很大了,大部分都四十多岁了,还真没你喜欢的那种。” 崔季明笑:“我喜欢的哪种?” 殷胥道:“胸大的。” 崔季明:“咳咳——”她在他眼里可真肤浅。 “你这样多没劲儿,眼前搁几个年轻舒展的姑娘,也养眼啊。”崔季明放了心叹道。 殷胥道:“我要的是做事的。年轻的总是容易分心,不稳妥也没经验,万没有用她们的理。” 崔季明望了一下他了无趣味的脸,心道:他除了会做个皇帝,其他的都不会了。 小时候不知道当皇子、儿子的滋味,大了不懂做丈夫、情人的感觉,以后看起来也未必会知道怎么做个父亲。 他七情里就学了个忧,其他一概不知。 “那你还能住在宅内么?真要是没地方住,就跟我进宫去呆一夜。”殷胥邀请道:“宫里有的是给臣子住的地方。也有温泉,你看来也累了,可以歇一歇。” “住倒是可以,温泉就算了。”崔季明为了避免在一切家以外的地方洗澡,找出了惯用的理由:“我不爱泡水。” 王八不泡水壳都会干。崔季明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身上一股皂角味,倒是不知道她不洗澡泡水,怎么能干净。 崔季明就跟等着他这句话似的,欢天喜地的啥也没带,就推着他要跟他赶紧进宫去。对殷胥来说,宫里百无聊赖,就跟一座死城似的,夜里熄了灯走出来,他都觉得含元殿后的长廊上仿佛能永远的延伸进黑暗里。 崔季明却还挺喜欢往宫里跑,有她在,宫里能将灯点到半夜,到处都是她放肆的笑声。 殷胥也很高兴。 外头的羽林等的彻骨冰寒,真想跟叫花子似的下马坐在帅府墙根上,各自两手插袖,缩成一排,让路过的给打赏点布头。一会儿就见着崔帅拽着他们的皇上走了出来。 出宫的时候心急如焚,回宫的时候倒是悠然自得。 俩人并驾,如今坊市不立,规范不严,商贾门市纷立,不少飘着彩布的旗杆都将生意招牌做在了大道上,二人一路对着那各家商贩指指点点,说些陈年往事。 “就我阿公,哎哟你别看他人高马大雷厉风行那样,老是打我,打完了又怕我真跟他生气,一副不敢得罪人的样子,回回都买个糖葫芦放在床头。还真不是我爱吃这酸不拉几的玩意儿,因为勋国公府门口就有个卖糖葫芦的。”崔季明笑道:“我每次都把糖壳咬了,里头酸山楂给言……给别人吃。” 殷胥看着街边就有卖的:“你要吃不?” 崔季明摇头:“别让这玩意儿占肚子,进宫我要去吃你们汆的丸子和干炸里脊呢。” 殷胥:……进宫原来就为了这个。 俩人也并非完全的不干正事儿,好歹也是到书房批了一下午的折子,崔季明中途哀叹了几次,就差无聊的要在书房里翻跟斗了。一个端坐不动认真做事,一个乱戳乱蹦跶满嘴无聊,她就跟佛祖身边刚点化的猴精,若不是畏惧殷胥这尊佛在普度众生,她非要去戳他痒痒肉不可。 关于边疆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多,各家的折子她拿起来就看,少不得因为新晋的部分官员说鬼话的嘴脸嘲讽几句。二人用罢晚饭,夜已经深了,崔季明都快闲的在地上打滚了,殷胥才头一次伸了伸懒腰,看着桌上还剩一小摞的折子:“你要不先去歇下,我拿到寝殿去批得了。” 崔季明腾地从地毯上起来,瞪着眼睛:“你进宫就让我陪你批折子的啊!我还等着你闲下来呢?你还真是说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啊!” 殷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有点后知后觉的歉意:“那你想干嘛啊?怎么不早说,这夜都深了,想干什么也不成了啊。” 崔季明强忍一句“老娘可以干你啊”,开口道:“我还等你陪我玩会儿,聊会儿呢。” 殷胥又坐了下去:“那我们再聊会儿?” 崔季明:“……” 书房里俩人面面相觑,殷胥一副“朕再陪你聊两百块”的大方样子:“怎么又不说了。” 崔季明有点不高兴:“你真是无趣的很!要是天天对着你,我要憋死!” 这点说的殷胥的确也是没法反驳,他惭愧的摸了摸鼻梁:“那你想怎样?宫里除了有点好吃的,的确是没啥好玩的。若不是天冷,咱们就去看月亮?” 崔季明撑起身子从地上起来:“走走,你回寝殿,我也跟着去。你批你的折子,我说两句话你搭理我一句,我就谢天谢地了。” 殷胥被她说的颇为无地自容,想把折子放下,又想着明天大朝会还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只得没皮没脸的答应了,心想大不了晚点睡,跟她多聊聊,毕竟她回来的时候也不多。 崔季明没想着她会答应,也有些心虚。 像她这么光明正大爬龙床的人,也少见了啊。尛說Φ紋網 宫里头人知道崔季明老是进宫来住,却没见过主帅上龙床的架势,崔季明修炼出城墙厚的脸皮,无视着寝殿内外宫人们诡异的眼神。不过这目光到她脸上是惊恐,到殷胥脸上则变成了怜悯。 殷胥因为俱泰的事情,对宫人们的管控都很严格,不过她习武多年,仍然在路过时,听到两个黄门说话的声音。 “咱们……要不要给点上什么……特别的香?” “圣人对味道敏锐的很,有这个功夫,不如在床头放点……润滑的药膏。” “明儿可是大朝会啊,寅时前就要叫起,到时候怎么办。咱们圣人可还没缺过朝会呢。” “大朝会五天一次,崔帅半年能回来一次么?你见过这寝殿还进过别人么?!万事都有特例,几个姑姑也不是没想过圣人好这口,咱们慌什么……大不了明日朝会延迟便是!” 崔季明听他们说完这些,进了门又一副寡淡温顺面孔,真是佩服极了他们的脑洞。 她感觉不弄出点什么,都对不住这些围绕在殷胥身边十几年不燃烧一次的八卦之魂。 照殷胥的老话说,她都将“骄”“奢”“淫”“逸”四个字占得差不多,崔季明对其中三个罪行供认不讳,不过“淫”这个也纯属“浪”得虚名,她敢说打穿越之后二十来年,就没跟这个字儿沾过边。 被宫人们伺候着脱下层层外衣的崔季明拒绝了要换睡衣的事,几个宫人满脸为难,崔季明张口:“哎哟,我里头这也是新换的衣裳,还能脏着你们圣人么?” 那几个宫人想着,指不定过了今晚,崔帅就成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上,也不敢得罪。祖宗的规矩也没有说可以让主帅躺龙床的啊,就不差换睡衣这条了。 当殷胥简单沐浴后回来的时候,发现龙床上躺着个没骨头似的人,卷发披散下来,手里拈着一张薄纸,似笑非笑,见了他荡了荡手里那张纸:“好家伙,这东西能给咱们圣人安眠么?” 殷胥身后两个年纪大了点宫女看一眼崔季明,都觉得脸红。 崔帅一条胳膊撑着下巴,黑发如海藻般散开,领口露一点锁骨,肌肤是健康的麦色,两个耳环也没摘,抬起睫毛都跟懒得抬似的抖了抖,明明是这样的人物,偏做出几分的撒娇似的矜贵,开口:“我都不知道我的信有这等功效?” 殷胥也隐隐冒出几分恼羞成怒,连忙几步上去夺过来,用镇纸压在床头,毫无威严的呵斥:“你躺就算了,乱翻什么!” 两个宫女无不把殷胥红了的耳朵归咎于崔帅的美色攻势,表示十分理解圣人难以自持的心态。 崔季明慢吞吞的开口:“真小气,我真要在你床上想干什么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扔出去?嗯?” 这一声鼻腔哼出的疑问,简直让那两个宫女内心迸发出了一阵小尖叫。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人都知道你想干什么! 厚颜无耻!违背礼教!但是——啊啊啊啊!好想尖叫怎么办! 两个宫女飞也似的退了下去,殷胥叹了一口气,将一沓折子扔在了被上,翻身半坐在床上,解释道:“我只是忘了些你之前说过的事情,看过信太晚了随手塞在了枕头下边。” 崔季明一副装出来的信服:“哦。你若是做了噩梦才用这个来镇,不如问我要个染过血的箭头,比这个好使多了。” 殷胥觉得自己没法解释,也没必要解释,老老实实坐在床头看折子。崔季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了几句话,也就没声音了。他以为她睡着了,想着崔季明一路回来未必少了奔波,转过头去,却发现她不知是走神还是聚精会神的玩着他的头发。 殷胥:“……幼稚。” 崔季明拈着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盘绕三圈,叹道:“你头发都这么长了,真软真细。他说心思细,小时候又吃过不少苦头的人才会长这样的头发。哪里像我的泡面头,还老是长不长。” 殷胥没问这话是谁说的,也没问什么是泡面头,一般对于这种胡话,崔季明从来就是糊弄过去不解释。 她看殷胥并没有抽走那一缕头发,又大胆起来,靠着床沿起身,捡了一大缕头发,决心用她那只会拿刀的手编个小辫。 殷胥本觉得这成何体统,却看她不睡等着他,一身好动憋成无聊。能给马猴一般的崔季明找点玩物,牺牲一下头发也不算什么,只得装作没反应,低头继续看折子。 他散下头发的时候,过腰的发如泼墨,顺着他瘦削的肩与笔直的背往下淌,让崔季明喜欢的不得了。她说道:“你说我要能生你这么一副汉人样子就好了。跟一缕烟似的,修的便是山水画的那副淡然雅气,像我这眼睛鼻子,就长的太腻歪了。到了哪儿谁都说好看,就是没什么气质啊。” 殷胥被她这么弄着头发哪里还看得进去折子,又觉得她这样有些太亲密,可崔季明那个做事儿不知道分寸的性子,都这么多年了,他也不好喝斥。 他听了崔季明这句自我评价的话,心道:你怎么没气质了,你很有骚气啊。 殷胥不理她,崔季明又自说自话:“你说哎哟,我这是不是上龙床第一人啊,以后还不知道谁能有这个待遇呢。你是不是怪失望的,不是个身娇体软的娘娘,是我这个糙汉了。” 殷胥斜了她一眼:“那你好好珍惜吧。” 崔季明笑着掐嗓子道:“圣人,请您不要怜惜,大力蹂|躏我这朵娇花吧。” 殷胥也让她逗得难得见一点玩心:“那我该怎么说?” 崔季明开始说戏:“你就说,小美人,你是朕的,快来,让朕好好疼惜疼惜你!” 殷胥实在是想配合她玩,他直起身子,做出架势,可“小美人”三个字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摇了摇头无奈道:“不行,我演不来。” 崔季明看他一脸艰难的想要尝试,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伏倒在他身上:“哈哈哈哈哈你能不能行啊,演个流氓都演不好!” 殷胥心道:做流氓,谁都没有你专业户啊。 他扶了一把笑的直蹬被子的崔季明,道:“别闹了。” 崔季明拽倒他:“我偏要闹!那要不咱俩反着来?九妹呀,我是你村口的王大虎,你明年都要嫁人,不如嫁给我,我肯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啊,来啊九妹不要躲着我呀!” 殷胥不提防让她给扑了,牙痒痒:“谁是九妹!” 崔季明一脸淫|笑:“哎呀九妹你要不害怕呀,你看我家里世代屠户,肯定能让你吃上肉的。九妹九妹,你这就要长大了,水灵灵的,还不让我亲一口。” 殷胥哪里料想的到崔季明的贼胆包天,装着玩闹,揣着占便宜的心,脸上不提防让她嘬了一口。殷胥呆滞,怒道:“崔子介,要点脸!” 崔季明真是把汉子的个中高手,心里得意,面上却不显。她一脸“这么对戏就很好”的赞赏样子,继续开始闹腾:“哎呀崔子介是谁?九妹说的是那个英姿飒爽军功赫赫俊朗帅气的崔子介么?好呀,你竟然看不上我王大虎!我今日就生米煮成熟饭,把你办了,看你还嫁不嫁得出去!” 殷胥真是让她不要脸的自夸给逗得不行,崔季明一双手去戳他肋下,然而殷胥哪里像她那样怕痒,巍然不动面色如常。 他才不会跟她一样,被人一挠就扭得跟条毛虫似的。 “你演就演,这自夸也太不要脸。别戳了,我不怕痒。”殷胥乐的不行,推了她一把。 崔季明看着如今女上男下的姿势,殷胥头发披开,眼里是难得的笑意。她心里那个恨啊,要不是什么去他奶奶的女扮男装,就殷胥这难度基本“一推就倒”的角色,她分分钟就能给攻略了,吃干抹净还能优雅擦擦嘴。 她真是恨得肠子都青了,不过当年若是不选择去穿上男装接替阿公,她也不会有跟殷胥这么说话的一天。 缘分呐,真他妈贱。 崔季明自知情难自禁这种事,男女都有,再闹下去指不定要出事儿,一撒手,翻身躺倒在他旁边道:“唉,我都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在朔方,上下四五万张口,外头又是突厥人,我一起来就愁的不行啊。” 殷胥道:“我也是。”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了。 崔季明笑道:“别看折子了,快歇了吧。我听说了,如今朝堂上职位空挡太多,一个个都是蛇吞象般想揽权的,明日起来又是要听着这帮各怀心思的事儿精叨逼叨。” 她说着,一只手盖上了殷胥的眼睛。 殷胥没想到她这样手动熄灯,笑道:“把灯吹了吧。” 刚刚恨不得缩进宫殿角落里听不见一切的黄门走出来,将几处灯都熄灭。 崔季明扯了扯被子,抱怨道:“你们殷家真抠门了,床上放两床被子不行么。” 殷胥推了她一把:“快睡吧你。我一听你说话就想笑。” 崔季明在黑暗中夸张道:“别逗行么,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发现你还会笑。” 两个人就像是卧在被子里小声说话的小朋友,殷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她带的幼稚,道:“嘘,真的不要说话了,谁再开口谁就是……狗。” 崔季明:“汪!” 殷胥:“……”妈蛋,跟她这么闹下去,真的会没完没了啊! 总算是几句话,俩人也都累了,殷胥没一会儿睡意便起来了。他几乎从来没有和别人躺在一处过,却觉得也不会难以适应,朦胧睡梦中,好像是崔季明翻了个身,面向了他,还叫他:“阿九,阿九你睡着啦?” 殷胥脑子里模模糊糊冒出来一个想法:千万别理她,否则她又精神焕发的不安分了。 崔季明听他没有回答,人又凑过来,想要做些什么,却仿佛有贼心没贼胆的退回去,呼吸平稳的倒了一会儿,又不甘心似的轻轻扯过他的一缕头发。 殷胥睡觉很轻,他感觉到了,却没有做反应。 大抵她又是睡不着,找些手头上玩的东西吧。这闲不住的家伙。 殷胥没有顾虑太多,睡深了过去。 第二日殷胥没有用黄门叫起便醒了过来。他的作息很固定,基本醒来的时间都差不多刚好,殷胥正要起身,才感觉肩膀上压了个脑袋,他惊了一下,陡然想起来应该是崔季明。 崔季明并没有跟他贴很近,只有头歪过来,睡颜埋在两人纠缠的长发里。 她睡的毫无戒备,无知无觉。 殷胥几乎是小心地将自己挪出床,却忽然感觉头发被拽住了,他低头看去,竟发现自己的一缕头发和崔季明的发缠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被系住的,还是恰巧缠在一处。 冬日的清晨,天还完全没有亮,轻手轻脚的黄门走进来点了灯,被子里对于殷胥来说非常暖,崔季明跟个火炉似的,他怕冷,十分贪恋这温度,弓身坐在被子里,轻手轻脚的去解开二人的发。 断了发丝总不是好的兆头,又是正月,过完了这段日子,她又要去战场,殷胥不愿留下一点不吉祥的征兆。他小心翼翼的去梳理开那头发,直到他直而细的发丝,和崔季明卷曲的长发再没有半分纠缠,这会儿才是真的没有贪恋冬日被窝的理由了。 他接过黄门递上来的披衣,穿上鞋走出几步去,才低声道:“她也是要参朝的,时候还早,再过半个时辰再叫她起来吧,将床头没看完的几封折子拿来,我去暖阁批完再说。” 那黄门连忙点头,将手里提前点好的暖炉递过去。 黑暗中,屋顶极高、空旷又昏暗的寝殿里,殷胥这时候还没有太多“干我屁事”的心累,对待无数烂摊子还勉强能点得出几分斗志,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铜灯的宫女,往暖阁走去了。 寝殿里,崔季明睁开了眼睛,手指捋过被他解开的发丝,心里头也不知道是喜是悲。是她的事,也不能全怪他没心没肺,可剃头担子一头热,外头事务压力大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热几年。 单恋,可真他妈累人啊。崔季明心里头想。 给她两斤黄酒,再来一场生离死别的刺激,她都未必能将“喜欢”两个字说出口。殷胥心思细腻,如今已经有太多杂事缠身,他累的白头发都快长出来了,她何必说出来些不可能的事情,让他心中再多纠结。 她手指头划过殷胥躺过的位置,心头涌起无限惆怅: 妈哒殷胥是冰做的么?这一夜简直跟抱着个冰箱睡似的,没把她冻死! 不过若是夜够长,纵然大兴宫清冷,她也愿意用心火暖一簇热在他身旁。 47|46.43.043¥ “凉州大营哪一支先遭到的袭击?如今战况如何?”殷邛扶了一把身边的贾小手,一口气吸进了肚里,强压下去心惊肉跳,问道。 “自臣离开时,凉州遭到的袭击最重,状况绝不乐观,目前凉州一支的外军伤亡还未统计。” “来者人数?” “臣还不知中原地带的各部落合军,单三州的突厥,应当远在凉州大营驻守的人数之上!约有……十万!” 殷胥几乎是差点没站住,兆纵然心惊,远没到他那种地步,连忙扶了他一把。 突厥大军压境,前世有过许多次,他却深深记得前世临死那一次,这才是哪一年,怎么就会来了! 凉州大营共分凉州一处主营,肃州、凉州两处附营,正是因为凉州到玉门关的大邺国土呈细长一段,就是这如同脐带一样三州,连接着中原与西域,五万强军驻守,突厥打的便是咽喉! 崔季明!她还在西域—— 不对,这季节西北已经开始下雪,根本不符合突厥人打仗的习惯,这种状况下他们打不赢的话,还有可能冻死士兵马匹,为什么非挑这个时候,难道就是因为贺拔庆元根本就已经往波斯去,远离了凉州大营?! 殷胥惊疑不定,却看着那前来报信之人,整个人昏倒在朝堂之上。 这跟前世差的太远了,内部几位兄弟选择了不同的母后认养也就罢了,竟然连境外的事情都牵扯的瞬息改变。若是早知道,他绝不会放崔季明出西域,找个无赖的法子也非要让她留在长安! 可哪有早知道。他自认自己能重生,就算是上天恩赐开眼,也指不定是给的黄粱一梦,可就算是神,也预测不到现在种种啊。 此时再没有必要在含元殿讨论,殷邛招朝内重臣匆匆赶往万春殿,五个殿下被这消息搞的分不清楚方向,一齐走出含元殿。 刚刚慢吞吞走来的殷胥,面上那点对什么都觉得无趣的样子再也不见,他甚至连那狐皮围脖和手套也不管,手炉扔给耐冬,带着一阵刮脸的风雪快步从含元殿侧边走下去,身上披风都给抖得有几分忧国患难的气势。 修刚要开口叫他,就看着冲下楼梯的殷胥跟一个冒冒失失的黄门撞了个满怀,那黄门健壮,竟还没将瘦长的殷胥给撞飞出去,连忙跪下来磕头,殷胥不爱理他,一甩袖大步便走了。 修路过的时候踹了那健壮的黄门一脚:“御前有你这么个莽撞的,没掉脑袋真是命好啊!快滚吧!” 殷胥这会儿是连骨子里都哆嗦起来了,突厥这次来的蹊跷,多半跟贺拔庆元不在境内有关,想抓住这个机会,却连累了个崔季明! 纵然是贺拔庆元战神威名,长了个三头六臂,此时距离他离开长安,有了将近三个月,他怎么也快到了波斯边境,和凉州大营隔了个十万八千里,呼风唤雨都浇不到突厥大军的头上去。 而且一旦三州一线尽失,陇右道那一片西域之地,就是捉鳖的瓮了。西头是国力渐弱阵营不明的波斯,南头是神仙也跨不过去的昆仑山脉,北侧东侧就只剩下虎视眈眈的突厥了。 想到贺拔庆元的盛名与南道各部落小国倒戈之快,突厥这个费尽全力的瓮怕是围的很值得。 他走出去一段,才抖着冻的指节发红的手指展开纸条,一张纸条半新不旧,四段贴成的一段,看起来实在足够小心,上头的消息也足够值得这样的小心。 “崔三停驻播仙,五郎君遁走西域。贺拔公路遇拦截,波斯遭西突厥入境。” 殷胥手指捏在字头“崔三”二字上,也不知道她停驻播仙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感觉那两个字儿都传出火烧火燎的滚烫来。 他不知道这是谁因为何等原因,在不过三十个字儿的方寸内,提到了她,但这会儿看见她的名字,好歹让他沉下那呼不出去的半口气。 他又深深扫了一眼纸条上那个从封号到名字都不敢提的代称,将纸条扔进随身的一个装了半瓶液体的小瓷瓶内,盖上瓶盖,轻轻摇晃,里头一阵滋滋啦啦的冒泡,殷胥不用打开再看,也知道纸条应当化成了一滩水。 这四句,背后的事儿太多了。 当天,殷胥招来了乞伏。 殷胥道:“播仙附近,你有耳目?” 落雪初融,纵然在射场,殷胥也冷的没有拉弓的力气,只端坐问道。 “确实。龙众联系到了曾经离开长安几年的徒弟,他在西域算是有些手段。他已经追踪到了昭王的踪迹,只是昭王搭上了慕容伏允,离开的太快,好似早有打算。他未能追上,但也不是没有方法引出昭王。”乞伏却捡了弓来,站在廊下低声道。 殷胥:“方法?” “昭王与崔家三郎,似乎感情极深。而崔三郎也并不知道昭王的底细。若是崔三郎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昭王耳通目明,未必不会出来。”乞伏道:“我那徒弟已经找到了崔三郎,目前就在她身边,只等待时机合适,以崔三郎为饵引出昭王。” 殷胥被这巧合惊得一震:“你说有龙众的人,在她身边?” “正是。” 殷胥冷静的看向乞伏:“那还请龙众护送她回长安,路上不要出半分差错。” 乞伏愣了一下:“什么?” “突厥人攻凉州大营,局势混乱。昭王已遁,她连真相都不知,二人未必有什么感情。相较于赌这个可能性,对我而言,她的安危更重要。”殷胥道。 乞伏倒是不明白,殷胥跟崔三有什么情分了。 乞伏问道:“殿下,我们龙众一般是确定消息的来源才会告知您,有一条,我们几人还没商量出可能性,但还是要先给您提一句。慕容伏允看着早年与颉利可汗割裂,试试却未必真如此,这位昭王若是顺着慕容伏允去了别的地方,怕是……” “而且崔三郎又有亲兵相护,未必真的有危险。我们说是要以她为饵,也不过是对外放出她的假消息。” 殷胥:“我怕的是你们的假消息,引来的不只是昭王。她是贺拔庆元的外孙,纵然不姓贺拔,却也有千万目光盯着!” 乞伏还要再开口,殷胥抬了抬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说昭王是放虎归山。 说此时不下手未必真的再有这样的机会。 说可能是昭王一手引出如今突厥的局势,日后或许会大乱。 可殷胥手里只有有限的资源,当抉择时,他必须将仅有的都给崔季明。 他并不盲目,此事思考来,不过是昭王有可能在突厥,成为大邺的一块心病,甚至致使局势变化,疆土也可能因为他的某些计谋而损失。 然而殷胥认为这个可能性造成的损失,他承受得起,这是一招错棋,却还不至于满盘皆输,他可以再步步为营。 可崔季明那端却是,她可能会因为前世没有的变故而死。这个可能性远比不过昭王是归山之虎的可能性,但崔季明一旦有意外,他承受不起。 这几乎不是一盘错棋,而是有人将棋盘都掀了。 实际以殷胥的性格而言,他前世都对江山群臣死过一次心了,到最后局面的时候,对天下,想的也只是“干我屁事”“爱咋咋地”“老子不干了”。 或许前世他死了,永王也稳了天下。 殷胥自认不是什么高瞻远瞩之人,大邺未必缺他这么一个人。 可到了崔季明这里却没有这种想法了。 管她一张破嘴多么气人,可天底下就她一个崔季明。 死了不能复生,瘸了不能再好,眼泪掉出来了便收不回去。 她不是那征战多年丢了可以再收复的江山。 殷胥抬头:“昭王一事,你命人监视。让你的徒弟,完好无损的将她送回来吧。” 乞伏面上有几分艰难,道:“臣不知殿下如此做的原因。” 殷胥:“情分。纵然你不知道这情分从何而来,但今日记住就好,不管原因,我有不能让她陷入危险的情分。” 乞伏俯身:“是。” 送信还要一段时间,他怕的是来不及。 而播仙的第一场大雪,比长安来得早一些,却比长安气势磅礴太多。 地广人也稀,崔季明若是在长安,也属于“没头脑”那派,对着天地间茫茫一片白饼子,恨不得下嘴去啃个七零八落,弄得一塌糊涂才心里舒服。 可现在不行,她强忍着窝在屋内。 崔季明这一壶加了滚水的热酒,喝的好生没味儿,翻来覆去砸吧嘴,也品不出几分她想要的烧心烧肺的辣,对面坐着个将说书事业发扬光大的陆双,她百无聊赖地听着。 陆双纵然是讲出什么十三四岁少年郎最喜欢的“书生孤寺夜遇狐狸精”,崔季明也一脸没劲儿,他这头说了一句“那狐狸精将一层红纱使劲儿往下一剥,露出个一片白花花,就往那书生身上贴来”,就被崔季明打断了。 崔季明:“你说那龚寨都上勾了几天了,咱们总到了该下手的时候了。这雪不见得会停啊。” 陆双还没从他讲的故事里回过神。 这故事,就这一段往下的,他能气血上涌的看十遍不作数,怎么着崔季明一副浪荡皮,却是个和尚骨。他刚要开口,崔季明瞥了他一眼:“快别讲了,一身白花花裹着红纱的狐狸精,一说我就想起阿哈扎手底下那对儿带鸟儿的双胞胎了,想想能做噩梦。” 陆双撇了撇嘴,端起酒杯:“咱们下不下手跟雪没关系,今儿也差不多到了时候,我不是想让你心情好一点,澎湃几分热血再去干杀人的买卖么。” 崔季明笑:“瞧你这说的,我跟个匪首似的。这不叫杀人,带个杀字总沾染罪孽。”她说着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串佛珠来搓:“你可以叫‘摘瓜’,摘了之后,咱们摔它个红白碎一地。” 陆双一副让她的话语吓到似的哆嗦,崔季明以己度人,也算是知道陆双是个什么德行。懒得看他,轻松的几乎算上轻狂的道:“咱们准备摘瓜去。” 崔季明这回吊龚寨出去的手段,也算得上简单。龚寨本最想要她的项上人头,可她不愿意给,龚寨的人从播仙探不来消息,只好去附近几日路的石城镇,却才发现石城镇根本不知道龚寨得罪陆行帮的事情,那边的陆行帮不但说了些崔季明的情况,还告诉了他一单大生意。 阿哈扎打算过了于阗后,整个半营出动,突袭贺拔庆元的队伍。 不过贺拔庆元是个硬骨头,虽然他的脑袋值钱、这队伍也肥的流油,可半营那么多兵马也不是万全的,便对这北道上大大小小的马帮,发了个“英雄帖”。 邀请众马帮在半月后于阗汇合,共整兵马,吞下大邺这条肥鱼,收成按带来的人数与功劳分配,半营只要贺拔庆元的人头和队伍中一半的金银。wWW.xszWω㈧.йêt 这若是别的什么贼匪,“英雄贴”只会被人当作是诱骗黑吃黑的道具,可这是半营,而且阿哈扎最近的确是多有动向,又听前头回报,说是他的儿子阿厄斯与身边那两个倌儿都混进了贺拔庆元的队伍。 这就能信了大半。 而且阿哈扎,可是被贺拔庆元搞的家破人亡,恨得想要贺拔庆元的脑袋,也是合情合理。指不定半营几十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呢。 杀贺拔庆元与金银两条,都够诱惑的龚爷走不动腿,他又派人往周边各个城镇打听消息,确实是知道阿厄斯和双胞胎混入了队伍。 贺拔庆元死了,他就安心枕着这地段再也不用担心了。更何况龚爷,还想着纵然杀不了,干脆就带着一队人马遁逃西边,省的裴森又倒戈,最后还是个死字。 但是走了可不能拖家带口,他若是说要逃,绝对有大半自个儿老婆孩子还在寨内的汉子不肯走,不若到时候带着人到了阿哈扎那头,赢了就回来高枕无忧,兵败后再制造点恐慌,轻易把这帮人带走。 龚爷心里头,想了个七八回,都觉得自个儿的想法没有错误,甚至还想着,四堂中,西堂不成问题了,可北堂还是一堆硬骨头,不若路上就解决了,省的连后头的好处还要来分他们的。 龚爷这一套想的好,却没有想到阿哈扎突袭贺拔庆元是真的,但“英雄贴”却是假的。 崔季明知道考兰考风的身份,大抵就猜到了阿哈扎想要吞贺拔庆元,她倒是不急着通知贺拔庆元,先使了这么个计划出来,伪造的“英雄帖”不但发给了龚寨,甚至为了像真的,还让陆行帮发给了周边许多小马帮,想来他们这帮“英雄”往于阗的路上,汇了面,相互看一下“英雄帖”,更信服了。 在龚寨接到了英雄帖后,她才命人从播仙镇追着贺拔庆元的方向去送一条消息,龚寨整天都紧紧盯着崔季明,这条消息拦截到他们眼前,必定会看。 上头写的是崔季明惊慌失措的乱笔: “慕容伏允集结手下杂帮势力,要对队伍下手,阿公请一定小心提防,不要中了埋伏!” 这回就连是满肚子多疑的龚爷都放下了心。 陆双揣测,到时候一帮马贼,拿着个伪造的英雄帖,顺着贺拔庆元的行路找到了阿哈扎,他要是阿哈扎会是什么反应? 对贺拔庆元出手这件事,隐秘到极点,忽然一帮子三教九流冒出来要入伙,拿着一封假冒伪劣的英雄帖,他能信就怪了!而且这些马帮都是贺拔庆元一路经过的地域而来的,会不会是贺拔庆元的阴招? 那英雄帖上还写着“分金银”,他一个颠沛流离半辈子来报国仇家恨的,怎么可能跟一帮闻着肉味的野狗牵扯到一起! 这么一帮人扯进来,阿哈扎本来就未必真的对贺拔庆元的铁骑精英有胜算,此刻怕是要自乱阵脚。那帮马贼到时候就算想走,贺拔庆元这嫉恶如仇的性子,能放他们活路?龚爷指不定就以马贼之名,肝肠寸断死在了贺拔庆元手底下了。 陆双觉得自个儿肠子都黑的堪比鞋底了,这会儿怎么觉得,崔季明这根正苗红将门世家之子,黑的更是深不见底。 不过陆双留在崔季明身边也有他的打算,他心里头对于昭王殿下的去向也有了个大概。 之前陆双还问:“你确定不用给贺拔庆元递信?他要是真被阿哈扎给算了怎么办?” 崔季明笑:“就你这话瞧不起凉州精兵的口气,我都想揍掉你的几颗大牙。” 这会儿两人走出院落,播仙的冬天冷的要人命,崔季明里头套了一层薄甲,外头是宽袖黑衣与红色披风,几乎是一身秋日的单裳。 一阵寒风卷着雪渣飞过,她也不觉得冷,从眼睛到掌心传遍一股化雪的热气。 陆双这个把月,也算是洗掉了一层黑皮,虽胡子拉碴,头发如烧过的草杆,好歹是比崔季明想象中要年轻,干净了几分,那种玩世不恭又浪荡闲散的味儿更是挡不住了。 她提了一把半人多高的横刀,撑在地上正要出门,却忽然见着亲兵中一人踢着雪携着风冲进来,还未开口,外头一匹黑马停在了院门口,上头摔下来一个黑甲将士。 崔季明连忙挥手让几名亲兵上来扶人,那黑甲士兵面上浮着一层没血气的青灰,眼睛抖了抖看见崔季明正要开口,她却先道:“扶进屋里去!” “三郎,等不得——凉州……”他要开口,崔季明不管不顾,命一帮人先将这报信的将士抬进屋里去了。崔季明这才回头对陆双道:“陆兄,还请您先回自个儿屋里自酌两盅,睡个晌午觉,若有出门的意思,我回去请您。” 陆双抬了抬眼,两手往后脖子一抱:“是是,军报紧急,我等小民可不敢参与这掉脑袋的事儿,还请崔将军先行一步。” 崔季明却一拧眉,对于这“崔将军”的称呼相当厌恶,恨不得将三个字儿从耳朵里挖出去,才进了屋。 看着她跟一团火似的身影走近门内,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将一条细长的冻的跟铁似的麦芽糖塞嘴里,嘬着往后头院子走。 这崔季明倒是忌讳的很,她自己也对于她那略显尴尬的身份很有自觉,不过是叫了声崔将军,她那狂狼放肆样子下头的一点担忧就全给抖了出来。 阿穿从后头端着个温热茶壶走过来,低声问道:“双爷,可要我去探一探风口?” “探什么,你觉得自个儿出的风头还不够是不是?”陆双夺过她手里的茶壶,也不嫌后头要用的人恶心不恶心,嘬着壶嘴就灌了个热浪卷席四肢,打了个嗝道:“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是突厥围了三州一线。” “那咱们的人在这陇右道日子就不好过了,前一段时间先生不也是送了信来,既然长安有位,咱们不若提前往关内撤?”阿穿用袖口潦草抹了抹壶嘴。 “都是命扎根在这儿的平头老百姓,怎么撤。”陆双摁了摁阿穿的脑袋。 阿穿还要再问,陆双却不肯说了,将口中的麦芽糖咬的嘎嘣脆往后院去了。 阿穿去了前头,将茶壶塞给唯一可以进屋的哑婆,屋子打开了一道门缝,崔季明正坐在二三十个亲兵最中间,表情严肃,手里拿着两个酒盅做兵马,以桌案为沙盘演示着。 “你说有十万围在这一线?袭击凉州的有多少人?”崔季明皱眉。 那冻的手脚僵硬的报信兵靠着暖炕总算是面上有了几分人气:“初次出战凉州的约有一万五千人不到,但是那日恰好起了风雪,别说突厥这几十年了,纵然是蠕蠕的时候,也没有几个敢白毛风的天儿出来打仗的!将士们根本就看不见风雪中来的军队,也没有做好准备,凉州大营损失惨重。” “蔡将军要你们撤了么?”崔季明相当熟悉三州三位将军与二十一军总管,在凉州这一线混的时间,甚至有可能比几位亲兵还要久。 “我走的时候太急了,蔡将军命我将消息送给大帅去,所以……” “我怕的是蔡将军那倔驴一样的脾气,旁边甘州不敢轻易围援,他除非从中原抽兵,否则怕是会战到损失过半。”崔季明伸手在桌案上点一点,又问道:“你倒是去通知贺拔公有何用,贺拔公也回不去,纵然是想请三军虎符回去,还不若找皇上来得快。” “蔡将军与尉迟将军、王将军共同送来了一封信件。”说着,那报信兵从铠甲内贴身处,抽出一张红标的信封,崔季明连忙打开,展开后两眼扫过去半天,面色越来越沉。 “是战况不佳么?”旁边几个亲兵看她面色不对,连忙问道。 崔季明扫了半眼,心下骂了一句:荒唐! 她合上军信,握在了手中:“此信送不送去都没有意义,这不过是一封打算先斩后奏的慰问而已。” 她说着,就要将那信件凑到屋内的烛火上,报信兵吓了一跳:“三郎!这是标红军信,烧不得!您触这道军法,是要了命的!” 旁边一圈亲兵也是吓得跳起来,伸手就要来夺。 第48章 46.43.043¥ 崔季明纵然是贺拔庆元的亲外孙,可也不过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平时在军里也不像个稳妥的,他们自问十三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捏泥蛋玩儿呢! 崔季明住了手,却不是因为他们,她手指往回一缩,将信封塞进衣领内:“我先收着。网这信上的内容,不过是将战况通知贺拔公而已,但上头三位将军的口吻和花押容易得罪圣人,若是官驿路上有个什么闪失,这信落出去,贺拔家仅剩的脑袋不够掉的。拿纸笔来,我抄篆后你再去送给阿公。” 下头的人果然拿来了笔墨,那墨被冻的都磨不动,倒了热水到砚台里,蒸起来一团雾气。 崔季明笑骂跟汤水似的砚台,道:“这会子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幕中草檄砚水凝’了。” 在座亲兵,会写自个儿名字的都不超过一只手的数,磨墨这事儿自然也是做得一塌糊涂,崔季明蘸着他们溅在桌上的墨,在一张草纸上头,将蔡将军临危受命握不住笔的狗爬字儿学了个十成十,简略了一下焦急的战况,请贺拔公极速回大邺,语气中满是大军压头的不安,还带了点蔡老头死不退缩的倔脾气。 崔季明拎起来信纸,得意的吹了吹,觉得自己这封信写的真是才华横溢,周围却没有一个看得懂他写的啥的,顿时有些无趣,叠好了递给那报信兵,贴上红标:“若是我阿公拆了这封信,你就私下告诉他,这封信是我写的。他找不着你的事儿,顶多回头打断我两条腿。” 那报信兵被暖炕热的浑身瘫软,手却抖的如雪天光着身子骑马:“三郎、私动标红军信,真的是死罪,这都是没得商量的啊——” “你放心,我这个年纪,还没上天下海,赌钱嫖|娼过,舍不得自个儿这条命。”崔季明温柔的摸了摸那不过十八、九岁的报信兵的脑袋,却不料摸了一手冻干的头油,不做痕迹的又在他袍上抹干净:“你叫什么?” “三郎叫我小曹便是。” 崔季明笑:“小曹,吃顿热饭,军报情急,别辱了使命。到了我阿公那头传句话,那本命年给的红腰绳,我可带着,能保得我平安。” 小曹愣愣瞧她,崔季明麻利的穿鞋下炕,十几个亲兵也跟着从那兜头风雪与冷光的门穿过去,一会儿倒是哑婆却给他送来了碗热汤面,上头三片牛肉,下头俩半生荷包蛋,他饿的神志不清,囫囵一口,差点呛着,对着那茶壶的嘴儿就灌了下去点茶汤。 小曹喝了两口,咂了咂嘴:“婆子,你们这儿的茶水,怎么一股麦芽糖味儿?” ** 一道队伍从播仙镇北口出去,踏过无边无际摊在地上的白饼子,崔季明这会儿没有心情来啃,几十里快马飞出去,她总算是瞥见了那立在地上也盖了层白雪的“纺锤”,以及城下那个炊烟渺渺的寨子。 崔季明抬手,伸手亲兵降低马速,她侧身往冻的缩成团的陆双看去:“剩了多少人在这里?” “不到四分之一,我说的是按户头算,你明白我的意思。”陆双上下牙间的那根麦芽糖都颤抖的磕着牙,他似乎在抱怨崔季明不给他找一件世家老爷用的熊皮大氅。 那意思就是这里头还剩两百左右的兵匪,以及八百户上下的妇孺,而崔季明这边只有三十人左右的亲兵。 不过贺拔罗之前提起过那份任命他前来且末北的谕旨并不在他手中,而是被这些兵匪夺走,虽兵匪已经换了两三拨领人头了,但估摸谕旨还是藏在寨内。 崔季明面上还是个半大少年,自然没本事叫那连裴森都敢威胁的匪头交出来这命根子,她也不认为龚爷会连去远赴于阗都带着这玩意儿,现在除了去偷也没有别的法子。 更何况崔季明也想去见识见识这封闭的龚寨内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亲兵的马匹停在了远处,崔季明只带了亲兵中跟他关系最好的周宇,再加上陆双,三人解下披风,腰间挂了个相当粗糙的宽背环刀,崔季明又在黑衣外头裹了一层陆双给备好的灰白粗衣,脖子上抹了几道灰,头发弄的半散不散。 “就这样就行?你没在逗我?”周宇不自在的扯了扯衣服。 “哎哟放心,你觉得这里头三天两头往里掳人,八百户人家,一个小镇的规模,怎么可能谁跟谁都认识啊。而且三郎从那贺拔罗那个塔上不都看过了这里的大概结构,也大概知道中心在哪里了吧。”陆双可不在意了,如同不是去翻匪寨,而是去逛窑子一般随意。 崔季明知道他不会不要自个儿小命,倒也算是信任,这个寨子并不算怎样的层层防范,她还觉得自己一个人说不定会更好出入。 陆双和崔季明两个人转瞬便垮出几分嬉皮笑脸的流氓样子,恨不得演成出去喝醉回来的俩大兄弟。 崔季明等到了走在龚寨内泥泞的路上,才觉得陆双这本事太活络了。敢在雪天过去靠近龚寨,不但了解内部的状况和巡逻排班,甚至还在高低不等的围墙上留下了往墙外的绳索。他这人说话没谱,做事却是让旁人安心到肚子里的。 崔季明从围墙爬下来的时候,两只手在地上化雪的泥水汤子里搓了两圈,裤子也跟着跪进了泥里又拍了拍,捋了两把头发,好一个狼狈不堪的脏小子。陆双都忍不住看了她两眼。 崔季明道:“我不跟你们两个人似的,我这种年纪一看就是小时候进到寨里,没爹养没娘靠的,又没有吃饭的本事,总要狼狈几分。” 陆双转了眼,却也叫着周宇一并在泥水汤里搓了搓手,指缝里都是泥,一副做粗活的样子,被一个冬风冷的缩成鹌鹑,三个人抖到了路上去。 泥泞不堪的路上有不少膀大腰圆的妇人,手上拎着几个跟待宰的白鹅一般扑腾的孩子,每个人冬日穿的都不太多,这里毕竟不种粮,人不能吃天吃地,只能吃手里头那把刀,来东西都没有那么容易。 其中也有一些年岁不大的兵,看得出来也是后期归顺的,想必这年头突厥连年吞下南道,兵荒马乱,日子也不好过,有的人也就留在了这里。 崔季明弓着头,倒是大步的跟自家迈步一般往寨子中央走,由于掠进来的各地人口很多,语言也混杂,崔季明进了寨子才发现,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村落内,掠夺进来的人口成为一种财产的情况下,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个非常小规模的奴隶群体。 只要看到街道上跛脚的,基本都是奴隶,人数不算多,毕竟这么个寨子,多一条人命,总是多一张抢饭的口。他们没有带枷锁,断腿和饥饿已经使他们无力反抗,胳膊都细的如骨头上蒙了一层薄皮,做的估计也都是打扫牛羊马圈之类的脏活。 或许是崔季明走的太随意了,就跟在家逛街似的,一路上虽然也有不少人侧目,但路上毕竟都是些妇人,没有人来拦她们三人。崔季明眯了眯眼睛,路上不少还有不少女人挺着大肚子,但痴傻不堪,甚至很多都是目光呆滞,看起来有生气的女人,也不过一半左右。 她想也明白,龚寨连杏娘那个小国部落的女儿都抢,这些里头估摸有不少女人之前都算是有些身份家境的,从这个寨子逃出去,到最近的播仙镇也是被统一关起来送回去的命,跑几回,打几回,怕是要傻了。走过去的几条街都是屋棚低矮阴暗,仅有的生活气息,都是由那些麻木却勤劳的女人用一双巧手缔造出来的。 当崔季明看着几个面无表情面上有伤,膝下挂着几个熊孩子的女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锅走出门去,顺手在屋檐下挂上两条腌腿。 那些女人被磨出的恶毒戾气压在眼底,与她们制造的炊烟缭绕温暖富足的院落,几乎是格格不入。 崔季明想起了当年做特警的时候,听曾姐说过的,一个抢来的媳妇,全村人看着,警察来拯救被拐卖的妇女,反倒被一个村子里的老少打得半死的事情。 纵然是解放后那么多年,村里仍然是一副奴隶制社会的样子,警察解救的女人,在他们眼里,更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 她甚至想起自己缉毒路上经过的,某些靠近国界线极其偏僻的村落里,村子里一半的女人都是痴傻的,一个个男人都堂而皇之说是捡来的傻子,他们唯一知道的法,大概就是“智力有缺陷的女人‘带回家养’并不会被判刑”。 如今她就穿梭在这样一千多年前一模一样的村子里,崔季明甚至心里门清儿,如果她冲进去,捅死哪个正在打女人的兵匪,指不定第一个操刀要来杀她的,就是那个挨打的女人。 她前世可是听过这样的台词的:“你杀了他!我就没有活路了!我连个讨口饭吃的地方都没有了,要不然就是换一家被打的更厉害!你为什么要绝了我的活路!” 崔季明此刻转过眼来,一行三人已经靠近了龚寨中心一个用黄土垒出假山园林的套院,崔季明面色相当不好,陆双以为她是世家少爷的光明路走太久,没见过什么叫暗无天日,凑上去拍了拍她肩膀:“别多看,你记着你是来做什么的。” 她转过脸去,陆双眼睛清亮,似乎见多了这些场景,一点也不再往心里去了,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进去。” 这黄土园林似乎为了跟外头的窝棚格开,附近都没大有房子,孤零零的立着,南北站了两三个年岁不大的卫兵,崔季明在西墙,一脚踏在陆双扎马步的膝头,轻轻巧巧就翻身进去,周宇这头还没有翻身,就听到了里头一声细微的惊呼,连忙攀上墙头翻身进去,就看到崔季明脚下躺着一个男子。 陆双爬进去的时候,崔季明已经贴着墙往里走了。 他低头试了一下那男子鼻息,看来只是被崔季明打昏了。 她一点儿都不怕,万没有入匪首家门的小心,崔季明脸色又掉回了陆双刚跟她在酒楼见面的样子,不笑,不扯淡,有点烦躁。 这跟崔季明这一个月里平日的样子差得很远。 毕竟是少了四分之三的人,龚寨也几乎从来都没有人闯入过,内院的主子都不在,护卫也少了许多,就算路上碰见几个懈怠的,崔季明和陆双也能轻松解决。 崔季明停在一处红漆门前,拎了拎上头那挂锁道:“应该就是这里了,房门带锁的就这一处。”陆双刚要说开锁是他拿手好活,就看到周宇从袖中掏出一个相当专业的多功能小锤,蹲在那里没两下就弄开了锁。 陆双道:“你们不是正规军么?怎么还弄着偷鸡摸狗的玩意儿!” 崔季明斜眼笑:“抢了你活计?不知道邺军自配火钻、开锁锤和舂米碓么?” 陆双连忙拱手:“你们牛逼,这是吃喝拉撒,抢劫发家的活计都带身上了。” 崔季明懒得跟他废话,那院落里是一排小屋子,上头窗纸糊的可薄了,她戳开往里望了一眼,身子一僵就退开:“不在这里,我们往旁边院里去看看。” 周宇也不过二十,好奇的很就要往里去看,崔季明一把拽住他:“过来给我垫个脚,我翻不过去墙。” 她却不拦陆双,陆双坏笑着往里头看去,连他都脚下一个趔趄:“乖乖,就龚贼那把年纪,他也真是消受得起!” 周宇闻言更好奇了,陆双还要去旁边另一间单独的屋去看,崔季明道:“你不用去看,那屋子是隔开的,里头估计都是肚子里有球的。” 周宇这才明白:“里、里头装的都是女人?” 崔季明不言。 一个屋内,一张大炕,上头躺了将近十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从十三四的到三四十的都有,一眼望过去都是白花花的肉,全都半死不活的躺着,似乎排泄吃饭都在里头,味儿冲的惊人,活像是猪圈里攒动的白皮猪。 这样的屋子就有五六间。 她在周宇肩上拍了拍:“抬稳了。” 在陆双的目光下,崔季明就像是个跳皮绳的村头姑娘,柔韧的后腰一仰便翻过去了,她这回还没落地,就响起了一声男子惊呼,陆双连忙占了周宇一个便宜,也在他膝头踩了一脚翻身过去,踩的周宇差点摔在地上骂娘。 他这回终于赶了个巧,崔季明抬着手臂捏着一个红发青年的喉咙,她个子还没长开,一双细手,捏的那青年颈骨咯吱作响,半条命都要随着瞳孔翻过去。陆双却好奇的绕了那青年一圈:“哇,这红头发,这小子祖上是法兰克人么?那是比大食的最西端还远的人种!” 崔季明也让这一头红发吓了一跳,她记得近现代的时候,只有爱尔兰人、苏格兰人才有这样的红发,按照现在的年代算来,西欧应该还笼罩在一片文明黑暗中,竟然会有人到这里来么? 她想了想也稍微松开了一点手,红发小子的黑眼珠总算转回来了一点,崔季明道:“你若是敢开口发出一个字儿,我单手就能拧断你脖子。” 红发小子疯狂点头。 崔季明环顾:“这里是龚……爷住的院子?” 得到对方的点头后,她又问道:“你可知道龚爷往日里放重要物品的地方,当然,你就算骗我,也要告诉我一个答案。倘若我找不到东西,就让你从屁股里把我想找的东西给生出来。” 陆双:“……” 陆双默默靠墙,条件反射的尊臀挪到崔季明够不着的地方。 红发小子抖得更厉害了,他艰难的开口:“崔家郎君,我知道龚爷的东西都放在哪里。” 崔季明:“……” “你是不是傻?”崔季明真是一幅匪夷所思的表情看他:“你认得出我已经够惊奇了,你竟然还告诉我你认识我,你是喜欢找死么?还是你觉得我会被识破身份后吓得屁滚尿流?” 那红发小子也觉得自己开的口太蠢,只得哆嗦着道:“我是见过郎君杀人的手段,不敢乱动,郎君放心,院子里不大有人。” 崔季明真是没见过这种人,摇摇头,将手里的宽背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刀背一股泡血冷铁的咸味:“往里走吧,你这个头不错,等遇见了什么人,做个盾牌刚好能完全把我挡住。” 红发小子抖着腿,往里头去,龚爷的院子里摆了一堆假山假树,情调虽好,却没多少颜色,不是胡杨木的枯焦,就是泥土的灰黄,崔季明在建康见了多少园林,此刻对他这粗劣的玩意儿没兴趣。 龚爷屋里头没落锁,关着门。 崔季明踹了红发小子一脚:“红毛,给我开门去。” 红发小子推开了门,龚爷走了一段时间,这地方半个月不擦都能积下一层比饼厚的灰,打开门一阵尘土飘扬。红发小子捂着腰坐了个请的姿势,开口道:“郎君,我叫阿继——” 崔季明真是开眼界了:“大哥,你在做自我介绍么?你看我长的像会关心你叫什么的人么?” “我祖上是突厥人,红发也是遗传,是家族荣耀,郎君莫要叫我‘红毛’。”红毛一本正经道。 崔季明:“……那个阿继,你快点儿告诉我龚爷藏东西的地儿在哪儿。”告诉了之后好让你赶紧闭嘴。 龚爷自己的屋弄的跟闺阁似的,好几道粗劣的屏风,挂了不少做帷幔的破布,红毛炽俟指了指大床底下,和几处嵌进墙壁的书架,还有一个地下暗格里放着的带锁箱子。崔季明麻溜的将红毛绑在床头,三人各司其职开始搜。 崔季明半个脑袋拱到床底下,嘴上还叨念着:“半大小子整天往床底下藏东西,这么个肚子上的皮都快耷拉到膝盖的老头子,也往床底下藏,这都些什么跟什么啊……” 崔季明从床底下捞出两三个抽屉似的盒子,里头都是些匕首金币、有几张地图和些杂碎,她没有耐性的翻了翻。 周宇:“三郎,这就有些寨子中人口的记载,也没有别的了。” 人口记载? 崔季明起身走过去,随手翻了翻,这龚爷竟然也算是有点本事,做了个简单的户籍登记,一共户数也不多,各家的资产,每年的人员伤亡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些对于龚寨经营状况资金核算,崔季明嘴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这个老贼,竟然还有那么些管人的本事,虽然人品垃圾,但在规整资源的水平上,估计能比贺拔罗强出三个裴森。 陆双打开了那箱子,里头是些带牙印的金币,崔季明不管陆双往腰带里塞得行为,走过去用衣袖擦擦也咬了一口。 软的很,好玩意儿。 于是她也顺手往腰带里塞了两块,让陆双鄙视了:“咱们三郎家财万贯,五姓嫡子,还用得着这玩意儿。” 崔季明道:“像你这种色胚,会因为自己女人多,就瞧不起外头的美女么?我这种财迷,也不会因为自个儿有钱,就跟别人的钱过不去。” 三人磨叽了一圈,崔季明往红毛走过去,打算看看他能不能生出来谕令的时候,陆双的脏鞋踩在龚爷的床上,往床顶棚上一摸,道:“找着了!” 龚爷床顶上是一层黄色的绢帛绷得棚顶,如今这年头落后的很,币帛通行、交通不便、擦腚都要用筹片,民间也不忌黄色。陆双从腰后甩出个小刀来,将绢帛轻轻划开,从里头抽出一段去掉两轴的金色绢帛来:“这就是那谕令,这龚爷好本事,给藏在这里头了。” 崔季明原地似笑非笑拍手:“比不过双爷好眼力。” 陆双挑了挑眉毛,扔给崔季明,她低头扫过一眼,花押印玺均正确无误,确实是那一块儿谕令。 崔季明收好塞在胸口,却不着急走。她后头要做的事儿,不愿带上陆双,她不喜欢自己做事还有个别人在浑水摸鱼。 崔季明:“事儿都到这儿了,双爷要什么报酬,可该提了,再往后指不定我给不起了。” 陆双半个屁不放的跟了她一个来月,没少打听消息送消息,什么都准备个完全,却好像天生是她家奴才似的,只字不提要什么。 越是这样,崔季明越小心。她甚至觉得陆双要得东西,跟她本身关系很紧密。 陆双笑:“崔郎好生见外,干的是行侠仗义的活儿,提什么报酬。” 崔季明:“按理我该接一句‘那我真不给了’,但我知道,你这会儿已经从我身上在讨报酬了。” 她说着走到阿继身边,手里宽背刀在他肩上比了比:“双爷不说实话,你家这小子半条命也可以不要了。” 陆双能带她进龚寨,里头必定有个内应。红毛出现的时机太准也就算了,陆双之前急于探她如何对待院内侍卫,估计就是怕崔季明是个心狠手辣的,直接碰见红毛就动手杀人。ωww.xSZWω㈧.NēΤ 更何况按着崔季明的想象,这龚爷性情阴狠多疑,怕是没什么亲信,有也不会留在寨内。 这红毛却能指出龚爷三个藏东西的地儿,其中一个放的还是不少金子。 而且藏谕令的地方十分巧妙,纵然陆双有天生会找东西的狗鼻子,他们搜的时间也太短了点。 怕是这红毛或是陆双手下别人,早就来龚寨内,把行路和东西的位置都给提前刺探好了,一切都确定的无错后,再领崔季明进来拿东西。 崔季明以为自己是个深入虎穴的,恐怕则是个旅游观光的。 陆双搓了搓手笑道:“咱们都知道崔郎一个盘儿摄的芽儿,看着手狠,一把海青子耍的利落,可却生了个仁义蚕子。” 崔季明不愿跟他扯皮:“屁的没有,不用验我懂多少黑词,我没混过你们那道儿,不懂你们的规矩,有话说话!” 陆双总算说了人话:“郎君也是知道,那牌子来自我们帮的十三娘,十三娘手底下一帮三十来个人丧命在龚寨。陆行帮像我这种会点儿杂牌功夫的还是少,十三娘下头三十多条人命都是咱们帮内做过贡献的平头百姓,我在帮里头也算不得什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也想一把火烧了这龚寨。” 崔季明一笑他这个“杂牌功夫”,二笑他“在帮里头算不得什么”的自称。 崔季明:“继续。所以知道我也是个硬脾气,还想平龚寨。这会儿只要领着我,将龚寨这里头的一圈恶心人的景象看完了,我这么个人肯定恨得要死,更是会绝不放过龚寨一个活口。你们这个大隐隐于市的陆行帮,就可以看着我忙活了。” 陆双连忙道:“这点儿小心眼,崔郎大人有大量,不会生气吧。” 崔季明哼了一声:“我说的可不是这点屁事儿!你在俱泰那踩了好几回的点,考虑到之前在长安有人要杀俱泰,我不得不多想,可你又没动手,到底在等什么!” 陆双心道:王禄真是个倒数的废物,杀个侏儒都做不好,人都到了西域还要他来接手这活计! 陆双嘿嘿一笑:“我确实还有别的事儿,不过不是杀人,而是找人。也的确是跟崔郎有关系,便是崔郎那位跑了的内侍,有人跟崔郎拜托了同样的事儿。” 陆双故意说出来。 “谁还要找言玉?”崔季明一提到言玉,仿佛是后背的毛都炸开了。 陆双:“咱们陆行帮也在查,最后一次见过您家那内侍,早在许久之前,却是在焉耆了,焉耆如今虽然仍有小国抗争不断,可也算是……” 崔季明没敢说出口,焉耆也算是到了东|突厥的边儿了。 他若是想找营生,为何要往战地走呢? 陆双看着崔季明面有茫然,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忽然听见了外头一阵发了疯一般的铃响,还有的是尖锐的呼喝声,登时手便扶在了刀上:“咱们被发现了?” 红毛面色一白,摇头道:“这铃声,是外敌来了。” “外敌?”崔季明愣了一下,陆双也变了脸色,划开绳索拎起红毛,飞身往外而去,也不管什么守卫,高声道:“三郎,快撤!怕是大势有变!” 大势?什么大势? 三人朝约定好的那般,翻墙便往马厩飞奔,外头泥路上已经乱作了一片,横冲直撞的也不差他们三个,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喊道: “突厥奴来了!” 崔季明惊得一个激灵,还似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怎么可能!突厥人不是在围着三州一线么?!不是说去了十万大军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手里存稿不多了。若是以后有更新量减少的情况,那就是基本用完了。 第49章 46.43.043¥ 冲到马厩来抢马想要逃走的可不止他们三人,所谓乌合之众,便是没了主子已经先把魂丢了一半,乌泱泱一队人在马厩抢马,崔季明三人根本挤不进去。文移动网 崔季明:“……”有没有人来看看她这个私闯龚寨的外人啊! 旁边一个兵匪拿着刀居然开始砍向抢马的女人和奴隶,转眼间刀下就断了四五条人命,他也顺利拽出来一匹瘦马,还没骑上,忽然从斜角里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带着一头撞死的蛮横,将手中的柴刀狠狠砍在了那兵匪的腿上! 崔季明要不是离得远,能让这血滋一脸。 那兵匪壮汉腿已经断了一半,骨头扎出来,他尖叫着骂:“臭婊|子你疯了么!滚开——” 披头散发的女人骂道:“你不带我走!不带你孩子走!我们娘俩都是你养的狗!临死我也要咬断你的腿!”小說中文網 龚爷走了,马匹数量毕竟不多,兵匪靠着手中的刀,率先屠戮,那听说突厥人要来的女人奴隶知道被留下就是个死,这会儿想的全都是,反正都是死,怎么都要多拉一个垫背。 崔季明觉得这龚寨其实都不用让她费那么大心思,来点外力,就是个自己炸了的雷。 她想起了什么,忽然往反方向走。 陆双道:“你的兵都留在哪个方向等我们,外面雪不薄,我们走不快,能赶上么?” 崔季明道:“他们在西南角等我们,你们先去,突厥人来了,我不能不管贺拔罗。” 陆双愣了:“什么?” 崔季明不打算多言。她如飞一样冲向龚寨后门,敌人还没到,这大门已经敞开,不少人从后门往外跑。 天又下起了雪,她根本看不清所谓突厥人到底在哪里,越是看不清,心里没有个预估,她越是恐慌。 崔季明冲到贺拔罗的城堡下,一拳打在铃铛上,对着铜吼喊道:“贺拔罗!杏娘!你们快下来,突厥人来了!突厥人!” 铜管道让崔季明的嗓门震得发颤,上头却一点回音都没有,崔季明急红了眼,拉开了门却看着根本就没有电梯,仰头望去贺拔罗将电梯升到了最上头! 周宇和陆双都跟了上来。 陆双:“你之前摘了龚寨那么多人头之后,龚寨就毁了他的铃铛和铜管,还想要上楼,贺拔罗怕他们来杀人,就毁了这电梯,他们这一个月根本就没从上边下来过。要不是最近总下雪,龚寨的人估计早放一把火,烧死了他们俩。” 崔季明一咬牙,顺着电梯的路径,攀着一道一道横梁,就跟个猴子似的往上爬去。陆双看她腿一蹬,就够上了间隔七尺多的横梁,也学着她往上爬。 崔季明动作极快,弹跳力惊人,她中途几次差点脱手摔下来,最终还是顺着梯井爬上了三楼。 “贺拔罗!杏娘!”崔季明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空旷的城堡内,顶层探出一个脑袋来,贺拔罗哆哆嗦嗦的回应道:“来不及了,快要来不及了,他们就要来了,我们下去就正好迎上他们的马,绝对会被活活砍死。” “怂鬼!”崔季明张口就骂。 他说着,从楼上扔下来一个铁筒,崔季明一把接住,放在手里,后半句骂人的话都给吓回去了,惊道:“你是用这个看到他们的?!” 她手里的正是一个简易的单筒望远镜! 几片透光度极高的水晶制成,她伸手拉开,便朝着旁边阳台扑去,虽有些模糊不清,倍率也不是很高,但她已经可以完全看到远处而来的突厥人了。 准确来说,那明显是由两方人马组成的,一方似乎是曾经本地的族长或国主,带领着上千武器、铠甲并不精良的队伍,而另一方,则是伪装过的突厥军,他们身穿着各异的服装,武器也杂乱,可马匹却是典型的军中突厥马,拉弓的姿势也绝对是受过训练的! 这两批人加在一起,估摸有三千以上。 三千已经不是个小数字,凉州大营六万人,分到三州一线上,每州两万,州内将军直接指挥的中军四千,但战斗兵也不过两千八上下,其中再算骑兵加跳荡兵也不过一千五百人。 可对面是实打实来了三千骑兵啊! 这是要攻城!只是他们来了,打算先铲了“且末北府兵”这块儿狗皮膏药。 这帮人在风雪中策马而来,速度极快,崔季明猛然高声道:“贺拔罗!你的弩呢,你的大弩呢!” 贺拔罗颤抖道:“在上头!” 崔季明将望远镜揣在身上,爬上楼去,才看到在最顶层,有三台朝着各个方向的大弩,如同迫击炮一样,立在空窗边,旁边是一排一排女子手腕粗细、一人高的长|枪,崔季明一望便知,恐怕这长|枪就是大弩的箭矢。 其中一个大弩,正对准了龚寨。 “你教我怎么用!然后将另外两个的核心部件拆掉,把你发明的所有跟军武有关的东西,能砸碎的都砸碎!然后跟着他们走!”崔季明吼道。 贺拔罗懵了:“这个不难用,就是要多一个人协助才能使用!” 杏娘从下头下层窜出来,直接将手里一个精巧玩意儿砸的粉碎:“这玩意儿不能给突厥人留,阿罗你走,我帮着你堂外甥儿搞这个大弩!图纸不要带,扔火盆里就是,带着你的脑子滚!” 陆双第一次上这楼,十分新奇的到处走来走去,如同逛花园般从拔剑弩张的崔季明身边走过。 崔季明朝他屁股就是一脚踹:“我管你想要从我身上讨什么,我都尽量给,带贺拔罗走!回播仙镇!” “播仙未必安全,我们应该直接遁走石城镇。”陆双回头。 “石城镇就是个散集,指不定这会儿也有突厥人往石城走,播仙好歹兵还多,你先带他回去!”崔季明说完了话,就不再看他。 杏娘也是一根倔骨头,说留就留下,直接将贺拔罗踹走,陆双没有信不过他们二人,却叹了口气,一边帮着贺拔罗拆另外两个大弩,一边准备离开。 贺拔罗拆完了弩却把部件都塞给陆双,看着站在崔季明身边的杏娘:“我不能走!” 陆双让这一家子的深情戏搞的胃里反酸,仍道:“咱能不能麻溜点,上头那位三郎可不信任我,这东西让我拿着我说不定就跑了,或者是直接高价卖给突厥人了!” “阿罗!你都跑不动,咱俩要一起你还拖我后腿。”杏娘站在楼上,居高临下:“我可没有什么英雄情结,也不信人死了之后灵魂可以献给狼王,我还是打算好好活着气你呢。” 贺拔罗一贯懦弱,此刻竟然坚持道:“不行,我要看你平安。” “那你骑马不要跑太远,看着咱们的家,我会去找你的。”杏娘舔了舔干裂的唇:“阿罗,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还指望着苦尽甘来,舍不得死的。” 陆双牙都要倒了,二话不说,直接拽着贺拔罗将他拖走。 两个丫头围在弩前,上头有个木头小凳,崔季明坐上去,杏娘从旁边抗来一根长|枪似的箭矢,插在弩上凹槽处,很简单的就扣上两下固定好,往内一插,又从旁边抽屉里拿了个水晶圆片,塞在崔季明脸前的一个槽内:“可以用了。” “这么简单?”崔季明惊道。 打仗时阵前也不是没有弩,不但没这么大,填装的技术也要求很高。 杏娘面上得意,哼哼道:“阿罗说真正的天才就是能发明出傻子也会用的东西。这玩意儿都快落灰长虫了,我就想看看它发挥用处这一天!” 崔季明面前有个跟方向盘似的杆儿可以用来调整方向,其中似乎安装了类似于弹簧的东西,可以极大程度上的缓冲手抖的幅度,水晶片儿很值钱也算得上好用,崔季明前世用了几年的枪,对于这弩有一种生理上的熟稔。 她轻轻跳转了方向,水晶片中显示了冲进龚寨的骑兵。杏娘从崔季明那拿着那望远镜,也往远处看去。 她要杀的是突厥的将领,以及扛旗的旗兵。 乱其阵势、阻其脚步。 将领还未找到,崔季明先找到了那位“族主”,他的穿着打扮都太显眼了。她眯着眼睛,调整呼吸,仿佛有一种自己卧于草地几个小时只为了一次狙击的感觉。 弩|箭的开关,做在了脚下,如同油门,这样能更好的双手瞄准。 崔季明一边感慨着贺拔罗的奇思妙想,一边对准那黑马上呼喝的族主,猛地踩下了开关,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炮弹发射,她自己差点从椅子上弹飞出去! 与此同时那长|枪般的弩|箭,带着旋转拧开一路上纷飞的雪花,往外刺去,速度快的如同脱膛的子弹! 她连忙往水晶片中看过去,在这龚寨的最远端,那族主连着身后两个亲兵,三人一串儿,穿在枪上,死死钉在了泥地上,那枪尾还在兀自抖动,下头乱作一团。 崔季明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滞了,喃喃道:“这精准度、这力道和射程……太可怕了!” 她抬头看向杏娘,杏娘放下了望远镜,淡淡道:“嗯,你刚刚一箭穿死了我哥那个畜生。” 崔季明:“……” 杏娘咯咯笑道:“干得漂亮。一个连爹娘都敢杀得狗崽子,这年头居然跟突厥奴滚到一起,死的活该。来,我给你装箭。“ 崔季明半天才道:“来的是你家那个部落?” 杏娘低头装箭:“对。你不用看我,若我有能耐,我恨不得屠了他们。” 这一句话,包含太多,崔季明不敢再问。 崔季明只好道:“我再射两箭,杀死那突厥将领和旗兵,恐怕他们就不战自逃了。” 杏娘往外看去,摇头道:“怕是来不及,他们肯定注意到这高塔了,你只能射一箭,否则咱俩都要死在这里,我数三十个数,你尽快找到目标!” 箭已装好,崔季明立刻准备瞄准,然而对方不但知道了高塔的位置,还开始喊口号叫骑兵隐藏在屋棚之间,崔季明搜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突厥的将领,杏娘那里已经倒数到只剩十个数了,茫然无措的扛旗兵却落入了崔季明眼中。 来不及了,就他了! 下头的突厥兵一听头上传来尖锐的破空声,几乎像是指甲抓在了后脑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条件反射就要俯身,却忽然看着旁边扛旗的将士传来一声钝响! 抬起头去,只看到一人一马,穿个透心凉钉在了地上,狼头军旗灌满了风,缓缓倒了下去—— 那天上刺来的枪头居然穿过了不过三指宽的旗杆,将旗杆击断! 从这寨子到那高塔之上,不知道几百步的距离,这精准的仿佛是射中百步外的苍蝇! 旗杆一倒,突厥军大乱,旁边跟他们混合的且末本地兵更是死了族长乱成了一团。突厥军的将领不顾危险,从地上起身吼道:“去!去那高塔,将射箭之人找出来!” 杏娘一边收拾东西忘怀里塞,一边急的直跺脚:“堂外甥你快点!快点儿!你小舅妈我不想死!” 崔季明起身,最后一眼往那水晶片中形状扭曲的龚寨看去。 一帮突厥人竟然在这个时候还不忘了打家劫舍,闯入了龚寨的院落,她看到那刚刚让她砸开锁的院子闯进了一帮突厥人,他们一脚踹开门,如获至宝的将几十个赤|裸的女人拽着头发扯到院内。 她忽然想起自己很年轻的时候,那种死咬着一口“我不相信这世上没有王法”的气儿,得罪了不少人,或许救了不少人,也害了不少人。 那种行为本身是错的?亦或是方法是错的?但真的有无错的方法么? 她不聪明,多少年也没想明白。 崔季明别说这辈子,上辈子最后几年都没大有那种心气儿了。只是刚刚在透过窗纸的时候,她缩了一下的瞬间,想着或许前世二十多岁时那个轻狂的自己,可能会撬开门,拿来衣服扔在那些女人身上,不管她们动或者不动、骂或者不骂,单领着一部分想走的,用刀杀到马厩处去。 然后呢,现在的崔季明当然知道那些女人除了更早死的结局意外,一百个里头一个真的跑出来过上正常生活的都未必会有。也知道,若是再这么蠢,早死的也可能是那个自认为行侠仗义的她。 可现在的崔季明却会跑去从旁边扛起一柄长|枪,在杏娘惊愕的目光中,拼了命用最快的速度装上那杆长|枪,做回弩上,对准那赤身**尖叫打滚的女人中,几个狞笑着脱起衣服的突厥人! 杏娘:“时间来不及了!大外甥啊!他们过来,我们晚一步就是个死!” 崔季明:“最后一箭!我会很快!很快!” 这一箭当是她给她自己一个交代!给当年曾经愚蠢过、不相信过的她自己一个安慰! 崔季明一脚踏在开关上,她甚至都没再从水晶片中多看一眼那长|枪的尾端,便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走!我们走——” 龚寨内的院落里,尖锐且迅猛的长|枪飞来,划破天际一般带着刀光剑影的烈气,如同白日刺下的惊雷,也炸开了院中那为首火长的脑袋,红白粘稠崩开,洒落一地,溅得那赤|裸的女人与淫|笑的突厥劈头盖脸一阵红雨。 刚刚还布满尖叫与笑声的院内一阵落雪可闻的死寂,几个突厥人茫然的在脸上薅了一把,满手血肉,仿佛不可置信。 他们只看到地上斜立着挂满血的长|枪,惊得顿时高声呼喝从院子里往外滚出去,只留下还没明白发生什么的女人们。 溅满血的突厥高声呼喝屁滚尿流的冲出门去,却不料正好迎上重整队伍准备往高塔而来的将领,入耳是一声怒喝。 “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几个女人、一点金银!我们的目的是攻占下播仙,占据城池,这些都不过是下酒菜!”那年轻的突厥将领道,他面上似乎也不过是刚刚褪去稚气,却身材高大,颇有威严。 这个指令,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理智。 那几个几乎站不起来的突厥连忙直起身子:“是!燕罗俟斤!”。 俟斤乃是东|突厥可谓仅次于可汗的首领官职,东|突厥颉利可汗分疆土为十部,一部一首领,东置五大啜,西置五大俟斤。这位俟斤,本姓阿史那,全名阿史那燕罗,乃是十部中最年轻的首领。 十几人跨马跟上这位年轻的阿史那燕罗,往高塔去了。 高塔之上,崔季明暴力拆除那大弩的元件,她死都不能把这等器械留给突厥人! 杏娘:“快点,你要吓死你小舅妈了!” 她手中宽刀砍断了外头几层木架,又踢又踹,可算是弄毁了几层铁皮,将里头的部件统统掏出来抱在怀里,一边丁零当啷的掉着,一边往下头走,骂道:“比我大不了三四岁的丫头片子,自称什么舅妈!” 杏娘领着她往这纺锤建筑的另一边去了,崔季明望过去,才发现这是一个类似于消防杆的应急用通道,杏娘熟练的很,胳膊一架,两腿一夹,就跟手里黏糊糊的鱼一样跐溜滑下去了。 这杆子很长,崔季明没大有经验,还不太敢,用手抓着杆子往下蹭,等落了地面,掌心一串水泡,疼的她差点骂娘,才发现陆双牵着一匹马,正等在这下头。 “你怎么来了?!贺拔罗呢?”崔季明跑过去问道。 陆双也少见的急眼了:“别那么多废话,我把他送去给你的那几个亲兵了,你还不快走!对方已经来了!” 崔季明回过头去,就见到龚寨后门窜出几道身影,她惊得一身毛都要炸开,拎着杏娘就上马,猛地抽马,头也不敢回的往播仙的方向奔去。 身后陡然几道尖锐破空声,她连忙摁着杏娘的脑袋,躬身贴在马背上,只感觉几道劲风挂过她胳膊往前飞去。三人二马,贴雪地掠出去一段,才回头看着那将领带着十几人马,只停在了远处,没有在追。 崔季明这才看清那年轻将领,呸道:“这头头躲得太快!老娘要是先瞅见了他,非射个胸膛对穿插墙上不可!” 陆双道:“你可得了吧,什么气运都站在你这边,以后还用打什么仗!你怎么不说你往北边扔个箭,一下不小心插死了大帐里的颉利可汗!能让他们大乱已经够了!咱们先回播仙,对方失了军旗,未必真的能赢过播仙的守城兵!” 崔季明点头,拎着杏娘,三人冲进城内。 杏娘下马与城门下焦急等待的贺拔罗抱成一个球,崔季明看她脸都快嵌进贺拔罗身上的肥软白肉上了,也在军情紧急时刻抽不出被秀恩爱一脸后的虐心,她身后跟着几十个黑甲亲兵,风一般的往城墙上头去了。 她还没有找到城墙上号令播仙镇的李将军,却听着已经响起了号角与鼓声,城门被人缓缓合拢,崔季明连忙快步踏上城墙。 李荆年纪也有四十余岁,并非陇西、赵郡两地李氏出身,而是早当年鲜卑叱李氏改的汉姓,面目与身材上都很有鲜卑人的特点。他早些年也是位外军营中知名的总管,后来因为受伤太多已经支撑不住外军高强度的作战,才调到了播仙为守城军将。 崔季明来播仙这段时间,也见过李荆几面,他虽然早些年也跟贺拔庆元打过仗,算得上贺拔庆元无数徒弟之一,但他骨子正的有些矫枉过正,怕旁人说他连贺拔家外孙的脸也想攀着,所以对崔季明并不算太热络。 这会儿崔季明登上城墙,往他身边走去,他才冷脸拦了一下手:“崔家三郎并非守城军人,还是尽快回到城内!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李将军!我刚刚便是从龚寨来的,我已经路上遇见他们一拨了!三千骑兵,其中一千人是且末族主的私兵,我刚刚杀死了那位且末族主,折断旗杆,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整备队伍了!”崔季明快言快语:“城中守卫多少,可有胜算?!” 李荆面露惊愕,却转脸又严肃起来:“崔三郎!不论城中守卫多少,我们都必须有胜算,刚得知附近除了且末北,另一处府兵也遭灭,突厥人的援军往这边而来!” “什么!突厥人不是围了甘州、肃州、凉州一线,怎么又穿过大漠,神出鬼没到这里来的?!”崔季明手脚发凉。 李荆往下头看去,突厥的骑兵越来越近,三千人不到的队伍仿若是没有经过大乱一般齐整,立于城门外,他咽了咽口水。 李荆:“这帮突厥人绝不是乌合之众。”他说着指向三千骑兵阵前的阿史那燕罗。 远处年轻的俟斤也将目光投往城上。 李荆:“我记得这张脸。不到十年前,我曾杀死过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如今按年纪算来,那人应该是他的父亲,那这个人也是阿史那氏,如今继承父业,在突厥中地位应该不低。” 他话音未落,就见着崔季明拿起旁边的强弓,拔一支羽箭夹在指间,将牛角弓拉的咯吱作响,箭头对准阿史那燕罗!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桶爷:九妹要真的看到崔三这么拼命,都能吓得手脚发凉了。 崔季明:他还凉,他再凉下去,就宫寒生不出孩子了。 桶爷:……注意点!明明你才是女主好吧! 崔季明:我相信九妹很愿意给我生猴子的。 第50章 050¥ “崔家三郎!”李荆高声道。 崔季明双唇抿成一线,双眼盯住一点,两臂展开,肩膀的起伏稳的如同山脉的轮廓,她箭头朝北,脚尖向前。 李荆不知怎么的,想起贺拔庆元还年轻时候的话来: “气定,无往不利。” 崔季明纤细的手指捏的发白,骤然松开手,李荆耳边传来一阵令人头发发麻的尖锐破空声,弓弦兀自震颤,他往对面的阿史那燕罗方向看去。 这样一只带着短兵相接般刀光剑影的箭,却被阿史那燕罗轻轻侧头躲开,仿佛他早已习惯在杀气中偏头躲开无数冷箭。 崔季明紧紧捏住弓,骂道:“这突厥奴,倒是脖子比手脖子都反应快!” 她话音未落,阿史那燕罗则立刻展示了他更灵巧的手腕,抽箭拉弓,满弦松手,快的如同一眨眼,崔季明条件反射往下一蹲! 崔季明以为自己反应已经够快了,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力道,就如同有男人拽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摁住她一样,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脖子被力道拽的骤然往后一仰,颈骨都是一阵咔哒的哀鸣。 她动作是狼狈的,眼睛却燃着火,面上笑意扩大,看向旁边收到惊吓的李荆:“麻烦李将军,帮我把箭拔出|来吧。” 一根铁箭穿过她发髻,将发髻钉在后头的门上。 李荆过来废了好半天力气才拔出铁箭,崔季明一阵呲牙咧嘴,那绑发的红绳断开,一头卷曲的头发披在肩上,从李荆手中接过那还挂着她几根发丝的铁箭。 崔季明:“好家伙!这箭冲着我鼻尖来的,若不是蹲一下,我这半张脸就已经凹进后脑勺里了。” 李荆吓出一身冷汗:“三郎!都说了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两军对战的经验,我比你多出二十年!你若是再这样荒唐,丢了命我如何交代!” 崔季明浅笑:“是是、小辈唐突。只是愤不过那突厥奴的前来,心头保家卫国的想法冲昏了脑袋,觉得杀了他就能了事,如今看来这想法是太可笑,实在是我年幼不懂事。还请李将军主持大局。” 李荆让她这上下嘴皮子冒出来的词儿,噎的说不出一句重话。 他心里可门清,这崔三刚刚是下了十成的心思要杀阿史那,现在她也根本不觉得她自己有错。 他虽然到这播仙守城多年,毕竟来回这条南道上走的不少邺兵都是他曾经的兄弟,所以李荆对于崔季明也是有所耳闻。 当年跟他入营睡一个铺子的老夏就说过,贺拔庆元在这小子七八岁的时候把她带到营内,前两天还是疼到心肝,后来就被她上房揭瓦的本事,气的叫人特质了一条抽她的鞭子。 崔季明幼时候虽也不算是无恶不作,就是一张破嘴整日在营内撺掇,贺拔庆元两鬓斑白,拎着软鞭赶得她上蹿下跳,崔季明满营的哭,却是光打雷不下雨。 转脸贺拔庆元叫人把她逮住,按在板凳上要打了,崔季明又能抽一抽鼻子,眼巴巴的来两句攻心计: “阿爷你讨厌我了么?阿爷要是不要我了,会不会嫌我丢人,将我扔出去喂了狼,我是不是丢了贺拔家的脸面……若是阿娘在,不知道也会不会嫌我丢人……” 老夏说这话的时候,笑的直抽抽,一口酒都咽不下去。 老夏:“不过大帅也就被戳动几回,后来发现她嘴里的词儿一套一套的,以后再揍她,就让人捂上她的嘴,假哭都不许嚎出来。那小软鞭抽的她几天下不了炕,崔家这小子总算是手脚老实了,嘴……还是管不住。” 李荆对于崔季明的印象就如此奠定,如今看她自然也就挂上了“满嘴跑马”“绝不靠谱”的标签。 崔季明不知道李荆的看法,用手拢了头发:“只是李将军没有想过,这位阿史那家的青年人,为何奔着播仙来了?我可不信这南道上一路的大小城池,与此同时都有这么个水平的将领出来打,要突厥真有这么本事,我阿公也可以直接被打到长江以南了。” 李荆:“播仙是南道这条绳子对折的点,占据播仙才能占据这一条路的主动。西边大帅折返能拦住,往东,增援兵能卡在这里。又加上城池坚固,一旦能占据,就能再接应突厥援兵,两方扩展。我怕的是,这阿史那如今地位很有可能继承了他父亲的俟斤之位,那么他来这里,恐怕是想策反南道各族。” 崔季明点头:“我想的也是如此。可若真的是突厥十万大军逼临凉州、又有北道的铁勒部落压丰州,这一手就太没必要。而且阿史那既然可能是俟斤,地位可以相当于咱们大邺的外军主将之一。而他的身份,跨过中间的大漠,又有且末族长跟随,能带人来到播仙镇,显然需要耗费相当的谋划。” 李荆却道:“且不说这个,我认为突厥人很有可能知道三郎在播仙镇,或许来这里,不仅有战略的思考,也是为了生擒你。” 他没有继续说:生擒崔季明,动摇贺拔庆元。 若是崔季明真被擒住,捉到阵前,贺拔庆元能拔箭射死他亲外孙,但却必定受其动摇,大伤心身。突厥也不用担心,几年后再冒出来一个小贺拔庆元了。 崔季明怔了一下,半天才扯出一个笑来:“我倒是没想到,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人想捏着我。” 长安的想捏她来说动贺拔庆元。 西域的想捏她来要挟贺拔庆元。 李荆明白她的意思:“三郎,也是没办法的。大帅五十多岁了,武夫晚年哪有几个能过的好的。别人到他这个年纪,早就一身病痛。” 他许多话都不好说,只得咽下:大帅打不了几年仗了,不少人都在等他死,等他老,等英雄迟暮。贺拔庆元作为北疆主帅,手下是无数代北军,突厥忌惮、皇帝也忌惮,群臣厌恶惧怕他,可哪里都少不了他。 大邺多少年没能再培养出一个三军主帅来,而贺拔庆元几十年来,手底下带出的兵、带出的将,一个个作为他的徒弟已经遍布大江南北,自西有李荆这样的守城将领,自东有海岸线边的水军提督。 将帅有别,将是一地的支柱,帅是一国的军魂。 他就像是满手泥浆,随手甩落在牛皮缝制的地图之上,那泥点斑斑如女娲造人,一个个立成了活蹦乱跳的军将。 以至于连大帅的徒弟们,对于他如今的断子绝孙,都有一种不甘,和一种不敢言明的“本该如此”的相信。 贺拔家从高祖时候到如今,在贺拔庆元手里头显赫成这副模样,谁能容。 当贺拔庆元捞来了个崔家的外孙,带到军中的时候,看她熊成这样,各方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毕竟不是姓贺拔,有什么用!什么都继承不得。” “崔翕都不在长安了,也不似当年手眼通天,这小子真若是太出挑了,圣人该出手还是会出手的。” 各方说法,崔季明故作一副不知模样。 她此刻却主动说道:“我也起不得什么作用,李将军,我可能要逃了。” 李荆想了千万种“崔季明义正言辞非要留下,他将她砸晕了打包运走”的场景,却没想到崔季明自己说了要先跑路。 崔季明笑道:“你说的很有可能,我让是让突厥奴抓住了,多丢人现眼,自个儿到时候再求死不成,成了人家的棋子,那我死了让你们从地底下拽出来鞭尸都是应该的。” 她说着一敛袍,手里捏着那铁箭,麻溜就下了城墙。 崔季明一直没见着裴森,到了裴森给她安排的那个院子,却看着她的亲兵跪作一地。 她披着头发,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请三郎允我们上城作战。”周宇开口道。 “不行!你们是我带出来的,播仙镇状况不定,你们留在这里,丢了命我如何向贺拔公交代!”崔季明皱眉道。 周宇抬了脸:“我们先是大邺的兵,才是代北军,才是凉州大营的兵。突厥人既然两方围城,胜算极高,城内不少百姓,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崔季明在院子里踱了两步,才努力说服他们道:“我知道其实你们不必完全听我的,此刻向我请命是尊重我的意思。可我不能留在播仙,你们不随我走,若是我路上丢了命,你们难道不是辱了使命么?” 周宇显然已经想好了:“三郎出城只能趁战乱伪装后离开,我们太过显眼,别说我们三十人全部跟上,就算是只有几人跟上你,也足够蹊跷,突厥人一看便知我们身份,三郎必定会成为靶子。刚刚三郎找李将军时,我们与俱泰已经商量了一个能保全三郎的对策。” 崔季明怒道:“我都没有打算留在这里,你们留在这里就有用了么?!你们三十人,连一队都算不上,三伙,能杀多少突厥兵!你们就觉得自己能左右战局了?!” 周宇:“播仙镇的驻兵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兵强马壮,而且刚刚我去寻了裴森,才发现他已经跑了,驻兵得知后更会大乱,我们在,凉州大营的黑甲在,我们能定一定人心,这就够了。再说我们每人杀五人,就是一百五十人。” “一百五十人的突厥兵闯入城内,就是能杀上千的百姓,就是能烧毁几百户的院落!三郎,你是知道突厥如蝗虫一般,纵然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但……我们总要去拦,去拼!” 崔季明竟无言反驳。 她心里头蒸腾出一份缠绕着她几十年的无力感。 周宇与众黑甲亲兵将头狠狠叩下去,震得她脚下都在抖。 “三郎,请随我赶紧离开。”俱泰从里屋走出来,一只脚跨在门槛外:“三郎!” “你们是对贺拔公许过诺言!死也会护着我!”崔季明看他们决心已下,顿觉的自己无用,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生死之诺,你们也要相违么?!” 周宇忽然道:“俱泰!你可能确定能完好无损带三郎离开!” 俱泰身子矮小,却猛然挺直身子:“能!” 周宇也不过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目光却至诚深沉:“三郎安危关系到我们众人作为亲兵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 “然我们作为大邺将士的性命,则应驻守城池、保护百姓。哪怕是螳臂挡车。” 贺拔公手下的兵,没有任何理由率先离开一座满载性命飘摇风雨的城。 此乃兵的脊梁。 崔季明神情大震。她似乎再无法承受他们的目光,转头就走进屋内,声音半天从里头传出来:“你们是贺拔家的兵,我不姓贺拔,使唤不了你们。何况将在外,皇命都有所不受。贺拔公离你们太远,你们自己的命,自己做选择。 跟着崔季明进屋的俱泰,抬头就看见崔季明一边说话,一边解开衣带,除去腰带,掀起里头的中衣,露出里头一截窄腰。 崔季明瞪了他一眼,比口型道:“滚出去!” 俱泰麻利的滚了。 她腰上挂着个红色的贴身细绳,上头穿着不少铁质部件,硌的她腰间皮肉上都有浅浅红痕。 那红绳松松垮垮,挂在她瘦削也有肌肉的腰腹下方两块微凸的胯骨上,在一圈腰间肌肤上有一种奇异的欲感,若是俱泰没有滚出去,看仔细一些,怕是早通过她盆骨的形状能辨认出她是女儿身。 崔季明解开了那红绳,用手接住滑落的铁件。 她隔着窗户道:“但周宇,你留下,我有一封比你的命还重要的信,需要你给送到凉州大营去。你在这里不许上城墙,等着我,到将这封信给夏将军之前,你死了,便是毁了大局!” 周宇跟崔季明一直关系不错,以前没少在营内玩摔跤,他以为是崔季明不懂事,为了情分想要保他性命,才这般说,开口道:“三郎,我——” 崔季明从屋内走出来,衣衫松垮,手中拿了一枚青澄澄的铁牌,俱泰一眼就看出来,这跟她刚刚腰间挂的铁件同一个材质。 周宇失声道:“帅印!” 崔季明嫌弃的啧了一声:“低调低调。” 黑甲亲兵眼中仿佛只有那一枚印在,崔季明真是觉得自己跟贺拔庆元差出个天地来,咳了咳开口道:“命周宇前往凉州大营送达军信,而其余人,驻守播仙镇!” “是!”应声震天。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指甲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才如同贺拔公命将士守城时那般道:“守住城池,保护百姓,死不可退!” “是!” “起来吧。我相信代北儿郎的承诺。”崔季明如脱力般道。 她好想说:如果实在是守不住,请你们逃吧。 可这枚贺拔庆元留下的沉甸甸的帅印在手,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逃”这个字。 一众亲兵起身,却看着一路上嬉笑怒骂的崔季明转过脸去,仿佛是狼狈的走进屋内。 周宇走近屋内时,看着她趴在小桌上。他叹了一口气:“三郎,快起来写你要送去的信吧,时间紧迫。” 崔季明红着眼角,起身点头,周宇找来了纸笔,她蘸墨道:“阿公临走的时候,其实预见了几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如今虽然行迹不显,但很有可能符合阿公的某种猜测。” 周宇坐在榻边:“哪种猜测?” “说是突厥会想要在真的大军压境前,去挑拨贺拔家与朝廷。如今北地军权与政权本就分离,贺拔公纵然甚少使用三军虎符,但其存在始终是殷家心头一根刺。这刺是太后以殷家之名扎进去的,殷家想要拔总要有个由头。”崔季明道。 周宇脸上写满了“请说人话”四个字。 她无奈的挑了挑眉毛,没有细说。 手下是她熟练到极致的贺拔庆元狂狷的字体。 突厥若是做出以大军压境的样子,便要在最容易局势混乱、敌人状况无法辨明的冬雪时节,逼压三州咽喉,又驱赶乌合之众的铁勒各部去打丰州,在加上殷邛集结府兵攻打靺鞨,这北方边界整个状况如同落入蜘蛛网上。 而丰州重地,铁勒各部必定会最先被击溃。 三州一线压力最大,气候条件也最恶劣,虽然凉州被压,但甘州、肃州为了防西部,根本不能轻举妄动,最好的做法就是中原调兵支援。 不论是三州三位主将、还是贺拔庆元,都将这三州咽喉,视作最重要的阵地,一旦失去可能北地都会陷入险恶,他们就算用最有保障,最不计后果的方式,也要守住三州。 而殷邛并没有打过仗,也十几年没有离开过皇宫。 他在位这些年对战事,明显表现出了谨慎到龟缩的风格,在他看来,三州一线咽喉纵然重要万分,可西北有突厥、东北有靺鞨,中原就在长安北部,是绝对不能调走的! 调走后,若是有任何误差,突厥大军从丰州直入长安怎么办、靺鞨大胜府兵冲入关内会如何。这种可能性,在贺拔庆元与夏将军他们眼中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突厥根本没有那种兵力,丰州纵然调走部分外军,有阴山在,也绝对守得住。 可他们也要说,是几乎不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殷邛就是不肯接受这个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是踏过无数阴险诡计走到皇位的,这种人对于最差最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也会做好准备。他骨子里就就没有武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也经不起任何的差错。 以贺拔庆元看来,纵然是得罪皇帝,调用三军虎符,也必须要守住凉州。 如果摩擦必然会有,那就迎面之上。 大邺疆土比身家性命更重要。 所以他之前从凉州大营带兵走的时候,就留下了三军虎符,要三州诸将在极为关键的时刻,决定到底是否使用虎符,驳圣意调用北地外军。 贺拔公对于手下将领,一向放权,他认为军队应当根据当时的情景做出一定的自主行动,有这样的机动性,才能保证在局势复杂的凉州不会被自身规矩桎梏。这种做法,在几十年间赢得了大大小小的战役。 这次贺拔公要去军信都半个月才能来往的波斯,半个月都够亡国了,他又信得过三位将军的决定,把三军虎符留下也是应对突发状况的底牌。 于是,崔季明上一封看到的红标军信,就是三位将军联名决定,如果俱是继续恶劣,将使用三军虎符从中原调兵。 当然,这种前提是,真的有突厥大营压境,有这种危急。 崔季明如今却心里有了个判断。 她认为突厥并没有十万大军压制三州一线,若真是有,恐怕现在三州都已经陷入鏖战,而不是只有最靠近中原的凉州遭强攻。 而且白毛雪的时节出征,突厥境内甚至比三州还要严寒,很可能会有部分兵折损在境内,这不像是突厥人的做法,他们非挑到这时节,一是之前所说的为了用风雪迷惑视线,二则是贺拔庆元离境如此之远,也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 这一开始只是个猜测,更让她相信自己想法的,便是突厥竟然还有兵力突袭南道。 他们想要集结南道的众部落,往东去攻甘州,再替局势加一把火。 若是真有十万突厥压三州,这种做法完全就是没必要的。 她心里大概明白了。 突厥人竟然也知道贺拔庆元将虎符留在了凉州大营,整个计谋,其实出动的很有可能就只有一两万突厥兵,其他都是各个部落驱赶前来的弃子,为的就是让夏将军他们使用三军虎符,调遣中原外军,引炸殷邛与贺拔庆元之前的争端。 崔季明脑子转的飞快,她甚至想到,很有可能夏将军调遣中原外军后,突厥军队便从凉州消失,直接扑向中原,攻打丰州,将殷邛吓个半死,然后跑回突厥境内。 殷邛绝对会想杀了调走中原外军的贺拔庆元。 到时候可以找的理由太多了,比如竟然敢将三军虎符留给手下将领,比如曾经大肆放权给下属。 这些事情,若是打了胜仗,可以被勉强称作“治军风格”。 若是输了,那就看殷邛的手段了。 殷邛要是个丧心病狂的,贺拔庆元下狱都有可能,若是个谨慎又懂局势的怂包,最起码也会收回三军虎符,要贺拔庆元在家休憩个半年。 那等到春夏,草黄马正肥的时候,突厥再来打,这北边就不再是铁板一块了。 这绝不是该是突厥人的脑袋想的出来的手段。 而且能想出此等计谋之人,需要对殷邛的想法、对贺拔庆元的行事风格,对三州状况都十分了解。 这样的人会在突厥人帐下? 崔季明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另她胆战的人选。 他有那种本事,却没有这样做的动机啊…… 崔季明低头将信件写完,将帅印粘上墨汁,扣在信件最后。 贺拔公早之前的猜测虽然并不如崔季明如今脑袋想的这般详细可怕,但他也说了若有的大概解决方式,将这枚能代表他本人的帅印留给了她。 崔季明信上写的便是,要夏将军先拖守凉州大营,骚扰突厥,按大军不动,一旦守不住,退居关内。天寒地冻,突厥守不住凉州,日后等他归来还可再夺回。 绝不许调用中原外军,更不可使用三军虎符。 崔季明心下却道:阿公这推测,怕是路上才想出来的,到了播仙,他才将帅印拆开交给崔季明。 若是早有此想法,一开始就不会留下三军虎符。 而言玉离开大军,便是在这路途中的事情。 她甚至不敢多想下去,潦草的将信一折,递给周宇,疲惫道:“你去吧。官驿应该还没有断,你不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这封信交给夏将军。不要说是我送过去的,要说这封信是贺拔公写的。” 听了后半句,周宇有些犹疑,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帅印,才点头。 他快步走出门去,崔季明已经可以听到了城墙边的声音,转头看向俱泰:“你到底想了个什么法子,能让我离开这里。” 俱泰不知道从哪里搬出一套纯白色的女子胡服,露肩又轻薄,单看衣服就能想象到女人穿上后的香艳。他又拿了两个大白馒头,放在了那胡服上。 俱泰:“还请三郎委屈一下,扮作女人。以三郎如今的个子与容貌,绝对能混过天下眼目!” 崔季明:“……” 作者有话要说:女扮男装文必备之“穿回女装,惊艳全场”的戏码,我就问你们俗不俗,俗不俗,你们说俗不俗! 第51章 50|050¥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那张晒黑的脸:“你觉得我像个娘们么?” 俱泰心道:把那张狂气收一收,好好涂一涂脸,至少比别家汉子像多了。 他苦口婆心道:“播仙镇中有许多路过的商队,登记的牌子和公文都在裴森那里,陆双正去拿的路上。突厥人攻城后还想拉拢南道各部落,商队他们可能不在乎,可若是拜火教徒的队伍,突厥人一般不敢动手。南道各部落笃信拜火教的不计其数,他们若是动了手,日后就不好跟南道上的各部落谈事了。咱们唯有如此,才能稳妥离开。” 崔季明点了点头。 俱泰:“更何况三郎你的容貌十分显眼,若不装扮成女子,恐怕是难以躲过未来一路的盘查。而突厥人掠夺成性,若是看着可疑,很可能就直接掠走,您还不能扮成普通侍女,必须要是拜火教的圣女,才能被突厥人忌惮。” 崔季明:“……我怎么不攻上光明顶呢。” 与崔季明印象中刻进脑子里的武侠小说不同,拜火教在元朝时候相当衰落,而如今大邺所在的年份,正是拜火教最流行的时候。 这种流行甚至传播到了长安,毕竟它是波斯的国教,西域小国信奉者极多,长安也有两座袄祠,中宗设萨宝府进行管教,其中有用宗教与西方大国波斯交好的目的。 不过波斯的萨珊王朝如今势弱,不但西突厥瓜分它,阿拉伯人也对其有极为强势的入侵。连年战争、经济衰退,阿拉伯人的强攻也导致了□□教的侵占洗脑,拜火教的本土在这两年尽失,于是西域不少小国接纳了拜火教徒,如今各个部落,遍地都是不知道真假的自封“圣女”。 她琢磨了一下大概就懂俱泰考虑的全面之处了。 如今拜火教圣女泛滥,但突厥人还是不敢动的,由于拜火教相当注重血统的纯正,所以她们大多都有波斯血统,崔季明阿婆是波斯公主,她五官也有明显的波斯特质,几乎不会让人怀疑。而且拜火教圣女喜洁、遮面、不见尸体血污,这些教义与习俗还是会被突厥人与沿路大部分地区所尊重,崔季明能够因此避开许许多多的麻烦。 她正思索着,陆双从窗口翻了进来。 他将一大包衣服与手里的公文往桌上一摔:“快!快——磨蹭什么呢?!” “你怎么也跟着走?”崔季明瞪眼。 陆双笑:“哎哟我帮你捞了一把贺拔罗的狗命,你不是说什么条件都答应么?车马都已经弄好了,我的人也要撤离这里,会跟你们一起走。咱们一队人马也好行事,他们都是平头百姓,在陆行帮挂个名而已。” 崔季明就要开口。 陆双道:“是你搭我们的顺风车,而不是我来占你便宜!” 崔季明撇嘴:“谢谢双爷抬举,不过我就扮作一个奴仆就好,才不要扮成什么圣女。” 陆双笑:“别傻了三郎,刚刚封了城,第一波的商队百姓都在封城前跑出去了,咱们留在这里,就是要等城破后突厥人放行。你不要小瞧他们查人的手段,你纵然有一双带茧的手,但是浑身都写满了‘贵族出身’,这根本不是你想遮掩就能遮掩得了的!” 崔季明若真是个爷们,让她去扮个女人,她没有什么不乐意。 可重要的问题是她本来就是个女的,如此装扮后暴露的可能性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她若是暴露了,牵扯的不只是她,还有崔家和贺拔家! 崔季明垂眼道:“好,那我换好衣服叫你们进来。就我这练武的身子,除了身高像个女人,其他就没有像的地方了。” 崔季明将这两个家伙推出去,陆双一回头,两手扒住门:“不用我帮忙?我比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了解女人多了,哪里该凸该翘,我心里特别有数,绝对能把塞成一个倾城大美人!” 崔季明翻白眼:“滚蛋!我又不知没见过女人!” 陆双坏笑:“你没见过没穿衣服的啊。” 崔季明挑眉:“你是觉得我一个虚岁都快十五的崔家少爷还不懂人事儿?我家里的女人,比你遇见过的质量高多了。” 陆双傻眼:“……真的假的,就你、你这个年?” 崔季明笑:“羡慕?” 陆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你这简直是,阶级不同待遇不同啊!到了长安,劳烦崔郎带我这小民去躺温柔乡!” 崔季明冷笑:“长安的姐姐们,你买不起!滚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陆双捧着脸,满脑子都是长安的姑娘们,眼神都飞到了千里外。 崔季明关上门,看了一眼床上的衣服,狠了狠心。 她其实还没怎么发育,胸口的绷带也只是松松的缠着,崔季明费了半天劲儿总算是将俩大馒头塞进绷带里,胸前立马鼓鼓囊囊的吓人,她好好抚摸了一把大馒头,赶紧套上了白色的衣裙。 榫卯结构般的帅印被崔季明拆成小部件,挂回腰上,又从床下的行囊中,翻找到了她从长安带出的一个沉重的小盒子。盒内正放着一把精致的袖中小弩,她套在手腕上,用白色宽袖遮挡住。 这衣裙相当复杂精致,崔季明长这么大就没穿过这么麻烦的衣服,白底金边,层层纱幔,又有一大堆金色的耳坠、项链、镯子,她套上了之后,仿佛觉得自个儿如同风中摇曳的首饰铺子,简直是府内小妾要把老爷的全部宠爱穿在身上。 幸好是冬天,这裙子只露了肩膀,并没有露出腰腿,否则崔季明腰上薄薄的肌肉和结实的大腿估计遮不住。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这身衣裙远比大邺的襦裙紧身的多,清清楚楚的勾勒出她纵然没发育也隐约的女子腰线。 分辨骨架性别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盆骨大小,女人当然能比男人屁股大一圈,崔季明听着外头拍门的催促声,一咬牙扯了床上的一些棉料塞到裙下,这才走出门去。 陆双捧着个大盒子,在外头眼巴巴的等着,看到崔季明愣了一下:“你丫到底在屁股上垫了多少东西?你也不能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啊。” 崔季明从裙子下头扯出一截儿布料:“我弄掉一点,这样行不?” 陆双咂嘴道:“挺好挺好,你快改改你说话的样子,女人最重要的特质就是不会去完全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话。” 陆双说着就捧着盒子要带崔季明进屋。 崔季明往门框上倚了一下,故作娇柔的抬起一只手,细声道:“你还想进老娘的屋干嘛?” “化妆!就你现在这样,出去吓人么?”陆双拎着她就进屋。 “我不像个女人?!”崔季明瞪圆了眼睛反问。 陆双笑:“你以为垫个馒头就像女人了?就你这张糙脸,这双全是茧的手,不好好修整,难道就让你这么上街吓人?”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该放心,还是该伤心了。 陆双从盒子中拿出面脂来:“你别担心,我虽然真想给你化成个花脸报复你,但这会儿还需要你,才能往东逃。相信我化妆的技术,我给不下三十个女人描过各种眉型,吃掉过不下五十个女人的各种唇脂,这行儿,我是专家。” 崔季明:“……我怕你直男审美,越画越丑。我只相信基佬的化妆水平。” 陆双拿着一堆小工具,嘴上开始停不住了。 “哎呀你这眉毛粗的,这毛发旺盛的,张飞都长不了你这么黑的眉毛。” 那是她小时候,为了更像男子,专门一次次刮过,就是希望眉毛能更浓密。 “唉虽然你是个男的,脸上晒得皴也不少,但是真的是贵家子弟,就是细皮嫩肉的底子在啊。” “哎?你怎么不长胡子,你到了该长胡子的年纪了吧。” 崔季明身子暗自绷紧,立刻放松下来,无所谓的道:“我也不知道,我虽然个子窜的高,但是你看连喉结也不明显,胡子也不怎么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大人的样儿。” 陆双还安慰道:“过两年就好了,有的男人就是长得晚。你已经在别的地方已经够爷们了,等过两年指不定我就看着你胡子拉碴,胸毛丛生了。” 崔季明:“……” 陆双手指顶着她下巴,崔季明天生肤色偏深,他偷来的妆奁的□□颜色太亮,他直接就放弃了给她上粉,只稍微修饰了一下脸颊,使她看起来更柔和一些,在唇色与眉眼上增加了几分颜色。 崔季明感觉到一种骨子里的尴尬,陆双目光太专注,划过她面上,仿佛让她觉得各种破绽都暴露在他剑锋下般。 她这种时候,只好无所事事的犯贫:“你手洗干净了么?我可没少见你各种乱挠。” 陆双垂眼笑道:“碰你这位五姓的郎君,我就差把手洗掉皮了。倒是以你的身份,应该得见圣颜,甚至跟长安的各位年纪相仿的殿下关系不错吧。” 崔季明任凭他用黛粉画上眉,明明动作已经很快,她却觉得觉得时间太久,心不在焉答道:“只不过是见过几次面。” 陆双笑道:“听说现在长安,几位殿下都已经入朝听政,总觉得局势要变天。又听闻崔相如今为太子少傅,崔家貌似是跟太子一派很亲密啊。” 崔季明:“怎么,你自称的这等小民,也管这些皇家事?” 陆双笑:“就跟种地的也会幻想一下皇帝是不是米缸里长大的。咱们毕竟是走消息的,耳目灵通,也爱讨论。这不是西域没路子混,想跑到长安混口饭吃,既结识了位崔家的达官贵族,怎么也要紧抱你这条大腿。” 他说着,拿朱砂在崔季明眉间戳了个红色花钿。 陆双:“咱们三郎在长安属于哪一派,我们这帮平头百姓进了长安,也要知道点状况。” 崔季明最后抿了抿唇,道:“我是‘干我屁事儿’派。先不提你主子是谁,我要是对哪位殿下有些偏颇,这个年纪早就入弘文馆做伴读,也不会跑出来到这儿游荡。” 陆双挑了挑眉,笑着不再言语。 那他倒是好奇了,长安的那位九殿下要求陆行帮保崔季明,这种所谓的“情分”是哪里来的了。 他停了手,望着崔季明的面容,似笑非笑的点了个头:“我的技术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崔季明:“呸,那是奴家底子好!” 陆双大笑。 崔季明并不关心自己被化成了什么样,她收拾了东西,将短刀和竹笛塞入怀中,快步走出门去。 阿穿从外头扑进来:“北城门已经破了!吓!你、你你谁啊!” 崔季明带上面纱:“你大爷。” 阿穿如遭雷劈:“郎君、郎君啊!” “快走!”陆双拎了一把阿穿:“所有人集结在城南,其他人都已经准备好了么?!” 阿穿眼睛从崔季明身上挪开了:“准备好了,所有人已经换好了衣服。” 她也穿了一身侍女的服装,崔季明带上了哑婆,一行五人奔出去,横街上已经乱成一片,到处都是疯跑尖叫的人群,一队突厥兵已经在不远处马上挥刀砍杀,她心也跟着沉下去。 突厥人这是不放过任何人,城北门破后,他们立刻留一部分人看住城门。剩余三门,若是开门就会让城南的突厥兵更快冲进来,若是不开门,则很有可能让许多本来来得及逃走的百姓困死城门中。小說中文網 崔季明根本在一片混乱中不知道突厥人到了哪里,她耳边只有百姓的哭喊、尖叫,突厥人沙哑的笑声,种种声音夹杂在一起,如同是狭窄小巷里回荡的铃声,不断撞击回响在每一家每一户。 下雪的天,黑的很快,天色是一种墨汁掉到水里的浑浊灰色,崔季明拽着跑不快的俱泰。 陆双一把抓住了崔季明的手腕:“相信我,突厥人在南道北道尚不敢屠城。” 崔季明:“就算不是屠城,也差不多少了。” 只要再过几个时辰,她或许就看见贺拔家亲兵的头颅挂在突厥人的马鞍上,看到无数女人赤|裸着被拖入暂时搭起的营帐,看见突厥人组成小队游荡在街道上如同蝗虫般掠夺。 而她如惊慌失措的百姓般,是逃亡的那一方。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陆双忽然道:“小心!” 崔季明反应也极快,往旁边一闪,一截断了的刀刃深深打入她身后的土墙上,陆双一把抱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你要记着你是个女人!” 崔季明本来想要顺着往他怀中倚靠,来遮掩刚才的动作,却忽然身子一僵。 身后断了的刀刃来自不远处满身是血跪在地上的贺拔亲兵,小巷深处,他手中只有半柄横刀,两臂不停颤抖,却抵挡着一个突厥人下压的宽刀。 他身后是一个背着箩筐的年轻和尚。那年轻和尚一身破烂的灰袍,跪在地上慌张的去捡落在地上的经书。 这个突厥人仿佛再也无法将宽刀往下压一分,然而他身后两三个同伴跳下马来,扛着朴刀,对着死前抵抗的黑甲兵嗤笑一声,朴刀就朝他腰腹捅去! 崔季明抬起了手臂,手按在了袖弩的扳机上。 陆双一把拽住她:“别冲动!” 房顶上陡然冲下来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他手中一柄雁翎刀朝拿朴刀的突厥兵背后砍去!那突厥兵突然受袭,背后划开一道血豁子,倒地不起。 在场其他三个人,登时放开贺拔家兵,朝那农夫攻去! 农夫背上还扛着箩筐,剑气却相当凌厉,他雁翎刀长而锋宽,快的瞬息万变,甚至突破了崔季明心中刀的极致!如同是北地边关凛冽的风雪,锋芒与刀风交替,堪称是暴怒浩瀚、淋漓畅快! 崔季明心头一惊,陆双低声道:“好功夫!” 那农夫脚下草鞋猛然一顿,脚掌在地面划了个半圆,刀也是抡圆了如满月般惊鸿的一招,三人中两人躲避不及,直接劈开了肚子。 他目光一直不断的往受伤的和尚哪里瞥,刚刚捡回一条命的突厥兵离那和尚极近,他狞笑着,知道自己活不了也要拉上和尚垫背,手中朴刀直直往那和尚刺去。 农夫大惊,就要上去拦截,眼见着来不及。 崔季明骤然按下扳机,一枚短箭朝突厥兵挥舞朴刀的手腕而去! 短箭力道不小,震得崔季明手腕一麻,更是打的突厥兵朴刀离手,擦过年轻和尚迷茫的脸面落在地上,农夫立刻冲上去,雁翎刀划开了突厥兵的喉咙。 农夫一把拽起了地上腿脚受伤的和尚,朝崔季明看来,又低头去看已经倒下的贺拔家兵。 崔季明甩开陆双的手,往那贺拔家兵跑去,她一身白色衣裙,半跪在地上,伸手将那位贺拔家兵翻过来。对方已经面色发乌,没有多少生气,他胸口被开了好几刀,腰腹也中了箭,眯着眼睛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吸声。 崔季明见过许多人死,她知道那是肺内空气逸入胸膜腔发出的痛苦声音。 这些人,她每一个都叫的上名字来,甚至连他家乡在何处也明了。都是早课时候在亲兵营跟她一起跑步练剑的大男孩儿们,在崔季明挨骂的时候嘘她,崔季明得夸奖的时候笑她。 那农夫与和尚也靠过来,跪在他身边,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谢谢你。贫僧一条不产五谷的命,怎么值得……” 崔季明道:“你这么说,太对不起他了。在他眼中,你也是人命。就如同你们连动物都不肯伤害一样,作为大邺的士兵,他只是见不得面前有人被杀。 那和尚抬起头来,二十岁左右,目光澄明,只可惜眼里含了两泡泪。若不是过度的跋涉与风霜打的他那张年轻的面容消瘦下去,他十分俊朗的五官看起来更像是个长安城的世家郎君。然而袖口脏的都能剥下一层泥灰,两脚全都是粗糙的冻疮和水泡,一切都证明着他承受着的苦行,年轻和尚红着眼睛朝崔季明一礼。 农夫则一看便是武夫装扮而成,也不过十七八岁,五官坚毅,眉若刀裁,神情却茫然,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只相信手中之刀的天真。 “原来是拜火教的圣女,听闻拜火教中掌握许多医药秘法,可否能救他一命。”年轻和尚居然说着说着都快哭出来了。崔季明让他这种哭包设定震惊了:“你、你别哭啊!” 年轻和尚动作极其少女的跪坐在地上,双手捂脸当真发出了哭声:“他因为救我而死……我从萨罗国归来的一路上,还从未见过这样肯为了别人拼命的人。” 崔季明若不是看他身材高大,喉结凸出,隐隐都有了些胡茬,甚至要以为是个大家闺秀剃了光头。 她摇了摇头,从手中拿出一柄细窄的匕首,解开了那亲兵的铠甲,在他湿透的衣服上摸了两把,将匕首抵在他胸膛侧面两肋之间的缝隙中,猛然刺下! “你做什么!”那年轻和尚不可置信的上来就要拉崔季明,却被农夫拦住了。 崔季明拔出匕首,那贺拔亲兵仿佛是窒息的人吸入一口氧般,骤然呼吸顺畅起来,也再没有刚刚尖锐刺耳的声音了。 农夫道:“她是在开胸排气。” 这种张力性气胸,崔季明纵然能一刀排气,避免肺部受到压迫不能舒张,却救不回他的命了。 那贺拔亲兵总算是睁开眼来,他见到崔季明,却认不出她来,只扯出一个痞气的笑意喃喃道:“临死……前见个天仙,也、也算是没白活。” “我佛法不精。圣女心善,求送他一程吧,呜呜。”年轻和尚又哭了出来。 崔季明俯身,凑在他耳边。 “对不住,我竟不能解马革送你回家。” 那亲兵已然神志迷离,听见耳边熟悉的声音,费力转过头去。 她眼眶尽红。 亲兵呼吸也顺畅几分,艰难道:“……你活着,就能让许多人不白死……世道如此……你的命,比我值钱。” 崔季明因这最后一句,背后陡然升起一道彻骨的凉意,心智神魂却仿佛在歇斯底里的燃烧。 俱泰将恍惚的她扯了起来。 阶级千年固化,人命可谓草芥。 “三郎,你的出身注定了,你作为好人、有用之人存在,就能让更多庸碌之人活着。我们绝大多数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此生没有取舍的权利。因为取舍、选择,是属于你这种人的。”俱泰忽然用突厥语低声道。 崔季明茫然的看向他。 俱泰仅剩的一只眼睛涌出点泪来,他哭却并不全是因为城破、身死,而是因为他一生的命运,被一句总结。 因为他的命不够值钱。 “我们的不甘心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这满城上万性命的不甘心,抵不过你回长安长大后的一句话。世道如此,由不得我们,由得了你。”俱泰细声细语。 崔季明七八岁时见流民游荡、入长安见皇家五姓之家的富奢,心中纵然感慨阶级的存在,也未曾如今日俱泰的这番话震撼。 这时代,由不得人们在阶级之间游走穿梭,寒门的高官还是寒门,世家的罪人还是世家。 性命与性命不等价,痛苦与痛苦差天地。 她前世是普通人,从憋着一口气要与不公为敌,到遍体鳞伤,强装无事,缩回了老家,故作一派忘了曾经的潇洒。 这一世,她却生来是个贵族,食珍馐、着绫罗,时间久了,就以为自己练武吃点那点苦就是苦头。她忘记,她不再是之前拼死也未必能捞回一条命的无能之人,她如果够优秀,就能改变些什么。 至少不该有龚寨那样的地方存在。 至少不该有突厥人轻松踏过城池。 纵然许多改变对于这世道来说如同石沉大海,但与她前世相比,也足以宽慰她的心。 崔季明强压下身体的颤抖,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 那农夫似乎听懂了俱泰用突厥语说的话,却还是一脸如同永远慢半拍的茫然,白配了那犀利的刀法:“圣女要去长安?” 崔季明已然淡定下来,正要起身离开,忽然看到那农夫和和尚忽然跪下去,两个大老爷们将头往地上按下去:“求圣女帮忙!” 农夫倒是实心眼,磕的崔季明脚下的地都在震。 和尚打开箩筐,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水:“圣女,这些都是家师十几年间游历安达罗国、驮那羯碟迦国周边列国所搜集来的经书与典籍,他命我带回大邺去,他说大邺天象大变,要我去探知真相。这其中还有历算、医学、农耕的图解,十年前中宗派他西行,这都是多少年来他的心血。” 崔季明并不感兴趣,战争中丧失的书籍不下其数,她虽有鲜卑血统,又不是佛教信徒,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听到那个派人西行,有点感兴趣,多问了一句:“你法号是什么?你师父呢?” 那和尚连忙道:“贫僧法号嘉尚,家师法号玄奘。” 崔季明:“……” 陆双:“快走吧!你瞎问什么,怎么着你还在长安听过那大和尚**?” 崔季明瞪眼:“……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箩筐里那些都发黄卷页的书,就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拿到的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有时候没法每条都回大家,毕竟自己有课还要码字,回复大家的时候还要仔细想一下,然后**再抽个风,发不出去还要我重新写一遍,我就真想给**跪了。其实大家的id基本只要留过几次言我都很眼熟啦,每天大概也就能回复一半左右,请大家不要在意,我不是故意没有回复哪个人的,只是其实码字更重要对吧哈哈~ 第52章 51.50|050¥ “李将军说这和尚佛法精深,承师命回大邺,派我护送!可如今突厥两边围城,我们走晚了一步,已经没有办法离开。突厥人一定不敢得罪圣女,还请圣女相助!”那农夫将头磕的震天响。 崔季明随手翻了翻他箩筐中的经书,其中都是梵文,她一个字也看不懂。可她确实是知道历史上玄奘取经归来,带有许多颇有贡献的技术。她有那么一点犹豫。 嘉尚显然身负师命,也想回到长安去,又道:“这些年我与师父途径西域,对各地山川河流与天向十分了解,这份地图便是师父多年心血!” 他从箩筐底部抽出一张仿佛曾经藏在马厩里的皮质地图,那地图很长,上头却标注的相当全面,崔季明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对山的范围与高度都进行了标注。 这几乎可以说是等高线地图的前身…… 地图若是能到阿公手中,想要收复西域的困难,便能减少许多啊! 崔季明望向陆双,征求他的意见。 陆双一脸“有他们没我,有我没他们”的表情。 崔季明凑过去,唇在他耳边轻声道:“你都愿意带着那么多下头的人走,也让我任性一回吧。” 陆双转过头去不看她,耳朵发痒,语气很嫌弃:“真是个娘们性子!” 崔季明呼了一口气:“小子,你也跟来吧,我们这一路坎坷,怕是需要个刀客。敢问你的名姓?” 他提着雁翎刀从地上弹起来,面上是藏不住的高兴,典型练武练得不知世事缺油少盐,得意道:“我姓徐,叫徐策!我爷爷是晋州城守将军!” 崔季明笑道:“原来还是将门之后,快跟上吧。” 和尚嘉尚一颗梨花带雨少女心,还有标配的一张和尚嘴,一边捡东西,一边道:“圣女可是知道大邺天象异动才要赶去的么?半年以前家师夜中大惊,说天命将改,不知是福是祸,便派我回大邺,可我们跋涉了多少年才走过来啊。等我走了半年,到大邺哪里还会有当年天象异动的痕迹啊,若说是精怪作祟,那也应该去找道士们,家师一个追随佛法之人,怎么能随便说什么……” 崔季明真想绑住他那张不识闲的嘴,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 这里离城南汇合之地不过两三条街了,似乎有人拖住了突厥兵的脚步,城南虽混乱,却并没有多少突厥兵在游荡。崔季明想起她刚刚举着帅印的一番话,或许那些亲兵真的做到了“死不可退”。 城南靠近城门处,停了一队几十人的车马队伍,队伍中绝大多数人做白衣教徒装扮,少部分人如奴仆,看来都是陆双在播仙镇的人。 其中一辆马车白色轻纱帷幔飘荡,显然是给崔季明这位圣女准备的。俱泰与陆双匆匆领着其他人下去伪装,徐策躬身作揖,腰猛地折成一百八十度:“圣女姐姐不但人美,心也美,徐某在这里谢过姐姐恩德!” 鬼才是你姐姐。 ……崔季明好想知道陆双到底给她化了个多么显老的妆。 不过她怎么也想不到,徐策看不清她遮了的面,纯粹是通过胸围判断年龄。 崔季明心下又觉得“人美心也美”这五个字儿实在让人服帖,矜持的微笑着对徐策招了招手。 陆双有人脉有门道,俱泰则很了解拜火教,又懂多国语言,有本事有见识。 崔季明直接化身成为了花瓶,她偏头往后头看去,竟然看到了裹着头巾的红毛。他后头是穿着油乎乎套袖与围裙、装作随行厨子的贺拔罗,以及一身白裙做侍女打扮的杏娘。 她倒是真的要好好谢谢陆双。 崔季明吁了一口气,想到言玉、陆双、俱泰,都没有她两辈子加起来活的时间长,或许是舔刀尖的日子过久了,一个个都比她谨慎全面。 她回过头来,嘉尚带着头巾遮住他那人群中耀眼的大光头,坐在了马车的前半部分,他会驭马装作马夫,拜火教护卫打扮的徐策站在了马车旁边。 坐在她身边的阿穿一脸不高兴,崔季明见惯了她整天一副缺心少肺的样子,往后依靠在马车的椅背上,戳了戳她毛茸茸的后脑勺,挑眉问道:“怎么了?想跟突厥人大战十八回合,舍不得走。” 阿穿看了崔季明一眼,扁了扁嘴:“郎君,你怎么能听了陆双的鬼话打扮成这个样子!” “你再大声点,天底下都要知道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我又没缺胳膊少腿。”崔季明笑道。 她刚要开口,就听到了后头传来了一阵马蹄,正是一队百人左右的突厥兵,立刻就有护卫打扮的白衣人上前,那些突厥兵虽然城内四处掠杀嚣张的不可一世,但遇见了一队拜火教徒,他们还是稍微停住了一点脚步。 “完蛋了完蛋了!大师他们肯定是来抓你的!你要藏好啊——!”徐策已经慌了,满头大汗的碎碎念。 崔季明真想拿脚踹他,却不料嘉尚也被忽悠的如临大敌,含着泪恨不得把自己钻进两匹红马之间的缝隙里去。Www.XSZWω8.ΝΕt “那些经书,纵然是用性命也要保住!大师年纪虽轻却也算得上佛法精通,纵然我豁出命去,也一定保住大师!”徐策已经慌得不行,仿佛守护的是位皇家血脉。 崔季明翻了个白眼,真想说:大哥,别给自己那么多苦大仇深的戏份好么? 她才是让突厥人赶着抓的那个。 俱泰迎了上去,一段波斯语的叽里呱啦,突厥队长十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找个会说突厥话的来!” 俱泰立马换了蹩脚的突厥话道:“我们这里是公文,请将军过目,我们打算今日送拜火教圣女离开,还请几位爷放个行。” 突厥队长道:“你们有没有隐匿旁人。这郡守和某位贵客都已经失踪了,是不是藏在你们队里了!” 说着他又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个十四岁不到的少年,个子高皮肤黑,练武出身,眼睛很细,下颌宽,颧骨很高。” 崔季明微微偏头,往后方看去,她就看到了那突厥队长手中拿了一张纸,上头画了一个……年轻版的贺拔庆元。 崔季明:“……”她真是高估了突厥人的探子水平。 徐策急道:“大师,赶紧躲好!他们一定是在试探!这都是阴谋诡计!” 嘉尚眼含泪花:“我、我躲好了!” 徐策红了眼睛:“要记着今天,等离开这里,一定不要忘了突厥人的血海深仇!日后要记得给李将军报仇啊!” 这句话崔季明听入耳中,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大和尚是那种别人要将他开膛破肚都不会拿刀哪种人,这血海深仇的话,明显是徐策对自己说的。他得了李将军的命令,甚至都没有去怀疑过值不值得,便背对那些冲上战场的兄弟,独自一人护送嘉尚离开。 他这种喝水就落底的肠子,比那雁翎刀都直。人傻、不知事,才愈发坚定。 那种紧握着手,满脸坚毅,发誓铭记血海深仇的样子,于崔季明而言,她实在见过许多。每次见,她都感觉,这种人会努力把他自己活成史书里一行短暂而惊险的句子,在排排客观到无趣的记载里,如火花啪的那么一闪。 然而她也知道,说出这种话的人,有的庸碌无比忘了誓言,有的走入邪门歪道害人害己,有的话音刚落就死在了路上。 然而崔季明还是一次次感觉到某种震撼。 她看到战乱之中,无数人遭灭顶之灾后将自己锻成一把细窄的刀,只为尝尽来源不明的滚血,捅入无所谓谁的胸膛。 中途断了便罢,若苟活,就用余生来长锈。 崔季明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徐策,若是你在一国长大十几年,会因为什么原因,二十余岁叛国,对曾经的长辈友人,设下死局呢?“ 徐策瞪眼:“我怎么可能做的出这种事!” 崔季明笑:“我就问问,若是真的要有一个理由呢。这个理由也可小可大。” 徐策说不上来。 阿穿却道:“若非要说,便是我亲人父母全都抛弃、背叛了我?或者是,我的故土弃我如敝履,令我绝望?也有可能那个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叛国,在他的眼里,就没有国的存在。” 崔季明摇头:“国或许不存在,但战争是会将人命卷入。” 嘉尚则道:“是那个人不叛国,天下就没有战争了么?百姓就不会死在刀枪之下了么?如突厥与大邺,突厥冬日酷寒,依靠畜牧与掠夺为生,没有大邺的田地树木、运河港口,他们也不甘,也恨为何大邺能够如此富足。战争永远不可能怪罪在一个人身上,也不会因一个人而挑起。也想要还是只因圣女恨,对方站在了你的对立面。” 崔季明皱眉:“我不想跟你讨论战争能否结束的问题,我只是恨他并非为了自己的民族或国土而加入战争,他是为了利益!” 嘉尚双手合十:“那圣女知道那人有何所求么?所有人高尚或恶劣的行为,其实都是为了理想。只是有的人理想是富贵清闲,有的是家国大业,有的是罪有应得。” “圣女若是想撼动对方,不若去问问他有何所求。” 崔季明默然,那人如水滴入大海,故意远走,她怕是再寻不到了。 若真能寻到,她一定要问: “为何?” 嘉尚还要开口,崔季明避开了这个话题,往远处看去。 车马外头,俱泰仔细的看了看那图,不太确定道:“的确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我们队里也没大有这个年纪的人,爷要实在不放心,就来搜一搜?” 那突厥人似乎觉得拜火教到处都是白色,又神秘又晦气,突厥人常认为宗教中的圣女擅长诅咒、巫毒之事,心胸狭窄忌讳又多,一点不对都可能惹恼这些圣女,遭来各种冥冥之力的报复。 他正要开口准备罢了此事,突然听闻身后一阵快马,崔季明眯了眯眼睛,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箭射散她发髻的阿史那燕罗! 他面色沉沉,左手握缰绳,马鞍上似乎挂着一个刚割下来的头颅。一众突厥人在马上躬身向他行礼。 “贺拔庆元的外孙应该还没有离开这里。”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短箭:“这箭矢做工精致,怕是主人非富即贵。” 突厥队长接过短箭来,道:“可这应该是袖弩的短箭,一般也就女人家或者羸弱的文士才会用袖弩,以崔家那小子的武功,何必用这个,怕是这播仙镇还有别人。” “本也没太在意,可这箭矢旁边,便是一具黑甲兵的尸体,而且那尸体的铠甲还曾被解开过。”阿史那燕罗观察细致,相当谨慎。 这个距离,崔季明才发现,这年轻的俟斤又一双极为锐利的眼,薄唇瘦脸,浑身是一股淡淡的血腥与铁味。 这个男人要是放进锅里煮,就跟煮一把挂血的锈剑没区别,尝一口汤都是满嘴的生涩腥咸。 “要查这拜火教的队伍么?阿史那大人,怕是……晦气。”那突厥队长不太愿意。绝大多数的突厥人,都像他一样避讳其他教派。 阿史那燕罗道:“指不定逃了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才主动想混进拜火教的队伍里来。拜火教往东边传,虽说是到楼兰,未必不想得到大邺的支持,那姓崔的小子表明身份,用些手段,指不定能哄的拜火教徒言听计从。你们这里顶事儿的人在哪儿?” 俱泰连忙跑过去。 “一个侏儒来顶事儿?这拜火教也没荒唐到这种地步吧。”阿史那燕罗如鹰般的眼睛紧盯着俱泰。 俱泰面色如常道:“我是从天竺而来向导,又被招入拜火教。天竺人可不会像这里的人那般瞧不起人!我们是是毗湿奴神的第五个化身瓦玛那的奴仆,受到光明的庇护!” 崔季明真是打心眼佩服俱泰胡扯的水平。 不过阿史那燕罗似乎听说过天竺人的神中有侏儒身材者,倒是动了动眉毛,也没有多说什么:“把你的公文拿来给我。” 刚刚的突厥队长不识汉字,阿史那燕罗却认识,道:“你们说是一行共九十八人,如今怎么却少了几个?” 俱泰指着几个没有穿白袍的奴仆,一副气得不得了的样子:“不过是下头有些人没资格穿圣洁的白衣,就被你们突厥人给杀了!” 阿史那燕罗暂且相信了他的话,将公文递了回去:“你们是护送圣女去楼兰?其他人挨个搜查,我去见见圣女。” 那几个突厥人立刻靠近拜火教徒,准备仔细搜查,阿史那燕罗喊道:“不要相信那张图,毕竟画图之人也没有见过崔家的小子!就找十四五岁,习过武的,有胡人血统,统统拎出来!” 说着他大步朝崔季明而来,不但是俱泰,一群白衣者站在了崔季明的马车前,挡住了阿史那燕罗的去路。 崔季明坐在车上,仿佛真有一种自己是什么圣女的尊贵感觉。 “我们圣女只见虔诚的信徒与行善的旅人,这位将军手沾血腥无数,会犯了我们圣女的忌讳!”俱泰矮小的身子挡在了阿史那燕罗前,高声道。 阿史那燕罗两只沾满血腥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战乱时节,你们圣女不见尸体、血液与断发的规矩,怕是也要改一改,否则没到楼兰,先被忌讳气死。我可以不见,你们也可以不离开。” 拜火护卫们还是丝毫不退,崔季明将嘉尚从马中拎了出来,让他坐在马车前头,又转头对阿穿无声说了一句。 阿穿用波斯语道:“让他过来吧。” 陆行帮扮作的拜火护卫立刻让开,阿史那燕罗微微抬了抬下巴,一身铠甲微响,大步走了进来。阿穿又用突厥话道:“请将军站在帘外便是。” 阿史那燕罗不依不饶:“马车宽敞,我怕有人藏匿其中。” 阿穿做出生气样子,崔季明微微一点头,阿穿便吝啬的将车上的白帘掀开一条缝隙,阿史那燕罗不耐烦了,直接猛然扯下整片白帘,攥在手里用来擦满手的血污。 崔季明仿佛就是撕开裙摆般突兀的□□在血味浓厚的空气中。 “你!”阿穿猛地弹起身来就要拔出匕首,崔季明却轻飘飘的将手放在了她手背上。 阿史那燕罗眯眼看着车内两个白裙遮面女子。 左边拔刀的不过十二三岁丫头片子,看身形应该是个走灵巧流的近身护卫。 而右边的便是所谓的圣女,不但白巾遮面,缀着金铃铛的白纱也围住了头发与脖颈,手上还带着白色柔丝手套,包裹的只露出眼额与一小片肩膀。 阿史那燕罗心道: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裹得这么严实的圣女。 “这短箭可属于圣女?” 崔季明感觉自己拧三圈挤不出几滴的女人味,都用在了这会儿,她手指轻柔的抚过右臂衣袖,微微扯起来一点,露出半截袖弩,轻声道:“防身用而已。俟斤该不会责怪我自保的行为吧。” 她声音微哑,显得成熟而低沉,语气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史那燕罗显然对女人也很有招,他显得十分有礼的弯了弯腰,用刚刚扯下的白帘擦净了那短箭,双手递给崔季明,目光锐利的望向她的眼睑,似乎在等她接过。 崔季明在面纱后笑了笑,对阿穿使了个眼色。 阿穿也算是机灵,抬手接过箭矢,递给崔季明。崔季明戴着手套的指尖将短箭装回袖弩上,阿史那燕罗忽然朝她的手抓来,崔季明躲避不及,心中一跳,怒道:“放肆!” 阿史那燕罗捏着她的手笑道:“好一双细窄的女人手,就是骨头硬了点,圣女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掌纹?” 阿穿陡然拔出怀中细窄匕首,朝阿史那燕罗刺去,阿史那燕罗又显露出如躲开箭矢一般的轻松样子,微微偏头,手臂上的钢甲撞上阿穿的细刀。 阿穿轻叱一声,她武功走的是短兵灵巧的流派,持刀瞬息变化万千,力道与手势的变招细腻且恰当到令人眼花缭乱。她仿佛不是在握剑,而是活动手指来一场细致的推拿,匕首从指尖到指间,从虚握到划圆,嘉尚惊愕的轻呼一声,崔季明垂着眼一动不动。 这个距离阿史那燕罗本不想拔刀,却没想到一个丫头片子武功如此刁钻,便揉手而上,单用裹着铁甲的灵巧手腕在阿穿握刀的腕内借力纠缠,眼花缭乱,阿穿手中翻飞的匕首几次划过阿史那燕罗的腕甲,刮出刺耳的声响。 “够了。”崔季明微微抬手,托在阿穿肘下:“我们怎敢得罪将军,更何况你武功还不如他。” 阿穿咬唇坐了回去。 “将军道说些理由来?为何非要看我的双手,难不成我的掌纹还能显露什么光明神的预言?”崔季明挑眉。 阿史那也微微动了动眼睛,眼前女人挑眉的动作实在是有一种狡黠又骄矜的味道,微微偏头用上翘眼角瞧他,睫毛微动,眸若洒星。他几乎可以说除非是大邺那种从小唱戏的伶人,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出这种表情。 阿史那燕罗也觉得自己刚刚认为崔家小子装扮成圣女的想法……太过毫无根据。 不过,他看见了她一种骨子里的得意与小嚣张,让人有种想让她吃亏跳脚的冲动,然这种冲动还没成型,内心又忍不住莞尔笑过。 他觉得这个圣女应该年岁不大,转了刚刚咄咄逼问的话头,道:“毕竟是刚刚三千突厥兵浴血占下这座城,总要挨个盘查,离开这座城的人,至少脸面也要在我面前过一圈,圣女遮面不符合盘查的要求。” 崔季明稍作犹豫,点了点头。两边两个侍女率先摘下面纱,崔季明这才摘下面纱来。 相较于身边两个汉人女孩清秀细致的长相,她因为波斯血统的痕迹,轮廓显得更深,唇角挂笑,麦色肌肤细腻浑然,眉间一点花钿堪称惊艳。 美则美,可她相比刚刚那个表情,开始做作的展示自己,甚至主动朝他眨了眨眼睛。 真是一个粗劣的媚眼。 如同一个如烟的江南美人穿着桃红坎肩配草绿襦裙再着一双黄鞋。 阿史那燕罗一下子就没了兴趣,面上不动,却没再问了。 “如何?”崔季明道。 小妖精还满意你看到的么? 阿史那燕罗顿一顿,不做评价,只道:“圣女还是沿路小心的好。” 崔季明心下松了一口气,阿史那燕罗忽然又转回头来。 “刚刚发现这短箭的地方,有三四个我的‘心腹’死在旁边,看伤口,应该是圣女马车边这位雁翎刀的护卫所为。”阿史那燕罗道。 “冲撞圣女,死有余辜。刀客护人,合情合理。”崔季明道。 阿史那燕罗走到马边,接下了另一边系在马鞍上的头颅,拎到马车前,脸对准崔季明:“圣女可认识?” 崔季明脸色骤白。她怎么不认识,那便是她刚刚给开刀排气,命不久矣的贺拔家兵。 阿史那燕罗看她不说话,猛地朝崔季明抛去。 阿穿浑身绷紧,抬手就要去砍飞那扔来的头颅,却不料被崔季明紧紧捉住手,动弹不得。那头颅直接摔在了崔季明白裙膝头,留下一串脏污的血迹,从裙摆上滚下去,落在了她脚边。 阿史那燕罗倒是好奇了,这拜火教不是一般的忌讳尸体血污,竟然没有一脚踹开,而是让那头颅滚到了他脚下。 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圣女竟然吓得紧紧捉住旁边那玩刀小丫鬟的手,然后昏了过去。 忌讳到看一眼就昏死过去也太过了吧。 阿穿两眼都是怒火,阿史那燕罗却拍了拍手笑道:“送给圣女殿下的回礼。” 阿穿被拽着手不能乱动,那沾着灰土的可怜头颅,就躺在马车地板上。 阿史那燕罗恶劣的行为后,没有再说微微行礼走了,后头那些突厥兵想从他们手里头再抢点金银出来,不放心的又往其中几辆车上的麻袋里捅了几刀,漏出来的只有些种子。 这道上来往商人,哪个不都是装满绫罗金银,也就只有这些教派之人,想要到一个地方以农耕技术和粮食种子落足,获得更多农民的支持。 突厥人顿觉这车队庞大,却如同鸡肋。 阿史那燕罗走过去,低声问道:“问问旁人有没有找到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子,他很有可能伪装成乞丐,城墙上射箭那个绝对是崔家小子。年岁不大能有那种准头的人,这播仙镇必定找不出第二人!” 突厥队长点头:“是。放南边城门的话,估计会有不少百姓也想混着逃出去……” 阿史那燕罗轻轻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迹,淡淡道:“去门口画条线,除了这拜火教,旁人要是想走,哪儿过线了就砍哪儿。” “是!”突厥队长点头应道,转首却看着那一队白色,车马动身,缓缓往打开的城门走去,一城的血污与哭嚎被车轮碾过,永远的留在四方的石墙之中了。 一走出城门,崔季明就猛然睁开眼来,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闭着双眼的头颅,阿穿是个不懂事不知生死痛苦的毛头丫头,崔季明用衣袖轻轻擦掉那沉默的面上沾着的灰土,扯下仅剩一段的车帘,轻轻包裹住了这颗头颅。 “圣女……” 崔季明开口:“他叫任守节,十九岁,有一弟一妹,是西河介休人。” 嘉尚回头,手中拈着佛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崔季明仰头微笑:“我怕是也要送他回家。” 风雪卷进车内,吹的阿穿手指扣紧马车窗口,却看着崔季明将那包裹好的头颅放到箱内,疲惫的坐回了位置上,朝后仰着闭目,似乎扛在背上的重重行囊已经长进了皮肉,卸不下来。 阿穿忽地伸出手指去,刚刚靠近崔季明的太阳穴,她就骤然睁开眼来。 阿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郎君可是不舒服,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现在外人看来咱们都是女子,不必在意。” 崔季明差点脱口道: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 她对于自个儿真实的性别都要后知后觉了,叹了口气,微微偏头靠在阿穿肩上。阿穿刚刚握匕首的手指,摸摸索索的划过她面纱,按在她太阳穴上,十分小心的揉捏着。 崔季明头脑昏然,坠入了沉睡。 而千里之外,东宫之内,深夜的屋里是与冬雪截然不同的温热,殷胥却被无边的屠杀与血痕,魇在了梦中。 他在一处从未见过的边缘的城内穿梭,四面城墙如黯淡的远山,落霞似血,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将他往反方向推去。他看着城墙上有一个红衣银甲的身影,远的他想去抓都会漏出指缝,他嘶声去喊,音节被烈风吹碎。 殷胥使出了浑身力气往前拨,狼狈的就像一条浅滩逆行的鱼。 那个身影拔长,目视远方,弓满弦响。 “崔季明!”他总算是逼出三个字来。 城墙上的崔季明回头,二十余岁的面容忽然变化,城墙尽退,人群消散,沉日转回初光,她少年模样,蹦蹦跳跳走过来,歪头笑眯了一双眼:“嗯?你在叫我么?” 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回家!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视角要转到九妹这边来了~ 九妹又做梦了……嘿嘿嘿。 第53章 51.50|050¥ 殷胥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外头还是一片深蓝,连半点晨光熹微的样子都还没有,他僵硬的坐起身来,脸色比外头的天还难看,浑浑噩噩的半天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掀开里头锦被看了一眼,一身薄汗未干,亵裤里湿漉漉的。 殷胥发出了一声恼怒又无力的闷哼,仰面倒回了床上,真想将脸埋回枕头里。 所有的少年,长成之时总会有这么一遭事。殷胥也不是个毛头小子,他前世脑子不好使,这码事儿有的也比较晚,日后纾解脑子里也大多是偶尔蹦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景象。 而他没想到梦见了崔季明。 上次那个梦足够殷胥内心惊吓的几天沉着脸,梦见崔季明胡来,他还怕自己有些奇怪的反应,幸而前次掀开被子检查并没有什么,也就安慰自己道:只是噩梦而已,他不是变态。 可这次却不能自欺欺人了。 只是他并不是做的什么春|梦,梦里只有常年吹过大兴宫的干燥季风,二十余岁的他,牵着十几岁的崔季明从含元殿台阶最下层往上走。 他带着笑嘻嘻的崔季明走过龙尾道与飞廊,又走过御花园中的池子,走到他的寝殿去。 他的寝殿里是一副国破山河在的样子,床顶的帷幔上是厚重的灰尘,镜子前的矮凳咯吱作响,半旧的抱枕上盘龙的刺绣抽了线,木制地面上是来回拖动家具留下的凹痕,连日光都是加水也淡不开的深黄。 这半死不活的大兴宫里,崔季明从未这么好奇,这么肯听他说话,她像个孩子一路跟紧,激发出殷胥心中能够保护她的错觉。 这些都是前世跟她走过的路,殷胥介绍着他生活的一切,站在寝殿里留她也住到侧殿休息时,崔季明满面奇怪。 崔季明:“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要回家。我的妹妹在归义坊,我的父母在建康,我的战友在朔方。这是你的家,你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大兴宫,这是你的笼子,不是我的。”崔季明甩开她的手,蹦蹦跳跳顺着寝殿的楼梯往下跑。 明明朝南的寝殿却不知为何对着西沉的太阳,层层台阶上是厚厚的金色往下淌。 殷胥穿着厚重的朝服,扯着衣摆从楼梯跑下去追她:“别走!子介别走——!” 他那祭礼时候才穿的层叠黑衣不知道怎么能迈开那么大的脚步,追上了崔季明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她。崔季明一下子就从少年,抽长成一个青年,她长大的身体撑开了他环绕的臂,她有力的手指掰开殷胥的掌心。 身上穿着银色薄甲,外头是红色的披风。 在殷胥惶恐之时,她却转身从怀里掏出个皮酒袋,给了他一口酒。 石冻春也没有那种一连串火滚下去,在肚里炸开般的辣,殷胥因为这酒,身体里浑浊缓慢的血液都跟着加速起来。 崔季明伸手抱了他一下,她鼻梁撞在他肩膀上,两只手用力的拍他:“没事儿。我去关外的播仙镇一趟。” 大兴宫像死透了一样寂静,她说是拥抱他,却像是依偎着他。 殷胥的梦最后只记得她的发顶搔痒了他的脸颊,她好像撑不住,差点就要垮掉肩膀倒在他身上,最后还是骤然松手走了,只留那口酒,胡乱的带着热气在他肚里横冲直撞。 如此清晰的梦,不知所谓的梦,一醒来便是这个结果。 那口酒,那双手,就跟现在还存在般。 殷胥觉得自己不中用到荒唐,气恼的都想拍了一下腿。 就这么一个半分旖旎都没有的梦!他怎么就能…… 殷胥早早起身,换下衣物,本来想淡然装作无事,又做贼心虚似的将床单揉作一团扔到床脚,叫耐冬弄水进来沐浴,面无表情的沉进热水里。 耐冬每日都是要去给他收拾床铺的,今日果然叫了一声:“啊!殿下!殿下这是长大了呀!” 殷胥屏风后不想回答,半张脸埋进水里。 耐冬兴奋的跟个有了孙子的封建老太太,拎着衣服就像是抖着红手绢:“哎呀,这都腊月了,再过十几天殿下又长一岁,的确是应该找个宫里管这事儿的人来教导。” 殷胥翻了个白眼:“不用。” 耐冬满脸怀疑:“怎么不用!殿下真的懂……怎么纾解?”就殷胥平时那个生活日程,规范的如同大好青年,说是几点起床,就绝对不会晚一点…… 殷胥:“嗯。” 耐冬促狭:“殿下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殷胥也不知道是不是脸被热水蒸的发红,有点隐隐的恼羞成怒:“我会!” 耐冬:“那就好,不过这事儿也要去跟薛妃娘娘说一声才是。” 殷胥: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耐冬就带着需要换洗的衣物冲出去了。 ……妈蛋,大兴宫真是个连点秘密都藏不住的地方! 如今已经进了腊月,距离他收到上一封关于“播仙镇被突厥侵占”的密信,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五天,殷胥看到这纸条上第一句的时候,真是半边血都快冻住了,后一句写陆行帮已经将崔季明安全带出播仙镇,才化了冻。 不过纵然如此,崔季明回来的路,怕是也危险重重。 陆行帮的人似乎已经跟崔季明很熟悉,又写了一句“崔三不知五少主身份”。 她果然不知道啊……殷胥心里头松了一口气,却又担心起来。 朝堂上的消息比龙众慢了几天,不过朝堂上多送来了几条更惊天的消息。 西突厥入侵波斯,即位不过几个月的伊嗣埃三世外逃,西突厥还没有占下波斯的三分之一,却发现阿拉伯人趁机攻占泰西封,大量贵族同时向中亚私逃,许多城市还在负隅顽抗,但统治阶级的鸟兽四散,已经可以说萨珊王朝的夕阳,已经大半都落下了地平线。 突厥人数不明的人马袭击了播仙镇,并开始往于阗方向侵袭,官驿被毁。 库思老带几名护卫赶回波斯境内,贺拔庆元遭到大批流匪袭击,目前状况不明。 状况不明。 这四个字就足够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三军主帅是死是活不知道。 陇右道状况不明,消息断的差不多了。 本来还想一起联手对付突厥的波斯帝国,可以和中原国力相媲美的几百年的萨珊王朝顷刻间覆灭了。 更差的消息纷至沓来。 那帮去征讨靺鞨的杂牌混乱不堪,无视将令四散而逃,靺鞨反扑境内。这倒是符合殷邛本来的想法,只可惜太不是个时候。 南方降温,冻雪严重,瑞雪落在不该落的地方,不但大批奴籍之人冻死,百姓也生存艰难,最富庶的地里庄稼死透了大半,来年的赋税怕是连一半都收不上来。 殷邛几天来连夜召重臣入宫,折子如雪花般连夜往外发,他一双眼熬得通红,连夜在万春殿发脾气。别说他了,连群臣都觉得多少年的点背压在了这个腊月。 殷胥本来觉得自己这半年都表现的太平常,纵然薛菱不在意,他也不是想掐尖的人,但好歹要在殷邛面前表现过几次,否则日后都不好施展开手脚。 不过当腊月,大邺陷入这种囹圄,他却不打算只是表现点才能之类的。 显然大邺在这半年内,极速的发生了他无法预料的下滑趋势,这种趋势是一时的,还是会提前导致大邺国势败落,他在无法预知的情况下,必须相信后者的可能性。 有些政策,在殷胥登基后几年,都曾在小范围地区实现了成功,然而那时候大邺的翅膀上都已经千疮百孔,一点成果也不能让这鲲鹏停止坠落的趋势。 可若是十几年前呢?殷胥因为如今位置尴尬,必须要把握好他的本分,又能尽量的去说动真正掌权的殷邛。小說中文網 自己不能有危险,大邺也不可再磨难。 于是殷胥这日走进万春殿就是这么个原因。 房间内的安神香点的太重,殷胥前世头疼病时也常用,只是安神香会越来越无用,他走进万春殿内,还来不及感慨这前世宫变焚毁的书房如此精巧,就看到殷邛手撑在桌案上,有些昏昏欲睡。 殷胥并没有做出什么父慈子孝的样子,上去给殷邛披件衣服。反倒是将窗微微推开了一条缝隙,贾小手吓了一跳,走过来低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外头风这么重。” “屋内香重又密闭,不利于父皇思考。”殷胥道。 贾小手仿佛第一回在大兴宫看到了情商被狗吃掉的人,笑的有些勉强,就要去关窗,殷胥却道:“父皇若是真的要睡,就会自己去休息了。他既然坐在书房内,就是希望处理政事的,如今四境危急,父皇也不会懈怠。公公若是真有心,就应该用些提神的香末或茶饮。” 贾小手一张灵嘴,一双巧手,虽得宠,但在真心诚意方面,远不如殷邛曾经的老近侍丘归。只是贾小手既然上位,丘归是个不大言语的人,也默默给他退了半个位置,反倒不大往御前来了。 殷胥话音刚落,就听见殷邛的说话声:“是。我只是不小心眯了会儿。” 殷胥跪坐在软垫上,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若是父皇疲惫,的确是应该去休息保重身体,毕竟精力充沛才能更好的处理政事。” 殷邛看了他一眼。 殷邛对殷胥的印象,最多也是马球场上那一眼,之后便抛之脑后。身为薛菱的继子,痴傻之症痊愈,虽没有惊采绝艳,但规规矩矩,又很努力,再加上薛菱总是喜欢夸几句他的懂事,殷邛自然不会有恶感。 他也一直想着,毕竟薛菱回来了,若是胥有些才能,再加上薛菱的教导,日后倒是可以考虑留在长安为官,或是分封至较为重要的州郡去。 而这几个月来胥的课业策论只能算上一般,只有最近,才出了一篇让他稍微注意到一些的时政文章。 “你是说可以利用这次南地的冰灾,推广新种粮与耕种制度?”殷邛记忆力也不错,从一沓折页本里头抽出一个来打开,正是殷胥写的文章。 殷胥挑这个也是有原因的。作为一个废后过继下来的前冷宫皇子,虽如今殷邛面临的问题颇多,但必须选择一个实用、重要且各方势力都不牵扯的时政点来提议。 殷胥道:“机枢、神农等院立下已有百年,几日前上朝时,儿臣听有官员希望能将这些每年支出经费不费的机构,纳入工部下,削减开支,甚至直接取消它们的存在。儿臣不了解这被口诛笔伐最多的神农院,便查阅了许多资料。” “神农院用于研发农耕林业畜牧技术,这些年的新成果都不太尽人意,新稻种的产量不过是比高祖时期提升了三成不到,但其习性都与旧稻种有不少相差,几次推广都由于种植方法的不注重而失败,百姓也不愿意去学习,因此一直没法推广。” “不如直接利用这次机会,冻灾严重地区,只要是愿意使用新稻种,并学习新的耕种方式的民户,便可以降低赋税。”殷胥直视殷邛道:“赋税是按照年财产量比例来征收,如果新稻种能够推广,往年多三成的收成,往年少三成的赋税比例,最后的结果是征收上来的赋税应当只比往年少一成。这一成,朝廷应当还负担得起,只要过了这一年,之后往年恢复赋税比例,就能长期获得更高的赋税,百姓也不会感觉到压力,甚至冰灾后降低赋税比例的做法,也能体现隆恩浩荡。” 殷邛也在心中粗略的算了一下比例,的确是与他所说一致。这法子算不上多么出彩,却非常细致实用。 “你很了解这些技术,也很通算术?”殷邛眯眼问道。 “儿臣不喜欢读……圣贤书。只是想着先学点能切实用在百姓身上的东西。农是国之根本,或许是显宗中宗时候,神农院一直没有成果,也不受重视。但最近儿臣发现,神农院最近十几年却是研究出了许多值得推广的技术。”殷胥说着,将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 “稻麦复种?水稻育秧?还有这个是什么……曲辕犁?”殷邛扫了一眼,发现这上边都是殷胥写下的对于种植方法与工具的总结,他年纪不大,读书也不多,倒是写了这样一手嶙峋傲骨的好字。 这手字真的很像高祖。 神农院相关的这些技术很细碎,殷邛平时都不会太主动关注,此时殷胥细细整理来,他倒是很有兴趣。 “你每个都与我解释解释。”殷邛可不希望这些都是殷胥不知道从哪里誊抄的,或者是薛菱、神农院让他撰写的,便将折子合上,让胥给他逐一解释原理。 殷胥靠近殷邛的书桌,展开了他桌面上卷起的羊皮地图,手指轻轻划在地图上:“与靺鞨交界的东北地区,土地肥沃,却由于积温不够,乃是一年一熟。关陇、华北之地两年三熟,江南一带也是一熟有余,两熟不足,唯有至广州港舶附近,则可以达到一年两熟。积温是取决作物成熟的关键,所谓稻麦复种,便是在一片田地上连续种植两季的作物。” 殷邛皱眉:“这一点在先魏的《齐民要术》中似乎有提及。” 殷胥:“是,但自两晋至南北,战乱不休,技术不足,各家均田没有统一管理,百姓对待土地的种植都不够精细。前南朝一直有加垦江南的土地面积,但是儿臣认为将一片土地加大利用,才是能显著提升农粮产量的方法。听闻神农院内的小片土地,使用复种制,纵然是在北地,复种后产量增加到了五成!若是在土地肥沃的南方,这个产量应该能直接增加一倍。” 殷邛愣了,他也有些激动:“若如你所说,一片土地上,分种两至三季作物,那的确是能达到南方全地区的一年两熟制。如此精细的种植作业,只怕是百姓未必能做得到。” 他猛地直起身子,疲惫的样子顿然一扫而空,翻出其他的折子,摊开在桌面上,心中盘算着。 殷胥却并不激动,只是垂眼等他发话。 殷邛两眼晶亮,纵然是布满血丝也不能阻止他的激动:“虽然实行起来可能会有种种预料不到的困难,但这好歹是有个方向。是你母亲与你提及过赋税问题?” 殷胥点头:“正是。这些想法也都是神农院之人研究出来的,儿臣只是思考整理后转达到御前来。” 殷邛抚膝笑叹:“你能关注这些实际的问题就很了不得了。你也是个没出过长安城的,倒是对于那些一年几熟的农耕状况十分了解。” 殷胥:“父皇在大兴宫中也见不到外人,听闻旁人传话遍知天下。儿臣也没有去过田间,但是可以向神农院之人讨教这些问题,从他们口中了解。” 殷邛:“不过没有离开过长安,没有去看过,再怎么问,很多事情也是不知道实行的困难啊。就如这耕种一事,高祖时期就不抑兼并,不少百姓失去土地而逃亡,前朝的租庸调制已经很难实行,高祖末期开始实行两税法。两税法增加了财政收入,也算是减轻了部分贫苦者的负担,可弊端仍然许多。土地兼并,百姓流离,必然昭示着国家根基不稳。” 殷胥听闻此言,开口道:“土地兼并,乃是千年不可避免的趋势,千万书中无不痛斥这种行为,认为百姓流离失所成为佃户,将会遭受更加的剥削,贫富不均,社会必定动荡。千年来无数士子、贫民的梦想,不过是土地分天下,不论是哪里闹出来的流匪、反贼,无不打着‘均分土地’的口号。” “但儿臣认为,土地兼并乃是极难抵挡的趋势,若不能均户分田,仍可平天下!” 关于均分土地的好处,天下人几千年就有的都有一种共识。 就像是不论谁知道太阳是圆的一般,对于土地兼并,自秦皇汉武,至拓跋氏、萧氏,无不认为这是毁坏社会安定的毒瘤。 殷胥这句话仿佛是哗众取宠的反语,殷邛都气笑了:“刚刚还说复种制度能增加赋税,这头就想让百姓流离失所了?” 殷胥忽然退几步,俯身跪倒在殿前。 “儿臣认为,仍有一条出路,便是废奴婢制,使天下再无贱民!” 废奴婢制?! 殷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这句话如惊天霹雳炸在了万春殿里。 长安城外,纷飞雪天里。 四个养老般的男女坐在灰白筒楼子里玩掷卢。 珠月往细炭火炉上头煨的圆托盘里又倒了些冷水,滋滋啦啦腾起一大片白雾似的水汽,她拍了拍脸:“唉,我就不喜欢长安这地方,要不是因为小九,我何必搬回来,脸都干了。” 矮虎子瞪了她一眼:“枯皱老皮一张脸了,能不能别事儿多。咱今儿商量大事儿,你就别插嘴说那些有的没的。” 珠月听不得旁人说她老,气的桌子底下狠狠踩了矮虎子一脚。可惜矮虎子坐在胡椅上脚都够不着地,只让珠月蹬着了椅子腿,疼的脚趾头都麻了。 老秦咳了咳:“行了,如今说的是南千的事儿。乞伏,你确定南千都跟昭王走了?” 乞伏半天才道:“应该不会全都去了突厥。虽然说龙众分作了北机和南千,那也是中宗挂了个名,要咱们南北两边不要牵扯太深。谁能想到中宗这么偏袒他这个儿子啊……” 中宗当年将龙众七支分散,四支在北,三支在南。 看起来挺公平的,实际却不然。 四支在北,环绕长安,中宗本来是为了方便临时启用。却不料位置太近,太后看的太紧、反倒让这四支一动不敢动,成了压在五行山下毛都耗秃了的猴子。 而另外三支,在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再怎么差,只要能伸展手脚,也比他们好。 中宗的偏袒就在于,他大概预料到昭王会被带到南方,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回到长安,便两边分立两位接引人,而昭王怕是在几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南方的那三支。 而那三支是否跟着昭王去了突厥,或是这么些年,他们已经发展成了何等样子,如今的龙众已经很难完全得知了。 珠月骂道:“我不明白,怎么会有南千的人去了突厥,纵然就是这么多年半死不活没人管,心里有些怨怒,可是若连叛国之事都做的出来,那骨子里就是真烂了!” 老秦道:“哼,别说他们了,中宗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都跑到了突厥去给鞑子作狗了。” 乞伏是个唐僧嘴的好脾气:“唉,也不能说这个。中宗再怎么疼爱昭王,可昭王的日子过的有半点好么?听闻他十三四岁才从偏宅接到崔式手边去,之前是怎么长大的都不清楚呢。” 珠月却摇头:“一个残废,夺皇位也不成了,就想灭了大邺么?恕我理解不了这么烈的想法,吃的是大邺的米,喝的是大邺的水,被这片土地养大,纵然只是个贫民,也不能去投敌,更何况他还是个王爷!” 一圈打马吊的四个人陷入了忧国忧民的沉默,珠月最后扔了个骰子,起身道:“走了。” 三个男人起来收拾东西,这回各自分别,却不知是从这楼里分别,更是要离开长安,去办好手头上接下的事情了。 “陆虎,你那徒弟啥时候能回来?”老秦问了一句矮虎子。 “谁知道呢,他是要把陆行帮都带回长安来,怕是快不了啊。” 在陆行帮的队伍往东艰难行进的时候,更往北,凉州大营往北的雪海刀风里,也有一处扎根的营地,暂时一阵无风的寂静,一断笛声毫无阻隔的流入厚重的营帐。 营帐内一位年轻的小可汗正与一群武将坐在一处,脚下是落满黄沙的厚牛皮地图,一群人正讨论着,外头传来了笛声。 小可汗贺逻鹘笑着放下手中的马鞭道:“是先生,快请他进来。” “那位不愿意进来,说是想请小可汗去外头谈话。”卫兵垂头道。 旁边的武将显得有些恼火,贺逻鹘却不在意,裹上了披风,掀开层叠的帐帘走出去。外头蓝天雪海,无风时是泾渭分明的蓝白两色。 外头不远处一条长凳上坐着一道人影,带着雪渣的灰色披风,青灰色薄冠,脑后垂着两道熨帖的带子,脊背笔直,端放的两膝撑开青色棉麻衣摆,宽袖滑下,手中拈着一柄黑玉青缨笛子。 作者有话要说:九妹有一套自己的治国理念,他如果表露太多会被认为觊觎皇位,如果不现在开始改革,又可能会救不回大邺,所以他也很难办啊。 第54章 51.50|050¥ “先生。”贺逻鹘走过厚雪,他年岁不大,面颊微圆,笑起来仍显稚气,双手作揖道。 言玉回头,轻笑:“小可汗,你不过小我两三岁,这使不得。” “之前既在大汗面前拜过,便是师父。先生不是之前不是还在哈尔和林,怎么来的这么快?”贺逻鹘问道。 “突厥牙帐下用不着我这个废人,何必讨嫌,不如来找你。”言玉起身,收好笛子,抬手道:“小可汗不如随我走走。” 两人并行穿过这个距离三线一州并不太遥远的营帐,身边都是马匹浑身蒸出的汗味,言玉道:“听闻这边实施的很顺利?” “如先生所料,凉州夏将军确实是想要调用三军虎符,一封标红军信在十几日前往贺拔庆元那边送去,在阳关附近派人得巧看过,内容确实如先生所料。”贺逻鹘背着手道,呼出的白气沾在了头顶毛毡帽上。 言玉:“那是多亏了小可汗的人脉广博,与慕容伏允和各部俟斤、叶护交好,不是容易的事。不过那封信,往贺拔庆元的方向送,可是经过了播仙镇?” “自然会。” 言玉沉默。 “先生找我来说之事,何必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先生不过是想问,燕罗俟斤,是否埋伏南道,攻下了播仙镇吧?”贺逻鹘笑出一颗虎牙。 言玉并不隐瞒:“正是。播仙有故人在,难免挂心。” “何必说是故人,便是那贺拔庆元的外孙吧。”贺逻鹘笑的人畜无害:“知先生思念旧主,我这个做徒儿的,也想着将他请到咱们这里来赏雪海、喝烈酒。燕罗与我自小一起玩大,做事有分寸,由他去请,最为合适。” 言玉拊掌笑道:“好一个有分寸。阿史那燕罗自其父被杀后,流落几年便到了小可汗身边,他遭受过屈辱,性子烈气狠绝,做事斩草除根,又与小可汗十分交好。身份合适,可性子不像是个‘请’人的。再说,撺掇着南道各部落去请人,有些太大张旗鼓了吧。” 贺逻鹘靠近言玉,轻声道:“先生或有所不知,吞侵南道乃是不得已。这慕容伏允已是一招废棋,半营在围攻贺拔庆元时,那对儿美人双胞胎叛逃了。” 言玉眉微微一蹙:“怎么会在这时候?” 贺逻鹘笑:“年纪大了吃美人亏的也不是没有,那两个双胞胎与阿厄斯看起来交恶,实际早已私下联手,就趁着慕容伏允打算袭击贺拔庆元时,内讧反营,本也不会大获成功,却不料路上冒出来一群拿着什么‘英雄帖’的马匪,三方搅乱战局,混乱之中双胞胎杀了慕容伏允,带着一半的兵马跑走了。这个变故之后,贺拔庆元和他那队伍也在南道上离奇失踪了。” 言玉道:“还以为是个枭雄,喊了半辈子的复国,却死在了娈|童的刀下。” 贺逻鹘笑:“他说着复国,不论是大邺、吐蕃,还是我突厥,哪个容得吐谷浑盘卧阳关重地,他当年逃出来,还不若就自称流匪,也不会有今日的丢人。” “贺拔庆元困不成,你们想从西至东施压。”言玉说的是陈述句。 “自然,徒儿做不出先生这样的局,也知道顺着往后走。虽冬日难熬,此计动用不过两万人,再加上突袭凉州也有了些战果,我们总是不会赔。可希望要大获全胜,毕竟这机会以后不会有了。”贺逻鹘看向远方笑道。 言玉看着一行青衣汉人朝这边而来,微微抬手要他们停在了远处,侧头道:“小可汗可请动了我那故人?” 贺逻鹘眯了眯眼睛:“若是请动了,估摸三日前先生就已经到这儿来了吧。” “那我便觉得我这局,怕是要不成了。”言玉叹道。 贺逻鹘惊:“为何?” 言玉缓声道:“若阿史那燕罗未前往播仙,我那故人或许也被三州一线的局势所蒙骗,可她年岁不大,两副心窍,虽有武痴上的纯真,却也有老江湖似的心眼。当年燕罗俟斤的爹,是被贺拔庆元手下一群将士围杀,十年过去,这些将士遍布北地,燕罗俟斤再怎么伪装,却也有人认得出。” “一旦认得出,虽蒙得过长安文官,瞒得了消息未至的大营,但那故人,怕是心里已经清楚透了。”他无奈的感叹。尛說Φ紋網 贺逻鹘的笑容绷在了脸上。 他明白了言玉的意思,派遣阿史那燕罗的行为,实在太捺不住了,仿佛就怕是这个机会消逝,不顾一切的抬刀刺向对方的破绽,却不料自己也留了空门。 这个局的成败在于冬雪呼啸下看不清的表皮。 突厥人必须做出胜券在握、气势磅礴且有恃无恐的样子来,而他派人去南道打围,就显得多此一举了。 贺逻鹘最大的优点,便是没有少年人的不肯承认、不可一世。 他额上冒出薄汗,当即躬身:“请先生教我!” 言玉反倒是心中微微松开一点,仿佛是这局不成,心里也有了点救赎。 况且突厥帐下对于他这个汉人,态度多有猜忌,此招出动两万兵马已算是贺逻鹘的面子,不成虽对他日后有不小影响,但贺逻鹘看起来愿意抗下这个责任。 言玉道:“之前,局成不成,在我。至此,局成不成,在天。只看着消息送去与三州动用虎符的时间差了。” 贺逻鹘惭愧的脖子红透:“先生,责任在我。本若是真的能让贺拔庆元与大邺皇帝交恶,来年开春,必定我们能打入关内——” “或许是天有气运,自责已不必。只是许多计谋,其中细小关键,都不可妄动。以后若有局势,我必定会与小可汗讲个清楚,也请小可汗仔细思考后再做行动。”言玉道。 这便是他在告诫贺逻鹘,以后他的局,贺逻鹘少插手。 贺逻鹘佩服言玉的才能,嘴上尊称先生,可若是说骨子里的尊敬,那是半分也没有,道:“是。徒儿知错,只是……既然到了这个境地,燕罗俟斤不能撤。他会自播仙往东,吞并各个小城,虽不能拉下贺拔庆元,但还有陇右道躺在手里。” 言玉看着有人牵马过来,便起身上马。 贺逻鹘天真笑道:“只是先生的故人还在南道上,南道那么长,总能追得上,请得来。” 言玉坐在马上,短暂的无风与晴朗似乎要结束了,他颈后两根飘带在风中狂舞,他低头对贺逻鹘笑道:“我刚刚说了,这局成不成,在天,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那故人,我亲自去请。” 贺逻鹘愕然,看着一队策马的汉人,格格不入的轻踢马腹,从营帐之间穿过,往南去了,踏起一串冻如盐粒的雪渣。 一武将从旁边帐内走出,神态倨傲,并未向贺逻鹘行礼:“小可汗信得过汉人?” “如何信不过?”贺逻鹘背手往回走去。 “纵然这五少主,对殷氏、大邺应当是满怀恨意,可必定曾给贺拔庆元做过几年事情……会不会……”那武将道。 “他刚来之时,慕容伏允向我们报说,贺拔庆元立刻派人追踪痕迹。而之后,慕容伏允什么时候死不好,非这时候下属叛乱,一朝跌在贺拔庆元阵前,死的狼狈不堪,那所谓‘英雄帖’的出现,更是蹊跷的刻意。”贺逻鹘笑:“你说我该不该信任他。” 武将也没想到贺逻鹘如此理智。 “那何必还要留他。” 贺逻鹘笑道:“其实贺拔庆元、甚至崔家与皇帝之间的刺儿,最深的不是三军虎符,而是先生的存在啊。” ** 楼兰从未向如今这般人满为患过。 大小客栈茶铺挤进了满面尘土的刀客旅人,城外是延绵看不到黄沙的层叠帐篷,南道弃城逃来的,北道活不下去的,从西边来的人都挤在这小城里。 一夜燃起的无数油灯,在入夜后,使得楼兰变成一只盘卧在沙地深处的发光蜘蛛。 崔季明从未如此佩服过这些走南闯北之人的活法。粗手扶在刀柄上,再喝的淋漓满襟;擦去面上的血污,扑进香肤玉肌的红罗帐。所有人在这儿都有一股豁出去的千金散尽还复来,连惴惴不安一路的她都要醉进漫街的酒味。 他们用着拜火教的身份,走了大半条道,可真到了楼兰,谁也不敢装做是拜火教的人。 楼兰相当信奉拜火教,就他们那三流演技,能糊弄得了突厥人,却忽悠不了这些狂热的信徒。他们化作了一行疲惫的商队,俱泰成了貌丑却富裕的商人,她换回男装,与徐策一同扮成年少的刀客,嘉尚恢复了和尚的,陆双成了个前后的跑腿,他胡茬都冒出来了,脏的只比几个月前好一点。 崔季明却发现她小舅妈居然这路上稍微稳妥了起来,也不愿意骑马,非要去坐车,她便问了几句。 杏娘笑:“啊,我好像怀孕了。” 崔季明惊的话都说不清楚:“……你怀孕了?!那你、你还这么猛!之前突厥人打过来的时候,你还要殿后!贺拔罗不好好照顾你么?” 杏娘一脸烦躁:“不想告诉他!他真迟钝,我都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娇弱了他还看不出来!我就不想亲口说啊,想着他高兴起来那小心翼翼的傻样,我就觉得麻烦!” 崔季明:“……舅妈,这人也不是你一个造出来的,你这容易造成家庭矛盾啊。” 杏娘敷衍的只说是过段时间就说,崔季明也不好插手人家夫妻间的事情。 如今到了楼兰,他们没有帐篷,便只能住进城里去。楼兰也算是西域之路的玄关,城内一半都是客栈,纵然如今涌进这么多人,他们挨家挨户的找,也能碰见几个有空房的。 楼兰不知道能存活到什么时候,店小二也都有一种拼了命薅钱的热情,他们一行人的车马刚停下,不夜天般的土路上,这小二便窜出来,手里一捧豆子先喂了前头的马,让这商队多留一会。 店家口一吐:“打尖还是住店?” 前头拽马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拎一把窄背长刀,破洞的斗笠遮住半张脸,露出卷发和混血的下巴尖,耳垂上各一个不大明显的内凹耳洞,空荡荡没挂东西。若不是身姿挺拔,手臂有力,单看耳朵,像个偷跑出来的汉姓姑娘。 “自然住店。有几间房?”少年正是崔季明,她笑问道。 “几个主子?”店小二道。 一般住店,向崔季明这种刀客身份,都是住大通铺,问几个主子,便是问要几间上层的单房。 俱泰从马车里掀开帘子,他一身绫罗,手上带个碧玉扳指儿,脸上挂了块镶金又镶玉的眼罩,左眼盯着店小二:“两个主子。” 那店小二看见个独眼侏儒的商人,面上挂笑,内里头骂了句: 瞎显摆。 “哎,得好嘞!正巧只剩两间相邻。酒肉可要先用?马车需要卸么?粮草可要补满?热水可需备上?”店小二喜气洋洋,叫其他伙计引着一队马匹往后院走,大半仆从刀客都跟上,俱泰被阿穿扶下车,几个人先迈进店里。 “找个干净地方,主子要吃些东西。”陆双上去,手里头一个碧绿的东西往店小二眼前一抖,又收回衣袖里。 那店小二眼里点了灯一般,整张脸焕然就是春暖花开,高兴的应了一声:“得嘞,几位郎君娘子二楼坐!” 这楼兰的客栈,哪里有什么雅间,二楼咯吱作响,也就比一楼少了些地上的痰。陆双麻溜的看着翻来覆去一块板的菜单点餐,又要了几壶烧刀子,得来崔季明赞许的目光。 那小二折断腰似的一躬身,往前靠了半步:“不知是总瓢双爷来,可有要务?” 陆双:“无事。西边弟兄过不下去,只得往关里撤,队里的挑杆儿都是自己人,这几位老空是过了命的并肩子,一并送进关。你这儿营生若是过不动,也早往东边撤。” 小二笑:“双爷慈心,弟兄福气。若不是刀片子划到头上来,咱们这些扎根的也不肯走啊。若是真到了那一日,进了关也不敢叨扰总瓢,我们几个顺河往南飘,找个船来船往的地方再干老本行,还是帮里的人。” 陆双叹了一口气:“到时候别干一捧热血,以寡敌众的蠢事儿,脑袋在,活路就在。” 小二也有些红了眼眶:“形势总是比人强,咱们知道。爷还有什么吩咐?” 陆双看着坐在俱泰后背的长桌上,肚子响的如敲锣的崔季明:“那小郎君有怪病,你给她上三碗汤面、十个胡饼、一斤牛肉、两壶烧酒,钱……先欠着。” 小二吓了一跳:“他一个人吃?!钱不是事儿——”我怕他撑死。 崔季明飘来一句:“你上就是了,吃不完我赔你三十斤牛肉。” 半柱香后,崔季明噎的青筋都快鼓出来了,陆双嫌弃的倒了一杯茶给她,崔季明拍着桌子总算将腮帮子里的咽下去。 陆双斜眼:“真看不惯你这种吃不下还硬塞的人,没点骨气。” 崔季明怒:“你也没跟我说他家一张胡饼跟盆那么大啊!” 她往桌子上一趴,丧气的看着还剩的两三张胡饼,考虑要不要真买三十斤牛肉。 陆双这人也是手贱,一只胳膊伸的比螳螂前爪还快,在崔季明肚子上探了一把:“你至于把自己撑的跟怀胎六个月似的?” “你再敢跟我动手动脚,我非废了你欢愉人间的二两肉!”崔季明一脚蹬过去。 陆双抬腿,笑问:“还吃不,不吃我让人撤了。” 崔季明艰难道:“吃!我再喝几口面汤!” 坐在崔季明对面的徐策托着吃不完的饼,痛苦的打了个嗝。 就在崔季明无声无息却如海底深洞般吸着面汤的时候,有个人撞进客栈的灯火通明里,被门槛绊了一跤,在地上滚了一圈。 热情如火的店小二扑上去,刚一句:“客官打尖还是——” 便半句梗在嘴里,他看清后,猛地弹起来往后退去。 因为那撞进店里的人,在地上滚出了红绸带铺开般血痕。 陆双行云流水拿起崔季明桌上的斗笠,给她扣在头上,往下压了压:“小心。” 徐策那个大嗓门的傻子咽下胡饼,叫道:“哎哟卧槽死人啦死人啦!” 崔季明和陆双俱是一翻白眼,朝他踹去。徐策左右腿吃了两脚,还转头很不见外的叫唤:“你们打我干啥呀?” 崔季明白了他一眼,往楼下看去。紧接着,踉跄走进来一帮打扮差不多的人,撑着厚重的战身刀。那刀面粗糙如农具,厚重如铁板,将近一人高,两掌宽,一个领队模样的中年男人抬刀往地上一顶撑著身子,地面都粉尘激荡。 “店家。”那中年男人一说话,牙缝都是血:“夜路帮的弟兄,没了活路,只得来靠。” 说着他掀襟掏出一块儿精铁的牌子,手指颤抖拈不住,啪的摔在了地上。 店小二看清了,面上大惊,想要伸手去捡,后头一个账房却道:“不可!”账房胖的像是抢挤进柜台与酒架间,肚子都能抱起来搁在桌上,一声开口声音清亮。 “朱爷,也跟咱们小家小店一点活路吧。”账房放下笔道。 崔季明傻了眼:“这是什么江湖厮杀,恩怨情仇?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徐策高兴的挤到崔季明旁边,拿胳膊肘去怼她,小声汇报:“我看见了!那铁牌子上刻了个其丑无比的王八!” 陆双面无表情:“闭嘴。” 陆双眯眼,仔细看了一眼,手按在崔季明斗笠上没撒开:“那铁牌是陆行帮二级的令牌,夜路帮跟陆行帮在楼兰这地方有过命的交情。你看他们拿的那战身刀,顶头钻有一眼,系红绳,双手才能持动,是农具里铡草的铡刀改的,便是夜路帮的招牌。他们也武艺不错,算是知规矩,有情义,是以前北道上知名的护队。” 崔季明却转头抓了一把他衣领:“你的牌子是玉的,这边的牌子是精铁的,敢情我那木牌应该才是最底层的。你当初竟忽悠我。” 陆双就当没听见,却也不拂开她的手:“最近一堆人到楼兰来,你别看外头营帐连天,什么人都有。马匪、杂帮、逃兵、官身,鱼龙混杂,都想不露耳目的往关内挤。总有人想赚死到临头的买卖,楼兰不比阳关、沙洲,没什么城守卫兵,纯属一个大型的市集,自然有人想把住这里护送、买路的银子。” 看来这颇具盛名的夜路帮,便是被其他想抢生意的营帮给逼的。 不过他们既然这么有名,能逼的他们走投无路来找陆行帮,而陆行帮都不敢接……抢他们生意的是什么来头? 崔季明正这么想着,胳膊顶了一把靠太近的陆双,外头就进来人了。 前头先是些开路的喽啰,对方登场颇有点帮派架势,一辆马车停在正门口,店小二将那牌子往倒下的人身子地下踢了踢,挤着笑脸出去迎,迎了一半,差点被跟他朝夕相处近十年的门槛绊了一跤。 那马车上,竟然下来了一个宽肩细腰一身红裙的……少年,他兰花指儿矫揉造作的扶了一下袖子,从车上小步踱下来,哼哼唧唧的笑了两声,从黑暗的街上踏进昏黄的店里,一张白的透光的脸,神经质般翘起的眼尾,淡淡的眉,笑开口道:“朱师傅,你这是要带我来住店?” 崔季明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考兰考风兄弟中的一个。 红裙少年又福了一礼,姿态柔软惹怜,娘的毫无余地,肯定是考兰。 半营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徐策眼都直了,喃喃道:“这红衣裳姑娘长的可真好看……他们说美人能吸魂,我还不信……乖乖,这漂亮的……” 崔季明心道:这个美人带鸟,你消受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陆双在崔季明肚子上探了一把。 九妹: 陆双紧坐在崔季明旁边,手按在她斗笠上没撒开。 九妹: 崔季明:“你再敢跟我动手动脚,我非废了你欢愉人间的二两肉!” 九妹:(拿起小剪刀)“我帮你。” 陆双:“靠!要不要这么狠!咱们都出了一个太监男二了,还想来个太监男三?!” 言玉:(拿起菜刀)“加我一个。” 第55章 51.50|050¥ 崔季明往后缩了缩,后背不小心倚在了陆双胸口。他抬手按住崔季明肩膀:“半营乱了,阿哈扎已经死了。” 徐策还在那里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就是胸太平了,不过要是回头能生两个大胖儿子,就好了……” 崔季明瞪大眼睛:“什么时候?” 徐策:“她年纪也不大,过两年就能生了。” 陆双和崔季明直接把徐策给踹到边上去了。 陆双:“就是在半营打算去袭击贺拔庆元之前,现在阿厄斯与两个双胞胎带着一半人马到东边来了。他们可能是想占楼兰这地方的肥差。” 二人窃窃私语,楼下考兰的声音如同唱戏,他很乐于看别人一脸惊悚恶心的表情,笑意盈盈:“朱师傅,奴家要的也不多,战身刀不露面,杀了您徒弟,道上没夜路帮的牌子,您就可以去安享晚年了。” 崔季明看着反正不是来找她的,扒着栏杆下巴放在手臂上往下观战。 朱师傅是个十分结实的中年男人,纵然胡须两鬓微微发白,单看脊背和袍下分立稳固的两脚,就知道是个健朗的练家子。 “半营的赤衣君,要我的命便是,何必要为难我的徒儿。”朱师傅啐了一口血。 还有个花名叫赤衣君…… 这年头没个名号都不敢混西域啊。 徐策兴高采烈:“赤衣君,好名头。”三个字反复念叨在嘴里,仿佛真能把人家给娶进门似的。 虽大多数未曾见过考兰考风,却艳名远扬,大部分人都只说是美人双胞胎,便都知道了,朱师傅在这里称他们赤衣君,也是给足了面子。 考兰笑:“你一把老骨头,早磋磨的没了锐气,顶多睡前有点上脑的热血沸腾,一觉醒来笑罢就老老实实的行将就木。你徒弟不行,十来岁、二十来岁,正是不知道深浅,他们没了理想和路子,脑子里就只剩了不顾后果的施暴,我们半营占楼兰这地方,容不得他们的歇斯底里。” 朱师傅知道他说的在理,咬牙:“我会让他们远走!他们聪明,知道骨气不是活人该有的东西。” 考兰咯咯笑道:“你高估他们了。朱师傅,废话不多,我这人没脸没皮不懂规矩,也不忌讳见血,你若是不愿意杀他们,便就一并将脑袋挂在楼兰入口的石碑上吧。” 不论是之前接触,还是日后的传闻,崔季明都觉得这双胞胎是智商一般、脸蛋闪瞎武功高强的文盲少年,但这会儿看说话,考兰却相当不简单。 朱师傅却一拱手:“北道南道都有汇集周边各国的功夫,两道武夫往日也就在东边的楼兰、西边的疏勒有碰头,功夫自然要在这里交汇。听闻赤衣君在南道的半营中武功算顶尖,临死前,老夫想在楼兰见见南道的功夫。 他说罢命身边几个徒弟往后退了几步,两手扶刀,右脚往右后方退了半步,扎稳身子。 这是摆明了要拖延时间啊。 考兰知道却不在意,笑了笑:“好哇。” 崔季明以为那账房小二会将他们赶出去,却不料小二退到了二楼台阶上,账房垂眼站在柜台后头,两手垂下,似乎隐隐按着柜台下的武器。 一楼坐的客人倒是并不吃惊,两帮在楼兰争得是他们这些商队的生意,伤了旁人谁都没个好名声,肆无忌惮的将桌子往后拖,留出空地,坐在凳上喝酒看架。 她虽觉得西域有江湖味,却没见过走南闯北必备之——客栈干架。 陆双道:“你别看那战身刀如此巨大笨重,其中腰劲肘劲流转,最为细腻,越是大刀,开合动作难撤回,在生死之间就要将刀法雕琢的愈发精细无错。你看它像农村铡草用的铡刀吧,这夜路帮敢在道上横行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简简单单从农具上拆下来的刀,最克流匪刺客所用的短刃和直刀。我观那娘娘腔的双手,应该用的是两手武器,估计就是最怕战身刀的双手短刃或单刃匕首。” 他话音刚落,就看着考兰从旁边人手里接过裹着绫罗的兵器,掀开布料扔在地上,是两把半人高的斧钺,寒光粼粼,沉重阴森。 崔季明斜眼:“打脸了吧,人家用的也是重兵。” 陆双:“啧、邪乎。娘们似的细瘦胳膊,拿得动这个。” 徐策似乎也被这两把重斧闪的清醒了几分,终于过来凑了几句人话:“这斧头沉,体型却不大,一般锻铁没有这么压秤的,但看这斧头也知道红衣美人家里很有钱。而且你看是双斧面,两端带内勾,适合卡住重兵借力,这不是个蛮力的东西,而且怕是挺克朱师傅的大刀。” 这武痴看人都是个辨不出性别的睁眼瞎,看兵器倒是比谁都眼尖。 以后成了婚,指不定老婆脸上有几颗痣不清楚,兵器上有半条小划痕都能心疼的要死。 考兰拎了两把斧钺,如同拎着两条跳舞的绸带一样,轻飘飘的在手里晃着青光:“朱师傅在这儿拖,是想等你儿子带着另一帮人跑出去不成?那你没必要等了,我虽然年岁不大,营内却也有聪明人,估计这会儿,你儿子新鲜的脑袋已经要到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着客栈外一行人快步跑过来,这客栈的门槛好似跟天下人有仇似的,也绊了那一行人最前头的小子一跤,他手里捧了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直接飞出去,里头的东西滚了一地。 一个不可置信的年轻面庞,沾着地上的旧血浓痰,滚在了朱师傅的脚底下。 朱师傅扶着战身刀的手都抖了起来。 一行人走进来,将滚落满地的脑袋踢回中间来。他们一跑进屋,就露出队伍最后那个背手瘦削,鹰钩鼻的中年男人。 考兰看了一眼滚满地的脑袋,笑道:“龚爷好手段,此事交予你我再放心不过。” 龚爷有些微微驼背,未语先笑,声音如铁锨翻着糖炒栗子的大锅,砂的刺耳,他如鹰般的目光先把一楼二楼扫了一遍,才道:“也是赤衣君安排妥当。” “考风呢?” 龚爷拉了条凳子坐在一边:“还醉着呢。赤衣君要自己动手?” 崔季明用手压了一下斗笠,往后坐了一点,回头竟不慌不忙道:“龚爷死在这儿,对你有影响么?” 陆双一惊:“你问对我有没有影响?这么多人,你能杀得了他么?” 崔季明轻声道:“那我还留他占在楼兰这地方壮大?你也跟他有仇,我也想要他不得好死,咱俩联手。再加上半营估摸是因为‘英雄帖’和龚爷搭上的,也没多深的合作关系,稍作挑拨,办得成。” “没见你这样逃亡的。”陆双故作无奈,却不说拒绝。 崔季明笑笑看着下头。 朱师傅已经牙齿沁血,眼珠子泛红,考兰拿着两把斧钺,笑道:“你不用拖了,该使真本事了,奴家便来见识见识北道的刀。” 他说罢,便脚下步伐细碎如女子,手上两把重斧倾斜,便朝朱师傅划去了。 如崔季明曾感慨过的,这时代没蛊虫奇毒,没内力真气,轻功能飞檐攀壁却做不到水上漂,一切她能见到的武功,都是专注到极致,熟练到骨子的技巧。 纵然是高手对决,也绝无某些武侠电影中剑气扫湖、飞花走叶的场面,有的只是胜负咫尺之间,粗俗直接且荷尔蒙横飞的碰撞,纵然过命,三五招便见真章。 都是人,一日两顿饭,四只手脚行,练武的痕迹都会在皮肉上留下,谁都做不到出神入化。旁观者总是觉得招式质朴到笨拙,仿佛是他习过武也能做到,唯有真去两手搬刀之人才知道,一甩手是多少细小的杀机。 崔季明便在上头看着朱师傅单脚为轴,战身刀穿孔的尖儿在地上一旋,如铁盾挡住了考兰的重斧,他的重斧有带勾双刃,扣在战身刀的刀背上,就要借力想把刀推出去。 朱师傅手中宽刀猛然反旋,将考兰的力道巧妙卸开。考兰退了半步,朱师傅却右腿一弯,半跪在地,战身刀前端如划过地面,声音刮耳,朝考兰脚下扫去。 右手拈刀背,左手转刀柄,一抛一转再接回,一把两掌宽的大刀,却将灵活发挥到了极致, 考兰虽着女子红裙,却不慌不忙,如跳舞般抬脚躲了一下。 朱师傅一敲刀背,退半步立起刀来。二人距离两步远,盯紧对方,各自拿着兵器,走的极慢,手上动作好似吓唬人般有些幼稚的往前一推又一缩。 下头些不懂武的看客竟笑了出来。 崔季明却知道这二人是在寻对方的动作习惯,只要能揪住破绽,立刻就要见输赢了。 陆双道:“你觉得谁赢?” “这战身刀武功实在精妙,群战占尽了风头,近战也做得出细腻的防守,若不是他受了伤,倒说不定。”崔季明眯眼道。仦說Ф忟網 徐策补了她没说的后半句:“如今数十下就要分胜负了。” 这时候,一楼侧边门内,后院里一些护卫侍从走了进来,正是跟崔季明一路的陆行帮成员,那门正好在二楼下头,陆双与崔季明俱是没有看见。 崔季明话音刚落,朱师傅刀刃向上,双手持住刀往考兰左肋下送去,考兰抬臂一侧身,朱师傅知他变招,右手外撇,打算紧追他身形,却不料速度慢了半分,考兰的两把重斧快的如同轻巧的匕首,在朱师傅刀面上连磕几刀,声音回响的如同大雁塔的钟声,层层荡在这不小的客栈内! 这几下连磕如雨打芭蕉,又快又狠,震得朱师傅差点长刀脱手,指尖尽麻,下一招也连的慢了几分。而考兰已经顺着这几敲的反力,脚下划过两步,凑到朱师傅门面前,斧面的勾已经扣在了朱师傅颈边。 他笑了笑,朱师傅脸色紧白,龚爷却忽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阿继?!” 考兰手停了,转头:“谁?” 崔季明不明所以,陆双骂一句:“靠!” 忽地朱师傅往后一仰,猛然将刀向上抬去!他拼死一搏,想卸下考兰的一条胳膊!考兰反应更快,他侧身猛地抬脚,两把重斧往刀背上重重一击,整个战身刀往二楼飞来。 崔季明其实也躲得开,可徐策却还是担惊受怕般拽了她一把。她无奈的被拽起了身,手中光秃秃的刀鞘往战身刀刀面一顶,顶开了旋转的大刀,却被撞掉了斗笠。 这么大的动作,谁还注意不到,龚爷的目光从一楼扎眼的红发男子身上转开,望向她,惊得猛然绷紧身子,却没有失口喊出她名字。 崔季明暗叫一声不好。 她想杀龚爷,却不打算这时候露面。 “三郎。当真是好巧啊。”龚爷驼着背阴桀的笑了:“隔着几百里,能有这样的缘分,了不得。” 考兰正将朱师傅踏在脚下,打算割了他脑袋,听见龚爷说话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啊,是你!” 这一场会面,三个人都曾各蒙过身份,倒是连自我介绍都不好开口了。 “龚爷,考兰,是我。”崔季明将刀抱在怀里,低头捡起斗笠。 罪魁祸首的徐策瞪大眼睛:“你认识美人?” 看崔季明没空理他,又轻声道:“……考兰,这名字真好听。” “赤衣君认识这位郎君?”龚爷转了笑面给考兰。 考兰点头:“认识,同行。” 龚爷:“同行?!” 崔季明:“……” 在她掩人耳目往关内逃的时候,这位在贺拔庆元的使臣队伍里见过几面的双胞胎,竟然还不知道她身份…… 龚爷不愿意在这里道明崔季明身份,对他没什么好处,开口道:“三郎一路可多有磨难?自这儿回了家,便天海各退一步,无事罢了。” 崔季明笑:“罢不了啊。龚爷,您也挺会藏东西的,弄个黄色的床帐缝进去块布,真是谁也看不出来。物证没了,人证存活,我安不了这个心。” 龚爷脸色变了变:“人都是要有有条活路,寨子被抛下,突厥人应当也扫荡的了无痕迹。我年岁也大了,十年前的事儿忘的差不多,留我一张嘴,天高皇帝远,碍不着您的。” 崔季明扶着柱子,脚尖一点,站在二楼栏杆上。她身量修长,窄窄一道身影,细细一柄刀鞘,笑:“在场诸位卖命奔波的可以说要活路,地上躺着的朱师傅也可以说要活路,但你就不配了。我没见过哪个要活路的男人,在自家院子里关了五六十个抢来的赤|裸女人的。” 龚爷惊道:“你!” 场上也是哗然。 旁边看客本就肆无忌惮,他们畏惧考兰的名号,却不认识龚爷,啐道:“呸,老子干了二十年刀客,别人都当爷爷了,我没讨着一个媳妇,你一个老东西,没名没号抢了几十个旁人家的妻儿!” “季銘原来与龚爷也算相识许久?”考兰踢了一脚失血昏过去的朱师傅,施施然坐在旁边凳上,旁边几个他带来的护卫跪着给他捧上茶,他拈开茶盏,笑道:“这龚爷来路不明,跟着半营一段时间了不肯说真话,季銘倒给我开开眼。” 龚爷听着考兰说同行,本觉得是崔三忽悠了他,却没想到这考兰无比熟稔的亲昵叫她“季明”,他顿时觉得这场面不对了。 半营不是跟贺拔庆元有仇么? 不对! 龚爷头上冒了几丝冷汗,心头回转。这半营分明是在埋伏贺拔庆元的前一夜内讧的,阿厄斯与这俩双胞胎便直接离开了于阗,根本就没有管贺拔庆元。 正是因为赤衣君的反叛,贺拔庆元轻轻松松的走过了于阗,赤衣君又在此刻对崔三一副熟识样子—— 他脑中胡乱猜测,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崔季明笑吟吟道:“不知道有没有南道上常走的弟兄们,龚爷没听过,可这个姓总是有印象吧。南道上烧杀抢掠,嚣张又找不到痕迹的某个马帮,也算是有名了。” “你是说——龚寨?!” 崔季明笑道:“正是。” “这是龚寨的主子?!”不止一个人拍案而起。“那个拦截商队尸骨不留,四处抢夺女人烧毁村落的龚寨?!” 崔季明:“咱们半营来楼兰这儿,不留夜路帮,想来做的是护卫、买路的活计,半营虽手下参差不齐,以前‘业务’也多,但入了这行,来往商客只要价钱合适,都服气,愿意给。可若是半营里混了一队不体面的朋友,就有损名声了吧。” 这是想让考兰跟龚寨划清界限了。 龚爷开口:“倒不知这位小郎君的话,怎么就能让众人信了?看你不过十四五岁,连个长辈师父也没有随着,就在这里开了茶话会?” 崔季明知道他会这么说,笑道:“咱们龚爷若是得罪道上来往商队也就罢了,可却得罪过陆行帮,这就不大好看了。陆行帮名声之广,大家必定都有耳闻,两三个月前,龚寨屠了西边十三娘手下一支队伍。不过都是平头百姓,做些跑腿事情,买卖些消息,想必都给在座的提供过不少方便。这陆行帮或许有些‘外事儿’尘埃落定了不管,可帮内人惨死,总是要管一管的,你说账房先生,是不是?” 陆双真没想着崔季明这么一个三寸不烂之舌,生生要在这人多口杂的地方借刀杀人。 那账房胖先生,望了陆双一眼,拿起了柜台下一对儿长剪刀,搁在桌上:“确实。” 考兰笑了:“龚爷厉害,这我都不敢得罪的陆行帮,您也敢杀?” 崔季明心道:考兰倒是个活络心思。 龚爷当真没想到崔季明一张厉害的嘴,明明带的人就那么一点,却把局势扭转,反倒是带七八百人投靠半营的他落了下风。 连考兰这句话,都在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龚爷看着这会儿场上决定他命运的,不过都是两个毛没长齐的半大少年。他私下也骂过,考兰一个卖屁股的,发发骚得了这么多兵马,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枭雄了。崔季明更是,投了个好胎,恨不得把崔姓、贺拔姓一并纹在脸上走路! 他面上维持着笑容,内心已经发了疯般的凌迟起了这两个少年。 “不过……”考兰笑着起身:“人来靠我们半营了,我若是不管死活,外头名声传不太好吧。” 他柔柔的看了崔季明一眼:“单在这楼兰,日后想纳各方势力,一旦有个背义的名声传出去,谁还往我们半营靠啊。” 崔季明从二楼跳下来,先落在下头一张桌子上,踮着脚尖小心从人家碗碟酒杯只见走过去,跳下桌子抱歉的笑了笑,才道:“赤衣君,怕是这龚寨带了的八百人,都未必听你的指挥吧。你就当是恰巧错过了这客栈,走出门没看见,我把这龚爷杀了,八百人没地儿投靠,不就都完完全全是你的人了么。” 龚爷身边带来的那些人脸色也一变:“你胡说什么呢?!” 考兰转头,掩唇惊愕:“龚寨这几位的意思是,若龚爷自己惹了事儿我没主动帮,你们就要跟半营为敌。” 龚爷的那帮手下脸都憋紫了:“……也不是。” 考兰颠着腿笑道:“哈哈那便是了!季銘,你且去杀,这龚寨带来的人,谁若是帮了手,便就从半营踢出去,与我们为敌!今儿,当真有意思!有意思!”他笑的花枝乱颤,崔季明心里头都被这鬼畜的笑声吓的一抽。 他又回头笑看账房:“我们半营若是除去龚爷,您也给两份薄面,咱们半营和陆行帮在楼兰共生,我走我的兵马道,你走你的商客路,合作几分,您意下如何?” 账房不做痕迹的望了陆双一眼,点头:“行。”他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个崭新的精铁牌子,向考兰比了比:“赤衣君,您若是除了龚爷,再能留这夜路帮仅剩几个人的小命,咱愿意将这张牌子给您,陆行帮与半营,做个并肩子兄弟。” 考兰从于阗过来,沿路都是阿哈扎的门道和人脉,根本就没有根基,那精铁牌子代表着什么,他也清楚,这笔生意显然不赔,却故作犹豫:“账房先生是什么个意思?要把这几个夜路帮的带走?” “送军如何?他们身负武艺,符合募军要求,只要入了营,没个几年出不来,也不影响半营的路子。等在军营混几年生死,这点复仇也不算什么了。”崔季明插口道。 考兰蝴蝶翅膀似的睫毛抖了抖,笑容放大:“那便这么定了。” 说罢,他接住账房扔来的铁牌,看着店内几个伙计,将昏迷的朱师傅与他几个徒弟拖下去了。 崔季明笑着拔出了刀,轻松靠在柱子上,看向龚爷:“龚爷,您也让我见识见识您南道的刀法?” 龚爷倒是笑道:“那若是三郎死在我手上,这怎么算?” 考兰道:“那你带着人爱上哪儿上哪去,我半分不拦着你,道上见着,给你留三分生意路。” 龚爷大笑:“一场试刀,我输了失去八百人马,赢了也只得落荒而逃,这不公平。” 考兰大为感兴趣,他一辈子都在玩赌局中游走,爱极了这种刺激,这会儿纵然是个坐庄的,他也满面兴奋。 崔季明陡然听着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心里头一惊。 客栈外头的街道上本也有些微弱的灯火,此刻全部消失,仿佛整个客栈成了夜里的孤灯,附近都是浓雾般的黑暗,崔季明后背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虽不言语,却有了预感—— 这外头,最起码有几百人! 崔季明陡然觉得自己从一开始斗笠掉下来,就陷入了某种不自知的围局。双胞胎潜伏多年,能把阿哈扎那个老狐狸弄死,带着几千人跑到楼兰,将楼兰各帮赶杀屠戮,怎么会是一般人呢? 纵然考兰考风年纪不大,可有个最低调,最不动声色的人围绕在他们俩旁边,那便是还没露面的阿厄斯! 考兰笑了起来:“这样好了。若是你赢了,她的膝盖骨送给你把玩,其他的我要了,奉给上头。你可以留在半营,但是一半人手要给我。别觉得委屈,毕竟你若是赢了,我跟陆行帮就不太好合作了。” 崔季明却不信他的话。 不论谁输谁赢,考兰都会要龚爷死,要陆行帮的牌子,要将她奉给上头。 崔季明甚至觉得,她从入楼兰,就卷进了人家撒好的网! 几个月过去,这考兰考风怎可能真的不知道她身份?这楼兰不止一家有陆行帮的人,怎么朱帮主偏被追到了这家来? 半营纵然反叛,但以前有突厥主子坐镇,阿哈扎死了,却不代表考兰考风不想再跟突厥主子合作,谈合作总要有个砝码,崔季明的存在就再合适不过了。 她越想越心惊!本以为到了楼兰,离三州一线不太远了,再过几日就如乳燕还巢归家了,心思便松懈,却不料连陆双都没察觉到楼兰这发光蜘蛛身下的网。 崔季明抬起头去,陆双面色沉在油灯后头,忽明忽暗,侧过头去跟路过的店小二说话。 龚爷在她对面,应下了这盘赌局。 旁边的手下不敢跟上来动手,却送来了一卷裹着的席子,龚爷抽开席子,里头是一柄铮亮的斩|马刀。陆双更是暗叫一声不好,却看着崔季明已经拔开了刀鞘,露出她不知哪儿捡来的一把窄刀。 龚爷的斩|马刀,刀鞘与刀锋连接处沾了不知道多少层的血,一层黑垢,刀却铮亮,看的出精锻的钢来。 而崔季明一把窄刀,铁质不佳,不知道从哪个铺子上随手买来做架势的,手腕一哆嗦,刀面也跟着不稳的抖了抖。 崔季明也没想到陆双随便塞给她这么垃圾一把刀,此时都已经露了刃,再没有退缩借刀的理由了,暗骂陆双一句抠逼。 崔季明打定心思,仿佛能听见半营外头潜伏者的攻击,弓身压低刀面道:“刀虽不佳,可我倒要替那被掠到龚寨没有八百也有一千的女人问问,龚爷脖子里的血,是不是臭的。” 她看向龚爷。令她作呕的中年男人显然也明白了局势。 他们俩都知道,今儿恐怕谁也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想写江湖文,这会儿算是满足我一个小念想,这两章写的江湖气重一些~ 第56章 51.50|050¥ 当两个人都知道可能会死在对方手里,纵然不死在对方手里,也会死在围观的那帮人的手里,这场赌博性质的比武就变的有意思起来了。本文由。。首发 谁也不愿意输,毕竟输了直接被对方砍死,连后头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谁也不愿意赢,毕竟赢了外头半营的人直接进来,将赢得那个捅成个筛子。 但两人都是忍不住弄死对方的冲动,谁都不了解谁的水平,不能猜测出对方想要下一步耍什么心机,这样的比武,是没法装作和气拖延时间的。 龚爷单手持斩|马刀,崔季明认为刚刚几张盆大的胡饼、三碗海量的汤面下肚,在力道上,她是绝对能胜过龚爷。她又学贺拔家的功夫出身,历代军武世家,在招式步伐技巧方面,比外头那些所谓江湖帮派,自然精炼实用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的弱项便在于手中窄刀短于斩|马刀,兵器相克,且并没有和斩|马刀对战过的经历。 二就是,崔季明擅长干群架,单对单中,她武学招式简单直接,容易被找出细微破绽。比武这种细致的事情,她毫无经验。 但她便仍要有豁出去的架势,有千夫难挡的气魄。 当崔季明一刀极为直接的横斩过去,龚爷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他打算试探一下少年人的臂力,便抬手硬接了这一下! 当的一声脆响,龚爷双臂发麻,用了半辈子的斩|马刀脱手,直接当啷掉在了地上!而崔季明手中极脆的窄刀,一截刀尖直接噌的往头皮后头飞去,撞在了二楼栏杆上! 龚爷一松手,崔季明断刀向下力道再猛,也够不到他了。 这一秒,她的断刀应当是收,还是刺? 若只是一场单纯的比武,崔季明绝对趁此,断刃上前,刺不上也当棍用,击他胸口几处关键才是。 可这是一场输也不是、赢也不是的比武。 她当即抛了这把断刀,捡起了朱师傅留在地上的战身刀。 比她的窄刀沉太多了!她都要忍不住叹,一把十几斤重的刀啊! 这个机会,龚爷也甩手捡起了地上的斩|马刀。 崔季明紧盯着龚爷的刀刃,却忍不住分散注意力去看陆双,看周围人的神色。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脱困么? 两人都不动手,做出谨慎的样子,观察着对方,显然都在考虑能有的活路。 徐策紧盯着这两人,忽然开口:“斩|马刀唯有近身可破,三郎,重兵也可玩贴身战。” 龚爷一听他这点出破绽的话,变了脸色。 这回先上的是龚爷! 他看得出崔季明刀法直接,如今手里拿的武器对她来说虽不沉重,相比身高与臂长来说却太大了。他也不耍什么装模作样的抡旋,只往她战身刀上点去,连击几声回荡在客栈内,一楼的看客也感觉到了外头氛围的不对,再坐不住,这几声刀剑相交听入他们耳朵里,仿佛成了催命的梆子。 崔季明轻叱一声,双手搬刀,胸口贴紧刀背,将一把大刀玩作短兵,整个人往龚爷贴过去!斩|马刀抽回,崔季明脚尖在龚爷膝下一踢,长柄长刀的斩|马刀因这一下失去重心抽不回来了,宽如盾的战身刀的刀面已经朝他胸口推来! 龚爷惊出一脖子的冷汗,往后一仰,躲得狼狈,若是战身刀的自重往下一压,他能活被这十斤重的刀和崔三的力道压碎肋骨!他一手猛然抓住战身刀的刀背,用力一拧,将刀刃斜切向崔季明自己! 她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能够随机应变的老江湖!江湖道上有一句老话,谁不怕死,谁先死。向龚爷这样怕死怕到骨子里的老混蛋,对待死亡早有过千万次绞尽脑汁的成功逃脱。 崔季明大惊,鞋底在地面一踏往后退去!可她还是力气太直,被自己的刀刃扫到衣襟。 一老一少,两步开外,各自吓得惊魂未定,崔季明甫一站直,怀里头却有个小东西掉了出来。 在寂静与喘息声中,这一声掉在地上的脆响,就像是一滴雨忽然砸在了睫毛上。崔季明低头看去,地上躺着一截竹笛的末端,在地上滚了一圈。 她盯着竹笛回不过神来,又意识到是生死关头,一激灵清醒过来。 崔季明动作极快的一滑身将那小半截竹笛捡了回来,在掌心里攥了攥,揣回衣袖。 她回头望陆双的方向看去,陆双从来没有那样紧皱着眉头,他的手里提着那根脏竹竿,仿佛随时都能蹦下来加入战局。 崔季明之前觉得陆双这人深浅不知、嬉皮笑脸太不靠谱。可这么一个多月来,她非要说,对他形容便是两个字:重情。 没交集的他不管,可就算只有有些无所谓的小恩小惠,他漫不经心暗自拉一把,也会将人家拽上岸。 崔季明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看陆双,盼望他能想出个出路的想法……实在太自私。 这一场祸患,本就是她自己引来的。 都这么个境况,陆双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指不定自身都要难保,这后院还有他一路从播仙带来的几十个无辜的帮内弟兄。 外头确实有人声,或许有几百人,却没有弓弦的声音。 楼兰街道狭窄,房子鳞次栉比,高低不平,到处都是胡乱加盖的痕迹。 崔季明下定了决心,转过头来,却想的不是赢了。 她要龚爷手里的那把群战利器——斩|马刀! 仿佛一人一轮般,这次又到崔季明踏步上前! 龚爷却让崔季明接下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她竟然单手提着那战身刀,旋身拎了一圈,当作单刀用,带着雷霆之势朝他而来! 这战身刀之所以必须双手使用,不仅是因为体型的宽大、重量的可怕,更是因为它刀柄太短了,单手拎住就会重心全部压在刀尖,使用时必须手臂抖出力量,反扼住武器自身不稳的重心,通过力量将重心后调,然后再挥刀。 天底下绝大多数人单手不可能有这种臂力! 不论是窄刀的脆弱与短,或是战身刀的巨大与不熟练。崔季明一二再再而三的吃着兵器的亏,却不落半分败相。 她挥重刃如窄刀,转的气势磅礴,一下一下击空敲在地上,整个客栈都跟着抖起来,仿佛是一个巨汉在将石磨抛起又掷在地上! 龚爷的怕死怕到极点的疯,让她的不要命全都逼出来了。 招式大开大合,必定有破绽。 龚爷看她刀单手高抬,心中几十年教他活下去的本能叫嚣着:就是现在! 他猛然抬腿朝崔季明膝下蹬去,腰身一拧便要将斩|马刀送至她门面。 却不料崔季明抬起刀来,如同仍一件垃圾一样,骤然松手!那刀带着自重,刀刃向下直直落去,龚爷不敢相信她会扔了自己的兵器,然而半条腿眨眼间就让十斤的重刀劈了一半! 废了腿,岂能活?! 他还有机会! 不会死! 龚爷手中斩|马刀往她颈上送去—— 崔季明地面上一踏,骤然贴进,右手顺着龚爷手腕内侧往上,划过肘内,划过上臂,人借力缩成柔软的一团,脚踏在劈在龚爷腿上的战身刀面,骤然往他胸口一击! 这距离近的斩|马刀根本无法补救。 一个少年,怎么能骨头这么软! 龚爷还想着斩|马刀不能脱手,那双手又顺着他右臂内侧划出来,指甲刮过麻筋,手臂尽失直觉。他的斩|马刀就轻而易举的转到了崔季明的手里。 黑色的刀柄在她一双细手里抡转半圈。 她往后退了半步,斩|马刀毫不犹豫就刺开了他的喉咙! 心脏还在因为前一秒的恐惧与兴奋激烈跳动,一蓬一蓬的浓血如烟花从他颈上划开的伤口炸出来。 客栈的昏黄,成了昏红,一时静默无言。 如同刚刚崔季明围观考兰对朱师傅,看客都觉得太快,不过扎眼几瞬,崔季明后背湿透,几刀来往仿佛就过完了半个冬天。 考兰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却看着崔季明手提斩|马刀,如一道影,从客栈正门窜了出去! 她这是——要跑?! 龚爷似乎还没太明白发现什么,客栈一片空地上,只留他一人,发出嗬嗬的低声怪叫。左脚软倒下去,右腿还如棍一样撑着,终是四肢痉挛的摔了下去。 崔季明忽然从客栈里窜出去,路上空荡荡一团黑,街道两端似乎有人声,只是有人清空了这一段。她杀气腾腾的拎着斩|马刀,转头就看到了密密麻麻藏在两边巷中的人,无数人看着她跑出来还没反应过来,不敢妄动的想等着考兰的指令。 崔季明已经脚下一蹬,攀上旁边的房顶,踏着屋檐飞跑出去了。 考兰这才气急的站在门口:“你们瞎么?看她跑出去,为什么不去拦?!” 无数提刀的人这才慌乱的朝崔季明的身影追去。 崔季明这会儿大概理解金龙鱼被黑熊追的时候,跑的跟条细狗一样的心情了…… 在楼兰各种私自搭建层层叠叠的房顶上,崔季明又跑又摔,在地上滚了几圈,两条胳膊恨不得都化作蹄子跑起来。楼兰城小,降水少,平房的屋顶被各家利用成了天台,崔季明撞翻了这家的晾衣杆,扶了一把那家的旧水缸,跑的踉踉跄跄。 半营的人有的跟在下头跑,有的爬上房顶跟着追,崔季明看他们似乎已经在楼兰称霸,遇见挡道的路人居然都敢拔刀杀人,开膛破肚,有的骑了马在道上飞奔,四散奔逃的人不少被马匹踩踏。崔季明当真是手脚冰凉一片,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做的对,一个人跑走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蠢,说不定依靠陆双还真有法子。 崔季明这会儿不知道,她身后跟着追她的,还有让她的行动快吓破胆的陆双。 能跑的屋顶已经到了头,离楼兰的城门也已经不远了,崔季明猛然从屋顶跳下,混入人群还没来得及往黄土城门跑去,半营的人如小鬼一般已经缠上来了。 她手中斩|马刀舞的如同马上的□□,崔季明回头就朝半营穿灰衣的喽啰们刺去!这帮人知道她势头难挡,人如浪潮般涌上来,也不去强战,就死命纠缠着她。这个砍一刀就缩下去,那个背后捅一下再换个位置,崔季明看得出来,这帮半营的人比普通马匪强太多,他们是曾经一国之主的阿哈扎带出来的人,在战法上学习了不少军阵中的技法。 这纵然是对待一个十几人的精兵队伍,也指不定能缠死,更何况是一个崔季明! 她捅死了几个手慢的喽啰,结果还没拽住对方的尸体做盾,就看着那尸体已经被同伙拖下去了。而崔季明在轮番长眼的刀中,已经身上被划了几道了! 崔季明本还不至于这么狼狈,她忽然觉得自己跑的岔气了还是吃坏了肚子,下腹不知怎么的疼起来。什么时候不犯疼,偏挑这个时候,崔季明疼的烦躁,手头上斩|马刀也不是那么毫无破绽了。 他们都不下重手,似乎知道是要活捉她,每一把刀都只划破皮肉就立刻撤回,就等她耗干了血昏倒在地! 崔季明不怕痛,可她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伤口溅出来的。她被这粘粘糊糊你退我缩的人潮打的烦躁不堪,忽然听到一身娇叱,旁边矮矮的城墙上站着一个红影,手提双斧,不是考兰又是谁! 考兰如一块随风飘舞的红绸,正要从城墙上荡进战圈,忽然看着一个戴斗笠的褐衣身影如拔地起般,窜上了城墙,手中竹棍在空中划了个圆,朝考兰身上各处关节点去! 陆双! 他打扮如同丐帮,用的武器也差不多,可武功却与崔季明心中的‘打狗棒法’截然不同,他动作轻飘飘的,时慢时快,竹棍如蛇般绕过对方的刀锋,借力打力般敲在对方的腕上。不管他自己战的是否吃力,在崔季明眼中看来,却闲云野鹤般温吞又充满禅意。 一身宗师范的好功夫。 他转头,斗笠下朝崔季明瞪了一眼,似有埋怨。 崔季明心头一暖,专心对付起眼前灰色的人浪。因为知晓对方不愿杀她,崔季明反倒故意卖出破绽,往前面撞去!她如同挂在悬崖上般不要命的在人群里撞来撞去,脚下步伐纷杂,故意把脖子往对方刀尖上送,这波人浪让她吓得往后直缩。 这便是有希望! 她强忍腹痛,斩|马刀往后了抡转,身子却空门大开的往前顶,眼见着就凭借不要脸的耍赖,在人群中破出个口来。 崔季明心中激动,收回刀来猛地要往前一窜,忽然脑后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她眼见着就要冲出去,回头很可能又陷入这人浪的怪圈里,然而她最近这几个月频繁闯过生死一线的直觉提醒她回头! 走?!回头?! 崔季明一刹那的不定后立刻转身! 她回头了,千钧一发的时差,她还是慢了。 刀划在身前来不及往后拨,磅礴的一拳已经结结实实打在了崔季明的左侧背上!对方的力道几乎让崔季明脚跟离地,若不是脚尖在地上粘住,差点飞出去,她半边身子尽麻! 崔季明疼的咳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能咳出血来,身子强拧过来,却看到了一个与城墙上一模一样的红影,双拳架起,上头带着金灿灿的手指虎。就是那铁玩意儿,仿佛跟烙铁似的在崔季明脊背上刻下一个凹痕。 崔季明眼前模糊,将斩|马刀在地上一撑才勉强站住了,笑:“考风,许久不见啊。” “哼。撒谎精,你还敢来楼兰啊?”考风昂着下巴嘲讽道。 崔季明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笑的,呲牙咧嘴道:“这话不公平,你们都跟我没真话,怎么就非要让我实话实说?是不是啊,同行?” 考风显然不如考兰沉得住气,他冷哼一声,当即又要朝崔季明打来! 崔季明觉得他刚刚的一拳比想象中的严重太多,指不定挫伤了腹壁或脾脏,她心律奇快,两耳轰鸣,寒战不已,几乎要昏过去,却死握着被她暖热的刀柄不肯松手,面上仍然笑嘻嘻,凭直觉往后错一部,惊险的躲开考风的第一拳。 考风拳风凛凛,他武功不比考兰差多少,紧接着朝崔季明下巴打去。崔季明撑不住的半跪下去,躲开大半,手指虎噌在下巴上,划开一道血豁子。 陆双在上头惊声叫道:“三郎!” 崔季明听到了外围徐策暴躁的怒吼,他的雁翎刀似乎也在空气中抖了抖。 这缺油少盐的大傻子倒是干架的事儿冲的快。 崔季明让身边无数人晃动的刀尖闪的清醒几分,死都不肯昏过去。不能死,这帮人就算是尸体也指不定会拖到突厥去,她就算是死,也要忍着,跑到了阳关,跑到邺兵在的地方再死! 崔季明强忍着令她发抖不已的痛呼了一口气,捂着下巴笑道:“打脸太不公平,考风你是不是嫉妒我长的比你好看?” 考风牙都要咬碎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崔季明哈哈大笑:“谁说我再白一点,瘦一点,不比你们差多少的。” “闭嘴!”考风已经看得出来她快撑不住了,若是真打死了,突厥人指不定不认这责任,全都推给他们半营,他不敢动手了,却怒的踹了崔季明膝盖一脚:“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们怎么走到这一天的么?给我闭嘴!” 崔季明让他这一踹,真的倒下去了,脑袋千斤重,斩|马刀却不松手,人却无法抑制的伏下去,笑道:“我要是你们,我就在阿哈扎脑袋上撒泡尿再走。你们估摸着也这么干了吧。” 考风叫人群稍微退开几步,冷哼:“这都便宜那老不死搅屎棍了。” 崔季明脖子硬挺挺的不肯歪,嘴上称赞他的用词:“哈哈……阿哈扎上了你们俩小爷们,的确是某部分成了搅屎棍啊。 考风摘下手指虎:“头一回发现你这张嘴这么烦人,将她嘴封了,绑起来!” 崔季明哼哧哼哧的吃力笑道:“你们对我这小美人就不知道温柔点……讨厌……” 考风牙根痒痒,正想一拳打肿她的脸时,忽然听见城门外一阵逼近的马蹄声,几声短促的呼叫。考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半营的人却惶然不可语。 半营的人潮触电般朝两边退让,崔季明贴在地上的脸只感觉到了马蹄带来的震颤。 考风完全没想到,甚至城墙上的考兰都因为惊愕被陆双找到了破绽,被击的后退几步。 一行宽袖长袍束冠的汉人,各个都仿佛是策马行在国子监的院内般悠闲。 一个灰色披风深青色袍子的身影从马上下来,颈后两根帽带随风微微晃动,表情平静,目光却刺向了考风。他靴子走过来,半跪在地上,白皙的手指扶住崔季明肩膀,将她上半身抱在怀里,拍了拍她脸颊。 崔季明半天才睁开眼,嘴上还含混道:“哪儿来的大爷要看我的尊容——” 耳边响起考风干巴巴的声音:“五少主。” 崔季明傻愣愣的看着眼前比之前略显清瘦的脸颊。 啊。 她第一反应是馋,她怀念起了清炒山药、药膳热粥与夜间断不了的甜点加餐,也怀念这个人的味道。可这个人垂着眼,目光还是无奈又心疼的,她却闻不到这人身上,有半点家的烟火气了。 崔季明垂下眼,吃力笑道:“真他妈完蛋了,我这么快就落到敌方手里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离结束不远了。提前说,本卷结束前有虐。 所以明天双更万字,注意时间:第一更,早10:00。第二更,晚20:00。 第57章 057.¥ 言玉看她开口就微微松了一口气,伸手将一块帕子贴在下巴细细的划伤上,他半跪在地上想将她抱起来。 崔季明再撑不住她梗了半天的脖子,歪倒在言玉肩头,他肩上的硬骨,正抵在她太阳穴上。她眼皮跳了跳,之前发了誓想问的话,全都变成了放屁。 崔季明笑:“突厥人给的饭,比我们家好。你劲儿都比以前大了。” 言玉目视前方,颠了颠她,轻声道:“我一直都背得动你。更何况你瘦了。” 考风凑上两步:“五少主这是要将人亲自请回去?” 言玉并没有偏头,他宽袖陡然在空中一闪,一掌凌空朝考风推过去。 考风对言玉的印象一直是穷酸文士,这一掌扑到门面,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几乎是脖子上套了根往后猛拉的绳索,整个人朝后狼狈的翻过去。 他何曾吃过这么大意的亏。 一掌打在门面上,不管力道如何,他也已经两眼金星,口鼻出血。考风是滚刀子出来的本事,被打的神魂不清后,提防危险的拼命劲儿还在疯狂发作,他跟一只断了腿的螳螂似的,拼命想从地上撑起身子,偏又脑子混乱看不清,手脚乱挥。 崔季明感觉腹痛已经演变的快让她死过去了,还有空虚弱的看着考风打趣:“好一个旋风小子,你这是嫌自己吃土不够多么……呸,别蹬我脸上。” 言玉轻笑,还是用披风挡住了考风乱蹬起的尘土,翻身抱着她上马。 “你要带我去孝敬突厥大爷?”崔季明抓着他胸口衣服,吃力道。 言玉垂眼:“送你回家。” 他话音未落,忽然在城墙上,陆双似乎吃了一招,痛呼的声音传来。 崔季明一下子紧张的转过头去,眼前已经看不太清了,喊道:“陆双!陆双——” 言玉道:“别喊了,他死不了。” “他一路在帮我,你也带他出楼兰!我知道的,你当初是跟半营往北走的,你说话好使,你也将他带出来!”崔季明急道。 言玉无声的望着崔季明。他感觉不过短短几个月没有见,她好像长大了。 今夜凶险的他都捏了一把冷汗,崔季明却还能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胡说八道,除了这会儿难得一见的着急,她纵然嬉皮笑脸,言玉也感觉崔季明内里变得不动声色了。 崔季明一直都算不上无知好奇的小姑娘,可她心里头却仿佛变得更有力了。揣得住秘密与计谋,看的下苦难与无奈,却也学会暂时撇去复杂,刀尖向前不回头的走。 七岁那年也是,如今她快十四了也是。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会猛然长大。 就像一根蜿蜒的藤蔓,不开花,只死命的抽芽。每一滴露映衬着她绿的耀眼,光也透过她半透明且清晰流淌汁液的叶脉,坚实的根扎稳,抖过严寒与酷暑。 她从一根芽展开,春意尚在,已染浓绿。 崔季明个子又高了一寸,肩膀宽了一些,眼睛微微抽长,单薄的皮肉长成了大人样子,言玉恍然——他只错过几个月,她就匆匆忙忙的长大了,错过的日子,也永远都没法补回来了。 而这才是几个月。 对他来说如刀尖上的几个月。 往后还会有几年、几十年。或许一辈子。 她的长大,成熟,变化,再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了。 崔季明听着耳边传来好几声陆双难以支撑的闷哼,而身边的言玉却呼吸平稳毫不作声,崔季明心里头仿佛是埋进盐缸,皱巴巴腌干了水分,顶开唇颤声道:“求求你!陆双与我有恩,求你——”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考兰,你们想跟小可汗再扯上点根基的意思,我会转达。上头那人先放了吧。” 考兰本想笑着讽刺些什么,却终是觉得局势复杂,只往后退几步。 言玉正要起身上马,却不料推开的人群中,却有一个人冲了出来。他拿着跟身高相比简直长得可笑的横刀,额前杂色的碎发粘的全是土,却将刀尖对准了言玉。 言玉抱着她,回过头来,道:“俱泰,我倒是以前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忠心。” 俱泰对于言玉的离开显然有数。相较于崔季明心中那份挣扎的不肯相信,他却预想到了最差,包括此刻,他也甚至考虑着言玉会把崔季明带去西域。 俱泰道:“我的忠心只是一般人的良知,不像有些人天生就会叛主。” 言玉笑了:“说得好。”他并不将俱泰放在眼里,俱泰却一刀朝他挥去。言玉没有还手,可同他随行的一名儒士打扮男子却快如闪电般拔出刀来,横着劈去。 俱泰手中的刀,从刀柄处断开几截,掉落在地。他毫不犹豫的一把上去紧紧抱住了言玉的腿,咬牙切齿道:“我这条命是欠她的,除非我死,你别想带她走!” 言玉:“我并不介意你死。” 崔季明忽地开口:“俱泰,放手。像个什么样子。咱都狼狈到这样了,别把最后一点尊严也失了。大和尚还跟我们随行,他的安危我还要托付给你。” 俱泰让她口中尊严两个字,说的眼眶一热。 崔季明:“放手!” 俱泰后退半步,昂起头,崔季明偏头看他,轻声道:“别担心。” 言玉不再理他,抱着崔季明上马。 陆双从城墙上下来,就要去看崔季明,言玉调转了马头,带着一群衣诀飘飘的汉人,就往楼兰城外而去。 陆双提着竹杖,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 一行马跑过楼兰城外连绵的帐篷,顺着月光策马往外奔去,崔季明肚子疼的直哼哼,言玉如夜间安慰做了噩梦的她般拍了拍她后背,看着下巴上止了血便收回帕子,抹过她汗津津的额头,温言几句。 马队行了很远很远。 崔季明却听着远处仿佛有脚步声,转头吃力的往后看去。 一个不远的身影拼了命般在沙地上奔跑,靠两只脚追逐着一队马。 “停……停!”崔季明一把拽住了言玉的披风。 言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还是停下马来:“以后有话说话,别拽我衣裳了。”月光下,他永远规整的前襟被崔季明拽的锁骨都要露出来了,言玉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我等了他,你松手吧。” 那个身影终于跑近,崔季明垂眼道:“陆双,你回去啊。” 陆双仿佛是拼着一股劲儿跑了这么远,此刻追上,两腿都快废了,撑不住身子半跪在马边喘的不成样子,抬头对崔季明吼道:“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带你去哪里!?” 言玉身后的汉人也在马上拔出了横刀,青袖垂下挡住他们握刀的手。 这片无人的沙丘上静得离奇,所有人都被月光镀上一层毛毛的微光,崔季明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突然松开来,眼里几不可见的水光盛了半弯月亮,对他扯了个苦笑:“回去吧,这是我的事儿。” 陆双心里一颤。 崔季明其实并不知道言玉的真实身份,只猜测照顾她多年的内侍叛逃去了突厥,也大概知道,就是曾经给她做饭吹笛的人,用尽本事做了个要令贺拔庆元翻不得身的局。 可她面上却好像还尽是不甘心、不相信。 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不肯承认自己看人不准。 面上不信,可她自己推论出来的事实已经逼着她骨子里信了。 她连小心翼翼避开的样子都不愿意表现出来,只敢在心里千万遍的问,人却恨不得今日见不到他,逃回长安去。 然后让西出阳关的故人不再是故人。 陆双勉强能品出她的三分苦笑来。 他一路奔过来,却是为了了结师命、了结她的无端烦恼,更是为了了结将会急转直下的边疆局势。 杀昭王,再没有比这更近的机会了! 陆双整个人从沙丘中起身,仿佛是一只鹤陡然伸展开双羽,袖口被风灌饱,手中竹杖朝言玉肩上点去。他的棍法堪称飘渺深邃,动与不动皆在无法预料的瞬间。 言玉并没有什么兵器,他又是一掌推向陆双,暗潮汹涌,月光照不清这二人之间玄妙的交手。 崔季明恍惚,她仿佛不认识言玉。 言玉一手抱着她,身子还在马上,堪堪与陆双爆发的棍法,打了个平手。 他身后的那些持刀的汉人朝陆双而来,闪着寒芒的横刀朝陆双刺去,陆双的竹杖却如同铁做的般,转身随意的了过无痕一转,将那些刀尖敲开,令人头皮发麻的刀颤声在广袤的沙丘上回响。 单手的言玉压力顿减,开口道:“原来你学功夫的时候,南千北机还没分家啊。你虽学的几人的杂家,但大部分都来自于谢姑的掌法,说来我们同出一源。” 陆双倏的往后半退一步,虚晃一招,竹杖击向一人,将他打下马去,却被一柄横刀擦过胳膊,立时见了血。 这些南千的人武功也都不低。 陆双忽地想起老秦瞎了双眼后颓败的样子,想起了矮虎子就算是摆摊为生也不愿离开中宗定下的地方,想起了珠月十年前,被店内客骂作“脸皮耷拉臭婆娘”还陪着笑敬酒。 北机四人,死守着诺,活的窝囊,只敢在偶尔凑在一起喝酒时幻想几分为国效力的样子,各自发一堆不切实际的幻想,各自又笑又骂,转头回家洗把脸,一夜睡死,第二天仍然是跑去拼活命的钱。 他就是恨这四个人的不知变通,气得牙痒痒,才带着陆行帮一点点人到西域来发展。他憋着一口气,抛下几个养他如父如母的老头老太太,心里愤恨恨揣着几句话: “我们不用借着谁来实现理想,我们不用非要找个主子来命令!” “我自己也能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当少年时一腔热血走出来之后,他的理想里加了很多东西。 许多人丰富了他努力方向的细节,陆双的理想里不仅有四个老头老太太,有阿穿、阿继、十三娘这样的伙伴,也有各地那些贩夫走卒和挣扎的人们,无数的人为陆行帮枯陷的骨架填充皮肉,使得它再度丰盈而有血色。 当他为自己大半的成功喜悦时,撞见了这帮用着南千武功却没见过的人,心中陡然想起了那四个入土的老东西。 老秦还是那臭脾气么?乞伏是不是还没完没了的叨叨?陆虎那老东西还在卖汤饼么?珠月有没有还非去买最时兴的胭脂? 他已经五六年没有回家了。过一段少一段,他再拖下去那些老头老太太也要入土了吧。 在北机与南千的剧烈对比之中,陆双这会儿更恨上了南千。 寻了新主子,倒是壮大了,那三个人指不定已经桃李满天下,坐拥各方势力了,却连脊梁都忘了!他活了这么多年,无数次咒骂过天道,咒骂过不平的出身。 年纪大了,那点愤世嫉俗早就成了鞋底,日头起便被踩在地上磋磨,日落了才能歇一歇浑身的滚烫破皮。 不过几年,骂世道的力气就没了。 这会儿却又燃起火热的怒与恨来! 有骨气的半死不活吃糙粮,忘了本的却能扶摇直上享尊贵。 这去他妈的世道!! “滚!谁跟你是同源!”陆双骂道。他心绪不平,这套修的是心境温平无谓,如今手下也没有那么行云流水了。 他陷入了半柱香之前崔季明面对的车轮战,身后的横刀划破空气朝他刺来,陆双脚下在沙中划开,险险擦肩而过,一抬头,却看见被言玉单手拥着的崔季明,不知所措又痛苦的望着他们二人,眼眶尽红。 陆双晃了神,一个刀尖从陆双肩胛骨侧面穿透,他动作因疼痛迟缓了半分,言玉已经寻了破绽,一掌自上而下带着磅礴的力道往他头顶压去。 陆双不肯输,身边都是刁钻的刀尖,他心知这躲不开同出一师的掌法了。 那手掌却陡然停在了半空。 陆双一偏头,看见了崔季明带血的细手死死抓住了言玉的手肘,她指尖嵌入言玉的衣料,因为过度的用力而颤抖。 “放开他。”崔季明吃力的侧了侧身子,向十几人露出一把小弩,那弩的尖儿,正抵在言玉的腰上。 言玉嘴唇苍白,缓缓闭上了眼睛。 崔季明笑:“我没了力气,可这小弩力道霸道,我还是能扣得动扳机。你不愿言语,却不若让我见一眼你的肚肠,让他们来跟我解释。” 陆双朝她眨了眨眼睛,低声笑道:“你还是有点用。” 言玉却猛然睁眼道:“动手!” 崔季明大惊,言玉没有伸手去制住她,而她的手指却僵在了扳机上无法再扣住半分。眨眼间,十几道横刀舞动,从天而降,仿若牢笼,陆双仿佛要被刀影压入沙中。 “不——!”崔季明不可置信般高声道,她去拽言玉,后者却不为所动。 十几个青影猛然退开,露出里头倒在沙地上的陆双。几把刀刺过他的肩膀、胳膊与小腿,将他死死钉在地上,他痛得浑身抽搐,发不出声音来,双眼还直直盯着言玉。 言玉一把握住不断颤抖的小弩,替她收好,道:“他钉在这儿,流血一个时辰大概才会死。刚刚他根本就不可能输给考兰,却故意放过几招,被打的叫唤两声,不就是为了博你的同情么。你可知道,他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杀我。” 他又道:“他本来打算让你陷入危险中,再引我来,一是可能主子命令有变,二是你的确陷入了突厥人造成的危险中。陆行帮可没少把你差点死过去的消息往我的方向传,这不是将我引来了么?” 崔季明摇了摇头:“你不用说,我看的清人。” 她说罢,又发觉眼前是她第一个看错的人,这话太可笑。 言玉笑了:“你应该去学着怀疑别人。” 崔季明猛然抬头,咬牙:“那我怕是吃一辈子的亏也学不会!你想怎样!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啊!你想要的比天大的东西,有本事都拿去啊!” 言玉将她那小弩拆了扔进沙地里,抱住了她,轻踢马腹往远处走去:“我已经拿到了。走,我送你会阳关。” 崔季明颤抖着道:“你怎么不送我往北,献给你突厥主子啊!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这么做!” 一盆牵肠挂肚,无处可说,做给谁看都是虚伪,让他自顾自倒在心里。他自认淡然的心境,却跟一根铁钩探进壳内刮着,她一句话就是一刀。 言玉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确定:“你没有看那封信。” 看了又能改变什么,你再怎么家世凄苦,我就会原谅你么? 崔季明没有回答他。 她已经气的连怀里的竹笛都□□,要扎他喉咙。虚弱成这样还扑腾的按不住的女孩儿,找不出第二个来。 言玉让她干扰的无法骑马,伸手又要去没收竹笛,却被刮伤了手指。 那被削断的竹笛如匕首一样,握在气势汹汹的崔季明手里,他惊道:“你……笛子断了?” 他细细看去,才发现崔季明衣襟上一道刀痕,他稍微探手,从她衣襟里拿出另半截,失笑:“谁下的这么重手,回头我再给你做一杆新的,把这个先给我。” 崔季明本不肯松手,言玉用力捏住一端,她用力到面上多出几分赌气的神情。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松开手来。 浑身不用力气,仿佛瘫倒一般软在他怀里,也不再说话了。 这一行沉默的抛弃了一只地上流血且怒吼的困兽,朝东边行去。 崔季明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她闭着眼睛下巴随着颠簸一点一点,几个时辰在沉默中流逝,一直到天快亮开。 昨夜斗得几方生死难定,如今依然会有黎明。晨光熹微,东边泛起一层稀薄的金色,天光却将所有人的都染成或浓或淡的蓝,他们也到了距离阳关有段距离的一座村落。 正因为阳关是军武重镇,进城与通过都需要严格地盘查,有些公文并不齐备的旅人都会留在阳关外或者更远的城镇上。几个村落不如楼兰繁华,却很有人味,无风的天,细细直直的炊烟像是通天的攀杆。 停在一处院落前,众人下马,队里年纪稍长,美髯青衣的柳先生想将崔季明接过,言玉却摇了摇头:“她睡不稳的,我等她片刻。” 柳先生:“少主受伤了?身上怎有洇开的新鲜血迹?” 言玉因抱着这么个浑身是血的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迹,都已经发黑,右腿上盖的衣袍却有一块儿洇开的红色。 他皱了皱眉,想来是崔季明身上伤口裂开,却看她面色发白,额上薄汗,短打下的裤子上已经一团红痕了。 言玉一下变了脸色,猛地抱起她翻身下马,道:“哪里有干净房间,叫人备下热水,软巾。这些汉子怎么可能会包扎,叫个手巧的婆娘来!” 崔季明一哆嗦醒过来,眼神尚迷蒙,条件反射的捉住他肩膀:“你干什么?!” 他跟阵风似的进屋,床铺破旧却干净,将她放下,小声道:“你……来月事了。”仦說Ф忟網 崔季明一脸“你t逗我”表情瞪着他。 言玉:“别不好意思。” 崔季明内心凌乱:我他妈不是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也会来月事……好违和啊!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20:00,别忘了来啊。 第58章 57.057.¥ 这看起来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的院落,一会儿走进来个三十多岁皮肤粗糙的农家女人,进了门弓着身子就要给言玉磕头。网值得您收藏。。 言玉坐在床沿,拿着一床被子盖住了崔季明,有些艰难道:“你帮她处理一下。” 崔季明没大有力气的靠在床头:“麻烦您给我弄点草木灰和棉布……做个月事用的东西。” 那农家女人一脸“你们俩到底谁要用”的表情,看了看床边的青年,又望着床上躺着的年轻小伙子崔季明。 言玉出去了,等崔季明连带一身衣服都换好以后,才又进来。他也换了身干净衣袍,面上隐隐有点纠结,又有点高兴。崔季明虚脱到觉得自己这样,以后还想女扮男装入军营?仦說Ф忟網 几天生理期就能打回原形,总不能虚弱的躺在军营里,说自己来了大姨父心情抑郁不适合上阵杀敌吧。 她看着外头日光亮起来,屋里黄土墙都映的发白,言玉没说话,坐下去似乎又要站起来,沿着屋里头走了两圈,却并没有开口。 “你到底在高兴什么?”崔季明实在忍不住,没好气地问道:“高兴你把我捉住了?” 言玉将手里的竹笛敲了敲,他不知道用什么给将两截黏在一起,上头有一圈细细的胶痕,递给崔季明,抿嘴半天才说:“三儿都变成大姑娘了。” “哈?”崔季明真是不懂他的爽点。 言玉坐回了床边,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摸了摸她脑门,面上含着缱绻的笑意:“我高兴,我以为我会错过你长大,不过却赶了巧。” 崔季明才发现,似乎古人都觉得女孩来例假就是长大了,可以嫁人了,言玉这颇有一种变态又满足的口吻。 “你没有看信?”他又侧头问道。 崔季明垂眼,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刚走,我没来得及看信便去追你了,结果信被风吹碎了。” “风?”言玉愣道:“龙旋沙?你去了?” ……贺拔庆元当时是去找她的! “你受伤了?”他强忍下情绪问道。 “都几个月了,早好了。”崔季明翻身,想将自己缩回被子里。言玉偏不让,他不说,却有一股就要捏着她好好看看她的粘人劲,不顾她反对,坐在床头拥着她的肩膀。 崔季明这会儿觉出点不大对劲儿了。 好好说话就是,还非要搂着抱着才能张口么? 崔季明又硬邦邦道:“真若是一副担心的样子,那你应该知道我要是运气不好,早死过几回了。” 言玉很知道如何单刀直入话题,道:“你写信给三州一线了?他们反应很快,已经开始重整旗鼓,这个时间肯定不够找到贺拔庆元再送回信,是你?” 崔季明笑:“呵,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你若是来试探消息,大可以将我拖在马后,血肉模糊一路了再问,我保准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她显然是不合作的样子。言玉叹了一口气。 崔季明还是心里头难受,否则她早有能说话气死人的本事,来戳的他鲜血淋漓。她没这么做,还是怕有什么不知道的事,还是想听他说的苦衷。 然而言玉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一肚子惶惶到狼藉的牵挂与思索,尘埃落了地,竟发觉她没有看过信才是最好的,解释什么也是多余,也不会改变他们俩将要做的事情。 只要她不与殷姓关系太近,到日后被牵连,一切都不会影响太多。 从突厥牙帐听闻贺逻鹘攻打南道,到楼兰过来从人群里捡到血淋淋的她,言玉一张脸绷的像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皮,生怕露出多一点痕迹让各方围着的苍蝇盯到缝隙。他反复回顾着这些年她做事的样子,推断这两副心窍的故人,到底能猜出了多少。 崔季明如今的态度,显然是明白,也破了局。 言玉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 “在这里歇几日罢了,再去阳关,阳关的守城将军是认识你的,顺着这路往东,走沙洲,再去甘、肃、凉三州,回长安就很近了。”他这么说。 崔季明本来一直抬眼望着他,此刻却将眼睛垂下去,卷曲的睫毛抖了抖。 她也明白了他不肯说,难以言喻的看他一眼:“若是你与我阿公有什么杀亲的仇恨,你可以利用我,死了也权算是技不如人、善恶有报。但若没有,你只是决定站到了突厥人那边,仅为了让突厥人的利益最大化才去想将阿公拉下马,那我不能原谅你。” “你若是突厥人出身,我们天各两方,之前的……便不再提。若你身体里流着邺人的血脉,却通敌叛国,因你的行为致使大邺百姓流离失所,那我死也不会原谅你。若有一日,我入了军营,必定亲手杀了你!”崔季明咬牙道。 这段话在他心里难以抑制的停驻半刻。言玉却其实讲每一个字在心中早早预演,此刻并不吃惊。 言玉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那你怕是已经不能原谅我了。” 崔季明眼睛瞪圆,胸口起伏片刻想说些什么,却罢了一咬牙,眼眶红了。她几度在这趟路上红了眼,却不想从播仙城被破、贺拔家兵一个没有回来,到无数商客旅人惶恐的挤在楼兰,这一切都跟他有关。 这一次,鼻腔酸的连进了肠肚内,她的种种愤怒与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像个孩子似的推开他,将被子盖过头,整个人蜷进这床不太干净的棉被里。 里头闷闷的味道,刺激的她视线有些模糊。 言玉这次没有再将她刨出来,转过头去,从怀里掏出黑色的笛子,手指蹭过去,笑道:“你再烦,也勉为其难听一次吧。她说这曲子,能保佑独自的孩子,以后平安快乐,莫语悲苦,更不会受岁月磋磨……”直到长大,每日醒来是竹杖芒鞋踏江去的快乐,夜中也不会因陈年懊恼却回不去的往事而惊醒。 多么美好的祈愿。若这笛声不是困在笼中的夜莺,在几层城墙外不论寒暑为她同样孤独长于笼中的孩子吹奏的,那就好了。 这只飞不了的夜莺,为那孩子编织了一个柔美悠远的月夜,一个她都去不了的幸福喜悦的天下。这是一处灰色的小小宫室内能得到的仅有色彩。 当夜莺的幼子长到了最好奇的年纪,离开了笛声,却坠入了他根本做不了主的深渊。 看似仁慈的人,自有她惯用的铁腕。 看似刚正的人,自有他蔽目的暗处,专门容纳那些躲不去过的肮脏。 黄土的房间很小,崔季明避不了这笛声。在她刚见言玉的小时候,这笛声还是一段哼唱,还是刚拿到笛子时不熟练的聒噪,如今却离开长安的月夜时那一夜更多了许多内容。 崔季明难说。 漆黑的笛身难以承载漂泊的苦愁,缨络浸饱了明天不会再来的虚妄。夜莺都哑了嗓子得在说理,嗟乎!难道只怪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不过是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止步便好。 笛声难听刺耳到突破了崔季明的想象,言玉也停止了。他手搭在了被子外,搁在崔季明背上,仿佛有很重的力量,却又故作轻快哄她睡觉似的拍了拍。 一会儿不知道有谁敲了敲门,屋里飘进药香。 他接过来带着缭绕的味道过来,微微扯开了被子,好像在跟她小心翼翼的商量:“吃了药,躺一躺便不痛了。” 崔季明闭着眼挺起身来,不肯多看他一眼,碗沿磕进牙齿之间,热而苦的药汤让他慢慢喂下。言玉将手用力的蹭过她的唇角,指腹抬起轻轻掠过她的唇纹。 崔季明一把拍开他的手,重重倒下去。 言玉道:“止步就好,日后封狼居胥也未必能得福,你到死如铁的心肠流泪了就不好看了。……嘴上说着是盼你平安,有最好的命,什么都不忧心的快乐长大,实际也是我怕。我怕日后在战场上遇见你。” 既怕赢不了你,也怕赢了你。 “更何况看你今日这样,日后女扮男装去军营哪里会是容易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苦都是该吃的。” 崔季明已经困的要死,唇间还是没将那两个字咽下去,无意识的道:“虚伪。” 言玉笑道:“也没错。” 崔季明微微偏头,彻底睡死过去了。 他这才将两只手伸出来,轻轻贴在她两颊上,用掌心去记住她模样,为了日后再变也堪堪记得。言玉想象着,她个子再高一点点,眼睛更加有神,唇还是这样的形状。 他刚刚摸到了,帅印被拆开了,果然是在她身上。 若是拿走,这凉州大营几乎可以轻松用计毁了。 “少主。何时离开?”外头传来了声音。 言玉:“马上。”甩去瞬间涌起的可怕算计。 他仿佛是在擦去不存在的眼泪一样,两个拇指从她眼睑下头飞速划过去。 崔季明睡的紧皱眉头,像是书页再压不平的皱褶,言玉低下头去,额头抵在她的额前,闭上眼睛轻声道:“在你有生之年,天下要变天了,将军梦的终点只会是命丧黄泉。做个崔家女,你永远可以不用再这样风吹雨打了。听我的好么。” 崔季明被风沙吹的皴裂的嘴唇仿佛在无声抗拒他的建议。 言玉:“虽然我一生都没有做过对的事情。但这天下,会变好的。我并不恨殷姓,我恨的是几百年来更迭的王朝,恨得是‘皇’这一个字。” 言玉伏下头去,几乎难以自制的想去亲吻她一下,却终是停驻作罢。 他终是觉得不配。她该去被她喜爱的人亲吻,而不是被这样毫无知觉的被他这样偷偷摸摸的触碰。 “少主,再不走来不及了。”隔着门,外头传来柳先生的声音。 言玉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掌,松开转身朝门外走去。 崔季明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的事情了。她睡了整整一天,一睁眼仍然能望见光亮,有种好似没睡过的恍惚感。 她撑起身子,半天反应不过来。 光还在,可除了光,她什么也没看见。 崔季明以为自己是眼睛上盖了什么,伸手去抓,可什么也没有。她摸到了自己扇动的睫毛,看得见手掌像黑影一样压向她的眼睛,可她连五指的轮廓都看不清。 崔季明猛然直起身子,顺着床头摸索过去,粗糙的床头桌台,上头一杆笛子,她一把拿起那笛子,手指颤抖的摩挲着红缨贴到眼前来。 面前一团模模糊糊的红痕,就像是白纸上撒了一团胭脂水,那颜色没有边界。 笛子光滑,她手指能摸过每一个笛孔,能用眼睛感受到的,也只有光滑笛身上一层薄薄的反光。 崔季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跌下床来,她看不见了! 不是完完全全的瞎了,可她除了光和一点颜色,什么也看不清了! “来人!来人!”她从未如此惶恐的去抓身边的一切,往地上砸,弄出点声响来,嘶声力竭的喊:“来人——有谁!言玉!” 崔季明头一次觉得自己声音这么响,失去了视感仿佛在耳朵上加倍的补偿,震得她自己都发抖。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大片光泄进来,打在她侧脸上,崔季明被光贯穿的瞳孔骤然瑟缩一下,她只听见一阵靠近的脚步声,巨大变故带来的惊慌逼迫她抓着火炕边,强挺着身子要站起来:“谁!是谁?!” 眼前影影绰绰身影,她若看得清便知道是之前帮她的中年女人。她常年干农活的手抓住崔季明的手背,往她手中塞了个东西,声音粗噶道:“那位郎君留下,给你的。” 入手一片冰凉,崔季明两手去摸索,还不适应这样,却陡然明白过来,脊背都跟着是一片彻骨的冰凉。那是一根长度适中的铁杖,握住的位置还有个微微的弧度。 她跌坐在地上,死死捏着那铁杖,几乎崩溃。 “他,是他那一碗药弄瞎我的……”崔季明颤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崔三是被毒的,毒会慢慢消解下去,过两三年就会好。 第59章 57.057.¥ 中年女人在院内喂鸡,她脚步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这位男装的姑娘对声音十分敏感,只要是旁人的脚步重一些,她便会立刻回头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顺着那声音移动视线,仿佛拼命想要看清什么。尛說Φ紋網 这已经是她来的第五天了,也平静下来了。 崔季明穿着中年女人给她的干净男装。这家是汉人,给的衣服便是深青色的长裤,圆领窄袖有盘扣的白色袍衫,随意束了一道腰带,成年男子的衣服还是很肥大,显得她有肉眼可见的骨瘦形销,头发用绳带简单一束,总有些发丝不听话的垂在她眼前。不过她看不清也不在意了,甚至都没有用手去别在耳后。 她每天就穿着这样能随风而去的宽大衣裳,坐在院内木凳上也不说话,有时候手指摩挲铁杖,有时候在用小刀刻那柄竹笛。 崔季明吃饭也不多,坚决不许人喂,但总是筷子夹不住掉饭菜,她觉得有些浪费人家的粮食,吃的更少了。之前离开的郎君留的钱足够养她三年,这中年女人也怕这身份不明的姑娘饿着了,变着花样弄些羊奶来给她。 崔季明跟这家几个人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便是在她醒来发现自己看不见的那天。 中年女人将铁杖给她后,道:“那郎君让我传话,说是姑娘这样不会持续太久,最多则两三年,视力自然会恢复。” 崔季明当时笑的快哭出来:“哈哈哈哈好一个保我平安!好一个封狼居胥也未必得福!” “那郎君说姑娘在这里留几日最好。再说你身子不便,过几日就好了……” “呵。”崔季明笑声顿住,缓缓道:“他是知道我不肯让外人见到自己狼狈的样,给我几天让我适应适应罢。好一份贴心的仁慈。他是连我们之间那点最后的情义也可以全当作随风的屁了吧!” 崔季明最后一点犹豫仿佛被烧干殆尽,浑身颤抖的坐在地上,半天都难以爬起来,仿佛双眼失明不能打倒她,可被背叛的现实却将她击的溃不成军。 崔季明眼里难以抑制的浮出泪:“他算什么东西,仁慈的模样来决定我的活法!我是早死沙场,还是回家绣花,和他有半分关系!谁也不能来替我决定,替我选择!更何况——他是背叛了阿公,背叛了大邺!” 也背叛了她内心仅存的一点期许。 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将泪咽入肚中,一字一顿道:“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这句之后她便少言少语。 在喂鸡的中年女人,看着崔季明背靠着门板好似睡着了,院子里一半笼在围墙的阴影里,一半沐浴着亮的惊人的光,她正坐在分界线上,下半身埋在阴影里。中年女人正要小步走回屋里,却突然看她坐起了身,刻着竹笛的手停下来,两只眼往远处看去。 “姑、郎君,怎么了?” “来人了。”崔季明轻声道。 “兴许是路过的。”中年女人笑。 她刚迈进屋,忽然就听见了一阵整齐的马蹄声,隐隐有人在呵斥什么,中年女人刚紧张的放下装豆子的筐篓,马蹄声就停在了他们院落外头,想起了一阵敲门声。 “来了!”她家的男人孩子连忙过去开门,粗陋的蓬门外,站了个一身黑甲的中年男子。 “抱歉,在下前来找人。”那将军十分客气道。 崔季明熟练的撑着铁杖,身上宽大的袍衫抖了抖,起身站在院内:“尉迟将军,我在。” 尉迟毅大步走入院内,看到了崔季明,面上有些激动:“三郎!平安就好,我们收到了那封信,纵然是你模仿你阿公笔迹,但我和老夏还是能看得出几分痕迹。” “如今状况如何?尉迟叔别怪我多事,实在是之前阿公有过嘱咐,我眼见着状况不好,一急便让人先送去信了。周宇如何?”崔季明顺着声音往前走几步。 尉迟毅比崔式还大几岁,是贺拔庆元当年的亲卫出身,待她也如自己的孩子,如今局势混乱,看她平安自然激动,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周宇那小子没事,关于其他人,我已听说。兵有自个儿的选择,你不要自责。还有几日就正月了,你阿公也已经回来了,咱们走。” 崔季明轻轻扯出几分笑,点了点头:“有人跟你说我在这里的?” 尉迟毅道:“的确是有人通知。”他对于此事显然不想多说,看着崔季明却觉得她有些奇怪。 往日里这小子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眼里就跟盛满了光似的意气风发,怎么这会儿却不抬眼看人,只盯着他的嘴。 尉迟毅又看着她手里拿着铁杖点在地面,心中骤然升起不太好的想法,后退一步,陡然一拳打向她双目之间。 旁边不知所措的中年女人惊叫了一声,那一拳堪堪停在了崔季明眼前,拂起了她眼前的发丝。崔季明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开口笑道:“尉迟叔,你不用这样试我,我看不见了。” 尉迟毅大惊,一把抓住了她肩膀:“怎么会?!到底是谁做的!” 崔季明被他摇的直晃,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咱们回去吧。” ** 肃州大营。 一片连绵的营帐洒在雪白的旷野上,其中炊烟不断,马蹄沿着营帐外的围栏,踏出一圈护城河似的泥泞。 一位年轻的新兵往主帐后一个偏僻单独的营帐跑过去,没进帐内,现在外头一片落雪的空地上,看见了个单手执刀的少年。 少年先是单手将细窄的横刀背在身后,猛然抬臂划出去,仿佛将落下来的雪花接住一样又稳稳停下。来来回回,便是一次次枯燥的重复着这个动作。 新兵叫道:“崔家三郎。” 执刀少年正是崔季明,她并不因新兵的突然发声而吃惊,侧了侧头道:“何事?” “您之前提到过的李将军的两位遗孤,到大营了。” 崔季明舒展开眉头,她没有转身,而是就倒着往回走了几步,半蹲下身子,摸索了半天在雪中拿起了一根铁杖,在地上点了点:“营内人多,麻烦你扶我一点,我怕冲撞了别人。” 那新兵也不算太新,入营两年了,早之前也远远见过几次鲜衣怒马的崔季明,这会儿心里有点难过的去扶她,道:“三郎还是小心些。” 崔季明笑了笑:“再小心下去我干脆坐在轿子上让人抬算了。” 新兵扶着她去了夏将军所在的营帐,里头传来说话声,便掀开帐帘走进去。 夏将军坐在上头,身边是跪在地上比之前更狼狈的嘉尚,徐策站在一边,激动万分的非要拉着夏将军讲述他年轻时候征战沙场的事。 夏将军向来没见过这种死缠烂打疯狂到唾沫星子乱飞的少年郎,嫌弃的不得了,又天生好脾气没有发作。 三个人看见帐帘掀开,随着一股脑的风雪,崔季明也点着铁杖走进来,鼻头面颊冻的微微发红,笑道:“你们平安到了啊。” “啊……是你!”嘉尚轻声叫道。 徐策更是夸张:“你还活着啊!我看那赤衣君把你给了别人,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要死透了呢。” 夏将军与李荆年纪相仿,笑道:“你们认识三郎?难不成是一路过来的?” “三郎?”嘉尚侧目。 崔季明拱手行了个礼,笑道:“与诸位一样,我也是隐姓埋名一路逃亡过来的,有人追杀,姓名家世不敢言。” 夏将军笑道:“正是。三郎是崔家二房的嫡子,贺拔主帅的外孙,你应该听过。” 徐策一惊。他当然听过,遇到阿史那燕罗的时候,对方找的就是“贺拔家的小子”!崔季明居然敢扮成圣女,就那样坐在别人面前! 嘉尚看着崔季明手里拿着个铁杖,在地上点了点,摸索半天才坐在胡椅上,皱紧了眉头,心里不大敢确定的问道:“崔三郎,眼睛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崔季明笑:“跟你们分开之后,我行事有点莽撞,伤了眼睛。过些时候便会好些,不必在意。你们能过来,陆双……应该无事吧?” 徐策脸上少见的绷出几分严肃:“陆兄虽受了重伤,却仍要送我们来这里。他也是要我们入营打探打探你的消息,既然三郎平安,不如去一趟肃州城,他正在城里等你的消息。” 崔季明有些恍惚:“好。” 夏将军想着当年挚友的李荆也确实如了他曾想战死沙场的梦,心中纵然痛楚,但行军多年也不是第一次送走自己的战友了,便说道:“当初玄奘大师离开长安时还是圣人送行,既然嘉尚大师决定中途归来,也应当有人护送回去。这点你不用担心,倒是你阿公要回来了……” 崔季明点了点头:“嗯,前几日收到阿公出现的消息时,我的情况已经托人送过去。夏将军不必担心。”她好似一下子长大,不笑的时候,甚至让人分不清她,有礼的样子与嬉皮笑脸,到底哪个是她的皮。 徐策也一行礼,到了夏将军面前,抱上了他爷爷的身份,言明想要入凉州大营为兵。 崔季明似乎料到他的话,只道:“夏将军快收下他吧,一身难得的好功夫,雁翎刀使得出神入化。就可惜性子太耿直,有那么点缺心少肺,磨练磨练倒也好。” 徐策让他这话气得牙痒痒,就想回嘴。看着夏将军一副很信服她的话的样子,又联想到一路上这位“圣女”“刀客”的真实身份,心里头憋了一小团火,住了口不好回骂了。 崔季明问了一句,夏将军也说不出来贺拔庆元什么时候到,她便打算趁着这时候,去趟肃州城内找陆双。 被人扶出了营帐,崔季明却听着有脚步声紧紧跟了出来。 嘉尚朝她一礼:“施主……施主不必难过。” 崔季明:“我不难过,你别哭就行。” 嘉尚吸了吸鼻子,简直慈悲心肠的哽咽起来:“施主,人各有命数,你一身胆气与才能,如今或许只是一道弯路。走段弯路并没有什么不好,或许能避开一些风雨,施主锋芒过盛,或许对于你一生来说,这个让你痛楚的片刻,会迎来后头更好的结局。或许,不一定是坏事。” 崔季明转头:“别跟我说这个。这鸡汤在我这儿没用,我看不过你们的普世价值观,伤只有疼到谁身上谁才知道。大和尚,你安慰我的心思是好的,但我……不想要人安慰。” 她说罢,转身便走。 崔季明眼睛不便骑马,便找了卫兵在前头骑马带路,后头她跨坐一匹会随行的老马,一路白茫茫,她看不看得清楚也没差,就这样颠簸的进了肃州城。 三州一线开始了反击,肃州城也显得没受太多影响。越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崔季明越是心里不舒服。她不敢乱走乱动,一柄铁杖乱敲,也不能给她敲出几分前路的清明,若不是有卫兵帮她找酒家,她什么都做不了。 崔季明知道,其实要是回了长安,在崔家那样丫鬟婆子几十个人来回伺候的高门内,她纵然是四肢不全也不妨碍享受生活,言玉就是要她两三年大门不出,过得舒坦,养废了脾性…… 何必这时候才揣着这种心思。 当年吃过多少年他做的饭菜,随便里头加几勺料,常年吃下去崔季明也可化作枯骨。 她绝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容易走出来,心里头憋的委屈化不开,清淡无谓的样子都是装给别人看的,咬牙切齿的愤恨就她自己知道。 卫兵扶她进了肃州城内一处最大的酒楼,崔季明向那掌柜问道:“总瓢双爷可有来此?我是从播仙一路过来的并肩子。” 那掌柜没有抬眼,道:“并肩子怎带着海冷(当兵的)来,莫不是个老宽(外行)?” 对方显然对于崔季明身边跟了个卫兵有些提防,崔季明笑道:“您且报就是了,双爷知道我出身,如今招子不亮行事不便,不带个人没法上街。我先上二楼坐会儿,双爷若是到了,您让他上来找我便是。” 崔季明说罢,扶着楼梯,被那卫兵搀着,上了二楼,一壶茶一碟炒豆子,便靠窗坐着。 等到陆双和俱泰听闻崔季明的消息,急急忙忙赶来时,掌柜却道:“双爷,您等着的那瞎子,在楼上等着您呢。” 陆双一时没有明白,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身伤都没有好,面色本就苍白,此刻唇上都把最后一丝血色抿进嘴里,大步上楼往窗边而去。 崔季明圆领宽衣,外头披着毛领的披风,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茶杯,一缕儿水烟从杯子里飘出来,轻轻环绕在她脸边。 她转头,目光望向的却不是陆双的脸面,而是脚步。俱泰上楼慢的很,当他从陆双身后绕过来,看到崔季明双目涣散却挂着微笑的样子,心一下子拔高。 “崔三你!”陆双满脸震惊。 崔季明的睫毛垂了下去:“嗯。你没想错,我看不见了。” 陆双面上血色尽褪,俱泰几乎是一把推开陆双冲过来,他也就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一把紧紧捏住崔季明的手,身子都在颤抖:“谁做的!……是他?不可能!他,他明明……” “或许过一两年就逐渐能恢复了。”崔季明反安慰道。 其实陆双本来是觉得崔季明未必肯来见他。当时是两人互相利用,崔季明无所依,纵然提防怀疑他,也不得不用。见到昭王,一番话抖开了,他从一开始跟着她的缘由也说得清清楚楚,崔季明未必不会恼怒。 而崔季明心里头却则是愧疚。她没有拦住言玉伤了他,她自己也没讨着点,这件事心里头很过不去,恨别人总是没用,便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 更何况,她自认曾有机会解决这样一个麻烦,却因为念旧情放过了这个机会。嘲讽的是,对方的心里却没有这样的旧情。 更何况陆双纵然或许有些目的,但这一路没有他,崔季明指不定死了十回八回,对他脾性也摸出几分,心中更多的是感谢。 “你的伤如何?”崔季明问道。 那卫兵退出去几步远,站在楼梯边。 陆双坐在了她对面,点都要说“他对你都能下得了手,那真是快要六亲不认了”,可联想到崔季明以前天天揣着那笛子,提起言玉就戒备关心到几乎炸毛的样子,他觉得这话说出来实在残忍。 不过言玉这么做,似乎仿佛也在给关内将会出现的一批想杀他的人,一个信号。想用崔季明来捏住他?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至少以后也不会有跟陆双这样最早心怀叵测的人来接近她了。 “还好。”陆双从来没这样少话过。俩人在客栈里围观旁人打架,靠在一处笑嘻嘻斗嘴的时候,不过半月前,仿佛就跟回不来似的。 “谢谢你送回嘉尚,我看贺拔罗没有进大营来,怕是他不肯吧。”崔季明答道。 陆双闷闷答道:“嗳,他在肃州城内住着呢,估计要等贺拔庆元回来了,他见了面才敢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你身上的东西,都带全着,没有丢?” 崔季明之前将帅印挂做腰带,将当年任命贺拔罗开府的公文叠成长条缝在了贴身的衣服里,她的耳环则摘下来装在了荷包内。她不知道陆双问的是哪个,但都在,便点了点头。 陆双干巴巴的,该说什么都不知道。他恨不得自己以前说俏皮话的本事都能使出来,可看着崔季明跟蒙着薄雾似的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伤真的都好了?我记得好几把剑伤了你……”崔季明毕竟看不见他的面色,又问道。 陆双却没有说这个,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按压了一下:“我的主上,给三郎带了一封信。” “你的主上?”崔季明茫然:“是他要杀言玉的么?” 陆双叹道:“是。主上十分有远略,是我辱了使命。这信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别人念给你听。跟……言玉的身份有关。” 崔季明道:“是那位主上,要你告知我言玉的身份的?为什么?你读便是,我信得过你。” 俱泰显然明白这话不合适他听,点头道:“那我便先下楼了。” 陆双自然不好说主上口中那份没来由的“交情”,道:“你靠过来些,不要让旁人听见了,我小声念给你听。” 崔季明起身摸着桌沿坐到对面的条凳上去,酒家里冷的厉害,她捧着茶杯不肯松手,陆双嗓子似乎这几日连接赶路熬哑了,仍展开了薄薄的信纸,上头是铁剑勾划般嶙峋的字体,很难想象来自那么瘦弱的少年之手。 陆双有点后悔。 长安的主上若是知道昭王毁了崔季明的眼睛,未必肯让她知道昭王的身世了。可消息来往总是延迟些日子的,这封信到了他手里,不给崔季明读就是他的失职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二十二年前,中宗与崔翕有同窗的情谊,因此也去了崔翕的烧尾宴,那时遇见了崔翕的庶妹,崔惠……” 往后一一道明。 崔季明静静地听着,呼吸却暴露了她剧烈变化的心思。 “太后决意,昭王若想活命,便是要此生不能有子嗣做个废人便好。于是便从宫中叫了几位老黄们,入昭王居住的宫室……” 一阵寒风,顺着窗吹动了信纸,崔季明也似乎跟着一打哆嗦。 陆双看了她一眼,没有停,往下读到了最后一句:“时年今上登基,崔家派人将昭王送往南方。一年后,崔翕也退位,回了老家。至此之后之事,外人不尽知。” 崔季明忽然觉得,这信上言简意赅为她解释说明的语气,总有些熟悉。 陆双:“你怕了?还是怜悯他?” 崔季明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不是,他害我如此,我怎么还可能去怜悯。我……” 她想起曾经,半天才整理好语言:“小时候他就像是逃难过来的孩子,从小就瘦得脱形,大了也没养出过健壮的样子。我还想着崔家怎么会找这样的奴仆做下人。后来阿耶又跟我说他是宫里出来的小黄门,早年宫变年纪尚小就被遣出了宫,一直找不到生计,过的不是太好。” 陆双也是一怔:“崔翕不是将他安顿在崔家其他的别宅么?” 崔季明道:“我也不知,我没有多问过。可是小时候……很多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他十三四岁都不识字的,我阿耶一开始很讨厌他,我六七岁读书的时候,不许他跟着坐在旁边。可是我发现他拿我的书,用水在桌子上地上偷偷学,写的都不像个字,但是他就是想学,鬼画符一样描字的样子,笔画一概都不对。” 那时候崔季明实在看他可怜,又觉得崔家的奴仆不会识字也不好,便自作主张的偷偷教他识字。他都不知道是怎么长大的,待人的称呼、生活的常识一概不知,仿佛就跟关在笼子里连活人都没怎么见过一样。 送到崔季明身边之前,有人管教过他,可言玉那时候仍然有些骨子里的懵懂。 崔季明承认自己那时候年纪也小,不许随便出府,一腔的热情都倾注在了教言玉身上。后来不过半年,言玉渐渐识字越来越多,他主动的去读书,崔季明的那点糊弄孩子似的学识也就被他超过。 他还喜欢种花草,喜欢临字帖,喜欢在厨房里学些庖厨手艺。 他去学崔式身上的礼仪,学待人处事的方式,如同一块海绵般不断汲取着能学到的一切。忽然有一天,崔季明那时候还是个可以穿小裙子卖卖萌的肥包子脸,却看着府上跟言玉年纪相仿的少年仆从,似乎在跟他私下打闹些什么。 崔家在建康的府宅也是集风雅与奢华于一身的大宅,下人往常管的都很严,也是崔季明自己墨迹到了后头下人住的地方来玩,也不能怪他们不守规矩。 她跟只马猴似的攀在树上,却看着那一帮仆从打闹也就算了,竟然还去扒言玉的裤子。他十来岁时候瘦的皮包骨头,拼死的在那里蹬,也赢不过。 靠,这还耍流氓?! 崔季明气的从树边的房顶上扒了一片瓦。 那几个仆从都在骂:“呵,真会攀上少主子啊!不都说他是个阉人么?咱们几个倒是要瞧瞧,你是不是让人全切了。” 崔季明一块瓦就朝人群甩过去,从树上荡下来,讥讽道:“长根丁丁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天底下三条腿的男人,可比混出头的人多多了,你们也就只有那根玩意儿可以自得了!滚蛋!” 一帮仆从让这位平时只能远远瞥一眼的、崔式心头肉一样的大姑娘给骂懵了。 ……她居然说脏话啊! 崔季明拎着裙摆,翻了个白眼:“还不滚啊,怎么着要把我说的话记在小本本上告诉我娘啊?” 那帮仆从麻利的滚了,言玉躺在地上,又气又羞脸都憋紫了。崔季明两小肥手岔开缝,往眼睛上一捂,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指缝里乱晃:“快把你裤子提上,快点快点!” 言玉实在是狼狈,连忙整齐崔府给做的青灰色衣衫,这帮仆从也是看崔式厌恶他,所以就打出了伤都不怕。 “哎呀,你哭了?你读书都比我厉害了,识字都比我多了,这点小事儿有什么好哭的。”崔季明看他实在可怜:“男人,哪能老掉眼泪呀。” 言玉却仿佛心里压了好大的痛楚似的,又不肯在人眼前哭,两手也捂住了脸,坐在台阶上。 崔季明扮演了这么久的乖巧小女娃,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偷偷靠近他耳朵边,轻声道:“你不要伤心了,你要记着天底下还有一半的人没那玩意儿,还要每月流一次血,带着两团赘肉夏天捂一身汗,日后还要死去活来的从肚子里挤出碗大的脑袋来。你想想,是不是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惨了吧。” 言玉捂着脸,似乎被她说的颇为无语,却也似乎止住了些哭声。 “那你陪我玩捉迷藏吧。数五十个数,捂着眼睛不许把手放下来哦。”崔季明轻声道。 言玉点了点头,他强压下去哽咽,主子有命,只得低声道:“一、二、三……” 一开始还满心的苦楚难受,越数到后面,他越来越平静,泪水也渐渐停止。他好像觉得,崔季明就是要他把狼狈地哭泣变成捉迷藏的游戏。 “四十九、五十。奴要来找了?藏好了么?”言玉问道。 没人回答,他放下了手睁开眼来。 面前是个头发卷卷,青绿色裙子的小女孩儿,笑嘻嘻的递过来一碟点心:“哇你找到我了,好厉害啊。来……给你,算你赢了。” 她才六七岁,一副哄孩子的模样。 言玉思量了半天,还是经不住诱惑,拿了个糕点放在嘴里。 甜的齁人,也就她会喜欢。 他费力的咽下去,想着以后他不能再这么幼稚了,不能再让比他小这么多的人哄着。 时光荏苒,他拼了命的学出老成样子,一路行来,事态多变,背后有了不知道多少的心机诡策。他终于老气横秋,以至于婆婆妈妈。 也可以端着糕点,走过几道门,看那个十几岁穿着男装练字的少女烦躁的模样,哄她:“终于写完了一篇,真厉害。来,吃一块吧。” “别跟哄小孩似的跟我说话。”她手指拈过,咽下后舔了舔手指,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结束。 殷胥:妈哒一封信卷中寄出去,卷尾才到,我这存在感刷的太失败了。 桶爷:放心,下一卷都给你。 崔三:放心,看不见了,依然能压你。 WwW.lwxs520.Com第60章 57.057.¥ 崔季明呼出一口气,问道:“还有?” 陆双拆了另一个信封:“还有一封给你的私信。本是说要亲自交到你手上……” 崔季明眨了眨眼睛:“你们主上给我的?你念就是了。” 陆双其实也好奇,可也尴尬。交情那两个字实在微妙,陆双颇为不敬的打开信封,拿出一张信纸来,半天没蹦出一个字儿。 “说了什么?”崔季明很好奇。 “一·路·肖心。”陆双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 崔季明愣了,看不清楚的眼睛往前贴,却发现那信纸上好似有一团黑漆漆的墨汁,道:“怎么?他写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信?结果懒得再重写了。” 陆双叹道:“不是弄脏了,是他写了一堆,结果又给涂掉了。还怕别人多看见一个字儿,给涂的死死一团黑。最后缀了四个小字,一路小心。” 崔季明笑:“那为何不换一张纸,你们主上这么穷?” 陆双心道:怕是换过几次纸了,每次提笔又写了一堆废话。这么一直换下去,没个头呢。 “你们主上是我认识的人么?”崔季明则很有兴趣的将拿过那张信纸,手指抚过大片墨汁干后的光滑。 “不可说。” 崔季明咂嘴:“无趣。” 她显然对这位主上颇有兴趣,又问道:“他有让你给打听过什么吗?” 陆双不大高兴的神情她看不见,道:“没有。我们这边不管你介不介意,都会把你的状况报给他。你若是心里不舒服,以后躲着我就是。不过也未必躲得开陆行帮其他眼线。” 崔季明摇了摇头:“躲不开,还不如大大方方见你。俱泰也在你那边吧,你们都是怎么打算的?” “我不知道俱泰是不是你的奴仆……但是杀他的意思实际不是主上,而是我几位师父决定的。我考虑再三,让他留在了楼兰做生意。咱们也是赶巧,伪装成商品的那一袋袋种子,结果正碰上神农院的人,好似在收各种西域的种子。估计咱们这都是最后一批能从西域来的种子了,我卖了好大一笔价钱,权当是一路没赔本。”陆双道:“过几日我就回长安了。” “你的主上也在长安么?”崔季明又问。 陆双扮个哭脸道:“我真可怜,认识你几个月了,生死共过几回,竟不如四个字儿。” 崔季明笑:“好好,我不问了。你也要一路小心,我等阿公回来,看他的安排,等到了长安,我去哪里找你。” 陆双将一块牌子塞进她的手里:“这回给你个好的陆行王八牌。” 崔季明对着光凑到眼前,颜色似乎是白的,手感却是玉,是她没见过的:“这个吃饭住店能有多少优惠?” “你要是不要脸撒个泼,能折三成。”陆双笑:“还有这个,物归原主。仍要谢谢你。” 崔季明伸手摸过去,那是重新组装好的小弩。她手指摩挲过扳机,笑道:“它很好,是我不争气。” 两人说完了话,他手背轻轻抵在崔季明肘下,也不做扶她的样子,引导她往下走,问道:“我猜,你不会这样一直看不见下去。” “他说多则两三年。”崔季明道。 陆双叹气:“……你打算如何?” “如何?适应呗。难道日子不过了?”崔季明唇角含笑。 陆双却拍了拍她:“我知道的。别勉强,心里难受就要找个方式让自己快乐起来,吃点好的,出去玩一玩,不要逼着,别把自己活成一头驴。” 崔季明听了这话,心下一软,点头:“我知道,我纵然生气难过,可情绪总有个头,过去了,我对现状无能为力了就好了。” 她走下了楼,俱泰站在一层。 崔季明笑:“走吧,你不跟我一起回长安么?” 俱泰摇了摇头,道:“不,三郎。我不回长安了。” 崔季明愣了。 俱泰:“我本来就是以奴隶的身份被送入长安的,既然有机会离开,我也不想回去了。那里达官贵人太多,没有我这种小角色的地方。我还是喜欢西域,虽然兵荒马乱,但我若是肯豁出命拼一把,指不定给自己捣鼓出点水花来。” 崔季明笑:“好。你一身的见识正适合用在这里,算是捡回了自己的老本行,你从头开始吧。”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来,道:“别推拒,你帮我不少,这便当做你一路担惊受怕的工钱了。虽崔家有钱,可我这人极抠,你做了些生意,记得要还我。” 俱泰伸手接过荷包,笑道:“一言九鼎。三郎也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崔季明没想到他蹬鼻子上脸,挑了挑眉。 俱泰:“别放弃自己,眼睛会好的,人生路还长,咱们不差这两三年。” 崔季明心头一颤,抿了抿嘴,转身道:“废话。这要你教么。” 她出了客栈的门,忽然一骑快马而来,通报道:“三郎,国公爷回来了。” 她连忙上马,对着陆双和俱泰的方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崔季明入营帐的时候,一群人正鱼贯而出,帐内温热又有点汗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等了一会儿,崔季明这才躬身进去,里头点了很多灯,光源太多她更难分辨方向。 不过也不用她分辨,鼻尖便是一阵挂着血的铁器味道,贺拔庆元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阿公。”崔季明也高兴。她很想老爷子。 贺拔庆元穿着薄甲,抱着她坐到上头,崔季明伸出两只手去摸,是贺拔庆元扎人的胡子和粗糙的面颊,然后她居然摸到了一点温热的水。 “阿公……”她惶恐的轻声道。 贺拔庆元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能把泪也吸回去,还是埋头在她的披风上,稍微蹭了蹭她才哑着嗓子道:“我也有自己消息的路子,听着你的事情,真是一惊一乍。” 崔季明笑:“我把贺拔罗带回来了,事情很多,我路上还遇见了龚寨、见了慕容伏允的那两个双胞胎,见过了阿史那燕罗,结识了很多人。局势虽危险,却也并非一无所得。” “那封信是你寄回来给三州一线的?”贺拔庆元又问。 崔季明笑:“阿公有远见。” 她话虽这么说,贺拔庆元看过她的信,知道崔季明几乎将周边局势分析个透彻,是他也想不到的,可以说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天赋。越是无法忽视,越让他感觉到一种担忧。 贺拔庆元叹道:“好孩子。” 两人又聊了许多边关的状况,贺拔庆元自然不会跟孩子说起一路上怎么过来的,只称赞她想的基本都对,不过就算这样,围三州一线的是心狠手辣的小可汗贺逻鹘,年纪轻轻,就有一股疯狗的劲儿,再加上南道阿史那燕罗来的很迅猛,纵然破局,也有些棘手。 不过贺拔庆元这样的军神回来了,所谓的棘手,只不过是为了给小心翼翼一两个月的士兵们一点面子。 她说了很多,眉目飞扬。贺拔庆元一直在看她的眼睛。 “过几日你便走,回崔府吧。勋国公府也没什么人在,崔家有人照顾你。”贺拔庆元粗粝的手指抚过她鬓角:“你是大姑娘了,换回裙装吧。” 崔季明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的眼睛都已经这样了,怎么还能上战场。那不是送死么?”贺拔庆元冷酷道。 崔季明猛然挣扎起身:“他说了两三年。最多两三年!阿公,我会亲自取他项上人头!” “取他人头的事,我不会等两三年。他是我养出来的孽障,我自己掐死。”贺拔庆元声音低沉阴冷,手上却安慰似的抚过她脊背。 “他就是这个意思!他就是希望我回了崔宅再也回不来,阿公,我这么多年都努力了,不是玩玩闹闹,玩够了再回家嫁人的!”崔季明高声道。 “你阿公,努力四十年,也没有想到今日这个结果。之前是我说了大话,丫头,老夫年纪大了,这泥潭我都没有力气给自己劈出道透气的缝隙了。”贺拔庆元沉沉道:“跟着我,你以后会有吃不完的苦头,身上会有数不尽的暗箭。” 贺拔庆元仿佛是只敢在崔季明面前表现他一夜老去后的病痛,他几乎是撑不住一般道:“这两年,你先回家吧。” 崔季明颤抖:“阿公,是皇帝对你多有忌惮?还是突厥人想要将你拖下来?” 贺拔庆元没有再说:“不要再来贺拔家营了,对外且称作你闯下大祸,我动用军刑,将你赶回家中,以后不要再来国公府了。” “那国公府岂不是就没有一个人在了?” “在那里人都不会活太久,何必。贺拔罗的事情我听闻了,他个没骨头的狗东西也没必要住在国公府内,我回头叫人给他银子让他另开府去。”贺拔庆元心意已决。 崔季明惶恐:“阿公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 贺拔庆元沉默半晌,让她站在了地上,道:“对。” “发生了什么?”崔季明有些接受不了的问道:“是有什么危险么?阿公你不会这么说的。如果是你,应该把我脑袋按在雪地里,叫我看看自己的鬼样子!应该教我练剑,我若是看不清练不好,就把我打个半死才对!” 崔季明看不见他神色,自顾自的带着她没意识到的哭腔喊:“你应该叫我去雪地里挥拳万次!应该骂我这个死样子怎么撑得起别人性命!你应该逼我三个月内不扔掉拐杖生活,就把我到十里外让我自己走回来!你可以千万倍的要求我,但你——为什么要放弃我!” 她对面,贺拔庆元痛苦的捂住了双眼。 崔季明后退一步,被桌角绊倒,抓了半天也没找到能扶的东西,狼狈摔倒在地上,一坐不起,捶着腿整个人都在颤抖:“我做错了什么阿公你要不管我了!你这么做就是顺了他的意!双眼看不清,我比别人努力千万倍就好!我能做到的!怕什么!没有什么能把我捶倒!” 贺拔庆元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拢在嘴上,眼眶通红。 “他要误我两三年。两三年之后我不过才十六七!那时候再入军营也来得及!你不要不再要求我了……你不要放弃我……”崔季明声音低下去,几近央求。 曾经他十几岁的时候,也是一身的狼心虎胆,认为什么都锤不倒他,没有什么能止住他前进的脚步。后来他发现人活着就是一件铜器,捶打的一个个痕迹向内凹去,压弯了腰,麻木了心。他多少次冒出甩手不干,快马归家的冲动,可这北边无数的兵离不开他。 三军虎符在手里也不知道能握多久,再往后的腥风血雨,没必要连带上崔季明。 贺拔庆元艰难的说出了两个字:“回家。” 崔季明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她相信自己若是真能拿出十分演技搞个痛彻心扉,阿公必定会服软,可身边一阵疲惫的脚步,身后帐帘被掀开窜进一阵彻骨的风,贺拔庆元没再多说,就此离开。 她以为自己还会多留几天,翌日就被一行人架上了一辆马车,直接就离开了肃州大营。 一场满心憧憬的冒险,却以惨淡而狼狈的样子收场。 同行的伙伴们知道路有了尽头,在这没有兵荒马乱的尽头,都开始找各自的营生。 唯有她变得无所事事。 崔季明心中的憋屈的渐渐在一路颠簸的行程化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化成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至少在面上享受起来。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想法,学武,她十年也难及贺拔庆元的项背,恨得言玉牙痒痒,但她两三年内也未必能做什么。 从一开始,她想穿男装是因为,不爱读书,不想嫁人。学武跟上辈子有些共同点,家中又需要,她自然就走上了这条路。可突然当贺拔庆元说让她回家,她竟找不到自己的理想了。 就跟她前世高中的时候就想做个特警,退伍了快三十岁了也想做点什么。人活着,总要有个想法,有个最想做的事情。 崔季明其实心里有个种子,只是这想法太肆意妄为,就算是她也没厚脸皮到昭告天下的地步。 她想改变点什么。别光占着崔家姓氏的好处,用自己的能力去创造些什么。 但要做这些,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对天下有用的人,最主要就是要读书。 崔季明有点感谢一路上十来天被憋在这小车里,让她想清楚了很多。毕竟不是头一回活了,她一张破嘴闲不住,人又爱挨挨蹭蹭的,可不能将生活过的稀里糊涂。 在她这趟狼狈归途的终点,等着的人却是激动而期待的。 崔式的确收到了信,却没估对时候,崔季明到长安的时候,他正怀着这份期待,在家里晒太阳浇花。 另外一个人,收到的消息,就只写了一句崔季明大抵的归期,他便也有法子对付这种不确定的时间。那就是等。 正月不上课,皇子年纪大了,出宫也都比较随意。 如今以不像半年多以前,他想去哪儿,有的是办法让人找不着痕迹。 可殷胥也不知道自己是心虚还是怎样,非带上了郑翼。头一天,两人还在西城门内大街上一座棋楼上等,后来便挪到了最靠近城门的茶摊……到今日,他们已经坐在了西城门几里路外的长亭里了。 郑翼觉得要是九殿下等的人再不来,他就能一步步往西挪到楼兰去。 不过今日好似来了。 远远一队薄甲的护卫从西边而来,护送着其中一辆低调却宽敞的马车。纵然这些贺拔家兵卸去黑甲,低调的扮作护卫,可就他们的骏马与饱经战争洗礼的神情,也可以辨认的出身份。 殷胥腾地站起来,跨身上马,去寻找或许是红色的身影。 然而没有,一队中显然都是成年男子。 ……难道崔季明在坐车? 郑翼手搭凉棚,一眼认出来这些卫兵,道:“居然等的是崔三,她那脾气会去跟个娘们似的坐车?” 队伍渐渐靠近,可由于长亭附近可以算得上车水马龙。不少从西域跑回来的富商官宦都在这里碰上了迎接的家人,以至于造成了小范围的堵车,贺拔家兵护送的马车就堵在了亭边。 殷胥有些紧张的盯着车帘,没一会儿,就看到一只手拨开车帘,半张脸从后头探出来。 “周宇,怎么回事儿啊?你这是要带我来买菜么?城外还建了新的菜市场?”崔季明嘴里叼着不知道路上从哪儿扯得细枝,笑盈盈的将下巴放在胳膊上。 瘦了,脸上有晒伤冻伤的痕迹,下巴上有一道没好全的细疤。 看她好好的,他反倒觉得那小伤疤不心疼,只解气。 不安生的家伙,看你还往外跑都成了什么样子。 他心里小声骂道,一眼望过去,没有对视。他却一下子体会到什么叫心里的冬雪瞬间化开。那道封存五个月的冰河,化作了早春的水,浸入土中,催发出绿芽来。 一点他独自置气的心思。一些萦绕令他烦躁的噩梦。 此刻都烟消云散。 殷胥自顾自心里道:我原谅你了。 与他内心能写成三千文章的念想相比,崔季明活像是从村里进城的大爷,无赖般扒着窗框在吼:“能不能先让让道,谁不急着回家啊!咱懂点交通秩序行么,叙旧的能不能别把车停在路中间就哭啊!” 殷胥:“……” 她说完,交通状况也只好了一点,马车挤在一道总是麻烦。崔季明就趴在马车窗框上百无聊赖的等,如对付仇人般在牙齿间磨那根细枝,她的目光随意的朝亭子这边转来了,划过殷胥和郑翼。 然后就转开了。 殷胥:“……?!” 竟然敢装不认识他?! 殷胥心中竟然想,不会是离开半年,她甚至都忘记他的存在了吧。 他也颇为荒唐幼稚的策马经过崔季明的车边,拽着郑翼,装作与他说话似的聊了几句。 崔季明愣了愣,顺着他走过的方向偏头。 殷胥回头看见她侧头思索的样子,隐隐想磨牙,又装作无事般跟郑翼转回来了一点,轻声道:“……不知道你堂叔什么时候回来。你纵然思念,总这么等也不行吧。” 郑翼:……妈哒现在到底是谁心里揣着思念俩字,谁就天打五雷轰! 崔季明半天才想起来,咧嘴笑了:“哎呀,这不是九妹么?” 郑翼看着身边的九殿下,陡然脊背都绷紧了,淡然回头道:“巧,原来是崔三郎。” 郑翼:……殿下你这逼装的我给负分。 郑翼也悲观的明白了,他被拉着出来溜了几天马路,真的就是纯粹来当个配戏的角儿。 “九妹真是闲情逸致,在这儿陪着等人。”崔季明勾起几分笑:“不知等的是谁家……” 她说了一半,又住了嘴,垂眼笑道:“这什么话,自然是郑家的堂叔。” 纵然没看见,可崔季明已经猜到了他身边的该是郑翼。她还是不大喜欢将自己看不见一事搞的人尽皆知,这点事还不够各家饭后茶余嚼味儿,在旁人眼里还仿佛她浑身写满了悲悲戚戚。何必。 崔季明笑意未断,却将头缩了回去,用帘子割断视线。 殷胥皱眉道:“的确是在等郑翼的堂叔。不过还请崔三郎注重言辞,莫要在人前叫这种荒唐称呼!” 她隔着帘子,笑声传来:“那便是私下可叫了?” 作者有话要说:春天快到了,让恋爱来抚慰崔老攻受伤的心灵吧。 第61章 60.57.057.¥ 殷胥:“……”还能斗嘴,应该一路都好。 “臣记住了,等下次私见殿下,再在人后放肆。”崔季明笑道:“听闻十里长亭外有一株梅树,这时候应该开了,殿下反正也是在等人,既有工夫,能否给我折一枝梅来。” 殷胥:“……没空。” 崔季明笑:“可惜了。” 殷胥与郑翼俱不明白到底一枝梅花见不着能有多可惜,堵着车,这般僵持着。郑翼以为殷胥总算是要走了,却看他竟转身策马,真的往十里长亭便那株梅树去了。 说来那梅树也算是可怜。往年正月各家过年来人,也没有多少游子旅人经过西门,它长得好好的。今年西域战乱,城西十里长亭行人激增,不论是雪中见挚友的士子,亦或是归家心切的少女,在长亭一等,总是不肯放过这株梅树。 长了十来年的枝桠,俩月给掰成了残废。 仅剩的几支带花的,留在了它最顶端。仿佛是发际线连年后退的中年男人头顶的最后一道防线。殷胥一身蓝袍,脚踩马鞍直起身来,仍然是白皙的手指在枝桠上轻轻一折,只挑了一根有依稀几个骨朵的梅枝,算是给可怜的梅树留了点红色。 崔季明心里头正有些乱,却忽然感觉车窗帘子掀开一条光缝,一阵梅香飘了进来。 他居然还真去摘了,崔季明心里头坐实了一个想法。 她伸手在空中摸索了几下才抓到梅枝的稍,殷胥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骑在马上,手虽然递过来,目光却往另一边亭子的尖顶上飘。 “谢过殿下,好一支红梅。不过殿下可有听说?”崔季明道。 殷胥耳朵好似朝她那边长去,嘴上却敷衍:“什么?” “郑翼只有两个堂姑,没有堂叔。”崔季明大笑。 殷胥呆住。 恰巧前头车流动了,崔季明的马车往前驶去。 她将那梅枝别在耳上,探头出来,马车越来越远,发丝吹开,几朵蔫红的骨朵比不过她的得意神采,崔季明挑眉笑道:“我竟不知道,殿下原来等的是我!” 殷胥:“……” 待到马车向前看不见,殷胥才回头瞪向郑翼。 郑翼连忙摆手:“哎哟殿下你下次扯谎能不能先跟我对个口径啊!这可不怪我啊!” 郑翼又道:“殿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殷胥愣了:“怎么?” 郑翼:“殿下没发现,她的目光,根本就没对上咱俩任何一个人,甚至没往咱俩任何一人脸上看过来。她不是这种躲闪别人目光的人。” 殷胥刚刚光顾着避开不去看她的脸,哪里注意到这个。他也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崔季明会看不见了。 当夜他叫来王禄,只问道陆行帮中接近崔季明的那个人回来没有,崔季明可是发生了什么。 王禄一脸奇怪:“师兄还有几天才会到长安,不过他没有与殿下说么?崔三瞎了啊。” 殷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王禄心道,还真有可能陆双没说,陆双这次回信明显语气不对,他似乎也经历了些打击。关于崔三不能视物一事,他指不定以为殿下一见崔季明就会发现。 王禄:“嗯。她眼睛看不见了。” 殷胥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东宫侧殿内,他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单衣,坐在没点灯的屋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出去了一趟,她……看不见了?! 殷胥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都在抖,问道:“没有外伤。……是谁毒瞎她的么?” 王禄:“师兄没有细说,等几日回来之后便能知晓了。” 殷胥却想的是等不及。 他没法等几天,来个外人将她的经过一一道来,他要亲自去确认。 “带我去。”殷胥腾地站起来,道。 王禄:……又要迎来代步工具的悲惨生涯了。 崔府内。 崔季明正躺在床上发呆。 她回来之后,将言玉一事如实禀告,崔式将扇子一下一下往手中敲着,听她说完。 “阿耶,我们这算不算养虎为患。”崔季明道。 崔式半晌才开口:“这虎,不是我们养的,他只是呆在崔家而已。其实想来,不论是当今圣人,抑或是我,每个人都难免要给上一辈干的屁事苦心劳力的擦干净,我也不例外。只是有时候,这亡羊补牢,补到几乎家破人亡,我也曾恨过。” 崔季明:“阿耶是认为祖父带走了言玉,才招来的祸患么?” 崔式不只是点头还是摇头的晃了晃脑袋:“他一直就是个我赶不出家门的丧门星,如今又伤了你。季明,我只盼着自己有生之年能把自己干的事儿给拾掇干净再断气,别让你也来重复我做的事情。” 崔式变得比之前更缄默。他向来是如此,真难受了从不说出口,崔季明想起当年阿娘去世时,崔式也是只字不提,半年以后才第一次痛哭出声。他甚至没有□□慰她,更没有抱着大喊“命苦的我闺女啊”,就跟平时一样过着他的养老生活,顺便告诉崔季明他升职加薪了。 崔季明走进了院子,却发现桌角和其他尖锐的位置都包上了一层软垫,所有的门槛外都装了个小小的木制斜坡,下人们白日里行走时都在身上挂了铃铛。 所有人都没有说太多,这个家仿佛以前就是这样。 崔舒窈似乎掉了眼泪,却又缩了回去,只抱了她半天,用尽这丫头能知道的最恶毒的话在骂罪魁祸首。总是在屋内一蹦三尺高的崔妙仪乖乖巧巧,牵着她的手走过长廊,走过拐角,用着不知该如何才好的生硬样子拼命关心她。 她其实想说自己耳朵现在灵敏的可怕,这半个多月眼睛似乎微微好了一点,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了,实在不必这样。可两个妹妹突如其来的温柔,实在是让她很爽—— 要是长大后也这么乖就好了。 崔季明还是习惯跟崔式商量一下事情,她又将贺拔庆元的话,转达给了阿耶,想问问他的意见。崔式一脸“如我所料”,却道:“阿公不让你再跟他牵扯太深,有他的理由,更何况你想贴也贴不回去了。不若重新找条路走。” 崔式笑:“你阿耶我啊,当年比你还在风口浪尖上。你祖父当年,官高权重、又是棋圣,长安城内不知道有多少人扎他的小人,想把他拉下来。我本来也就没有多少他的学识,想着干脆纨绔到底,旁人拿我做的蠢事也参不动他。我倒是觉得,你小子可以走走我当年的路线……” 崔季明:“你当年什么路线?千金散去还复来的嫖么?” 崔式差点一本子就扇他家这大姑娘头上了。 “纨绔懂么?!败家懂么?!我跟你讲就让你可劲儿作,崔家的家产你到处撒钱都撒不完!”崔式恨铁不成钢道:“但你敢去招惹人家姑娘,我非断了你的腿。” 哦……就光骄奢逸呗。 崔季明道:“崔家好歹也是清流世家,这多丢人啊。” 崔式认真道:“丢脸的话,你爹已经替你把长安这支崔家的脸面丢完了。至于说怕被人参一本,更不用怕,咱家最招风的是长房那位你伯公,别人都会参他治家不严,事儿都他扛着呢。纵然他是宗主,训你也要看几分崔翕的面子,你放心。” 崔季明:“……咱二房能不要脸到这地步,也是厉害。” 崔式笑:“咱们跟长房的关系,要脸做什么。更何况你也太小看崔夜用了,他如今在朝中势力犹如百年青松屹立不倒,这点儿不痛不痒的事情,他也不会在意。” 崔式就差跟崔季明说:可劲儿浪吧!你要是浪得不如你爹当年就别回家。 崔式:“更何况等贺拔庆元回来,看你那无可救药的样儿,他绝对会坐不住再来管你,到时候你再顺着杆子往上一爬,流个泪认个错,不照样要缴械投降么?” 崔季明一脸钦佩。 她道:“我还以为阿耶会让我……换回女装。” 崔式一脸忧郁:“我倒是也想,还真连夜让人做了两套裙装。但我觉得……你长的比我想象中还高还……壮,我觉得你估计是穿不大上。要不你试试,反正你现在也看不见自己穿裙的样子,吓不着自己,阿耶愿意独自承担这份冲击。” 崔季明:“……别,我怕您老人家被我闪瞎。” 崔式嘴上这么笑着,仍然让人将两套衣裙送去给了她。其实崔季明知道,大抵每一年,崔式都会按照她身量做一两套衣裙,也不拿出来,就放在柜子里,也不知是不是等一条后路,亦或是不想错过女儿身的崔季明长大的过程。 入夜,她这会儿躺在床上,摩挲着那两件衣裙。 料子上等,刺绣精致,崔式怕是也真的想过希望她做回女子,当初跟贺拔庆元争的人也是他,但最终崔式还是没有说任何的话,他把这个选择交给崔季明。 他最后只道:“我之所以之前同意你说想要做个男儿一事,因为你喜欢。你说不想成婚,不想只能在宅院内,那也可以,你有承受一切的能力,就可以去这样生活。人最好,就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活。” 崔季明毕竟过了两辈子,知道现实不易,这句话多难。 但崔式仍然愿意这么教导她。 崔季明想起小半年前围猎的时候,贺拔庆元牵着马与她说过的话:“你阿耶觉得你可能天生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便想都给你挡了,让你别想太多。” 那些难,他作为父亲,愿意替她承担。 屋内点着最后一盏灯烛,两个侍女无声的站在灯光找不到的黑暗里。崔季明侧过身,手指放在那两件衣裙上,忽然觉得有句巨俗的话,对她而言很贴切。 家,是最温暖的港湾。 她渐渐困了,差点开口叫言玉,强忍住,道:“熄灯吧。” 侍女吹灯退下,夜渐渐浓重,她却睡不着。 一墙之外,两个人影蹲在墙头。 “主上怕了?”王禄问。 殷胥道:“我没有怕。” 心里却道:怕的太多了。 怕隔壁浅睡的侍女,怕她点起灯烛。怕开口被认出。 最怕的是她真的瞎了。 “我看过了,因崔三不大回来,所以这院子比较偏,不怕来人。”王禄似乎很擅长这种事:“隔壁侍女给吹点迷药进去,能睡到打呼。崔三眼睛看不见,连灯都摸不着,顶多真吓到了喊两嗓子,咱们跑也来得及。主上想不暴露身份也很简单,就不要出声就好。” 殷胥愈发觉得自己像是过来采花的。 “我就怕主上动作不利索,声音弄大了。她武家出身,在军营里带过段时间,这种人有点动静就会清醒。要不是她颠簸一路肯定累了,我可没把握。”王禄主要是嫌弃殷胥。 殷胥心道他也不愿意让王禄拖出宫来,最好能学点两三步蹬上高墙,踏过屋檐不留脚步声的本事。不过想,也只能用来翻翻崔季明家的墙头了。 王禄翻身下去,处理好了之后,在廊下朝他招了招手。 殷胥习武有一段时间,也算是勉强轻巧的从上头跳下来,伸手就要去推窗。 王禄在一旁默默推开门,看他。 殷胥:“……” 殷胥其实前世一直都跟束在套子里般,循规蹈矩乖得离谱,头一回做这种事,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弓着腰往里头走。 崔季明房间并不复杂,里间一张八扇屏风,后头便是她的床,为了通风,只放下了最薄的纱帘,月光也很薄,从窗纸透进来,依稀能看见她背对着床外,蜷着胳膊在睡。 侧面一道弧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殷胥陡然萌生退意。 王禄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似乎确定她睡着了,掀开了薄帘,看向殷胥,一脸“别等了快动手啊”的表情。 殷胥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来干嘛的。 看她一眼?这样显然看不见脸。 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瞎了?王禄说的消息怎可能有假。 他就是想知道崔季明那与平日无二的壳下,是不是真的受了伤。 殷胥直到这一刻,仿佛都不能相信,双眸明亮的人会看不见,前世那个百步穿杨的人,后半生可能会要依靠别人而活。殷胥几乎感觉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他想摇醒她,想注视着她,想听她开口,想知道她是不是因此而痛苦。 他甚至恨与她关系不够亲近,否则此时也可以拥她一下。 崔季明似乎呢喃了一声,又翻过身来,这会儿脸朝外了,侧脸上有刺绣枕头压出的红痕,闭着眼睛。殷胥简直觉得她下一秒都能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种种恐慌在心里,更是想转头就走。 王禄蹲在床头,他又不好就此说回去,殷胥轻轻走过去,手指微微拂开帘子。 他仔细看了一眼,嗯,她枕头上的刺绣估摸是一只飞燕,如今印在她脸颊上。 她睡梦中带着浅笑,仿佛并不是很难过的样子。 然后殷胥就看到,她唇角轻轻的勾了起来,笑道:“陆双,你回来的这么快啊。干这种事儿,不丢人现眼么?” 殷胥:……陆双是谁?! 王禄:……师兄真他妈会混。 说罢崔季明睁开眼来,伸手就朝殷胥的方向抓来,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笑道:“我真想不到谁闲着跑我们家来,还敢走正门。陆——” 她说到一半,陡然松开手来。 靠,这不是陆双! 陆双一身纯爷们挥散不去的热度,若是夏天都让人不想接近他三尺之内,而她刚刚抓到的人,手腕是冰凉的! 她也让自己的粗心大意惊的一身冷汗,有人闯进来了她竟然自顾自的以为会是陆双,还敢在床上等着!崔季明猛地起身拿起枕头下藏得小弩,对准了殷胥的方向。 王禄连忙拽着殷胥后退几步,躲开能被崔季明抓住的范围。 而殷胥脚步声却不小,崔季明清晰的能辨别出他们的方向,小弩依然对准他们,她心下一凛:屋里有两个人,而武功高强的那个,刚刚她都没发现! 殷胥见着自己当初送的小弩,正对准自己,心情有些微妙。她嘴上说着用不着这东西,倒是一直带在身边。 崔季明正要开口,王禄忽然开口道:“你若是敢开口喊人,我就割断你的脖子。” 殷胥:“……”一场月下探视,立刻成了深夜谋杀。 而且崔季明也是第二次对上“杀手”身份的王禄了。王禄想起这个,背后一阵冷汗,上次没开口真是机智啊,否则这次就要完蛋了。 “杀我有什么好处啊。”崔季明笑了,她脊背仍是绷紧的,也放弃了叫人。毕竟开口之人至少脚步之轻巧,她自知院内没几个人能对付得了,何必让人来送命。 “杀不成,便作罢。”王禄简单道。 他看向身边的殷胥,崔季明此刻侧耳辨别声音的样子,已经完全可以证明她看不见了。殷胥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这都他妈是什么孽缘造化! 他这算什么重活一世! 王禄看他神色凄茫,心知他已经相信,只可惜此刻不能开口问。王禄道:“告辞。” 他正往后走去,却忽然看着崔季明一副惊慌的样子从床上跌下来,她又看不清,脚下被床单绊倒似乎在地上跌了一下。王禄还没反应过来,靠她最近的殷胥已经毫不犹豫就去扶她。 崔季明惊慌样子陡然消失,她抬脸一笑,伸手捉住殷胥的手腕,就将他朝她怀里拖来。转瞬之间,小弩已经抵在了殷胥腰后,对王禄笑盈盈道:“高手杀人,当真不该带个来围观的。这位凉飕飕的郎君,怕是你也护着吧。刚刚不是你拽着他往后退的么?” 面上风轻云淡,实则紧张的直打鼓。想到贺拔庆元小心地态度,未必不会有人想要对她出手,西域来往一路上紧绷的神经,到如今也卸不下,她对于杀手的前来,信了大半,却想不明白为何还会拖带上一个武功不高的普通人? 她脑子里疯狂的在转,心如鼓擂。 殷胥当人质的姿势,导致他后背紧贴着崔季明,已然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崔季明没说话,王禄看着九殿下转眼变成人质,被他自己送出去的那把弩抵着,也是一身冷汗。尛說Φ紋網 崔季明一手捏着弩,另一只手朝殷胥脸上摸来。 殷胥心中大惊,她的手似乎找不准他脸的方位,简直像是一巴掌扇在了他鼻梁上,殷胥强忍着没有闷哼一声。崔季明笑道:“抱歉,您委屈会儿。” 他是真委屈。崔季明五指如同黏在脸上的八爪鱼,不停的在他脸颊上地毯式搜索,仿佛在寻找一颗能用来辨人的长毛痦子,好几次手指差点□□他眼里去,她对着从脸上突兀挺立的鼻子捏了半天,殷胥实在是忍不住,鼻子呼了一道气。 那气息接触到手也是凉凉的。 崔季明恍然大悟:“哦这是鼻孔……” 瞎子摸脸认人的本事,显然崔季明是没有学会,她捏了半天,也想象不出来这张脸会长什么样,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个男的,鼻梁挺高,挺瘦的。 年纪……应该不大吧。 这种人,长安就能抓出八万来。 王禄看着殷胥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被崔三一只手□□着,脸上好几个红掐痕,当真觉得失责到想要抱头痛哭。他猛地一掌挥向崔季明,掌又化拳,劲力扑面,崔季明往后避开。她单手去抓住,那拳的力道也不知是怎么的,如游龙般化开,王禄一伸手便将惨遭□□的九殿下给拎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崔三:哎呀这回被我摸了脸,又是一阵小鹿乱撞的激动么? 九妹:(僵硬)……没有。 耐冬:啥也别说了,我去给殿下准备一条新裤子。 第62章 60.57.057.¥ 崔季明坐在地上,手里捏着那弩,笑:“好功夫,好步法。唉,是我心软。看在我如此善良不肯伤人的份上,您以后别来崔府遛弯了行不?” 王禄压低声音:“本就没有这个打算。” 崔季明咂嘴:“以您的身手,料想出台费不低啊,这就来见我一面就回去,总有些赔本,若是您能告诉我谁给您的这赔本生意,我不介意料理了他以后,把您这次费用三倍奉上,也好歹让您别白跑一趟。” 这真会说话,王禄觉得自己要真是杀手,指不定就心动了。 可这会儿,让他做赔本生意的人,刚被崔三“把玩”过。 其实崔季明也是有心试探,这个杀手为何忽然又作罢,她总觉得还有别的阴谋。 王禄没有再说话,伸手拽起殷胥就离开了她房间。 他动作实在太快,崔季明抬起小弩,当真射出了一箭,却只击中了屏风。 两扇门抖了抖,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这种动静隔壁的侍女也没有过来,她怕的就是这杀手先解决了下人。崔季明连忙摸索着起身,将屏风上的箭矢拔下来,捏在手中,扶着墙走出门去,一直沿着长廊摸到侍女的侧间,推开窗户,里头有些迷药的味道,却仍然传出来几个人平稳的呼吸声,她也松了一口气。 既然都能有杀手如此大胆的闯进来,看来她有必要让院子里多加些人手了。 嗯……还有就是,刚刚贴着那人后背她才感觉,自己应该再让人做件更紧的束胸小衣了。 殷胥回宫后,直直倒在床上,耐冬已经知晓他时不时的离宫,便替他收好了外衣,而殷胥再也没有睡着。 他……很难说自己心里的感受。 殷胥恨不得是自己瞎了。他反正四处都有的是宫人,这辈子没出过长安,活着跟瞎了也没有区别。为什么他回来了,却要崔季明付出了这种代价! 如同前世崔季明跛脚后,仍然一派乐天模样。她虽然明显双眼不可视物,说话却仍然很诙谐活泼,仿佛并不觉得影响。 殷胥默默躺在床上,两手交叉放在身上,他强压下自己心里迷茫甚至自觉荒唐的悲观情绪。他必须要想接下来该如何。 治。一定要治,纵然是只能好一点,他也要找遍名医来给她治! 对,听乞伏说龙众中,有一武功高手双目失明,他肯定懂如何在这种状况下利用自己的武学,要他来教崔季明才行! 还有…… 他还要做些什么才好!他要拼命想着努力做点什么才行! 殷胥甚至忍不住想,若是真的……朝堂、边境,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去,只有崔季明会一直遭遇各种各样的危险,那他回来到底值不值? 在前世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殷胥心里还是有一股信念的,他还认为要拯救天下,要保护百姓,要改革富强,自己再怎样也无所谓,但一定要有个平定的天下。 然这种信念与热情在短时间内几乎都被消耗殆尽。 他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会引来无数的盘算猜忌,前赴后继的人利用他的性格与行事来达到各自的目的,绝大部分人太过关注眼前的利益,部分无伤大雅的改革也被当作战场,他每前进一步,都有无数人在淤泥中抓住他的脚往后拖去。 殷胥有时候感慨,或许也是他没能力,太年轻。或许像高祖、显宗那样的人杰就不会被这样桎梏。 可他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纵然是崔季明,对于皇帝也不能有太多的主观影响。 若非要说,前世崔季明那句说进了他心里:家与国、人与族,一切皆有气数,天下没有永昌的国朝。 他或许改变不了什么,大邺到了十几年后指不定依然千疮百孔,与此相比,是不是崔季明更重要呢? 此生怕是也不过能活到二十五岁,他为国尽过力,却还未对她尽过心。是不是活一天,就给她一天的平安,会更无遗憾呢? 殷胥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出是谁毒瞎了她的眼睛。 正因,所以他才明白崔季明会如何的难过。她与言玉笑着相依偎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几个月后便是她一个人受伤回来。两辈子加起来,能让崔三划作自己人的也不过那几个,言玉至少曾经是她相当依赖亲近之人。 前世言玉叛国通敌,崔季明从未将这些事跟殷胥吐露过一个字,怕也是担心崔家卷入前代人的纠纷中。可当崔季明在战场上,知道是幼时依赖之人设下计,将她与她的兵一次次置于死地,她会如何去想。 她在战场上不要命般的一往无前,是不是将杀死言玉作为仅存的信念。 言玉前世得到了北机这四个老头老太太,是不是为了处理和北机的关系,先在长安发展势力,耽搁了几年才去的大邺。如今殷胥得到了北机,言玉比前世早几年就去了突厥。 他甚至想,言玉毒瞎她不就是想让她回来,那前世她从马背上跌下来重伤不治,会不会也可能跟言玉相关。在崔季明归建康后,突厥的攻势变得疯狂起来,两年内绞碎了朔方最后的防线,或许是言玉想着崔季明不在,根本就毫无顾忌起来。 前世毁大邺的不是一两个人,但俱泰与言玉显然都曾是其中最大的推手之一。俱泰如今留在了西域都甚至不在长安,显然不会重复前世的路子。 那他下一步就是要杀了言玉。 更何况言玉背叛了她,伤害了她。她前世流过的泪,断了的腿,莫不是跟言玉有直接的联系,想到前世最后一日,崔季明有些踉跄的跛脚,却满是笑容的和他走在城墙上,殷胥几乎觉得无法呼吸。 这仇隔了一世,他也要报。 殷胥睁着眼睛,一直到了天亮,今日有小朝会,他要去早起听朝,不一会儿耐冬便走了进来,往暖炉里多加了两块细炭,准备好了热水,几个黄门一并围上来,替他换衣梳头。 天微微亮,外头是一片稀薄的淡蓝色,屋内点上了不少灯烛,殷胥擦过脸后坐在模糊的镜前,耐冬替他将头发梳开,他轻声笑道:“殿下头发长得很快,又黑又直,半年前刚到山池院的时候头发才到背中,现在已经快到腰了。” 殷胥想起前世崔季明特别讨厌她自己的一头卷发,总是羡慕不已的将他头发缠在手指上,甚至她还异想天开的要用滚烫的铁板把她自己的头发压直。 殷胥仿佛觉得精神耗尽,吃力问道:“今儿可有什么消息。” “已经快正月末了,下月就是春闱,这会儿各家要考进士的名单似乎也要出来了。只是今年连逢冻灾、突厥压境与靺鞨入侵,怕是不会太顺利。不过听说今年,怕是状元要落在裴家那位国子监中的裴祁身上。”耐冬手中捏着梳子,手指像给墨池拨出层层涟漪般穿过殷胥的乌发。 殷胥点头:“他最近风头正盛,科考进士如今才刚刚有了糊名的制度,不过内定的成分仍然很多,他纵然是状元也并非如登龙门般。走这条路子,怕是不想太依靠裴家的大树吧。” 耐冬又道:“听闻突厥那边局势已经好了很多,但具体的状况怕是殿下上朝的时候才能听到更多。奴这里听说贺拔庆元用军法惩治了他那外孙,原因似乎是崔家的三郎私动了红标军信,若是个普通的士兵,绝对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崔家将崔三郎接回家,贺拔庆元似乎也不许她再踏入国公府,颇有些不认人的架势。” 殷胥没听过这个消息,凝眉思索。 她明显活蹦乱跳,根本没有被打个半死的样子。但消息既然传出来了,是贺拔庆元怕有些事情最沾到她么? 耐冬以为他不关心,继续往下说了宫内几位娘娘最近的动态。 说来,若是殷胥真的十几岁,怕是不肯用耐冬这种心中藏了不少事儿,又曾做着几方细作的人。可殷胥前世在朝堂上,所有能用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们有能力,有自己的谋划,或许私下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目的。但殷胥早明白,自百姓至官员,每个人都有心中的小算盘,都是两面做人,他能摸得清对方的脾性和能力,有些事情心里有数,且就放手不管大胆用人便是。 殷胥知道殷邛多疑的脾气,可能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他时时刻刻逼迫自己不要像殷邛一样,所有殷邛有的缺点,他都时刻自省想要改掉。 耐冬年纪不大,虽地位低微,但能周旋在皇后与万贵妃之间保住性命,就是有他的眼色和本事。果不其然,这几个月来,他替殷胥做眼目,在宫内与各宫的宫人都有些联系,宫里宫外大小的事情,他都能传话到殷胥眼前来。 天气依然很冷,殷胥带上手套,又围上披风才走出门。 近日的朝堂上,殷胥隐约感觉到殷邛的目光更多的落向了他们这五位花枝招展的殿下。他更多的向泽提问,目光也时常注视着殷胥。这种变化也被群臣敏锐地捕捉到了,以至于崔夜用也在朝堂上几次将话头抛给了泽。 泽一开始还紧张的诚惶诚恐,逐渐也变的稳重淡定起来。过了年,他已经十六,几乎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这些日子他往日忧虑不安的样子逐渐消失,仿佛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拼了命的想要做出点成绩来,连一向不喜欢他的殷邛都不得不去直视这种进步。 小朝会这次最重要的话题便是击退突厥一事。 波斯国灭,大批士兵会被阿拉伯人和西突厥瓜分,陇右道已经几乎说是可以脱离了大邺的控制,贺拔庆元如鬼神般回到三州一线后,立刻伏击突厥人,识破了突厥人的局势,除了靺鞨,基本已经局势反转。 问题就出在靺鞨身上。 既然突厥那边暂且能缓一口气,殷邛就打算实施他的计划,来对付东北的府兵了。 显然有人接收到了殷邛的眼色,裴敬羽站出了队列:“圣人,臣有事启奏!” 殷邛调整了一下坐姿:“讲。” “臣要参且末北都尉贺拔罗,纵容手下千人于播仙镇北部烧杀抢掠,无恶不为!贺拔罗目中无人,勾结且末郡守裴森,在丝绸之路的南道上大肆抢劫沿路商队,甚至骚扰官驿信使,改动军情信报!” 裴敬羽浸淫官场多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奏本,连脸上的激动与义愤填膺都恰到好处。 “这是周边各郡联名上书的折子,还请圣人过目!”裴敬羽道。 如今升职成为正四品鸿胪寺卿的崔式,垂眼立在殿内,心下冷笑。崔季明归来后,就将此事与他说过,这封折子早在几个月前就送到了殷邛手里,这会儿却又从裴敬羽手里递上。殷邛免不了也要拿东北地区的府兵开刀,但为了能对南北各地的府兵出台更多的管束政策,他必须要在各地抓典型。 贺拔罗这个典型,还能对贺拔庆元有牵连,完美的就像是送到殷邛手里的刀。 只可惜现在陇右道已经被突厥兵入侵,拿不到太过有力的证据,但这么到手一把刀,殷邛不会不用。 崔式心下冷笑,果不其然看裴敬羽让赞者宣合川郡郡守上殿。陇右道每郡下县数大多都只有二、三,只是虚挂一个从四品外官的名,如今陇右道被突厥侵占,这位合川郡郡守逃入京,怕是早做了狗腿子。 崔式百无聊赖的垂下眼去,做一个闲的蛋疼的寺卿,听那位郡守大肆渲染贺拔罗的恶行,并将军报改动一事说的简直要撼动国之根本,就差把陇右道的覆灭都归结在贺拔罗一人头上了。 殷邛配合的做出大怒神色。 崔式心里却想,各地军府都尉以家世和财力为主要的选择依据,因此不少都是世家子弟掌管,光五姓家族就有不少宗亲在各地拥有府兵,在这个几乎不能养私兵的时代里,这些府兵就是分散在各地的各家私兵。 裴敬羽之所以愿意这样给殷邛当枪使,一是他权势日渐水涨船高,多次与崔夜用政见摩擦,二是裴家做世家的历史不如五姓,根基不稳,在外姓裴的都尉也几乎没有,这一招伤不到他自己。 但崔夜用也怕是不会站着看,贺拔罗的事情就是个爆发的点,他若是在此事上不赢,后头就会连连吃亏。崔式昨日想了许多,觉得这事儿怕是绕不开他那个本事滔天的大姑娘,果不其然听到了崔夜用开口。 崔夜用:“臣认为此事关切重大,或许合川郡守回了长安,对于陇右道如此轻易的沦丧于突厥之手,也想瞥清一些什么责任。也是巧,圣人或许记得,贺拔庆元出使波斯之时,带走了老臣家中一位孩子。恰巧这孩子因受伤,留在了播仙镇,在突厥入侵时站在了播仙镇城墙的第一线,还见到了贺拔罗,恐怕对于状况,他更有所知。” 裴敬羽笑了:“说来崔相口中的这位知情者,还是贺拔罗的堂外甥。更况合川郡守在陇右道南侧任职八年,又有周边十几位郡守、县令的联名,崔相请一位有血缘关系的半大少年来对质,实在不合适吧。” 崔夜用并不在意:“听闻贺拔罗这两日也要到了长安,不如入城后将其立即控制,押入大牢。我认为若是贺拔罗犯下这等罪行,必定会趁乱逃窜西域,而不是回到长安。更何况我家那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相较于与切身利益相关的诸位郡守县令,他一个孩子没有胡说话的必要和本领,从长大就没见过贺拔罗,根本更谈不上血缘亲情。” 崔夜用显然并不在意贺拔罗的性命,为了关于府兵制改革的第一场前哨战,他必须要打赢。崔式倒是不担心崔季明会到人前来露脸,她双目不可见又遭“军法”处罚之事越多人知道,她处境越是安全。 只是贺拔罗……各方都未必会留他的性命了。 殷邛冷冷的望了崔夜用一眼,心里清楚,局虽与他有关,但他必须置身事外,道:“那我再等两日,崔相可好好问过你家的那位儿郎,御前说错了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崔夜用老神在在道:“这孩子心性单纯,不善言语,必定会如实还原。” 崔式腹诽了一下这个“心性单纯”,他这个当爹的都觉得脸红。殷邛看往日唇枪舌战、暗箭乱飞的朝堂上竟然一片和谐,站在裴敬羽这边的没有开口,站崔夜用这边的也不多说,仿佛谁都耐性颇佳的在等。 殷邛狭长的目划过垂首的群臣,竟觉得他日后其他的改革都会愈发困难。 “关于冻灾一事,臣有事启奏。”有人打破了这寂静。 紧接着关于冻灾的议题展开,各方又开始互相抨击,口诛笔伐,对于冻灾的处理方式各有看法。 殷邛静静的听着他们的争论,偶尔点评几句,冻灾一事已经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这会儿后头开始的便是相互推诿,他忽地开口:“太子前几日策论中,对于冻灾的后续,有些见解。泽。” 泽捏紧了手中的折子,有些强压下去的激动。他面上显示出一种少年人常有的矫情的淡定,一眼让人看穿却并不讨厌,他开口道:“儿臣在。”小說中文網 “说说吧。” 泽声音有些微微的发抖,可他极快的压下去:“儿臣认为,应当直接利用这次机会,在冻灾严重地区推广神农院研发的新稻种。新稻种较于目前江南地区常用的稻种,产量约能提升三成,只要是愿意使用新稻种,并学习新的耕种方式的民户,便可以降低赋税。” 太子的发声使得吵闹的大殿有一下短暂的令人耳鸣的沉静。 立刻就有无数人反应过来,带着无数的问题卷席向了他。 泽有了一瞬间的惊慌,可他似乎做足了功课,一一应对:“邵舍人所说的赋税降低比例问题,我命算师推演后,认定对于耕种新稻种的民户削减三成赋税,基本能保持该地区的赋税总量不变……” “对于王侍郎所问的稻麦复种制度,实际上是江南地区小范围内有推行过的一种增加年收次数的方法,至于说……在哪个地区更适合实行,我还未有过太详尽的调查。”泽有些窘迫的回答道。 殷胥站在原地轻轻垂下睫毛,仿若不闻。 他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抬起眼来,对上了殷邛投来的目光。 殷邛眉梢轻轻动了一下,殷胥则表情如常的转脸看向泽。 泽所说的方向基本和殷胥之前所说的一致,只是他虽有框架,但细节并不完善。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太子,能这样关心民生,殷邛也表现出了适时的赞扬。 不少神农院与户部官员也对于他的说法进行了一些完善补充,朝堂上开始一阵热烈的讨论,殷胥仿若事不关己,听着户部的说法,对于户部官员的行事风格与此事的可实施性也有了数。 殷邛也难得向其他几位皇子发问:“你们对太子的说法,可有什么想到能补充的么?” 修是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对于自己的不务正业终于有了点羞愧,红着脸摇了摇头。 兆则如同有备而来,虽然想法还有些幼稚,但显然也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 柘城眼睛都直了,外人都能看出来他离睡着只有一线之隔,殷邛也给自己这个爹留点面子,绕过了这个睁眼睡觉的儿子,转眼看向殷胥。 殷胥轻轻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所述已经十分完备,儿臣想不出别的。” 殷邛也不再多问。 这一次小朝会又进行了一个多时辰,讨论了些京官与春闱的事情,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也散了朝。一群大臣着急忙活的出门上厕所,另一批则饿的两眼发昏,往各个部门的“机关食堂”赶去。 等五个少年并排从含元殿离开,修高兴的开口道:“哥你好厉害啊!你怎么想到的?哎我看你这几天老是挑灯夜战,都不跟我玩,原来在干这个啊!” 泽满面兴奋,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每天就知道玩!几天前跟父亲讨论冻灾一事,他提到神农院的新稻种一直推广不良的事情,我就想到了能不能就趁着冻灾推广呢。只是神农院的那些老头子们,实在是倨傲的很,我叫人去问他们要些数据,他们都很敷衍。” 修道:“神农院,不就是种地的地方么?我听说他们自己在坊内开了一大片田,种了各种各样的奇怪东西。不过他们性格的确是都比较奇怪。” 兆忍不住道:“他们也可能是觉得太子殿下不懂农产的事情,听说父皇就在他们那里碰过几次钉子,这样没有作为又不圆滑的地方,怪不得遭到各方挤兑。” 泽似乎对刚刚直抒己见的感觉仍有几分恋恋不舍,手抚过折页本锦缎的皮面,道:“好不容易最近感觉到有了些方向,父亲也算是能跟我多讨论几句,我以后……要千万倍的努力才行。” 柘城挠了挠头,很老实的笑道:“泽是咱们当中,能见到父皇最多的了,得到的帮助自然也是最多的,唉,反正我读书是没救了。” 这话显然让泽很开心,他最近发了疯似的勤奋,殷胥自然也看在眼里。 一般有朝会的时候,殷胥都会直接去薛妃那里请安用饭,这次也不例外。 薛妃口味贪鲜,手底下的厨子也一个个出神入化,殷胥纵然不留恋吃食,也偶尔会有所期待。殷胥向来是不太爱言语,他默默低头吃饭,薛菱今日却开口道:“之前你因课业去了几次万春殿,这段时间怎么没去了?” 殷胥放下了筷子,答道:“父亲本对我也没有太多关注,或许是我令他失望了。” 薛菱笑:“是么?你的课业我也辅导了有有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就不愿意与我说么?” 殷胥沉默。 薛菱这段时间对他算得上是倾囊相授,从时政到律法,她虽然说都不是研究太深,但涉猎极广。渊博的人也大多显得有趣,薛菱时常会用饭后的时间,与他探讨些宫内外的事情,她多有角度不同的见解,言语之间是一种能说服他人的自信与锋芒,他大抵也明白了为何殷邛一面偏好温柔的女人,一面又对薛妃念念不忘了。 “不愿说便罢。”薛菱对这个儿子向来没辙,她纵然知道消息,也不好逼问。 殷胥却还是开口:“我建议父皇,取消部曲制度,废除奴籍。” 薛菱瞪大了眼:“哈?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崔季明:(绝望)妈哒都贴上了,对方都感觉不出来我的胸。 殷胥:……你的前胸和后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崔季明:荷包蛋弄懂么!微凸你懂么! 桶爷:(挖鼻)我以为你前胸后背只有两点之差呢。 第63章 60.57.057.¥ 殷胥:“我还说了,均分天地被豪强兼并,再洗牌均分,再被豪强兼并,是一个重复了几朝几代的死结,高祖不抑兼并,未必不是明智之举。” 薛菱呼了一口气:“你这孩子,胆子比我还大。你后面这句,我心里也明白,但你说废除部曲,我倒是想听你怎么说。” 殷胥端起了粥碗,淡定道:“嗯,等我先吃饱。” 薛菱:“……” 用罢饭后,殷胥坐在了西边侧殿的书桌旁,道:“废除部曲、奴婢制度,实际上也是在削世家手中的财产。如五姓之家,隶属他们的奴籍人口就相当之多,完全受他们控制,虽不以私兵的名义存在,但仍然与私兵并无太大区别。奴婢制度本就是先魏时期他们那套奴隶制的衍化,现在天下完全可以将更多的人口流通出来,编成户,税收也能因此增加不少。” 薛菱坐在他对面,沉思道:“可你知道的,你父亲一直着手于将府兵制消除,南北各地,共有三百多军府,少则六百八百人,多则上千人,府兵制的败落是必然的事情,崔夜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想拖慢这个速度。一旦军府不存,这就有三十万的散兵,外军、各地州兵最多也就只能吸收十五万,剩下的十五万户人口多出来都是问题!”尛說Φ紋網 民无事可做,各地必生事端。 殷胥:“需要人的地方太多了,冻灾后,若是实行太子提议的新稻种与稻麦复种,必定会增加垦田。外军与州兵都只会挑选强壮的雇兵,剩下的就是些并不足以称为兵的民户,以及从各个世家手下**出的奴婢部曲,或许阿娘会觉得我的想法有些天真,但我想要推行契约制度,我想通过父皇手中的能力,扶持一个能与世家对抗的阶层出来。” 薛菱今天第二次觉得自己脑子跟不上了:“你再说一遍?” 殷胥的想法在这一段时间的反复酝酿下,比上次见到殷邛时,表达的更成熟了。 殷胥:“我想扶持寒门阶层,来消融世家门阀。若天下再无世家与寒门的鸿沟,那帝王至高,则能无往不利。” 薛菱大概知道之前殷邛的表情为何那般诡异了,这会儿连她都接不上这话:“你觉得解放出天下奴籍,就能扶持平民阶层了?” 薛菱就是世家出身,她很明白世家为何能延绵几百年,因为阶层之间是根本不会流通的,世家的人堕落到极点也是人上人,寒门死命往上爬也是昙花一现。 当然她所说的寒门,还不是普通的百姓,她口中的寒门,都是一州一县内令百姓仰慕不已的乡绅门户了。 殷胥条理十分清楚:“很多问题倒推就好,如果我们想做到这点,应该需要什么。” 他娓娓道来。 所谓想要平民阶层更加壮大,通俗说来,一是本身在认知上要具有平等性;二是平民阶层要能有一定可以与世家对抗的工具武器。 其实殷邛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的方法比较直接,就是重视科考,采用糊名制,削减世家恩荫官职,重用寒门官员。但自高祖开始重用寒门,百年间寒门官员人数并没有大幅度的增加,这显然也是根上有问题的。 寒门在读书上或许能勉强一比,但对于朝政一窍不通,对圣上心意与各年朝堂上争论的问题也一无所知,怎可能在科考的答卷中有出彩的地方。 不过这只是一个非常细窄的上升通道,就像是在世家与寒门之间无法撼动的墙上穿了个针孔,便有光挤过针孔,小部分寒门官员崛起也证明了平民庞大基数本身就有的压迫力。 多少年皇权与世家的争斗从未结束,斗得血雨腥风,多少皇帝死于世家联手的权势之下。殷胥想的便是给世家树立新的一批敌人,坐山观虎斗。 他这两点说的直击问题的根本,薛菱忍不住想,认知上有平等性,从部曲与奴婢的消失上可以做到,那么所谓寒门或平民的武器,到底是什么? 她望向殷胥。与殷邛的多疑敏锐,她自己的诙谐怪思相比,殷胥显然有自己的特点,他更多的时间在沉静思考,这也使得殷胥看问题有种总能拨开乱象的锐利。薛菱思考半晌,才仿佛彻悟般道:“你是说律法?” 殷胥道:“正是。如今契约制在民间广泛流传,天下必定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契约。从没有奴婢后不得不雇佣平民为仆从丫鬟的雇佣契约,到如今四通八达的运河沿线逐渐出现的货存契约,还有早就不公平的逼死一批一批佃户的租佃契约。契约,就表示这些事情都是要明文写出来,要遵守一个规则的,纵然仍有不公存在,但也比连句解释没有,直接压死人的从属关系要好。” 薛菱努力从胸腔中挤出一口气:“你想最早从租佃契约开始,完善契约的律法,使得手握大批土地的世家或士绅受到约束。这些契约的设立,不但可以得到广大佃户的拥护,也可以让底层先贯彻律法的存在,日后从契约立法再往上,一步步将如今律法的框架,填充的无缝可循。” 当律法细密,一切有法可循,“法制立,万事有经,而治道可必”,世家将被拢入法治的网。 薛菱明白,或许殷邛接受这想法后,心里想的是立法权在皇家手中,游戏规则便是有皇帝所定,他自然会对这种做法有期待。然这种认为皇帝是绝对立法者的思想,实际上是几百年前的法家思想。 殷邛这么想是一回事儿,实际未来的结果绝对会是另外一回事儿。 这张立法的大网,必定连皇权也会受到律法的桎梏。 这一点或许殷胥还不会明白,但薛菱明白。 她不会说。这是殷姓所不能容忍的,却是她最渴望见到的。 天子所与天下共也,薛菱觉得,这好像是她少年时读书时那个令人一笑而过的“天下大同”之梦,可她第一次觉得,这是有可能的。 殷邛能理解她,欣赏她,可十几年他的性格已经根深蒂固,本身行事思想的局限性也显露在她的面前,可薛菱不得不借他的手,来实现她一个女人想做到的事情。 然而除了殷邛,她发现自己有了更好的人选。 殷胥性格沉稳,年纪尚幼就观念广达,善思辨,行事坚决。虽无太深的母子情意,但显然殷胥也十分愿意采纳她的意见,有几分“师徒之情”。 薛菱沉思半晌,在这被阳光映照发亮的桌边,开口问道:“胥,你回答我。” “你想坐上那个皇位么?” ** 当崔季明从长房书房里回来时,回到二房的主屋里,没进门就听见妙仪想哭不敢哭的声音,以及舒窈气的直拍桌子的说话声。 崔季明不用人扶也能踏过门槛,跟个老爷子似的将手里的铁杖往地上敲了敲,无奈道:“干什么呢?舒窈你又老训她,她就是爱玩,你让她玩去就是。” 这三姊妹的相处方式,简直就是一家子。 妙仪是啥都不懂就知道玩乐的傻闺女,崔季明就是永远站在妙仪这边维护的孩子他爹,舒窈则是典型的“老娘管教孩子你别插嘴”的冷脸娘亲。 崔季明这个孩子他爹,也不得不服二房地位至高无上的崔舒窈。 果不其然,崔舒窈虽然动作温柔的来扶她坐下,语气却开始告状了:“你都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之前手上伤疤的事儿故意闹大,又给了她多少次在崔夜用面前露脸,才塞进棋院去!拜的是棋院顶尖的名师,人家先生也喜欢她,可她居然早退逃课!好几次了!” 崔舒窈说着,私底下掐了她好几把。这会儿接不到她的眼神,崔季明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也没办法,只得做出几分生气样子,质问道:“你到跟我说说!你不在棋院呆着,去了哪里!” 妙仪浑身一哆嗦,哭腔更盛,眼里盛了两汪波光粼粼的湖,抽泣两下道:“我不是故意要跑的,我就是想去旁边的山上坐一坐……” 舒窈一拍桌子,拧眉道:“你还敢说!那我倒问你,这个玉佩到底是哪里来的!撒谎之前,你先给我想好了,这上头是貔貅!只有男子才会用貔貅的玉佩!” 卧槽。 崔季明一下子就精神了,兴奋的说:“哪家少年郎给你的东西?快跟我说说,多大了,长得好看不,姓什么!哎呀妙仪你这才刚九岁就这么长本事了啊,好好好,青梅竹马好啊,早挑早下手!” 舒窈气的使劲掐了崔季明一把:“有你这样当哥的么!你可别把外头那群无法无天的纨绔的想法带进家里来!” 崔季明让她小手拧的倒吸冷气,还是笑嘻嘻道:“妙仪快说。” “不是他给我的,是我他掉了,我捡到了。我正打算还给他呢。”妙仪扁嘴道:“夏哥哥是国子监的学生,我其实也没有去哪里,我就受不了他们骂我的开局,我不想在棋院学棋,我就想自己下着玩也不愿意过去。” 舒窈简直要炸了,冷笑:“夏!哥!哥!你还有个我不认识的哥呢?!” 崔季明笑:“哎呀丫头有本事,他在国子监读哪一科?” 崔妙仪以为她从棋院逃跑是大事,却没想到这事儿居然翻过去了,玉佩竟成为了焦点,提前想的一堆理由用不上,紧张的直结巴的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有一次碰见他的。他不让我把他的名字说出去,肯定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知道他的秘密……嗝……” “这样,我不问他的事情,你告诉他的秘密是什么?”崔季明很好心的抱过她来,看她哭的直打嗝,安慰道:“反正我也不认识他,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他就是哥哥说的那种人,我那次看见他在树下,跟一个红嘴唇长得特别好看的郎君又牵手又说话的。”崔舒窈在家里的哥姐面前,永远秒招认。 崔舒窈拧了拧眉毛,倒是松了一口气:“你回头把这个赶紧还给他,或者就放在他上次丢的地方,可别跟这种人再有太多牵扯了。” 崔季明点头。 妙仪心里小小的呼了一口气,看来这就要揭过了啊,没挨打太好了! 舒窈却转了脸道:“阿耶最近朝堂的事情很忙,但你不能没人管,等休沐结束了,我去棋院一趟,亲自去问问你最近的状况。” 妙仪小脸煞白。 见家长!这是要见家长了啊! 崔季明深表同情的拍了拍她:“你……呃,好自为之吧。” 妙仪憋了一汪眼泪,生无可恋的抱住了无法伸出援手的崔季明。 舒窈倒了一杯茶,却问道:“你去那位书房里,他是有什么事跟你说么?我看阿耶昨天也找你谈话了,是出了什么事么?” 崔季明轻笑:“无事,只是问问我的状况。” 她说罢就要起身来,舒窈却一把拽着她坐下,眉头紧皱,表情凶的吓人:“我不信!你这人嘴里没几句实话,你说没事儿,我就不信!” 崔季明没想到她这么倔,笑:“真没事儿。” 舒窈咬了咬嘴唇:“我不信!你说你眼睛是吃错了东西坏的,说西行沿路都没遇到什么坏人,说以后再也不练武了!我统统不信!你还要不要脸,连你妹妹都骗!” 怀里抱着个哭完了就要午睡的小妹,胳膊上挂了个眼神凶猛死勾勾盯着她的二妹,崔季明很无奈,只得道:“过几日朝会,我可能要进宫一趟。西域有一桩说大不大的案子,却涉及到各方的想法,怕是会推到风口浪尖上,我就是去实话实说,没什么的。只是我怕……有个无罪的懦夫可能要承担别人的罪孽,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可能会要没有父亲。” 崔舒窈道:“我不管别人,我就只问你,会有危险么?那案子你牵连的深么?面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到时候会不会倒打你一耙?” 崔季明抽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笑道:“你倒是将爹的护短学了十成十,也不管别人死活,先要自家人都好。放心,不会的,阿耶也在朝堂上的。我没有不愿意跟你说,更不是骗你,这些都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但凡是高兴的事儿,我什么都说。” 崔舒窈抱住她脖子:“不行!不高兴的事儿才要说!你整天就知道笑,看你跟我说那些傻乐的事儿,我就想掐你,我就要听不好的事,不高兴的事!阿、阿姐……你再这样,以后我有不高兴的事情,也不跟你说,气死你!” 妙仪猪一样到哪儿都能睡着,此刻已经趴在崔季明怀里昏昏欲睡。崔季明笑道:“别在家里叫姐,就妙仪这一问什么都招的性子,让她听见了,就要传遍天了。” 崔舒窈满心委屈似的,吸了吸鼻子:“我就要叫……!你跟我说,是谁下的毒,一定是你认识的人,否则你不会知道过几年毒才会消除一事。是谁你告诉我,我非把他弄的身败名裂不可!” 崔季明不想说这个事,道:“也没那么严重。阿耶之前找名医看了,说是坚持服药,完全好起来虽然很漫长,但就能勉强看清离得很近的东西了,我以后看书的时候,贴到眼前来,应该也能行。这都不是事儿。” 舒窈不说话,光洁的额头顶在崔季明的手臂上,仿佛是一头不肯服软的小牛犊,反复将“都不是事儿”几个字在嘴里嚼,才泄了力气道:“书,我可以念给你听。” 崔季明笑了笑,起身将睡着的妙仪放在榻上,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道:“好,等今天回来,让你给我读。这会儿我约了朋友,要出门有些事情。” 她没有要下人扶,披上黑色的大氅,坐车出门去。 崔季明曾抱怨过许多次长安城少有宾客满座的大酒楼,在这个过年期间,就有不少酒楼冒了出来,陆双约见在的便是这么一处三层的酒楼的雅间,崔季明闻着这家热酒的香气,就馋的不得了,跟随的仆从先给她要了两壶滚酒,崔季明坐在并不宽阔的雅间里,抿着酒,颇为享受的喟叹出一团酒香的白气。 她正仔细的辨认着外头走过的脚步,忽然身边的窗子打开了,窜进一道冷风,和一个如猴子般攀进来的修长身影,他蹲在窗框上,对着崔季明笑:“我今儿可是好好打扮过了,最值钱的一身衣服,还刮了胡子,你怎么着应该夸我一句俊朗啊。” 崔季明笑:“夸你一句,和今天这顿饭我包,你选哪个?” “必须后者!这家酒楼刚开,简直都是胡要价!”陆双合上窗户,他今日其实十分正经的穿了一套玄色翻领的骑装,腰间又束有皮质蹀躞带,修过发鬓,实在惋惜得不到崔季明的一句夸赞。 他却没有坐到对面,而是跟崔季明挤到一边来,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搓了搓冻红的手道:“你猜我今儿给你带了什么好礼?” “冰冻脑袋瓜子?”崔季明将一盏酒推给他。 陆双接过杯盏,一饮而尽:“你可真无趣。” “我猜是龚爷的。”崔季明笑。 陆双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开了,里头塞了不少冰雪,虽然没烂,但也挺吓人的。要不是因为真的需要,我也不打算拎着这东西。” 崔季明:“贺拔罗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陆双:“正是,要不是把你的信给杏娘看,她非能跟官府的人拼命不可。” 崔季明叹口气:“这事儿,难办,另一部分东西你带过来了么?” “那一部分东西太沉,今日不好拿来,我自有办法。这会儿给你带了个礼物。”陆双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小盒子。 崔季明一脸好奇,陆双故作神秘,将小盒打开:“我给你带上。” 她感觉到有什么卡在她眉骨和眼窝下头,凉凉的似乎是金属,旁边还有一根链子垂下来,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单片眼镜! 陆双笑:“果然你才能带的上,像我汉人血统重,没有你这样的鼻梁和眉骨,卡不住这东西。这根链子是为了防止你夹不住掉下来的时候,别摔碎了。” 崔季明震惊:“这是贺拔罗做的?他……” 陆双得意:“你就跟我说好不好用!” 崔季明勉强道:“说实话……有跟没有没太大差别……” 陆双比了两根手指在她面前:“你就说这是几!” “这是你!” 陆双:“这不还是有点用么!你摘了再看看,能不能看出来是几!” 崔季明摘下单片眼镜,果然看不太清楚了。她佩戴后的视力,虽然距离之前那百步穿杨用的双眼差很多,但至少从全瞎变成两千度近视了。 陆双笑:“贺拔罗给你改这个琉璃镜可花了不少精力。你这个还不是很合适,他要是死了,以后就没人给你做琉璃镜了。” 崔季明叹了口气笑道:“好,拿这个来威胁我了啊。他的命,我当然要留。” 陆双:“这是他给你的礼,这正月还没出,我不也要送你一份大礼么。走,跟我走。” 崔季明笑着去跟外头的仆从打了一声招呼,回来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儿,陆双就推开了窗户,她被他一把扛起来,塞进怀里。 陆双顺着酒楼外围往下滑去,攀出去带她坐上一匹马,崔季明的琉璃镜都掉了,一根金链子挂在耳边荡来荡去,她大笑:“你能不能别跟抗麻袋似的,哎!骑马就骑马,我要坐在你后面,不行,你这样胳膊正好蹭着我痒痒肉啦!” 陆双骑在马上,看她笑起来,更是故意去捉她肋下,捉弄她。 崔季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马在往前疾驰,她往后仰,后脑压在了陆双肩上,笑着吐出一团带酒香的热气,钻进陆双耳朵里去:“啊!有什么礼不能带进来的,非要大冷天的跑出来,雪天一壶热酒,两三好友对坐谈天,多好啊。” 陆双笑:“这份礼,我本来也想给你,可我说了不算。不过幸好有人说了算的,也与我有着同样的想法。” 他说着,停在了一处巷内,深处是一扇掉漆的旧门,虚掩着一道缝隙,他下马带她走进门去,崔季明将琉璃镜带上,依稀看到院中立了一个身影。 那人开口声音嘶哑,似乎是个比贺拔庆元还大上不少的老者:“你来迟了。” 陆双介绍道:“这是我的师父,姓秦。或许你应该听说过我师父的第一代弟子,就是山东如今知名的游侠聂末。”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殷胥给崔三留的大礼嘛。 第64章 60.57.057.¥ 崔季明对第一剑客聂末的印象,还来自能细数天下英豪的修。 陆双领着她往院中走了几步:“秦师也是十几年前开始看不见的。”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陆双的大礼是什么了。 崔季明显得有些激动:“这……” 陆双笑:“我知道你现在不得出入军营,在家中这么老窝着,一身好功夫别荒废了。我师父,应该懂得怎么度过这个难关。” 崔季明很感动:“谢谢你,我真的都不知道怎么……我,我真是顺了那句,除了有钱,一无所有了。” 陆双十分大度:“我就缺你这样有钱的朋友,以后的酒钱给我包了就好。” 崔季明笑:“包了一辈子的酒钱都没问题!” 陆双半天没声音,一会儿才道:“嘶……一、一辈子还是算了。” 老秦站在院落中央的空地上道:“介绍够了,就让她过来。我是来接了命令的,不是来大发善心的,也别指望我教的掏心掏肺。” 崔季明倒是不甚在意,陆双也说是“别人的命令”,难不成正是那位“主上”? 这处院落只有一层,却建的十分高,大门紧闭,空旷的高墙之间,说话声音在六七米高的柱子边回响,也显得十分冷清。似乎并不住人,中间的场地就是留出来给人练武的,旁边摆有一些落满雪的武器架子。 崔季明走过去,猛地就是一躬身:“见过秦师!”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半路出家的孩子,学的不纯。”老秦一身黑色短打,沉声道:“你以前学的是什么?” 崔季明:“没名没姓的些招式。似乎是贺拔府流传的一些刀法,棍法,但没人取名字,我就是跟着练。”小說中文網 老秦更是皱了皱眉头:“不是一般的杂。我不是你师父,我不收你这种徒弟,但你仍然要向我发誓,所有我教的东西,不传突厥人、不传女人、不传十四岁以下的人。” 崔季明:“……” 我他妈就是个女人啊! “万一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违反了呢……”崔季明心虚道。 老秦:“女人孩子你不可能不知情,但你若不知情教给了突厥人,那你就必须杀了他。” 崔季明:……我不想学了我想回家。我怕师父知道了真相来杀我。 老秦拧眉,厉声道:“发不发誓!” 崔季明条件反射的结巴道:“发、发发发!” 她硬着头皮说着“不传女人”几个字,又只好心里安慰,她还小,勉强能卖两年萌,是女孩儿……不算女人…… 空阔的四合院落内,十几根水杉木的柱子间,回荡着老秦说话的声音: “万种兵器的根源不离拳法、掌法。你双目难视,必须要动用浑身的感受,外家拳以练筋骨为主,更注重力量与速度,你显然已经不再适合,我想教给你的便是内家拳法,其中方法与你们将门出身的武艺截然不同,你学的时候会相当不适应,但你若日后上战场,便会发现内家拳虽然不够刚猛,却用最小的力气去博得最大的收益,你将会是在战场上是最后力竭的那个人,这就能让你活到最后。” 他说着,一拳朝崔季明右脸击去,拳未至,风先迎,崔季明条件反射的往左一偏,她虽目不可视,可骨子里条件反射的果敢仍在,她知道只是侧头闪开,对方随时可以一拳化掌击向她脖颈,崔季明伸手便去朝老秦的手腕捉去。 她不动手不要紧,只要往老秦的手腕上一抓,她瞬间感觉到老秦浑身的肌肉仿佛不动声色的传里,浑身力道如蛇般虬结,如电火般传到腕上,动作上只是细微一摆一抖,一股以她无法抗拒的力道传来,她几乎是整个人朝后仰倒过去,坐在了地上。 崔季明惊愕:“这是什么……” 明明这是个没有内力的时代,但对方依然能将浑身力道挥一点而发出,劲力从肩至肘至腕,整个手臂像是一道鞭子。这是对浑身每一条肌肉令人发指的掌控力! “你感觉到了什么?”老秦收脚,他黑色的靴子划开薄薄的积雪。 崔季明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川流不息。这、力量是流淌的,是活的。” 老秦怔了:“你虽然练了很多年外家筋骨,是最不适合跟我学拳的骨脉,可倒是有旁人不能比拟的理解力。可惜了,本来你年纪是最好的,内家拳对骨肉内脏影响极大,所以要求十四岁以上才可以练。” 陆双搬了条长凳坐在柱子之间,手里捏了一捧瓜子。 老秦对殷胥就没什么好态度,又强塞一个这么半路出家路子完全不同的徒弟,他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可毕竟龙众其他人都可以殷胥做许多事情,老秦如今瞎了双眼,已经是个半废人了,是最没有发火的权力的人。 陆双和王禄都是他教出来的,当时他还没有这么差的脾气,教的时候也尽心尽力。如今教崔季明的态度,明显比当年敷衍多了。 崔季明站了起来,却仍然满面兴奋。 老秦道:“这套拳,不练视力听力的敏锐,练的是感觉。不少练拳者,都在深夜对战,处黑夜间,随感而发,有触必应,正是这套拳的精髓。你看不到我的步法、学不到我的姿势,这倒是好,不会光想着依葫芦画瓢。你来。” 崔季明平日用兵器更多,拳法显得比往日更直接,她模模糊糊能看清老秦黑色的身影,横拳随着脚下步伐朝老秦打去! “出拳轻,收拳重!”老秦道:“下虚上实!两腿不要压下力!” 崔季明还没来得及将这一拳完全挥出去,就感觉侧面一拳如炮而来,她根本没感觉到挥拳的劲风,却直接被力道打的倒退几步。 她脚往后一支才站住,表情却仿佛被魇住了。陆双眼睛一直放在她身上,此刻看她神情不对,还以为她被打伤了,连忙站起身来。 崔季明懵了一下,回过神冷静道:“敢问这套拳法,并不是只传你们内部的吧。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但据我了解,你们是有个‘组织’的吧。” “这套拳法,是我失明后才研究出来的。之前虽有教过外人,但那是剑法,与这原理相通处并不太多,你什么意思?”老秦觉得她废话有点多。 崔季明笑:“不巧。几日前,我的卧房内闯入一位杀手,用的便是这套拳法。我敢确定。” 陆双差点喷了。 老秦也一脸不可置信:“目前我的徒弟,还会用这套掌法的,仅剩两人。一个就是陆双,另一人身份我不可说,可我们没有要杀你的理由。” 崔季明忽地想起,那天夜里的景象,哪里像是来杀人,简直就是来探亲,她醒过来之后,杀手便只说不再动手就走了。而且还拉着一个武功并不咋地的男子,这…… 崔季明做了个大胆的假设:“你、你们那个主上,是不是鼻梁很高,呃,还摸起来凉凉的?年岁不大?” 空阔的院落内陷入了沉默。 老秦:“我瞎,反正我没见过。” 陆双:“我刚回长安,还没被召见过呢。就算下次见了,我也不敢摸啊。” 崔季明越想越可能,忍不住道:“你们主上,是个变态么?” 陆双:“这倒有可能。你……真不认识这号人?或者是跟他有过什么交情?” 崔季明:“我确信没有。” 陆双开玩笑:“指不定是什么前世缘呢。” 崔季明认真回答:“前世也没有。” 陆双倒是兴趣大增,与老秦的中立相比,他性格叛逆,显然更偏向几个月相处的崔季明:“主上可说过,跟你有很深的情分。” 崔季明道:“那你们还能向他传话么?我是真的想见他一面。” 陆双:“怕是不行。他身份不便表露,算了,这个问题你不要深究,他应该没有恶意,如果真的有恶意,我也会与你说,到时候叫你提前跑。” 老秦听不下去这话:“陆双!” 陆双一脸无所谓:“哟,师父您别火大,我愿意守着咱们的那些条条框框,不外乎是看着我义父和几位师父的面子,我就算是条狗,也是野外游荡一嘴血肉的疯狗。” 老秦冷笑:“你倒是没混出息的时候就敢打伤师父,这回混出息了回来,是要将我们几个老头老太太都给打趴下了是吧!” 眼见着这师徒二人要口角,崔季明连忙起身,起身朝老秦挥拳击去:“秦师,我时间也宝贵,您能不能多在我身上花点精力,等我走了,您在他裤裆里放炮仗我都不管。” 陆双:“……崔季明你就是跟我下半身过不去是吧。” 老秦也不知是觉得“此计甚好”还是被她逗笑,扯嘴一笑,两手夹住她的拳势,反手拧道:“步法你看不见,就听,就用力道抵过来感受!” 崔季明提左膝向前,腿劲抵在他小腿上,正要往下压,却感觉对方的腿上传来了力道。 其劲刚柔曲直,纵横环研,闪展伸缩,变化无穷,极轻灵而又极沉实,两足落地悄无声息,她却陡然听见了方砖裂开的声音。 他的力劲像是水,流淌在骨骼中,又像是蒲苇,恰到好处带着韧劲的轻巧。 何等精妙的练法,怪不得秦师不管兵器,先让她体会身体的笼统感官,这拳能练好,浑身每一个关节都是武器,再持长|枪棍棒,不过是多加了一截胳膊似的。 老秦又道:“不要被我带走!你也有自己学过的步法,重要的是节奏!比武与战场中,被强者影响、再一受惊,很容易就失控。这种失控就是条件反射的模仿对方、把握不住自己的节奏、忘记了应该做什么,死,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这个!” 崔季明有些手忙脚乱,但老秦并不是打算教她招式,而是在教她以后该如何把控方向。 “练武是用脑子,不是纯粹靠反应!审时度势,恰到好处!”他一拳击向崔季明的右肩。 “身躯灵变,或离或合!” 崔季明滚倒在了雪里。 “动久不变,如张弓然!” 崔季明疼的倒抽一口冷气,单膝跪地,起身再战。 “临机立断,自残不恤,如剑锋宜陷,剑身亦折然!”老秦又道。 崔季明这次费了好久的力气才起身,她的拳半分没能碰到对方,但是老秦却通过交手的方式,教给了她许多。 院落里响起了崔季明喘息闷哼的声音与二人交手时窸窸窣窣的衣料声。 半晌后。 “今日这里便罢。”老秦已经许久没有和人交手了。 崔季明浑身是汗,头上的热汗在冷日蒸腾成一缕细细的烟。 “我师父最早叫我武功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曾经只给了我口诀,叫我去闭眼摸他背后,他挥一拳,身后肌肉如同一条条扭动的蛇一般,他让我摸过一遍,便说这门武功的精华已经教给了我。”老秦道。 “下次是什么时候?”崔季明浑身不知道被打青了多少地方,却撑着站起来问道。 “不知道,等我心情好吧。你不要在别的地方练武,这个房子朝东,气息最好。你以后就到这里早上来练拳,这房子也是那位为你备下的,你不必担心。”老秦道:“我只是为了完成命令,他只让我教,也没说过教成什么样,一切看我心情了。” 崔季明笑:“那我要多哄师父开心才是,带两壶酒,来给您捶捶肩。可我该怎么练?” “怎么练?”老秦冷哼:“先戒酒!你以为我闻不出来你一身酒味来的么!练拳就是要练浑身上下都在呼吸般的敏锐,你喝的醉醺醺,怎么练!” 崔季明苦笑:“这要是再戒肉,我干脆去剃了当和尚罢。” 老秦讽道:“酒都戒不了,你这心气还学什么武啊。练这种东西,本就是苦命人的事,世家少爷不如回去醉死在温柔乡内。” 崔季明:“唉,既然诚心拜师,那我以后不喝便是了。练成以后总能喝了吧,我看陆双也不少饮酒,至于温柔乡,看他平时浪劲儿,练这拳应该也不妨我累的时候倒在红袖中抱几个美人。” 老秦:“真是个一开口让人想抽的小子,今儿打你真是打轻了。” 他又道:“你不需要练招式,只练三样。一、每日快走十里,不许跑,要每一步踏下去的走,把注意集中在脚尖,腿不可僵硬,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能在同一个大小,然后持续长时间的快走。最好是你早晨在坊门初开,路上无车马时,从归义坊走到这里来,我算过,正好是十五里地。” “二、练挥拳。不要站着打桩,一边走,一边挥拳。步法向前,把自己的脚底当作姑娘最嫩的脸皮,轻揉悄点,就像是在水上点一星水花;挥拳如推山,身上由后向前,一分一分地缓缓而推,推得越吃力越好,就在这堂内,绕圈推拳,每天不停,推到你撑不住方停。” 崔季明从未听过如此习武的方式,与她曾经所学的大相径庭,忍不住细听。 “三、练字。” 崔季明惊:“练字?” “用你的无名指去感受笔的走向,无名指力度迟钝,僵硬难动,是一根废指。握拳时只有这根手指仿佛力传不到,当这根手指能传导游走之力,两臂便能做到有松有紧,书法与拳法的相通,等你练字后就会理解,我不必多说。”老秦这般道。 崔季明又问:“那我如何知道我练的对不对?” 老秦:“你瞎了眼,其余几感通灵,一练便能明白其中细小的方向。至于你练的能不能让我满意,我是不管的。等我下次来的时候,你练得如何我也不检查,但若你不能达到我想要的境界,以你一身直来直去的硬家功夫,我下次教你的东西,必定会伤到你自己的筋骨肺脾。我只管教,不管你废不废。” 崔季明听懂,却真的感觉老秦嘴上毒,教的却是真东西。这年头,肯教真东西的,除了贺拔庆元那样的至亲,其余人的教导都是恩情。 她骤然提袍,跪在雪中,躬身:“徒儿谢过秦师的教导!” 老秦不愿意受,闪身避开,崔季明却看不见,仍然规规矩矩的朝他的方向叩了三个头:“此乃恩德,若非师父,我……我都不知道我下一步该怎么走。双目不可见以后,我心里实在是茫然,练武也都是瞎练……” 老秦听她声音真诚,甚至略有哽咽,心中联想自己当年的绝望,也理解了几分,道:“你还应该谢过别人。” 崔季明起身,笑出了一口白牙:“若是有幸能见过那位,我必定谢过,可惜我能给的,人家未必愿意要,真要是能谢,要我以身相许都成!” 陆双翻了个白眼:“你可得了吧,就你这样到底是谁许谁还不一定呢。你要是热情如火的主动献身,指不定能恶心着我们上头那位。” 崔季明挑眉:“哎~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指不定号我这口呢。” 陆双噎了一下:“我看你才是那个变态!” 她笑了,陆双领着崔季明往外走,拎着她上马将她送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老秦正坐在那条长凳上,吃陆双带来的瓜子。 陆双回来的时候,脚步都很轻巧,老秦吐了瓜子皮,他做惯了四体不勤的大爷:“怎么,你跟着崔三关系如此好?” 老秦也是他师父之一,陆双自然不能坐下,倚在柱边道:“她是个有趣的人。跟我也很像,人生难得知己,为何不能关系好。” “没有不能。”老秦道:“她对你知道的不少,龙众这些年是个什么定位,你应该明白。陆行帮是游离在龙众之外的,可你却是龙众的人,牵扯太多总不好。” 陆双冷笑,却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这位主子,不是还在东宫,怎的来资金维持?且不说这院落,珠月姑姑、乞伏老头和我义父现在四处办事,招揽人马,就少不得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老秦道:“你可知道从去年年末开始,大邺运河沿线开始有大量‘塌房’兴起,此事就跟那位有关,曾经千里不贩粟,如今水路发达,富商大贾自江淮贱市买粳稻,转至关陇一代,坐邀厚利。他便率先找到机会,做起了仓储生意,果不其然,他投出去便很快收回本来,不过半年大量沿运河的仓储兴盛,这些仓储就是‘塌房’。货船聚集出,停靠卸货集散食宿,山积波委,岁入数万计也不止。” 陆双惊奇:“这般投机倒把似的生意,一个从三清宫出来没多久的皇子竟然懂?” 老秦:“他的深浅我们暂且不论,但他只用部分资金搭建塌房,然后吸引沿路富商投资。从今年正月开始,那位打算垄断这个行业,不断将获得的资金砸进去,打算兴建邸店,你珠月姑姑带人往南去,就是办这个事儿。” 陆双吸了一口气:“这要是办成了,且不说等这位过两年手里有权,更好垄断,就是现在,这沿线运河设储货塌房,不仅陆行帮的人能见缝插针,融到这行业里去,日后递消息走水路,简直就像是摆了一路的咱们独家的官驿啊。” 老秦道:“那位自然也是这么想的,此计也算是一石三鸟。如今龙众肯这般听从他,正是因为此事便能看出他的手段,只是如今刚成架构,他不得离长安,还要看实施起来是否有困难,你珠月姑姑的手腕,做此事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陆双无奈道:“你们说这些,不就是希望我老老实实在龙众,做前代人一直做的事情么。我自己有判断的能力。” 老秦见他难得将话听了进去,叹道:“好。你也长大了。” 这话说的陆双浑身难受,仿佛是临离家前瞥见了一向严厉的父亲红了眼眶,安慰也不是,装作看不见也不对,无话可说,心里噎的发慌。 他转了话题问道:“我还不知道,咱们这拳法,什么时候出了那么三条不许教的规矩。” “编的。”老秦将瓜子皮一吐:“我要不这么说,那种半大混小子容易不把这武功当回事儿。” 陆双笑:“呼,吓我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崔三:“你们那位主上是不是变态。” 陆双:“能看上你,我觉得像。” 崔三:(笑)“你丫跟我这么说话,就是找踹。” 陆双:(躲开)“不过变态,也不止他一个。” 第65章 60.57.057.¥ 见家长的日子,总归是要来的。 崔舒窈不过十二三岁,打扮得也素净,可崔家马车往棋院面前一停,她踩着小凳领着妙仪往院里走,竟没有一个人敢多拦多问。 外头罩一件雪白的绒毛披风,她目不斜视,仿佛走在自家门内。早晨刚用完饭的喧闹闲散时刻,崔舒窈穿梭在一群七八岁到十六七岁间不等的少年间,走过去的地方就是一阵寂静,仿佛是脚下能踏出冰痕来。 她拜见了妙仪的先生,先是恭敬的行了大礼,才说道:“还请先生坐,妙仪的情况无需顾忌,与我说便是。家父繁忙,我虽是小辈,却必定会管教好她。” 崔舒窈和先生对坐,却将妙仪赶出去,让她去还东西。 让老师和家长单独见面,妙仪心里跟踹了个兔子似的,总不放心,却又害怕舒窈发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妙仪入棋院后,拜的其实不是她最喜欢的先生。 棋院不单有无数排行记录在册的知名棋手在这里汇聚、比赛,更有一些愿意任教的先生。这些先生其实都不算排名非常靠前的棋手,他们一是单靠下棋养活不起自己,吃一份教师工资,二则是他们大多没有棋手的高冷范,能忍的了坐不住的孩子们,也会教,愿意教。 在这些老师中,妙仪最喜欢的,也是十几位先生中人气最高的一位。姓蓝,年纪轻轻便盛名累硕,棋风强劲犀利,手下出过不少令人称赞的名局,也是先生中棋力最强的一位。可这位年轻的蓝先生不太爱言语,不喜欢教人,几年不带孩子了,闲着没事儿就去游山玩水。但就是这种散仙得劲儿,使得许多棋院学生想要跟他学习。 一年招不了一个,显然排不上崔妙仪。 于是她只得被水平仅次于蓝先生,却以严厉和古板著称的熊茂而选走了。 熊茂也四五十岁了,棋力虽然随着年纪退化,经验却丰富。可他性情十分无趣,古板的憋着张如丧考妣的脸。崔妙仪虽然优秀,但仍然是年纪小,她现在不大爱看棋谱,对于玩些边门边角的盲棋很有兴趣,下棋只要是给她限定一些条条框框,她就坐不住。 熊茂教过不知道多少熊孩子,对于她这种骨子里的天性,全都归结到“偷懒”二字上。偷懒耍滑就要强压回来才对,他没少揍过手下顽皮的学生,那帮挨打的少年最多也就嘴上骂骂咧咧两年,等过去了这段时间,自然就会好了。熊茂向来不太在乎孩子们骂他,他更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有天赋的孩子因为控制不住的贪玩荒废了青春,棋手十七岁定段,过了这段时间,再后悔也补不回来了。 可崔妙仪是个小女孩儿,熊茂训她,她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又不敢动手去揍崔翕教出来的孙女,只得去请家长,却不料请来的竟然是个大不了几岁的姐姐。 熊茂也是头疼。 崔式忙不来也就算了,好歹来个哥哥啊,又来了个大不了几岁的姑娘算是怎么回事儿。 舒窈看桌子上摆着热茶,先给熊茂倒了一杯,轻笑:“熊先生或许觉得妙仪是祖父教出来的,其实并不然,祖父只是偶尔与她对弈,最早的时候带她入门过,她如今的棋风完全是看着满架的棋谱,不断练习自己琢磨出来的。可以说她是个很天然的棋手。” 熊茂听她提起了崔翕,表情显得很敬畏:“受棋圣耳濡目染,自然也有观棋面的气度,这些是旁人努力多少年也学不来的。” 舒窈笑:“其实先生说她是跑出去玩,但我知道不是。每天回家,她满手灰,甚至还有被扎伤的样子,她是跑出去自己跟自己下棋了。以前跟祖父住在山村里的时候,她就经常一个人跑到溪边,树下,用石子摆棋谱,每天回来手里都这样。” 熊茂愣了。 舒窈:“听闻熊先生以前手下的徒弟都已经出师,目前就只有妙仪一个了,我其实是想……十七岁定段,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纵然定段低了,她这辈子没有学成棋,也是不要紧的。先生教过很多拼了命向围棋顶点冲击的孩子,妙仪前头又有祖父这座大山,她是祖父唯一的弟子,又年纪很小就显露天赋,先生自然是希望她能有更高的成就,可我们家送她来,是为了让她开心的。” 舒窈手指摩挲在杯盏外,温柔的笑了:“先生听了我的话,或许会生气吧,说我不懂一个棋手所背负的压力,所要攀登的高峰。但不懂这些的不是我,而是妙仪,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快乐才下棋。先生或许年轻时候也有这样的时间,就是想玩围棋。她也享受这些,玩着玩着伤痛忘了,人也长大了。送她来棋院,是为了让她遇见更强的玩伴,让她玩得开心,飞的更高。” 熊茂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自己心里也触动了一下。 所谓棋院的厮杀,他也是贫寒出身,一步步走来的。曾经多少棋手都有过这样“玩”围棋的热情,可前者的仰望,停滞的棋力,渐长的年纪,一切都使得玩变成了一旦后退就无法自我原谅的征途。围棋英才出少年,无数孩子在跟时间赛跑。熊茂承认,他看到崔妙仪的不认真,更多的是有种隐隐的愤怒。 无数人拼命攀登的山峰,她年幼就站在了半山腰上,还在原地无所谓的乱蹦,无视着周围不断向上攀爬的身影。这是十分惹人嫉恨的行为。 可崔妙仪入了棋院,还能用玩的态度来对待,或许跟富庶的家庭息息相关,却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元望曾在棋院的时候,背负的东西显然更多。 崔舒窈看着熊茂沉思的表情,笑道:“阿妹曾经说的最多的就是——” “围棋啊,好玩的不得了!” 她笑:“我就想,那你就好好玩一辈子。她能飞,她能闪闪发光一辈子,我相信的。熊先生,您年事已高,我听说再过几年您也打算从棋院退了,您或许觉得我这话冒犯,但不如,您就陪她快快乐乐玩几年吧。” 熊茂本也想说“老夫不是来陪孩子过家家的”,可转念又是一想,他五十多岁了,一生都没活的让自己满意过,棋院里,六弈中,看一眼别人的成功都会在心里鞭挞无力的自己,玩这种事情已经离他几十年远去了。 反正崔家也这么说了,妙仪又是个女孩儿,本就未必会走太远,玩几年如何? 就当是围棋生涯的末尾,撕掉脸皮做个顽童,给自己放个假,如何? 熊茂呼了一口气,面上难得见了几分笑意:“老夫明白了。没想到崔五娘年纪小小,有这样的心态。” 舒窈笑:“先生可不要跟她透露这些话,她也是个皮痒痒的家伙,要知道我说了几句好话,在家里就能尾巴上天了。” 另一边,这个尾巴能上天的家伙,正在爬墙。她是爬树翻墙的一把好手,此刻坐在墙头正在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穿深紫色衣服的少年小跑过来,过了长廊看见了崔妙仪,跑的动作却变成了不紧不慢的走路。 妙仪催他:“你就不能快点啊,我今天还有事儿,不能在这儿待太久的。” 兆站在了围墙下:“东西还我,不过是报复一下你拿蛇吓我的事情,你夺别人玉佩算是个什么事。” 妙仪晃了晃穿红色小绣鞋的脚:“听说有句话,人要是不说出口,对方不会原谅他的。” 兆无奈的笑了:“……对不起。” 妙仪一下子就满足了,将玉佩递给他:“阿夏,我以后不能过来了。我阿姐过来了,熊先生跟阿姐告状了,先生肯定管我特别严,不会再让我乱跑了。” 兆上次跟崔妙仪说,要她不要再叫“兆郎”,妙仪就改口叫了“阿夏”“夏哥哥”,他才啼笑皆非的发现是自己心思太重,崔妙仪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皇子身份。 兆一脸无所谓:“那倒是好,中午过来我跑的也挺远的。你不在,我终于可以睡个午觉了。” 妙仪扁着嘴,气呼呼道:“我上次可都是连院内加餐的汤也没喝,就来找你了,结果你却等着给我下圈套。反正不见就不见,我走了。” 她向来没有别的女孩儿等人挽留的意思,说是不见,真的转了身子跳下围墙,就到了另一边。兆也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他一向最爱暗讽别人,这招用给崔妙仪,就像是石子儿打在了铁板上。 “哎。”他站在围墙这边,对着那白墙中镶嵌的镂空木雕小窗道:“真走啊。” 妙仪回头,她要垫脚尖才能从窗户露头,看不见鼻子嘴巴,两只眼睛在窗户那边骨碌碌转:“嗯。你不好好读书,先生也要打你手板的。” 兆笑了:“我不像你这么贪玩,我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只是我那边很无聊,他们很无趣,我的伴……同学也都很没意思。有个跟屁虫,也很烦人。” 妙仪短短的应了一声:“嗯。哎呀,他们来找我了,我走了我走了。” 兆看她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一句话还没说完:“哎你先——” 崔妙仪跑出去一段,就看见了熊茂背手站在院落当中。他身材高大,又蓄着威严的胡子,一对比崔妙仪就像是随时被提起来扔出去的小鸡仔,妙仪见到他,吓得也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先先先生,我我我就是来走走……” 熊茂面色不变,蹲下身子来,总算是和妙仪视线齐平,两手背在身后半天没有言语。 妙仪想跑也不敢跑,这会儿的沉默,简直就像是等待死亡宣判,眼见着下一秒就要哭了。 她却忽然看到熊茂身处一只手来,他宽大的掌心里躺着一个白色的绒球,那小绒球动了动,忽然竖起了耳朵,露出宝石般的眼睛。熊茂不会哄孩子,干巴巴道:“兔子。” 妙仪惊叫了一声,满脸惊喜:“小兔子!哇!先生从哪里得来的!” 熊茂:“我孙子养的。” 妙仪小心翼翼的去逗弄熊茂宽大的手掌间捧的小白兔,她两只手正搭在熊茂手掌边,刚刚差点吓哭的红眼眶倒是也很像只兔子。熊茂心里呼了一口气:这一招总算有用。 说要玩棋,总要让这见了他就躲着跑的丫头别再怕他。 “可惜太小了,这样要养很久才能吃啊。”妙仪惋惜道。 熊茂:啥?!! 妙仪叹气:“以前家里养这个,他们下好多好多崽儿啊,都养不下了。有的可以卖给其他人,有的时候就只能自己做着吃了。” 熊茂背后冷汗都下来了,他不顾孙子哭闹讨过来这小兔子,可不是给人做菜用的。 妙仪:“先生吃过兔腿么?烤的可好吃了。” 熊茂刚要开口,忽然就听见背后一阵几乎是穿透天际的喊叫。他连忙回过头去,就看到自己家那刚开始学棋没多长时间的孙子,似乎刚刚跟着他一路过来听见了。一脸天崩地裂般的绝望,站在后头哭了出来:“不要吃小白啊啊啊啊!!” 崔妙仪也让眼前这个身材比一般同龄人都大一号,皮肤黝黑,简直如同缩小版熊茂的小少年吓到了,他两眼通红,简直如一堵墙一样冲向了崔妙仪:“你敢吃小白!啊啊我不会原谅你的!!” “熊裕!”熊茂一把竟然没抓住自己那孙子。他一把将崔妙仪撞倒在地,抢过小兔子,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崔妙仪当真是摔得在地里滚了一圈,熊茂吓坏了,连忙就去抱她起来,她浑不在意抬起头来:“这个太小了,没肉的,我不吃小兔子。” 熊茂拍了拍她身上的灰,怒看向熊裕:“你干什么!兔子是我拿的,你还会欺负女孩子了?!” 熊裕恼怒的瞪向这两个罪魁祸首,生怕自己来晚了,就看见了烤兔腿。 妙仪道:“你可别把他们公的母的混在一起养啊,等到时候一年下八十个兔仔儿,养不起的!” 熊裕怒:“不要你管!” 他一个样貌堪称刚猛的少年,抱着雪白的小兔子,转身就跑了。 熊茂还怕妙仪委屈哭了,想要说几句,却看妙仪抬头问他:“先生,棋院里能养动物么?我可以养小花么?” “小花是什么?”熊茂问。 崔妙仪笑:“下次我带小花过来,给先生认识。” ** 大兴宫。 崔季明随着崔式的车马入宫,清晨天还未亮,她骑在金龙鱼上,带着琉璃镜,身上穿着正式的礼服。金龙鱼的辔头下挂着灯笼,身边的奴仆手中也拎着随风微微飘动的灯火,映照着那骚包的琉璃镜框与衣服上刺绣的暗纹,光辉流转。 这还在外宫,管的也不是太严。 前后左右不少并行的大臣,一个个都凑上来打招呼,崔季明老想打哈欠了,却只得秉着那虚伪的端庄劲儿,一个个对着微笑见礼。 “我感觉我要尽快修炼成阿耶当年的混世魔头,这样他们就不屑于跟我打招呼了,也省得我费尽脑汁的想称呼。”崔季明靠近崔式的马。 崔式笑的温柔和煦,嘴唇微动,声音几不可闻:“你段位还差着呢,之前不是让管家给你支了银子,结果你这些天也没出去浪,就跑到那个没人的院子练武去了。” 崔季明笑:“不急不急,阿耶倒是打算什么时候给我院子里塞几个……你懂得。” 看到自家大闺女一副“大家都是男人都懂”的样子挑了挑眉,他真是强忍着手痒没有一巴掌劈在她后脑。 崔式咬牙:“你这是要走醉生梦死温柔乡的路线?” “综合发展。阿耶当年艳名在,我总不能在这方面输了。”崔季明笑道。 父女二人在一处巍峨的内门面前分手,崔式下马随群臣列队往含元殿而去,崔季明则被黄门领着,从小道绕远走到了含元殿的侧间等待。 她先坐了一会儿,等赞者唱开朝后,又随着黄门到廊下站着外头等待。 里头声音嗡嗡的,她听不太清楚,一会儿清晨的金色日光从天边泛起,禁卫从台阶下押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朝崔季明的方向看一眼,不是贺拔罗又是谁。 崔季明看他一副惊慌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 贺拔罗来不及多看一眼,就被拖入了殿中。 过了没一会儿,传出了崔夜用与裴敬羽说话的声音,赞者唱:“宣崔家三郎崔季明入殿。” 崔季明跟身边黄门点了点头,提着手中的盒子,一手撑着铁杖,走进殿中去。 含元殿,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她微微瞥了一眼上头也看不清雕廊画柱,便躬身行礼。赞者传音,要她起身,崔季明这才往前走到了贺拔罗身边。 群臣看她铁杖在地面敲着,不得不要黄门扶着才能走路,心中各有情绪:贺拔庆元养了这么多年的外孙,算是废了啊。 殷邛:“崔三郎,听说贺拔罗能活着回长安,有你的功劳?”殷邛也没想到半年前还见到的少年,如今就已经双目失明。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御前露脸,反正也看不清,周围一片混沌,根本感受不到如针一般的目光。她并不算很紧张,道:“正是。臣居于播仙镇时,因得知贺拔罗与臣有血亲关系,前去拜访,却发现贺拔罗被人囚禁于高楼之上,已有四年之久。” 全场哗然。 “你说有人囚禁他这位都尉?”有人笑道。 崔季明躬身,忽然有些粗暴的抓住了贺拔罗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圣人可以看见贺拔罗面上这几个字,刻得正是‘且末北府兵’。而且末北军府中,脸上唯一一个有刺字的便是所谓的‘都尉’贺拔罗。” 崔季明冷笑:“贺拔罗为人阶下囚十年之久,面上如此屈辱的被刺上字,竟不思进取,知道那些囚禁他的府兵以匪帮名义大肆作恶,竟然没有想过逃出来通报其他郡守!不配为贺拔家的儿郎!” 她根本就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先用几句话,把事情□□铺陈出来。 崔式心里头都是一阵无语:他大闺女好一份义愤填膺,贺拔罗若是真的被人囚禁,距离最近的就是裴森,他一双脚还能跑得过大漠上的马,能上哪儿通报去? 裴敬羽不语。此刻跳出来的都是两方党内的其他臣子。 “贺拔罗的罪状,就这么将责任轻轻松松推给他人了?说来崔三郎也要叫贺拔罗一声堂舅才是。” 崔季明笑着不去否认亲属关系,道:“西域距离长安如此遥远,裴尚书的指责,不过是些联名的折子和人证,我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是这几位站在此地的郡守、县守,未必真的知道事情的真相。其实且末北的军府几乎无人见过,但诸位一定听说过在丝绸之路南道横行的龚寨。” 崔季明笑着命黄门打开了盒子,一个裹着冰雪发紫的人头摆在盒中。 黄门虽然检查过盒子,在场臣子都没有想到,崔季明提的像食盒般漆制牡丹花的盒子,里面居然装的是人头。 殷邛颇有兴趣的动了动眉毛:“这是?” “且末北府兵囚禁贺拔罗后,自立为寨,这位便是第三代的头目。”崔季明道,她没有转脸,却是问合川郡守:“郡守是否见过这张脸。” 那郡守也是没想到崔季明会带着这人头出现,面色变了变,想要强自镇定开口,却已然失去了刚刚的笃定。 裴敬羽却很感兴趣,道:“看来合川郡守是认识了?” 裴敬羽都这么说了,那郡守只好点头:“算是有印象,此人带不少土匪在南道劫持,具体来自何方多少年也没人查到,人称一声‘龚爷’。” 崔季明也意味不明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一定有和九妹的互动。 其实我也想加更,把下一章更出来,但是没人给我写长评,不开森…… 说好的长评,一条都没有哼!感觉这样说加更就加更,好没有尊严啊!你们都不给我个加更的理由! 小剧场:小說中文網 崔季明:见到兔子竟然先想到烤兔腿,猪叫香肠我也能理解了。倒是小蛇画风不一样,为什么叫小花。 凶残萝莉崔妙仪:(天真)因为蛇不能吃啊。 崔季明:谁说蛇不能吃的。蛇羹可好吃了。 崔妙仪:(眼睛发亮)居然能吃?!那看它长得像个小鞭子,有勉强算有点肉,就叫肉鞭吧! 崔季明:(惊慌)妹啊!鞭这个字不能乱用啊!这会变成奇怪的东西啊! 另:有个朋友,坐标广州,家里养了只柴,大名狗肉煲,小名煲煲…… 嗯,多么欺骗性的昵称啊。 第66章 066.¥ 她转瞬收敛了神色,高声道:“圣人或有不知,臣与这龚爷几次交手,这双眼睛便是龚爷所毒瞎!十月末,臣初到播仙,发现他们囚禁了贺拔罗,与亲兵共杀了其中六十余人逃脱。第二次,这恶徒知道事情败露,臣躲入播仙城内,几次暗杀不成,带人向东潜逃。臣深入‘且末北府兵’的寨中,却迎上了突厥入侵播仙,只得离开作罢。” “第三次,则是臣最终在楼兰使计,杀死了他,原本隶属于且末北军府的其他罪人,看情况不对已经逃了。臣虽斩下他的人头,自己眼睛却也被他的手下下毒所毁。”崔季明浑身颤抖,仿佛强忍着刻骨的仇恨:“若不是身后有突厥兵追赶,臣身边的护卫全都被杀,否则怎么会放过这些丧尽天良之人!” 合川郡守道:“若如你所说,这帮亡命之徒怎有能力去修改军中信件!” 崔季明笑:“郡守是不是记错了,私动军中红标信件的是臣。臣年幼无知,送信的是凉州大营的士兵,我太过任性拆了红标的信件。而说其他平日里走官驿的信件,官驿于播仙城内,受播仙郡守裴森经手,这帮恶徒**后的寨子距离播仙镇有四五十里地,如何能修改信件。除非说是播仙镇官驿中,有人跟他们有牵扯,故意将信件内容传给他们,若是如此,那么应该问责的难道不是裴森和沿途官驿!该修改的难道不是官驿的法令!” 她说话掷地有声。 殷邛忽地在皇位上笑了:“好一位能言善辩的小郎君。这人头的身份可能证明?” 崔季明道:“此人名龚谌,早些年是西南外军大营出身,后因违犯军纪而当诛,他夜间从大营逃走,北上四处为匪为盗,混到长安,做了雇兵。贺拔罗当年离开长安城时,需要将最早一批士兵的名姓登记在册,兵部关于且末北军府的记载中,应该有他的名字。而且臣这里,有当年贺拔罗开府时的圣谕与部曲买卖名单。” 殷邛道:“呈上来。” 崔季明看不见,一会儿有黄门接过去,走到龙椅边呈给殷邛。 其实之前在崔家书房中,崔季明表达过自己的想法,认为殷邛是下定决心整改府兵制,根本不必迎这个锋芒,不如退一步,也好行事。 崔夜用却笑了:“你这孩子便是没上过朝堂,不懂得如何去争取。我也没想过要阻拦圣人,但他若是手段激进,崔家就受损太多了。就如同我说某个人犯了罪,也不用多的,鞭刑四十就好,肯定会有一大批人不同意,认为我不够慈悲,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可我态度坚决的说一定要杀死他偿命,那么那批人就会建议,鞭刑四十就好。” 崔季明却心里明白了,这是关于退步多少的一次争斗。 有的时候不必开口,旁人自会说出你想要的结果。 如此时,裴敬羽道:“臣认为,若此事属实,贺拔罗根本在一开始就没有可以出任军府都尉的资格。如今军府每年的审查也不够严格,都尉任命以财力家世为首,这种状况若不是因为恶徒的肆无忌惮与崔家三郎恰巧遇上,恐怕再过三年也未必能发现!大江南北,怕是有不知道多少这样的军府存在!” 老狐狸崔夜用,满面惊愕据理力争,还愤怒的瞪向崔季明。开口道:“裴尚书!高祖所定下的军府制度,岂是说改就改!更何况军府自力更生,若不以财力来挑选,只看才能,那难道要圣人来养这天下军府么!圣人,军府占有大邺三分之一的军力,一旦改制必定社稷撼动,还望圣人三思而后行!” 裴敬羽还是年轻,这会儿是彻底上了崔夜用的道。 “从府兵制的审核上入手,将这样如毒瘤般的军府清理出去才是当务之急!”裴敬羽身后的一干大臣道。 两方转瞬起了争执,殷邛放下手中的名单,皱眉开口道:“贺拔罗,你身为将门出身,却如此懦弱,十年不报,沦为恶徒阶下囚,可对得起当年朕让你开府去的圣谕!你以为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便可免得了死罪么!” 殷邛本就上位十几年,此刻威严厉喝,含元殿一阵寂静,贺拔罗整个人如筛糠一般抖起来。 果然殷邛对贺拔姓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啊。 崔季明也躬身跪下,等了一会儿,看殷邛没有继续说,便打破沉默,开口道:“臣想向圣人讨一份赏。” 殷邛:“怎么,想要你这位堂舅活命?” 崔季明笑道:“臣年岁小,不是官身,这次往西北去,在播仙镇外用巨弩射杀且末族长与突厥几位百夫长,后到楼兰杀死这龚谌,护送贺拔罗回长安接受圣人的审决。为此臣废了一双眼,或许对那些顶天立地的将军来说,这都是中获,是说不得的小事。可臣却是头一次,臣不是谁家的将士,却是圣人天下子民中的一员,或许可以来向圣人讨这份赏。” 殷邛笑了:“好一张利嘴。你是少年英豪,自然赏得,你想要什么。想留人命,却是不可能的。” 崔季明笑:“这些小事就来向圣人讨赏,实在是胆大包天。实际上臣是想用一箱从突厥人手中抢救出来的秘宝,向圣人讨赏。” 崔夜用也愣了。之前说好的,并没有这一出戏。 两位禁卫抬进来一个十分沉重的箱子,放在了崔季明身边,她轻笑:“战场前线,臣发现贺拔罗被囚禁的塔中竟然私藏秘宝,一路甚至不敢与任何人说,将其带回了长安。不过臣双目失明,身边几位公公怕是不懂,还请罪人贺拔罗开口,替皇上解释。”尛說Φ紋網 殷邛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道:“开。” 箱子打开,其中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金属部件和图纸,与群臣印象中的“秘宝”大相径庭,贺拔罗扒拉了半天,将其中一个物品呈上。 那是个两头镶有琉璃片的可伸缩圆筒,那琉璃片与崔季明脸上带的有几分相似,殷邛本是浑不在意,照着贺拔罗的演示,拿起往含元殿外一望,整个人立刻坐直了身子。 “这是!”殷邛似乎不敢确认一般又望过去。 “此物名窥筒镜,可以观测到远处的风景事物。”崔季明答道。 殷邛似乎不敢确认一般又几次往外望去,面上显露出兴奋的神情,命人将其传给群臣。拿到之后往外看去之人无不惊愕,发出种种感叹。 崔季明却一副淡然样子:“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两件小物。贺拔罗被囚禁期间,身边有一女子替他拾荒,用捡来的铁器木器制成的这些物件。其中臣亲自测过的便是他所在的塔上有一座巨弩,上头嵌有琉璃镜,可射出女子手腕粗细的巨箭,射程在五百步内,力道十分强劲。精准度可以达到三百步内击中旗杆,并将一人一马扎穿在地。” 殷邛本还不可置信,却看着贺拔罗不爱说话,却从那箱子中一件件拿出小东西来,给周围群臣观看。 他局促的搓了搓手:“西域木材与铁器稀有,其实……其实我本来计划,射程可达到七百步以上……” 殷邛手扶在龙椅上,惊道:“你说七百步?!” 贺拔罗被吓到了:“应、应该没问题……这十年,我没有做别的,就是整天跟这些东西打交道……” 殷胥心中的震撼也绝不比殷邛小,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前世突厥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位能工巧匠,为他们制作攻城器械。为了制作那些奇巧,甚至不惜用金银从靺鞨换取木材。 原来那能工巧匠竟是贺拔罗—— 前世若是崔季明没有去西域,贺拔庆元或许直接带大军经过了播仙镇,根本就没有去看一眼被囚禁的贺拔罗。日后战乱纷争,贺拔罗再被突厥人掠去,他的奇思妙想成为了突厥人的囊中之物。 若不是突厥资源匮乏,早就会有更多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出现了吧。 殷胥望向崔季明。或许是命,或许是巧合,崔季明无意之间也帮了大邺好多,这一世或许天命就站在了他这一方。 崔季明一笑,长揖道:“臣向圣人讨一项赏!” 殷邛手里正接过那巨弩中沉甸甸却精细的部件来,叹为观止,听她这话笑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朕。” 崔季明:“臣垂涎昭国坊内一处别院已经许久了,托人打听后方知是皇家的资产,若是圣人肯赏我这少年英豪,可否将那处风景如画的院落赐予我。” 群臣愣了。殷邛大笑:“你居然不要保贺拔罗的命?” 崔季明故作吃惊:“臣说得不够明白么,我向来瞧不起这样的懦夫,他死活与我何干呢。更况勋国公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十分恼怒,将他逐出家门去,断绝关系,我连最后一层可有可无的血亲关系也无,为何要帮他!他对我而言,可比不上一处别院。” 殷邛摇头笑了:“说起话来一环套一环,好小子,真是可惜了。” 崔季明心道,这可惜的难道是她瞎了一事?若不是因为她瞎,殷邛知道她算是废了,否则态度怎么会如此豁达。 至此,殷邛不可能不留贺拔罗的性命,崔季明也乐呵呵的得到了一处别院。 窥筒镜传到了崔夜用手里,他才是表情复杂。 崔季明归长安七八日,此事儿一点风声都没走出来,她是直接谁也不说,带到御前来的。她不是邀功,是在防人。 也不怪崔季明戒心如此重,她甚至都没告诉贺拔庆元,而是让贺拔罗夫妇装作是行李箱子,跟着一路带回来的。说句实话,她猜不透各方谁会有怎样深沉的心思,谁会利用这里头的机关;单那巨弩的威力她见到过了,便明白这一箱机关,只能交给皇家,而不能经过旁的任何一个世家、权臣之手。 若是有些差错,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也说不定。 崔季明得了赏,正要退下,殷邛却开口:“我记得崔三郎与修关系很好?” 崔季明:……都没见过几次面,好个屁啊。 殷邛目光投向听政的几位殿下,崔季明带着琉璃镜的眼睛实际眯了眯,才看见了五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修就差蹦起来了:“是!三郎与我很熟悉的!” 崔季明:……自来熟成这样也不容易。 殷邛半晌道:“否则做个玩伴也好,可惜了。” 可惜了? 不单是崔季明有几分莫名,身边几列大臣也开始揣测这句话。殷邛难道可惜的是修殿下已经有了伴读……?可崔季明都已经瞎了,这就算是没有尉迟家的小子,她也做不了修殿下的伴读啊。 这回殷邛才挥了挥手,崔季明被黄门领下去了。她轻轻将手中铁杖点在地上,小挪着步子跟上扶她的人,殷邛有些惋惜的望着她的背影。 微微偏头,就看见了永远事不关己般垂着眼睛的胥,也将目光投向了崔季明,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消失。 殷胥注视着崔季明,以至于在那场堪称精彩的老狐狸带小狐狸坑人的唇舌之战中,都几度走神想了些别的。 崔季明下去没多久,修偷偷拽了拽他:“你怎么这么淡定,你之前知道崔季明看不见了么?” 殷胥:“算是。” 修一脸难过:“真是老天不公,她这样也没法拉弓射箭了吧。” 殷胥:“……嗯。” 修似乎因为崔季明,也陷入了某种低沉的情绪:“唉……好可惜啊。” 殷胥:“她会振作起来的。” 修抬头愣了,也笑起来:“倒也是啊。” 这是在正月末,很快就要迎来了春天。殷胥再没有敢做过夜闯崔府的事情,没有乱七八糟的宫廷宴会,殷胥陡然发现,能与她说上话的机会实在是少得可怜。 而崔季明也的确如修和他所想的振作起来了,只是这振作起来的方式却有些…… 春天来临的季节里,崔季明也浪出了桃花朵朵开的气息。 比如,游船偶遇郑家七八小娘子,被邀登船,下船时几个适龄的姑娘红着脸给她塞了帕子。 比如,给御赐的别院更名温柔乡,花了大价钱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群莺莺艳艳,十几日不归家的住在别院里头。 殷胥觉得,自己要是再坐在宫里,听这么“比如”下去,他就能炸了。 见她的方法也不是没有。 殷胥给自己留了一个后招,就是她练武的那个院落,有道她应该不知道的后门,在她练武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过去看看。 然而关于她最近有没有去练武,状态如何,他却没有过问过她的情况。 实在是没脸。之前她不在长安的时候,殷胥可以用担忧安危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她回长安了,纵然不出宫也能听到王禄或郑翼偶尔说起她的事情,殷胥就没大有理由再特意去问龙众的人了。 但这种自欺欺人,实在是连王禄都骗不过。 更何况在此期间,殷胥见到了龙众的劣徒,那位陆行帮的头头。 眼前人打扮的如同个乞丐,坐在灰色四合院的蒲团上头,抱着脚抠着耳朵,腰杆根钢尺似的刚弯腰行礼就一下子弹回来,相当没有诚意的道:“在下陆双,见过主上。” 殷胥脸都黑了:“你叫……陆双?” 好啊。 崔季明躺在床上等着夜会的真主,冒出来了。 他都快咬牙冷笑出来了。这个去杀昭王的,加起来认识崔季明没有两三个月,就熟成了这个样子?他纵然只算这辈子,也好歹是认识她比这陆双早多了! 陆双本来就不太服这么个年轻的殿下,看他也是不想多废话的样子,更是乐得没交集。 作为属下,殷胥也算是大抵能知道陆双的行动。却没料到他在长安城内,不是找崔季明喝酒吃肉,就是带她泡妞嫖|娼。 殷胥真的能怒发冲冠了。 他公报私仇的直接将陆双派到南方做事去了,没想到崔季明个把月就已出师,无人带领反倒在脂粉圈内混的更是一掷千金,潇洒不羁。 殷胥愤怒完了,有点痛心。 这……这就要学坏了啊,纨绔风流的比前世还过分。 他之前那番谆谆教导,完全就没用啊! 崔季明这是看不见了之后就彻底自暴自弃了吧—— 他大抵将浮桶一般的心思按到水下一个来月,听到外头关于崔季明骚包风流的传言,实在忍不住了。连心里那潭止水都从底下往上冒泡,眼看着煮沸,他还是去了那处练武的院落。 殷胥出资金,要珠月买一套可以给她单独练武用的院落,但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这套房子纵然有后门,但殷胥怕崔季明练武时耳聪目明,发现他的存在,所以刚刚解了宫禁便出宫到了这里,那时候天才刚刚亮起来。 他坐在侧边二层一处窗内,搬了条长凳,捧着手炉,就在寂静无人的宅子里,等她走进来。 殷胥却并不觉得烦躁。他知道崔季明虽然浪,但是每天早晨都会来练武。 在无声的地方,手炉蒸着热度,清晨的蓝色笼罩身体,等一个他想见的也一定会来的人,就像是等盼头走近自己,实在是令人有一种心静如止水的喜悦。 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一阵开锁的声音,正门被拉开,一个奴仆等在门外,崔季明走进来。 她手里拎着一杆灯笼,映亮了半个人,腰间挎着水壶,还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院落内。 活像是个来郊游的。 这里的一切她都很熟悉了,崔季明先去侧间的屋里搬出来一条长凳,将自己的东西都放在上头,喝了一口水才回到院子的空地内。 崔季明将琉璃镜摘下来,面朝东方先去扎一会儿马步,在开始绕着院子慢慢的推拳,殷胥虽然也跟着乞伏习武,却不如她是这碗饭的行家,看不出来这看起来极为吃力的缓慢出拳,到底原理在哪里。 崔季明练起来其实就是一直在重复,她平日里跳脱多嘴的性子,在这里半分也见不着。她闭着眼睛,绕着圈一边走一边打拳。日头上来,时间流逝,殷胥有些口渴了,他看的并不无聊,也决心把好不容易的休沐干脆全都耗在这院子里。 不一会儿,崔季明单薄的春裳就被汗水浸出她肩胛骨的轮廓,她用红色的发带束着头发,全身素色的唯一一点颜色,在她脑后挂着在院内晃了几十圈。 殷胥紧盯着她笔直的后颈上挂的汗珠,竟对那汗珠毫不检点就往她衣领里滚的行为,生出几分嫉恨来。 崔季明练到了大中午的,她从架子上拽掉一条毛巾,挂在脖子上,坐在长凳上累的唉声叹气,两条腿肆无忌惮的伸长,打开食盒开始吃饭。 这会儿她摸回了琉璃镜,几次夹不进出了薄汗的眼窝里,将食盒打开,几乎把饭菜碰到脸上,看过一遍,分清楚都是什么,才开始吃。 她这饭盒相当值钱,下头竟然煨了小炭火,一股牛肉的香味就从楼下长凳上窜上来。 殷胥也没想着自己会呆这么久,没水没饭,尴尬至极,闻着饭菜的香味,有那么一点坐不住了。 更何况崔季明也可能是累了一上午就等这顿饭,吃一口,就发出一声“这辈子值了”一般的满足叹息,光听她这没出息的叹气,殷胥都想拿脑袋去撞窗框。 殷胥就想着自己干脆走了吧,她估计就吃饭的时候最放松警惕,这时候走了她也不会发现,却又挪不动脚。 崔季明总算是酒饱饭足,她起身稍微往里堂走进去。里面按照普通人家,或许会放许多软垫或矮凳,但这里只有十几根高高的廊柱,在其中,用带着弹簧的锁链挂着两三个可旋转的木人桩,崔季明从柱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七八把短匕首,将其安在木人桩上头的凹槽里,另两把反握在手里,后退两步,用看不清的双眼,面对那人一般高的木人桩。 她一刀打向那木桩上的一把匕首,走到另一扇窗去更仔细看她的殷胥,几乎是心惊肉跳。 那木人桩,练拳常用,来回旋转用拳抵挡。 而崔季明却是木桩上七八把刀刃,往她身上招呼!那木桩两头用锁链和弹簧固定,动作荡的极大,崔季明看不清,根本没法把控那距离!而且一旦用力击向木桩上的匕首使其旋转后,弹簧会使木桩带着更快的速度反向旋转回来! 盲目的她去打无眼的刀剑,简直算得上是用命去练习!或者说她练得就是搏命! 崔季明手中短刀翻转,浑身绷紧,脚下毫无道理的往前进退,胳膊仿佛是从那木桩上各成角度倾斜的双刃刀中找到了一丝仅能通过的缝隙,双刃刀带起的风擦过她衣袖,匕首相击连接发出雨打琵琶般的叮叮响声。 旋转的毫无章法的木桩四处乱摆,如同三头六臂的罗汉,崔季明显得很狼狈,可她就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般,无所畏惧的用手中短刀去贴。 殷胥但是站在这儿看,几乎都要出一身冷汗!没人管她?就让她在这儿练?万一哪一下没躲开,开肠破肚了都没个进来急救的人啊! 崔季明忽然发出一声痛呼,手臂失了方寸,旋转着的木桩就朝她而来,眼见着就要割成下锅的鱼肉,崔季明如炸毛的猫般往后猛然一弹,身上衣服堪堪擦过双刃刀。 殷胥让她惊得手上没撑住,一歪,半扇窗户被哐的一声退开。 崔季明猛地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呜呼!下回是第六十七回:崔季明上下其手扒九妹,小冰块唇焦口燥呼不得。 存稿快没了我还加更了,你们就没点表示么嘤嘤嘤! 第67章 66.066.¥ 殷胥也被自己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有些无所适从的站在楼上。 崔季明身上有了一两道浅浅的血痕,腰上还在往外沁血。她又累又惊后,仿佛失去力气,大字型往地上一躺,仰头朝着殷胥的方向笑:“看了半天了,这会儿不打声招呼就要走?” 殷胥:“……” 崔季明笑:“哎哟,这位武功不咋地的主上,难不成还觉得这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坐了个大活人,我还感觉不到?” 殷胥不肯开口。 崔季明:“得,您厉害。我一个瞎子,您装个哑巴,这会儿倒是别想交流了。”她说罢就在青石板地上一滚,单手撑着下巴,斜躺在地上,姿势撩人的就跟个等客官上床的烟花姑娘,笑:“您这也闯闺房的乐趣也够奇特,这青天白日的,我不如躺在这里给主上看个够?” 崔季明实在是容易猜出来,毕竟老秦瞎了不可能跑到二楼那个适合观看的地方去,陆双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还知道这房子用处的,怕只是那位主上了。 殷胥站在二楼,也犯愁自己该如何是好。 崔季明开口:“这是您家的房子,我一个没给钱的租客,想来你一上午也没喝水,我这里是茶水,你要不要来一点?不用担心,反正我也看不见你。” 殷胥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缓缓从楼上走下来。 崔季明也从地上滚起来,将水壶放在长凳上,道:“食盒上层有两个干净杯子,你可以取用。” 她说罢后退两步,蹲在院子另一边的花坛边沿,对着沉默的殷胥,喋喋不休:“我躲这么远你安心了吧,你怎么就跟个刚被土匪扒过衣裳似的小姑娘一般,我这个路过给你件衣服的好人,还要躲远点来表示我的无害啊。” 殷胥听她这比喻,一口茶差点没吐出来。 崔季明:“哎,你为什么不肯开口,你是不是我认识的人啊?是不是你一说话,我听你声音都能认出来你是谁?” 殷胥戒备的放下茶杯,往后退一步。 崔季明听他如此紧张,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故作熟悉的从花坛上跳下来:“秦师是你的人么?是你找他来教我的么?你要不愿意开口,可以用杯子在凳子上敲一下,我就是想感谢你。” 崔季明欺骗起来从善如流,她又一副真诚感激样子,殷胥迟疑后,拿杯子在凳子上轻轻叩了一下。 崔季明笑:“那真的要说,是你帮我重新振作起来。”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做痕迹很自然的在院落里走动,迂回的靠近殷胥。 崔季明:“阿公不许我再学武,我也一直很迷茫,眼睛看不见了,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我能做的事儿了。秦师是个好师父,他的武功也很适合我如今的状态,练起来虽然吃力,但我总算有个盼头,这个盼头或许比其他的都要重要。” 这话说的诚心诚意,崔季明笑意也显得很温柔。 她又问:“我上次听陆双说他还没见过你。现在见过了么?陆行帮的那些人现在都到了你的手下吧,他们都是一帮很有意思的人,我从西域回来,算是搭了他们的顺风车。” 殷胥又用杯子敲了一下凳子,却看着崔季明已经走到距离他一步的地方了。 崔季明朝他一笑。殷胥心头一跳。 她猛然伸手,就像是逮耗子一般,朝他捉来! 殷胥猛然往后退去,崔季明长臂一伸,抬手就捉住了他衣袖。 崔季明笑:“美人,还想跑?” 殷胥真有一种被壮汉抓住要拖进淫窝的恐惧,他回身单手化掌,就朝崔季明颈侧劈去!这一招极狠,连崔季明都不得不退让半边,松开了手。 殷胥当即后撤,却不料崔季明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抬脚就去绊倒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只从天而降的猪般,狠狠压在了趔趄的殷胥身上! 殷胥被泰山压顶一招弄的狼狈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半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她如同坐着战利品般坐在殷胥后腰上,点了点他脊背:“小美人,我还没感谢完,你跑什么啊?上次摸了你半天,我也没摸出来是谁,这会儿要不再给我个机会?” 崔季明说着就要去怀里掏那个琉璃镜,她才刚拿出来,殷胥猛地一翻身,抬手就向她腕上打去,那琉璃镜一下子就飞了,在地上摔了个啪叽八瓣碎。 崔季明手都抖了:“你、你竟然把我眼镜摔了,你知不知道那多难配出来一副啊!” 殷胥更气:你一口一个感谢,就这么坐在恩人身上么?! 崔季明犯了浑,直接拽住他衣领,就把殷胥死死摁在地上了,怒道:“你这位‘主上’,怕是西域派人看了我一路了吧!连‘昭王’的秘密都知晓,连西域的陆行帮也能使唤,天下第一剑客的师父来教了我学拳,我是谢谢你,可我也更怕你!居于长安城内,我认识的人,你究竟是哪一个?!” 殷胥死咬紧牙不言。 崔季明贴进他的脸,妄图用不戴眼镜的眼看出几分特征来,殷胥一把推在她脑门上。 崔季明:“我早就学会不轻易承人恩,您这位跟我有过什么恩情,我不明白,我向来这份恩情怕是要我未来去还的!未来的事情,我不知道也未必还得起,你还不如把如今的这份恩情收回去!之前让陆行帮护送我,我是不知道,如今我是知道了,却不能不问缘由!我其实在这儿已经等了你一个多月了!” 殷胥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是作罢。 龙众是他的底线,殷邛还在位期间,这点绝不能被人所知。 崔季明笑:“我都这样了,也不怕得罪人。你不愿意告知身份,难道我就没有办法让你开口么?我是真瞎,你却不是真哑!” 然而崔季明的绝招居然是——挠痒痒肉。 她以己度人,去戳殷胥肋下。 殷胥巍然不动…… 前世这招就没成功过,这辈子她还在用。殷胥真想开口提醒她,他并不怕痒。 崔季明戳了半天,手指乱挠,如临大敌,仿佛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棘手的人,震惊道:“你居然不怕痒!你这简直无懈可击啊!” 殷胥:“……” 崔季明:“你以为你不怕痒,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么!你可打不过我的!” 殷胥:她要是敢动手打他,他绝对明天让老秦把她给揍趴下! 然而崔季明远比他想象的不要脸,她两手拽住殷胥两边衣襟,往左右一扯,刺啦一声—— 剥出来片白花花的……中衣。 崔季明:“哎呀呀你怎么还穿这么厚这么难扒!跟个冰块似的,还怕冷?!” 殷胥脸都绿了,他已经明白崔季明要干什么了! 崔季明可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她已经摸到了殷胥中衣的领子,这小子胸前一层层衣领,穿的跟个笋似的,这会儿在往外一剥,春日的下午,殷胥被强行按在地上,让个瞎眼的臭流氓,扒开衣服露出一片胸膛和肩膀来。尐説φ呅蛧 他若是手里有刀,真能喂崔季明吃下去! 殷胥气的浑身发抖,只觉得受辱到想杀人,面色时红时白,一拳就朝崔季明下巴上打去,崔季明一掌化开这一拳,反握住他手腕,笑脸贴过去:“呀你居然还带手套,看不出来你这个人也很闷骚啊。他们说有些人,平时有多闷,私底下就有多骚,不如让我来检验检验?” 殷胥觉得自己是已经气疯了,才会想骂都骂不出来。 崔季明滚烫的手就跟烙铁似的,还顺着他胸口往下摸了一把:“哟~还算有点肌肉,看来平时还算是练一点,小冰块,你要是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倒是不会摸你。我会把你里外每一件衣服胸前两点的位置,给划出两个大圆洞来,你觉得如何?看你能不能出门去?” 殷胥眼前一黑,怒急攻心,脑子里就两句话。 崔季明真他妈是个从内到外的混蛋! 他为什么还原谅她好几次?! 崔季明虽然觉得这话说的过分,可应该很管用啊。至少崔季明推测的身份看来,她猜的那个人,是个一撩就炸的烟花,这会儿早就该骂她混账了啊!甚至把浪荡子、臭流氓之类的词儿砸在她脸上了啊,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 她也有点不太确定了。虽然可能性不高,但她要是猜错了,这不就尴尬了么? 崔季明想着,动作也有些迟疑,殷胥却猛地推了她一把,气的抬头就张口朝她颈上咬去! 崔季明惊叫一声:“啊啊!卧槽卧槽你他妈不要咬脖子啊!卧槽老夫的美颈!疼疼疼你是吸血鬼么你打狂犬疫苗了么!你他妈现在不骂人改咬人了啊!” 殷胥真是下了十成的劲儿,仿佛要从她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不可,崔季明慌得乱叫,要去推他,他却不松口。 她实在没想这小子一言不发,上来就玩大招,疼的都快哭了:“啊啊啊!卧槽我错了行不你是大爷啊你别咬了!疼啊!真疼啊!住口住口住口啊!” 崔季明动都不敢动的俯在他身上,就怕自己一抬头,脖子上那块肉就进了他嘴里。 崔季明:“啊啊啊啊你就是个神经病!你打不过就动口!跟个娘们似的——啊不不不,别别别!是我跟个娘们似的,你大人有大量!松口吧松口吧!!” 殷胥心里骂:不疼不长记性! 他一松口,崔季明猛然就从他身上弹起来,捂着脖子往后退,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惊恐:“你简直就是疯狗转世!我不来了!我不来这里练武了!我就学点功夫,你至于这么对我么!” 殷胥狠狠擦了擦薄唇上的点点血迹,被她这恶人先告状气的还想再去咬她一口! 崔季明头一回知道“作死”的可怕,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让殷胥觉得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 崔季明抬手一抹,竟然真流了点血,还比不上刚刚打木人桩被蹭伤的厉害,她却活像是撒泼,满心委屈就差在地上打滚了:“没天理了!这年头世道没人管了!打人不打脸,青楼姑娘都知道欲|火焚身也不嘬脖子!你这让我回家怎么交代啊!!” 殷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往后退了三步远。 崔季明指着他,恶狠狠道:“你等着!我非把你的牙印拓下来!全长安找男人一个个对牙印,我非捉出你来!妈哒,当年一只三十八码水晶鞋都能强行找出灰姑娘,我一个牙印,还能找不到你!” 殷胥不理她,整理好衣服,身上那股邪火还没滚下去,恨不得在她胳膊上咬出一排牙印来。崔季明感受到他凶恶的目光,这会儿也不见英勇无畏,几乎是连滚带爬往柱子后头躲! 殷胥想骂又不能开口,一脚踹了她那放着饭盒的长条凳,拎起她水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崔季明简直要委屈炸天了,凄声叫道:“我的红烧牛肉!我最爱的牛肉!我还特意剩了一点没吃完啊啊啊!你不要对着壶嘴和我的水!我他妈不想跟你这个狂犬病间接接吻!” 殷胥:“噗——” 他一口水喷出去。 两个大老爷们,借口水漱口还扯上什么间接……接吻!崔季明脑袋里竟装的都是这些东西么?! 殷胥将水壶瓶口盖上,就朝她的方向扔过去,转身逃的气势汹汹。 崔季明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她那个摔碎的琉璃镜,将镜框收进怀里,蹲在地上的红烧牛肉边,捧着心口难受了好一阵子。长条凳翻着,地上一点浮灰让那小子给滚了个干净,崔季明干脆就往地上一坐,习惯性的就要去拿过水壶喝。 才碰到嘴唇,她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刚说的话,又将水壶给扔到一边去。 “啧,这会儿战斗力升级了,会咬人就不好玩了。”崔季明喃喃自语的摸索捡起地上的杯子:“还真如人所料,这倒是有意思了。” 她将那盏杯子放在掌心里。 ** 殷胥坐在归往宫中的马车上,坐的跟座雕像一般。他两手死死抓在一起,若不是顾忌着最后一点脸面,真的有一种埋进枕头里闷死自己的冲动。 耐冬在马车里,目光不住往殷胥身上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殿下是发热了么?” 殷胥盯着指甲,神游天外。 “殿下——” 殷胥猛地回过神来:“何事?” 耐冬将一杯热茶递过去:“殿下是不是发热了,怎么脖子都红透了。” 殷胥条件反射的去捧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僵硬道:“无事。” 耐冬在宅院外的马车上等了也有大半天,只是听着院中一阵不知道谁的鬼哭狼嚎,殿下就慌不择路般从后门撞了出来。 殷胥将杯子放回了小桌上,刚要再度神游天外,车夫陡然叫了一声,马车急速停下,桌案上的杯盏都翻落下去。殷胥皱眉,耐冬探头:“出了什么事?” 车夫回头:“有个脏和尚拦车。” 说是脏和尚,也真没错,对方那一身破袍子感觉滚过了中原大地无数泥潭,长安乞丐中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敬业的。 脏和尚双手合十,对着耐冬的方向行了个礼:“贫僧嘉尚,特来拜见九殿下。” 殷胥是驾着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没带侍卫来的城中,怎会有人认出来? 耐冬面上不动声色,车帘后的手抓住了软垫边的横刀,露出的小半张脸笑了:“大师认错人了吧,车里是胡家郎君,并不是什么殿下。” 嘉尚笑道:“贫僧手无缚鸡之力,一身破袍,并不会伤人。只是想与九殿下见上一面。” 殷胥在车中开口:“嘉尚。你是玄奘大师的弟子,从西域带经书归来,一个多月前在大慈恩寺给圣人与群臣讲经,在佛前口出狂言,如今连大慈恩寺住持的名号也被取消。没了营生,现在改拦车算命了么?” 嘉尚笑:“九殿下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贫僧出的是什么妄言。” 嘉尚在大讲经会上,对着殷邛和众僧说大邺龙气将改,福祸未知,然后又扯了一堆不知所云的淡。一个平时讲讲什么待人之道、慈悲轮回的大和尚,闲着没事儿敢往政治上扯,殷邛没派羽林当场把他架走都是给面子了。 大慈恩寺的住持们一个个都是佛经与皇宫间转圈的人精,捧臭脚早捧得行云流水,这样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年轻和尚,很快就以各种理由被驱逐了出去。 这些殷胥本不在乎,可嘉尚所提到的时间,却很微妙。 殷胥皱眉:“无稽之谈。” 嘉尚:“去年夏末,家师观星,知大邺命数将改,难道不是因为殿下?” 殷胥半晌道:“这话要是让旁人听见,你也可以去砍头了。” 嘉尚道:“贫僧自幼长至十岁没有见过人的双目,因得天眼。所以家师才派小僧回长安,本还疑惑,但见过了殿下便明白。殿下为何痴痴傻傻,却突然意识清晰,甚至堪称聪慧沉稳?” 殷胥转头道:“走吧,不必理他。” 耐冬正要叫车夫驱车,嘉尚陡然开口道:“殿下若对曾经有迷惑,贫僧或能助你一臂之力。毕竟天眼或能看到曾经。” 殷胥沉默了,他伸出手来揭开车帘,定定的看着眼前年轻的和尚:“前有佛图澄闻铃断事,役使鬼神,手涂麻油即可观千里之事,扶石勒上位显赫一时。后有释道安与苻坚共车,断洛阳江南战事,苻坚不信,战事惨败单骑而逃。嘉尚大师若想仿前人,不若去找长安其他权高位重之人。我不信鬼神。” 嘉尚抬头:“我以为殿下历经如此不可思议之事,早已相信命定。” 殷胥冷声道:“那你到说,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曾经。” 嘉尚轻声道:“临危力挽狂澜,国虽未破,大势却已去。佛狸祠过百年,汉人也去拜过;身后三十年,大兴宫成了空院也不无可能。” 这话使得耐冬打了个寒颤,恨不得将这不要命的大和尚给一脚踹倒在马下,活活踩死得了。 殷胥道:“身后事与我可还有关?三千年后知谁在?” 嘉尚:“贫僧以为通安皇帝是愿来改变一切的,毕竟十一二年,够做许多事了。” 殷胥眼皮跳了跳,通安正是他当年登基时的年号。他一瞬间几乎有些恍惚,仿佛这黄粱一梦中,来了个不断提醒他现实的人。 嘉尚躬身行礼:“小僧如今居于长安城南外慧永斋,殿下若有意,可前去一探佛法。” 殷胥眯眼:“你到底想要什么。” 嘉尚:“天眼若无媒介,只不过是能比旁人多看见几缕烟雾。二十余年,小僧只想用一用天眼,看一看佛法至深也看不到的事物。” 殷胥放下了车帘:“大和尚,纵然有天眼,也长在你这肉身上。如此妄言,你是在找死。” 嘉尚:“若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死亦何所惧。” 耐冬脸色煞白,仿佛被这些不明所以的话震到,殷胥扫过他一眼,他并没有低头,回望过去。殷胥隐隐露出半分笑意:“你倒是个知道进退的。往耳朵里去也无妨。” 耐冬低头:“是。” 殷胥:“走!” 车夫猛地甩动马鞭,马车挤开躬身行礼的嘉尚朝大兴宫的方向而去。 嘉尚抬起头来,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天命虽改,福祸……未知。” 作者有话要说:郑重通知,我的存稿已经用完了。下个月开始,爆肝现码,为了保证日更,只能更4000左右,偶尔双更。 第68章 66.066.¥ “殿下,怎么还没有睡?”元望揉着眼睛,手里提着一盏铜灯,推开主殿的大门,屋内烧的暖而干燥,泽的书桌上点着几盏高低不同的灯烛,昏黄的灯光亮成相互交错的光晕,他披着浅黄色的外衣,垂头在桌上写些什么。 泽抬起头来,眼里写满了疲惫,他生性宽厚,温柔的笑了:“我写点东西,你怎么也不去睡下了。” 元望困得只打哈欠,但太子在用功,他万没有去睡的道理。 最近太子泽睡的越来越晚,他用功的有些夸张,仿佛是可以这条命都为了殷邛的几句夸奖豁出去。元望本来在心里想嘲讽他,又想想他自己何尝不是,只因为家中的要求,便离开了棋院;只为了父亲的几句夸奖,就用尽了一切办法将太子的消息往家里递。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哪个不是活在长辈的阴影下。 元望将铜灯放在桌子上,跪坐在书桌边给泽的砚台里加了些水,轻声道:“殿下许久没有去皇后那里了吧……” 泽皱了皱眉,眼睛仍落在纸上,敷衍道:“嗯。她从之前就开始……话很多,而且我看她跟太后也走的很近,我不喜欢太后。” 这理由实在有点不走心。元望虽然是他的伴读,却没怎么见过皇后。修倒是说过皇后很会弹琴、性格温柔、身上香香的,这类算是憧憬的话语。但泽口中的皇后,却是个没怎么读过书、迂腐无知、疑神疑鬼的妇人。 元望自然不知道,泽本是很喜欢皇后的。 可当皇后跟他讲了许多关于殷邛的事情,也说了许多宫内需要他提防的□□,这些事情是书本上学不到的,甚至可以说是与“伟光正”的太子教育截然相反的黑暗面,泽实在是接受不了。他甚至认为皇廷如此光明,大家平日里都多么和善,母亲说的那些东西不过是阴暗内心的胡思乱想。 更何况……她竟然那样去描述父亲…… 而另一边,可以出入万春殿,几次提点他的薛妃则截然不同。她那么大声说笑,春光满面,博览群书又知识渊博,泽甚至有时候还在想,皇后之位都是他母亲抢走的,要不然……他是薛菱的儿子,是大邺的太子,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这些想法,自然无人去说,可在泽心里愈发酝酿深刻。 “这些是边关之事的策论?”元望简单扫了两眼,皱眉道:“这……贺拔庆元居然这样放权给下属?三军虎符留给了凉州主将?!这事情……殿下……” 他越往后看,越震惊。 太子并没有太防元望,道:“关于贺拔庆元将三军虎符交由下属之事,父亲那边已经拿到了证据。这可不是小事,贺拔庆元治下不严,对待军权态度随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总觉得自己有了这虎符,就像是北地天下都握在手里了!” 元望斟酌道:“……此事,怕是交给圣人处理会更好。殿下一直不都是关注民生、户税方面么?这样贸然写关于军权方面的折子,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殿下听政也不过几个月。” 贺拔庆元虽然是殷邛心中的一根刺,但太子要是主动写这样的折子,特别是像泽这样略显尴尬的太子,总给人野心太大的感觉。 泽皱眉:“我发现你总是这样小心翼翼!我也是得了父亲的授意,他今日将我召去书房,说的便是此事!” 泽的表情,像是在说他总算进入了权力的最中心。 元望除了在棋艺上能有点得意模样,其他时候都谨小慎微,也不敢多说,只道:“殿下,明日还要与其他几位殿下、圣人一同去远郊赏花,您不早点睡,第二天就没精神起来了,要很早出发的。” 泽叹了一口气,刚要放下笔,忽然响起了敲窗户的声音,外头的人似乎不需要等待回应,就擅自推开窗来。 修探头进来,身上还披着毛茸茸的披风,手里抱着个暖炉,身后则站了两三个一脸无奈的黄门。他一副早上好的样子,高兴的挥了挥手,就攀着窗框爬进来。 泽头疼的捏了捏眉心:“旁边就是门,你到底为什么要爬窗。” 修滚进来,笑:“刺激啊!哥,明天早上要去玩,我有点兴奋,睡不着觉,我房间里的暖炉也坏了,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泽根本懒得拆穿他的谎言,一个嫡皇子,暖炉坏了竟然没人赶紧伺候着换一间暖阁?更何况这种理由,他这几个月听到太多次了。 他无奈道:“睡觉不许蹬人。” 修笑嘻嘻:“知道啦知道啦!” 这整个宫里好像就没有跟修关系不好的人,连元望都挂了几分笑意,跟他聊了几句才退下。东宫正殿的灯被路过的宫人一盏一盏熄灭,修躺在宽阔的榻上,跟平躺直视床顶的泽说话。 修:“哥,你最近这么忙呀?我看你平时都不理我,也不跟我玩了。” 泽:“我是一国太子,哪能天天玩。再说课业也不轻松。” 修不依不饶:“以前也有课业,你也就最近这么忙!你也不去红阑殿里了,阿娘都想你了,你连请安也不去,太过分了吧!” 泽在黑暗里瞪他:“你这是替阿娘来教训我?” 修撇嘴:“你能有多忙,比父亲还忙么?他都知道偶尔去红阑殿里,你一个太子,倒是端起架子了。” 泽像是有些恼羞成怒:“就你话多!再说现在阿耶基本都往山池院跑,哪里还会常去红阑殿!” 修也想起了什么,平日的聒噪咽回了肚子里,往泽那边滚了一点。兄弟两人年纪差距不大,小时候也不少打闹,渐渐长大,反倒是可以安安静静的相处。 “哥,你想成为什么样的皇帝……”修过了好一会儿问道。 泽的呼吸声忽然停止了,他似乎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以前都没有思考过这个话题。 泽:“大概是朝政勤勉,造福于民的皇帝吧。我不知道,但我想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我想让天下太平。” 修似乎觉得这样的理想离他太遥远,差两岁,仿佛和泽隔开了一个世界,闷闷道:“那你努力,我不想留在长安,回头让阿耶把我扔到山东去,我到那边去仗剑人生。” 泽以前往常喜欢讽刺他这个理想一番,此刻却说:“挺好的,不过我恐怕不能去找你玩,到时候你要每年回长安一次。” 修轻轻应了一声,这次是他率先转过头去:“睡吧。” 这次初春的皇家赏花出游,参与的人数众多,却并没有摆什么太大的架子。毕竟世家林立,皇家地位也没有那么崇高,殷邛在玩乐的事情上还算随意。 本来应该出席的皇后却因为身体不适留在了宫中,殷邛带了薛菱和万贵妃,长辈中只有崔太妃说是多年不出宫,想来赏一赏樱。小辈中,基本孩子们都去了,大家的车辇与着装都比围猎的时候还随意。 赏花的地方是长安外四十里远的万花山,皇家一行来人虽多,车马浩荡,早早从长安出发。春季登山之人相当多,万花山的缓坡道路边,到处都是长安人的帷帐,不少妇人早早换上春衫,坐在女眷的帷帐内传来一阵阵欢乐的笑声。 有时候也不是薛菱、贺拔明珠这样的女子出奇,而是长安女大多都是这样外放的性子,她们毫不忌讳的说笑饮酒,帷帐薄的几乎挡不住她们比花还娇艳的衣裙。 马车一路要到山中一处寺庙才会停,殷胥从车上下来时,却听到了修高兴的说话声。 修:“崔三郎!你怎么也来了!” 殷胥陡然觉得后脊梁一阵冷气往上冒。 崔季明笑声传来:“万山花开遍,我也随些风雅,怎能不来呢?” 耐冬在车下等着扶殷胥,却看他僵在车里,眼神有些疑问。殷胥硬着头皮走下车,往春光明媚处瞥了一眼,差点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崔季明真是浪得划船都不用桨了。 她一身绣着暗纹的艳色红袍,刺绣的光泽流转,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骨头般瘫坐在一张红木轿子上,怀里抱着个美艳的龟兹女,那女人怀里端着葡萄,白玉似的手拈住往崔季明唇间送。四面轻飘飘的轿帘如若无物,下头四个少年扛着红木轿子,后头还有两个穿金戴银的侍女手持香炉,面含笑意随侍。 崔季明手抱在那龟兹女的腰上,面上戴着一只雕花金框的新琉璃镜,耳边的金耳环换做了雕刻精致的小金佛,拇指套着白的耀眼的玉扳指,龟兹女更是恨不得将崔老爷的万般宠爱戴在脖子上,金光银光映出半山春光。 远远望过去,崔季明简直就是一朵招蜂引蝶又红又香的大牡丹。 她对于自己的四体不勤,以及十几岁就开始抱着女人不撒手的无耻丝毫不自省,见了修只是下半身没动,敷衍的行了个叉手礼,面上满带笑意:“修殿下似乎许久不见又长高了,今日好春光,请一定要好好享受。” 她头发束起,衣服上穿的也不是高领,脖子上一个快好了的印痕算是扎眼。 修:“哎呀,你让大马蜂蛰了么?脖子上怎么伤的如此厉害。” 崔季明笑:“殿下还是年纪小,有的人不懂分寸,不过是推倒闹着玩的事情,非要留下个痕迹,也确实是不懂事儿。” 修:?? 殷胥:“……” 修跟她聊了几句,眼睛愣是半天没从龟兹女贴在崔季明胳膊上的酥胸上离开,呆呆愣愣的应道:“哦、哦!三郎今天一个人来的?” “怎么会,今日与家人一同来的。”崔季明笑着望身后看去。 姗姗来迟的轻便马车上坐着两个影影绰绰的少女,一只素手拨开车帘,紧皱着眉头有几分薄怒,呵斥道:“像个什么样子!以后你再这样,别跟我们一路!我见不惯你这德行!” 那少女十二岁左右,轮廓单薄,面容纤弱惹人怜,语气却并不好。 崔舒窈说罢,才发现还有旁人在场,脸面立马改变,转瞬勾勒出几分轻柔的笑意:“阿兄,你也不下了轿子好好与人打招呼。” 修见了舒窈,一下子就像是被缝住了嘴,整张脸唰的就红了,往后退了半步。 崔舒窈却没记得他,毕竟中秋夜宴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修又站在一群少年中,她笑着向修点了点头,修慌不择的向她回礼,又是想叉手又是想鞠躬,同手同脚忙的不可开交,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清风拂过,马车已经走远了。 修挠了挠脑袋,仿佛毫不介意的在原地傻笑一番,回头跟殷胥说道:“你看,她跟我笑了。”言下之意就是,上次中秋你再抢也没用,人家姑娘是对我笑的! 殷胥则脸色极差,走下车恨不得一脚踏出一个脚印来,他甚至都有点羡慕修碗大的心眼,省得如他这般整天因为小事,让自己过不去。 道路上跟着出现了一匹白马,一名男子策马上前,正是崔式。这一家人也不互相等等,崔式手里捧着一大束初樱,穿的相当精致,殷胥陡然想起来这家人为何正好也今日上山了。 贺拔明珠的衣冠冢就立在万花山深处。 贺拔明珠因为是船难丧生的,长江中游无数暗流漩涡,她的尸身并未找到,崔式在四季百花盛开的万花山给她立下了碑。这里似乎是贺拔明珠与崔式的相遇之地,崔式也决定迟早带着孩子们回到长安,希望她能看着贺拔家与她的孩子们。 也不怪她们祭日扫墓还如此光鲜靓丽,大邺的风俗便是如此。如同往常节日少不了疯狂的游戏和舞蹈,纵然是清明和先人祭日,大邺人也往往如同出来狂欢一般。他们会带着家人在先人碑旁饮酒、敲鼓唱歌、甚至做游戏,仿佛是希望给已逝之人带去快乐,也告诉家人他们现在的生活很好。 不过崔季明这带着女人过去,难道是要告诉贺拔明珠她已经会泡妹了么?! 几位皇子都比殷邛和贵妃太妃们下车晚,他们悠悠闲闲的往寺里走,身边侍从如云。万贵妃平日里十分低调,今日更是打扮得素净,仿佛甘愿被花枝招展的薛菱比下去。另一边,崔太妃仿佛丝毫不关心春光,直接往寺中的大佛处走去。 自去年中秋后,她本就有些清苦柔弱的面容上更显示出几分行将就木的苦楚,两鬓染白,仿佛是要没有旁边下人拦着,她就能一头撞死在寺内的大钟上。这样如丧考妣的一张脸,在大邺的氛围下,谁都不愿意看,她也深入简出权当自己是一缕青烟,荡进了寺内。 崔太妃跪在金色睡佛前,虔诚的躬下身子去,脊背几乎嶙峋的能从衣衫内透出骨节,她念念有词的跪拜着,仿佛在恳求什么。殷胥从门外走过,注视着睡佛,心里大抵明白崔太妃在祈求什么。 她怕是也不管别人,只盼着那个十几年才见过一面的儿子能够平安。 这处寺庙深入山中,院落重重,大家都已经散开各自休息玩乐,殷胥却在一处树下独自等着崔太妃出来,崔太妃摇摇欲坠的走出大门,看到了殷胥。殷胥对她点头行了个礼,崔太妃迟疑了片刻,朝他走来。 “是胥么?已经这么大了啊……”崔太妃轻笑。 “太妃是在为远在天边的孩子祈福么?”殷胥并不打算寒暄。 崔太妃身子一震,看向他。 殷胥道:“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的不算差了。” 她面上几乎是掩盖不住的惊骇,伸手要扶着她的侍女避开,胸口起伏,半天才颤抖道:“……你出生才不过十几年,怎么会……” 殷胥:“我都能知道,便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想把这笔旧账翻出来的人,怕是不会少。” 崔太妃:“他已经远走,又是废了,翻旧账又有何用?” 殷胥道:“他远走去做什么,太妃怕是很清楚,才会如此惶恐,到这里来祈福吧,不知道您是为大邺祈福,还是为私心祈福。您深处宫中,却能知道这种消息,怕是太后多少年就从来没有放过权吧。” 崔太妃如同默认般,避开话说道:“这旧账也翻不动的,知事儿的人都不会说。” 殷胥:“未必,突厥用他或许并不是因为什么才略,怕是他尴尬的身份,能将大邺陈年往事的肚肠都扯出来。我怕的是您给过他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我听闻早些年间,太妃常在宫中吹笛,怎不见过您那黑玉笛?” 崔太妃白了白脸色:“一截笛子而已……” 殷胥知道她是承认了,面上却道:“一段往事,参与者都还活着,掀不过去的。您应该知道那位敏感多疑的性子,知道这些眼皮子底下的龌龊,该多么疯狂了。” 崔太妃半晌才道:“天下都欠他的。我不明白,为何都这么多年,都不许一个孩子活出人样。” 殷胥:“每个人都觉得天下欠自己。他有过平静度过余生的机会,有个他或许也珍视的人给过他一个家,可他没有选。您也是位有苦楚的人,可万事都曾有过选。” 崔太妃:“母亲都是自私的,千万次选仍是一个结果。” 殷胥态度冷硬:“抱歉,我没有娘,理解不出这滋味。” 崔太妃苦笑:“我一个妇人而已,情非所愿的怀了他,在错误的时间生下他。他的性命是谁留的,又是谁将他养大,与我可曾有过半分关系。我只不过给了一支笛,九殿下若是单纯找我来确认便罢,但若是想要指责我……我被指责了这么多年,也不怕再罪加一等了。” 殷胥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孩子在做些什么。若你也因他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不耻,或许应该告诉我,崔家这些年将他带走,都做了些什么。” 崔太妃道:“我是个深宫中的聋哑人,一概不知。” 殷胥:“若他掀起风浪,致使崔家也卷入海里,您也无动于衷了么?” 崔太妃轻轻笑了:“殿下,崔家兴旺了这么些年,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更何况您以为,中宗的一厢情愿就真的能掠一位崔家女入宫么?” 殷胥愣了。 难道…… 可前世,长安崔家这一支几乎完全凋亡,崔夜用所在的长房死的最惨,这其中并不是跟俱泰有关。难道还有别人,对崔家的败落推波助澜? 崔太妃走出去几步,转头道:“九殿下倒说错了一点。你怎么会没有母亲呢?” 殷胥半天也没能理解出这句话的意思,崔太妃难道说的是薛菱,他皱眉:“什么意思?” 崔太妃表情更奇怪了:“薛菱没有与你说过么?她为何不肯告诉你?” 殷胥心里一跳,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是薛菱的孩子。 崔太妃:“你的母亲这么多年一直在三清殿照顾着你啊。” 殷胥一下子懵了。 他向来习惯事事不再心惊肉跳,此刻却仿佛耳鸣般,半天感觉不到外界的声音。他面如金纸,半天才从空中找回自己的神识,道:“我的母亲,姓甚名甚,是什么人?” 崔太妃:“薛菱既不肯说,我就已经算是多嘴了,你且去问她罢。” 她说罢就要转身离开,看着殷胥如墨如点漆的眼睛已经发直了,不忍的道:“我或许总是做不好事情,这辈子就没活的扬眉吐气过。可天下母亲因世事苛刻大多,都是苟且苦痛的活法,到那个地步甚至连天崩地裂也不去想,只希望孩子好。我……从不后悔让他长大。当初你的母亲或许也有过选择,可她仍然希望你活下来。” 殷胥没想到这一番谈话,会成这么个结果。 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宫人么? 在早些年殷邛疯狂的临幸宫人时候,不少宫女发现生下孩子就会从宫中消失或离开,又加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谓的龙种,开始想要偷偷打掉孩子,却仍有一批人舍不得,将孩子留了下来。 他其实找回理智后,仔细一想就能知道是谁。 别人都离开了宫,她却能留下,说明她应当也算有些靠山。崔太妃又说薛妃是知情人,那么可能的只有当年薛妃为后时的近侍岑婆。 她年纪与薛菱年纪相近,相当受到薛菱的重视,以殷邛的性情,指不定临幸过薛菱身边的宫人,那她怀胎时间与薛菱那一胎时间相近也不是没有可能。 岑婆…… 殷胥陡然发现,他前世痴傻期间,岑婆悉心照顾他,可他却不得言语。这一世他重生后,也只把岑婆当成普通的宫人,甚至都没有多说过几句。 他将自己的母亲当作普通的奴婢一样对待。 两世多少次日夜相见,他却连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与薛菱差不多的年纪,她却面上尽染风霜。如今再想来当时她拼了一切办法带着其他宫人想办法做饼子的日子,想起她给他洗脚,背着他哄着入睡,殷胥从来都只当她是个心善慈悲的老宫人。 他缓缓坐在了寺中的亭内,甚至想去扇他自己。 其实岑婆从中秋开始身体不好,他托人去送东西的时候也有听说过,他只是找了宫内给宫女看病的大黄门,塞了些钱,又之后多次托人去送了补品。 从去年夏天后,他就没有回过一次三清殿。尛說Φ紋網 此刻殷胥很想回去,想立刻飞奔回宫走进三清殿去,可他也明白,见了岑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叫“阿娘”?抱住哭泣?他哪个都做不到。 但殷胥陡然感觉自己很幸福。他虽然是个无知且可恨的孩儿,却一直享受着来自于母亲的照顾,沐浴着背后关怀的目光,他甚至觉得岑婆与他日夜相见,贴身照顾,这样的关照,使他比泽、比兆都幸福千万倍! 殷胥坐在亭子中,缓缓将身子趴在亭内冰凉的石桌上,眼睛埋在胳膊里。 他虽恨自己,可他也好高兴。 过去的十几年,他不是爹不亲娘不在的伶仃幼子,不是孤家寡人,是被爱着的,被人保护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嗯,薛菱真的不是亲妈。薛菱这种性子,若是孩子真的在宫内,她也不会放心的独自离宫十年的。 第69章 66.066.¥ 在这一处寺庙稍微休息的不止是皇家人。院落重重,崔家也随着其他几处人家从寺庙的侧门驶入,这边虽然与主寺隔了些许距离,也是个可以用斋饭暂时休整的好地方。 崔舒窈气的几乎是要砸扇子般,狠狠瞪了一眼笑嘻嘻的崔季明,独自走进房内。妙仪却只觉得那龟兹女又好看又香香,并不讨厌。她怀里抱着这几天都不撒手的小白兔,将它放在禅院的草地上,蹲在旁边能玩半天。 崔季明也不是完全长在那花大价钱雇来的龟兹女身上,她稍微绕了两圈,走出来跟妙仪说话:“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小蛇小蜥蜴之类的东西,怎么这会儿转性养了小兔子?” 妙仪手指抚过白兔的耳朵,抬头道:“熊裕哥哥说这个小兔子生病了,以前我在祖父哪里养过好多,我会照顾小兔子,他就非要让我把小兔子治好了。” “哈,你真是到处认哥哥。它叫什么名字啊?”崔季明也坐在地上,手指很贱的去戳翻那步伐不稳的兔子。 妙仪笑:“熊裕给它取得名字跟祖父村里的王寡妇一个名字,叫淑芬。” ……一只叫淑芬的兔子。 妙仪:“不过我给它取了一个新名字,叫肉腿。希望它快快长大啊!” 崔季明:长大干什么,被做成肉腿么? 崔季明:“我知道你不午睡,咱们出门太早,你姐累了,让她睡一会。在院子外面玩,不要进去啊。” 妙仪:“阿兄,那你去做什么?” 崔季明笑的促狭:“做点健康的出汗运动去。” 妙仪:? 她的确是在做健康运动,最近从老秦那里学的新拳式,她似乎觉得这段时间好像微微能透出些端倪,浑身劲力仿佛开始像抓不住般游走,两手食指敏锐的让她都想剁了这两根指头。 崔季明找了处无人的院子,想着忙里偷闲练一练今儿早上的份额。 另一边,崔妙仪又是闲不住,抱着肉腿开始在寺庙内瞎转悠,纵然只停留一个时辰,也要热情的跟大小佛像打遍招呼。 她逛游了很久,寺内也有不少人在闲走,她看着怀里的兔子睡着了,也不好再蹦蹦跳跳,安静的走入一间睡佛的殿内,坐在角落里渐渐有些困顿。不一会儿,听着有人走进来,她从柱子后探了探头,却看见了几个人站在睡佛前,其中一人,身影有些熟悉。 “夏哥哥!”崔妙仪一下子窜出来。 兆让这小姑娘突然嚎出来的嗓门惊的一哆嗦,转头看过去,竟是嫩绿色裙子扎着双环髻的崔妙仪,她眼睛比睡佛镀的金还亮,笑出了乳牙掉后的两个豁。 兆不知道的,看见这小丫头惊喜般没心没肺的笑容,因焦躁而不能欣赏□□的心情也亮了起来。他几乎是差一点就扯出实心诚意的笑容,却听着身后人的说话声,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啊,兆,这小丫头好像是来找你的。”站在他身边的泽说道。 兆陡然惊出背后一层汗来。 泽看向他:“你认识?” 兆条件反射的摇了一下头,张口道:“并不认识。” 他话说出口,余光扫到妙仪呆愣迷茫的样子,心虚更盛,语气却更笃定了:“看她穿着也不是很华贵,或许是哪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儿吧。” 崔妙仪的确是崔家三个姑娘中,打扮得最朴素。她平时太好动,多么好的衣料也会让她刮坏蹭破,她也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装饰,所以打扮的甚至有些像平常人家的小丫鬟。 更何况手里还抱着个兔子。 贵女们的宠物都是狮子狗、波斯猫之类的,谁会抱个家养的肉兔。 崔妙仪却以为兆没认出她来,将手里的兔子一举:“夏哥哥,你不是喜欢长毛的小动物么?我带了兔子来,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快摸摸它。” 兆其实看见了毛茸茸的一只小白兔,他喜欢这些东西,却一直在万贵妃的教育之下没有接触的机会,差点就想伸出手去摸一把。可考虑到崔妙仪不知道他身份,他的多疑与心眼总是喜欢套在别人身上,不愿意在泽面前做出与崔家女认识的样子。他狠狠瞪了一眼崔妙仪:“在下名字中没有夏字,小丫头你认错了人也就罢了,再这样就是冲撞失礼了。” 他话音未落,随在几位殿下身边的宫人就要上来,扯开还在往前靠的崔妙仪。 泽却招了招手,他笑道:“一个孩子,何必这般如临大敌。小姑娘,这兔子是你自己家养的么?” 崔妙仪却感觉到了兆的拒不相认,用看叛徒的目光盯着他,显然有些生气了,将可怜的肉腿往胳膊下一夹,避开了泽伸来的手,道:“这是熊裕哥哥的兔子。” 泽瞪向兔子的眼睛更凶狠了:这才几天,又认了个什么鬼哥哥?! 肉腿遭受各方视线,实在可怜,鼻子翕动拼命想把自己脑袋拱到崔妙仪的胳肢窝里。 兆道:“泽,我也拜完了,我们走吧。” 他率先走出去,腰间貔貅的玉佩晃了晃。泽也有些奇怪,跟着走了出去。 没走几步,就听见了小丫头气急败坏的声音:“夏哥哥!你敢不认我,我下次要小花咬你屁股!赵郎!赵郎!” 泽脚下一个趔趄,满脸写着“年纪小小四处留情”的神色瞪向兆。 兆涨红了脸,回头吼道:“谁认识你,你瞎叫什么?!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崔妙仪没想到他会吼她,本就是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性子,刷一下眼眶就红了,比怀里的兔子还可怜三分:“你怎么这个样子!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泽连忙当和事佬:“丫头你的确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兆殿下。” 崔妙仪本想说自己知道,可当泽字正腔圆的说“殿下”,她又看到了泽与兆较为相近却低调华丽的服装,愣了一下。 她喃喃:“殿下……?” 兆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后头宫内的嬷嬷也知道皇家气度,没有太过为难,扶住妙仪的肩膀,隐用力量的将她往后扯了半分:“见过太子殿下与兆殿下,还不快快行礼。” 那嬷嬷看兆沉着脸,她知道宫内皇子中,兆算是最倨傲不好相处的,也怕无辜的小丫头被怪罪的受罚,连忙压着她向下行礼。 崔妙仪抱着肉腿,满面迷茫的弯腰行礼后,才回过味来。 他、是个皇子? 不过妙仪从小被崔翕那样傲气的人物带大,向来不觉得皇家高贵在哪里。她抬起头来,看到兆仿佛怕见到她眼神般转身离开,妙仪只是气恼他居然在骗她耍她玩! 泽没想到乡野丫头抬起头来眼眶就红透了,她转身推开嬷嬷就往外跑去,还嚎出了一嗓子:“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要理你了!” 这嚎的毫不娇羞的哭腔,却让兆脚步顿了半分。 妙仪扑出了十几步,拐过一道门,旁边的院内正站着手柱铁杖,吃力找人的崔季明。 这丫头就跟山上滚下来的木桶般朝她撞来,崔季明一把圈住,用手捧住她的脸,凑上前看到了她的红眼眶,连忙问道:“怎么了?” 妙仪也不知道,忽然涌上了委屈,咬着嘴唇就是不说,两腮气鼓鼓:“我生气了。” 崔季明笑:“怎的?” 妙仪:“我讨厌人家跟我撒谎!” 崔季明:“哈哈谁骗你了?谁敢骗你呀?” 妙仪却不说了,死死扁着嘴,只把鼻涕眼泪全抹在崔季明绣金线的腰带上了,差点哭出个鼻涕泡泡。崔季明一把抱起她,就像几年前般,让妙仪坐在她手臂上,笑道:“我刚刚看到这边也有个大佛,特别好看,咱们去拜一拜。”小說中文網 崔季明小心的用铁杖敲击地面,妙仪哭声渐止,开始带着没咽下去的哭腔给崔季明指路。崔季明迈过红漆的门槛,姐妹二人走到侧院一处金光灿灿的佛像前,崔季明将铁杖放在旁边,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 烟香缭绕,金佛肃穆,妙仪不敢冒犯,凑在崔季明耳边:“阿兄在求什么?” 崔季明笑:“我求得太多了。” 求杏娘肚子里贺拔血脉平安诞生,求贺拔庆元平安归来,求崔家二房能够平安,求一位罪魁祸首在千里之外……万事皆不顺。 她将心里“不得好死”四个字咽下去,最终还是心软,连虚妄的咒骂都说不出。 “那如果求佛,真的能成么?”妙仪问道。 崔季明实际是不信佛的,但贺拔庆元信,她也勉强愿意诚心诚意在佛前众生语多加几句聒噪,只道:“诚心恳求的话,佛一定能听见的。” 妙仪眼睛一亮,她学着崔季明刚刚的样子,跪在佛前:“那我求阿兄眼睛能尽快变好,能恢复成以前一样。” 崔季明笑:“你就不为自己求点什么吗?” 以妙仪往日的性子,不是求什么小花小肉腿快快长大,就是求今晚多加三个狮子头,她想了一下,却转过头去:“求佛祖让我能想起阿娘的样子来。” 崔季明愣了。 贺拔明珠死的时候,妙仪才一岁多一点。 她垂眼轻笑:“阿耶不跟你说,实在是不敢回忆。阿娘……嗯,睫毛很长,笑起来眼睛眯的跟月牙一样,她其实性子稀里糊涂的,却又愿意逞能,阿耶给她在后面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烂摊子,她也不知道,还总觉得都是她自己的本事。嗯……还有,你的嘴唇长得就很像阿娘。” 妙仪连忙伸手就去摸自己的嘴,又捏又拽,巴不得现在就找一面铜镜,摆出种种笑容供自己想象。崔季明笑:“你会越长大越像的。” 妙仪又转脸看她:“他们说阿兄你长的最像娘。” 崔季明:“说来,除了肤色,的确咱们家三人中我最像了。” 妙仪又去用两只冰凉的小手去摸她的脸:“那阿娘也会像阿兄这样笑么?她也会像阿兄一样跟我玩么?也会帮我说话护着我么?” 崔季明笑:“她一定会跟你统一战线,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对付舒窈的乘法口诀考试。” 妙仪不太懂什么是悲伤,她就是觉得好像第一次可以依稀的想象出贺拔明珠的样子,伸手揽住了崔季明的肩膀,故作忧郁的叹口气:“阿兄不要娶了别人家的小娘子,就忘了我了。” 崔季明差点让口水呛死,连忙如同脚踏八条船的渣男般许诺道:“肯定不会,以后你第一,舒窈第二,我媳妇第三。不对不对,我媳妇以后就是咱们家地位最低的。” 她自认以后没媳妇,这话说出来倒不觉得亏心。 寺外准备出发的队伍中,殷胥如同被人骂了般连打了几个喷嚏,坐在轿内,看着前方车已经无法通行的山路。由于薛菱的兴致勃勃,皇帝和长辈们的队伍早早走在了山路最前头,便衣着装的侍卫随行两侧,这条队伍又因为沿路行人不时的拥堵与几位殿下突发奇想的停留,变得越来越长。 殷胥走了半道,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女子说笑声音,阵阵摇曳的金玉相撞声中飘来一阵花香,他想不过是哪家女郎,却不料忍夏耐不住的探出头去,又缩回来很兴奋的小声道:“哇,崔家三郎也出了寺,好大的阵仗。” 殷胥心道:怎么哪里都有她。 他本不在意,却不料听见轿外清脆的说话声:“见过九殿下,崔家郎君说有东西送给殿下。” 殷胥在轿内僵了半天,才冷着一张脸,掀开轿帘,漠不关心的抬了抬眼皮。那年轻小侍手中有一支灼灼其华的艳色桃花,他笑着恭敬递来:“我家郎君说,君赠梅,情义虽重,却太过冷傲。如今还君一支桃,热闹争芳,花团锦簇,□□无边正娇浓。” 那小侍说最后一句抿不住笑般道:“郎君说殿下太过素寡,不若添点艳色,更像美人。” 殷胥:“……” 他这是被口头调戏了么。 不过这也算是她记着那一支梅,还了他吧。他忍不住将目光落在那支桃花上。 小侍本来还笑,却看九殿下一脸冷漠,也有些端不住的尴尬,殷胥一双冷白的手却接过那艳丽的桃花,道:“回你家郎君,桃花浓艳就罢,却香的发腻,挤得聒噪,过了的事总会显得惹人烦。” 小侍挑了挑眉:“是。必定会转达给郎君,奴便告退。” 这小侍转过身子,殷胥的轿子还没走远,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三郎,你果然赌对了,他还真收下了!” 崔季明:“哈哈哈哈我都说了吧,这一局我赢了,快快快,银子都给我吧!就说让你们不要跟我赌。” 她随行的女侍们都娇笑着抱怨起来。 忍夏就生生看着那支桃花在九殿下手里咔嚓折断了。 崔季明的声音好死不死的在这片刻沉默中传来:“你跟我讲讲,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那小侍一字不差的转达,崔季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他这是要说我跟桃花般聒噪了,可我压根没打算用梅形容他啊!他以为自己是冷傲的红梅么?哈哈哈哈天呐他更像是清水白萝卜雕的花,看着寡,吃着苦!” “咔嚓”那桃花已经在殷胥手中肝肠寸断了。 在轿外随行的耐冬忽然看见那桃枝上头系着一截布条,连忙开口道:“殿下,你看。” 殷胥也注意到了,伸手解开布条,上头就写了一行小字: “小冰块,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么?” 靠! 殷胥一下子脸色就变了。 他头侧出轿子去,不远处左拥右抱的崔季明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口型道:“看你往哪儿跑。” 殷胥如果是只猫,此刻怕是连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两眼瞳孔都能缩成一道窄缝,转头就对耐冬道:“我们变路,从这边山道走。” 耐冬愣了:“这……” 殷胥:“本来就没有规定路线,又有这么多侍卫跟着,改路走。” 他发话了几乎都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轿夫和一队便衣侍卫转头向另一条山路而去。 万花山是长安百姓常来的地方,其中虽然有些难走的山路,但基本都是被开发过的旅游区,哪里都算不上是深山老林,殷胥一路变道,走过的地方也有零散几个路人。 却不料崔季明今日就是计划好了来跟她的,殷胥变道,她也跟着变道,穷追不舍。 她也并不上来搭话拦路,就是远远缀着。一旦殷胥下轿,冷着那张生无可恋的脸装作赏花停留,她也就让人摆着矮凳与帷幔坐在旁边喝些小酒。崔季明在一旁大声说笑玩乐,明明她是那个跟踪狂,却根本不往殷胥的方向多看,反倒是殷胥也不知道是被吵得烦躁,总是忍不住将余光扫过去。 殷胥是心中有火发不出,绕了几次路,整个队伍甚至走入了万花山的深处,几个熟悉山路的轿夫累的都想翻白眼,周围游人都没有多少人有力气爬到这里来,幽静的山谷中,几乎就剩下了殷胥和崔季明两队人。 两队人中的仆从也都开始品出不对劲儿了。 眼见着再往里走,连轿子怕是都上不去了,殷胥总算是停在了一处小瀑布下游位置的河流边,仰头便可看见瀑布。耐冬给他支了小凳与矮桌,一块地毯铺在河边,他坐在那里,盯着瀑布仿佛要“格物致知”,尽量忽略自己一个人闷坐的尴尬现实。 这回,落座在不远处的崔季明倒是心满意足的端起酒杯,仿佛看着追逐一路的耗子无处可逃,总算入了瓮,她面上含笑,带着陈年美酒的白玉壶,若不是因独自而行敲起的铁拐,还算得上翩翩公子。 殷胥看地面上有许多乱石,她带着琉璃镜走起路来仍有些踉跄,便扫了她一眼。 然后将手放在自己的矮桌上敲了敲。 崔季明听见他敲桌子的声音,微微一怔,朝着声音调整方向,走了过来。 她本来准备好非要让他臊的落荒而逃的词儿陡然闷在了嘴里。崔季明实在没想到,这位九殿下私底下居然是这么个体贴的性子,纵然恼火了,也怕她摔倒。她也一时有些怀疑了,这小冰块是真的有所图,还就是诚心想帮她而已。 社会志愿者照顾空巢老人都没这么无微不至啊。 殷胥看她走过来,半天等不到她开口,道:“怎的?” 崔季明一下子回过神来,没找到自己的词儿:“呃……九妹、啊不九殿下,那个,□□正好要不喝一杯。” 殷胥听了她改口,反倒像是不适应,道:“也好。” 崔季明隐约看他将空杯递了过来,显然是向她讨酒喝,她一根手指压在杯沿抵了回去,笑着摇头:“我杯中是玉冻春,可不敢给你喝。你喝玉冻春醉了的事情,我能记得一辈子。” 殷胥惊的一下子就想起某个混乱的梦,浑身不自在:“你……你怎么知道?” 崔季明笑:“哎,某些人喝醉了便化成了念经的和尚,嘴里叨叨没完没了,还叫了我好几声,我倒是想着还有这么记仇的人。” 殷胥脸色更难看了。 崔季明笑着晃了晃酒壶:“这是空的,不若与九殿下取一壶溪水共饮。” 两人就在溪边,殷胥看她十指不沾泥的将酒壶递来,显然是要他取水,还不愿假借奴仆。他向来是知道她的各种臭毛病,只得接过去,将壶盖打开,浸入溪水。 崔季明十分悠然自在的搬了矮凳坐下,鼻间哼着乡间曲调。 殷胥刚要从清凉的溪水中捞出酒壶,却看着一丝红蛇般的血痕顺水游走过来,他抬眼望前看去,还未看清溪水中飘荡的是什么,就听见身后崔季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崔季明惊道:“有血味。” 作者有话要说:噫嘻!明日开始大情节之万花山惊险逃难,擦出恋爱火花。 第70章 070.¥ 殷胥:真是狗鼻子。 她条件反射的去扶腰间的刀,却发现如今纨绔装的太久,她连佩刀都摘了下来,只有腰后塞了把可以出去做盘缠的金玉匕首。 她看不清,殷胥却看见了,溪水远处的小湖中,几个面朝下的黑衣人浮着顺水飘来。 他手边的水几乎尽红。 殷胥道:“有尸体飘来了。” 崔季明:“你简直比仵作还淡定。” 一开始还是几个,远处渐渐更多了几个,崔季明刚要开口,却听着瀑布声的掩盖下,仿佛哪里传来了惊声的惨叫。 殷胥扫眼过去:“七八个,还有血,应该刚刚死去。来人,捞上来看看有没有活的。” 耐冬谨慎:“殿下,会不会是有人会冒充尸体,万一上了岸是想谋害的杀手……” 崔季明面色沉重,用她厚厚的反光琉璃镜眯着眼睛往瀑布上的山崖看去,道:“不会的。” 她话音刚落,远处山崖上小如黑点的身影如桌子上掉下的芝麻,几不可见的落下,惊呼声被瀑布声掩盖,落水痕融入瀑布下层叠涟漪中,纵然他们隔得不算太远,也差点就没有发现。 崔季明明白了:“这是有人特意选好行凶的地点。捞上来看看什么身份。” 崔季明带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侍,还要几个黄门和轿夫一同将飘来的尸体拖上来。耐冬才刚刚翻过人来,简单的翻看了一下衣服中的令牌,惊道:“殿下,这是宫里的侍卫啊!” 殷胥伸手接过那令牌,上头清楚写着营队的编号,只是今日春游,这些便装打扮的侍卫也都是混着编排的,殷胥只能通过营队看得出这些不是御前羽林。 崔季明几乎要把眼睛贴在死者伤口上,道:“用的兵器只是普通宽刀,然而这人刀口极深,只一处致命,虎口都裂出了血痕,动手的人必定是武艺力道都远在这帮吃软饭的侍卫之上。” 他略一思索,转过脸去问轿夫:“你们不是宫内的轿夫吧。” 其中几人回答说是宫内往常的轿夫,只有一人则是万花山附近的老轿夫,因熟悉线路和状况,在前头带队。 “咱们都是往年给圣人殿下们带路的老轿夫了,也不是头一次带路。”那老轿夫年纪不小身子硬朗,满头大汗道:“今年出宫的殿下多,所以殿下前头只能分一个宫外的老人。按前几年的春游,最起码会有两三个老伙计用来带路。” 殷胥沉吟。 崔季明望向他:“你猜得出是谁受害?” 殷胥:“若我没猜错,怕是太子。” 崔季明紧抿嘴唇:“这不是小事,有胆子在长安四五十里外的万花山埋伏太子,怕是下一回谋杀的就是皇帝了。” 殷胥:“最近太子在御前风头正盛,几次提出的策论都引起……各种反响,太子一改软弱平庸,怕是有人按不住了。其他几位殿下,只有兆比较突出,但兆身边侍卫不多,不会用用这种阵仗的埋伏。” 太子身边的侍卫数量最起码比殷胥身边多一倍,对他动手,怕是没有个熟练业务的杀人队伍就做不到。而且太子性子一般不会走蹊径小路,怕是轿夫或其他人用计,里应外合,才引到山崖附近。 “你对动手的人,可有印象。”她目光刺向殷胥。 殷胥刚要开口,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想说我?” 崔季明笑:“我不该怀疑么。万花山多少条线路,九殿下发现我跟着你后,怎么就转到这里来了呢?这是个装无辜又能第一时间发现的好地方啊,可惜崔某是个睁眼瞎,否则也能看着戏配合几句惊叫。” 殷胥冷静道:“……你以为杀太子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有那个能力,不如先让你离我远点。” 不过殷胥的确是没有什么理由现在杀太子。太子死后,必定是修继任。他显然背后隐藏了相当一部分势力,但若是对太子出手,则应该先让对林皇后动手,薛妃恢复后位才是,否则储君是无论如何都掉不到他头上的。 除非他胆子大到想将太子与修,甚至皇后一网打尽。 崔季明挑眉,仿佛要用轻佻的语气将她的怀疑暂且揭过:“唉,真是伤心。我到了这里,可不是随行,是缘分。” 崔季明:“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就在处理尸体的下游,你清风傲骨的,但我怕我说不清楚干系。更何况我们要想上山崖,还需要好长一段绕路,这里只飘着侍卫的尸体,看来是杀手单方面屠杀,我这人怕见血,就只是带着几个小侍来玩的,凑不起你们姓殷的这热闹。” 她这是言明,一不救,二不看。 崔季明如今只要把琉璃镜一摘,此事闹大封了山,她也可以用瞎眼糊弄过去。 她转身就欲走,耳朵却敏锐的捕捉到了一声呼喊。殷胥也转过头去,他就看着仿佛山崖是几个人连接掉落,落在水中被瀑布的白色水花掩盖,他刚要再靠近一点过去看着,远处水面上那几个人就忽然冒出头来,浮在水面上痛苦的呼吸着。 还活着! “戒备!”殷胥高声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瀑布轰鸣的水声下,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喊叫:“哥!哥……你在哪里!哥!” “不是杀手,也不是侍卫!”崔季明道。 她虽说着事不关己,听到有人活着,第一个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殷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过去。你凑近了也做不了什么,我去看看。” 崔季明习惯了自己冲在前面,怔怔的点头:“好,不过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拽着我。这湖面上波光粼粼,光全反在琉璃镜上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她只不过是习惯性反抓住了殷胥的手。冰凉的掌心被有茧却温热的手握住,殷胥僵住,半天才道:“你先放手。” 崔季明:“啊?” 殷胥掰开她的手,想找个什么东西能牵在她手里,却半天没发现合适的,只得将她的手按在腰间。 崔季明手指扣住一段布料,用力拽了拽,好奇:“这是啥?” 看她就要弓着腰凑眼往前看,殷胥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别拽了,是腰带。” 崔季明的手指扣在他腰带和衣服之间,跟个智障儿童拽着家长过马路一般走了两步,笑得不行:“哈哈哈哈哈哎你这是把下半身的贞操交给我了啊,我这要一拽,你今儿就晚节不保了。” 殷胥听这混账话,瞪了她一眼:“关键时候能不能别这么多废话!” 崔季明被他在这么近的距离训了,条件反射的缩了缩脖子,还是忍不住笑:“哈哈哈哈你丫说话这样跟我高中教导主任似的,别这么凶嘛,我现在觉得你真是好玩的不得了。” 好玩你大爷……殷胥心中暗暗骂道。 崔季明拽着腰带跟他走了几步到水边,水面的清波湿了鞋子,她耳朵极其敏锐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隐含痛楚的喊道:“没事,我找到殿下了,修你怎样……有没有受伤,我们快点上岸。” 崔季明立刻乱拽着他腰带道:“那是崔元望,快喊他。刚刚说话的是修,太子应该就在他们身边!快,快点。” 殷胥又拍了她的手一下:“好好说话我听得见,别拽!” 掉入水中的几人艰难的朝岸上的方向游来,殷胥身边的侍卫涉水往里走了几分,手中抬轿的横杠朝他们伸去,游在前头的果然是修,他望见了岸上众人,面露惊喜:“胥,你怎么会在这里,快,泽哥哥受了伤,有杀手在上头拦截我们!” 元望拽着身边一片血红的太子紧随其后,泽看到殷胥,面上露出几分天崩地裂似的绝望:“修,不要过去!别过去!” 修不明所以的回头。泽赤红着眼睛摇了摇头。 崔季明又拽了拽腰带,顺带手指在殷胥肋下一戳:“你看看吧,咱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站在水边,多像两个胜券在握看着蝼蚁挣扎的大反派。唉你说我今天打扮这么漂亮,可不是要跟你一起划到这种阵营的。” 元望听见太子泽凄惨的喊声,也在水中停驻了,修拽住侍卫手中的横杆,已经快走到了岸上,愣道:“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胸前几道伤口,还泡在水中,他仿佛说一句话,微微的用力都能讲身体里仅剩的血液挤出,虚弱道:“修,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修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却不可置信道:“哥,怎么可能!那些人那么穷凶恶极赶尽杀绝,怎么会……胥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而且崔家三郎也在旁边,她总没有理由害我们吧。” 泽此刻的怀疑,已经在心里列举出无数的理由。 半年多以前,薛妃刚回宫崔季明便是第一个去拜访,还带着回礼走的。 殷胥虽低调,可他话很少,在泽心里,最难懂的甚至不是兆,而是胥。 半个多月以前,在他所提出的交替种植新法开始实行的时候,皇后却来泼了一瓢让他透心凉的冷水。她说关于这些新法的事情,殷胥早在他之前两个月就对殷邛提出过,后来却因为他说了些什么言论而被殷邛赶出万春殿。 想到这件事情的灵感还来自于殷邛的点拨,他心如坠冰窟,而殷胥的一言不发更像是对他的嘲讽,他陡然就觉得自己的努力像是个尴尬的笑话。 幸好父皇几次召他去万春殿,又将贺拔庆元一事与他商议,泽心中翻来覆去的愤世嫉俗才稍稍压下去几分。结果现在遭遇大批训练有素的杀手后,落到山崖下见到的就是面无表情的殷胥,泽的心里已经认定那张脸下隐藏着无数恶意。 崔季明不知道这些事,却大概明白泽的心境,道:“殿下,从山崖上拍入水中,极容易肋骨折断内脏受伤,我建议你还是先上岸。因为就算我们是真的想害你,你泡在水里和在岸上也没有任何区别。” 修这个没心没肺的指着殷胥道:“胥,我要你发誓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 崔季明抽了抽嘴角:发誓要是管用,这年头就没那么多死去活来的事儿了。 殷胥果然转身:“你愿意泡着我管不了你,那帮杀手肯定会来找你。你死不死是你的命数,别牵扯上我。” 崔季明被他突然转身拽的一个趔趄,殷胥感觉自己腰带真要被她这个多动症患者给扯掉了,看她目光还望向太子的方向,反手抓住她手腕,道:“看不见就别多管闲事,跟紧了。” 他就跟把自家熊孩子领回家似的,连她那根碍事的铁拐都夺在手里自己拿着,将崔季明往轿子的方向领过去。 崔季明挑了挑眉。这人干正事还挺有模有样,又不是平日里一撩就臊的那个小冰块了啊。 修连忙道:“哥,你都受伤这么严重了,就别倔了好么,再不走他们就赶来了!哥、哥你怎么了!” 元望还算冷静:“太子殿下昏过去了。我们去找他们吧,毕竟崔家还系在太子身上,崔三不会做这种事的。修你来搭把手。” 崔季明站在轿边,看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少年也浑身是伤,将**的太子从水中搬出来。她道:“将他放到轿子上来吧,我不清楚这里的道路,杀手的身份先不管,你们跳下山崖,他们必定会来追,咱们没有车,山路又崎岖,必须要快点离开这里。” 她其实想说的是:咱们能平安逃走的可能性,其实小的可怜。 对方人数多,都经过训练,肯定早有计划,又很可能与老轿夫早有勾结,对附近大小的山路都门儿清。而他们只有人力的轿子,几十个不够塞牙缝的侍卫,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信的老轿夫。 崔季明看着他们三人如抓住救命稻草的表情,不忍开口。虽然泽与修的死活,她根本就无所谓,可她不能不管崔元望。 她记得崔家的家训,最先的两个字,便是“团结”。 她因为团结二字,曾捡回半条命来,也应当将这两个字刻进心里,报这个恩。 崔季明:“元望,你可有受伤。” 元望没想到她没看太子,先问的他:“……我还好。” 崔季明看见了他手臂上半截没拔去的箭杆,呼吸声也不对,叹道:“傻孩子,你是崔家长孙,纵然真的护不住太子,没人敢把你怎样。你倒是会去拼命,一直抱着太子不撒手,这点愚忠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把刀给你,你藏着。” 元望从她手中接过金玉的匕首,愣了:“那你呢。” 崔季明:“我去问侍卫借一把长刀,这玩意儿不顶用,也就给你这种没有战斗力的老弱病残。” 元望噎了一下:“……谢谢。” 他护着太子,又受了伤,侍卫的长刀挥不开也挥不动,匕首的确合适。 崔季明去拿了一把长刀来,却不去找殷胥,而是让元望和太子上轿,站在元望一侧。 殷胥这回是看出来,因为崔家没带侍卫来,她要保护元望。 ……这个人,总是习惯做保护别人的角色啊。 泽伤的远比想象中严重,他腰腹上伤口极深,落入水中没有护好四肢,右臂严重挫伤,若是不快点救治,很可能是捞不回命来。 殷胥很容易就联想到前世泽被杀一事。 若是一切没有改变,那件事应该在一年多以后,殷胥前世正在弘文馆寒窗苦读,对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印象,对凶手的头绪也难以凭借前世记忆。 两队人马汇成一股,就算是用了玩命的速度往回奔,在布满乱石的山路上,也快不到哪里去。修明明已经有些蹒跚,却仍要拿着横刀,倔强的走在泽旁边。 崔季明转头道:“修殿下还是要小心一些。万一泽撑不住了,你就是新的太子,我还是希望你保重身体,大邺若是一连折了两位嫡皇子,怕是要大乱。” 修眼眶一直红着,嘴里只重复着:“哥不会有事的,哥不会有事的。” 崔季明:“你要考虑到最差的情况。” 修憋着几乎要决堤的泪,五官都扭曲了:“那我算是什么,因为泽哥哥的死,白捡一个太子位置么!那我有什么意思!太子之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因为这个,哥也不会出事!” 崔季明:“这时候怪命也没有用。事在人为,你跟紧点吧,若是有了什么事,听我的指示,赶紧回头跑。自己跑,泽是不可能被你背着走的。” 她话音未落,一下就变了脸色。崔季明听力敏锐,她拔刀的速度快的连日光都像是擦过刀面的流星,张口喊:“修!跑——!”。 此时殷胥才刚刚听到了不远处半山坡上齐刷刷的拔刀声。 修一下子就懵了:“往哪儿跑!” 崔季明吼道:“顺水!” 她这段时间锻炼出了对周遭环境的极度敏感,听到不知多少人严阵以待的拔刀声,她仿佛是一个人置身于千军万马中,浑身汗毛都快竖起来,手背上青筋仿佛要从薄薄皮肤中跳出来。 修还想再说什么,崔季明猛然推了他一把,直接将他推入旁边湍急的溪水中。 修滚了半天才在溪水中站起身子来,他扫了一眼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灰色身影,刚刚屠戮侍卫的场景从眼前划过,崔季明与殷胥的几十人马,仿佛就是浪潮下即将被卷走砂砾,他恐惧,却也知道崔季明说得对。 他要逃,顺着溪流往下,如果遇见了父皇,还能找人来救哥! 修顺着溪水,踉踉跄跄的往前冲去,他不敢走入水深处。浅滩上带着漩涡的冰凉溪水没过腰,浑身湿透,恐惧与绝望随是都能将他卷走。修在溪水中摔倒了,无数水花朝他面上拍去,他两手乱挥刚要挣扎着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跑,却不料一双被水泡的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肩膀,一条细窄且比冰还扎人的凉意贴在他颈上。 修被人扶了起来,满脸是水,他脖子上的短刀正迎着春日,映亮了他狼狈的脸。 他努力睁开痛得发胀的双眼,就看到了十几个黑色贴身短打的男子,带着呼吸用的铜管,从埋伏的河水中站起。 一个男子摘掉铜管,甩了甩头发上的水,道:“殿下,上岸吧。” 这简直就是天罗地网。 和一众灰衣人僵持的崔季明万没有想到修竟然会回来,刚要开口问他,就看到了修身后明显是潜在水下一段时间的十几个黑衣人。 殷胥心道:这真是无路可逃了。 山坡上的灰衣人缓缓往下围来,其中一中年人走出来,他个子极高体格健硕,面上却显出几分萎靡的恹恹,青灰的眼皮垂着,十指交叉的放在身前,态度显得很恭敬:“还请太子下轿,此地危险,我等护送太子回宫。” 崔季明手指按在轿帘上,笑:“太子已经睡了。不碍事,这里还有太子伴读,山路虽崎岖,我们还是可以送回去的。” 男子听见她说话,飞速的抬起眼皮望了她一眼,陷入了沉默。 殷胥不明所以。这话有什么好沉默的。 男子:“若是能将太子放在原地,我们可以让其他诸位离开,连修殿下也可以离开。” 这条件太过诱人。若不是怕离开后会解释不清楚,殷胥真想带着崔三离开。 崔季明眉头细微的皱了一下,却因她惯常笑容灿烂,不易察觉。 崔季明道:“太子殿下睡熟了,不肯从轿上下来。这轿子可是红木的,崔家一共没几架,我这人抠门,怕是不能留给您。” 她将崔家两个字咬重。 男子叹道:“郎君,太子都杀得了就是不要命了,纵然崔家长房、二房两个嫡孙搭在一块儿值钱,但命都不要了也无所谓了。” 崔季明沉默半晌,扯着元望后退半步:“太子昏睡,我们是臣子,不敢叫醒。还请您自己上前来,将他叫醒吧。” 元望愣了,被她拽住仍然挣扎,满面不可置信的小声道:“你疯了么!” 崔季明道:“你才是疯了,我虽然瞎,但你看得清对方多少人吧。太子死了,你最多一顿鞭刑,殷邛治不了你。但在这儿多倔一句,就等着死吧。” 修没想到崔季明后退,激动的乱动,脖子上立刻就被刀划出细细血痕,眼泪掉下来了:“三郎!求求你,三郎你……” 他说道一半也说不下去了。他根本没法去求别人,崔三根本就没有为了他们拼命的理由。修猛然意识到,他纵然前一刻前呼后拥的从宫中离开,如今也会这般狼狈的连性命都保不住。只拥有皇子的身份,只能穿上华服,用上珍馐,仆从万千,却没有人真的肯为他去搏命。 或许说是他,除了身份,没有任何价值。 殷胥垂眼在旁边,双手并入袖中,端得跟一座佛般,一言不发。 病恹男子目光掠向他,殷胥身后的侍卫退缩了几步。 崔季明道:“你带着几个人上来就好,其他大部队就在坡上不要动。咱们各退一步,崔家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太过为难。一个殷姓做敌人也就罢了,再加一帮姓崔的,纵然你们不要命,可崔家记恨上了,怕是连祖坟都能掘,这就没意思了。” 她言下之意是怕对方不守承诺,大批人马冲下来,直接全杀了。 其实这话,对方完全没必要同意,在殷胥看来,这男子未必会畏惧崔家,可他还是点头,并不想杀崔季明。 他带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灰衣人往太子昏倒躺着的轿子而来,没有风,轿帘平静的垂着。男子伸手就要去触碰轿帘时,崔季明陡然开了口。 “蒋经叔,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崔三实在手欠,不经意之间九妹已经养成了一言不合就打手的习惯orz 关于蒋经是谁,前文有提示过一个姓蒋的人的~ 找到章节号并第一个留评的人,发红包呀~不过金额不大,就当看文的钱了吧~ 第71章 70.070.¥ 那男子背后一僵,眼前的轿帘骤然被短匕首划开,裂帛声突兀的仿佛是在人心上撕开口子,病恹男子条件反射就要往后退去半步,殷胥身边的几十侍卫如同不要命般朝他们四五人冲去! 蒋经的长刀握在手里,多年沙场的条件反射永远能让他找到危险的缝隙,他的刀就要反手挥去时,十几步远外的崔季明陡然动了。 她刀尖的一点春光因极快的移动拉成一条光痕,那骚包的琉璃镜掉下来挂在耳边,露出紧闭的双眼和纤长的睫毛。时间拉长,无数动作在这静谧的深林中同时发生,眨眼如同一次黑幕的落下,等到蒋经再睁眼时,崔季明已经到了他面前。 她放弃了使用那双碍事的眼,却准确无误的朝蒋经肩头抓去。 蒋井动作也快,他身子往后一拧,抬手将刀背朝崔季明的胳膊打过去,却不料崔季明一手提刀,另一手化拳朝他肋下骤然击去。这一招如游龙般神出鬼没,蒋井大惊,她的拳看着力道不足,打在他肋骨上却仿佛是力道穿透皮肉打在内脏上一般! 她仿佛浑身燃烧着火,一碰到敌人,如同一滴油掉入火堆中,不是一簇火苗跳起,而是整簇火焰猛然炸起,接触后力道才如同火炮般打去! 这是什么邪门的武功! 崔季明这段时间几乎将视觉抛弃,如同心里长了一双眼,身体流动的感觉成为她条件反射的根源,她已经敏锐到午睡时谁路过窗边看了她一眼,她都会立刻醒来。 此刻蒋经的动作虽快,可不论是他的呼吸,还是力道的传递,风的流动,崔季明说不清道不明,却总能通过本能,做出第一时间的反应。 崔季明看不见旁边四五个灰衣人被殷胥的侍卫扑住,也不能去了解抱着太子躲在轿中的侍卫如今滚到一边的紧张,甚至连远处无数人持刀从山坡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她专注到了极点。 蒋经的经验与武艺均在她之上,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武艺也十分相似。 蒋经挥刀的速度极快,可再快也快不过那绑着匕首的回旋木桩。崔季明再一次拿命去贴,手中的刀推开,十几声交手的叮铛声响在她反应之前。 就在这一瞬,一眼都眨不完的间隙中,她的刀划开了蒋经的肩头,挑出一条鲜血淋漓,忽然有灰衣人跳出来,朝崔季明拔刀而去。 殷胥猜到了她要动手,只为了与她连眼神沟通都没有的决定,将手边的侍卫毫无保留的撒出去。此刻他看见有人朝她背后而去,而崔季明仿佛连眼睛都忘记挣开,有条不紊的抽刀再朝蒋经而去,他心脏都差点能吓得吐出来。 听说她从刀光剑影里走过去与实际看她挥刀绝对是两种感觉。 对于她高超武艺,他半分与有荣焉的心情都没有,仿佛他的心正挂在她时隐时现的刀尖上,惊得几乎是站不住。 朝崔季明背后而来的那把刀,将她身后后红衣的布料压得微凹却仍未划破的千钧一发间,崔季明身影如鬼魅般,毫不犹豫气吞山河的往前踏了一步,手中直如钢尺般的刀迎光自下而上,划出一个耀眼的圆形光痕,挑向蒋经的胸口。 殷胥仿佛觉得那一刀能荡开一座城上空的云,能削下半座山的不平棱角。 蒋经堪堪后退半步,一道血豁仿佛是要将他从中间撕开,血直直落在地上砸成一滩,他几乎以为掉出去的是自己的肠子。就在他惊魂未定,伸手去摸腹部的瞬间,崔季明反手一拳打向偷袭的灰衣人,那个人仿若是撞上一匹奔马,弓着身子倒飞出去。 她身子再贴去,手指抓住蒋经的手臂,将他一拽,刀反手一转。蒋经瘦骨嶙峋的脖子笼在了崔季明的刀下。 几十个侍卫将蒋经身后四五个人杀死在地,轿中隐藏的侍卫抱着清醒几分的泽退在十几步远的溪边,无数灰衣人冲下了山坡围绕在他们周围。发生这一切变故的时间,仿佛只是在殷胥吐出一口气内。 蒋经被崔季明架着往后退了几步,那群灰衣人果然也相当忌惮的往后推了一步。 殷胥会以为从崔季明脸上看到胜利般的笑容,或者她会向他眨眨眼,却不料崔季明睫毛抖了抖,半天才睁开她那双忘记存在的眼,面上有几分说不出的悲怆。 崔季明轻声道:“蒋经叔。你这是要把阿公往死路上推啊。” 那病恹恹的中年男子不说话。 崔季明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您阿哥还在军中,我知道您走了有几年了,阿公想找找不到你们,我却没想到你做起了这种行当。” 殷胥知道贺拔庆元军中有一亲信名叫蒋深,崔季明叫着人蒋经,显然二人是兄弟。这人也是贺拔庆元曾经的手下么?怪不得崔季明的刀法与此人有些类似。 崔季明知道,贺拔庆元这些年几次被迫裁军,单凉州大营林林总总就被裁去将近四万人,有哪些多年混在底层的兵油子,也有年纪渐长或者受过伤的老兵。 蒋经就是四五年前被裁走的最后一批,他与蒋深曾均是贺拔庆元的亲信,甚至他也是知道崔季明的女儿身份。蒋经染上寒食散,又几次在作战中精神恍惚,受了重伤,贺拔庆元多番争取,他还是被选入了裁军的范围内。 蒋家兄弟均是贫农出身,当年是被外军大营丰厚的军获吸引而入营,一步步是搏着命走上来的,每次战场上轻点军获,他们连突厥人的头发都割下来想去卖掉,两兄弟从牙缝里挤出钱往老家寄去。 蒋经被裁后归了家,蒋深依旧将军获往家中寄回去,却在几年难得一次的归家中,发现老家的村子早在一年前被流匪屠尽,半村的人都死在睡梦中的洗劫里,而他寄回家的军获却被其他幸存者给默不作声的侵吞了。 蒋经的尸体并未在村中找到,他也四处打探不到蒋经的消息。 有的说他骑着一匹老马跟匪首战的你死我活,有的说他早知道流匪会来一个人逃走去做雇兵。 蒋深多年也没有再找到他的兄弟。 崔季明最早入军营的刀法和箭法都是蒋经手把手教出来的,毕竟贺拔庆元太忙,言玉又对外不显露武艺,蒋深带着她这半大丫头,也吃喝也陪玩。他多年没结婚,却很喜欢孩子,总是要崔季明坐在他肩上,玩打仗游戏。 崔季明绝没想到多年后再见蒋经叔,他却一脸行将就木的枯死模样,将屠刀挥向太子。 而他连脸也不愿意蒙,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贺拔庆元的旧部。 贺拔庆元的威名在大邺传的太广,旁人认定他带出来的兵纵然是被裁了,也是肯为了他拼命的,这刺杀太子一事不就是要往贺拔庆元头上引么。 殷胥却想的更多。 他手里有消息,说是西北危机刚解除,殷邛就有意要对贺拔庆元出手,他却打算将太子当枪使。此刻若是准备好了要参贺拔庆元一本的太子突然被贺拔庆元旧部杀死,有这么一条,可以让贺拔庆元翻不了身了吧。 殷胥甚至第一时间想的是,会不会是殷邛谋划的此事,威逼利诱蒋经刺杀太子。 若是拿其中一个亲生儿子的命,换悬在头上几十年的三军虎符,相信殷邛绝对愿意。他那么多儿子,泽也以前根本不讨他喜欢,泽死了再换一个修,就单说修那样的没心眼,殷邛更可以少提防自己的儿子几年。 殷胥仔细的考虑后,却觉得这杀手太无所顾忌了。蒋经若不是看在崔季明的面上,恐怕是要将修和崔元望的赶杀殆尽的,殷邛再怎么丧心病狂,应该也不可能会将自己的两个嫡子都杀掉,更不会杀死崔家长孙再树敌。 殷邛想杀泽,完全可以让阵仗的针对性更强。若是这场袭击发生在长安的大道之上,更能打的贺拔庆元抬不起头来。 殷胥心中考虑了几番。 以他如今的身份而言,如果崔季明不插手,他或许可以袖手旁观。泽与修如果双双殒命,皇后膝下只有个年纪尚小的嘉树,殷邛这人惯常功利至上,皇后仅剩的可利用之处没有,他必定会找由头废了皇后,扶持薛菱回后位,殷胥也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储君。 他这一世最难的坎或许就能这么轻易的迈过去。 可殷胥目光扫向了眼泪决堤的修,勉力扶着侍卫妄图站起来的泽,以及面无表情却闭着眼的崔季明,包围他们的灰衣人。 从理智上来说,他纵然袖手旁观,如此混乱的状况下,他也未必能活着逃脱。 从情感上来讲,他发现他自己没有想象中那种阅尽千帆的铁石心肠。且不说崔季明,就是敏感却拼命努力的泽,没心没肺却快乐单纯的修,他都难以坐看他们赴死。 重生一回,纵然是目的明确的想抓住一切,可若真是兄弟无人存活,他登上皇位,也不过是前世一样的孤家寡人么。 更何况,他前世是捡漏才登上皇位的,难道这一世也要坐着捡漏么? 纵然他决定为了皇位想要对兄弟出手,那也是应该他自己派人下杀手,自己承担骂名或污点,而不是这样站在一旁故作清高,浑身不沾半分血腥。 殷胥开口道:“蒋经是么。你知道今日你在这里对太子下手,太子手中正捏着一本要参贺拔庆元的折子,你是他的旧部,会有多少人说贺拔庆元忌惮也怨怒太子,决定对太子痛下杀手。今日你不怕死,明日贺拔庆元被抄家压入天牢时也不怕死,可边关百姓怕死。” 崔季明万没想到殷胥会在这时候开口,她难以聚焦的双眼朝他方向望来,眼睑下那层薄雾让殷胥心里一颤。 蒋经身子一抖,他的嘴仿佛已经提前入棺材般合死,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殷胥道:“人各为其主,各有活法,你或许已经不在意贺拔庆元的生死了。但大邺如今的将领明显有断层,从贺拔庆元、夏将军这类老将之后,无年轻一代接替,一旦贺拔庆元不在,或许未来五年十年,边关都可能打不胜仗,无数村庄城市会被突厥与靺鞨入侵,多少百姓死于战火,你或许自诩没有这样的大义,但也请你这一刻想想。” 殷胥:“人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崔季明扫视了一圈灰衣人,她眼睛看不清,却猜得到,怕是其中大半,都是这些年殷邛从各地裁下来的兵。这话对普通的杀手说没用,可对这些曾保家卫国却被抛下的军人而言,不可能不触动。 她将刀往蒋经的颈下贴去,半晌开口道:“阿公年岁已大,我双目失明,蒋经叔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求你给我阿公一条活路吧。” 她嗓音有些哑。 蒋经面露痛苦之色,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已是半个死人,三郎若是连接下来的果断也没有,日后的路还不如不走,回家去绣花吧。” 崔季明心尖一颤,她依然明白所谓的果断是什么,刀面抖得盛不住日光。 蒋经仿佛用着逼死自己的劲儿,才挤出一句能想到的最简短的忠告,轻轻送入崔季明耳中:“天下分二,三郎,你要提前给自己找个位置。” 崔季明一时没明白,什么叫“天下分二”,蒋经挥了挥手,那些灰衣人被殷胥的话打的心神震动,此刻往外退了半圈。 崔季明:“胥,你带着太子与修、元望离开吧,拜托你了。” 殷胥第一次听她这样单念他的名字,点了点头:“好。” 她让殷胥来送太子与修,就是信任他不会中途下手,这份信任沉甸甸的,仿佛她一句话间,就肯定了他内在的全部,肯定了他的心。 殷胥感觉心里头压了一份暖意,扶起了泽,几人朝山边一条小路去了。wWW.xszWω㈧.йêt 他回头望过去,看了她直立的背影一眼,她鬓角两缕卷曲的发吹进风里。 蒋经不会就这么放他们走的,殷胥心里清楚。他们离开后,追杀的队伍很快就会赶来,殷胥觉得自己很可能也活不了。他就算是带了龙众的人来,也未必能从这种场景中活下去。太子出事也有一段时间了,御前的侍卫到现在还没来,一切可供人猜测的余地太多,但好似哪里都不是活路。 他虽觉得蒋经不会杀她,但这半边山上,或许未必都会听蒋经号令,崔季明仍然身处危险之中。 殷胥看着崔季明的脚步考微微后退,靠近了河面,心里陡然生出一种默契的想法。 崔季明一定会顺河而逃,那他就绕回河岸边,去与她接应,说不定还有机会能躲过灰衣人的搜查。 殷胥心下有了个大概的计划,扶着泽顺着山路走下去,转头不再看她。 两人各自给对方留了背影。 崔季明一直不开口,风灌过织成网的枝叶,她腿都站的几乎要发麻,才开口:“蒋经叔,其实我也算了解你,你会怎么做我也很清楚。可对我来说,我将阿公排在了前头。我要走下去。” 蒋经作为这拨人的首领,她必须要杀,也必须打乱对方的计划。她若是真的让太子死在灰衣人手下,贺拔庆元才是一身洗不掉的冤枉了。 她话音未落,蒋经猛然抬肘向后击去,崔季明腰向后一拧退了半步,刀尖明晃晃的朝蒋经颈上划去。她条件反射的用上了蒋经年轻时候教给她的刀法,直且刚烈的刀刺入了蒋经的喉咙,蒋经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狼狈的“嗬嗬”声,血都仿佛没有力气喷涌而出,顺着她的刀往她掌心流。 崔季明毫不犹豫的拔刀,她一脚踢去,手中刀再手中盘了半圈,蒋经青灰色的头颅就挂在了她的手中,崔季明提在手中抬高,血灌进袖筒,她吸了吸鼻子,高声喝:“你们谁还要来!” 谁还要来! 她的声音回荡在山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殷胥:你居然单字叫我…… 崔季明:别纠结了,我不介意你叫我明明、小明的。 桶爷:话说这种正经叫法和调戏叫法,你更喜欢哪个? 殷胥:…… 崔季明:他虽然没说话,但内心戏表示‘天呐被叫做胥好正经好被信赖、被叫九妹又感觉会有**接触的戏码,好纠结到底应该喜欢哪一个’。习惯就好,这篇文要是没有男(nu)主视角,基本就是没法看了。 第72章 70.070.¥ 崔季明控制不住般,又吸了吸鼻子,眼睛沉重且飞速的一眨,仰头想将眼眶里盛不住的液体挤回去。 “行,你们既然都要让贺拔庆元不得好死,身败名裂了,也不在乎让他的外孙惨死郊外了。来啊!不要怕,我瞎了,看不见你们,就算认识也喊不出你们的名字,你们也不用胆怯不用愧疚,一人给我一刀就是了!”崔季明吼道。 灰衣人看到蒋经死了,混乱不堪,静默的人群陡然爆发出许多人的窃窃私语。 的确,他们中大部分是见过崔季明的。 而此刻崔季明也不相信,这些人全都是因为恨贺拔庆元而聚集起来的。他们显然在一段时间内受过统一的训练,得知过这个严密的计划,而当初被裁掉的那一大批军人各自回乡,天南海北,到底是谁在这几年内将他们聚齐,又说服他们对贺拔庆元出手。 崔季明笑:“你们要不然就是现在杀我,在分一帮人去杀太子,老老实实听你们主子的命令,最后一个个排着队赴死灭口;要不然现在转头,脱了身上这身衣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没妈了就去找媳妇!多么简单的事儿,难道还要举手表决么?!” 她一个人对着一群持刀灰衣人,仿若是孤单的勇士对着漫山的狼群,拎着血淋淋的脑袋,嘶声高喊。 几乎是瞬间,灰衣人中似乎分裂成了两拨,显然蒋经并非是全部人的头目,一位身材矮胖的灰衣人从山坡上走出来,他刚要开口,就看到了崔季明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身扔掉了蒋经的头颅,纵身就往湍急的河水中跳去。 ?! 岸上灰衣人群也没想到她吼完那般气势的话,转身就跑路。 矮胖男子开口道:“不要管她!追太子!” 人群却陷入了内讧的骚乱,整片山坡上听从命令去追太子的也有,相互拔刀对峙者也不在少数,然而崔季明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却猛然感觉小腿上一痛,眼前几根箭矢带着成串的气泡窜入水中。崔季明耳边都是水浪声,却也能感觉到箭矢窜入水中的尖锐。 她必须赶紧往下游去,否则单是流矢就能杀了她。 分不清方向扎猛子往下游边滚边游的崔季明,并不知道岸上的混乱。 身后的河水力道太大,崔季明又不敢露头,在水中被冲的找不到方位,眼前全是自己呼吸出来的气泡。她一会儿被漩涡拍的撞在了石头上,一会儿又被压入水底,心中暗骂自己就跟滚筒洗衣机里的猫一样,纵然水性不错,她却极难换气,不知道多少地方被撞伤刮蹭到。 她心里第一想法就是:卧槽刚刚幸好修没有顺水往下走,否则不遇上埋伏的杀手,也能做一回落水失足儿童淹死在河里啊! 崔季明的点背显然还没结束,她脑袋终于磕在了一块水底的大石上,眼冒出的金星都被水冲散,脖子架不住千斤重的脑袋,呼吸不上,在水中昏死过去。 待她醒来的时候,却感觉仿佛有人在将她从水里往岸上拖,她浑身无力活像是个灌满沙的麻袋,拖她的人也似乎累得够呛。 崔季明不明状况,她渐渐从剧痛的脑子挖出了半分清醒的意识,却仍然装作昏迷。空气似乎很冷,天也是一片深蓝,崔季明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将她翻过来,拨开她面上的发丝,颤抖的手指仿佛想用他几乎没有的温度来暖热她的脸颊。 那人看她还有气息,当即一件衣物从天而降罩在她湿透的身上,两只手从她身下穿过,似乎打算将她打横抱起来。崔季明似乎比他想象中轻一点,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导致整个人都往后趔趄了半步,重心不稳,装昏的崔季明也条件反射的伸手扣住了他肩膀。 是一道瘦却硬的硌人的肩膀,崔季明睁开眼来,仅存的视力让她勉强看清了面前紧抿着唇的侧脸。黑色的碎发**贴在他脸颊上,他的外衣罩在她身上,两只手抱住了她的背和腿窝,崔季明从他身上感觉不到热度,却莫名安心。 她咧嘴,哑着嗓子笑了:“九妹,好巧。” 殷胥猛地转过头来,一双眼在黑暗中仿佛点亮,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猛然拥住了崔季明。 他这一拥,崔季明半个身子没人抱着差点摔在地上,她又怕摔疼了自己,紧紧揽着殷胥的脖子,俩人就跟滚轮里撞车的仓鼠一样,相互带倒,滚在了地上。 崔季明跌的屁股都快裂了,殷胥两只手臂却跟要勒死她一般紧紧拥住了。 崔季明:“哎哎九妹放手啊,你丫是跟我有仇么,上次咬一口,这次又要勒死我啊!” 殷胥松了松手臂,下巴尖狠狠在她肩上磕了一下,半晌才道:“好巧。” 他心中自是知道怎可能是因为巧合。殷胥从小道离开后,当机立断决定绕路返回,潜伏在河流附近。却不料他在河边,眼睁睁看着在湍急河水中滚的狼狈不堪的崔季明被漩涡拉入深水,他还没来得及想去水中拦,崔季明就被吞没,顺水滑去了下游。 十几个侍卫和殷胥一起在下游深山内几处支流找寻,到了天都快黑下,才发现她衣服挂在岸边凸出的石头上,生死不明。 崔季明摸了摸自个儿肋骨,顺着往上一摸,就摸到了自个儿仅存的荷包蛋水平胸围在湿透的衣服下原形毕露,她一只手强挤进殷胥抱着她的缝隙里,插科打诨道:“哎哟你是跪在石头上的么,这鹅卵石可扎腚了,你真精明。” 殷胥竟然在黑暗中小小笑了一下:“你硌着了?” 他说着将她往上抱了抱,崔季明让他亲昵的动作弄的心惊肉跳。之前还恨不得咬死,这会儿又这般熟稔,她真经不起这小子的忽冷忽热。 “找到了。”殷胥朝远处喊道。 几个侍卫快步赶来,他们都一身精湿,手里也没有火把,再过半个时辰就要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殷胥发现了她小腿上的箭矢,皱了皱眉,两手再将她打横抱起来,跟侍卫往草地里踩出的小道走。 崔季明实在是没有力气,可她又别扭,又觉得自己还是要客气客气,晃了晃他肩膀道:“你把我放下来呗。我自己能走。” 殷胥道:“腿都快废了的瞎子还挺会逞强。” 崔季明:“……卧槽,小冰块你真是长本事了,还会怼我了啊。” 殷胥闷了半天才道:“别乱叫。” 崔季明:“哦,九妹。” 几个侍卫转过头去被口水呛得只咳嗽。 崔季明向来不会不好意思,殷胥身量已经高了不少,两手也稳,崔季明好不容易有点少女的感觉,这才享受了没一会儿,却感觉到眼前一亮,面前的空地上似乎被点起了火光,等她摸到了眼镜带上时,殷胥已经抱她放在了火旁。 眼前一小块勉强存活的篝火,旁边歇息着几位侍卫,泽紧皱着眉头面无血色的蜷成一团睡在草地上,元望与修还醒着,看到崔季明俱是站起身来,连忙过来看她。 “别激动别激动,我就是洗了个山间春水的澡,泡久了腰疼。”崔季明笑着抬了抬手。修与元望都坐到了她旁边。 殷胥将她放下了,却不离开,他用匕首划开她的裤腿,去看那已经泡的发白的伤口,崔季明却笑着去扯自己的裤腿:“看什么看,我腿毛扎手。” 殷胥:“……伤口泡的太久,会容易发炎。” 崔季明:“我铁打的身子,你有关心我的功夫,不如看看太子。” 殷胥:“就是太子走不了,我们才放弃往山外去主动找别人,这里没有大树,燃起了火,他们若是搜山,很远就能看到。不过也有可能是杀手先找到我们,这就是要赌了。”他说着,手指还是掰开了崔季明扯裤腿的手,崔季明也是受伤了没力气,让他强硬的给制住了,还有点懵。 崔季明实在是有点怕他认真的样子,平时臊的再好玩,认真起来真就是说一不二。 殷胥:“侍卫中应该有会处理箭伤的,我叫他们来。” 崔季明摇了摇头:“别信他们,都是些公子哥,入宫做侍卫的有几个上过战场,我不是第一次受这种伤了,心里有数。你坐着吧,我们等就是了,只盼太子能熬得过今晚,熬不过入了长安城,有你要面对的。”ωww.xSZWω㈧.NēΤ 殷胥扶着箭矢靠近伤口的位置,抬刀将箭杆砍断,伸手给崔季明换了个姿势,拿外衣给她,又问:“你这样躺着行么?” 崔季明抬眼看到了他的目光,连橙红色的火光也不肯盛的黑色瞳孔,仿佛就眼里只放得下她一个人似的,笃定认真的让人想躲,她感觉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实在是熟悉,侧了侧身垂眼玩笑道:“少了个能让我抱在怀里的美人,啧,否则星光篝火,实在是美好啊!” 殷胥手一滑,压在了她伤口旁。 崔季明差点从地上弹起来:“疼啊!” 殷胥冷笑:“呵,真委屈你了。” 他松了手,崔季明又忘了疼,笑嘻嘻道:“没有美人,有个枕头也不错啊,九妹的腿借我一阵如何?”她说罢,湿漉漉的脑袋就往坐在旁边的殷胥腿上拱。 殷胥这人洁癖又脸皮薄,崔季明记得他被她碰一下都能气的恨不得将她掀飞了,此刻她就是要恶心他。本以为抬起脸必定是殷胥一巴掌将她脑袋拨到一边去,却没想到殷胥确实是耳朵骤然红了,两只手紧张的搭在身边,却就是没推开她。 哎呀他怎么这么能忍了?难道是被逼出了忍耐槽上限? 他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打击? 崔季明又嘴贱道:“九妹你这大腿怎么比河边石头还硬,我勉为其难转开头不去看你的脸,还能想象是枕在一个整天练蛙跳的美女腿上。不过我脑袋枕过,头发都把你裤子弄湿了,你一会儿起来,别人别说你尿裤子了啊。” 殷胥额头上青筋都要跳出来了,他瞪了她一眼,抬手捂在她嘴上:“闭嘴。” 崔季明呜噜呜噜半天,殷胥恨不得能把她的嘴按回地里去,她一个字儿也没闷出来。 可她脑袋又相当舒服的枕着殷胥的腿,实在是在场一圈中最像大爷的那个。 看到殷胥捂着崔季明的嘴将她按在了他膝头,旁边修和元望仿佛看见幼童街头因为糖葫芦打架,目光愈发诡异了。崔季明将其理解为艳羡,仿佛显摆般用仅露出的上半张脸对两个少年挑了挑眉。 修与元望难以直视的转开了脸。 殷胥看她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根本就不挣扎,手指指了指她:“我松开手了,你不许说胡话,睡觉。” 崔季明也不点头,一副“你捂着我一夜我也无所谓的样子”转开脸来。殷胥看她无所谓的样子就不爽,伸手竟然去捏住了她鼻子。 崔季明让他的幼稚给震惊了。 卧槽这他妈是那个偷窥装逼、冷面无口的心眼九殿下么?! 她憋得脸红,挣扎起来,殷胥面上浮现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卧槽殷胥这是在耍猴么! “你再这样我往你手里吐口水啦!”崔季明一句话,周围人只听见了一阵闷哼。 殷胥忽然感觉掌心好像被某人舔了一下,触电般抬起手来,怒瞪向她,还没开口谴责,崔季明竟先血口喷人:“九妹你这手里全是冷汗,这是肾虚啊!你看你双手冰凉,想必蹲下起立就头晕,夜里盗汗,年纪小小就这么虚,以后没法肆意享受人生啊!” 殷胥真想掐死她。 崔季明胜利的笑了笑,抓住他的手腕,用他的衣角给擦了擦:“哎哟可怜孩子,我快给你擦擦,回家吃点当归好好补补啊。” 殷胥:“……滚。” 崔季明在他腿上又找个了更舒适的姿势,表示就是不滚。 作者有话要说:哼~ 第73章 72.072¥ 她动作就像是个酒饱饭足躺在抱枕上的中年大爷,戳了戳元望的后背:“这会儿了,快跟我讲讲白天到底是如何。” 元望叹了口气,他也受伤不清,有些脱力的躺在一边道:“路上不过是偶然遇到了赶羊人,太子没有见过羊群,有些好奇就下轿,那人便提起来说侧边一条不算偏僻的道上有处产茶的庄园,附近有鲜花之类的。泽殿下很少出宫,他连茶叶是怎么长出来的都不清楚,所以就想去看,我们便带着一队人马过去了。” “结果去了茶庄附近,喝的新茶都是有下人验过毒的,确切没有问题,附近侍卫也都是仔细搜查过。却不料殿下一坐上轿子,轿子上的侍女却似乎换了人,将他死死摁在座位上,四个轿夫腿下功夫快的如同没有影一样,就往山上的小道窜。” 崔季明摇头笑:“你在逗我,就这么让人带走了?” 殷胥接口道:“未必不可能。太子执意要去茶庄,下人必定在茶庄周围戒备森严,注意着茶庄里的每个人,反倒对自己人少了戒备,若是有不少高手在侧,换人也不是不可能。再加上轿夫是早早就备下的。” 崔季明:“你越说我越觉得是你干的。” 殷胥:“……” 元望似乎本也怀疑过殷胥,可如今他们还都好好坐在这里,殷胥一路有无数的机会,却都没有动手。他接着道:“我和侍卫一起去追,没想到路上遇到四处乱玩的修,他听说了之后急的不行,也跟着一起,我们察觉到泥路上轿夫的脚印,一队人没追多久就发现了太子,太子殿下那时候已经中了刀。侍卫刚赶过去,一群灰衣人就从山林里冒了出来,打算将我们所有人赶尽杀绝。” 崔季明却没从元望的口中听到太多细节,他毕竟是年纪不大,一时受惊,很多东西想不起来也是正常,只是这样很难推断出来真凶是谁。与殷胥一样,她也联想到了殷邛,又觉得不太像他。 她又反复问元望,可这孩子也是后来追过去的,并不太清楚那些人的身份,崔季明心里将天下分二这个词仿佛在心里叨念了半天,转头看过去,修与元望已经脱力的睡过去,侍卫中只有几个勉强撑着在守夜。 她抬起眼来,殷胥却没有半分要睡的印象,他目光望着远处山脉的漆黑,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还要坐着让她枕,崔季明勉强从自己的舒服里揪出点良心来,道:“我躺得脖子疼了,刚刚在河水里睡的有点久,你睡吧,我能守着。” 殷胥伸出手指摁在她额头上,将想乱动的她压回远处,垂头看她,忽地问道:“你杀了蒋经?” 崔季明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唔,嗯。” 殷胥:“别伤心。” 崔季明:“你哪只眼看我伤心了。” 殷胥不言,摁在她额头上的手指如安慰般点了点。他心里憋了许多话,想来安慰她,想要跟她说,最后只干巴巴的憋出一句:“很多事,都不要伤心。” 崔季明抬起眼来,他避开,瞳孔里燃着篝火。崔季明知道他说的是很多事,包括言玉、包括眼睛,包括她最近这段时间无数次想哭的瞬间。 她十分别扭的扭开脸:“……哦。” 殷胥道:“你今天太冒险了。” 崔季明仿佛是好不容易能从窒息的氛围里呼一口新鲜气:“小冰块,你就这么担心我?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马脚太多,我也没那么蠢。” 殷胥似乎承认自己的马脚太多,点头道:“我下次小心。” 崔季明:“你那天半夜去崔家干什么?你不会是真想杀我的吧,就凭手下的高手,要想杀我我早死了吧。” 殷胥:“不知你眼睛出事了,想去试探。你跟陆双很熟?” 崔季明没想到立刻就变成他反问,而且这语气怎么听都觉得熟悉啊,半年多以前,他不就是也在马车上这么问过她。 崔季明瞪眼:“好兄弟,特别熟怎么了!” 殷胥这回倒是没有太多表情,冷冷道:“好。” 陆双你等着吧。 崔季明爬起来,四周只有柴火噼啪的声响,红光与黑暗的边界里,其他三个少年睡的悄无声息。她倒是终于找到了对峙殷胥的机会,掀开衣领,指了指脖子上的伤口:“你就没什么要说的么?” 殷胥扫了一眼她的锁骨,快速撤回眼来:“手贱,活该。” 崔季明气:“你丫是不是变态,喜欢监视别人么?那天你不肯多说,今儿咱们当面对质了,你就跟我说你打算干什么吧!” 殷胥垂眼:“不干什么。” 崔季明:“呵呵,不干什么就爬人房顶,就调查清人家祖宗十八代,就整天在身边安插人。” 殷胥半晌不语,终是投降:“……以后不会了。” 反正崔季明在长安了,也不用多做什么都能听到她的消息。殷胥极其虚伪的在内心补充道。 崔季明没想到这么容易,瞪大眼睛:“真的?你要跟我两清,不过就算你继续监视我,我一旦发现,非恶心死你不可!” 殷胥道:“两清。老秦那边你可以继续跟着学,我可能会去那里找你。” 崔季明:“那反正是你的房子,回头我给你租金就是了,不过事儿还不能完全两清。” 殷胥:“为何?” 他话音未落,崔季明如猛虎般扑上,直接把他摁在草地上,磨牙霍霍怒笑道:“让我看看你哪儿细皮嫩肉,好下口。” 殷胥让她一推,条件反射就去抓自己的衣领,怒极就要起身,想开口骂她,却怕吵醒了其他人。 崔季明:“你倒是精,还穿个高领衣裳,又把自己裹得跟个笋一样,我还能咬你胸口么?!” 她说着手顺他肩膀滑下去,抓住他的胳膊,推过衣袖在他手腕上,狠狠张口一咬。 殷胥没想到她牙口好的能嚼钢板,疼的一哆嗦,伸手想要去推她,按在她肩膀上,却是没推,强忍住了。 崔季明感受到了殷胥的颤抖,也咬的过瘾了,松开了口,舌头舔了舔牙齿尖,那动作看的殷胥差点脸红。她道:“你骨头真硬真硌人,别把我牙咬碎了。其实你要是实在很计较,觉得这不算两清,我也不介意被你扒衣裳,前提你要跟我一样瞎。” 殷胥冷脸收回手:“没人要扒你!” 他甩手坐到另一边去,崔季明失去了膝枕,独自坐在原地。她性子本就爱蹭来蹭去,便又爬过去,戳殷胥的胳膊:“哎我发现你很有野心啊,什么时候给自己养的那么多高手,跟我说说呗,你是不是以后想当皇帝啊?你要是想当皇帝,崔家靠拢太子,怕是要跟你为敌呢。” 殷胥拍开她戳戳弄弄的手:“没有想,顺其自然而已。” 崔季明挑眉:“怎么,你还觉得这皇位能掉到你头上?” 殷胥转头:“你认为谁更适合登上皇位。” 崔季明没想到他会问她,她挠了挠脸:“说的跟我能决定似的,谁登上不都那样么,我就指望一个别天天想着把自家三军将领拉下泥潭的就行,为君还是要不得多疑。不过泽就挺好的,他还挺努力的,也比较善良了。善良就很好啊。” 殷胥垂眼道:“泽么……?” 他又道:“你听说过波斯国下有一个附属的小国叫花剌子模么,我以前听拜火教教徒入长安传教的时候,跟我讲过一个花剌子模的故事。” 崔季明没想到他还会讲故事。 “说是花剌子模国有个风俗,君主在朝堂上,如果送信者送来了好的消息,他就立刻给信使奉上金银珠宝,封侯加爵;如果送来了坏消息,信使就会被直接杀死。”殷胥道:“或许你觉得这故事幼稚可笑,或者是花剌子模君主太过愚蠢,但实际上,只要是皇帝,都会难免将怒火发到眼前人身上,目光短浅的成为了花剌子模君主。” “帝王身边绝大多数的人都成为了只报喜不报忧的信使,更重要的是帝王没有分辨的能力。中宗离开长安的时间,加起来没有三年。父皇只因为出游而在登基前离开过几次长安。掌管天下的人,只在羊皮地图与别人口中知道天下,可怕的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崔季明愣了,她没有想到殷胥年岁不大,却思考的这么深,她斟酌道:“你想改变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啊……” 殷胥垂下眼去:“改变不了的。上位久了,事务缠身,效率至上。能用命令解决问题,就一定不会用讲道理来解决问题。既然不能跟君王讲道理,捏造事实来达到目的的行为,就会贯穿整个朝堂。如孟子说“仁者无敌”,不过是将效益在君王面前吹嘘罢了。效益总是来得慢,帝王又总是不能等,最大最容易的效益就是编造谎言了。” 他似乎思考了许久,终于能将这些想法说出:“我的能力改变不了人的本性,我只能要求自己成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敢问别人、和别人讲道理的人。至少应该走遍天下,拥有能够判断的理智才对。” “偏执与无知才是最大的恶。相较于无能的善人,或许你觉得有能的恶人成为皇帝,会罔顾百姓,会大肆杀戮。实际上有能的人,往往多思理智,没有道德观念,但为了运转国家,他或许视百姓为蝼蚁,却不得不为了税收兼顾蝼蚁的性命;或许他好战嗜杀,但为了平衡各方,他就必须克制自己穷兵黩武的想法。” 殷胥道:“无知的善良时常会成为灭国的根源。你说泽的善良,我并不能认同。帝王不是道德的模范,而应该是理智的精英。” 远处泽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二人聊的专注,并未察觉。 崔季明绝没想到会在篝火边,听到这样一段话。她内心震动,半晌道:“……我感觉我跟不认识你的似的。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的野心么?” 殷胥望向她:“我的野心,仅仅希望自己能多知且达观。而善恶,且在其次。” 崔季明心里头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一向接受的教育将道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在这样一个封建国家体系内,迂腐无知的善良显然一次次毁灭过王朝。她甚至觉得其他皇子,不可能还有人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殷胥或许真的能成为皇位上那个人。 且不论他这一番话的对错,这个概念却在要求皇帝恩泽天下、成为道德圣人的时代是罕见新奇的。她更有一种隐隐要沸腾的热血,仿佛是看到别人的努力与进步,自己被激起的奋进,她忽然凑过去:“你很喜欢读书么?” 殷胥:“读过一些。” 崔季明侧脸看他,两眼映着火光:“那你能教我么?” 殷胥愣了。崔季明前世可是偷鸡摸狗,逃课打架,让她读书她都恨不得去跳井的那种人啊。 崔季明也觉得有些唐突,挠了挠头:“我感觉你讲的跟家里请的先生还是不一样,反正你不也要经常到老秦那个院子来么,干脆来教教我呗。我知道我读书很烂,但是我很想多读点书。” 殷胥道:“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崔季明笑,她很少这样说出真心话,或许是被殷胥一番话触动,小声道:“没,我感觉我白吃了崔家许多年的珍馐,有这个姓,我也想着自己投了个好胎,总要是比平民百姓多做些什么。如你所说,我也想成为多知的人,然后尽力去改变一点自己见不顺眼的事情。” 殷胥瞪大了眼睛,他前世也未曾从崔季明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此刻心里涌上几分感动,更多的是“果然我没有看错她”的欣慰,他竟然微微展露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没有管住自己的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按了一下:“好。” 崔季明视线模糊,火光与黑暗融化了他的轮廓,她离得如此近,直面着殷胥展露的那一分细微的、却温柔又赞许的笑意,她几乎目瞪口呆。 崔季明挪不开眼,那瞬间仿佛是一扇紧闭的门透着微光朝她打开,一个深邃却并不幽暗世界再等她走进。 作者有话要说:持续发糖中。齁死你们这群欲求不满的小妖精。 另:花剌子模王国的故事我是从王小波的短篇集中看到的,但没能查到出处,也不知道王小波在哪里看到的。 花剌子模王国正式成立是在十一世纪,在大邺的时期,它还是个隶属波斯的行省,地区性虽然强但没有完全**成国。这里就先罔顾年代引用了。 第74章 074¥ 他还真的会非抽搐式的笑法啊。 冰凉的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随即扯开,崔季明差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额头,强按下手,她道:“你说你笑一笑,不还是人模狗样的,整天绷得那么紧,多没劲儿。” 殷胥一脸奇怪:“我没笑。” 崔季明:“好好好,你说没笑就没笑,你刚刚是脸上抽筋了好吧。” 殷胥坐好:“还要躺么。” 崔季明看他如此识大体的让出腿来,连忙点头:“躺躺躺!”她就生怕殷胥后悔似的,滚过去把脑袋摆好,舒服的喟叹了一声。 殷胥抬起手来,将她落在旁边的那件外衣捡回来,露出了刚刚被她狠狠咬过的手腕。崔季明可算是从心里察觉到一点欺负老实人的愧疚,道:“九妹,你的腿还挺舒服的。” 殷胥半天没听出来这是一句夸奖。 他伸手将那件外衣盖在她身上了。 崔季明咧嘴笑:“哎,我就躺着怪不要脸的,干脆送你两句吉利话。就殷老爷这面向,必定是前世积了大德,此生长命百岁,清闲富贵啊!”她学着坊门口打滚撒泼要赏钱的叫花子说话。 殷胥默然了:“……睡吧。” 崔季明乖乖闭上了眼,其实没睡。 她之前在西域时跟着陆双一起扮作拜火教圣女的路上,几乎绷着半个月没怎么睡过,有过一点不安全的可能,她都不敢睡。 修与元望或许是没吃过苦头,没跟过行军,睡的几乎算得上天真。 殷胥则像是不想睡,却撑不住累的睡过去。他浅眠,崔季明从他腿上起来时,他差点就要醒过来,崔季明小心翼翼的拖着她那条快没直觉的腿挪到一边,火焰还只剩一点苗头,天色完全没有要亮的意思,她自己咬着衣服将腿上的箭伤处理了。 那些侍卫想帮忙,崔季明看不惯他们这些整天在宫中当值的没见识样,满头大汗的将他们瞪了回去。自己处理箭伤的难度,简直就比自己剖腹低一个等级而已,她将自己的腿绑的跟大棒锤一样,几乎是要虚脱的躺在草地上。 偏头过去,就是殷胥紧皱着眉头倚着树睡在旁边,她看了还没两眼,忽地听见了远处仿佛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却没有看见任何火光,崔季明从脱力的四肢里强提几分力气,推了一把殷胥,殷胥惊醒,看向她。 崔季明瞳孔都微微缩起来,望向黑暗,手里捏着旁边的一把长刀,抓住他的手肘:“有人来了。也可有可能是野兽,但更有可能是白天的那些人。距离还远,我听的见他们的动静,但他们还未必能看得清我们在做什么,我去叫醒侍卫,你去叫醒他们,不要让他们发声。” 殷胥看了一眼她拖着的小腿,又忘了一眼高悬的月亮,点头。 崔季明在他起身前,又抓了一下他的手腕:“九妹,你明白现在的状况么?” 或许灰衣人和殷邛没有太多关系,但如今三位皇子被困在山中几个时辰,都没有看到搜山的灯笼与人马,这就要和殷邛有关系了。 太子是先被人带走,侍卫再去追的,不可能没有侍卫去禀告殷邛。 殷邛或许当时也勃然大怒,命人搜山,但灰衣人从来没打算掩盖过自己的身份,殷邛知道后,必定心里对于是否贺拔庆元做的也有数,他的人马可能晚了一步,在崔季明杀了蒋经后才发现太子并没有死。 太子没有死,只是受伤,这对于打压贺拔庆元是大大的不利。 殷邛很可能打算将计就计,想要让事态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若是能将贺拔家的军威都打压到土里,泽的生死或许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更何况若是崔家两个长孙出点什么事情,他还能完全撇开关系,看崔家与贺拔家这些年的联姻关系彻底完蛋。 能将崔家搜人的私兵也挡在外头,面上是父亲的焦急痛苦,故意拖慢搜山进程。能做到这些的,也只有殷邛了。 他好一个借刀杀人,坦坦荡荡。 殷胥显然也想到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小心。” 崔季明一副不要紧的样子笑了笑。 殷胥狠狠回捏了一下她的手腕:“不要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身体和性命!你不在乎,我却心里记着你的话,我不会让你再活成那个样子!” 崔季明愣了:“什么样子。” 殷胥心道:遍体鳞伤的样子。 他简短且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起身朝修的方向去了。殷胥捂着泽的嘴才叫醒他,泽一阵晕眩后清醒过来,面上血色全无,想动似乎也没太有力气了,殷胥转头又去叫修,修难得睡成一团,紧皱着脸,仿佛梦中在与谁搏斗般紧张,殷胥的手才刚刚捂上他的脸,修就蹬着腿一下子睁开眼中,双眼映满了惊吓,他失口喊道:“哥!哥不要死!” 崔季明正在与侍卫小声说明情况,听到他的喊声,回头暗骂:坏事的小子! 她听觉敏锐的可怕,远处只是一寸寸向前移动的窸窸窣窣陡然变了,崔季明感觉到对方已经找到了他们的方向,快步朝这里冲来了! “跑!背着泽,互相靠近不可走散!”崔季明喊道:“二支三支保护太子向西,一支随我上山!” 她话音未落,一支箭矢从树丛中窜出来,如流星般朝她刺去,崔季明一缩脖子,险险避开。崔季明就地一滚,像只猴子似的往殷胥背上一扑:“背我走!驾!” 殷胥让她这结实的小身板压的差点一个趔趄。 他却看着十几人的侍卫分成了三组,人多的那一组拥着他们往西侧走,年纪最长的几个人带着被背起的泽往山上走,另几个人带着修却遁入了侧面的水中。 泽起了高烧,伤口不得泡水,崔季明脱掉红衣,散开头发,单看背影和受伤的泽差不多。 对方不肯暴露自己的位置,选择不点火把,他们也不敢在黑暗中贸然追逐,刚刚小心地窸窣靠近,说明对方人数不多,很可能只选择一个方向。三队人分散,黑暗中赌的就是哪队能活。 她这么短的时间就安排出来计划,还用言语迷惑对方。对外界的快速反应力,安排计划分工的稳妥与略施小计的心眼,这才十四五岁,她怪不得前世入军营几年便连接胜仗、扶摇直上。 殷胥背着她,有些脚下不稳的跟着侍卫穿梭在月都照不亮的夜,崔季明紧紧揽着他的肩膀:“小冰块,我尽力了,要是咱俩点背死在这里了,那就真的是命中注定咱俩要死在一起。” 殷胥咬牙:“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崔季明却理解错了:“你就这么不愿意背我啊,我有那么沉么。” 殷胥:“我说的是——” 崔季明:“嘘!” 殷胥将话憋回了肚子里。 崔季明紧张道:“妈的真是点背,有人朝我们这里追来了,九妹,驾,你的小短腿跑快点。” 殷胥真想把她扔下去。 心里嫌弃她的多嘴,殷胥却道:“别怕。” 崔季明让他淡定的语调急的都差甩马鞭了:“你不怕死我怕啊!我是出来带着美人赏花的,不是来腿上被插一箭卷进这种破事儿里的!” 殷胥加快的步子,这会儿连他都听见背后人踏草的脚步声了。 崔季明忽然小声道:“向左!” 殷胥猛地往左踏一步,几乎是瞬间,他就感受到了出鞘的冷兵器带起的劲风,身后的一名侍卫已经发出了痛苦的闷哼。十几个侍卫分三队,到他们这里本来就没几人,崔季明听着身后人群不说话却紧逼的脚步,侍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她太阳穴上的血管都快在逼近的死亡面前乱跳。 她每次眨眼,都怕自己再睁眼时就看见了自己的脖子。崔季明几乎觉得殷胥再慢半步,就会被刀光擦到脑袋,殷胥却一言不发,无比专注,就是背着她快步往前跑。对方还想杀人,还要避开地上的乱石树枝,速度算不上太快,只是人数多威势大,容易让被追逐者心中恐惧,自乱阵脚。 几个侍卫干脆放弃了逃走,他们回身迎战上杀手,就连倒在地上的侍卫,也仿佛要拼出最后一丝力气来抓住杀手的双腿。殷胥陡然脚下一滑,崔季明还以为他要摔倒了,吓得连忙抱紧他脖子,却看着殷胥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滑入了某个斜坡下。 这斜坡上两块大石正好能够挡住他们的身影,又有大树裸|露地面的树根盘亘交错,怕是对方点起了火把,不仔细搜查也难以找到他们的位置。 嗯,除了她们趴着的碎土上虫子多了点,什么都好。 这个位置仅能容忍两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挤在一起,外头侍卫的声音已经渐渐消失了,崔季明的下巴抵在殷胥额头边,她一开口,下巴尖就磕在他头上。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崔季明没等到他的回答,却感觉到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妈的,又捂嘴。 你手上有土,老娘不要做吃土少女啊! 斜坡上部不远处想起了说话声: “他们逃了?” “不会,没有脚步声。他们很可能是之前就在附近找到了逃的地方,你看侍卫那么肯拼命,他背着的一定是太子。点火,好好搜!” “可若是皇上那边的人搜山了,我们点火,岂不容易暴露。” “呵,这都快五六个时辰了,你见到搜山的人了么?怕是如上头所料。” “……是。” 说着,崔季明就看着模糊的视线里,隐隐亮起了几团橘黄色的光芒。殷胥揽着她,将她更往阴影处塞了塞,崔季明被挤得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条线,殷胥的气息就从她颈边拂过去,她却没注意到殷胥的脸色,只专注的听对方的声音。 有几个人的脚步走近了,却也有几个人就围在附近转悠。 火把亮度有限,但就藏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的确是挑战心理极限。崔季明心鼓如擂,殷胥却跟摸不着心跳一样,连呼吸都不多变一分,火光好几次从他们头顶飘过去。小說中文網 终于感觉光也远了,脚步声也渐渐微弱了,崔季明伸手就去摸殷胥的脖子侧面,殷胥让她动作惊了一下,就要去拽她手腕。 崔季明压低声音:“我要是再摸不着你的心跳,我以为你吓死在这里了呢。” 殷胥:……这种时候她还如此多嘴。 殷胥:“他们走了?” 崔季明:“好像是。” 殷胥等了一会儿,往外挪了半步。四周寂静无声,远处似乎有火把在闪动,殷胥走出来对崔季明伸出了手:“走,快点。我们去河的方向与修汇合。” 崔季明刚要走出来,忽然脑中弦一紧,条件反射的弹身抓住殷胥,往外一推:“小心!” 一道刀光隐隐反射着几不可见的月亮,在黑暗中划出半道新月似的圆弧。 殷胥几乎惊掉一身冷汗,对方根本就没离开! “果然,你们就藏在这附近!” 说话人打了个呼哨,远处的火把飞速的朝这里靠近,崔季明毫不犹豫的拔刀,朝着呼哨声的方向,轻叱一声劈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殷胥的气息就从她颈边拂过去,她却没注意到殷胥的脸色,只专注的听对方的声音。” 桶爷:此去省略九妹内心独白一千五百字。 殷胥:有本事你写,明明就懒。 桶爷:(笑)哎哟你整天心里就纠结那点事儿,翻来覆去写,大家都会看腻好伐!不知道是谁,心跳呼吸都不变,也不知道激动成什么样了。 殷胥:……我是紧张。 崔季明:(笑)抱着我你能不紧张么。 第75章 74.074¥ 她那双手,执刀时线条绷紧,月光下隐隐的轮廓,细瘦的像个女孩儿。可挥出去的刀风,却半天没有女人惯常的不忍,她用惯了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刀,柔韧的刀面一抖,一声轻响,攻势却陡然凌厉。 对方为了引他们二人出来,特意只留下了一两个高手。 眼见着火把逐渐靠近,崔季明还能在光亮到来前,占尽最后一丝黑暗中的优势。对方与她武风相近,也是凌厉肃杀,在黑暗中听声辨位的本事却差了一大截,殷胥就听着耳边猝不及防的十几声刀剑相撞。 仿若是孩子口袋里的铜板掉了一地,毫无节奏的乱响,其中却杀气扑面,他不得不后退半步避开。 对方显然也是代北军中的老人,开口道:“崔三,看在贺拔庆元的份上,给你留条命!我们要杀的是太子,你不要管的太宽!” 崔季明让这个“看在贺拔庆元的份上”几个字逗笑了,十几人围过来,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她闭着眼睛,睫毛垂下,两缕卷发轻摇,笑得不屑一顾。 她说着怕死,殷胥却多少年从没见她在别人面前露出一个“怕”字。 她永远无畏,也不知是早早把自己细皮磨烂,新长出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厚茧,崔季明在十几个火把的围绕下,似乎觉得琉璃镜碍事,从耳边摘下来扔给殷胥,笑了:“且让我看看,代北军这帮裁掉的烂肉渣滓们,用着军中的刀法,能将我如何!” 刚刚与崔季明交手的,正是个黑瘦的中年人,他似乎被“烂肉渣滓”几个字刺激得不轻,手中刀面一晃,朝崔季明而来。 崔季明八风不动,她仿佛拼着一口气,要用代北军的刀法,教训一下军中出来的叛徒。长刀倏的动了,风向似乎都被刀拦腰截断,刀光流星般递到了黑瘦男子面前。 黑瘦男子早年在军中时,崔季明还是个被贺拔庆元逮住按在凳子上揍得只打雷不下雨的熊孩子,如今几年,孩子总是长得飞快。有光映照能看清对方的情况下,他眼见着她闭眼的一刀寒光凛凛而来,竟登时色变,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里头竟浮现出一个想法。 若不是占尽了人多的优势,他非要死在这里不可! 崔季明虽是第二世,却也如少年般拼命成长着。 黑瘦男子是曾在无数刀枪剑雨下走过的老兵,有的是经验与反应,他刀光缠上,却觉得崔季明的刀似乎是军中刀法,又有不同,她的刀比军中刀法变化多了,却又不是别人教出来的招式变化,而是想怎样就怎样,根本猜不到她会从哪儿来,从哪儿走,甚至用出笨拙的姿势。 太随性了,她的刀似乎跟整个人浑然一体,如同跳舞时候扭动的手臂。她耳边小金佛像乱晃,那黑瘦男子仿佛真的觉得是三头六臂的笑面金佛挥舞着无数把刀,朝他兜头劈来。 他败势露的太快,甚至连强提一口气撑都撑不住,崔季明的刀似乎吸满了火把跳动的火光,从天而下,一刀斩向了黑瘦男子的右臂。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刀丢了,想要伸右手去捡到,一偏头却发现丢的是手,连刀滚落在黑漆漆的草丛里。 “你们还在等什么!”赶来的人怒喝道:“等着一个个单挑么!” 他话音刚落,一圈拿着火把被刀光闪花了眼的灰衣人这才如梦初醒,咬牙提刀朝崔季明而去。崔季明后退半步,猛然推了一把殷胥,殷胥差点跌了个嘴啃泥,扶着斜坡才站住,崔季明完全无视他的那点武功,全将他当成布景。 殷胥本来还心有不甘,却看着崔季明手中那把廉价的刀划成一道锐利的圆弧,逼退了几人还暂不落败势,他也彻底歇了自己想搭手的心。 他以为他在武艺上至少比前世好多了,可崔季明也在不停的进步啊。 他感觉自己距离想揍崔季明的梦想,越来越遥不可及了。 殷胥插不去手,却有人想来捉他,他用着皇子制式的横刀,勉强对付着眼前人,余光中却看着崔季明后退一步,她受伤的右腿疼的一哆嗦,整个人也偏了方向,登时就被刀锋挑开了肩上的皮肉,若非是她就地一滚,那刀再抬几分便是她脖子。 殷胥惊得心中骂那帮拿钱不干事儿的家伙,崔季明却有条不紊的用刀鞘撑着身子站起来了,仿佛早见过更凶险的大场面,伤口也不过是挠痒痒,抬刀又上。 她比刀更像是铁打的,那把劈一刀抖三抖的刀面终于在她不要命的劈砍下显出几个寒酸的缺口,她感觉到了,却没有办法。殷胥手中也只剩下了抵挡着眼前刀面的这一柄刀,想借也借不了,终于那黑瘦男子发了疯的用左手劈砍而来的一击后,崔季明眼前的刀如同炸开的银瓶,闪着光的碎片四射崩开,她手中仅剩一截可怜的刀柄。 那一群杀手仿佛是看到难缠的蚂蚱断了两条腿般,眼睛陡然亮起来,朝崔季明而去! 崔季明也心道要完蛋,她侧身想往后躲去,右腿却一瞬间痛得哆嗦,她身子一歪,几乎就是将胸口送到了对方刀下! 76、 “铛!”崔季明几乎是感觉这声音就响在她脸前,仅存的视力勉强看清了眼前一截坚硬似钢的竹杖,竹杖的主人明明是千钧一发赶来,却故作悠闲的挠了挠后腰,转头对她眨了眨眼睛:“哎呀,崔三你也来赏花了!好巧。” 崔季明心头一松,倏的笑了:“我都打的差不多了,你又来捡漏,这波到底算谁的?” 陆双:“这几个穷鬼,扒光了全身家当卖不了多少钱,送你得了。” 崔季明扶着他的手肘站起身来:“人头值钱。你不会自己一个人就来装逼了吧。” 陆双笑道:“我有那么不给你面子么,太子与修已经被找到了,你们跑的有点远,我最后才来。“ 殷胥看着这俩的旁若无人,心里头真是可以火气窜天了。 陆双都没出手,身后十几个黑影掠过去,他就站在旁边跟崔三聊天,一切都解决了,他端的是一副救世英雄的样子,跟崔季明勾肩搭背的说起了最近的事儿,刚刚逼到眼前要死的危险,从他一出现,就变成了兄弟相逢茶话会。 崔季明幸好还算是问了他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陆双就是不愿意提殷胥,笑道:“心有灵犀呗。” 殷胥也不多说,走过来将冰凉的琉璃镜塞回了崔季明手里:“还给你。既然上次因为我摔碎了嗷嚎那么久,就别随便乱扔。” 崔季明笑着带上:“就你仔细的性子,还能给我弄丢了。是你联系的陆双?” 毕竟陆双是殷胥的手下,崔季明几乎是肯定句。 殷胥扫了陆双一眼:“我以为你早猜到的,没发现忍夏和耐冬不在我身边么?这地方在找到你之前我就趁着天还没黑打探好了,附近有许多可以暂时藏身的斜坡与浅穴,又四通八达,通向几条支流。只是没想到陆双来得太慢,或你不必受这伤。” 殷胥都没察觉到他的话中有意无意的带上了“明明是多亏了我”的意思。 崔季明笑:“哎哟能捡回命来就行。九妹你真行,你说你这种人要是再能打了,还有人能制得住你么。” 陆双:“噗!九妹……哈哈哈哈九妹!” 殷胥:“……”笑你大爷。 殷胥:“季明,让我看看你伤口。” 崔季明满不在乎:“不要紧。火把给我,我怎么感觉前面好像有一条山路。” 陆双将火把递给她:“要不我背你?” 崔季明:“滚滚滚,就你那三月不洗澡的味儿,别离我太近。” 她扫了一眼地上被解决的尸体,手撑着剑鞘有些蹒跚且固执的往有路的方向走去,陆双回头看了殷胥一眼,殷胥冷冷道:“来的太慢。” 陆双笑:“幸好还是赶上了,要是没赶上,我想这干脆也别救您了,我趁早卷铺盖逃窜。柳娘也来了,要不要她给太子看伤?” 殷胥:“看可以,不要治。解释不清,别惹这麻烦,我尽力了,他若是死了,也不是我的意思。” 陆双点头:“要我说,这会儿将修和太子一起杀死,咱们再嫁祸出去,这储君位置您想到手就太容易了,北机也算是能跟您风光一把。” 殷胥虽比陆双小了许多,却一副“你还年轻”的样子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就觊觎,就像是农夫抢了一盒用不出去的珠宝,就算登上了皇位,我也只不过是下一个殷邛,被各方绊住脚,几年都用来小心翼翼保住自己。” 还不若趁此将心怀不轨之人全都引出来。 他要的是一切都胜券在握,让储君或皇位只是名正言顺的最后一顶冠帽而已。 陆双不置可否,他似乎是也不太关心殷胥的想法,点头道:“那我去找崔三了。” 殷胥:“你去将人员汇合在一起,我去找她。” 殷胥其实心里清楚崔季明发现了什么,他看着几位黑衣人默不作声的隐在黑暗中,对着他们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接过火把跟上了崔季明的脚步。 陆双朝殷胥的背影看了一眼,皱皱眉往反方向走去。 崔季明站在山中那条仅能人通过的小路上,手持火把一脸迷茫。 殷胥:“这条小路好似是有人私自修下的,你想找什么,我们要去尽头看看么。” 崔季明没想到他会追过来,叹气道:“我在想,我阿娘的墓是不是在这附近,我去年来过一次,但山里都差不多,我记不得路了,我想找找看,总感觉就在这附近。” 殷胥:“我跟你一起。” 崔季明笑:“刚逃了命,就要在这儿大半夜的找。不过我忽然很想找……总感觉贺拔家要出事,有点……不安心。” 殷胥扶她:“无事。慢慢找。” 崔季明蹒跚的手执火把,顺着狭窄的山路往上走。 殷胥其实是知道墓的位置,前世崔季明打仗的后几年,长安城里没有她的家人了,殷胥代她逢清明与祭日时来给放些祭品,叫人来打扫打扫。 崔季明视力不佳,找的艰难,殷胥道:“这里看是有人修葺的痕迹。”领着崔季明往正确的方向走去。 顺着窄窄的一道石阶上去没多久,崔季明抬头勉强看清了远处似乎有处小小的石亭,她笑:“到了。” 石亭附近一处小池,池水空明,仿若一座山的月光都凝在了这里,乱糟糟的水藻与芦苇在夜风中细微的晃动,崔季明从石亭的小桌下头摸到了一盏油灯,借火点亮,拎着油灯往小池另一边走去。 两人的火把插在了石亭柱边的地里,能照亮周围的唯有这盏油灯。 崔季明一下就变得安静悠闲下来,仿佛漫步在自家的院内,一座小小的碑立在了池边的小坡上,或许是崔式雇了山民来时常打扫,石碑很干净,前头小石台上两钵清水,一束山花,贺拔明珠微凹的名字里,含着山雾凝成的水珠。 殷胥知道她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退开几步,打算返回石亭内等她。 崔季明伸手擦了一把,将油灯放在碑前,如同见到旧友般笑着开口:“唉,明珠啊,你老公最近表现很好,你是不是要夸夸他啊,之前家里要续娶,他拒绝了。” 贺拔明珠死去的时候,还没有她前世的年纪大,她实在难将贺拔明珠当作母亲来看。 “他倒是现在还年轻,我就是有点担心。你要是真的同意他续娶,要不就给他托个梦去,否则我怕他真就这么孤独终老下去了。”尐説φ呅蛧 她笑道:“舒窈和妙仪也好。舒窈长高了很多,她倒是读书和文章一直很好,我对她永远都放心,她还要管着我呢。我明明都两辈子加起来的大婶了,还要她给我操心,实在是惭愧。妙仪也很好,她开始换牙了,现在学棋终于步入了门道,学的也不苦,她每天看起来都可喜欢了。” “贺拔罗你知道么?我听阿耶说你小时候见过几次这个弟弟,他从西北回来了,找了个小了好多岁的媳妇,名字叫杏娘。贺拔罗虽然跟贺拔家决裂,但是他进了机枢院,也算有份糊口的工作,杏娘也怀孕了,贺拔家算是有后了……” 她又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了一番,没人回应也自己说的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才仿佛是心里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沉默了一下。 崔季明:“我知道你也想问我。我很好。” 她抿了抿嘴,半晌道:“之前,我还挺害怕的。但是现在好了,眼睛开始好了,读书果然比练武难,我也在努力。阿公……不许我再去军营了,现在我明白了,他怕是早就预测到了如今的境况。你说我一把年纪了,怎么谁也救不了呢,人就必须往上爬,否则我永远抓不住我想抓的东西。” 崔季明手指在小石台上的清水钵中点了一下,随意弹开:“不该跟你讲这些烦心事,你放心。我怀疑这些事情跟言玉有关系,他的性命,我一定会取,你放心。” 崔季明声音低下去:“你说究竟是我傻,还是人心易变。亦或是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 殷胥在亭中做了一会儿,就看到崔季明拖着她的右腿,拎着油灯嘴角含笑走了回来:“你真有耐性,坐在这里跟个石人一样。” 殷胥:“这里很美,可以看很久。”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崔季明望见了如镜的池水中映着的明月与山的轮廓。明明只是勉强算不错的景色,崔季明扫过殷胥安静的侧脸,心中竟平静下来。 平静的仿佛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殷胥明明比她坎坷更多,未来危机也远在她之上,却也毫不犹豫的往前走。 她将油灯放在了桌上,也叹口气坐在了旁边。 崔季明看着月色,身边一片沉默,却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候的一句古文来。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殷胥往她的方向不做痕迹的偏了偏身子。 崔季明转头:“你冷?” 殷胥:“不冷。我……”他转头,望进崔季明眼里,晃了晃神。 “是,你就是个制冷源。”崔季明笑:“啊,别担心,我不会多问你的事,那些人我就当没看见。” 殷胥沉默半晌,他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像是将自己化身一支不能回头的箭,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极快道:“你问我为何会帮你。实际是因为我们早就认识了。” 崔季明惊悚:“怎么,我五六岁的时候,还给过你狗尾巴草戒指,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就算成婚了?” 殷胥:“……胡扯什么。我是说,我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崔季明这回是真惊悚了:“哈?”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崔季明:“怎么,我五六岁的时候,还给过你狗尾巴草戒指,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就算成婚了?” 殷胥:(炸毛)“同是男子,不要胡说!” 崔季明:(抚摸)“好好好,我不胡说,反正我是作者亲儿子,我知道以后肯定还有半辈子夫妻生活要过。” 桶爷:(沉吟)“嗯……夫妻生活……” 76|74.074¥ 她是不是该打个招呼:哎哟好巧我也是哎。 殷胥下一句话就让她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 殷胥咬牙道:“我前世死了以后,一睁眼,不知道为什么就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崔季明:“……” 殷胥神情艰难:“别不信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打算告诉你的。” 崔季明张大嘴:“……我他妈以为我是主角,原来你才是开挂的那个啊……你别蒙我,我不信,你这话太扯淡。咱俩这就月下聊聊天,看看云,你怎么能爆出这种电视剧最终揭秘篇的终极大咪咪,好歹也要生死离别相拥而泣的时候,忍不住说出口啊。你这样我该怎么演!” 殷胥一脸“我听不懂你在放什么屁”的样子看着她。 崔季明噎了半天,坐在地上才憋出一句:“你是说你前世就认识我了?” 殷胥没想到她会信,点头:“嗯,前世我们关系不错。” 崔季明警铃大作:“怎么个关系不错?” 殷胥:“至少我将你当作挚友、兄弟。” 崔季明松了一口气:“哦,所以你之前才会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不行,你这个梗来的太突然,给我三天我都未必能反应的过来啊!” 殷胥:“我信你。而且你不也信任了我么。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崔季明半天才道:“你一会儿不会指着我哈哈大笑,说什么‘逗你玩’吧。我真的是……我好想说,你这样单方面要跟我很熟,我很尴尬啊!” 殷胥道:“你贪辣,吃糖葫芦只吃糖衣,贺拔庆元总是会买给你,你还特别怕痒,肩上有颗痣。关于你的事情,我能说很多很多。有些总不是能查出来的。” 崔季明一把捂住自己肩膀:“我靠还兄弟呢,兄弟你咋知道我肩上有痣啊。” 殷胥一脸奇怪:“我见过你洗澡啊,肩膀上那颗痣是红色的,还挺明显的。” 崔季明:“……你他妈在逗我。” 崔季明简直是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第二次见到殷胥,殷胥就说梦见跟她一起泡澡!梦你大爷啊! 殷胥与她相识以来,显然对她习惯、口味了如指掌,连她吃点心老是掉渣都一清二楚,这种种细节让她真的开始相信,对方是重生的了。 那……那卧槽,她前世怎么混到一起泡澡不会发现,她是胸部萎缩成两颗青春痘了么?! 殷胥:“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放心不下,这些事情一定要与你说。前世你二妹嫁入皇家,十五六岁就早逝;你三妹十□□岁时遭遇意外,贺拔庆元也在五十多岁时死在战场上。太子若是撑不住,为了稳固修的位置,圣人很可能就在这两年给他主持婚事,你绝不能让二妹嫁入皇家。前世我脑子不清醒,所以根本难以回忆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但你要小心,不要重蹈覆辙!” 崔季明没想到他说出这种秘密,竟然是为了她。 殷胥又道:“如今什么都快了。太子这么早出事,昭王先几年去了突厥!你或许一时难理解我说的话,但你每一个决定都要小心!” 崔季明懵的回不过神,半天才道:“所以,之前你在马车上提醒我,是因为……” 崔季明也没少撸过小说,这种开重生挂的,一般都比她这种穿越挂牛逼多了,又是皇家出身,一看就是干大事儿的金手指角色。 殷胥严肃:“你不要不当回事!我不想很多事情发生后你才后悔莫及!” 崔季明一脸懵比的点头:“好好好,你就是大爷,有你这挂我还怕什么,还有什么你都跟我说说。等等,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灵泉空间系统、神功内力元丹?” 殷胥:“……??” 崔季明叹气:“看来你并不受眷顾啊。那你前世是因为什么死的?” 殷胥不肯说太多,他怕她受不了,只道:“前世我与你一起被突厥人杀了。” 崔季明简直就是个好奇宝宝,她也算是试探,蹭过去:“哎我也死了?!到底是为什么?打仗么?你也上战场了?” 殷胥道:“算是。” 崔季明就差整个人扒在他身上了,殷胥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相信,崔季明贴的这么近,他僵的跟个冰棍似的支棱在原地。 崔季明:“那前世你活到多少岁啊。我算算我还有多少年能活!” 殷胥:“我二十五。你不要算,一定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 崔季明惊:“二十五!你前世都二十五了,你别骗我,就你这样哪里看起来像个二十五的!”就这一撩就炸,动不动就脸红,还幼稚的咬人的家伙,竟然二十多了?! 她……她一直在调戏一个心理年龄在古代都快能当爷爷的人么?! 崔季明简直一道雷劈在脑门上,好像是被围观着卖了几个月的蠢。 崔季明这会儿才品出自己的不要脸:“我就问你成婚了么?孩子有了么?” 殷胥还怕她问前世皇家相关的事情,却没想到崔季明居然关心这个:“没有。我十几岁才开始说话的,前世脑子有点不灵光,所以……” 崔季明:“你是宫里出来的,怎么还能傻成这样,这不都早该天天换着花样有宫女望你床上送么?” 殷胥皱眉:“你胡说什么!宫中管的很严,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崔季明小声嘟囔:“……原来是个连小黄书估计都没翻过的纯情老处男。” 殷胥:“……??” 崔季明:“那我呢!我有孩子么?那时候算来,我快二十六了吧。” 殷胥隐隐有些面色不善:“你虽无后,却是娶了几房妾。” 崔季明差点从地上蹦起来:“真的假的。难道我真跟阿公说的那样,绑了几个……回家,然后没日没夜的啪啪啪……我靠,原来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饥渴到这种地步了么?” 殷胥冷脸:“不过是提到你前世纳的妾,你就兴奋成这样?” 崔季明:“也不是。我就是好奇啊,我……你……话说你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跟我说么?”比如他早就知道了她的真实性别。 崔季明想起肩上的痣一事,都浑身别扭。 殷胥更是不自在:“你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话么?” 崔季明又怕自己前世到死胸围都是一贫如洗,万一他并不知道呢,只好挤眉弄眼暗示:“就是男的女的那些事啊,我以为你前世可能会知道的,毕竟也不是什么能说出来的。” 或许是在殷胥心中,崔季明已经固定了一个“银枪小霸王”的形象,她的挤眉弄眼,总感觉下流意味都快溢出来了,殷胥脸色陡然变得难看,差点从石凳上起身。 不就想问,他知不知道崔季明是个断袖的事情么! “……我也不想知道,你最后也告诉我了。”他艰难的咬牙道。 崔季明面色一松,也算是心中相信了几分他所谓“重生”一事,笑道:“原来我连这个也能跟你说了啊。所以,你怎么想的?” 殷胥觉得若不是天黑灯昏,几乎遮不住他涨红的脸:“什、什么怎么想的!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想!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我、我……” 崔季明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紧张:“啊?你什么啊?” 殷胥半天憋出来一句:“我……我要再考虑考虑。” 崔季明:“哦……你会说出去么?还是会因为这个要跟我划清界限?” 殷胥苦笑:“我自然不会说出去。可我若是想划清界限就能划清界限就好了,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也……” 两人说着两码事,却竟然对上了。 崔季明轻笑:“你不说出去,我就很感谢了,你还能平常心对待我,其实已经很难得了。那就保守这个秘密,当这件事不存在吧。你若是心里觉得不舒服,想要避开我,我也能理解。” 殷胥看她在月色下弯唇轻笑的样子,心里头一软:“不会。这个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也不会避开你的。”他已经过了纠结得要死的那段时间,殷胥忍不住将崔季明的事情放在心头,一次次这样过去,他也忍不住怀疑自己。 会不会,他其实也喜欢崔季明。 若是这样,似乎也不是坏事。 崔季明笑:“哎呀,我连这事也能告诉你,还是真信任你。话说——”她拉长声音陡然贴进,笑意盈盈:“指不定前世的我,很喜欢你呢。” 殷胥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半步,惊得瞳孔一缩。 殷胥艰难道:“……谁知道。” 崔季明哈哈大笑:“开玩笑而已!别紧张,哎哟你说你不都活了两辈子,还这么不经逗,真是更让我想欺负你了。” 殷胥转身就走:“离我远点!” 崔季明骤然轻松,仿佛是寻觅了太久,才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真诚且拘谨的人,他拥着单纯的心思,跟她说“可以不用那么累,你可以告诉我的”。 殷胥还等她追过来,走了几步才想起她的脚受伤,回过头去看她。 崔季明坐在石亭内,转头看他等待的身影,忽然眉眼弯弯,抿出一个几分柔和的笑来。四周松柏是浓郁的黑,石亭下笼罩着月光里稀薄的影,她笑容中真切的信任,带着微光,好似他等了一夜才看到的月光下的绽开的昙花。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都放慢了脚步,殷胥的心却在平静的胸腔下带着巨响,砰然炸成一片,火燎燎胸口一团热血糊住了呼吸的空间,一切他仿佛都无法分心去理会。 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自己完蛋了。 他再怎样就难以做自己了。他已经被捏在她指尖,任她漫不经心揉碎也无力挣扎了。 殷胥竟感觉到了无边的恐慌。喜欢一个人居然是这种感觉么。 她也曾这样艰苦的喜欢过他么? 崔季明笑道:“你跑什么呀。发现自己忘了拿火把了?我们提灯下山好了,火把快燃尽了。” 殷胥意识半天找不回来,愣愣的点头:“……好。” 崔季明蹒跚走上来几步跟上他,转头笑道:“你再跟我多说一点,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到这一世的?让我想想……难道是之前打马球那次!我记得你抓住我,跟傻子一样乱喊。” 殷胥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扶住了她:“嗯。你还记得。” 崔季明没想到殷胥知道了她是女子身份,却没有疏远,还是能将她当作兄弟来看,竟然觉得无比的宽心。她就怕对方小心翼翼,处处要让她要帮她。 崔季明靠近他,笑:“我还记得你当时叫我子介呢。子介是什么?我难道还取了个外号?” 殷胥和她并行,想起前世的事情,忍不住眉眼也柔和起来:“子介是你的字。当初咱们要取字的时候,你光给自己取些乱七八糟的,我便选了这两个字,你就说随便。” 崔季明:“啊,是嘛。看起来很有我的风格啊。那前世,我去打仗了么,赢得多么?” 殷胥:“很多。你几乎是常胜,但国势式微,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可以挽救的。” 崔季明:“国势式微么……是不是后来几年,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殷胥迟疑了一下才点头:“这次不会了。” 崔季明笑:“我已经不是听你第一次说‘不会再这样了’,看来你的确是有满腔的不甘心,你想做皇帝,也跟这个有关系?你想救国?” 殷胥喉咙哽了一下:“你有世家身份,又牵扯多方,我从没想过你会帮我,但你能不能不要站在我的对立面上。” 崔季明愣了:“我不知道。或许我不会跟你在一边,毕竟薛妃显然有自己的计划,崔家也有自己的路。但我不觉得会和你为敌。毕竟朝堂也不会只是割裂的两方。” 殷胥没有料到,只因他并非养到皇后膝下,却也无法再得到崔季明的承诺,以至于可能会……背道而驰。 他总是眉间略显忧郁,如今想来,崔季明也明白他为何总是在沉思了。 崔季明忽然道:“别担心,我总感觉你心里被压的太沉。天地之大,何患风雨,万事虽都有变数,但年轻时候还是要有点壮志凌云的胆气。不要因为前世的事情太担心,成败来去,这辈子就算输个精光,反正你都早死了,权当是死前黄粱一梦,怕什么。” 殷胥转头看她,眼睑针扎般跳了一下。 现在的她,有种要踏进天下不平的豪气与胆气,一壶酒,一把刀,潇洒骑马去,留一道浅浅踏痕,仿佛什么也无法伤害她。 这与她前世最后所说的那句“功败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截然不同,从她那时候的样子,再看如今的少年意气,他心里头满是酸楚。 殷胥轻声道:“嗯。你能这样想就好,以后的事情,你也不要担心太多。” 我会帮你。 崔季明笑了笑,又一直缠着他问东问西,殷胥几乎能把全部的耐性用来给她,一一作答。却不料崔季明逐渐慢下了脚步。 她坚持走了两步,却直摆手。 殷胥问她,她只说歇一下。 她说是歇一下,却是脸色发白,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头都埋下去了。泡了一天的冷水,腿上伤口得不得处理,拼着一口气从十几把刀下夺回命来,殷胥仔细一想,真觉得她要撑不住了。 殷胥:“别老说自己是铁打的。受了伤也要喊疼,走不动了也要人背。”他伸出手。 崔季明脸上沁出冷汗来,她艰难的抬起头:“不,你让我自己坐会儿,别管我,一会儿就好了。好了我就能走了。” 殷胥没想到她这么严重,伸手就去探她额头,只可惜他手摸别人都感觉是滚烫的,也看不出个究竟来:“到底如何?回去吧。” 崔季明摇了摇头,欲哭无泪,她总不能说自己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了吧。大姨妈这个刚上身的小伙伴,对于发育中的少女永远不友好,崔季明完全没把自己当女子看,但泡冷水后的教训明确的告诉她自己,她某些方面还勉强算个娇弱少女。 殷胥看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今日头一次紧闭,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也不会安慰问候,固执的要背她下山回去。 崔季明也想让人背啊,可她怕她血染殷胥的衣裳。她疼的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从石头上下来蹲在地上。殷胥看她可怜兮兮的,干着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叫他们过来,咱们赶紧下山。” 崔季明心想幸好她穿的是红衣,古人都穿好几层裤子,艰难的扶着石头起来:“都到这儿了,好像只有几步了,你扶我……” 她话音还没落,两膝一软,眼前一黑就无法抑制的倒了下去。 第77章077.¥ 崔季明若是平日,必定会还非要死命的强撑,不肯让别人有半分可能知道她身份。可殷胥是知道的,她心里想着他若是发现了血迹,指不定脸红成什么样子,心头莞尔,竟也头一次将紧绷的弦松开,再也撑不住了。 殷胥一下子将她抱了个满怀,崔季明直往下滑,他慌手忙脚的去搂紧她往上抱,低头看去,崔季明两眼紧闭,仿佛正在昏迷中和沉甸甸的眼皮作战,她身子微微发烫,汗几乎湿透了后背。 殷胥不懂医理,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原地半天才将她艰难的移到背上去,手里拎着油灯,不断的将要滑下去的她往身上扶,走的健步如飞,如同刚刚逃命一样的速度往回奔。他身边一直隐隐跟上来的黑衣人也快步靠近。 “主上,我们来背吧。” 殷胥摇头:“不必,找到柳娘。” 殷胥穿过树林,几十人正在地上处理尸体,刚刚他们休息的火堆旁,修与元望昏过去倒在地上,一个细瘦的身影跪在地上,给泽看伤。 “柳娘,来给她看看。”殷胥将崔季明放在了草地上。 柳娘回过头来。她也不过十六七岁,却生了一张方方正正,跟讨喜和温柔半天没关系的脸。一身衣服简直和陆双从同一块破布上裁下来的,腰后别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小包。 悬壶济世的女大夫,总会让人想到轻纱白衣,美貌温和。柳娘生了这么个柔软的名字,面上却写满了恨不得克死别人的不耐烦,布鞋上全是泥泞。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陆双也有些关心的赶紧走过来,她跟脸一样方正的指甲拎开崔季明的衣袖,在她腕上探了一把,表情瞬间有些奇特。小說中文網 她喜悲惯常表现在脸上,却只能让观者感觉到面部表情丰富的“狰狞”。 殷胥就被她的狰狞吓的心中一跳。 “她怎么了?”殷胥问。 柳娘抬头忘了殷胥一眼:“你……” 陆双的手却忽然搭在了柳娘的肩上。 柳娘身子一震,半晌道:“她被水泡了伤口,有些烧,最好能找地方尽快安顿下来。我估计崔家人也都等在外头,咱们最好将她赶紧送出去。” 陆双点头:“柳娘再怎么医术高超,毕竟没有药材。她不是太大的问题,就是拖不得,我觉得最好先将她跟她仅剩的那几个小侍,一起送出去,让她也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崔家也有郎中,她不会出事的。” 殷胥思索后道:“最快出去能要多久?” 他必须要跟太子一起离开,修与元望已经被弄昏,还不知道这状况。 陆双道:“最好是我叫人,用轻功将他们先送出去。这样如果快的话,小半个时辰内一定能找到崔家人。” 殷胥点头:“只好如此。不过你能否先给她看一看眼睛。” 柳娘点头,撑开了崔季明的眼皮,在火光下映照了些,道:“很难看出来,但应该在恢复中,的确是下毒后的结果,若是能给开一幅化毒的药物,每日都能喝,应该会能恢复的快一些。” 殷胥道:“可她怕是不可能常年喝我这种外人给的药啊。我再另想法子吧。” 陆双将身上的外衣罩在了崔季明身上,这才半跪在地上小心的抱起了她,对殷胥点头:“那我先走。剩下那些灰衣人,没有全杀死,全杀死处理尸体太难了,您也不好自圆其说,便将他们驱赶走了。” 他说罢,脚下微动,明明只是在走,手指上挂的灯笼却留下一道金色的线,他已经在几步之外了。 然而崔季明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感觉抱着自己的人走得很稳,风拂过她面上,好似连睡梦中的痛苦都少了几分,她手指无意识的抓住了那人的衣服,却得了耳边的一句话。 "作为女子,你也太逞强了。不过你既然自有抉择,便也轮不到我插嘴。只不过愿意多帮你一点。"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着,眼已经睁不开了,唇间呢喃很久才吐出几个字来:"谢谢你,胥。" 对方的手臂震动了一下,没再回应了。 这一场变故结束的方式,崔季明自然没来得及知道。崔家依然被羽林拦着不许入山,当初遭遇蒋经后被殷胥私下放出去的小侍,已经在几个时辰前找到了崔家,将当时的情景告诉了崔式。崔式寒着脸坐在马车中,直到夜深下去,下头的私兵和奴仆好似赶巧的在山道边找到了昏迷的崔季明。 当崔季明被抱回崔家马车上时,远处殷邛也得到了羽林回报,说找到了太子一行。 崔式嗅着崖口处的风,百花飘散的香味也压不住,山谷里似乎盛满了腥臭的血,单这一夜割下的人头就足以堆成山。 不过那也比不上天亮以后,在朝堂上每个人穿的庄重华丽,却轻易决定他人性命的厮杀。 崔式看着随行的医师正在马车里给崔季明处理腿上的箭伤,他伸手抚过她滚烫的额头。人心涌动,权力更迭总是要死人的,到他这个年纪,已经忘却什么慈悲,让别人死总比让自己死好。 当夜,崔式一行的马蹄到了崔家后几个时辰,在黑夜的最后一段,崔家另一位少年也被送了回来。崔元望并没怎么受伤,却裹着毯子,脚泡着热水,被几层里里外外的嘘寒问暖围着,他脑后被龙众之人击昏,才刚醒来没多久,还迷迷糊糊的。 崔浑之也来探望了一圈,让人都退了下去。元望倚在榻上,几乎快睡过去,却又一激灵醒过来。屋内只有榻边一两盏灯烛燃烧着,崔夜用披着深色的外衣,正坐在榻边。 “祖父。”元望就要爬起来。 崔夜用按住他:“你受惊了,快躺下吧。圣人没有留你去宫内问话?” 元望道:“路上问了些,但路上一直有修、胥两位殿下在,所以便要我先回家歇下。” 崔夜用:“好,说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望将毯子掀开,坐直在榻上,再不是几个时辰前火堆旁的语无伦次,他颇有条理的轻声道:“动手的人应当是凉州大营曾经裁军下来的老兵,其中一个头目,似乎与崔季明相识,她叫他蒋经。” 崔夜用沉思:“似乎是曾经贺拔庆元的下属,目前贺拔庆元在凉州大营内很信任一个名作蒋深之人,单看姓氏,二人或许是兄弟。那崔季明小时候,或许是教过她些箭法吧。太子伤势如何。” 元望:“或可能熬不过去。” 崔夜用沉吟:“……修的伴读可是尉迟家的。尉迟家与贺拔庆元关系那么深……” 元望只是静静听着,崔夜用也没想他会有任何回答。 崔夜用道:“知道太子在写弹劾贺拔庆元折子的人不超过三个,也不过就是你、我这个太子太傅,再就是圣人了。外人非挑这个关头,就是为了放大圣人心中的不信任,甚至让人以为贺拔庆元在御前安插了细作。” 但这消息能让蒋经背后的人知晓,御前总是要有个细作的。 元望将太子被刺一事讲述而来,比当时告诉崔季明时的细节多了许多,又问道:“祖父对幕后之人可有头绪。圣人未必不知道这是有人在嫁祸贺拔庆元,圣人必定会先装作不知先处理了贺拔庆元。可……” 崔夜用:“可你觉得那人太大胆了,连三位皇子都可以不顾的丧心病狂。害怕了?” 元望摇了摇头,但很显然,第一次见到杀人的场景使他内心也颇为震动。元望道:“我只是感觉祖父似乎知道些什么。” 崔夜用扯了两分笑,道:“你高看你祖父了,这种胆子我还是没有的。先歇下吧,明日起来或许大理寺就来请你了。” 他说罢,转身离开了房间。 而崔季明回了家中,过了两三日才完全醒来。睡梦中的高烧几乎将崔式的鱼尾纹都给吓出来,崔季明可能从小就体格强壮没心没肺,头一次在崔式面前这样病,醒来的时候一抬眼,都没认出那个两眼熬红披头散发的人是她爹。 崔季明嗓子都哑的要说不出话来,第一句问的还是外头的情况。 崔式本不愿说,可崔季明都快要从床上滚下来的问,他也只好如实相告。 太子泽至今病重未醒,能不能熬过去还未必。殷邛勃然大怒,调长安北中军搜山追杀,绞杀叛贼近三百余人,仍有一部分在逃。叛贼中六成以上是从北地三军中裁掉的代北军人,皇帝得知此事,气的当场在朝堂掀了桌子。 圣旨已经在送往西北的路上,要令贺拔庆元上缴凉州大营军印与三军主帅虎符。如今也是挑的好时机,西北的危机刚从贺拔庆元手中解除,他一口气还没喘匀活,就要卸磨杀他这即将伏枥的老骥了。 太子遇袭一事震惊朝野,此事牵扯到了另两位皇子与两位崔家的嫡孙,崔夜用也在朝堂上掀起一片群情激愤,恨不得贺拔庆元被押解回长安时,他第一个冲在前头扔臭鸡蛋。 崔季明也猜不动这老头一把年纪跟打滚大闹市政府般的态度,到底是想干什么。 但贺拔庆元是逃不过进一趟大牢了。 崔式只说要她好好读书练武,此事切勿多做任何举动。再想起蒋经死前那句话,崔季明总觉得阿耶似乎也在瞒着她一些什么。 她从不觉得崔式会做出什么让她不认同的事情来,也没有再多问。 她归了家后,倒是思考半晌,有些事问了舒窈:“那啥……当时我侧漏的多么,有没有很明显弄的裤子上全是?” 舒窈让她这不要脸的大姐问的涨红了脸,道:“你也真不知羞!没有!没有——反正我记得下人来给你换衣服的时候,衣服上都没多少血。你可是泡了冷水,现在都下不来呢!” 崔季明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这不是就怕弄脏了别人衣服么。弄脏也就得了,怕的是某人呆头呆脑,拿那血迹回头再来问我是不是腿上受了伤。” 她这一病,内院找来了一两个大夫又给开了些调经的药物,崔季明被舒窈这个凶脸婆娘灌下去,一碗药能让她几个月下不来一次的大姨妈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她更感觉自己活像是宫内被容嬷嬷逼着喝下堕胎药的小白花,整天躺在床上就对着家里仅有柔软心肠的妙仪装可怜。 然而妙仪如今似乎也有了照顾小兔子的正职,对于她姐的怜悯最多就是心不在焉的摸摸头,然后欢天喜地的去拥抱小兔子了。 崔季明悲伤的无以复加,最终还是决定在将近小一个月养好了之后,还是去找老秦好好学拳吧。 崔式说不要她出门太多,但老秦那里也不远,天刚刚亮她就到了。空荡荡的院内,崔季明从自己带的灯笼里借了火,将院内一盏盏竹编的灯笼点亮,这才发现内堂摆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放了些书与宣纸,被穿堂的微风吹动,她本不在意,抬手要点亮桌案上的蜡烛,才发现蜡烛只剩短短小半截,白烛泪挂满了铜灯炷,一切都证明这站灯烛被长时间的点亮过。 她愣了一下,陡然想起来自己当时在山上说过的话。 殷胥来过这里了么?等过她了么? 崔季明心头跳了一下,连忙点燃那半根蜡烛,凑着火光去翻看桌面。 崭新的毛笔留下蘸过墨的痕迹,却又被洗净,规整成本来的饱满形状摆在笔架上晾干。崔季明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他纤长的手指将笔尖的水挤净的样子。盒内的墨条用过,但砚台内却是干净的留下一点清水痕。桌面上几本书被镇纸压着,崔季明连忙翻开凑在灯下看,上头是小楷排列整齐的注解。 几张薄宣,晒出层次不一的发黄,无言地表明着不同的日期,上头写了些乍看无趣的话语。 "言而无信,非君子也。"他好似最终还是忍不住抱怨,这么写道。 "若是身体不适,再过几天来也无妨。"哎呀呀,他又纠结出千回百转的意思了。 "崔季明。"他似乎等的实在是无聊了,写了她的名字试试。 翻过去,纸的反面有一行小字,仿佛故意要写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最近发生了一些事,好多话我想与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没发现。你们可以打我,但不要打这一对儿~! 然而纵观女扮男装文,哪有这么早就发现的呀。 小剧场: 归家后—— 殷胥:(皱眉)衣摆上这一块儿是什么? 耐冬:虽然黑了,但看起来像是血迹。 殷胥:难道她受伤了……? 耐冬:(使坏)若是殿下没机会去找崔家三郎,不若拿了这外衣去跟她耍赖,说是她弄脏的,要她找人洗净。一送一还,也算能多见几次面。 殷胥:(沉思)……嗯,好像很有道理。 第二天,弘文馆。崔季明拿到了一件沾着她姨妈血的外衣。 崔季明:(抽搐)你丫这是要我拿回去找人洗了? 殷胥:(偷看小纸条)嗯,回头再给我送过来。 崔季明:…… 第二天微博情感树洞分享《姨妈不小心弄脏了男朋友的外套,他竟然拿到单位要我给洗干净》 《连一句多喝热水都没有,就问这样的男朋友,该不该分手!》 第78章77.077.¥ 这次她好好看到了他的字体,没有再被黑墨涂上。%し 崔季明不知道怎么的,拈着那纸就笑了起来,手指抚过唇角,越看他留下聊聊几个字越觉得有意思。她摸出了星星点点的规律,觉得他的心思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猜。 她连练武也忘了,磨了墨,拎起笔来。崔季明的字总算是在练无名指这段时间,有点刀锋剑痕的样子,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字。 “如若思念,何必只留寥寥几笔字,本人接收各类情诗、情书。”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笔:“也不拒绝各类珍馐美食。” 崔季明放了笔,对着那几个大到可以拿去做牌匾的字兀自欣赏一番,这才走到中间去练拳。一会儿老秦来了,对她稍作指点后,崔季明问:“一般他什么时候会来?” 老秦硬邦邦道:“我是来教你学拳的,不是来给问话的。” 崔季明嬉皮笑脸:“那行,就让他死等呗,我反正无所谓。” 老秦:“……” 她无所谓,可老秦一点也不想面对殷胥那张四十年后也未必改变的冷脸。 崔季明笑:“咱们继续练拳?” 老秦:“五日一休沐,三日后他会来。” 崔季明本是打算三日后来见他的,可三日后,她却没能来。 贺拔庆元被押解进了长安。 崔式一句都没跟她说,崔季明也没见到陆双问不来消息,她是早晨来找老秦的路上,才发现的。街上也就只有社日、元月才会有这么多的人,崔季明最近也是有点在风头浪尖上的意味,不好再走过来,坐在了崔家乌篷的马车里。她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便叫车夫止步,用她那隔着十层毛玻璃似的眼睛也往街上瞅。 马车边挤来挤去的人群中,总有些喜欢昭告天下兴奋不已的大婶,将贺拔庆元被押解进长安的消息传进了她耳朵里。 崔季明心头一惊,正要掀开车帘,忽然车帘被一只手按住。 “三郎,双爷有消息来。”说话人像一只猫般钻进了车里,崔季明挑了挑眉:“阿穿,有车门不走,非要钻窗,怎么怕别人看见影响不好。” 崔季明也是看不见,阿穿被她一句话说的脸红到了脖子,羞赧的情绪却容易激起一个姑娘浑身的大胆,她笑出满口白牙往前凑:“三郎想不想我?” 崔季明对九妹那种逗完不用负责任的少年可以随便乱说,面前是个小姑娘,她就不好太混帐,笑到:“又卖乖。陆双来递什么消息?” 她侧耳听着外头响起了人群的喧哗声,两道眉舒展开:“跟贺拔庆元有关?” 阿穿凑到崔季明耳边:“皇帝不单想只拿贺拔庆元,他怕贺拔庆元当年带出来的兵将有反意,又是在府兵制改动的节骨眼。所以他还捉了尉迟将军,来做先给猴看的那只鸡。” “尉迟将军?!”崔季明陡然一惊:“这件事跟尉迟将军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尉迟家不是与皇后交好么?他长子不就是修的伴读么?!就是因为他算是阿公的心腹?” 阿穿摇了摇头:“或许也有皇后派的原因,再加上凉州大营三位将军里,只有他一个鲜卑姓。这些事或许双爷才能跟您讲清楚。” 崔季明微微掀开了车帘:“外头是什么情况,你能跟我说一下么。” 阿穿望了她的眼睛一眼,看向窗外,半晌才道:“贺拔主帅换了布衣,坐在马上,旁边有中军的卫兵,尉迟将军坐在囚车里,穿的是白色中衣,挺狼狈的,他似乎在闭眼休息。” 崔季明身子颤抖了一下:“他们敢叫尉迟将军坐囚车!这是就定了他的罪,上街□□么?!他好歹是两三万精兵的主将!大理寺的人都死了么,什么事因都不差,皇帝一句话,就把人定罪了?!呵,我倒是忘了大理寺卿是皇帝的狗了!” 阿穿道:“当年裁军的名单经过了尉迟将军的手,他又多年似乎也有照顾裁军后无业的老兵,在此事中牵扯也很深。” 崔季明冷笑了一下。 或许从殷邛的角度来看,他这么防,很有他的道理,或许很多人在他的位置山,都会这么做。但皇帝不是很多人能坐上的位置,也不该做“很多人”会做的决定。 崔季明觉得,令有能有才之人不得志,令有德有心之人蒙冤屈,就是殷邛的无能!他若是忌讳就该早分权,他若是提心吊胆就该早控制,而不是一直无能纵容,如今眼见着不管不行了,再破罐破摔单用杀人一招! 更何况对于泽那种生死不问的态度,崔季明可算是窥见了这位帝王从上位十几年来一直没变的狠辣无心。 就是他的无心,对儿子的不管不问,却让几位皇子都有些或多或少的天真。 渐渐的,崔季明望着车队远去了,人群中种种议论让她心中纷杂,有人说贺拔庆元功高盖主活该,有人说尉迟毅作恶拖累了贺拔庆元,有人说太子一派不会放过贺拔家。 崔季明头靠在了车窗框上,似乎有些脱力的往下滑了一寸。 阿穿去扶她:“郎君不要紧吧!” 崔季明睫毛垂下来:“他早猜到的,才非要让我回崔家。” 阿穿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崔季明挥手对车夫道:“回崔家吧,我有事要问阿耶,在家中等他回来吧。” 马车扭头,往崔家的路上而去。 崔季明却没有想到,殷胥的确是憋了许多话,想与她说。他以为他心中能藏下很多事了,可有的时候也真的有苦楚憋不住的时候。 想到崔季明上次纵然吃惊,也接受了他是重生的那件事,殷胥或许觉得有些话,也能跟她说。 可他坐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崔季明。 风穿过去,他站在崔季明平日用的木人桩边,手指抚过她手握匕首曾留下的刀痕。 前几日太子遇刺一事发生后,殷胥回宫的确是遭到了许多盘问,甚至殷邛亲自招他去殿内问话,显然是北机新招的一批人做事不是太利索,总留下了一些痕迹,殷胥只装作收到了惊吓。 殷邛显然在上一次在万春殿关于“废除奴婢制”的交锋中,对自己这个儿子大抵算是了解那么一点,殷胥装的他未必看不出来,他也不去点明。 那日,殷胥从中宫离开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三清殿。 他要见到岑婆! 殷胥还裹着初春薄薄的披风,他离开三清殿快有一年后,身子抽长了很多,肩膀长宽能撑的起皇子朝服,三清殿外头那些婆子甚至没有认出那个表情冷冽的少年,是当年痴傻的胥。 耐冬则跟殷胥截然相反,到哪里都端着一张不得罪人的温和笑脸,在殷胥后头,往三清殿的护卫手里各塞了个油纸包,笑道:“郎君们整日守在这里也是辛苦,东宫做了些入春的新果子,还请各位尝尝鲜。” 其中一个护卫打开纸包,往里头瞥了一眼。沉甸甸两个做成点心形状的金饼,他捏了一下,笑道:“是,九殿下出身这里,回来常关心也是该得。若是里头有了消息,我们自然也要通知九殿下。” 耐冬笑了笑:“麻烦诸位了。” 他手中拿着些春季的衣物,随着殷胥走进门里去。 院里依然很萧索,听说殷邛给三清殿的孩子们多找了几位先生,殷胥远远的就听见了一些磕磕绊绊的读书声,他两手笼在袖中,走过三清殿那些让他们折做柴火已经不成样、却又重新冒出绿芽的树木,一拐角便看到了用清水擦洗门板的两个宫人。 “胥,你怎么来了!”两个宫人激动的起身,手在衣裙上擦了擦,走过来想牵他又不敢,局促的笑道:“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又长高了!气色也好了许多啊!” 殷胥点了点头:“几位姑姑过得好么?岑婆在么?我想见她。” “岑婆啊……”那两个宫人看了对方一眼,其中一人抿了抿嘴唇道:“岑婆病了,跟我们过了个年,年后便去了。你也知道,三清殿内留着也是受苦,去了也未必是坏事。” 殷胥没有反应过来:“您说……” 另一人笑了:“胥,不要这样子,我们知道你是岑婆带大的,很有感情。可她一直积劳成疾,幸而最后并不痛苦的走了,还一直要我们多关照你。你现在到了薛妃娘娘手下,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下人关照啊。” 殷胥面色如纸,后退了半步,两耳轰鸣。 年后便去了…… 他心里费尽心思搜刮出的温暖细节,不断重复安慰自己的回忆,顷刻间枯尽了颜色。 在他知道岑婆是他生母的几个月前,在他坐在暖阁里有人磨墨铺纸,年后坐在中宫团聚的家宴时,岑婆在三清殿内默默的去世了。 他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孤家寡人,得知消息后反复涌起的幸福感,在瞬间几乎被冲垮,殷胥茫然的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葬在了哪里……?” 宫人看殷胥面色难堪,还是过来扶了他一把:“我们这些宫人本来都是有固定的地方,但当日不是掖庭宫的主管来带走的,所以很可能葬在了别的地方,我们也不清楚。我们知道你想祭奠岑婆,但恐怕要大费周折。你如今在薛妃膝下,再怎么样我们也不希望你把这件事弄的大张旗鼓,或许薛妃娘娘会不高兴……” 几个宫人不想让他去祭奠岑婆,还是因为怕他不受薛妃喜欢。 殷胥半晌道:“她临去前可有提及什么?” 宫人轻笑:“岑婆只说觉得最后这些年算是满足了。” 满足了么。 ……怎能就这样满足?! 她知道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儿子,殷胥却从不曾知道有母亲的照顾。 他承认自己是虚伪的,若是把岑婆当成下人,他心中的感激总是少了几分,或许是做惯了主子,对她更有一种理所应当。 但知道了她是母亲,仿佛所有的行为都饱含对他的爱护与真心。 殷胥身子摇晃,几乎无法再在这满是回忆的三清殿呆下去,他转身便走,那两个宫人还没来及的开口,就看到殷胥仓皇的离开了三清殿。 他当日立刻去了山池院,却没有遇上薛菱,崩塌的感觉终于在一瞬间的冲动后又被捡回,他也承认,若非耽搁几日,他或许会冲动说出什么话来。 后头太子重伤一直不清醒,东宫甚至做好了后事的准备,矛盾立刻激化成了无法化解的地步,殷胥陷入此事,也不能从东宫离开,直到今日贺拔庆元被押解进长安,他也这些天第一次被放出东宫。尛說Φ紋網 他坐在崔季明练武的堂内等到了午后,直到从后门走进一个垂头的半大少年,在殷胥耳边道:“崔三路上遇见了贺拔庆元入长安的队伍,陆双手下的阿穿入了她的马车,她便折返回了崔府。” 殷胥垂眼:“嗯,下去吧。” 那少年走路悄无声息,几乎将自己融到阴影里,快步离开,殷胥这才翻了翻桌案上的纸,看到了崔季明留下的几行大字。 上头的字堪称满溢她嬉皮笑脸的德行,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还会能再笑得出来么? 殷胥手指抚过墨迹干涸后,微凹的痕迹,走出院落的后门,登上马车:“回宫。” 这一日朝堂上争的怎一番腥风血雨,殷胥并不知道,他入宫直奔山池院,总算逮到了薛菱。薛菱正跪坐在一缸金鱼边,懒懒的拈了鱼食掷入水中,看红色的鱼尾泛起层层水波。她这次倒是注意到了殷胥的脸色,抬头望了他一下:“这回又怎么了。” 殷胥站在了鱼缸边:“岑婆去世了。年后的时候。” 薛菱沉默了一下:“哦。” 殷胥:“我知道了。” 她手抖了一下,半袋子鱼食倒进鱼缸里,引起一片即将尸横遍野的疯抢,薛菱想伸手去捞鱼食,却又作罢,收回手来。她没有直视殷胥:“嗯。”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灵感匮乏没有小剧场的一天…… 但是打算明天双更。不过两更加起来也就六千多而已啦。第一更早晨10:00,第二更18:00。 第79章77.077.¥ 殷胥:“她安葬的位置,你知道么?” 薛菱:“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她的。” 殷胥冷笑:“在我痴傻到不认人的时候,在我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是她在照顾我的!” 薛菱缓缓抬起了头:“你觉得对不起她?是,她是我当年的近侍,在我生下孩子一个多月后生下了你。我是看着你出生的,你和我的孩子很像,出生的时候脸是青色的,小小一团,仿佛连呼吸也不会。你幸好是她的孩子,还能有命可活。” 殷胥:“我欠了她很多。” 薛菱扯出一丝笑:“每个人都欠自己的母亲。不要这样用逼问的姿势和我说话,宫里每个女人都差不多,我凭借家世,皇后与万贵妃凭借运气,才成为可以荣华富贵的那个。她出生在南地,幼时卖到我家,是我从薛家带出来的人。我不想让她跟大兴宫千千万万的奴仆们葬在一起,我送她归了家乡。” 殷胥:“那我为何却只是单字名。” 薛菱叹道:“我与阿岑幼时一同长大,她随我进宫,虽为侍女却也是薛家旁支出身,身份地位未必会比当年王府做妾的林怜和万宜姝差。当时林怜与万宜姝也不过是充仪充媛的位置,我与阿岑二人又先后有孕,我便希望她也能混个妃位,邛看我有此意,倒也说着,若阿岑诞下是男孩,便封她个妃位,甚至给未出生的你,取了个单字名。” “若我那孩儿还活着,未生变故,或你们二人幼年会一同玩耍长大。他长你一点,单字为烨……只是日后生变,阿岑本可留在宫中自享荣华,可殷邛有意扶林怜上位,她怕是也对未来艰险的路子有个预估,竟坚持抱你随其他宫人入了三清殿,只为保命,绝不再出。” 殷胥微微有些恍惚。他看那些金鱼明明吃饱,却还疯狂的扑腾着鱼食,坐下后伸手将鱼食捞出来,道:“……好好一缸金鱼,纵然连个畜生都算不上,也留点手。” 薛菱靠在了软枕上,似笑非笑:“其实不只是你,三清殿的宫人,大部分都是他临幸过的宫人。偶尔我觉得,这样也算好,断了这些女人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念想,又能和孩子常年厮守,除了条件艰辛,倒也勉强算得上日子。他把生下来的女孩儿都送了出去,似乎送到了平常人家。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就他那德行,还不如把女孩儿留下,一个个培养成和亲的公主,往周边各国一年八个的送过去。靠女人肚皮来勉强维持和平的事又不是第一回了。” 殷胥接过软巾擦了擦手,道:“或许是我多想,曾在医术上看到过,说有些人家生下来的孩子十有**都是痴傻。或是阿耶当年上位杀戮太盛,或许殷姓也遭了些什么……” 薛菱笑:“哈哈,难不成你想说的是天谴!你纵然顶了个殷姓,可我还真巴不得殷姓有什么天谴。可此乃人为,不过说来,这也算某种天谴了。” 殷胥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 薛菱:“我的意思是,你的痴傻并非偶然。在这宫内,都能让我的孩儿痴傻,让一个宫女吃下些什么,不都是太正常的事情了么?” 殷胥并不是十分吃惊,他道:“我也曾想过这个可能性。但当时在宫中,只有你为后独尊,其他女子不都只是低微到和宫女没差别的身份么?就算是当今的皇后,在当时也只是个小小充仪,根本不可能——” 薛菱笑:“胥啊,女人的事情,女人来解决。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来再续前缘的么?我想了十年,几次想着这辈子干脆就这样罢了,可有时候也不甘心。” “我曾被别人掌控命运,我是不公的受害者。我人生曾以改变天下不公为目标,后来发现这个目标太过遥远,不若让我也成为不公的受益者,来掌控一回别人的生死吧。” 殷胥曾几次感受到过薛菱的野心,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她这样说出。 薛菱叹道:“若是有朝一日你去南方,或许可去她的家乡,她葬下的地方看看。,但如今……” 薛菱轻轻笑起来:“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的私心,我也想要你登上那个位置。作为你的‘亲生’母亲,我也会为你备有一份大礼。” 她一直在崔家等到了几近入夜,外头才传来崔家几个长辈回家的声音,眼见着下人都款步而去,有条不紊的架起了灯笼,各院小厨房也传来了动火的声音。 崔季明手里捏着两张薄薄的信纸,坐在二房的书房里等。自言玉离开后,她身边就没有固定的下人,几乎就是十几天换一拨人,挑着长得好看的带出去玩,更谈不上信任。崔季明手里捏着两封陆双那里来信,都找不到一个人给她读,凑在昏黄的烛火下一个字一个字儿的看。 崔式也没有想着书房里竟然亮灯,推门才发现崔季明披着单衣跪坐在灯边,他合上门叹了口气:“这事,我说了多少次要你别牵扯,别多问的。” 崔季明苦笑:“我怎能不问。是不是阿公已入大牢,尉迟将军定罪了?” 崔式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纸:“我才知道,你现在也有自个儿的消息来源了。尉迟毅,家门抄斩。” 崔季明手一抖:“今日不才入长安,这都不待大理寺审理么?也没有关入大牢?他死无对证了,他又是阿公的亲信,这事就根本不给阿公洗清的机会吧!跟尉迟毅能有半分关系,蒋经早就三四年找不到踪迹了,纵然尉迟毅和蒋经是同时入军——” 崔式:“圣意不得置喙。” 崔季明:“我以为这不是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现在殷邛是想咬谁就咬谁了?蒋经曾跟我提过‘天下一分为二’,要我提前站队,阿耶你对这话,心里可有数?” 崔季明也不知自己为何拿这话来问阿耶。只是她觉得崔家似乎也藏了些什么。 崔式仿佛肩上担的朝服很沉,努力往后挺了挺脊背,才缓步坐到桌边来。 “皇帝自然没有那样的能力,让谁死谁就死。可他也是一条被逼到角落里的疯狗,怕的是他真的急了豁出命去乱咬一通。所幸先给他一块肉吃,让他还维持在‘权势滔天’的错觉里,不至于暴起乱吠。” 崔季明愣了:“原来不是殷邛要尉迟家死,这是必须选一个人去死的投票,而你们将尉迟家投出去了。甚至说汉姓世家……这些年顺着殷邛,一次次将鲜卑姓投出去了。” 崔式不置可否。 崔式:“你阿公虽然也知道功高盖主,但他爱这片土地胜过爱自己的性命,纵然知道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祸患,但他也不愿意三军被殷邛搞的一塌糊涂,让突厥人铁蹄踏过。” 崔季明:“我知道世家与皇姓这拉锯战打了十几年,可阿耶不怕下次被投出去的是我们?” 崔式:“自然也有人对这种玩法不满。我也只能说暂时崔家不会落入那种境地。所谓一分为二,就是有人想换个玩法。这事你心中可以有个数,站队的事情轮不到你,甚至说可能到你阿耶死的那天,玩法也不一定会改变。”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有人要……阿耶难道也……” 崔式在灯下微微笑了笑,他手指在唇上竖起:“你阿耶没有这么主动去找死,也不拒绝捡别人的漏。不过有人有耐性的可怕,你不必太在意,浪再大,崔家也是水里的铜牛。” 崔季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想的能对几分。她以为邺高祖统一南北的伟业,是大势所趋,是千古伟业,历史考试都要默写出三条贡献来得分,然似乎世家却想抵抗未来千百年不可抗拒的集权趋势。 崔式道:“尉迟家要入土了。修的伴读位置也空了出来,殷邛已经找到了接替的人选。” 崔季明抬眼,愣了一下:“……难道是我?!我都在外头名声坏成那样了,还是个瞎子,他都要我去做伴读?” 崔式苦笑:“我一直让你去在外头各种胡闹,就是想摆脱这件事,看来殷邛心意已决,你入了弘文馆,泽虽然清醒过来了,但身体不好,修指不定会成为下一任太子,你就是要跟殷家站在一道了。” 崔季明垂眼:“阿公都已经这么表现,殷家还是想把我这个外孙扯进去啊。” 崔式拍了拍她的肩膀:“后日,你便可以准备入弘文馆拜过先生,就要搬入东宫住了,既然是皇帝强把你塞进去的,所以你不用怕,再怎么不守规矩,也没人敢将你从弘文馆赶出来。这表面功夫,还要做到你阿公面前,殷邛发话了,说是许你入大牢见过贺拔庆元一面。”小說中文網 崔季明艰难张开嘴:“阿耶,我就只想问,你觉得阿公这次……过得去么?” 崔式叹气:“过不过得去,要看天意。不单是殷邛,很多人都不想让贺拔家活。” 他话音落下,崔季明垂着头,缓缓趴在了桌案上,脸埋进了手臂里。 崔式:“已经夜深,你快去休息吧。” 崔季明闷闷的声音传来:“……让我趴一会。” 崔式起身,半晌才将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很多时候局势就是这样,我希望你不要做个你阿公那样顶天立地的人了。只因天砸下来,要最坚强的人顶着,下头的人苟且偷生的时候指不定还在扎他的脚。” 崔季明脊背起伏了一下,偏偏头,露出一点泛红眼尾来,闷声应了他一句。 后日。 弘文馆门前停了不少马车,毕竟是休沐结束,不少归家小住一两日的生徒也被送回了弘文馆,几位皇子的马车停在了最前头,重病初愈的太子泽刚刚回到弘文馆,门前聚集了几位弘文馆的博士与讲师,正对他行礼。 春夏之交,细雨飘零,弘文馆一片浓绿,太子泽正与几位讲师说话,却听到了身后一阵小小的喧哗。和其他几位皇子撑伞站在一处的殷胥也回过头去。 崔家乌蓬的马车,前头几匹黑色骏马,车帘掀开,几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小侍撑开绘有红鲤的竹伞,车里一只带扳指的细手接过伞柄,持铁杖仿若是闲庭漫步般走下马车,红衣在阴雨天的灰色中扎眼,艳红衣摆吹开,殷胥心里头漏了半拍。 伞面划过雨滴,微微抬起半分,堪堪露出金色的佛像耳坠与淡红的唇。 病痛与外头的风雨仿佛不能给她留下半分不快的痕迹。 她轻轻勾起了半分笑,世间风流莫过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18:00~! 感觉往后的几章会变成校园青春恋爱故事哈哈! WwW.lwxs520.Com第80章77.077.¥ 殷胥几乎忘了呼吸,他自觉目光太直接,或许这时应该故作不熟的避开,可此时他根本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 红鲤的伞抬起,雨珠往后滑去,露出琉璃镜的链子与令他魂牵梦绕的双眼,崔季明笑得眼角弯了弯,目光浑不在意的从他面上滑去,这才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恢复的可好?” 泽对她也算有几分感激,虽然崔季明是贺拔庆元的外孙,以当日情况来看,她并不知情。泽苍白的面容勾起了几分勉强的笑意,仿佛从内心挤出笑都耗费了这些天恢复的全部力气:“原来是崔三郎,听说崔三郎那日之后重伤,也恢复了许多天?” 崔季明笑:“不打紧。看到殿下安康,臣便放心了。” 元望也站在太子身边,修刚从马车上下来。 崔季明敏锐的感觉到,那一场遇险,让几个少年的内心也悄悄改变了。 泽似乎意识到了殷邛对他性命的无所谓,生性中本有的敏锐,更成了目光中隐藏的一种忐忑与尴尬,崔季明甚至觉得,他恨不得立刻将身上那套太子的常服拽烂,然后找一个小小的箱子将自己锁在里面,躲开所有人的目光。 而修则更为明显,他对于崔季明成为伴读的行为,显得不甚在意了,走过来也算是勉力跟崔季明热络了几句,却远不如以前跳脱,整个人有些迷茫。 修似乎之前并不喜欢尉迟家的小子,但联想到曾经的小伙伴因为太子遇害一案将被满门抄斩,他好像是刚刚知道原来殷姓可以随意杀人一样,有点可笑的震惊与无所适从。 殷胥是站在人群中看着崔季明的那个。崔季明和修聊了几句,他们二人一并走进了弘文馆,她目光甚至都没怎么往殷胥面上多看,他仿佛都觉得几天前去院子里时,那张薄宣上几个眉飞色舞的大字,是他思念太久的幻觉。 崔季明作为修的伴读,自然分在了点墨院,她的座位在修的侧面,在殷胥的后面,靠着被拉开的木门,外头的杏花仿佛她伸伸手就能够到。 班上几乎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崔季明笑嘻嘻跟一圈人打过招呼,然后将折页本摊好,连装模作样都懒得施舍,从书袋中拿出一张薄毯,往桌案上一趴,毯子披身,准备开始补觉了。 修没想到崔季明这么不要脸:“今天是何先生的课,你这样,何先生会动手的!” 崔季明从毯子下露出一缕卷发和半张脸,眨了眨眼睛,笑:“没事儿。我恨不得让他把我赶出去,今天春光不错,指不定外头树下睡的更舒服。殿下,您上课尽情玩吧,反正有我给您垫底。” 她说罢,又戳了戳前桌殷胥挺得如钢板般的脊背,笑道:“更何况前头还有这么个屏风给我挡着。” 殷胥让她戳的脊背一抖,冷声道:“老实点。” 崔季明撇了撇嘴,对着殷胥,又好似有什么共同小秘密般促狭的笑了。 殷胥如此近的距离回望了她一眼,心中涌起种种熟悉的情绪来。她还是入了弘文馆,只是多了琉璃镜和铁杖,也成了修的伴读。 可她还坐在他附近,以前上课捣蛋戳戳弄弄的臭毛病还是半分改不掉。 殷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崔季明已经趴下去,将自己埋回薄毯中。何元白进点墨院的屋内时,望着四面打开的门外的景色,刚想随口咏两句,就看见了二十个不到的学生中,令人无法忽视的一团盖着花花绿绿薄毛毯的身影。 他扫了一圈,才发现,盖着毛毯缩成一团的正是今儿要介绍的新生徒。 修也算是怕何元白,崔季明怎么也是他的新战友,他不好弃之于不顾,拼命的戳着崔季明小声提醒道:“崔家三郎,先生发现你了!快起来,先生走过来了!先生已经站到你面前了!啊啊快起来啊,先生要打人了!” 何元白手中的折扇正要砸下来,修都感觉到那阵劲风了,崔季明的毯子陡然掀开了,那折扇砸在了她抬起的手臂上。 “讲堂上,你这样成何体统!”何元白怒道。 崔季明笑:“也没有要瞎子读书的道理,先生要实在看不惯,我不介意滚到最后去坐着。” 何元白早年出关带过兵,说来他也算是贺拔庆元的半个小粉丝,此刻贺拔庆元入狱,外孙成了修殿下的伴读,何元白也大抵看得清是什么个局势。崔季明这是下定决心要混蛋到底,他也要做做表面功夫。 何元白:“崔三郎的眼睛不是看得清字么?你这样趴着,会影响到其他人!” 崔季明立刻伸手拿起砚台,扣在打开的折页本上,一团黑墨差点流在桌子上。然后麻溜的一滚,枕着书袋,在桌子旁边靠外的地板上躺成一长条,将她花花绿绿的小毛毯在空中一抖,铺好在身上,对着何元白眨眼道:“先生,现在看不清字了。我这样躺也不影响别人了吧。” 何元白:……好想打死这个小子。 何元白无奈:“你不可以发出声音影响到别人。” 修一脸震惊的看着何元白就这么认输了,想了半天,才明白是父皇强行塞她进来的,她上房揭瓦都不一定能被先生赶出门。 她这躺下,脑袋正好在殷胥桌子旁边,他低一下头,就能看到崔季明得意的样子。 何元白回到了前头的长桌边,今日讲的是《礼记》,注解的卷轴很长,殷胥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眼前,却忽然感觉到顺着桌沿垂下去的卷轴另一边,有人拽了拽。 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不去理她。 卷轴遭到了一阵更用力的拽,他甚至怀疑,他要是不理崔季明,崔季明能拿起他的卷轴给扔出去。 殷胥为了班上其他人不受影响,决定牺牲一下自己,偏了偏头看向她。 崔季明笑嘻嘻望着他,比了个口型:“睡不着。” 殷胥偏回头来,一副“干我屁事”的样子。 但崔季明显然下定决心要找他玩,脑袋都快拱到桌子下面了,伸手去拽他衣角。殷胥不低头,随手拍开,崔季明锲而不舍。 殷胥无奈,低头小声道:“睡你的,别打扰我。” 崔季明躺在地板上,将自己整个人拱过来,拽着他衣角不撒手:“我无聊嘛。” 殷胥巍然不动。 她窃窃私语的声音像是耳边萦绕的蜜蜂。 “九妹九妹不要不理我啊!这个班我都不熟,咱俩好歹也算有点革命友谊嘛!” “小冰块,小冰块你这么认真学习,我好愧疚啊。”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殷胥低头飞快的扫了她一眼,心中认命似的叹口气,面上端着:“你想干什么。” 崔季明眨眼:“别装了,两辈子加起来都一把年纪,这些玩意儿你不都快学烂了,还有什么意思。” 殷胥:“学无止境。” 崔季明刚要再开口,眼睁睁的就看见一柄折扇从何元白的方向掷出来,准确无比的砸在了殷胥的额角。 殷胥捂着额角,一瞬间表情懵了,他抬起头来,估计是多少年没有人这么打过他,崔季明滚在地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何元白:“胥,不要交头接耳!” 殷胥瞪了崔季明一眼,垂头道:“是。” 崔季明打滚:“哈哈哈哈哈活该!谁叫你受不了诱惑哈哈哈哈哈!你说你交头接耳都做不好,动作幅度这么大谁都能发现——啊!别拽我衣领!” 何元白将崔季明连着她的小花毯一并从地上提起来,怒的给了她后脑两锤:“你就是个祸害!连最老实的学生你都能去影响!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殷胥瞥了一眼都快比何元白还高的崔季明,道:“堂内不许喧哗、正背跪坐、目视书本。” 崔季明:“先生,我都说了,您直接把我扔出去多好。” 何元白笑:“我不能随便放弃你这种苗子,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万一你能改过自新呢。不如午后将第十八章学记抄十遍,连着注解,或许你会有新的理解。” 崔季明听到要抄东西,眉毛都拧了:“您放弃我吧,我这种学渣就是文章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您有捞我一把的功夫,不如多去放几把屠刀。” 何元白笑着摇头:“我自没有工夫去让你改过自新,可总要给别人一次为师的机会。”他目光扫过同班,显然是要找个监督的人,修把手举得老高,就差蹦跶起来:“先生,我!我!” 何元白:“修,你指不定会偏袒你的伴读。之前的旬考,胥名列前茅,那便是胥吧。这根戒尺给你,她若是下午再多言,你便可用这戒尺抽她。今日午后必须抄完十遍。” 崔季明:“……” 她一不要脸,二又武力值高,给九妹一根小戒尺能管屁用。 殷胥还没来得及点头,何元白就不容置喙的真的将她扔了出去。 午前的课结束后,殷胥拿着那沉甸甸的戒尺出去,刚拐了个弯,就看见了靠墙倒立,嘴里还悠闲叼了根草的崔季明。她见到殷胥一下子来精神了,吐了草叶,单手撑着,另一只手去摸索自己的琉璃镜,带上后道:“哟九妹,还真打算打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崔季明大字型躺好:“你想打哪儿,来呀来呀来呀~!” 殷胥:“……你哪儿都欠抽。” 崔季明挺胸:“那你帮我打肿了吧,我不介意!” 殷胥涨红了脸:“要点脸!” 崔季明:“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就在这儿撅着腚让你打,先吓跑的还是你,就你还想调戏老子?” 殷胥恼羞成怒,戒尺一条抽在她腿上:“你别以为我不敢!” 崔季明身子一颤大叫:“啊~不要停啊~~再来么,我舒服得很呀~” 殷胥面红耳赤两手颤抖,于是落荒而逃—— 崔季明托腮:(失望)“唉……都说了脸皮薄就活该被压,还不信啊。” 第81章77.077.¥ 殷胥:“你倒是听话,在这里受罚。” 崔季明笑:“总要给何冬瓜一点面子,反正也不累,我就当是把早上没跑步的份练出来了。一起吃饭?” 殷胥站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你该去找修。” 崔季明从墙上翻身下来,伸展伸展胳膊,颇为不屑的弹了一下戒尺,笑道:“好,那我去了。” 她说罢便走,只留了个背影,殷胥半句话在嘴里竟也说不出来了。 然而吃饭的时候,崔季明还是在桌对面见到了殷胥。郑翼极为热情的靠了过来,修又好热闹,两人正在惊奇崔季明拿了别人四五倍的饭量,崔季明笑了笑,吃的飞快。 生徒都是世家子弟和殿下,弘文馆的午食种类也是相当丰富了。 四个少年坐在一处,三个少年聊的欢快,殷胥只专注跟碗里的饭粒交流,他似乎就一直身子清减,体质不好,崔季明看了他好几眼,才发现他实在是艰难得戳着仅剩的一个蒸餅。 崔季明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伸出了碗:“你这饭量跟猫吃饭似的,长个是不是全靠喝西北风啊看,吃不了下次就不要拿,我就看不惯别人浪费食物。” 殷胥眉梢松了一下,似乎在等她这样做,十分不见外的将蒸饼给了她。 “跟个婆娘似的,吃饭磨磨唧唧的。”崔季明小声抱怨。 殷胥筷子夹着的手僵了一下,她还以为他要生气,殷胥眼里却闪了闪奇异的光,并不反驳。 崔季明将蒸饼叼进了嘴里,旁边的郑翼一脸无语:“三郎,吃不完放在这里便是,何必这样。” 崔季明笑了笑:“我看不惯桌上剩东西。” 修打了个饱嗝,十分贴心的将半碟咬过的咸菜,喝剩下的馄饨汤也放在了她面前:“那这个你要么?” 崔季明笑得如沐春风:“呵呵。” ** 弘文馆藏书阁二层。 崔季明叼着笔,坐在桌边叠着小蛤|蟆,那小蛤|蟆在她手指下戳的直蹦哒,殷胥坐在对桌,斜了一眼,冷声道:“你这样,抄到什么时候才抄的完?” 她毫不在意,叼着笔说话,沾了墨的笔尖乱抖,红衣上全是墨点:“大不了今天就被关在藏书阁,住在这里得了。借床软被,第二天还不用早起了。” 殷胥面前还摆着他自己的课业。 崔季明咧嘴笑了:“怎么,心疼我。你要是真心疼我,不如帮我抄两遍。” 殷胥皱眉:“这就是你说的想读书?弘文馆的课业也不学?”尛說Φ紋網 崔季明笑着用笔尖去戳砚台:“弘文馆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我抄学记,还能学到什么?教人做老师的东西而已。” 殷胥看她又要乱动,将镇纸狠狠拍在她面前的宣纸上:“永远别瞧不起知识!你既然决定要好好读书,就不要挑挑拣拣!” 崔季明伸手去扒拉殷胥的卷轴下面,一册薄薄又陈旧的折页本,看着好像都要有几十年历史了,颇为好奇:“这是什么,我上次看你从藏书阁拿出来的!给我看看呗。” 殷胥的戒尺打在了她手背上:“好好抄你的!” 崔季明没想到他这么严肃,嬉皮笑脸只好歇了半分:“啧,你真无趣。九妹九妹,我好好抄,你来跟我聊聊天呗~上次我忽然断片了,你再跟我说说嘛。” 殷胥:“你有与我聊前世的心思,不如想一想贺拔庆元一事,可有什么解决办法。” 崔季明头也不抬:“有解决办法也未必是我能决定的。前世阿公是因为什么死的?” 殷胥道:“他死于战场。只是如今局势变得很多,突厥围攻三州一线都是几年后才该有的事情。” 崔季明蹙眉:“若说是蝴蝶效应,也就是你一个人重生,怎么会连西北都……难道是……昭王?” 他这是头一次在她看不见后,从她口中听得言玉。殷胥心中也说不上是痛恨或是心疼,半晌道:“或许。前世他在突厥成名,都是我二十岁以后的事情了。” 崔季明面上显露几分茫然:“是因为什么,他才早早反叛。更何况,我想不明白,我不觉得外公会是因为什么承诺就保下他的命的人。而且若真是为了承诺,也不会早些年对他死活不问啊。” 殷胥也没有想到她会跟他主动提起这件事,思忖道:“或许是他手中少了筹码,不得不先去突厥。他是如何跟突厥联系上的,你可有想法么?” 崔季明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我真是能发现蹊跷,或许真能狠下心,一刀杀了他。” 殷胥想起前世她在战场上的那份拼命,是不是也知道对手是陪自己长大的人。 崔季明忽地想起了什么,殷胥看向她,她心中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七八岁的时候,我阿娘出了船难,你知道这件事么?我是自己走回来的。” 殷胥在前世的后几年听她说起过这件事,点头:“嗯。” 崔季明眉头紧紧皱起:“其实那时候,阿耶派人在附近找过我,除了崔家人以外,还有一帮人自称是崔家人也在找过我。他们说是找我,却也问过言玉是不是在我身边,我那时候一身破烂衣服,跟个流民似的,谁也没认出来我。” 殷胥一惊。 崔季明:“我那时候还不是很明白,以为他们是崔家本宅的亲戚或者是阿耶的朋友,但却发现他们四处盘问流民,也如草芥般杀人,当时便有些觉得不对劲。我只是打算再混在流民中几天,再去找他们,就听到他们说,如果找到了我就能找到言玉。而那时候,言玉从祖父身边不知名的老宅调出来,到我身边也不过半年左右。” 崔季明没有说,她如今想来,船难发生之后附近立刻有人在找言玉,或许船难跟言玉也有关系,那岂不是阿娘的死也跟…… 殷胥皱眉:“那时候谁会知道他活着的消息?” 崔季明摇头:“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我便担惊受怕,觉得他们也会想杀我,谁也不敢相信,等我两个月后回到家中,言玉已经回去了。说是有人在下游捞到了他。我将有人在找我和言玉一事告诉阿耶,阿耶却只是表示他知道了,也没有告诉我是谁。或许是那时候觉得我太小了,不肯说吧。” 殷胥沉思:“会不会有可能,那时候那批人,已经找到了言玉。是他们将言玉送回了崔家?会不会他受人指使,潜伏在了崔家。” 崔季明垂眼:“本来我也这样想。但阿耶是警惕性很强的那种人,他知道了有别人还在找言玉,若真是提防,怎么可能还将言玉留在崔家,甚至在我身边。” 殷胥心中却想的是。会不会找言玉的那批人,崔式其实是认识的。 以殷胥对崔式的了解,他不认为崔式会是养虎为患的那种人,他一张笑面,朝堂上也没什么重要官职,但殷邛似乎很信任他,崔式似乎也八面玲珑。 他肯将言玉带在身边,总要有个理由。 言玉在南方如果是养在崔家,那他是如何联系上龙众的南千的。据陆双所言,南千发展的似乎已成规模,他真的是瞒着崔家培养的南千么? 殷胥并不怀疑崔季明,但他怕的是崔季明也不知崔家那几位长辈的深浅。 看殷胥没有回答,崔季明问道:“这事我琢磨了很久也没琢磨出来,甚至后来跟言玉熟了以后也问过他,他却说并不知道有人在找他。往事不是那么容易想明白的,我只想问,你有没有能保住阿公性命的办法。” 殷胥抽回心神来,道:“也未必没有。只是那位如今在突厥,毕竟他也曾几次出入过凉州大营,谋杀太子这件事,未必跟他没关系。若这个局是他立下的,那倒棘手了。” 崔季明眼睛亮了亮:“棘手也是有办法!” 殷胥道:“我这里得了些消息,说是颉利可汗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入春后几次昏迷,如今半边身子瘫痪,几乎是卧床不起了。颉利可汗下头有几位皇子,各有权势,突厥不像大邺,腥风血雨也会表面和气,他们争起皇位来根本不会掩饰野心。” “比如说年纪最小却这几年风头正劲的贺逻鹘,许多年跟突厥牙帐的权臣关系都极为亲密的皇长子夷咄,还有兵权在握却委信西域诸胡商人、疏远突厥贵族的伺犴。还有许许多多想捡漏的皇子,颉利可汗病重,几位都已经开始撕破脸皮。对他们而言,贺拔庆元囚禁长安,或许是个能逆转战局的机会,他们很可能会冲动的大肆出兵西北。对贺拔庆元来说,突厥出兵西北,就是他最大的转机。” 崔季明一脸震惊。 殷胥:“怎么了么?” 崔季明:“……我以为我对突厥人算是了解了,但你居然能对牙帐的几位皇子如数家珍,你真的从来没离开过长安么?” 殷胥抿了抿唇:“人不能离开长安,眼却不能只放在巴掌大的地方。” 崔季明:“你真是,重活一世怎么差距就这么大。照你这么说,阿公只要等就可以了,圣人如今治不了他的罪,只要能磨得够久,西北一旦突厥入侵,三军少了主帅,尉迟毅死后代北军中又早有怨言,指不定西北会败成什么样呢。到时候圣人手足无措,只能将贺拔庆元请出来了吧。” 殷胥点头:“理想的状况是这样的。但若这局是言玉设下的,他对突厥又有足够的影响力,或者说颉利可汗还能镇得住场面,一定会阻止皇子出兵。只要突厥不出兵,圣人被和平的假象蒙蔽,突厥再派细作挑拨,贺拔庆元很可能就死在长安或者卸甲归田了。这对突厥来说,才是清除了长远的障碍,或许从此之后直入北地也不是梦。” 崔季明沉默:“他就这么想覆灭了这个国家,将百姓疆土拱手送给突厥奴么!” 殷胥则很冷静:“不是恨这个的时候。或许我们也可以主动出击,如果言玉并没有完全被突厥人信任,或许我们也有机可乘……” 崔季明侧耳过去,听后蹙眉道:“突厥牙帐也不是那么能插入细作的地方,你确定可行?” 殷胥摇头:“不确定,如你所说的,总要大胆些,我们要有赌的勇气。或许我们什么都不做,圣人也未必会杀贺拔庆元,只是想磋磨他,可万一有人在贺拔庆元几次提审的路上,向突袭太子一般暗杀贺拔庆元,局势就到了我们无法控制的地步了。贺拔庆元若是一死,大邺绝对会更快的走上下坡路。” 崔季明深深望了他一眼。殷胥目光很坚定,他很明白自己是想要什么,为了什么而重生的,这种坚定是很能感染人的,崔季明觉得殷胥虽然没有说,但他前世一定也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他生来具有一种让人愿意为他前行的力量。 崔季明荡了几天的心,仿佛也觉得安定了几分。 只要是有转机就好。 殷胥说完这个,又挺直脊背,挽袖坐回了原位:“此事重大,但你眼前的罚抄也很重要。” 崔季明无奈的抚眉:“好好。” 崔季明摊开纸,倒是真的老老实实抄起来了。她手指倒是比前世捏笔的姿势好多了,笔尖游走其中竟隐含了几分刀光剑影,写出来的字也遒劲大气,殷胥愣了愣,这跟她前世狗爬的字大不相同啊…… 他忍不住走到崔季明背后去看。 这字的确是很拿得出手了,崔季明也不介意他站在后头,殷胥目光从她的字上挪到她的手上,顺着胳膊攀到她的肩上,扫过她衣领包裹的后颈。 他自觉这种行为是不大对的,殷胥也极为正人君子想挪回来目光,却忽然看到崔季明松垮的外衣和里头的红衣里夹了一杆笛。 被她放在靠近胸口的位置,上头好像刻了些字,红缨几乎融进她红衣的颜色里。 殷胥没有见过这杆笛,可他知道崔太妃送走的那杆黑玉笛。他几乎很轻易的就能想象到这竹笛曾属于谁。 殷胥心中一抽。 她说着恨,说着一定要杀了言玉。这杆笛却一直带在身上啊。 陪着她长大的人,她那样依偎着的人,她怎么可能说杀就杀。殷胥心里难受的是,前世他根本都不知道言玉的存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崔季明却没有对他提起过一个字。或许是觉得会为崔家招来祸患,或许是心中难受不愿再提,她隐瞒下了言玉的存在。 殷胥甚至觉得,后来崔季明说喜欢他,会不会跟言玉息息相关。 言玉与他有血缘关系,长相有几分相似也就罢了。而且言玉幼年时候也是营养不良的一副样子,殷胥见过他几面,言玉也很消瘦。 这么一想,共同点更多了,殷胥一颗心简直都要抽成皱皱巴巴一团。 前世崔季明老说他头发很细很软,问他“小时候吃过苦,心思细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头发吧”,这说的是谁,如今一想就很容易明白了。 殷胥简直感觉不是恼怒,而是……又酸又苦堪比三十年的陈年盐渍梅。 他都不敢往下想。他自以为崔季明喜欢了他很久,却很有可能将他当作别人的替代品? 殷胥几乎是控制不住手,就想去抢那笛子。他非要看看那笛子上到底被崔季明刻了些什么字!有什么值得她心心念念! 他伸出了手,朝崔季明衣领处藏得那杆笛子探去。 崔季明写着写着字,看到一只手从旁边往她胸口探过来,懵了一下。 这他妈耍流氓耍到她身上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有谁记得崔季明叠小蛤|蟆是谁教的…… 不过前文的时候,忘了加竖线了,小蛤|蟆三个字被和谐了的说,但仍然有相应的描写。 找到证据所在的章节号后,第一个留评的依然有红包~~! 等你们找到之后,我再把前文那个和谐的词加上竖线~ 第82章77.077.¥ 殷胥的手指尖刚刚抓到那笛子,猛然就感觉到手腕一痛。 崔季明一把抓住他手腕,反手一拧,直接把殷胥摁在了桌子上,咬牙切齿:“殷小九,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还敢动手动脚了!是你能摸的地方么!” 殷胥刚抓到的笛子被她反手拧掉,落在地上,滚了出去,崔季明听见动静回头往地上看去。 殷胥被她一下子爆发的怒火弄懵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拿笛子。” 崔季明咬牙:“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殷胥道:“啊?” 崔季明这回才感觉出来不对劲儿了,就殷胥这种薄脸皮,若是知道她是女子,怎么可能朝她胸口衣领里来拿东西?!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是女子…… 那他那天说的所谓的“知道了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崔季明满腹怀疑的松开了殷胥。殷胥从来没见崔季明反应这么暴躁过,一下子惊吓后,心里头才回过味来。 明明该火大的是他啊!殷胥走过去,捡起了那杆笛子。 上头凹凸不平的刻满了许多字,有些还很生疏难以辨识,有些就已经刻得很清晰了,上头三个字。 殷胥以为他会看到的是那个人的原名,却并不是,上头刻满了的是另外三个字: 王八蛋。 她仿佛最早捏着刀刻字的时候,气的手都在哆嗦,仿佛能将笛子剁成两瓣。往后就逐渐冷静下来了,仿佛闲来无事,阳光灿烂的午后喝着茶,哼着小曲也能在笛子上刻着“王八蛋”三个字。 他知道崔季明很难依赖一个人的,言玉对她曾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她笑着回来了,浑不在意的自称是个瞎子,可曾经的怒与恨,茫然与痛苦都在这杆笛子上留下了痕迹。殷胥当时深夜去见到她时的心疼,也比不过此刻。 有个人,居然有个人敢剥开她那层自保的壳,将她刺的鲜血直流。 殷胥手紧紧捏着那杆笛子,冷声道:“是他的笛子。” 崔季明撑着胳膊坐在桌案边,并不否认,也不承认:“你要是喜欢,拿去啊。” 殷胥:“送我?” 崔季明转回头去,留给他一个后背:“嗯。” 殷胥:“好。” 他说罢,腿一顶两手一掰,咔嚓将那笛子掰断两截,走到窗边,毫不犹豫的扔进藏书阁外的池中。 两截千疮百孔的笛子砸出一片涟漪,落入水中又再度浮起来。 崔季明懵了,腾地一下起身冲到窗边,惊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么!我随口说的!” 殷胥:“我没当你开玩笑。” 崔季明气的几乎要打人,转身就要下楼梯去池子里捞,殷胥也冒起火来,一把拽住她:“你要它何用!是谁说过要取他性命的!是谁刻下王八蛋三个字的!你是真的想杀他?!你下次再见他能真的亲手割下他的脑袋?!” 崔季明被殷胥一把拽回来,几乎一个趔趄。 殷胥恼怒道:“别这么犹豫不决!别老是念着一点别人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情分!你会害死更多人的!你敢说贺拔庆元遭人陷害一事,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崔季明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望着殷胥仿佛能刺穿她伪装的目光,甚至算得上有些不知所措。她双眼垂下去,有几分脱力的靠在墙上,半天没能去用她的利嘴反击殷胥。殷胥知道他话说的直白,却不得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应该早在遇见他的时候就杀了他的。既然你犹豫过,付出过代价,错过那次机会,就给自己创造下一次机会吧。他不死,死的会是贺拔庆元,甚至可能是崔式、你的妹妹们。” “其实你想问我的吧,前世他在做什么。前世他成了突厥的军师,受到新任可汗的重用,你二十四岁那年,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重伤不治几乎残废,被送回了建康的老家。我如今几乎想,他都对你做得出这种事,会不会当年是他害得你残废!” 崔季明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这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她说着,用力的苦笑了一下。 殷胥再难忍住,他一把拥住了她,力道几乎想把她肋骨都给挤碎。崔季明就像他当初那个穿过大兴宫的梦一样,几乎撑不住的垮掉肩膀依靠在他身上,发顶搔痒了他的脸颊。崔季明低声道:“我以为我会好的,我以为我会慢慢平静下来的。可是,我真的好恨啊……” 崔季明两手没有力气似的攀在了他肩上,细小的颤声隐匿在低微的呼吸里,她仿佛在费力的将全部的懦弱咽下去:“……我要杀了他……” 殷胥的手从她脊梁上抚下去,仿佛看她还会露出笑以外的表情,也松了一口气:“好,咱们杀了他。” 关于杀昭王,他脑中已经能罗列出种种可实施的方法与理智的缘由,可他此刻更多的想法却跟理智无关。尛說Φ紋網 若崔季明前世喜欢他,是因为将他当作言玉的替代品…… 那他就与她携手,一起亲手杀了言玉,和她站在一起看言玉死前的样子。 他难以说清心中的感受,却有一种报复的冲动。仿佛是若真能如此,崔季明的心也会永远都站在他这边…… ** 棋院里,甚少这样拔剑弩张过。 午后,棋院的先生们大多不在了,独留棋院生徒独自练习。生徒们年纪都不大,也没有那么听话,自然玩闹的也不在少数。 此刻崔妙仪正两手紧握着一把笤帚,站在柜子前,横眉道:“是谁拿的钥匙!” 她面前是一群年纪比她大几岁的少年,崔妙仪纵然是崔家嫡女,可少年们还不如成年人那般功利,对一个小丫头的高出身,反而有几分挑衅的不服:“怎么?崔七娘不是熊先生的门徒,怎么连我们院的事也要管?” 崔妙仪气的小脸通红:“你们这是欺人太甚!快点把钥匙拿出来,他是熊先生的孙子,你们怎么敢把他锁在柜子里!” 少年笑了:“是他自己喜欢柜子的,我们帮他锁上怎么了?熊裕,你告诉我们你喜不喜欢柜子?” 里头半晌才传来闷闷的一声:“嗯。” 妙仪手中的笤帚往前抡圆了一挥,又使出她一阵怪叫伸胳膊蹬腿的“崔家拳”,对面少年看不过她在这儿杂耍,一手夺过笤帚,扔到外头去:“七娘,你不掺和这事儿,我们不想连你一起揍!熊裕那个喜欢小白兔的娘娘腔有什么好护着的!” 妙仪被拽的摔倒在了地上,抬起头来:“还不是因为他下棋赢了你们!你们瞧不惯他一个乡野出身的,也没有让他祖父那样的名师带,还是短短几个月都超过了你们!你们就是嫉妒!” 一个少年走到木柜旁边,狠狠踹了一脚:“就他这样,指不定跟他祖父学过多久了,来了倒是会藏拙,一口一个不会下棋!” 木柜眼见着被踹倒,里头的熊裕痛叫了一声,崔妙仪冲过去,抱住那个少年的腰,使出牛劲儿,脖子都红了,要将他推翻。 那少年猝不及防被推翻,崔妙仪简直化身急眼了咬人的兔子,两个垂下来的双环髻都散了,又用牙又用指甲,横冲直撞,泼妇大闹菜市场都没有她不讲究形象。 几个少年也让五姓崔家这么个不要命似的小丫头吓着了。 “她抓人怎么这么疼!”少年胳膊上一道血痕,骂道:“她是不是让什么给上了身!怎么疯成这样!” “简直撞了邪!行了你赶紧把钥匙给她吧,她咬我手指了啊!我拇指都要让她咬掉了啊啊!快给她快给她!” 崔妙仪听到钥匙扔在地上的声音,这才恋恋不舍的松了口,对着那疼的面部抽搐的少年呲牙咧嘴。 几个少年要不是不敢揍她,怎么会吃这样的闷亏,骂骂咧咧的踢翻了棋盘离开了。崔妙仪吹了吹眼前的头发,对于胳膊上被捏红的指痕浑不在意,拿着钥匙连忙打开柜门。 熊裕几乎是被叠起来塞进狭小的柜子里,他被挤得喘不动气,半天不愿从柜子中爬出来。 “你这么大个,一个人能打翻他们所有人!干嘛要这样!别跟我说你真喜欢钻在柜子里!”妙仪气的直捶他:“你要是憋死了,我把你的兔子全都串起来烤着吃!” 熊裕睫毛抖了抖:“不用你管我。” 崔妙仪:“我可是救了你的大英雄,你还不谢谢我!” 熊裕拔高了音量:“我说了不需要!他们也都是围棋世家出身的!你姓崔自然不怕,可我祖父在棋院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上停了多少年了!我——我不能得罪他们!” 他面前的小英雄妙仪愣了一下:“就因为这个?” 熊裕瞪眼:“这还不够?!” 崔妙仪:“我从来不觉得先生在乎这些。先生只是很喜欢下棋的。” 熊裕从柜子中爬出来,闷闷的坐到回廊下:“你知道什么。下棋到这个年纪的,谁不会有点野心!他都在棋院做了多少年的二把手了。” 回廊矮矮的,他垂下来的脚放在了草地上,草地上如同团子般的兔子凑过来,围着他又嗅又蹭,崔妙仪顺手捞起来一只,放在膝盖上:“你祖父也没无能到要你为了他受气的地步,而且他不亲自教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不过,你学棋都算很晚了啊……” 熊裕比妙仪大了整一圈,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毛茸茸的耳朵:“我家是种地的出身,我祖父是曾在乡间跟路过的棋士对弈过,才走入这一行的。虽然我们家里有了点田产,但是棋士根本得不了什么钱,我家里好多亲戚还都在种地。我一直想到长安城来找祖父,但祖父不让我来。他根本不想让我来学棋,我是偷偷跟别人学,才考入棋院的。” 妙仪没想到这点,偏头看他。 熊裕有点嘴笨:“他或许根本不想认我这样的孙子,他连教我都不愿意。所以我来了棋院,一点都不想耽误他。” 妙仪年纪还小,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别人,道:“你不用想那么多,你是熊先生的孙子,在棋院里任人欺负,岂不是让人觉得熊先生也无能么!再说了,他喜欢不喜欢你学棋是另一码事,他也没有拦你啊,你自己喜欢下棋就好!” 熊裕过了半晌才摇摇头:“我并没有那么喜欢下棋。” 妙仪愣了:“哎?” 熊裕:“我只是想通过下棋,进棋院,能离……”家族里唯一出头的祖父更近一点。 妙仪没有说话。 熊裕有些勉强的笑了:“总之还是谢谢你,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关在柜子里了,只有你来帮我了。说实在话,你敢跟他们打起来,的确是个英雄。” 妙仪又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哥哥嘛!他也是个大英雄,之前他去西域,带了个匪首的人头回来,肯定是万人之上取人首级!他武功可厉害了!可惜我是女孩子,也不会武术,否则我也要做个他那样的英雄!” 妙仪后退一步,将手里的白兔肉腿当作那千人围住的匪首,以掌为刀,劈在兔头上,口中叫嚣道:“咿呀呀还不快快受死!” 肉腿白了她一眼,淡定的挑开,妙仪潇洒的扭了一个身:“叛贼哪里逃!呀,你难道就是他的左护法熊老大?你难道想拦我的去路!” 她这会儿,右手已经对准了熊裕。 这个年纪,没有几个不中二病的,熊裕早两年也是将笤帚当作红缨枪,可以跟一棵风烛残年的香椿树大战三百回合,此刻也跳了起来,将地上的笤帚捡起来,玩心大盛:“哼,你想杀它,还要过我这一关。” “咿呀——” “吃我一剑!” 两个半大孩子在棋院的长廊里闹的鸡飞狗跳,长廊的那一头,熊茂站了许久。 妙仪蹦的后背汗湿,坐在地上喘着笑,挥着手道:“哪有你这样的,你就该装死吐一下舌头,然后下台了!左护法只是配角,不该活那么久的。” 熊裕也笑:“明明是你技不如人,干嘛说,啊——祖父!”他看到熊茂,吓得立刻起身。 熊茂走过来,没看他,对崔妙仪道:“玩够了?” 妙仪一点都不怕熊茂,躺在地上笑嘻嘻的抬头:“嗯!先生怎么才回来,要去继续昨天那一局么?我昨天想了好几个法子呢,今天肯定不会输给你了!” 熊茂背着手,面上严肃却并不训斥她,点了点头:“我也想了很多解法,今天你就要输了。” 妙仪一下子蹦起来:“我才不会输呢!走走走,我们快去!”她抚了一把汗湿的额头,把碎碎的刘海全都给撸到脑袋后,比刚刚和熊裕打闹还兴奋。 熊茂面上露了几分笑意:“走吧。” 熊裕难得几次见到了熊茂,有些紧张的将掌心的汗蹭在衣服上:“祖父……我、我能不能也去看看。这次棋院内比赛,我得了前三,我……我懂棋的。” 熊茂站定,过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你不是不喜欢下棋么?” 熊裕脸色白了白:“我也不是……” 熊裕:“你在学东西最好的年纪,别把时间浪费给不喜欢的东西。你少年最该肆意的时候就去盲目追逐别人的东西,以后也不会过的好的。” 熊裕没有反应过来。对于他的年纪来说,这话还太难理解。 他只是看到妙仪露出比刚刚打闹时开心的表情,蹦蹦跳跳的跟上了熊茂的步子。他这些天也在棋院里听到过不少关于祖父的话题,说道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严肃的动不动打人手板,经常和妙仪下棋到午食也忘记,拿一本棋谱能在灯下看到半夜。 熊裕忽然想起来,他之前问过妙仪: “听说你又去跟棋院内的三段生比了呀,赢了?” 妙仪笑:“嗯,这次是三段生,下次要比四段五段!我都会赢的。” 熊裕有些艳羡:“你好厉害啊。” 崔妙仪笑出了她漏风的白牙:“我是天下无敌的啊。” 如今独留熊裕一个人,提着笤帚站在长廊下,望着早已人去楼空的长廊,默默把自己跌回了柜子里,他从里面费力的拉住门。 从贫苦的家庭出身,他前几年的记忆还双脚泡在泥里。打遍了那些输了就耍赖的村中孩童,他迫切的渴望着田埂便路过一个进长安靠棋院的棋手,渴望谁的背后背着十九道纵横的棋盘。仿佛那些身影,是他能得到的脱力如今生活仅存的希望。 他一次次听着祖父在长安城内的棋院内做官的故事,听着他打过六弈的消息。他还年少,甚至不明白自己渴盼的究竟是棋艺本身,是不同于别人的生活,还是想成为下一个村人口中的祖父。 熊裕忽然感觉到了羞耻,他将祖父一声努力的东西,当作往上爬的工具,或许是因为看出来他并不喜欢,所以才对他置之不理。 果然还是应该回家里,养一养小猫小狗,跟着阿耶去给新麦浇水。这里根本就没有他存在的地方。 “咚咚。”外头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熊裕吓了一跳,将自己往角落里塞了塞,可实在是塞不动了。 “咚咚。” “呀,是武艺高强的左护法大人么?”外头响起了一个带笑的声音。 她又道:“跟我们一起玩吧。我跟熊先生说了,他说可以带你玩的!这一局已经很关键了,我们下棋都没人围观的,我要一个人来见证我赢!” 熊裕:“……我不去了。” 崔妙仪:“来嘛!我知道你不那么喜欢围棋,但是总比柜子好啊!来玩吧,我们一起,我也可以教你!以后熊先生给我的棋谱,我都偷偷抄一份给你。” 他刚要开口,柜门一下子就被打开,阳光从女孩子乱蓬蓬的发丝中漏到他眼里,她仿佛展示门牙的空缺般笑了起来: “走吧!我们一起玩吧!” “围棋很好玩的!” 熊裕一瞬间甚至觉得,有些人就是太阳本身。 有温暖的光亮,有炽热的天真,是令人嫉妒的无法触及。 比什么都单纯、快乐、闪闪发光。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崔三:“卧槽就他那薄脸皮敢来摸老娘的胸,他这绝对是不知道老娘是女的啊!” 崔三:(越想越慌)“卧槽那我所谓的我最后说的大咪咪到底是什么?!我是不是前世暴露了什么特殊趣味?!” 殷胥:(安慰)“不要怕,我一定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我一定不会跟别人说你男女通吃,荤素不忌的。” 崔三:excuse??! 第83章77.077.¥ 崔季明侧头看了一眼舒窈,她单薄的肩膀裹着披风,两只白皙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崔季明:“你应该回去的,本来就说我一人来见阿公的。” 舒窈摇了摇头,抓住她衣袖:“没事。我也应该来见阿公的。” 他们面前大牢的大门缓缓打开,这处在大兴宫外宫的天牢,监牢护卫的密集程度简直能在天牢外小空地上凑齐四十桌麻将。几层不同钥匙的大锁卸开,前头的护卫对崔季明行了一礼,道:“崔家三郎,请。” 崔季明轻轻点了点头,带着舒窈走进了天牢。贺拔庆元关在下层,里头空气不新鲜,连火把都燃的半死不活,下层更是昏暗的几乎令人窒息。舒窈是个娇宠大的姑娘,显然也被吓到了,护卫手中火把很昏暗,她偷偷的牵住崔季明的手,崔季明捏住她的指尖,往前走去。 天牢纵然关押的大多是重案涉及人员,又地处大兴宫内,但条件显然不是大牢中的五星级酒店,崔季明看着前头的护卫停在一处牢门口,她抬起火把往里看去。 一人脸埋在火把找不到的黑暗里,没有带枷锁,也没有换囚服,他坐在稻草上,两手交叠,仿佛是浇了铜的雕像。 崔季明喉头一哽,唤道:“阿公。” 护卫退了出去。 贺拔庆元这才动了一下,露出他面容来,目光因火把的光亮而瑟缩,皱紧眉头:“你怎么来了。” 光线太昏暗,崔季明几乎是凑到牢门的缝隙里,才看得清贺拔庆元的样子。他仿佛一下子就老了,两鬓的斑白简直就像是万恶的手,将他拽入狼狈疲劳的深渊,崔季明一瞬间以为看到的不是那个三军主帅,而是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的老人。 贺拔庆元知道她看不清,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这倒是圣人对老夫的一点优待了。” 崔季明道:“阿公,尉迟毅家门抄斩。” 贺拔庆元手一僵,他显然曾想到过,听到消息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贺拔庆元:“连孩子也……” 崔季明:“嗯。” 他吸了一口气,却没叹出去:“老夫这种不识趣的,死在牢中也就罢了,尉迟毅是个纯粹的武将,他直的都得罪过老夏和老蔡,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崔季明抓住了贺拔庆元的手:“阿公,圣人不会动你的。颉利可汗病危,牙帐下几位皇子势均力敌,他们——” 贺拔庆元拍了拍她的手:“你阿公也不是瞎子,也有自己的耳目。这些状况我了解,我只是想问你,你确定是蒋经?” 崔季明点了点头。 贺拔庆元:“言玉从未接触过大营的事务,他虽几次出入,但凉州的兵大多很瞧不起他这个外人,很难想像他有能力能支使这么多人。更何况蒋经的忠心我从不怀疑……” 崔季明:“阿公可听过北机南千?” 贺拔庆元震了一下。 崔季明:“我曾听言玉提起北机南千已分家,我猜测这北机南千是个什么组织,如今分别在两个人手中。” 贺拔庆元:“北机南千的话,不适合在这里说。我只能告诉你,这是高祖曾留下来的东西,这话你不如去问你阿耶。我与你祖父皆是中宗在时的老人了,北机如何我不清楚,但南千……” 崔季明:“南千如何?” 贺拔庆元半晌才道:“你是个孩子,有些浑水你不该去趟。” 崔季明急道:“阿公!不让我出入军营,不让我进贺拔家的门,就真的能保护我么!我如今是修殿下的伴读,圣人又点了名让我来见你。有些做法只是欲盖弥彰,我是您外孙的事实并不能改变!您难道不该让我变得更强大,更能保护自己么!”仦說Ф忟網 贺拔庆元收回了手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崔季明:“阿公!” 贺拔庆元:“你该去站在崔家那一边。” 崔季明心中惊了一下,这言下之意难道是说崔家与贺拔家并不是在同一边么? 舒窈和崔季明对视一眼,她就要开口在问,贺拔庆元转身过去:“不必再说,你好好做修殿下的伴读。” “若是老夫还能活着出去,倒是要看看你的棍法有没有生疏。” 崔季明勉力挤出几丝笑意:“那我记着阿公的话。” 她拽起舒窈,走出了天牢。 外头的天光刺眼到崔季明挡住眼睛,带着舒窈快步走出中宫,将舒窈塞上了马车。崔舒窈看着她不算好的面色,扑过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崔季明端起马车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往常经常带人去打扫阿耶的书房,在家中时间也最久,可有见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舒窈紧皱眉头:“你是想说什么!密信?消息?阿耶的书房中可没有这种东西,他从来没有禁止过我出入他的书房,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随意翻看的!” 崔季明苦笑了一下:“你别一副要跟我吵架的样子。我只是有时候觉得,或许我们也不是那么了解自己的姓。” ** 崔季明入东宫住了也不是第一天了,她可算是见识到了修的不安分。 夜中,她里头穿着中衣,外头披着新制的披风,一直在用手扇开灯笼周围的小虫子,站在围墙下,无奈道:“殿下,走正门,没人敢打你的。” 修骑在墙头,崔季明身边还围着好几个怕他摔下来的大黄门。修道:“要不然就没意思了啊,半夜突袭就是要爬墙!”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你让一个瞎子陪你爬墙,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修对她伸出手:“这样,我拉你过来。我跟你讲泽哥哥这边的厨子煮的汤饼可好吃了,咱们进去就说饿了,轰那厨子起来开火。” 崔季明裹着披风,半天不愿意动。 修正苦口婆心的劝她一起爬墙,就看着旁边的正门,泽和崔元望走了出来。 泽转头看见了修,一脸无奈对他招了招手:“这墙都快被你磨秃了,快下来吧。我到了这时候才听说今天是胥的生辰,却只是薛妃娘娘给他送去了些东西,咱们这些兄弟,至少也该过去送碗面。” 少年人的生日都不会很隆重,一般都是家中小聚一番就过了,崔季明也是吃几个鸡蛋,一碗面条,两个妹妹再送她一点小玩意儿。可薛妃似乎最近很忙,并没有叫殷胥去山池院。 泽居然能想到,他也算是细心了。 崔季明道:“我总不能空着手去,等我去拿个礼,再过去。” 修这才着急忙慌的也道:“对对对,我也去准备点什么东西。” 修作为嫡皇子,每次过生日自然是会请一群杂耍玩闹的,他自然而然的想到是有热闹可以凑了,可等四人过去的时候,殷胥的侧殿内几乎空无一人,他正坐在临窗的桌边看书。 殷胥一抬眼,先看到了站在修与泽后头的崔季明。 他捏了捏书:“怎么了?” 泽接过黄门手中的托盘,放在了他桌子上:“今日是你生辰,我们过来看看。” 托盘上不过几个煮熟的鸡蛋和一些点心,殷胥也没有想到,愣怔道:“……谢谢。”这的确是泽会做出的事情,前世殷胥虽然痴傻,但泽依然会记得他的生辰,叫皇后给他办个家宴,送些书或文房四宝给他。 崔元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送的是一块上头雕有春华秋实的墨锭。 修也蹦跶进屋:“喏,这个给你啦!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宝剑。” 崔季明看着他递出去的大宝剑,至少在他书房里挂着七八把差不多的,他随便拿了一把就带过来了。 殷胥摇了摇头:“既然你很喜欢,那我不能收。” 修噎了一下,道:“呃……比较喜欢,还不算最喜欢的。别磨叽,你快收下吧!” 崔季明笑:“修殿下送这么珍贵的东西,倒显得我的礼拿不出手了。” 殷胥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显然很期待。崔季明忽地想起那天藏书阁里,殷胥拥住她,一直在低声道“不会再有那种事发生了”“我们杀了他”,她心头一紧,笑嘻嘻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送你一本书。” 折页本上书《孝经》两个字。修笑道:“崔三你要不要这么敷衍人,从书架上随便拿一本就来送人,带你出来简直要丢了本王的脸了哈哈。” 崔季明笑:“抱歉,实在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殷胥就要去翻开,崔季明压住了封皮,笑道:“不急。” 门外忽然有人走了进来,正是郑翼和柘城,他们二人端着长寿面,郑翼先笑道:“太子殿下与修殿下也来了!那快坐下吧,我叫小厨房再去做几碗汤饼大家一起吃!” 修:“有没有丸子,给我加两个!” 等到郑翼再端着几碗冒着热气的汤饼回到屋里时,修已经和崔季明说笑起来,连着早就过来的嘉树,一群少年围坐在矮桌边,吃的满头大汗。安静幽深的侧殿内因为他们的到来,四处点起了火烛,映照出一片片明亮。 殷胥本就不饿,象征性的吃了两口长寿面。他膝头摆着崔季明送的那本孝经,总觉得她肯定不会只送他一本旧书,会不会里面夹了些什么?是不是她给他写了封信? 他手指一直搭在封皮上,终于是抑制不住,看着其他几个人聊的热火朝天,掀开了一条缝,往里看去。 里头却不是细密的小楷,几笔潦草且不堪入目的赤条人影,双腿盘的如蛇一般,偶尔露出线条勾勒的面容,那神情却仿佛是冲击进他眼里。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就几乎是将正本书甩了出去,腾地站起来,咬牙切齿怒极道:“崔季明!” 修差点让那书给砸到,惊道:“怎么了啊?” 他说着就要去捡起来,殷胥斥道:“别捡!”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修已经捡起来展在面前,他本来就被烛光映红的脸简直是唰的又上了一遍红漆,手都抖了眼睛还离不开那本书,结结巴巴道:“这,这是……” 其他几人还不明所以,殷胥真想把桌案上的汤碗扣在崔季明笑嘻嘻的脸上:“崔季明!你简直不知羞耻!” 崔季明笑的都快蹬腿打滚了:“哈哈哈哈你羞什么呀,大家都是男人,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殷胥无法反驳,怒道:“你居然敢把那种书装进孝经里!你这是在侮辱圣贤!” 崔季明挑眉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修这回总算是反应过来,啪一下合上,紧紧捏着册子:“那、那啥,三郎,这书能借我呃……看看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到底有多爱小黄书……永恒的小黄书梗。 女主永远是收集到手博览群书的那个,少年男主永远都是面红耳赤被调戏的那个。 打算写个“桶爷夜谈会所”系列的小剧场,明天开始第一期试试。 第84章084.¥ 崔季明笑:“这现在是胥的了,你问他借呗。=” 殷胥脸都黑了:“拿着就别还回来!” 泽看到修那样的反应,顿时也好奇:“什么书,给我看看!” 修已经红到了脖子:“不、不合适。” 泽:“有什么不合适的!” 兄弟二人打闹起来,他抢过这本书来,刚刚的闹腾立刻就偃旗息鼓,咽了咽口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真是有辱圣贤!” 再怎么有辱圣贤,除了崔季明和殷胥以外,其他几个人已经全都凑过去,少年涨红着脸,挤在书页面前。 修:“哎哟别翻页啊,我还没看完,你等等!” 元望弱弱道:“……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嘉树:“这是在干嘛呀!他们扭在一起是要打起来了么?” 柘城:“边去,你太小了,跟你没关系!” 郑翼:“妈呀这个姿势是怎么做到的,这话的也太夸张了,我不信!” 泽:“咳咳,我觉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修立马转过头去:“你跟我说,是不是之前有宫女从你宫内给送出来了!我可是听说过的!” 郑翼大有兴趣:“哎泽殿下已经招过房里人了啊,长得好看不!” 泽极为窘迫:“那是母后安排的,不是我主动要求的……能不能换个话题,别聊这个啊,都、都是之前的事了!” 泽毕竟年纪大一些,宫内的殿下,大抵到了这个年纪,都会被教些人事,修离着这个年纪还差个一年半载呢,扒住他哥简直毫不知耻的问:“哥,你快跟我说说,真的有这事啊!怎么样啊……她多大呀?” 泽几乎都快窘的想钻到地下了,他脸皮也红起来:“别问我啊——” 元望倒是很及时的替他家殿下解围:“你们问泽,还不如去问季明,他都不知道碰过多少女的了,听说之前御赐的宅子,让他改名成了温柔乡,藏了好多龟兹和波斯女人呢。” 一瞬间,连同殷胥在内,几双眼睛瞪在了崔季明身上。 崔季明也没想到自己会引火烧身,顿时压力颇大:“别看我啊,我就是和漂亮大姐姐们做游戏而已。” 修扑过来:“鬼才信,你快讲讲!真的都跟那书上似的——” 崔季明简直就是被郑翼和修按在了桌边,强行逼供,殷胥远远过来的目光,更像是凉飕飕的刀片从脸边划过。崔季明竟然被他瞪得感觉汗毛直立。 郑翼揽着她肩膀道:“没想到啊崔三郎,你现在可都是艳名远扬了,我一个堂妹还说过要非你不嫁呢,就你现在整天流连花丛的样子,我敢把堂妹嫁给你么。” 崔季明真想伸出手去揽住自己绑的硬如铁板的胸,眼见着修又要再一次往她胸口拍来,崔季明夺刀枪流矢的劲儿都出来了,拧身就地一滚,躲到殷胥后头,对他们几个人道:“你们能不能别跟逼供似的!” 殷胥猝不及防被她抓住肩膀,一下子成了崔季明的挡箭牌。 修高声道:“你太不是兄弟!这书可都是你自己的,说一说又能怎样!” 崔季明半张脸躲在殷胥背后,无奈道:“殿下,你到底有什么想知道的啊,看书不就行了,非要问我干嘛。” 修似乎也觉得难以启齿,但屋里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他也索性豁出脸皮:“那龟兹女人的……胸是不是特别大……?我上次看你抱着一个龟兹女人的。” 崔季明躲在殷胥身后,这问题简直就像是在问殷胥。 殷胥偏开目光,又要去用出平时用小戒尺的劲儿打她手背,让她滚远点,崔季明是挨打也不肯走。 崔季明噎了一下半晌才道:“还行吧,挺翘的,龟兹女人就是身材比汉人女人好一点,她们腿老长了,汉族女人一般肚脐眼后头是腰,龟兹女人肚脐眼对着的都是屁股了,腿能长出一截来。但是她们毛多,那腿毛是金色的,虽然看不见,可一摸简直扎手啊。” 修没想到她还这么尽职尽责的科普,涨红了脸还要问。 崔季明前世在队里,跟几个大龄女青年们聊起天来,水平比这深奥多了,四五个早就不知道矜持是啥的女人谈起啪啪啪,简直就能一直污污污和哈哈哈到半夜。她没想到修就问问这种档次的问题,有点无奈的胡扯着回答。wWW.xszWω㈧.йêt “哎哟,面上这样,大邺也比前朝算是好多了吧。先晋之时,各家叫来几十男女,管他娘的谁,喝醉了抱着就肯就扒,咱们这年头好歹是知道夜会进草丛,提灯入假山了。”崔季明无奈道:“孩子们啊,你们还小,本来大邺也就不算规矩重的地儿,这天底下除了贪财控不住以外,就剩下恋色了。你知道有些家中小娘子,贴身衣服里头带个香囊,许多香囊另一边儿都绣着春宫,给看了那一面,就是暗示你下手,最好再参照着上头来,学完了还可以带走就当定了情。不过也就说说,你们可别学坏了哈哈。” 她倒是看不见,殷胥的脸都快已经红的能滴血了。 崔季明在他背后说话,简直就像是在他耳边,给他科普一样。 崔季明实际也是无奈,她狐朋狗友太多,来了古代没少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听了才知道什么叫贵圈真乱。那些狐朋狗友教她那些隐晦的黄段子,其出处和含义简直让崔季明目瞪口呆。她才发现,若说历史上真正的唐朝乱,那大邺也差不了多少。 纵然一夫一妻是主流,但与现代相似,这年头玩群p的、约炮一夜情的、以及贪恋男色的剽悍已婚女和闺房各种玩法,简直让崔季明大开眼界。 这种是完全身心都不觉得欢好有错,相比老祖宗还收敛了一点的疯狂玩乐。她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男人浪得光明正大,女人们浪得心安理得,在大邺离婚再嫁也都是常有之事,她倒是庆幸自己来到一个虽无厕纸却身心算作自由的时代。 然而,她就是想不明白,这么个时代,怎么会有殷胥这种小正经。 连泽和元望都凑过来听,殷胥挪开眼,一撇就看到了桌案上被摊开的那本孝经。上头男人画的跟女人似的,女人画的跟蛇精似的,一条腿好像都能拧三圈缠在别人腰上。他也不是稀里糊涂不懂,但他就是从懵懵懂懂到上位后开始拼命的约束自己,从生活习惯开始把自己绑成了无趣的模样。可外头是一个样,里头却是另一幅五光十色。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特别是关于崔季明的事情,他轻而易举就能想到些不该想的。 崔季明于他而言,是耿耿于怀却已踏入的雷池,他明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却不敢深想一步未来。 而此时,崔季明在他耳边说什么女人的腰多么软,殷胥从书上撇开眼,可越是熟人,简直太容易脑补。 他简直无法自制的脑补出崔季明和那龟兹女大战床场三百回合的样子。 甚至连崔季明会怎么笑,怎么说,怎么吻一个人都能想象的出来。 就崔季明那德行,有的是花样吧。这本令人面红耳赤的书,在崔季明眼里简直就是幼稚吧。当他确信自己是喜欢着崔季明的时候,那种太过真实的旖旎幻想,几乎超过了他心中的愤怒。 殷胥都快疯了,他都想甩开崔季明冲出这里,然而其他几个人仿佛对崔季明说的话题很感兴趣,不断的在追问。他生怕自己表现出来和别的少年不太一样的样子,更怕别人觉得他是喜欢男人。 殷胥几乎是封闭五感,把自己想象成一堵土墙,原地紧紧盯着自己的指甲,心中默背辟邪大典《千字文》。 他默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崔季明还在他耳边笑着说话。 殷胥闭上了眼睛,简直在心里吼: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崔季明笑:“有些女人那指甲,挠人可疼了啊。不过比不上尖牙利嘴的,一咬就是一个红痕,能留好多天。” 尖牙利嘴。 他一下子就想起崔季明脖子上之前的那个被他咬的冒血的红痕。 殷胥的心里头都跟煮沸的开水壶般,耳朵几乎能冒出热气来,别说千字文了,就是这时候念金刚经也无法让他再心定下去了。 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去咬崔季明,却被崔季明按倒的情景。 旁边的人还都在说话,他闭着眼睛,崔季明说话的气息从耳边吹过,交叠着他不止一次的梦境与那不堪入目的孝经,殷胥心里开水壶的盖儿终于被顶翻了,脑子腾地一炸。 修骤惊:“啊!胥——你怎么了!” 崔季明本来就是试探着逗逗他,看到修惊吓的样子,连忙攀过殷胥的肩膀看他。她只来得及看到一道血痕,殷胥已经捂着鼻子,羞愤欲死的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崔季明:靠,这才哪儿到哪儿,我才说了些什么啊,他就这样了!说好的前世二十五呢!要是哪天有个女疯子脱光了冲到他面前,他是不是直接猝死原地了! 泽吓得也连忙站起来:“不要紧吧,胥!” 郑翼不嫌事儿大的笑了:“哎哟小寿星流鼻血了,三郎要负责任啊。” 崔季明简直无辜:“这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我去看看,他别路上昏过去啊。” 崔季明也是头疼,她顺着长廊追出去,殷胥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的房间,她慢慢悠悠的踱过去,站定在门口,简直就像是霸道王爷去追被撩到脸红的大小姐,叹道:“哎哎,至于么,你不都说你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么。” 里头的殷胥显然不想回答。 “哦是我不该追过来,你指不定看两眼气血翻涌回屋解决了,要不我帮你找一条裤子?”崔季明笑道。 殷胥半天憋出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字:“滚!” 崔季明笑:“开个玩笑,别生气嘛。你前世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我也是想不明白了。别总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嘛。” 殷胥简直想一头撞死,他是没救了,真的没救了。 崔季明半天没有得到他回应,敲了敲门:“哎,没事儿吧。” 殷胥从里头打开了门,那点鼻血的痕迹找不见,又是一潭死水般的脸:“没事。” 他似乎都不想见到崔季明,拨开她就像往外走,崔季明一下子撑在门框上,挡住他的去路。 殷胥瞪眼炸毛:“你想干嘛。” 崔季明面上笑意收了半分:“你没事了,我倒是想跟你谈谈。”她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反手关上门,把走廊上的灯光关在门外,房间内昏暗,反倒显得殷胥面色更惨白,他咬了一下牙:“你想谈什么。” 崔季明看他:“上次在万花山的亭内,我们聊过的话题。” 殷胥简直差点没站稳,扶着桌子:“我说了……考虑考虑。” 崔季明皱眉,果然话题对不上。她道:“那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说的前世我告诉你的话,到底是什么。” 殷胥:“……?” 崔季明:“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前世,还是只是说出来骗我。” 殷胥:“我不会骗你。” 崔季明挑眉:“所以,前世最后我告诉了你什么。” 殷胥:“你告诉我,你喜欢……男人。可实际上,你根本就是无所谓男女吧。” 崔季明傻眼:“……” 殷胥冷笑:“你也承认了啊。” 崔季明噎了半天:“说我喜欢男人……这话……也不能说是有错的。可我也、也不是男女通吃啊喂……” 不对,这重点根本不对!殷胥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女的! 崔季明吓出半身冷汗,万一她神经大条的说出什么类似于“老娘怎么能做这种事”之类的话,岂不就是完全暴露了! 殷胥僵直的站着,面上难得见出几分赌咒的表情:“那你要怎么解释你刚刚说的那些。” 崔季明:……九妹以为她是个男的,那她要说对女人不感兴趣,是不是很变态。妈蛋,被人误解成双性恋,应该怎么解释啊!而且她根本想不明白,前世如果真的是所谓的挚友,怎么到了二十六都没被人认出来啊! 她前世到底爷们成什么样子啊! 崔季明硬着头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别崩了前世的人设,既然殷胥知道,那她也没必要狡辩吧—— 崔季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说道:“好吧,我承认我是喜欢男的。” 殷胥瞳孔都一缩,就差指着她说“我早就知道你还跟我装”。 殷胥:“所以你就打算这么浪荡下去!若是你以后——成了家,你要怎么办!” 崔季明撇嘴:“所以前世我不是没成家么。我只是说我喜欢男人吧,我前世跟男的在一起过么?我也没说过看上了谁吧。” 殷胥斩钉截铁道:“没有。” 崔季明摇头晃脑:“所以你就当一句笑谈吧,我又不会去祸害别人。再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喜欢男人,也不会真去跟男的大张旗鼓在一起。总要考虑一下崔家的脸面和以后的仕途吧。” 殷胥沉默了下去。 崔季明想一想,又觉得有点可怕。若是她以后真的会喜欢谁,连真话都不敢说。她这个性子,做远远关注的那个人,心里指不定要憋屈死。 她想了想,又说道:“原来你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啊。不要放在心上,这都是小事,只要你不对外说,都好。你还流鼻血么,要不要紧,我们回去吧,那帮混小子不知道闹成了什么样。” 她想要带开这个话题,便转过头去,又怕殷胥再流血,伸手捏他鼻梁上的睛明穴,刚想说这样仰头就好。她指尖一向很烫,殷胥条件反射的躲了一下。崔季明手停住,一下子明白殷胥为什么如此尴尬了。 崔季明苦笑了一下,收回手又道:“你别想太多,我又不会喜欢——” 她话还没说完,殷胥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指尖,又按回了鼻梁上,殷胥道:“这样能停住鼻血么?” 崔季明呆了一下,笑道:“嗯,听说举起跟鼻孔相反的手,也管用。谁知道呢,感觉挺歪门邪道的办法的,你要不要试试。” 殷胥依言举起了左手,乖乖的仰头,有些蠢的盯着房梁。崔季明玩自己的手指,屋里有那么一点尴尬,殷胥瞪着那根房梁,仿佛一句话酝酿了半天,找遍了词来修饰,才道:“这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崔季明侧头看他,他保持着高抬左手的姿势,仿佛在跟房梁上的人说话:“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活,你爱喜欢谁就喜欢谁,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我在,没人敢说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桶爷:欢迎收看桶爷夜谈会所特别节目,今日的嘉宾是殷小九,大家呱唧呱唧。 桶爷:那么我们来采访一下,本章疯狂脑补自己被压的殷小九同学,究竟是哪些体位,哪些细节,来给我这个老司机启发一下,好让咱们日后的车能上一百八十码。 殷胥:……我没脑补。 桶爷:别嘴硬嘛,是不是崔三爷各种抓住你的胳膊,撕了上衣摁在软被上,然后就…… 殷胥:……我才是男主! 桶爷:我的天呐!你竟然是男主?!不过男主被压的文,在**多得是不差你这个,咱们继续,是不是三郎然后手掌摁着你的后脑,手指伸入你……” 崔季明:(台下扇风中)“哎哟快别说了,某人已经蒸熟到耳朵冒烟了,开车要慢慢来,毕竟现在流行甜文,我这个霸道总裁也不能把他摁到饮水机上就啪啊,这样会没法he的。慢慢来,咱们可以先从看小黄书开始科普哈哈。” 殷胥:(好奇)“……为什么是饮水机?” 桶爷:“喂!(#`o′)这重点不对啊!” 崔季明:(邪笑)“艹到口干舌燥还能喝水,多好。” 第85章84.084.¥ 崔季明半天才反应过来,心中激荡,却只笑着拍了殷胥后背一下:“天呐,九妹你说话还真挺霸气的啊。兄弟就是靠谱。不过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管住天下悠悠之口啊。” 殷胥:“天下人的观念是可以用一己之力努力改变。”他捏着鼻梁,侧过头来,目光在黑暗中闪着微光:“我可以努力去做。” 他这话实在是太笃定真诚,若是天下不肯容你,我就去为了你改变天下。说起来太狂,可他是个谨慎的人,从他口中甚少听到空话,崔季明觉得他真的可能做得到一样。 她望着他的目光,鼻腔一酸,忽然想着若是有一天,殷胥知道她是女子,会不会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会不会说想要帮她改变天下人的观念。 崔季明直起身子来,往门外走去:“小子,口气太狂。” 殷胥:“我不是狂——” 崔季明笑:“但还是谢谢。可我哪有那么脆弱,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她确实是真心的说,笑了起来。 殷胥心里小声道:我知道的,什么都不能将你击倒的。但一切都会留下别人看不清的伤痕,苦痛自知,我只想让你身上少一点伤痕。少一点也好。 崔季明率先走了出去,却不料在院子中看见了无所适从的兆。 她扶着柱子笑了:“兆殿下,怎的听说我们这儿来了新书,前来捧场?” 兆身边的黄门中端了个盘子,上头有小铜炉煨着汤团,他略显尴尬:“我只是听说,你们都过来凑热闹呢。” 崔季明挑眉:“寿星正在擦鼻血,屋里人吃的直打嗝,若是凑热闹,这炉子比你暖和多了,不如给我。” 兆看着殷胥从她身后的房间走出来,仿佛在看天上的星星似的,对殷胥憋出句随时能被风吹走的恭贺话语,殷胥不管听没听见,仍点了点头,走入刚刚几人聚集的屋子内。 兆看着屋里的修与泽都在探头,有些萌生退意,殷胥走进屋内忽然开口:“不把汤团端进来一起吃么,刚刚我没吃饱。” 兆松了一口气,面上绷出几分矜持,点头走进来,修早就把那本书收好塞到自己衣袖里。自遇袭事件后,除了嘉树和柘城这俩缺心眼以外,可以说对皇位有竞争力的皇子,只有兆置身之外,修与泽兄弟二人愈发敏感,那小锅里翻滚的汤团竟然没有一个人先动手。 殷胥扫了一圈,从耐冬手中接过小碗,偏头看向崔季明:“你还能吃几个?” 崔季明都要吸口水了:“我能吃半锅么!” 殷胥:“……再贪就让你喝汤。” 崔季明只好比了个数,脸都快贴在小锅上,激动的不得了:“那就八个吧,嗷嗷我要那个大一点的!这是黑芝麻的嘛,好香好香!” 殷胥给她盛了八个,又给自己盛了几个,先开吃。 看崔季明吃饭实在是太容易食欲大动,她再度使出吃一口感慨一声的功力,修终于忍不住也给自己盛了几个,僵局好像一下子被打破,郑翼也笑着去抢,少年们喝着热汤,烫的直吸气,兆浑身的不自在仿佛也轻松下来,笑着给自己盛了两个。 兆凑过来,忽地小声对崔季明道:“听说三郎有个妹妹入了棋院,如今名声大噪?” 崔季明一听到不知名的少年问起她妹妹,神经都绷紧了,漫不经心抬眼道:“嗯,我家幼妹,顽皮的欠抽。殿下也听说过?” 兆敏锐的感觉到她语气不太友好,还想再问,又有些犹疑,道:“只是我也喜欢棋,听闻到有些好奇。” 崔季明转回眼来:“半大小丫头,若是得罪过殿下,还请谅解。” 兆勉力笑道:“说的什么话,我甚至还没见过她。” 崔季明笑道:“那正是好,殿下最好以后也不会见过。我倒是听闻殿下曾在国子监与某位男子搂搂抱抱……考虑到我入弘文馆也有一段时间,听闻今年春闱高中的裴祁与殿下见过面,那位喜欢跟人家搂搂抱抱的臭毛病在长安郎君中也是有名的,看来殿下的小情人是那位裴祁了?” 兆脸色一变,咬牙低声道:“你胡说什么。” 崔季明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兆腰间挂着的那个貔貅玉坠,笑道:“殿下,我瞎了,可也算有些耳目。要真是小情人还就好了,怕的是别的关系。我可没听说过裴家支持过万贵妃呢。” 兆冷脸:“三郎倒是如今做了修的伴读,趟这浑水比谁都积极。” 崔季明笑:“你们那是泥潭,不是浑水。若不是殿下在万花山的寺内让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小妹气哭了,我本来也懒得说。只是殿下,您搅和您自己的泥潭子就好,不必扯些不该扯的人。” 兆冷冷看了她一眼:“我扯些不该扯的人?我倒是听闻三郎作为修的伴读,私下却和胥相交很深……” 崔季明挑眉笑:“哎呀,您有个小情人,怎么就不许我有了。” 兆想起裴祁阴阳怪气的样,让小情人三个字儿噎的内伤。 殷胥舀着碗里的汤团,看到对面崔季明含笑和兆小声说些什么,兆还想开口,殷胥忽然道:“崔季明,再不吃就冷了。”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对兆轻声笑道:“得了,也不知道裴家那个是不是跟这位一样管的宽,吃饭也要叨叨两句。奉劝殿下一句,就裴祁他那个爹,可还在外逃着呢,小心别粘上腥。” 兆扫了殷胥一眼,撤回身子。 崔季明笑嘻嘻的对殷胥卖了个蠢,转过脸来专心吃汤团。 相较于崔季明嘴馋到着急吃,嘴里烫出泡也不在意,殷胥本就吃饱了,又是个怕烫的猫舌头,只得用勺子搅动着热汤。崔季明偏爱甜食,八个转眼见了底,她眼巴巴的望着殷胥的碗,仿佛等他一句“吃不下”,就立刻能摇着尾巴冲上去。 殷胥本就不爱吃这些,其实盛了也都是要给她的。 可他这会儿却装作没看见崔季明的动作。侧头听泽说话。 崔季明手指从桌子上悄无声息的攀过去,拽他摊开在桌面上的衣袖。殷胥置之不理,崔季明一阵拽,他矜持的转过头去。 崔季明望着他的碗,比口型道:“我好饿啊。” 殷胥抱着一碗汤团,看看占据了上风,他侧眼,还没说出“求我啊”三个字,崔季明已经双手合十毫无尊严:“求求你啊求求你!” 殷胥:……都不知道抗拒一下。 他也是没招,刚叹了一口气,崔季明仿佛得到了默许,笑嘻嘻的将碗偷偷夺过去,给他留了半碗汤水。 一会儿郑翼探过头来:“殿下吃的好快啊。” 殷胥放下筷子:“嗯。” 修这个不识闲的,倒在榻上,提议让下人弄个大通铺,大家躺在一起聊天得了,殷胥也没异义,却听崔季明笑嘻嘻道:“我这人恋床,要在这儿睡一夜我指定睡不着,这会儿人多,也不差我一个,那我先回去了。” 修:“哎?”他还想深夜大家齐聚,一起聊点羞羞的话题,怎么能少得了崔季明这种知识渊博的大手。 崔季明却捡起了披风,笑道:“行了吧,我都困得不得了了,先撤了。” 她也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从黄门手中接过灯笼,一个人走出了侧殿。殷胥望向她的背影,却有些犹疑。 一个可以去多年行军打仗的人,会换了床睡不着? 还是……因为喜欢男人所以不愿意跟一群少年躺在一处? ** 一片连绵的皮帐占据了这片几乎寸草不生的盆地,这里也曾是草原上最肥沃的草地,却因为突厥牙帐的安置,马匹与人群接踵而至,生生将这里踩成了一片黄土。 巨大皮帐顶尖彩旗在湛蓝的天空下舞动,无数热气的炊烟斜着散入空中,草地绿到刺眼,大片牛羊像是移动的地毯在远处的山脚下缓缓移动。 言玉掀开大可汗的帐帘走出来,两颊消瘦到骨骼的形状几乎可以显露,他躲开了帐内萨满咕哝的诵经声以及让人头昏脑胀的熏香。紧跟着他,贺逻鹘也走出了大帐。 他缩了缩脖子,挡去料峭的春风:“先生为何要阻止伺犴攻打阳关。” 言玉:“这头得了密报,贺拔庆元涉嫌谋害太子,如今关押长安天牢。大邺皇帝想将消息埋的死死地,可这种事在大邺的朝堂上已经炸开了锅。尉迟毅家门抄斩,如今怕是已经行刑了。” 贺逻鹘眼睛一亮:“这等好机会!尉迟毅死了,三州一线也不是铁板一块了!这是先生的手笔。” 言玉摇头:“我哪有那样一手遮天,是‘行归于周’的几位所为。” 贺逻鹘极为欢欣的双手交握,有些不敢确定似的问道:“怎的肯露面了?” 言玉:“也不算露面,这事儿或许还要算在我头上。还不到时候。” 贺逻鹘笑:“行归于周既有肯出手的时候,便是离大业将成不远了!可若是阻止了伺犴,他重兵留在牙帐附近,万一大可汗没能撑住……我就算出局了啊。” 言玉:“大可汗发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撑住了,伺犴不发兵,关内长安城里只需略作挑拨,贺拔庆元就是个死了。” 贺逻鹘笑出两颗虎牙:“贺拔庆元死,对于行归于周有用,对突厥大业有用,可我若是出局了,这些对我而言有有何意义。先生来找我,也是知道那两位都是没远见的石头脑袋,可我再有远见,要是被脚下的路绊死了,都是无用。” 言玉微微昂了昂下巴:“小可汗这是决意了?” 贺逻鹘圆圆的脸上显出天真稚嫩的神色,语气是温柔的:“先生,您需要我改变重大的决策来达到某个目的,这种事情我自己也可以做,那要您有什么意义呢?您太畏惧贺拔庆元了。” 言玉冷声道:“很多瞧不起贺拔庆元的人,都已经葬身黄沙与草场。” 贺逻鹘笑:“那您既然如此忌惮,就在伺犴拔营前,对贺拔庆元动手吧。也不知道天牢层层大关,长安重兵把守,先生还有没有这个能耐。”他说罢,转身就离开。 言玉拢住袖口,柳先生一行人过来,他也转身轻声道:“鼠目寸光的小子。” 柳先生掌心对言玉比了个数:“来了消息。” 言玉点头,快步走入他单独的帐内,柳先生将一枚蜡丸挤开递过去,其中装着一张小小油纸,言玉紧皱着眉头扫过,咬牙掷入火盆中:“够了!” 柳先生垂眼不语,言玉几乎是强忍着怒火压低音量:“既然按捺不住,就早动手,都等了这么多年,还差这一会儿片刻了?在长安眼皮子下动手,是以为殷邛处理完了贺拔庆元就不会查么?” 柳先生轻声道:“听闻旧一代这会儿正想把势力往新一代引,两代交替,年轻的做事有些冲动,但也是些新鲜的血液。旧一代毕竟太死气沉沉了。” 言玉:“死气沉沉至少不会出差错,殷邛还是壮年,疑心重且狠得下心。更何况真做事就利落一点,听说北机出动,保住了太子的性命?” 柳先生点头:“的确是。太子受伤病重,御医在东宫轮流转,宫中本就戒严,再加上北机本在宫内渗透的就很深,没能下得了手。如今太子清醒过来,已经回到了弘文馆,殷邛正设人等着,如今再想下手就难了。” 言玉:“真想做事就该做个利落。” 柳先生居然责怪道:“少主不也是,当时若不放陆双走,或许九殿下也不回得了龙众后壮大。老臣自然明白,少主不愿在崔家那儿郎面前杀人,可既然如此何必要毒瞎她。杀了崔三便罢,非要留一条命,留着崔三有朝一日回来么?” 言玉转头:“她这辈子都看不见了,也就是废了,杀不回来了。那几位也不必想着斩断崔家与贺拔家这点联系了。” 柳先生一脸了然:“少主果然是提前知晓那几位的意思。” 言玉手捏开第二个蜡丸,垂眼扫过去。 是长安中的消息,字里行间插了一句让他第一眼就望到的话,崔三成为了修的伴读。 她生在崔家,几乎是不可能和殷姓没有牵连啊。 柳先生道:“颉利可汗现在几乎听不清人说话,我们怕是没法阻止伺犴。他若是这边拔营,不如就计杀夷咄,先令贺逻鹘占据先机,咱们再突厥这边能够活动开手。” 言玉目光留在了手中的纸条上,她的消息并不多,如今得到总共不过寥寥几语,他甚至不想扔进火中。听柳先生提到夷咄,他陡然回过神来如今的境况,转身将纸条扔入火盆。 火舌猛然跳起,裹住纸条将其拧成了一条扭曲的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桶爷:放过我吧,我真的吃不动了,冷冷的狗粮往嘴里胡乱的塞了半个多月了,你就饶了我吧! 殷胥:(冷漠)哎呀,是谁说要把我在第二卷缺少的戏份都补回来的,这一章又溜出言玉,桶爷你很皮痒啊。 第86章84.084.¥ 另一边,贺逻鹘在牙帐中,看着颉利可汗吃力的从矮榻上爬起来,在内侍的帮助下,颤抖着手想在行军书后签上字,笔却掉在了羊毛地毯上。他半张脸已经失去了知觉,口水甚至要溢出嘴角,眼里仍然闪着狠厉的固执,非要自己再捡起笔来。 夷咄上前,捡起笔来替颉利可汗签上名姓,周围一群大腹便便的弄臣替他捧着行军状的两端。颉利可汗恼怒,张嘴欲骂,却伸不直了舌头,气的上脑,一下子脱力的往回倒去,砸在满是软枕的矮榻上,几个貌美的女奴立刻去替他顺气。 夷咄笑着安慰颉利可汗,却不料那位戎马半生的可汗陡然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偌大的牙帐里骤然一片震惊,贺逻鹘眯着眼睛没动,伺犴身边的武将几乎同时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所有人死死盯着颉利可汗,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几个女奴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很有经验的连忙上前,猛拍他后背,其中有个人甚至将手伸入他口中。 他终是猛然卡出一口令人作呕的浓痰,伏在榻边用力嘶声的呼吸过来,一只手想要驱赶女奴。 场上的拔剑弩张顿时消解,这老东西看来今日命数还没到。 夷咄转过去,将手中的行军书递给了伺犴。伺犴一把接过,对还在干呕的颉利可汗粗略了行了个礼,大步出门去。 牙帐外是一群等待的武将,伺犴的体形相貌与颉利可汗年轻时很相像,是个典型的突厥汉子,肤色是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粝,他面上挂起得意的笑容,将手中的行军状猛然抬高。武将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等一场战役太久了,一群满面狂热的武将拥着伺犴朝外走去,十几里外,待命的大军正等待着一声令下,碾向阳关。 伺犴帐下,他正在穿着行军的皮甲,后头的女奴正将他的短匕首挂在腰带上,就看见一名内侍激动的冲进来:“特勒,之前那能通商到天竺的商人给回了消息,说是手里的确能有法子弄到麒麟兽。” 伺犴大笑:“今天真是喜事双连!听说那商人目前居于伊州,行军路上正擦过伊州。麒麟兽在汉人眼中是真龙之子,是祥瑞征兆,也是个好兆头!” 那内侍忙笑:“那商人在西域声名极广,说是没有他搞不到手的东西,他也是多少年没有出来,如今肯接待特勒,也是知道特勒手握十万大军,未来是突厥的天之可汗,所以也想来沾点关系呢。” 伺犴心情大好,快步走出营帐,对那内侍挥手道:“快去通知那商人,我前去路过伊州时付他定金,等大胜归来之事,就要见到那麒麟兽!” 伺犴是个相当骁勇善战之人,但如同夷咄男女通吃的爱美人,贺逻鹘喜好汉人的典籍与棋艺,他也有些狂热的偏好。比如收集各类天竺、波斯的奇珍异物,与大批胡商交好。 那内侍连忙退下,快步穿过一片营帐,走到牙帐这一处平原的西侧。突厥牙帐也是这片草原上最大的市场所在之地,突厥本地的商人与胡商在这里以物换物,羊皮鼠肉与美酒武器摆在简陋的棚架内出售,内侍将消息传给那位商人经过这里的手下之一。 当这消息穿过草场与山脉,从突厥牙帐边传到伊州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伊州的夏几乎是早早到来,一处两层小楼的院内,红发的青年快步走入屋内,半人高的男人躺在榻上,赤膊喝着冰酒,身边两个波斯侍女正为他扇风。 阿继将手中的信狠狠甩在桌子上,看着俱泰眯着眼睛醉的两颊红透,怒道:“你就吹!你就知道吹牛!光说什么麒麟兽!现在人家就要来了,我看你怎么能给弄到麒麟兽!” 俱泰懒洋洋的哼了两声,将大的离奇的脑袋滚到了那女人的腿上,道:“重要的是他来。现在局势这么紧张,突厥的危机并不比大邺小。阿继啊,说了多少遍,要动脑。” 阿继相当不服这个疯狂撒钱造势的侏儒,也不知为何陆双会让他接管西域的生意。 陆行帮在往南发展,陆双也不愿让太多的人在西域这兵荒马乱的地方送死,俱泰又早在十几年前就在南道北道上做过生意,便想委托他在这里发展,陆行帮给提供一部分旧的人脉和资源。 俱泰在楼兰附近还要避着点大肆招揽生意的半营,四月刚落脚没多久,从陆双那里,就的来一条“主上”的消息。说是要往突厥牙帐中插能够提供及时消息的细作。 这事儿其实陆双都不大报希望,可俱泰居然也真的办成了。 消息往长安递,俱泰这儿难免要过一眼。他一眼就瞥见了,这主上要查的居然是言玉,而言玉目前在突厥牙帐下靠拢贺逻鹘。 贺逻鹘看似是在野派的年轻皇子,实则与突厥疆土外围的各部关系极近,几乎是五啜有三,五俟斤有四,都与他保持着或有或无的联系。若说伺犴掌控着突厥中央的精兵,那贺逻鹘手中则有广袤的草场与外军兵马。实际上在夺取大可汗之位的优势,比整日出入牙帐与弄臣交好的夷咄强许多。 俱泰想到当时双目失明却反来安慰他的崔三郎,心中几乎谋略了几十种想要暗杀言玉的方法,他苦于没有足够的人脉和支持,陆双却送来了主上的新命令。 “促使夷咄与伺犴共同针对贺逻鹘,不惜一切代价离间贺逻鹘与各部。” “得机会,杀言玉与贺逻鹘。” “人马已往楼兰去,伊州刺史可信。” 后头更写了些计划的方向,俱泰被不计代价四个字吸住目光,便问着整天被派着东跑西跑的陆双:“你不是说陆行帮没钱运作么?这人马是怎么回事儿?伊州刺史?” 陆双风尘仆仆,累得够呛:“今非昔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塌房生意,那位提前瞅准了,如今几十条运河边,几乎每个港口都有他垄断的塌房仓库,少则数十间,多则上千。这冻灾导致大量北麦南运,塌房与运船两个行当都快赚疯了。我长到这个年纪头一次知道除了杀人越货,还有这种半岁万两银的赚钱法。” 陆双虽然心里也明白殷胥与他之间有不些芥蒂,但这时候说起来也只有佩服:“千里不贩粟的规矩,到了今年为了救冻灾也算是真的打破了。圣人虽默许,可遭受冻灾的南地刺史均上书说可以贩粟,却不得涨价。” “圣人得了谏言,却没有同意他们的上书。主上说一旦控粮价,商贾无利所图,自然不前去贩粟。果不其然,不控粮价后,一大批商贾闻风而动,如今河运便利,无数粮米涌入灾地,前几日还贵,后几日就因为涌来的商贾过多,相互压价,南地的粮价迅速跌下来。如今毕竟各地消息来往慢,那些商贾得知的晚,后来发现粮价过低,想运走又需要塌房的成本。目前大量的低价粮米滞留灾地,纵然连最底层的百姓也能买得起米了。” 俱泰眼睛猛然一亮:“这种做法……根本不需要花费任何人力,就能控制住粮米价格!而且说到塌房!我有所耳闻,居然跟他有关系么!租金与保管金是以日计算,这简直是谁抢占先机谁先赚的钵满盆盈,只是南北运河如此发达,想要购下如此多数量塌房的房产,所需要的银钱之数简直难以想象。” 陆双笑了笑:“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却没想到主上将最早购入的塌房,反去长租给想挤进这行当的商贾,再拿租金去其他地区买下更多的河岸。这样虽然暂时能得到的钱看起来少了些,但当能垄断这行当,一切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陆双没多说殷胥的信息,耸了耸肩道:“虽然觉得他有时候心思太细怪烦人的,但不善言语的人往往一直在思考,他显然想的比别人深。” 俱泰拿着手中那张密信,紧盯着“不计代价”四个字,笑道:“既然这主上有钱,我倒是有个需要一掷千金,却也能以后都能在西域活络开手脚的办法。” 俱泰用回了几年前他在西域行商的名号。他作为侏儒的商人,人脉又广,在南道北道算得上有名,只是他毁了容貌,又自称为奴,与崔三沿途的路上竟然没有一人认出他来。 这回既然殷胥肯造势,他自然也算有些小小的私心。 这一路疯狂的洒金,珍奇异宝眼前连着转,曾经侏儒商人俱泰找到了沙漠中的金银秘宝的传言也如瘟疫般流传开来,连他的毁容都是他带人闯入惊险无比的前朝墓葬的证据。俱泰几乎是轻而易举的捡回了四散的人脉与货源。 当殷胥知道是俱泰在几个月内,做到了或许几年才可能发展出的关系脉络,他也陷入沉默。陆双知道之前是殷胥派人杀俱泰,此时此刻也有些征询他的意见。 虽然觉得可惜,但陆双目前很相信这个小他几岁的少年的判断,若是殷胥决意要他死,陆双也会去去做。 殷胥得知后,半晌才道:“留他的命吧。至少是曾作为对手,我信任他的能力。” 他心里清楚,四年才被拉下权臣之位的俱泰,到底有怎样的胆大心细,如今他不在长安,又能在龙众的监视下,未必不能大胆用他。 然而俱泰却并不知道龙众的存在,他只知道陆行帮似乎有长安贵人的支持。或许说俱泰知道毁了他面容,曾经想杀他的人在给他提供资源,或许内心也会相当复杂吧。 待计划得到肯定的几日后,伺犴带人如约进驻了伊州城。 伊州城实际是划在贺逻鹘的势力范围下,毕竟这是阿史那燕罗吞并的城池。贺逻鹘治人很有一套手段,对于这种大城,他并没有采取屠城政策,只是杀死了郡守与几位汉人高官,剿灭了驻兵。然后少量突厥人进驻,扶持一位突厥人,一位汉人共同治理伊州,并拉拢了大部分汉姓官员。 几乎他的手段下,几座最大的城市甚至没出现过百姓反抗的事实,他并不管束太多,百姓甚至对于隶属突厥国土没有太多的感觉。贺逻鹘习惯这样,让反抗情绪缓慢过去,带到百姓与官员适应了安逸的现状,再推行高压政策。仦說Ф忟網 那时候不论是逼死人的高税收与屠戮,也都再没有人有心气与力量去反抗了。 伺犴进入伊州城后,立即感觉到了这座城市与其他被突厥攻略下的城市相当不同。汉人风格的建筑大量被保留,那位独眼商人住的更是伊州城保留的最大的院落。伺犴从未去过南地,被这做回廊帷幔遍布的宅院唬的一愣愣的。 他身后跟着几十个肌肉虬结的突厥汉子,警觉到几乎后背都弓起来,手扶在刀柄上,目光却随着对面回廊的轻纱后娇笑躲藏的女人们瞟去。 伺犴眼见着院中丹顶鹤悠闲的散步,再过一道墙,一个身着轻纱的女子抱着斑豹的脖子,慵懒的与其玩耍。其中珍奇野兽不计其数,伺犴目不暇接,四顾之间,忽然听到一声欢快的大笑:“原来是伺犴小可汗!鄙人俱泰,见过可汗。” 他抬头望去,一道台阶上,站了个矮小丑陋的男子。带着锦缎玉带的眼罩,穿着大邺皇室最钟爱的夹缬染织上衣,带有琥珀首饰,微光流转,华如孔雀却并不俗气,一身写满了钱买不到的地位。 俱泰手持琉璃酒杯,笑着对伺犴伸出了手,却没有从台阶上走下来。 伺犴听说过独眼商人相貌被毁丑陋不堪,却没想到竟然是个只到别人腰的侏儒。他身后几个武士直接笑出了声。 俱泰挑挑眉,道:“不知我这个独眼的矮子,有没有荣幸给伺犴可汗的征途,祝一杯酒。” 可汗这个称呼叫出来,伺犴自然不会拒绝,转眼间,他已经坐在了这院落的主屋,拥几个软玉温香,抿着对他而言几乎如糖水的葡萄酒,和俱泰谈起了奇珍异兽的生意。 俱泰脸颊涨红,显然已经有些微醺,举杯对伺犴道:“可汗可知道,这里到处都是贺逻鹘的眼线,您进城见我,他可是知道的!” 伺犴:“难道我会在意他?” 俱泰笑:“自然是,伺犴可汗手中有突厥最锋利的铁骑,可以无所畏惧!可阴沟里翻船的英雄也不是没曾有过,伺犴知道牙帐内那位汉人么?” 伺犴眯眼:“你倒是消息来得快。” 俱泰:“不是我消息来得快,而是在几个月前,那汉人带着一队人马,穿过伊州,去了楼兰。他毫不顾忌他人,带走了贺拔庆元的外孙并送到了阳关。在此之后没过几天,据说被围困的贺拔庆元也突然回到了大营。伺犴可汗应该了解的吧,那汉人可是与贺拔庆元相识的。” 伺犴其实对于言玉早有芥蒂,不论这人到底有什么掐指一算可知天地的本事,他不愿让突厥南征的伟业有一个汉人参与。他一向排外,可贺逻鹘却是个痴迷汉人玩意儿,现在那汉人正投靠贺逻鹘。 俱泰笑:“伺犴可汗或许不明白,可我是个没少跟汉人打交道的。他们心思能有几十个弯,可汗怎知道,这汉人会不会是贺拔家想要插到突厥来的间隙。他恰好被稀里糊涂的颉利可汗赏识,您难道就这么相信颉利可汗的判断力么?” 伺犴一惊,心中信了几分,后背都渗出了一层冷汗,却道:“贺逻鹘也不是个傻的,他还想坐上可汗位置,怎么会轻易引狼入室,毁我突厥?” 俱泰并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转了话题笑道:“若贺逻鹘是个有心计的,那这贺拔庆元一代军神,怎么可能就会被他帐下一个军师,轻易设计就入了天牢,生死不定呢?当然,我也不是说没有这个可能性,但花费如此人力财力去支持那军师设计,最后还是给南征的您做了嫁衣,就问伺犴可汗,您认为的贺逻鹘,会做这赔本的买卖么?” 伺犴捏紧了酒杯。 作者有话要说:嗯,最近可能就要开启下一卷。 下一卷大概是夫妻一块刷西域地图了,边发糖,边打反派。 小剧场: 殷兆:“胥,你……什么时候跟你那小情人在一起的。” 殷胥:“???” 殷兆:“崔三啊!他说是你小情人啊。” (内心)不过感觉更像是崔三包养冷宫小皇子…… 殷胥:“……?!!!!” 殷胥:(强壮淡定)“嗯,一年左右了吧。” * 夜间,耐冬进了屋,却看着殷胥正在狂殴枕头,嘴中还在嘟囔。 殷胥:“你再说!谁是你小情人!谁是你小情人!!” 殷胥:“明明是你老公!” 耐冬:“……” 第87章087.¥ “那消息,最早是不是贺逻鹘帐下的汉人先送到的?后来又到突厥牙帐的信使,经过的几块疆域又是属于谁的?可汗一想就容易明白。怎么贺拔庆元就在颉利可汗病重时入了天牢?”俱泰摇了摇酒杯道:“若我是贺逻鹘,估摸着就要在牙帐内拼命拦着您去南征了。毕竟,越是这样,您就越一定要去,他还能摆脱这些嫌疑。” 伺犴砰然捏碎了酒杯,身边女奴就要去给他擦手,被他一掌推开。 他越想越心疑,信使必定会经过的疆土,是属于阿史那燕罗那一部的。 突厥牙帐下的事情,眼前这个商人不可能知道。而那个汉人的确在颉利可汗面前,拼命想要阻拦他去攻打凉州。 或许贺拔庆元根本就没有被关押天牢,贺逻鹘只想让他被棘手的凉州大营困住,虽可能不会输但也不可能短时间抽出身来。他纵然有兵留在突厥牙帐附近,来防止贺逻鹘杀死颉利可汗,但若连他自身都生死难定,贺逻鹘抽走外疆兵力来谋权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还有夷咄…… 伺犴瞪向俱泰:“你在这伊州城内落脚,我怎知道你不是贺逻鹘的人!” 俱泰笑:“伺犴可汗啊,我说了这番话,您会怎么做?您的做法会对贺逻鹘有什么好处么?” 伺犴皱眉,若是这种情况,他可能会抽走一部分兵力回突厥牙帐,大部分去凉州试探。若是贺拔庆元果真如军信上所言,兵力也能对凉州造成打击,他只是得到的胜利会少了一部分,可一部分兵力回突厥牙帐,则能保证颉利可汗纵然病死,情况也能控制。 这的确是不可能对贺逻鹘有任何好处。 其实伺犴对于贺拔庆元仍在凉州的这句谎话,信了大半。他从长大起来,就在颉利可汗的膝下,听说过令人闻风丧胆的贺拔庆元。他一生都想挑战这位对立的真英雄,也以要砍下贺拔庆元的头颅为目标。 他身上有无数的刀痕剑伤,却从未曾战场的先锋中退下。只因为他曾听说,贺拔庆元也是这样做的。 突厥信奉英雄,仿佛所有的英雄都收到万民的敬仰,小人不敢直视其锋芒,诡计也必定会被其绞碎。一个英雄只能死在旗鼓相当的对手手下,死在与士兵浴血奋战的战场上。 苍穹的鹰隼会在他头上盘旋,腾格里将带走他的转生之魂。 他从心底不相信,贺拔庆元会被人诬陷入天牢。尛說Φ紋網 他更不相信,世间真的会有如此大的恶意,使英雄也陷身泥潭。 俱泰大笑:“其实大人也没说错,我身居伊州城,也的确曾经是贺逻鹘的人。贺逻鹘要我诱您来伊州,将您毒杀。” 伺犴猛地起身,脸色煞白。 他身后几十名武士骤然拔刀。 俱泰面色不变,头枕在女奴的胸脯上,笑道:“然而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想将生意做到突厥去,敢问突厥重视胡商之人,除了您还有别人么。在您几位之间的战役中,贺逻鹘顶多能跟您拼个平手,甚至还微微比您弱势一些。那我为何不选择您呢?”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更何况,贺逻鹘的道貌岸然,在让我做了毒杀您的事情后,他会留我性命么?” 俱泰将手中杯盏猛然掷在地上,碎开的清脆生意在剑拔弩张的房间内回荡,甚至让那几十名武士的刀尖往前挺进了半分。 俱泰勾笑道:“伺犴可汗,您有兵武与权势,我有金钱与商路。我愿助可汗完成大业,坐上可汗之位,而我要突厥的左市只许有我一人的货源,我要我的商队穿过这片沙漠,永远不会被阻拦。我要靠您,成为这西域最肆无忌惮的商人。” 伺犴半晌才抬手,身后的武士犹疑片刻,收起了弯刀。 伺犴昂首道:“你太贪了。” 俱泰哈哈大笑:“我脸上的疤是贪欲留下的痕迹,但我收获了无数的财富。人因为贪,才能成功。” 伺犴也笑了:“极好。若我登上可汗之位,就让你这独眼商人的生意,做遍突厥的疆土!” 片刻后,阿继走进屋内,叫仆人收拾着地上的琉璃碎片,看向榻上的俱泰。 俱泰翻了个身,懒洋洋道:“他走了?” 阿继点头:“走了。” 俱泰:“要不要打赌,他会派多少人回牙帐?” 阿继沉思:“一成?” 俱泰笑:“我赌三成以上。” 阿继惊道:“就你跟他聊聊天,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能让他派几万人回去?!” 俱泰将那华丽的刺绣染织外衣扔掉,衣服背后一团冷汗浸湿的痕迹。他道:“话不能这么说,几句话,来源于你们那位主上的深思熟虑,来自各地弟兄这一个多月拼命的搜集消息。我只是个戏子而已。” 他与殷胥并不知道言玉会不会在牙帐中拦截伺犴,也并不能从几句只言片语的消息里得知伺犴究竟内心有何忌惮。俱泰只是拼命的通过一丝支离破碎的消息,一点对于言玉的了解,一些关于突厥牙帐几位皇子的捕风捉影,而猜测如今的局势。 一点猜错,全盘皆输。他这是又一次把命豁上去的豪赌。 阿继道:“就算他回去了三成人马……又能改变什么。剩下的大军不仍然会压向凉州,到时候的战火,不知道要烧的什么时候。” 他翻了身,昏昏欲睡道:“伺犴的七成兵力到了凉州,小心翼翼试探,与他出征时候的决心和宣誓显然不同,士兵的气势必定衰竭,凉州大营或许不能赢,但不会输的太惨。三成兵力回牙帐,怕是他能刚好赶上贺逻鹘杀死夷咄的一出好戏,这会儿继承人只剩两个,你说伺犴会不会狠绝的直接撕破脸皮下手?” 俱泰:“伺犴不论能不能上位,一番挑拨之下,他本就厌恶汉人,必定想先出手对付言玉,我倒看他如何长袖善舞的起来。” 阿继这才反应过来,倒抽了一口冷气:“若真能如此顺利,那倒是几番话……就完成了主上的意思。可若是不顺利……?” 俱泰笑:“大邺内部矛盾不少,显然不是铁板一块。但突厥就是就是毫无矛盾么?在我看来,它们比大邺更处在内斗的边缘。咱们若是不顺利,也能给突厥划开几道鸿沟。” 阿继觉得自己脑子仿佛不够用了,低声嘟囔猜测着说不出话来。 俱泰一蹬腿,甩掉了两只鞋:“人啊,就是要贪。你看我虽然脑袋别在裤腰上,但是有美酒可饮,有美人可枕,花着别人的钱白来一场享受,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啊。” 他一眯眼,作势要睡,喃喃道:“唉……隔了多少年。总算又活的像个人了啊……” ** 在殷胥早一步知道伺犴计划发兵西北时,朝中还是一片团结的落井下石,贺拔庆元身处大牢深处已经将近一个月,这种年纪的老头子,怕是身子再硬朗,也要折腾去半条命。殷胥有时在想,等到伺犴再来时,殷邛想请出贺拔庆元,贺拔庆元心里该是怎样一片冷笑。 长安的夏来得及快,几乎要将人烤出油来,一群少年换上了走路咔咔作响的木屐,课间时聚集在长廊下,偷偷将脚泡入池中,也不再管什么贵族风度。 殷胥以为崔季明肯定是夏天能胸前衣服开叉到肚脐眼,挽着裤腿如下海摸鱼般穿梭在廊中,可她居然裹得如往日般严实,也从不褪去鞋袜。 这么想来,她似乎的确不太喜欢修他们总是对她勾肩搭背的,前世的时候,殷胥也没见她在人前任何时候多露出多少肌肤。她肤色比旁人深一些并不是因为晒黑的,而只是天生。 这一个月来,崔季明彻底将她桌子边那块位置划为了私人床位,带着各种花色的小毯子细长一条躺在殷胥的可视范围内。殷胥可没有她的闲情逸致,如今他想将路子往南拓,却被南方的商贾联合抵抗,如今开始进入了瓶颈;另一边朝堂上,殷邛几次召他入上书房,几番连接的试探更是让他心烦意乱。 天气热的离谱,他的冰块体质热的完全没精神,撑着胳膊在桌子上,神情有些恹恹。 崔季明也是甚少看到他如此没精神的样子,在何元白的课上戳了戳他:“干嘛啊,你这是昨夜太疲劳,感觉身体好像被掏空?” 殷胥拨开她的手:“别来打扰我。” 崔季明又将脑袋滚过去,死缠烂打:“你干嘛穿这么老正经的衣服,多露一点胳膊会死么?还穿小高领,你就这么永远把自己裹得跟个笋似的?” 殷胥斜眼:“也没见你穿的多薄。” 崔季明笑:“我这是为了装文化人啊,再说本来就不怕热,我身上衣服看着厚,但是挺透风的。你都快热的直冒烟了,就干脆跟修似的,里头穿个纱衣得了。” 殷胥看她又要手痒痒的来拽他衣袖,伸手拍过去:“我不习惯那样。” 何元白的方向又抛来了一柄扇子,崔季明腾地伸手抓住,避免殷胥再被砸中,她笑嘻嘻的展开折扇,扇起一片清风,鬓边碎发也跟着飘起来,笑道:“行行,不用先生多说,今天的课文抄十遍,明白明白,我都明白!这都是日常任务了。” 何元白牙痒痒:“二十遍!” 崔季明装疯卖傻摇头晃脑的跑出去:“哎呀风太大,我听不见啊听不见!” 殷胥:……崔三没被打死真的是先生的仁慈。 下午的自修,难免又是被关在了弘文馆的藏书阁,崔季明已经学精,狂草一挥,抄出了医科主任写处方的水平,殷胥这个监工也做了一个多月,从一开始的批评教育,已经到了如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季明哼着歌,几乎把所有字简化成一条横线,殷胥都皱了眉头:“抄一抄对你也没有坏处,昨日我要你读的书,你都读过了么?” 崔季明对着殷胥这位先生,勉力能提出几分尊师重道,从书袋抽出一叠写罢的宣纸,叼着毛笔递给他:“你介绍的那些书都很有意思,我不太爱读那些讲什么人生君臣的,史书和风俗志都不错,我昨日都读完了。” “还是要稍微读一些。你或许有崔家的荫职不必参加科举,但去反正有人肯推你,你去考一次也无何不可。你读书太贪新鲜,有些书总是要细读,可以慢慢来。”殷胥对于她读书的事情,表现的很有耐性。 崔季明心不在焉的点头:“家中书房里的书,我已经全看完了。竖版的确是难受,多少年习惯不了,我看的头昏眼花的……唉,还不如让我出门去跑圈。” 殷胥点头:“嗯,表现很好了。” 他就差摸摸头,给块糖了。 崔季明看他书下夹了一册老旧的折页本,她都看到过好几次了,本就好奇,干脆从他一摞卷轴下抽出来就要翻看。 殷胥惊:“别——” 崔季明夺过来,笑嘻嘻道:“哎哟,里头藏了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么,九妹你说说,有些书藏在屋里得了,带到弘文馆来是不是太不要脸。” 她看殷胥还要抢,往后滚了半圈,软垫朝他身上扔去,跟只猴子一样爬到窗框边:“别过来哦,你要是过来,我就在窗口这里大声朗诵了哦!” 殷胥抓住软垫起身,大步走过去,皱紧眉头:“崔季明,别闹。” 她笑嘻嘻的翻开第一页,眼睛贴上去,高声道:“哎呦还有诗句啊,问渠那得……清、清,卧槽?!”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更六千。 另介绍一下几位突厥角色的名字。他们都姓阿史那,就跟李唐时期姓李的多如狗似的,阿史那燕罗作为宗亲,也是跟他们同姓的。 伺(ci)犴(han) 颉(xie)利可汗:这位历史上是真实存在过,但是没查到他子孙的名字。 贺逻(luo)鹘(hu) 夷咄(duo) 第88章87.087.¥ 崔季明拿着那册薄薄的折页本,手都在哆嗦:“这、这是谁写的?” 殷胥皱眉:“怎么了,你知道这句话?” 崔季明简直是一脸懵比:“我他妈怎么能不知道,七年级上册语文课本课外必背古诗,朱熹,活水亭观书有感二首其一。我……好歹初中毕业了啊。” 殷胥拿过册子来,无奈的在她脑袋上磕了一下:“好好说话!” 崔季明似哭非笑道:“我就是在说人话啊!这是谁写的?这要是早十年前的穿越前辈才能使这种画风啊。” 殷胥道:“这是高祖写下的诗。” 崔季明噎了一下。 真牛比。人家作为穿越者,统一南北,创建了一个王朝。 殷胥:“你在哪里看过这首诗的?” 崔季明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她这连个谎都圆不出来,只好岔开话题道:“这里写的什么?难道这里是高祖的亲笔,我看封皮的布料已经很老旧了。” 殷胥递给她:“我努力去研究过,但只能看懂其中一小部分内容。” 崔季明拿过来,深吸一口气,心想万一高祖写的是英文,她这个英语渣就能吐血三尺,翻开来,看到的却是极其亲切的简体字。 她皱眉:“这怎么会看不懂。不是已经有俗体字出现了么?” 殷胥:“只有一小部分是俗体字,其他的并不认识。但我觉得有规律可循,这种简化是有方法的,如果进行大量的比照,我觉得应该能在一两年内破译出其中的内容。” 崔季明没有说话。这个时代,民间刚刚开始出现简体字,但数量并不多,殷胥看不懂也正常。他很有耐性,居然打算直接研究出简化的方法,再来翻译这册文章。 殷胥看着她,几乎肯定道:“你看得懂。” 崔季明从文字间巨大的震撼中抬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殷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写的是什么。我可以不问你为什么看得懂,我什么都不问。”他看得出崔季明一瞬间的犹疑与戒备。 殷胥感觉得到,崔季明就算前世也有不少事情在瞒着他。说是心中没有芥蒂也不可能,只是他总是自我安慰,她背后有崔家要顾着,她受了挫不会肯再去相信别人。 他可以等。 殷胥对于崔季明居然知道高祖密言一事,纵然脑子里不知道冒出多少种猜测,还是没有问。 崔季明此刻心中也是在犹豫。 殷胥对她算是坦诚至极,他甚至对她说出重生一事,这仿佛就是相信她永不会去伤害他一般。在皇宫里长大两辈子的人,见过不知道多少风浪,还对她抱有如赤子之心般的信任,她很难说不不感动。 崔季明手指摩挲过书页上的字体,道:“我听闻高祖在世时,曾有得到高僧说高祖得神助,甚至说高祖可能是神佛下凡。若非要这么说,嗯……大概那我也算跟高祖一样来自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殷胥:“……” 崔季明眼睁睁的看着殷胥毫不吝啬的给了她一个大白眼。 崔季明满脸挫败:“你怎么可以不相信呢!” 殷胥:“就你这种德行,还是神仙呢。就你这难写的字儿都不认识,整天上房揭瓦的德行,你是在天上喝醉了骚扰仙子被打入凡间永远都回不去了吧!” 崔季明笑:“哎哟,你真不可爱。你就该这时候惊为天人,觉得我是上天掉下来的至宝,言听计从才对啊。” 殷胥:“别以为你一句话里用了两个成语,我就不想打你。” 崔季明从窗框上跳下来,笑道:“你问我也无所谓,只是有些事情我说不清楚。过来,我念给你听。” 她领着殷胥,躲到书架之间狭窄的缝隙里,两个人抱着腿坐在地上,殷胥靠过来,想要尽量辨认出上面的字体,崔季明扫了过去,想要挑能讲的一部分来说。 上头最先写的,便是高祖的自述,她并没敢读,生怕殷邛要是问,她解释不清楚。 “我从没想到,自己拼了大半辈子,功成名就家财万贯了,准备开始颐养天年了,却到了这个时代。我曾想,自己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心力去拼。回首自己在这个战乱的南北朝过的大半辈子,不过是想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到了晚年来写这种东西,不过是希望能有个把人知晓自己也曾来自现代。” “因为我知道,我一生没敢做过突破的变革,没敢去开天辟地的改变政治,几百年后有人来纵观历史,也只会将我看作古代帝王中的一位而已。我终是成为了真正的帝王,将自己的权力与疆土看的无比重要,不肯做出任何可能会让自己半辈子成果破灭的改动。人总是越活越胆小,像我这样活了一百多年的人,胆子也是龟缩成了一点点。” “用血统一了南北,我却重复着历史上隋唐也会发生的事情。我想修南北运河,却不想重蹈隋的覆辙,一条运河,我用了十二年。我想将官僚制度进化的更合理,却要跟仍然强大的世家妥协,发现真正历史上出现的制度就是最符合时代最合理的存在,于是我选择了复原隋唐的绝大部分制度。我不是个来改变世界的人,我是个提前拿到计划书,来完成图纸的工人。因为我想要自己建立的王朝长久存在于历史中,我怕一切自己的想法,会不符合所谓历史发展规律,不符合它应该出现的年代,成为被时代抛弃的可怜人。” “活到这一天,我总是想,我能给这世界留下什么?我出现不出现,对这世界到底有过什么意义?若真有神佛将我带到这里,见到我的胆小如鼠,或许也会表现出失望吧。我想了想,活到这一天了,不若真的去放手一搏。大兴土木或许会让王朝崩塌,可若是我能埋下种子呢?” “我曾前世经商几十年,虽勉力算个功成名就,最早却也是个学历史出身的学生。现在这个朝代,如果去类比西方,或许正是中世纪的垂暮。纵观几千年历史,中原仅有的现代文明的门槛曾出现过,也迅速的被扼杀在摇篮里,复古的回潮如诅咒般持续了几百年……那我能做点什么?” “我想用尽自己或不多的思想,给这世界带去现代文明的曙光。” 崔季明看到这里,深深呼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等待的殷胥:“有一小部分内容,我不能读给你。或许你以后能破译的时候,自己再来看也无妨,但能帮到你的,我一定会读给你听。下面就是了。” 她轻声念道: “所谓文明的曙光,绝不是发展技术、开办工厂、兴造武器。这是最表层的现象,是文明的果实,想要让近代化长期存在,不可能直接将果实抛出来。可惜的是,这里还太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中古时代,连最基础的土壤都还没有出现。” “纵观西方的发展历程,发展的土壤总是高度相似。若非要说,几乎可以用四点来表述。流动性、平等化、集权化、法治化。但可以说,大邺一项也没有。”崔季明读道。 殷胥的呼吸放轻,他听得全神贯注。 崔季明自嘲的一笑,同样是穿越者,果然是金子不论在哪里都在发光。高祖的能力与学识,前世能功成名就,这一世就算出身三流世家也能成为帝王。 崔季明知道这一册书中的内容意味着什么,更不敢弄错,慢慢读来。 “且谈土壤,还不说种子与浇水。我将流动性放在了第一个,便是因为它是最难做到的。流动性意味着百姓没有人身依附,更代表着阶层之间可流动。前者需要农业生产力提高,才会有更多的人从农业生产中脱离出来,不论是读书、经商、做工,但一定要有人离开固定的居所,在地区间游走。只有更多的人群能够从农业中脱离出来,才会有后者实现的机会。固化的等级结构被打破,不论是做什么,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各人的努力获得上升的机会。然而后者,或许在封建王朝中就没有被完全实现过,科举这条细窄的道路显然不能称之为流动。” 殷胥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喃喃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说的竟是这个意思。” “平等化,则是世袭的特权式微,或许到了现代也不可能也不能完全实现平等,但人与人之间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悬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悬崖,而是可以供努力之人攀登的山坡。然而在一个在北魏建立后,草原的部曲奴婢制度大行的时代,这一点还不知道多少年能够实现。” “集权化可与前者相对应,贵族封建制作为落后的制度,理应被相较于更先进的王权制度淘汰。只有如此,贵族的政治权力才能被打散,由文官系统来接替。文官化的权层,表示了家族式政权瓜分的时代将会结束,权利的分配与行使将会由明确的程序与制度来规范,人情与个人意志能发挥的余地将更少。” 崔季明眼眶发热起来,她看到一个活了两辈子的老者,在晚年拼命的思索,给这个时代能带来什么。这些对他而言,已无任何功利,但如无数的科学家在思索遥远的世界,他终于摒弃了自己的胆怯与为世俗打拼的百年生涯,想要做些不在乎他人口碑,只盼留下影响的事情。 “法治化。这一项作为‘土壤’,放在了最后。因若无前三者在一定情况下的视线,法治将极难贯彻。流动化开展,社会将不再是完全的熟人、人情化,法治开始有用武之地。平等化进行,百姓也可以因不符合律法一事有状告他人的资格,法治将正式开始使用。而当集权化实现,繁复细则的律法,将由理性化的文官阶层来创造,它将不会成为贵族争权夺利的工具,是真正中立而公正的存在。” “这四者,还仅仅是土壤,还不包括后续必须要做到的货币化、工业化、市场化……在我有生之年几乎是一个也做不到。但我总能铺垫些什么,我或许不知道几十年后的后代会怎样,但我至少能教导我的孩子,我的孙儿,我能将纸质的文书流传。我年纪大了,但还可以努力。” “我设立神农、机枢等院,希望能出现部分生产力的提高,将更多的人从农耕中解脱出来;增加国子监的科目与生员人数,降低标准,努力推行制讲,希望能够给未来的文官阶层培养几批人才;删减限制经商的律法,让大批学者对外宣扬支持行商,希望能有更多的宽容使得商贾带动一定的社会流动;努力改革部分科举政策,减少世家荫职数量,或许并不能改变如今这些世家几乎可怕的权势,但只希望能够有些用。” “这究竟会是水面荡开后平静下去的涟漪,还是会燎原的星星之火,我有生之年终是不能探得结果。但大邺立国百年之内,我仅有的影响力还能维持,若是能达成这几点,或许还是能有希望的。当真能有现代文明的种子在这里发芽,当新阶层出现,当社会开始流动,当法治大于人治,当鸿沟可以跨越。一切都不会是阻碍。或许几百年后,帝制也会被取代,适合于中原大地的新制度出现,或许一切都将不一样。” “但百年实现这些,大邺又能存在百年么?当有一日大兴宫被付诸一炬,或许连我此刻的话语也化作灰烬。中原大地或许会重蹈我所知的覆辙,重复着帝王一千多年的更迭,停滞不前。” “但若只有一丝可能。只有一丝也罢,我也愿意去相信。” “曙光纵然会被乌云遮蔽,但若能曾照耀在几个人的眼里,或许也会改变。” 崔季明读到最后,终是无法抑制声音的微微颤抖。 殷胥回过神来:“怎么了?” 崔季明眼眶有些热,唇却是笑着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说。我只是,忽然有些瞧不上自己。但又很高兴,这个王朝是被这样的人建立的,历史是被这样的人改变的。” 她的确是从内心感受到了敬仰。她是因世道而存活的普通人,但她也明白,有些人在思考的时候,是超越了现世的人们的。思索如同一道现实大门,通向了人们想不到的世界。 崔季明不明白在高祖晚年的时候,大邺是个什么样的景象,但如今看来,好似如今的大邺距离这个土壤并不是太远。他的星星之火或许没有燃起,却也未曾熄灭。 “百年之约么……大邺建国也快有百年了吧。”殷胥捡起那折页本,和崔季明一起靠着书架坐着,道:“但这土壤,或许也开始能见到了。” 崔季明放下了手,转头看他:“如何说来?” 殷胥垂头,心中澎湃。 若是奴婢制度真的能开始废除,加上府兵制受到控制,世家必定会开始走向衰落。大量曾经的奴隶成为散户,如今运河的商路大行,所谓流动化的前者或许也可能开始实现。再往后,高祖所说的法治与平等还会遥远么? 但殷胥是听说过,万春殿似乎藏有大量高祖的手稿与著作,只是他登基之时万春殿早已被俱泰焚毁。殷邛很有可能也阅读过类似的内容,那他是如何选择的?那他想削减世家实力、又对府兵制动手,甚至几次与他商议过废除奴婢制一事,会不会也于此有关? 殷胥道:“你且看着,我会去努力实现。” 崔季明扯出几分笑意道:“可我却帮不上你什么,我只能给你读读这种东西罢了。” 殷胥:“那我问你,你说你与高祖一起从天上来,是不是真心话。因为相较于我的有几分难理解,你很明白高祖写下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崔季明笑:“说是天上,你个呆子还真信啊。不过……和你很像,我也有一点前世的记忆。前世的记忆告诉我,我是和高祖来自同一个地方。” 殷胥呆住:“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不是心里只有十四五岁?怪不得你一下子就肯相信我……” 崔季明:这重点不对吧! 殷胥:“那你大概活了多少年?” 崔季明无耻的打了个哈哈:“加上这辈子的十几岁,嗯……跟你差不多吧。” 殷胥:“……你是觉得我算术有问题是么。” 崔季明:“嘿嘿。” 殷胥:“敢情你前世就活了十岁?” “记不清了嘛,我就说我只有一点记忆,大概是过奈何桥的时候觉得汤太难喝,喝一半偷偷倒一半了吧。”崔季明开始装疯卖傻。 殷胥心下却陡然想起了崔季明说过的话。 ‘你说我这都不是第一回做人了,怎么还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当个人真难。’ 他拿起那折页本,合上后放入了书袋,站在书架之间狭窄昏暗的缝隙里,看着崔季明道:“你比我更明白高祖所说的含义,你也会比我更向往那样的时代吧。崔季明,你会不会站在我这边帮我。” 崔季明坐在地上,书架透过来的微光,给殷胥的身影蒙上一层微光。她仰头叹道:“殿下,我是修的伴读。” 殷胥道:“我知道,可我仍希望你能跟我去实现同一个目标。我有自己的路,我只是希望这条路上有你一起。” 崔季明扯出几分笑意:“殿下,以你的身份而言,没有血污的道路是无法通往那个皇位的。你怎么知道你的父皇,不是为了登基改变天下才去屠戮手足的呢?若是高祖的手稿,是这类俗体字的,殿下可以来找我,里头的字眼,我愿意用我那点浅薄的可怜的知识去给你解释。” 她陡然想起了灯下,崔式所说的。 有些人想换个玩法。 高祖想推进的路子,或许是正确的。但却极有可能是崔家在反对的。 她能怎么选,该怎么选? 这种可能不会成功的所谓“伟大事业”,她作为一个现代人,不可能不受鼓舞。但站在崔家的对立面,她也是无法做到的。 崔季明扶着书架起身:“我……祝愿殿下能够一往无前,我也将不会与殿下为敌。你很有能力,这皇位真的可能会属于你,然而在您朝皇位进发的道路上,或许不必有我。” 殷胥从没有想到崔季明会这么与他说。 显然她虽总挂着笑,却并不是轻易和旁人亲近的性子,纵然是修,崔季明也只是偶尔与他玩闹。殷胥心中其实略有些得意的,自上次万花山之事,或许更早,崔季明总是表现的很愿意来捉弄他。 他虽知道可能是崔季明玩心重,时常也会恼羞成怒,但总是高兴的。 他至少觉得,自己对于崔季明而言,算是个特殊的。 若是这一天,躺在桌边的崔季明,没有来找他戳戳弄弄,总觉得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以为这一世,或许也能顺顺利利,堪称挚友。 但崔季明虽信任他,也爱与他说话。却并不希望二人的利益绑在一起。 崔季明说完了那段话,便起身准备走了。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大概是打算去再抄完剩下的部分,殷胥却陡然生出一种,这一世二人会越走越远的感觉。 殷胥陡然开口:“崔季明,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可以想象许多人不在他身边,却唯独没法想象崔季明与他背道而驰。这种强烈的依赖心理,仿佛在前世的十几年来早已深入骨髓,他可以对外挺直脊梁,仿佛就是知道会有一个人永不会离开他。 就算是赴死,就算是黄泉路,她都从千里之外赶来,站在了他身边。 崔三几乎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即使一年见不了几面,他也永不会感到孤独。殷胥一直希望崔季明能依靠他,她现在需要他找人来教她练武,需要他来教她读书,需要他从万花山中救她出来。这种被需要带来的成就感,甚至远胜过看龙众一步步壮大。 崔季明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坐在桌边敷衍道:“啊,很多人对你而言都很重要呢。” 殷胥轻声道:“你不一样。” 崔季明没能听见,低头提起笔,一时走神,居然老老实实用正常的字体抄起了书,她脑中想的却全是——阿耶到底知道些什么? 若是他不愿说,但牵扯到崔家,崔季明不可能就没心没肺的这么过日子。 她必须要知道,所谓打算换个玩法的人,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发生了什么qaq!!为什么评论锐减了二十条,小天使你们都去哪里了!我不过是一段时间没有拉下老脸卖萌,怎么就不见了! 第89章 87.087.¥ 薛菱懒懒翻了个身,将旁边的软枕给扔到脚边去,手顺势搭在了殷邛臂上。殷邛批了件外衣,正倚在床头翻看折子。 殷邛斜看了她一眼:“怎的?” 薛菱道:“又是贺拔庆元相关的折子?这帮落井下石的恨不得你弄死了他,他们再从自己家里找个赵括出来上战场,成为下一个三军主帅呢。” 殷邛冷笑:“他们那点心思我还不明白么?我只是想打压一下贺拔庆元。” 薛菱哼哼两声,从锦被里爬出来,倚在他身上:“你做事就是太犹疑,总喜欢‘打压’,‘捧杀’。就是这种想法才耽误事。” 这样否定殷邛,他性子本想发作,可薛菱却偏又一身娇若无骨似的靠着他,抬眼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人总是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却又不肯承认,天底下就薛菱从不给他这个帝王留脸面。 薛菱涂了丹蔻的指甲划过折子,道:“贺拔庆元身为三军主帅,却无数次跪地给受伤的士兵喂饭食,把他当作兄弟愿意对他说真话、为他死的人不计其数,每次军获都是要他的手下先去挑选。代北军之间的姻亲关系极其复杂紧密,贺拔家多少代不与代北军族通婚,仍能有这样的声望,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殷邛:“代北军从建国之初,就愈发形成了一个集合体,我们必须敲碎他们,否则长安的西北方,就成了他们割据的土地。” “你你想没想过这样发展下去,最恶劣的情况?根本不是贺拔庆元死了,代北军对长安有意见,而是——突厥来袭,代北军要求贺拔庆元回凉州大营,你无将可用,不得不送他回去了。卸磨杀驴,发现还需要磨一碗豆汁,再把案板上待宰的驴又拴回了磨边,驴会怎么想?”薛菱看向他。 殷邛道:“突厥刚被贺拔庆元击溃,短时间不可能……” 薛菱抓住他的手臂:“没有不可能,万事都会有可能性。这是夏季,突厥草长马正肥。若是出现了我说的情况,贺拔庆元这头一向忠贞的老驴该怎么想?磨完这一碗,难道还是死?他难道不愤慨绝望么?一旦连一直控制着代北军的贺拔庆元都心生愤慨,那些本就想撺掇着给自己划一片地的代北军难道不会拼命怂恿他么?” 殷邛沉默不语,显然被她说动。 薛菱道:“邛,贺拔庆元是稳固代北军的定心丸,他性格坚毅,纵然说话情况却绝无二心,若你杀了他,代北军想反却依赖他太多年,不成气候也就罢了。怕的是给贺拔庆元逼急了,又不得不用他的时候。他会带着狼群反咬的。” 殷邛侧目看她:“你这一套说辞准备了多久。教导你的儿子来提出改革还不够,现在开始连贺拔庆元这大案也要来插手了么?” 薛菱微微笑道:“你说我人生能走到的最高的位置,难道不都是要跟大邺紧紧相连的么?朝堂上那些家族是不是真的为殷姓好,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依靠殷姓。我承认我有野心,但我的野心,必须要攀附在你身上。” 她的手臂挂在了殷邛的肩上,昂起头注视着他。 殷邛内心一软,虽然隔着十年,但最终,薛菱还是成为了他一个人的宰相。他既然接她回来,这时候何必又再去猜疑。 薛菱轻声道:“我想让过去的事情过去,但你这样还质疑我的插手,我们跟十年前还有什么区别。这样再闹下去,难道想让我再离开这里么?我可再没有道观中独自过十年的勇气了,到时候不若一头撞死在宫里,化作恶鬼,缠的你永远不得安眠!” 殷邛一直在等,等一个薛菱能原谅他的出口。这是回宫一年,她第一次用平和的语气说起之前。他仿佛觉得总算是有希望让一切淡化过去,此时欣喜的情绪胜过了一切,他面上不动声色,却已经对她毫无怀疑芥蒂了。 殷邛道:“那你认为应当如何?” 薛菱:“以他私自将三军虎符交由手下一事,扣押三军虎符。但是体谅他年纪渐长,此事再不追究,因年后击退突厥一事,对他大肆封赏,多几个名号爵位甩给他,然后说这一个月委屈他了,先不必回凉州,在家休养一段时间。” 殷邛点头,算是同意。 薛菱又道:“突厥若是打算大军攻打三州一线,也会一定挑在秋天之前的三个月,这三个月内若是突厥来袭,便让贺拔庆元原职不变回三州一线,甚至您亲自送他离长安出征都可以。若是这三个月突厥没有出兵,您就找由头将他留在长安到明年,在代北军中扶持几个与贺拔庆元不是太合的家族,占下尉迟毅的位置,插几位汉姓将军入凉州大营……” 殷邛扯出几分笑来:“你倒是鬼主意多得很。酝酿了多久,拖到这时候才说?” 薛菱挑眉:“就你这臭脾气,一开始跟你说,你听得进去么?就非要你关了贺拔庆元一个月,自己也不知道该拿什么主意的时候,我说你才能勉强听得进去吧。” 殷邛这次被说了,倒也服气,一把拥住她,笑道:“过几日,我打算要胥在朝堂上公布废除奴婢律法一事,这项改革里,其实你出的心里最多吧。怎么样?高兴么?” 薛菱却心道,这事还真不是她在做主。殷胥比她想象中有主见的多了。 她甚至想,若不是有这样个儿子,或许她想做的事跟现在截然不同,或许她过几年才会开始出手…… 薛菱拥着殷邛笑道:“你最近倒是不理林怜了。” 殷邛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皇后本名林怜,道:“怎么,你想赶我走了?” 薛菱并不否认,笑道:“我怕她心里难受呢,毕竟这十年她可都是皇后。” 殷邛以为她在暗示他身份问题,道:“她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这种没趣她不会来讨。我也想有朝一日自己死了,一定要与你葬在一起。你再等等,现在没有由头。” 薛菱垂眼,唇角带笑:“说的就像是若有了由头,你就真的肯把她这个‘识大体’又‘听话’的皇后换下来似的。她膝下三个儿子呢。” 殷邛安慰似的拍了拍她,并没说话,薛菱又接口道:“哪像我半途接手了一个便宜儿子,踹三脚放不出个屁,跟我还离心。我一把年纪了,也是没人陪。” 殷邛这才开口:“我听闻外头有人说,胥才是咱们当年的那个孩子。” 薛菱转眼看他:“我倒是希望。但咱俩心里门儿清不是么。” 殷邛垂眼,伸手抚过她的长发。薛菱难得将长发放下,肯靠着他,殷邛道:“你真不该那么决绝,或许我们的孩子不健康,可他会流淌着我们的血脉,我们仍然能给他最好的生活……” 薛菱抬眼,她眼眶无法抑制的泛红:“然后呢,给一个废物最好的生活又能如何。我决不能容忍我们的孩子,应该是大邺太子的人毫无尊严的活着。你曾有机会,曾有机会救他,帮他,但你放弃了这个机会。邛,纵然十年过去了,我不该恨么。” 殷邛心中大恸,伸手抚过她面颊:“当年是我糊涂。” 薛菱垂下睫毛,一颗泪从眼眶里陡然掉出来,砸在锦被上:“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什么都不愿意服气,这一口气我憋了十年。我只是想让做这事的人付出代价,我的野心也不过是想要个结果。邛,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愿不愿意帮我。” 殷邛:“我自然愿意!我知道你总是好强,十年前或许是我没能耐,但这一次,我们把那一案翻出来。在你走后,三清殿内不知道多少孩子都是痴傻的……这事绝不能姑息。” 薛菱抿唇,抬眼看他,目光中露出几分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你真的打算与她翻脸了么。我以为你一直在忍,你不愿意。我甚至想是不是这十年,仍然是她掌握着大兴宫——” 殷邛皱眉:“怎么可能!她如今一个老妇,这六七年她都也自己知道分寸,再不露面。” 薛菱:“邛,决定权在你手中,我就想看你如何选了。” 殷邛亲了亲她,道:“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薛菱轻轻倚在了他身上,垂下眼去,灯火摇曳,却也再照不进她的眸中。 崔季明是第二日中午,崔式从朝中回来,才知道贺拔庆元要被送出了大牢。她几乎是当时就叫人备马冲出了崔家。 勋国公府的大门死气沉沉的合着,崔季明从金龙鱼上跳下来,激动的拍着门,叫贺拔家的管家。过了好一会儿,管家才喜气洋洋的开了门:“三郎来了!国公爷回来,我们都没准备好,最近府上下人遣走的太多,这会儿正忙的不可开交呢。国公爷说着不让您进来,但唯有三郎来了,他才能高兴的起来。老奴便自作主张一回,三郎快进来!” 崔季明跳过门槛,一股风一般冲进屋内去。佛堂内,贺拔庆元似乎刚沐浴过,换了新衣跪坐在佛像前,背有些佝偻,他俯下身去正低声念些什么。 崔季明的脚步声显然惊动了贺拔庆元,他面上胡须还未刮,回过头来,一时竟没有收住面上悲凉的神色。 “阿公。”崔季明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她低声道:“阿公,你终于回来了。” 贺拔庆元板起的平时的模样,挺直后背跪坐在原地,对她张开了手臂:“过来。” 崔季明甩掉鞋子,一下冲过去:“阿公!” 贺拔庆元让她撞得一个趔趄,轻笑道:“长高了,结实了。” 崔季明笑嘻嘻:“长高就算了,结实还是别了。阿公,你饿不饿,有没有叫下人给弄饭吃,我想吃国公府厨子做的饼了。” 贺拔庆元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好。” 两人用罢饭后,下人们用刀片正在给贺拔庆元剃须,崔季明吃的直打饱嗝,这才躺在地板上,琢磨着今日朝堂上的圣意。 阿耶说,皇帝已经扣下了三军虎符,要贺拔庆元在府内多歇息,甚至赐下大量金银和房产,却也没有任何想在代北军身上下手的意思。殷邛仿佛是真的想等贺拔庆元好好歇息般。 相较于贺拔庆元一直要崔季明回到崔家不再来,崔式却并没有拦着她往贺拔家跑。 贺拔庆元挥手让下人退下,摸了摸下巴对崔季明说道:“起来,让老夫试一试你有没有退步。” 崔季明一下子爬起来,显然有些激动:“阿公,你同意再教我啦!之前还说要我回崔家,要我换回身份去——” 贺拔庆元:“你也是一头倔驴,别人说话管用么。你总是要自己吃了苦才知道痛。” 他走入院中,贺拔府内有一小片小石块铺成的练武场,以前贺拔庆元也在这里教过崔季明,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根长棍,崔季明现在依靠着琉璃镜,已经可以看清路了,她跳下台子,也走到场中,选了一根长棍,笑着横在面前:“阿公,我可没有生疏。” 贺拔庆元忽然伸手,将她的琉璃镜摘掉。崔季明眼前一下子一片模糊,忽然慌了:“哎?干嘛要摘?” 贺拔庆元揣进怀里,皱眉道:“难道你要一直依靠这种身外之物么!我以为这几个月,你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如履平地,就算不要旁人扶着,也能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就是你的没有生疏?!” 他变得出奇严厉,崔季明只好点头:“没有琉璃镜,我应该也可以。” 贺拔庆元猛然一截棍朝她面上打去:“是你必须可以!” 崔季明猝不及防,躲得慢了半分,额角差点被刮到,她连忙叫道:“阿公!不要打脸啊!” 贺拔庆元毫不犹豫的反手一甩,那棍直接朝崔季明侧脸打去,崔季明哪里想到他动作如此迅猛,一棍砸在了她右脸下颌骨边,力道大的她直接仰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崔季明坐在地上,满嘴血味,吐了半口血沫,感觉半张脸都麻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贺拔庆元怒道:“我知道你是女子,我可以不打脸,别人也会这样谦让你么?!” 崔季明抬起头来,贺拔庆元又是一棍当头劈去:“战场上,别人也会看你坐在地上等你起来么?!我曾经怎么教你的,这才几个月还真就还给我了?!” 一阵劲风袭来,崔季明心知受了这一击指不定能骨裂,连忙在地上狼狈滚开,小腿却仍然受了这一击,痛得她登时叫出声来。 贺拔庆元怒道:“还不快爬起来!你手中没有兵器么?不知道反击么?!你要我不要放弃你,这就是你回应我的结果?!” 崔季明觉得自己的大牙都被打的牙根出血,眼见着贺拔庆元比这些年任何时候都严厉冷酷,连忙拿起长棍起身。她反手朝贺拔庆元的人影上击去。 这段时间的训练,她用起棍来仿佛是在用自己的手臂,对于棍身力量的把控极其细微娴熟,她居然避开了贺拔庆元的防御,棍尖一下子打在了贺拔庆元腰上。 他早些年就受过伤,又在牢内磋磨了一个多月,崔季明力大无比,他登时闷哼一声。 崔季明一听,连忙收手,贺拔庆元却强忍着痛,横棍一扫,打在崔季明肩上,用了十成的力道,崔季明虽然结实,却骨架细长,下盘没有站稳,人飞了出去。 贺拔庆元可不是她遇上的龚爷、灰衣人,他是三军主帅,纵然年纪大了,也是刀尖上滚了四十年不掉脑袋的神话,崔季明重重落在地上,侧脸蹭在地上,脑袋撞上了旁边的棍架。砰的一声,撞得她脑子嗡的一片空白,两耳内尖锐的耳鸣,一抹脸,抹掉两行鼻血,她半天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尐説φ呅蛧 贺拔庆元道:“你眼瞎,与我有何关系,我可有收手?!而我如今在武场上是你的敌人,难道你打仗的时候也会怜悯对手受伤么?!” 崔季明长棍脱手,她慌张的在地上乱摸,贺拔庆元也没想到这丫头的确水平见长,这一下的确够疼,他扶着腰稍微喘了一口气,崔季明已然摸到了长棍,反手抓住,空中一盘,发出一声划破空气的锐响朝他劈来,贺拔庆元侧身避开锋芒,却不料崔季明极快地找到了曾经在万花山持刀的感觉,她紧闭双眼,棍身反手一转,接着朝贺拔庆元击去。 贺拔庆元看崔季明两道鼻血怪可怜的,细长的手指却坚定无比的抓住了长棍,动作迅猛再不犹疑的朝他击来,心下也终于有了些欣慰。 崔季明显然比小半年前从西域回来时武功进步许多,她指尖的茧比以前更厚,衣袖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满是匕首细细的划痕,她吃过多少苦,贺拔庆元心里也明白了些。 他也高兴,这孩子像他。 他也惶恐,怕是连后头的路也像他。 贺拔庆元自是不可能在她手下吃亏,一招顶住她的棍,抬脚踹去,崔季明第一次知道她军武出身的阿公打架还会用脚,蹬在了肚子上,痛的倒退两步。 贺拔庆元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崔季明连吃几下,被打的活像是热锅盖上跳舞的老鼠。 贺拔庆元:“你以为你能赢过很多人就够了么?你以为你只要在进步就足够了?!别在这里自我满足!你不论变得多强,总有人能将你拉下水!你以为只是每天练几个时辰,平时再去四处花天酒地也无所谓了么?!说过的想杀他,若我不插手,你要几年才能杀得了他?!” 崔季明慌了:“阿公,什么花天酒地那都是传言,你知道的,我也不是——” 贺拔庆元怒笑:“传言?!那这传言也够真实的!” 崔季明:“阿公!我又没有作案工具,酒我现在也戒了不少,真的——” 贺拔庆元:“挨着打,还有力气辩解!” 崔季明简直百口莫辩:“阿公你听我解释啊!” 她一阵慌手忙脚,两人过招片刻,一会儿便跟蹬腿的蚂蚱似的瘫在了地上,鼻血不要命似的往下淌,被打的堪称鼻青脸肿,大口大口的喘息。 贺拔庆元也没少吃她的棍法,肋下好几处都快被打青了,一把年纪也是有些吃力的喘着气。他缓缓蹲下去,抓着崔季明的衣领,逼她抬起头来,道:“丫头,你既然不打算做回女郎,就要比别人努力千倍万倍才行。若当你有一日做到将军、成了司马,位高权重,会有更多眼睛贴在你身上。” 崔季明吃力的抬眼看他。 “一旦你被发现是女子,可能你什么都没做错,曾经十几年的功绩与努力也会被完全否定。”贺拔庆元道:“你既然选了,就一定不要再有半分犹豫和懦弱。” 崔季明愣了一下,咧开一个笑容:“阿公还是没放弃我。” 贺拔庆元:“就算我放弃你,但你没有放弃自己,也不会改变什么。” 崔季明从地上爬起来,拿起回廊栏杆上搭的软巾,随意抹了一把脸,对贺拔庆元道:“听说颉利可汗病重,他膝下几位特勒也似乎想攻打三州一线。毕竟贺逻鹘之前占有西域,得到大量部落支持,在突厥的势力地位一下子也不一样了。或许其他的特勒也想通过攻下西北,来给自己夺得先机。” 贺拔庆元道:“他们的确是不太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若是来攻打的话,来的肯定是伺犴。贺逻鹘没有太多带兵经验,他自己怕是也知道西域拉拢的部落不过是乌合之众,不会用刚到手没捂热的兵来送死。” 崔季明道:“听闻言玉被贺逻鹘拉拢,贺逻鹘在突厥位置也不算稳固,若是我们能使计,让贺逻鹘被伺犴与夷咄针对,造成突厥内乱,或许这场战役会更容易解决。” 贺拔庆元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知之甚广。” 崔季明:“阿公,若是伺犴真的来攻打三州一线,您能带我去么。我知道自己不能上战场,但我想找个办法,引出言玉。就算杀不了他,也要他的主子在突厥展不开手脚。突厥在颉利可汗年轻时民风淳厚,政令质略,但如今内政由夷咄把持,变更旧政,重税烦苛,百姓等级森严,去年咱们南地有冻灾,突厥也收冻寒天气影响深重。如今看起来大邺虽然也似乎有些混乱,但对方也不比我们好多少,若是能一击成功,引得突厥内乱,必定能够事半功倍。” 贺拔庆元望着她,伸手将袖中的琉璃镜给她带了回去:“你能想到这些,的确是有想法,的确是,若是真的狠一点,我们可以借刀杀人。但你阿公如今需要一场胜仗,来振奋西北的士气。这些事情若是做多了,再被小人抓着把柄,那我也是承受不起了。” 崔季明:“有人想迫害阿公,我们自然也要查。不过我认为很可能是言玉……” 贺拔庆元:“丫头,我没法带你去。我说过要你不要再来贺拔家了,不是空话。你是我教大的,我看着你从那么一点点长大,看着你掉牙,看着你头发留长,我又怎么舍得说要不见你了。但根据我所说的,你或许还不明白,但心里也有了个大概了吧。” 崔季明身子微微一颤。 贺拔庆元道:“你阿耶也有苦衷。好好读书,突厥的事情,不要总想着插手。”他说罢起身,崔季明望着他背影道:“阿公,那我以后还能来这里么?府上没别人,开一次火多不容易啊,我来,也让那厨子有点用武之地。你就算不让我来,我也会爬墙跳进来的!” 贺拔庆元回头,无奈的笑道:“休沐可以偷偷来,别叫那些八只眼盯着别人的家伙看到了。我叫那厨子给你多煮点羊肉。” 崔季明笑笑正要开口,却看着管家一路小跑过来,看着崔三鼻青脸肿吓了一跳,嘴里的词儿都忘了一半。 贺拔庆元问:“怎么了?” 老头子管家半晌道:“国公爷,蒋深来了。” 崔季明一愣,她与贺拔庆元几乎是拔腿就往主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殷胥翻开了《把妹宝典》,上写给心仪之人讲污而不下流的黄段子,或许能收获美人羞涩一笑。 于是九皇子命耐冬收集段子,记作小纸条,带去了弘文馆。 殷胥:崔季明,跟你出个脑筋急转弯。 崔三:啊,说啊—— 殷胥:(偷看纸条)有一天,一男子觉得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就在森林里面裸睡,一个采蘑菇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走到森林里采蘑菇。小女孩:“1个,2个,3个,4个,5个,5个,5个,5个……”此男子心情畅快。翌日又到森林里面——裸睡,一只小熊在森林里采蘑菇,小熊:“1个,2个,3个,4个,5个,5个,5个,6个,7个,8个……” 崔三:……亲爱的,我第一次听这黄段子的时候,还是小学四年级的夏天,那时候冰棍儿还卖五分钱。 殷胥:(反倒一脸懵比)哎?等等……这个段子黄么? 崔三:……我给你采一采蘑菇,你就知道黄不黄了。 殷胥:(被推倒)???? 翌日,《把妹宝典》补充了新的词条。 “温馨提示:若与对你有好感且污力滔滔之人讲黄段子,有被反艹的风险。——桶爷” 第90章 87.087.¥ 二人才到了主厅,就看到了带着斗笠风尘仆仆的黑衣男人,他摘下斗笠,露出熬红的双眼与疲惫的面容,一言不发朝贺拔庆元弯下腰叩首。 贺拔庆元怒道:“蒋深,我让你在凉州大营的,谁许你来的!” 蒋深抬起头来,干涸的眼眶涌出点点浑浊的泪水:“大帅,我已不能再在凉州大营呆下去了。我已将铠甲与符印留在了大营,请您允许我离开。” 贺拔庆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如今这个境况你却要离开我了么!蒋经一事与你无关,他究竟被谁控制,我也会查个水落石出!” 蒋深摇了摇头:“他是我的弟弟,也是谋害太子的主谋。我几年前还曾与他有联系,却没想到最后因此事被怪罪的居然是尉迟将军。我知道尉迟将军家已经不在,但这或许早就符合那人的意思,我终是不肯相信蒋经做得出这种事,可我若还在凉州大营内,必须要表现出与他断绝关系。可大帅我做不到,我的一半命挂在他的身上,我们当年一起从村中走出来,同母所生,同寝同食,我一生无法与他划清界限,他的罪孽也是我的。” 他深深的伏下头去,贺拔庆元竟发现蒋深不过四十岁,却隐隐好似有了白发。 贺拔庆元将他从伙长提到如今的位置,这兄弟二人读书都是他找人教的,如今一个成了叛贼,一个选择离开,他心中陡然无力起来。 蒋深昂头看向贺拔庆元:“大帅,我将妻女送到了陇地,但我要自己去家乡去南方查,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事,我一定要知道。” 贺拔庆元半晌说不出话来:“蒋深,你若是也走了,老夫在北地还有谁可用。老夫……” 蒋深轻声道:“大帅,您顶了三四十年,为何天下就不许您也歇一歇,就不许您也退下来。我知道您是怕大邺无将可用,是打算教三郎,可如今三郎眼睛也……既然如此,您或许真的就撒手不干一次吧。我看不惯天下这样落井下石!” 贺拔庆元道:“这几十年,我想要撒手的想法,几乎每个月都能顶上来好几回,都撑了几十年,就让我也站好最后一班岗,有朝一日死在战场上,也了无心愿了吧。” 蒋深没想到贺拔庆元从天牢离开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好像是从来都知道贺拔庆元是这样的人物,是足以让他追随的,他眉头一松,厚重的眼睑将疲惫的双目遮住,头往地上狠狠一磕:“那还请大帅护我凉州士兵到最后一天,深无能,违背当初入营诺言,不能再助大帅杀敌……还请大帅宽恕。” 他说罢猛然将头抬起来,带上斗笠,如一阵风般快步走出了主屋。 贺拔庆元背对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将挂在手腕上多年的佛珠递给了崔季明,他没回头:“三儿,把这个给他送去。要他查到真相,活着回来像我报告。” 崔季明双手接过佛珠,大步迈出门去。贺拔家内从主屋到大门的路,她太熟,纵然是看不清也可健步如飞,终是在门口赶上了蒋深。 蒋深正跨上马去,崔季明抬起手来:“蒋深叔,这是阿公给您的。” 蒋深愣住,半天才颤抖着手接过来:“这佛珠太重……” 崔季明道:“阿公只有一句话,要您活着回来,将消息告诉他。” 蒋深收好佛珠,重重点头:“必定。三郎也要听他的话,不要再让他担心了。” 崔季明迈向前一步,抓住了缰绳,手指穿过马匹的鬃毛,抬头对蒋深叔轻声道:“叔,我已不是孩子了。那人能拉拢大帮老兵,又使蒋经为他做事,身份地位必定不一般,您要去一个人面对的,或许是您想不到的。“ 她微微笑道:“我曾听闻过南机、柳先生之名,南方世家也势力复杂,蒋叔若是无从查起,想着或许可能有些关系。也是我想得多,但您若是查到些什么,或许可先送到长安来。阿公年纪大了,忠心不二,未必一时能接受得了,我可做传达。” 她手中一张纸条塞入蒋深手中,道:“您若是人一时回不来,或许可以联系我。” 蒋深望了她一眼,叹道:“三郎长大了。” 崔季明道:“阿公太刚直,我想实现阿公的想法,也想保护凉州大营,但总是做法会跟阿公有些出入,叔或许能理解。毕竟我以后也会越走越远的。” 蒋深明白,崔季明迟早会将贺拔庆元的势力尽力接过。他思索片刻,将纸条收入袖中:“是。我知道了。” 崔季明昂头:“这句话我见了您就想说。其实,蒋经叔是死在我的刀下。” 蒋深一愣,半晌道:“他也对你动手了吧,你双目不可视仍在他之上,算是出师了。他走的可利落。” 崔季明:“一刀。” 蒋深道:“那便够了。他背叛后还有这样的死法,已经是你给他的恩惠了。三郎,既然你能狠得下心,关键时刻辨的清轻重,不会被感情影响,你已经是能够独挡一面的男儿了。那我也放心了。三郎,保重!” 他轻轻扯出几分苦笑,轻踢马腹,压下斗笠,朝街道另一端飞驰而去。 ** 含元殿外,崔季明顶着一脸伤,若不是右脸肿的实在厉害,她的笑容还能勉强看出几分风流倜傥。郑翼站在她旁边,简直是难以直视,他早听说过崔三被贺拔庆元暴揍一顿,赶出家门一事。 传话进来的下人,还补充了大雨滂沱与满地泥泞,场景再现般描述了严厉冷酷的贺拔庆元以及扑倒在泥地里满眼噙泪苦苦央求的崔季明。 郑翼心想,就崔季明那种臭流氓,干得出这种事儿就怪了。 他此刻明知故问,惊道:“三郎!你脸上、这、这谁能把你打成这样啊!” 崔季明可是托了陆双,把她被暴打出门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他装,她也会装。 崔季明勉力笑道:“你知道我一个瞎子,在家中没看好路,摔了个结实。” 郑翼道:“哎呀呀,这真是……家里下人怎的这么没眼色,真该好好惩治。” 崔季明仿佛不知道自己盯着鼻青脸肿的样子,依然摆出自个儿往日勾搭各家未婚姑娘的迷人笑容,站在了含元殿侧门外。 此刻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哗然。 殷胥立于两侧群臣之中,声音平稳,甚至不算洪亮的咏读着手中的奏折:“将奴婢编为民户,既能增加赋税收入,又能稳定各地人口的增加。臣以为此政并不会动摇国之根本,也能缓解每年军备开支的压迫。” 他话音一落,当即有几个大臣几乎同时跨出来要反驳,几个人同时开口,朝堂上顿时乱作一团,殷邛倒是没有拦,坐在皇位上看着下头一片炸锅似的喧闹。 殷胥合上了折页本,被群臣张嘴闭嘴围攻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他就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垂着眼先听他们吵。 总算是第一波喷完了,片刻喘息的安静,殷胥冷冷开口:“一个个说,我听不清。” 群情激愤被这一句噎的静止片刻,殷胥抬眼,望向旁边的大臣:“户部侍郎,此事与户部牵扯颇深,您不如先说。” “且不说长安各姓之下有成千上万的奴婢,这些都是各族的财产,纵然天下莫非王土,但难道就这样可以进门去掠夺千万户的财产么?!今日是奴婢,明日是房产,这样可公平!”年纪不过三十的户部侍郎高声道。 “公平?这条律法难道只针对长安各族,不适用于各地乡绅么?既然所有的奴婢都被编户,不论是只有十几个奴婢的寒门,还是千万奴婢的五姓,都适用于一条律法,这不公平么?”殷胥轻声道:“所谓财产,是可以交换为金银,在市面上流通再购买其他物品的。但据臣所知,高祖时期已经禁止了奴婢的交易,乡绅私下或许还有买卖奴婢,但难道长安各姓还有大批的奴婢买卖?既无交易,何称得上财产?” 户部侍郎噎了一下。其实高祖禁止奴婢交易,几十年前各族并不在意,因为高祖只是在律法中禁止,却不曾真的在民间打击过盛行的奴婢交易。可这条律法已经存在几十年,显然不能在此再反驳,他道:“可若大量奴婢编入成户,各姓当如何用人!虽无买卖,但仍然是各姓的物品,若无奴婢存在,难道要各姓自己的子女烧饭做菜,护院全部换成草人么?!” 这一条最为实际,转瞬引起各家的支持。朝堂上寒门官员本就数量不多,这一条律法几乎是触到了各家的底线。大邺朝堂上气氛本就不僵硬,文官之间说起话来相当不留情面,众人看殷邛的态度也知道,他显然是支持的,却非要拉出一个儿子来当盾。这帮群臣也不是没眼色,他们对殷邛还不敢太过言辞直接,可对待殷胥,他们显然要表现出出奇的愤怒,才能让殷邛感受到他们的决意。 然而殷胥显然就是吵架中最让人讨厌的那一类。活像是一块沉默的墙,你要是开口,他就装死,你要是沉默,他就用那种平和甚至慢吞吞的语气开口,强行把别人沸腾的情绪一拖再拖,拖得士气全无。 崔季明与郑翼、崔元望立在殿外,作为伴读,他们需要在大朝会时随殿下上朝,随侍前后。崔季明做了修的伴读已经有了小几个月,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殷胥在朝堂上说这么多话。 殷胥对付这种场景,几乎算得上娴熟。他的冷静让崔季明都心生佩服。 然而最令她吃惊的是关于他所提出的废除奴婢制一事。 这折子准备已久,他也曾多次出入万春殿,但她从来没有得到半点风声。再联想到几日前,她读过的高祖的折子,上说“平等化”,“人与人之间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悬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悬崖”,废除奴婢制或许距离高祖所谓的平等仍然有千万步的距离,但这是一个开始!ωww.xSZWω㈧.NēΤ 当奴婢制完全可以废除,仗毙奴婢再不是跟杀之小虫般轻易的事情,虽然世家贵人仍然能轻易夺取百姓的性命,但至少是触犯律法的,是需要花精力与财力摆平这件事。平民百姓性命纵然远不及贵族,可他们的死也将会溅得对方一身血,要对方三思而行。 殷胥那时候在书架间与她说:‘一切都不会太远。’ 她却没想到他已经在开始为之努力了。 废除奴婢制是历史上必然有的结果,这其中也与贵族式微、赋税征收等等有关系,并不可能是为了所谓奴婢的人权,但这是个好的趋势。而这件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事情,被那个平日里冷着脸读书,红着脸怒斥的少年推进着。 重生一事,他确确实实想要改变。 崔季明立在含元殿外的回廊中,听着他冷静的说话声,微微仰头,将后脑抵在了菱格的红漆门框上,陷入了思索。 殷胥表现出了极其的耐性,放任群臣去喷。反正含元殿离他家近,真要吵到半夜也无所谓。 殷胥轻声道:“难道这些奴婢不是人么?各家用奴婢,难道不会给口饭吃,不会给月钱么?既然有饭吃,有月钱,难道就不能招人来做奴仆么?建康许多富商,由于出身不高,不能拥有大量的奴隶,他们便用契约雇佣奴仆。五年、十年的契约,每月发多少月钱,主子能给什么,奴仆要做到什么,在契约上细细写有,规矩一样在,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么?” 礼部又有一位大臣站出来:“既然各处对奴仆有需求,就还是会有一批百姓去做奴仆,民户根本就没有增加,这样怎可能去增加赋税?” “两税法已经实施百年,敢问这些民户为人奴仆,所签订契约上是否会写有月钱或年赋,这是否符合两税法中‘以资产为宗’的法令。这些奴仆所得到的收入,应该也将扣除二十分之一,交予朝廷。”殷胥平静道。 “这种契约,若是通行,数量必定奇多,又该如何管理!契约的内容又很可能因为用途、地域不同而前差万别,又该去怎么规范!若是使用一套标准,又怎可能适用于多种情况!”另一位大臣道。 殷邛这会儿品出点不对劲来了。这帮蹦跶的最高的,最群情激愤的,看起来都年岁不大,位置不高,很像是被各姓派出来咬人的。然而细细打量却并不是,这些面上说的虽然很符合反对者的想法,却有意无意的都在给殷胥引话头,让他可以来解释新律法的优越之处。 果不其然,殷胥开口: “天下本就千差万别,正是因为各地情况不定,才有两税法的实行。契约数量再多,比得过天下民户数量之多么?这些事情与税收挂钩,难道不该想出办法,按地域公开契约新法的详细条例、收入底线与赋税比例。”殷胥道:“大邺立国开始,两税法的实施也是在朝堂上被否决,却在民间成功实施,正是因为两税法,才挽救了战火两三百年的中原。但百年过去,天下格局也与当年不同,两税法在百年之中也暴露出了种种弊端,难道不该改进么?” 殷邛在皇位上神色莫测。他明显感觉到了,在朝堂上,也是隐隐有相当一部分力量在帮助殷胥推行政策,只是他们隐藏的太深,又少有位高权重之人……但这些人的支持与谁有关,殷邛不用想也能猜到。 殷胥提高了音量,两袖并拢,目光沉着:“当年两税法的租税改按货币计征一条,是最不被看好的,然如今却是大邺最主要的收入之一。当初圣人推行贸易税,被认为是画蛇添足,却一次次在天灾前挽救了大邺的赋税!百姓与格局是不断在改变的,妄图控制正常的发展便必定会感觉到受阻。” 裴敬羽忍不住开口:“胥殿下这倒是认为,百姓想要如何,便要朝廷来前去配合了?!这究竟是朝廷管控百姓,还是百姓役使朝廷!” 殷胥道:“这话虽不好听,不若裴尚书为我举一个前朝成功的例子?臣年幼读诗书不多,未曾知道有过什么朝廷可以无视百姓,闭门造车却仍能制出让天下人服从使用的法令。更何况如今天下,四处开始契约通行,这俨然成为了民间流通的新规矩。朝廷是该看着契约自发形成规则,还是应该趁其未完全成型,插手其中让朝廷来制定规则?” 殷胥对着皇位一礼道:“臣认为,契约在民间的流通,必定也代表着财产的流通。若是能由朝廷来保证契约受到律法庇护,时效内违反律法之人可借由各地知府来进行律法规定的处罚,来保证契约的公正。然而知府也可对所有记录在案的契约进行征税,按类别不同,征取不同比额的税法。” 裴敬羽笑道:“殿下,那些所谓人身契约,能涉及的金额又有多少,再从中征税,对于大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殷胥微微动了动眉毛:“这也只是其中一种。” 崔夜用心中一跳,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明面上看废除奴隶制只是增加户数,为了冻灾后农耕的办法,或许也能增加部分财政收入,但这绝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各个世家最不能缺的是人,当连世家用人,都要被所谓的契约牵绊,这些契约的律法规则又掌握在朝廷手中…… 其他的也不会远了。 各姓私下有多少田宅交易、家产纷争、佃农承田,关于这类律法虽有,但朝廷从中抽税管控,这就不再是世家能私下动作的事情了。朝廷这是想让各类交易收到朝廷的把控与保护,世家的动作与家产必定也会在朝廷的耳目之下。 所谓为了管理大量前奴隶的民户,而推行契约的通行,这根本就是个幌子。 殷邛好一招狠的。他蹉跎了这么多年,倒是终于忍不住了。 崔夜用看着殷邛已然站起身来,亲口支持胥的说法,连裴敬羽都有几分惊疑不定的闭了嘴。这场面上显然大势已去,崔夜用不知那些面上反对实则迎合的群臣,究竟是胥的势力还是殷邛的安排,但显然连这位最沉默的皇子也打算插手朝政了。 崔季明在殿外,听着刚刚群情激愤的争论,已经被殷邛控制住了场面,虽说仍有户部、礼部官员对某些内容持反对意见,但案法成立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她本以为今天的主要内容都熬过去了,活像是一脸期待坐在第一排听领导喷了三个小时的员工,偷偷的挪了挪脚,捏了捏肩膀。 郑翼站在她旁边,道:“这就累了?今儿可是连接几件大事儿呢。” 崔季明凑过头去:“还有什么?你提前知道了风声?” 郑翼笑道:“三郎你不知道么,诸位皇子,要加封了。太子也要开始选妃了,说起来选妃这事,倒是听闻三郎有个妹妹。” 崔季明笑容微微一收:“我那两个妹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多一点。” 郑翼笑:“当年高祖为了拉拢宇文家,可是让太子娶了十二岁的宇文氏。” 崔季明笑容扯大了几分:“所以他做了一辈子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 ̄\")╭虽然现在只有八千收,但我打算如果真的能到一万收,就再写个万字番外。 前提是在完结之前有这么一天23333 考虑了好多主题,但是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前世的感觉没什么好写了,我想写个现代版的,类似于小警察崔老三与现代的殷小九的故事,估计要是殷小九搁到现代,估计是医生律师研究员之类的,反正就当写着玩喽。 要是有其他意见或者是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在这章下头说一下,我考虑考虑。毕竟写出来还要一段时间。 第91章 091.¥ 崔元望听到她这胆大包天的话动了动眉毛。》し 而殿内的赞者已经在高声颂道:“……是举起成命,锡以徽章。第四子兆可封永王,第五子修可封睿王,第七子柘城可封衡王,第九子胥可封端王……” 崔季明翻了个白眼,小声道:“都端庄成那样了,还端啊……这封号也太路人了,这是要把他打发到犄角旮旯研究种地么?” 郑翼:“你难道不该说修么,整天脑子里都是打打杀杀上房揭瓦,竟能封个睿字吧。” 崔季明笑:“父母对孩子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嘛。” 殿内还在诵读:“……十二子嘉树可封茂王。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崔季明纵然不在殿内,也猛然感觉到含元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改变。太子选妃、皇子封王,殷邛早有意命几位殿下为刺史去各地行事。想到太子如今虚弱的身体,修殿下的四体不勤,殷邛仿佛在暗示讲选贤为储君。 太子经历过万花山一事,殷邛对外一副关心他的样子,实际见过多少面,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此刻泽站在众皇子最前头,他年纪已经不小,双肩支起太子朝服,苍白面容强撑的笑容与优雅的礼仪无不在尽力扮演大邺这帝国的太子,可他却仿佛忐忑到了骨子里,衣料上金光灿灿的刺绣耀眼,愈发显得他的面容仿佛隐匿在灰色的薄雾中。 崔元望这个平日里站的笔直的,竟也探过头往殿内张望。 群臣正讨论几位殿下的册立时机,元望忽地小声开口:“他要哭了。” 崔季明听见了,转头:“谁。” “泽。”元望目光望着太子的背影:“他……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合时宜。”从出身到性格、从表情到行为,元望与他相识半年多,知道他这个一国太子,永远在小心翼翼观察别人的目光,修正自己的行为。 这一场拖得太久了的大朝会终于结束,崔季明也累的不行,她微微合上眼,听着从含元殿两侧龙尾道,窃窃私语传入她的耳中。崔季明听到了几位世家的宗主毫不避讳的说殷邛野心太大痴心妄想,她听到了几位年轻的官员喃喃道:“契约通行,天下再无奴隶……” 又有人道:“你可听说九殿下是薛妃当年那个儿子,若真是如此……那他岂不才是大邺的嫡子。” “这事儿如今还能是个秘密。再加上中书传出来,薛妃的笔迹如今又出现在了奏折上,薛姓虽不比五姓,当年也是比裴家更强盛的陇地世家,出来的嫡女,旁人比得了么。” “若当真,皇帝是否有意想提端王,否则此事为何又要端王出头。如今看朝堂上端王的应对,确实是进退有度。他一向寡言,也并不表现出焦急的样子。你就跟兆对比一下,兆殿下急的都快削尖脑袋想将折子递到圣人面前了。” 崔季明皱了皱眉头,继续听着。 “可端王这字封号也取得太中规中矩,九殿下似乎也从未表现出想要跟各家交好的样子,就算是郑家,郑湛在朝堂上也从没帮过九殿下。咱们纵然是想靠拢,也要看那位清高模样的九殿下肯不肯。” “还是与家中宗主商议一下,这几位皇子,倒是名号全都平平,永字、睿字,在前朝,这可都是可以打发到南地养老的……” 她刚要再集中注意力听几句那飘远的声音,忽然被郑翼怼了一下,睁开眼来,几位皇子正从侧门走出来。她一睁眼就看到了殷胥,他微微偏头,朝她看了一眼。 崔季明回过神来,想起刚刚他的言论,忍不住挂上几分笑容,偷偷对他比了个拇指。 那张如今不忍直视的脸上,笑容让人只想忽略。 殷胥不太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显然是崔季明在褒奖他。他目光故作漫不经心的划过去,唇角隐隐勾起了几分。崔季明是高度近视,却不是全瞎,殷胥一点情绪她都能感觉到,做出要赶上修的样子,走过殷胥身边,轻轻拿手肘顶了他一下,侧过脸挑眉低声道: “高兴就高兴,装什么装。” 殷胥一下让她戳穿,还来不及反应,崔季明大笑了几声,快步走到了修旁边。 崔季明:“修,你这个封号真的是哈哈,挺符合你的。哎呀今天开始就是睿王殿下了啊。” 修不知在思索什么,才回过神来:“啊……封号也都无所谓了。如今已不是前朝,这封号不过是取个吉祥字。” 崔季明笑着跟修说着什么,春风拂面,仿佛内心坦荡毫无负担。 殷胥想起了她在书架中的一声轻叹:“您行进的路上,或许不必有我。” 他垂下眼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行往东宫而去的殿下中,兆打算去见万贵妃,他临行前走过泽的身边,看着心思深重的泽,漫不经心道:“我倒不知道,崔三与胥关系如此近。” 泽抬起头,皱眉:“你什么意思。” 兆耸了耸肩,转头走了。 泽回头望向殷胥,果不其然看他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崔三。 当初在万花山,他一直都与崔三同行,虽说从结果上看来,殷胥不会是那次的刺杀的背后之人,但他与崔三也确实像是早就相熟。再联想到刺杀的罪魁祸首和贺拔家有关,崔季明去探望过了牢里的贺拔庆元…… 崔三若是真站在胥那边,这倒是崔家打算两边都抓着。崔三做着修的伴读,指不定她还是个两头的细作…… 他越想越深,眉头紧皱。 ** 殷胥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来找嘉尚。 长安城南有一大片村落,嘉尚所在的慧永斋正在此地。听这名字,好歹该是一座古朴小寺,却不料只见一茅草院外歪歪斜斜挂着这三个字,院内有鸡鸣和机杼声传来,马车停在外头,殷胥一身素色深衣,踏下车去。 门未关,他一打眼便看到嘉尚正带着打满补丁的围裙,穿着草鞋在织布。 一边织布,一边哼歌,脚边一群啄米的鸡。 上次被嘉尚的高深莫测震惊的殷胥,这一次又让他如此家常的生活给震惊了。 第一次见自己把男耕女织干全的大和尚。 嘉尚没抬头:“殿下,还请进。” 殷胥对耐冬一点头,背手走进来:“本以为你该在哪个破庙古刹内衣不蔽体。” 嘉尚笑:“此地本有庙在,只可惜宗派不同,我这个净土宗的散人,还进不去那空宗的庙宇。” 殷胥确实知道佛宗内部也分裂有派别。各朝各代虽有不少帝王笃信佛教,在大邺,寺庙也成为了宣扬律法、收纳传染病人、开放民间集市的主要地方。但佛教盛行,大量青壮年成为了不必赋税的僧尼,佛门势力越来越庞大,各个寺庙富若世家,修建的瑰丽堂皇堪比皇城,必定会威胁到朝廷。前朝灭佛之事亦有,大邺自高祖时期也只是扶持道门,较为温和的一直压制佛教。 只是中宗却是个笃信佛教的,他多次派高僧前往西域取经,慈恩寺高僧也开始插手政局,佛门盛行之时,也分裂出了各个教宗,教宗之中争斗不断,却也愈发繁荣,如今佛教的盛行在大邺已经是避不过去的坎。 殷胥道:“空宗是这些年兴起的新宗派?我记得天台宗几乎占据了慈恩寺,怎会在长安周边又有新宗派如此兴行?”他前世扶持道门,对佛宗了解并不深。 嘉尚笑道:“殿下当真是不太了解佛门,天台宗兴盛了不到二十年便衰落,而空宗则已已经遍布民间。他们不似天台宗那般大肆修建庙宇,一直低调行事,所以大兴宫内几位都不太知晓吧。” 殷胥自然知道佛门盛行对于朝廷的影响,皱眉道:“遍布民间?” “富密贫空。空宗推行‘不取贫贱,心系一佛’,又不言根性,只推渐行,在百姓之中修空宗之人大有。他们很多人并不登堂,剃发后草鞋布衣行走世间传播佛法,性情坚忍。本是南地小教派,没想到如今发展的连东京洛阳也几乎都是空宗法嗣。”嘉尚叹道。 殷胥皱眉:“既本是佛法教派,占据寺庙也无律法管束了。那你又如何在这里落脚?” “有个好心的郎君,不但在西域救我一命,听闻我被驱赶出来后,还给了我一些银两,我想这不事生产靠嘴来忽悠别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如跟每当和尚时种种地织织布。” 殷胥没怎么离开过皇宫,可以说是连会跑的鸡和织布机都没没见过,有些好奇却佯装不在意的观察着院中的一切,随口问道:“哪位郎君,如此好心?” 嘉尚低头道:“您想来问我的那位。” 殷胥皱眉。 殷胥的确是想来问崔三之事。 他承认自己总是心眼细,崔季明与他说起那册高祖的手札时,对于为何会懂文字的理由可以算得上敷衍。她在口头上胡说八道糊弄他,也不是第一次两次了。 但殷胥却将她那句“您前行的路上,或许不必有我”的话,噎的翻来覆去寝食难安。 他便又将那高祖的手札翻出来,当初崔季明谨慎珍重的读来,她所说的字与纸面上字体写法,殷胥都拼命记住了大半,再对照他以前整理过的,他几乎可以看懂绝大部分的内容。 正是因为能看懂,读到前头被崔季明跳过的内容,他才心惊。 高祖为何自称活了一白多岁?他以前是商人……?几千年历史? 就连后头许多内容,殷胥细细读来,也发现有许多词汇的含义他并不知晓。 这本册子不但字体不同,连写法也是自左至右的横写,这才是前世殷胥并不能读懂的原因。 他再联想到崔季明时不时冒出来的疯言疯语,他最早与她相识的时候,还总是问,后来看崔季明一脸无趣根本懒得解释,也就渐渐不问了。 当细节累计到这种地步,一句“孟婆汤没喝干净”的话,显然已经不可能糊弄的了殷胥。他知道崔季明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向他隐瞒过不少事情,可当崔季明表现出与他越走越远时,这些他不清楚的事情扩大成了没来由的恐慌。 前世与今生,政局世事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去,殷胥只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清醒理智。 但当崔季明这个被他在意着的人,与他的关系也越走越远,殷胥才开始萌生后怕。 他怕的是有朝一日,本该站在他身侧的崔季明,会有朝一日将手中的剑对准他。 他更怕的是,二人可能会未来几年后再无交集,或许街角官驿再见面时,二人年岁已长,面目全非,早已与记忆中无法重叠,崔季明再抬头,用她惯常崔家子的那张笑脸,问:“请问您是——” 他前世年幼,崔季明又故作幼稚玩闹,他也未曾感觉到她不像个少年郎。 如今他已经清醒成熟,再来看崔季明少年时候,胡闹也只是表面,她心智看起来比他还长几岁。 那所谓的前世到底是什么?她曾是个什么样的人?与高祖可曾来自同一个地方? 能给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一个答案的,在殷胥所知范围内怕是只有那个自称天眼的大和尚。 嘉尚笑:“难道九殿下不是为了问崔三的事情而来。她防心颇重,牵扯事情又多,对殿下多有隐瞒。殿下不肯问她,却知道我可窥人前世,便想来向我打探打探。” 殷胥:“那你能给我答案么?” 嘉尚起身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使出了大和尚行走江湖千年不变的故作玄虚,道:“能给殿下答案的,唯有殿下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殷胥很配这个烂大街的端王称号。 第92章 91.091.¥ 殷胥随他走入屋内,房间内地板都是劣质的老木材,走过去咯吱作响,光线一缕一缕的漏进来,房间中充斥着潮湿的味道。嘉尚跪坐在桌边,空荡荡的桌内,他从桌下的一个旧箱子中抱出两盏灯与一个香炉,随意的用袖子擦了擦香炉。 殷胥站在一旁,冷漠的看着他如同道士般故弄玄虚。嘉尚点起烛火,手哆哆嗦嗦的将一小盒香倒入香炉,点起了炭火。 要是就在一个外头鸡鸣狗叫,里头还挂着镰刀草帽的房间内,能窥着前世今生的辛秘,那这天眼也太廉价了吧。 事实证明,就是这么廉价。 嘉尚笑道:“殿下让你带来那人就在房顶上呆着也不要紧,就是邻居家的山羊老是喜欢跑到我房顶上偷吃茅草,他要是遇见了,记得帮我把那一蹦三尺高的老羊赶走就是。” 殷胥跪坐在桌边:“这就是你所谓的窥得前世?我来问的是崔三相关的事情,你又故意提及空宗,野心昭昭,不必在我面前做这种法。” 嘉尚却道:“殿下放心,这香若是有毒,我刚才手一哆嗦撒了一点,估计已经毒死我自己了。所谓窥得前世,不过是我将这双眼借给殿下而已。殿下将手给我。” 灯烛看起来跟普通人家的白烛并无不同,香炉燃起缕缕烟雾,环绕住二人。 殷胥:“我不喜与人触碰。” 嘉尚笑的极为促狭。 殷胥一度以为他甚至能看到他与崔三平日的相处,才来笑他这句话。 殷胥艰难的将手递过去,大和尚满手油盐酱醋味,抓住了殷胥的指尖。殷胥猛然感觉眼前一阵晕眩,这种感觉来的突然,以至于他惊得几乎立即起身,想甩手叫人进来。 然而还来不及开口,一阵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朝后倒去的晕眩感成倍袭来,殷胥嗅到了灰尘与河水的味道,他心中暗骂自己,竟因为好奇心跌在了一个年轻和尚手中。他刚要开口,眼前景象却是黑暗与那点着香炉的旧桌子,发了疯似的交替,他胸口仿佛是被压在了水底般,欲呕的感觉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 殷胥有些恼怒,他反手拧住嘉尚的手,想要制住他,却太阳穴骤然向内挤压般痛楚,他甚至以为自己的意识被挤入了一截细窄的麦秆。他猛然听到了耳边传来了河水咆哮的声音,夏末的骤雨击打着交叠的树叶。 殷胥猛然吸了一口气,他吸到了泥土的味道,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迎来的却不是光明,而是一片仅仅能辨认出轮廓的夜晚。月亮因阴云而躲藏,他率先看到了连绵的树林,以及远处翻腾的黑色河水。 嘉尚紧紧拽着他的手,站在他旁边。 殷胥有些惊愕的望着眼前,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只是他经历过一次死后再回到过去的事情,很快稳定下来心神。 嘉尚道:“我的眼,借给了殿下,我已经无法视物,只有殿下能看到眼前的一切。不必担心,你不过是个旁观者,谁也无法看到你。若是殿下松开我的手,我们就会从这里离开。” 殷胥死死盯着他已经找不到瞳孔只余眼白的眼眶,冷声道:“你到底使了什么法?我这是到了那里?当年我回来之事,是否与你有关!” 嘉尚道:“殿下,你觉得这像真实么?” 他仿佛看到冰冷的风与大颗雨水贯穿他的身体,他能听见水声,能闻到土味,却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感觉,他还穿着朴素的深衣,浑身干燥的仿佛还在那阳光明媚的茅草屋中。 殷胥皱眉:“你到底使我看见了什么,这是何处?” 他话音刚落,骤然一惊,失声道:“崔季明——”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到梦中的脸。 七八岁左右的崔季明,头发散乱,满脸雨水,身着脏污的麻衣,正蹲在右上方一颗树高高的树桠上。她稚嫩到似乎还充满娇生惯养的气息,脸颊有些可爱的圆润,小手抓着一柄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小锄头,后背紧绷,对于殷胥的声音毫无反应,机警甚至老练的瞪向远方的一片黑暗。 嘉尚道:“殿下能看到的事情,或许不会给你你最想要的答案,但必定也是你内心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殷胥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他忽然看崔季明蹲在树桠上的姿势变了,她将半个身子侧着隐入树干后,目光反射着仅仅一丝微光,如同潜伏的幼豹。 紧接着殷胥听到了耳边传来了一群人的马蹄声。 那群人用着极度奢侈的铁骨琉璃灯笼,一阵摇曳光亮与说话声朝殷胥的方向摆来,他侧耳听清了不远处的说话声。 “找到崔式的孩子了么?” “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只知道大抵年纪,如何找!崔式从不对外提起他孩子。五郎君呢?” “不知道他有没有跟崔家的同行。找!他现在给崔式的孩子做奴仆,应该跟那孩子同行,纵然是被冲上岸也是应当在一处!” “找到他们!快!河岸已经派人去了,这里也不要漏过!” 崔季明满面惊疑,她一只手早已磨破,指缝带血,死死扣着树干。殷胥心头一颤,明显这时候的崔季明浑身还像个家中的少爷,却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小說中文網 “这有一只鞋,是孩子的鞋!看这刺绣,非富即贵,她就在附近!” 殷胥听着那声音已经明朗,他几乎能被无边黑暗中逐渐靠过来的火光刺伤眼睛。那群人越走越近,殷胥觉得可能谁也看不见自己,却仍被这氛围感染,有些紧张的拽着嘉尚,躲在半人高的灌木后。 他虽知道崔季明最后平安回家,可仍然为她揪紧了心,目光死死盯着远处树上的崔季明。 那行人已然走近,窸窸窣窣踏过水洼与草叶,距离崔季明所在的大树只有几丈之隔,殷胥从灌木丛后昂起头,想要看清那行人的模样。他们为了挡雨,身着皮制披风,带有深色斗笠,那斗笠两侧下压,雨水如注般流到肩侧的披风上,为皮革注上一层映射火光的水膜。 为首之人腰上有三把长短不一的横刀,声音低哑,似乎是军武出身,听觉敏锐,斗笠下隐在黑暗中的细长双眼四处扫视。 殷胥心如鼓擂,却死死盯着那群人,妄图窥得几分可以对照的细节。 他的紧张,几乎在他听到耳边还有除了嘉尚以外其他人的呼吸声时,后颈的汗毛骤然炸起!殷胥猛然转过头去,这才发现这灌木丛的不远处,也躲藏着一个人。 殷胥死死盯住,勉力才认出,那个光着脚死死捂着嘴蹲在灌木丛后的人,竟是……十四五岁的言玉。 他瘦的几乎颧骨要从皮肤下顶出来,两脚满是污泥,雨水顺着额头全兜在睫毛里,浑身颤抖满眼惊恐,他的狼狈与不安,几乎让殷胥难以想象,这个人是后来那个微笑拥着崔季明的那个青年。言玉……或者说是昭王,正同殷胥一样,紧张的不时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去看崔季明。 一行人的横刀与腰间带铁扣的腰带相击,雨水敲打着灯火的琉璃罩,崔季明仿佛蹲的太久,撑不住般的脚滑一下,她朝后倒去,手指拼命抠了几次树干也没抠住可以着手的突出,殷胥眼睁睁看她从树上掉下来,重重摔落在地。 她却仿佛死咬紧牙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这几十人显然也听见了声音,骤然转过头去。为首细长眼的男子抬手,他们侧过身去,小心翼翼的靠近,队伍中其中一个俊美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颇为温柔:“可是崔式的孩子,我们是崔姓南地旁支之人,已经找到你的阿耶了,人手不够,他派我们也来找你。你是不是受伤了?在么?” 殷胥从原地站起来,他想要看清楚崔季明的情况,却完全看不清那一处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崔季明是被摔昏了?还是躲藏在草丛中没有发声? 她不是说自己孟婆汤没喝完有点前世记忆,那这时候也知道如何对应吧! 眼见着那一行人朝崔季明掉下的草丛靠拢而去,殷胥身边一直躲藏着的言玉松开了捂着嘴的手,他正死死的咬着嘴唇,甚至咬出血来,红色从嘴角顺着面上流过的雨水一并聚拢在下颌尖,他仿佛是下定了去死的决心,猛地从灌木丛中站出来,发出一声如雨中惊雷般受惊的呼喝! 带着斗笠的几十个人听到背后这陡然一声呼喊,转瞬回过头去,言玉转头往崔季明的反方向发疯了一般狂奔而去,细长眼睛的男子似乎一眼辨认出来,他抬手道:“追上他!” 几十人再不是小心地接近,直接从雨中狂奔起来,瞬间抖落披风上无数水珠,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殷胥站在原地,望着那一行人砍开灌木朝言玉的方向追去,没明白发生了何事。 显然远处的崔季明也一样,她颤悠悠的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磕的几乎想呕吐,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坐起来模模糊糊的看着那一行人朝另外的方向跑走了。 崔季明从草丛中费力的站起来,找到了不远处的小锄头,踉踉跄跄的朝言玉的反方向跑去。 她跑的摔了好几跤,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殷胥想要跟她而去,却又实在太过在意那些来找昭王的人究竟是谁,他站在原地稍作犹豫,拽着脚下磕磕绊绊的嘉尚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嘉尚也算可怜,如同个拽在后头的破麻袋,喊了好几声要殷胥等等,可殷胥心中焦急万分,他太怕错过仅可能的真相。 而那一行人显然没有追去太远就抓到了言玉,当殷胥穿过雨水走过去时,他只看到一群人站成一圈,火光如同笼子套住了被绑住双手倒在地上的言玉。 细长眼睛的男人提着灯笼,慢吞吞走过去,哑着嗓子笑开口:“殿下,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崔翕把您看的够好啊,若不是崔式那个半大小子没心没肺,还真知道怜悯你,我倒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知道崔翕把你藏在了哪里。” 他手把在腰间最长的那根横刀上,下巴抬了抬。言玉伏在地上正努力昂起头死死盯着他,细眼男子道:“崔翕真好意思拿这么个玩意儿,来跟我们谈条件。他倒是个习惯甩的一身干净的清流忠臣,不想牵扯太深,他知道他自己捏了龙众,就不是跟我们谈条件了,就成敌人了。龙众的密言还在你嘴里吧。” 刚刚开口诱骗崔季明的中年男子,似乎和细眼男人演惯了红白脸,蹲下身子对言玉笑道:“昭王殿下不必惊恐,我们是来请您的。您这种身份,在崔家做奴仆显然不合适,您该去要回一些您本来就有的东西。” 细眼男子道:“姓柳的,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听闻姓袁的老女人以绝后患的阉了他,也不知道能信几分,扒了他裤子看看。” 中年男子摇头笑道:“这年头,还真是一根玩意儿判前程了,想想真可笑,所谓皇家血脉,也要能生出皇家血脉才有价值哈。” 旁边的人不顾言玉的挣扎,伸手去扯他本就两件的衣衫,言玉在地上扑腾的活像是一直泥潭里的泥鳅,却仍让人抓住头发按住了脑袋。 他屈辱到可笑的被扒掉裤子,露出残疾的部位,细眼男子与圆脸男子俱是沉默,细眼男哑着嗓子冷笑道:“崔翕可真有本事,拿个残次品做真金,忽悠了多少人。” 作者有话要说:但愿大家不要怪这个设定略玄幻。 第93章 91.091.¥ 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从衣袖中掏出软巾擦了擦脸,道:“让那老东西摆了一道,幸好他跟儿子关系不睦才让咱们能逮着机会。不过崔翕不能不拉拢,这事儿别成了嫌隙,不如拿许诺的位置来换这昭王。” 言玉一脸死灰躺在地上不再挣扎,细眼男子的靴底一脚踏在他头上,将他半张脸踩到泥里,碾了碾,怪笑道:“就这么个玩意儿,怎么换。他若是知道龙众的密言,不惊动长安的情况下,好歹能联系上南机,南机还未必肯与我们一道,也就这么点用处了吧。” 言玉已经看不见了脸,仅余长发蜿蜒在泥水中。 殷胥仿佛觉得无数风雨灌进他的身体,他大脑拼命的运转着,想要从只言片语中窥得半分真相,却只感觉自己站在了深渊的边缘。然而头脑深处竟开始发疼,两眼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血来,有什么想要从太阳穴中顶了出来。 他聚精会神,一边嘉尚几乎堪称恳求的摇晃着他的手:“殿下!已经留在这里够久了!这不但会伤到我的眼睛,更会伤到你!殿下——这是窥得天机!” 殷胥没有回答他,他几乎感觉视野泛出血色,却仍仍紧盯着这一片光亮与人群。 中年男子用软巾擦了擦手:“殷邛如此多疑,这小昭王的存在好歹算是一颗刺,越往后扎的越深,更何况咱们虽然知道、崔翕知道,外头人可没几个知道。拿出去做个门面,还是能拉拢不少人的。” 细眼男子没有收回脚,转头看他,挑了挑眉毛:“咱们说什么,也定不了生死。怎么都要拽到他们眼前去,到时候听那帮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决定吧。崔翕指不定到时候还来上门要人呢。” 他脚下,脸埋进泥水里的言玉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浑身颤抖。 细眼男子收回了脚,踢了他一下:“别死啊,好好活着,有用你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辆马车从远处林中的小道而来,四匹如黑雾般的骏马踏起水花,马车透出的光亮如一道流星残影,停在了距离这里一段距离的小道上。殷胥站在旁边,朝那马车望去,雨越下越大,依稀可看清那马车四角挂的正是铁架琉璃灯笼,火烛燃烧的仿佛那马车是雨中可小憩的温暖小屋。 细长眼睛男子愣了一下,猛地转过头去:“姓柳的,你叫了人?” 中年男子轻柔的笑了一下,道:“咱们一起行事,也算是各有主子。你说他是个没用的破烂玩意儿,却不巧我觉得还算能有点用,自然要叫人来接。” 细长眼睛四处扫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中年男子派走的到底是谁,半晌冷笑:“不愧外头人称一句柳先生,就这做事儿滴水不漏的样子,倒是我小瞧了。这条河边等的可不止一家,你叫的是哪位?” 柳先生笑而不答,他拽起了地上的言玉。言玉如同遇水融化的泥人般已经再无法站起身来,他颇为细心地用刚刚擦手的软巾给言玉擦脸。 远处那辆马车的木门咯吱一声打开,远远的,一只颤抖的拐杖先伸出马车,柳先生扶着言玉朝马车的方向而去。 殷胥往前迈了一步,他瞪大着眼眶如灼烧般痛楚的双眼,想要看清马车中究竟是何人,嘉尚却在他背后,猛然发出一阵痛楚到再无法忍受的叫声,甩开了殷胥的手。 殷胥整个人却仿佛是踏在水中般朝后倒去,他还想不甘心的对嘉尚喊些什么,如浪潮般的黑暗一下子裹住了他,将他再度拖入令人窒息的水底,他胸口一阵闷痛,眼前满是金星,痛苦的呼吸了几口才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了茅草院中。 他头晕目眩,双手死死撑着桌面,却发现嘉尚两手紧紧捂着双目。 殷胥一惊,张口却一下子没发出声音。他半天才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震动,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他本还急切的说想要再试一次,回到那时的景象,但看着嘉尚痛苦抽泣的模样,再不忍心说出口了。 嘉尚放下了双手,露出哭红的双眼:“嘤嘤嘤!为什么——这难道就是造化么!好虐啊!” 殷胥:“……” 嘉尚哭的梨花带雨,殷胥后背都让他吓得发麻了。嘉尚甩开手扑到桌子上,抽泣着拿套袖抹鼻子,哭的尽心尽力:“呜呜呜……世事无常,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三郎啊……!” 殷胥:“……我还以为你是眼睛痛。” 嘉尚:“眼睛痛,心也很痛啊!” 殷胥:“……是否能再回到过去看到,若是能窥到那人的面目,一切或许会有转机。你不是知道天命将改么?” 嘉尚抽泣了一下,擦了擦眼睛,哑着嗓子道:“殿下,我也就是这两年不会流血泪了,但您想再借用天眼,怕是可能要等到……一段……时间后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连泪水都没擦干净,就从桌上滑了下去,不省人事的倒在了地上。 殷胥听着带来的龙众之人踏入院中,引起一阵鸡飞狗跳,对着昏死过去的大和尚,满桌子烛油,以及蹦跶进窗户发了疯似的扑腾的老母鸡,一脸茫然。 殷胥不过是窥探得片刻的曾经,然而过去的时光中,一切都无法停止的发生着。 雨有将东海搬空的架势,河水翻腾出泥沙的腥臭。 言玉被柳先生扶起,光着的双脚拖过草丛,被锯齿的草叶刮出道道血痕,几位带着斗笠之人随柳先生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雨越下越急,砸在言玉穿着单衣的后背上,甚至生疼。 他垂下头去,忍不住在想,也算是他为崔季明招来的祸患。她很聪明,换掉了衣裙与绣鞋,穿的像只灰扑扑的麻雀,这几日一直徘徊在河岸附近,一直希望找到崔家之人吧。 可怕是不会有人来接她了。 他惯常为旁人带来厄运,连那个教他习字,开始掉牙齿的小姑娘也不例外。他从旁人手中得到两三分善意,刚开始有几分喜悦,命运就好像看到了无法无天的奴才般,一巴掌再将他拍入泥里。 言玉甚至想起,几年前他离开长安城时,大兴宫的深夜也下了这样一场暴雨,笛声未曾如约而至,到来的则是几个年长的黄门,将他架出小小宫室。言玉想找到王禄去了哪里,四处张望,能见到的也仅有一排排延伸进黑暗的灯笼。雨水仿佛要将整齐的石板地砸出豆大的凹痕,他被换上了竹青色的小黄门衣衫,两人左右钳着他手臂,将他带入一间房内。 半死不活的老太监问了他几句话,在簿上记些什么,看他眼珠子跟流光似的好奇的四处转,没见过那红穗子的灯笼和堆满书的架子。老太监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怪不得割了又要给扔出宫去,就敢四处瞟的眼神,还以为自个儿是主子么?到了哪位宫中,早晚也是个掉脑袋的命!” 言玉分不清自己应该如何回应,疼痛使他急忙低下头去,盯着脚尖,直到左右两个黄门再将他提出去,扔进出宫的马车中。 马车倒了三趟,雨水砸在棚顶上的声音如同打在天灵盖上,他最后一次坐上的马车,总算有了能让他看到外面的车窗,却也多了一个人。 那人点起灯烛,招手叫他过去。 言玉在马车中看见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脸庞。 那人捏住他下巴,目光仔细从他脸上扫过,轻声感慨:“幸而少生出几分殷家的刻薄样子,眉眼勉强有几分像崔惠。惠儿忧郁清瘦的样子,也算是随了些。” 这是言玉头一回听闻他母亲的姓名,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人。 他几年后才知道,眼前的人是大邺明宰,是天下士子典范,是……所谓的傲骨清流的崔家崔翕。 而如今,他如当年刚出宫时一样茫然无力,被人拎在手里,再去觐见一位手握权势之人,再像件器物一样,被人捏在指尖端详几眼,不轻不重评价几句随意扔到一边。 只是这次,他趴在地上,那颤颤巍巍的拐杖如同敲打铜器般,在他脑门磕上几下,如树皮摩擦般的声音给他这件摆设,定了别的命。 “柳先生,你倒是不算鼠目寸光。这小子生来也没别的大用处,却可以给四处添堵,带他走吧,有点脑子就养着做事,无能便当养个杂种狗了。袁太后和殷邛那小子有几年旧仇、崔家与殷家、贺拔家有一堆嫌隙,有的是用他的时候。” 那拐杖的尖儿在言玉额心拧了拧,似乎想给他烙个印儿。 言玉死死盯着握在拐杖上枯萎的老手,心中却想的是,若是有了权势,原来连权势手边的一根拐都能来仗势欺人。 柳先生道:“那崔翕若是来问,如何说?” 枯皮老手的主子笑了:“崔翕既然主动趟这水,如何能出得去,叫他以后管好他那天真儿子便是。这人他不要,也要塞还给去,毕竟从宫里讨人的可不是我们这些藏在影子里的。” 柳先生点了点头,言玉猛然感觉到后颈一痛,陷入了他都不想醒来的昏迷。 缓缓的,雨水的湿冷从身上褪去,他从黑暗中苏醒,这一场梦太久,细节都历历在目。他眼前是皮帐的斜顶,阳光透过皮革微微透进来,言玉双手搭在身前,思考半晌,才想起了今日需做的大小事情。 耳边传来了柳先生有恭敬的不知真假的声音:“五少主,醒了?” 言玉起身,披上外衣,手指轻轻穿过衣带,接过了柳先生递来的温热软巾,擦了擦脸走出门去。外头是突厥牙帐上一如往日的蓝天,言玉嗅着空气中马奶的味道,就看到有人急急忙忙朝他走来了。 言玉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伺犴派兵马回朝了!!” ** 往日习武的堂中。 崔季明抓着桌沿,疼的倒吸冷气:“哎哟卧槽碘酒都不带疼成这样,你丫公报私仇吧,说着帮我恢复昔日的美貌,果然还是嫉妒我的盛世容颜。” 殷胥额头上都快冒冷汗了,他袖口挽到手肘,手里拿着柳娘给的药,小心翼翼的给她的脸涂药。崔季明其实明明有家里的大夫给治,也是他非要找柳娘要了药,给自己创造个能见她的机会,非要自告奋勇的来给她涂。 她一抬眼,死盯着勉力能看清他的手肘,骨骼笔直优美的线条从他白皙的皮肤中显露,他连手肘都显出年少又傲骨的模样,崔季明看的有点想咬。 少年人总是哪里都显得很舒展很好看,崔季明反正演全瞎也演了好一段时间,索性盯着他延伸进衣袖的手臂一直看。 殷胥因为身兼重任而紧张,手一哆嗦,崔季明疼的右脸一抽搐,抓住殷胥的腰带道:“快点快点,你还不如给我一刀,不知道还以为你往我伤口里滴花露水呢!妈哒你要是故意的,我哪天非在你亵裤里倒辣椒水!” 殷胥让她这没把门的嘴气得不行,踢了她小腿一脚:“胡言乱语!” 崔季明看他总算是涂好了,挤眉弄眼的想要去找碗水照一照自己,不照不要紧,一看她才发现殷胥那药水居然是带颜色的!揉一揉还搓不掉,简直像是被熊孩子画了一脸大王八。 她回头过去,咬牙切齿仿佛能把殷胥这个罪魁祸首嚼吧嚼吧咽了。 殷胥默默将药瓶收到背后,为了防止这个小疯子随时动手,难得撒了个颇有诚意的谎言:“……你这样挺好看的,不会影响你的、嗯……美貌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东宫中) 崔三:(一身睡衣翻墙)“妈哒,老子的美貌让他毁了,不报复回来简直咽不下去这口气。他长得丑,不能毁了我这个颜值担当。” (崔三开窗进屋,掀开床帐) 殷胥:(睡的无知无觉)…… 崔三狞笑着拧开墨水。 殷胥:(呢喃)“……季明……” 崔三:(敷衍)“哎哟这都第几回了,天天就梦里叫我名字是不是,老子的名字辟邪么?” 殷胥:(闭眼皱眉)“你还敢这么放肆——放手……我说了多少次放手……别、啊……” 崔三:(一脸懵比)“哈???” 殷胥:(面红耳赤哼哼)“啊……不要……放手!别、别这样……唔……” 崔三:(呆滞)(听得耳根发烫)“爷,我以为你是一个人能演一部初恋清新爱情片,现在我发现,你一个人……能演一部a|v。” 第94章 91.091.¥ 崔季明过去抢,一把抓住他手臂,要把那药夺过,也给他画个花脸。 殷胥看她表情,都知道她肚里会有什么坏水,死死捏住那药瓶就是不给。崔季明将那刚刚盯了半天的手臂抓在手里,陡然生出一种自己是在占便宜的感觉,觉得有点丢人现眼,却又不想撒手,非要跟他胡闹一番。 她这会儿,总算是有了几分恶劣的自觉。 她总是闹殷胥,也实在是太想看他的反应,总觉得他好玩……还很惹人心痒。她管不住手,又爱戳戳弄弄,就想去看殷胥露出种种神情。 崔季明平日里不大和其他少年郎接触太多,她老是这么闹殷胥,心中还有个微弱的声音在痛心疾首的提醒:“你身体是个少女啊!怎么能那么不要脸的闹做一团啊!” “你是个老牛啊!怎么还上手去吃单纯到死的殷小九的豆腐啊!” “你内心是个老阿姨啊!装多少年幼稚也就罢了怎么真这么幼稚!” 崔季明统统将那些声音踹回老家,厚着脸皮强行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纯洁友谊的少年。 殷胥将那药瓶塞入衣袖,死死护住,崔季明夺了半天也抢不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开始耍赖,殷胥透过睫毛看她,脖子泛红,强作正经:“你到底要不要听消息,是边关的事情。” 崔季明没撒开手,笑道:“叫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端王殿下说就是了,我听着呢。” 殷胥扫了一眼她握着他的手,没去掰开,道:“伺犴的人马已经到了三州一线,军报今日到了万春殿,贺拔庆元应该也要临危受命去凉州大营了。” 崔季明站直身子:“他到了?多少人马?” 殷胥抬手要她稍安勿躁,轻声道:“圣人有意向代北军中插人手,只是他需要找个由头,需要一个监视贺拔庆元却又不会被人轻易打发的角色。这正是他早早为我们几人赐下封号的理由。这是个显然吃力不讨好的活,甚至很可能与代北军交恶,介于群臣之间愈演愈烈的谣言,他似乎又觉得要打压我一下了。” 崔季明转脸:“所以他派你去三州一线?!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殷胥:“算是吧。他做事的习惯不难摸清。若是去了凉州大营,或许希望你能跟贺拔庆元打声招呼,我与他有同一个目的,如今也无意对代北军做些什么,只盼着行事也能有他配合。若能如此,必定事半功倍。” 崔季明挑眉:“行啊,带我去。” 殷胥:“……不行。你现在这样子,别往刀剑无眼的地方跑。再等段时间恢复一些再说。” 崔季明扁了扁嘴,没多说什么。 她头一回这么老实,殷胥都有些不适应。仿佛怕她忽然又开始死缠烂打,便又道:“你是修的伴读,不适合离开长安。更何况此事我一定会做好,你放心。” 崔季明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铁石心肠’,我阿公不肯带我去,你又拒绝了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似乎还要回家,殷胥又要回到宫中,她只来得及将从殷胥那里借来的书还回去。 殷胥也没再等到再与她多说几句,他与贺拔庆元同行去凉州大营的旨意已经下来,朝堂上关于此事讨论的风风雨雨,各家都在考虑殷邛这是给端王殿下一个机会,还是要给他一个苦头。殷胥是第一次离开长安城,他也是诸位小王爷中第一位被殷邛派出去的,殷邛也为他做足了场面,青铜的巨大马车,还用的是如今入机枢院的贺拔罗设计的四轮样式,前后列队殅旗飘扬,又以护卫端王为名配了许多中军随行。 殷胥身着笼黑纱的朝服,束发戴冠,打扮的颇为正式,他身量又高,容貌虽略显青涩却有了些大人模样。他与银甲的贺拔庆元在礼乐声中接过圣旨,走下大兴宫的白玉台阶时,竟也显得并不怯场。 这还是殷胥第一次以随军出征的身份,顺着含元殿正门的台阶走下。含元殿极高,他甚至可以看清各坊灰色的砖墙与映着耀眼天光的屋瓦,云雀穿过深邃的门洞,等待贺拔庆元的士兵面上隐藏着战火的烟云,他想着,前世这种景象却是崔季明见过最多的。 贺拔庆元看殷胥走的很稳,仿佛过高的台阶与震耳的礼乐,并不能影响他的专注。贺拔庆元忽然有些感慨,转瞬间,他的孙子那辈的少年,也都开始想独当一面了。 殷胥在群臣的目光中对殷邛远远的行礼,踏入马车中,贺拔庆元也上马,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时隔一年,再度离开长安城往西北而去。 殷胥昨日因准备给俱泰的回信和处理珠月在南方遇到的问题,熬到了天快亮才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此刻正单手撑脸靠在马车内的桌边小憩,车内有两三个龙众的人化作小侍打扮跪坐旁边,殷胥抬手轻轻敲了敲茶杯,立即有个小侍上前,抬手为他倒茶。 却不料那车夫好似是第一回驾这四轮马车,一个急停,桌上的杯盏都朝后滚去,那小侍站立不稳往前一扑,撞在了殷胥身上。 殷胥一惊,皱眉正要开口,却看小侍手里稳稳托着茶壶没撒,对他抬脸笑出一口白牙:“看我拼死护着不烫到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殷胥惊:“崔季明!你怎么上的车!” 崔季明反手将茶壶放在了桌上,她手还扣在殷胥肩上,整个人跟个无赖似的倒在他怀里,昂头笑:“谁叫我是老司机啊。此去危险,我这不是亲身上阵来保护你了么,怎么,看我这暗卫是不是太俊美了些?” 她为了隐藏身份,没有带琉璃镜,也没带耳环,脸上还有点那天涂的洗不掉的药水,穿着朴素的青衣,连那头整天乱飞的卷发都束的齐整,看起来素净的都不像她。她因为看不清而靠近他,殷胥都想格开她,怕她听到他如擂的心跳。 殷胥又吃惊又无奈:“你别胡闹!趁着还没出长安城,快回去!你是不是又贿赂了陆双,他也是太不守规矩!” 他说着就想让旁边另外两个小侍,趁早将崔季明拖下去。 崔季明死死抱着,大有要走一起走的架势,软磨硬泡:“九妹你不是头一回去西域么,可我特别熟,周边我就没有不了解的,这一路上你自己多无聊啊,我给你讲讲风土人情也好。” 殷胥态度坚决:“下车!” 崔季明又开始卖可怜,她使劲挤两下眼睛,却挤不出几滴泪,只得故作悲痛深沉,望着他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也想跟着去的,我也想取他性命,你难道不想看到我报仇么?你当时跟我说要咱们一起杀了他的话都是假的?” 殷胥实在无法直视她这种可怜表情,转开脸,口气总算有些松动:“你阿耶能放你出来?贺拔庆元要是发现了你混在队伍中,非把你挂在旗杆上抽。更何况我虽然暂时不去弘文馆,可修还是要去弘文馆,你拿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么长时间的不在。” 崔季明:“我阿耶哪里管得住我,只要你不说阿公也不会发现啊。崔家就对外宣称,我时疾病重,不可见外人呗。就是修那好奇心比猫重的性子,指不定翻我家墙去找我,不过我还留了个大招,来对付他。” 她紧紧扒着殷胥:“你可要护着我,千万别让我阿公发现了,否则他绝对能把我抽到半死,你看我之前都挨过一顿揍了,舍得我又被打么?” 殷胥端着茶杯,想着自己终于能拿捏她一回了,冷冷道:“谁说过的,什么‘您前行的路上,或许不必有我’,我倒看,这路上就不必有你。” 崔季明顿时表现出一副想抽自己嘴巴的样子,连忙端起茶壶,恭恭敬敬给他倒茶,笑的谄媚:“端王何必这么见外,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端王殿下怎么就能记住我那一两句不要紧的话。” 殷胥抬了抬眉毛:“那你这是要将那句话收回?” 崔季明心里暗骂这小子如今真是学精了,傻笑着连忙点头:“收回收回。” 殷胥隐隐有些胜利的得意:“那我记住了。三郎,拿柜子里右手边的小罐儿来。” 崔季明在颠簸的马车里爬过去,将那柜子中那罐子拿过来,递给殷胥:“端王殿下,给。” 殷胥瞥眼看她:“怎么叫人呢?” 崔季明:“我都端王殿下了,还不够尊敬啊,难道要我叫你大爷么?九妹我跟你说,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啊!” 殷胥纤长的手指从罐中挑出一颗梅子,塞入在那里瞪眼跳脚的崔季明口中,道:“赏你的。” 崔季明猝不及防,嘬了一下梅子,酸的她整张脸都抽搐起来,颤抖的手对殷胥道:“你居然在梅里下毒,呃啊!” 殷胥看一眼她躺在地上翻着白眼装死的模样,抱着罐子偏头看向车窗外,唇角勾起了笑意。他活了多少年,第一次离开长安的行程中能有崔季明,仿佛是他梦中才会发生的幸事,他听着耳边崔季明酸的小声叫唤,颤颤悠悠爬起来给自己倒茶的声音,带着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有糖我就不写小剧场了哈哈哈~~ 这一卷又结束了。我简直就是分卷狂魔,用回了曾经的卷标《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长剑是谁,高冠是谁,已经很明显了哈哈。 第95章 91.091.¥ 夏日炎热,泽躺在榻上小憩,屋内的空气因为宫女的扇子才有了隐隐的流动,他眉头紧皱难以安眠,额头沁出大低汗水,滑入鬓角。 一只素手拈着纱巾为他擦拭额头,泽骤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那手,失声喊道:“别杀我!” 他瞪大眼睛,皇后跪在榻边望着他:“我儿,你做噩梦了?” 泽不安的喘息着,半天才恢复往日的模样:“母亲。” 皇后垂下眼睛,道:“你梦见了当时在万花山的事了?若不是因为我身体不适,当时一定要跟你去的,咱们母子同行,无论如何也不会要你出事。” 泽应了一声,不肯多说什么。 皇后:“你回来了之后,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若是心里有恨,有不知道该如何做的事情,可以跟我讲,天底下的母亲都会永远站在孩子这边。” 泽肩膀颤抖了一下,艰涩的开口道:“对父亲而言,我与修,还有其他人的性命是不是都无关紧要。” 皇后手指轻轻哆嗦了一下,却轻声道:“对于一个极度不安的皇帝而言,没有人的性命是比权力重要的。你或许也不必太过伤心,纵然你被他忽视,但他也没有重视别人。我怕的是,你因为心中不平,也想用些不干不净的手段。” 泽仿佛真的被说中了心事,面色惨白。 林皇后仰头,捧住了与她疏远多日的长子的面颊,道:“你不要重复你阿耶的路子,你是一国太子,你虽不算顶尖的聪明却也肯努力,这样就很好,你要做的就是要让自己毫无污点。说白了,你是天下子民的太子,你若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他看重你也无用。你若是能行事有度,他挑不出你的错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泽惨笑:“阿娘,外头那个谣言已经传遍了天,所有人都在说胥是薛菱当初的孩子,那时候虽然我才几岁,可还是依稀有点印象。薛妃娘娘诞下麟子,父皇为了给那病弱的孩子祈福,大赦天下,重赏宫中,连阿娘都分到了新衣裙和吃食。那个病弱的弟弟,却只活了五个多月,薛妃娘娘大闹中宫,父亲甚至还为此掉过眼泪。阿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那个弟弟其实还活着,意味着什么吧。” 皇后轻笑:“可你这担心完全是多余了。那个孩子,早已不在人世。这宫中许多人,包括你父皇,都不会想让那个孩子活着。你才是太子,唯一的太子。” 泽总觉得她话中有话,愣愣的望着林皇后。 皇后道:“泽,你此生一定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说不去做阴谋,而是绝不能将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通过阴谋来完成。阴谋永远与气运挂钩,然而人不可能一直走在气运的高地,总会有落魄的时候,总会有挣扎的时候,你曾做过的事情,必定会像野兽,趁你疲惫时给你致命的一击。” 泽从未听过皇后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她伸出手,眼中盛满了自己迷茫却也长大的儿子。她一抬手露出了手臂,指尖是干燥而柔软的,泽一瞬间仿佛关了太久的匣子微微透过空气,使得他可以呼吸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母亲目光的沐浴。 皇后:“没有人能把控阴谋,也没人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做什么需要自己隐瞒躲藏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夜中永远可以安眠,永不会被做过的事情而惊醒。” 泽点头,下巴磕在林皇后的掌心。 皇后道:“我曾听你说过,很喜欢那位女先生的制讲,她颇有治世之才,便去拜托了她,你休沐时可以去找她,让她为你讲解些策论。” 泽眼睛亮了:“真的可以?” 皇后笑着点头。她自不会说几个月都在努力派人联系这位女先生,递过几封亲笔的书信,甚至前几日偷偷出宫一趟,软磨硬泡也不去考虑颜面,去请这位萧先生。或许萧先生也是女子,或许是因为皇后提及了薛菱的才华,萧先生被触动,也算能理解几分母亲心意,勉力答应了。 皇后更明白,唯有萧烟清这样另朝堂上士子瞧不起的女先生,泽去向她请教,反而不会受到殷邛的太多关注。 她笑道:“自是可以。只是不要太过声张,萧先生也是个低调性子。” 泽面上多了几分笑意:“那我便去准备些书,过几日就是休沐,我有好多问题想知道呢。” 皇后坐在榻边,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快去吧。” 泽朝门口走出几步,忽然想起身了什么,大步回来对林皇后张开了手臂。林皇后眼角一弯,拥了他一下:“不小了,想什么样子,还要对阿娘撒娇么。马上你就要选妃了,到时候有了年轻新妇,还管你的阿娘?” 泽却忽然开口:“有的时候也是没办法,娘是为了我们,为了我和修。我听兰姑姑说过娘在王府里生下我们时候的事情。阿娘虽心有愧疚,或不能安眠,却不是孤单的。若阴谋是野兽、是气运,那我也要杀死那野兽,改变气运,将阿娘拽回来。” 林皇后瞪大了眼睛,她仿佛一生不幸都可被这一句话抵消,无数年的忍耐也可因这拥抱烟消云散,曾被她无数次作为武器的泪水涌满眼眶,她闭上眼睛,永远在精细的调整笑容的脸微微颤抖,她哭的毫无美感,指甲如抓住浮板般扣在了泽的背后,紧紧拥住了他。 林皇后挂泪笑道:“我儿。你和修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是给这皇宫的光。你父皇不知道珍惜你们,但我知道,野兽不能将我拖走,因为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们长大,我还没来得及让你无坚不摧。泽……” ** 崔季明带着防风的纱巾,从马车中探出头去,队伍很长,贺拔庆元在她远不可能看见的那一头,她缩回头来。 殷胥穿着深青色的单衣,热的恹恹,手里捧了本杂书再看。 崔季明闲的蛋疼,她以前都是在外头跑马乱逛,动不动就脱离队伍出去玩闹的那种人,这些日子毕竟要与贺拔庆元同行,贺拔庆元的亲兵有几个不认识崔季明的,她又不能在外头带着琉璃镜,行动相当不便,几乎除了使出她踏草无痕的脚下功夫去如厕以外,一般绝不出马车,连贺拔亲兵路过马车时,都会小心避让一下。 她闲得慌,自然只有戳弄殷胥这唯一一件有趣的事可做了。 只是这会儿还没伸手又要去拽他袖子,殷胥却先将书合上,板出了先生似的脸:“这几日让你读的书,你可都有看过了?既然无事,还不如拿出来背一背才好。” 崔季明不满的哼了一声,大字摊在马车地板上铺着的竹簟上,道:“你可饶了我吧,光说我不读书,我也不是瞧不起知识,可让我看了一遍孔孟,又有什么用。要我说来,这都自孔孟过了几百年了,就大邺这时候让皇子还学这些玩意儿,简直就是捡了个几百年前的梅子。” 她说着从罐子中拈出一个梅子来,道:“这玩意儿孔孟时候没有,孔孟第一个做出来,尝了都觉得好吃的吓人,咱们仲尼先生嘬了半个时辰,扔出去给你,还有味儿,哎呦,你也嘬了半个小时觉得这梅子味儿真不错,又传给下一个。嘬了千年下来,这果核上早就没有孔孟那时候情境下头的酸味儿了,大概有不少一群大老爷们的口臭综合出来的新味儿。” 殷胥知道崔季明是个叛逆到上房揭瓦的混子,却没想到她连这种屁话也敢信誓旦旦的说,气道:“你读过多少书,就来羞辱孔孟之学!” 崔季明反正也不止一天说浑话了,索性用她那套流氓理论接着道:“仲尼先生倒是个好老师,整理的一些理论也都是大白话,他肯定是诚心诚意说的,他作为一个文人,绝对是个开山的大人物。但就这些讲伦理、讲人情与社会的,值得那么多人钻研千年么。这是觉得自己嚼着果核比别人都使劲儿,甚至还臆想自己能尝到孔圣人的口水味,先拼了命的被自己努力得劲儿感动的要死吧。” “孟轲先生就更不必说了,还骂人家墨翟杨子居是禽兽,我这儿可都是有证据的啊,你说至于么……大家都是文化人,各有流派思想不同,干嘛骂人啊。这多火急火燎的,感觉不好。”崔季明为了逃避读书,所幸都说了。 殷胥让她气笑了,却又当真反驳不得。 崔季明道:“老东西不一定就是好东西。一个个都着急给自己找个佛,忙慌的跳进人家手掌里去。我就不明白,做学术的自然也可以不用读那么多书也表达自己的想法,为何非要先把孔孟的教条嚼个透才有说话的权利。像我觉得,相较于那些论著的先生,我更佩服发明豆腐和炒菜的人,人家以前可都是喝豆汁,蔬菜都用水煮,按照咱们这么尊孔孟的道,就应该吃几千年的白水煮菜啊!他们居然敢乱加乱作,还真做出来了,敢吃,敢推广,敢再创新,现在有绢豆腐嫩豆腐,有炒青菜炒肉,还有了煎鱼,商周之人见了,怕是也不会说‘多么大逆不道啊,这多有辱圣贤’,吃的倍香!” 殷胥无奈的笑了,却又觉得她话中有话,说“跳进人家掌心里去”,意在指何事已然很明显了。 殷胥道:“你若是为了不读书,特意对我说这些,显然没用。有什么想说的就说,你居然也学会了拐弯抹角了么?” 崔季明挠了挠头,半晌才道:“我不比高祖大才,他写的那些,我也认同。他说的很对,也很有道理,但未必是能做到的,未必是完全合适的。你之前不是说……希望自己成为理智的人么,我就觉得或许你先不必盲目去将其封为教条,还是要了解一下天下许多现象发生的根本原因,去了解规律和规则,再自己做判断比较好。但我又读书不是很多,我怕你觉得我是在这说法是在诡辩。” 殷胥愣了一下,心里头泛起一丝笑意:“怎么会是诡辩。你说的虽然离经叛道,但从别的角度来看也未必是错的。的确,我如果不去多了解,拿着高祖写下的手札,只想去闷头完成他的想法。不也就如他所说,成了拿着‘计划’去完成它的人了。” 崔季明笑嘻嘻偏头过来:“那我是不是今天不用背了。” 殷胥唇角微带笑意:“想得美。”尛說Φ紋網 不一会儿,捧着书眼睛贴在上头,念的有气无力的崔季明果断还是扔了书,又去找安静读书的殷胥。殷胥似乎热的恹恹,她只好偷偷摸摸的从衣袖中拿出琉璃镜,带上一会儿,指着从车边擦过去的某种闭眼都能认识、满地都是的灌木,道:“你知道那树叫什么?” 殷胥偏头看过去,老实的摇了摇头。 崔季明好像终于找到他不知道的事儿了,大为得意:“你说说你读那么多死书有什么用,那树虽然矮,但是旱地常有,我们叫它猪林子,陕北人都叫什么巴山女儿红。就长在这种地方,也能开花结果,军中大夫经常掘了根来煎水,反正腰疼腿疼头疼。大名叫啥……我记得俩字,石什么玩意儿来着。” 殷胥平静道:“石楠。主治的是风痹痛风,只是易得又治法简单,所以常用。还能活血化瘀,以及……” 崔季明装逼不成,哑口无言,只好接话问道:“还能干啥。” 殷胥顿了一下,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治阳痿。” 崔季明:“……哦,那你该用用。” 殷胥直接将手里的书扣在了她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大剧情之前会有这种卖萌小日常,我知道你们吃糖久了也腻,我这就撤了这盘糖哈哈哈。 另:今天在微博上,看到祈祷君说的关于盗文的事情,有的时候也的确很无奈,之前还有做过防盗章节,如今因为网审(我都没法改错字),根本没法做防盗章节。某家盗文网站还用红字公告这篇文的更新,我也是很无奈,日后也一定会文包满天飞。有的时候,当不正当的行为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时,喊哑了嗓子也只会遭来白眼,在此我只能感谢那些真的付钱给我,让我能靠写文来支撑生活的小伙伴,你们做了正确的事情,也感谢你们一直懂得尊重作者的付出。社会有很多不美好,但也会因为你们这些尊重他人成果的小天使们,一点一点变好的。谢谢。 第96章 096.¥ 崔季明捏着书笑嘻嘻倒在地在车内榻上:“死读书读的多了还挺管用呀。” 殷胥不想搭理她的嘴欠,他有些烦躁的坐在车内。崔季明道:“你光以为出来就是单纯见世面的,你这还是坐马车,我以前骑马的时候,大腿里磨得都是血。晒得脑门爆皮,浑身汗臭还没地方洗澡。这几日不能洗头,要不你篦一篦得了,这种梳子把头发梳透了,能舒服得多。” 殷胥无力的摆了摆手,车里跟蒸锅一般,他算是知道崔季明为何总是不大讲究了,在这种情况下,讲究都讲究不起来。 崔季明笑:“得了得了,我来给你梳就是。我要是在长安也恨不得一天洗一次澡,走到哪里都有香炉环绕。”她跪过去帮殷胥解开头发,披在肩膀上,用极细的铜梳梳开。 若是舒窈见了,估摸能让她姐如今细致的样子吓得手抖。毕竟崔季明在外偶尔需要自个儿梳头的时候,基本都是一手拿梳子,一手握住发尾,满面狰狞苦大仇深的蛮力一梳到底。 马车内几乎让人要中暑,殷胥热的快虚脱了,他单衣也难得领子开低些,挽着袖口,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多说两句话真的能要了命去。 崔季明看着他后背汗湿,隐隐透出脊背中的极其优美的凹处,笑道:“我倒是没有急行军过,听说要是彻夜急行,都是要全程不能下马,想要小解都只能尿在裤子里,到了战场上还没挥刀都能熏死一批敌军。” 殷胥知道她是故意讲些趣事想让他打起精神,可他实在昏昏沉沉。本来殷胥只是以为自己的痴傻与体弱只是娘胎中带的毛病,那日与薛菱聊过以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可能的真相,便找柳娘来给他探了一下脉。 柳娘脸色相当不好,说他是从娘胎里带的毒也没错,只是这毒却是药物直接导致的,积累在体内极难消除,一般很难长命。殷胥联想到前世三清殿那些和他一样痴傻的弟弟们,似乎也没有几个长到成年过。 这也真的是无法抵过的命。 崔季明看他半天没有动静,拽了拽他头发:“你不是喝了解暑的汤,怎么还这样。” 殷胥散了发,披在肩上,显得尤为的乖。他回头看着崔季明捏着他发梢正在梳,心里一句话陡然就压不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说出了口: “我的头发是不是跟言玉很像。” 崔季明怔了一下。 殷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猛地后悔起来。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挺像的。” 殷胥喉头动了动,又道:“是不是我许多地方都与他很相似。” 崔季明眉毛扭动了一下,神情有些匪夷所思,勾唇笑道:“怎么可能,你哪里跟他像了。长得嗯……稍微有点像吧,不过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性子差的挺大的啊,你怎么会觉得你跟他像了?” 殷胥仍不信,眼里却多了几分光:“当真?” 崔季明笑:“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跟你似的口是心非,面上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心里整天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更何况,你是个真诚的人,与他……不同。” 殷胥还想再问一遍‘当真’,又觉得难免露出蠢相,转过头去,把她说的话反复嚼,满心的酸楚不安总算是时隔许久平定下去。 只是殷胥想起那日因嘉尚而看到的几分片段,心中更是沉默。 那些事显然崔季明是不知道的,他有时候猜她会伤心,想说一句“言玉或许也算是救过你一命”,却也心知自己心里是不愿告诉她的,更况解释不清,干脆压住不提。 只是显然如今的言玉或许只是旁人的傀儡,那操纵傀儡之人竟然连前世都未曾让他窥得踪迹,到底有怎样的耐性和势力…… 崔季明也算是甚少见有这么安分,她捏着殷胥的发尾给他梳开。 她跪坐在车内,听着将发束起来的殷胥替她读书,念的都是些志怪故事,无非是大蜈蚣化成了俊美男子与小寡妇在破庙这样那样,这还没读到后半段小寡妇生下蜈蚣的恐怖戏份,单是念着前头你亲一口我嘬一下的戏码,殷胥自觉有些坐立难安。 只可惜本应该听得直摇尾巴的崔季明,却托腮在一边,不知神游何方了。 殷胥本想开口,又觉得她最近心事重,却又尽力来逗他,仿佛就没有个能安静的时候。他装作没有发现她的发呆,翻过这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崔季明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贺拔庆元离开长安前,深夜来了崔家一趟,崔季明睡的轻,听下人都活动起来,也有些好奇。她远远听着二房书房那边有些人声,便干脆摸上琉璃镜,披着薄衣翻身上了房梁,一路踏到书房上去。 她也没有想到贺拔庆元会来,贺拔庆元不是很喜欢崔家的氛围,在崔季明从小到大的印象中,贺拔庆元纵然是偶尔送她回南方,都送到崔翕所在的村落门口,就算失礼也不去见崔翕一面。很难想像这样两家会凑成贺拔明珠和崔式这样一对儿夫妻。 崔式也是没有想到,贺拔庆元进了书房掩上门,说话开门见山。 “崔式,我是万没想到你最后还走了你阿耶的路子。” 崔式半晌才道:“贺拔公,我这个给人收拾摊子的,难免要将自个儿赔进去。” 贺拔庆元冷笑:“如今我倒知道为何七八年前,崔翕为何非要将妙仪抱走了,他这是要拿孩子来捏你啊。带走了妙仪,再给你塞个言玉,让你养个乱臣贼子,再脱不开干系。” 崔式叹口气:“贺拔公,我姓崔,有些话总不好说。但您明知道言玉身份,却将他当作白纸,也未免有些太感情用事。您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在与我阿耶作对,只是年轻气盛作茧自缚过,又连我阿耶都与我要反目,我如今要想让三个孩子在身边平安长大,唯有老老实实听话一回。” 贺拔庆元仿佛是连痛心疾首的力气都拿不出:“你难道也打算让三儿走这条路子?” 崔式轻声道:“她性子怕是比我当年还固执,如今是绝不会跟她说这些,但以后……只能说我先拖着吧,毕竟阿耶知道她是女孩儿,还未必肯要她担什么重任。” 贺拔庆元道:“言玉走后,你一直再没与他有联系?” 崔式冷笑:“他在崔家的时候,我都不想多见他一眼。他远走了,是他们再与他联系。谁也没能料到他们倒真丧心病狂到去与突厥联系,甚至想先来那鲜卑姓开刀。我现在已经袖手旁观,谁死也罢,我在这院内抱着我闺女们好好过日子罢,什么天下大势,是火中石、梦中身,前赴后继的人去送死,别加我这个。” 贺拔庆元道:“我知你一贯这般性子,当年带明珠走,也是恨不得云游天下,撒手将姓氏改了般不回头。可你与圣人当年交好,且言玉好歹算你手下养出来的,三儿又实在与他交心,他去埋下祸根,你当真不管。” 崔季明趴在屋脊上,听着屋内细微的说话声,风一吹过,后背尽是冷汗。 祖父当年抱走妙仪,竟是为了逼迫阿耶?! 若说崔家趟了些不该趟的浑水,那阿耶也曾大力反对过,只是那时候或许他还年轻,也做错过事情,最终没能抗得过各方的压力,认了输,如今为了三个姑娘,不得不老老实实走上崔家要求他走的路子? 想当时阿耶不顾外人的沉耽玩乐,见到妙仪被抱走后痛不欲生的哭泣,仿佛承载的远比她想象的多。 那有爱人死去的悲痛,有父亲反目的怨恨,有多年抗争却又不得不重回老路的苦楚。 崔季明虽不知道阿耶这些年坚持的究竟是什么,但或许那时候,他跪在雪中,回首看去,快事尽成了再不会有的回忆。 崔式过了好久,才低声道:“贺拔公,你是大丫头的英豪,是天下人的主帅,可我只是个……普通不过的父亲,是姓崔的当中都懒的在家谱上记上一笔的儿郎。” 他嗓音几不可闻的颤了一下:“这事儿,我管不了。” 这一句管不了,崔季明心尖猛地抖了抖。她自认缺心少肺,想着阿耶像个笑面虎,但也是个心里门清,认真起来雷厉风行的人物。 可她万没有想到,这三个字儿,仿佛是个双腿残废的将领见千军万马而来,拍着栏杆却站不起来;或是当年权臣已落魄成山林老叟,看着妻女难暖饱却张口借不来米。 他阿耶年轻时候的张狂的是大闹长安的弼马温,如今五百年却压秃了毛肯伸着舌头去接一滴山石的露水。 崔季明活了两辈子,不会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正因如此,她才愈发想知道,崔式当年到底是为何与崔翕意见不合。 贺拔庆元是孤胆英雄,他执意要来定了这三州一线,尽力取言玉狗命,崔季明也想。但她还想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问几句话,将那些令她烦扰的迷雾,统统窥个清楚。 这回她再不会傻傻的问“你真的去了突厥么?”亦或是“到底为什么?”,她非要让他将他知道的东西能倒出来不可!不说便等着挨刀! 这话在心里念的时候,透着一股崔季明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傻气,仿佛言玉真的会俱怕她能有的一切手段。若真与她半分猜测相符,言玉如今踩过了多少玻璃渣,怕是再没有什么能伤到他了吧。 崔季明知道这是恨或不甘也罢,是念念不忘的错误和悔意也罢,她终究还是脑子里有他。 她渐渐眼皮沉下去,伏在小桌上,脑子里想的尽是,有什么方法,非要将他也捅个心里血肉模糊也好,马车内平静的读书声却停了。她感觉有人拿起了桌面上的竹扇,费力的将眼皮抬起一条缝,眼前她曾咬一口的手腕摆过,悄无声息的为她带来了一阵清风。 ** 俱泰当真觉得自己是把脑袋别在腰上才有这么大的胆子。坐在适合草原行走的高轮马车内,他望向了连绵的皮帐,若不是还要给身边的阿继做个表率,非要哆嗦的连酒杯都端不住。 阿继还是发现了他的不安,斜眼道:“至于吓成这样么?” 俱泰指了指外头:“你也好歹是跟着崔三他们一路从播仙回西域的,你虽一头红毛可是藏得好,可我频繁在人前露脸。阿史那燕罗和言玉可都是认得我这瞎眼的矮子呢。” 阿继道:“咱们不必太露脸,伺犴又没有回来。以伺犴名义来突厥的胡商不知有多少,你不露面只叫下头人去开市,跟那几位天天往大可汗面前跑的,撞不着脸。” 也不怪俱泰紧张,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吐火罗乡民出身,走过大半个西域做生意,既腰缠万贯妻妾成群的发达过,也沦为奴仆家破人亡的凄惨过,南至长安大兴宫内在圣人面前演过戏,北到克鲁伦河突厥牙帐边当细作。他这些年的经历也够写作戏本子,赚个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俱泰不得不说,他不太有那种心如磐石的坚定,当奴才那会儿每天都想着赶紧磕个头打个滚把今天先过去,到了西域开始捡起一点往昔的活法,等实在忍不住对崔季明说出“命不值钱”几个字儿时,看着她迷茫却又好似依稀找到方向的样子,他心里也多出几分不信天命。 再到了这能有人肯重用他相信他的能力,他也再度品尝到了刀尖上笑言,一句话改大势的成功与得意,他渐渐开始想要更多了。以至于马车往西市而去,几乎可以看到突厥牙帐金光灿灿的尖顶和彩旗了,他才有种自个儿只凭冲动做事的恐慌感。 东西突厥分裂战乱多次,由于各部**,时常有部落反叛、**或效忠大邺,疆域年年不一样,导致突厥内人口流动也很大,俱泰头一次来到这里,也算是好奇。可还没入西市,这一片连绵的民帐外,似乎远远的响起了刀盾之声。 突厥人对这声音一向敏锐,几乎所有谈笑买卖的突厥人全都站了起来,朝这声音的方向张望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糖里有屎,屎里有毒。 第97章 96.096.¥ 俱泰侧耳听着外头三五成群的突厥人聊天的内容,猛的震了一下。 “你没得到消息?!颉利可汗死了!” 阿继也一愣:“哪位忍不住动手了?!是不是往南递消息的路上,正好与我们错过了?毕竟我们走的低调,甚至连伊州城内的突厥眼线也未必知道我们到底往哪儿走了。” 俱泰紧皱眉头:“这时机不大好啊。” 言玉此刻站在牙帐外,看着上万突厥士兵立于最外围。 成千上万的皮帐之间连风都流通不得,沉默的恐慌如同一块阴云笼罩住这片草场。 他两手交握,垂在身前,侧身问身边的年轻人:“伺犴途径伊州的消息,到现在还没查清楚?他到底见了谁?” 按着如今返回牙帐的士兵数量以及时间来算,伺犴怕是刚到了伊州,就决定让这一部分兵力急行北上。伊州毕竟成为突厥领地也不过几个月,虽不能说在贺逻鹘眼皮子底下,但也应该消息灵通。 年轻人道:“伊州城内的眼线只说是伺犴特勒见了一位西域极为有名的胡商,从他手中订了些珍奇异兽。那胡商在前一段时间也离开了伊州,是往波斯而去,怕是为了要从波斯弄来货。可要往波斯去追。” 言玉垂眼道:“先往波斯去问,然后再查查近日牙帐出入的胡商。” 那年轻人面露难色:“这些胡商往日都在伺犴的庇护下,颇有些有恃无恐,咱们怕是很难插手,就算想查开市文件,也要有夷咄经手……” 言玉勾起一丝笑:“在夷咄手里,如今不就是相当于在我们手里。” 如今这个状况,夷咄也该来哭着喊着要抱住贺逻鹘不撒手了。 夷咄也是个被酒与弄臣灌昏脑的,伺犴走了不过半个月,他便买通女奴,杀死了颉利可汗。杀得毫无痕迹,只不过几个女奴在深夜颉利可汗又咯痰时,选择了袖手旁观。 见过大邺三代皇帝的颉利可汗,让他自己的一口老痰活活卡死。 只是几个女奴抱着夷咄所赐的金银细软,连夜借马逃走,还没来得及爬过北方的山坡,就被夷咄派出的人用铁钩从马上拽下来,活活拖死到牙帐前,如今脑袋扎在牙帐西侧的铁架上,风干成了蜡的黄色。 当夜言玉与贺逻鹘一夜坐在帐内喝酒,听着下人来报。 一口酒后,百丈外颉利可汗抓住地毯死的口水浸透了半片地毯。 一招棋罢,几里内铁钩扎透女奴的胸口将她们拖行过整个草场。 直到给了夷咄将一切做的差不多干净的时机,夷咄也给他那帮群臣排好了戏,贺逻鹘这会儿开始换上睡衣,连鞋都脱了半边,带人慌慌张张往牙帐的方向冲去了。 言玉也过去,听夷咄抱着颉利可汗可怖的尸体大哭,一会儿喊草原的雄鹰,一会儿叫冬夜的狼王,他没有贺逻鹘那种演到夸张也不觉尴尬的脸皮,此事也轮不到他插嘴,便在心中将突厥人夸英豪的词儿随意排列组合,心中拟出一道程式化却又很突厥的悼文。 贺逻鹘演无知却又有点任性脾气的弟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夷咄念着近臣写下的旨文,贺逻鹘听了一会儿就不耐,他一副不明白事态反正我就是不服的样子。 夷咄还想拉着他,一起对付未来可能归朝的伺犴,只得好这脾气去劝他,在一旁给赌气的贺逻鹘承诺了大片疆域和一串前缀的封号。 阿史那燕罗去了其他各部,贺逻鹘手里虽然不能说是没有兵,但他也不打算先动手。只作耍赖样,说是伺犴没有归来,夷咄不能直接成为大可汗。又说自己缺金银美人,旁敲侧击对夷咄要好处。 贺逻鹘甚至还开口讨要:“听说有不少西域小族来投靠你,甚至送来了顶尖的美人,不若让我见见?” 夷咄结舌,他显然对于那所谓的顶尖美人宝贝得很:“那动不得,听闻你喜欢汉人女子,不若送几个容姿极佳的汉家女给你?” 贺逻鹘却恼了,嘴里骂骂咧咧,最后还是接了夷咄送来了的汉人女子。 夷咄自知能用金银美人摆平的事情都不叫事情,乐呵呵的哄着贺逻鹘这个弟弟。自己在弄臣之间,已要他们称他为可汗了。 贺逻鹘想的是,伺犴从三州一线打仗归来,纵然是贺拔庆元不在,单夏、王两个老将也够伺犴元气大伤,若大胜,便要阿史那燕罗带各部伏击,将伺犴的战利与土地全部分给带人伏击的各部。若未能胜,回朝路上更是有无数法子解决了他。 可谁都没有想到,当时豪气冲天的伺犴,会叫最看重的副将带将近两万人提前回牙帐。 在去往主帐的路上,连贺逻鹘都难得露了一点慌,问道:“叫燕罗回来可来得及,他如今去了哪里?” 言玉自知贺逻鹘与他之间不信任的关系,总要因某些事稍微修补层像模像样的釉,垂眼道:“小可汗稍安勿躁,不要让燕罗俟斤轻举妄动。” 他们二人一同走进主帐内,还没见到夷咄,就先看到一片权臣膝行而来,他们这稀里哗啦一跪,站在后头的夷咄就尤为显眼了。 突厥人不像邺人平日跪坐,他们才是真的不轻易跪人,能这样恨不得再磕三个头的,也只有夷咄手下的那帮整日动嘴皮子的弄臣了。要真是有才情计谋的文人也罢,这里头弄臣又有一大半是跟萨满有关系,整日搞些外门邪道的医术巫术才有今日的位置。 说白了,贺逻鹘从来没太把夷咄放在眼里过。 言玉也觉得,就夷咄这种定位和能力,若是放进大邺皇权争夺的漩涡里,估摸着众人都可怜他不忍心让他死得太早。 夷咄也涌出来几滴马尿似的泪,抓住贺逻鹘,满嘴便是指控伺犴想掀翻这牙帐,□□重新给各部洗牌,若是他们这最最亲密的兄弟二人与伺犴妥协,伺犴非要杀了各部首领,将地方上的兵权全攥在手里不可。 贺逻鹘到了这时候,也终于懒得演了,一脸冷漠:“阿兄手里让自己做了一份旨文吧,伺犴那副将也不是傻的,颉利可汗死了谁会继位、谁获利,不就是谁当初动的手吗。您要是敢把那份旨文拿出来,真就是把自己脑袋端碗里送给伺犴了。” 夷咄颤抖道:“上头可也写了给的封疆与封号!” 贺逻鹘拧着眉头似嘲讽似怜悯的笑了:“那点东西,谁还在乎不成?阿兄,我这头上你是泼不来脏水的,更何况这脏水对我而言也不算脏水。” 夷咄满脸茫然。 贺逻鹘笑道:“你快让手底下那几个会仿字的人把旨文改了吧,写成选贤任能居之,估摸着伺犴还能晚点杀回来。” 他实在是不想与夷咄多说,背手走出主帐,恰迎上了伺犴的副将比悉齐,比悉也算是康国北地区的老姓氏,南地改朝换代的时候效忠于突厥的。 比悉齐站的如同一块铁板,带着几百人将主帐面前的空地堵得死死,言玉看了他第一眼,便知道他绝不会动手了。 比悉齐已经得知了境况,还在思考该如何做,以比悉齐的忠诚而言,只能说他根本没有从伺犴手中得到鱼死网破的指令。伺犴派人回朝,怕也只是做个小心地防备,或是被伊州那个所谓的商人撺掇动了心思,并不是确切得了消息。 而贺逻鹘似敌非友,虽大批兵力还没回调,但比悉齐两万兵马却绝不可能代表伺犴□□,一是这两万精兵怕是都能在变动中死得差不多,二是以他的愚忠绝不会替伺犴做决定。他肯定会派人回去请示伺犴的意思,然后按兵不动,先将贺逻鹘和夷咄控制在手中。 言玉与贺逻鹘也算是思路大多都在一条路子上,待到比悉齐带上几百人先围住主帐,要来捉他们二人时,谁也没有太吃惊。 只是贺逻鹘一摆手:“此事若是与我有关系,我还可能傻傻站在这里被你们绑么?比悉齐你把这两万兵留在这里也罢,抓住夷咄也罢,只是我什么事也没做,绝不可能像个犯人一样被你押解。” 贺逻鹘在外围各部中的势力,比悉齐也是清楚的,若是真贸然对贺逻鹘动了手,阿史那燕罗绝对能直接联合各部,往伺犴背后而去。阿史那虽然是大姓,但也算是与伺犴、贺逻鹘属同一宗姓,他的阿耶是一代英豪,一呼百应,又对贺逻鹘欠过恩情,到时候疯狗咬人,前线战况再有个万一,伺犴就真的可能回不来…… 比悉齐在突厥将领中,绝对算得上动脑子的那种人,就是因为动脑子,所以对于贺逻鹘和言玉这种心眼多如毛孔的人才不可怕。他们怕的是一时不过脑子,疯起来什么事儿都能干的莽夫。 果不其然,比悉齐思索后,道:“贺逻鹘特勒好歹也是外头各部尊称一声小可汗,此事有没有干系也不能确定,还是希望您能归到自己帐内,这段时间还是不要多牵扯此事的好。” 贺逻鹘对于这种软禁的命令并不在意。 他动了动眉毛转身正要与言玉往自个儿帐内走去时,比悉齐手下之人却忽地抬刀拦住了言玉。言玉扭头,平静的望过去。 比悉齐冷笑道:“只是伺犴大人到了三州一线,可就听说了大邺皇帝大行赏赐贺拔庆元,洗清他的罪行后又加封,如今带着亲兵将他送回了西北。这倒是有意思了,这让贺拔庆元入狱一事,本不是出自这汉人手笔么?怎的又失败了,这算是假消息往颉利可汗面前送么?” 言玉道:“若贺拔庆元是能如此就被轻易拉下马的,颉利可汗也不必与他打了半辈子的仗了。不知伺犴特勒那头是否得了更细的消息,三军虎符已经不在贺拔庆元手中了。” 比悉齐道:“却不知是谁从前线急行军归来的,这位先生消息倒是快的不像真的了。” 言玉勾唇轻笑:“关于贺逻鹘小可汗的事情,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还是莫要连主子的指令都没接着,就贸贸然乱咬街上行人。” 他这是偏要把自个儿的一切都跟贺逻鹘绑在一处说。 比悉齐怒道:“你们这些汉人,都是十几道弯弯心思,究竟是北地请你做军师,还是你到北地来做细作!” 贺逻鹘听话说到这份上,不得不接:“比悉齐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证据没有理由,为了你主子的那点心思,便在这里敢乱说!颉利可汗见过先生时,可还不是老糊涂的时候呢!纵然是伺犴到了这儿,人前也要称呼一声先生,你算个什么东西,比悉这姓资历再老也是边陲小族,别不识抬举!” 比悉齐噎的脸红,正要开口,贺逻鹘却转了话头:“不过先生此事确实做的不如人意,我们三兄弟的家事与战事相连,这时候不愿要个汉人在牙帐附近,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如这段时间,先生先去西边休息一阵,省的谁都来血口喷人。” 言玉皱了皱眉,故作怒意,挥袖道:“这样过河拆桥,在这儿没桥的草原上,倒也是干的都轻车熟路!心中生疑便直说,贺拔庆元已经失了三军虎符,代北军又因尉迟将军之死而开始离心。倒是没见过伺犴特勒打了多少年的仗,能取下尉迟将军的脑袋来,如今捡着漏了,又要骂汉人们心眼多了。这么好的买卖,全让你们占着了。” 他说罢,转身便走。 贺逻鹘的演技堪称是沉浸派典范,一脸顿悟、后悔、挣扎,回首唤道:“先生!先生——” 言玉没听见般,理都不理走入了营帐之间。 他踏过一片营帐,柳先生与一群汉人拎着行囊从帐内走出,柳先生双手为言玉递上披风与横刀,言玉披上灰色的麻布披风,走至西侧的马厩,踏上黑马。 刚刚被他问话的年轻人跑过来递上一张条,言玉打开扫过一眼。 上头是贺逻鹘要他南行去办的事情。 年轻人道:“小可汗要少主先去与燕罗俟斤汇合,从他那头得了形势,方好行事。” 言玉将纸条揉碎,似笑非笑:“他倒是如今不比当初,要我自己处理贺拔庆元一事的那脸色了。这回又开始满腔信赖,也不知道能用几天。” 那年轻人道:“小可汗也是个会装的,对付他这种人,也只能化作一潭死水,什么都不做反应,让他自个儿猜去。” 言玉动了动眉毛:“你倒是最近会在人前出风头。你叫……?” 年轻人脸色一亮:“少主,在下姓谢名青河。” 言玉笑了:“姓谢。陈郡纵然是自南梁后没落,又遭邺高祖打压,自不是‘王谢门高非偶’的时候,也不至于把自家的孩子送到细作窝里来吧。” 谢青河只躬身道:“且不说谢某不过是家中旁亲,算不得什么。更况王谢已无人入朝为宰,朱张顾陆更是无人听闻。高祖虽为南朝出身,可如今显赫的不都是关陇、山东一代的家族,朝堂上有裴薛郑王,江左甚至都有崔何萧李,哪有我们这些前前朝旧族之份。” 言玉轻笑:“这会儿不是还在等机会么,否则你怎么肯从江左到突厥来。上马同行吧。” 谢青河大喜:“谢过少主!” 柳先生斜看谢青河一眼,不做声,一行人趁着比悉齐的人还未完全控制住突厥牙帐,快马往南地而去。 另一边,夷咄能落得跟贺逻鹘一样的软禁待遇。也是因为他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实在恶心人,他手底下仿字的弄臣动作也快,将旨文修改好了送回来,比悉齐还能看不出来是谁动的手,当众狠狠踹了他一脚,让人“请”夷咄回帐内看住了。 夷咄也让这连脸都不给的一脚踹蒙了,他被推进了自个儿挂满帷幔,点着熏香的帐内,连脸上的泥和泪都来不及擦净,先哭着扑到了帐内的小美人身上。 “阿兰,你瞧瞧,他们真的是要反了天!他们敢这么对我!”夷咄扑过去,抓住那小美人的手,就往自己被踹的腰上摸。 身穿红衣的少年蹙眉,双目中满是温柔,伸手探入夷咄衣领,抚摸道:“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您,您可是未来的天之可汗。” 如今“天之可汗”这几个字儿也终于让夷咄老脸无处挂,仍嘴硬道:“是啊,他这都是不要命,等我做了可汗,全都把他们砍了头,肠子挂在长|枪上。阿风呢?” 考兰笑道:“他累了,先去歇下了。” 夷咄伸手就往他袍子下头摸,一把抱住考兰:“你去把他叫起来。” 考兰反手抱住夷咄,柔声道:“难道我就不行么?可汗觉得我不美么?” 夷咄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你与考风相貌相同,自然也是美的,可是毕竟不一样……”尛說Φ紋網 考兰主动解开衣带,抬腿便缠上去:“既然我美,为何可汗要次次拒绝于我,只喜欢哥哥,阿兰可是会伤心的。” 夷咄让考兰这腿一勾,魂也去了半边,也不说别的了,翻身便上。 不过小半个时辰,考兰沐浴过,掀开这座大帐侧面的帐帘,手指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去。外头再怎么说要软禁夷咄,但考兰这种下人身份自然还是能出入,他走了没多远,便看到考风披着外衣,正在擦着手指虎的缝隙中的血迹。 考风抬起头,看了考兰一眼,如同眼睛被扎似的瞳孔瑟缩一下,转头道:“他不是叫我么,为何没叫我起来。” 考兰摆弄了低到胸口的衣领,湿漉漉的头发在衣服上留下深红的痕迹,漫不经心道:“我出马不一样能解决,我们不是说好的么,这种事情既然你讨厌,便我来解决。” 考风抓着软巾的手指紧握了一下,道:“讨厌的事,这些年做的还少么,还只这一件么?” 考兰垂眼轻声道:“终究还是我对不住哥。” 考风甩手将软巾往地上一掷:“别又跟我这样说!” 考兰胜利似的吐了吐舌头:“我只要这样一说,你就是准没招吧。别在意,就算没有那些事,我这辈子不也都是这种命么,哥又不是,我反正早认命啦。” 考风皱了皱眉:“这笔账,迟早要跟阿厄斯算。” 考风手指缠着朱红色的衣带,冷笑道:“哼,咱们一手支持他,却没想到跟他爹一个德行。” 兄弟二人年岁都小,纵然是淤泥出身,长出了满肚子藕似的心眼,可这年头从乱世出身的也不知他们俩,十三四岁怎么可能斗得过阿厄斯。 就是因为得意后,输的太惨,这两兄弟才不肯张口提这件事。 毕竟雌伏与阿哈扎那个老男人好几年,这两兄弟拼了命的想弄死他,终于联手阿厄斯弄死了阿哈扎,一瞬间却从半营二把手的位置掉入深渊。这两兄弟这才发现,他们一切能掌控的权力,不过是基于阿哈扎的宠爱。当半营的人有阿厄斯这个年轻、名正言顺,且不偏信娈童的人可以选择时,几乎大部分人都骂着“卖屁股的”,将两兄弟踹入妓子行列。 那时候曾被考兰考风兄弟威胁过的、拉拢过的;与他们并肩战斗过的,被他们一手提携出来的,尤其是那些曾家境贫寒的,恨不得赶紧甩脱脚上的泥点。仿佛将考兰考风踩在脚下,他们就能多站高一分,能体面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崔季明:(捂鼻)卧槽妈哒上次跟你指的时候,还没开花,这会儿石楠全开花了,简直他妈空气中一股生命气息。 殷胥:(侧头)这味道……是有点奇怪。感觉……想不起来是什么味儿。 崔季明:你丫一个动不动在床上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的,难道会不知道这味儿?我以前买的劣质洗衣液,洗了衣服之后也有这个味儿……简直就像是了一身似的。 殷胥简直被她口无遮拦震惊的红透了脖子。 殷胥:(摔书)崔季明!你能不能嘴上有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在外面大咧咧的乱说! 崔季明:(笑)(指了指嘴唇)哎哟,我还说错了?要不你来给我堵上?我保证以后不乱说。 殷胥:(面红耳赤原地爆炸)……你!谁、谁要亲你! 崔季明:(不屑)切,有贼心没贼胆,论耍流氓,你差我三十年呢。 殷胥:(心虚)……我没这个贼心! 崔季明:(笑)有没有你自己心里知道,你左手右手慢动作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是谁,你自己清楚。 第98章 098.¥ 当他们再一次被阿厄斯当作玩物,送到突厥来给夷咄的时候,考兰气的浑身颤抖差点手持两把斧去杀了阿厄斯。 “西域路上,一直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便是不杀妓|女,不抢她们的钱。要是杀妓|女,就是最恶的人渣!是个人都知道乱世流离,她们也是老老实实赚钱、手无缚鸡之力的最底层的人,日子最苦的那一批。他们骂我是婊|子,我从来不气,可一个个说我手里的兵马全都是摇着屁股朝阿哈扎求来的,我就恨不得挖了他们的眼睛!”考兰眼眶发红。 “我的武功难道不是自己日以继夜练来的?!哪次去让我带人,我不是冲在最前头挥刀的?!每次境遇危机以少敌多、或是需要埋伏时,哪次我没有去谋划!就算是咱们半营的人跑到了楼兰,我难道没有想着赶紧找个吃饭的营生?!他们一群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自是不肯承认资历脑子不如我,更不能承认连武功和谋略也不如我,就开始拿着侍奉阿哈扎这点,恨不得把我一切的行为都划作投机取巧!”考兰怒极反笑:“纵然半营没有我考兰,也轮不到他们出头!” 兄弟二人,本想着真的被送到突厥来,依靠着夷咄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可却没想到夷咄是这样什么都帮不上忙的废物,怪不得阿厄斯倒是毫不怕他们卷土重来…… 而夷咄对阿厄斯的用处,也不过是用他们兄弟二人,混个突厥境内出入的文书。 考兰与考风此时看夷咄使不上用,伺犴与贺逻鹘又是用容貌攻不破的铁板,便打算联系当初半营仅剩的那些旧部,直接离开牙帐,找机会伏击阿厄斯。 只是考兰考风如今再来一算,所谓的旧部……嗯,也就63个人。而如今阿厄斯借势而上,吸收了西域各个小马帮,单算人数,怕是比阿哈扎在世时还多…… 这两兄弟在突厥牙帐边茫然时,一辆马车却也在穿过这片营帐。 阿继与几个陆行帮的年轻小子,坐在马车中商议事情。 阿继皱眉:“如今的境况,实在是比悉齐太愚忠了!他若是此刻真掀翻了营帐,杀死夷咄与贺逻鹘,伺犴不就坐稳了这位置了!” 俱泰喝的只打酒嗝,道:“他不敢。外头还有十几万各部落的兵马是不确定的,万一阿史那燕罗联合各部直接去打伺犴的屁股,将伺犴诛杀在战场上,回头再各自分地如何?” 阿继:“我只知道,若是真这样,突厥大乱了,咱们就能把疆域北线,再往北再推几百里!” 俱泰斜眼笑他:“现在年轻人都是你这样么?整天自己不谋划,整天渴盼着敌人先丢了脑子做傻事?” 阿继被他说的脸上挂不住,瞥了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比悉齐往前线给伺犴送消息,但这一路变数太多,伺犴又可能被前头困住,伺犴要是输的太干净,咱们也没有的玩了。咱们毕竟是走过来的地方就是有门路,要不要去给伺犴送一封信?” 俱泰摆了摆短粗的手指:“可别帮暨越的倒忙,咱们送,他会信么?不过咱们不送,他会不会觉得咱们又没有诚意?”俱泰是极有耐性的打算教一教这红毛小子,说起话来也步步引导。 阿继思索道:“那你的意思是咱们不送,然后暗中稍微帮助一下比悉齐的信使?” 俱泰一口酒下肚笑道:“那这多体现不出咱们的能力。” 他一下子从榻上起身道:“这场戏至关重要,咱们先拟一封信,细节统统别写,消息只有个大概,叫人快马送到伺犴手中,但送到的时候,一定找匹快类似的马,找满身是伤是泥的人,早一步先把信送到。伺犴半信半疑,觉得我们的信件可能会造假却不明说。然后咱们再暗中稍微协助一点比悉齐的信使,就是让他能留一口气送到伺犴面前……到时候伺犴看到自家信使的惨样,必定觉得咱们又吃苦不说、又有能耐门道。” 比悉齐的人必定会在伺犴面前说此信送来多么不易,路上的防线多么严密,伺犴也必定对俱泰手下之人的艰辛了解了几分;更何况俱泰送去的消息也只是个大概,不会太详细,更能让伺犴少几分芥蒂。 此刻想明白的阿继直摇头:“你个子小,肚子里的坏水比别人都浓缩啊。” 俱泰得意的指了指脑袋:“我身子小,脑袋比你还大一圈呢。” 阿继看着车上几个年轻人已经下车先去收拾行囊,俱泰也扶着车壁摇摇摆摆的准备下车,阿继却伸手拦了一下,轻声道:“阿继最近有许多事情,或许跟先生无关,但是自己也很迷茫,就想来问问您的意见。” 俱泰回头,眉毛抽动了一下:“你小子居然管我叫‘先生’,不会是要我来教你什么御女十八式吧,就咱俩这体型差距,就注定没法交流。” 阿继让他说的头上青筋都快爆出来了,怒道:“俱泰!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俱泰又端起了酒杯,笑道:“好好,我听你说!” 阿继皱眉道:“我总觉得……双爷虽接受着主上的资助和支持,甚至去南方发展时,许多公文、人脉都有主上私下叫人去出马,只为了让陆行帮深深扎根在南地,但是……” 俱泰笑道:“但是陆双却太过散漫,随性而为,行事既无准则,甚至偶尔还会对主上不如实汇报,若我是主上,也必定会对他心存芥蒂。说白了,那位付钱花经历想要的是一把刀,而陆双却觉得自个儿是个可以随意行事的魂。” 阿继愣愣的:“原来你也看得出来。” 俱泰:“自那位说信任我的能力,愿意将此事交予我时,我便开始好奇,究竟是谁有这样肯用人的魄力。再加上陆双谈起那位主上时,神情也很微妙,我便更感兴趣了。放心,我也没有去碰什么‘秘密’。” 阿继:“对我们而言,是双爷带起来的,他又带了一大批陆行帮的人到南道上找营生。像我们几个跟着双爷许多年的,也算是知道他有几个师父。可现在的问题是,主上似乎对双爷有些不信任,却很信任几位师父。如今他开始有目的的扶持几位陆行帮中几位年轻的,去管控各个地区,又让几位老师父选新徒,来逐渐让新人接手……” 阿继道:“我只是觉得他有意架空陆行帮。主上似乎摸清了陆行帮建立的套路,既然双爷不对他投诚,他又有资源,似乎不想在双爷身上花太多时间,打算自己建立一个南地的陆行帮出来。但双爷却不打算放手,两人或许已经开始有了摩擦。” 俱泰沉思了一下,问道:“你是得了消息,主上有意将西域一条线交给我?” 阿继张了张嘴,苦笑道:“不愧是俱泰,你一下就猜得到。西域这一片地方,是双爷发家的地方,十三娘、阿穿我们都是在这里被双爷捡回去的,可是另一方面,我明显的感觉到了双爷与主上的不同。” 俱泰垂眼道:“主上显然颇有野心,希望让陆行帮势力范围更广,深入到各个阶层,你们也不会再是贩夫走卒,必定会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而是或许要卷入一些……斗争中。而陆双显然一开始把陆行帮做成了带着副业的寺庙,他只是想帮助更多人,一边卖些消息,一边能带着更多卷入战争的普通人过上好日子。” 这两种想法,几乎背道而驰。那位主上为经营势力投入大量心血,显然不希望搞个养老院出来,他想提拔引导一些并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只是为了一起“白手起家”,能加深信任关系。以上次的与主上通信,可以看出一点点他扶持新人的惯用法子出来。 先由陆双选择能力还算可以的人来经手一片地区的事务,然后他直接与对方通信,大抵去给对方一个简略的计划和资金范围,甚至去和这些人直接详细沟通计划的实施。陆双选出的类似于阿继这一层的管事人必定感觉到了重用,然后主上便可以通过通信内容与行事结果,对这位管事人的能力脾性进行判断。 连照着计划都完不成的自然是最下等。 可以有效率的完成计划,利落收尾并汇报结果的,可以算作有些执行能力,算是三等。 由于计划简略,能够按照地域上的时事和习俗,对计划进行调整细化的,能堪称二等。 而完全推翻主上的计划,自己提出自己的谋略,并成功达到目的之人,显然有能力却不够服从,虽算上一等,但主上怕是会将这类人直接调到长安来,到身边来培养并避免这类人成为陆双的属下。 只是如此,便可将各地能用之人有个三六九等的筛选,并且得到他们的信任,逐渐将他们从对陆双的服从中剥离出来。 俱泰甚至去想,单看这主上对于选贤用人的眼光能力,就绝对是曾经处理过比陆行帮更庞大的组织。只是这样将各地的情况了解分析,从南至北各地怕是同是联系着几十人,对于所有人的名姓能力记于脑中,若是俱泰,怕是头疼到早就炸了。 且不论这野心是什么,但对于阿继这样的人来说,显然是个能够发挥自己能力、越爬越高的机会,而这野心背后会不会有牺牲,以现在俱泰对那位主上的了解,还难以判断。但另一边陆双却跟陆行帮大部分的人,有极深的感情,这份感情怕是让他们也很难完全去听从主上,而眼前的阿继显然也在烦恼这些。 “如果说是我自己,我显然是想成为人上人,我想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陆双或许也有一份赤诚的心,但对我这个年纪来说,早已意识到自己有了权势才能保命,而从主上手中才能得到更多。阿继,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过給别人磕头求命,满身恐慌奔走与南道北道的日子了。”俱泰略显抱歉:“我不知道你的选择是什么,既然这样的分裂已经开始存在,我觉得还是尽早站队的好。” 阿继一脸茫然:“难道天底下一切都会非要对立不可么?” 俱泰笑了:“这可不算对立。就像天底下人们脑子里想的事情都是不一样的,人们都是要容许对方和自己不同,只是有的分歧太大实在是不能走在一条路上。” 阿继心道,双爷几位师父凄惨的情景,无不跟皇权挂钩,他天生有一种反逆,要让他再去为了皇权低头服务,他必定是不肯的。 俱泰拍了拍他的红毛脑袋,道:“只要你确定了自己的路子,别吃着这边的,再给那边通风报信,不论是主上还是双爷,也都会理解。” 阿继艰难的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他跟着俱泰从高车上走下去,这一小处营帐边,不少随行的仆从正收拾东西。这里离牙帐西侧市集很近,阿继刚走了没两步,就看到前方背着手悠闲的俱泰身子突然一僵,停了下来。 阿继连忙低头问:“怎么了?” 俱泰紧紧盯着远处一群仆从中间,两个挽着手容貌惊为天人的红衣少年,阿继还以为他让美人迷住了眼,刚要开口笑他口味杂,却不料俱泰道: “呵,连这两个都来了。突厥牙帐边可真是热闹,那倒是好好来算算旧账了!” 几日后,言玉也到达了哈尔和林北,便接到了从牙帐递来的新消息,谢青河将消息递过去时,却看言玉正在简易的帐内提笔写些什么。 言玉头也未抬:“牙帐内来的消息,不要紧,念吧。” 谢青河扫了柳先生一眼,低头展开念到:“随比悉齐行军来突厥牙帐的确实有一胡商,而且这位胡商似乎最近在西域也势力颇广。名姓不知,但似是吐火罗来的侏儒,身材矮小,右脸上有一道深疤。” 言玉猛地抬起头来。 他似乎觉得事情棘手,停滞一下,面上却又涌出几分似笑似感怀的表情,轻声道:“是她。那侏儒将她视作恩人,对她言听计从,一定是她派那侏儒深入牙帐来。她一定想杀了我……” 谢青河身子一抖,言玉说完,竟十分欢欣的微微笑起来。 谢青河有些摸不准,只得问道:“那少主的意思是?” 言玉的目光透过帐帘,似乎投射到极远的地方,他唇角含笑,似乎正为了某些人耿耿于怀费尽心思想要杀他一事,感觉到了由衷的喜悦。他没有挪回眼来,轻笑道:“叫人杀了俱泰和他带来的人,他是祸患,一个不要留。” ** 崔季明有些无所适从的抱着那盐渍梅的罐儿,站在马车边。殷胥手下的奴仆正在替他收拾东西,毕竟军中的环境对于一位从未离开深宫的皇子未免显得太苛刻。 崔季明带着遮风沙与阳光的白色兜帽纱巾,却不能带琉璃镜,她依稀听着耳边传来仿佛似乎相熟的声音,鼻尖是马粪和汗臭的熟悉味道。眼前一片勉强看清的虚影,她才发现自看不清以后,还从未完全没有仆从相随不带琉璃镜的离家。 这会儿隐匿身份,旁人一个个都不知她身份,各自在忙,崔季明怕撞到人又怕暴露了自己的相貌,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阿穿收拾完回头,这才发现崔三站在车边,她发现她没带琉璃镜,顿时玩心大起,偷偷摸摸想凑过去,吓她一跳。 阿穿这才缩着脖子踱到她背后几步的位置,却看着远远的,似乎先去拜过贺拔公的殷胥直直朝崔季明走来。 崔季明依稀看到人影走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逐渐清晰的样貌,就被捉住了手。 冰凉一片,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崔季明咧嘴笑了:“这会儿发现忘了我这瞎子了?早干嘛去了。” 殷胥引她往帐内去了,崔季明忽地想起当时万花山溪水边,她去拽他手腕却被拨开,非要让她拽着腰带不可。怎么这才几个月,就肯让人牵着了?尛說Φ紋網 她能看得清身前殷胥隐隐发红的耳廓,原来装作这么随意无所谓的拽着她,还是会心里不好意思啊。崔季明本来想抿嘴笑,却忽然又想起殷胥确认她……是不是喜欢男人时候的神情,她隐隐又觉得头疼。 殷胥的这份好,这份不好意思是因为什么,她或许心里有隐隐猜测,却只装作不知。而崔季明自己……也很喜欢逗他玩,她自然觉得他那样子可爱极了,想起殷胥来总能让她心情好几分,什么烦心事儿跟他闹一闹也能放肆大笑出声。 可是她显然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再多想多深入。 殷胥是不是个断袖,这些跟他口中的前世是否有关系,许多问题都值得她探究。但崔季明却不想探究,她不想真的从心里头都去老惦记这些问题,也不想再引火烧身了。 但是她说是“不想引火烧身”是一回事儿,现实中看到殷胥忍不住又嘻嘻哈哈动手动脚,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路上回回每次她管不住自己那张破嘴说什么调笑段子,引的殷胥恼羞成怒,她都在内心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 靠,叫你嘴贱。能不能装客气装矜持一回,还能不能把崔家少年郎那层皮子再给套回去啊! 然而现实一次次告诉她,在某人面前选择卸下皮囊,就真的再难以向他架起防御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 ̄▽ ̄")╭明天尝试一下把几百字的内容放到作者有话说里,买起来点数可能就9、10左右,但实际应该有四千多字。 话说崔三也渐渐发现了九妹的心意,过段时间可能会稍微突破性发展一下嘻嘻。 第99章 098.098.¥ 殷胥领她绕开凉州营内几位副官,走进勉强算是阴凉的营帐内,他未松开手,侧头回去看崔季明的神色,却没想到她一脸无可奈何的沉思。 殷胥手指紧了紧,松开,漫不经心道:“怎么了?” 崔季明一下回过神来:“没,没事儿啊。话说你打算怎么带着我出入这里啊,我也就这个距离能看清你是谁,万一因为看不清楚在外头干了傻事,岂不是一下子就暴露了。” 殷胥没想到她在担心这个,放下心来,他正要更件正式些的外衣去凉州大营的主帐,他将外衣脱下递给阿穿,对崔季明开口道:“不必担心这个,我都想好了。如果有危险,你就算没带镜片,也能提前感受到吧。” 崔季明点头。 “那你便装扮成我请来的西域高手,不爱说话,武功高强,做贴身侍卫便是。走路的时候,你能看见我的方向就可以跟着我走,营帐内也没有台阶,你不必太担心。到时候带着斗笠帽子,你且不用开口,若谁对你有怀疑,你拔刀便是。”殷胥似乎心情很好:“我都叫人给你准备好行头了。” 殷胥开口道:“阿穿,一并拿来。” 阿穿在营帐一道隔帘后头应了一声。她一边在带来的几柜东西中翻找,一边一脸严肃的看向旁边帮忙搭手的柳娘。 “柳娘,我问你个事儿。你见过俩男人之间牵手的么?” 柳娘面无表情回过头来,那张方方正正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波动,她很自然地答道:“有啊,男人跟男人好的事儿你还是第一次听说么?且不说长安各家有多少养男人的,就连群臣之间这种轶事也不少啊。怎么,你看着军营内有男人牵手?那我赶紧卖他们两瓶檀香精油去。” 阿穿瞳孔都缩成一点,结结巴巴,满脸崩溃眼见着都能跌坐在地哭出来。 柳娘:“别这脸色,到底见着谁跟谁了啊?” 阿穿捂住嘴,发出一声见了人间惨剧般的细小哀鸣,痛苦道:“我刚刚看见端王殿下跟三郎牵着手!我家三郎啊……” 柳娘:“小点声!殿下应该是怕三郎看不见路,才拽了一会儿,你都想什么呢!” 阿穿捂脸:“他们俩都见怪不怪无所谓的!” 柳娘内心才是一阵抓狂,她这个一不小心就装入太多秘密的大夫,简直堪比聚会上知道无数人相互劈腿一夜情的证据却只能微笑的老同学,噎的一口气儿上不来,却还要安慰阿穿:“你说你这个丫头,怎么就瞎想这些没谱的事情。三郎不是说还有个宅院叫温柔乡么,必定不会去喜欢男子的,你可以放心。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关注,是不是喜欢上了端王殿下?” 柳娘纯粹是调笑,阿穿抬起头来,却一副“你是不是瞎啊”的震惊表情:“……就殿下那样,我能看上他什么啊。旁边有个伟岸英俊,风流倜傥,家财万贯,五姓出身的三郎,是个女人会扔了崔三这西瓜选殿下这尾巴草么?” 柳娘憋了半天:“那……祝你幸福。” 阿穿咧嘴:“必须幸福,等我嫁给三郎那天,一定请你来吃酒啊。我跟你讲也不远了,三郎上次可都让我上他马车了——” 阿穿还想细数,却听见了耐冬催促的声音隔帘传来:“阿穿,怎么还没拿来?” 阿穿连忙拿着找好的衣服捧过去,崔季明虽然只需要脱两件外衣,但仍习惯性的掀开帘去了后头换衣裳。阿穿满脸笑,颠着碎布就要凑过去伺候崔三更衣,还没迈出两步,就先让柳娘拽走了:“我还有一堆东西需要搬下来呢,你快过来帮我分分类。” 殷胥没有等太久,崔季明就掀帘走了出来。 她伸手就扶了扶类似于幕篱的黑纱胡帽,用她自以为冷酷的目光与利落的姿势,眯眼道:“敢招惹我中原一点红,你是觉得脑袋在脖子上呆腻了么。” 殷胥:“……” 片刻,当殷胥走入凉州大营最大的主帐时,身后除了几位宫中的随侍以外,也跟着一位身材细瘦的剑客。 那胡帽是有皮革缝成的,两侧黑纱到颈,微微向下一扶几乎看不见面容,又带了带着破破烂烂的防风麻巾挡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麻巾松松垮垮搭在肩上。西域来往护卫常用的宽大白色麻衣与皮革护臂腰带,显得风尘仆仆,腰间懒懒散散的别着两把秃鞘的弯刀。 主帐立着的都是年轻的卫兵,看到一位深宫皇子带着位西域打扮的护卫,难免多看了两眼。只不过一个眼神瞟过去,那西域护卫仿佛感受道目光,猛地转过头去,透过黑纱的双眼似威胁的眯了眯。 卫兵陡然背后一凉,连忙转过脸去正视前方。小說中文網 崔季明眯了眼半天都没看清那好似熟悉的卫兵究竟是以前哪位好伙伴,就差点被绊了一跤,殷胥抬手一把抓住她手肘,低声道:“别到处看。小心点!” 崔季明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入帐内。 连带耐冬在内的一帮人,差点让帐内的味儿给顶出来,几十上百大老爷们带满汗臭脚臭的捂在帐内好几个时辰,的确是如此酸爽。崔季明就跟没事儿人般屏息走进去,殷胥也面无表情强挺着跪坐在贺拔庆元仅留下的西侧客位。 贺拔庆元一路而来虽满身疲惫,眼睛却明亮。而下头坐着的诸位将军、校尉更是面上难掩激动。显然在殷胥他们到来之前,贺拔庆元已经与他们叙过旧,这些凉州大营的老兵见到贺拔庆元平安归来,自然那份激愤也被喜悦冲走大半。 贺拔庆元道:“如今战事紧急,老夫为司马大元帅,命甘、肃二州集结中军与右军,留左军待命各自营内,各军打散却不混编,兵分三路,向伺犴反击!” 他踏入帐内最中央的地毯上,上头却不是崔季明之前看了六七年的老牛皮地图,她几乎看不清楚,却听到了贺拔庆元道:“这是根据一位游|行西域的高僧绘制的地图而制出的新地图。端王殿下,你看这地图可感受到有何不同?” 殷胥正被眼前的“地图”震惊,却不料贺拔庆元突然发问。他早已做好了旁观的准备,代北军已然和殷姓有了裂痕,他来了凉州大营也不过是遭人白眼指点,却不料贺拔庆元好似是想要表现出和殷姓的某种“合作”“友好”的表象。 明明这样可能会让他在军中失去一部分人心,但为了大局考虑,仍然选择暂时将那部分不公吞下去,暂且将裂缝糊住,想先将眼前的仗打赢。 殷胥心中陡然对旁人给贺拔庆元的尊重有了实感。 殷邛仿佛总在给自己辩解:“我身处高位,这些猜忌与伤害,是我为了大业的难免。” 然而贺拔庆元却用行动在诉说:纵然身处高位,有些人也不会丧失了原则。 而崔季明就是被这样的人教育着长大,年纪轻轻也可抛掉情感去做正确的事情,纵然知道顶着天的滋味绝不好受,却仍然站了起来。 他心下有些感动,道:“尝闻光武帝‘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未曾想到真的能见到如此雄伟的山川复刻在眼前。‘虏在吾目中矣’说的便是如此罢!” 眼前正是一块巨大平整的深青色山石雕刻出来的“地图”,东西自西州至朔方,南北自兰州至乌兰巴托。山脉高低错落不同,其中崖口、山脊、全被极其精细的雕刻而出,大泽、蒲昌海均下凹后以漆料填充。再加上西域地面环境不同,对行军影响也极深,其中沙漠地域涂黄、植被为绿、石地为红,大风地区又以蓝漆标注风向,几乎事无巨细的展露在这中央的巨大石台上。 贺拔庆元笑道:“正是如此,虏皆于目中!据前方探子来报,颉利可汗病死,伺犴派两万精兵返回突厥牙帐,目前应该已经到达。伺犴如今按兵在居延海南,他为了饮马,自然将营帐排成狭长,在张掖河一侧。张掖河夹在突厥境内山脉与祁连山之间,位置虽不算太好,但他显然是也在提防自己的背后。” 归德大将军康迦卫道:“若颉利可汗已死,那小皇子贺逻鹘,必定想杀伺犴。只是他能驱使的人马只有各部。” 众位副将年纪都四十以上,他们与突厥打了半辈子仗,也算是了解极深,讨论道:“听闻贺逻鹘信任阿史那燕罗,之前从播仙攻下陇右道的南部的,正是阿史那燕罗。他年纪虽轻,但其父名声威震,对于各地相当有威慑力。” 康迦卫是九姓胡人,康乃是自康国入长安后归的汉姓,代北军中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将士都是沙陀、月氏、高车、突厥遗民,正是这样一批汉人瞧不上的“杂胡”,才真正了解陇右道至突厥不断变化的各族各部落状况。 康迦卫道:“阿史那燕罗毕竟是俟斤,他的领地在突厥东部,距离我们这里很远。在颉利可汗死后局势不定的情况下,他纵然打算为了贺逻鹘去攻打伺犴,也绝对会将自家的兵都留在封地。他怕是要带距离伺犴最近的拔塞干部与西域众部落来追击伺犴。” 贺拔庆元点头:“正是如此。虽实力不佳,也未必兵马齐全,可却胜在人数。端王以为如何?”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望向了殷胥,连后头遮着脸的崔季明都感觉到了某种压力。 贺拔庆元问殷胥,却也是因为他可听说过这位端王殿下帮殷邛推行“天下契约”一事,坊间关于他是薛菱亲生子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说他是早些年在三清殿装傻自保。而朝堂上群臣中似乎也因薛菱的授意,开始形成了端王的党派,再联想万花山一案的牵连,这位端王似乎又消息相当灵通…… 若他当真是薛菱之子,在贺拔庆元眼中看来,端王才是被殷邛隐藏埋没的正统。 殷胥垂眼,却只是想顺着话题说,并不想发表什么真知灼见,道:“我却认为,形势看起来是伺犴背腹受敌,我们必能大胜。可贺逻鹘想要登可汗之位,必定也要四方安定,伺犴是威胁,大邺也是威胁。他何不看伺犴与大邺打的两败俱伤,再从中获利。” 从肃州赶来的夏将军,坐东第一个位置,则道:“可伺犴一旦从牙帐得了比悉齐的消息,怕是会直接离开疆域回牙帐。”夏将军接了殷胥的话,将他也拉入讨论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康迦卫扫过贺拔庆元一眼,似乎对于端王的存在心有不满,却不想在贺拔庆元刚回来时候因为此事产生龃龉,只得道:“也未必,伺犴本就是颉利可汗病重之时出征,他完全可以让比悉齐动手,我觉得他虽不会与三州一线先交战——” 众人再度讨论起来。殷胥却没开口,他惊异于贺拔庆元与三州一线消息的灵通,这显然比长安城内快出不知多少步去。而且将领的经验也显得尤为重要,他们几人寥寥几语,或推测或凭见识分析,绝大部分都与殷胥艰难得到的消息一致。这种扎根在一片土地般的将领,才是真的能打胜仗的将士,而如今其中翘楚的尉迟一支已经几乎不在了。 他心中自有打算,听着这些将士的安排,显然贺拔庆元选择了要在正面战场率先出手,将伺犴部队击散后,派三分之一的兵力埋伏在伺犴后方,关注着突厥境内的动作。 贺拔庆元作为主帅,显然考虑的更多。去年冻灾后虽有税收与种植季度的改革,但第一批税收怕是今年未必能如预期收上来,军备在去年减少后怕是要再减一年,若不趁突厥马最肥时,将他们精兵最强壮的马匹抢来,怕是冬日里连凉州中军的精兵都分不到一人二马了。 而且代北军中显然心中有怨气,对于边关战士而言,或许唯一将这种对于朝廷的怨怒朝外宣泄出去的正当方法,便是迎头一场胜仗。若是贺拔公选择投机取巧的办法、或者是伺犴就在边境却按兵不动,或许在从去年入冬开始就经历突袭、冻灾、削减开支、将领被杀一系列恶事的凉州大营,就先内部炸开来。 殷胥对于打仗并无太多经验,崔季明也还是个没带过兵的少年,侧耳听得认真,他无人可问,也决定相信贺拔公的判断。 这场关于战役具体行进打法的讨论一直到了午后,殷胥是求知若渴般的跪坐在那里记住他们的策略,甚至站起身来和其他几位将军一并站在石台边。 旁听一群经验丰富的老将在争论,他学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他自己的想象。本来计划中他想到的部分战役的策略,在这些人大胆细心的考虑面前,像是小孩儿的过家家。 殷胥前世登基后,边关连年战役,大型的会战甚至曾经在北部边关就能在三个重镇同时展开,他接收过如雪花般纷沓至来的军报,与三司使讨论过民户粮草运送成本与军力的比例,亲自计算过一座外军大营的军备支出细项。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了,然而身居高堂之上,与现在挤在汗臭的主帐内和其他将军争论则是两个世界。 崔季明心都痒痒,她去年春天的时候,还能坐在帐内随意插嘴,如今却偷鸡摸狗的压低帽檐,听他们手划过石台的沟壑山丘,讨论着伺犴这些年用兵的习惯,也总想问几句说几句。 在计划几处商定的差不多之后,这次商谈也就此结束,诸位将军退出去,崔季明也起身等着殷胥,却听到贺拔庆元道:“端王殿下,请留步。” ———————————————————— 能看到咩?受影响咩? WwW.lwxs520.Com第100章 098.098.¥ 殷胥转过头去,却看到贺拔庆元挥手让他几位副将亲信也离开,他点了点头,对崔季明道:“去外头等我。” 崔季明好奇的不得了,但她却感受道贺拔庆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顿时有些心虚。耐冬知道她看不清,先走一步,让她跟在他背后。 两人站在门外,凉州的夏,夜晚来的很晚,天是灰蓝色,三州一线的诸位将军还未散去,拎着灯笼各自相谈,有的是叙旧,有的是在探讨,唯有两位的声音传入崔季明耳中,让她忍不住偏头。 那声音一听便知是腿毛如钢针的康迦卫和好脾气的腹黑中年型男夏将军。 此刻老夏又摆出他那雷打不动的软绵绵笑容,道:“哎,老康,你说你在这儿跟我吼什么,当初可是你非要把那小子要走的,如今又想塞回来给我可不行。” 康迦卫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当时可就只是让他给我耍了一套刀法,我哪里知道他是那么个缺心少肺的,后来我才听说是徐录那老头的孙子,他孙子我又不好往死里揍,但他简直就是脑子缺根弦!我不信你不知道!你早就烦得慌了,又是崔三带来的,怕他哪次来凉州再来问,所以才千方百计塞给我吧!” 夏辰是从三郎第一天将徐策那小子塞过来就头疼,他位置虽高,可崔三就像是老大的孙子似的,她塞过来的人夏辰总不能给弄去做火长。他可不是王将军那样的五姓出身,一直长袖善舞谁也不得罪才有如今的位置。 而康迦卫又是个极其喜好剑客刀侠之人,之前肃州来了一队夜路帮的老油子,一个个武功高强又对西域熟悉,王将军大喜,正要重用那几人,康迦卫却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又带大宛马又带美酒,到了王将军面前软磨硬泡,再扯上之前王将军欠他的人情,强将几个夜路帮的人要过来。 那夜路帮中,为首的头子姓朱名榆林,早些年还是个在北道上的屯防兵,后来北道输了战役,他捡回命后一直在南道上做了十几年的夜路帮。 朱榆林到了康迦卫手下,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便凭着一身武功和多年带人的经验,在军中得几次大获,已是安武校尉。 王将军才知自己糊涂,气的直拍大腿,便将此事一股脑倒给了夏辰。夏辰正巧手里有个徐策支不出去,干脆使计塞给了康迦卫,膈应他去。 然而就在远处康迦卫正和夏辰理论着的时候,那个烫手山芋却在周围戳戳弄弄的来到了崔季明面前。 徐策看着她的打扮,大为感兴趣:“你是那个端王请来的高手?!他不是从长安来的么,怎么找来的一个西域高手。” 崔季明简直就是感觉被苍蝇盯上了,生怕暴露,垂眼不去理他。 徐策却非要去看她的刀:“你是惯用弯刀的啊,还是双手皆可用,是从波斯来的?不过说是双刀,但不论是谁惯用手都会力气大一些,破绽也太容易找了。你要不要来跟我比划比划,我好多年没跟用弯刀的人打过了!来嘛来嘛!” 崔季明内心真想骂人。 耐冬上来拦道:“这位军哥儿,还是别来招惹。你说你是凉州大营的兵,我们是端王殿下的人,这要是两方打起来,岂不是闹大了事儿。再说这位爷是端王殿下从西域请来的高手,武功高强,不会邺语,您何必找这没趣儿。” 崔季明心中大叫不好,徐策是个典型武痴,打仗未必会多少,打架斗殴这种事儿总少不了他,他一听“武功高强”,脸上立刻扯出一个兴奋的傻笑,抬手一掌就朝崔季明面上击去,反手拔刀—— 在这主帐前头,徐策一拔刀,雁翎刀出鞘,全场一静,卫兵直接抬起了长|枪满面戒备朝他指来。 崔季明好想扶额…… 她就像低调,却有人偏生不想让她低调。 康迦卫一回头,看着徐策抬刀对准端王带来的护卫,而那胡帽护卫双手扶在刀柄上,似乎也想动手,他几乎要叫一声祖宗,气的连忙跑过来,一拳打在徐策头顶,骂道:“徐大头,你能不能少给我添点乱子!你再这样,我把你绑起来送到晋州去!”尛說Φ紋網 徐策一下子捂住脑袋:“将军,听说这人是个高手,我就想与他比划比划。要是这里不合适,那我拉他去射场?” 康迦卫也真是又气又想笑,徐策要不是太痴,就那份耿和真倒是很符合他脾气,他气的拎着他耳朵就拽走:“你这样我敢带你去打仗?!你难道就真想做一辈子卫兵?!能不能稳重一点啊徐大头!” 徐策疼的直嗷嚎:“我倒是想上战场啊,我都说了想给李将军报仇,您怎么就不让我去——” 康迦卫骂道:“还有脸说,你是不是打起仗来要一个人冲到前头去,不管你的兵了?!” 这俩人跟父子俩似的斗着嘴就走了,崔季明瞥了一眼,却远远听着脚步,有人朝他走来。 崔季明脊背一紧,还未开口,眼前的帐帘陡然被掀开,殷胥走出来,先扫了她一眼似乎怕她走远。 殷胥刚要开口与崔季明讲话,身后便传来了声音:“端王殿下倒是不放心凉州大营,还带了护卫来。” 崔季明暗自一激灵,最怕的就是夏辰,他四十多岁,肚子里装了四百多年的坏水,面上比谁都温柔好说话,却一双毒眼一肚子心眼。 殷胥回过头去,神色不变:“毕竟我不是您这样身怀武艺的将军,或许连弓也拉不动,这兵荒马乱的,宫内的护卫又是多少年没离开长安的贵家子,管得什么用。” 夏辰笑:“不过是好奇,端王殿下如今风口浪尖上,也是神通广大,什么人都能请来。”他深深看了崔季明一眼,崔季明纵然接不到这眼神,也是后背紧绷。 夏辰若是知晓了,会不会觉得她是想主动站在端王这边。 崔季明也不得不承认,她享受着崔家待遇的同时,也代表了她作为二房“长孙”,待她长大,日后所有的行为都会在别人眼里成为可以暗示和揣测的行动。 殷胥却不置可否,夏辰点头一笑便离开。 他转身往自己的帐内走去,泥泞时被踩出的马蹄印已经被日头晒干,凹凸不平,若是不小心必定会将人绊倒,他抓住崔季明的手臂,领她往回走,小声道:“怎么没问我?” 崔季明胡帽下的双眼略显复杂,夏将军在提醒她什么,她心里也清楚。崔季明甩去那些想法,开口笑道:“瞧你那样,我不问你你又多想,我问你你又未必肯说。到底想怎样。” 殷胥动了动唇角,似笑非笑:“以后告诉你。” 崔季明一直以为这次会议后,殷胥会做出什么安排,她或许不必无所事事的呆在闷热的营帐内,然而其余几支队伍已经出动,贺拔庆元已经率先带军离开凉州大营,殷胥和崔季明还留在营内。 当然与他们一起留下的也还有几位将军,每日在烈日下发了疯似的练兵,崔季明远远听见他们在营场上的骂,跟着皮紧。 只是那头训练着,崔季明在这边也当了一回教官。 烈日下,殷胥一身骑装,额头晒得发红,却仍然道:“再来试试。” 崔季明无奈:“你要真愿意学,叫老秦教你便是。我这都是跟人搏斗的把式,你好歹也算个王爷了,也真没必要学这些。这都练了几天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有在习武,但毕竟还是底子差,何必勉强。” 殷胥倔起来,不比她差多少,坚持道:“你这样的他都教的不愿意,我体质又不好,他傲气的很,怎可能来教。你若是不教我,我便直接去找贺拔庆元,让他把你踹回家去。” 崔季明气的头上青筋都想鼓出来:“真厉害啊殷小九,好不容易抓住我一个把柄,各种拿来威胁我了。” 殷胥却动了动眉毛:“还教不教?” 崔季明直接冲过去,抬手抓住殷胥硌手的肩,反手一拧,将他摁到在沙地上。殷胥早知道他会来这一招,崔季明力气太大,她打一拳出去,两百多斤的壮汉也能让她打到吐血。殷胥抬手就去戳她肋下,崔季明这个浑身痒痒肉的果然一缩,他抬手就一掌劈向她颈侧。 崔季明未想到殷胥也学的这么不要脸了,被这一掌劈的差点断气。 殷胥一把推开她,站起身来,显得很自满,道:“是谁教我的,要当所有人都想胖揍你一顿。” 崔季明猛地冲上去,贴的极近,冲殷胥咧了个大大的微笑。殷胥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某人的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丝毫不知道什么叫手软,他差点退一软跪在地上。 崔季明洋洋得意:“那我再教你一句,在把对手打的无法还手之前,先别吹逼。” 殷胥垂着头简直就像是痛得受不了一样,半天知不起身来。 崔季明心里一跳,嘴硬道:“这套路太假,我都玩过不知道多少年了,对我没用的。” 殷胥似乎费力的想抬手,却又实在抬不动,他连脊背都抖了起来。崔季明慌了起来,她可是前一阵子看柳娘给殷胥煮药,他个子虽比她高,可似乎全部的营养的用来长个,体质自然跟牛一般的崔季明没法比。 她有点后悔自己太当真,殷胥哪里是军中那些大老爷们啊。 崔季明终是愧疚,蹲下去道:“就说让你不要跟我学,我打人真的是没轻没重的啊——” 她还没说完,殷胥一抬胳膊狠狠锁住了她的脖颈,右手拇指顶在了她喉咙上,隐隐带上几分笑意:“套路总是很管用的。你不要以为总是能赢得过我。” 崔季明刚想开口说话,却看殷胥的目光望她颈上看来。 她心中一惊。 崔季明知道自己以后进军营免不了要跟士兵对战,她身为世家子,自然会特立独行一点,在一群光膀子练武的兵中衣冠整齐,也不过是会被人说一句“瞎矫情”。她也不怕军中的摔跤对打,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崔季明几乎把自己胸前的荷包蛋绑死了,真的就是顺着脖子摸到肚脐眼,未必能摸出什么起伏。 因此就算是殷胥来戳她肋下,崔季明也不会紧张,只是她没有喉结这一点,太过明显了。 虽可对外解释她天生喉结不明显,但殷胥跟她相处极多,他又心细如发,若再多几次这样的事情,他只要一联想,必定能猜出真相。 如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线,崔季明绝不可能让外人知道她女子身份,这是能让她一切努力都打入尘埃的把柄,没有人会交到别人手里。 她感受到殷胥的目光似乎有些探究的看向她脖颈时,直接反手抓住他手腕狠狠一拧,用力道殷胥整个人一哆嗦,甩手将他推了出去。 殷胥本还自觉有些心虚的近距离看她颈上流下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被这样推了出去。 他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手腕差点都被崔季明拧青了,有些回不过神来,对着大步朝空地外走去的崔季明道:“你……生气了?” 崔季明回头,面上没有神色:“没有。” 殷胥却确信道:“你就是生气了。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以为你不会上当的。” 崔季明没见过这样先去小心翼翼揣测别人心意,不管什么先道歉的人,她走过来,伸出手:“没什么,你想多啦。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自己这么弱。起来吧。” 殷胥抬手抓住,她掌心里全是茧和汗,他小心攥紧她手指,刚要开口,便忽然听到了耐冬快步走来,他似心虚般的松开了她的手,转头道:“何事?” 耐冬权当没看见,道:“还请殿下快更衣,康将军请您去帐内。” 崔季明皱眉:“他为何要请你过去。” 殷胥道:“我与贺拔公商定,康将军拔营之时,我要一起前往。你也一起过来。” 崔季明惊道:“我听说他这几万人是要等待指令、突袭后方的!你想上战场?!刀剑无眼,你可别作这个死!” 作者有话要说:不放了。因为根本防不住,人家果断连作者有话说都盗走了,我也别费这个事了。已经被盗文强x的失去意识,我决定撒手不管了,反正买正版的还会买,看盗文的还会看。 今日小剧场: 二人对练期间,殷胥一掌拍在崔季明胸口。 殷胥:(敬佩)你不愧是经常练武,身体如此结实。 崔季明:(瞪眼)结实你妈,你再拍一拍,难道拍不出其他感觉来? 殷胥还真拍了拍:(感慨)三郎这胸肌不知道多少年练出来的,真是硬邦邦的啊…… 崔季明:……总有一天,你会为你这话后悔的。 第101章 0101.¥ 殷胥点头:“早晚,我也要亲自去战场看看,不去亲自了解,我作为局外人永远都无法设身处地的去思考解决问题。” 崔季明哑口无言,殷胥转身往帐内去,换了身简单的骑装出来,耐冬收拾好东西,带人随行去。他出帐,却看着崔季明拎着牛角弓和几个箭袋回来,系在她自己马上,她回头看到殷胥的身影在不远处望她,笑出一口白牙道:“我都说了,我是护卫。就你这样的去战场,我难道不该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 殷胥本想说要她保护好自己,不要离开他身边,最后却还是忍不住浮出几分笑意,道:“那便托付你了。” 在崔季明同殷胥等人,虽康迦卫的两万兵马穿过甘州,在要人命的烈日下,绕过前朝已成断壁的长城时,长安城内也被同一轮烈日灼烧的冒烟。 舒窈在屋里头,桌面上摊着几本簿子,她纤细的手指将算盘拨弄得飞快,天本就热,纵然是屋内有奴仆在冰盆边摇扇机,她也热的薄衫汗湿,皱着眉头有些心烦。 “这都是算得些什么!且不说建康的租佃合不上,就连老宅的库房怎么都差这么多帐!我管帐也算是有两年了,今年来了长安,不在眼皮子底下,一个个都疯了吧!等我这回回去了,看怎么收拾他们!”崔舒窈揉了揉眉心,将簿子甩出去骂道。 喜玉捡回来道:“娘子何必发这种脾气,下人们做事总是不行的。过几日不就归健康了,马上他们都要编户,到时候老宅的奴婢们该遣走的就全遣走,咱们雇有能的人回来。” 舒窈只知道在崔季明临走前,似乎与崔式谈起了她的事情,极为严肃的表示要舒窈归家去。舒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阿姐忽然这么个态度,而阿耶居然也同意了,不但让她归建康老宅,还问她有没有似得哪位觉得还可以的五姓郎君。 崔舒窈可真是急的瞪眼了。她万没想到阿耶要把她这么着急忙慌的嫁出去,她可还想着说不嫁就不嫁呢! 幸而崔式并没有太催促提前订婚事的意思,舒窈连忙说要全权讨了崔家在建康的铺子和租田的账本去,说想回了建康有些事做。 崔舒窈心里头小算盘可打的乱响,万一她不想成婚的时候阿耶非要让她嫁人,她就带着未来可能日益充盈的小金库,去贿赂见钱眼开的崔季明,投奔她去给她管家。 舒窈想起了如今再无奴婢,看向喜玉问道:“到时候你也要离开崔家么?” 喜玉连忙摇了摇头:“我看着娘子长大的,要我走,我能去哪里!纵然不是奴婢身份,这年头到了长安,以我身份也嫁不了什么好出身的,有那给人家当牛做马的功夫,我还不如伺候你,得了月钱也不用去交给不知道哪儿来的男人,全都自个儿买衣裳首饰,打扮得漂亮才是。” 舒窈让她说法逗笑了:“你也真是想得开。不过也是,我总觉得说是要奴婢全转成民户,怕是没那么容易的事儿。就且说真的有这种近侍要走,不知道手里攥着各家多少事儿呢,哪能说放就放。指不定还有一些好吃懒做的隐在暗处的蛀虫,这会子要签契了,一个个都要拎出来看看,那些岂不是都要见光死。” 喜玉墨着墨道:“上头的人,哪会顾及到宅子里头的事儿,他们都是自有目的。就算是府宅内因为这事儿,死了点人,也不过是一句‘难免’。更何况,宅子里奴仆才多少人,各家庄上给种地的奴仆才是数不胜数……” 舒窈叹了一口气,刚要再摊开簿子,却看着一个丫鬟快步走进屋里来,跟长了蛀牙似的抽动着嘴角,无奈道:“五娘子,那人、那人又来了!” 舒窈瞪眼:“还来!都跟他说了几遍,哥生了时疾不可见人,都挪到别庄去了,他怎么还到这儿来!喜玉,你去带人将她赶出去。” 喜玉巍然不动,坚决不去找死:“那是睿王殿下,三郎都只是给他做伴读,我哪敢。更何况撒了几次泼了,睿王这人我招架不了。” 舒窈头疼,揉了揉刚梳顺的头发,都快想掀桌子了:“啊啊!哥为什么要跑,也就我哥能敢把他拎出去了!我这儿正烦着呢,非要来招惹我!我不治治他,这是要没完了是吧!” 她绕到屏风后换了齐整的裙衫,披纱就出门去,喜玉心惊肉跳的跟着她出去了,崔舒窈快走到前厅时,顿了顿脚步,面上展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好似无骨般对喜玉道:“来扶着我。” 喜玉一看她家娘子换脸了,心里头七上八下,连忙搀着她出去。 还未走到前厅,就听见二房那管家的声音,好说歹劝的道:“殿下,虽屈尊您亲自来送帖,但也没有送了帖就要人当面答的理。这样,您把帖给我,我去给五娘送去。” 少年不屈不挠:“不成,你若是去送了,她不当回事儿,必定头也不抬了一口回绝。这可是今年最大的船游,我要亲自传达。快去请她出来呀,后头都有人等着呢,还要送下家去呢。” 崔舒窈从后头踱出来,身边跟着一圈丫鬟婆子,人未到先启唇:“本以为睿王殿下这是关心兄长的病势,却没想到是想在这个关头叫人出去玩乐啊。” 她施施然走入正厅,手里捏着一柄团扇,笑道:“亏得阿兄在病中仍时常惦记殿下,殿下却忙着参加游船,倒真是两重心境。” 她只扫了一眼修,那拿捏有度的微笑却僵在了嘴角。 ……妈呀,二房前厅为什么要放一只孔雀精进来! 大邺流行西域传来的种种装束,女子赶时髦,男子自然也不落后。可她也是头一回见着一个皇子殿下穿着金闪闪的罩纱与正红暗纹的骑装的同时,头上还敢插着孔雀羽做的发冠,颈上有琉璃串珠…… 这搭配简直瞎眼,如同村里的新郎官披着和尚的袈裟滚进了孔雀窝,崔舒窈都想拿团扇挡住这一眼耀眼的七彩光芒滚回院内。 她没少见崔季明穿的花枝招展、甚至骚浪无边,却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一切看脸”。 修却毫无自知,他入了夏后出门玩乐的被晒黑了几层的脸上满是笑意,却也因舒窈刚刚话语中的讽刺辩解道:“我、我也是担心三郎啊。这都是给三郎的东西,托你交给三郎。不过、不过要是你有喜欢的东西,也可以拿走。” 舒窈:不、老娘不接受你这样的强撩。 头一天修带来的给崔季明的“慰问品”还有些珍稀药材与玉石佛珠,到了以后再来回回骚扰,送的全都是什么荷包、簪子、耳坠与手镯。 不好意思,她姐崔季明有颗纯爷们的内心,并不需要被这种东西慰问。 崔舒窈这次却不打算给他留面子,笑着拿起了一个瓷盒,拿出里头绣有粉樱的荷包,道:“长安各家娘子送给阿兄的荷包,都够他把二房的散银全装满带身上了。竟头一回知道,除了各家娘子,连殿下也喜欢给阿兄送荷包。” 修一下子被说破心意,他一时竟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应对,崔舒窈眯着眼看他,他连忙一把夺过:“我拿错了。” 崔舒窈看他满头大汗将那荷包塞回了袖中,挑挑眉道:“睿王殿下可收好了,不知从哪家娘子手里得的心意,万一弄丢了可不就说不清楚了。” 修抬头就要解释,崔舒窈却率先开口道:“今年游船的请柬?虽说要找个人缘好的传着往下送,但我记得去年还是郑家十一,怎么今年请动了睿王殿下了?” 修递过去,笑着挠了挠头道:“我怕请不动你。听闻你并不怎么参加长安的诗会。” 崔舒窈展开那洒金纸的请柬,她勾唇笑道:“崔家女中数我最无才,何必去出那个丑,不过这次……看在殿下单跑一趟的份上,我便去一次也罢。” 修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冠上几根孔雀毛一阵狂摇:“真的?!” 舒窈纤长的手指将请柬按在了桌上,回身便朝屋内走去,轻轻抛来了一句话:“话已带到,殿下请回吧。” 崔舒窈穿过长廊时,按了按眉心,待无人时,才对喜玉道:“一会儿给我揉一揉额头吧,唉……” 喜玉关心道:“娘子怎么了?” 崔舒窈痛苦的叹了一口气:“伤了眼。” 而另一边,二房的管家目送天真的睿王殿下三步一小跑的蹦蹦跳跳离开了,心中哀叹一声,赶紧叫人收了那桌案上一堆杂七杂八哄姑娘开心的小玩意儿。 “这要送到五娘子房里去么?”丫鬟问道。 那管家笑了:“五娘子缺这些东西么,她都烦成这样了还拿过去,你是想找罚么?这既然是送给三郎君的东西,便拿到三郎君院内,送给他的丫鬟去。” ** 深夜的突厥牙帐。 俱泰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帐中醒来,显然这些日子调查那双胞胎并隐藏自己的痕迹,已经使他身心疲惫。可他就如同在大兴宫的硬板床上时常梦到自己滚下楼梯般,再一次抽搐一下醒了过来。 耳边有马匹从帐间穿过的细微蹄声,有远处的突厥人在交谈的模糊嗓音,也有道路上火盆噼啪作响的声音,俱泰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心中的弦却不由的绷紧,直到他陡然听到床头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呼吸,一道风从眼前看不清的一团黑中直直朝他仅剩的左眼刺来! 俱泰不只是天命,亦或是他早已怕死到了极致。在那一瞬,他心里的弦崩然断裂,片刻猛然到拔高到极限的危机感几乎让他眼前一白,他条件反射的在皮被中一滚,朝床底下滚下去,紧接着便听到了刀刃划破皮被的声音。 那人似乎也是没想到俱泰会能躲开。这是第二次,俱泰因为杀手的轻视而捡回了命来,他抬手抓住床头的琉璃杯就往旁边摔去,借这个声音给杀手迷惑,他像只兔子一样窜向帐门口去! 他光着脚,穿着中衣踉踉跄跄,就要去掀开帐帘,却不料帐帘刚刚掀开一条缝,露出外头银河闪耀的天空,对方也找到了他真正的位置,整个人如黑暗中无形的鬼魅般极快的窜来,抬手便是一道月轮般的银光,朝俱泰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 ̄y▽, ̄)╭今天编不出小剧场了~~ 第102章 101.0101.¥ 俱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勇气,他猛然抓住厚厚的皮质帐帘朝杀手的方向一甩,整个人团成球向外一滚。那杀手手中短刀轻而易举的划破了帐帘,手臂穿过豁口依然朝俱泰的方向刺来。只是那帐帘挡住了杀手的身体和视线,他的手刺来,堪堪停住在了俱泰鼻尖前,他几乎看见自己摒不住的鼻息,触碰到那可鉴的冰凉刀面上,留下一小片白雾。 他当即毫不犹豫发出一声如大白鹅被卸了翅膀似的惨叫,捂着根本没受伤的肩膀,踉踉跄跄朝外跑去。 俱泰知道如今突厥牙帐局势紧张,他便是想引来人,将杀手带到人前去!比悉齐至少还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在如今有他全权控制的突厥牙帐出现了这种事情,比悉齐最起码会先护住他一时! 俱泰更想知道这时候,阿继为何还没回来! 周围陡然变得静悄悄的,仿佛刚刚说话的突厥人也隐匿了声音,巡逻的马队也恰好走过了这一片区域,他光脚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茫然四顾,却只看到了不止一位的杀手从火盆投下的阴影中起身,十几位黑衣人笃定又悠闲的朝他走来,俱泰甚至以为这场景荒诞的像是他的一个噩梦。 他们究竟是真的脚步摇摆轻盈,还是在俱泰的恐慌中化身成了厉鬼,他早已分不清楚! 他支走陆行帮的人去做事,正是知道今日将有大事发生,卫兵也会不在,机不可失。却未想到对方也抓准了这个时机。周围应当宿有奴仆的小营帐全是一片静悄悄的漆黑,仿佛是其余人的身体早已流空了血液开始泛凉。俱泰明知道四周无人,却不断喊道:“在么?!有谁在!有杀手——这里有杀手!” 他在那长长一条广袤且耀眼的星河下,捡回了几分清醒与理智,他甚至觉得自己一开始就太小瞧了言玉的势力与眼线。俱泰一直以为贺逻鹘与言玉不合,言玉或许由于汉人身份,在突厥牙帐被挤压到了势力边缘。 但他以为,只是他以为而已。 他得到的关于言玉的消息太少了,仅凭着一些口耳相传的“昭王”的事迹,他如何能窥探的到这个人的全部面貌。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言玉来投靠贺逻鹘,而是言玉想要通过贺逻鹘,来给突厥钉入扎根的楔子,他对于突厥牙帐的掌控,不但超过俱泰的想象,更可能是贺逻鹘也没想到过的! 俱泰扯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链子,将那金珠子沿路抛下,一边疯狂的踉踉跄跄朝突厥牙帐最中心的位置跑去。 身后的黑衣人越来越近,他们步伐悄无声息,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杀意,连每一次迈步都优雅的扭动着腰肢,俱泰几乎可以确定,这些杀手几乎都是女子。 俱泰心中一定,猛地转弯朝夷咄所在营帐的方向跑去!夷咄被软禁,他身为顺位继承人,纵然事出突然,但周围应仍有部分比悉齐的兵把守! 只是当他两脚底扎破,几乎将石子踩进肉里,冲到了夷咄帐前,却发现夷咄的主帐灯火通明,然而帐外却跟本没有护卫兵马—— 他穿过多少营帐,却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兵马,突厥大营这是空了么?! 身后追随而来的黑衣人显然看穿了俱泰的想法,发出了一声细微甚至可以说是矜持的笑声,俱泰后脊梁窜上一股恐惧的麻意,他在这快逼近的死亡面前,已经抛却了其他的顾虑,他想也未想,直接掀开夷咄的帐帘,闯入一片灯火通明。 几乎是掀开帐帘的同时,一股温暖的香料气息与娇软的淫言秽语扑面而来,俱泰躬下身子匍匐着滚到放着华服外衣的架子后,蜷着腿缩在后头,一边偏头去看帐中的大床,一边不断的去扫视那被风微微吹动的帐帘。 床上正是一场光着膀子酣畅淋漓的三人混战,俱泰不用看,单听那软腻腻的叫声也知道如今骑在上头的是那双胞胎。所谓冤家路窄,他昨日还在与阿继商议要想办法废了这双胞胎不可,今日就自己先保不住命闯入人家的被翻红浪现场。 他耳朵里塞着旁人的酣战,一边感慨着这歌喉单在床上使可惜了,一边心中那根弦仍在提醒他杀手似乎并未离开。 对方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在这么个煞风景的时候闯入夷咄帐内。 俱泰小心翼翼的用他沾满灰尘的手,爬过夷咄帐内的地毯,他觉得还是靠近人多热闹的地方比较安全,幸而他身材不过一个七八岁孩子,还是营养不良的那种,夷咄又是个自己哼哧哼哧的动静比种猪还大的,他都挪到了离那床只有一个柜子之隔的位置,居然还没有被发现。尛說Φ紋網 他似乎隐隐的听到了外头杀手环绕帐外的脚步声,总觉得这不是个办法。那双胞胎武艺高超,且不提为何比悉齐的兵不在帐外,若是他能抛出些给双胞胎的好处,能不能在这生死关头,暂时且达成联盟,让他们肯出手帮他一把。 这想法实在成功可能性太低,可俱泰比谁都想活,他脑子疯狂运转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事态却急转直下! 俱泰才刚刚听到夷咄在床上一声释放似的喟叹,这一声还未来得及叹完,他声音却戛然而止,发出了如颉利可汗临死前咯痰似的痛苦声音! 俱泰探出头去,只看到了考兰正微笑着赤着上身骑跨在夷咄身上,他手中一柄细长的剑,正直直刺下去,刺穿了夷咄的喉咙,将他死死钉在皮被上。 夷咄被钉在床上,双手双脚还在拼命的扑腾,他一只手在拼命顺着考兰细瘦的腰向上攀附,想要给他也留下点伤口,另一只手则费力的想抓住床头盛水的铜瓶。 那铜瓶被他扭曲抽搐的手拨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清水撒了一地,俱泰大惊,连忙往柜子后缩了缩身子。考风仿佛看着考兰在做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般,从这张大床另一边,光裸着脊背爬起身来,懒懒的随便捡了件袍子,披在细窄柔韧的腰背上,坐在床边似乎想找鞋。 考兰也不耐烦了,他将那细剑再向下插一分,朝侧面划去,那细剑给喉管划开一道横着的豁口,血液几乎是如泉喷涌而出,无可避免的淋了考兰一身。 考兰也是一惊,咒骂道:“老不死的玩意儿,让你临死前爽一把都便宜了,血臭的能熏死老子!” 他拔剑朝后推了一步,考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着夷咄的外袍给考兰擦了擦脸:“你能不能别这么莽撞,这一身味儿我都不想跟你走在一起。” 却不料已经被插穿了喉管,血液不断流入肺中的夷咄,仍然在床上发了疯似的扑腾,脸色发紫青筋暴起,发出了一声声沙哑难听的尖叫,让俱泰忍不住想起了老家屠夫不讲究的杀猪。 夷咄浑身抽搐到关节都几乎被人拧反了般,他蹬着腿从床上滚下来,趴在地上,一手抓住自己的喉咙,一手抓着地毯还想向外爬去。他持续的惨叫着,满是血的面容恰好落在了俱泰面前。 考风随手拿起了床底下藏着的一把匕首,似乎不满夷咄发出的声音,道:“别叫了,比悉齐的兵是你刚刚支走的,虽然只让他们靠外一点,但可惜今天却不是个好日子。他们现在估摸着已经在前线,跟贺逻鹘的兵斗作一团呢。” 他赤脚走过去,袍子系的松垮,弯腰抓住了夷咄的头发,让他偏过头来,带着他那骄矜却又极度危险的笑容,将手中的匕首,送入了夷咄的眼窝。 夷咄发出了一声更尖锐的惨叫,几乎就在那一瞬,考风猛地抬头看见了柜子后躲藏的俱泰,俱泰刚想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夷咄的帐帘骤然被掀起,那十几个黑影般的杀手似乎也没有料到这种展开,冲进了帐内。 气氛一下子在这温暖的帐内僵住,连灯烛也不敢妄自跳动。 考兰愣了一下,看向那些女性杀手只蒙住半张脸的黑纱,灯光下依稀能看出她们面目的轮廓,他抬手拿起细剑护在身前,失声道:“居然是你们?!” 那些人率先将目光投向惨死的夷咄,俱泰直起身子,心中一转,仿若闲庭散步般淡定起身站直。 一批出入在突厥牙帐,身姿轻盈容貌出色的女子,还是言玉或者是贺逻鹘的棋子,对于夷咄之死表示震惊,还能被考兰考风认识且提防。 俱泰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些杀手明面上的身份,极大的可能性是夷咄收集的美人或舞女。之前听闻夷咄是派自己的女奴到颉利可汗身边,如今看来那些女奴是不是真的听从他的话还未必,或许言玉早在夷咄的美人中安排下了自己的人手。 俱泰淡定的从柜子角落走出来,一把抓住了半死不活的夷咄的头发,道:“考兰考风,做得好,人已经等在外头了么?杀了他们,我们走!” 考兰这才认出来眼前的侏儒是谁,她惊的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考风却是个莽撞性子,抬刀就要先去把所有疑似敌人的人率先劈死。 考兰想去拦,已然来不及,那十几个个身披黑纱的舞女杀手却有些犹疑。 可当他们身后也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人冲入了帐内,局势就愈发混乱了。 红毛阿继带人追着金珠子而来,站在最前头,看着惨死在地上的夷咄和眼前的杀手,已经蒙圈了:“俱泰,你没事吧!” 俱泰大声道:“考兰考风已经得手,围杀了他们!我倒是要看看贺逻鹘有没有给这帮人找后路!你们以为伺犴特勒派我回朝,就真的让我孤身回来的么?!” 阿继心中一转,眼前考风已经冲动的开始出手,他手中的是显然不惯用的短匕首,但仍然不能阻挡他的攻势。若说对面的杀手动作算作乘风的轻灵,那考风就是微风下跳动的火苗。 他显然对长安以北各路杀手的技巧和出身都了若指掌,那领头的女子黑纱下的面容似乎露出了几分紧张,考风却笑了。他相貌还是可以看出与考兰的几分不同,考风稍微有棱角一些,眉毛微微粗,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有些可爱的得意,却也让人分不清是傻气还是杀气—— 阿继看到那些黑衣杀手的身手,也加入了混战,北机这边的高手如今还有其他要事,并不在阿继身边,他手头那些人的水平根本没法跟考兰考风这种人肉小旋风比,只能脑袋缩的双下巴都露出来,东躲**如跳大神般,闲着没事儿见缝插针补上一刀。 阿继在内这帮小子,都是在石城镇走街串巷的混子,别的未必有水平,但耳朵长和无赖补刀,绝对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黑衣女子们对于局势心里有数,未必觉得这境况会使他们困住。可俱泰高深莫测的引导与笑容,以及背后陆行帮众人专门搅局的暗刀,连她们也感觉到了被压入难以施展的境地。 考风已经混战入了人群,除了动作太大那华丽的绣袍散开,露出他随动作摇曳的那啥啥,这美人杀人之景也算好看。俱泰背在身后的手心里全是汗,他正考虑为何考兰还未加入战局,就感觉到一横条细剑轻轻比在了他后颈上。 他后颈一麻,隔着他长长了还没来得及修理的乱发,仍然能感受到夷咄留在这柄细剑上的血肉温度。 俱泰身子一顿,轻笑道:“你可考虑好。毕竟杀了夷咄后,还想出这突厥牙帐不容易。” 考兰轻笑道:“那你也考虑好。曾经崔三的奴仆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牙帐下的胡商,你觉得谁能活的久一点?” 俱泰微微侧了侧头,露出他那可怖伤疤的右眼,唇角却勾起了一丝笑意:“若无人做靠山,像我这般惜命的人,怎么会轻易到牙帐来?而只有几十个人马不单想离开牙帐,还想从如今半营穿过突厥的显露下过去……怎么着,听说还想报仇?” 考兰瞳孔一缩,那细节微微往前抵了半分。 他难免会将俱泰与崔三联系在一起,只是如今这样的消息灵通,出入突厥牙帐如无人之境,也太可怕了些! 俱泰笑:“我有钱有关系,却缺拔尖的高手,夷咄的脑袋你也没用,不如拿来送给我做个礼金,这一路,保你能到沙洲如何?” 与考风的冲动与歇斯底里相比,考兰明显更喜欢不动手的解决问题,他垂了垂眼睛,也勾起了几分笑意:“您这位瞎了右眼的富商,如今在大漠上大名鼎鼎,我们怎么不会同意。” 考兰想的却是,单看那冲进来的红毛与手下,俱泰手下却未必有多少真的能杀敌的人。可他有马有金银,若是能将俱泰的人马引出到无人之地,他们设计反手抢夺俱泰,再带着马匹与金银向南落脚…… 俱泰似松了口气般的笑了起来,考兰轻轻收回几分细剑,猛然抬起朝前刺去! 俱泰让那细剑的劲风惊得朝地上一缩,却只看见眼前一个手持弯刀扑来的黑纱女子,瞪大了眼睛,细剑穿过她的上腹。考兰笑了笑,扶住那女人的肩膀,以极快的速度将细剑就插在她腹中朝下一摁,开膛破肚。 俱泰蹲在下头淋了一头一脸的热血,抹了一把脸骂道:“你疯了么?!” 额前几缕头发还在滴着夷咄的血的考兰,朝他一个飞吻眨了眨眼睛:“有福同享嘛,别介意!” 他与考风不同,雌雄莫辨的一身衣裳已然穿的整齐,拔出那如同玩具般的细剑往前迈出去一步,对俱泰道:“跟紧我!就你这小身板,她们一巴掌都能拍死你!” 俱泰就差抱住他大腿,连忙跟上,考兰一个转身差点撞到俱泰,气的无奈,只得一抬手拎着他后领子提起来,夹在胳膊下,单手出剑,在混乱的局势下,快准狠到仿佛能去挑开苍蝇的翅膀。俱泰也是个头大的男人,从未想到考兰的铁丝胳膊绿豆锤能稳稳捞着他。 “你的铁板斧呢?”俱泰一边“飞”,一边抓着他的衣襟。 考兰带笑,手上却毫不留情的将细剑送入一人的眼窝,道:“让人抢了。这不就是想拿回来么?” 俱泰道:“你说你们这双胞胎,怎么就爱捅人眼窝子。” 考兰:“管用。人其实挺难死全,一招想要让对方毫无抵抗力,眼睛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继看着被夹着两条短腿腾空乱蹬的俱泰,还在和人聊天,就气不打一处来,俱泰看着那些黑衣女子或死或伤,已经没有几个站起来的,转头对阿继道:“阿继,割下夷咄的头颅,我们带走!” 阿继刚应了一声,帐外陡然响起了嘹亮的号角,俱泰一惊,考兰掀开帐帘,踏过狼藉的血肉朝外的天看去。闪耀的星河隐去光芒,只因天空的南侧被一片橘红吞侵,那浓烈的色彩似乎还带着温度,连建康不夜城的天空也未曾这样亮过。 号角已经从各个地方响起,或许刚刚在他们一团混战时已经有了,只是却越逼越近,还混有惨叫与马蹄声。 俱泰轻轻道:“这大火比我想象中还快啊……” 考兰满面震惊的望向他。 这是疯了,完全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桶爷:巴啦啦啦大邺情话大赛开场,现在邀请我们的选手上台!首先是新晋种子选手殷胥与上届冠军崔季明! 殷胥:(憋了半天)其实要是你好好的,天下与我也无谓。 崔季明:(挑眉不为所动)从哪本言情小说上抄的啊? 殷胥:(挫败)……我是真心的。 崔季明:(伸手挑起他下巴)你最可爱了,这话或许来不及思索就说出口,但我想了半天,天底下还是你最可爱了。 殷胥:……(原地爆炸) —————— 舒窈选手:嗯,我也没多喜欢你。但是我愿意给你花钱,把我的东西都给你。 妙仪选手:我就喜欢你,比围棋多一点。不过就多一点点。 殷家兄弟表示已经败了。 第103章 101.0101.¥ 且不说干燥的夏季本就极其容易发生火灾,如今又是牛羊牲畜数量最多的时候,各家不知道晒了多少牛羊粪燃料,由于冬天的冻灾,北方许多人搬至牙帐附近,如今的皮帐一个连着一个。若有人蓄意引导,这一片草场又在几处山谷之间的风口,风向多变,火头多岔,这一场火烧下来,大片草场退化,落脚于此地一百五十年的突厥牙帐搬迁也不是没有可能! 牙帐附近也算是有条河流,对于火灾也管控严格,可如今掌管牙帐事务的夷咄是阿继手上的人头,伺犴被困在三州一线之前,而远处怕是贺逻鹘的地方兵力回朝,贺逻鹘会被无数人指作是这场火灾的主谋。 听着远处突厥百姓与兵士在火浪中痛苦的尖叫,无数人冲出火海却不知往何处而逃。考兰忽然觉得脸颊因恐惧而一阵发麻,他一次次意识到比刀剑可怕千万倍的是人心的计谋,道:“我还在想,你来了牙帐附近,什么都没得到就被人识破暗杀,不会太灰溜溜了么……这样一场大火,你安排了多久?” “我不过是来监工的。”俱泰轻笑。 被油泡过的皮帐木架可不是谁都能用得起的,他也算做一回佛祖,来牙帐前三个月就命商人在西市抛售大量便宜的皮帐,给那些大批南迁的突厥人,让他们都用上了这种耐用且不生虫的油泡木梁皮帐。 三个月泡上特殊油还未全干的木梁,密密麻麻紧挨着的北地迁徙者。 来到了牙帐后,再有意的研究风向,设置火源地点,偷偷毁坏运水设施,命人出动放火。 这场火只要能确保燃起,就不会轻易熄灭。 颉利可汗暴毙的混乱,突厥牙帐因三子夺|权的灯下黑,伺犴的笃信胡商和东西二市的兴旺,去年冬季导致大量人搬迁的冻灾,贺逻鹘与比悉齐一场将展开在突厥牙帐附近的战役。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只是草原上大火极其容易形成包围圈,若是不及时预设出口离开,也可能困死自己。考兰道:“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俱泰笑了:“这场火,为了能成功,我根本没给自己设定出口,真的想离开,必定需要大量人牺牲做肉盾,我们只能期待贺逻鹘的手下愿意为他豁出命去。” 考兰半晌才道:“你常常这样拿命去赌么?” 俱泰挣扎着从他胳膊下爬起来,要考兰背起了他,道:“以前是赌我自己的命,现在也没差,只是闹的动静大了些。小子,别想着抢我的金银,你与我走,会有远胜于金银的事物,会有更广袤的草场。半营你们想吞,我也想让你们吞。” 冲天的火光几乎映亮了他黄黑交错的乱发和两侧脸颊,俱泰笑道:“在我这儿,我一个残废毁容的侏儒,也做过几次经手别人的奴隶,我做不出靠美人卖屁股来获利的事儿。” 考兰心头一震。 噼里啪啦声音、尖叫和刀剑相交声越来越近,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多废话了。阿继吹了个声音尖锐诡异的哨子后,带着几十人和考兰考风双胞胎,反倒往贺逻鹘营帐的方向而去。 俱泰无法形容这场大火,几乎让他这个始作俑者感觉到了恐惧,他不知道考虑和拍板的主上是如何想的,可他若是心中但凡有点信佛,必定如今要跪下痛哭渴求佛祖的原谅。 天意也开始为火焰助威,突厥牙帐为了能够通行各方,却也有守势,除南侧是一片平原外,其余三侧皆是较为平缓的山坡,山坡上可以通行,且山坡之间又有平缓的山凹可以通过高轮的马车。 而这平缓的山凹也在夏末给突厥牙帐带来了闷热中清风,也形成了对流的小风旋,这本无伤大雅,可当火灾开始发生,上方的天空也被烤的滚烫,这种漩涡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俱泰还是因为曾被龙旋沙要掉半条命,才想到利用这种风向。 而如今的风旋却卷席大火,自地面盘旋而起,拉长成一道道几乎可以舔到月亮的火龙。剧烈的火光下,一切都化为简单的黑红二色,比悉齐的两万兵力,贺逻鹘的埋伏设局,一切都显得苍白可笑。 俱泰随着既定的路线走,很快便找到了贺逻鹘的营帐,火线已经推进到了这里,他的营帐兀自燃烧着,阿继忽然道:“他们朝北上山坡了!他们打算从北线离开!北线火源已经点起,他们走不了的!” 俱泰一拍考兰肩膀:“走!” 前去放火偷马、打探局势的陆行帮高手已经尽数归来,他们牵来了突厥马营内无人问津的老马,这些老马体力不算最佳,但它们上过战场,听过刀剑相交,见过万人对战,这样的火势或许会让它们恐惧,但绝不会让它们惊慌的四处乱奔。 俱泰无法单人骑马,考兰带他上了一匹身上不少伤疤的黑色老马,一行人马的浩荡的往北坡冲去。考兰皱了皱眉:“我也试过,突厥牙帐不是那么好插眼线的,你这些人看打扮,各种身份都有,你这样带走了,岂不是自己亲手把钉子拔了出来。” 俱泰一笑:“夷咄已死,伺犴输了牙帐,这里迟早都是贺逻鹘的地方。他自然清楚这场火不会是巧合,必定会彻查这里。不过一场大火之后,想再大量插人手进来很容易的。再说了我的这帮人人,既然能潜藏进牙帐,天底下也少有他们不能去的地方了,他们比几条消息值钱多了,我既然要离开这里,自然也不舍得放他们在生死未卜的地方。” 考兰自以为他思考的够多了,但好像却又与俱泰不同。 考兰考风的出身值得嘲笑,难道瞧不起俱泰的人就不多么?他亦主亦友,纵然做着计谋,却好似没什么需要隐藏的暗处,这种魅力,在他掀帐说“你与我走,会有远胜于金银的事物”时显露无遗。 这种差异与不同,使得考兰好像理解了自己为何会落入这等境地,曾经听他指挥的寨内马匪会毫不在意的踩上一脚。 当他们到达北坡时,一片墨绿的草地被火光染上了红光,北道的火线横在他们眼前,有一处突兀的缺口堵着许多人马,俱泰还未到,便听到了比悉齐的怒吼。 他立刻命人下马,躲在北坡的下段,朝上看去。 这一片草场其实根本无处躲藏,那两方人马若是稍微注意一些,便能看到他们这一队人。 然而远处那是一场人数悬殊且抛却性命的战役。 贺逻鹘带着约两三千人,其中骑兵约一千二,步兵大抵一千三四,在这样一个山坡上,两千人已经算极多了。他极其痴迷汉人的军法,步兵虽然在战场的优势远逊于骑兵,但在贺逻鹘看来,一匹可上战场的马比一个随便套身皮甲藤甲的步兵值钱太多了,步兵用来做肉盾显然合适。且步兵的盾阵配合骑兵,能起到合围的作用。 如今他就在圈外骑马,看着追杀而来的比悉齐与七八百浴血的骑兵被围在三面盾阵之中。这是汉人常用的围阵式,高盾长|枪,围城半圆形,缺口一面则有贺逻鹘的骑兵正面冲撞。 比悉齐的忠诚一直是毋庸置疑的,他满脸是血与泥,布衣上有火星烧开的洞,他的几百步兵几乎都是与他一样的暴怒与歇斯底里。 贺逻鹘骑在马上,身上披着**的披风,圆圆的脸上满是阴沉。 俱泰可直到他阴沉是有理由的,因为他的四万兵马如今也因一场大火所剩无几。 贺逻鹘从各部落招兵过程中,渐渐发现自己的兵马数量虽比伺犴多,但纪律性和质量完全无法与伺犴相比,他就要一面尽力消耗伺犴的兵力,一面加紧培养精兵扩充数量。 培养精兵没个三五年几乎就是做梦,可扩充数量却容易得很。突厥苛政远胜于大邺,与大邺如今低税到朝廷没钱相比,突厥的赋税在夷咄夺|权后高的离谱。贺逻鹘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强征了十几万的民兵。 这十几万的民兵并没有十几万匹战马可配,他们绝大部分成了后勤兵与步兵。然而步兵总要兵器的,贺逻鹘有钱却也凑不出这样一批军费,给步兵的装备也都敷衍的很。他着急在夏季最好的时候控制住突厥局势,便从靺鞨购入一大批皮甲。 但有一种比皮甲还便宜的,那就是汉人南方用的藤甲。 藤甲廉价轻便,活动性强,防护效果却比皮甲还好,防雨却不御寒,很适合在夏季替换皮甲而用,突厥不产藤,但有言玉在,从南地购入这种甲,也不是难事。然而藤甲千好万好,却只有一点,怕火。 桐油泡制,一点火星,便能让一个人窜成一串火花。 贺逻鹘的四万兵马中,有多少藤甲兵,来了牙帐就像是往火里送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在火线前烧成一串,贺逻鹘想过千千万万,都未曾想到这种局势。 而如今他也自知有些狼狈,只是在这场大火面前,无数狼狈的人中,他还算最不狼狈的那个。 他手下盾兵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长且硬的枪头从紧密的盾的缝隙中扎出来,探出近两米长的枪杆,将那些发狂的想要踢翻盾牌的马刺穿。俱泰越仔细观察,越来越觉得可怕,贺逻鹘单纯的去看兵书,不可能学会汉人打仗的这些细节—— 盾下有尖齿可死死插入土中也可用来伤人,长|枪头做成三棱尖型,且与枪杆的连接处过渡成一个整体,只为了插入马身人身后,不但能造成失血量大的创口,更能极快的拔出再刺。还有两人持一盾,抵盾姿势更加讲究,两层盾可迅速补位再上。 授予贺逻鹘这些细节的人是谁已经不必多想,俱泰终于明白为何主上说不计一切要杀言玉了。 他丰富了突厥人的兵种,抹平了大邺对突厥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 俱泰甚至无法想明白,到底是怎样的汉人会有这样的用心。若任突厥这样发展下去,谁还能制得住他们的势头? 如今比悉齐的兵马被一步步向内推进的盾牌逼的无处可去,以至于兵马的尸体倒在地上,盾兵连着地皮将那些尸体也一并往里推,内圈甚至被尸体垫高了几分,比悉齐的马不断狂躁的踩在尸体上,难以站稳。 而另一边,唯一的缺口处,不断有马匹冲撞进来,将他们大片撞倒在枪头上。 这几乎可以算作是贺逻鹘对于比悉齐的单方面屠杀,而远处,刚刚被贺逻鹘的士兵用盾牌和人肉砸出来的一处火线缺口,似乎又要重新燃起。 俱泰知道,现在这个时机,是他们离开的最好时候,他刚要回头命令众人,却忽然看着陆行帮的十几个老人半蹲着到他身边来。 “俱泰,还请你先行一步,带着这些年轻小子,伏击贺逻鹘。他在外围,卫兵数量不多,或可以得手。”说话的正是刚刚去放火的高手们。他们入陆行帮的时候年岁已然不小,是在西域或突厥这片沙地与草原上混迹多年的老江湖了。 阿继也睁大眼睛吃惊的望着他们。 为首的男子五十多岁,面上有一道已经结成不明显的浅肉色的伤疤,似乎也在诉说着一段勉强可以愈合的曾经,他笑了笑:“贺逻鹘不能留,如今刺杀他,是再没有的好时机了。但是俱泰,阿继,就像你们说我们的命有用,你们的命也更有用。我一辈子只盼望能有一天,能亲手杀死更多的突厥人,今日不若了了我的心愿。” 俱泰张了张嘴,半晌道:“你们杀不了他的。” “有三分胜算,就是我们能赢。”疤脸男子笑道:“突厥屠城时,全城只活下来了十一人,那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也能活,如今这算不了什么。我们这些人入陆行帮,为的就是今天,双爷也曾说过,我们如果想要离开,可以随时离开。此刻,就算我们这些人脱离陆行帮了。” 那十几个人的名字,俱泰还未来得及记住,便看着他们已经开始最后检查身上的长刀与匕首,他们似乎只是与俱泰随口一句招呼,一切都未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贺逻鹘那头已经快将比悉齐的兵力杀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再如何的身手,也不可能比比悉齐的骑兵更强力,只要一击不得手,贺逻鹘派兵围住,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年,陆行帮收容的流民并不多。没有流民不是因为不打仗,而是没有几个能活的。颉利可汗出征时,实行的是高压的屠城政策,扒光汉□□女的衣裳逼迫他们爬在队伍前做推进的肉盾,将坚持到最后一把刀也折断的守城士兵倒挂在旗杆上凌迟,这些事情,靠躲在旁人尸体下活命的他们,一定见过不少。 见过了这些,有些仇恨已经不是种子,它成了胸腔中仅能跳动的事物。 在战争中,连头顶万丈金光的大和尚也说不出放下仇恨这种话。 几年、十几年过去,他们已经老了,不能弱冠系虏请长缨,他们一身伤病,不能绝域轻骑催战云。没有钢刀铁马、旌旗鸣鼓,一身布衣,仍能做到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们已经不再多说,俯身匍匐在草丛中,朝贺逻鹘的方向而去了。 俱泰突然拽住那刀疤男子的衣角:“你叫什么?” 那刀疤男子将兜帽往下套了套,笑道:“老赖。他们叫我老赖。” 俱泰想笑,他本就丑陋的脸上却挤不出来,他转头不再去看老赖一行,转头对阿继道:“待他们出手,我们全员上马,从缺口奔出,然后立刻往南侧走,南侧有一处无草的山坡,火烧不过去,我们在那里稍作停留,观望火势然后再从南坡的下侧离开。叫人准备草纸,当即传信回去。“ 阿继点头:“是!” 一行人骑上马,顺着阴影往那缺口疾奔而去,贺逻鹘也发现了这一队人马的身影,他皱了皱眉头,正想让手下卫兵去拦截,可夏季齐腰的草丛中,忽然冒出十几道身影,他们踏开草浪朝贺逻鹘冲去。 黑色的身影被身后滚滚火浪扭曲了边缘,手中拿着只能看清轮廓的窄刀,化作掠过草尖的鹰隼。 待贺逻鹘抓住马缰后腿几步,开口发出呼哨时,最前头的男人已经掠到了马前。贺逻鹘身边几十卫兵,当即策马朝他们围来。 老赖猛地抬刀,贺逻鹘也不是个能轻易对付的角色,他从小长在马背上,此刻猛然一拎马缰,那通灵的骏马抬起前蹄就要朝老赖踢去。 老赖后退半步,但来不及收刀,狠厉的刀光被粗壮的马颈挡住,骏马哀鸣一声,脖颈喷涌出一大团鲜血。老赖一把抓住了马鬃,借力往前一蹬,就要刺向贺逻鹘。 然而贺逻鹘已经给自己争取到了拔刀的时间,他年岁虽轻,面容也看起来相当可欺,抬刀的姿势却绝对算得上一名战士,他手腕抖也未抖的挡住了这一击。 而与此同时,他膝下那匹骏马支撑不住朝前轰然倒下,老赖也被带倒,贺逻鹘更是跌下了马。老赖在草地上一滚,正要迈上一步趁这机会杀死贺逻鹘,可斜侧面却又一匹疯马朝他的方向直冲过来! 他脚下还未来得及转弯,便被冲撞的飞了出去。 他整个人滚落在草地中。 老赖感觉肋骨不知道碎了多少截,他后脑仿佛坠了千斤重的铁块,待到他费力站起身时,只看着那几十卫兵虽然死了大半,但他们的人也没能再接近站在地面的贺逻鹘。若是再拼一次,或许有可能—— 老赖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而后传来马蹄声,被零散几个卫兵围在中间的贺逻鹘似乎远远的笑了。老赖猛地回过头去,他只来看得到几百骑兵冲来踏起的泥花与草屑。 他也不是绝望,只是心中有些无奈的感慨,果然是失败。 老赖双手紧握着着刀,压下步子,不再看仍然冲向贺逻鹘的众人。马蹄极快的就冲到了他面前,对着他兜头蹬下,老赖抬起了刀,心中默念起了身后仍挥刀的众人的名字。 铁匠曹头、刘忠、老喜子、牛姑…… 他劈出刀,最后一眼见到的只是被踩烂的泥地。 阿继最后一次回头,只见到贺逻鹘的兵马回首,吞没草地上十几个黑点,火光之中,整片的突厥大营燃烧的无边无野,浓烈的黑烟形成这清朗夜空唯一一块乌云,低低的压在这片红光之上。 俱泰带着一队人马,朝蓝色熹微天光中隐隐露出轮廓的南坡而去。 几天后,千里外,夜晚扎营,两万士兵的落脚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一片简易的营帐在沙坡上铺开。 殷胥两手拿着一本地理志,却失神的盯着燃烧的营火,忽然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将纸条抛在打开的书册间,阿穿的背影无所事事般走过。 殷胥伸手,营火下白皙的手指展开了纸条,不远处响起了崔季明与旁人的说笑声。 他定睛在纸条的最前头两个字上。 “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写的并没有很复杂,或许是之前突厥人名出现的多,大家跳章了才看不懂的吧…… 明后天有亲亲,有糖。 小剧场: 崔季明死死贴着殷胥不撒手:“天好热,你让我凉快凉快。” 殷胥:(斜眼)“走开,你太烫了。” 崔季明:“就不就不,我快热疯了啊,九妹你就是我的空调。唉……好想直接变成老夫老妻,我就能扒光你然后整个人趴在你身上乘凉了……” 殷胥:(思考了一下画面感)(剧烈挣扎)“你这个神经病,放手,别捏着我!” 崔季明:(耍赖)“我就不就不,快让我摸摸——” 片刻后。殷胥在某人乱摸的情境下成了一只熟透的虾子。 崔季明:“咦……你怎么变烫了?还熟了?” 另前两天涂了一张九妹,很简陋啦,微博应该能看到,**这边一直没法传图,想看可以戳微博,我下一章试试贴链接。 第104章 101.0101.¥ ** 崔季明拿着从旁人手里借来的烈酒和肉干,走入简易的营帐,里头很低矮,挂着个轻巧的油灯,脏兮兮的布篷都已经压在了殷胥的发髻上,他垂头坐在皮床上看书信,灯火映亮了他侧面的半张脸。@樂@文@小@说| 这些天,只要是扎营,崔季明就直接在殷胥帐内找个角落蜷着睡。殷胥的人,她只熟悉阿穿,可自己明面上好歹是个男儿身份,自然不能去找阿穿共住,对其他人又有提防,唯有在殷胥帐内安心些。 行军路上,殷胥算是浩浩荡荡近两万人中待遇最好的了,连他也只有两块皮毯做床。他再三要分给她一块地方躺倒睡得了,崔季明却也没这么心宽。她骑在马上睁着眼都能睡,能蜷着对她而言已经是享受了。 这会儿她也大咧咧坐在皮床上,将那酒囊往殷胥脸前凑了凑:“要不要来点。” 她一身酒味,殷胥皱了皱眉头:“不是说了因练武戒酒,怎又喝起来了!你才多大就喝的没谱没边。” 崔季明撇了撇嘴,拧上木塞,跟宝贝似的将酒囊抱在怀里,嘟囔道:“啰嗦。这点我也不会醉,从我刚会走路的时候,阿公到我家,就用筷子点了石冻春给我舔舔。再说了你没打过仗,这次跟着行军也不会踩到泥地里去挥刀,万不知道打仗的感觉。不喝酒,就吓得屎尿齐流了。” 殷胥将她怀里的酒囊夺出来,扔到一边去,道:“这会儿跟你说正事,别又喝起来了。”他手里一张地图,屋内无桌,他只得摊在皮床上,要崔三和他一起趴过去看。 崔季明无所谓,这帐篷矮的都直不起腰来,她连鞋都不甩,滚到皮毯上,摊开地图,正仔细瞧着上头殷胥用炭笔做的标注,就听着起来拿提灯的殷胥闷哼一声。 崔季明:“咋了?” 她刚说完,就看着殷胥扶着腰回头,面无表情:“没事。” 崔季明看他那表情,就笑的跟鹅叫似的,拍着皮毯直踢脚:“哈哈哈哈哎哟承认自己腰不好,又不是什么大事!男人也不能太要脸哈哈哈!” 殷胥脸色更阴:“滚!” 崔季明上气不接下气,笑道:“哎哟九妹,行了别跟大事儿似的,你以前没这样长期骑马行军过,自然受不了,我第一次跟阿公出兵的时候,四五天的白日都在马背上度过,腰就跟断了似的,最后都是让人从马上抱下来的,在营内躺了五六天爬不起来。腰疼的厉害很正常,来我给你揉揉。” 殷胥提着灯,趴在他旁边,有些恼羞成怒的点了点地图:“别废话,说正事。”仦說Ф忟網 崔季明笑的歪倒在他肩上,道:“哎哟你不要死撑嘛,这个真的是没法避免的,你还是年轻竟然能不喊疼。我给你揉揉,你明天再管柳娘要幅膏药就是啦。” 殷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恼,耳朵都红了,伸手就要去拂开崔季明压在他后腰的手,用他惯常训别人的嗓音,道:“崔季明!别闹!叫你过来不是玩闹的!” 这语气,对于下头人总是惯用的。但对于崔季明,他没有任何能惯用的招。 崔季明知道他现在已经比她还高了,但不知道他束在衣内的腰却窄,她一双手摁上去,心里头颤了一下,嘴上却满不在乎调笑:“我也腰疼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讲你的,我听着,崔老三按摩,这待遇天底下还能有第二个人享受的了么?可别不知足了!” 殷胥发现自己真是小瞧崔季明动手动脚的不要脸程度了,她手虽烫,却没有想象中宽,手指细长,他单去瞥一眼崔季明摁着他后腰的手,就忍不住想歪,偏崔季明又特别会装出一张好心的脸。 他咬了咬牙:“我说了不用,你放手。” 崔季明坏笑,故意动手狠狠一摁一掐,殷胥毫无提防,被崔季明掐的闷哼一声,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崔季明也没想着殷胥会忽然这样哼一声,听到她这个多少年老流氓的耳朵里,顿时连她耳朵也要烧起来。或许本没什么,可她偏又藏了去占便宜的心思,殷胥那个程度的浮想联翩,和她这个满脑子污污污的浮想联翩实在差出太远去。 她本来想笑嘻嘻开一句腔,道什么‘你这是在找啪’,却又觉得殷胥那认真劲儿指不定能气的跟她打起来。 猛然想起她心里那或有或无的猜测,这会儿连崔季明也有点慌了,松了手,两人皆沉默,又觉得尴尬。 殷胥更觉得氛围微妙,他自觉有些耻,半张脸都快埋到臂弯里去,心里却在磨牙吮血的生毫无由头的气,恨不得拿戒尺将她打出门去。 两个两辈子加一起都大把年纪的人,竟都跟少年少女般手足无措起来,崔季明像对付起敌人般对付起自己的指甲,殷胥像是眼里带火般死死要将地图盯出洞来。 崔季明内心已经要大叫不好了,这都已经沉默好一会儿了,怎么办怎么办,早知道她就不作这个死,会不会殷胥真的生气了?当真了?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 她刚想开口,殷胥已经神色如常,冷冷道:“别闹了,过来。” 崔季明像是听主子吹哨的狗,摇着尾巴乖乖应了一声,爬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提灯,看向地图。 殷胥努力忽视自己发烫的耳朵,道:“贺逻鹘应该已经整顿好了他地方兵力,目前已经有四万回了突厥牙帐附近,和比悉齐的两万兵力发生了冲突。” 崔季明也努力转移注意力,带上琉璃镜,问道:“这是你通过陆行帮得到的消息?战况如何?” 殷胥自然不会说他与陆双之间的矛盾,只道:“两败俱伤,比悉齐阵亡,只有不到几百人逃出,想要去南下找寻伺犴的人马。而贺逻鹘也损失惨重,如今仅有两千至四千左右的兵力在突厥牙帐附近。更重要的是,在贺逻鹘突袭比悉齐的那晚,夷咄被杀,牙帐发了一场大火。” 崔季明愣了:“什么?!” 殷胥道:“一场大火,几乎烧毁了牙帐的四分之三,死伤无数,贺逻鹘或许不得不将牙帐重建或东迁。” 崔季明知道他不会夸大事实,半天脑子拼命转,才找到能说的话:“……是你做的?” 殷胥面上有一丝不置可否的笑意,崔季明立刻惊喜大叫:“真的是你!天呐你什么时候出手的,我都不知道!我的天呐,你这样搅乱了局势,少了多少场帐!牙帐被烧,哈哈哈这简直拿出去就能耻笑突厥人!夷咄死了,贺逻鹘大量兵力被削弱,现在仅剩一个伺犴了,他们兄弟这就是撕破脸了!” 她兴奋的不行,揽着他肩膀大笑,殷胥拍了拍她,一只手指竖在唇前,要她小点声。 崔季明的一切声音都像能被他竖起的手指压住,连忙捂上嘴,小声道:“这等大事,你不去与贺拔公说?” 殷胥眸中沾染几分笑意,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是紧张过后的松了一口气,如今对着崔季明才真的后知后觉的知道喜悦。他轻声道:“贺拔公未必在突厥帐下没有眼线,不必我去通知,这大事他也能得消息。” 崔季明笑着指向地图:“这是夏季,草原上的大火没有几日几夜能消得下去的,虽说不人道了点,可他们打起仗来手腕比我们可怕多了。贺逻鹘的兵马,估计杂牌和精兵混合在一起,二十万都有可能,如今这虽少了四万,还有几万必定留守各部,其他的,会不会已经到了伺犴的背后了。如果到了这里,伺犴得知了牙帐的消息,会不会立刻拔营回去?” 殷胥:“问题是,阿史那燕罗并未回朝,若是他备兵在伺犴背后,怕是伺犴连消息也接不到。首先我们要让伺犴得到消息,了解到局势。可他前后左右,其实并无路可走,他来打我们,阿史那燕罗必定要捅暗刀,他回头去回朝,我们必定要在后头咬一口。” 崔季明叹了口气:“伺犴是颉利可汗几个儿子最有血性的了,可惜落到这种境地。我们若是能成功先绞杀部分阿史那燕罗的兵力,然后撺掇伺犴与贺逻鹘内战一场,到时候指不定能将十几年前的失地也夺回。” 殷胥却摇头:“这个三方牵制的局势,绝不会那么容易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去转。贺逻鹘若是有重兵在伺犴身后,牙帐目前又一团混乱,贺逻鹘或许不会选择跟伺犴敌对,他们虽利益冲突极深,但毕竟还是同族。这三方的太难保持平衡了,之后一点风向,都会决定这场仗怎么打。” 崔季明半晌道:“牙帐一场大火,虽然也烧死了不少贺逻鹘的兵力,不过想来百姓更是占多数,听闻突厥百姓的日子也很苦,他们赋税相当重,等级比大邺更森严。或许在战场上杀死突厥的兵马我没有感觉,但当他们的百姓也可能几万人葬身火海,就……” 毕竟从前世那样的时代而来,崔季明的确难以接受这时代打起仗来屠城杀戮百姓的做法。 殷胥从未想到,崔季明在年少时候心中也有这种迷茫。然而战场上也会一次次将她的迷茫磨去。 他心头一软,道:“季明,战争纵然残酷,但比战争更残酷的是输了战争。他们屠城,是因为这能让他们更占优势,咱们要想改这个规矩,就要打的他们毫无反抗之力抬不起头来!” 崔季明尽力扯出几分笑意来:“你说的对。” 殷胥的手指划过地图,从凉州大营往东方划去,指向了朔方,轻声道:“前世,你守在朔方大营内,这里至少有七年未曾失过城池。” 崔季明望去,惊道:“朔方可是腹地!前世边境已经退到这里了么。” 殷胥没有细说,他伸手在地图上花了个轮廓,勾出前世最后时的边境。 崔季明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本来以为去年冬季痛失陇右道南部已经是够大的失败了,然而殷胥刚刚划过的轮廓,几乎指腹擦过的便是长安。 ……他最后与她共死了,那前世大邺亡了么? 这一行,殷胥心中背负着多大的压力,与他而言,已经是不惜代价也要尽力拖住突厥的脚步了。而前世所谓那帮“想换个玩法的人”又在何处,他们再怎么想换玩法,要是亡了国也无话可说了吧! 而殷胥心中也装满了心事。这些天崔季明跟他讲过许多军法布阵的细节,而另一边却也传来了消息,贺逻鹘竟使用了大邺步兵的盾阵。这盾阵的细节在信中有,在这几日崔季明与他的讲授中也有。 言玉作为外人出入凉州大营的时候并不多,这些兵法之事都是边疆多年总结的经验,单看兵书是不可能全部掌握,或许更多的是从崔季明那里得来的。 究竟是他问过崔季明,还是在崔季明学习时跟着偷偷学的,来源已经无法去考究,但殷胥却不敢与崔季明说此事。 她若是知道了以后,内心不知该如何作想。 崔季明正捧着脸,愁的不行:“现在这局势,主要的是谁都不是傻子,咱们手里的棋都差不多,真想不出来能有什么法子,你是不是又心里头有计划了。” 殷胥却不说,只道:“你说了,要教我旗语和布阵的。” 崔季明之前也没想到过殷胥如此好学,她就这么些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便难免跟殷胥显摆了显摆,然而殷胥却很感兴趣,强要她来教。 崔季明只好拿着张纸用炭条划拉,一边拼命搜索曾经读过的兵书,来对付眼前这个事无巨细都要问的学霸。 耐冬端了盆水进来,看着两个人脑袋抵在一处,因为变阵的问题争执起来,崔季明让他问的哑口无言,她毕竟还没真的带过兵,看过和自己指挥还是两码事,有些说不上来,开始耍赖,强行有理。 殷胥一看她耍赖,又生气又无奈,只得不理她,自己去琢磨。 耐冬笑了笑,退出去。 渐渐的,外头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连马也站着安眠,崔季明在这种行军的时候,一般少眠,早上天不亮就醒了,这些日子也的确是疲惫。她以为她不会睡着,可趴在手背上,看着殷胥捏着宣纸包好的炭条,在草纸上唰唰的写着什么,他长长的睫毛有些耷拉着垂下去,投下一片阴影。 那景象很容易让人安眠。 她一下子就很想打个哈欠,渐渐合上了眼睛。 待到殷胥再度抬头时,眼前的油灯都快燃尽,旁边崔季明趴在交叠的双手上,睡的发出咻咻的小动物似的呼吸声,似乎姿势不太舒服,却仍显露出安心的神情。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当年他从大兴宫的殿内早起,被褥中是她浑身的热度,她睡的也是这么无知无觉,头抵过来。他们两缕发缠在一处,殷胥如今想来,或许那缕发并不是因为她睡觉时乱动才缠在一起的,她或许那时候也揣着满腔的心意却没能说。 他有些感慨,或许万事都有舍有得,前头多少年,是他一心扑在政事上,依赖她却不自知。如今却是她天天玩闹,完全不知道他的想法。 只是如今崔季明与他都束着发,明天早晨还要拔营,来不及他补一次结发。 他手上沾了些炭粉,有些恶趣味的抬手,轻轻抹到她脸颊上。 她比前世的青年时候圆润一些,脸颊戳上去也有那么点软,她似乎是真的睡着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多了一道黑色。 油灯因没有填油,渐渐黯淡下去。殷胥托腮看她,望的出神,忘了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无意识的将自己脸上也抹了几道痕迹。 他忽然特别想去凑上去,亲一亲她也好。 只是那种有些害怕被发现的心情更甚,现实也提醒他,或许以后不一定再有这样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 第105章 0105.¥ 殷胥偷偷清了清嗓子,叫她:“崔季明。````季明。” 她没反应,呼吸频率都没变。 他又伸出手,去轻轻戳了戳她脸颊。 崔季明睡的就差流口水了。 他偷偷撑起身子,连纸张被压皱的细小声响也令他心惊肉跳,殷胥屏息凑过去,一面去盯着崔季明的双眼,生怕她突然睁眼,一面缓缓低下头去,唇轻轻在她脸颊上碰了一下。 他立刻抬起头来看去。 崔季明没有醒。 殷胥在心里似乎偷笑了一下,他再度低下头去,确确实实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油灯燃尽了最后,窜出一点啪的火花,彻底灭下去,殷胥肩膀微微一抖,可似乎黑暗给了他千万的勇气,他伸出手去,轻轻划过崔季明的下颌,似托着她下巴尖,心在不断战栗,行为却在贪婪。他一次次的去亲吻,顺着她脸颊朝下推移,直到差点亲吻到她的唇角。 他连指尖都是在抖的,殷胥自知没有勇气,他心思细密,对于崔季明的事情总在犹疑,若非此刻,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心在一片漆黑中发出砰砰的巨响,她每一次平静的呼吸都能使他汗毛倒立。 她侧着脸趴着睡,唇有微微堵起的弧度,殷胥低头贴上了那个弧度,他似乎感觉酒的味道沾在了他的唇上。 他撑在旁边的手颤抖着,狭窄的帐篷变得寂静,连远处的声音也如潮水般褪去,他两颊发麻,殷胥恨不得她永远也醒不过来。 殷胥被自己的胆大惊到,然而他还是微微启唇,想去尝一尝她唇角的酒味究竟是不是还有石冻春的辛香。 但终是他行为过分了些,或是是怪那灯灭前的最后一声响,崔季明被惊动的动了动胳膊。 殷胥后脑一紧,整个人猛地缩回来,他做贼心虚到极点的趴回去,呼吸都不敢,心如鼓擂。 崔季明似乎是睡麻了胳膊,她动了动胳膊,好似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过去。殷胥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怂成这样过,生怕崔季明开口问他‘你干嘛?’ 他又狠狠的想,还不如干脆被她发现。反正崔季明也确实说过喜欢男子,他便不要什么脸,大大方方承认就是! 但这想法转瞬又偃旗息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然而崔季明翻了翻身,的确是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殷胥有些可笑的趴在自己臂弯里,听着心跳一点点平静下去,有些自觉可悲,却也有些得了便宜的欣喜,他恨不得现在一闭眼,就赶紧睡着。 然而黑暗中,另一个人,也恨不得一闭眼就睡着,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梦。 她翻身过去,瞪着眼,捂着心口,里头跳动的就只有两个字。 惊吓。 ——弄啥嘞。 卧槽绝对不是她做梦,殷小九刚刚在偷偷亲她!还不是一下! 啊。让老娘原地爆炸吧。 爆炸吧! 砰! 卧槽卧槽果然果然!果然跟她想的一样!他妈殷小九也是个基佬! 不对不对,为什么她要用“也”这个字! 崔季明要不是强压着自己的心口,都怕自己蹬着腿挥舞着胳膊在床上表演羊癫疯患者的临床表现! 她!要!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本来应该是惊恐惊吓惊为天人的情绪更多,但胸口那颗死了几十年的少女心,忽然就一下子跟气球似的鼓起来,然后又被机关枪扫射下炸成一片渣渣。 怎么办?!怎么办!! 她是喜欢男人,但她不喜欢基佬啊! 卧槽可是她想起殷胥偷偷摸摸亲她的样子,就觉得一定可爱到爆炸!若不是灯突然灭了,她必定要偷偷抬眼去看!然而灯灭了! 灯!你为什么再这么不争气的时候灭! 崔季明的内心,简直像是被“殷小九居然喜欢你!”“可他居然是个基佬!”这两个人格狂艹的合不拢腿,她掐着脖子几乎能上演马景涛式的窒息,真想转瞬推开背后躺着的殷胥,尖叫着冲到帐篷外头去跑圈。 卧槽……这他妈都是命中的造化。就她这种内心猥琐老司机,这种闲着没事儿饱含色心去动手动脚的,怎么会让殷小九去喜欢啊! 殷小九这口味也好重啊,这会儿她理智全都烟消云散,甚至都没有想过殷小九所说的前世,满脑子全都是大写粉红色泡泡以及不断拿枪扫射泡泡的恶魔。 万一,她是说万一。 真的殷胥与她明说了,她该怎么办? 她想法已然飞了。 就是说讨厌他?崔季明觉得要是当时殷胥能流露出半分伤心的神情,她就要先跪地求饶了。 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卧槽万一殷胥又说出什么‘我不介意你娶妻生子’之类的话怎么办,她怎么娶妻还能生个子啊! 说是家国为大,小爱放一边。卧槽那她以后再出去浪,殷胥那小肚鸡肠能提两把菜刀切了她并不存在的丁丁。 最差最差的选择,就是跟殷胥说她是女子。且不说对外人说出自己真实性别的事情,崔季明绝不想做,若殷胥是个纯粹的基,是个弯的永远不可能扶直的基,会不会直接一脸恶心抹了抹嘴转身就走。卧槽,那她可接受不了殷胥露出那种表情,和她划清界限啊。 崔季明自知恶劣,她显然……不想跟殷胥划清界限,不想见面尴尬躲远。然而她更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保持现状。 她这会儿,也被殷胥传染了毛病,殷胥已经在她背后,以为无人发现似的安心睡过去,崔季明在这里却被脑补的未来可能性,吓得一惊一乍,就差两个手来回扇自己才能清醒几分。 罪魁祸首睡的沉沉,曾经无数次调戏旁人的浪荡子却睁了一夜的眼。 眼见着天微微泛起了蓝光,外头有一匹马发出了醒来的响鼻声,仿佛是有匹马比她先醒,她都有了起床的理由,崔季明活像是一夜情之后想偷偷离开的渣男,悄无声息地顶着发红的双眼,从皮毯上爬起来。 她尽力连衣袖都不扰到殷胥,生怕他醒来之时,她还没编排好演法,四目尴尬。 然而殷胥虽然习惯早起,睡觉却很稳,他枕着一条胳膊,睡成靠外的长长一条,似乎只为了给她留出空间,崔季明只目光扫过他还留着炭粉痕迹的脸颊,差点以为会控制不住自己,也去亲他一下。 然而并不会。 她坐在旁边,半天才伸出一根指头,隔着好一段空气,指了指他紧闭的双眼,心里跟发誓似的,恶狠狠的道:殷小九,你等着! 她赌咒完了,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探出去,穿过那一段空气,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点。 一个凹,她抬手便恢复。 崔季明又点了点,总算是唇角笑了出来。 他,果然还是很可爱啊。 当殷胥醒来的时候,看到眼前一片空荡荡的布蓬,伸了伸麻木的胳膊,才想起了发生了什么。崔季明躺过的位置早已一片冰凉,他吓了一跳,连忙爬起身来,便看着崔季明手里端着个木盆,里头是些干粮,背后都是晨光洒进来。 殷胥眯了眯眼睛,崔季明身后跟着耐冬,二人一见他,扑哧一声就笑了。崔季明笑的直拍大腿,耐冬强忍着笑意,端过水盆给他照,殷胥一低头,才发现半张脸上被炭条写满了字,全都是“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流口水”“我知道我很丑,但能不能别再看我”之类的乱字,他气的瞪了崔季明一眼,从耐冬手里接过软巾,站起身擦脸。 崔季明弓着腰在旁边收拾东西,将地图全都卷起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殷胥忍不住一边擦脸,一边侧脸偷偷去观察她的神情。崔季明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她似乎感受到了殷胥的目光,没有带琉璃镜的双目朝这边扫来,朝他笑了笑。 殷胥明知道她可能看不清,却还是心中猛地一慌,整张脸蒙进软巾中去躲藏,内心哀叫了一声。 啊。他到底有没有被发现啊! ** 千里外的长安。 崔舒窈十几日后果然参加了游船。长安百姓是坟头蹦迪都干得出来的欢乐群众,年年曲水江畔不必说,赏花诗会更是每月几次,夏季的这次游船更是夏日中规模最大的玩乐活动。 长安纵然有宵禁,闭市时间也很早,但由于如今普通百姓手头也有了点闲钱,长安爱玩之人多,违反宵禁玩闹之人也越来越多,管它边关是不是在打仗,长安城内就算兵临城下怕是也改不了欢乐的氛围。 而崔舒窈这种人,惯常就是诗会上的众家贵女的眼中钉,她对此很有自觉。 每次穿的像是要成仙的一身素净,偶尔展露一个笑容,再轻飘飘的摆着团扇,眉目清冷的吐出两句惊世骇俗的诗句。 人前五分钟的装逼,是在家三年如一日的演练。 她从小就学着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她惯常用着清平的声音、认真的注视旁人说话,内心的崔舒窈却在狂翻白眼。 只是擅长这些,却不代表喜欢这些。 本来想打入长安贵女圈的崔舒窈,几次都觉得装的太累了。她每年适时的参加几次诗会,恰当游离在这个圈子的中间,既不做焦点也不会被人遗忘。 可当这次,她真好好打扮一番,她知道,自己又做回了各家贵女的眼中钉。 与崔季明惯常的红衣金饰相比,她一贯不爱这种艳色,今日却是白色绣红梅窄袖褙子,下头红裙拖着半城牡丹的朱色,未婚年纪尚幼的姑娘穿成这样,实在是太嚣张了些,可偏她只簪一朵新绽的花,一切直言年少的动人。细窄优美的脖颈从衣领中眼神,肌肤如雪,双眸通透,惯常带着几分冷色的眼今日因挂笑而弯起,只一点神色,整个人便明媚的耀眼。 就像是观音手里一支花在阳光下抖落露珠的一瞬。 她拈着团扇,笑盈盈与众家贵女招呼,修这才登船,一眼就从众人中看见她一眼,傻在了原地。 修半天没想起走路的方法,几乎是被奴仆推着才才往主舫的甲板上走去,崔舒窈已经跟着郑家、王家几位娘子走进了舫内。 郑翼的妹妹,也不过比舒窈大一岁半左右,拽着她的手,三句话不离崔季明。 “听说三郎病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话一出,却不料连着旁边坐的几个各家小娘子都一脸关切的凑过来,看向崔舒窈。 “是啊是啊,崔三郎说是发了痘,是不是很严重!我们都得不到消息,担心的不得了——”各家小娘子们七嘴八舌的问道。 崔舒窈:……妈哒,崔季明真是四处留情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考试太忙了,没有回复评论,抱歉啦。 我说要亲亲,就会有亲亲啦!过段时间应该还有告白…… 第106章 105.0105.¥ 她笑了笑:“其实已经不大要紧了,只是发了痘不是小事,还要好好留下别院内休养才行,估摸是几个月没法出来见人。再说,他要是还有大碍,我怎么可能跑出来玩啊。” 郑翼的妹妹名作如巧,她红着脸拽着崔舒窈的衣袖,小声凑在她耳边问道:“那、那你有没有见过你阿兄用过一个荷包,红色底,上头绣的是刀盾,我觉得他不会喜欢那些牡丹、燕子的,便给三郎做了个绣刀的,你、你见过么?” 崔舒窈面对这种问题,头都要大了,只说道:“我不知道。不过阿兄很忙,又总是玩闹,他身边一直没大有过荷包这种东西……” 郑如巧眨了眨眼,听她说着,眼眶有些发红:“我、我……我家想让我嫁到南地去,我、我想着,郑家和崔家也算是有些……三郎眼睛不好也没关系,我愿意照顾他,只要三郎对我也能有些……舒窈,好舒窈,你能不能去给你阿兄提一提我?” 郑如巧是个脸颊圆润眼睛圆圆的可爱小姑娘,与她那个八面玲珑的同父哥哥郑十一相比,说话细声细气的。崔舒窈就知道,她姐在外那浪荡又光芒万丈的样子,最吸引这种怯生生的小娘子,如今简直头疼的不得了,又怕崔季明没有分寸,在外头真的去逗弄人家小娘子。 崔舒窈道:“他……可有跟你说过话?你们有谈过什么嘛。” 长安的娘子们,都是看见了欢喜的郎君,恨不得拿着果子将人家砸得头破血流那种,郑如巧却摇了摇头:“没、三郎应该不认识我……那荷包是我托我家十一哥给的。” ……这真是一个人演一部悲伤春秋,痛苦诀别,对方还不知道她是谁。 崔舒窈叹道:“我阿兄非良配,他特别贪玩,年纪还小就整天泡在女人堆里,咱们算是密友,我才与你说,他当真不是可以托付的人。” 郑如巧却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三郎或许是还年少,或许过几年就好了呢,而且三郎年纪也不小了,我怕家中再不给定下来,我也有几个受宠妹妹总是提起三郎。再等等,就轮不着我了!” 舒窈只得道:“阿兄自己是说不打算早早婚配的,他那性子怕是还要玩好几年才能收心,如巧,你可切莫将心思放在他身上,他才不会珍惜别人心意的。”为了避免一个执着的姑娘进火坑,舒窈只得将本来就够黑的崔季明再抹黑一点。 话说到一半,船已入湖中,几位少年郎已经开始拿起小鼓,开始了击鼓传花作诗的游戏,舒窈没法再和郑如巧多说,两人坐到甲板那边去,看着那花从今日一身骑装的修开始传来,修直勾勾的望着舒窈,恨不得直接将手里的花朝她抛去。 崔舒窈心中暗骂一声,避开目光,牵着长房的绥儿小声咬耳朵。 只是今日的游船却当真规模不小,在场的各家女儿,地位最低的也就是刁宿白的长女,其余几乎都是高门贵家子,而少年郎的那半圈人中,居然坐着闲赋在家偷懒的郑翼,宽袖燕服的太子,以及今年春闱高中的裴祁。 郑翼估摸着是不想跟端王殿下出去受苦,找个理由敷衍着没去西北,殷胥似乎也不甚在意便允了。再考虑郑湛在朝堂上也未曾对殷胥表示出多少支持,郑家这像是要跟如今崭露头角的端王殿下保持一段距离似的。 太子正侧着身与几位少年聊天,明明他选妃一事逼近,但太子似乎对各家女郎并不太感兴趣,蹙着眉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何、萧两家刚入长安没多久的少年聊天。 裴祁则穿了一身深紫色绣花的宽袖软袍,跟没骨头似的倚在栏杆上,拉着一个三流世家的少年,捏着人家的手腕子要给他看手相。 好一场人多口杂,消息来源广泛的游船,崔舒窈一边听着后头娘子提起太子如今笃信佛门,拉拢派系,一边将手中的花儿抛了出去,隔着几个座位的刁琢接到了这支芍药。 刁琢其实在姑娘中算年纪大的了,她已经十七了,刁宿白晚来才有的这个闺女。她长得跟他爹一样不讨喜的一张脸,有些苍白也有些冷峻,眉眼算得上耐看,穿了一身很文气却也可以说寒酸的素色衣裙,那艳丽的芍药拿在她手里,显得有些突兀。 敲鼓的是郑翼,他是个会暖场的,便叫在场地位最高的太子先来出题,太子似乎是被修强拉来的,对这些没太大的兴趣,外头一片夏日烈阳,他随口说道:“便来两句咏冬的就是。” 然而刁琢是在场姑娘们中家世最差的,总会有些姑娘开口想要让她出丑,便笑着开口道:“刁大娘可是诗词高才,两句诗岂不是三步之内的事。” 刁琢个子纤瘦,她垂了垂头,还未等再有别人开口,便道:“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她声音有些低哑,不太有姑娘家的婉转,读字却很好听。 这两句相当有意境,说来的也快,总有几分空旷苍凉的寂寥,明明写的或许是思念,却与寻常姑娘家的诗句大不相同。 太子自然也懂诗,忍不住扫了她一眼。 虽妙,却也难说多么惊为天人,各家娘子私下骂着她爹是鹰犬,自然没人搭话。一圈下来只有舒窈开了口笑道:“情景意境已然妙极,刁娘子能写出这诗,当真是胸有沟壑,见过了世态变迁。” 刁琢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表示感谢的朝她点了点头,王家娘子拧了拧手里的帕子,小声冷笑:“咱们五姓虽不稀罕,却有的是人愿意往太子眼前露脸。” 崔舒窈微微挑了挑眉毛:“咱们不稀罕的东西多了去了,有人喜欢去抢,何必在意成这样,且让她们露脸去。” 舒窈因为常在府内管事,后来又与与堂婶王月娉有过些不快,对于王家几个小娘子也不甚热络,这话指着说王家那娘子才是一直往太子身上瞧的。太子泽如今几次在风口浪尖上,对五姓娘子来说并非良配,但总也有几个娘子是稀罕太子妃身份的。 更何况太子泽温厚良善,说话自带几分温柔气息,相貌也算上等,自然也不会少了青睐。 崔舒窈偏头笑,王家娘子忍不住道:“是,崔家长房二房的长子都是太子与睿王殿下的伴读了,若是再嫁进门,岂不是亲上加亲。我可瞧着睿王殿下,目光一直望着你呢。” 崔舒窈摆出一个很奇异的笑容,有些怜悯道:“再联姻,那是画蛇添足。更何况我不爱凑那热闹,长安崔家也不爱凑那热闹。” 王家娘子道:“若是皇上召集各家名册递上去呢?真要是让人挑中了,你也真能拒了不成。” 崔舒窈:“拒了就拒了,崔姓拒绝皇亲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要进门,除非是我乐意。” 王家娘子脸色白了白,不说话了。 崔舒窈却提裙站起来,笑盈盈道:“也不知是不是郑家十一郎故意的,怎么光停在我们姑娘家这边,不行,我也要击鼓。” 郑翼将鼓棒交给她,却背着手站在她旁边,倚着栏杆悄声道:“你若是想让那花都落在修手里,光击鼓可不行啊。” 崔舒窈被说中心思,抿了抿唇,嘴硬道:“谁说我要让花都落在他手里了。” 郑翼耸了耸肩:“得,算我自己瞎想——” 他说着却挤坐到修左手边的位置。她转过头去,抬手露出袖中两截玉藕似的手臂,轻轻击鼓,果不其然就看到那花到了郑翼手里,他便耍赖偏不要给修,对着崔舒窈眨了眨眼睛,她当即停手,最后一声鼓响,花恰好被他抛给了修。 舒窈笑了,道:“好不容易转到一位王爷手里了,睿王殿下难道就随便作诗?听闻睿王剑法不错,何不在各家娘子前显露显露。” 她笑的明媚又期待,修一下子脑子一抽,当真拔剑去了众人中间,要表演舞剑。 他今儿倒是穿的稳重,估计是下头人拼死拦着才没有穿他那‘孔雀袈裟黄金套装’来,修也是有武功底子的,但宫里师父教的剑法大多花里胡哨,他毕竟不能跟崔季明那种实打实练了许多年的相比,众人面前头一次舞剑,难免有些紧张。 更何况每当他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到舒窈的方向时,崔舒窈总是回报以明媚的笑容,双手合十好似又敬佩期待,又为他捏了一把汗。 别说是修这样的少年,就算是个中年妇女都能被舒窈真挚的目光唬的一愣一愣的。 他一愣,手上动作也不那么利落,本来就是临时加班加点强化训练出来显摆的剑法,更是有了纰漏,他一个转身,手里的剑落在地上滑了出去!那剑尖戳烂那边几位娘子的裙摆,直接窜到了矮凳下头。几个娘子吓得尖叫一声,抱做一团。 修也慌了,连忙道歉,过去就要找他的剑,却见舒窈弯下腰去,她手指捡起来撞到栏杆停下来的长剑,手握着剑柄。 被修划破裙摆的,正是王家娘子,她也吓坏了,气的道:“你这是舞剑么,这是要人命呀!要真不会,何必在这里现眼。” 舒窈抬手正将剑拿起来,似要递给修,却是剑尖指着他,皱眉道:“殿下若是学艺不精,不必非要在这里逞能,这剑若是甩高了几分,今日就要见血了!好好一场游船,非要闹出事来不可么?看修殿下也不肯作诗,舞剑又如此危险,不若是先去楼上看看景喝喝茶?” 舒窈这是想让他离场。 修本就自知丢脸,让她这样一说,脸色白了白。 崔舒窈说着话,手中一直抬着剑,目光投向了郑翼。郑翼没想到崔舒窈会让他来搭腔,不过他常混这场面,也是立刻明白,笑道:“睿王殿下,你瞧王家娘子都快吓哭了,您在这儿拿着剑,人家娘子指不定吓得先离席了。这会儿也出了汗,稍微歇一歇,我知道楼上还有几个不爱来玩的郎君在,咱们一块儿上去见见面。” 他说着话,有意无意的拽着修的胳膊将他往外引。 舒窈这才不那么气势凌人,温柔的笑了笑,就跟刚才不过是一时激愤般,双手托着那剑,微微躬身递给了修。 修小心接了过来,那青锋贴着舒窈娇嫩白皙的指腹,他生怕那剑刃划伤了她。 当他跟郑翼走出去,顺着楼梯往上时,他才一下子塌下肩来,觉得在心上人面前丢脸,恨不得跳湖得了。他垂头丧气的就差倚着郑翼嚎啕大哭,转头对郑翼道:“我今天都算是什么啊,早早就准备,过来还是丢人现眼。” 郑翼面上时常让人感到宾至如归的笑容微微顿了顿,转头道:“殿下喜欢崔五娘?” 修愣了愣,却并不犹豫:“你说舒窈?我以为去年的时候,你就知道呢。” 郑翼扯开了几分笑容:“从前朝开始,崔家娘子本就不大嫁皇家,前头崔太妃这事儿又闹的崔翕与中宗皇帝有嫌隙,崔家长安这支未必肯将娘子嫁给皇姓。” 修瞪大了眼睛:“可是、可是三郎是我的伴读,跟我关系又好,如今崔相又是阿兄的伴读,长安崔家与我们离得这么近……” 郑翼扶着他往楼上走,笑的春风拂面:“正是因为够亲近了,才没有必要将这么个心头肉嫁到殷家去。长安崔家的姑娘,十有八|九都是和其他五姓联姻的,郑王二家也都有不少崔家新妇,进了门便是如自家人,万是没有会亏待的理。” 修竟然傻傻的没有反应过来郑翼的话里有话,他摇了摇头:“婚事的事情……我去求阿耶便是,再说舒窈一看起来就有主见,未必肯跟崔家其他娘子一样!” 郑翼眉头有意无意的蹙了蹙:“若是她不愿,殿下也要去求您阿耶赐婚不成?崔家也不是第一次违抗赐婚了,这会儿纵然是势弱,但崔家也有的是办法避过去。” 修气了:“你怎知道她会不愿!” 作者有话要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呀。 第107章 0107.# 郑翼半晌接不上话,点头道:“我确实是不知她愿不愿意。。しw0。五娘子年纪也小,殿下前头又有太子的婚事压着,太子不成婚,您也谈不成。这几年变数大着呢。” 修以为他说的“变数”是能让舒窈回心转意,他竟也点头:“正是。” 说着修从袖中掏出一柄折扇来,细雕象牙骨,撒花缎面,坠有浅绿色缨络与玉珠,问郑翼:“你说这个她会喜欢么?我若是给了她,她会不会觉得我唐突。她总是不太好说话的。你最懂各家娘子的事情,快给我参谋参谋。” 郑翼冷冷一笑:“我也不清楚。”转身便朝楼下走去。 修望着他背影,总算是品出一两分不对劲来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下头击鼓传花玩乐的局也散了些,各家贵女正挽着手漫步在宽阔的画舫之上,少年们显然更喜欢地上那些骑马射箭的游戏,有些兴致缺缺的喝着甜酒聊天。舒窈本和郑如巧在一起聊天,但郑家小娘子听着路过几个少女聊起崔季明的喜好和八卦时,心和耳朵就跟着跑了,果断的抛下守口如瓶的崔舒窈,投奔了“崔三郎长安粉丝后援会”的小团体。 舒窈一个人托腮靠着栏杆,听着那头有个少女胡吹逼“有一次去射场时,看见了光着膀子的崔三,汗珠在阳光下划过他坚实的臂膀”。她默默心中吐了一口老血,扶额考虑着她姐还有没有能救回来的可能。 忽地听到背后忽然一声大叫,崔舒窈吓得一哆嗦,手里团扇都从栏杆边掉进了水里,她气恼的回过头去,就看到修像是一只猴子般从楼上的栏杆上攀下来。 他红着脸,却又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在这场景下开口,恶作剧似的从上头跳下来,道:“瞧你被吓的!” 少年郎心中总是怀着满腔的丰富感情,连出口也找不到,永远顽固笨拙、不合时宜,将自己与对方越推越远。舒窈瞪着眼气的脸红时,修再迟钝也终意识到自己的不合适,然而往往他找到的补救方式,便是更不合适。 他看着崔舒窈拿着的团扇顺着水往船后方飘去,虽心虚,却仍拿出自己准备给她的象牙折扇,道:“那个不要了,这个给你好不好。” 舒窈看着他袖中早早备下的女子折扇,简直要气笑了:“我要不起!殿下好好收着吧,我去捡我的扇子去。”ωww.xSZWω㈧.NēΤ 她提着裙子便走,修看她扶着栏杆去追那往后漂去的扇子,栏杆到了上船的位置便戛然而止,轻巧的折扇在上船口盘旋,她伸手去捞,一截披帛掉入水中浸了个湿透,她素手探入水中却抓不住那渐渐飘远的团扇。 舒窈蹲在那里,快气的不行了,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正想回头要骂,却看着身边一个人影从船上跳了下去。 她被溅了一身水花,修水性极佳,夏衣本就不算拖累,他在船边蹬了一脚,如鱼一般在水面上窜出一段波痕,抓住了那折扇,对着崔舒窈高高抬起。 他发髻湿透歪斜的搭着,外袍鼓满了水浮着,脸上全是水珠,却笑出一口牙,似乎在安慰她:“别急,你别生气啊,我给你捡到了。” 舒窈让他吓着了,扶着栏杆蹲在原地,修溅起的水顺着她额前刘海往下滴,她有些呆呆的瞠目结舌。 修仿佛跳下水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先小心的游过来,将那滴着水的团扇递给了舒窈,才撑着船边爬上来,如落汤鸡般浑身往下滴水,他将碎发往后头抹过去,摸了摸袖子,才发现自己竟然带着那柄象牙扇子下了水,连那柄扇子的缨络也湿透了。 他懊恼的拿出来,道:“我不知道你喜欢团扇的,这个也湿了。唉。” 舒窈缓缓站起来,拿着那被捞起来的团扇,半晌才道:“你跳什么湖!让别人看见睿王殿下掉水里了,岂不要乱套!” 修又不愿说是怕她生气,只两只手给自己扇了扇风,望着别处:“天太热,我就是下去乘凉玩水而已。” 崔舒窈算是真的明白了。如今愈演愈烈的夺嫡也未能让他对别人多太多提防,他确实不懂得那些花里胡哨的废话,只是一腔的热情想要表达。就像是拿惯了刀枪的军汉小心翼翼的拈着绣花针,又想做好,又不知该如何下手,急的满头大汗。 她又觉得想笑,又有些感慨。 舒窈记得崔季明曾提起,自几个月前太子万花山遇袭事件后,修也变得性情稍微深沉一点,但就他这天真的本性,再怎么去学会怀疑,也不可能斗得过那些人精。 她低头,手指捏了捏缨络浸满的水,贝齿半晌才放过她自己殷红的唇,顿顿的吐出两个字: “笨蛋。” 修的视线里,仿佛只剩下舒窈的唇。她轻轻启唇,两个字似乎是又气又无奈的吐出,虽是在骂他,却仿佛将他的骨骼都在她贝齿中嚼了嚼。他一下子无法抑制的涨红了脸,这两个字带着她的赌气,却是她没有在假笑的真实模样。 修猛地将手中紧紧捏着的象牙折扇递了出去,一言不发,有些赌咒般,在一片沉默中,就是不肯收回手去。 舒窈心里头斗争了半天,她心思本就多,盯着那扇柄恨不得连天下局势都考虑进来,但考虑再多,她仍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把扇子。 她安慰自己一般道:“这是你的赔礼。” 修看她真的收下,差点蹦起来,却强行矜持道:“嗯。是我对不住。” 舒窈转身就要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小声道:“殿下不必如此,三日后我便回建康了。或许几年内不会回来。” 修半晌没反应过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要走?你不是刚来长安一年么?!” 舒窈笑了笑:“家中有要事,不得不回去。” 修:“那、那岂不是见不到了?” 舒窈客套道:“或有缘也能再见。” 修急道:“过两年我就能分封了,我若是分封,便去南地——” 舒窈笑了:“殿下要成婚后才能分封哦。” 修这才反应过来。长安到建康这么远,若是舒窈真的走了,或许真的是此生便没再有可能了。他总是懵懵懂懂的长大到这个年纪,才认识到一些事情。比如生杀大权,比如无能为力,比如落空的期许。 而女孩子总是要先成熟一些。 崔舒窈看他浑身湿透面上迷茫的站在原地,有些不忍,还是道:“殿下年岁还小,请保重。” 她说罢转身便走,背对着修,她走的有些急,偷偷展开了那折扇,扇面上绣有两只很可爱的幼猫的图案,在几朵夏花下蜷成一团睡着。 很合她心意,舒窈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手指抚过扇面。这长廊尽头郑如巧正在找她,远远的朝她招了招手,舒窈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般将折扇收入袖中,陪在郑如巧身边的郑翼却看清了那折扇绿色的缨络,以及舒窈唇边的笑容。 他轻轻捏了捏指节,打趣道:“崔五娘,我家这个妹子,只因你是三郎妹妹而巴结你,你可别轻着了她的道。” 郑如巧瞪了她哥一眼,挽着崔舒窈的胳膊,往一边去了。 舒窈本还想在这场游船上,再让修出丑几次,可如今计划全被打乱,她甚至到下船都有些心绪不宁,郑翼似乎看出来了,一直隔着郑如巧逗她开心,崔舒窈勉力的笑了笑,自下船后她也没能再见到一眼修。 修归了东宫后,便发了热。他身子一向很好,整天爬树下水,摔得浑身青青紫紫也从不喊疼,头一次烧的连眼睛都要睁不开,林皇后也着急了,几次跑到东宫来。 殷邛在几个儿子中,非说要最宠的也是修,几波御医连夜往东宫跑。修做了好多梦,全都是他被塞了个根本不曾相识的贵女成婚,手拿长柄秤掀开盖头,却是哭泣的舒窈,她抬起头来愤愤的控诉:“你为何要逼我!你为什么要去向圣人求旨,我恨死你了!” 一会儿又是他已经弱冠,分封去了南地,带着兵马开府,路上却遇见舒窈着妇人发式,与不相识的郎君共程一车,手里牵着幼童,正笑着逗那孩子。 翻来覆去的梦境,仿佛找不到一个让他能够得到安慰的场景。 他可以背剑策马驰骋天涯的少年梦,再一次蒙上了阴影。快乐的幻想,被失去的伙伴、复杂的权势、各怀心思的兄弟与刚刚萌芽便要凋落的情感,挤得无处可逃。 但如同所有人都不得不长大,在游船之后第三日,修还是醒了过来。 他醒来时,还是早晨,林皇后一直在照顾他,便趴在榻边睡去,宫人们也拗不过坚持要在这里的皇后,此刻更不敢去惊醒她。 修动了动手指,他浑身都没大有力气,林皇后好似与他有感应似的,忽然就醒了过来。 修还是第一次见到林皇后未带妆有些憔悴的模样,不过林皇后立刻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额头,面上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修哑着嗓子道:“……阿娘。” 林皇后没有说什么“你可知娘亲多担心你”之类的话,仿佛修只要好了,一切都不必提。只笑道:“你是不是知道有旬考,故意生一场病躲过去。” 修也挤出了几分笑意:“没用,何先生严苛的很,我还是要补考的。” 林皇后将手覆在他额头,捋过他汗湿的额发。道:“要不要吃些东西。” 修却说不饿,一直问今天的日期,得到了回答,他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今天舒窈就要离开长安了! 林皇后侧头问道:“怎么了?” 修有些慌,却仍道:“阿娘,我已经好了,再让下人煮点药就好了。阿娘看起来好累了,快回去歇下吧,别我才好了,您又累倒了。” 皇后笑道:“阿修也知道关心我了呀,好,你醒了阿娘也就放心了。我叫下人给你熬了些粥,叫他们好好照料着你,我先回去歇一歇,等夜里再来看你。” 修点头,林皇后撑着床沿起身,三步一回头的在兰姑姑的搀扶下离开了殿内。 修登时爬起来,叫下人给他准备衣裳,可还没站起身来,他便双腿一软跪倒在了榻前,几个宫人连忙将他扶上床。修心中顿生几分难过,他如今去也未必来得及,就算去了舒窈也未必肯见他。都有什么用,这一年,他甚至都没能跟舒窈说上几句话,算得上什么交情! 只是他性子本就是兀自犹豫的那种,他扔抬起了头,叫下人备了纸笔,披衣趴在案台边,虚无力气的手指差点抓不住笔,写在一张薄宣上,着急忙慌的吹干墨痕,仿佛连这一点时间也生怕错过。 修头一回觉得墨干的时间都如此令人烦躁,他好不容易等到,将那纸边缘对齐叠好,塞给身边的黄门:“你出宫去一趟,送到崔家去。给崔家五娘,快去!” 那年轻黄门捏着宣纸,点头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年轻黄门才跑出殿外,穿过长廊,拱门外忽然一只手拦住了他。年轻黄门抬头,才发现拦他的人正是兰姑姑,而不远处林皇后双手相交,垂袖笑着看向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娘子a:“啊啊啊今天街头偶遇三郎他朝我笑了,他绝对是朝我笑了!” 小娘子b:“你坐在轿子里他哪能知道谁是谁!上个月宫宴的时候,三郎从我身边过去,撞了我胳膊一下,那肯定是故意的,肯定是让我注意到他!” 小娘子c:“你看你看我叫工匠定制了崔三郎同款金佛耳坠,看!” 小娘子a:“唉,话说爱偶像就要给偶像上供花钱才是,但偶像比咱们家有钱太多怎么供啊。上个月咱们开放的后援会入会申请渠道怎么样了?我记得有很多人寄信来。” 小娘子b:“嗯的确很多,我今儿还在检查信件,看到这一封有点奇怪……署名是九妹哎。” 小娘子c:(看信)“这不知道是哪家的,神经病么,说三郎是她一个人的!叫我们都不要妄想,呸!听这么嗲的自称九妹,肯定是个长得不咋地的小婊砸!三郎是天下人的三郎!” 远方的九妹咬牙切齿奋笔疾书:我一定会瓦解掉你们这个邪恶的情敌组织! 第108章 107.0107.# 那年轻黄门身子一哆嗦,兰姑姑伸出了手去,他挣扎一阵,还是将手中的宣纸递了出去。 兰姑姑双手捏好,走过去递给林皇后。林皇后涂着丹蔻的指甲展开那薄薄宣纸,垂眼扫过上头凌乱慌张的字体,面上笑容渐渐隐去。 林皇后道:“很好。原来找内务府做的扇子,拿去送给崔家娘子了。也不知道崔家那高门,瞧不瞧得上。” 战战兢兢的年轻黄门以为她伸出手会撕碎信纸,却看她轻轻的将宣纸折回原样,刚刚消失的笑容带着冷意又回到了脸上,她貌似和蔼的对年轻黄门招了招手。 年轻黄门走进去就要跪下磕头,兰姑姑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这花苑地上都是泥,跪了之后,若是让殿下见到了,总要问衣服上的泥土怎么来的。” 林皇后笑道:“你便带着这信出宫一趟,我叫人备马送你,到长安城里转一圈,不必去崔家。等到回来了,你拿着信纸还给殿下,便说是崔五娘早在昨日便提前离开了。这金饼子你先收着,之前订扇子一事传话的礼一并算在里头,你也明白,殿下年纪还小,很容易做傻事的。” 年轻黄门连忙点头,声音都在颤抖:“是。奴明白了。” 他接过宣纸,林皇后对他招了招手。 待他走后,兰姑姑扶着皇后往回走去,偏头问道:“娘娘对几位殿下的婚事,可有了打算?” 林皇后轻笑:“我不配给他们做打算,圣人迟早会替他们做决定。” 几个时辰后,年轻黄门满头大汗跑回了殿内,修正靠在床边,心急如焚的等待着,一见到他便立刻问道:“如何?她可有收到——?” 年轻黄门气喘吁吁道:“殿下,崔家娘子昨日便回了建康啊。” 修一下子呆住了,他想到的第一反应便是,舒窈故意说成三日后的,她怕他再跑去崔家门口拦他。修想无奈地笑一笑,面上却摆不出一个表情来。 他道:“好,我知晓了。那信纸拿来给我吧。” 修伸手展开来,一些汗水滴在上头,几个字模糊了,那上头一些“若真你肯等我……”“我可以跟父皇说不愿成婚分封去南地,我想去找你”的话,忽然变得自作多情起来。他有些想嗤笑自己的心意,却又不舍,叠好递给了那黄门:“帮我夹到书里收好吧。” 修看着那黄门往书房去,呆呆的望着床帐,心渐渐放空了。 而另一边,崔家的车队终于收拾的差不多,舒窈打算先去拜访祖父再回建康老宅,却不料郑翼会到城外来送行。 舒窈坐在马车内,郑翼站在长亭内等她。 她推开车窗一点缝隙,露出半张脸去,斜着眼瞧他。 外头阳光刺眼,打在繁茂树叶上,落下来的阴影都边缘清晰,郑翼笑着提了壶果酒,道:“故人南行怕是不会归来,一壶酒送行总是应该的。” 少有人在这热天午间出发,长亭这里除了聒噪蝉鸣,便是只有他们二人。郑翼一手端杯盏,斟满了往她窗边递去,崔舒窈却不接。 车内闷热,她刘海被汗打湿了些,团扇挡着半边侧脸道:“也算不得故人,非要扯,不过是阿兄的熟人罢了,来送未免情义太重。” 郑翼笑:“怎么也算是三郎的挚友,我特意跑来一趟,五娘子怎么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崔舒窈睫毛动了动,从窗户内伸手接过那杯盏来。 她还未收回手去,郑翼便道:“或许是我心机了,毕竟我在三郎面前多次提起太子选妃怕是会选到崔家的,三郎一直护着你这个妹妹,崔寺卿也担心,便着急忙慌的要把你送回建康去。” 崔舒窈拧眉,手僵在空中。 郑翼笑道:“毕竟如今局势不稳,相较于嫁入皇家,还是五姓几个常年姻亲的家族更保险吧。” 崔舒窈这回算是明白了郑翼的意思。两个世家出身的少年少女,哪个都是擅长虚与委蛇的人精,说起话来都习惯留一半含在嘴里,生怕自己这边吃了亏。 但谁也都能瞬间明白对方的话中有话。 舒窈抬手翻过那杯子,任果酒洒在地上,笑道:“五姓虽好,但各家娘子也没少有在家内不嫁人的。阿兄要闯荡事业,二房人丁凋零。” 郑翼笑道:“人想法也可能会变,但总比局里有个外人好。王家与崔家渐渐关系疏远,郑家适龄的也不多,我总归机会大一些。”他这话却特意要挑明。 舒窈从未想过这个小胖子也有这想法,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又觉得他话说的没错,她嫁进郑家的几率很大。舒窈心头一慌,表现出来的却是气恼,伸手就将那杯子朝她掷去,头一次显得有些口不择言:“你想得美!我不喜欢胖子!你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郑翼没想到她忽然不装了,一句话甩过来,猛地合上窗,叫马夫挥鞭,整个车队缓缓朝前驶去。 郑翼拿起那杯子,朝车队前进的方向喊道:“我家在建康也有宅子,等我今年再去建康时,去找你!” 崔舒窈在车内嘟囔着骂一句:“我死都不要见你!死胖子!” 郑翼看着车队走远,所幸打开酒壶将里头甜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面朝长安城缓缓策马,他半晌才叹口气捏了捏自个儿软软的腮帮子,有点哀愁:“我不就是圆润一点嘛。好吃的太多,真不想节食啊……” 他念叨着念叨,又忽地想起了些别的,叹了口气:“唉,为了追媳妇也没辙啊,刀山火海都要上,少吃点也算不得什么了。” ** 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于殷胥而言,手中消息纷至沓来,又有艰苦的行军环境需要克服,但与他而言,这日子当真是惴惴不安。 崔季明似乎是知道,似乎是又不知道。 她不多说什么,好似跟之前一般,却又总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一旁托着腮用极为……暧昧的目光瞧着他。 殷胥不怕与她摊牌,怕的是她使坏。他根本就没法预估崔季明能干出什么不要脸的事儿来,一颗心就跟风中的灯笼似的,只因她一个眼神,便明灭着打气转来。 他有时候也愤恼起来,一点小事便能委屈的要死,再一点小事又能将之前的情绪一笔勾销独自开心的不得了,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殷胥总觉得不该拖,就算是打仗也是讲究士气,他应当一股脑说出去才好。 他这么决定了,便将说辞在心中千万次演练,恨不得写出个洋洋洒洒的稿子来来背过。 终是这一天,加上再从甘州、肃州调来的部分兵马,共三万人穿过玉门关,来到了大泽附近扎营,这次扎营就是按计划准备出兵了,大泽和冥水用来饮马,距离伺犴的部队距离不远,其中隔有一片荒漠,地势开阔,虽不能使出什么奇兵来,却也是可进可退。 康迦卫收到了贺拔庆元的指令,正在做行兵前的最后准备。说是三万人,但上场真的能打仗的也不过一万八不到,粮草运输与后勤的大部分民兵都算不上能上战场的。从中,康迦卫携八千精兵将现行一步,到伺犴西北后侧去。 夜间,整个营帐都在准备着第二日将有一半人离开的拔营,崔季明将手中的粗盐粒抛给身后两匹马口中,牵着两匹马穿过营帐到端王帐前。 殷胥正披了件深青色的麻质披风出来,崔季明抚了抚帽檐,笑道:“这大半夜非要出去遛弯,你怎么就这么好的闲情逸致。” 殷胥将准备好的说辞端出来:“听闻大泽清澈宽广,又有水鸟栖息,月夜时很美。” 崔季明翻身上马,笑着摇头:“您这儿看的是哪年的地理志啊,这最起码要战国才行吧,大泽附近早就没有多少树木水草了,再过几百年指不定就变成盐湖。你也真是个会享福的,还知道赏赏景,吟吟诗。走吧走吧。” 她嘴上虽埋怨,却知道殷胥一直向往长安外的世界,大泽也算得上好景致,距离军营又很近,去一趟也无妨。崔季明心里头又有些紧张,他这大半夜的,非挑个月色很美的地方,难不成……哎呀呀难不成是要跟她坦白?! 上次万花山上,也是月色,惊魂不定之后远离众人,殷胥竟极其坦白的说出自己是重生的。崔季明用他的坦诚来度量自己,她怕是极难在复杂的环境背景下,对旁人说出穿越一事。 说他沉静稳重,偏又经不得逗,说他纠结含蓄,他却又总是坦率诚挚。 两个人策马离了营,朝大泽方向而去。 崔季明头一回感觉到什么叫青春。 这种青春就是——明明心里拼命觉得对方是要出来告白,故意装的一脸淡定天真和无辜,然后心里时刻思考一会儿怎么装吃惊才能让眼睛显得更大,接吻的时候要不要闭眼。这种内心戏的少女,在大学宿舍楼下每日以打出现,演技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然而崔季明自认为她从不属于这种行列。小說中文網 她上辈子大概是因为长得一般,身材高大武力爆棚的路人脸少女是从来不需要思考这些场景的。她前世恋爱几次几乎谈的都是队里职业差不多的老爷们,基本都是对方一碗猪肉馄饨下肚,拍着桌子给她超大分加量馄饨肉夹馍套餐付了钱,然后就跟聊今天看球赛似的,一句坦率的“我也看上你挺久了,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她大概想着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干脆再加两瓶啤酒,一口一个馄饨,吃饱了道:“行啊。” 然后两个忙的要死神经大条的人在一起,整天不避讳对方,就差坐在小板凳上给对方搓背了,更别提少女情怀浪漫情节。简直如同进化成了大学同寝室友打炮的级别,分的时候也都挺和平的……和平的就像是兄弟租到了新房要搬家,她没心没肺来一句“哎呀回头再找你撸串啊!”。 以崔季明的前世今生的交友圈子,她头一回认识殷胥这样的人。 若将殷胥拽到现代去,他估计是个每天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写成日记的细腻少男。就是因为他性情温和缜密,总是想得多,崔季明不知道是被他这种情绪感染,还是真正的喜欢会使抠脚女汉也能因细节而心头颤抖。 她出了大营带上了琉璃镜,策马和殷胥并排,两个人平时明明经常打趣说笑,此刻却都憋成了哑巴,仿佛谁往对方的方向看一眼都是输了这场装淡定的比赛。 崔季明浑身不舒服,绞尽脑汁想着要说点什么,忽然水声在耳边响起,他们到了。 大泽闪着银光的波浪距离马蹄也不过几步距离,一股水腥气的风在夜间变冷的沙漠中吹来,新月如浴水般从湖面中**的拎出。正因月光并不闪耀,此处更无灯火,一道银河如空中凝固的烟花般静静的流淌。 作者有话要说:嗯,要告白啦。大概明天或后天有亲亲。 第109章 109.107.0107.# 殷胥昂起头来,唇角含笑:“好美。原来你曾见过这么多好看的地方,只可惜光听你形容,我当真感觉不出来。” 崔季明并没有与他提及过太多边关场景,他曾说他前世未离开过长安城一步,或许是前世的她与他说起来的吧。 崔季明跳下马来,脚踏在砂砾中,往水边走了走:“我那点文采,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如今不是能来看了么?” 殷胥也下马,大泽边有胡杨的骨骸,他将马缰挂在枝桠上。 崔季明摘掉胡帽,风吹开她颈上松垮的绢巾,月光给琉璃镜的边框镀上一层薄薄银光,她转头笑道:“哎哟,你不用挂也成,这马不会乱跑的,别那么小心啦,过来溜溜弯,就当消食。怎么,有没有感觉大营的饭特难吃哈哈,不知道前世我有没有给你抱怨过。” 殷胥觉得脚步也轻盈,突厥牙帐的大计成功,崔季明与他相随伴行,一切都好似朝生机勃勃的方向发展,这种一切都能变好的希望,使他心中觉得——好似前世的痛苦也可忘记,再怎样的困难他也能扛得住。 他甚至是朝崔季明的方向跑过去,站着她旁边去,跟她并出一样的步法,一齐在沙地上留出脚印,侧头道:“嗯,你跟我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个了。后来崔家的厨子给你做了辣酱,还有一瓶是晒干牛肉做的,你有带到大营去。” 崔季明恍然大悟:“天呐这真是个好法子,以前也是一瓶老干妈拯救三餐,回去就这么干!” 殷胥道:“还是别总吃那么辣,你口味太重了。” 崔季明坏笑:“哎哟,我又不是光吃饭口味重。话说回来,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回答我么?”她忽然凑近道。 殷胥竟紧张起来,停下脚步。崔季明笑吟吟也停驻,湖水的浪似乎在尽力去够崔季明的脚跟,风很细,浪也是小的,它们似有似无如摇晃身子般拍打着沙岸,殷胥紧盯着那浪头,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打湿后推来推去。 崔季明也有些紧张,她毕竟是脸皮厚些,张口道:“前世,我是不是喜欢你。而你也知道这一点。” 殷胥半晌才艰难的点头。 崔季明松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太受影响。那是前世的事,是前世的我,那时候都……二十六了对吧,现在的我和那个我也没有什么联系,你莫要放在心里去。” 殷胥只感觉一道冰冷的巨浪兜头砸下,面色也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崔季明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乱飘,却没想到殷胥却死死盯住了她,崔季明顿时心虚,连说辞都抖不利索了:“我、我的意思是说,若是你因为知道前世我喜欢你,有些什么……诡异的联想啊,什么愧疚啊,什么之类的,那真没必要。我完全就是拿、拿你当兄弟啊——” 最后一句话,说的她差点咬到舌头。 妈的崔老三你要不要脸,吃完豆腐就说是当兄弟! 显然殷胥也因这句话点炸了,他竟没先说话,冷笑了一下,半晌才道:“这回轮到你把我当兄弟了。果然那时候你是醒着的,你要真是这么喜欢撇清关系,当时就干脆一拳打在我脸上啊。” 崔季明条件反射的装傻:“什么时候?” 殷胥心里猛地凉下来,他甚至说不上自己是冷静还是生气。 当初在宫内,崔季明承认自己喜欢男子的时候,对他触碰一下便收回手来,作出要保持距离的样子,但从那之后,崔三可从没再表现出半分保持距离的样子了。 她根本就不是个傻子,可就是明知道,她还整天戳戳弄弄,动不动就抓着他不撒手。一面说着自己也喜欢男子,一面整天与他亲密,这种背后的含义,与殷胥这样敏锐的人而言,似乎很明朗了。 崔季明应该也是喜欢他的。 可如今一口一个“诡异的联想”“拿你当兄弟”,这么戏耍旁人就太过分了。 这些相处至今无数的小细节,崔季明可能内心哈哈哈一阵就过去了,他却不比她的心如磐石。殷胥内心的那片沙盘,因她每次的举动便被插上一面小旗,宣告着一场迅猛暴力且单方面的侵略行动。直到渐渐那片沙盘,被某人完全占据,本就无力抵抗的守兵以手抚膺坐长叹,这位在领地肆意打杀的统治者忽然宣告“哎呀哈哈哈不玩了”“忽然就不想要这块地盘了啊”,笑嘻嘻的就要撤离。 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理。 殷胥一把抓住她手臂,一字一顿道:“我干的蠢事已经够过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欢·喜·你。” 崔季明脑子里那层还想蒙混过关的窗户纸,就被殷胥这个逼急的兔子一脚蹬碎了。 她满脑子就是“卧槽该怎么办?!”“那天虽然设想了很多但我还没真的想好说辞啊”,她直愣愣的望着殷胥,一个屁都放不出。 她脑内一直还在轰炸着“殷胥是个真正的小基佬,你们是没可能的”。 这种崩溃感,简直像是大马路上遇见心心念念高大帅气的初恋男友发现他正小鸟依人的被另一个男人搂在怀中。 崔季明纠结且懵比着。 殷胥简直要让她的沉默无言给激怒了。他今日是打算说出真心,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他手指实在太过用力,连崔季明都疼的皱了皱眉头,殷胥道:“所以,你现在已经知晓,又打算捞出你那套兄弟的说辞么?!” 崔季明惊恐:我草草草一不小心我怎么就成了渣男呢?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能再骗他,却也不想拒绝。 崔季明觉得自己太贪心,说着不能看到殷胥露出失望或伤心的样子,实际是她自己也不太能接受跟殷胥关系割裂形同陌路。 她想找个办法拖着,她……并非贪恋被别人喜欢的感觉,她只是贪恋殷胥在她身边与她说笑的时间。这种贪心的**,在她不经意之间膨胀到可怕。 崔季明内心犹疑着,她能想到的做法都很人渣,可若是…… 崔季明正挣扎着,殷胥却好似真的是逼急的兔子来咬人,一把捧住了她的脸颊,几乎是朝他撞过来,咬在了她唇上。 她被推得往后退了半步,脚跟踏在湖边的水浪里,打湿了鞋。 殷胥个子稍比她高一些,他冰冷的手又用力又颤抖的在她脸侧,几乎让崔季明以为殷胥是想掐死她。 崔季明待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里居然尖叫了一下:哎哟哟卧槽这他妈是要来法式深吻么!要来交缠来去呼吸交融,要来腿软直接倒入水中撕衣么?!殷小九你很能干嘛! 崔季明决定不能再向前世那样粗犷,她也要偶尔体会一下少女的感觉!她要被动一点,对,到时候要不要喊点什么羞耻的台词? 然而……一切证明崔季明想多了。 她说殷胥在咬她……都是夸奖了。不不,也不是说他不优雅的像啃猪肘子一样在啃她。 殷胥是在贴她。 这种吻戏,大概出现在崔季明小学六年级每天中午必追的某类偶像剧,女主一个优雅的屁股墩坐在男主身上,唇骤然碰在一起,四目相对,气氛僵硬。一个现实中应该约炮无数的霸道总裁起身愤愤的擦唇,一个打扮土气到一般都可能会口臭的女主角气急败坏转身就走。 小学六年级的崔季明对着那种吻戏,都已经可以做到和外公外婆一起观赏而不心虚换台了。 一如现在,崔季明一把推开殷胥。 殷胥竟然有点做贼心虚,刚刚气势矮了大半截,虽瞪着她,却提防着她打人。 崔季明:卧槽你就贴老子一下,你心虚个屁啊。 她一只手搭在殷胥肩膀上,殷胥整个人一抖,崔季明半晌才整理好内心的复杂,叹气道:“小九,你刚刚是在跟我玩憋气游戏么。咱俩是想比谁谁先喘气么?要真想玩,咱们可以下水憋,我铁定能赢。” 殷胥刚才用力到恨不得扯掉她脸皮的气势与狠意,再听到她这话之后,几乎要跳脚。 殷胥咬牙:“我·在·亲·你。” 崔季明恍然大悟:“哎呀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呢。” 殷胥更怒:“崔季明!我很严肃!” 崔季明笑了:“我知道你很严肃,但……哈哈哈我真的有忍,我真的忍不住了哈哈哈你他妈这不叫接吻啊你丫这是擦嘴啊在哎哟我的妈呀哈哈哈!” 她真的想忍,但殷胥那么当真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崔季明笑的前仰后合,殷胥脸色铁青,从嘴里迸出几个字:“比不得你!什么都懂!” 殷胥甚至觉得自己丢人到可笑,喜欢旁人总会露出蠢相,他以为自己很有气势,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却被崔季明嘲笑,他又气又恼,既想转身就跑走算了,又想拿刀劈死崔季明这王八蛋。 崔季明看他真的脸皮快受不住了,连忙一把拽住他手腕:“真的,你这样可不行,作为兄弟,我总不能让你出去丢人,要不,教教你?” 前半句殷胥还想翻脸,后半句他却回过头来。 深深看了崔季明一眼,他才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和声音变得如封号般端庄。 殷胥盯着她:“怎么……教?” 崔季明勾唇笑了:“亲自教呗,就是这学费怎么算?”她手顺着他手腕滑入他凉凉的掌心里,本来是想逗逗他,殷胥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回过身来,有些悲凉的直视着她,轻声道: “我当真是将一切都付给你,还能再多给你什么。” 崔季明心仿佛被一把攥住,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殷胥也踏入水波之中,贴进她,将脸凑了过来,他大概很喜欢这种手捧着她脸颊的感觉,好似能抓住她似的。崔季明感觉到唇上冰凉的气息,殷胥贴着她,轻轻开口,低声似恳求似认输,几个字细微的夹在二人唇齿间。 “教教我……我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前方大概连续三四天爆炸性撒糖,请大家准时张嘴接糖。 另,祝叶九妹子生日快乐!(((o(*▽*)o)))! 第110章 0110.¥ 崔季明几乎是要腿软,她发现自己也会慌神,也会显出半瓶水晃荡的蠢样子。章节更新最快她都要不知该如何做才好,仿佛把自己缚进一个没有胜者的局,殷胥却又觉得她连教也不肯,更是失望恼怒起来。 崔季明心里小声道:……我怕你知我骗你,便更生气。 那时候再生气,她还哄的好么? 崔季明也确定,或许殷胥真有那等能力,让她的心也变得奇怪。 她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崔季明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住他腰带,如那日在万花山他引她走路。崔季明轻轻启唇,她慢条斯理的含住他的唇,舌尽力去抵开殷胥有仇似的牙关,那只手滑到他后背去,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 殷胥一哆嗦,崔季明也心虚的跟着哆嗦,气息交融,她的舌尖攻入他的领地,两个人心跳声几乎能吵醒新月。他似乎是不知道还能这样做,显然……或许那本孝经上有教人行房的,可却没哪本杂书能叫人如何亲吻。 殷胥都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个学生,他两颊发麻,攥着她的手几乎要将她手都捏碎,茫然无措,好似刀尖抵到喉咙也没此刻出的冷汗多。 崔季明未必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她一会儿才感觉到殷胥的呆傻,微微撤开几分,将话语送入他唇缝间:“别傻着……” 殷胥好似永远无法从这大梦中醒来,他半天才似回应似的“唔”了一声,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去拥住她肩头。他手长脚长,好似连顶天立地的崔季明也能抱在怀里,崔季明并不反抗,她垂着睫毛,琉璃镜被蹭掉,睫毛下闪着光,不知是不是也在瞧他。 崔季明亲了又亲,她找不回自己的决心,曾爽朗的声音闷在了喉咙里,道:“你,真是傻。” 殷胥应了一声。 他们彼此好似当真回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殷胥的鼻尖蹭过她的,明明从未这么亲密过,他却开始渐渐忘却了颤抖和心悸,他道:“我试试。” 崔季明竟笑了:“怎么,还能出师了?” 殷胥咬住了她下唇,简直就像是在吃虾仁,不比他平日里吃饭挑三拣四猫一般的样子,他这次倒是急切的很。又急切又莽撞,学的很不好。 崔季明觉得不应该把她教过他的事情说出去,平白丢人。殷胥渐渐就变强势,舌尖扫过她唇齿,两只手紧紧扳着她肩膀。崔季明偷偷抬眼,殷胥果然两只耳朵都是红透的,纵然月光变得黯淡,他的耳朵也很明显。 崔季明忽然伸出手去,拽住他耳朵。 殷胥肩膀一颤,似乎觉得她是在胡闹,竟也随着去了,只专心攻克她的唇。 待他微微抬起头来,崔季明拽着他耳朵,撤了半分距离,抱怨道:“你吃相怎么这么难看啊。” 殷胥盯着她的唇,目光又移到她双眼去,半晌才找到自己发哑的声音:“你还是别说话的时候……会不那么欠揍。” 崔季明心里有些迷乱,她那乱七八糟的脑子预想了许多,却当真没有预测到现在的境况。她却也渐渐理清心里的说辞,松开了抓住他耳朵的手,想要挣扎出来。 殷胥却怎么都不肯放手。她应该去拧他胳膊让他放手,可崔季明却只是道:“热不热啊,别这样。” 殷胥:“我有点冷。” 崔季明刚要开口,殷胥却又抢先说道:“你永远都是给个甜枣再来一巴掌,我真怕你再说出什么令人生气的话来。” 崔季明哑口无言,她半晌才道:“胥,你看你又没有同旁人好过,你贸贸然说喜欢男人,这多不好。我觉得你还应该……嗯,稍微见见世面,同女子试过,再说喜欢男人这种话。” 殷胥果然松了松手,冷脸:“我就说,你还是别开口说话的好。那这个吻又算什么。” 崔季明连忙挣扎出来,退着朝马匹的方向走去,道:“免费教学?真不行你就当成我轻薄你得了。更何况你也是位殿下,日后若是真想到那位置上去,喜欢男子一事更是只会成笑柄。” 殷胥跟上她的步子,冷声道:“我无所谓。你的事儿荒唐的不少,还差喜欢男子这件么?” 崔季明心里可是真委屈啊,可她也确定做人渣到底了,转头笑道:“你这是铁了心么。我以为你是了解我的,九妹,我是个人渣啊。我来者不拒,但你也别想着我还会认真的。” 她一边将马缰从枝桠耸了耸肩:“毕竟你是个没二两肉的,我总不能为你遣了那些个前凸|后翘的莺莺燕燕吧。不过我也算是喜欢男人,你若不介意,这样就当个闲来无事打趣的事情也无所谓,玩玩呗。你反正迟早也娶妻,我也不想搞的太认真。” 她回头:“劝你也别当——” 崔季明笑着手指抚过马鬃,正要看向殷胥,看到的却不料一步一步跟着她走过来的殷胥,而是呼啸而至的拳头。 以她的反应还没来得及还手,就被这狠狠一拳正中眉骨,打的她几乎后脑一懵,疼到仰过去狠狠撞在马腹上,那马缰脱手,被她撞后又受惊,直接一撂蹄子撒丫就跑了。 崔季明跌坐在沙地里,她条件反射的去撑起身子,一个人影却扑身而上,抬手就掐住了她脖子,殷胥气的几乎要颤抖的声音传来:“崔季明,这么狼心狗肺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她直接被摁道在沙地里,殷胥当真是用力,手指都在不停颤抖,崔季明被他掐的脸色涨红,抓着他手腕挣扎起来。崔季明预料到她这话出口是当真要挨打,却没想过能把殷胥给气成这样。 “崔季明!就你这种把旁人真心当狗屁的家伙,活该一辈子不成婚!”殷胥松开手来,崔季明刚要大口呼吸喘一口气,就紧接着一拳又砸在她颧骨上。 她捂着脸:“靠,打人别打脸!老子就靠脸吃饭!” 殷胥骂道:“就你这一肚子坏水!拿你那张脸招摇撞骗也骗不了多少人!” 崔季明:“敢情是你是被我脸骗到的?!” 殷胥将从她这头学到的流氓地痞打人招式全都还给了她这个老师傅,崔季明想着要是旁人打她,她早一拳挥出去,使出她能打死牛的力气,将他打飞出去了。对于殷胥,她简直都要不知道该怎么下手。而她在一味退让,殷胥却当真气疯了,乱拳接连飞来。 她推开他,他便又冲上来。 崔季明连忙去绊倒他,撒丫子就要跑。殷胥拽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摁倒在地,崔季明看着殷胥压在她身上,又要挥拳打脸,气的不行:“你他妈还打!有你这种人么!告白不成就要动手!谁能受得了你!” 殷胥更怒:“那你将旁人的心意拿来跟你养的那群莺莺燕燕比较,就有理了!你把我当什么?!是谁更不要脸!”他说罢抬手就要揍人,崔季明眼看着九妹真把她当老爷们,这马上一一拳就要打在她胸口那仅存荷包蛋上,崔季明也逼急了。 “殷胥!就你学的这些玩意儿就能治住我了?!”崔季明脸上中招好几下,气的咬牙切齿。她觉得自个儿也真是被殷胥打的连脑子这好东西都不要了,伸手居然使出了流氓打架下三烂招式中的必杀技——掏裆。 首先崔季明不得不承认。古代人穿的裤子……很宽松,很柔软,沙漠温度高,显然殷胥也没给他自己套条秋裤。她没有想到会起这种效果,但她还是在殷胥这么压着她打的劣势里,隔着单裤一把抓住了……嗯,要害。 殷胥整个人简直如同一块石碑般僵死在她身上,他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崔季明!你是疯了么!放手!” 崔季明也傻了,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骚浪贱气息,道:“九妹,你说你这也算是年轻有为的尺码,你这要是喜欢男人不就可惜了么。毕竟像我可不会屈居人下,长这样不就白瞎了么。” 殷胥已经不是脸红,他都能让崔季明的无赖吓白了脸,几乎要疯,怒道:“你适可而止!放手!” 崔季明笑:“是你要先跟我打架的!你先告输,我就放手。你要是再打,我就——“ 她挑眉笑了笑,手指轻轻捏了捏。 殷胥浑身猛地绷紧,要是会骂脏话,此刻早扔了崔季明一脸,他脑袋上青筋几乎鼓出来,抬手朝她身下摸去,居然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崔季明当真是吓得整个人从沙地上一弹,夹着腿松开手一把将殷胥推了出去! 卧槽殷小九这是什么都敢学啊! 这场打架,差点就变成了掏裆游戏! 她指不定会成为第一个被掏裆了才发现是女扮男装的人啊! 殷胥冲上来就一拳打在她肩上,怒道:“你敢这么干,躲什么躲!什么下三滥都用,你要不要脸了崔季明!” 崔季明痛心疾首:“殷小九我一直不要脸你难道不知道!你怎么也能跟我一样!” 两个人从水边,一直缠斗到沙地深处,连那匹孤零零的挂在胡杨树边的马都要找不见了。 她起身将他绊倒,殷胥偏抬手反勾住她胳膊将她也拽道。崔季明不是没还手,她觉得她好几下出手打的都够疼了,殷胥就跟感觉不到似的。两个人刚刚还在水边接吻,这会儿竟然能跟两条疯狗似的在沙地里打起来,崔季明当真觉得她把九妹逼成这个样子真不容易。 俩人不知道打了多久,崔季明只觉得身上能青紫半边,好似再这么打下去连天亮都要不远。 她发髻被拽开,气喘吁吁的在短暂的休战期间坐在沙地上,一头微卷长发搭在肩上,摸着自己颧骨上肿起来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火药桶的殷胥都打不动了,还强撑着站起身来追她过来,想要再战。他那平日里永远齐整的衣领都被拽歪,宽袖袖内兜满了沙子,踉踉跄跄的走过来,站到坐在地上的崔季明面前,缓缓抬起手来,一拳从天而降砸在崔季明头顶。 这一拳也没什么力气,崔季明都懒得躲了,抬手拨开,坐在原地喘的连话都说不出来。殷胥走过来已然耗费了力气,跪倒在她旁边,两个人刚刚把能骂的都骂干净了,此刻相对无言,各自喘气。 崔季明那个气啊。她当真是觉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殷胥的倔和死缠劲儿比她想象的还可怕,她敢说一会儿殷胥有了力气,绝对还能爬起来揍她。 她又恼怒,气的抓地上一把沙,砸到一旁累的满头大汗的殷胥身上,有气无力骂道:“你瞧不上我人渣,你就把我踹远一点就是了。老子也没想要跟你怎么着,抓着我打算是干什么……!” 殷胥极其幼稚的一拳打回去,那拳头打在她胳膊上就无力的滑下来:“你就是欠管教。我不会任由你这样荒唐下去。” 崔季明哆嗦了一下,竟然有点惊恐道:“你想干什么。” 殷胥回过头来,手上没劲儿,眼神却充满威胁,嘴上有着远大目标:“我总有办法,让你改掉着一身臭毛病,崔季明咱们等着瞧,你在外头浪一回,我让你吃一回苦头。咱俩倒来比一比,谁有耐性。” 作者有话要说:崔季明:“我感觉我是唯一一个被男主打了读者还能叫好的女主角。” 桶爷:“你是女主??” 另: 发现收藏已经差两百就到万了。然而这个番外肯定会写,但可能稍微晚几天。一是现在的剧情不适合插番外,二是我……还没写完。 昨天才考完最后一场试,我尽量这几天放假赶一赶吧。 第111章 110.0110.¥ 崔季明内心晴天霹雳,瞬间吓得屁滚尿流。 卧槽九妹这是跟她杠上了,她渣浪贱那套路直接就作茧自缚,他是就认定要把她□□成洁身自好积极向上的五好青年! 崔季明现在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殷胥这是决定拿着以后天天拿着小戒尺跟着她,崔季明不用闭眼都能能想象到自己以后再去画舫康平坊和红袖娘子们说笑,被九妹拧着耳朵拽出去打的痛哭流涕的样子。 卧槽这个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明明觉得九妹这辈子别想治得了她,怎么如今却只感觉到了不寒而栗啊! 崔季明就跟在仰泳般,坐在沙地里将自己往后刨,瞪着眼道:“你别管我,就让低俗趣味的我堕落在尘世之间吧!你有管我的法子,怎么不想想先把你自己掰直了!” 殷胥伸手就去拽她衣袖,咬牙道:“你这是又有力气能打了是吧。” 崔季明直摆手:“大爷我错了,你就让我万人唾骂吧……”她爬起来拖着两条腿,累得不行往湖边挂马缰的地方走,后头还拖着个拽着她袖子,累的走不动的殷胥。 崔季明走着,声音都没什么力气道:“你说说你,你打了我自己也挨打了,得了什么好处。都是文明人,你就不能用读过的那些圣贤书教育我一脸嘛。” 殷胥一边紧紧抓着她衣袖,拖着脚步道:“至少我现在没那么生气了。就你这种无药可救的,连孔孟都敢乱说,什么圣贤书救得了你。” 崔季明叹气:“你说这折腾半天,咱不也没个结果,折腾这一夜不如好好补觉。” 殷胥摇头:“至少……你没法再跟我装傻了。” 至少他不像她前世那样,他有说出自己的心意,纵然崔季明是个混蛋,纵然可能还有很多事情要面对,可他好歹迈出了第一部。 真已经不要脸了,往后也就不怕了。 崔季明哑口无言。 她站定了脚步,殷胥问道:“怎么了。” 崔季明指了指前面:“这就尴尬了,现在就一匹马。咱俩这亲个嘴,打个架,还能一起骑个马,简直像是带爹妈拼车拼到前炮|友。” 殷胥白了她一眼,牵过马缰来:“你坐前头去。” 崔季明也是这样想的,刚刚打架她裹胸布都快移位了,她也不想坐在后边跟殷胥前胸贴后背啊。这一晚刺激太多了,她可不想再多来一件事儿了。 殷胥倒是因比她高一些,坐在后头也无妨。只可惜单骑的马鞍,俩人骑,讲实话很硌腚。崔季明抱着她的帽子,散着头发,风吹拂过来,她的卷发全都拂在了殷胥脸上。他没抱怨,也因他内心并不觉得烦。 缰绳还握在他手里,他手臂贴着崔季明腰侧,再迎面一阵风,他几乎都快忘了怀里的人说过那么混蛋的话了。 崔季明还算有自觉,她伸手将头发拨到颈侧一边去。殷胥刚低头看了一眼她沾着沙子的衣领和垂着的修长的后颈,崔季明忽然往后一倒,道:“我累了。” 殷胥冷声:“起来。刚刚还那么精神呢。” 崔季明偏不,她昂起头来,指着颧骨故意卖可怜道:“你瞧你把我打的。” 殷胥瞧也不瞧:“这招如今没用。” 崔季明扭了起来:“你刚刚还说欢喜我呢,原来都是骗人的。” 殷胥却铁了心不要惯她臭毛病,崔季明用摸摸抱抱这种事情来换他认输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掰着她肩要她坐直。崔季明满心不情愿的挺直了脊背,跟他保持一小段距离,殷胥想了想,却回答了她的话:“崔季明。我欢喜你,但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但是我觉得我喜欢你,与这些无关,你也切莫再说要我去找别人试试这种话了。” 崔季明后背一僵,她的脸看不清,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她忽然感觉是自己轻视了殷胥的心意,妄想用某些说辞来维持住以前的场面,但殷胥却是抱着决心才将话说出口,自他说出口,必定要改变些什么。 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没有改变,但殷胥对待她的态度却改变了。 崔季明垂头狠狠的叹了口气。 策马回营内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还快,二人在营门口守兵诡异的目光下灰溜溜的策马回去,站在帐门口等他们的耐冬都是一脸惊愕:“殿下……这……” 崔季明顶了一句:“没见过打架斗殴啊”。说罢就掀帐进去,殷胥面无表情的将缰绳递给耐冬:“叫柳娘拿跌打的药来。” 耐冬点头,这头才走出去没几步,就感觉到一只手直接抓着他胳膊将他拽紧角落里,他一低头就看着满面紧张的阿穿。 耐冬垂眼看她:“什么事儿?” 阿穿咬着指甲,忽然开口一连串问道:“是不是他们俩刚刚一起出去了!为什么回来就一匹马了!怎么三郎头发都散了,衣服也歪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俩是不是出去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儿了!” 耐冬挑了挑眉毛:“阿穿姑娘不是跟三郎关系甚好,直接去问三郎便是。我要说他俩出去打了一场,你信么?你家三郎脸上可都挂着伤呢。” 阿穿惊了:“你可别胡说!就端王殿下,能揍得了三郎!他没被打废就不错了!” 耐冬扶着下巴,也陷入深思:“倒也是这个理,就崔家三郎如今的武艺,殿下能揍他可能性不大啊。或许是他没还手?” 阿穿:“为什么不还手!三郎还会挨打?” 耐冬歪了歪头:“可能理亏心虚了?” 耐冬穿过营帐,去找柳娘时,正巧赶得上天刚亮,康迦卫带八千精兵拔营,他们所带的驮马与民兵数量较少,也说明这是一趟如刺刀出鞘般的急行军,没有休整与停顿,只有去与收回两个动作。 耐冬站定,看着熹微的蓝色晨光中,无数战马垂头静待,缰绳垂下整齐划一的圆弧,主将的铁甲噙着冰冷的天光,其余将士身着硬皮与锁子甲。那些旧甲虽有刀剑痕迹,也不光亮威武,但他们静默与无畏的神情,大战出征前冷静的等待,如同站立不同的战马脖颈下澎湃的血脉般与紧绷的肌肉般,充满了随时能爆发的力量感。 这是大邺最强的兵中的一支。 想到朝廷花了无数金银,千百良将花了无数的心血,才训练出这样一支军队来。又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将他们再放逐民间,这简直是一场荒诞。 康迦卫的队伍中有大量异族,他用突厥语与鲜卑语混着喊了些什么,众士兵抬头,正视前方,随着前头的将士的带领,步兵与骑兵一并走出这片营帐,蜿蜒的长龙往北方而去。 帐内,崔季明带上帽子,闷坐在帐内角落里。 不一会儿殷胥走进来,看着角落里装睡的崔季明,伸手将药瓶放在了靠近她的桌角上,好似提醒家养汪开饭般指节敲了敲桌子。 崔季明居然极其幼稚的从鼻间发出一声刻意的冷哼。 殷胥无奈的摇了摇头:“咱俩到底谁该发火,你倒是跟我置上气了。这个没有颜色,叫柳娘做的新药。” 崔季明猛地拽掉帽子,对他抬了抬脸,指了指脸上的疤。 这意味不言而喻,她要殷胥帮她涂药。 简直就是故作愤怒的撒娇。 崔季明这么久来已经太过习惯他的纵容,殷胥总是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崔季明不可能感受不到,她早已将殷胥的这份特殊对待划为了所有物,当殷胥开始恼羞成怒的时候,仿佛这份不言的宠溺也会离她远去一般。 她或许也难以说明,表现出来的更是无所谓,但总感觉到了一种恐慌。 她刚刚非要往后倚着也罢,如今这样也罢,连殷胥也感觉到了了些什么。他有些稍稍打赢一场小战役的开心,仿佛他也终于能带着他几个残兵败将去攻克了崔季明的山头。 殷胥心中觉得小胜一局,却道:“自己涂。” 崔季明气闷。 殷胥转了身,语气平淡,却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委屈:“我还被你打伤了好几处,也未见你要帮我。” 崔季明抬起眼来,挑眉笑了笑:“谁说我不愿帮你了。你脱衣服啊,我给你涂药。” 殷胥坐下,顿了顿:“不用你的好心。” 崔季明起身:“若是后背,不方便吧。同为男子,怎么你倒是跟个大姑娘似的,觉得让我看一眼也算轻薄了?”她死死咬着“同为男子”四个字。 殷胥看她腾然站起身来,身子竟然往后一缩,脊背绷紧的坐在皮毯上,死死盯着她:“崔季明!你想干什么!” 崔季明晃了晃手里的药瓶,笑道:“哎哟,是谁说我要出去浪,就让我吃一回苦头的。”她忽然声音压低,弯腰脸朝他靠来,两侧头发垂下,虽使她轮廓变得柔软,但她眸中颜色却深邃下去,唇笑出一个勾人的弧度:“那我要是跟你浪呢?你也要让我吃苦头。” 殷胥冷声道:“既然你没应下,也少在这里招惹别人!” 他显然也明白,刚才他能跟崔季明打了这么长时间,更多是崔季明不肯下狠手。 崔季明俯下身去,手撑在皮毯上,殷胥往后倒出一个他几乎要撑不住的角度,避开她凑近的脸颊。 崔季明笑了:“可我也没拒绝你啊。我可不讨厌你。我打人有巧劲儿,你第一天拇指大的青紫,你当真不抹药的话,到第三天就能比拳头还大。到时候你下了不了床可别怪我。” 殷胥咬牙:“不要你管。” 崔季明手指头一推,他勉力撑了半天的身子便朝后倒去。殷胥惊了一下,崔季明扯掉他外头宽大的外衣,起身在帐内抖了抖,抖掉了一地黄沙,她笑道:“瞧你吓的。” 她将殷胥外衣扔到旁边架子上搭着,晃着药瓶催促道:“要我扒你,还是自己脱。” 殷胥气道:“你说话注意点!” 崔季明耸了耸肩:“哎哟哎呦还矜持起来了,这又不是刚才抱着我乱啃的劲儿了。”她坐过去,直接一只手摁住殷胥胸口,另一只手将他那整日严丝合缝的衣领给扯开了,殷胥让她这牛劲的单手摁的爬都爬不起来,闷哼一声。 崔季明定睛看去,他肋下果然一片狰狞的青紫。她以为自己动作够轻了,估计打到殷胥身上,也不轻吧。她身上虽有几处伤,也只能如此作罢。 也幸而殷胥是个两句入套的薄脸皮,她每次去帘后更换衣裳,殷胥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是上药这种事情,崔季明在这里显然没有空间去做。 以后必定也会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状况,她觉得如今开始习惯也没什么不好。 殷胥倒下去,气的耳朵又红了,伸手就要来掰她手腕,崔季明白了他一眼:“你丫连上药和前戏都分不清楚么,我又没摸你。你还是想被蹂|躏一下啊!” 她手指沾了药揉开,崔季明掌心烫的很,手指又长,便轻轻揉开药膏。崔季明受伤的次数快赶上吃饭的回数了,推个药这种事情得心应手的很。显然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已经让殷胥快到接受的极限,他疼的咬牙闷哼了两声,挣扎不动,抬袖挡着眼,绝不肯看她。 鸵鸟也比不得他如今的自欺欺人。 就是不肯接受他自个儿敞着衣裳,崔季明手在他腰上揉的场景。 崔季明专心致志,她心里头缠绕了许多想法。或许因为前世,殷胥对她持有几乎纯粹的信任,然而于崔季明而言,她认识他并没太久,中间隔着的东西也不是一两句喜欢,几个心动的瞬间能解决的。 但殷胥所说的“与你是男是女并无关系”仍让她隐隐有一种,或许可以说出真相的错觉。 崔季明指腹很糙,她抬头,殷胥透过缝隙看她的脸。 他的一切都表现出挣扎却耽溺于情感的样子。崔季明忽然笑道:“瞧你路上将话说的,怎就与男女无关,若我是个女的,你难道依然会如此?” 殷胥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道:“哪有这个假设。你怎么可能是女子?” 崔季明:…… 崔季明:“你就不会发挥一下想象力,假设我是个女的,现在就长这张脸,就这个身量。你的死脑筋连这点也想不到么。” 殷胥常年于深宫中长大,他能接触到的女子大多都是从不抬眼看人,低头顺从的宫女,就算有薛菱这样算是女子中较为另类的,她也白皙丰满,每日带着战斗般精致的妆容,十指点着丹蔻,托腮慵懒的喂喂鱼赏赏花。 他对于女子的印象总是偏模式的,于是当崔季明让他这样想象时,他先想到的是个丰腴版崔季明裹着露肩的红裙,拈着兰花指侧眼看人,满头插着珠玉轻抿嘴唇娇羞笑着轻声细语。 有点吓人。 殷胥打了个寒颤:“……长你这样的女子,那是蜈蚣精化身没化好,出来吓人的大妖怪吧。” 崔季明差点骂出声:你大爷的。你活该单身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俩人要进入斗法阶段了。 第112章 110.0110.¥ 她手一滑,大拇指摁在了殷胥的伤痕上。 他疼的差点弹起来。 殷胥起身,似乎又觉得是崔季明将他说的话放在心里反复琢磨过了,他不明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不在乎,又拿我的话问这问那,既然都不当真,也别惦记在心里。” 崔季明没好气:“我没惦记着啊,随口一问。” 殷胥:“你……”他也说不好,殷胥可以猜出朝堂上许多人做事的动机,却猜不透崔季明的想法。她还是在意的吧…… 崔季明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话说的太不小心,只得想转个话题。 她抬起眼来,扫过他的腰去,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终于把肖想已久的场景收入眼中,却看到他肋侧与手肘处,尽是点点青紫的痕迹。那根本就不可能是崔季明动手留下的,甚至手腕上半个多月前让她抓过的位置还留有淡淡的青色痕迹。 殷胥单看脸皮就知道有多薄,他也整天将自己捂得像个粽子,自然算白,只是这样的随意磕碰就青紫而且不会轻易消除掉……虽然崔季明也想吐槽这种体质简直他妈就是个梨花带雨受,但实际上却肯定是殷胥血质不好的问题。 她松开手,抓住他手腕翻看了一下,殷胥放下胳膊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拉好自己衣领。崔季明无奈笑了笑,道:“你是不在意的时候磕着就会身上青紫一块么?这样轻易磕碰就皮下出血,也不是个小问题。我看你平日里也常锻炼,似乎也不是体质太弱,怎的就会这样?” 殷胥抽回手腕去,冷声道:“与你没干系。” 崔季明心里头记下了,没再深究,笑道:“好好好。转过身去,右边肩胛骨应该还有一块儿,这药还够用。” 殷胥想抬手抢那药瓶,崔季明却不给:“摸了摸了,还差别的。哎哎,你说要是你一用力就能紫了,那你要不要脱了裤子检查检查下边,我怕我刚刚动手太用力。” 殷胥一个草枕便兜头砸过去:“滚!” 崔季明抱住了那草枕,还是给他过去涂药。殷胥毕竟还是男子,她肩膀的衣服里都缝了许多布料做垫肩,来让她装出几分少年郎的体魄,而殷胥肩膀却也渐渐长宽,皮肉下很坚硬的骨骼,显露出几分衣架子的样子来。 她忽地想起刚刚自己坐在沙地里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以及某人说她如果是个女子绝对是个大妖怪。如今灯烛下殷胥趴着,疼的紧皱眉头,崔季明坏心眼陡然又冒出来了。 崔季明一只手涂好了药,直接在他衣角上擦了擦指缝。殷胥刚要爬起来,接过药瓶说要帮她上药,崔季明忽然扑上去,将他摁趴回皮毯上,一只手直接滑过他的腰探入他收拢的衣领内。 殷胥猛地被压回毯上,崔季明的下巴尖从他身后抵在他肩膀上,启唇带着热气与笑意,在他耳边轻声道:“九妹,我想你一定没意识到一件事情。是你先来抱着要亲我的,你既然如此主动,我似乎也没必要装什么矜持。” 崔季明轻笑两声,强忍着内心恶作剧的狂笑,唇贴在殷胥耳廓上道:“我要是想上你,也是随·时·随·地都能做到的事情啊。” 殷胥整个人僵硬,猛地就要从皮毯上挣扎起身,崔季明使出全力,将他摁住,手顺着他腰腹往上划了半分,手指轻轻压在了他肋下那青紫的边缘,笑道:“你瞧,你还真以为能打得过我了。是你要把战局变成这样的。你要来管教我,我也有的是招式对付你。咱俩这场仗,你用你的变化阵法,我有我的金戈铁马,咱俩倒来看看谁能赢得了谁。” 殷胥若是回头,此刻都能让崔季明绕着她伤处打转的手指,惊得脸色发青。 他咬牙,只迸出了三个字:“崔!季!明!” 崔季明笑了:“别紧张啊,我让你离我这个人渣远一点,你非要跟我杠上。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个可能性,省的万一真发生了,你又跟我哭。” 殷胥可算得了点缝隙,抬肘就要朝崔季明击去,崔季明一把摁住了他手肘,在他耳廓上轻轻咬了一下,大笑着猛然起身,抓住药瓶攥在手里就朝后退去。 殷胥撑起身来,把手边能抓到的东西都毫不顾忌的朝她砸去,脸上又红又白好不精彩,浑身发抖口不择言:“崔季明!你去死!滚!你再踏进来一步,我砍了你的腿!” 崔季明笑嘻嘻道:“好好,那我去找阿穿姑娘给上药了。” 她说罢掀帘便走,一个草枕紧接着砸在她身后垂下的帐帘上,帐内传来殷胥愤怒的声音:“那你就别回来!” 崔季明挑挑眉,走出去没多远,再憋不住拍着腿狂笑:“哈哈哈哈哈笑死了哈哈哈脸都青了,跟我斗啊看谁斗得过谁!哈哈哈哈他当真了当真了啊这是要随时提防着我啊哈哈哈!” 阿穿正给柳娘帮着忙拿药材,抱着一箩筐新甘草,大老远就看见了笑的前仰后合的崔季明。阿穿惊喜了一下,连忙跑过去:“三郎三郎,你怎么在这里啊。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这么高兴!” 崔季明笑的两颊都发酸,揉了揉脸颊,笑道:“无事。就是觉得太有意思了。” 阿穿惊道:“三郎,你脸上怎么受伤了。要我去找药给你涂一下么。” 崔季明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涂就成。帽子还留在帐内,我不能走太远,就在这边找个箱子坐回。你忙吧” 阿穿刚想说着她不忙,便看崔三郎托着下巴嘴角含笑,已然看着远处喃喃自语神游天外了。阿穿托着箩筐,便听到三郎小声喃喃道: “说是不回去,我……也没别的地儿可去啊。唉,硬着头皮一会儿也要回去。” ** 一两百匹快马踏入帐内,皮甲士兵骑乘黑马,为首者高举令牌冲入帐内,他未提□□,却夹着一杆包着布的长棍,一队人马进入大泽旁的临时营内,未向主营而去,而是策马朝端王所在营帐而去,众位士兵下马,被端王的卫兵所拦。 耐冬走出帐来,行礼道:“诸位有何要事?” 为首之人道:“贺拔公有信件要给端王殿下……身边的那位侍卫。” 耐冬愣了一下,滴水不漏道:“端王殿下正巧在帐内,不如先交由端王殿下。” 那人道:“此乃军令,若是那位不在,我们可以等。” 耐冬还正要说些什么,便看着殷胥走出帐来,身后跟着带有兜帽的崔季明。崔季明道:“谢过诸位,我知晓了,将信件拿来吧。” 崔季明接过信封,那皮甲士兵笑道:“果真是三郎。” 崔季明倒不算太吃惊,抬头眯了眯眼,往前凑近了几分,在殷胥眼里看来,她都快贴到那男子脸上去了,便在身后拽了她一把。崔季明往后倒了倒,胳膊肘偷偷拐了他一下,笑眯了眼睛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宇。我可听闻了,之前冬季的反击战役中立了大功,如今也是位校尉了啊。怎么没穿黑甲来?” 周宇笑起来,他面上稚气少了几分,立起那长棍,却不言崔三的问题,道:“这是贺拔公要我带来给郎君的。说是新制式武器已经成批量制好,但配备军中到能上战场,至少要半年,这是为三郎特意打的,贺拔公说是你再长高些也还能用。” 崔季明陡然想起来,阿公一直说想要改进□□,配备一种步兵骑兵皆可用的双手长刀,想要以用途广泛和轻巧来取胜,大邺的冶铁技术由于高祖的影响,已经十分成熟,虽然还未能跟历史上后期一些朝代相比,但在硬度和轻巧度上十分优秀。 她将信揣入袖中,伸手扯开布条。 那并不是一根长棍,只是一把带着刀鞘的长刀。整把刀立起来比崔季明还要高几分,刀柄占刀长三分之一不到,是扁圆形的木柄绑有交错的佩刀绳,手柄一尺处有略带弧度的反。那刀身的长度太惊人,殷胥开口问道:“这种刀若是使用又如何拔刀鞘?” 周宇知他不懂,笑道:“军中用刀均是双手刀,又不是单手用的横刀腰刀,怎会有刀鞘。这是贺拔公为了三郎特制的,刀鞘不过是个装饰。之前军中的陌刀队一旦进入混战便失去了优势,甚至可做到近战贴身使用。重量与突厥短兵马刀相近,长度却多了近三尺,锋刃与杀伤力更大,弧度细微,若是能妥善使用,甚至可以来克制突厥马刀。” 崔季明笑:“不过这要是带着刀鞘,拔刀也确实要技巧。”她说罢,单手拈住刀鞘的上步,单手抓住刀柄,一个快步出去,反手斜劈挥刀将单手变为双手,极长的刀身在空中劈出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崔季明再侧踏出一步将刀刺出去时,身后几步远的刀鞘才缓缓的朝地上倒去。 她直起腰来,拈着刀刃用力一点,刀身纹丝不动,却发出了似钟鼓回声般的轻吟,崔季明简直爱不释手:“这当真是好刀,战场用刀用枪都是一寸长一寸强,携带不便这一点也可忽视。” 周宇笑道:“三郎,贺拔公早知你跟着来了,那信件似乎相当紧急,毕竟我们几百人来了,还没得命令。你先读罢,我们众人来过,毕竟要去跟如今几位将军打过招呼。” 崔季明点头。拔刀利索,但这长刀收刀还是麻烦,她眼神又不好,还要殷胥拿了刀鞘来,俩人怼了半天才收回刀鞘。 崔季明的笑脸再目送周宇带人离去后渐渐消失,她将刀侧放在帐外,大步走入,拆开信件。殷胥走近帐内,看她带上琉璃镜,面色渐渐严肃,手指拈着信纸用力到指节发白。 殷胥连忙问道:“何事?” 崔季明反复扫了两遍,那信纸上难得印有贺拔庆元的帅印,这是崔季明第一次收到来自阿公如此严肃正式的信件,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阿公认为康迦卫所接到的军信与他实际发出的有误差,但由于时间太短,康将军消息来源必定经过咱们这处大营,可能再度做过修改,阿公想让我带人去追上康将军,并且更改进攻时机和方向。” 殷胥皱眉:“怎可能?!大邺的军信传递管制极为严格!” 崔季明点头:“这我自然比你清楚,所以所以我怀疑这军信不是出问题在路上,而是从贺拔公手里交出去的时候,或是从信使到康将军手中的。半年前一事,贺拔公就曾猜测过凉州大营内有……细作。如今看来或许真是如此。” 殷胥面色沉下去:“那之前安顿裁军老兵一事,贺拔公也认为与军内之人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唉╮( ̄▽ ̄")╭崔三好渣啊。 不过今天的渣,会让她以后哭着后悔的。 第113章 110.0110.¥ 崔季明偏了偏头:“不是认为,是必定。只是对方时机抓的太过巧妙,阿公不得动作。从冬季出使波斯引发的一连串事件,言玉入突厥,军中部署被对方预料,一场战役,输了陇右道的最后半边。之后阿公归营,纵然想要处理细作一事,但必须要面对眼前突厥的压境,此事一拖再拖。突厥人倒是退到关外,然后刚开春便陷入谋害太子一案,这回凉州大营又输了三军虎符。尉迟将军获刑,军中官职大量变动,几乎能掩盖了大量痕迹。” 殷胥越听越心惊,崔季明却越说越冷静。 她继续道:“再来,阿公好不容易归营后,突厥内乱伺犴压境,他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动摇军心,若是在营内试探细作身份,必定三州一线先乱,若是不去管那细作,造成的便是如今的局面。这网织的也太大了。两方势力摩擦,竟然先拿凉州开刀。这是避开圣人改制府兵的锋芒,想要用别的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么……” 殷胥惊得则是,他身处凉州大营,才缓慢的感觉出边关的巨堤正在被无声的白蚁侵蚀,而前世在庙堂之上,他早年又对事务不熟悉,边关的战败简直如同是如山崩,如今看来,只不过是蚀空了的长堤最后坚持不住的溃塌。 他渐渐知晓了言玉甚至崔家可能牵扯到的另一帮势力,而此刻崔季明也无意间提到了这一点。崔季明说罢,便知自己失言,抬头看向殷胥。 殷胥避开这点,问道:“那贺拔公命近百人的亲卫来,是想让你带人追去给康将军送消息?毕竟如今细作身份也极有可能在这座营内,你若是只拿着信去主帐,必定身份暴露,对方指不定会拿你下手,贺拔公也是担忧你的安危。” 崔季明紧皱眉头:“阿公不想在营内造成骚乱,要我带家营亲兵去追赶康将军。那细作必定也知道自己的存在暴露,或许能露出端倪来。” 殷胥道:“为什么非要你去?你视力仍未恢复,就算不顾身份带着琉璃镜,也不是能上战场的人。更何况你也不是入编将士——” 崔季明:“正是因为我是外人,才必须由我去。细作身份不明,大营内军职较低的人容易被|操控,军职高的人轻易离营,或许关于细作的消息会被故意散开,在站前引发恐慌。我去,能找出来的由头就太多了。我贪玩故意,阿公想让我上战场演练?一切一切都有的能糊弄过去的说辞。更何况我只是去追上康将军行军的方向。他手下有步兵,我们全都骑马,很可能一天多我便能找到他。” 殷胥却坐立难安:“还有很多人选,比如那个周宇,你阿公总能信任他吧,你若是没能躲开一枚箭头,我可能就再见不到你了。” 崔季明忍不住道:“从一开始,我阿公带我来军营的时候,就是预料到我会成为一名将士。自那一刻开始,阿公最起码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我可能年纪轻轻被流矢所杀,或伤到残废归家的准备。我可能会和阿公的兄弟一样,和我早逝的舅舅一样,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了。所以他拼命训练我,只为了让我不会死的太不值。这本就是刀滚肉的日子,更何况我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生死了。我纵然理解你担心我,但我也有我自己要做的事情,这不会改变。但不止这些,阿公手下探子来报,说贺逻鹘手下出现了一部分步兵,甚至与骑队配合成阵法。” 殷胥半晌才道:“你若是去,落入贺逻鹘的圈套又如何?若细作的假消息是为了引康将军入围,此刻或许已经……” 崔季明眉头一松,笑了:“你难不成以为最棘手的是突厥人会了汉人的阵法?他们尽管拿兵书去学也无妨,那绝对会变成东施效颦。阵法可不是懂了原理就成,操练的细节,兵种的配合,一个成熟到可以上战场的阵法,离不开阵中三四位能控制场面的良将,无数经验丰富有号召力的百夫长,成千上万将鸣金指令刻入脑中绝对服从的士兵。其背后还有自孙膑提出十阵后近千年的丰富和衍化,有大邺如今兵器工艺做支撑,有朝廷的经费粮草的线路。这些是学不来的。” 殷胥未曾想到崔季明会这么回答,他道:“可我这头也有线报称,贺逻鹘用一千多步兵持盾围成马蹄形,配合少量骑兵,杀死了比悉齐的精锐。比悉齐的将士几乎可以说是突厥最强力的一支。” 崔季明将信收入怀中:“我知道那阵法,士兵持长盾,盾下有可扎入土中的尖刺,以两排士兵顶盾,用约两米长的长|枪去刺杀缩小包围圈。这种阵法围得的了一时没有预料的比悉齐,却不可能围的了半辈子研究兵法的康迦卫。” 她心知殷胥早在跟她提起牙帐失火那日,便得到这些消息,只是未曾向她提起。如今的崔季明,心里已经有了对政治做法的习惯,她没有提及殷胥的隐瞒,只轻松地对他道:“也就贺逻鹘会干这种事了,听闻他极其痴迷中原的事物,或许会为了能用上中原的阵法而改变作战方式,依赖南地生产的木盾铁甲,还未必真的能打赢几场仗。我现在都要怀疑言玉或者说那帮人,是来坑突厥的。”wWW.xszWω㈧.йêt 崔季明这才大概理解了言玉背后那群人的套路。一面协助突厥来磋磨北方兵力,一面又在突厥急速扩张年轻可汗想上位期间,埋下无数一点便着的导火线。 比如突厥如今赋税徭役苛重背后的起义征兆,比如大量使用汉人军阵训练所造成的兵马日益羸弱,比如兵甲和部分资源过于依赖南地的援助。 或许跟大邺斗过几十年也老奸巨猾起来的颉利可汗不会犯这种错误,但言玉恰好去突厥之时,颉利可汗没有多久便开始重病,心机却年轻、对于汉人的文化有一种天然崇拜的贺逻鹘开始拢权,这时机不可谓不巧。 贺逻鹘是突厥当中的人精,他多疑且变换不定,但没有失败过的经历、没有几十年与汉人交锋的见识,他无论如何是精不过他爹,更比不得言玉背后那蛰伏已久的一群人。 他们既有趋势突厥来削弱大邺,不顾百姓存亡的残忍。亦有能够控制住局势,将各条线紧紧拽在手中的能耐。崔季明本还曾心疑,言玉去支援突厥,突厥壮大最后如何能收场,显然这群白蚁不止想啃噬西北的防线,更想啃噬突厥的内境。 突厥迟早会成为那些人驱使的傀儡,而大营也不能去贸然跟这傀儡打的白白损失宝贵战力。 她心中有了个想法,却不知阿公有没有曾想到,就算阿公曾想过……朝廷有没有可能会去同意这冒险的做法。 崔季明看了殷胥沉思的侧脸一眼。 殷胥也心想,若对手是连局势都把控不住的人,也不可能隐藏这么多年了。 他心中也渐渐有了些推量。前世突厥的大胜显然依赖于各类攻城器械与边关几座大营的崩溃,这些的来源如今已然清晰。若那些人撤掉对于突厥的支持,调兵前往北地,甚至凭借在突厥的人脉刺杀前世新任可汗的贺逻鹘,或许局势转瞬就会发生改变。 国破家亡,朝廷动乱,逼得帝王自尽,才是他们的目的。 突厥从来不是他们最重要的敌人。 殷胥自以为荡尽一切只为阻挡住突厥的计谋,最后无路可走服毒死于晋州城,可或许在他死后,突厥败了,长安城的诸位对着传来的消息,大抵会拍手笑他死的很合时宜吧。 他想此事想了一段时间,却并不太恨,毕竟后头还有成堆千疮百孔的烂事,相较于在朝堂上对着那国库亏空起义四起的国势绞尽脑汁,他还是死了算解脱。 而前世最大的获益者,显然是携李党入朝的永王兆。 殷胥早就知晓这一点,但他只知道兆与裴家有些许联系,未曾找到关于李家的端倪。再者,兆本就不是前世的魁首,他姓殷不可能这样去毁殷姓的江山,殷胥对着如今年幼时候的兆,也不可能去下手。 至于为何到前世到后几年,言玉身后那群人才冒出头来,殷胥若想来,最大的变故或许是曾登上大兴宫权力顶点的俱泰。 他心中正思索着,便看到崔季明捡着外衣和兜帽,收拾些东西装进包袱内。 殷胥心头一慌:“这就要走?” 崔季明带上琉璃镜,耸了耸肩道:“你不都赶我到这角落里睡了两天了么,我还不如去马上睡觉更舒服些。你见我也烦,我消失几天,指不定你还能想一想我呢。” 殷胥明明有更想说的话,到嘴边却成了:“我也不会去想一个狼心狗肺的混蛋。你让人捅刀了都与我无关。” 自那天崔季明胡闹后,俩人斗了两三天了。毕竟这是在殷胥帐下,让崔季明缺一两顿饭这种小惩戒他还是能做的到。崔季明没见过他这种居然公报私仇扣饭食的,气的直跳脚,两人少不得又斗嘴动手一番。 此刻崔季明正在收捡她随身的短刀,殷胥说完了这话,她没回应。 明明是说出来理直气壮的话,他看她不回应,却又自顾自觉得不该说。虽然这只是贺拔公委托崔季明办的不大不小的事情,但前世,最不信天命的殷胥在每次崔季明即将出征前,都表现的相当迷信。 跌摔杯盘这种事情自不必说,他连口头上说话都怕在崔季明面前提及不吉利的事情。毕竟战场的事情他不知该如何插手,唯有信老天爷让那刀箭都开了眼避开她。 他自觉这话说的不好,刚要开口,崔季明扯开了外衣的衣袖,里头护臂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弩|箭,她道:“不像某些人一天一变,又口是心非,还是兵器可靠。说着没用,但用它救了个大和尚,差点杀过位仇人,还对准过半夜摸进旁人家的登徒子。” 那正是殷胥早些时候送给她的。 她突然说起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情话。殷胥又觉得是自己多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半晌才顿顿道:“不行,我还是担心。这上百人对着贺逻鹘的重兵,还不够填牙缝。” 崔季明将短匕塞入靴中,她简单套了件皮甲,道:“就算如今康将军遇见了贺逻鹘的那帮乌合之众,也不过是折损兵员后撤,全灭是不可能的。你问我阵法旗语,旗语跟你讲全了,但阵法说出来的大多是在糊弄你,但愿你别生气。” 殷胥愣了。 崔季明笑道:“政治这玩意儿,不是我听你的理想,知道所谓前世的苦难和结局就能应对的。这套在凉州大营脖子上的项圈,折磨了这支铁骑多少年。练兵与军阵的细节,都是代北许多军武世家跟早年柔然打仗开始就总结出来的经验,虽然不练兵你学了也没太大用处,但有前头裁军与兵府改革一事……若是端王想拉拢如今大量闲散出的兵力,对兵权下手,再利用凉州大营几代人生死总结出的经验,养出殷姓的一支铁骑来。虽对边关或许没有坏处,但凉州大营离废也不远了,代北军这几十姓都要吃西北风去了。” 崔季明垂了垂眼,笑道:“殿下啊。不过这点防归防,咱们大体还在一条船上,你不是与阿公有过计划,既然凉州大营内细作活跃起来,你的打算也开始早点实行,咱们这一场仗必须要赢。” 殷胥半晌点头:“我知道了。关于营内细作一事,我也会注意,你可有怀疑过什么人?” 崔季明道:“我认为有可能是原先尉迟毅曾重用过的人,你或可稍作查探。营内有位校尉如今得康迦卫重用,姓朱名榆林,是我当时从半营手下捞出的一位江湖老师傅,带人入营时候,阿公必定有查过他背景,应当是清白的。他年纪丰富在陇右道上混过很多年,异族九姓以及代北军姓族内关系复杂,你向军中老人打探必定碰壁,但他是个懂行的外人,你可以考虑考虑他的意见。” 殷胥正烦扰行事不开,没想到崔季明给了他一个方向。 他忽地有些想笑:“我们在这小营帐内都快讨论出国家大势来了,外人看来两个少年郎讨论这些必定很可笑。不过前世的时候,我们也曾有在书房中商定这些,你总嫌安神香味道太重,其实也没隔几年,我真感觉像是个都快忘掉的梦了。” 崔季明掀开帐帘,回头瞥了他一眼,唇角带笑:“又打前世感情牌。” 殷胥不置可否。 她走出帐外,殷胥忽然觉得还有些话想说,又觉得叫住她太刻意。那帐帘垂下来不动了,他几乎都想伸出手去拨开帐帘,忽然一个人影冲回了帐内,伸出手紧紧拥住了他。 殷胥条件反射的抱住了她,他的鼻息拂动了她头顶的碎发,殷胥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出那么冷淡的表情的:“怎么?你忘了东西?” 崔季明抬脸,笑道:“是啊。” 殷胥心头漏了一拍,崔季明稍微踮了踮脚尖,轻轻亲了亲他脸颊。 殷胥呆住,崔季明笑出一口白牙,满脸得意。 殷胥:“……你再这样我打你了。” 崔季明大笑,挑衅般偏又去亲了他一下,故意亲的大声,道:“那你打我啊。” 殷胥:“……再一下,就打你了。” 崔季明笑:“再一再二不再三。”她说罢,朝着殷胥咋了眨眼,掀开帐帘再度大步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作者专心虐狗,不说话。 第114章 .0114.¥ 崔季明带着琉璃镜,拎起了比她还高的长刀,对周宇道:“留营的应该是安将军,朱校尉或许是康将军亲信也在,你可有提及了我随端王前来。” “阿公确实说过不许我们提及,更何况我们同穿皮甲,离营时对方也很难发现多了一人。□□|枪已配,请三郎速速上马。”周宇道。 崔季明翻身上马。一行人离开大营,策马向低矮灌木稀稀落落生长的荒漠而去。 大营逐渐看不见边缘,而远处仅有的几株低矮植被边,崔季明才看到了近千人的队伍并未下马,头上披挂着遮挡日晒的棉麻罩巾,手中拎着与崔季明手中一致的长刀。 崔季明笑着策马过去:“我就说不能给我特殊待遇。” 周宇他们接过旁人递来的长刀,遭来了几声抱怨:“怎么去请三郎来也这么长时间。” 周宇只得道:“安将军那满嘴废话,什么大小的事儿都要说个起承转合。” 崔季明看众人归队,回头大声道:“诸位临行前,贺拔公可有说过此行的目的。” 几人开口道:“不是来追上康将军么?” 崔季明道:“康将军已然遇上了阿史那燕罗的兵马,折损近半,南归路线短暂被封死,如今应该正在和突厥人拉锯中,然而他们的干粮怕是只能再坚持两三日。我们一是要找到康将军的位置,尽可能给予协助。其二,我们是来试探突厥人东施效颦的阵法,倒来看看他们将我们吃剩下的玩意儿玩的如何。” 她笑了:“我倒要看看,贺逻鹘搜刮穷尽、恨不得让黄鼠狼也两只脚站着拿刀上战场的二十万兵马,到底有多少值得我们动手的玩意儿吧。新刀上阵,便让他们来试刀吧!” 崔季明猛的一挥马匹,近千人的队伍朝西北驰骋而去。 于此同时,营内的殷胥走出帐篷,对耐冬道:“算时间,俱泰应当已经见到伺犴了吧,咱们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了。” ** 伺犴受困于张掖河沿岸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已经收到了从阿史那燕罗那里而来的第三封书信了。他自收到颉利可汗被杀的消息后,就仿佛与世隔绝,身后是贺拔庆元归来后重整旗鼓的三州一线,眼前是搞起了人海战术纹丝不动的二十万突厥兵马。 几日前,他再度受到了信使拼死送来的消息。 突厥牙帐被一场无法控制的大火烧毁七成,比悉齐的两万兵马全部战死,夷咄被杀,贺逻鹘抛弃牙帐原址,暂时将王帐向哈拉和林搬迁,目前带着三分之一的牙帐人口与部分兵马落脚,而大火在这封信发出时还未停下脚步。 伺犴看了这封信,足足呆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该说的话。 贺逻鹘出生在靠近大邺的军镇,母亲是个鲜卑与汉人的混血,他是颉利可汗散落在外的儿子中相当不起眼的那个。但由于其母识字读书,他幼时也熟读诗书也了解汉人的行事风格,这在突厥牙帐几乎是无人可比的长出。他幼年在边陲部落长大,少年时期,被接回牙帐后也凭借着人畜无害的容貌与几次和邺人交锋时的协助,渐渐崭露头角,成为外生子中最受重视的那个,直到他十六七岁便也可以站在颉利可汗身边,发表个人的意见。 那时候伺犴已经近三十岁了。 他后悔自己曾看清这跟毒刺一样的弟弟,也几乎毫不怀疑这一场大火是由贺逻鹘发起。他没有在牙帐长大,不曾向伺犴一般见过白寺金塔的塔尖在蓝天下熠熠生辉,也未曾看着牙帐边的两市因为一次次胜利的战役而变得热闹非凡。 伺犴一直都懂邺人为了一城一池的疯狂,家乡总淌在一个人的血脉里。他想起他幼年时候跟夷咄去看割舌的农奴,因此事二人发生口角,他将夷咄打的满头是血;他也记得少年时期,他倒在罂粟花丛里顶着蓝天去亲吻他曾爱过的姑娘的肚子;他也记得第一次出征和父亲出征路过蜿蜒的河流与如毛毯般的羊群。 他几乎觉得可以不顾背后那些随时待战的大邺士兵,先屠戮掉贺逻鹘的兵马,带人冲回牙帐的旧址。但这种幻想,在他脑中回荡一圈便被现实击散了。 局势已经变得令人窒息,他几次试图与阿史那燕罗的人马交手,然而对方还手的不痛不痒,只是死死封住他回突厥的退路,始终只有一句话“如今新任可汗未定,只要伺犴特勒攻打三州,贺逻鹘必定将可汗之位送上”。 这种鬼话,大概他们自己在信上写下的时候,都要笑成一团。 伺犴从未想过,他能见到的这个包围圈以外的第一个人,会是俱泰。 当他走入主营时,也没有认出来那个裹着毯子瑟瑟发抖满身泥泞的人,是他几个月前见过的满身珠玉自信圆滑的俱泰。 伺犴听说了,俱泰带着十几辆高车去的牙帐,回来的时候只有十几匹老马,他的金银全都付之一炬,倒是暴露本性的死到临头都拎着两个美人在怀里。 伺犴还在怀疑会不会俱泰是言玉派来的说客或细作,才一走近帐内,俱泰见了他,直接打翻了卫兵送来的马奶,怒气冲冲的朝他而来。 俱泰极为滑稽的手指着伺犴,脑袋甩的活像是一头落尽泥塘的驴,几乎破音:“我就不该带人去突厥牙帐!我当时就说过两万兵马不足够!你可知道比悉齐与贺逻鹘厮杀到最后,只差两千人不到的差距,比悉齐就能杀死贺逻鹘了!我的一大半人手折损,更别提那些金银珠宝!我是去做生意的,不是去被烧成灰的!” 伺犴对于他的愤怒毫不吃惊,道:“火确定是贺逻鹘放的?” 俱泰咬牙:“除了他还有谁!比悉齐将军也预料到了贺逻鹘带人回朝,却没想到他居然眼见着要输便动了火攻,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他叫人打翻了火盆,还是射的火弩,我只知道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火势了!他自个儿的兵也烧死了不少。他还派人来刺杀我,若不是比悉齐跟他厮杀到最后,我还没有机会逃脱。” 伺犴几乎对他的话毫无怀疑,贺逻鹘的小心谨慎,的确很轻易就能发现俱泰跟他之间的联系,那汉人军师手下有一帮杀手,去刺杀俱泰也属正常。 他还要再问,俱泰却发起疯来,死咬着问他要好处。 伺犴摇头无奈道:“你拼死到了这里来,难道就是来跟我讨价还价的?” 俱泰:“你能给我许诺的牙帐西市,已经荡然无存,我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不过伺犴,我手里头还有比悉齐要我交给你的东西,若你不肯付钱,我也就让这个仅存的机会就此错过。” 伺犴眯了眯眼睛:“比悉齐交给你的东西。” 俱泰:“准确来说,是他求我办了一件事。”尐説φ呅蛧 伺犴往后仰了仰:“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我其实根本就给不了你什么,更何况,你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来到我的营地,其实也是因为你根本无处可去,无山可靠。你做生意的这片地方,已经被卷入了三方之间的战争中。怕是贺逻鹘已经查到了你跟我之间的联系,对你出手才导致你大半人马丧命,你去投靠贺逻鹘只有死路一条。而我后头的三州一线?你跟他们既无基础,贺拔庆元又是一块未必肯变通的铁板,还不如来找夹在中间的我。” 俱泰死盯着他并不说话。因为他知道,一个人最相信的是他自己推导出来的结论。 伺犴笑了:“瞧你那个眼神,果然让我说中了。你这种喜欢拿命赚钱的商人,混到今天的位置绝不会轻易逃遁,你也想利用这场仗给自己发一笔横财,纵然我输了,你是个外人,到时候再逃也来得及。” 俱泰沉默,半晌道:“你没说错。我这一下跌得惨,但我也会爬起来。人的能耐不看他有过怎么样的成功,而看他如何能应对失败。贺逻鹘的兵马都是乌合之众,很多都是刚捞上战场没几个月的民兵,一套完整的甲都没有,但他舍得豁人命当肉盾,又学习了汉人的兵法,也是不可小觑,我不觉得现在的特勒有实力……”他将重点,含糊的埋在话里。 伺犴猛然起身,他一身几日没摘的锁子甲磕磕作响,又惊又怒:“他学了汉人的兵法?!” 俱泰:“我觉得那应该是汉人的,比悉齐是被盾兵包围三面,一面被骑兵冲击,然后缩小包围圈……”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伺犴已经脸色发白:“我知道的,早几年汉人打仗还没少用过这阵法……贺逻鹘他居然连阵法也学了,来对付自己人!” 俱泰望着胸口不断起伏的伺犴,了然的撇了撇嘴角,道:“比悉齐大抵是知道赢不了了,所以带了封密信,叫我去找了某部的首领。贺逻鹘虽有各部支持,却不是全部。而且他大肆招兵,牙帐因烧死人数太多,为了重建新的王帐需要各地的赋税,将曾经支持他的各部压迫极惨了。因此,至少我来的路上,见过的某部首领,对于我所说的站在您这一方一事,表示出了倾向。正是因为他的帮助,我才能从阿史那燕罗的眼皮子底下,来到这里。” 伺犴眯眼:“纵然是能够其他各部支持,这局势怕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时间不会拖得太久,我是剪了线的风筝,若是贺逻鹘剪断从北方来的粮草,我到时候再怎么恨,怕是也要活活饿死。” “在这样的境况下,自己这边砝码多加总没有坏处。但有件事,却是我去了牙帐后,最震惊的发现。”俱泰情绪稳定下来,他再度拂开卫兵递来的马奶:“拿酒来,我他娘的就算喝马尿也不愿跟个大头娃仔似的喝奶!” 伺犴看着俱泰的眸中再度闪露出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光芒,他大笑:“快给他拿最烈的酒来,这小个子能喝的很!” 俱泰从卫兵手中接过木质酒杯,一脚踹开了身边的半大木箱,里头滚出个腐臭的头颅,俱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不是送你的礼,只不过拎来给你看看。这是那汉人军师派杀手割下来的,他的杀手来追杀我时,我本来还想跑到夷咄帐边找卫兵求助,却只看见了已经凉透的夷咄。” 伺犴瞥了一眼夷咄开始秃了的头顶,道:“你想说的是……?” 俱泰低声道:“我想说的是,那位汉人军师恰好我认识。” 伺犴眼皮跳了跳,死盯着手中的浊酒,声音平静:“怎么,你也认识‘行归于周’的人?” 俱泰心头一紧,他却不能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只得记下这四个字,避开话头,低声道:“特勒在突厥也是占了半壁权势之人,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军师行五,姓殷周的周。重要的不是他的行事和血脉,而是因为他曾养在贺拔庆元手下。” 伺犴:“你若还想用之前那套他是汉人给我们下的套的理论,就不必再说。贺拔庆元不可能让贺逻鹘学会大邺的阵法的。” 俱泰笑:“那这位五先生的阵法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呢,他教给贺逻鹘的很多东西,显然是凉州大营独一家的。而之前贺拔庆元入大牢一事,您应该也有所听闻,是贺拔庆元以前的兵反咬一口。” 伺犴眯了眯眼,心头狂跳,挥手要卫兵离开,杂乱偌大的帐内仅剩他们二人,伺犴轻声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您或许也想杀贺逻鹘,杀这位军师。但天底下还有一个人比你还想杀他们,那就是贺拔庆元。”俱泰咂了一口酒,喝到见底,满嘴渣滓,他呸了呸。 伺犴死死盯紧他:“……你想的事情,是绝不可能的。” 俱泰抬杯讨酒,嗤笑出生:“我的特勒,这场三方鼎足的战役里,迟早都会变成一对二的混战。这不是联盟的问题,最起码会有一个人作壁上观,但这只可能是贺逻鹘或凉州大营当中一个,绝不可能是夹在中间的您!” 伺犴:“我是绝不可能迈出这一步,我和贺拔庆元也打了十几年的仗了!我——” 俱泰拔高音量,指着帐帘:“或许外头的将士不知道牙帐大火的事情,还能有转机。但特勒,您犯了一个错误!牙帐大火的消息走漏出去,贺逻鹘的兵马二十万围在眼前!若你是外头普通的一个兵,在这张掖河附近被围困了几个月,你会不会绝望!一边是突厥打了几十年赢不了的军神贺拔庆元,纵然打赢也只能为身后阴谋者的鱼肉;另一边则是回家的路,是那烧了牙帐、与汉人通敌的外生子,是人数虽众多却连兵甲都不像样的乌合之众!你会选择打哪个,你对哪个会更有战意!” 他声音激昂,不做痕迹的用话语模糊掉不想被伺犴在意的漏洞,再配上如今狼狈却坚持的姿态,俱泰可以说是说客中最优秀的那披了。 伺犴抬了抬手,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俱泰想表达的内容,无奈道:“他们……肯定最想回家。最懦弱的士兵也会为了回家的方向而拼死搏斗。但我不能对突厥人出手,我不能将刀挥向那些被驱赶来的民兵。” 俱泰冷笑一声,骤然将手中杯子狠狠掷在地上,指向伺犴:“是我认错人了!我以为我投靠的是位困境中的王者,却没想到是个磨光了斗志只剩下自我满足的英雄梦的可怜男人!不杀突厥人,你是怕你光辉英武的形象带上污点么?!你是位大英雄,大圣者,你不杀他们,他们却马上就将刀捅到你心窝里了!早算上八十年,西突厥也不过是东|突厥的血肉兄弟,后来东|突厥杀得西突厥西迁到波斯北,才有如今突厥广袤的草场!” “你是要做可汗,还是想做个打仗的将军?你最在乎的是你手下出生入死的兵马,还是远处那帮对你刀剑相向的杂兵!我他妈要是有选择,绝不要跟你这种男人在一个帐内!”俱泰群情激昂,他短粗的手指几乎顶在了伺犴的眉心。 他激动的仿佛自己血脉里才是突厥人,他矮小的身子仍然爆发出这种话语,更让伺犴感觉到了自己的犹疑。 伺犴觉得他必须要有动作,否则再困在这里,他会失去战意成为笼子里的兔子。 伺犴双手在脸上狠狠薅了一把,沉声道:“你说的有道理,最起码如果非要背后留个对手,照汉人的话,贺拔庆元是强大的君子,贺逻鹘是如影的小人。但我——我要是想跟贺拔庆元达成协议,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打了半辈子,这也是血仇,纵然贺拔庆元同意,他的那些将士也未必肯。但总要去试试,只要能有类似于暂时停战的条约,贺拔庆元就一定会遵守。” 俱泰道:“不可能的事,去做着试试也好。毕竟咱们都没退路。特勒,我需要您派遣一两位在突厥有知名度的老将,与我随行,我们要去游说各部,加大我们这边的砝码。” 他语气坚定,如今在阿史那燕罗的眼皮子底下想去游说各部,简直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他却有种非去不可的气魄。 伺犴也不得不承认,俱泰仿佛天生适合泡在政治这滩水中,他有着旁人难以比拟的果决和计谋。 伺犴骤然起身,他躬身单膝跪在俱泰面前,与他平视:“在我谢过你之前,俱泰,我要问你想要什么。或者说,我能给你什么来作为交换。” 俱泰回头,他轻轻拍了拍身上干掉的泥土,缓缓道:“我要权力。” “这个年头,金钱只能买来影响力,我是个底层人,我想站在权力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唉呀这两天回国应该有空,争取周末发番外啦。 第115章 114.0114.¥ 伺犴:“若你成功,我将以帐下必赤长之位相与,这算得上大邺的中书令——” 俱泰笑道:“别拿官职那种东西糊弄我,若我真的开口,那便是要手中有实实在在的权力,我要成为突厥十部中的一部之首,你应该拿俟斤的位置来邀请我。” 伺犴没想到他有这样的野心:“你要哪一部?” 俱泰笑:“我要现在仍未命名的那一部,隶属以前大邺陇右道的那一片土地。那里部落情况复杂,小国分立,可用土地又少还夹在几国之中,是最棘手的位置,怕是也没人管得了吧。但你知道我的,那里是我发家的地方,我可有这个信心。” 伺犴沉默,俱泰说得在理。他又笑了:“那如今是贺逻鹘的位置,我们如今讨论也显得很可笑。” 俱泰道:“若我说能让你拿下那里呢。特勒,你要做好一个准备,就是很可能有一段漫长的时间,你没法回到王帐去,你需要一块立足的可以养得起士兵的土地。” 伺犴缓缓起身:“你的意思是说……” 俱泰:“特勒,对贺逻鹘的战场不会短暂就能解决,我希望您做好自立为可汗,划定疆域长期战役的准备。自东西突厥割裂百年后,□□厥再分裂的趋势,很可能无法避免了。” 伺犴面上的神情僵硬住了,他不知是在沉思还是不肯面对,却保持着那样的面容,对俱泰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去做事,晚上我为你准备马匹补给。” 俱泰微微点头,大步朝外走去。 站在外头的阿继一言不发的跟上他的步伐,等到他们二人快走到暂时居住的小营帐时,他才一把拽住了俱泰。 阿继:“你在干什么,为何咱们又要去替伺犴跑腿,这跟之前的计划不同!” 俱泰回头,他有些疲惫,道:“知道了目的和原理,没必要什么事情都照着计划去做,主上让我接管这件事,我便照着最终目标去做,仅此而已。” 阿继:“那也要送一封信去——” 俱泰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不是说过我来负责?!一封信多久才能到!如今我们在封锁圈里,要送信必须要向西绕,来回要十天?十天都够一个小国遭遇灭顶之灾了!按着计划——计划里有贺逻鹘用汉人阵法这件事么?!老天爷没有计划,命运和世事是毫无逻辑随地发疯的狗,我们必须不断改变!” 阿继也怒了:“你以为我没在帐外么!主上再怎么信任你,但让你这个陌生人来接管这样大一个摊子,就必定会有人要来监督你。俱泰,你回答我,你是为了伺犴许诺的权力么?是啊,突厥的伺犴,诸侯才比得上这样的权力吧,以你的头脑,再**成小国也不是不可能!你不是跟我说过,要向上爬么?”Www.XSZWω8.ΝΕt 俱泰对天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尽力软下口气道:“阿继,你不要肆意猜测我的想法。你如今送信只可能暴露我们的来源,我们要达成目的,让这场战争以我们想要的样子结束,这才是最主要的。如果我有那样的野心,也不是现在的你能拦得住的。” 阿继沉默,半晌道:“那咱们接下来要去联系哪一部最没有风险,我们不能让言玉发现我们的目的,否则将前功尽弃。需要我去搜集各部首领的消息来研究一下么?” 俱泰笑着对他伸出了手指:“你要真想去拉,那些各部十有**是要是有想反叛的意思。” 阿继也做足了调查的功夫,道:“贺逻鹘的手段在突厥狠得出名,他最惯常笑着礼遇、宽容大度,转脸就是一刀捅到旁人心窝里。因反抗他而被屠戮的姓氏,在突厥也要数不胜数了。不过现在贺逻鹘重心不在这边,可能对各部的牵制也削弱,我们不若同时对多个部落出手,争取多拉拢几个,他们互相成为盟友或许底气会足一些。” 俱泰笑着低声道:“看斗蛐,要是一弱一强悬殊,转瞬间强的就把弱的咬的咋也不剩,也就没意思了。斗蛐,看的就是个斗字。两方要是都闻着血味疯了头脑、势力旗鼓相当才有意思。你咬我我一块皮,我咬你满口血,斗得差不多看腻了便直接两刀。这才是咱们要的解决方式。” 阿继猛然后背一凉,他心中也明白俱泰若是有野心计谋,不是他这个愣头青送几封信就能拦得住的,他弓下腰侧耳在俱泰身边道:“你的意思是……?” 俱泰仰头观望着穹顶闪亮的历代星辰,轻声道:“你只要坚决策反咱们之前联系过的那一部即可。要想策反,不是咱们能给他什么,而是要让他无路可退。将沙钵略俟斤与伺犴密臣会面的消息传出去,闹大。言玉与阿史那燕罗似乎去了西部,赶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与沙钵略见面,必要的时候用到恐吓,然后让伺犴出面,将这一部的阵营定下来。” 阿继手指捏着炭条在草纸册子上狂草般记着:“那其余各部?我们要顺势对他们表示邀请么?” 俱泰坐在了帐外的矮凳上,拍了拍膝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傻孩子啊。其他各部要是看见了甜头,自然也想来沾,到时候伺犴这里怕是少不了各部的信件,届时统统打回去,甩到言玉的脸前,我到坐在这儿看他和阿史那燕罗治各部的手段。到时候会有几个人的脑袋挂在栏杆上、几家的老小被屠戮干净呢。” 阿继:“这样虽然可以让贺逻鹘那一方内部矛盾更甚,但只有这一部,伺犴的力量显然不足以对抗……” 俱泰双手十指相错,他摸索着之前戴扳指磨嫩的那块指节,道:“我喜欢看逼到死处满身伤痕的饿狼反杀的故事。让他太舒坦了,他就没有狠劲与杀意了,真要两方完全平衡,接下来就要拍拍手过家家了。总要有个人先渴血,我们要让局势不可转化。否则以贺逻鹘那人精看出我们的计划,必定会用尽方式来求和。” 阿继点头:“那贺拔国公那边,可是主上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俱泰笑:“他若是没安排好,我会拎着这颗脑袋四处来送死?斗蛐蛐的局,从一开始贺拔庆元来,就要定下了。阿继,你现在可在局势风云的中心呢,咱们每个人单拿出来都不能当事,连伺犴、贺拔庆元但揪出来都不可能决定边关局势,但今日之后,若主上这精心撒了些调味的局能成,或许这边关可十年不见战争。十年……或许更久,或许天下大势真的将改。” 阿继看他沉思的表情道:“怎么?你忽然有种责任感了?” 俱泰半晌面上才扯出一个笑容:“我只是感觉到一种将变天的恐慌。”他想得更是,若那位能料中局势朝这个方向发展,甚至能联合贺拔庆元,那他或许已经连各方的做法都在心中预演过。 这其中或许也包括俱泰。 他承认他对于所谓的主上,没有太多的忠心。毕竟忠心不是交易换来的,是忠心本身换来的。他对于对方肯重用他一事表示感激,以对方的谨慎,不可能完全不了解俱泰就用他。 既然了解他,必定也了解他此刻心里蓬勃生长的野心。 但主上似乎并不在乎。 俱泰只见过他去了解过每个人,却未曾见过他用任何手段钳制手下之人。从陆双到俱泰,他手下似乎充满了这类“各有野心”“难以控制”的人。 那位主上却好似习惯了,他不去否定每个人自有的想法,他不为这各有目的而感到恐慌。好似他本身要做的便是来“协调”“牵制”“保持距离”。他已经成熟到意识到“可以掌控别人”“皆是忠我信我”的想法本来就是幼稚可笑的。 到俱泰这个年纪,心里明白了许多道理,仍然想要去控制手下人,去努力涂抹修改旁人的想法。 对方却好似过了这个拼命抓住什么的阶段,好似人一成年,便对曾经的挣扎不甘一笑付之,学会了如何做个大人。 阿继还要开口,俱泰却抬手道:“暂时就到这里吧,我要休息了。” 他掀开帐帘,走入帐内。 阿继望着来回摇荡的窗帘,低头望了一眼手中乱七八糟却充满阴谋的草纸,转身朝黑暗中走去。 ** 兆穿着白袜,双手并在身后,穿过长廊,裴祁仍然好似没骨头似的,摆着腰走来走去,抬袖道:“永王殿下很喜欢这处院子,就是因为一墙之隔便是棋院么?” 兆瞥了他一眼:“跟棋院有什么关系。” 裴祁唇天生就红的像是涂了胭脂似的,他一笑更是让兆难受。裴祁道:“永王这个月就到棋院门口逛游三四趟了吧。可惜了,崔家那位小娘子备战下月的棋战,崔家来了婆子丫鬟,她如今常驻棋院别院。这崔家可真有本事,跟哪一家都非要扯点关系不可,崔三和端王关系不浅,这会儿兆殿下难不成还对个半大丫头有意?” 兆对着这人,惯常石头般巍然不动的一张脸,道:“她才多大,想的也太多。只是有些事情需要解释两句。” 裴祁笑:“殿下没必要跟我解释,不打紧。崔家并不算什么……敌人。” 兆:“崔家毕竟支持皇后一支。” 裴祁笑:“站队了位置,这些也就无所谓。” 兆不知自己的表情算不算得上吃惊:“崔家也——” 裴祁对他的那点小演技不甚在意,笑道:“我来,只是来传个话。下次小朝会,舒州运河一案牵扯到池州潜山附近一大批官员,新税比与作物推广不利,麻烦事儿一大堆,舒州官员又是以黄姓为主的家族,犟得很,怕是不好解决。圣人还是想派位王爷去压,但纵然是王爷的名头,想轻松解决这事儿几乎也是不可能——” 兆垂眼:“你是想让我避开这事儿?若圣人有意派我们几个人当中的出去,也只会有我。修如今还不顶事,圣人宠溺他,这块硬骨头不会舍得让修去啃掉牙。嘉树就别说了,连话都说不清楚;柘城表现平平,只有外表像个大人可以糊弄。泽如今正在圣人的纵容下拉结党派,他如今在吏部学习,今年各家推选的新任官员正要递折子入吏部的时候,这等拉拢人心的好时机,他绝不会走的。” 裴祁笑道:“那头的意思就是让殿下亲自跑一趟。这硬骨头不用您亲自动手,自有别人帮您敲碎了,这南行一趟归来的功绩绝对能够使得圣人刮目相看。而且有几位也想跟殿下亲自见个面聊聊,毕竟殿下如今也封王,不能万事都从万贵妃手里过。” 兆抬了抬眼皮:“要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妹好久没出来遛了。 第116章 115.114.0114.¥ 裴祁伸手揽了他胳膊一下,极为亲密的笑道:“殿下年纪轻轻,便懂得这你来我往互利的为人处事,实在是令人钦佩。”他递过去一枚洒金的信封,兆要打开看,裴祁笑着捉住他的手:“殿下不必看,您做,舒州一案必定让您顺风顺水,自太湖游览一圈后两个月舒坦着回去。若不做,被这硬骨头硌掉一嘴牙不算,咱们好不容易在圣人面前的信任就此消失就太可惜了。” 兆瞥了他一眼:“也要分一些事,做得做不得。” 裴祁笑:“咱们都是将殿下当自家人,不会勉强。都是些小事,难或许难,但总能做的。” 兆受人摆布也不是这两年,之前他还暴躁的口出狂言,如今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他将信封收入怀中,看着裴祁,他惯常阴沉的脸上展露一个好似平康坊娘子揽客似的笑容,笑着反捏住了裴祁的手:“我倒不知道,你如今在‘行归于周’,成了新选的接任那批人。” 裴祁下半张脸笑着,眉头却蹙了蹙,道:“殿下怎看出来的。” 兆笑:“以你以前的身份,算不上来传这种话。早听闻老一代实在撑不住了,想跳过各家的中层,直接选些年少的来接替。裴家竟然挑了你。” 裴祁笑容大了几分:“裴家自然不会挑我这么个不知道什么种的玩意儿,是几位老爷子罔顾裴家意见挑的我。” 兆:“其他几家呢,崔家也挑了元望?我怎不知我只不过是棋子一个。” 裴祁笑:“殿下,咱们都是棋子,每个人活着都是棋子。崔家如今有点风头大胜,几位似乎不太满意。你也知道的,崔三瞎了眼这事儿。” 兆惊道:“你是说崔三这事……跟他们有关?为何?崔翕如今位置已经这么重了么?崔式以前是块啃不动的石头,可崔三却不像是要走他爹那伤人不利己的道儿。而且,只要是能拉拢了崔三,代北军也省得花这么些功夫去……” 裴祁笑着压了压兆的手:“咱们也不清楚。或许是给崔式些信号,或许他们本来想选崔三,但又觉得不合适。这种事情,我们就不用讨论太细,在长安说这些也没好处。您也知道我今年进了刑部,这满头的事儿,便先回去了。” 兆将疑问收了回去,两手背在身后,恢复了之前的姿势,道:“嗯,你去吧。事我知道如何办。” 裴祁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殿下也快到了年纪,婚事可有过打算?太子殿下的婚事,怕是要定了呢。” 兆皱眉:“是谁,我怎未曾听说?” 裴祁笑道:“您自个儿出去看看不就是么。泽殿下如今来萧烟清这里上课,也不是头一回了。”他转身就走。裴祁惯常说话吐一半留一半,不知道多少的世家子都是这德行。 兆站在原地了一会儿,朝着国子监内走去。 萧烟清在国子监一直算得上瞩目,去年是由于她作为国子监内仅有的女博士,她的制讲自去年何元白浩浩荡荡带着无数殿下与世家子听讲后开始名声大噪。她本就有实打实的才学,再加上这样的推波助澜,如今她的制讲日成为了国子监内最人满为患的时间,外头传闻圣人有意赐予萧烟清正式的官职,从七品上的助教虽然低了些,但作为女子,有了官职的品级,这怕还是头一回。 本来的传闻,在太子多次出入国子监后,愈演愈烈。 萧烟清仿若未闻,对于几位跳脚的国子监丞闻所未闻,相较于他们的言论需要通过层层筛选后压才递的到,萧烟清有太子这道门,显然更有话语权。 兆踱到国子监内时,恰逢太子离开。 他没有露面,侧身隐在门廊后,出来送客的并不是萧烟清,而是一个瘦高的和萧烟清差不多打扮的少女。明明是花样年华,偏生头上插了根牛角簪,素的像是个念经的道士,披着素袍,神色坦然。 兆认识那位。是如今萧烟清的弟子,刁宿白的长女刁琢。 泽比她个头高些,两个人似乎在客气,说话拘谨的很。 客气的话总要有个结束,泽点头转身上了车,却又犹豫半晌回头说了句什么。远远的,兆也不太可能看清,只是那细瘦的如一截芦苇似的少女微微低了低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刁琢将鬓边头发拧到耳朵后头,手腕上露出了一圈碧玉镯子。 泽看见那镯子,显然很高兴。他甚少表现的如此不稳重,从车上跳下来,又与刁琢说了几句什么。刁琢冷淡的面容上半晌才微微展露一点笑意,点了点头,没有向其他世家女子那样福身,而是如文人般做了个揖,单手背在身后往回走去。 泽目送刁琢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身上车。 兆挑了挑眉。 刁琢么? 这倒不是个坏的选择,皇后一支如今与崔家联系太紧密,崔家的娘子虽可以,但圣人和皇后都不希望崔家的影响力会延伸到殷姓下一代。不适合再让其他高门大姓的女子掺和进来,那寒门出身又还能得圣人喜欢的,或许就是刁姓女了。 兆心中盘算了一圈,他还是朝着棋院的方向走去。 他不能没由头的就从正门过去,但翻墙过去……也不是他该做的事。 他在那道矮矮的围墙边犹疑了片刻,还是回头望了望无人的院落,一手扒住瓦片,在墙上蹬了两脚,相当不符合他身份的骑上了墙头。 兆正要翻下围墙时,忽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是来棋院想干嘛的,但你要是踩到我种的萝卜,我就把你拖出去。” 兆低头。以前崔妙仪常站着与他隔墙说话的那片草地,已经成了一块儿菜地。那少年身材结实,挽着裤脚站在地里死死盯着他,他背后……是占据大半天草地几乎成灾的兔子。 他以为他翻进了哪家的农庄。 远处,妙仪憋得脸颊通红,拎着一桶水踉踉跄跄走过来,还要避免踩到脚边的兔子,她嚷嚷道:“熊裕!我都跟你讲了多少回!你别再养了!我让家里婆子联系个西市卖兔的,来辆车全带走得了,这才半年!再过三年,咱们这里除了兔子屎就没别的地儿了!” 她一抬头,却没想到看见某位平日里鼻孔快仰到天上去的殿下,跨坐在墙头。 舒窈将水桶放在地上:“殿下在做什么?” 熊裕没想到对方是位小王爷,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铁锹仍然没有松开,有些戒备的过去。 如果可以,兆很想装作四处看风景。 他看了一眼崔妙仪。估摸是早上丫鬟婆子给的扎的发髻又白搭了,不少碎发贴在汗湿的脸颊上,几个月不见,竟然长高了一大截。 她越来越像个乡下小村姑。 兆看了她一眼,发现自己找不出来什么不丢身份的理由,竟转头从来的方向顺着来的方向跳下了围墙。 妙仪不知道为何一下子就急了,穿着今儿早晨才换的绣鞋,冲进了熊裕一上午挥汗如雨的萝卜地里,踮着脚尖扑在那围墙上的格棱窗边,高声道:“你为什么又走啊!就过来翻个墙?” 兆的背影僵住了,他缓缓回头:“我没走。” 妙仪蹦蹦跳跳想要透过高高的窗户看清她。她脚尖上全是泥,瞪大的两只眼睛从窗框雕刻的缝隙间露出,眸子亮晶晶的好似琉璃。她好像见到他也算高兴,兆两只手背在身后,使他像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头似的挺起身子,用他自己听起来都虚伪的官腔道:“没。只是我觉得,或许之前的事情,我可能要向你道歉。” 妙仪没反应过来:“之前?咱们都四个月没见了啊。” 兆回头:“就是万花山时候……你不是气的跑掉了么。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妙仪好像忘了自己还愤愤的抹过眼泪,那点事情不足以在她心上留下一道痕,她大部分时间还留给了围棋与兔子、家人与游戏。妙仪一脸茫然:“就为了这个?” 兆咬了咬牙,就这件事。 一点屁大的小事,真拿出来说也没什么,两句道歉一个笑便能过去。可越是年轻,心里头憋着一股不甘和恐慌,“凭什么要我说”“说了她若是不回我我岂不是很难看”。往常往常,这两种想法纠结着纠结着,就过了最好的时间。 然后又变成另一种纠结“算了时机都不合适了还是别说了”“可要是真不说心里头实在过不去”。这还是小事,有些大事,人能一辈子困在这种纠结里。 兆如今神色平静,脸上有种火辣辣的后悔,感觉对这种脑袋里少了十八根弦的丫头片子,他这种纠结简直可笑。 他转身想走,妙仪却原地蹦跶了蹦跶:“你怎么两句话就要走呀!” 兆回头,就看着崔妙仪一脚蹬在对面墙上,比他动作利落百倍的攀过墙头,跳了下来,跟只兔子似的朝他跑来:“你这人是不是有问题啊,为什么说两句就跑!” 兆尽力希望自己没有笑,但应该是笑了的,他垂头看她,道:“没什么。我以为你会生气。长高了一点,棋院如何?马上就要有赛事?你升段了么?” 妙仪头一回知道兆也会有这么多问题,她跟偷吃了阿兄私藏的点心似的捂着嘴笑了起来。兆低头看她,只能看见妙仪晒黑了的脑门,又有些无奈:“笑什么。” 妙仪抓着他胳膊往这院落中心那小小一片湖走去,嘴上跟敲鼓似的没完:“你不知道啊师父可狠了以前他从来不骂我的,前两天居然打我手板气死我啦!我可给他喂着兔子呢,那兔子也是,长得好玩有什么用,这半年都快成兔子灾了我整天都感觉身上臭臭的肯定都怪它们!还有——” 兆觉得不论是往常诗会上那些世家娘子,还是刚刚远远看了一眼的刁琢,都干不出来说的激动就摆着人家胳膊狂摇的事儿。他本来觉得不太好,想抬手拨开,又想——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什么事儿还寻思不清楚。算了吧。 他任凭妙仪拽着他,朝那小湖边而去,她蹲在水边洗她脏兮兮的手,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拎起她浸满湖水的裙摆:“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记性。” 妙仪回头笑嘻嘻道:“我老是忘嘛,这个重任交给你了。” 兆竟觉得有些晃神。他站在湖边,自己的鞋也踩在了水里沾湿,傻傻的弓着身子拎着她的衣摆,看着她在透明的池水中洗净指缝,竟觉得池水好似都带了一股酒的浓香。 他呆着,竟连妙仪偷偷拿他衣摆擦手的事情也未发现。 妙仪看他傻着,也扁了扁嘴坐在大石上不说话,风从廊下吹过,拂过水面。等到兆回过神来的时候,妙仪正手里折了柳枝,一边哼着乡间稚童的曲子,一边胡乱的拨着水,似乎等他也并不心焦。 这里没有万贵妃永远不安且不甘的神情,没有跟裴祁你来我往试探,没有隐藏秘密甚至自我讨伐的愧疚与挣扎,甚至他连自己是谁也不必多想。气氛并不尴尬,这样就很好,他也坐在了大石上,这一截更长的柳枝,在水面同妙仪一起幼稚的点起涟漪。 这样就让他感觉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殷胥:“三郎不在的第一天,想她。” 崔季明:“见了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还把我赶到角落里去睡,连饭食都克扣,九妹你就作吧。” 殷胥:“……” 崔季明:“还说我女装就是大妖怪,还打人脸。” 殷胥:“……” 崔季明:“还骂我混账,还要我别再回来。” 殷胥:“……你怎么这么记仇。” 崔季明:“我只是记着你的仇而已。” 另:唉连着几天想好好码字,都被拉出去唱歌逛街了。我这个人那么勤奋那么爱码字,是我那些邪恶的闺蜜逼迫我,威胁我的,这不是我的本意! 第117章 115.114.0114.¥ 兰姑姑跪在皇后身后,她挽着高髻,细白的肩上披着金色菱格的红纱,头上仿佛千斤重的金银发饰反衬的她脖颈纤细笔直。兰姑姑掌心里全是汗,她竟然两三下未能将耳坠的针扎进耳洞,林皇后在镜中似指责的望了她一眼。 殷邛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别带这个,形制太钝不好看。” 皇后在镜中笑了笑:“那之前那个镂金的会不会好些。”她说着拿起来在耳边比了比,殷邛有些敷衍的点了点头,仿佛对她的妆容打扮做句评价就可当作开场前的客套,道:“你可知泽与刁家那个女儿来往很密。” 林皇后轻轻抿唇笑了:“我听闻了。但刁家的长女也在递进宫的名单里头,虽这样不太好……但妾见泽那么高兴,便没有多说。” 殷邛皱眉:“怕的是此事有刁宿白的安排。” 林皇后笑:“他都是圣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压下去不也是轻松的事情。我倒觉得刁家的女儿,家门虽不高但毕竟她阿耶的品行放在那里,比一般寒门自然要好上许多。难道圣人想让泽迎娶世家女……我之前还怕他去参加游船时,对哪家娘子有意。” 殷邛眉头松开几分:“自然不会让他娶世家女,这不合规矩。” 林皇后笑容不变,接过耳坠偏着头给自己戴上,心道这话由他说出来也不觉得脸上疼。 她在看过厚厚一沓名单后,也挑了几个殷邛心中可能赞同的人选,不外乎是些地方高官或京城寒门家中女儿。而刁琢符合她的期许,也有许多原因。 刁宿白如今在圣人面前得信任,耳目又尖。刁琢年纪虽有些大了,但胜在饱读诗书,性情稳重,她又拜师于萧烟清,看起来似乎胸有大志,再能不被家族姓氏所牵制,的确是个很符合林皇后期许的选择。她看了些萧烟清的文章,文思惊奇但观点平和包容,殷邛这样难伺候的性子怕也挑不出毛病来,她便让泽以求学为名拜访萧烟清。 修与崔五娘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期许泽能欢喜她心中的人选才好…… 她或许是因为从内心深处羡慕薛菱与殷邛的相处,她打心眼里期望若有一天泽登上皇位,也有个见识学识和他在同一水平的妻子可以商量事情。 林皇后笑道:“如今薛妃出入万春殿,辅佐着圣人,听闻群臣之中,对于薛妃的才识和圣人的开明相当赞许,或许中书也习惯了这种方式。既然这点是好的,我也希望泽能像他父皇那样善用贤人,开明且宽容。” 她说话永远都能最合殷邛的心意,殷邛对她连平时暴躁的脾气也发不出几分。他本这些日子就跟薛菱关系和睦起来,这话由她口中说出来虽然不那么合适,却使得殷邛心中很舒坦。 殷邛道:“那你是想这么定了?” 皇后带好了耳坠,她正跪坐在矮矮木台上的地毯上,朝殷邛膝行过去,温顺的抬眼笑看殷邛:“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定。泽是圣人教大的,这些事情都要由圣人做主。” 她两个镂金耳坠前后微微摇摆,红纱裹着她圆润的肩头,殷邛凝了凝目光道:“那刁姓女可有些文章诗作?回头叫人拿来给我扫一眼。” 皇后笑道:“是。” 殷邛:“若是有才,应当往外头先把名头抛出去,捧出个才女来,连年纪的事情也可以无所谓。” 皇后笑着赞同。 殷邛这些日子里一向很忙,他偶尔来皇后这里几趟,也大多是几句话就走。他这次甩手就走,林皇后也没有吃惊,她保持着后宫女人演到骨子里的期许又爱慕的目光,目送殷邛离开。殷邛却停了脚步,未转身,道:“今夜我来你这里。” 皇后愣了一下,殷邛看她没回应,转头看了她一眼。 林皇后立刻高兴的提裙起身,还带着少女般的激动,满脸惊喜,道:“那我叫人备下晚食,上次圣人说很喜欢湖州来的新茶,还有熏香也要换掉——” 殷邛看她兴奋的样子,这才心头满意,转身离去。 兰姑姑扶着她,道:“圣人要来过夜,咱们要准备的事儿要好多呢。” 林皇后目送着殷邛的身影走出那道宫门,面上的笑容如被抹去般瞬间消失,她将肩上的红纱一扯,随意松手任凭它掉在地上,面上有几分不耐。 兰姑姑叹了一口气:“娘娘,这不是前几次圣人例行来的时候。他那时候也只不过是为了敷衍,您几句身体不适见不得面,圣人不在意便也就过去了。这会子再拿这理由搪塞,就太明显了。” 林皇后的肩膀微微沉了下去,她摸着榻沿,坐在榻上,半晌才轻轻冷笑:“我只是觉得恶心。我原本以为他是真心爱着薛菱,年轻时候的不懂事,十年之后该会懂得了。原来在他身上言爱,本身就是个笑话。” 兰姑姑沉声道:“帝王家本就是……” 林皇后摇头:“都是男子,他也没比旁人多出些什么。外头的世家也有不少权势滔天的,也未见得如此。所谓帝王家,不过是滥情起来多了块遮羞布。” 兰姑姑听她这话,愣了愣。或许是这宫里十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女人们也变的如同土中布满绿锈的前朝铜器,薛菱的归来是斗争的开始,也好似使得皇后沾染了几分她的做派,至少在口头上也有了那么几分轻狂。 而薛妃娘娘当年是如何的锋芒毕露,口头不肯服输一句,如今怕是也学会了用伪装的温顺与情感达到自己的目的,用自导自演的深情编织陷阱。 ** 言玉站在帐内,他头戴青灰色软冠,正抬手看着信件。 突厥人高大的帐篷内也不算十分闷热,光透过打薄的皮帐,帐内是一片昏暗的淡黄色,言玉听着朝着而来的脚步声,朝门口看去,却没见到柳先生,而是一柄横刀黑色的刀鞘先挑开了帘。 一个带着胡帽细长眼睛的中年男子站在帐外,眼睛往帐内扫了一圈,没进来,道:“如今五少主好大的排场。” 言玉神色不变,却将手中信件一合,也并不邀请,只道:“黄璟,没人递消息说你要来。” 黄璟走进帐内,他将横刀插入腰带内,身后三柄长短不一的横刀交错,摘了胡帽随意扔到桌上。他两颊凹陷,眼型细长,短眉好似隔着楚河般分开一段距离,嘴角向下压着,仿佛笑一下要他太勉强,满面是抵抗世事的尖锐强硬。 黄璟按在桌沿拿起桌案上牛角杯,便一饮而尽,道:“你也没尽早汇报突厥牙帐失火一事。” 言玉斜看了一眼牛角杯,走出两步,也未行什么礼,道:“贺逻鹘封锁了消息,我得到也晚了一步。从牙帐到建康隔着几千里,一封信过去也要时间。” 黄璟道:“你已然知道了是谁在做这些了?” 言玉一直将俱泰划作崔三的人,他没有提,只道:“端王殿下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北机。他如今在朝堂上风头正盛,不可不正视。” 黄璟皱了皱眉:“他似乎是比永王还小了几个月。在薛菱回宫前,不是默默无闻么?”尛說Φ紋網 他本想说这么大的少年别太看高,但言玉当年不也是十四五岁被他们带走的。言玉也在惊惶绝望之后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今在行归于周内,言玉也算得是一号能说的话的人物,黄璟一直怀疑柳先生表面监视他,实际早已跟言玉站在了一方。 只是在行归于周内能混得上号的,好歹都是世家,言玉什么也没有,如今他的权势也怕是极限了。 崔翕与言玉关系一直似近似远,如同他与崔家血脉的关系。有深厚的牵绊却又厌恶他身上那不该有的成分,再加上言玉受到暗指毒瞎了崔三,崔翕怕是对言玉更多恶意了。 只是当年言玉是他不小心掉了的把柄,握在其他几家手里,各家若是将言玉的事情捅到朝廷面前,才是两败俱伤,崔翕也暂时不好动作。 黄璟道:“听闻康迦卫派三万兵力往西侧而来,已经和阿史那燕罗打过了照面?” 言玉垂眼,只当是有什么答什么:“绞杀了一半多的人,康迦卫却逃了。突厥人一上战场都是疯狗,对于砍人脑袋有种痴迷,都说了要俘虏一些,全都不听,各个在马屁股后头挂满了脑袋才肯归营。不过目前有一支队伍一直在西侧骚扰,已经快有半个多月了,至今人数还未能确定。” 黄璟是军武出身的,虽不是北地军人却也很懂打仗,皱眉道:“这里没什么树木山谷,难道不能追击么?” 言玉道:“追击过,最多抓到过十几个人,年纪都很轻,有些人是熟面孔,应当是贺拔庆元手下最得力的亲兵。他们打仗的法子,以前没见贺拔庆元用过,三五成群忽聚忽散,冲出来咬几口便撤,偏激怒突厥人带着他们跑散。他们的马匹都是最精良的,而贺逻鹘能有多少好马,这来来回回咬了半个多月,西边打赢康迦卫的那大队人马,半个月都快没睡过一次好觉了。” 黄璟皱眉:“阿史那燕罗就这点水平?” 言玉道:“那倒不至于,他决定扫荡那一片地区所有的水源地,毕竟这帮贺拔庆元的亲兵就算是大罗神仙,马也要饮水。不过绿洲很分散,一个个扫荡过去,也不知能不能抓得到。但为了这种事情浪费时间精力,不在计划之中啊。” 黄璟顿觉不妙:“贺拔庆元派人到了西线去,这和他们之前在凉州大营内的计划也有偏差。贺拔庆元已经知道了有人告密?” 言玉点头:“迟早的事。他向来有鹰一样的敏锐,能到这一天已经不容易。” 黄璟坐在了一旁的高椅上,皱眉道:“我们不能这么被动,贺拔庆元早就想杀你,他西侧出兵也藏得很深,陌生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抓到的那十几人可有开口的?” 言玉本不愿意与他谈这些,他是不可能忘记黄璟当年与他初遇的所作所为,然而黄璟却好似很无所谓。但言玉也毫不怀疑,若如今有个像当年的自己那般无能的人在,黄璟估计也会一脚踏在那人脸上,说笑着浑话。 也不知道他早已忘了当初怎么对待言玉,或者是他豁达到对于底层爬上来的人也没有多少芥蒂,他目前对于言玉的态度并不受往事影响,而是基于他现在的地位——提防却也算平等。 言玉也感觉到了他的平视,越是这些世家人平视他,他愈发觉得自己内心的许多愤恨太狭隘,恨这些人可以把加诸在旁人身上的苦难不当回事。这种对比,就更是提醒着他要作出淡然的大度,否则连仅存的面子都显得难看。 言玉道:“若是落到咱们手里还可能开口,但人是阿史那燕罗抓到的,他就算跟了贺逻鹘也是个典型的突厥人。本就不喜欢留俘虏,那些亲兵又是一心求死,便口出狂言刺激他。他一点就着,倒是一个不留的将好不容易抓住的全杀了。” 黄璟:“这不成,咱们总要抓这个人知道贺拔庆元想干什么。我虽知你与阿史那燕罗有不合,但这事儿怕是要你亲自往西边去一趟。突厥人哪里会审人。” 言玉没答话,这场你来我往的对话,忽然抛到他那里戛然而止,言玉问道:“这是黄将军的意见,还是那头的命令?” 黄璟被这话抵住了喉头,半晌道:“权当是我的意见罢了。毕竟那头对你也多是达到目的就成。现在这事儿从中作梗的人太多了,不顾那些单去责怪你显然不够。端王来了三州一线,此事若真是跟他有关系,在西域将他解决掉,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不过他往常随大队人马而走,年轻体弱也不上战场,除非能碾杀一个营,否则很难杀他。此事你再想些法子,毕竟端王外头盛传是薛妃亲生,身份太敏感。” 言玉没有应下后头,他已经有预感,殷胥绝不是能随意对付得了的。他道:“黄将军领兵多年,意见必定是一针见血,我若是不听怕是要遭大亏,纵然和阿史那燕罗不合,也要往西边去一趟。” 黄璟点了点头:“我此行来,一是要以侍卫身份随你看一圈,将情况报回去。二是要来探考贺拔庆元营内的那些将士如今的兵器和阵法。贺拔庆元手下那些将士所用的兵器,有许多找过工匠来仿造,但成本却高的离谱,这种成本是不可能普及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密处,只是这些工艺朝廷也没有过任何记录。” 言玉点头:“那还委屈黄将军同我随行一趟。” 黄璟点头,他拿起胡帽扣上,忽地道:“崔三的眼睛在恢复吧。” 言玉心里头一咯噔,他皱眉:“怎么可能?他找了什么神医来瞧?”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个断章断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插番外了。 我考虑要不明天更一章十分短小的来结束这段剧情,然后再更一章番外。 番外估计一共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