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府》 第一章 故国回首(一) 马车慢颠颠地向前行驶着,铃铛声有韵律地从前方传来。张伯辰斜倚在厢壁上,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树木上犹自挂着残雪,但已遮挡不住绿意的奔放。只是于他而言,却是一个绝望的境地。 如果没有记错,他被人抬上马车已经有五天了。五天来,马车昼出夜休,一直朝东北行驶着,仿佛永远没有终点。 一路所见,已不是熟悉的环境。远离了高楼大厦、平房瓦屋,所到之处,尽是深林灌木,与积雪相交缠,透出一股苍莽的味道,又有一种难言的桀骜不驯。 这是一片未被开发的处女地。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一人掀开车帘,将一块硬饼递了进来。五日来,都是此人负责他的饮食。一身古装的打扮,操着难懂的方言,开始双方还尝试着接触,几次交流无果之后,终于还是选择放弃。 人,也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人。警惕的目光透露出对他的不信任,机敏的身手如同环境一般,充满了野性。 张伯辰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终于意识到,这次意外,也许让他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所有东西都是陌生的,唯一熟悉的只有左手边的弓匣。他不知道马车主人的善恶,但是没有拿走弓匣,足以让他放下戒心,毕竟认真说起来,还是马车主人救了他。 缓缓打开弓匣,一张古朴的复合弓便映现在眼帘。这是他花费十八万元打造的,自以为完美的复合弓。 这是一张重型弓! 弓身使用钛合金打造,以便能够延长使用寿命。上下两个偏心轮搭载着缆绳,以减小开弓强度。弓弦则使用最新纤维材料,二十四股细丝组合在一起,足可承受数千斤的拉力。 最主要的是,在七十磅的拉力下,箭杆初始速度能够达到325英尺每秒,轻易射穿50米外的目标。而整个弓臂设定的最大拉力是一百八十磅。 到目前为止,他还只能拉开八十磅,远远没有达到极限。 十九支碳杆箭安静地躺在箭袋里,每一根都是精心打造。轻轻拈起一枚,浑圆的箭杆传来阵阵凉意,脑海里则是箭杆飞翔的轨迹。 他禁不住陶醉其中。 学弓十年,让他明白,射箭也是需要天赋的。有的人是天生的弓箭手,有的人则只能用来娱乐。在这个年代,学弓并不便宜,还好他是一个富二代,丰殷的家境足以支撑挥霍。 马车重新启动,打破了细思。他合上弓匣,调整好密码锁,将硬饼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有硬。 出生十八年来,还没有吃过这么差劲的东西。 但为了活命,他必须吃下去。 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下一次停车是什么时候。只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他才能吃上硬饼。他不知道马车主人的身份。几次下车方便的时候,观察到这一行人总共三辆马车。 最前方的马车富堂华丽,两个女佣骑着小马一左一右跟随着,马车主人想必就乘坐其中。中间一辆马车盛放着食物,他们这一行人所有吃食均取自其中,而他则独自一人躺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三辆马车前后,则有二十八名劲甲骑兵环绕护卫。一名仆人打扮的中年人居中策应,这个人也是每天照料他饮食的人。从规模上看,马车的主人不简单。尛說Φ紋網 第六天傍晚,马车终于进入了一座城池之中。他伸出窗外看去,在城门上方整整齐齐地刻着三个隶书大字:令支城。 此时此刻,张伯辰的内心不断翻腾,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喜悦。 只因为,这三个字是汉字! 方言也许听不懂,可是只要是汉字,总有办法交流的不是么? 只是奇怪,令支城又是哪里? 他的学习成绩本来就不好,对历史认知有限。所知道有限的几个朝代,也不过是汉唐宋明等有限的几个大一统王朝,可是无论是之前看过的图书,还是有限的几部古装电视剧,好像都没有令支城的存在。 先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总得先摸清眼前的状况,才能图谋下一步的打算。 马车驶进城内,在一处庭院内停了下来。他走出马车,仔细打量着六日来第一处落脚的地方。 这是一处宫殿式建筑,与印象中的皇宫不同,房屋主体部分用巨石垒成,少了几分气派,多了几分厚重,却没有多少看点。张伯辰百无聊赖地转过身子,一时之间呆在那里。 第一辆马车里,一位少女在女佣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庭院四周的士兵见状,立即恭伏在地。 少女远远瞥见张伯辰,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朝着他指了指,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车队中的中年汉子恭敬地点点头,随即向他走来。 张伯辰满脸疑惑地看着身边的中年汉子,满脸歉意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 中年汉子有些无奈,侧过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下张伯辰终于明白了中年汉子的意思,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肢体语言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也许更有效。 他走到车厢前,将弓匣提在手里,慢慢地朝少女走去。 如果没有眼前的少女,他也许会被一群不知名的人杀死在燕山,亦或者冻死在积雪里,成为野外的一具冻尸。无论如何,是马车的经过救了他。 从这个角度来说,少女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所以当他走上去以后,轻轻道:“谢谢你救了我!我叫张伯辰,来自北京。” 少女闻言,眼神更亮,她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对着中年汉子又说了一通。 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张伯辰唯有苦笑。还好他知道,到达这里后,至少表面上已经安全了。在令支城,少女应该很有势力,才会拥有如此气派的庄园。 中年汉子得到少女的吩咐,引导张伯辰向偏厢走去。穿过回廊,进入一处房间。 紧接着,进来两位女佣,在房间里放置了大木桶后,不断地倒入热水。 中年汉子指了指木桶,又指了指屏风后的床,然后再三指了指自己。张伯辰再傻,也明白了中年汉子的意思:你洗完澡后,早点休息。如果有事,再来找我。 他上前一步,想与中年汉子来个握手表示感谢,却被对方轻轻躲过,然后退出房间。 张伯辰斜倚在木桶里,脑海里不由想起六天前的画面。 清明时节,乍暖还寒。他与“卧虎社”的朋友相约前往燕山西郊狩猎,不曾想却在山中迷了路。为了寻找出路,误入一处溶洞,当他走出溶洞不久,便遭到一群无名人士的追杀。 开始以为有人跟他开玩笑,随之而来射穿树木的强弓劲弩却提示,自己陷入了一个无边的阴谋之中。他当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在密林中潜伏三日,射杀了一位头领。 接下来,便是无边的逃亡。 还好,老天总算对他有所偏爱。在死亡来临之前,将他拯救下来。 “卧虎社”是京城富二代中的弓箭爱好者私下里成立的组织,取意于“李广射石”的故事。 相传有一次李广进山打猎,无意中看到一头猛虎卧于草丛之中,他张弓搭箭,全神贯注,一箭射去,贯穿虎身。李广大喜之下,急忙趋前察看,却发现被射穿哪里是猛虎,原来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之后李广多次试射,却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感觉。“李广射石”也便意味着箭术的巅峰。一个弓箭爱好者的社团取名“卧虎社”,内涵可想而知。 不过私下里却有一种声音在流传: “卧虎社”并非取意于“李广射石”,而是源自于《水浒传》中宋江在浔阳楼所写的《西江月》: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似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如果真如传言所说,“卧虎社”成立的本意就耐人寻味了。 据他所知,“卧虎社”中的成员大多低调无闻,也算是应了社名:每个人都如同一头潜伏的老虎,横卧在草丛之中,等待着时机的来临。 京城的官二代与富二代成分复杂。所以“卧虎社”成立的本意早已湮没无闻。有些二代喜欢赛车,所以各种豪车聚会时不时登上报纸,成为全国人民的谈资。 而他们这群人,不过是喜欢射箭罢了。 如果说被救之前,他还怀疑是谁在设局害他。被救之后,隐隐有种感觉,也许自己是穿越了,穿越到一个完全不熟悉的时代。 他自诩见多识广,十余年来跑遍全国。却还是听不懂对方的语言,除了拍戏,更没有谁会搞个古装车队玩。 而拍戏,是有摄影师的。 假如预感是真的,那就说明,那个成长的时代,他再也回不去了。那个爱恨交织的老爹,也从此不会再见到。 “你是我张家的大儿子,出生于早晨七点五十三分,古时候取名,排行为‘伯、仲、叔、季’,七点乃十二时辰之辰时,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做张伯辰。” 。 第二章 故国回首(二) 洗完澡,便见到床上不知何时放置了一套衣服。他离开北京九日,身上的牛仔套装早已不能穿了。这套衣衫也算是救了他的急,心想中年汉子做事真是细心,看样子应该是管家之类的角色。 展开衣服,却有些尴尬。 这是一件类似汉服的长衫,穿在身上总是不得其便。勉强穿在身上,配合他那一头短发,看上去不伦不类的。尤其是一套衣衫居然没有内裤,这让他感觉下体生风。 张伯辰苦笑着摇了摇头,有衣服穿就不错了,还奢求什么呢? 这里不是北京的家,再也没有任性的余地。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找到沟通的办法,才能进一步了解这个社会。 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却见两位女佣垂手恭立,见他出来,弯腰行了一礼,便走进房间收拾澡盆。 “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帮我把这身衣服洗了吧。”张伯辰见状,拿起一旁的牛仔套装,掏出口袋里的水笔和手机等物件,向女佣做了一个搓衣的动作。 两位女佣看着他的动作,相视一笑,交头接耳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处理好房间后,恭恭敬敬地将衣服拿了出去。 张伯辰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明白,只能姑且相信对方听懂了。 再次返回房间,仔细整理了一下物品。他还剩下一个煤油打火机、手机以及水笔与弓匣。 打火机是狩猎必备的东西,一直都装载上衣口袋里,倒是没有在逃亡途中遗失。 九天没有充电,手机已经无法使用。依照目前的形势,只怕以后不会再用到。水笔以后还能用得上,假如这个时代真是古代,写字应该都是使用毛笔的,而他并没有从老爸那里学到一点书法,水笔便成为最好的替代选择。 好消息是,他的硬笔书法还不赖,至少还能拿得出手。【愛↑去△小↓說△網wqu】坏消息是,一根笔芯并不能使用多久,假如无法返回北京,毛笔字就成为了他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 至于弓匣,张伯辰爱惜地抚摸着,如同情人的身体。事故发生之前,弓箭只是他的爱好。但是在这个时代,这把弓箭可以救下他的命! 他闭上眼睛,一道完美的弧线从脑海中划过,准确无误地贯入一名头领的喉咙。 那一刻,他已经被对方的士兵在山中追逐了整整三日! 也是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原本的狩猎计划无法完成,他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成为别人狩猎计划中的猎物。 箭袋中,十九支碳杆箭安静地躺在那里。一支碳杆箭射杀了头领,才让他摆脱围堵,逃出生天。 而如今,他身处令支城中——Www.XSZWω8.ΝΕt 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三日。 三日来,除了吃饭、洗澡、睡觉,张伯辰只能在狭小的庭院里活动一下筋骨,饮食起居自有女佣照料,牛仔套装也被清洗干净地送了回来。除此之外,马车主人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没有主动交流的想法。 三日的时间,通过与女佣的交流,张伯辰大致掌握了几句对方常用的口头语,却发现这种表达方式其实也是汉语的变种,这给了他莫名的信心。俗话说“熟能生巧”,他相信只要时间足够,他与对方的交流完全不是问题。 只是,整日里待在狭小的地方,快要把他憋坏了。房间空空如也,并没什么活动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当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再次出现的时候,张伯辰手足舞蹈比划了半天,说出了他的想法:能不能在令支城中走一走,四处看一看? 中年汉子沉思良久,算是答应了张伯辰的要求,不但如此,还叫来两个身体强壮的青年陪同。听他的意思,想让让二人为他充当向导,以免在令支城中迷路。 张伯辰心想,老子人生地不熟,就是想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你何必再派人监视我。想当年我七八岁开始就东奔西跑,其他不好说,认方向可是一把好手。 不过一想到在燕山之中迷路导致穿越,他就一阵郁闷。老子认路能力这么强大,怎么就迷路了呢? 当下不再多说,监视也好,陪同也罢。只要能出去散散心,总比窝在房间里憋死要好。 与印象中的长安、太原等地城墙相比,令支城的城墙并不高大,不过墙体用巨石垒成,防御力倒也不可小觑。在城墙西北角,高大的瞭望塔上,两名士兵警惕地张望着。让人感觉到一丝紧张。 大街上车往马来,倒也算得上繁华。观察良久,张伯辰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些人中,有的人长相和他相似,应该是汉族人。有些人高鼻深目,看上去倒像是中亚人种,偶尔还能看到几位白人往来穿插,竟与欧美人种有些类同。 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之间,张伯辰对这个时代更感兴趣了。他喃喃道:“虽然无法再回家,不过如果能够在这个时代混出来些样子,倒也不算太差。”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位小哥,你想在这个时代出人头地,可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张伯辰闻言,顿时愣在那里。 “你……你是在……和我说话?” 穿越十几天,总是无法与周围人群交流。如今突然之间有人竟然在大街上用汉语和他对话,激动之下,连话也说不顺畅了。顺眼看去,只见一名老者不停地拉着风箱,原来是一家铁匠铺。 张伯辰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居然让他找到了第一个可以听懂汉语的人。他走上前去,拱了拱手:“在下张伯辰,不敢问老丈高姓大名。” 老汉拿起铁钳,将一块熟铁夹起,慢慢敲打了起来。火光映红了沧桑的面颊,纵横交错的周围诉说着岁月的无情。他淡然的语气似乎早已将人生看透。 “乡野村夫,哪里有什么姓名。倒是小哥相貌俊逸,神采飞扬。能说出这番话,也在情理之中。” “我正有事请教,不知道老丈何时有空,到时再来拜访。”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可以听懂自己说话的人,张伯辰如何肯放过?眼前的老头看起来对他的言论有些抵触,可见是一位见识丰富的人。 这样的人,才能解释他心中的疑惑。假如对方真是自己所说的“乡野村夫”,又怎会懂得“乱世难为”的道理? 老汉夹起铁块看了看,轻轻道:“辽西公下令,十日内必须上交二百把大剑,又要打仗了啊。老汉是哪还有闲暇招待贵客?” “辽西公?那是谁?” 张伯辰皱着眉头,这是他了解到的第一个有身份的人。逻辑上推算,辽西公应该是管辖你这片土地的公爵,难道令支城的主人?他和救起自己的少女又是什么关系? 他低头沉思,突然之间却被管家派来的青年汉子拉向一边。 “哒哒哒——” 马蹄阵阵,从大街上狂奔而来。张伯辰站在路边,如果不是青年汉子眼疾手快,免不了要被奔马撞上。马上之人神色肃穆,看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纵马之下,周围人群鸡飞狗跳。 张伯辰却发现,人群虽然混乱,但是马蹄之下却未曾伤到一人。如此看来,马上之人的控马技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你知道他是谁吗?” 打铁老汉看到马上之人驰马而过,突然之间意兴萧索,放下手中铁钳,有些悲凉道。 “这个人很有名?” 张伯辰有些疑惑,他看得出老汉不是寻常人物,却不曾想见到个人都能认识。心想你认识的人越多,我从你身上了解的越快,只希望你没事提点我一下,也好让我早点融入这个社会。 老汉似乎听懂了他的心声,悠悠道:“此人名叫慕容翰,乃是故辽东公之子,当下燕王长兄。只因兄弟猜忌,这才投奔辽西公是以求庇护。” “原来如此。” 张伯辰似懂非懂,心想兄弟猜忌这种破事自古多有,居然被我碰到了,倒也算得上走了****运。 老汉见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的话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话音一转,继续道:“慕容翰此番返回令支城,恐怕是前线战事吃紧,也许老汉又要颠沛流离了。” 张伯辰听完,顿时睁大了眼睛,心想难道老子是扫把星,刚到令支城,令支城便被敌人攻灭了不成?当下不由道:是“老丈是否危言耸听了?” “你可知慕容翰是怎样的人?” 张伯辰心道:“你方才不是说他是什么辽东公的儿子,燕王长兄吗?看你年纪虽然大了点,不至于健忘到这种程度吧?” “慕容翰是已故辽东公慕容廆的长子,只因乃是庶出,是以不能继承父亲的爵位。要论才能,远在弟弟燕王慕容皝之上。此人勇武善射,足智多谋,十年前便带兵击败高句丽与宇文部,为辽东慕容部开土千里,因为功高震主,所以为弟弟所不容,这才投奔辽西。” “能让这等人物心急如此,前线形势可想而知。” 张伯辰听完,喃喃道:“原来也是个有国难回的人物,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惨上那么一点。老子好歹是阴错阳差,这个慕容翰倒是值得同情。” 。 第三章 故国回首(三) 张伯辰对着慕容翰的背影叹息良久,转过身子想要继续和打铁老汉攀谈的时候,却发现老汉夹起铁块,专心致志地打了起来。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一枚铁刃经过敲打、淬火等一系列动作逐渐成型,知道老汉已经拒绝了和他的交流。 无奈之下,只好决定回去再说。这一番经历让他知道,只要找到像打铁老汉一样的人,很大可能会得到顺畅的沟通。 张伯辰却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不久,打铁铺中便来了一个人、一个精壮的少年。 少年进入打铁铺后,动作自然地将一盒竹筒递了过去。他朝着张伯辰的方向努努嘴道:“老爹,难道此人便是射杀幽州刺史李孟的那个人吗?李孟被段屈云击败,准备退保易京,没想到途中竟然死在此人手上。” 老汉也不言语,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从竹筒中抽出一封信笺快速读了起来,随后将之扔在了炭火之上。 “胡羯此番进逼野心不小,辽西只怕难以抵抗。只可惜段辽仍然与慕容皝纠缠不休,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他背着双手,在铁铺内反复踱步,末了,对着北方悠悠道,“好一个慕容皝,这一招‘驱虎吞狼’用的真是妙到巅峰,辽东在此人统领之下,未来不可限量。” 少年轻轻一跳,摘下茅檐下一根茅草,咬在嘴角,随手拿起一把打磨完毕的大剑试了试,嬉笑道:“我从邺城来时,听说石虎从大军之中挑选了三万精锐之士,号为‘龙腾中郎’,由他亲自率领,准备扫灭段辽。他之所以准备出兵,乃是慕容皝派遣扬烈将军宋回为使者,向赵称臣,并以其弟宁远将军慕容翰为人质,相约南北夹击段部,共分辽西土地。”尛說Φ紋網 “石季龙这次是铁了心想要灭掉段辽吗?”打铁老汉听完,不由喃喃道。 少年哂笑道:“辽西自从段匹磾(di)与段文鸯兄弟之后,实力每况愈下。段辽杀掉段牙掌控辽西之后,北击辽东,南扰胡羯,西界又与宇文部为敌。辽西在他手里实力虽然有所改观,却是四处树敌换来的,段部会有今日,他难辞其咎。老爹又何必为他可惜?” “王潇,老爹知道你心高气傲,从不将这些胡人放在眼里。然而自从刘聪那逆贼攻破两京,俘杀二帝[注1]。致令海内鼎沸,中原沉沦。我等家破人亡,胡人势力早已今非昔比。若想恢复汉家衣冠,还需借助胡人势力从中周旋,不然这中原祖宗埋骨之地,难免沦为胡人牧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老爹未免杞人忧天。”少年王潇放下剑,眼睛一亮:“我从幽州经过时,听说射杀李孟的箭支精美绝伦,往昔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箭支。李孟被射杀后,箭支被送往邺城。李孟如果真是次人所杀,我倒想见识一下。” 说完,向打铁老汉告了一礼,尾随张伯辰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打铁老汉似乎对他的行为见怪不怪,也未出言阻止。见他离开后,想到辽西局势,心中暗道:“石虎任命桃豹为横海将军,王华为渡辽将军,率领水师十万出漂渝津[注2],如今春天已到,海面兵融。若由濡水逆流而上,直到令支城下,段辽北与慕容皝交战,西出段屈云占领幽州,如何有多余兵力守卫令支城?” 鲜卑段部虽是胡人,向来忠于晋室。这一支如果被灭,整个北方局势糜烂,胡人再不可复制。想到慕容皝即位不到五年,即便自称燕王,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三十年前中原的狼烟。 “石季龙啊石季龙,老汉虽然恨你,但又不得不佩服你。此番你以水师诱攻,却以支雄为龙骧大将军,姚弋仲为冠军将军,率领步骑七万为前锋主力。【愛↑去△小↓說△網wqu】两国夹击,三方并进。以段辽之能,又如何破局?”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三十年了,老汉这身骨头,还能埋入祖宗坟茔吗?” 白云深处,满满是少年时鲜衣怒马、游戏风尘的时光。 张伯辰当然不知道打铁老汉居然还有一番复杂的身世,他只知道慕容翰被亲弟弟所逼,跑到辽西为外人打天下。而如今在这个庇护之地也快混不下去了。 如果慕容翰都混不下去了,自己下一部又能到那里去?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因为当他刚刚返回庄园的时候,便被一人请了过去。说是“请”,是因为来人并没有对他动手,反倒很是客气。然而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不寻常,隐隐从空气中嗅到一丝杀机。 要对我动手了吗?张伯辰淡淡地想。人家好吃好喝地供着自己,收点利息也不过分。 只是,我还没活够呐。 想到这里,张伯辰的眼角慢慢眯了起来。 很快来到一处大殿的所在,殿外全副武装的士兵分列两旁,看上去充满了肃杀的气氛。大殿之内十余人分为文武两列,跪坐在案几之旁。而大殿中央,则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宽大的紫袍覆盖双膝之上。 众人见到张伯辰进来,原本有些杂乱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 “石虎的幽州太守李孟是你射死的?”中间那人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满是不信。 听到对方问话,张伯辰有点发愣。事实上,自从被救之后,他就一直在发愣,一方面是对穿越的现实难以接受,内心总是抱着万一之想。另一方面也是与身边人交流碰壁,让他更加趋于沉默。 如今对方说话字正腔圆,不是汉语是什么? 为什么那个管家和身边的女佣都不会说呢? 他压住内心的疑惑,回应道:“李孟?那是谁?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说谎!十多日前李孟在退守易京的途中,曾经围猎过一个人,只不过很可惜,他不但没有找到那个人,反而被对方一箭要了性命。而你打扮怪异,与北地人士不同。事发当日,雪颜郡主恰巧从那里经过,将你救到令支城。你怎么会不认识李孟?” 左列站起一人,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他见张伯辰出言否认,不由走了过来。 “你是——” 张伯辰心想,老子自从穿越以来,也就射死过一个人。如果那个人确实就是所谓的幽州刺史李孟的话,自己确实是见过他,只不过无论怎样,说我认识李孟未免太过于武断。你当时不在其地,怎么会知道我的遭遇? “在下段龛,忝为建武将军。” 那人见到张伯辰仍然一脸懵逼的样子,没好气道:“渤海公就是我爹,这下知道了吧?” “哦,原来是这样。” 张伯辰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继续道:“是我杀的李孟如何?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如果是你杀的那就好办了,如今石虎重兵压境。把你送过去的话,他一定喜欢。如果不是你——哼!怎么可能不是你?”段龛似乎看不惯张伯辰吊吊的样子,好像故意与自己作对,顿时一阵无名火起。 他却看不到是自己事先挑衅,只以为自己身为建武将军、渤海公段兰之子、辽西公段辽之侄,对方却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实在是无礼至极。自己没有当场杀了他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而对方好像并不感冒? “听说杀死李孟之人箭术高超,百步之外一箭封喉。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在箭法上胜过我,无论李孟是否为你所杀,鄙人均可保证你的安全。” 正在此时,在左侧走出一人,上下打量着张伯辰,轻轻道。 他的话虽然轻,姿态也低,却让人有一种难以拒绝的魔力,好想他想做就一定可以做到。 张伯辰顺着话音望去,顿时吃了一惊,这人居然是不久之前在大街上策马而过的慕容翰。打铁老汉的话顿时飘了过来:此人勇武善射,足智多谋。要论才能,远在慕容皝之上,只因乃是庶出,是以不能继承父亲的爵位…… “慕容翰!你是什么意思?如今我辽西大军正与你们慕容部作战,根本无法支撑与石虎的两线作战。若是将此人送给石虎,必然能够拖延时间。你放了他,且不是让辽西暴露在石虎的打击之下?” 段龛气急败坏之下,指着慕容翰的鼻子道:“你这个吃力扒外的东西,当初攻打柳城,若不是擅自撤军。我辽西大军早已经占领辽东,将慕容皝活捉。我段部为你提供庇护,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么?” 慕容翰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缓缓道:“我对慕容皝实在是太了解了。石虎此番出兵,万一击败我部,他必然会全力以赴攻打令支。若是石虎稍有失误,他必然不敢乱动。所以,当务之急便是积极设防幽州。只要北平郡不破,石虎大军便难以长驱直入。为了攻打辽西,石虎准备数年。建武将军真的以为他会为了区区一个人而退兵么?” 张伯辰见到自己还没有表明立场,对方就开始撕逼,当下冷眼旁观,看起了好戏。 龙湖注:1刘聪,前赵第二任君主,先后攻破洛阳与长安,俘杀晋怀帝司马炽与晋愍帝司马邺,西晋灭亡。稍后,皇族远支司马睿南渡长江,定都建康,建立东晋。 2漂渝津:在今天津市东,靠近渤海。濡水,即今滦河。 。 第四章 故国回首(四) 面对段龛咄咄逼人的态度,张伯辰突然对慕容翰的遭遇有了几分同情。对一个男人来说,寄人篱下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尤其是像慕容翰这般出身王族的人物。 “阿龛,不得无礼!” 大殿中间的紫袍中年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却是不怒自威。段龛似乎对他很是畏惧,告了一礼返回落座。虽然如此,临去之前看着张伯辰的眼神则是充满了不善。 “元邕,龛儿年少不知礼节,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主公无需如此,慕容翰有国难投有家难回。如果不是主公的收容,某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建武将军为人耿直,所言亦是属实。当初与渤海公出兵柳城,若不是某不忍慕容家的基业毁于一旦,主公现在早已占有辽东。” 慕容翰突然之间拜倒在地:“翰为子不能捍卫父业,为臣不能为主公尽忠解忧。不忠不孝之徒,实在不足为主公效力。还请主公责罚。” 张伯辰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中间的紫袍男人便是打铁老汉所说的辽西公,也就是令支城的主人,段辽。 此人一脸精悍,双目炯炯有神,不愧是一代枭雄。 段辽柔声道:“元邕说的哪里话,我与你自幼相识,数十年来相交莫逆。你能前来投奔于我,便是信任我。慕容皝那小子嫉妒贤能,此前已杀了令弟慕容仁,你的才能是慕容仁的十倍,慕容皝又如何肯放过你?不过你放心,只要我段辽活着一天,便与你共享荣华。此言天地可鉴,在座诸位便是见证。” “主公对慕容翰的大恩,某粉身碎骨难以为报!”慕容翰见到段辽对自己表态,一时间感动莫名,不由拜了下去。 “哈哈哈——既然你想看看此人箭法,那就依你所言,寡人这就让勇士们准备。【愛↑去△小↓說△網wqu】这位壮士,不知该如何称呼?”段辽安慰好慕容翰,心情大悦。当下对着张伯辰询问起来。 张伯辰听完他们的交流,心中也大致了解了慕容翰与段辽的关系。与此同时,他还了解到一个信息,那就是当初在燕山,是一个叫做“雪颜郡主”的人救了他。 想到那位少女,他禁不住想道,难道此人便是雪颜郡主吗? 郡主一般都是王爷的女儿,段辽身为段部首脑、辽西公,实际上也相当于异姓王的待遇,难道那位女孩竟是段辽的女儿不成?想到这里,一时间有些出神。 不得不说,张伯辰的脑袋足够聪明,反应也足够快。只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便可条分缕析,得到事实的真相。他实在没想到,穿越的遭遇已经足够离奇,命运之手却嫌不够,还要把他一步步推向漩涡之中。 “在下张伯辰,算不上什么壮士,只不过是一个平凡人罢了。”见到段辽询问,当下整理思绪,思考起对策来。 他知道是对方的人救了他,当然也有权利处置他。如果自己真的杀死了所谓的幽州刺史李孟,那个什么石虎肯定也不会放过他。假如段辽不能给自己提供庇护,依照自己对现世界的了解,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到哪里去。 “寡人已经答应元邕,只要你在射箭上能够胜过他,寡人便保你安全。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寡人尽力满足。” “这位慕容翰先生想和我比试箭术,想必在箭法上的造诣是很高的,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输了在情理之中,胜了才是奇迹。所以我想知道,如果胜不了他会有怎样的后果?”张伯辰知道此事箭在弦上,容不得自己选择,心里反而无比冷静,故意放低自己的姿态。【愛↑去△小↓說△網wqu】 “哼,得寸进尺!” 段龛见到张伯辰竟然如此怂包,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出言讥讽。在他心目中,张伯辰能够得到比试的机会已经是意外的恩赐,输了当然是束手就擒,然后送到赵国平息石虎的怒气。 然而这个人好像没有觉悟,竟然毫无廉耻地询问起输后的下场。 赢家通吃,输家哪有发言权? 输了的人当然要做好被剥夺命运的准备! 这已经是常识,更是乱世的共识!你一个无名小卒便能例外?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司马家占据江南,石赵称霸中原。张骏固守凉州,李期坐享蜀中。而在这辽东辽西之地,段部、慕容部,宇文部、拓跋部相互攻伐,更有高句丽时常侵扰。 从秦以来,天下还有比现在更乱的时代么? 段辽似乎也愣了一下。张伯辰胜了当然可以放过他,但失败了呢?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不是潜意识里认为,这个无名小卒根本没有胜的可能? 他看了慕容翰一眼,轻轻道:“如果你败了,说明你根本没有能力杀掉李孟。既然李孟非你所杀,寡人把你交给石季龙,又有什么用?” 他不愧是段部的首领,一眼便看出了慕容翰的心思。如今辽西受到赵国石虎与辽东慕容皝的的南北夹击,当务之急是击退石虎。石虎一退,慕容皝便不敢进逼太甚。 张伯辰心中暗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失败了岂不是更好?既能证明李孟非自己所杀,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然而如此,慕容翰与自己比试箭术又有什么意义?” 要知道自己一旦胜过慕容翰,那杀掉李孟的罪名便怎么也洗不掉了。即便段辽与慕容翰保证自己的安全,自己可以信得过他们吗?要知道,只有证明自己有能力杀掉石虎的幽州刺史,把自己交出去才有意义。 而这,正是建武将军段龛的用意。 如此充满矛盾的逻辑悖论,此时此刻,居然如此和谐。张伯辰知道自己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毫无选择的余地,便轻轻道:“我的要求不多,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准备一下。” 段辽看着张伯辰平静的脸色,有些讶然道:“好,你要几天?” 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竟然是如此的冷静,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虽然对方的语言以及外貌都与众不同,但是不可否认,这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少年。 他竟然隐隐有些喜欢这个少年了,当下暗道:“好好准备,让我看看你的本领。” 张伯辰当然听不到段辽的心声,三日来都在养精蓄锐,身体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现在身体上没有问题,主要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慕容翰的真正实力。 他不知道打铁老汉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往。但是从打铁老汉的推崇程度看,慕容翰此人的箭术想必是极厉害的。要不然也不会被段辽如此看重。朝野之人同时看重,便容不得他不慎重对待。 在不知道对手实力的情况下,他只能尽力而为。除了这个问题,剩下便是比试的方式。 在他那个时代,奥运会有射箭项目。其中韩国号称东夷后裔,在射箭项目上世界最强,“夷”者,“一人弓”也。人手一弓,也算是传承。慕容翰出生于辽东,到也算得上是东夷之人。 所以他必须了解清楚比赛的方式,想到这里,轻声道:“一日足够。” “好!明日午时,在三军面前比试箭术。”段辽看了看慕容翰,又看了看张伯辰,眼中露出阵阵精光。 房间之中,张伯辰慢慢地擦拭着弓匣,好像这便是他所有的寄托。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而自己的父亲,却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事业之上,想见一面都难。 他清楚地记得,八岁那一年,当他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黄日华主演的《射雕英雄传》,触动他的不是剧情,而是对弓箭的狂热。 从此以后,他对弓箭的研究一发而不可收拾。由于对弓箭的爱好,他的学习大受影响,成绩一落千丈,但他并不后悔。因为是弓箭陪伴他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他理解自己的父亲,听说父亲年轻时一贫如洗,遇到母亲时竟然无力迎娶。因为这个原因,受到外公的反对。虽然后来父母冲破重重阻碍而结合,但母亲却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生育自己的时候难产…… 十八年来,那个他印象中的男人对事业表现出了过人的狂热,也凭借自己的努力打下了一个偌大的商业帝国。只是不知道当他听说自己的儿子失踪后,会有什么感想? 他理解,他同情,不代表就会原谅自己的父亲。 夜,逐渐深了。 张伯辰没有一点睡意,轻柔地将复合弓组合了起来,轻轻地拧紧弓臂上的螺栓,然后试了试弓弦的松紧。复合弓逐渐在他的手里成型。他站起身来,从箭袋中抽出一根碳杆箭,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调整好姿势,慢慢地拉开了弓弦。 当初他一箭射杀了李孟,从瞄准镜中看到李孟捂住喉咙痛苦挣扎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一丝不适。 张伯辰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如此冷血。白天的遭遇告诉他,只有告诉段辽,自己是个对他有用的人,才能在对方的庇护下生存。 明天的比试,他——必须胜! 。 第五章 一鸣惊人(一) 剑戟林立,战鼓雷鸣,较武场外人头涌动。【愛↑去△小↓說△網wqu】王潇藏身人群之中,饶有兴趣地看着张伯辰。 如他所愿,今日终于可以窥见杀掉李孟之人的真正实力。 高台之上,辽西君臣席地而坐,段辽看到远处人群,兴致盎然道:“寡人继承先人基业,不敢稍有懈怠。数年来夙兴夜寐,枕戈待旦,方才拥有辽西、北平、渔阳、上谷、与燕郡之五郡土地。如今虽有控弦勇士四万,犹显不足。还请诸位尽心尽力匡扶寡人,以成就功业于乱世。” 众人皆道:“某等深受厚恩,敢不尽命!” 张伯辰跪坐在右侧,弓匣便放在身边。眼前的一幕他不知道如何参与,只能作壁上观。 “好了,今日慕容元邕与张伯辰比试箭术,现在便开始吧。都说元邕的箭术独步辽东,寡人已见识多次,能得到他的看重,想必张壮士的箭术也不会太差。大家可以尽情欣赏。寡人也想知道,能让李孟一箭封喉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段辽挥手止住众人,看向张伯辰的眼光中透出一股莫名的意味。 “第一轮,五十步,射中红心者胜!” 段辽的话音刚落,早有旗牌官站定高台,朝着众人大喊了起来。 慕容翰也不客气,当下走出众列,朝着段辽施了一礼,然后走向箭台。此时早有两位士卒从旁抬过一张大弓走了过来。慕容翰见状,一把抓过大弓,在手里舞了一个弓花,口中喃喃道:“龙游呀,龙游,委屈你了!我慕容翰不能建功于天下,致令你明珠暗投,数年来无用武之地。这是某的过错啊。” “原来这把弓叫做‘龙游’,果然是一把好弓。从外形上看,这把弓的拉力至少在三石以上。”张伯辰看到慕容翰手中弓箭,顿时感觉口干舌燥。 这把好弓让张伯辰毫无抵抗之力,同时又激起了他争胜之心,整个人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 他对弓的了解不可谓不深,知道在弓制上,古代以九斤四两为一力,十力为一石。古代的度量衡随着朝代的更替有所不同,虽然一斤等于十六两的定制不变,但是一两具体的重量却是不断变化的。小說中文網 据他所知,在魏晋时代,使用的是王莽时代的度量衡。一斤相当于后世的7克。三石弓相当于29公斤。 他的复合弓常用拉力是八十磅。磅是英制单位,一磅相当于59克,他现在已经可以拉得开80磅的弓,只相当于29公斤。 很显然,如果慕容翰能够完全拉开龙游弓,自己想要战胜他,只能寄希望于准度。亦或者,自己完全发挥复合弓的潜力,改变弓臂长度与角度,将弓力增大到180磅,也就是64公斤。 那时候…… 想到这里,张伯辰的热血仿佛燃烧了起来。对比之下才知道,当初的京城卧虎社,也只能供富二代们吹牛装逼,很多人50磅的复合弓都用的吃力,又如何与古代的沙场宿将一争长短? 自己虽然研究弓箭十年,毕竟只是当做爱好。对于慕容翰来说,弓马作为立身之本,如果输给自己,又怎能扬名辽东? 不容他多想,慕容翰已经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带一丝拖沓。 张伯辰是个弓痴,所以当他看到慕容翰的出手后,便知道自己遇到了劲敌。 身正、手稳、眼锐—— 教科书般的射箭动作,在他那个时代,最有经验的射箭教练也不如慕容翰这一箭令人迷醉。 周围传来一阵阵惊呼,随之而来的震耳欲聋般的赞叹。 五十步外的箭靶上空空如也,只有靶中间一个小洞向围观众人诉说着经历。 由于弓力强劲,慕容翰竟然一箭没羽,将五十步外的箭靶射穿! 弓箭比试,原本带有先发劣势,因为第一个出场的人,没有追赶的目标,只能尽力而为,给自己争取最好的成绩。而第二个出场的人,有了之前选手的成绩作为参考,在实力伯仲之间的情况下,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对前者的超越。 然而慕容翰毫不拖沓,第一个出场便是直中红心。 不但如此,强劲的龙游功让他一箭便成为全场的瞩目的中心。 先声夺人! 由此可见慕容翰对于自己的箭术是何等的自信! 他就是要用最强的成绩给予张伯辰最强大的压力!只要击溃对方的意志,赢下这次比试易如反掌。 现在所有的压力都被倾斜到张伯辰的身上,在众人的眼中,这一次的比试,眼前怪异的少年已经输了。 射的再好,又怎么超得过慕容翰的成绩? 段辽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元邕不愧是辽东第一射手,若非慕容皝心胸狭窄,肯重用于他的话,我辽西怎会是对手?” 建武将军段龛心情复杂,他既嫉妒慕容翰大出风头,又明白只有击败张伯辰才能说服伯父段辽,将其送往赵国,平息石虎的怒气。 张伯辰明明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甚至半个月前都找不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 仅仅只是幽州刺史李孟被人一箭封喉,他便被人推到风尖浪口之上。 今日与慕容翰的较量,不过是事情演化的结果。 他不知道背后的推手是谁,更没有精力去顾及,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连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的规则都没有弄明白。 不远处王潇脸上挂满幸灾乐祸,他从邺城借道幽州,一路上所听最多的留言,便是李孟死的如何离奇,带领两千士卒在丛林中围剿一个人,最后却被人一剑穿喉,死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 更神奇的是,那支箭与所有的箭都不相同。 要知道箭支的重量都有定规,太轻箭支射出去发飘,无法有效打击敌人。太重的箭又不容易掌控方向,导致威力大打折扣。然而射死李孟的箭支太细太轻,这样的箭支,原本无法使用。 现实是,恰恰是这样的箭支,在密林中射杀了李孟! 如果李孟真是眼前的年轻人说杀,那么此人实在是个极度危险的人。 王潇看向张伯辰的目光中,充满了慎重。 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射在张伯辰的身上。他站起身子,走到箭台上,轻轻地将弓匣放在地上。然后席地而坐,慢慢地打开了弓匣。 首先将弓把与握把组合在一起,然后将上下弓臂固定在弓臂槽内,通过拉力调整螺栓将拉力固定在80磅。调整好弓弦后,便将控制缆缠绕在滑轮轴上,不断地调整,直到缆绳上传来一阵悦耳的“铮铮”声。紧接着,减震器、瞄准具…… 他的动作轻柔,如同蜀中的锦娘绣花,又如同陌上的少女采桑,专注而出神。好像忘记了,还有一场比试需要他去完成。 “他在干什么?” 围观人群中窃窃私语,他们不明白,事到如今,眼前怪异的少年好像完全没有担忧的神情。 这种反常的举动,却让他们突然间有了期盼:难道在这种情况下,奇异少年还有办法战胜慕容翰不成? 当张伯辰站起来的时候,一张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复合弓,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 不得不说,这张弓着实拉风。 张伯辰握着复合弓,自有一番味道。他从箭袋中抽出一根碳杆箭,轻轻地搭在弓弦之上。 悄无声息! 怎么回事? 众人只见到张伯辰张弓搭箭射了出去,除此之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难道射脱靶了? 这样的人居然和辽东第一神射比试箭术?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此时,慕容翰“嚯”地一声站了起来,看向张伯辰的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走向段辽之前,轻声道:“这第一局,慕容翰输了。” “元邕?” 段辽有些不明所以,明明慕容翰已经抢占先机,不但射中红心,而且贯穿箭靶,兼有准度与力度。某种程度上来说,慕容翰已经霸靶,张伯辰已经没有超越的可能,除非…… 想到一种可能,段辽脸色顿时大变,急忙站起来道:“来人,将箭靶搬上来!” 实在不敢相信,这位奇异的少年在箭法上的造诣能够达到如此高度! 但他又不能不相信慕容翰的判断。 交往三十年,他知道慕容翰此人虽然谨小慎微、谦虚内敛,内心的争胜之心不弱于任何一个人。众目睽睽之下,绝对不会信口雌黄。 如果是真的呢?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词—— 可怕! 不多时,只见两位士卒将箭靶抬了过来,通过近距离的观察,才发现慕容翰所射之箭正面没羽,却没有完全贯穿。在背部冒了出来,只有尾部留在靶内。而张伯辰所射之箭却全无踪影,在箭靶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人群中早有人幸灾乐祸,“我早就说了,慕容将军是辽东第一神射,这个张什么玩意如何是他的对手。”“你这不是废话!三十年来,除了段文鸯将军,辽西谁是慕容翰的对手?”“慕容将军怎么会和这个无名小卒比试?也不怕丢了身份——” 段辽也不管众人的议论,围绕着箭靶转了三圈,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之间走到箭靶之后,猛地将羽箭拔了下来。 羽箭末尾,原本浑圆的箭杆四分五裂,箭杆之内,透出一片刺目的黑色—— 。 第六章 一鸣惊人(二) 段辽看着手中撕裂的羽箭,内心的震动非言语所能形容,没想到张伯辰此子的箭术竟然如此出神入化,在必输的局面下以不可思议的准度,反败为胜! 全场鸦雀无声—— 慕容翰的目标是靶上红心,张伯辰的目标却是红心之孔,箭术高低,一目了然。 段辽缓缓地将碳杆箭从羽箭的箭杆中抽了出来,眼神中充满了疑惑、惊讶、恍然……所有的感受在最后一刻汇聚成一股热流,从内心的最深处涌出,那就是—— 狂喜! 他压抑住来自内心的躁动,将碳杆箭举过头顶:“都说覆箭难见,没想到寡人今日有幸见到如此出神入化的箭术,总算不虚此行。寡人宣布,第一局,张伯辰胜!” 所谓覆箭,是指后一支箭射中了箭靶上的箭杆,取代了原箭的位置。这种箭没有极为高明的弓法与眼力,想都别想。 张伯辰听完,暗暗擦了擦手心的汗水,整个人有种虚脱的感觉。他的复合弓目前只能拉开80磅。在力量上远不如龙游功来的强劲。如果换一块箭靶,以复合弓的力道,根本没可能射穿箭靶。即便射穿,也不过同慕容翰一样,在成绩上难分轩轾。 慕容翰的自负,给他了战胜对方的最大机会。让他化先发劣势为后发优势,完成了对慕容翰的超越。 复合弓配备瞄准镜,分辨率远超人眼。加上碳杆箭比羽箭要细上不少,张伯辰正是综合自己最大的优势,化腐朽为神奇,展现了自己绝佳的观察力与判断力。 “第二轮,一百步,射中红心者胜!” 张伯辰深呼吸了一口气,正想让自己紧张的内心平复下来,便见旗牌官走到高台喊了起来。 古人形容箭术高明,最常用的一个词语便是“百步穿杨”,这个词也是区分一般射手与神射手最硬的指标。 都说“百步如缕,五十射力”。意思是说,射五十步,其实最看重是箭手的力量,如慕容翰般,一箭射去,贯穿箭靶。因为在这个距离内是箭支力度最大的时候,飞行轨迹可以无限接近于直线。从这个角度上,张伯辰在第一轮还是占了慕容翰的便宜。 而百步如缕,乃是说。在一百步的距离内,箭支在空中飞行的轨迹为弧形的抛物线,就像一条细线飘荡在空气中,随时会脱离原有的轨道。也正因为如此,百步穿杨的难度极大,成为古往今来神射手追求的终极目的。 即便是射百步靶,射中红心的成功率也并不高,是考验一个人射术的真正环节。还好,在张伯辰看来,以手中复合弓的能力,百步靶勉强还可以完成。 “且慢!” 正当张伯辰有所准备的时候,慕容翰走上前来。他看向旗牌官道:“你过来。” 旗牌官见状不敢有违,径自走了过去:“不知道大将军召唤小人,有何吩咐?” “将箭靶撤了,你找两名军士站在百步之外。”慕容翰看向张伯辰道,“伯辰之能,超乎某的想象,比试箭靶已无意义。这第二局,便是射取兜鍪上之红缨,伯辰可敢应战?”[注1] 张伯辰看向走向远处的两名士卒,明白了慕容翰的用心。 箭靶毕竟是死物,箭手只需要把注意里放在箭靶上,剩下的便是弓法的较量。而兜鍪则是戴在活人的头上,一个不准便要了下方士卒的性命。施加给箭手的压力要大得多。 若是让士卒有损,便是彻底的失败了,无论用怎样的方法都无法再挽回局势。 更何况,仅仅是兜鍪上方的红缨。百步之外,不过是一块指甲大的红点而已。相较于箭靶之红心,难度何止倍增?即便是百步穿杨,也未必有这样的难度。 慕容翰竟然想用这种办法,让他知难而退? 张伯辰内心一万头神兽奔腾而过,对慕容翰仅有的一点好感逐渐消失。心中想道:“我糊里糊涂穿越,本没有得罪你,何必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你要让我出丑,我也没有必要跟你客气了。” 抬头看向栅栏之外的围观群众,胡人与汉人相互混杂,指着自己窃窃私语,他内心反而更加清明。如此这般的社会,想要取得立足之地,首先便要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向所有人展示—— 我,与众不同! 目光降落在慕容翰身上的时候,张伯辰淡淡道:“我也正想见识一下慕容先生的箭术。” 不远处的高坡上,一辆马车停靠在坡顶。拉车的马悠闲地吃着草,然后扬天打个响鼻。教武场上的呼喊声似乎影响不到它们。也许它们还会觉得奇怪,这群神经病整天咋唬着什么啊,有这个时光,吃饱喝足晒晒太阳,多惬意! 一位少女骑着马奔了过来,在马车旁边翻身下马,走到车厢前,面有喜色道:“郡主,第一局,他赢了。” 车帘微动,一张俏脸露了出来。车厢内赫然便是救下张伯辰的少女。一双灵动的眼睛充满急切,话到嘴边,反而幽幽道:“小柔,你慢慢讲给我听。” 人群之中,王潇一反之前吊儿郎当的状态,眼中满是炽热。之前以为张伯辰必输无疑,没想到此人竟然别出心裁,从而在与慕容翰的较量中占得先机。 他喃喃道:“好怪异的一张弓,原来一张好弓还可以做成这样!只是将弓身镂空,不怕断折吗?” 他不知道后世的材料学突飞猛进,做工早已不是古代可比。复合弓的弓身为钛合金制作,镂空不但能够减轻重量,还能够减轻弓身的压力,延长使用寿命。 压住内心的惊讶,看向较武场中。虽然慕容翰加大了比试难度,但他对张伯辰却充满了信心。 他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可以在逆境中如此沉静。 慕容翰走到张伯辰面前,仔细打量着复合弓,脸上充满了惊讶与恍然:“果然是一把好弓,制作之人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居然可以想到利用这种方式减少驻力。弓通人性,你可要好好对待此弓。” 面对如此精美的一张弓,慕容翰竟然毫不贪恋,这让张伯辰有几丝奇怪。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许他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拥有一张这个社会上谁也做不出来的弓,便是他最大的原罪。 原本还担忧有人为了争夺此弓,会在事后对他不利。所以连后路都想好了,便是在比试之后,无论胜负,都将此弓献给辽西的主人段辽。 他相信,这样的一张弓完全可以换来自己的性命。 慕容翰的态度让他明白,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时代人物的处世哲学。同时也让他明白,即便在第一局中力压慕容翰取得胜利,也并没有几个人真正明白他手中复合弓的妙处。 因为不了解,所以无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也许,慕容翰算一个。 他毕竟是真正的箭术高手。 慕容翰拿起手中的龙游,对着张伯辰道:“这一局,我先来。” 第一局的失败并不能挫败他的信心,他了解自己,更了解龙游,知道自己真正优势所在。所以第二局,他仍然选择了第一个出场。 此时三月,辽西还没有从冬天的阴影中走出来,风向飘忽不定,太阳也并没有多少温度。但是在一百步外,两名士卒却如雪松一般,矗然而立。 这本是辽西最精卫的士卒,号为“辽西铁卫”,虽然全身甲胄,并不能保证在比试之中的安全,但他们并不畏惧。 慕容翰走到箭台之上,郑重地抽出一支羽箭。左手提弓,右手拿箭,在箭台上反复踱步。仦說Ф忟網 第一局他输了,所以第二局,他必须胜! 起风了,太阳也逐渐西斜。栅栏之外,无数人翘首以盼,他们想知道如此局面,辽东第一射手如何应对。 要知道,他是慕容翰啊! 二十年来,鲜卑六部最强的箭手! 这样的人物又怎会甘心认输? 无数目光之中,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没有人看得清慕容翰是如何出手的,当箭头反射出太阳的光芒,众人这才意识到,那支箭已经飞到空中。 “砰!”“砰!” 两道火花闪过,转瞬间便传来两声撞击声。慕容翰走下箭台,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张伯辰看向百步之外的两名士卒,瞬间呆在那里。 慕容翰一箭双缨,将两名士卒兜鍪上的红缨全部射落! 好可怕的慕容翰! 张伯辰吸了一口凉气,飞行的轨迹、风向的影响,撞击的角度……所有一切全都在慕容翰的意料之中! 更可怕的是,连射脱第一个红缨之后羽箭的去向,都在慕容翰的算计之中。 他掌握了所有的因素,才完成“一箭双缨”的奇迹。 这样的人物,怎会被慕容皝所逼迫,只能流亡国外? “好!” “好!” “好!” 段辽激动地站起身来,大呼三声“好”字:“寡人何其有幸!今日不但见到‘覆箭’,更是见到‘一箭双缨’的绝技。元邕啊元邕,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张伯辰,这一局,你有何话说?” 两支红缨均被射脱,慕容翰虽然有取巧的嫌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展现出来的箭术是实实在在的,所有人均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连段辽都不认为,张伯辰还有取胜的可能。连比试的目标都已失去,这一局,又如何比试下去?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张伯辰身上。这一次,压力比上次还大。 龙湖注:1兜鍪(u),即古代头盔,中间有竖立的箭头,伴有红缨。 。 第七章 一鸣惊人(三) 张伯辰心中发苦。【愛↑去△小↓說△網wqu】心想你不会是慕容复的祖宗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愧是祖传绝技,用的真是娴熟。[注1] 这个慕容翰虽然谦虚,却是极度自负的一个人。在第一局中就贯穿箭靶,给他来了一个来个下马威。只是没想到他张伯辰窥到了破绽,从中取巧,从而反败为胜。所以便在第二局中“一箭双缨”,将他逼到了绝路。 他虽然赢了第一局,即便这次输了,大家也不过是打个平手。但是他知道,以慕容翰的造诣,假如自己没有随身携带的复合弓,根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百步之外的士卒犹自站在寒风之中,第二局一刻没有结束,他们便一刻不会离开。但是作为比赛的另类当事人,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他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搏杀高手不是没有见到过。但是像慕容翰如此恐怖的箭术,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慕容翰投奔辽西五年,还从未展现过他的箭术。 如此恐怖的箭术,箭台上的年轻人又该如何应对?他们看过去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却不知道自己还是比赛的箭靶,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在张伯辰的箭下。 张伯辰在箭台上反复踱步,最后走到之前慕容翰站立的位置,抽出一支碳杆箭,缓缓拉开了复合弓。 “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自己是慕容将军吗?再说即便是慕容将军,没有红缨了,还射个蛋蛋!” “也许是害怕输的太难看吧,所以怎么样也得把姿态做足了,不然多丢人,你说是不是?” “哼!小人之心,此子的箭术哪有如此不堪。我倒是看好他可以拿下这第二局——” “你说笑吧,你看看,你好好看看,看到没?兜鍪之上的箭缨都没了,他又射什么?你倒是告诉我,他怎么射?” “也许——也许他会让大人再差遣两位勇士过去呢。不,三位!到时候一箭三缨,岂不是比慕容将军还要厉害!” …… 张伯辰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动作居然让周围人群骚动如此,就当众人以为他要将手中之箭射出的时候,突然见他将弓箭收了起来,然后缓缓地走到了段辽的面前。 “要认输了吗?”众人心中均想。 “我有一个请求。”张伯辰看向段辽,轻轻地想。 段辽皱着眉头道:“你有何请求,寡人无不应允。” “我想到那里去看看。”张伯辰指着百步外的士卒,目光有些出神。 没有人知道奇异少年在想些什么。难道去看看就能反败为胜不成?败了就是败了,有时候失败并不丢人。能够坦然面对失败,更是令人敬佩。像慕容翰一般,失败了,那就想尽办法在下一局中找回来。 这样做才是真英雄真豪杰,明知失败还不承认,反而借故拖延,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有些人在心里已经对张伯辰产生了鄙夷。 无名小卒就是无名小卒,即便胜了一局也不过是投机取巧。这样的人物,怎能与辽东第一神射相提并论。他们好像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在心里暗骂慕容翰欺世盗名,居然败给了一个无名小子。 张伯辰也不去管它,绕过箭台,轻轻地向辽西铁卫走去。小說中文網 他的每一步都郑重其事,竟给人带来一种别样的韵律。 慕容翰的羽箭首先射中左边士卒的兜鍪,碰撞之下,兜鍪上方的箭头带着红缨跌落在不远处的地上,而后,羽箭去势不减,再一次射断了右边士卒的红缨。 最后一次的碰撞,让羽箭与红缨缠绕在一起,共同跌落在更远的地方。两名士卒看上去虽然站在一排,二者之间却有着大概3°的狭小偏角。 张伯辰闭上眼睛,感受着吹来的寒风,脑海中模拟着慕容翰的箭支从离弦到跌落地面的全部轨迹。 刹那间,汗出如浆。 这个慕容翰,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不远处的马车里,少女听完小柔的叙述,不由担忧道:“难道他,就这样输了吗?” 她抬起头,向教武场的方向看去,却见张伯辰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似乎向她笑了笑。 笑容中充满了释然、自信,还有一丝发自内心的—— 欢快。 少女突然一把抓住身边的手臂,轻轻道:“这一局,他肯定能赢!” 张伯辰再次走向箭台的时候,再没有一句话。 张弓,搭箭,一支泛着黝黑的箭杆冲天而起,瞬间向远处的天空中飞去。 众人不明所以,这是要干什么?即便知道输了,也不能乱射啊,这简直是乱弹琴! “他的眼睛,难道是闭着的?”王潇站在人群之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张伯辰,他不认为这个奇异的少年会乱射。因为每一个高手都有属于他们内心的骄傲,这份骄傲既是促进他们进步的驱动力,也是他们的做事风格与烙印。 更是他们有别于常人的最显著标注! 毫无疑问,在箭术上,张伯辰是个高手。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眼睛闭上?王潇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辽西铁卫是鲜卑段部最精锐的军队,人数上只有四千人。左边一人叫李茂,右边一人叫做段飞。二人目前均是辽西铁卫中的伍长,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 二人见到张伯辰射出的箭,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箭可以这样射。段飞看着李茂,眼神中满是戏谑。 他们彼此看向对方的头顶,兜鍪之上光秃秃的,这样的目标,那个奇异小子怎么射?总不会射到他们脑袋上去吧。 然而就在一刹那,黝黑的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度,突然间急转直下,向着二人滑翔而来。 难道这个张伯辰真的自以为必输,所已杀了他们泄愤吧? 他们也知道,他们这种人在很多大人物眼中,不过是一条狗。心情不好的那时候,杀了也变杀了。哪怕心情好的时候,也许为了取乐,也会杀了他们。 然而他们毕竟是辽西最精锐的士卒,辽西铁卫的一员。这个无名小卒从哪里来的胆量杀人? 比试之中射杀他们,那是技不如人,可以说是误杀。 但是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输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对方不是有意杀了他们,有谁会信? 军令如山,明知道那支箭跌落下来会杀掉自己,他们却不敢擅自躲避。 死亡也许并不可怕,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死亡的境地,却可以让一个人的意志崩溃。 段飞与李茂眼睁睁地看着碳杆箭向着自己的方向射来,这一刻,黝黑的箭杆在瞳孔中不断放大,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眼睛竟然可以追踪飞箭。 “砰!” 身边传来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却见那支黑色的箭支从李茂的身边擦过,以一个大角度射到了不远处的箭头之上,断裂的箭头被碳杆箭射中尾部,竟然昂起头部,重又飞了起来。 红缨在飞翔途中是四散飘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堕落在另一个红缨旁。 两支红缨相互纠缠,将慕容翰的羽箭弹开。 天下间,竟然还有如此准的箭? 段飞与李茂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这个时候才明白,张伯辰根本没有兴趣杀他们。这个奇异少年之所以过来观察,只是想了解两段红缨的位置,以及彼此之间的距离。 这个人,以抛射的方式,射中百步之外的第一支红缨。仅仅如此,已经展现出令人恐怖的算计能力。要知道,红缨是在地上,他在百步之外,根本看不到地上的目标,只能完全依靠经验完成整个过程。 如此这般,他不但需要完全了解弓箭的性能,还要考虑到箭支在飞行过程中受到的风力的干扰,只有对箭矢的飞行轨迹了如指掌,才能预判出箭支的落点。 然而这个怪异少年做的并不仅仅是这些,而在之前奇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完美预料到了第一支红缨受到箭支撞击后被抛离的方向与距离,将两支红缨纠合在一起。 此时此刻,所有赞美的词语都失去了意义。在段飞与李茂的眼中,张伯辰就是神! 再也没有人比他们观察的更仔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他们面前发生,历历在目。 “咚咚咚——” 战鼓声重新响起,将段飞与李茂二人从震惊与崇拜中拉了回来。李茂看着段飞一眼,突然间走上前去,弯腰将两支纠缠在一起的红缨从地上拾了起来,快步走向高台。 在那里,辽西的文武百官早已经翘首以待。 见到李茂的动作,段飞愣了愣,转瞬间明白了李茂的意思,依样画葫芦,走上前拾起张伯辰的碳杆箭,跟了上去。 他们知道,第二局的比试结果一旦呈现在众人面前,一定会—— 天!下!皆!惊! 这个奇异少年,在辽西的前程越发的明朗起来。 龙湖注:1慕容复,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人物,独门绝技“斗转星移”,特点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第八章 一鸣惊人(四) 李茂手中捧着两段红缨,每走一步,便感觉有鼓槌在心脏上狠狠地敲击一下。 “咚!”“咚!”“咚!”—— 大帐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却走得步履蹒跚,那颗心不争气地跳跃着,随时可能跳出胸腔。 可他却压抑不住内心的悸动! 回想那一箭的风采,李茂如饮千年佳酿,脸上一片酡红。如果说女人带来的愉悦可以让身体每一处都颤栗莫名,那一箭则直接穿透灵魂,让他想匍匐在地,如敬畏神明般跪拜。 张伯辰坐在地上,轻轻地拆卸着复合弓,一如他当初安装的时候那般温柔。双臂肌肉不受控制般地跳跃着,他知道接下来无论还有什么项目,自己都已经无力射出哪怕最后一支箭。 那一箭用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穿越以来,他随波逐流,在一片黑暗之中,如一叶扁舟游荡在大海之内,随时可能船覆人亡。 所以,他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是他参与比试的初衷。 轻轻地合上弓匣,整理了一下衣衫,向着大帐走去,献上这张弓,也许让他有资格在辽西立足。 抬起头,却见李茂双腿如同灌铅一般,缓步走来。 李茂见到张伯辰,突然打个激灵,一道巨大的力量瞬间从椎尾升起,片刻传遍全身。他不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却是低着头快步迈进大帐,将红缨高举头顶,拜倒在地道:“启禀大王,这一局,张将军胜!” 他知道此时再直呼其名无异于作死,一时之间找不到恰当的称呼,情急之下只好以“将军”称之。心想,张伯辰箭术出神入化到这种程度,大王怎会放他走? 既然留在辽西,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称呼他“张将军”总不会错的。 “你说什么?” 段辽闻言,腾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李茂身前,将红缨拿在手中反复观看。方才张伯辰射出第二箭,虽然不知道此子是什么想法,但他不认为还有谁能够战胜慕容翰。 能够战胜慕容翰的,也许只有从祖段文鸯。[注1] 段辽叹了一口气,段部世代亲晋,只是司马家无能,躲在江左争权夺利,中原拱手让给羯胡。段部所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石季龙一直视自己为眼中钉,务必除之而后快。辽东慕容家自慕容廆死掉以后,即位的慕容皝自称燕王,也逐渐展露了进军中原的野心。 若要进军中原,这辽西已成为慕容皝最大的绊脚石! 他看向慕容翰,内心身为惋惜。 段部与慕容部虽然世代姻亲,慕容皝亦是从姑段梦容之子,然而生存于乱世,为形势所逼,又如何能够舍弃祖宗基业?去年攻打柳城,若不是慕容翰擅自撤军,导致段兰兵力不足,他本可以拿下大棘城,从而进逼辽东! 但他知道,若是没有慕容翰,他本连围攻大棘城的资格都没有。 辽西段部人才凋零,别人都以为他段辽四处树敌,穷兵黩武,却不知道他唯有以战养战,才能在这四战之地挣扎求生。如今慕容皝勾结石季龙想要彻底毁灭辽西,他实在没有把握可以在这次危机中全身而退。 实力的差距太大了!仅仅石季龙的水陆两路,便是十七万大军。而他这些年虽然极力拓展势力,也仅得精兵五万。 更何况还有慕容皝虎视眈眈? 这还是不是最严重的。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辽西虽有可用之兵,却无可用之将! 他又拿什么来挽回危局? 慕容翰面如死灰,他拿着龙游弓,失魂落魄地走进大帐,跪拜在段辽之前道:“慕容翰惭愧,不是伯辰的对手。” “果真如此?” 段辽皱着眉头,心中颇为不解。雪颜救回来的怪异少年,竟然能够在箭术上胜过慕容翰?如果说第一局用“覆箭”的手法,还能想象的到。那么第二局他又如何做到? 大帐中众人均是一脸迷茫,帐外围观众人甚至一直在欢呼慕容翰的尊称,这就说明大家根本没有看明白张伯辰的用意。在他们的眼中,慕容翰的那一箭本就无法超越。 段辽看了看李茂,又看了看慕容翰,最后落在张伯辰身上,洪声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张伯辰正要走上去将复合弓献给段辽,听到如此说法,当下微微一怔。 “奖励?” “是的。元邕身为辽东第一神射。如果你击败了他,你便有资格在寡人面前提任何要求,只要寡人做得到,都会给你!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强者为尊!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拥有一切!” 张伯辰看了看手中的弓匣,轻声道:“我不要什么奖励,我只希望可以在这里活下去。” 段辽愣了愣,他想过很多。想过张伯辰会要金钱、美女、权势、地位……大丈夫生在世间,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何时离得开功名利禄?却没想过这个少年要的如此简单。 仅仅只是活着? 恍然之间,他却感觉这是真正的大智慧。 自从永嘉之乱以来,天下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屠宰场,皇帝尚且如猪狗般被人所杀,又何况是一介草民? 在乱世,活着本来就是最难的事! 段辽看着张伯辰,眼神之中突然柔和起来。他只有一个儿子却不成器,段家将来的希望全在龛儿身上。只是龛儿虽然也是能力出众,与眼前少年相比,真如野猪之于麒麟,乌鸦之于凤凰。 他转过身,对着众人道:“即日起,命张伯辰为振武将军,领铁卫之五百人。即日起驰援北平郡!” “主上!” 建武将军段龛见到伯父只凭李茂的一面之词,便对张伯辰大加封赏。之前还是不为人知的无名小卒,转眼间便成为与他这个正四品建武将军平起平坐的振武将军。 他实在是不服气! 慕容翰实在可恨,什么狗屁辽东第一神射,怎么就败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 张伯辰的第二箭到底射出了怎样的成绩?致令主上如此轻信? “辽西铁卫是我令支城最精锐的部队,主上为何会交给一个外人掌管?”段龛站起身来,一脚将李茂踢倒在地。气急败坏道:“还请主上收回成命!” 段辽眉头微蹙,脸色不悦道:“龛儿,你是越来越放肆了!”仦說Ф忟網 “龛儿不敢!” 段龛见到伯父面沉似水,内心一突,急忙拜倒在地道:“龛儿只是觉得主上任命有些草率,是以心中不服!” “段飞,你说说,这一局振武将军是如何赢的,也让建武将军涨涨见识。”段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转过身去,眼神中尽是失望。 段飞拾起张伯辰所射碳杆箭,跟在李茂的身后走进大帐。他的反应比李茂慢了一拍,是以进入大帐后,只能站在出口听命。此时见到段辽吩咐,急忙上前一步道,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段龛听完,一个激灵抓过段飞手中的碳杆箭,放在眼前反复查看起来。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段辽轻叹了一口气:“至于你说他是外人,此说倒也有理。雪颜如今年已及笄,也该出嫁了。伯辰,雪颜是我的女儿,寡人今日便将她嫁于你为妻,可好?” “这——” 张伯辰不知道段辽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对他又是升官又是嫁女,如此极力笼络自己,为的是哪般?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得此佳婿,实乃辽西之福!”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出口祝贺。如果说之前还对张伯辰毫不在意,现在则早已刮目相看。 这个奇异少年,凭借自己的箭术,在与辽东第一神射的较量中,不但完全压制了慕容翰,更是让辽西的主人对其青眼有加,真正做到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寡人今日定下这门亲事,来日击败石季龙的来犯,便为你举办婚礼。”段辽目光深邃,看这张伯辰悠悠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只求问心无愧,哪里管得上性命。伯辰,你还是太谨慎了。” 张伯辰之前一直不知道怎样称呼段辽,事到如今再也顾不了许多。他骑虎难下,丝毫拒绝不得。脑海中浮现马车主人的倩影,心想雪颜郡主是你么?我在家十八年没谈过恋爱。穿越不到十八天便得到一个媳妇,人生真是奇妙。 他学着慕容翰与李茂等人的姿势,跪拜在地道:“主公大德,伯辰粉身难报。伯辰不才,愿为主公献犬马之劳。” “石虎前锋姚弋仲已过蓟县,阳士则压力倍增。军国大事非是儿戏,两日后你便带领五百名辽西铁卫,驰援北平郡。寡人会找人辅佐于你。” 段辽扶起张伯辰,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只要守住北平郡,你便是辽西的英雄。” “北平郡?那是哪里?是北京吗?”张伯辰一时间有些出神,离开北京穿越以来,还没想到还有回去的一天。 龙湖注:1段文鸯为段日陆眷之弟,段辽为段日陆眷之孙。关系上说,段文鸯为段辽从祖。截至本章故事发生时,已死十七年。乃是鲜卑段部最为忠勇之人。 。 第九章 无终阳氏(一) 北平郡并不是北京。 马蹄阵阵,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数十名骑兵为前导,“段”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张伯辰身处中军,坐在马车中向北平郡进发。段辽任命他为振武将军,仅仅休整两天,便率领五百名辽西铁卫赶赴前线。 北平郡太守阳裕发来急报,石赵前锋、冠军将军姚弋仲已过蓟县,龙骧大将军支雄将段屈云围困在幽州动弹不得。 段辽当众将女儿许配给自己,却仅仅是一个口头承诺,以示笼络。他明白,驰援北平郡,段辽应该早有所计划,自己不过恰逢其会,才被委以重任。 因为这次押运的军仗器械,两日之内根本不可能准备完毕。 即便如此,能把五百名辽西铁卫交给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也足以看得出段辽的魄力非同一般。 辽西铁卫,全身重甲。乃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重骑兵。举整个辽西之力,也仅能装备四千名而已。分拨给张伯辰五百名,足以看得出段辽对他的器重。军国大事,非是儿戏。他之前不过是一名宅男富二代,此时却亦然接受了任命。 枪杆子里出政权,张伯辰隐隐感觉到,这个时代只有真正的实力才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 他身为振武将军,统领这五百人。在他的下面,设置了两名佐吏、五名百夫长。 一名佐吏姓徐名可,字道询,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原本为冀州巨鹿郡杨氏县人士,从小也念得几年书,其时东海王司马越起兵作乱,随后匈奴刘元海举兵反叛。海内鼎沸,百姓朝不保夕。徐可为了活命,不得已携家带口逃亡辽西。 另一名佐吏则要年轻得多,乃是渤海蓨(tiao)县高氏子弟,姓高名烈,字剑锷。永嘉之乱后,中原被匈奴占据,渤海高氏南迁受阻,只好依附身为幽州刺史的王浚。王浚败亡后,高氏子弟便在幽州扎下根来。 至于五名百夫长,分别为段思勇、阳奕、慕容邻、秃发狐雍与张成。张伯辰不断翻阅着徐可献上来的军队花名册,希望了解这支辽西精兵的特点。 段思勇是段家子弟,阳奕则是北平太守阳裕的远房族孙,慕容邻为跟随慕容翰逃亡辽西的慕容家子弟,张成乃是匈奴羌渠部之人,而是突发狐雍来自河西鲜卑突发部,据说是秃发树机能的后代。[注1] 除了军队士卒花名册,还有前线送来的各类情报,被徐可用正楷抄写好以后,订装成册。习惯了横向阅读的他,感受着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阅读方式,只觉得脑袋好大。更何况字是繁体字,偶尔有几个认识的,剩下的看着都是云里雾里。 张伯辰叹了一口气,都说入乡随俗。要让他丢弃十八年来的生活习惯从头学起,不知道需要几年时光。胡乱翻着书页,喃喃道:“总比那些华侨要强吧?” 华侨搬到国外,学的是不同的语言,相处的不同的人种,最后还是顽强地生存了下去。如此看来,他想适应这个时代,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想到这里,一手扒开车帘,对着左近道:“道询,你进来一下。” 徐可听到张伯辰的传唤,眉头一皱,郑重道:“遵命!” “北平郡在燕山环绕之中,分为徐无县、土垠县、俊靡县和无终县。地控南北,其中卢龙塞乃是辽东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据史籍记载,此地乃是战国时代燕国名将秦开所置之右北平郡,秦汉因循旧制。我朝开国之初,改为北平郡,治所为徐无。” 张伯辰看书太累,便将徐可叫上来相互交流。不得不说,他的感觉没有错。徐可此人确实有几分见识,听到自己的询问,便一五一十地讲解起来。 “将军听过荆轲刺秦吗?”徐可见到张伯辰皱着眉头,暗想我讲得足够详细,你还有哪里不懂?他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上司的心思,惴惴道:“当初燕国太子丹派荆轲前往刺杀秦王,和他一同前往的人叫做秦舞阳,便是秦开之孙。” “那秦开驱逐东胡,为燕国开土千里。为防备胡人入侵,在长城内外设置了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与辽西诸郡。当下除了辽东郡在慕容家手中,余下四郡尽属辽西公。” 张伯辰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徐可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张伯辰不发话,他又不敢稍停,只得继续道:“汉孝武帝时期,飞将军李广曾经驻守右北平,此地实乃要塞,一日不失,羯胡大军一日不敢深入辽西。稍有不慎,便可能片甲不回。” “战国、秦、汉、我朝……我竟然到了这里?晋朝、永嘉之乱、羯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伯辰喃喃低语,事到如今,他综合所见所闻,终于了解到自己自己穿越到了什么时代! 两晋之交,五胡乱华! 他成绩不好,并不代表见识浅薄。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从八岁开始,他便经常在全国各地旅游。更何况,在卧虎社交流弓箭,还要讨论到历朝历代的弓箭标准。他知道历史的更替,只是对于具体人物以及历史典故所知不多。 想到这个时代的传说,张伯辰一阵绝望。 徐可哪里知道上司的感受,见到对方嘴唇微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由担忧道:“将军——将军?你没事吧?军事繁重,将军暂且休息,道询先行告退。” “我没事,对了道询,你知道北平阳太守是怎样的一个人吗?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阳太守?” 徐可正要下车,却见张伯辰开口问起北平太守阳裕,不由满脸敬仰:“循道而行,居陋室不忧其贫,居庙堂不惜己身。阳太守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不得其时,惜哉!” 看到徐可一脸陶醉的样子,张伯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说人话!” 徐可暗自腹诽,心想你一个乡下土包子,知道什么圣人之道,我和你说完全是对牛弹琴。你虽然得到主上赏识,也不过是一阶新贵武夫,和世家子弟相比,却是少了风度。 心里如此想,却不敢表现出来,想了想道:“阳太守出身无终阳家,世代书香。投靠辽西以来,已历六主。王浚主政幽州之时为治中从事,可是他并不受王浚重用。赵国石勒击败王浚之后,本来想重用阳太守,然而阳太守不想为羯胡效力,轻装打扮,投奔辽西,而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张伯辰听毕,疑惑道:“无终阳家?” 他扬起手中资料,翻开其中一页,轻轻读道:“阳鹜,字士秋。故慕容廆东夷校尉阳耽子也。其人自幼聪颖,学识不凡。初仕慕容廆为平州别驾。咸和八年为左长史。慕容皝僭称燕王,为司隶校尉。其人清贞谦谨,老而弥笃,国士之器也。” “阳太守和这个阳鹜是什么关系?” “不错,阳士秋乃是阳太守的堂弟,也是无终阳家当代家主,仕辽东慕容家为司隶校尉。相比于阳太守,其人更具野心。”徐可见到自己上司终于有了一点联想能力,知道将手中资料与所闻联系起来,心下稍稍改观。 “有趣!有趣!一个辅佐辽西段部五代首领,一个为辽东慕容部股肱之臣。这个阳太守,我倒要好好见识一下。”张伯辰看了看不远处的百夫长阳奕,轻声道:“传令下去,大军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明日申时之前到达徐无!” 龙湖注:1秃发树机能,三国末期及西晋开国初期时人,鲜卑秃发部大首领。举兵反叛晋朝,先后杀死秦州刺史胡烈,三任凉州刺史苏愉、牵弘与杨欣,为平定树机能之乱,西晋名将被悉数派往西北战场,拖延平吴大计十年之久。最后败于名将马隆之手。 。 第十章 无终阳氏(二) 辽西突骑,行进如风。虽然押运军仗器械拖慢了行军速度,依然在第四日未时到达徐无。 大军在徐无城东一里处驻扎了下来。 张伯辰看向逐渐西沉的太阳,皱着眉头道:“剑锷,徐无城还没有派人前来接收军械?” 从令支城开拨当日,他已经让徐可写信一封,差手下斥候送往徐无城。五百名辽西铁骑到达亦有一个多时辰,徐无城依托燕山南麓,居高临下,没道理看不到自己一行。 “阳裕这老头不会投降赵国了吧?”百夫长段思勇站在张伯辰的身后,有些不耐烦地嘀咕道。 “绝无可能!阳太守乃是老臣子,想要投降石赵,二十年前便有机会,何必等到今天?”阳家子弟阳奕听到段思勇的话,急忙出言反驳。他跪倒在地,洪声道:“阳奕不才,为将军走一趟太守府。” 徐无城便在眼前,高大的城墙在鲜红色的暮霭中露出惊人的獠牙。 张伯辰目光深沉,知道这是阳裕在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自己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既非出身世家豪门,又非辽西望族,此番带领辽西突骑驰援北平,难免让对方心有想法。 “是的将军,我们暂且在此地驻扎下来,再派人送一封信给阳太守,看看对方怎么说。”高烈高剑锷听到张伯辰问话,不卑不亢道。 “不必了!”张伯辰心中隐隐有几丝恼怒,“高烈、阳奕、慕容邻、秃发狐雍!你们随我前往徐无城,余人看守大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动!” 徐无城东门城头上,北平太守阳裕阳士伦站在晚霞之中,捋了捋颔下长须,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官道。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无限沧桑,却让他的眼光更加深邃,仿佛将无限星空纳入其中。 远方便是五百名辽西铁骑驻扎的地方。【愛↑去△小↓說△網wqu】 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马车前后,二十四名骑士前后相拥,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 “大人——” 旁边一人见到楼下情景,有些手足无措,忍不住出言相询:“我们将张将军拒之门外,会不会——?” 阳裕悠悠道:“如果对方问起,你就说天色已晚,待明日再作商议。” 说完,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向楼下走去。 “是!大人——!” 徐无城,太守府。 两位老人相对而坐,中间的棋盘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左边老人手执黑子苦苦支撑,一片大龙眼看就要被屠杀殆尽,他抬起手想要放下棋子,却是犹豫不决。 “士伦,你还没想好吗?”右边老人神色悠然,一身衣衫虽然陈旧,自有一股威势透露于外。 “天命不暇,王师南狩。士秋,三十年了。我已过天命,这身老骨头还能活得几年?”说完,再不犹豫,轻轻将将子落了下去。[注1] 右边老人见到对方落子,不由皱眉道:“你真要如此做?” 黑子落下之后,棋盘上的形势已经明朗,在白子的围剿之下,苟延残喘良久,终于无奈缴械。 “士伦,你知道吗?当初家父在时,便认为你是我阳家最出色的子弟,经常对人说,此儿非惟吾门之标秀,乃佐时之良器也。他一直认为将来光大我阳家非你莫属。而我,也从小把你当成了榜样。” “士伦辜负了叔父他老人家的厚爱,只是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三十年来天下纷纷扰扰,我却不如你远甚。子曰‘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士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有五十二了吧?天命既知,再复何言。” “不,你的才华超我太多,之所以如今困守于此地,乃是太过于迂腐所致!” “当初你在王浚之下为治中从事,他之所以没有重用你,便是由于怕你阻碍他称帝。你不过一介书生,他手握重兵又怕你何来?王浚被石勒诱杀后,你得到枣嵩枣台产的推荐,石勒想要重用于你,而你却是暗中逃亡辽西。” 阳士秋悠悠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认为石勒羯胡出身,乃是异族别种。你堂堂衣冠士族,潢潢华胄,怎们能为异族效力?更何况,石赵狡诈残暴,荼毒生灵,又与南朝相攻,为之效命,实在有违圣人之道。” “所以,你投奔了疾陆眷。” “士秋,我——你说的不错,段氏世为晋藩。我效命于他,总归没有背叛故国。” “你之所以投奔疾陆眷,乃是因为是他忠于晋室,被朝廷封为骠骑大将军、辽西公、亲晋王。段氏虽然一样是异族,却比石赵要强上太多,所以你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可是你想过没有,天下局势糜烂至此,究竟是谁的错?” “都说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然而司马家却是从曹家篡夺而来,曹家的江山呢?”阳鹜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潮红起来,他看向阳裕,激动道:“这原本不是谁的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也是石赵羯胡的天下,段家,慕容家,张家,李家,王家,庾家,只要你有实力,这天下就是你的!”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什么大义、什么王道,都不过是虚伪的外衣!” “世为晋藩?那士伦你又将辽东置于何地?这天下势力,哪个不是在实力不足时选择蛰伏,一旦兵精粮足,势必伺机而动?难道慕容皝不是晋藩?可是未得朝廷任命,他不还是称了燕王?”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一人之力何其微弱,又如何抗衡这滚滚潮流?” 阳裕突然之间充满疲惫,他轻轻道:“士秋,别说了。你既然为慕容皝司隶校尉,妄议主上,总是不妥。如今你我各为其主,我心意已决,你明日还是回大棘城吧。” 阳鹜看着自己的堂兄,突然之间感觉眼角有些湿润。他们都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也早已看懂这个世道。如今一位在段部位居上卿,一位在慕容部任司隶校尉。可他们仍然身着粗布,像百姓一样朴素。 他们原本是一类人啊!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 “士伦,此番不同以往。我这一去,你我兄弟只怕相见无期。你,好自为之。”阳鹜知道堂兄阳裕心意已定,再无更改可能,转身离开房间。 人去棋横,余香袅袅。 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从北门驶出,向着燕山行去。阳鹜坐在车厢之内闭目养神,突然之间睁开眼道:“阳协,令支城前来支援之军是何人所领?” 一年轻人恭敬道:“启禀家主,听说是一个名叫张伯辰的年轻人。” “张伯辰?”阳鹜皱着眉头,“此人是何来历?竟能独领一军辽西突骑?难道是羌渠部之人?” “暂时未知,据间人的消息,此人不久前出现在燕山西郊,为郡主段雪颜所救。容貌衣装,不类中土。数日前与慕容翰在教武场比试箭术,情报中说,他两箭之内压制慕容翰弃弓认输。所以才让段辽对他青眼有加?” “他竟然击败了慕容元邕?”阳鹜大吃一惊,急忙道:“将情报拿与我看。” “军机重大,岂是儿戏。段辽如此草率,败亡有日。”阳鹜将情报递给阳协,再次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燕王进军中原已箭在弦上。段辽这颗眼中钉,是时候拔除了。 东门外,依然毫无动静。城楼上士兵交戟巡查。辽西突骑的大营之内,张伯辰面色阴沉。 一路行来,广袤的土地上不见人烟。听徐可的说法,乃是因为北平郡坚壁清野,将庄稼毁坏,百姓迁入城中,以便与赵国打持久战。而从他的语气中得知,中原更加混乱,坞堡遍地,寸步难行。 想起射杀李孟的情景,他知道离开了军队,只怕会成为所有人的猎物! 这便是乱世,人口是最大的财富。 可是,他在这支军队中毫无根基,既不是出身世家,又无战功傍身。开始还能依靠段辽的任命延续军队的认同,若是自己不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表现,只怕下一刻人头便会出现在沟壑之中。 他没带过兵,可是,他懂人心。 看向徐无城,张伯辰淡淡道:“阳裕,今日你将我拒之城外,他日可别求我才好。” “阳太守让我转告张将军,赵国大军压境,百姓惊慌。如今天色已晚,请将军暂时驻扎在城外,来日再作商议!” “来日么?”张伯辰轻笑一声,对着徐可道,“道询,传令下去,拔营起寨,我们四处走走。”小說中文網 这支辽西突骑,是段氏家族的嫡系部队,他想驾驭这支军队,远远不是时候。既然如此,就让我好好陪你们玩一玩,张伯辰看着手中的简略地图,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龙湖注:1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花甲,又曰耳顺,七十古稀,八十耄耋(o'die)。 。 第十一章 无终阳氏(三)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时清,不可为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徐无城,太守府中传来丝丝琴声。阳裕端坐七弦琴前,十指翩翩。旁边站着一位小女孩,头发分作两半,在左右扎了两个羊角,脸庞清秀,让人怜惜。听完琴声,此时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爷爷——” 童音稚嫩,只一声,已打断琴声。阳裕转过身来,将她牵到身前,柔声问道:“阿秀,你怎么出来了?” “爷爷,阿秀听琴听的入迷了。”小女孩擦了擦眼泪,露出欢快的笑容。可是越笑越觉得内心悲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泪总是禁不住地流淌下来,拉着阳裕的衣角轻轻道:“爷爷,你再弹一遍,阿秀还想听!” 阳裕轻轻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后脑勺,叹息道:“你小小年纪,也知道悲伤吗?我家阿秀,真是天生聪慧。好,爷爷再弹一遍,你可要认真听啊。”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一曲奏罢,满室皆静。 “阿秀,你看到了什么?”良久,阳裕拢过小女孩,帮她擦去了眼角泪水,目光中满是疼爱。 “我看到了三个人,爷爷,他们好可怜!”阿秀钻进老人怀中,伤心道:“我看到一个女人拉着男人,不让他去做事,后面还有一个孩子在哭。爷爷,他们在做什么,女人为什么不让那男人去做事呢?” 阳裕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喃喃低语道:“阿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太过早慧。只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将来嫁人,可要找个好夫婿才行。” “爷爷?” 阿秀看到自己敬爱的爷爷呆呆出神,不由出言提醒。 “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爷爷再跟你讲好不好?”见到孙女如此伤心,阳裕心里有些后悔,如此悲伤的曲调,原本不该在家中弹奏。恍然之间,他才感觉到,原来孙女已经长大了,时光如梭,自己也已经白发苍苍。 “大人,王威求见。” 阳裕听闻,吩咐丫鬟将孙女带了下去。便见一位中年汉子走了进来,却是昨日城楼上劝阻张伯辰之人。当下为徐无县尉,掌管本县缉盗治安等事宜,并协助太守守卫城池。 “振武将军已经离开了?”阳裕见到王威,不由问道。 “是的,属下派人出城查看,发现辽西突骑已经不知去向。大人,你这样做,难道不怕主上责罚?” 阳裕皱着眉头道:“王县尉,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天塌下来自有老夫承担。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先下去吧,吩咐下大家注意提防,石赵大军一旦攻占燕郡,下一步便是我们了。” “属下遵命!” 王威退出房门,不多时重又反转,怯怯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守阳裕,欲言又止。 “王县尉还有何事?” “大人,你的琴……”王威红着脸:“属下是个粗人,本来不懂什么音律。可是方才在府外听到大人弹奏的琴声,不知不觉间沉迷其中。是以属下斗胆,敢问大人所弹何曲?为什么具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力量?” 阳裕听到王威的问话,不由感叹道:“以前有个圣人名叫舜,想要用音乐教化天下,便命令大臣重黎在民间找到一个名叫‘夔’的人,任命他为乐正。于是夔更正了六律,创作了音乐。致令民风淳朴,至此天下大治,百姓安康。王县尉能从我的琴声里有所感悟,可见也是一位情感通透之人,切不可妄自菲薄。” 王威心中感激,不由道:“大人在辽西二十年,身谦下士。那些从中原逃亡而来的人,无论是士大夫之族,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受过大人恩惠。很多人在战乱逃亡途中死掉,也有很多孩子失去父母无家可归,大人经营收葬,存恤孤遗。我王威这辈子,没有服过谁。但是对于大人心服口服,能追随大人做事,此生无恨!” “王县尉说的哪里话,你能有求知之心,老夫又怎能不成人之美?这首曲子,叫做《东门行》。” “《东门行》?属下听到的曲子的时候,只觉得曲子中的情形似曾相识。大人能否为属下讲解一番?” “这首曲子,说的乃是一件惨事。”阳裕叹了一口气,“当时有个男儿,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可是内心又舍不得,在出走当天,他决心再回家看看,因为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 王威心中一惊:“离家出走?那可不是流民么。要是被官府追缉,罪过非轻!” “是的。所以他回到家中,犹豫徘徊,久久难去。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再无回头之路。可是——” “难道还有人逼迫他不成?” “这倒不是。此人在家中,看到缸中连一粒米也没有了,衣架上也没有一件可穿的衣服。沉重的现实,如同当头棒喝,让他清醒地认识到,除了去做流民,再没有第二条路。无衣无食,比去做流民还要可怕,要么冻馁待毙,要么拼作一腔热血。” 王威的身子颤了颤,不由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即便做贼,顶多牺牲自己,却可以救活一家老小。若是坐以待毙,全家只有死路一条。此情此景,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阳裕心中黯然:“到了这个地步,此人再不犹豫,腰悬佩剑要从东门离去。然而妻子却知道,丈夫这一去,便意味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是又无法让自己的丈夫回心转意,只好劝道:别人家都希望荣华富贵,可是贱妾不在乎。只要你留下来,妾身情愿和你一起喝稀粥过日子。” “这女人倒是个好女人。却不知那男人心意如何?” “那男人去意已决,连女人也知道,虽然情愿一起过着苦日子。可是家里无斗米之炊,连稀粥也喝不上啊。又如何说服男人留下来?只好祈求他,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来吧。如今天下太平,你外出做贼就是死路一条!” 王威脸色变了变:“都说女人见识短浅,这女人说的倒是句句实言。那男人怎么说?” “那男人说,你不要管!我走了!即便是现在做贼,也很晚了。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做贼。眼看着白头发一天天往下掉,我内心煎熬的一天也过不下去!死就死了吧,总比在家等死强!” 阳裕说完后,二人久久无语。时间好像完全静止,王威郑重地向着上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脑海里,满是离家时的情景:乡道旁,一位村妇抱着男孩,泪眼朦胧地看着离家远行的男人,哽咽道:“夫君,我在家里会带好潇儿的。你一路小心。只希望你早日回来找我。” 十五年了啊!他还记得再次回家的时候,家中早已经是断壁残桓、一片砾土。 “这狗ri的世道!” 王威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猛地一拳击在墙上。一次离别,让他从此妻离子散。 他如何甘心? “头!头!”一位士兵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眼睛里满是恐惧:“大军——石赵大军杀过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威一个激灵,猛地拨开士卒,朝瞭望塔下跑去,回过头来道:“火速去禀告太守大人!” 远方烽火台上,滚滚狼烟冲天而起,从远方依次而来。每一个烽火台都是四朵狼烟在空中相互缠绕,让人触目惊心。 “敌人数量在一万以上,距离徐无城还有三十里。”王威站在瞭望塔上,不由震惊道:“石赵的大军真的来了,燕郡与上谷渔阳三郡只怕凶多吉少!徐无城只有三千守军,如何抵挡大军?” 远方天地相接处,人头如潮水般不断涌出。紧接着旌旗遍地,隐隐传来阵阵战鼓声,马蹄声如同闷雷,席卷而来。 王威在瞭望塔上,看到城门之外密密麻麻的盔甲,头皮一阵发炸:“太守大人还是大意了,如果将振武将军请入城内,据城而守的话,好歹还有几分把握。现在石赵大军兵临城下,城破之日,徐无城恐怕再无一个活口!” “尔等听着,赵国龙骧大将军支雄在此,速速叫阳裕出来搭话!”中军之上,一人金甲紫袍,碧眼卷发,向着城头洪声道。 “支将军,二十年不见,雄姿不减当年,只是何故连兵构怨,侵入我国,凋残百姓?不如就此罢兵,让百姓收养生息,上不辜天地之慈,下不负黎民之望,可好?”阳裕站在城头之上,手扶垛口,不卑不亢道。 “哈哈哈——”支雄大笑出声:“真是腐儒之见。阳裕,二十年了,你还如当初一般迂腐。军国大事,死生之地。此番出兵辽西,岂能轻回?我劝你还是开城投降,待我禀告主上,封你个官做吧。否则,大军攻势之下,只会玉石俱焚。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 。 第十二章 辽西突骑(一) “道询,赵国龙骧大将军支雄是个怎样的人?”张伯辰合上手中资料,郑重道。 他被北平郡太守拒之于徐无城外,便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当下拔营起寨,向无终县进发。 五百人中,有一百人属于斥候营,由百夫长秃发狐雍率领。昨天放出去的七十位斥候,与赵国斥候相遇,最后只回来五十二位。 带回来的情报是,冠军将军姚弋仲率领三万大军从燕郡北上攻掠渔阳郡,龙骧大将军支雄麾下四万步骑直奔北平郡,两支军队已经对徐无城形成了钳形攻势。 只要攻破徐无城,下一步便是卢龙塞! 张伯辰没有带过兵,分析情报之后,冷汗已经涔涔而下。 辽西突骑,只有五百人。其中一百人属于斥候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投入战斗。 也就是说,在阳裕不放他入城的情况下,一旦赵国大将军对徐无城形成合围,四百辽西突骑将面临四万赵国精锐的绞杀! 是以,他不得不想尽办法在危机之中寻求自保。 “将军居然不知道支雄?”徐可像是看到怪物一般,盯着张伯辰,眼神中充满疑惑。三十年来,风头最劲的人物当然是赵国高祖皇帝石勒。支雄虽然比不上司马腾、祖逖、刘琨以及段匹磾等人,能成为赵国的龙骧大将军,好歹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徐可看得出来,自家将军是真不知道。军中相传,张伯辰被郡主段雪颜所救,在教武场上与辽东第一神射手慕容翰较量,以惊魂动魄的两箭取得主上赏识,是以才能统领这五百辽西铁骑。 他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箭术如此高强的人物,其背后必然有高明的人物教导,为何对时局的嗅觉如此迟钝? 也许他想破头也想不到,短短二十天前,张伯辰还不属于这个世界。 张伯辰没有解释的意思,实际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本可以瞎编一套谎话蒙混过去,最后还是作罢。谎话好说,圆谎很难。他不想在以后的岁月里让这帮下属难做人。 世界充满未知,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哪怕他来自后世,也一样不可能掌控所有事情的走向。 他是一个被命运操控的凡人,而不是一个掌控众生的神。 这里不是《三国志》的世界,不是《骑马与砍杀》的世界,而是血淋淋的乱世。 徐可看到张伯辰冷漠的脸庞,心中惴惴,只好继续道:“想必将军的家族很早之前为了逃避战乱,逃入山中。所以才会与世隔绝。也难怪对当今时局了解不多,既然将军想知道,那属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伯辰没有解释,他却帮上司找了一个自以为合理的借口。见到对方没有排斥,便道:“三十年前刘元海攻破两京,二十年前,有王敦王导兄弟拥立元帝于江东,伪赵逆贼石勒趁隙起兵,其余如祖豫州、刘琨、王浚、段匹磾、苏峻等人亦是一时英豪,可要说这三十年来最成功之人,只有——” “谁?” 徐可说的几个人物,他基本上都有些印象,可是要说他们的生平事迹,又一片迷糊。比如说王敦和王导在健康拥立晋元帝司马睿,号称“王与马,共天下”,这是在初中历史中讲到过的。祖豫州便是祖逖,他与刘琨一起,共同发明了一个成语,叫做“闻鸡起舞”,这些他都知道。 而其他人,比如石勒,王浚,段匹磾等人,张伯辰穿越这段时间以来,亦是在众人口中听到过他们的谈论。 这些人毫无意外,都是枭雄级别的人物,能在这个乱世之中留下威名,本就不容易。听到徐可的讲解,张伯辰不又来了兴趣。 “伪赵高祖,石勒!” 徐可提到这个人,表情有些凝重:“这个人白手起家,只用了短短三十年,便吞并了天下十八州中之十州。剩下八州中,慕容部占有平州,主上占有幽州。张氏割据凉州,李氏占有益州,南朝则有仅有荆扬交广四州之地。交州、广州与南越杂居,瘴气遍地,非中原可比。石赵实已三分天下有其二。这番功业,比之魏武,亦不逞多让。” “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张伯辰点头表示认同。 “当时并州饥荒,赤地千里。东嬴公司马腾是为了筹集粮饷,四处掠夺胡人卖做奴隶。而石勒也被卖之列。” 张伯辰皱眉道:“卖做奴隶?” 徐可似有所感,不由嘲笑道:“是的,这个世道。人是最大的财富,尤其是奴隶,吃得少,干得多。想要称王称霸,第一步便是四处掠夺人口,耕田、采桑、织布、锻造兵器……哪一样又离得开人?可是人命又是最不值钱的,今天匈奴来了,杀一批,明天羯胡来了,又杀一批。杀的尸骨相枕、血流成河,好像才能证明实力。” 张伯辰看了看徐可,心中有些明悟。这个人年届五十,又是从中原逃亡辽西,想必也经历过九死一生。只看他做事小心翼翼,不断搜集各种人物资料汇集成册,便可看出内心的执着。 感受到对方情绪的低落,不由道:“石勒既然被卖做奴隶,又是如何成为赵国皇帝?” “那时候东海王司马越执政,天下大乱。石勒由此逃出樊笼,他纠集八个人,号为‘八骑’,四处掠夺,从此开始异军突起。这八个人为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 原来如此!作为此番攻伐辽西的前锋主将,龙骧大将军支雄的资历果然够老,竟然是当初石勒起事的老班底。 张伯辰突然想起一条情报,不由道:“难道率领赵国十万水师的横海将军桃豹,也是‘八骑’之一?” “不错!此后又有十人加入其中,称为‘十八骑’,石勒就依靠这十八骑为根基,经过三十年的扩充,才有了今日石赵的基业。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石勒石世龙虽然出身羯胡,观其行事,倒也不失光明磊落。只因为看错了一个人,导致自己全家被杀,竟无一丝血脉存世。”徐可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凉,又有一丝幸灾乐祸。 羯胡继承匈奴而起,祸乱中原三十年。士族百姓饱受荼毒,徐可心中愤恨,倒也可以理解。 “看错一个人?是谁?” “这个人,便是当今赵国的皇帝——石季龙!”徐可悠悠道:“石勒生前便有大臣建议除掉石季龙,说他功高盖世,又手握重兵,对太子是个巨大的威胁。可是石勒却认为,如今天下还未平定,留住石虎于国有益。于是,他便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代价。” 从徐可的话中,张伯辰仿佛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权利杀戮。他打了一个冷战,暗道:“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支雄与桃豹本是石勒的班底,然而在权利继承中居然能被石虎所重用。如此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在权力争夺中站在了石虎的一方,要么便是能力大到连石虎也无法忽视。无论哪种,都说明这二人的嗅觉超出寻常。”仦說Ф忟網 徐可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引起了上司如此多的遐想,继续道:“今日辽西的危局,其实早在五年前便已种下。咸和八年五月,掌控辽东三十年的慕容廆去世,七月,纵横中原三十年的石勒去世,十二月,割据蜀中三十年的李雄去世。” “慕容廆死后,慕容皝可要比石勒有魄力。首先驱逐威胁自己地位的慕容翰、慕容仁、慕容昭。而石勒优柔寡断,导致石季龙尾大不掉。最终杀掉太子石弘,自己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徐可的侃侃而谈,让张伯辰很是疑惑,在这个兵荒马乱音信隔绝的年代里,一个军队佐吏,如何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不可否认,徐可的分析给张伯辰提供了一个可以窥视天下形势变化的窗口,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此时此刻,忍不住道:“所以石虎与慕容皝上位以后,在五年时间内扫平了国内的异己势力,这才对辽西动手?” “不错,如今支雄兵临徐无城,将军可有对策?”徐可见到张伯辰一下子便抓住重点,也不再多话。 张伯辰看着远处的狼烟,轻声道:“道询,你觉得石赵与辽东慕容部,我投靠哪一方比较好?” “投靠?”徐可怔怔地看着张伯辰,突然之间眼中冒出一丝精光:“羯胡残暴不仁,石季龙此人尤其暴戾,如果将军想要选择一方投靠,依属下看来,还是辽东慕容皝吧。” 。 第十三章 辽西突骑(二) 蓟县通往北平郡的山道上,数百辆大车连绵不绝。【愛↑去△小↓說△網wqu】大车两旁,衣衫褴褛的奴隶在皮鞭的催促下,使尽全力将大车向前方推去。衣甲鲜明的步卒警惕地注意着四周,随时应对未知的危险。 这是从冀州筹措的粮草,务必要在三十日内送到北平郡。如今已过二十五日,经过蓟县后,北平郡已经在望。 皇帝车驾到达幽州后,上谷渔阳诸郡坞堡望风而降,境内敌对势力早已经被扫荡干净。按照常理,此番押运粮草并无危险,哪个蟊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持赵国大军的粮草?可是督运官孙蒙心中却有一丝不妙的感觉。 “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到达无终县后,****三日!”孙蒙坐在马上,对着手下郑重道。事到如今,粮草绝对不容有失。 “****娘!二十多天了,一顿饱饭也没吃,什么时候才能到?”车队中,一位奴隶大口地喘着粗气,恨恨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对着身边一人骂道。 “嘘,梁哥,噤声!”那人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士兵,急忙示意伙伴祸从口出。 “李坤,这样下去咱们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我梁植不怕死,可要是就这样死了,怎么甘心?”梁植埋下头,脑海中想的尽是运粮途中被打死的奴隶。 那些原本龙精虎猛的汉子,数年之间只能依靠极少数的粮食维持生存。身体一天天毁坏下去,要是死在了运粮途中,便会被直接扔在草丛之中。转眼便会被饿绿了眼的狼群吞食干净,连个骨渣都不剩。 “啪!” 正在此时,一道皮鞭飘了过来,狠狠地抽在梁植身上,在后背留下一条深深的****。 一名军卒抽了一鞭,似乎不解恨,抬起军靴猛地一脚踢在梁植腿上:“恁地聒噪!再有下次,可别怪军爷的刀不长眼睛!” 梁植顿时觉得大腿之上传来一阵麻木,他想抬起腿,却发现右腿左右打摆,转瞬间一道钻心的疼痛从下方传来,竟是被军卒一脚将小腿踢断。他沉沉地低下头,侧着身子,努力地将右腿搭在左腿上,双手夹着头,竭尽全力地推着粮车,看向地面的眼中尽是愤怒的火焰。 梁植的屈服让军卒很满意,顺势向后方走去,开始在粮车队伍中巡逻起来。 “梁哥——”李坤想扶着梁植,却被对方侧身闪过。只听他低喃道:“我梁植如果有逃出生天的一天,一定会杀尽这些胡狗!” 不知为什么,李坤看着梁植的样子,内心突然冒出一阵惊栗。 天逐渐黑了下来,运粮队在一处名为田家堡的坞壁中停留了下来。田家堡中断壁残垣,荒草丛生,驻扎的过程中,偶尔扫出几具白骨,但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二百多辆大车首尾相接,形成一个阵势。这是军中之法,为了便是防止在野外驻扎休息时,被骑兵冲击。只要长枪兵与大车结合,这阵势便是一座小型的堡垒。运粮的奴隶被集中在一处营帐内,不得离开大帐范围三尺之内,否则杀无赦。 孙蒙从两千名督粮士卒中抽出一百五十名担任警戒,其余便在大车范围之内休息。田家堡虽然破败,却正好作为防守之用。 “再有三天,就可以到达无终县了,希望别出什么差错。”孙蒙看着漆黑的夜空,悠悠道。 梁植躺在营帐内,周围传来一阵刺鼻汗馊味。这些奴隶和他一样,都是被抓来的壮丁,白天里运粮早已经用光了力气,躺下不久传来阵阵呼噜声。可他躺在地上,怎么也睡不着。 右腿已经断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下这般痛疼的。竟然可以跟着车队来到田家堡。但是这样下去,只怕活不过明天。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他的力量已经被榨干了。 “难道我梁植真的要死在这里吗?”梁植的内心一阵悲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个男子汉,是如此卑微的死法。他紧握着双手,满是无奈与不甘。 “梁——梁——哥——” 突然之间,李坤提着裤子,踩着猫步走了过来,从喉咙中吐出三个字,竟是充满无限的恐惧。 一阵尿骚味传了过来,借着营帐内微弱的灯光,见到李坤的裤裆中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珠,这个李坤竟然被吓的小解失禁,梁植不由皱了皱眉头,刚要出声询问,却见李坤匆忙将手中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走过来,趴在梁植耳边低声道:“梁哥,外面——外面有人——” 外面有人?外面怎会没人!押运粮草,事关重大,即便是晚上宿营,又如何不派遣士兵担任警戒?这个李坤,脑子不会被吓坏了吧? 有人? 有人! 梁植猛地睁圆了眼睛,身体中一刹那充满了力量,他急忙拉过李坤,低低道:“你是说——” 李坤也不说话,向帐外指了指,然后趴在地上匍匐前行,最终在一个旮旯里窝了起来,将营帐扒开了一条细缝。梁植跟在后面,透过细缝向外看去—— 夜黑如墨,担任警戒的士兵层次分明,在外围来回巡视着。不远处的几处大帐内,则是督粮士卒的休息之处,数百辆大车横亘在外围,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梁植看向李坤,眼神中充满疑惑。 李坤没有反驳,只是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处地方。顺着李坤的视线望去,那里站立着三名担任警戒的士卒,突然间,梁植只感觉自己的眼睛一花,三名士卒倒了下去,然而转瞬间,便又重新站了起来。 可是无论梁植怎么看,都感觉这三名士卒与先前不一样了。 “梁哥——”李坤哀求的眼光看了过来,他知道,有敌人摸过来了,搞不好他们今晚都会死,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祈求梁植拿个主意。 梁植却像突然间打了鸡血般,拉着李坤向一处断壁后面爬去。军中规定,运粮奴隶不得走出营帐范围三尺之内,也许想不到这群卑贱的奴隶会违反军规,所以营帐周围没有士卒看守,二人偷偷爬出,竟无一人阻拦。 “嗖!” “嗖嗖——” 一支火箭腾空而起,划过长长的弧度,准确地落在粮草之上,粮草被瞬间点燃。紧接着,无数黑点如同漫天飞蝗,射入军卒大帐。 “敌袭!” 四座大帐之内传来无数惨叫声,士卒慌忙奔出大帐,却被飞驰而来的羽箭射穿在地。羽箭连绵不绝,好像永无静止,将士卒压制在大帐中动弹不得。 “盾牌手,就地守卫!” “长枪兵,守护大车!” “斥候何在,火速前往无终城求援!” “弓箭手,给我狠狠反击!” 然而遭受敌人近距离突袭,大帐中士卒早已慌了手脚,狼奔豕突,妄想在混乱中保住性命。 孙蒙见到手下惊慌失措,不由急怒攻心。他手持长刀,将几名士卒砍翻在地,组织众人就地防守。远处夜空中火光闪动,正不知敌人有多少。他暗恨手下失职,派出担任警戒的士卒竟然让敌人摸了过来。 “嗒嗒嗒——” 一阵阵马蹄声传来,火光之中,逐渐出现无数黑甲骑兵。大车排列成阵,失去了长枪兵的组合,再也阻挡不住骑兵的冲击。前方黑甲骑兵将大车放开一条口子,后续骑兵如同恶魔般杀入大帐。 孙蒙闯出大帐,翻身上马,边要杀出重围,却被旁边之人一枪刺落马下。 梁植与李坤躲在断壁之中,听到耳边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厮杀之声,却是动也不敢动。不断有箭支从头上飞过,他们甚至看到有十几个士卒跑过来,在奔逃的过程中被箭射穿。 渐渐地,声音小了下去,厮杀声也归于寂静。 他翻过身,从石头间隙中看过去,无数黑甲骑兵聚拢一处,发出令人恐怖的气息。在火光的照射下,一位年轻的头领洪声道:“每个人带足五日口粮,剩下粮食,全部烧掉!” 火光冲天而起,黑甲铁骑来去如风,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阵冷风吹来,带着一股浓重血腥味。梁植回过头来,对着李坤道:“快!快去大车上取两袋粮食,找两匹马趁着混乱逃出去!” “呕——梁哥,我不行了!”李坤突然间侧过身子吐了起来,只是他腹中无物,只能用手指在嘴中乱抠。 梁植叹息一声,知道李坤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所以才会反应剧烈。此时此刻,只怕全身早已软弱无力。无奈之下,只好拖动残腿,向着大车走去。 “你这卑贱的奴隶!竟敢偷盗大军的粮草!该死!”暴喝传来,从黑暗中钻出一名督粮士卒,他提着长刀,眼神中露出了杀机。 “去死吧!” 那名士卒刚动,一把枪尖从前胸冒了出来。他回过头来,却见李坤手握长枪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眼神中泛着泪光,还有一丝绝望后的坚定。 “你——你——”士卒指着李坤,想说说些什么东西,突然间从嘴中喷出一股鲜血,轰然倒地。 冷风中传来阵阵热浪,火苗在大车之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而远方则传来阵阵狼啸声—— 。 第十四章辽西突骑(三) 火,逐渐熄灭,余烬中袅袅不绝地散发着青烟。【愛↑去△小↓說△網wqu】旗帜与兵器散落一地,被突袭的士卒有的被飞箭贯穿在地,有的则被长刀割去了脑袋。不远处的荒草中,几匹灰狼龇着牙,一边啃食着尸体,一边警惕地观望着四周,时不时传来几声低啸。 田家堡附近的高坡上,百余名黑甲骑兵居高临下,将所有情景尽收眼底。众人拥簇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身戎装,看上去英气勃发。只是他双眉紧蹙,看上去颇为郑重。 “四哥,是辽西突骑。从马蹄痕迹上看,应该有四百名左右。” 不多时,数十名骑士从田家堡的方向奔驰而来,为首那人只有十余岁出头,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发,拍马来到中间,对着戎装少年禀告道。 “辽西突骑?四百袭击两千?” 那位被称为“四哥”的少年眉头皱得更深,看向眼前的少年道:“斥候来报,支雄围困徐无,姚弋仲攻掠渔阳,石虎亲帅三万龙腾中郎已到金台,三围包抄之下,此人居然还有勇气在此处伏击,果然不简单,却不知领军之人为谁。” “四哥,无论此人为谁,都为我大燕解决了后患。我听说段辽的渔阳太守马鲍、代郡太守张牧、上谷太守侯龛以及安次酋长那楼奇或败或降,幽州全线溃退,已有四十余城落入赵国手中。阳裕那老头在支雄大军围困之下,只怕也坚守不了几日。” “阿六敦,难怪父王喜欢你。你能有这番见识,愚兄很欣慰。” 戎装少年的眼中满是欣赏,这个弟弟比他小了五岁,却天资英杰,极为父王看重。见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下道:“赵国失去了这批粮草,支雄为了大军补给,肯定会加紧攻城。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随时关注赵军动向。” “四哥放心,小弟省的。”那少年见说,咧开嘴笑了起来,不经意间露出了嘴角的豁牙。 “父王与石虎约定共同夹击段辽。只是石虎此人狼子野心,又岂能只满足辽西区区之地?攻克令支城后,必然会趁势进军辽东。我观田家堡伏击之人手段极为高明,有此人在,赵国的后方不会稳定。如有必要,我们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四哥,辽西突骑均在段家子弟手中。据我所知,总数只有四千。段兰手中两千,分一千与其子段龛,其余两千均在段辽手中,难道这个人是段辽之子段乞特真?” “乞特真为人愚鲁,虽然有可能统率辽西突骑,但做不出来如此漂亮的伏击,在田家堡伏击督粮队的应该另有其人。” 戎装少年拍着马头,坐在马鞍上面有所思。 正在此时,一位快马奔驰而来。马上斥候翻身下马,将手中竹筒递了上去。 戎装少年将竹筒拿在手中,从中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笺,打开看了看,继而洪声道:“赵国大军即将到来,我们走!” 他一拍战马向远方驰去,众人随即跟上,百余名黑甲骑兵瞬间消失在山间。 而此刻,张伯辰牵着战马,在燕山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山道难行,但是为了躲避石赵大军随之而来的报复,他们不得不寻求从燕山小径跳出大军包围圈。 一来一去,便是三百里路程。 没错,在田家堡设伏的正是张伯辰率领的辽西突骑。 这是张伯辰穿越以来第一次战斗。得到斥候传来的情报后,在佐吏高烈的强烈建议下,经过反复推敲,他们将设伏地点选在了田家堡,四百名辽西铁骑在田家堡这个必经之地以逸待劳。【愛↑去△小↓說△網wqu】 结果证明,他们此番收获巨大! 赵国遭受损失后,在后勤补给上的压力会瞬间增大。不但如此,为了保证大军粮草的安全,他们将不得不分派更多士卒护送。 “将军,我们好像被辽东的斥候盯上了。”百夫长秃发狐雍接过手下回报,疾步而上,走到张伯辰身边低声道。 “辽东斥候?” 张伯辰看向突发狐雍,有些不解。他知道幽州诸郡已经陷落,唯有徐无城的阳裕还在勉强坚守。慕容皝将前锋斥候派到这里,居然盯住了自己? 此番慕容皝与赵国联手夹击段部,然而辽东与辽西毕竟唇齿相依。所谓唇亡齿寒,一旦段部灭亡,石虎又如何会放过辽东? 想必慕容皝也没有料到,石赵大军进展如此之快吧。 张伯辰想到这里,便对着突发狐雍道:“让慕容邻过来见我。” 慕容邻,慕容家远支子弟,年纪三十岁上下,自幼跟随慕容翰南征北战。慕容皝即位后,他随慕容翰投奔辽西。 慕容翰为了向段辽表示自己忠心投靠,便解散跟随自己而来的三百多辽东嫡系,仅仅只保留了十多位心腹爪牙。在这种背景下,慕容邻便进入辽西铁骑中成为一名百夫长。 在张伯辰看来,让慕容邻成为辽西突骑的百夫长,也是段辽向慕容翰表明自己的信任:我与你相互依存,不分彼此。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连张伯辰也不得不佩服段辽的豁达。想到他将郡主段雪颜嫁给了自己,许诺只要自己返回令支城,便举行婚礼,他心中微微有些苦涩。 石赵大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般占领幽州,以这般态势,自己还有回归令支城的一天吗?在纷纷乱局中,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是老天对自己最大的眷顾。 “慕容邻见过将军!” 慕容邻疾步而来,对着张伯辰行了一礼,恭谨道:“不知道将军召见慕容邻有何吩咐。” “听说你从小在辽东长大?”张伯辰放开战马,手执马鞭坐在一块石头之上,招呼慕容邻坐过来:“我对辽东所知不多,趁着这个时间,想听一听辽东的人物。” 慕容邻眉头一皱,疑惑道:“人物?” 辽东与辽西隔河而望,辽东朝堂之上诸位大臣在辽西也是闻名遐迩,贩夫走卒亦能知其一二。慕容邻见到张伯辰问起辽东人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他不知道,即便是闻名遐迩的人物,对与张伯辰来说也是一无所知。 张伯辰不知道慕容邻的心思,见到对方有些迟疑,不由道:“辽东哪些大臣比较厉害?” “武宣王政事修明,礼贤下士。是故中原士大夫为了逃避战乱,多数投奔大棘城,经过三十年的休养生息,朝堂之上可谓人才济济。要说燕王最信任之人,当属渤海封氏家主封奕,当下为辽东国相,燕王视为谋主。”慕容邻思考再三,向张伯辰讲起辽东朝堂之事。[注1] “渤海封氏?” “是的,封奕祖父封释乃是大晋辽东长史,死后其子冀州主薄封抽与幽州参军封悛前来辽东奔丧,却由于中原大乱而无法返回,封家从此在辽东扎下根来。封奕便是幽州参军封悛的儿子。而封抽之子封裕,当下为记室监。封家可以说当下在辽东炙手可热。” “其次便是平原宋氏家主宋该,辅佐武宣王,劳苦功高。燕王即位后,封为常伯,已逐渐退出众人视野。然而此人在辽东的势力仍然不可小视。” “无终阳氏家主阳鹜,当前为辽东司隶校尉,阳氏虽然不如封氏,却大有可能后来居上,其人才华卓绝,谋略深沉。以后恐怕会取代封氏在辽东的地位。” “另外便是安定皇甫氏,家主皇甫真清简寡欲,弱冠之年便已名闻辽东。封家、宋家、阳家与皇甫家乃是辽东权势最显赫之门。” 张伯辰听完,心中已将辽东的实力在心中做了衡量。慕容廆此人在中原大乱之际,却是花费三十年时间休养生息。此消彼长之下,慕容家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在燕王慕容皝的带领之下,只怕入主中原已不是奢望。 想到段辽人才不济,后代也只有段兰之子段龛勉强拿得出手,败亡实在情理之中。他看向慕容邻道:“不知道燕王有几位公子?其人品行如何?” 慕容邻道:“燕王庶长子为慕容交,二子慕容儁(jun)乃是段王后所生,当下为燕王世子。三子慕容遵、四子慕容恪均是才华出众,尤其是四王子慕容恪,听我家大王说起,其人才华比之我家大王,亦犹过之。” 张伯辰知道慕容邻口中的大王,即是之前的主人慕容翰,当初慕容廆在世时,封为左贤王,统领鲜卑乌桓诸部落。 在匈奴鲜卑诸部,左贤王一般是单于继承人。可惜慕容翰乃是小妾所生,出身卑微,虽然身为长子,不能继承爵位。最后辽东公的爵位被段王后所生的嫡长子慕容皝所继承。 慕容翰击破高句丽以及扶余国,为辽东开土拓疆。对于h慕容家的贡献,即便是燕王慕容皝亦有所不及。想必当初慕容廆封慕容翰为左贤王,也有安抚的意味在里面,算子给自己这个才华出众的儿子一个交代。小說中文網 慕容恪能被慕容翰所夸奖,倒是引起了张伯辰的注意,暗暗将此人记在心底。 龙湖注:1,武宣王,即慕容皝之父慕容廆。 。 第十五章 辽西突骑(四) 慕容廆的王后乃是段务目尘之女,生下的儿子慕容皝继承了辽东公之位,更在去年自称燕王,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 慕容皝的的王后又是辽西公段辽之姐,所生之子慕容儁当下为燕王世子,日后继承大统当在情理之中。 张伯辰摇头叹息,段家与慕容家世代联姻,慕容皝为段辽的姐夫,两家却相互共伐如同仇敌,所谓联姻不过是政治需要罢了。 自己是穿越来客,在段辽看来身世成谜。这样的人,如何进入他的法眼,将女儿嫁给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的无意中闯入这个世界,想必那位雪颜郡主亦会在将来成为慕容家的媳妇吧? 想到雪颜郡主的绝世容颜,张伯辰亦不得不承认,段家女子钟灵毓秀,难怪慕容家宗室亦多娶段氏女子为妻。可叹段家男儿一代不如一代,竟被女子比了下去。 打发慕容邻以后,便见到秃发狐雍神色匆匆走了上来,急切道:“启禀将军,方才斥候来报,支雄大军已经从徐无撤军了,撤退之时派出大量斥候干扰,我方斥候不敢靠近,暂时不知支雄大军具体动向,下一步该怎么做,还请将军示下。” “支雄大军从徐无城撤军!” 张伯辰大惊而起,内心一阵烦躁。他来回踱着脚步,不由喃喃道:“我在田家堡袭击了支雄大军的粮草。如果我是支雄,必然要为大军生存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徐无城中原本只有两千余家,加上从各地逃亡而来的百姓,至多也不过四千家。算上守卫士卒,可用来守卫城池的人数当在七八千人左右。支雄麾下有四万大军,以四万大军攻打只有七八千人守卫的城池,应该不会太难。 他拿过羊皮地图,掏出水笔不断在上面比划着。眉头却越皱越深。攻克徐无城后,因粮于敌,可以有效缓解粮食被劫所带来的后勤压力。可是支雄为什么会撤军呢?他不怕在行军途中由于缺粮而导致大军溃散吗? 支雄作为沙场宿将,石勒当初起事的老班底之一,必然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难道是想回军守卫大军粮道? 舍弃近在眼前的徐无城,却回军守卫大军粮道,未免太因噎废食。 张伯辰尽量让自己的思维跟上支雄的步骤,他对支雄行事风格了解不多,却是站在全局的角度去考虑对方的下一步。 羊皮地图上,长城东起辽东沿海,向西蜿蜒而去。濡水从北向南,穿过长城,流经卢龙塞,在令支城前打个圈,向南流入大海之中。 张伯辰的目光也随着濡水的流向不断变动着。难道是? 令支城! “以桃豹为横海将军、王华为渡辽将军,率水师十万出漂渝津”一条情报突然之间跃入脑海之中,“如果我是石虎,此番出兵需要达成怎样的目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轻动,动则必要达到目的,取得极为重大的利益,否则必为敌国所趁。回想起徐可、慕容邻等属下给予自己的情报,张伯辰不断在地图上谋划着: 一、篡夺了石勒的江山,必然要建功立业以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而建立功业莫大于开土拓疆。既然慕容皝请求夹击段辽,正好顺水推舟。 二、与江左司马家不死不休,而段部又是晋朝藩属,扫灭段部既可以为南征免去后顾之忧,又可以杀鸡儆猴,让其余势力不敢轻动。 三、趁此机会摸清辽东慕容家的实力,如果有可能,在扫灭段辽之后,彻底灭掉慕容皝,将辽东纳入版图。 如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长驱直入,兵锋直逼令支城下。再以令支城为前锋据点,途径白狼城,然后攻取柳城,围困大棘城……最终攻灭辽东。而水师,不参与战斗,只从海路输送粮草与兵员。 从水路运输粮食,其效率远比陆路要高。如今陆路粮道被截,支雄只要如期抵达令支城下与桃豹的水军会师,便可以解除缺粮的威胁。 前锋龙骧大将军支雄与龙翔将军姚弋仲之所以从幽州出兵,目的则是经略幽蓟,逼降各郡,扫除后方的威胁,同时将辽东的视线吸引过来,为水路减轻压力。 想到这里,张伯辰汗如浆下,冷风吹来,铠甲里如同冰冻。他合上羊皮地图,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实在没想到,石虎此人的野心居然如此之大。 慕容皝联系石虎夹击段辽,这一招本为“驱虎吞狼”,而石虎貌似中计,却借势而为,想要玩个“一箭双雕”的游戏。 “一箭双雕么?”既然如此,那我张伯辰就认真陪你玩好这局游戏!他翻身上马,洪声道:“大家好好休整,两个时辰之后,穿越卢龙塞!” 距离令支城不到百里处,一对大军旌旗招展,“赵”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赵国龙骧大将军支雄坐在战马之上,旁边一位儒生模样的男子面色沉郁,对着支雄疑惑道:“大将军,徐无城还没有攻克,为何前往令支城。这般舍近而求远,一旦形势有变,属下只怕徐无城会成为一把利刃,将我截杀在归途之中!”仦說Ф忟網 “哈哈哈——” 支雄大笑出声:“阳裕这个人,我二十年前便认识他。彼时先帝诱杀王浚,想要重用于他,他却趁机潜逃了。这个人和你一样,迂腐透顶!” 他卷起马鞭,轻轻拍打着战马,缓缓向前道:“如今代郡、上谷、渔阳诸郡皆降。他之所以不肯降,不过是想得到一个好名声。却不想一想,命都没了,要好名声还有何用?不用管他,这个人即便不降,也不会再有什么作为。” 那儒生见说,神情颇为尴尬。正在此时,一名斥候飞驰而来,将一只竹筒递到那儒生手中。 儒生小心翼翼地打开竹筒,不由大喜道:“大将军,天大喜讯!听闻大将军前来,段辽闻风丧胆。已携带宗族豪酋一千余家逃出令支城。右长史刘群、左长史卢谌与司马崔悦打开城门,准备迎接我军进城。” “什么?拿来我看!” 支雄即便身经百战,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亦是有些发愣。他将情报拿在手中反复细看,不由沉声道:“辽西突骑在谁手中?” 。 第十六章生存之道(一) “从关内进军辽东,一为傍海道,一为卢龙道。春夏之际,傍海道雨水连绵,水深过膝,其道难行,只有卢龙道可以沟通内外。建安十二年,魏武北征乌桓,即是从此道行军。”[注1] 山道之中,辽西突骑艰难前行。佐吏徐可牵着战马,指着周围道路,对着张伯辰侃侃而谈。 张伯辰知道魏武便是曹操,官渡之战中击败雄踞冀州的一代枭雄袁绍,其子袁熙与袁尚逃奔乌桓单于蹋顿,曹操为了剪除后患,亲率大将张辽、徐晃、张郃、张绣、曹纯以及谋士郭嘉、牵招等人,追杀二人至辽东。 其时曹操以无终城为前锋据点,想要从傍海道进军辽东,不料天公不作美,傍海道积水严重,水浅不能通车马,水深不能通舟船,足足徘徊两个月无计可施。最终在向导田畴的带领下,穿过卢龙道,与蹋顿的乌桓大军遭遇于白狼山。 曹操在白狼山击败乌桓大军后,郭嘉染病,临死前告诉曹操,辽东太守公孙康畏惧袁熙与袁尚吞并自己的势力,如果不进军,彼此必然互相残杀。一旦逼迫过甚,他们为了应对大军的威胁,便会通力合作,为了大军考虑,最好停军观望。 曹操听从了郭嘉的建议,不久之后,公孙康果然将二袁的首级送了过来,并纳表投降,表示归顺,这便是“郭嘉遗计定辽东”。 “大军班师回朝,魏武登高而赋,一首《龟虽寿》,至今读来,亦凛凛生威。”徐可神色悲凉,喟然感叹道:“魏武建霸府于邺城,招揽四方人才,灭袁术,平吕布,击破袁绍,扫灭乌桓,矢志天下,可叹当今天下,胡虏饮马于黄河,天下四分五裂,而魏武又何在哉?” 徐可的一番话似乎感染了一旁的高烈,只见他拔剑而起,双手握住大剑向旁边树木斩去,一颗无名树木应声而断,他意犹未尽,引吭高歌道:ωww.xSZWω㈧.NēΤ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慕容邻、突发狐雍与张成等人出身胡族,不知高烈的想法。出身无终阳家的阳奕却是深受感染。想那魏武帝曹操击破乌桓时已经五十三岁,五十而知天命,一颗雄心犹自奋发向上,不得不令人崇敬。 张伯辰从徐可的资料中知道,如今为东晋咸康四年,自从晋元帝司马睿在建康称帝以来,已历三帝三十一年。【愛↑去△小↓說△網wqu】当前皇帝为十八岁的司马衍,朝政大权掌握在其舅舅庾亮之手。 从曹操击破乌桓至今,已有一百四十余年。一个半世纪的沧海桑田在张伯辰的眼前逐一闪现。他闭上眼睛,想到了前世十八年的光阴,与父亲张超的对抗与纠葛。 他忽然想起了苏轼在《赤壁赋》中的诗句: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一股沧桑感从内心升起。 人生相较于浩渺宇宙,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有的人不断从内心自我驱动,以及其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建立超出常人的功业。而有的人则感叹岁月易逝,纵酒狂歌,极力超脱于尘世之外。 不得不说,在后世,曹操不过是论坛上争论的谈资。在此时,却成为了他可效法的榜样。张伯辰睁开眼睛,已在内心做了决定。 我本天外来客,无论这个世界是否熟知,总不能辜负这番岁月。无论前方有什么挑战,都要存有一颗无畏的心。 他受段雪颜救命之恩,又受段辽知遇之恩,总归要回报于段家。 然而,身处五百里卢龙道中的张伯辰却不知,令支城已经打开城门向赵国龙骧大将军支雄投降,辽西公段辽不知去向。 令支城外,右长史刘群身穿囚服,手捧降表,跪拜在道路旁,看到大将军支雄端坐马上,耀武扬威而来,一股屈辱感从内心升起,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却被一只手压了下去。 刘群知道,这是左长史卢谌的手。 他本是大晋司空、并州刺史、广武侯刘琨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父亲刘琨在大晋倾覆之际,守卫晋阳十年之久,与羯胡石勒争雄于北疆,后投奔段部,最后却由于段匹磾的猜忌而被杀。他依附段匹磾的的对头段末波,攻灭段匹磾报了父仇,也从此在段部扎下根来。 如今段辽逃离令支城,支雄大军兵临城下,为了家族考虑,他不得不投诚石赵。 想要苟全性命,必要学会忍辱负重,这本就是乱世的生存之道啊!在这个乱世,再也容不下骄傲。那些秉承圣人之教的酸丁腐儒,早已变成了乱葬岗的累累白骨。 卢谌是他的姨兄弟,出身范阳卢氏,其高祖乃是一代经学大师卢植。一代枭雄蜀汉昭烈帝刘备刘玄德,亦是出自其高祖门下,其曾祖卢毓更是侍奉是从曹操到曹髦五代帝王,官至司空。 崔悦是他的舅子,出身清河崔氏,曾祖崔林在曹魏也是名列三公。如今三人为了家族繁衍,不得不是向现实低头。 支雄催马进入城门,无视跪拜在地的刘群等人,向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洪声道:“段辽手下是四千辽西突骑,现在何处?” 刘群与卢谌面面相觑,卢谌上前一步道:“好叫将军得知,渤海公麾下两千辽西突骑在和慕容皝的交锋中,尽数没于榆关。”[注2] 卢谌说完,心中却想,主公不听慕容翰的劝告,执意与慕容皝交战,导致石赵大军长驱直入,五郡士卒被各个击破。如今段兰手中辽西突骑尽数覆没,主公手中还剩一千五百名辽西突骑,又如何卷土重来? 支雄皱着眉头,疑惑道:“你是说,剩下的辽西突骑尽数在段辽手中?” 他回过头来,向着身边的儒生道:“火速禀告陛下,就说某已拿下令支城,与桃豹将军水师汇合。另外,我给你一万兵力,给我拿下段辽。如若不然,提头来见!” 龙湖注:1建安,东汉末帝汉献帝年号,建安十二年,即公元207年。 2榆关,又叫临榆关,即后世山海关。 。 第十七章 生存之道(二) 众人出了卢龙道,突然觉得天地苍茫,竟是到了一片草原之上。【愛↑去△小↓說△網wqu】张伯辰原本积郁的内心,在这一刻为之开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当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时候,不得不说对于欣赏的人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远处数十头牛羊悠闲地啃着水草,隐隐约约能看到三四座白色的帐篷。秃发狐雍见状,早已经差十余位斥候前往探查。 草原上杀机四伏,远远没有表面上那样祥和。出身秃发部的秃发狐雍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伸出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目光中充满凝重。 张伯辰此番兵出卢龙道,一是为躲避石赵大军的追击,二是他勘破了赵国皇帝石虎的意图,知道辽西已经无法支撑,一旦攻克辽西,石赵大军必然转而北上。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到时候,他便可以隔岸观火,坐观成败。 如此一来,他便无法给予段辽太多的支持,内心不免充满歉疚。尤其是郡主段雪颜,这个她名义上的未婚妻,不知道在这场大战中遭遇如何。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能够自主?所有一切行动,都是形势所逼。 张伯辰整理心情,只见秃发狐雍走过来,满脸惊疑道:“将军,此地是乌桓薄奚氏的领地,只是——” 秃发狐雍欲言又止,指着不远处的帐篷道:“将军还是自己前往探查一番为好。” 众人催马前行,一路所见,触目惊心。 白色帐篷建立在两辆并列的巨型大车上,几座大帐被破坏殆尽,以大帐为中心,周围到处是烧焦的尸体,张伯辰神色凝重,这个叫做薄奚氏的游牧部落,竟然被人整体族灭。 从地上的尸体看,即便是老人与孩子也被残杀,而放牧的牛羊应该被抢走了大部分,除了在战乱中死掉的,剩下的数十头牛羊啃着水草,而水草,早已被鲜血染尽,留下一层凝固的紫黑色,向外散发出阵阵血腥气。 张伯辰看着眼前的情景,听着牛羊不时传来的凄清的叫唤,一时间悲怆莫名。 难道这便是乱世? 所有人的生命都无法得到保障,每个人都生活在诚惶诚恐之中,朝不保夕,随时有可能被敌对势力杀掉。如果令支城被攻破,郡主段雪颜是否也是同样的下场? “将军,是石赵大军动的手。”秃发狐雍前后查探了一番,将一柄长刀递了过来,刀柄之上一个隶体“趙”字分外惹眼。 徐无城还未攻克,石赵大军的前锋已经触及到白狼山下,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只是不知道屠杀薄奚氏的是石赵大军中的哪一支部队。 慕容皝原本想要驱虎吞狼,不曾想却是引狼入室。以辽东的实力,如何是石虎的对手? 慕容家占有辽东,与三国时代公孙家族如出一辙。然而当初公孙渊恃远不服,却被司马懿率军四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灭。 当时情形,正与今日一般。如今石虎依样画葫芦,慕容皝又如何应对呢? 薄奚氏的族灭让张伯辰不得不对接下来的行事慎之又慎。 当初五百辽西突骑,在历次战斗与行军中,只剩下四百三十八名。除了在刺探情报时被敌方猎杀的斥候,剩下的多数死于田家堡,还有几名伤员在穿越卢龙道的过程中死去。 相比于击溃两千人,破坏掉对方的粮草的战绩,辽西突骑的死亡人数看上去微不足道。然而张伯辰却无比心痛,他已经竭力筹划,占尽了一切有利条件,最后的伤亡还是超出了意料。 打仗,便会死人。 张伯辰第一次对人命的消逝有如此真切的感知,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死去。可是他还是不得不为了改善段辽的境遇去努力创造条件,哪怕这些行为看上去如同自杀。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张伯辰还是知道,段部的覆亡已经不可避免。从阳裕那个老头拒绝自己入城开始,形势已经不可逆转。 阳裕也许早就预料到了石虎会吞并辽西,之所以拒绝自己入城,恐怕还是不想让自己送命。 他在后世听过慕容部,《天空八部》中慕容复倾尽全力恢复大燕国的故事,便是慕容部对后世人文影响的遗留。 然而段部却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哪怕同样的一本书,同样有个叫段誉的主角,那也是云南大理段氏,却不知和辽西段部有何关系。[注1] 他在后世没有听过,便足以说明,辽西段部在中国历史上并没有掀起什么大浪。因为历史是成王败寇的写真集,只记载那些在历史上掀起风浪的人物。而不管他们是守礼君子还是卑鄙小人。 如今他穿越而来,虽然自负,还没有自负到可以力挽狂澜于既倒。因为他手下的五百突骑,还是出自段辽的厚爱,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其中某个人悄悄割去了脑袋。 可是,面对段部的败落,他又如何不救?这天下,早已经被无数豪强分割殆尽,自己区区匹夫,既非出身世家豪门,又无是功业可言,有何资格与他们分庭抗礼? 如果投降石赵或者慕容部,生命操之于人手,又如何保证他们不杀了自己? 别的不说,只说自己手中的那张复合弓,便足以引起势利小人的觊觎,让自己在无形之中灰飞烟灭。更何况自己在穿越之初,还杀了石虎的幽州刺史李孟。ωww.xSZWω㈧.NēΤ 张伯辰叹了一口气,命运啊,真是个操|蛋的东西。 正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突然从草丛中跃出四五匹战马,马上之人不断挥舞着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臀之上,向着远方逃去。 张伯辰瞳孔微缩,看向秃发狐雍透出一丝冷厉,掌控辽西突骑的斥候,居然让敌人潜伏在近前而不自知。如果这些人便是屠杀薄奚氏之人的眼线,一旦辽西突骑出现的消息泄露出去,自己一行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向段思勇道:“思勇,追上去,将这几个人拿来见我。” 龙湖注:1、云南大理段氏,即是辽西段氏的后裔。辽西段氏灭亡后,子孙四散,有一支家于姑臧武威,南北朝后期北齐段荣、段韶父子短暂兴盛,唐朝后期进入云南,遂成大理望族。当然,这段迁徙史,主角是不知道的。 。 第十八章 生存之道(三) 辽西突骑不愧是鲜卑段部驰骋幽并的利器,段思勇受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便将逃走的五人生擒活捉,扔在张伯辰面前。 那五人被段思勇这一折腾,身上衣衫凌乱,很是狼狈。最前方一人看上去像个领头的,身处如此逆境,脸上竟然看不到一丝焦急的神情,一双眼睛盯着张伯辰,上下打量了起来。 相比之下,他身后的四人倒是怂的多了,在辽西突骑面前,竟然瑟瑟发抖起来。 段思勇走到张伯辰身前,皱着眉头道:“将军,是拓跋部的人。” 张伯辰曾经听说过,鲜卑部落中,最为强大的部落共有六部,其中东部鲜卑为段部、慕容部和宇文部,北部鲜卑为拓跋部,西部鲜卑为乞伏部与秃发部。实在没想到,在辽东之地居然见到了拓跋部的人。 东部鲜卑生活在两辽之地。北部鲜卑生活于漠南,而西部鲜卑则游牧于河西。百夫长秃发狐雍便是出身秃发部,然而听他说起,秃发部亦是源自于拓跋部。 那少年看了看段思勇,突然道:“辽西突骑?你们是段部的人?” 张伯辰看他一脸肃然,便知道此人胸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暗想这个胡人少年虽然和自己一般大小,看他的气场,倒也值得敬佩。 他原以为对方是屠杀薄奚氏的探子,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先入为主了。此人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语,应该收到过汉化教育,还是比较深的那种。 只要能交流,一切好说。 他走到前道:“你既然是拓跋部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薄奚氏,又是谁人所杀?如果让我知道你们说谎,这些人便是下场!” 如果是屠杀薄奚氏的探子,那也没甚么好说的,一刀杀了,他不会皱一下眉头。当他知道这五个人是拓跋部的人,一时之间踌躇未定。 放了对方当然不行,自己一行之所以穿越卢龙道,便是想提前刺探好地形,等到石赵与慕容燕的鹬蚌相争。为了接下来的战果,也为了自己生存,他不可能让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尐説φ呅蛧 然而携带这几个人行军,必然要分散精力,两难之下,他只好以目示意阳奕帮自己拿个主意。 “且慢!” 也许是张伯辰的眼神给了对方不好的感觉,为首那少年突然间出声喝止:“如果放我走,你需要什么样的代价?” 张伯辰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少年的意思。段思勇见状走上前来,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番。 “代价?” 在鲜卑诸部,有时候为了争夺水草、牛羊,有时候也为了争夺很多小部落的依附,各部落之间往往会爆发战争,彼此之间难免会有重要人物落入对方手里,杀了可惜,当奴隶又浪费,所以如果对方肯出一笔赎金,便可以得到自由。 张伯辰听到段思勇的解释,看向拓跋部少年的眼神中充满了兴趣。 对方的口气实在太大了,以这种口吻跟他说话,可不就是告诉他可以随意开价么? “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这个世上拿不出来的东西还真不多。只要这个世上有,哪怕暂时不在我手里,最终我也会拿到。” 那少年似乎知道张伯辰的想法,表情云淡风轻,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衫,漠然道:“这些人不是我杀的,而是石虎之子、燕王石斌下的手。他是赵国的燕王,慕容皝却自称燕王,而且将辽东的土地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想不恨慕容皝都难。” 少年言语虽轻,却又一股霸气夹杂其中,这种发自内心的自信,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装出来的。他丝毫不理睬旁人震惊的目光,语带讥讽道:“我劝你早点开价,也许以后你都不会再做这么划算的买卖了。因为我叫,拓-跋-什-翼-犍。” “拓跋什翼犍!” 高烈突然间叫了出来,“你是拓跋翳槐的弟弟拓跋什翼犍!你不是在邺城做质子么?难道燕王石斌前来便是追杀你不成?石虎没有理由放你回去的。” 张伯辰不知道高烈竟然知道这件事,听他的说法,拓跋什翼犍之前在邺城做人质,却是偷偷返回部落,最后遭到燕王石斌的追杀,如此看来,乌桓薄奚氏倒是遭了无妄之灾了。 而拓跋翳槐,徐可在资料册上倒是稍稍提及过,张伯辰知道此人乃是鲜卑拓跋部的大单于。 “看来你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样吧,只要你放我回去,我封你做南部大人,掌控整个大漠以南,如何?”拓跋什翼犍见到张伯辰久久不语,率先开出了价码。 张伯辰在段部是振武将军,见到拓跋什翼犍开口便是裂土分疆,不得不惊叹于这个人的魄力。为了自己的性命,竟将部落的一般许了出去。他摇摇头道:“我受段主大恩正要报答,怎么可能跟你去拓跋部做什么南部大人。” 拓跋什翼犍啪啪手,口中啧啧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忠义之士,这可就少见了。既然辽西突骑在你手里,想必段辽对你是极信任的。这样吧,你既然不愿意做南部大人,那我就送你战马一万匹,如何?” “战马一万匹?” 段思勇、慕容邻以及秃发狐雍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张伯辰不知道战马一万匹,他们却是知道的。要知道鲜卑段部最精锐的辽西突骑也不过四千名。而慕容部最精锐的大燕铁卫,也仅仅只有六千名。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扩展,最大的制约因素便是缺乏战马。 赵国普遍以步卒为主,由于战马缺乏,石虎在前年下令征集全国马匹,个人不得私藏,违者斩首。即便如此,举中原十州之地,也仅仅得到两万匹战马。 如果能以拓跋什翼犍换取一万匹战马,可以说张伯辰会立刻成为整个草原炙手可热的霸主。想到这里,他们看向张伯辰的眼中,已经充满了热切。 乱世之中,实力为王。 他们并不蠢,知道辽西大势已去。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活下去,必然需要选择实力强大的靠山。假如张伯辰实力强大,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张伯辰看到拓跋什翼犍那波澜不惊的眼神,轻轻道:“我放你回去,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将军——不可!”众人闻言,大惊失色。拓跋什翼犍站立一旁,亦是满脸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