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世子妃受宠若惊[穿书]》
7. 需要热水
崔执简有一瞬间,脸色很不好看。
好在他风度涵养好,又迅速恢复了君子如玉的姿态,拱了拱手,态度不卑不亢:
“世子妃已嫁进隋王府,日后唯有世子能够护他周全。”
萧烬安:“那确实与你无关。”
崔执简难得的噎住了。
他强行整理思绪,告诉自己白照影还在这人手里,他特意提起白照影的伤势:“可我听说今日上京城所有大夫都来王府给舍弟看伤,希望世子更周全些。”
萧烬安笑了:“也是多亏本世子为爱妃做主,如果等到傍晚,不必叫大夫,而要买寿材。”
傍晚的夕阳染透红云,晚霞罩顶。
崔执简渐觉呼吸有些困难。
白照影竭力缩小存在感,刚穿到书里,许多内情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原主跟表哥有过婚约,更不知道表哥这么文雅的人,竟然也得罪过大魔王?
萧烬安垂眸闲适地拨弄衣袖。投过去个眼神,让白照影过来。手臂搭上白照影单薄的双肩,从后向前做出个将人牢牢禁锢的姿势。
白照影像被两只翅膀包住,露出张小脸,一个精致的小玉瓶在萧烬安掌心显露:融雪膏。
萧烬安抱着白照影在耳边道:“替嫁我没追究。受委屈赶去救你,受伤给你拿来灵药,待你好不好?”
气息掠过白照影耳后,瞬间将他雪白的小脸烫红,白照影脑袋嗡嗡作响,甚至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崔执简略微呆了呆。
他想捕捉白照影是否被萧烬安胁迫,想了想,替嫁救人跟拿药,萧烬安处理这三件事时,居然都没有错处。
崔执简回想起白照影的话:“表哥,我很好,解决啦。”
崔执简微微苦笑,被碎发刺得眯了眯眼。萧烬安是个被上京贵胄视作反面典型的人物,可是难道他对白照影,当真是有情意的?
他不免再望向两人。白照影一张小脸,在萧烬安怀里被衬得像是只眼睛水汪汪的小动物,这二人同时面对自己,显得是新婚燕尔的难舍难离。
崔执简呼吸像是被勒住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道:“世子善待舍弟,崔某不胜感激。”
萧烬安:“他与你无关。”
“……”崔执简那口气在喉咙里哽着有如实质。他自小作为礼仪君子,简直从来没碰见过这种说话态度的人,若非白照影这层关系,他肯定拂袖而去。
白照影困在萧烬安怀里,这回算是完全看清楚了:
——大魔王不是跟谁有仇,而是不想让任何人好过!
他厌恶白兮然,是白兮然自作聪明算计他。
报复许菘娘,因为许菘娘一直惦记他母妃的正妻之位。
至于表哥崔执简,如何也解释不通,所以只能说兴趣使然,他故意恶劣地捉弄,让表哥误以为自己平安,还要打消表哥拯救自己出苦海的念头,这样自己和表哥都会很不舒服……
白照影闭着眼打了个寒噤。心说碰上的这个人真有够疯,还是个反社会人格!
他那点儿细细密密的颤抖,当然没逃过萧烬安的感知。
萧烬安反而更温柔:“天不早了,我们回去。我给你涂药。”
融雪膏的玉瓶泛起融融的光泽,白照影暗中咽了口口水。事到如今拉上崔执简鱼死网破的事情,白照影做不出。他这个表哥纯文官,自己是个战五渣,他俩谁也打不过。
白照影两害相较取其轻,决定先把表哥放走,再将萧烬安哄住。
他温顺地用一双纤细的手握住萧烬安的左腕,扒拉着他对崔执简道:
“再次多谢表哥送来的药跟食物,表哥回府以后,请代我给舅父舅母问安,王府宅院幽深,我让随从送送表哥。我们要回去了。”
刚才那个进北屋报讯的侍从,领命送文翰小侯爷出府。
崔执简走出几步,倏然回头,目光又深深地凝望迎客厅一眼:
只见萧烬安似笑非笑,白照影仍被萧烬安抱着,他朝自己挥了挥手:“再见表哥!”
崔执简略微颔首:“保重。”
回过身面朝世子院门外时,终究是耐不住,崔执简眉头深皱。
……
***
从迎客厅回去住处,天已经要入夜了。
茸茸忙前忙后地掀帘子开门,萧烬安衣袖伸展,北屋大门紧闭,茸茸小鼻尖抵住门板,被萧烬安关在外面。
北屋卧房只有内外两个套间。
卧房不大,白照影屋里只点着一盏纱灯,他坐在外屋睡榻一角阴影里,介意古代的纱灯照明度太差。
昏暗的灯光给所有家具拖出长长的黑影。烛影摇曳,更是将萧烬安原本就阴鸷的面容,衬得犹如笼罩着一层浮动的黑雾。
白照影没能想到萧烬安会跟他进门。
萧烬安坐在榻边,正用修长的指节摩挲药瓶,融雪膏的玉瓶被他指腹轻轻划过,像阎王爷抚摸新鲜的头盖骨。
白照影在阴影里不敢看萧烬安,生怕哪个眼神会把此人激怒。他多次领教并深深佩服萧烬安变脸的功夫,沉默像是巨石寸寸下挪。
白照影头发根都要立起来了。
萧烬安打开玉瓶,瓶口发出乒的一声,那声音简直快要把白照影的神识敲碎了。
他讨好地唤了句“夫君”,脚腕被萧烬安不容置疑地拉过来,放在大腿旁边。
他把足衣缓缓给白照影扯下,吓得白照影连忙勾紧了脚尖,踝骨在萧烬安掌心滚轮般微颤。白照影脚踝、膝盖、小腿,都有被玉片刺破的伤痕。
玉片刺伤的伤口很不规则,多呈梅花或者菱花形状,斑驳的伤口在暗光下还白皙亮眼的皮肤落着,宛如雪地红梅舒展。
落下伤疤,确实遗憾。
萧烬安蘸取些半透明的药膏,在白照影踝骨上方的一点儿破口上面轻点了点,用粗糙的指腹缓缓推开,玉珠般的踝骨覆上层光亮的湿痕。
凉意和痒意晕染开,伴随融雪膏精致的冷香味。
白照影心肺俱清,既是死也没能想到萧烬安真会给他涂药,又是闭着眼轻轻吸了口气,忽然听见萧烬安一声嗤笑,那融雪膏又疼又辣的后调海潮般层层跃起。
白照影心神陡然绞紧,那条腿就要往回缩,却被萧烬安面无表情地钳住,对方并不像施展多大力气,可他一动也不能动。
就只能任由那点儿小伤带来的刺痛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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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被这种痛楚折磨得眼底泛起层泪光,肩腰在卧榻水蛇般打颤。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伤药的体感。
冰冷噬心,缠绵附骨。
他甚至开始不正常地悔恨自己为何不伤得再重一些,创面再大一点儿,就不用受这种细微又漫长的折磨。
白照影终究是忍不住,红着脸,发出声细细的哼唧:
“呜……夫君,可以了,我好了,不要了。”
他天真地不知道这种讨好反而更加令人烦躁。
萧烬安抿了抿唇,略微坐直身体,理不清白照影是精还是笨。或者只是顶着副漂亮的眉眼做些愚蠢的行为。心思一眼就能让人望穿。
床畔纱灯摇曳了瞬。
茸茸在外面听见动静,轻轻敲门关切道:“少爷。诶,成美姐姐,好好,厨下没有人,我去给少爷烧热水。”
茸茸的嗓音从屋外消失。
白照影思绪不得不返回屋内,到底是确定了,萧烬安拿瓶药都能耍自己玩,对他的恶劣行径,有言语难描的谴责恐惧。
药还在继续发力,白照影痛得费尽心思的讨好,颤声填满整间屋子,无端在灯影里酝酿出几分暧昧。听得萧烬安额头突突直跳,无名火一把接着一把袭来:
“好夫君,可以了好夫君,我受不了了,太多了好夫君,我会死的。”
他嗓音婉转,想哭也不敢真哭,想生气也不敢说狠话,就这么不清不楚颤声难耐地喊着,将这座世子院惹得万籁俱静。谁也不敢捣乱,谁也不敢出声。
唯有声源本人渐渐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失控,涂膝盖时,声调从低徐徐拔高,似海潮一浪拍打一浪,最后飚出个带着哭腔的海豚音。
“啊!啊啊啊啊……”
整个世子院沉默片刻。
初夏的空气似乎都浓郁了几分。
成安掏了掏耳朵,少年郎带着一脸不明所以,世子也经常涂融雪膏,到底也没听见殿下像这么叫出首小调的。
成美轻功掠出院外,看看厨下热水烧好了没。
北屋白照影小死般趴在床榻,好话说尽,满头虚汗,嗓子哑得语不成声,他体质不行,声音越哭越干。
等萧烬安掀起他的腿要涂第二个膝盖时,白照影深吸一口气,还是得继续哭着飚海豚音讨饶,终于使得后者眉心沉到极致,烦躁不已地放过他站起来,深深调整了几口气息。
萧烬安把融雪膏,连膏带瓶戳在白照影旁边:
“自、己、涂。”
白照影忽被放过,长喘了几口放松的大气,以为萧烬安是玩够了,或者是听他哭嫌烦了,暗中庆幸,再度把求生欲拉满。
白照影偏过脸双手抓起瓶子,作势小狗拜年:“好的,谢谢夫君赐药。”眼角还挂着泪。
萧烬安头也不回地出门。
外头茸茸肩膀搭着毛巾,成美捧着热水,庭院疏疏的月光照进北屋,映出衣着尚在,只有四肢露在外面的白照影,药痕未干。
成美微微皱了皱眉。
白照影死里逃生涂完了最后的右膝盖,忍痛道:“刚涂好,不能洗,别拿盆,我想喝水。请给我倒一杯。”
“……”
8. 聆听秘密
白照影喝过水,好好地润了润已经干哑的嗓子,对成美跟茸茸都没什么吩咐,抱着枕头找了个光线最亮的地方,让她们多点几盏灯就睡熟了。
……
因着昨天一连串的事件,白照影不敢轻易招惹萧烬安。他起得晚,日上三竿时,他才从被窝里面幽幽转醒,身上这时已经完全消去了涂药时的痛感。他在睡榻慵懒地翻了个面。
柔滑如丝瀑的长发垂落床沿。
白照影亵衣底下,伤口周围的青紫已经完全消退,乳白色肌肤被日光照射亮得晃眼。他没能分出注意力瞧自己其实已经康复大半的伤痕,而是侧着耳朵仔细聆听。
南屋没有萧烬安的声音。
他坐起来看看,隔着帘子,也未找到萧烬安的身影,未免暗自庆幸萧烬安并没有每天捉弄自己的兴趣。
那既然萧烬安不在,就能摸鱼划水,又熬过一天——他还要及时行乐,重生需珍惜。
茸茸醒得早,过来给他洗漱兼投喂早饭。
王府的木犀花饼尚且还在供应。
白照影用了块饼,又喝了小碗的粳米粥,觉得不够,再要了几碟点心。
重生后他胃口见长,但荷花酥他不爱吃,这东西外头一层层酥皮,做出花瓣重叠的模样。每片酥皮滋滋冒油,吃两口就腻。
早膳用毕,侍从侍女鱼贯而入,将碗碟撤出去。
白照影看着那碟没吃完的荷花酥,出声吩咐:“留下吧。”
侍女的手指尖刚刚接触到碟子,收住动作,福了福身,向后退出屋外。
茸茸凑在桌边也吃不下去,问道:“少爷留着它下午用嘛?”
“不用。待会儿端着,去喂鱼。”白照影有心好好开发隋王府的活动项目,上次他逗水鸭坐游船,在船上漂流时,发现王府湖泊有鱼,点心掰碎成渣,正好喂鱼。
茸茸跟着欢天喜地。
主仆两个跟做贼似的穿出庭院,一路没见萧烬安。
穿过月牙门进了花园,王府造景主要由花木、叠石、湖泊组成,阳光透过绿荫照在石砖,形成大大小小如圆镜似的锃亮光点。
在紧挨着湖边的地方,头顶有树荫,背后靠着假山叠石,茸茸和白照影站定。
白照影搓了把点心渣,随意往湖水里一撒,每颗点心渣在湖面荡起大大小小的涟漪,白照影安静在湖水边等候。
晴天的时候,如果水平如镜,鱼儿会对水面波纹非常敏感,前世白照影少有户外娱乐,在医院散步时,偶尔会看看那里的鱼,稍微知道些鱼儿的习性。
果然,第一条红锦鲤被水纹吸引,远远游过来,摇头摆尾地浮出水面,张嘴吞了鱼食。
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一把把点心渣抛下去,层层波纹吸引来更多的鲤鱼,不多时在白照影跟前,鲤鱼聚集成巨大的如花团般的鱼群,吞食声呼哧呼哧。
白照影玩得乐此不疲。
“少爷,你看还有纯金色的鲤鱼!”茸茸兴奋地摇晃白照影的衣袖,指尖指给他看。
白照影望过去,不仅有纯金色的,还有纯白色的,雪一样的白,鱼鳞不带半点儿杂色。隋王府培育的鲤鱼品种珍贵,数量也比他在医院见到的观赏鱼多得多。
可是,就在鱼群吃食投入的时候,水草丛里忽然传出阵阵粗嘎的大叫。
鱼儿同时打了个激灵!
刹那间,鱼群散开,池影稀碎。
水草里窜出只半人高的大鹅,鹅背后还有鹅,林林总总十几只鹅。鹅群扑棱棱冲到水里大肆掠杀,为首的恶霸鹅,正是当初跟白照影对打的那只!
当真是冤家路窄。
鹅和白照影狭路相逢,两相对视,白照影猛打个机灵,丢掉盘子,拉起茸茸,拔腿就跑。
他当然打不过那么多鹅。
“嘎!嘎嘎!”
恶霸鹅一展双翅,腾空飞起快两米,半空中指挥它的帮手们并肩齐上,群鹅接到召唤,联合对白照影两人奋力追赶。
陈大夫说自己不能受到惊吓,自从听了这番话,白照影就害怕自己突然昏倒或者虚脱。
王府太大,家兵家将又太少。
除了芙蕖院那几个卫兵尚有规模,其他地方总是稀稀落落瞧不见人影。白照影跑得双腿酸痛。愣是没找到能求助的人。
“少爷,它们追上来了……”
“少爷,它们会飞!”
白照影脚步加快,想甩开群鹅。首领大鹅在后面纵身跃起,凭借自己会飞,越过白照影挡在他前头。鹅嘴大张,就要开咬。白照影指东打西,虚晃一招闪过。
鹅旁边错开两道轻灵的身影。
白照影拉起茸茸再度钻进湖畔游船,这回轻车熟路地解开绳索,给岸上望船兴叹的大鹅,回敬了个上次的鬼脸:“承让了鹅兄,就此别过——”
茸茸拍手:“少爷,咱们赢啦。”
白照影抚着胸口,他点点头。把船舱关上,等待气息喘匀。船就继续顺水而漂。
他忽然坐起身,打开船舱窗户,探头张望隋王府碧波荡漾的湖面,白照影抬了抬眉,继而意识到出现了个很严重的情况。
——船,不会划,依然不会靠岸。
至于这次漂到哪里,那就得自求多福了。
***
隋王府,校场。
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犹如刀割般毒辣。
校场几十丈见方,四周被茂密的花木围着,入口处摆放着面红漆掉了一半的战鼓,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马粪味。
王府造景精美,唯有这处铺得是土路,现在日日赋闲修道的隋亲王,当年也曾经领兵,隋王年轻时候的风采,只能在此处校场,还能隐约看出。
王府家将急得满脸涨红,擦了擦额头的汗禀报:
“侧妃娘娘,二公子练……练了半天,连马背都没上去,这,这——”
许菘娘满头珠翠,簪子在烈日下闪着强光。天很热,她涂在脸上的脂粉已经有些糊了。
她以帕子掩口,阻隔呛鼻的马粪味,对家将下命令道:“不行!过些天就是锦衣卫选拔考核,瑞儿连马都不会骑,今后怎么保护圣上?”
大虞朝历代皇帝都对锦衣卫赋予无限的器重。
锦衣卫直属皇帝,也只效忠于帝王,能够入选锦衣卫,在锦衣卫里混出名堂,得到天子青睐,前途不可限量。
许菘娘还在做让儿子延续隋王府荣光的美梦,对家将令道:“练,再让他练!”
家将领命。
这时萧宝瑞穿着身松垮垮的曳撒走过来,他一把扔了马鞭子,坐在许侧妃旁边向后仰,咕嘟咕嘟喝消暑汤。
家将为难地看着萧宝瑞:“二公子……”
“不练了!”萧宝瑞把地上的马鞭子远远踢开,大声道,“说什么我都不练了!滚,你们统统滚出去,这么大热天傻子才在校场活受罪,沤得我浑身都是马臭味!”
萧宝瑞十七八的年纪,眯缝眼,人不太高。眼下略带虚浮的乌青。不过眸光中尚有几分神采,显得他有些小聪明。
刚才萧宝瑞故意发作砸碎茶碗,把家将都撵出视线之外,这样就没谁敢过来逼他骑马了。
然后,萧宝瑞迅速换上一张卖乖讨好的表情,声音软下来央求许菘娘:“娘,孩儿午饭吃得太多,到现在肚子都在胀,真不适合饭后骑马,颠得慌。”说罢作势欲呕。
许菘娘连忙放下帕子给儿子拍背,边拍边顺气道:“贪嘴,让你中午少吃些肉食你不听!鹿肉那东西不好克化,怎么样?好些没,还想不想吐?”
萧宝瑞边咳边哭,眼睛红了一圈儿,含着泪道:“娘,难受。孩儿肚子疼,真的不练了。”
他紧紧地捂肚子,许菘娘怕儿子有事不敢妄动,尽力安抚了好半天,萧宝瑞的脸色才慢慢变好。
许菘娘拿帕子擦擦眼泪,轻叹口气:“瑞儿。娘知道你辛苦。可像你这般文不成武不就,还天天给娘要钱赌钱的,娘倒是担得起,但娘不放心你今后啊……娘走了你今后可怎么办?”
许菘娘哭得真切,妆糊得更狠了,眼角纹路再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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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萧宝瑞虽然浑,但在他娘面前永远都是卖乖撒娇,赶紧拿袖子给许菘娘擦眼睛:
“娘,孩儿知错了。孩儿就是身体不方便练,等孩儿缓上几天,肯定能够策马驰骋,再给您表演个马踏飞燕。”说着萧宝瑞做出个展翅欲飞的夸张动作。
许菘娘破涕为笑:“就你嘴贫。有这嘴上功夫,何愁不能文武双全?”
提到文武双全,许菘娘像是意有所指。
萧宝瑞却架着腿给自己又灌了碗消暑汤,桂花酸梅,爽口生津。
萧宝瑞享受地哈了口凉气,靠在椅背悠然道:“我怕什么?娘能当正妃,我就是世子,整个隋王府都是咱们的,文武双全有屁用?”
哗——
花丛里倏然露出声轻响。
白照影跟茸茸蹲在花丛后面,主仆两个心里都在咚咚打鼓。幸亏与此同时过去道热风。他俩人也是倒霉透了,这次船飘荡到王府校场,以为能平安无事,谁知又碰见许菘娘!
可不想再被罚跪,白照影按着茸茸,往灌木丛里藏得更深。
许菘娘则是一把捂住了萧宝瑞还沾着酸梅汤的嘴:
“小祖宗,你小声些!娘就是有这颗心,也遭不住你这张嘴……这是能摆在明面儿上议论的吗?”
许菘娘迅速环顾四周,目光在灌木丛停留片刻。
最近上京城里对她刻薄儿媳的行为物议汹汹,她都不敢出门跟别家女眷喝茶,走到哪里都有人拿这个事儿戳她的脊梁骨,她怕再传出什么流言。
白照影寒毛耸立。
好在,许菘娘没过多久又把注意力放回儿子身上,低声说:“娘偷偷告诉你,这次锦衣卫选拔,皇上另开了恩典,允许各家送个儿子进入宫中。我跟你父王软磨硬泡,他才答应你入锦衣卫。”
萧宝瑞微微睁大了眯缝眼,眸光亮起来:“娘的意思是说,内定?”
许菘娘点头。
白照影却在灌木丛中不由抿起了嘴。见到许菘娘拿指尖戳萧宝瑞的额头,循循善诱:
“所以说,瑞儿,你就去走个过场,但断然也不能太丢脸面。爹娘都把前路都给你铺好了,等你待会儿休息好,咱们再练起来。你看上京城的锦衣卫多威风,你想不想跟他们一样?”
萧宝瑞到底是还有点儿英雄主义的情怀,多少提起些兴趣。
“行……”
“那就太好了,娘知道你一定能行!”
说着许菘娘声音压得更低,因为想给萧宝瑞再打鸡血,她给儿子畅想今后:
“锦衣卫是天子之刃,你先入锦衣卫,搞好人脉,站稳脚跟。娘再在家里使劲搏一搏,要这个正妃之位,再帮你争这个世子。最好的结果就是娘和你都能成功,扳倒小贱人和孽种。”
她自以为声音很小。
却提议时本人情绪激动,后半句咬牙切齿,让白照影听得清清楚楚,继而浮现起胆寒。
白照影还是不由自主地对号入座,那个“小贱人”当然指得就是自己,至于“孽种”……难道指得是萧烬安?
心头浮现起一丝疑惑。
白照影眉眼微垂——古代的妾室怎能喊王妃生的嫡子叫孽种?
按照尊卑关系,如果隋王妃还在世,许侧妃没在王爷跟王妃同时首肯的情况下抬进王府,那才是尊卑不分,萧宝瑞才是孽种。
总之,无论如何,礼法不当把萧烬安叫作孽种,纵使隋王府宠妾灭妻也不可。
白照影琢磨这个问题,他想不通,并且隐约察觉出整座隋王府,所有人都有点怪怪的。
他蹲得脚麻,警惕地挪动身子。
此时灌木丛里,突然传出道尖利的人声:
“来人啊,有人啊。”
那声音比寻常丫鬟或者侍卫的音调要高许多,声音尖锐带着股不真实感,引得白照影寒毛根根炸立。
完了,又完了。
他以为自己又要得罪许菘娘,果然,许菘娘连忙起身,厉声对灌木丛方向:“谁在那里!”
许菘娘豁然站起来,向着白照影走去……
9. 精致淘气
“来人啊!有人啊!”
“王爷万安,王爷驾到……”
许菘娘正要朝白照影藏身的方向走去,忽然听见灌木丛中猝不及防的一声“王爷驾到”,她连忙旋身,要给隋王行礼。
白照影更害怕了,上回只有许菘娘在,为了脱身他还闹得满身伤痕,如果现在再加上个隋王本尊,发现他在草丛里偷窥,他虽然不清楚隋王是个什么脾气,总之不可能不生气。
可是许菘娘朝身后校场方向福身。却没见到任何人,许菘娘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座位上萧宝瑞大笑起来,他一抬手,胳膊落了只鹦鹉。
萧宝瑞拿果盘里的瓜子投喂,嘻嘻哈哈道:“娘,父王哪会来这儿,就是长春廊挂着的鹦鹉,这些扁毛畜生最会吓唬人了。”
萧宝瑞熟练地吹弄口哨,逗鹦鹉学些油腔滑调的贯口。
鹦鹉学舌,十分精明。
许菘娘这才解除警惕,无奈道:“好了,你再玩一会儿,娘陪你继续练骑马。肚子还疼不疼?要不先请府医给你瞧病?”
萧宝瑞架起鹦鹉,鹦鹉道:“——婆婆嘴,烦死啦!”
“臭小子,我揍你。”
……
许侧妃没发现灌木丛里有人。
白照影带着茸茸找了个机会撤离,距离校场越来越远,身后萧宝瑞那杂乱的马蹄声,依旧没有丝毫长进,就好像是有一面破鼓,被谁用小锤在鼓面上乱捶。听得让人喘不上气。
日光热辣。
远远传来许菘娘给儿子鼓劲儿的喊声。
茸茸望了眼四周无人,在小路上,拉着白照影的衣袖小声问:“少爷,我们是不是听见了秘密?”
白照影点头,拨开探到身前的一根树枝,道:“还是个很大的内幕。”
茸茸说:“少爷,锦衣卫很厉害?要是那个叫‘瑞儿’的哥哥当上锦衣卫,会不会对少爷有什么威胁?”
白照影咽了口口水。
其实,在他前世文学艺术作品异常繁荣的年代,锦衣卫的凶名,早已经跟暗杀、酷刑、罗织冤案等难解难分。
回忆起刚才许菘娘在提他时那种恶意,那声带着怨毒的“小贱人”,白照影心绪实在难平。惹上这对母子,只觉得满心烦闷。
“少爷?”茸茸又轻轻拉他衣袖,眼睛里亮晶晶,“茸茸保护你。”
“……”他当然没丢人到让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保护自己。
白照影摸着茸茸的脑袋,想对茸茸吹几句大话,结果只是刚刚吸进口气,王府小路深处听见声长长的“世子驾到”,吓得白照影差点儿一头撞进假山里。
一只鹦鹉毛色鲜亮,落在白照影跟前,鹦鹉在树枝上晃晃悠悠,张了张红色的鸟嘴:
“给世子请安。世子万安。世子万安。”
白照影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因为这声万安,他再度牵动了全身细细密密的伤痕,昨晚被按在榻上戏弄的惨景历历在目,白照影摸了摸鹦鹉脑袋,毛绒绒的,是种细腻带点儿油润的质感。
他耳尖泛红地道:“跟我学。世子笨蛋。”
“世子笨蛋!世子笨蛋!”白照影喂它条果干。重生后胃口好,他有随身揣零食的习惯。
茸茸惊讶地踮脚观察:“少爷,它好聪明……”
世子院的果干,清香甘甜,鹦鹉不常吃到。鹦鹉随即落到白照影肩头不走了,张开翅膀,用翅尖指了指岔路向前的方向,花木遮蔽的那座建筑,里面有翅膀扑棱扑棱的声响。
白照影沿着台阶仰望——
长春廊几百只鹦鹉挂在廊道。
夏风拂动,金属架摇曳,鹦鹉架子同时发出拉弦般吱呀吱呀的声音,群鸟鸣叫,一些鸟儿扇扇翅膀飞出廊外,又有一些鸟儿飞回廊里。
白照影肩头的那只鸟儿起了个头:“王爷万安。”几百只鸟跟着学舌,刹那间竟叫出了个军阵的架势:“王爷万安!”“王爷万安……”
令白照影大为震撼。
他想起刚才许侧妃母子的密谋,脑袋里突然有根弦搭上了。
白照影浅色的瞳孔里盛满长春廊活跃万分的鹦鹉,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从袖袋里摸出所有梅肉果干,先给为首的鹦鹉大快朵颐。
然后,白照影压细声音,尽力模仿许侧妃的口气,道: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长春廊霎时鸟声鼎沸。
……
***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娘偷偷告诉你……”
这几日,王府所有鹦鹉学会了新词儿。
鹦鹉在隋王府乱飞,误闯世子院还能对上口号的,白照影统统赏了大把果干。
鹦鹉分不清各院之间的差别,但以为只要说这句话就能领奖,纷纷更加卖力地营业。
北屋屋檐下频频听见鹦鹉学舌。
鹦鹉能够飞到王府各个角落,当然也能传播到王府之外。
几百张鸟嘴去往不同方向叭叭,散播能力几不可控,使许侧妃所谓的“偷偷内定”,完全变成个十足十的笑话。
她反正在上京城贵妇圈已经担上个“刻薄晚辈”的名声,再来条“不守妇德,苛待长子”,想必也是鲜花着锦。
白照影一包一包地向外掏着果干,自以为打了场神鬼不知的生物战。许菘娘必不会想到,教鹦鹉学说话的是自己,兴许还以为是哪只鹦鹉,学她本人说话,学漏嘴了。
这种偷偷办坏事的感觉让人愉快。
不过,他依旧不知道许菘娘会不会厚着脸皮,硬把萧宝瑞送进锦衣卫,未来的守寡生活,不希望有更多麻烦的情况出现,纵使今后有表哥照拂,他尽量给表哥少找麻烦。
白照影呆呆地给自己嘴里塞了条果干,舌根发酸,一直蔓延到两腮。
茸茸拨开虾须帘闯进来,进门就压低声音:“少爷,在长春廊,有好戏!”
茸茸眼神晶亮。
白照影心中略有预感,丢了果干换成一把瓜子,登上飞仙亭,整座隋王府最高的建筑。
居高望远,白照影手扶栏杆,目光锁定到长春廊的位置,那地方枝丫晃动,花叶间瞧见若干名王府家兵、丫鬟仆人,各个挥舞网兜乱扑乱抓。
飞鸟的灵活度远胜于人。
即使是身怀武功的侍卫们,同样在长春廊上蹿下跳。
白照影远远被许菘娘簪子上面的反光刺了下,微眯起桃花眼,看到许侧妃慌乱地在廊道指挥捕鸟,他一边磕瓜子一边吃吃地笑,半个身子探到栏杆外面,隔着若干层园林山水观战。
许菘娘的高峨髻落了只鹦鹉,婢女旋身,网兜挥舞……
白照影咂咂嘴不忍直视,盐水瓜子入口咸香,他嗑了一枚又一枚。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茸茸早已经离开飞仙亭外。飞仙亭被成安成美悄然无声地把守,萧烬安在白照影身后已站了一会儿了。
他这几日服过药后心绪不宁,人处于将疯未疯的边缘,故而有段时间都没理会白照影。
萧烬安来飞仙亭独自发作,却看见白照影霸占亭子,扒着栏杆嗑瓜子,像只永远也吃不饱的金丝熊。
那瞬间他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
原本想把白照影直接扔出亭外,却在望向远处长春廊人鸟斗的时候,想起那一声声近来总是盘桓在世子院的鸟语: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这话不可能是许氏说的。
如果鹦鹉无意学会许侧妃的话,对王府庶子的称呼,应当是“瑞儿”而不是“萧宝瑞”,教它们传鸟语的人没意识到这点,并不特别高明。但用鹦鹉学舌传话,倒是别有意趣。
萧烬安眸光晦暗地望向长春廊的许氏。
然后,收回视线,投向白照影目不转睛的侧脸。
暖光给白照影打上了层淡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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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他听到白照影低低的笑声,吃瓜子时露出截嫩红的舌尖,心头那股躁郁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转移。
萧烬安嗓音响起来,刚喝完药。略带沙哑地嘲讽:“我竟不知爱妃还有些精致的淘气。”
“嘶——”白照影被瓜子皮重重地戳了下舌头。
他愁眉苦脸地扭过头,小脸瞬间垮下来,看热闹的兴致敛去大半,直直撞进萧烬安阴郁深邃的视野:“世、世……子殿下。”
萧烬安淡淡:“你心虚的时候,八成会喊我殿下。”
白照影连忙改口,营业笑容跟着挂上来:“夫君。”
萧烬安对这称呼无可无不可,故意将视线投向远处:“你知道,过不了多久许菘娘就要来向我问罪。她必然以为是我干的。爱妃嫁祸我。”
白照影心说,我哪敢嫁祸您?我就是不想让她得逞罢了。
但本职工作是哄好大魔王,萧烬安语气现在阴暗得像朵黑夜角落里的毒蘑菇,白照影委实害怕这朵蘑菇会毒死自己。
他讨好地递出个剥开的瓜子:“夫君尝尝?”
那颗被唇齿嗑开的瓜子,无可避免地带着亮晶晶的口水。
萧烬安嫌弃地瞟了一眼。
白照影连忙塞进自己嘴里毁尸灭迹:“夫君是王府嫡长子,任职锦衣卫效忠御前,本该紧着夫君。退一万步说就算公平竞争,也不该这样内定。我是打抱不平。想为夫君出气。”
平抑下去的躁狂感,又猝不及防阵阵上翻。
脑海听不懂长串的话,萧烬安唯独能依稀辨别的,居然是个清甜短促的词语“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萧烬安暗中舔了舔犬齿。
一股疯劲儿突然上来,他腹中有架罗盘绞紧,萧烬安攥紧白照影的衣襟往身前带,两人陡然离得极近。
萧烬安用泛着稠密血丝的眸子,逼视白照影,却因为看不清也听不清,目光只能锁定在对方淡红如桃花色的唇瓣。
那双薄唇开开合合,说些意味不明的话,日光漏进飞仙亭,白照影舌尖被瓜子皮刺中的地方,破开丁点儿嫣红的血。
血液催发了萧烬安的凶性,他大手托起白照影的脸,俊美的五官变得狰狞,他迫使白照影半张口,吐出那截柔滑的舌头,却吓得白照影扒住他的手,滴滴答答淌下了眼泪。
白照影不知哪里激怒了萧烬安。
心底泛起股危险感,他害怕萧烬安吞噬自己,渐渐的,竟被萧烬安浑身的压迫感折磨的没法说话、没法呼吸。
他敏感地求饶。大颗泪珠砸在萧烬安掌背,开出朵朵晶莹的水花,滚烫的热意让萧烬安怔了怔,然后眸光从浑浊变得恢复了半刻清明。
少年已经哭得像朵沾湿的桃花了。
萧烬安缓缓吐出口呼吸,药劲将疯症带来的焦躁感敛去,他撒开白照影,继而命令白照影离开飞仙亭。
可是这时飞仙亭外,成安过来传话,挡住白照影离开飞仙亭的脚步,双方各自停住。
萧烬安不耐道:“怎么?”
成安:“小翠过来带话,说侧妃娘娘传世子妃过去。”
白照影心头狂跳,没来由先退后半步,差点儿绊倒在飞仙亭的台阶:
“可知道是何事?”
成安无奈地挠了挠头:“小翠架着只绿鹦哥,鹦鹉每学几十遍娘娘的话,就会冒出句‘少爷,它好聪明’,世子妃,许娘娘让您过去解释解释……”
白照影脸垮了,千算万算,竟没想到失此一算,怎么也没想到那鹦鹉,还会把茸茸的话也给学了去!
茸茸跟白照影同时筛糠,此去必是龙潭虎穴,但白照影又不能不去,否则岂不真成了做贼心虚?
白照影脚步艰难地往亭外迈了一迈。
未知带来的恐惧感,使他动作变得更加缓慢,他想起芙蕖院让他受过的伤,嘴角不自觉向下撇。
怎知却在这时,亭内的隋王世子冷声吩咐:“成美,带萧宝瑞上校场,我指点他武艺。”
10. 乱了方寸
隋王府校场依旧是熟悉的马粪味。
白照影站在破破烂烂的红鼓下面,成安成美站在他后面,茸茸扒着白照影的袖子,露出个花苞头小脑袋。
本来是侧妃传唤世子妃。
但由于萧烬安横插一杠子,嫡兄命令庶弟,天经地义。
如此,许菘娘哪里还有心思找白照影兴师问罪,务必会改道赶去王府校场。
校场正中,世子兄弟两个已经站定。
王府家将给两人递上练习用的木刀。
萧宝瑞喉咙滚了几滚,不知怎得,就觉得萧烬安的刀,要比自己的重些,掌心沁出冷汗。
以前他仰仗隋王跟侧妃的宠爱,对这个脑袋不清醒的嫡兄甚是厌烦,至于想取代他的地位,在许氏的耳融目染之下,萧宝瑞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可如今与隋王世子校场对峙,萧烬安不过是随意将刀柄握住,散漫地瞧着刀刃上的落灰,萧宝瑞就不敢看萧烬安。
嫡兄在气势上如有实质的压迫感,绵密如钢针潮海,萧宝瑞浑身泛起不适,脑袋里循环掠过的,是萧烬安发疯杀人、世子院隐藏着他藏尸埋骨之地的血腥传闻。
萧宝瑞双腿发颤。
萧烬安将刀尖点在他的脚尖前,只这么根本算不上起手式的一挥。
萧宝瑞猛退两步,竟自己被自己绊倒,跌坐进校场的马粪堆。
萧宝瑞恶心得脸都绿了。他在心中大骂了许多声疯子,可疯子只微微勾了勾嘴角。萧宝瑞自觉被萧烬安嘲讽,于是用力挥刀向萧烬安斩落,刀与刀之间的交击处在半空中悬停了瞬。
萧烬安嗤声。
萧宝瑞抬脚踹萧烬安胸前的空门,前者后退半步,使得萧宝瑞再次突然失去重心,猝不及防又跌坐在另外一大滩的马粪上面。
萧宝瑞面部青筋剧烈地颤抖!
他哪里受过这种闷气,萧宝瑞暗骂“疯子劲大”,心中早已知道实力悬殊,但表面还是维护脸皮嘴硬,颤声道:“再、再……再来!”
木刀无趣地插在萧宝瑞眼前。
只不过打了两招,萧烬安索然无味:“我原以为,让你入北镇抚司,是你武艺有所精进,记得你七岁那年,还能拿木刀打猎。”
萧宝瑞不吭声,说得是他十多年前的事情。
萧宝瑞纵使再纨绔,也还是个少年,被自己厌恶的嫡兄当着这么多人讽刺,他面上涨红,咬咬牙第三刀砍来。
这刀算贯注他全身气力,萧烬安眉眼略沉,持刀的手腕转了转。
两柄木刀刀刃间相互擦过。
萧烬安推进至萧宝瑞跟前,他心绪尚且平稳,但见萧宝瑞有了几分想打的血性,到底不负还有些当年行伍出身的隋王血脉,于是撞开那刀,去扫萧宝瑞的腿。萧宝瑞自然不是对手,再度瘫坐在地。
世子与二公子之间实力的差距,自不必说。
即使王府家将有心向着萧宝瑞,知道许氏母子在家中更得宠些。但在校场刀兵相向时,那点势利未免都要向实力让步——“锦衣卫内定萧宝瑞”,根据情形看起来,有如笑话一般。
怎知这时,萧宝瑞竟从袖袋突然摸出个瓶子!变故猝不及防,瓶中血红色的雾气如团花般在萧烬安身上绽开。
校场顷刻浮起层呛辣的热意。萧宝瑞眯缝眼里光芒一盛,旋即露出道得意的神采。正欲举刀再战。
“世子当心!”成安道。
白照影不知切磋武艺还能出此阴招。心头骤然绞紧。视线凝聚在校场正中,见萧烬安早已在萧宝瑞刚拔起瓶盖时退后半步,又在萧宝瑞提刀逼近时候,将他一掌推开。
萧宝瑞整个人飞出去。
萧烬安原以为这是毒物,他自幼中毒中得太多,寻常毒物伤不着他。他略微回神,目光落在萧宝瑞身上,嗅出这呛辣味有点熟悉,好像是胡椒与刚传入大虞的辣椒研磨而成的粉末。想必为了暗算自己,萧宝瑞故意让厨房准备的。
此人性情荒唐,他刻在骨髓里的心机跟鬼蜮伎俩,从小被惯坏了的娇纵任性,母子二人,同样恶心。
萧烬安眸光深深地暗下去。
“秘密武器”未能奏效,反倒像是激怒萧烬安,萧宝瑞这下真的慌了,他四顾意图呼救。
许崧娘慌慌张张赶到校场。
校场中响起声染上哑意的“世子住手!”王府家将慌忙把两人分开,萧宝瑞这才如蒙大赦,被死死地护在后面,面无人色地唤许崧娘道:
“娘……”
许氏见到儿子满身狼狈,只想顾不得许多将她的瑞儿抱起,刚才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萧烬安恃勇行凶,她的瑞儿相拼不过,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碍于维持表面功夫,许氏朝萧烬安福了福身,压下怒火强道:
“殿下。”
萧烬安掸去袖子上一点胡椒粉,淡漠地望着校场对面如临大敌。别人看他是疯子发病,他看别人是在演闹剧,他心中知晓,两相厌弃。
许氏没得到回应,自顾自继续道:
“妾身已在王爷跟前,替瑞儿回绝了北镇抚司的差事,世子自幼行走宫中,身怀武艺,侍奉御前当之无愧,这场比武就当做你兄弟之间平等竞争,世子等考核那天便可……”
“让他去。”
许崧娘鬓边的步摇微微一闪。
萧烬安笃定道:“说是指点,并非竞争,就让他去。”
已经分辨不出,这句话是什么级别的讽刺了。
面对于隋王府日渐长成的嫡长子,许菘娘感觉跟萧烬安对峙时,越来越失去了底牌和底气,她的瑞儿还一身脏污地被撂在校场地上,许菘娘不敢多话,立即将萧宝瑞带出是非之地。
萧宝瑞胆子不大,在心底骂一声呸。
隋王府校场只剩下世子这边的人,无人说话,虽是夏天也显出冷寂。
成安用力挠了挠脑袋,没意外殿下打赢了,却没看懂殿下的深意:世子把才到手的锦衣卫名额,轻易拱手让出,那他跟萧宝瑞刚才在打什么?打赢萧宝瑞,又是为了谁?
百思不得解,成安就只好胡乱猜测:
——难不成,殿下其实是为了围魏救赵,捞捞他那个,刚被许氏抓住小辫子的世子妃?
殿下有那么好心吗?
因为这场武斗而困惑的,当然还有白照影本人。
白照影刚亲身经历,萧烬安在飞仙亭险些又掐死他,他知道对方对自己讨厌,于是更想不明白萧烬安为何这回帮他。
但毕竟是受益者,白照影不敢问,怯怯地跟随世子院一行人。离开校场穿过月牙门,众人各自回房。白照影也竭力缩小存在感,走在最后面,试图蒙混过关。
却被萧烬安用眼神制止住了,萧烬安视线扫过沾上椒麻面的外衣。
白照影心里发虚,不敢抬头,说真话的时候,反而声音像蚊子一样哼唧:“谢谢你。”
萧烬安根本不听他在哼什么,椒麻面的呛辣味,让他闻着自己好像进了烤鸭店。
萧烬安扫视了圈院里听候的人,视线散漫地又落回白照影身上,消遣道:“去准备热水,服侍我沐浴。”
对方施恩在前,白照影只能用心照办。
***
咚。
四名侍从将浴桶搬进浴房,水汽氤氲。一层水波拍打到桶壁,溅起的水珠打湿了白照影的脚尖。侍从低头齐齐退出去。
萧烬安站在浴桶边缘。
白照影穿着单薄的浴袍,肩膀搭着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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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水汽浓郁,湿度很大。
白照影被烘得脸颊潮红,浴袍没盖住的地方,肌肤润泽得像羊脂暖玉。世子院的浴房并不宽敞,白照影只能轻轻吸了口气,视线已完全被萧烬安挡住。
对方将手臂抬起来,眼神不耐。
白照影在萧烬安的气息之外,嗅到了呛人的椒麻面味儿,赶紧伺候萧烬安给他解开。脱外衣的时候只觉得萧烬安很高,杵在自己跟前像堵墙,热度烘得他心脏小鼓轻捶。
外衣脱干净,里头是亵衣,亵衣包裹着真皮。
可是……电视剧里不曾见过有谁服侍沐浴时,要脱这么干净的。
白照影喉咙有点发干,被蒸汽烘得又虚又渴,将指节搭在萧烬安系亵衣的绳结,认命地拉扯绳结,却操作的方法不对,误把活扣拽成了死扣。
萧烬安视线望下来,看着他的手。
白照影有点尴尬。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赶紧拆。
白照影用尽耐心拆解,在萧烬安胸前来回折腾。
萧烬安垂眸,散下的头发,发梢拂弄着白照影的手臂,牵动起细微的痒意。
若非再换个角度审视,两人像极了正在耳鬓厮磨。
然而实际上却是萧烬安,连嘲笑都懒得再开尊口,简洁地警告白照影:
“水凉了。”
白照影慌了,他想赶紧解决问题,又越慌张,绳结打得越紧。
打结的地方,绳索系成个黄豆大小的疙瘩。白照影没留过指甲,费力半天都没能抠开。还因为笨手笨脚的自作孽,变成在萧烬安胸前徒劳地折腾。
萧烬安叹了口气。
白照影误把他的反应当成生气,连忙哄道:“夫君稍等,马上好,马上、马上。”
这时他只想赶紧完成任务,指甲用力拆解绳结,到底是给绳索绸料打开点小小的松动。
但因为捏不住那点儿松动,白照影尝试换了好多个角度,最终只能探身垂头用牙去咬开,他额头鼻尖深深抵进萧烬安的胸膛时,对方的躯体细微的一颤。
萧烬安骤然被他发顶清甜的桃花味占满呼吸。
微妙的悸动感与疯病的后遗症交缠不清,萧烬安觉得胸口有瞬间的窒闷。
他轻推白照影,绳这时完全松散,白照影叼着根绳索,抬起雾蒙蒙的桃花眼,脸颊眼睛耳尖,全都被浴房水汽熏染得红成一片……
白照影邀功似的,咬着绳索道:“解开了。”
距离微微拉开时,方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与萧烬安挨得过于近了。
他心脏乱跳,怎么也不敢承认亵渎大佬,他没办法只能将错就错,硬装意识不到。
就这么慢慢,慢慢用牙扯开萧烬安的亵衣衣带,心里默念道:别尴尬、别在意、别尴尬、别在意……但愿萧烬安没察觉到自己刚才都钻进他怀里的冒犯。
白照影映入萧烬安眸光深邃的双眼。
一弹指、两个弹指、三个弹指。
白照影挑战着自己的心理素质。
萧烬安暗暗屏息,终于从消遣别人的主动方,破天荒地变成了被动的另一方。
萧烬安思绪乱搭,今日他与萧宝瑞交手,包括随后让出锦衣卫的名额,皆是别有用意,他脑海早有成算,向来熟练于掌控局面。
如今却有些心潮不宁地乱了方寸。
这是从来都没遇到过的事情,对方却像是浑然不知的。
萧烬安皱紧眉头,冷声赶人,表情对白照影更加不耐:
“手太笨,你出去。”
白照影并没听出,这话蕴含着萧烬安一点点恼羞成怒。
他赶紧速度地跑路,出浴房,长长松了口气。
好热,好闷。
11. 腰酸腿疼
夏日,凉风习习。
世子院里的冰盆向来都足量供应。
白照影一边吃冰湃水果,另一边眼睛觑着南屋那边。
隔着虾须帘,他看到南屋有芙蕖院的人,来传了许多次话。还有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的,成箱的东西,往世子院一箱接着一箱地搬。
白照影很奇怪。
就在自己的屋子里,隔着帘子数红木箱,有十几个?二十几个?
反正很多个。
不清楚许氏跟萧烬安之间这算什么发展,化敌为友还是虚与委蛇……许氏为什么要送礼?
他不敢打听。自从昨日出浴房之后,萧烬安没再见他,他也不敢轻易招惹萧烬安。
鼻端似莫名又闻见了混合着椒麻粉味道的雪松气息。
白照影眼睫颤了颤,他曲起指弯贴紧颊面,夏季暑热,他捧起冰镇酸梅饮,再来了一杯。
茸茸拨开虾须帘蹦跳着进屋。
茸茸见到他,就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说悄悄话:“少爷,我告诉你件有趣的事……”茸茸目标小,年龄小长得又可爱,逢人就叫哥哥姐姐,在世子院内很吃得开,算是个小小耳报神。
白照影让她跟自己并排坐,说实话,比起小丫环,茸茸更像是小妹妹。
茸茸:“许侧妃现在正求世子殿下进锦衣卫呢。”
茸茸指了指外头的红木箱子,补充道:“喏,这些都是她送的礼物,她掌管王府公中,果然好大的手笔。”
“少爷,为什么她从抢名额,变成推名额了呀?”茸茸问。
白照影没有七窍玲珑心,微微摇头。
但到底还是有点好奇心,左右闲来无事,不妨琢磨琢磨。
思索片刻小声说:
“因为萧宝瑞进锦衣卫就是死。许氏只看到眼前利益,想让萧宝瑞陪王伴驾,但锦衣卫是刀口舔血的差事,萧宝瑞吃不了这碗饭。她后悔了。”
萧烬安昨天打得那场,既是对许氏母子的羞辱,更让她彻底看清楚,她亲手让儿子送死。
许氏当然要换人。
茸茸半知半解道:“二公子不能去,隋王府必须有人报名,所以许氏只能反过来求殿下,否则二公子就要被送进去,对吗?”
白照影点头:“对。”
想通了这趟弯弯绕绕,白照影脑细胞也消耗大半,到此终于不再自作多情,他昨天以为萧烬安指教萧宝瑞那场,多少是有点想救自己。现在看来,成分微乎其微。
白照影又给自己倒了碗酸梅汤,心里凉冰冰的。
像隋王府这般勾心斗角生涯,到底还得过多久?
白照影桃花眼眨了眨,眼睛浮起层茫然的雾气。
茸茸在旁边掰着手指头算:“少爷,您嫁进隋王府九天了。”
九天也并不太快……
白照影对这个数字不敏感。
茸茸却把手指头递给他看,说:“少爷,您知不知道,什么叫回门?”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和一个刚穿过来的社会经验单薄的病秧子,两人拼凑彼此不多的知识储备,得出大虞朝普遍第九日回门。
茸茸浅浅叹了口气,说:“少爷,我们要回白家了。”
白照影苦笑。
回门这事,白照影当然能避就避。
上次见表哥之前,他因为想起白家这些人害他,还在迎客厅外偷偷哭了一场。
再说进白家必然要见到主角受,白兮然跟七皇子那条线,结局登皇封后,太大了,他沾都不想沾。
遂当即跟茸茸拟定计划,谁都不提回门,要是萧烬安过后想起来,大虞朝也没有第九日以外再回门的。
白照影刚以为滴水不漏,在北屋外间靠背软椅,懒洋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但见日长风暖,虾须帘摇曳,去往南屋给萧烬安当说客的、贿赂萧烬安的,换了一批又一批人。
白照影漫不经心地想,要照这样下去,下一个来的会是谁?
许氏本人?
隋王?
……他还从来没见过隋王。
白照影胡乱地想着,渐渐有点困意,头靠在长椅小憩,所谓的神魂不稳之症,随着他在古代待得时间越久,症状有所减轻。
这也正说明了,他大概要永远地待在古代。
跟这些机关算尽的人周旋,有时不得不见那些并不爱自己的家人,他还有一个……夫君。
只第一次穿书就被安排了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白照影把两条腿缩进椅子,要睡一会儿,那样子看起来像是要抱住自己。
他刚乖顺地窝好,调匀了气息。
这时忽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声“世子已安排好回门,请世子妃上车。”他吓得眼睛倏然张开。
墙角的阴影里,成美姿容极冷,话极少,单膝跪着,请白照影动身。
白照影木着眼睛,露出个略显茫然的眼神,隔着虾须帘,他见萧烬安立于庭院,两道视线缓缓相触。世子院里面的其他随从,正在将回门礼物装车。
白照影不敢耽搁。站起身。
成安驾马车开进院子里,在白照影跟前放踩脚凳,打开车门:“世子妃请吧?”
成安惯来嘴碎,眉飞色舞,正想夸赞白照影风光,就这几十箱回门礼,至少得让半城上京名门尽汗颜。
但碍于萧烬安的威势,他闭上嘴。车内一时清寂。车轮徐徐而动。日光透过挽起的床帘,照亮了萧烬安半片衣袖。仍是玄衣描金,不过金描得更多些,竟将他阴郁眉眼映出矜贵昳丽。
白照影被他容貌吸引,又匆匆移开,装作在看车厢悬挂的八宝流苏络子。
茸茸一直在车下,跟随侍从侍女们那队,但探头探脑张望进来,显得欲言又止。
萧烬安敛起眉梢。
捕捉到细微的变化,白照影立马替茸茸求生道:“夫君,她可能有事想跟我说。”
茸茸得到允准跳上马车,进车厢先行礼,在白照影眼神示意下,不敢藏着掖着,如实道:
“少爷这次回门,进卧房后先别难过,您这回嫁得急,匆匆忙忙将您送上花轿,那些个丫环嬷子将您房里一些……”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走得晚,看到一些摆件、细软全都给分走了。对了,还有老夫人留给您的那根青竹玉簪。因为太贵重了,丫头婆子不一定敢要,但一直在屋里放着,八成也保不住了。”
萧烬安想起成安打听的情报,但没什么举动,表现得事不关己。
白照影知道原主窝囊,并且下人们敢瓜分原主的物件,当然也是以为原主根本没命回去。
白照影心头梗了梗。
他有好奇原主当年的处境,又怕暴露穿书者的身份,心底好像盘桓着个很微弱的声音,怯怯地在耳边响起,说“但愿能找到娘亲的遗物”……白照影惊了惊。
如果说神魂不稳之症,因为魂魄没能牢牢扎根进□□。
现在他能听见原主这句心声,是不是说,他的到来,让这本书的白照影拥有了完整的魂灵,他与原主相互融合,即将变成真正的书中人了。
难怪原主怯懦木讷,原主少了几分魂魄,缺失的部分正是自己。
白照影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些碎片般的记忆。
划过得很快,很短暂:
——他看见自己学说话晚,走路晚,张不开口叫父亲母亲,总跌跌撞撞地被门槛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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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发不出哭的声音。
——还看见因为他不说话,告状都不利索,下人们欺负他。柳姨娘从来都睁只眼闭只眼,有时甚至会把正房那里顺来的东西,拿走享用。
——白兮然表现得事事比他强,继白夫人死后,将父爱也给他剥夺了。
……
白照影喉咙泛起阵苦涩。
这些事并不会影响他在现代的记忆。
但,影响了他的心情。
他用完整的魂魄,体会到原主的渴望和无奈。
在门槛边,在房屋里,在每次被人漠视鄙夷,都希望无论是谁也好,过来亲近安慰自己。
白照影低垂眼帘,浮起层眼泪。
他转了转眼珠子,将泪水收回去,心肺憋得酸胀,睫毛挂着轻盈得几乎看不见的小泪滴。
车停了。
白照影微微挺着身体。
继主车停住以后,拉回门礼的几辆小车也跟着停了。
车外响起成安放下缰绳,安置踩脚凳的声响。
成安忙活完清了清嗓子,长吸口气,大声禀报:
“大虞朝天授隋国王世子,天潢贵胄,英武显赫,携其世子妃,淑贤端庄,今日荣归白府,回门之喜,白府上下众人皆肃静以待,即刻恭迎尊驾!!!”
一言已出,车厢外,只听见沉重的正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音。
白照影不得不从自己刚才那点儿思绪敛神,他湿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白府此时由远及近,脚步声阵阵不断,匆匆忙忙赶出来接驾的人,一批接着一批。
白父、白兮然、柳姨娘……还有曾经时常欺侮原主的宋老妈子,他循着原主记忆认出的桃红,怡翠,芳草,克扣他膳食份例的魏大厨,诓骗过他压岁钱的张顺家的。
白家如今勉强还算是个名门,但已两代没出过朝臣,与皇族隔着天渊之别,是以不敢托大,几百号人出来见驾。
萧烬安先下车,靴尖踏在青石地砖,织金圆领袍被日光朗照,满身笼罩着层灿烂的金影。
他站着俯瞰所有人。
然后敲敲白照影的车壁。
白照影挑起车帘,外头阵仗很大,他下车时因为马匹抖动身子,他没太站稳。
眼见要摔倒的瞬间,萧烬安的手臂及时穿过他胳膊,将白照影扶腰半抱在怀里。白照影身体轻颤,方才堪堪站定。
外人低头看不出这番端倪,反倒是以为隋王世子,抱下了他的世子妃。
白兮然与白照影有八分像,在人群中很好认。他第一个抬起目光,然后匆匆低头。
但白兮然又忍不住再抬头,想再确认一眼,正对上萧烬安用指腹蹭过白照影的桃花眼,抹干净白照影眼睫沾着最后的丁点儿泪意。
白兮然愕然。
白照影亦怔住了,从没经历过萧烬安待他这般好,心口猛烈地颤了颤。白照影不明所以。
萧烬安却捏着他脸颊,对白照影,倏然间笑意盈盈:
“你看,怪我在王府惯着你,脚都不会沾地了。”
“腿疼还是腰酸?我抱你进去。”
他这话一出,在场除去白照影,能听懂的都闹了个大红脸。
两人亲昵温存,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若是寻常夫妻,正该蜜里调油,倒也没什么不对。
白兮然艰难地理不清头绪,低头跪着瞧膝前的砖石地,眼前掠过萧烬安绣着蟒纹的靴筒。
那个上京城的著名混蛋,隋王世子——真将他新娶的世子妃,抱进了白府正堂。
于是白家所有人,都产生了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却又得对曾经欺负过、轻蔑过的白照影,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世子妃。”
12. 白府回门
被抱在萧烬安的怀里,一路穿堂入室,白照影边被迫移动,边怀疑,萧烬安他人又疯了。
带着这种怀疑被萧烬安放下来时,白照影已经坐在正堂次首,两人并排。
白府正堂外从远及近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所有人还得一批批返回正堂。刚才是接驾,现在是见驾,不是一回事。
“草民白星群,携次子,侧室,及全家上下百余口人,请世子、世子妃安……”白星群哑声道。
白兮然与柳姨娘跟着叩头。
白照影抿了抿唇,等他们的脸抬起来,真实地观察到白父的模样,眉眼内收,连心眉,和他现代的爸爸毫无相似之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他委实对白父全无好感。
更因为有了些原主的记忆,再加上自己的是非观,说对白父厌恶也不为过。
视线再对准主角受——
白兮然长着张跟自己差不多的脸,身形轮廓也肖似,白兮然脸上最有标志的地方在眼睛。他有双丹凤眼,眼尾轻微上挑,确实是个主角的模样。
柳姨娘徐娘半老,风姿犹存,爱穿一身雅致的白衣,却又在身体显眼处都佩戴了金器。
白兮然和柳姨娘也各自见驾,说了些官面上的话语。
再接下来,陆陆续续结组过来的,是府上的下人。
宋老妈子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心中所想,恨透了白照影,可是她脸上还得极力表现出谄媚,形成了种很别扭的观感。
……
此番,萧烬安并未以晚辈的身份回门。
显然他不认白父这个老丈人,白星群也不能主动提,所以从进门开始,白家上上下下就都得对世子夫妇,事事执宫廷礼。
白家自诩诗礼传家,祖上官职最高时,曾做到过内阁次辅。哪怕白星群这代起读书科举颗粒无收,如今只勉强支撑个贵族门面,越注重表面,就越不能失了礼数。
否则里子没有,就连面子也没了。
依照回门的流程,姑爷带礼物入府,先叙家常,歇息片刻,然后全家再共进宴席。
礼物就是许氏上午送来,讨好萧烬安谈条件的那批。
礼极厚,有十几箱子。
至于里头是什么,萧烬安连打都没打开。
萧烬安无非随手转运至白府。
但白府有许多年不曾经历过风光,白府下人们卸货时眼睛发直。一边搬运一边小心翼翼地窥探他们如今高攀不起的世子妃。
芳草清点物资时,扯过茸茸悄悄问道:“小妮子,你给姐姐透个实底,就那段呆木,咳,世子妃他在隋王府,当真很得宠么?”
茸茸不太懂大人之间的情事。暗中在心里盘算:殿下护过少爷、摔过少爷,昨天为少爷打过架,还刚刚抱过少爷……
茸茸加来减去算不清。
但,芳草曾经也欺负过少爷。芳草不想让少爷好,茸茸就得维护少爷。
茸茸骄傲点头:“嗯嗯!”
芳草反倒是把脑袋垂了下来,连带着对茸茸都尊敬了几分。干脆连“小妮子”也不敢喊了,就只是讪讪地笑,样子看着很是恭喜。
白照影从正堂打开的窗户里头,正好瞧见这幕,还有白府两三个入不得主屋的粗使丫头,破天荒地凑过去给茸茸福身。茸茸接连摇头,倒是吓得不轻。
白照影视线转回厅堂。
他后知后觉,又明白,萧烬安在装什么蒜了:他又拿自己做筏子。
他肯定知道原主白照影的家庭地位,白家厌恶白照影,他就抬高白照影,既恶心白家又让白家后悔——这种报复,比直接拿皇族威势强压下去,更令白家憋屈。
白照影觉得自己想通了关窍。
心中略有释怀,清楚了萧烬安的意思。
刚才那种没来由的心跳加快,他没再追根究底。
他回回神,这萧烬安变脸极快入戏又深,他发现自己正被萧烬安目光柔和地笼罩着,眼皮略微挑起,萧烬安就对他轻抬唇角,指腹蹭过白照影的眼底,捻去根掉落的睫毛。
那样子,简直动作熟练无比。
白府众人深深吸了口气。
白照影配合道:“谢谢夫君。”
又觉得过分客套,不足以飚得起大佬的演技,白照影努力把萧烬安当作最亲近的人试戏:
“掉睫毛是我没睡好,夫君要陪我午睡,不准叫我起。”
萧烬安淡声应允:“嗯。”
于是白府众人吸进去的那口气,差点儿都没上来。
且不说白照影现在说话流畅无碍,就单说他语气里,那份自然而然的娇气,非是被精心呵护许久,不会养成这种情态。
难不成这桩婚,不仅给萧烬安找到正缘,而且给白照影冲了喜?
白星群心头震颤。
柳姨娘也是暗暗咋舌。
白兮然自从进门起就在反复观察白照影和萧烬安,但毕竟不知内情,也看不出白照影穿书者的身份,无法解释两人的行为,就只能认为是情投意合,引发了两人同时有所改变。
“……”白兮然咽了口口水,如吞流沙似的。
这时不免想起当初那桩替嫁的谋算。
他从没想到过白照影,竟会在萧烬安手下活着,曾经听到过萧烬安无数负面传闻,说他行为无端,说他癫狂成性,还有七皇子对萧烬安的评价,说是鹰视狼顾、再世魔王也不为过。
他与七皇子相识也有一段时间,虽彼此有意,但还未走到定亲这步。
而这次误打误撞,让白照影成亲,使得呆木头白照影,居然先他一步攀附上了皇族!
那萧烬安尽管不济,到底也是朝廷册封的世子,他——
喉咙似有苦水顶上来。
白兮然在正堂最末座,暗暗冷看父亲跟姨娘强打精神,与萧烬安寒暄。
萧烬安眼神始终未曾分给他一眼,所有的关心都落在白照影身上,将白照影一缕垂落的鬓发掖回耳边。
白照影红着脸蹭萧烬安的掌心。
白兮然心头烧起把灼烫的火。
如今不知刺眼的是那个笑,还是萧烬安对他这嫡兄的善待,又或者怨恨得是自己错过了嫁进隋王府的机会,否则那十几箱的回门礼是他的,那声“世子妃”也是他的,还有那疯子的温柔呵护……
白兮然狠狠地抿着唇。
他暗中告诉自己,萧烬安到底不是皇子身份,今后能袭爵成为隋王,已经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了,可惜隋王早已被褫夺兵权,隋王府只是具漂亮的空壳子而已。
白兮然想着七皇子的好处。
稍稍平复时,那正堂最首座,悠悠传来萧烬安放下茶盏,散漫又带点儿戏谑的嗓音,让白兮然思绪拉回到现在:
“本世子未曾追究白府找人替嫁一事,你们也必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事且先按着。”
他的意思是随时可以追究。
白父连忙赔笑,觉得被无形的手提住了脑袋,刀就在颈边,还不如来个痛快。
萧烬安笑意更深,笑容里隐藏着的阴冷劲儿浮现:
“白府几代不曾出息,与皇室攀亲,应知皇族规矩森严……本世子听说府上有个庶的,还未成亲就与老七交情甚密?”
白兮然忽被点名,丹凤眼抬起。
那句“还未成亲就交情甚密”,像打了白兮然的脸,使他脸上热辣辣得犹如火烤,像是要把他尽力遮掩好的心思,毫无顾忌地暴露出来。
到底是心中有气,不愿被人当众下了面子。
白兮然从末座起身,拿出京城风流人物的气度,引经据典道:
“殿下,诗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朝民风淳朴,交往发乎情止于礼,就是圣人也不禁止。殿下是否有些偏颇了?”
白兮然能在上京公子圈混出些名堂,靠得当然是真有几分巧辩之才,胸中尚有些学识。
他以为不卑不亢,抬出孔孟圣人,能压下萧烬安的嘲讽。
却忘记了萧烬安是个不按照常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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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的人,他根本不接他的招。
萧烬安兀自说起另一个话题,目光打量白兮然的发顶,在他束发的青竹玉簪,悠然停留片刻:
“你这玉簪,是世子妃之物。”
***
此言一出,纵使身在白府,依旧是掀起阵阵巨浪,满座哗然。
白兮然面容滚烫。右手不知不觉抚上发簪,表情变得像僵死般难看。
那截青竹玉簪是他戴了三五日的爱物,因为他在上京城有个“如玉如竹”的称号,所以自从得到青玉簪,觉得与自己格外相衬,日日爱不释手。
簪子是柳姨娘给的。
柳姨娘会拿到这簪子,是宋老妈子刚被白照影从隋王府撵回来,心中气不过,遂来到白照影的房间搜索泄愤,从原主珍藏在床头的锦盒找到的。
玉簪太过珍贵,宋老妈子不敢戴,献给柳姨娘换了赏钱。
柳姨娘故作不知它来路,料想白照影没命追究,所以根本没细问,转送给儿子白兮然戴。
就这么几经转手,糊里糊涂竟把白夫人遗物插在白兮然头上,玉簪变成了赃物,纵使白兮然再有声名再能巧辩,这根装饰他的玉簪,也要变成他的污点,白兮然脸瞬间涨成通红!
柳姨娘连忙斥道:“宋氏,你怎么帮二少爷梳洗的?谁的东西都敢戴!”
柳姨娘拍响座位扶手。
宋老妈子纳头就跪,心知自己闯了大祸,为了不被逐出白府,连忙求饶,主仆联合要将二少爷面子保全下来,她磕头如捣蒜似的:
“世子恕罪、世子妃恕罪,老爷姨娘还有二少爷都请恕罪,是老奴一时昏聩,因为咱府上要接见贵宾,希望咱们二少爷体面些,这才自作主张到世子妃原来的屋子里,拿了这根玉簪给二少爷!全是老奴的过错,二少爷根本不知情!”
她竭力撇开白兮然。
白兮然却因为想通了青竹玉簪背后的关窍,心中有气,又哑口无言。
宋老妈子还在请罪。
白兮然迅速反应,只能两害取其轻,曾经白府最最风光体面的二少爷,不得不认下自己为了体面擅自戴嫡兄长发饰,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眼皮子浅。
白兮然拱手向萧烬安与白照影致歉:“对不住,世子、世子妃,这件事是我分辨不明,不小心取用了兄长留在府里的东西,还望兄长跟殿下海涵。”
萧烬安把目光缓缓投向白照影,眼神幽深,盛满了光,就好像正在看世上最珍贵的事物。
白照影又被他这种眼神给惊讶到了。心头浮现起一种被羽毛拂过的,很毛茸茸的触感。明知两人不过做戏,两人却把戏做得,比珍珠还真。
白照影体内,原主的半片残魂曾经拜托他拿回发簪子,受人所托,当然要终人之事,所以他现在也顾不得这样做会不会得罪本书的主角受,白夫人的遗物,他一定要拿回来。
白照影道:“既是无心之过,还给我吧。”
白兮然从来都是抢白照影的东西,多少年间,这还是头一次,两个人的形势对调过来。
他万分不悦,却也不得不道:“是。我这就回去更换发……”
那道话音,被萧烬安阴郁的眸光生生制住。
萧烬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白照影的头发,指端爬梳着白照影柔软的发丝,白照影一头青丝,正被一支普通的白玉簪挽着,他轻轻碰了碰那玉簪的簪尾。
白兮然已经懂了。
这个疯子成心给自己难看,打定主意要拿白照影恶心自己!
白兮然将发簪取下,长发垂落,发丝披散,模样倒比当初他所嘲笑的隋王世子萧烬安,更为肖似疯子百倍。
萧烬安接过玉簪,用成美递来的帕子仔细擦了几遍。然后方才温柔地将玉簪嵌进白照影发髻里。他动作缓慢。
白照影热意又染上两腮。
更不知是否为原主残魂影响,遗物完璧归赵,白照影心里乱撞得很。
萧烬安:“困了,午睡,醒来再用晚宴。”
13. 感情甚笃
上京城永宁街,白府。
白府内内外外,都安插着萧烬安从世子院带来的护卫。阵仗大得震撼了整条永宁街,许多百姓来来往往地看热闹。
成安腰间斜挂短刀,在白府踱来踱去。
成美守在白照影卧房门口。
萧烬安毫不客气,并不在意住在白家会出什么意外,说午睡就去午睡。
而白星群等人,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心理:
他们有苦说不出,既担心萧烬安疯病发作,纵容手下护卫在白府闹出好歹,又害怕对萧烬安招待不周,让他翻替嫁的旧债,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砸下去。
白星群满头冒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也送不走这尊大神,连带看柳姨娘也来气,他呵斥柳姨娘赶紧准备回门宴。
柳姨娘根本没想到,萧烬安真要留在白府吃饭,她还待想抱怨什么,但掂量着白老爷火气正盛,连忙去了。
白兮然满头乱发,让白星群看着更加糟心。白星群眉头一沉。
白兮然心知不是说话的时机,暗中将这笔账牢牢记下,立刻回屋重新梳洗。
这一下午,白家都如履薄冰。
唯独白照影那间卧房,处于白府后宅最偏僻处,倒是格外幽静。
白照影躺在床上,眼睛悄悄睁开,还眨巴了几下。
他在暗中观察屋内陈设,东西并没有少太多,但是从摆放来看,有些瞧着不合适,有挪动过的痕迹。
他猜想,也许因为他刚才在白家正堂向白兮然要回青竹玉簪,敲虎震山,喽啰们趁他不在时,来屋里自觉退赃了。
白照影不免回忆着,戴发簪那时,萧烬安手掌碰到他头发的触感。
旁边萧烬安闭着眼,正在午睡。这是他头一回,跟萧烬安睡在一张榻上。
原主的床很小。
萧烬安人高马大。他躺好,将床占去一大半,白照影就不得不与他挨得很紧,被对方身上雪松味混合着的铁锈气息,缓缓侵袭。
白照影鼻头轻颤。
萧烬安总是对他嫌弃又疏离,今日却在白府,表现得格外对自己亲昵,直到现在都不曾撂下演技,想必是这场“床戏”,也在两人今天的对戏范围,他们应该让白府的人彻底取信。
白照影想通了,稍微做足心理建设,距离萧烬安更近了点,午睡就午睡。
桃花甜香隐约钻进怀里。
萧烬安微睁双眸。
他其实没有睡着,只是眼睛闭着。感受到身边人呼吸越发匀细,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白照影低垂的眼睑,睡得舒坦,脸颊蹭蹭枕面。
睡着时倒是不会花言巧语,却会讨巧地,揪着与自己不远不近的一段被褥,像隔着衣服,微微攥住他的衣襟。
萧烬安心头被拨弄了瞬,白照影领口稍微松散,玲珑的锁骨睡得泛粉,他睡熟时不老实,嫌热,在被褥里乱拱,蹭得萧烬安由宁静变得烦躁,注目他霜雪色肌肤露出更多来。
萧烬安尚未意识到,白照影会在有意无意间,影响到他的情绪。
只是已经困意全无,他将他所有心绪不宁,归咎于体内尚未完全疗愈的疯病,冷着脸等白照影完全转醒。
两人同时起床时,已经到晚宴时间了。
外头有敲门声,是芳草过来请大少爷跟殿下用餐。
白照影从床上坐起,望着快要彻底落幕的天色,脸颊潮热,张了张手臂,浑身筋骨舒展。
芳草连忙隔门献殷勤道:“大少爷……大少爷睡了那么久,可是身体有所不适?需不需要传郎中给您看看?”
白照影不太喜欢她,遂敷衍:“昨晚熬夜了,我累,补觉补得长了些。”
芳草听罢,果然讪讪地走了,还夸赞世子夫妇感情甚笃,这都哪儿跟哪,白照影莫名。
宴会在花厅安排。
迫于萧烬安的无形压力,柳氏差点儿掏干净白府家底,这才给隋王府世子准备好一桌,能配得起对方规格的回门宴。
席间烹龙炮凤自不必说。
白星群不敢生事。
白兮然审时度势,也知今日主动权不在自己,硬碰硬占不到便宜,表面文章也做起来。
席面上还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表哥崔执简,文翰小侯爷也在回门宴上。
上次崔执简跟白照影分别,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这回算着第九日白照影回门,所以主动过来赴宴。这是崔执简第二次见萧烬安和表弟共处。
萧烬安显然更亲近表弟许多,他会布菜,问白照影滋味咸淡,在白照影嘴角沾上酱汁时,用指节擦过他的脸蛋。
崔执简瞧着欣慰,隐约酸楚。又偶尔敏锐地捕捉到表弟,时不时流露出一种“我其实是被人胁迫的”为难之感。
崔执简洞察若微,越不明所以,就越焦灼不安。
一顿饭面上平静,所有人各怀心事,可谓是宾主尽不欢。
***
夜宴散尽,萧烬安打道回府。
这次登上车厢以后,车门车窗皆锁着,萧烬安人前刻意表现出来的温柔,顷刻间成梦幻泡影。令人不得不佩服萧烬安做戏的水平。
萧烬安眼神阴郁地,自斟自饮了好几杯,喝不知是药还是茶水的,闻着非常苦的东西。
白照影眼观鼻,鼻观心。马车急刹时,坐不稳直扑到萧烬安身上。
而那么大的动作,对方掌心的茶杯却涓滴未洒。
萧烬安闲适地撂下茶盏,不甚在意地凝着白照影,倏然淡淡总结了句:“往后逢年过节,白府想必都如临大敌。”
话毕他嘴角微弯。
白照影一阵恶寒。
只觉萧烬安这个人,骨子里渗出种随时拉人下地狱的疯狂感,满身难描的破碎。
……
下午觉睡得太多了。
胸中经历了不少事,闭上眼,白照影眼睛里是一幕幕场景:
一会儿他看见萧烬安给他理头发,一会儿又会看见,表哥崔执简用那种“想要解救人质”,关切的目光注视自己,看得他好生心虚。
脑海里杂念过多,白照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睡不着,披衣站起。
外屋的茸茸睡得香到流口水。
白照影没忍心打扰她,挑起帘子推开门。
世子院夜里也点着灯。
庭院里有两棵不高的海棠树,海棠花已经凋谢,青绿色的树冠遮不住满天密密麻麻的繁星,古代的生态环境好,这是前世过惯了居家生活的白照影,几乎从未欣赏过的盛景。
这点儿孩子般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走夜路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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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白照影从刚开始只敢站在庭院灯下,到慢慢挪向庭院边缘,发现一只夜行胖鸟猫头鹰,猫头鹰缓慢地扑扇翅膀,从院内飞到院外。
白照影跟出去庭院,和那只猫头鹰缩短距离。
追上了猫头鹰,并真实地见到保护动物,是种奇异的感觉。
猫头鹰不太怕人,白照影朝猫头鹰招手,想跟它玩。树上和树下,人与鸟的脑袋都各自一歪。
可这时划破黑夜,世子院外听见阵如鬼祟般凄惨的叫声。
那声音来得突然,似有谁倒抽了一口凉气。白照影吓得心脏险些停跳,他连忙躲在树后,来回张望,生怕在不经意间,视线里出现个会飘的东西。
到底还是没有,白照影渐松口气,想要立刻逃跑。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从不清楚的气音,变成嘶哑的哀鸣:“呼哈……呼哈……呼……”
像人,又不像人。
声音的来源,就是自己旁边的隔墙,墙那边是他没去过的地方。
白照影贴紧墙,被陡然拔高的一声尖叫,吓得绷紧呼吸,发出声音的人像杀猪似的:
“殿下饶命!!!”
白照影咕嘟,吞了口口水。
那发声的人,声音只拔高那一瞬,刹那后就好像被卸干净了全身力气,再发出的不过就是些断断续续的气音。
对话是单方面压制的:
“十年前,你制药害我时,可有想到今日?”
“殿下——饶——饶……我……我已知……我错……”
到最后,竟连气音也弱下去。
墙内那人彻底被萧烬安折磨得断气,萧烬安道:“埋了。”墙那边就传来铁锹铲土挖土的声音。
白照影不明所以。他竭力控制着情绪,想象力却将未曾看到的虐杀场面补全。他心头阵阵惊慌,唯恐被萧烬安发现,自己竟撞破了他的秘密。
——若激怒萧烬安,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白照影生怕引起隔墙那边的注意,想起萧烬安,就觉得脖子痛。
他缓慢转动脚踝,调整方向,屏住气息,距离墙边越来越远。
可是这时,他却又不慎踩中墙边一截枯枝,脚底发出声碎响,白照影浑身僵冷,果然墙那边有人做出了反应,跃出道腾飞而起的人影。
完了……
成美越出墙外,眉目冷锐,视线来回逡巡。
白照影心里咚咚打鼓,恰好那树上落着的大个儿猫头鹰,忽闪忽闪翅膀,因为太胖,在树冠间弄得枝叶嘎巴嘎巴响。吸引走成美所有注意力,让人误以为是它在外头作祟。
成美足尖轻轻一点,又飞回墙那边去了。
空气中深浓的血腥味,让白照影捂住胸口。
白照影失魂落魄地返回庭院,脚下像踩着棉花似的,钻回房内,紧紧关闭房门,忽然被冷汗蜇得浑身刺痛,想到萧烬安襟怀间那缕雪松香,尾调总缠绕着那股化不开的铁锈气息。
是血。
后半夜白照影仍然失眠。
但纵使睡着了,思绪的主题已不再是回忆和萧烬安做戏,而变成了,萧烬安发现自己窥探,虐待自己,杀了自己。
萧烬安在梦里用不同的方式,让自己死掉一遍又一遍……他反正再也不想接近萧烬安了。
14. 是那种药
昨晚无意间听见萧烬安对人动刑的事,北屋直到正午也未打开房门。
白照影还是有些鸵鸟情结在的。
以为关起门就能躲避外界。
他魂不守舍,醒来就觉得那喊都喊不出的惨叫声,就在耳边,嘶哑的呼吸拨动空气。
茸茸自是不清楚,怎么自己睡醒一觉,少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昨天当着整个白家跟殿下撒娇,今天却连门都不敢开。
因为白照影醒得晚,北屋已经错过了两餐,早晨跟中午,白照影都没吃饭。而屋内常备的零食果干,毕竟不顶正餐。
茸茸越发觉得平时胃口很好的少爷奇怪。
她凑到里屋,脑袋扒着门框,问道:“少爷昨晚跟殿下吵架了?”
茸茸印象里如果两口子吵架,就是谁也不理谁,绝食闹脾气。
白照影不想把茸茸搅进去。
有关萧烬安有虐杀倾向,他隐去不谈,咽了咽口水,想让茸茸把窗帘再拉严实一些,但却又发觉不对——他好像不能总在屋里关着。
他怕萧烬安,但,以前自己还会在哄萧烬安之余,见缝插针去花园玩,在庭院里乱转,偶尔兴头太足了,反而引得萧烬安嫌烦,让他离南屋远点。
如今这摆明了发现什么内情心虚。
白照影未免后怕连连。
赶紧哑声对茸茸道:“没吵架。你把门窗都打开,我睡醒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个点,平时是该玩耍的。
茸茸还以为少爷真的是累了,对白照影的话不疑有他,问:“那,少爷,传不传午饭?”
白照影不太吃得下:“随便叫点就行。”不想浪费。
茸茸蹦蹦跳跳往屋外去。
汤品都是王府灶房随时备好的,就在火上煨着,点心也都是常备的几样,随时可供取用。
只是不知是否为白照影心绪不安的缘故,他觉得茸茸去了很久,得有个把时辰,很小的茸茸方才提着很大的食盒,从远到近,走走停停,最终拨开帘子在白照影跟前站定,低声道:
“少爷,似乎是隋王出面,将锦衣卫的差事,硬给到世子头上。”
白照影从里屋走到外屋,抿了抿唇。
小耳报神又带回来新消息:“世子爷并不太愿意。但奴婢又听说亡母遗物什么的……少爷把青竹玉簪再次弄丢了吗?”
白照影坐下。
外屋妆镜前有个锦盒,青竹玉簪没人动过,他也很小声:“很可能是老王妃的。”
“哦哦。”
茸茸点头,开启食盒。
那食盒看着很大,但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是瓷罐汤,另外一样,是色泽金黄的棋子饼。
青花瓷罐打开时,一股浓烈的香气逸散开来,是鸡枞菌的味道。搭配滇南土鸡文火慢熬,足有满满一罐。
茸茸献宝似的推荐道:“少爷闻闻汤香不香?听说世子爷要授官了,我觉得王府下人间的风向都改变不少,我去厨房时,厨下还给您现熬鸡枞汤,用得是小侯爷探病时送的礼物呢。”
鸡枞汤在桌上冒着白气,汤头呈深浓的棕黄色,土鸡已经炖得软烂,鸡肉微微泛粉。
但白照影不吃蘑菇,早已养成习惯,前世他因病免疫系统低下,菌菇类携带的微生物,容易引起感染。
饶是鸡枞菌在现代都属于珍贵食材,可是马屁确实也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白照影看着那罐汤,拿起油乎乎的棋子饼,不知汤该怎么处理。
茸茸道:“厨下特地熬了这么多,说这食材从滇南运来不易,光是快马都能耗死几匹,让您跟世子爷都尝尝新鲜。”
这倒是提醒了白照影。
自己整个上午都没出现在萧烬安跟前,他怕引起萧烬安怀疑,是不是看到不该看的事情。这碗珍贵菌汤,正好刺探一下萧烬安,看看对方的态度,有没有跟之前差异。
白照影让茸茸盛出来半碗,待会儿留给茸茸尝鲜。
他吩咐茸茸:“去把汤送给成美,让她转交世子殿下。”
茸茸当然乐见两人有谁先低头求和,以前她不看好这桩婚事,觉得少爷会被欺负。现在她看不懂这桩婚事,大人们好奇怪。
世子偶尔会对少爷很好,大家又都怕世子,哄好世子,少爷也会滋润些。
茸茸趁热捧出瓷罐。
她走了有一回儿,白照影坐在北屋,将棋子饼咬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妈妈哄自己喝药。
前世白照影喝过太多药。
他讨厌喝药,妈妈就会把每种药片,安排个清新脱俗的来历,像是“月光树上面的露水”“圣诞老人提前给你的礼物”,每次都好像编神话似的。
可到头来,药还是药,还那么苦,还是不顶用。
因为白照影被骗喝药太多次,以至于后来不相信,知道无论怎样渲染夸张,到底不过是想让他赶紧把药喝掉而已。
——那罐汤!!!
心念电转,白照影瞬间骇然。
依照大虞朝现在的运输条件,鸡枞菌勉强能运到上京城,再耽搁到今日,肯定不会新鲜,而王府大厨深谙食材特点,如何能说出“尝鲜”?
更何况为何要炖那么多?
又为何要炖崔执简送来的东西?
白照影突然冷汗涔涔。
早就对这本小说绝望了,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
他拔下衣饰上一颗银珠,投进瓷碗里,再拿调羹舀了勺鸡枞汤,到窗边,映在阳光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
银珠在鸡枞汤里面泡澡。
白照影把汤勺里的汤漏出去,单看银子的反应,银珠表面泛起层油亮的浮光,没变黑。
白照影稍微松了口气。
但,好歹是个现代人,他不完全相信银子测毒,再晃了晃调羹,银珠依然锃亮。
只是……银珠底下,粘着片草本植物的破碎外壳,很小,被熬成了跟汤头同样的棕褐色。
这是什么东西?
白照影迅速在脑海过了遍,前世吃过的所有调味品:
桂皮、八角、香叶,统统对不上号。
鸡枞有明亮的香气,不应该用药材提味,况且前世他也没少吃过中药,这不是补药啊。
白照影指端似有千钧重。
他一失神,调羹砸在地上,并没摔碎,但砸中了他的脚面,将白照影唤回了神智。他用并不擅长谋划的脑袋,艰难盘算:
如果这是碗毒汤,萧烬安可能会死。
萧烬安擅长报复,这碗疑似被下料的毒汤,如果经自己的手,送到萧烬安那边,那么他必定要把仇记在自己身上。昨晚院墙那边惨死之人,正是前车之鉴。
但如果自己送得巧,萧烬安根本没发现汤里的蹊跷,当真……死了呢?
那会不会等于,自己重新得到了自由?
白照影突然感觉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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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沉重,瓷碗表面波光浮动。
他指甲挠动桌面,来回纠结。
***
世子院,飞仙亭。
午后阳光直照,此处居高临下,光线只能穿过亭子的边缘,给亭子镶上层明亮的金边。
石桌上摆放着茸茸送来的瓷罐。罐边有两个碗。
萧烬安坐在石凳,成美捧着罐子,向外倒了些汤。棕褐色汤汁流入碗底,山菌香气扑鼻。
萧烬安连看都没看那碗。
成美映着日光仔细辨别,面容越来越沉:“禀殿下,是那种药。”
成美将碗放回石桌。
萧烬安眼里已浮起一层冷酷的杀意。
他心里莫名蜇得很,嘴上却噙笑道:“他跟许氏谈成什么条件?我死以后,许氏放他出府。还是等我彻底疯了,许氏帮他和离?”
成美低头看向足尖,觉得炎夏的飞仙亭渗冷。
萧烬安这时用指腹摩挲着碗沿。
成美余光瞧见他手腕一道比肤色较淡的伤痕。
当初世子刚为疯药所害时,误伤过许多人。最痛苦时曾经想过就此了结自己。但有老王妃遗命在前,让他珍重性命,殿下到底还是咬牙坚持至今。
世子暗中求医,单为稳定病情就花了十年,至今仍需用药。
如果这碗鸡枞汤不慎喝下去……
世子病情加重,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
成美面色冰冷。
因着入北镇抚司的关系,世子搭上了许多条线,这才终于找到当年制出疯药的恶徒。那游医做出这方子,还想到个发横财的门路,卖给高门大户,作为后宅坑害人的阴私用途。
世子恨他杀他,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然而现在,世子妃居然沾上这碗疯药的干系。
成美紧紧抿唇,不敢替谁辩解,只能看世子的表情越来越恶劣。
成安进亭匆匆禀报了声:“殿下,世子妃来了。”
飞仙亭似有无形的弦,骤然绷紧了一瞬。
成安和成美目光统统投向世子妃,见白照影姿容清丽,举止活泼,像只小白猫蹦跳在花园里。走两步停两步,像在试探,又像是在躲闪犹豫,仿佛已写在脸上的心里有鬼。
两名侍从退到亭边,恐怕美人血溅五步。
白照影不知死活地进亭子,不敢太靠近萧烬安,目光盯着那碗汤和那个罐。碗是满的,罐看不见里面。他心里惶悚,不知萧烬安到底喝下去没,迟疑地张张嘴。
却没发出“夫君”那个词语。
决定告诉萧烬安有毒,是怕担干系,更怕良心过不去。
他可以等萧烬安死,但不能杀他,他是守法好公民,对生命心怀敬畏。
白照影再一次看着那碗汤。
萧烬安则故意端起汤碗,眸中闪烁出危险的光,递给白照影道:
“这碗鸡枞汤很香,为夫还没喝,你尝尝看?”
萧烬安在试探他,想看看白照影是不是蠢到能同许菘娘合作。
而白照影微凝。并不知道其中蕴藏着的杀机,只是想到如果直接揭穿汤里面有毒,那肯定瓜田李下,自己仍有洗不清的嫌疑。
思前想后,白照影有了主意,但只能先殷勤笑道:“既然夫君还没喝,我服侍夫君喝,夫君先来。”
白照影捧起瓷罐。
萧烬安露出个阴沉的笑。
两名侍从同时闭上了眼。
15. 心弦拨动
眸光锁定白照影脆弱的脖子,萧烬安想,杀死白照影,他甚至连内力都不需要使。
只需他递过来碗那时,脖子轻轻一折,颈骨当即折断。
自从母妃去世以后,多年间,也并非没有想以美人计接近害他的人,以前他统统扫地出门,唯独不慎放进来这个,看来也要死在他的掌心。
萧烬安早已养成将出手当成件习以为常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白照影上前捧起瓷罐。
萧烬安袖中翻掌!
瓷罐很烫,动作间白照影故意用力将底料摇匀,溅出来的汤汁泼溅到手背。
白照影立刻被烫得眼圈红热,皮肤骤然刺痛,瓷罐脱手砸下石桌,将瓷碗砸得粉碎,然后罐子骨碌碌滚下桌面,满地狼藉……
两名侍从还以为是萧烬安动手。心知世子妃不成了。
可这时却听见世子妃的声音,从亭子内传到亭子外,白照影直挺挺地跪在飞仙亭请罪:
“我不慎失手,请夫君惩罚。”
两名侍从同时回头。
世子妃打碎了所有疯药。溅得满身都是棕褐色的汤汁,眼尾两颊都泛着红,一边哭一边跟世子爷认错。
萧烬安胸口剧烈地起伏几瞬。
那已经抬起来的手掌,刚要动手,复又收回袖中。
他被白照影突然闹出的动静砸得耳膜刺痛,脑袋里面嗡嗡作响,隔了好半晌,脑海里的余音方才渐渐消散。他收敛回神智,看清白照影跪在一大片棕褐色汤料里,白衣满身脏污。
萧烬安眼眸轻闪了闪。
白照影紧紧攥住双手。掌背烫出两片红痕,过后泛起层半透明的水泡,白照影低头发颤。
“……”萧烬安矮身将他捞起来,白照影被迫站在萧烬安跟前。
鸡枞片、土鸡肉、滴滴答答的汤汁,全都跟随白照影的动作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白照影生怕沾到萧烬安身上讨嫌,僵硬得跟他保持距离。
但是手烫得有点打哆嗦,他刚拧起眉梢,手腕悬空,手被放在萧烬安的掌心,再被对方修长坚硬的手掌握着,反反复复地打量。
现在的情况,骤然从世子妃下药加害世子,变成了世子妃赶来,委婉的救下世子。
两名侍从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是该进去收拾残片,还是赶紧给世子爷搭个台阶下。
看到世子爷还捏着世子妃的手,成安福至心灵:“我去拿融雪膏。”
成美去拿换洗衣服。
碍眼的人,一个跑得比一个还快。
飞仙亭就留给两名当事人。
萧烬安眸光在白照影被烫伤处停留。
白泡里面的脓水越积越多,白照影扁着嘴,显得恐惧又不知所措。指尖在萧烬安掌心里无力地勾过。
少年的桃花甜香,让人心里莫名就轻软成片,而那一身汤汤水水的狼狈,又使得他滋味说不出的难言。
十年间有人恨他害他,有人嫌他,厌恶他,跟风嘲讽诋毁他……
还从没有谁像白照影这样蠢,整天麻烦他,乱说喜欢他,烫伤自己,为了救他。
萧烬安拨动了根,从未被谁触碰过的弦。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体察到,他烦白照影,也许不完全是疯病未根除的后遗症,而是对方真的在牵动他的心神,引起萧烬安敏感的警惕。
萧烬安把白照影那只受伤的右手放下,伤口红痕犹在眼帘,而他却将人推远半尺。
世子殿下声音冷冷地说:“汤里有疯药。”
白照影心中一慌,没听说过这么直白的问法,他没法给萧烬安解释,只能硬装不知情。红着眼睛装可怜,抽了抽鼻子:“什么药?谁要害夫君?”
萧烬安有点拿不准他是否知情了。
是故意救他,还是真的笨?
二者皆有可能。
萧烬安更加直白地试探:“昨晚你在墙外,听见我处决了个人。”
白照影心头突突乱跳,眼神来回忽闪。
对方甚至都不给他装无辜的机会,字字句句,一针见血:
“你害怕我,所以要杀我。下药是最好的方法,我死你就自由了。”
虽然前因后果,串联得都很准确……
白照影牙根发软,那晚听到的惨叫声,闻见的血腥味,再度清楚地浮现。他仿佛只要再答错分毫,被残忍对待的就是自己。
白照影紧紧地闭起眼睛。
长睫毛合住,挤出两颗眼泪,噼啪砸上自己手背的烫伤,白照影肩膀骤缩。
他的脑袋瓜子,已经支持不了想出更动听的话术。
在萧烬安绵密如潮海的气势面前,他是穷途末路的猎物,纵使之前再有求生欲,被逼到这步,脑海也是一片空白。
白照影嗫嚅:“我……没。没下毒。”
“本世子饮食皆需取样,你来之前,成美已将那碗汤,提前盛出些许,或许能留给你。”
狩猎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白照影濒临崩溃,生怕待会儿萧烬安会给他再弄出碗毒药,然后逼着他,给他灌下去。
白照影身形晃了晃,哭湿了的桃花眼,眼神开始涣散,这时再也招架不住,边哭边道:
“毒汤是茸茸从公厨拿来的,我不喝汤,是因为不吃蘑菇,送给你汤,是因为它很珍贵,都不是因为汤里有毒,我根本不知道谁下的毒……”
“可你却特地将汤碗打碎了。”
“我觉得汤有问题,想了想,不能让你喝。”
说这句话时,他哭得急喘一阵,然后剧烈地咳嗽,胸口起伏。
萧烬安却仿佛看到朵被露水打湿的花。冷峻地捕捉白照影是否有心虚的神情。
少年面无人色,已经怕自己怕得要死。
白照影有和许氏合谋的动机,但看反应,尚且真实,又不能断定他跟许氏合作。
如果白照影仅是猜出汤有毒,就赶来提醒自己……
萧烬安身形微僵,一瞬间神思绞紧。
而白照影却在此时软软地倒下去。
那种初来书中世界的神魂不稳,使他扛不住与萧烬安对峙,他觉得身体发虚,在打哆嗦,眼前浮现出团团黑影。
萧烬安攥住他手腕向前带,到底还是让白照影,扑了自己满怀。白照影眼睫沾着泪水,又凉又痒,仿佛直接滴进他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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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烬安喉结滑动。
成安成美同时回来,一人拿药,另一人手里还拿着衣裳。
两人重新回到飞仙亭,见局势又有了进一步改变。
殿下刚开始要杀世子妃,走之前改成罚世子妃,而现在,竟变成爱不释手地抱着世子妃。
姐弟俩二度瞠目结舌。
到底是觉得上意难测。
***
世子院北屋,茸茸被撵出屋外。
成安成美把守房门,茸茸先开始还很担心,少爷这说晕就晕了。
但她看见世子在屋里没出来,屋内也没有其他怪异的动静,也就放心地在屋外抓石子,边玩边等,待抓了几圈之后,世子走了。
茸茸方才推门进屋。
少爷安安静静地躺着。
白照影仪容很整齐,已经换了衣裳,脸干干净净。手上粘着块轻柔的纱布。
茸茸还以为是少爷跟世子玩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她跟小伙伴玩耍也会受伤。那既然还能在一块玩,可能两个人没闹别扭。
茸茸搬个小板凳,坐到白照影床边,轻轻摸了摸白照影受伤的手背。
这是轻容纱,包得很仔细,伤口也能透气。在白家,轻容纱是二少爷做珍贵衣服才用的料子,而在这里,世子裁它给大少爷当纱布使。
茸茸暗暗给世子爷又记了笔好。
白照影这时指尖缩回去。
他醒了。手背很痛,说明还活着。
他又看见手背包起来的烧伤,心知萧烬安信了自己的话。那到底谁在借刀杀人呢?
白照影想,许氏的嫌疑最大。
她掌家,对公厨方便伸手。
最近她更是输给萧烬安许多局,赔了名额,赔了十几箱礼物。
她给疯子下疯药,旁人也许只会认为是萧烬安疯病加重,如果能得手,并不会让人怀疑到她头上。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隋王府世子,必定再也够不成威胁。
白照影不由漫无目的地琢磨,也许萧烬安并不是从出生起,就暴虐嗜杀躁狂的。
那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耳边飘进昨日偷听到,萧烬安用刑时说的那句话:
“——十年前,你制药害我时,可有想到今日?”
白照影突然眼眶潮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按住胸口,茸茸连忙拍他的后背:“少爷,少爷怎么了?咳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叫个大夫?”
白照影缓了缓,脸庞又热又涨,可他并没顾上自己的情况,想到了件很可怕的事。
白照影抓住茸茸的手臂,断断续续地问:“你今年十一了?”
茸茸歪头,单纯的孩童模样,天真道:“是呀。”
十年前萧烬安能有几岁?
他被人下药那会儿,是否比茸茸还年幼呢?
白照影目光凝着茸茸,将茸茸看得有些奇怪。
茸茸却不知晓,他在想象十年前的萧烬安,那时他几岁?会比茸茸还矮么?
白照影靠在床头张了张右手,微微牵动伤势,泛起丝丝缕缕的痛楚。
白照影嘲笑自己胡乱地悲天悯人,叹了口气。
16. 夫妻共灶
“世子妃。”
成美的声音出现在虾须帘外,夜深才来,身影投在帘外。
她用漆盘端着饭菜,走近看了,是两碗干贝瑶柱粥、小碟青瓜莴苣,掌心大小的酥皮点心两三块,桂花山楂糕,清蒸银丝卷,爆炒肉片。
“请您用膳。”
成美放下盘子,搁在白照影床头。
白照影眼皮挑起,饭菜荤素搭配,他饿了一整天,赶紧伸手抓酥皮饼,咬了口,发觉里面不是经常吃的木樨花瓣馅儿。馅料虽同样清新适口,味道略有不同。
这是隋王府换主厨了?
成美转述世子的话:“殿下原句,世子妃今后还会被人利用,为防止被世子妃加害,从今日起您与世子共灶。”
有些主子,总把人话说成鬼话。
成美好歹找补了句:“世子院有单独的厨房,不传公厨的饭菜,所以您不必担心有毒。殿下平日无甚口腹之欲,主厨很少烤制点心,现采的茉莉花给您做饼,所以才晚了一些。”
茉莉花饼清甜可口,沁得白照影心肺俱清。
看在点心的面子,白照影决定先吃饭。
茸茸赶紧给白照影塞了口瑶柱粥,海鲜大补,能滋润一番白照影瘦弱的身体。
成美再拜告退。
白照影忽然叫住她,咽下嘴里的粥,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你们两边分灶,是因为公厨的饭菜可能有毒?”
“……”
“许氏曾给世子下过毒?”
成美不说能引起争端的话,但她不否认,约莫等于认同。
白照影心口一窒:“我夫君今年多大了?”
“刚行冠礼。”
十年前萧烬安不过十岁。
白照影震撼,深深地望了眼茸茸,目光锁定着茸茸的小小身体,女孩子比男孩子,同等年龄的条件下,发育还要早两年。
这也就是说,萧烬安也许发病时还没有茸茸高,是个完完全全的小朋友。
假设他童年时得到老王妃的荫蔽,如何在丧母之痛尚未消化时,再提前知晓人心险恶?
心头很不是个滋味。
白照影咽下干涩的茉莉花饼。
***
又一日,日光朗照,清晨时刻。
南屋萧烬安的居所分内外两间,内部结构,大致与北屋相同。
沿着南屋一直向内走,有条小道,推开单扇房门,里头是两丈长宽的小院子,四面围墙,是世子萧烬安的习武场所。
兵器架陈列着不同式样的武器,冷光锃亮。
靶场需要的纵深幅度更长,所以凿开半扇砖墙,需要时把隔板拿开,就能对着墙壁练弓。
幼年时萧烬安刚疯,神智混乱,在校场时常伤人,起初不敢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又意识到荒废了武艺,会失去自保能力,就让母妃的一些亲信,帮他开辟出这片不为人知的小院。
如今萧烬安正在院里练刀。
刀身出鞘,一道清鸣。
他起刀,层层刀势密不透风,刀光形成大片清亮的刀影,绣春刀所笼罩的范围,仿佛水泼不进,声音连贯。
此时院墙外飘落进一片落叶。
叶片极小,在空中翻飞,打着旋儿的过程中,正面迎上萧烬安的刀刃,单薄树叶立刻凌空断成两半,可见刀势何等冷厉。
刀刃后露出萧烬安轮廓深邃的眼睛,他收刀入鞘。
成安这才敢探头跪在萧烬安跟前,带着笑容恭贺道:“殿下最近大喜了。”
萧烬安看着他。
成安掰手指头,一件接着一件地数:“在锦衣卫获得官职、找到制药的人、身体日渐康复……按照这个走势下去,殿下会变得越来越好。”
好这个字让萧烬安咀嚼片刻,眸光晦暗。
先发抖的却是成安,自家主子童年为了自保,边解毒边装疯,他被王府上下多年暗算,在上京名声败坏,活得好不辛苦。
以前殿下想过死,老王妃遗命却让他活。
如今殿下也许熬出了些名堂,但已被磋磨出满身颓败厌世感。不能死又不想活,对这红尘世早已没什么兴头。
变得好,能好到哪里去呢?
成安满嘴苦涩,只得换个话题道:
“茉莉花饼好吃,世子妃昨儿个用了两块,早晨又吃了两块,他天天吃甜的,厨房的蔗霜自从世子妃入伙起,两天下了半罐。”
萧烬安鼻端闻见股甜香气,无意识间,将空气深吸了口。
成安又禀报道:“属下暗查完毕王府公厨,投药害人的都找到了,世子妃确实是毫不知情。是那厨子对他暗示有毒,厨子已经招了……”
他手上烧起层血泡。
萧烬安亲自给白照影包扎时,用银针颗颗把泡刺破,脓水放出方才能敷药。涂融雪膏时,封住了白照影感知外界的几处穴位。
脂膏滑腻,皮肤细致。
缠上轻容纱后,影影绰绰,指节透着淡青色的脉络,指尖泛粉,指甲莹润,亮色动人。
成安还在小心翼翼地多话,内容依旧关于白照影,萧烬安并不阻止,也许能听下去。
成安继续道:“世子妃特地赶来救您。”
萧烬安放下刀,找座椅坐下,在几句话中脑海已跳出若干个白照影:
“也许怕被投毒事件牵连。”
“被烫不是假的,世子百般试探,世子妃通过考验,也不是假的……”
成安说着说着,那点儿想让白照影唤回萧烬安些人味儿的意图,终于太明显。
他引起萧烬安的抵触,被萧烬安带着警告的眼神逼退。让萧烬安回忆起,自己几次三番被白照影搅得思绪不宁。
萧烬安额上浮起层汗水。
迅速给自己倒杯苦药,药水在桌上常备,就蓄在他平时所用的茶壶里。
他咽下药汁吩咐,替自己断绝未来被白照影再影响的可能:
“成安。”
“属下在。”
“去拿纸笔。”
成安领命,笔墨立即备好,就安顿在茶壶边上。
桌面空地不大,萧烬安字迹行云流水:
——放妻书。
成安赶紧又跪下了,失声连忙道:“世子妃无过!请殿下三思!”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两人好好的。明明世子抱世子妃回房,给世子妃上药,显出许多年未曾见过的温存。
可能药喝得不够,也可能痊愈前病情有反复,总之成安吓得魂不附体,这可不兴乱写的!
成安低着头想要规劝。
萧烬安却运笔流畅,放妻书已经成文。
他故意抗拒自己的无措,因为疯病,平生最厌恶失控感。
萧烬安将纸面掀起晾干,语气悠然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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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照影替嫁入府,恩怨本就与他无关。回门宴我报复够也玩够了。从此一别两宽,省得他再做出什么事引来麻烦……”
放妻书递给成安。
成安双手颤抖着接过。
纸页上面的墨字,自幼临得是王羲之的行书,只是萧烬安发病后,性情变化同样影响了书法笔体,他字迹多有棱角,部分笔画有如刀剑,透着攻击性。
萧烬安朝他摆手:“我抽空理理北镇抚司的头绪,无暇见他,找时间告诉他。”
成安只觉得这放妻书有千钧重,只怕轻易递出去,成全了世子一时痛快,到时候想再娶个世子妃可不容易:
——想找个这么漂亮的不容易,人品端正,天真烂漫,还会逗趣的更难!
成安简直为难死了,不想让世子妃走,世子的意思又不敢违拗。
他拿去问姐姐。
成美正在庭院给世子妃挑选新鲜的茉莉花瓣,世子院种植的茉莉小有规模,要做鲜花饼,还是要选开得烂漫些的,这种茉莉花味道更浓。
成美精挑细选,所以只捡了巴掌大的小半罐。看见弟弟过来,刚想招呼他没事干一起捡。
弟弟双手递上封放妻书,成美茫然地正反面各翻了几遍,没看出端倪,闹不明白世子爷这又是个什么章程,亦是微微摇头。
姐弟两个领了命,放下没摘完的茉莉花,同时站在北屋,在帘外等白照影。两人谁也没主动进。
虾须帘窸窸窣窣地闪了闪。帘影曳动,白照影在帘子里面说话,觉得烫伤应该快好了,让茸茸帮他拆纱布。
灯影纱是御赐贡品。但世子剪断它时,并没显得任何心疼。
那天决定今后跟世子妃共灶,世子随口吩咐道,让厨房烤制些鲜花饼。
上次世子这般细致时,还是十多年前,给老王妃准备生辰礼,他记得老王妃喜欢天青色。
两姐弟同时叹了口气。
帘子后面,白照影今早始终没见南屋有动静,以为萧烬安不在,于是鬼鬼祟祟探出个头。
六只眼睛相对,白照影捂住脸,以为自己被监视了,乖乖回屋里坐好。
但是帘外面的人,心也很虚,齐刷刷往后退了几步,使得白照影觉得还有打商量的余地,脑袋又冒出来道:
“那个,两位高手。”
“世子院有没有规定,新嫁进来的世子妃,能出去王府玩么?”
“我快郁闷死了。”
世子妃想出门,那就给他收拾好,先送他出门……然后再告诉他,您无须再回王府了,这样是否可行?
暗中交换了个眼神,姐弟俩点头,这样确实不会太突兀。
于是牵好茸茸,准备马车。
马车车厢里他们暗中给世子妃收拾了一些细软。
白照影嫁进王府很匆忙,除了那根发簪,基本没置办过什么私人之物。干净的来,干净的走,像个过客。
成安驾过来马车,还是多嘴道:“世子妃怎么想到外面玩了?”
事实上,自从白照影清楚些王府阴私以后,他就不太想在王府玩耍了。
他恐惧萧烬安,现在依旧如此。
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许氏,戕害那个堪堪十岁的萧烬安。
白照影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烫伤表面浮起层纸片薄的白皮。
他随口敷衍道:“园林里有毒蛇。”
17. 上京逛街
成安驱车。
不多时,来到了上京城最大的集市。
大虞朝早已经度过了坊市分离的阶段,各条街道,甚至是小巷子,都会有百姓在里面进行商业活动。但是买卖最成规模的,还得数城东丰厚集。
隋王府的马车太大,行动不便,只能先行寄放在路边。
马车停步,成安在车门外喊了声“到啦”,掀开车门。
白照影迫不及待地钻出车外。
他站在车头凝滞片刻,丰厚集纵横绵延许多条街,放眼望去,只是街道的交汇口就看见了四五个。区别于他在现代见过的影视城,百姓碌碌奔波,比群众演员数量多得多。
商肆鳞次栉比。商旗招展,随风飘举。
这便是古代集市,大虞朝最热闹的地方。
白照影下车就开始转转看看,眼睛跟腿都很忙,显得十分兴奋。
逛街对于现代人是常态,却并不包括他这种现代病号。别人出街带钱就行,曾经的白照影出街,不仅要带钱带药,兜里揣着联系方式,还系着手环检测心跳。
他喜欢现在这具身体。
如今正值夏天,暑气炎热,茸茸举着小手,在后面给白照影撑伞。
白照影接过伞,沿街边给他们这一行四人,买了四盏西瓜酪,是半透明果冻状的半流体,呈晶莹的水红色,原料是西瓜汁,掺了冰沙和蔗浆。现代西瓜没这么麻烦的吃法。
茸茸跟着少爷,早就习惯了少爷不时投喂。
成安跟成美,却因为两盏西瓜酪受宠若惊。世子面冷,在他跟前,姐弟俩常常绷紧神思,世子的赏赐总是很贵重,但他们只敢谢恩,不敢表现出任何的喜悦之情。
姐弟俩吃着甜甜的西瓜酪,越发觉得放妻书很沉。
丰厚集除了吃的,还有用的。
白照影拽着茸茸,在首饰店给她挑花戴,把茸茸扎成了只闪烁的花蝴蝶。送给成美的是支绒花木兰簪,胜在精致,能衬得她气质更为清绝。
这是成美这辈子第一次,收到发饰作为礼物。老王妃在世时,她还小,没法佩戴发簪。如今世子妃送她发簪,世子妃还是个男子。虽然知道并无深意,她还是暗中脸红,喉咙发紧。
就连成安都得到了条锦绣发带,扎上精神得很。
他们一行人转转看看,不给萧烬安买点什么,说不过去,太便宜了显得敷衍,恐怕被萧烬安挑理。就算稍微贵重些也无妨,白照影上回从白家收到近百两退赃款,趁有机会赶紧用。
两世生活条件优越,白照影没什么消费观念。
看中了店里一个发冠,鎏金质地,镂空花纹嵌着玛瑙,映着日光明灭闪烁。他瞧着好生喜欢,但款式风格并不太适合自己,唯独胜在好看。那发冠售价八十两银子。
白照影干脆地付钱,想着萧烬安最好是不肯收,他不收,白照影就留着长大后戴。
店主装盒,成安赶紧接,世子妃送给殿下的礼物,比他们的加起来都贵。
虽说礼轻情意重,但礼重情意更浓,就冲精心挑选贴身物件这桩,成安恨不得豁出命去,也要违拗世子爷一回——想把放妻书替世子撕了。
冲动消费的后果是,丰厚集还没逛完,白照影手里的钱已经见底。
以致于越往后,只能买点不痛不痒的玩意儿,陶泥小猫、纸扎风筝、草编蚂蚱、竹蜻蜓之类的……剩下最后三文钱,买了张还算做工仔细的,暖橙色狐狸面具。
世子妃戴着面具悠然叹息,现在是贫穷的小狐狸。
成安觉得放妻书快把自己硌死了,放眼整座上京,除了世子殿下,谁还能养得起世子妃?
成安手臂悬着数不清的物件,指头再度摸到放妻书的纸页。
街对面有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径直朝白照影走来。
成安警惕地望向对方。
那小厮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才道:“大少爷,下午暑热,小侯爷正跟几个同年清谈,碰巧看到您经过,想请您进声望楼喝杯冰饮,暂时歇息歇息。”
白照影认识的小侯爷只有一个,表哥崔执简是也。
白照影对表哥印象极好,他跟表哥两次相见,表哥两次都关心他身在王府处境是否安全,白照影特地向茸茸了解过,原主与崔执简婚约因为托孤,曾经没有私情。
崔执简在茶楼第二层,目光柔柔地望着自己。
他身着绯红色官服,清秀面庞,被衬托出几分春风得意的喜气,上次就听说他要被皇帝授以官职,想来现在已经得偿所愿。自己必然要上去恭喜恭喜。
“我这就来。”
白照影跟随小厮而去。
那小厮引路,隋王府一行人当然跟随世子妃上楼。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位文翰侯府上的小厮,在街上片刻工夫,甚至都有人远远就向他揖手。文翰侯祖上出过首辅,崔执简更是上京公子榜首,不久前还在殿试扬名,前途不可限量。
单看崔小侯爷这份上心,再加上两家曾有婚约,成安咽了咽口水。
也不知世子北镇抚司的头绪,是否理清楚了?
他放妻图一时痛快,知不知道,世子妃行情这么好?
如果这封放妻书给出去,世子妃恐怕当天都留不住。
***
声望楼最显眼的地方,用金钩银划写了四个字:匹夫有责。
白照影登楼。崔执简听到白照影的脚步,从座位立时起身。几名同年的进士也纷纷起身。
“表弟。”
“给哥哥行礼。”白照影拜得很深,恭恭敬敬。
反倒让崔执简失笑,就势摸他的发顶:“作何这么客气?”
“因为客气完了,就可以不客气了——表哥快给我倒水,我累死啦,外面还那么热。”
他对亲近的人,向来顺杆爬,捧起崔小侯爷亲自倒好的酸梅饮,咕嘟咕嘟。顷刻间干完满杯,旁边的小厮想搭把手,再给白照影续上,却被崔执简用目光轻轻地制止了。
崔执简再给他注满一杯,提壶慢斟,儒雅风流。
白照影对酸梅汤如饮酒,逐渐言语无忌起来,东拉西扯:
“你知道嘛,最近都不会下雨,外面还要再热十几天!”
“我逛了一遍丰厚集,觉得它最大的问题是车辆不禁行,我的车只能停在外面,为什么不整顿成步行街呢……”
“表哥当了什么官?”
崔执简绽放出个柔和的笑。竟是所有问题都回答,哪怕再幼稚的问题,他也给予了回应:
“热虽热,但城郊正收割小麦,如果下雨,反倒对农事不美。”“何为步行街?喔,如果按你这种设想,我可以向府尹建议,这事确实是顺天府管的。”“为兄现在任顺天府推官。”
推官不是府尹,想来崔执简还得一步步擢升。
“推官是干什么的?”
“断案。”
“推理?”
崔执简没听过这个词,仔细想想,还挺有趣,展颜道:“对,就是推断出,谁更有理。”
同桌的几名进士,都暗自惊讶称奇。
要知文翰小侯爷,其实是个很讲规矩守礼之人。可是白照影对他语气随意,甚至还带着理所当然的娇纵,文翰小侯爷不以为忤,居然十分受用。
有名进士想在崔执简跟前卖好,故意奉承白照影道:“上京早有传闻,小侯爷与公子榜排名第四的白兮然白二公子是表亲。当真是兄长慈爱,表弟孺慕,令人感动不已。”
白兮然这个名字像几块冰疙瘩,砸下来,令局面稍有冷场一瞬。
但不等白照影尴尬,崔执简就坦然道:“这位是白家大公子,名讳照影,他不是二公子。”
崔执简直白纠正,也与他平时委婉含蓄的风格大相径庭。
那名说错话的进士,就只得讪讪地笑,拱手致歉:“原来如此,白家大公子,久仰久仰。听说公子……”当然这只不过是套话,听说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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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补充一两个事例。
可是那进士死活也补不上,白照影声名不显,他搜肠刮肚,突然想起这美人竟是隋王府世子妃,然后想起萧烬安一些传闻,场面愈发陷入沉默。
进士只好从袖中拿出赠予崔执简的贺礼,是块散发着香气的描金墨锭。
“今日授官以后,我等各奔东西,崔兄身在天心,今后必得圣眷。”他顿了顿又道,“我父母俱在上京,山长水远,难以顾及。还望崔兄在京多加照拂一二。”
大虞朝为防止官员在某地割据,地方官通常不许携带家眷。对方的请求,乃是人之常情。
崔执简当然应允:“那是自然。”
其他几名同年,大多有同样的请求,其实更为与崔执简拉拢关系,以求对方飞黄腾达时,还能顾念旧情。
不过崔执简为人清正,别人不敢明说,哪怕送贺礼,也只敢送点稍微精致的文具。
整桌上所有人都赠送了贺礼。
白照影心虚地挠下巴。
本就没想到会在外碰见表哥,哪能提前准备贺礼,更何况钱还花得干净。
他有点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
成安警惕地将鎏金发冠抱得更紧。
白照影把目光错开,停留在身上挂着的几个小玩意儿,他把橙红色的小狐狸摘下来,在脸上最后戴了一下,方才依依不舍地送给表哥。
“这是我在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祝愿表哥今后得偿所愿,万事如意。”
崔执简听见得偿所愿,倏然间凝滞片刻,有三两息的工夫,方才点头笑道:“但愿如此。”珍重地接过狐狸面具。
成安暗中松了口气。
崔执简突然回忆道:“姑母当年成婚两载,日思夜想得到个孩子,途经狐仙庙的时候停步祈祷,隔月就怀了你。狐狐,这份礼物很宝贵。”
谁知道三文钱的礼物,竟还送出段故事,表哥显然很高兴。
而白照影在现代小名也叫狐狐,因为他姓白。
他只能装作早有用意,附和地点头,胡乱说道:“表哥喜欢就好,往后见它如见我,我是小狐仙,你挂到家里墙上,说不定还能挡灾。”
崔执简莞尔。
席间又是阵随性而至的清谈。崔执简通晓天文地理,但为人不爱炫耀,总在人们谈话时,画龙点睛地补上几句,让人拍案叫绝,又有徐徐风度。
小侯爷风度翩翩,世子妃笑意频频。
成安在旁边牙酸地对比,努力扒拉殿下的好处,却是——人冷漠,脾气坏,反复无常,还有疯子的恶名在外,看起来竟没有什么赢面。
可是成安的忠心,不允许世子落于其他谁的下风。
世子的本事他们不知道。那崔执简不过是承袭爵位,又读了两本破书,会做点酸腐文字,无病呻吟,他还能干什么?
就在成安暗中强烈质疑之际,一声尖叫,划破了声望楼原本的清静。
叫声过后,声望楼宾客躁动,到处是拉拉杂杂的脚步声。
外头楼下有官军风尘仆仆地喝道:
“顺天府办差,有刺客刚从禁宫逃窜,一路被追踪躲藏进了声望楼,此贼擅于易容逃窜,立即封锁现场擒贼!”
声望楼一时间氛围肃穆。
那官军喊得越厉害,官兵纷至沓来地登楼。
却不料越想控制局面,不让声望楼内惊惶,反而引出场面更大的慌乱。茶客们议论纷纷。不多时已有不少人,被认为形迹可疑,众官军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所以顷刻间扣住四个。
崔执简略作思忖。
他起身,崭新官服,绯红衣裳,补子绘着鸂鶒图案,对那些顺天府官兵道:
“且先放人,我有擒贼的手段。”
官军头目自是认识新上任的推官,推官在古代别称四爷,目前的上京市四把手,欣然道:
“崔小侯爷!大伙儿听崔小侯爷指令!”
成安小抽了一口冷气。
18. 萦绕徘徊
顺天府负责京城治安,崔小侯爷既有爵位,又有京城公子榜榜首的名誉加身。
有崔小侯爷主持局面,顺天府官军迅速释放“嫌犯”,四个刚被抓住的百姓这才惊魂稍安,连忙向崔执简道谢。
官军统领还在一旁禀报:“据说圣上出乾清宫到御花园,这刺客先扮成侍卫,又假扮成太监,一路徐徐接近,就在圣上观景的时候,于假山后面刺出一剑。”
官军犹在战战兢兢。
禁军将刺客从皇宫追逐到宫外,属于了顺天府服务范围,若是不能擒贼,各部门恐怕还要相互攀扯。抓住是功,抓不住可能要死,大伙儿脑袋都摇摇欲坠。
崔执简利落道:“所有人坐回原处。”
那统兵的军将一怔,揩了把脸上豆大的汗,气息粗重道:“小侯爷,刺客能在顷刻间易容改扮,咱们就坐在这里不追吗?”
崔执简从容地用宽袖里食指,比出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那统领过来,对统领耳语。
他吩咐几句,统领眼睛逐渐放光,不断地点头。
茶客们这时恐慌情绪渐消,声望楼陷入片刻静寂。
白照影不解地东张西望。
就见两三个呼吸之间,崔执简已观察遍楼中所有人。指着距离他们几十尺外,靠窗一个独自坐着的鹤发老者:“是他。”
“他是刺客!抓住他!”统领厉声喝道。百姓同时望去。
众官军拔刀上前,不耽误纷纷愕然,竟是单独观察外形,怎么也不会想到此人会是刺客。
这老头儿瞧着得有七八十岁了吧?
十几柄钢刀围向窗边。
那刺客没料到这么快暴露身份,立即脱去那层老者的外衣,他以诡异的身法窜出包围,形似金蝉脱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人群里钻了又钻,然后跃出人墙!
赫然是个瘦削青年的模样,身着暗青色劲装。
原来刺客虽能轻易改变形貌,但是他毕竟刚被几支官军队伍穷追不舍,呼吸频率难以改变。所以崔执简让他们坐下凝住不动,观察胸膛起伏变化。
崔执简正是利用最简单的现象破案。
声望楼观众久久瞠目,也是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陆陆续续想通破案原理。
白照影哑然片刻,然后对他这表哥,钦佩增长到几何数,就算那些电视剧里的神探,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楼中所有人以为尘埃落定,然而,顺天府官军却不断倒下。重伤惨叫一浪高过一浪,在声望楼二楼,已有五六名官兵被刺客用短剑戳出许多血洞。
原来那刺客混进声望楼,是因为茶楼人员混杂,有同伙在此处接应。
打斗之际,刺客的两个同伙也已现身,利刃交兵时被刺破外衣,显出内里一样的暗青色劲装。三名高手同时与顺天府官军作战。
崔执简将白照影挡在身后,所有人站在墙边,形式不容乐观。
成安成美唯恐世子妃被殃及,虽然有可能不再是世子妃了,牢牢守护在白照影左右。
这时白照影忽然想起,还带着两个高手,向两人征求意见道:“你们……能去帮帮忙吗?”
成安成美鲜少公开参与过行动,两人是老王妃捡回来,养育培育,留给世子殿下的亲信,姐弟俩都忠诚得有些轴。
在放妻书递出前,世子妃依然是世子妃,理论上夫妻同体,要听世子妃的命令。
姐弟俩点点头,随手捡起地面官军丢下的兵刃,抖开刀势,斜冲进入战圈。
两人加入,刀锋翻转,顷刻间牵制住刺客的两名同伙,官军声势突然壮大,越来越逐渐缩小包围圈,将三名刺客围困在里面。
此时成美故作不敌,引得对手冒进,雪亮的刀尖直接将对方贯穿,背后透出血刃。
那人杀猪般一声惨叫,临死前高声叫道:
“幽兰映月,慧心自明!!!”
成美不知他在喊什么,刀刃拔出,带起道血泉。
白照影两辈子头回见近在眼前的杀人,到底是心头恐惧不已。
混乱中三名刺客只剩下两个。
其中一个被成安制住,众官军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将他按到地面生擒。
仅剩的那名刺客与崔执简眸光相对,视线危险地闪了闪,使了个指东打西的虚晃招数,身形如电,接近欲挟持崔小侯爷。
刺客以为崔执简是在场身份最贵重的一个。
白照影搓起他的竹蜻蜓。
竹蜻蜓从崔执简侧后方向前,带起大片光影。
刺客误以为是什么绝门暗器,倏然顿住脚步,崔执简护着白照影避开。但是这个小小动作,却令刺客改变了主意,误以为能令崔小侯爷不忘相护的人,必然身份更加不凡。
刺客故意再对崔小侯爷下手,实则只为将护卫引开,找了个空隙一抓一带,拉住白照影衣袖把人带到跟前。
成安成美救援不及。
刺客血淋淋的手臂,握着柄刃口崩碎的蛇形剑,已是强弩之末,嗓音哑得厉害:
“给我车,让我走……”
“不然我宰了他——”
***
白照影呼吸都快要忘记了。
上辈子他因病,日日命悬一线,如今这辈子,他身体虽无病痛,那种随时要死的感觉,却比前世还更加频繁。
刀锋就在他的眼前。
呼吸再粗重些,他的脖子就能被刃口破开血皮。
白照影瞳孔发颤,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顺天府官军急于立功,并不知白照影是谁,统领正欲一举擒贼,被崔执简阻拦:“且慢。”
统领动作凝住,握刀的手,手腕转了一转。
崔执简怀有私心,必不能舍弃白照影,但也不能明说,沉声提醒:“人质是隋王府世子妃,这些天,你想必听说过此人。”
隋王世子萧烬安,嗜杀暴戾,在上京早有凶名。传闻他宫宴斩杀朝臣、鞭笞异国使者……种种荒唐,触犯律法无数,但偏偏此混世魔王,至今都没被褫夺世子爵位。
背后的关系,上京水深,自己不过官军小小头目,琢磨也不敢琢磨。
只知事关萧烬安,不招惹,不得罪。
更况且这次被抓的是他家世子妃,就是他那个受点伤,延请满城大夫给他看病的娇气鬼,如果上头追责起来,责任能推给隋王府一半。
统领心中谋划好退路,以为崔执简考虑周全,对崔执简抱了抱拳,旋即向后撤步。
众官军纷纷散开个扇形。
刺客眼睛里闪过抹喜色。拖着白照影,将白照影夹得更紧,在不断靠近楼梯的过程中,靴底印着鲜血,白照影双脚在地板划出两道长长的血迹。
白照影小脸惨白。
崔执简不敢激怒刺客,刺客挟持人质下楼。
崔小侯爷在刺客身后道:“本官给你备车,将世子妃放开。”
刺客却用剑在白照影颈边刻意比了比,声音哑得更加厉害:“放开?他是老子保命符,放了他,我的车根本出不了城,就要被官兵放箭穿成刺猬!”
此刺客从刺杀皇帝失败起,直到现在,在生死的边缘,经过无数次来来回回。现在好容易因为挟持人质而看到一线生机,当然不肯放弃生还的机会。
刺客人已下到楼梯过半,就快要消失在崔执简视线。
崔小侯爷紧走几步:“本官愿用自身换世子妃。”
所挟持的白照影轻轻颤抖。白照影没想到,表哥会对自己如此重视,胸中泛起股难言的感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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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了咬唇,分明恐惧已极,又不想让表哥担心。
那刺客当然不肯跟崔执简谈判,纵使出身江湖组织,不知隋王世子妃何人,只是认定了白照影能够做个筹码。冷哼了声,拖着白照影继续下楼。
刺客在声望楼的木质楼梯前,投出片浓郁的阴影。
那片阴影的头颅,被衮绣金线的靴尖踩中,像是狠狠地碾了碾。
刺客神魂震颤,并未想到会有谁敢迎面接近,抬眸投去抹冷厉的眼神,却被对方阴郁的目光逼退回来。
阴影逐渐缠绕住足踝,来者向他步步趋近。
刺客掌心握着的蛇形剑微颤,瞳孔映入片飞鱼服森冷肃穆的黑金色。
这身衣服的辨识度,说是大虞朝最高也不为过。
整座声望楼的官军,在遇见这支队伍时自觉站开,锦衣卫乃天子之刃,执行任务,宛如天子亲自过问。
敬贤帝在前段时间遴选世家子弟,扩充了锦衣卫的编制,淘汰了一部分锦衣卫的旧人。
帝王的特务机构大换血,如今正是锦衣卫再放异彩之时,敬贤帝因为在宫中遭到行刺而龙颜大怒。
皇帝已知刺客逃出皇宫。
皇城负责防务的部门众多,追捕刺客,必然牵涉到城中各部门推诿扯皮,索性动用他新淬罢的利刃锦衣卫,下旨捉拿到刺客者或可破格拔擢。
萧烬安带着部从到声望楼。
但其实他对赏赐无甚兴趣。
早晨他写完放妻书,上午在北镇抚司理事,前前后后拢共不到个把时辰,可是他体内那股烦躁情绪,郁积得令他只想犯病,分明今日是喝过药的。
他不知成安送没送走白照影,心思不宁,最终决定派个人打问。
然而被他选中传话的锦衣卫小旗,是个傻子,消息还停留在伉俪情深的旧版本,没打听来白照影被送出隋王府,倒打听出,白照影带着他两名侍从去丰厚集玩……他怎么这么爱玩!
小旗照实反馈,禀报有点事无巨细。
萧烬安看似淡漠地聆听,对白照影的行动轨迹,到底还是听了进去:
“世子妃给殿下买了礼物。”
“那发冠与世子形貌很是相称,必定是精挑细选过的。”
“这趟偶遇崔小侯爷,崔小侯爷亲自斟茶,世子妃满饮两杯。”
“世子妃对崔小侯爷笑,崔小侯爷对世子妃讲上京城的奇闻异事。”
“世子妃……”
“世子妃……”
白照影人虽不在。
萧烬安却依然在满脑子冒白照影:在笑的,在挑发冠的,在捧着杯子喝崔执简倒给他的冰饮,那双桃花眼笑得时候微微地眯起来,眼睛里都是细碎的光晕。
纵使他竭力,将幻想里的每个白照影,脑门上都贴了张放妻书。
但白照影依旧撵都撵不走,反而在他身边,不断徘徊,不断强调,变成更为明显的存在。
萧烬安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白天,萧烬安脸色差得厉害,以为自己必定疯出强迫症了,把锦衣卫这帮见惯大阵仗的爷们儿吓得头都不敢抬。
就在这时接到了皇帝的旨意,要缉拿刺客。
萧烬安想杀个人冷静冷静,到声望楼,正中下怀。
却不料他在看到刺客的同时,眸子对上了白照影那张可怜兮兮的脸。眼睛望向他。
使萧烬安定了定神,误以为解药失效,自己终于彻底疯了。
萧烬安的眸光,在白照影苍白的面容盘桓瞬息,这次没看到对方贴在正脸前头的放妻书。
看到的,是对方眼睛眨了几下,突然,哭了,同时掉下两颗黄豆大小的眼泪,啪嗒啪嗒……
这次是本尊。
白照影被劫持了。
19. 制裁情敌
因为并没把刺客太当回事,刺客反而对萧烬安摸不透底细。
刺客只觉得浑身被强烈的威压感慑住,一路后退。
萧烬安沿着楼梯向上。
仿佛根本无惧于刺客的胁迫,那刺客心思恐慌了起来,刺客作势提起声音,额角却淌落几颗冷汗,他颤声喊道:“他是隋王府世子妃,他——你若再接近一步,我必然杀了他……”
他是隋王府世子妃。
萧烬安没听进去威胁,无意识锁定了这句话。
他看得很清楚,远远见有人质被劫持时,人质并没显得那么失态,只是在望见自己的瞬间,白照影突然红透了双眼。
眼睛眨一下,就有眼泪掉下来。哭个不停。
他不知道白照影为何会哭?
也可能他就是爱哭。
但楼上有崔执简、有成安成美,还有大虞朝顺天府官军几十人。
白照影背对着他们,湿漉漉的眼睛,唯独面对自己。
萧烬安的心颤了颤。
此时大概是终于意识到突然不争气了,白照影藏在刺客刀锋后面,小心翼翼吸了口气,泪水略有回潮。
白照影也没想到,自己一见萧烬安竟控制不住眼泪。可能总是遇到危险,就在萧烬安跟前哭,已养成生理习惯。可他根本不敢指望萧烬安能救自己,又怕随时割断脖子会死。
白照影鼻尖颤动,半张着嘴,因失措呼吸逐渐凌乱。
而刺客同样也濒临崩溃的边缘,如何都没想到,会有锦衣卫追到此处,对方也根本没把人质的死活当回事情。
刺客紧紧地扼住白照影的喉咙,刀抵着白照影道:“隋王乃是宗亲,隋王世子的正妻,必定也是高门贵胄,你为一时争功害死此人,就不怕皇帝过后对你清算吗?”
萧烬安又接近了一步。
声望楼静得落针可闻。
刺客握刀的手遽然颤抖:“你到底是谁!!!”让白照影命令这锦衣卫退开。如果逼迫白照影强调身份,引得对方忌惮,应该能够做到。
却没想到白照影轻轻的,嗫嚅着,望向来人哑声道:“夫君。”
“……”
他到底是被那声呼唤打动了瞬息。
萧烬安绣春刀出鞘,银光闪过,只在局面僵持的时刻,将刺客半根手臂连同蛇形剑齐齐斩断,血浆喷涌如瀑!
刺客一声哀嚎,几乎刺破人的耳膜。然后刺客瞳孔映出自己的剑与手坠地。惨叫越发不止。
已经骤然失去条手臂的刺客,身形晃动,又被萧烬安当胸踹飞,倒仰着从楼梯口摔回二楼,跌入顺天府官军包围圈内,被若干把军刀牢牢控制住。
萧烬安这算快刀斩乱麻,因为料定刺客会将白照影当成护身符,反而要刻意避免伤害白照影的性命,他才能出其不意,在那么近的距离解救人质。
从楼梯到楼上,此时已经满地鲜血。
萧烬安浑身溅了血。
血浆融入飞鱼服的黑金底色,瞧不太明显,可是零星的血沫乱洒在萧烬安的眼尾眉心,他带着满身煞气出现在众人面前。整个人像是个修罗恶鬼。
在场者呼吸滞重片刻,竟都无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成安跟成美连忙搀扶起世子妃,在萧烬安旁边站定。
众锦衣卫捡起刺客断掉的手臂,将刺客堵上嘴牢牢绑缚,推搡着带走。
顺天府那小统领,虽说心有不甘,但犯不着跟锦衣卫抢功。
崔执简更是无意争功,表弟已然无事。但他对萧烬安的营救行为,完全不顾表弟安危,确实有些冒火。幸好结果有惊无险。
崔执简拱手道:“楼中刚发生血案,在场者皆心有余悸,崔某已让部下传唤顺天府医官,不多时医者就会到声望楼义诊。世子妃可在此处稍坐。”他担心表弟因惊吓闹出什么后遗症。
萧烬安目光却越过崔执简,落在靠窗众进士那桌,有张新加的圆凳,凳子与座椅距离仅有两三个拳头。酸梅饮瓷壶泛起层水汽。
萧烬安倏然不悦:“我不缺出诊费。”
崔小侯爷调整呼吸,令人窒息的感觉又上来了。
但崔执简依然坚持:“此番是我将世子妃邀请到声望楼,世子妃被挟持,有我一份责任,崔某将竭尽全力弥补世子妃,还望能给崔某亡羊补牢的机会。”
萧烬安说不出人话:“那你自裁吧。”
崔执简:“……”
崔执简冠玉般的面孔微微泛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止间萧烬安眼神扫过,崔执简腰佩着个狐狸面具,那面具精致,但却是纸糊的,外圈有层毛边,沾水估计都得掉色,售价三两文都多。
此时成安重新抱起来白照影买回的发冠,金光闪闪,玛瑙色鲜亮夺目。
萧烬安气息无由地顺畅。
他叹口气,摆摆手,放过崔执简:
——“也怪可怜的,你不必死了。”
***
白照影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对这个世界的崩溃感,在重新登上隋王府马车以前,铺天盖地袭来。白照影胃里翻搅热意,他扶着车壁吐得像个漏风口袋。
忘不了萧烬安那一刀下去,刺客手骨断裂的声音。
他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
嘎啦。
他又不断后怕,怕死了万一当时刺客手抖,割破了自己脖子……
又害怕萧烬安这个人,他拿不准他是救自己,还是根本没打算救自己,只不过是他的刀,不小心划得太快,而自己这条命,也是不小心捡了个漏。
白照影边吐边哭,吐得两颊发胀。
成美捧着痰盂等世子妃吐完,茸茸赶紧捧过来清水,给他漱口。
白照影漱完口就缩进车里,躲到个角落,把自己蜷起来。
车外是不减热闹的丰厚集。
刺客已伏诛的消息一经传出,丰厚集街头巷尾又有新鲜的谈资,尤其这场追捕刺客之战,上下涉及到天子、锦衣卫、顺天府、小侯爷、小王爷,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个口号诡异的教派。
只在顷刻间,此事市集传言,众说纷纭。
白照影头倚着车壁,如今很虚弱。
他有种神魂抽离的空虚感,目光落在同车萧烬安的身上,又移开视线。萧烬安已命人移交刺客进入皇宫。白照影猜测他沾了血,面君不雅,所以要先回隋王府。
白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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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力缩小存在感,不敢跟萧烬安有交流。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错车时,听外头百姓们议论。
起先他还没听出些什么,无非都是今天市集里的事。到后来听见个关键词“隋王府世子”,他敏锐的神经被触动,不免悄悄望了眼萧烬安。
距离近了,车外面的话音变得清晰可闻:
“听说,隋王世子又发疯了。”白照影在车里身体僵硬。觉得这话他不该听。
可是丰厚集这段路堵得厉害。
外面的百姓被堵着,走都走不了,就只能排遣时间,边走边说:
“以前萧烬安有老皇帝罩着,现在听说他往皇宫派刺客,他难道嫌命长么?”
“可我怎听说的是,萧烬安打伤崔小侯爷,与顺天府发生冲突,双方在声望楼交手时,正好遇见从皇宫逃出来的刺客?”
“你这版本也不太对,我听得是……”
百姓妄议皇族是非,声音其实不大。
但隋王府这辆马车实在宽敞,它委实寸步难行,而窗户正好开着条缝,所有话都能隔着车板传进车里,听得白照影胆战心惊。
他怕车里的大魔王再度发作,也担心他出手伤人。
另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时,他知道萧烬安初次发疯,是童年时遭到谋害,他承认发疯这件事,他对萧烬安有几分恻隐之情。
乱七八糟的思绪,使白照影掀起车帘,作势欲透透气,而暗中露头跟外面百姓目光相对,指了指车前头挂着的两盏灯笼。
灯笼提线转动。
车外几个年轻人,先开始表情莫名,而后看到马车灯笼上头“隋王府”三个大字,立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宛如活见鬼似的,也不再打算进集市逛街,连忙跑了。
白照影视野内,四五条人影逐渐缩成黑点。
他疲惫地把脑袋缩回车内。没敢直视,想要小心捕捉萧烬安的脸色是雨是晴。
车厢内压抑感依然不减。光线很幽微地照进车内,给萧烬安侧影镀上层金橙色轮廓,削弱了他向来阴冷的英俊,给他添了几分雅致。
外头却突然又有不知情的议论声:“隋王府世子当街发疯,杀死一人,砍伤两人,声望楼现场血流如注。”
萧烬安指节在刀柄摩挲片刻,露出的却是道笑声。
他若出手杀人或伤人,白照影只会觉得怕。可他笑起来,白照影则心头有某处莫名好疼。
白照影鬼使神差地想着:
这次萧烬安抓获刺客,救下他,按说算做的是件好事。但坊间却把他传得很不是个东西。
那能不能这样以为?
——也许,萧烬安疯过一阵,可是那些混蛋事,并不完全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倒没想为萧烬安辩白,仅仅是,有此猜测。
白照影并不急于求证,也无法向谁迅速求证。
隋王府车辆穿行过丰厚集,走得这才顺畅了许多,下车一路无话,白照影今天浑身热汗叠冷汗,在下人的服侍过后换了干净衣服。
沐浴过罢,浑身毛孔刺得慌,他在北屋睡得并不安生。
当晚,白照影做了一个梦。
……
20. 有错当罚
梦里有人追着他索要断臂,那声音嘶哑,胳膊断面切口处血淋淋的。
白照影赶紧跑,甩掉了那个没手的人,正待喘过气歇歇脚的时候,忽然感觉有谁在轻轻敲自己的肩头。
他忙回身查看,一滴血滴淌落脚面,他没看见人,看到的是只血淋淋的手。
圆柱般胳膊中心,有块被斩断的灰白色暴露出骨髓的骨头。
白照影被魇住了。
梦中让那断臂紧紧勒住脖子。
他上不来气,觉得自己要死,好容易方才挣扎出来梦魇,上气不接下气唤茸茸:
“茸……茸茸,你过来,你在哪儿?”
茸茸不回答。
小丫头向来睡得沉,白照影心里清楚。
但是刚做了噩梦,他必须得看见个活生生的大活人,这是他在前世养成的习惯,要有人陪伴,方才不至于那么害怕。
茸茸虽小,勉强是个活物。
白照影抱着枕头,去外间找茸茸,小姑娘的被子鼓鼓囊囊的。
他害怕吓着茸茸,一边叫着茸茸一边过去,然而茸茸并没有什么反应,白照影的呼唤,始终得不到回应。
他在黑夜里颤抖嗓音,只能听见自己说的话,因为只有来言没有去语,于是更害怕了,又担心茸茸在被子里闷坏自己,白照影隔着被子,他小心翼翼推推茸茸的脑袋。
摸到茸茸的花苞头。
——可是,那花苞头竟一整个儿掉下床榻,砸在他脚面!
先是啪地一声,然后再骨碌碌滚动,滚落到白照影脚边,满地碎发一片。
白照影立时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外面跑,完全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的展开,他生怕再骨碌碌追上自己的,是茸茸的头。
其实这是茸茸提前放好的假发包,里面裹着个圆圆的蹴鞠球,球上有几个铃铛哗啦作响。
因为茸茸也被今天追捕现场吓得做噩梦惊醒,担心搅扰白照影睡眠,小姑娘伪装了个假人睡下,悄悄找成美姐姐去了。
小姑娘当然不知道,正是她做出来的那假人,差点儿吓死她家少爷。
白照影慌不择路,跑出屋门。
北屋向外,出门对面就是南屋。
南屋萧烬安睡觉很浅。
萧烬安睡前将那放妻书从成安手里,找了个由头收回。
他理由充分,说考虑到日后也许还有用得着白照影的地方。
成安连忙点头,说家里多养个世子妃,无非每月多耗几罐蔗霜,省得外头再有谁给您乌七八糟地添人,打扰殿下的清静。
主从暂时达成观念上的平衡,放妻书重新回到萧烬安手中。
放妻书压进萧烬安枕头下,萧烬安同样觉得硌。
他警惕于这种被谁反复拨弄的感觉。
但却不得不承认,就在今天,他平生第一回,主动改变了自己的决策。
闭上眼,看到白照影笑,看到白照影哭,看到他从车内向车外提示那些不知死活的青年,那是在维护自己么?
……那他可真是自作多情。
萧烬安冷冷地驱赶白照影的影像。
刚消停没多长时间,就听见南屋外头有动静,声音轻轻细细的。
他原以为仍是刺客,萧烬安摸索枕边的刀。
听见的居然还是白照影的声音,大晚上的,该不会是幻听了?
可他确实在轻拍他的门,声音不大,像试探他到底睡没睡、醒没醒,颤抖着冒出很小声:
“夫君?”
……他到底想干什么?
萧烬安在屋里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继头一回改变主意以后,又头一回产生了,被某个人烦到,想要跳下床去喝口解药的冲动。
南屋帘外投出白照影的影子。逐渐消失,他想走。
但岂能让他招惹完自己,就这么轻易离开。
萧烬安故意声音渗人:“何事。”
白照影在屋外被吓得更狠,此时万分后悔,为何慌乱间要敲萧烬安的房门,自己这岂不是主动唤醒沉睡的魔头?
实在够勇。
白照影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夫君,我……能求你件事儿吗?”
“别卖关子。”萧烬安冷声。
白照影隔门都能感到对方语气里的不耐,他自然不敢久留,小声说:“你能把成安派出来陪陪我么?”
南屋里边沉默了瞬。
白照影好像意识到,自己提了个有点儿过分的请求。
他对萧烬安解释,尽量又柔和又轻缓跟对方商量,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恳求:“夫君,我做噩梦了。想看见个活人,我可以给成安守夜钱。”
萧烬安并不理会,把胳膊搭在了额头。
白照影的声音再次传来,他像是在转圜,也像是在讨好,珠玉般的嗓音连续道:“我实在害怕,茸茸也不在北屋。你要是不忍心成安守夜,夫君,让他睡在我旁边都行。”
萧烬安翻了个身,那始终不曾泛起的困意,越发离他远去,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琢磨白照影的诉求,使他瞧见床顶飘绿。
这时门外白照影不在央告,他又困又怕,其实脑袋已经不太转了。
他换了个话题,想赶紧脱身:
“对不起,不该打扰夫君睡觉……那我自己去想想办法,我不麻烦成安,我也可以今晚先到下人房里,挤一挤。”
世子院伺候的随从的不多,除了成安跟成美,这两个半主半从的单住,其余下人房是两个四人间,各分男女。
白照影毕竟是男子,肯定不能跟侍女们混住,他木着眼睛,打算蹭住男寝。
正欲举步离开时。
南屋被罩顶绿云,压得几乎透不过气的世子殿下,眉头紧皱。
萧烬安把胳膊从前额拿下来,半坐起身,隔着道门,缓缓地质问门外的白照影道:
“白照影,你当我死了吗?”
***
呃……
怎么说呢,这话他接都不敢接。
白照影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被萧烬安飘过来这道阴森森的语句,吓得纵使醒着,也如坠噩梦。
怎么就跟生死联系起来了呢?
他到底不知道,触到萧烬安哪片逆鳞,抱着枕头往后退了半步,见到海棠树枝投落在门扇上,是许多扭曲错杂的树影,像大团大团从后向前笼罩住他的鬼祟。
白照影只能哆哆嗦嗦的:“对不起。”先敷衍为好。
“进屋。”
“……”
抱住枕头的胳膊,微微收紧。白照影没太听清。
树影婆娑,扭曲的树影像怪物的手,他神识因为困意仿佛跟外界又隔了一层,迟钝地站着没动。
“那还是……不用了吧?”
萧烬安的屋,不是安全屋,白照影想得是大魔窟老虎洞。并未料到对方竟会让自己进去,而且也完全不受用。
他就是被缉捕刺客现场,萧烬安那刀吓着才做噩梦的,进屋不是梦见鬼,而是就睡到鬼旁边了!大魔王大厉鬼!
脑子困得已经完全转不动。
可求生欲到底还是让白照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因为太害怕了,说出来的那番话,好像对世子妃角色有点出戏,他就不该跟别人同住。
——如果要躺一张床,他只能跟萧烬安躺一张床。
刚才那番话,是在世子殿下男人的尊严上面乱踩,雷区疯狂蹦迪,后果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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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佬要收拾自己。
白照影后悔自己贸然跑出北屋,要不……还是让茸茸的头追自己吧?
他再度浑身冷汗,转了个方向想逃。
萧烬安却在门那边发出道鼻音。
吓得白照影脚腕发软,心说万不能麻烦萧烬安出来亲自捉拿自己。
他自认倒霉,满嘴乱瓢讲错话,他垂头耷脑地推开条门缝,不知萧烬安将用什么办法,惩罚他在屋外面胡说八道。
南屋的门发出轻轻一声响,微弱的门扇声,在过于静寂的黑夜里,响声漫长而酸涩。
白照影关上门,就只敢站在屋门口,两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南屋,借着月光,看见两个屋大致结构相似,萧烬安就躺在屋里面,看不太真切,但感觉像蛰伏的野兽。
他虽想要见到大活人,里面这人也虽是活的。
可这活人却随时都能够把别人变成死人。尤其白照影刚才还犯了错。
两种矛盾情绪在心里交撞着,变成白照影向前走了半步,又赶紧怕烫似的收回足尖。试探得仿佛是只想动又不敢动弹的小猫,白照影不吭声。
萧烬安刻薄地取笑:“你是想找成安睡一个,还是到大通铺睡四个?”
白照影低头,快别提这事儿了。
抱着枕头的胳膊越收越紧,白照影紧张地收紧脚趾,既不想暴露真实的心思,又还得对萧烬安不遗余力地讨好,企图让对方不要那么记仇。
“我夜里睡觉会缠人,所以不敢打扰夫君。”这个理由挺好,白照影糊弄地说。
萧烬安:“那就去缠别的男人?”
白照影只想给自己个嘴巴子,原来这个理由也并不好。
少年扁着嘴在透过月色的门边为难,抱着枕头,小小一只,现在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动物,既要显得顺从,又在笼子里来回乱动,吸引起萧烬安的注意,也越发让萧烬安想要逗弄。
萧烬安恶劣地补充了句:“记得王府家法?”
吓得白照影打个激灵,想起清香白绫跟军棍,自己哪个也都不受用。
他连忙摇头:“记得。”但不要。
萧烬安在黑暗夜幕里审视着白照影,门边的少年牙齿都要打颤了。那双水润润的桃花眼,盛着些单薄的月色,很生动。
萧烬安于是更加悠然地排遣,报复对方害他睡不着的情绪:“你知道猪笼吗?”
白照影茫然地咽了咽口水。
里屋萧烬安淡淡地描述:“猪笼是用细藤条编成的,将人关进去,投进水里,泡两三天,捞出时尸体会变得又大又肿。专用来对付跟别人睡的妻子。你的鼻子就会跟拳头一样大了。”
白照影摸摸自己的鼻子,动作很迟钝,困得心慌,却又怕得有点想发抖。
他是真的见证过萧烬安有虐杀倾向,也绝对不想浸猪笼。
他竭力地又要弥补自己跟萧烬安这场对话,终于捕捉到了对方逻辑方面的谬误,白照影声音不大,小心翼翼地反驳:“我只是说错话,并没有真心做错事,夫君不应该罚我浸猪笼。”
但这句话看起来逻辑很对,却忽略了另外一个问题,白照影这是讲着讲着,把自己明明很无辜的自己,硬给绕进去了。
室内这时突然一灯如豆。
光源在萧烬安架子床左斜前方的圆桌上点亮,是盏油灯,萧烬安不知何时已披起衣服,用打火镰将油灯点燃了。
油灯的光线,衬得萧烬安轮廓异常高大。穿白色亵衣,衣料很单薄,他胸膛挺阔。似笑非笑的样子,似俊美的血海修罗。
萧烬安凝着跟白照影之间十几步的距离,展颜道:
“那么,爱妃,我该罚你点什么?”
21. 同床共枕
“罚我……?”
为什么要受罚?
他只不过不小心做了场噩梦,现在就变成要来南屋受罚,对方好像还很理所当然的样子,白照影越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
萧烬安的恶劣,体现在方方面面,算计他在每一字每一句都有可能。
白照影脚步朝光源趋近,这次是真的没法逃走。
他抱着枕头的指节,在绸面紧紧收拢,靠近了萧烬安跟前,雪松气息犹如雨后秋林,令人闻见泛起阵阵寒意。
白照影已经不敢再说话了。他为活命哄好大魔王,希望大魔王能赶紧给他个受罚的章程,这样好也见招拆招,早罚早超生。
但大魔王等他动作,并不急于处决,让白照影想起了猫玩老鼠。
小老鼠白照影吞了口口水,抬头释放出一个乖巧讨好的笑容,拿枕头边蹭了蹭萧烬安的胸口,他的视平线,也只能到萧烬安的胸口。
“我服侍夫君就寝。”
“你觉得这是罚你?”
太错了。
“求夫君赐我与您同床共枕。”这说得都是些什么烫嘴的话。白照影想。
萧烬安淡淡讽刺:“做错事不应该赏。”
怎么着也都是萧烬安占理,萧烬安周围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领域,能把世界上所有道理,吸引过来包围自己。
白照影前世也不是个擅辩的,这会儿站着都困难,只好把头埋在枕面,艰难地想哭:
“求夫君罚我。”你给个死法吧。
等待的过程依然是很漫长的。
从猫玩老鼠,变成了突然就被抓到审判庭,等待裁决的人犯。白照影的心通通直跳,心慌得不行。
脸埋在枕头,半晌没回应,白照影从枕头表面抬起眼睛,心绪犹带惊惶。
可审判长萧烬安殿下,却不知何时,早已经躺回了床上。他刚才披着的外衣搭在床前的衣架,屋内有很轻柔的烛火。萧烬安在幽昧的光线里闭着眼睛。
立即执行改成了缓刑。
白照影稍微放松警惕。
抱着枕头,有点儿好奇地打量他一会儿,歪着脑袋像某种正在熟悉环境的小动物。
猛兽没有反应,白照影把枕头搭在架子床边上,就着个睡上去不会掉下来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侧躺好,恨不能自己这会儿微小得是粒砂砾。
对面是个人,大活人……
白照影眯着眼睛,对自己悄悄地这样劝告。
驱散噩梦带来的恐惧,就是需要旁边有人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人的形貌和温度。
他听到萧烬安的呼吸声,很绵长,大魔王呼气也不会像风箱。白照影在夜幕里就着点点微弱的灯光,仔细地感受萧烬安身体的温度,虽然他们还有点距离,但是,这具体魄,很烫。
仿佛能感觉到隔着单薄亵衣,传递过来的热意。白照影耳际微微发热。
他耐受不住呼了口气,满心杂乱,眼睛发麻,而萧烬安身体突然这时动了下,吓得白照影守着床边掉下来,在南屋卧室发出巨大的扑通一声响!
桌面上的火苗,被砸得微微颤动,火光在屋子里面摇晃。
白照影摔得浑身痛,泪意晕染起整层,眼睫毛上挂满了泪花。
他湿漉漉又讨好地扒着床沿爬起来,屁股痛得快要摔成了八瓣。
他又怕这点儿声音刺激打扰到萧烬安休息,战战兢兢趴在床边缓了会,对上萧烬安递给他的一只手。白照影凝了凝。
手的主人没什么动静。
但他竟突然意会了,双手扒着那只手,从床沿笨拙地往上爬。
以前都是萧烬安捏他脖子,他没有握过萧烬安的手,现在他两只手同时攥紧萧烬安右手,几乎是整个人的重量都用上了。对方一动不动,手臂也纹丝不动。
白照影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看得见萧烬安从手掌到手臂肌肉的走势,匀称、流畅又有力量。
让白照影想起白天在声望楼,这只手挥起刃薄如纸的绣春刀。
若是单想起那刀,而不想起它带起来的血,只想到救下自己的结果,白照影稍有平静。
一点点示好也能让他有心头松弛的感觉。
他躺回来,放开萧烬安的手,掌心的热意逐渐消失,今天下午,在车里盘桓脑海的困惑浮现起来。
他口不择言地问:“其实会有人误会你吗?”
他的话音刚落,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卧室,骤然间又宛如有看不见的弦微微绞紧。
萧烬安眉梢微动。在听见问话的瞬间,想起白照影探头出车外,撵那些嚼舌根的年轻人走。思绪的打开犹如潮水蔓延,他控制不住自己联系,白照影打碎的药碗,送给自己的礼物。
萧烬安却是变得更凶了。
但这回有点刻意,带着虚张声势与恼羞成怒,萧烬安甚至都没意识到,他是在掩饰自己:
“北镇抚司还有许多刑具,除了猪笼,也很得用。”
“……”这下白照影彻底没了谈兴。
那点儿刚刚冒头的好感小萌芽,再度被萧烬安扼杀,白照影战战兢兢。怪不得老隋王硬要安排萧烬安进锦衣卫,而萧烬安还能接受,原来竟是他无意间找到天职了。
白照影继续在萧烬安身边时刻警惕。
倒是亏得脑海里有了别的事,占满了他的心思,做噩梦梦见鬼手,反而让他抛到一边。
他随时等待宣判,等待做出反应,等待旁边的萧烬安惩罚自己,明明伸出头,而刽子手却不落刀,这才是最难熬的折磨。
白照影就这么风声鹤唳地躺着:
听见萧烬安呼吸,不时睁开条眼缝。
听见萧烬安有动静,他会吓得抖一抖……
白照影在毛骨悚然与困意罩顶之间徘徊,仿佛死神和睡神,各自拉扯住他的两边胳膊,脑海间乱絮纠结成团,意识慢慢抽离,雪松气息逐渐覆盖了他的神智。
到底还是困意先占据了上风。
白照影能听见的话音,越来越浅。接着身体从僵硬的咸鱼,变得没那么紧绷。睡着了。
睡着时的白照影,桃花清香成几倍的释放,他睡得不太安稳,睫毛犹在颤动。
这时小腿擦过床面,亵裤裤脚与萧烬安的足踝摩挲,白照影很依赖活物,接触到同属于人类的肌肤,磨了磨,如荡过条滑溜溜的鱼尾。
萧烬安喉咙绷紧,轻吸了一口气。
“……”原来睡着缠人这件事,并不是假的。
他有点有意思,又带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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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感。
萧烬安暗暗琢磨着这种感觉,完全陌生的感觉。
他轮廓深邃的眉眼里,眸光幅度不大地闪了闪,指端从枕头底下抽出那张放妻书。
萧烬安躺着,将放妻书折了几折,动作缓慢地,折成一只纸飞燕。
他拿飞燕的燕嘴,戳戳白照影的脑袋,拨弄他拨浪鼓似的摇头,在梦里打了个激灵。泄露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梦话:
“那刀……”
“十年前……可怜……真疯假疯……”
“我害怕……别欺负我……”
萧烬安嘴角微微抬起。
他不清楚白照影探听出几分内情,今晚一切体验都是久违的。萧烬安将那纸飞燕,在唇边呵了口气,然后抬手轻轻放飞出去,目标是桌上小小油灯台。
飞燕燕嘴直扑火苗焰心,力度拿捏得刚刚好。
火苗舔舐纸页,放妻书被火烧成灰烬。
他现在不太想放白照影走。
***
“金缕衣,玉带横。笑语盈盈,白马踏遍香尘路,锦绣艳夺彩霞明。”
“翠袖招,红裙舞。笙歌不绝,玉指轻弹冰弦上,一曲新词醉千城。”
午后,午膳过罢。
隋王府水榭里,这所唱的,是京中纨绔爱听的新曲儿。词是意象堆砌,曲是靡靡之音。属于就算再听个千八百遍,都不会记住的那类。
然而萧宝瑞却听得津津有味。
圣贤书让他随手丢在地面,上头洒着几片瓜子皮。
萧宝瑞的手指尖轻轻叩着大腿,按着拍子跟随音乐懒洋洋地哼唧,他眯眼目光不时望向唱曲的娘子,刚才微风拂动,显现出那姑娘裙摆之下,轮廓修长的大腿。
萧宝瑞咽了口口水,圣贤书怎么说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不仅需要有淑女,还得会踢球。
对,那就听完唱曲再去赌球。
他好朋友尚书府家王三郎,最近开盘做局,赌得是上京城两支有名的马球队谁输谁赢。两支球队都很威武,萧宝瑞很是困扰了会儿,不知到底押哪个。
唱曲娘子嗓音婉转,萧宝瑞闭上眼,却听见音乐骤停,她不唱了。
萧宝瑞皱起眉头,心下不悦,熟练无比地摆手道了声“赏”,竟连眼皮都不抬。
接着耳朵就被拧住了:“大胆——啊疼疼疼,娘……娘住手啊……娘……”萧宝瑞哀嚎,骨碌从圈椅滚落,屁股砸在圣贤书上,压碎了几片瓜子皮。
许氏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气得满头簪饰乱颤:“你不是读书考学吗?这便是你读的书,你考的学?你知不知道那疯……”
到底还是存了些理智,许氏把声音压低,没嚷出不该说的话,又看见儿子摔到地上,委屈地望向自己,拉起萧宝瑞哄道:“瑞儿,摔疼了没?”
萧宝瑞顺杆爬,挤出两滴眼泪,哑声说:“娘干什么这么大火气,厨房里少给娘炖了银耳还是雪梨?我好好地听个歌词学学作诗,怎么在娘眼里看来,我就做什么都是错的呢?”
许氏自然听不懂词好词坏,萧宝瑞递过来唱词本子,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随手翻看几页,她只能干笑。
许氏转了个话题道:
“娘问你,你知道幽兰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