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成了宿敌枕边人》
7. 【第七章】
“三秒钟,爬到我面前。”
许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谢瓒的声线又低又哑,在黑暗之中如锐冷的磨刀砂,能将心磨秃一层,尤其是尾音收住的一刹那,压迫感喷薄欲出。
谢瀛双膝剧烈地发软,冷腻的汗渍浸湿了后背的紫色绸衫,他今夜在外头吃了几坛花酒,酒劲教他恶向胆边生,但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到谢瓒会醒!
家主话如律令,谢瀛两股颤颤,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学狗爬,爬到他面前。
整座屋宇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一片死寂,只有谢瀛衣料捻蹭过地毯的窸窣声,沈莺歌忍不住拢紧衣襟。
触及他的面容,谢瓒的表情淡淡,一双邃眸居高临下的垂着,如沉渊,深不见底。
月华在他卧蚕处蓄出一湾深深的轮廓光,慵懒恹倦,令她完全捉摸不透。
那种危险的感觉又回来了,不受控的、未知的、阴郁的、杀伐的……
沈莺歌的世界停止了流动,自己的一颗心,被一股强势的力道压住,压得差点喘息不上来。
“家主、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不该对长嫂生出不该有的妄心——”
这厢,谢瀛脑袋卑微地低下去,像只贱兮兮的狗,抵着谢瓒的金丝玄靴,他努力让自己的道歉听起来很诚恳。
谢瓒饶有兴致打量这位堂弟,玄履上挑,勾起他下颔:“怕什么,再靠近点。”
谢瀛身体抖成了一个筛子,恐惧不断地往外迸渗,一边低头认错,一边缓慢匍匐前进,直至空气乍起了一片金属哗啦的短瞬声响。
随之响起谢瀛接连不断的惨嚎!
血浸湿了空气,谢瓒一剑挑断谢瀛的右手手筋,动作一气呵成。
“是这只手碰了她的足踝?”
谢瓒慢条斯理地问着话,剑尖在谢瀛臃肿的身躯上游弋,从手到肩,从肩到腿,仿佛在遴选下一个落剑的地方。
“长兄,我除了碰了长嫂的足踝,其余的什么的、什么都没干!”谢瀛蛮横的脸上涕泗横流,喉结不断上下翻动,“求求你,饶过我,留我一条命,二房还盼着我科考下场,我是二房唯一的嫡子啊……”
这声沾亲带故的“长兄”,让谢瓒眯了眯眼,一层霜意从鸦睫下溢出来,他做出恍悟的神情:“原来,你还记着自己的本分。”
“我被猪油蒙了心,今后再也不敢招惹长嫂,”谢瀛惨白着一张脸,语无伦次地告饶,“长兄说过,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是忘了教诲才走了歧路,求长兄给我一条活路——”
谢瓒缓缓捣剑归鞘,谢瀛以为他是不打算杀自己了,冷汗潸潸想起身,头顶上空传了一记凛冷的轻笑:“你能不能活,不取决于我。”
男人话锋一转,下颔微扬:“取决于她。”
沈莺歌忽然被点名了,没有反应过来。
谢瀛朝她连滚带爬地靠近,不断掴自己嘴巴子,叩首求饶:“长嫂,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孟浪的话,更不该做僭越的事,求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
这种阿谀伪善的人,就如墙角里腐朽鄙烂的一潭泥,沈莺歌上辈子见得太多了,当下只觉犯恶心,多看一眼都嫌脏,吐出一个字:“滚。”
谢瀛一番千恩万谢后,就跌跌撞撞地滚出长汀院。
夜黑风高,他捂着渗血的右手惶急地逃,几乎到了手脚并用的地步,唯恐那一道死亡的阴影会追上来似的,在多处不算高的门槛上都绊倒了,摔得极其狼狈,甚至还磕掉了一颗门牙,伤势雪上加霜。
谢瀛趁着谢瓒养伤期间,得意忘形,以至于犯了个致命的大错,他居然敢觊觎谢瓒的女人!
他琢磨不透谢瓒对沈莺歌的态度,通过方才的情状来看,谢瓒没对他动杀心,大概率是看在沈莺歌的份儿上。
谢瀛懊悔得肠子都青了,方才所发生的种种,俨如一片巨大而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甚或是笼罩在整座谢府上方!
谢瓒醒了,谢府又要变天了!
-
寝屋里,危机明明解除了,但沈莺歌仍觉周身极冷,她从暖榻上扯下来一张蚕丝衾被,将自己裹得严实。
她腿上的咬伤,疼得越发剧烈了,方才那俩臭男人对峙的时候,她靠着意志,一直强撑着薄弱的意识,才没有昏厥过去。
谢瀛走了,但她知晓,眼前还有新的一重危机,谢瓒。
可是,脑子嗡嗡乱作一片,根本拿不出精力跟他周旋。
冷,好冷……
蚕丝衾被根本不够御寒,沈莺歌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
向谢瓒求助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但她根本开不了口!
沈贵妃就该刀枪不入、只可远观而不可亲近的,与其被宿敌看到自己狼狈难堪的一面,她宁愿让自己以死了断。
谢瓒看向沈莺歌的视线,添了几分微妙的揣度,坐上轮椅,到了她跟前。
蚕丝衾被宽敞蓬茸,衬得她身形瘦弱娇小,墨发乌绒绒的,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远观之下,像是一枝可怜无措的海棠花。
谢瓒最不喜柔弱可怜的人,这类人与飘萍没什么区别,世道之下无法自处,将命运交到旁人手中,只能任人宰割。
但此番初见,罕见地,勾出谢瓒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
他问:“哪里中了毒?”
蛇毒将沈莺歌的意志磨成了一张纤纸,她不想屈就,但看着谢瓒的脸,她心中生出了翻天的委屈。
就像溺水之人,即将快沉落,最后渡自己的人,竟是谢瓒——她上辈子最憎恨的人。
沈莺歌心腔胀涩无比,别过脸,低不可闻道:“左腿上……”
谢瓒俯近腰躯,扯开衾被时,发现她的单衣也顺势滑落下来。
刚濯洗好的少女躯体,肌肤莹润瓷白,在月晕里蒸出绯色,他感知到指腹覆上了一片温热,裹挟着她特有的甜香,香气顺着他的动作钻入鼻腔。
这一场景让谢瓒有些熟悉,溯起了十三年前春风缭乱的夜。
他眸色沉黯,藏云搅雾,不露半分情绪。
少时的光景,他寻到她腿上的毒蛇咬痕,白釉般的肤色映衬下,两道猩红色豁口格外招眼,犹若两团胭脂。
谢瓒抽出一柄短匕,匕尖抵入伤口之间,将蛇毒挤兑而出。
沈莺歌疼得庶几要昏厥过去!
他的气力毫无章法,与怜香惜玉沾不上任何联系。
她刚想踹他一脚,讵料下一息,伤口处的肌肤间,落入一道温热的触感。
沈莺歌的眼眸慢慢瞠大,身躯完全僵硬,讷讷地顺着男人的动作看过去。
谢瓒将最后一丝蛇毒清理出来,在月华的掩映之下,他面冷如修罗,慢条斯理地揩掉唇上的血,眼底没有情,也没有欲,浑然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任何不妥。
沈莺歌忍不住绷直了脊梁骨,心中委屈的思绪愈发汹涌澎湃。
他怎能这样放诞?
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御医一会儿会来,届时给你开清毒的药。”谢瓒交代完,衾被笼住她,退了三尺。
沈莺歌看着三尺距,一个相当冷漠的距离,泾渭分明,像当年他那样撇开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说早对他毫无感情,但这种事了拂衣去的做法,激起了她的怨憎。
连日滔天的委屈按捺不住,沈莺歌红着眼眶瞪他,“你怎的不问我在哪里中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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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瓒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但她既然这样问了,显然是引起他主意的,他遂道:“在哪?”
“在濯房!”
夜里的风变大了,窗棂在她的身后,风将墨发吹得缭乱,一小绺黏在了她的檀唇与榴齿间,黑与白与红,纠缠出了一丝绮丽。
泪眼朦胧间,沈莺歌沙着嗓子,继续控诉,“这院子跟荒宅一样,又冷又黑,我住不习惯!”
谢瓒目光在她濡湿的脸上停留了瞬间,顷刻,驶至案台前,点亮了屋内所有的烛盏。
“现在不黑了。”
沈莺歌继续哭:“半个侍卫都没有,我再有个好歹怎么办!”
谢瓒道:“青朔。”
一道劲装短打的青年,魅影似的冒出来,跪在谢瓒身后。
“以后你负责夫人的安危。”
“喏。”
沈莺歌心中震动,原来长汀院里是有暗卫的,不过只听谢瓒一人的差遣罢了。
“还有什么需要的?”谢瓒垂下眼看她。
他待她疏离,但遵从礼数,橘橙灯火在无形之间软化了他锐冷的弧度,让他看起来比寻常平易近人——那么一丢丢。
沈莺歌大着胆子道:“我睡前必须用紫薰香烛。”
单是紫薰香烛还远远不够,她道:“还有盥面用的化玉膏、濯身用的纹布帨巾、敷面用的露华粉、盥手用的蔷薇露、汤池料子要用的茵樨香、擦发用的香兰油、御寒用的银丝碳……”
沈贵妃的精致生活,洁面、沐浴、护法、起居自然要面面俱到。
谢瓒让她提物质需求,她自然要提。
她也收敛,上辈子只有宫里头才能用到的东西,一律删了。
青朔的眼角抽搐一下,忍不住用余光看向家主,家主似乎也没想到夫人的物品清单会如此冗长,但那一抹异样的情绪转瞬即逝,神色很快恢复成一片疏冷。
心中只有一个判断:娇气。
“青苍,”谢瓒唤了另一个人出来,“去准备罢。”
青苍领命称是,疾若飞鸿,沈莺歌没看清对方的容貌,他就没了影子。
她还想说,这些东西一定要去东市的凌烟阁买,凌烟阁东西质量是最好的,但青苍飞得太快,她后半截话只好咽了回去。
谢瓒应了她所求,沈莺歌见好就收,止住哭,瓮声瓮气道:“谢瓒,你现在好些了么?”
这份关切,自然掺了七分假。
谢瓒本想吩咐一些话,闻及此,挑挑眉:“你刚刚叫我什么?”
“谢瓒。”
一出声,沈莺歌猛然察觉不对。
原身是个规矩内敛的人,胆子小,对谢瓒想必是十分敬畏的,如何敢直呼其名讳?
沈莺歌大意了。
上辈子的称呼一时半会没纠正过来。
但覆水难收,沈莺歌寻回主动权:“难道不能这样唤你?”
“可以,只是——”
谢瓒看着她,漆眸藏着巨大压迫。在其审视下,世间一切真相无所遁形,会被他全部看穿。
他轻喃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沈莺歌一怔,心下疯狂地斟酌着措辞。
出乎意料地是,谢瓒没继续说下去:“你先更衣。”
他去了正堂,沈莺歌暗中冷静下来,随之吩咐以冬进来。
哪承想,进来的人是汤嬷嬷。
汤嬷嬷道:“夫人,奴婢替你收拾了以冬这个贱婢!她招认了,那个汤池的毒蛇,就是她放的!”
沈莺歌几不可见地蹙眉。
与诸同时,谢瓒从长汀院苏醒的消息,如一折泄了火的纸书,一夜之间烧遍了各座院邸。
8. 【第八章】
汤嬷嬷说以冬背刺主子,沈莺歌没立刻发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换好一身素净的衣裙,去了前院正堂。
今夜的长汀院格外热闹,各房各院的夫人老爷都来探望家主了。
甫一跨过月门,她便是听到二房夫人王氏在谢瓒面前,见缝插针数落她脾气刁、没有规矩。
王氏已经知晓谢瀛右手断筋之事,她差不多是气得肝胆俱裂,但理亏在前,不敢在家主面前提及,只能将肝火撒在沈莺歌身上。
谢家与沈家是政-治联姻,沈莺歌嫁到谢家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高攀,两人花烛夜连房也没圆,可见家主对新妇实在没什么情意可言。
王氏认为自己这样挑拨,会有效果,殊不知,谢瓒淡声道:“她不需要讲规矩,除了我,没人配教她规矩。”
王氏目瞪口呆,正堂里的几位爷自然也听到了,他……是在替新妇撑腰?
这一幕,使得王氏的脸上尴尬又憋屈,指尖深深掐进了绣帕里。
一夜之间,风向都变了。
沈莺歌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去侧席告座之时,全场鸦雀无声。
谢老夫人称病缺席,来的人是二房女眷少爷,三房的人还没到。
上了茶后,三姑娘谢宝萍忽然控诉道:“长嫂,都是你把祖母气病的!”
四少爷谢孝和五姑娘谢宝苓,纷纷愕讶地望向谢宝萍。
好大一盆脏水泼下来,沈莺歌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三姑娘约莫是从小万千宠爱于一身,心性和算计都写脸上了。
只听谢宝萍倨傲道:“祖母心中的长嫂,是令国公府的嫡千金葛嫣。偏偏你们沈家胡搅蛮缠,使尽下作手段,让家主娶了你!我是不会认你这个长嫂的!”
令国公府是谢老夫人的娘家,她不想肥水流向外人田,亦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葛嫣这个名字,怎的听来有些耳熟?
电光火石间,沈莺歌记了起来,葛嫣有个姐姐叫葛绾,十三年前同她一起入宫选秀。
那时沈莺歌拿葛绾当姐妹,葛绾却见不得她受圣宠,三番五次背刺她,落水、下毒、栽赃种种奸计,接连使了出来。
沈莺歌唯一一回小产,就是拜葛绾所赐。
心腹告诉沈莺歌真凶是葛绾时,沈莺歌还不信,她视葛绾如亲人,葛绾怎么可能会迫害她?
直至无意间,听到葛绾葛嫣俩姐妹的对话,原来,葛绾早已对她妒之入骨,这种妒火,从选秀的那一刻就开始燃烧。
而落胎药,是葛嫣献上的。
——自小承学药术的妹妹,帮姐姐争宠,药杀了沈莺歌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已经成型的、九个月大的婴孩。
葛家姐妹用血的教训告诉沈莺歌,在深宫里,不要相信任何人。
沈莺歌大悲大恸,发了狠报复回去,遣人剃光了葛绾的墨发,扔她去千里之外的岭南尼庵当姑子,后来,寺内爆发时疫,葛绾以假死之名,被令国公府偷偷接济了回去。
沈莺歌当时忙着揽权跟谢瓒斗法,没有精力去深究这件事。
没想到,这一世换了个新身份,还会与上辈子的仇家沾亲带故。
葛家姐妹,绝非善类。
她们欠她未出生的孩子一条命!
“葛嫣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是精通药理,有大家闺秀之风仪,谢府上下的人都喜欢她,你区区一个没落氏族的侯女,算得上什么——”
“东西”二字未毕,沈莺歌忽然看向谢宝萍。
谢宝萍被震慑住了,鸡皮疙瘩一霎地爬满全身,双膝一软,竟是朝后趔趄几步,狼狈地跪倒在地上!
虽说早上在荣秋堂请安时见过这位长嫂,远远的瞧了一眼,以为她只是嘴皮子功夫伶俐一些,但今刻短兵相接之时,谢宝萍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一抹浓烈的杀意。
沈莺歌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十六年华不等,怎、怎么可能会露出这样可怕的眼神?
谢宝萍动静不小,引得东边席上的人纷纷投来探究的眼神,隔着一围簟帘,侧席的情状也望不清真切。
这恰好就给沈莺歌表演的余地了。
谢宝萍震悚地指着沈莺歌:“你、你方才怎么——”
沈莺歌换回一副受惊的模样,抚住心口,剧烈地喘息着:“我知道的,你对我早有不满……”
她一晌说着,一晌身子摇摇欲坠,作势昏倒了去。
谢孝和谢宝苓吓得一跳,忙去搀扶沈莺歌,谢宝苓只有十四岁,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吓哭了:“长、长嫂,你怎么昏倒了,呜——”
整个侧席一阵凌乱的鸡飞狗跳。
沈莺歌先听到谢孝的指摘:“长嫂病弱气虚,你怎么能够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刺激她!”
“我、我不知道啊……我没想到她身子骨弱成这样!”谢宝萍人都吓傻了,“现在、在该怎么办?”
“叫家主!”
少爷姑娘们都乱了阵脚,也就没看到沈莺歌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她不想跟后辈们一般见识,但必须让他们生出忌惮,以后不要轻易挑衅她,逞能斗嘴就太伤羽毛了,沈莺歌就选择了一个更快捷有效的办法:扮弱装昏。
这也是她上辈子在深宫里学来的本事,遇到不想应付的人或场合,直接两眼一闭,糊弄过去即可。她都甩手掌柜不奉陪了,对方哪怕再斗志昂扬,没人斗嘴,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根本斗不起来。
东侧席很快就来了人,王氏最先赶来,获悉情状后,当着众人的面,她掌了谢宝萍的嘴,一顿劈头盖脸的叱骂:“家主大病初愈,你就惹长嫂发脾气,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谢宝萍捂着红肿的脸不敢吱声,她不敢哭,是因为看到了谢瓒。
这是整座谢府乃至整个燕京最可怕、最深不可测也是最难以讨好的危险人物,她的嫡兄刚被挑断手筋,在云中楼里翻来覆去痛不欲生,她根本不想落入嫡兄那样的下场!
王氏也不安,率先道:“你去祠堂跪着!别再这里丢人现眼!”
谢宝萍哭哭啼啼被陈嬷嬷领走了。
谢孝和谢宝苓战战兢兢地扶着沈莺歌到谢瓒面前。
沈莺歌觉察到一道疏冷的注视落在自己身上,谢瓒想必早就看出了她的小把戏,她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合适的时候苏醒,正思忖间,谢瓒道:“青朔,把夫人带回院里。”
沈莺歌就被青朔毫不客气地扛回寝屋里。
青朔跟他的主子一样,下手不知轻重,丝毫不懂怜香惜玉。沈莺歌的小腹一片翻江倒海,没回屋就主动醒了,吩咐放自己下来。
这一次深夜临时召开的探病会,人人都在做表面功夫,沈莺歌觉得荒诞又可笑,他们盼着谢瓒死,但又不敢堂而皇之地把目的写在脸上,足见谢瓒在谢府一手遮天的权力,人人都忌惮他,敬畏他。
御医恰好这时赶来,准备给谢瓒诊脉,谢瓒从书架取下一本书,置在膝面上:“先给她看。”
沈莺歌躺在引枕上,一边给年轻御医诊脉,一边想听他分析一下自己的病况。
她想知道自己除了中了蛇毒,还中了哪些毒,这样她好顺藤摸瓜探查是谁在喜船上对自己下了狠手。
结果,年轻御医只言简意赅道了声:“卑职开三日药,夫人按时喝药就能痊愈。”
沈莺歌仔细观察着对方的面容,一时半会儿寻不出破绽。
她上辈子在宫里没见过这个面孔,此人应该是谢瓒这几年扶植起来的心腹。
年轻御医开了药方子,青朔跟着汤嬷嬷去库房抓药,药膳熬了个把时辰,送至沈莺歌跟前。
她乜斜了一眼浓黑的药汁,一股苦涩的药味,她浅尝了一口就推到了一边,微蹙眉心:“太苦了,难喝。”
年轻御医为难道:“夫人,这药不喝不行,不喝药,毒就无法祛除。”
沈莺歌吸了吸鼻子:“谢瓒。”
谢瓒的视线从书页悠悠抬起来,看了榻上人一眼。
她耷拉着眼睑瞅他,说:“我想吃蜜枣。”
沈莺歌的夫人架子很足,年轻御医和汤嬷嬷神色一凛,骇然不已。
外头都尊谢瓒是“谢相”“左相”,就连皇帝、太后皆如此,从没有人胆敢连名带姓直呼他的名讳!
他的脾性,众人也清楚,狠而无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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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无情,私底下可不是会给女人呼来喝去的人。
但沈莺歌看起来并不惧他。
谢瓒心里作何想,旁人自是丝毫看不出。
只见谢瓒道:“药与蜜枣不可同食。”
沈莺歌心里翻了个白眼,看向汤嬷嬷:“去取蜜枣。”
汤嬷嬷领命称是,刚要离去,谢瓒淡声命令:“不必取。”
沈莺歌:“……?”
沈莺歌咬牙切齿,上辈子她哪回喝药,宫人不是拿蜜枣给她兑着喝的,她身边的老太医都说可以!
怎么到谢瓒这里,就成了“不可同食”?
他分明就是找茬!
沈莺歌深吸一口气:“快去取。”
谢瓒声线微冷:“不允。”
卧龙跟凤雏撞上了,汤嬷嬷为难地看向两人,她到底是取还是不取啊?
谢瓒将书阖上放回阁架:“你们先下去。”
苗头很不对劲了,年轻御医和汤嬷嬷连忙退下。
沈莺歌眼睁睁地看着谢瓒端着汤药迫近前来,将直接将汤药抵在她唇边:“先喝药,再吃蜜枣。”
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退让,但沈莺歌就是不肯改掉上辈子持续二十年的习惯,谢瓒见她不张嘴,直接掐住她的下颔,逼她张嘴吞咽下整碗苦药。
男子与女子的气力悬殊极大,沈莺歌毫无反抗的余地,芙蓉面漫上羞恼的绯色,一双雾眸抬起来,怨怨地剜着他。
看在谢瓒的眼底,就像是被惹急眼了的兽,带着一副凶狠相,差点要奓毛跳起来咬人。
沈莺歌没咬他,但粉薄的指甲隔着一层袖袍,挠在他的右手腕上,沿着手肘一路往上撕挠,力道不算轻。
谢瓒低着眼继续喂药的动作,任她放肆。
药膳放了些安神的药引,沈莺歌喝完,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指甲的力道也卸下去。
像是打完一场仗,谢瓒蓦觉右手脱了一层皮。
捋开袖袍,胳膊上尽是女人的抓痕,痕迹如杂乱无章的线条,剪不断,理还乱。
他面无表情地捋回去。
“卢阔。”
听了吩咐,年轻御医这才敢搴帘入内,他看到了主子袍裾一小片的湿渍,足见方才的战况有多么激烈了。
他开始为谢瓒诊脉,分析完病情开了药方子后,忖了忖又道:“有一桩事,属下不知当提不当提,是关于夫人的。”
谢瓒看向他。
两人是故友,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什么意思。
卢阔斟酌了一会儿,道:“夫人体内含有大量的曼陀罗香,曼陀罗原是一味药草,但量多了,就催生了剧烈的毒性,摄入过量,必定会有性命之忧。”
曼陀罗。
整座谢府,只有那个人才会有。
卢阔点到为止,最后道:“属下给夫人开的方子里,已经涵盖了解曼陀罗之毒的药材,这几日,怕是要请您监督夫人喝药了。”
谢瓒眼神平寂,眼神落在榻上酣眠的女子身上。
颐腮泛着薄薄绯色,檀唇点朱,黛眉微微蹙着,也不知是被什么郁结困扰着,她是朝外侧躺的仪姿,身量蜷缩着,双手交叠垫在茵褥与衾被中间的位置。
这是缺乏安全感的睡相。
谢瓒也不知看了多久,意识到时,不着痕迹地挪开,且问:
“宫里的事如何了?”
卢阔道:“线人说,鹰扬后日会出现在宁禧酒楼。”
谢瓒沉默一会儿,“按兵不动。”
……
卢阔离开后。
谢瓒随之离开长汀院,青朔守在院里,候在院门外的青苍跟上了他,禀报道:“夫人要的物事,已遣凌烟阁备齐,翌日一早,就会送到府上。”
大深夜的,也只有凌烟阁不打烊。
青苍办事效率极高,谢瓒是放心的。
行至书房前时,谢瓒突然摁住轮毂,转了个方向,青苍发现,主子去的方向是荣秋堂。
“将濯房那条蝮蛇带给我。”
青苍思索着主子此举的意图,但没想通,不过主子做什么都有他的深意,遂拱手道:“喏。”
9. 【第九章】
谢瓒独自去荣秋堂探望老夫人,曹嬷嬷没能拦住家主,也不敢拦,只能焦切地观望。
古朴的佛堂里只供着一盏莲花灯,谢老夫人正跪坐在蒲团前,身前是一张戗金填漆案,案头供着一只陶制博山炉,绿橼香气袅袅,那只戴着檀木佛珠的手,正在执笔誊抄佛经。
谢瓒与谢老夫人中间隔有一道明暗交界线,后者在明,前者在暗,
“祖母。”
谢瓒修长冷白的手在扶手处慢条斯理地叩击着,“孙儿忽然醒来,教您失望了?”
谢老夫人抄写动作微微顿住,故作惊讶地回首望着,仿佛才刚刚发现他似的:“我正在为家主抄一份平安经,准备遣管事的送去钱塘灵隐寺,听闻那边的活佛可灵了,祈愿什么就能实现什么。”
大嵩儒释道并崇,寺庙在各州各府遍地开花,这一缕求神拜佛的风气,还是先帝最先带起来的,他当政的最后三年,早朝前,都会穿僧服在大相古寺祭拜。
殡天后,谢瓒给他封谥为“哀”,德之不建曰哀,处死非义曰哀,满朝文武只有御史台的谏官问他,这个“哀”字会不会太沉重了?
谢瓒并不为然,它太轻了,但所有谥号里,偏偏“哀”就是最沉重的。
这个字,也铺成了这个王朝的底色,绝望的世人将心灵寄托在神佛之中,谢瓒见之,只觉愚昧可笑。
“孙儿没死成,但您,也不怎么把孙儿当活人了。”谢瓒扯了扯唇角,随手扔了一样东西到谢老夫人身上。
谢老夫人只一眼,悉身血液凝冻成霜!
落在肩膊上的,是一条断首的蝮蛇,绿蒙蒙的蛇身生了白翳,如绞索般,缠住了她的颈动脉。
谢老夫人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想要惊叫的冲动。
蛇的上半身,是触目惊心的斑斑血渍,血溅在了她誊抄的佛经抄页上,她的雍容、礼仪都在这巨大的恐怖惊吓之下,消失殆尽。
“家主为何要弄一条蛇来作弄?”谢老夫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声音在发抖。
一股森冷的寒气,瞬间溢满整座佛堂。
谢瓒抬眼:“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谢老夫人看了看他,心底下是万丈狂澜,明面上苦笑:“我听不懂家主在说什么?”
谢瓒冷哂:“孙儿对沈氏没有心思,祖母该也歇了那害人的心思。”
这话是平淡的陈述,藏着千钧之力,压在听者的心头。
外人听出了一件事,但明白内情的人,却听出了两件事——因为这两件事,都是出自谢老夫人的手笔。
喜船下毒,濯房投蛇。
“你是谢家的话事人,更在皇帝身边做事,性情多疑些也没什么不好,你认定祖母做了对不住沈氏的事,祖母吞下苦楚不会辩驳。”
谢老夫人轻垂下眼睑,笑意变得慈蔼了些,打量了谢瓒一眼。
“祖母也只盼着你与沈氏修成正缘,她的性情虽难驯了些,但胜在出身清白,比以前的沈氏好得不知凡几。”
谢瓒忽然看向了谢老夫人,深不见底的眸,霾意渐浓。
守在外头的曹嬷嬷,听得心惊胆颤,谢府人人都清楚,家主有个逆鳞是千万不能碰的,那就是三年前自刎而亡的祸妃,沈莺歌。
-
沈莺歌一夜无梦,径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汤嬷嬷打帘进来伺候她梳洗。
她先瞧了一下大腿上的伤口,发现淤青减淡许多,也没有疼楚的症状,这才放心下来,看来那个年轻御医卢阔是个人物,医术了得。
也正常,能在谢瓒身边做事的人,有几个是简单的?
汤嬷嬷一边给沈莺歌梳发敷面,一边忧心忡忡地敲打道:“家主昨夜整宿在书房里,都没回房呢。”
沈莺歌心道,谢瓒没回房关我屁事,鬼才在乎。
她的视线落在镜奁之中,莞尔道:“嬷嬷不必打扮的这样精致,随便挽个髻就好,不必上妆。”
汤嬷嬷看着沈莺歌素面朝天的脸,微微一讶,虽不用去荣秋堂请安,也要侍奉家主,新妇怎能不整妆待发?
沈莺歌自然是看出了对方的困惑,眨了眨眼,没有解释。
她已经不是以色侍君的妃了,上辈子辛苦经营自己的形象,每日天还黑着就起床上妆,两个时辰起步,这种女为悦己者容的生活,持续近十年,太累了,这一世,她必须要对自己好一些。
用过早膳,沈莺歌去到正堂,二房和三房的人陆陆续续来请安了。
历经昨夜的闹腾,二房变得老老实实,谢瀛、谢宝萍二人成了鹌鹑,一个断了手筋,一个在祠堂里跪了一夜,如今都缩着脑袋,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沈莺歌也懒得睬他们,三房的六姑娘谢桃笙送来了一只木雕莺鸟,栩栩如生,生动可爱。
对于可爱的事物,她从不吝啬赞美,爱不释手道:“这只黄莺我很喜欢,是你一刀一刀雕凿的吗?”
“是的,提前一个月雕的,想让长嫂喜欢,希望长嫂如自由的鸟儿,扶摇直上九万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莺歌心中有一块小小的地方,隐微地凹陷了进去。
众女眷走后,她回溯着自己上辈子的境遇。自己全部的野心,就是自由一生,但她是皇宫里绣在屏风上的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今刻,她已不在深宫里,路变宽了,加之羽翼渐丰,可以慢慢施展自己的抱负和计划。
跳入脑海里的第一桩要紧事,是原身的遗愿,去宁禧酒楼送谍报。
时间马上要到了,就在明夜,她去是不去?
若是去,风险很大,很可能把自己重新摆放在与谢瓒的对立面。
若是不去,沈莺歌内心就过意不去,她也解不开原身身份的谜团。
沈莺歌想不通事情时,就会选择四处走走、散散心。
她吩咐汤嬷嬷把以冬唤回身边。
汤嬷嬷以为沈莺歌必会审讯以冬,谁料想,沈莺歌半个字没提,让以冬陪同她在长汀院内晒晒太阳。
汤嬷嬷想要敲打一番:“夫人,您不问问这个侍婢?”
“我倒有一些问题想请教嬷嬷。”
汤嬷嬷蓦然一怔。
沈莺歌道:“你亲眼看到她放蛇?”
这句话问得很微妙。
汤嬷嬷肯定不能回答“亲眼看到”,如果回答“亲眼看到”,沈莺歌接下来肯定会问她为何不来提前禀报,非要东窗事发才姗姗来迟,那岂不是作证了她知情不报?
汤嬷嬷斟酌着道:“没有看到,但那夜的汤池,是以冬亲自烧水、放水,也只有她一人进出过濯房,老奴推断是她放了蛇。”
“所以,你推断她放蛇,然后代替我惩戒她,扔她去了柴房,还准备发落她,是或不是?”
汤嬷嬷的右眼皮直跳,都说右眼跳灾,她心中生出了强烈的不祥预感,抬眼触到沈莺歌的眼神,背脊上一股寒意顿时窜了出来。
沈莺歌眼尾轻然一勾,笑开了:“汤嬷嬷,你比我还像个主子。”
此言一出,汤嬷嬷愣住了。
以冬也是愕住了,她大抵是没料到少夫人会替她撑腰,她都做好了被夫人审问的准备了的,但夫人轻描淡写将此事揭过。
汤嬷嬷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含泪告饶:“老奴都是为了夫人好,夫人初来长汀院,要侍奉家主,老奴想着为夫人分忧,没想到惹夫人不虞,是老奴的不是了……”
这种“为你好”的话术,沈莺歌上辈子在宫里头听了不知有多少回了,听得她彻底倦了。
“嬷嬷可知道,建隆九年燕京城内的冤假错案,有多少桩吗?”
汤嬷嬷有些懵,不懂沈莺歌提及十年前的事作甚,她强颜欢笑道:“夫人莫要折煞老奴了,老奴不懂历史。”
“拢共三千五百二十桩,有多少桩冤案,就冤死了多少人。”
“判官们就像嬷嬷一样,打着为百姓好的名义,不看证据不看事实,只注重自己的推断,他们自以为的良善,都成了一柄柄杀人刀,酿成了无可挽救的灾祸。就像雪崩,它来临时,没有一枚雪是无辜的。”
“嬷嬷以为呢?”
汤嬷嬷跪在地上,膝盖发僵,身子也剧烈地颤晃,额头和后背俱是浸出了冷湿的汗渍。
她只听懂了前半段话,但光是这前半段话,就足够要了她的命!
她以为夫人只是个养在深闺写写诗、读读书的,没想到她竟是懂得家国大事,还将历史信手拈来,以史讽人,将她说得哑口无言。
夫人站在更高的层面批驳她,她根本毫无还口辩解的机会。
以冬亦是听得咂舌。
她们不清楚地是,这番话是沈莺歌搬用了谢瓒的说辞。
院子里开始落起了朦胧的春雨,她遇见谢瓒,也是在落雨的春景里。
建隆九年的初春,她初来燕京,百姓们如大潮,裹挟着她去东市刑场看热闹,说是有个女人毒杀了丈夫,准备上断首台。
刑场外围都积满了人,谤议、指责都落在了女人头上,彼时,沈莺歌听到了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如幽泉击石:“被告无罪。”
四个字如一柄惊堂木,高高砸下来,敲在了所有人的神经上,现场鸦雀无声。
沈莺歌看到了那人,一席团领玄色公服,袍裾绣有獬豸纹,表忠正清执之意,那是刑部主事的服饰,官秩从六品。
他的背影掩映在灰青色的春雨雾色里,身量修长落拓,如松之坚毅,如柏之脱俗。
士大夫——沈莺歌脑海里冒出了这个称谓,虽然她没见过士大夫,但认为士大夫就是他那样的,一腔谦卑骨,骨里流淌着磅礴的江河,为生民立命。
沈莺歌已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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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案子的具体脉络和细节,但对那人说的一席话,印象格外深刻。
温沉,有力量,字字千钧。
他孤身一人为被告翻案,让监刑的判官、刽子手、钦差大臣之流,俱是勃然变色。
案子被打回去重审,百姓都散了,沈莺歌逆着人潮,想去看看那人具体长相,结果,她不慎被撞倒在地,唯一一身裙子跌在雨天的泥水里,脏掉了。
膝盖也磕到了,疼得站不起来。
惶然无措之际,头顶上的雨天变作了一把竹骨伞,士大夫出现在她面前,眉眼是冷的,周身的气息也是冷的,不苟言笑,并不平易近人。他把伞递给她,并吩咐傔从送她去就近的医馆。
待沈莺歌腿伤包扎好,想把伞还回去,傔从摆摆手:“大人说,伞送姑娘了。”
沈莺歌执意追出去,却发现那道玄色冷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濛濛细雨里。
那时她没有入宫,不是妃。
他也不是宰相,是众民敬戴的纯臣。
沈莺歌心想,若那一日,她不曾去刑场,天也不曾落雨,那她大抵不会遇上谢瓒。
若他们不曾相遇,她也不会入宫,不入宫,也就能逃过那个死劫。
-
时下。
谢瓒在刑场所说的原话不是这样,但沈莺歌把大致的意思说出来,她虽恨谢瓒,但取其精华,他身上所有好的部分,她记得清楚,也必定会活学活用。
看着连连告饶赔脸色的汤嬷嬷,沈莺歌知道毒蛇就是她放的,想栽赃陷害给以冬,好安排自己的人手进来。
沈莺歌看破没说破。
汤嬷嬷是曹嬷嬷介绍来的,是荣秋堂的眼线,但还没到真正拔除的时候。
她后面还有大用。
当下便笑道:“方才都是说笑的,别往心里去。”
沈莺歌将汤嬷嬷扶了起来:“嬷嬷跟我相处了两日,知道我的脾气,也就嬷嬷能包容我这样的主子。”
先一个巴掌后一个甜枣,把汤嬷嬷搞昏了,也让她对沈莺歌更加琢磨不透,搞不懂夫人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但她从此生了忌惮,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位的,道:“夫人宅心仁厚、蕙质兰心,放了老奴一马,老奴今后必将谨言慎行,替夫人分忧。”
沈莺歌道:“这件事就此翻篇了,嬷嬷下去做事罢。”
汤嬷嬷千恩万谢地走了。
一出好戏结束,以冬撑着伞,搀着沈莺歌去荷花池边散步,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夫人为何这般信任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也是从谢瓒那儿学来的道理。
沈莺歌既然下定决心让以冬当她的贴身侍婢,她就不会再轻易怀疑对方。
以冬正想说什么,余光看到了一道人影,急忙道:“夫人,姑爷来了。”
沈莺歌回头,就看到了谢瓒。
他刚下值回来,静静地坐在廊庑之下,苍青色的雨打在他手执的竹骨伞。
绯色圆领朝服上,腰间的蹀躞带反射出一缕冷韧的流光,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入他沉静的眼底。
这回轮到沈莺歌吓得后退一步,他怎么出现得一丝声息都无?
方才的场面,他都看到了?
那些对话,他也都听到了吗?
四下忽然静得只有绵绵雨声,伴随着一阵轮毂声响,一双玄靴出现在她的不远处,沈莺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一只狐狸在狐假虎威,结果被老虎抓了个现行的感觉。
沈莺歌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就想要找个借口逃。
但沈贵妃的字典里,怎么可能会有“逃”这个字?
沈莺歌收回了前一只脚,楚楚地立在原地。
“我有话要问夫人。”谢瓒道。
这是要屏退四下的意思了。
以冬把油纸伞交给沈莺歌,识趣地退下。
雨景里,只剩下她与他。
沈莺歌起初并不惧怕,反正谢瓒最终只会在三尺之外停下来。
但沈莺歌想错了,这一回,谢瓒没有保持三尺的距离,而选择步步紧逼。
她只能步步后退。
身后是一座碧波摇曳的荷花池,交睫之间,她被谢瓒迫逼至荷花池的边缘。
风猛烈地吹来,她的油纸伞即刻掀落在了池塘里,任凭雨丝捶打,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
头顶上方的天空,逐渐让他的竹骨伞,以一种强势的力量取而代之。
沈莺歌被抵在池壁,退无可退。
这不再是猎人与猎人之间的博弈,而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攻守。
缠绵悱恻的雨境,气氛却暗藏杀机。
谢瓒的嗓音吸纳了雨水和冷雾的气息,变得格外凉冷,毫无温度,透着浓重的压迫和凛意——
“你到底是谁?”
10. 【第十章】
竹骨伞外的苍青色雨幕仿同细密针脚,将他们紧致地密缝在一处,雨丝沿着伞骨的脉络坠落在地上时,连同沈莺歌震悚的内心一起跟着坠落。
一股窒息感攫住了她,和谢瓒对视上,仿佛凝视在一座冷灰色的冻湖,寂静且幽旷,历经整场冬夜的霜冻,湖层下的水究竟有多寒冷,她不知道,但对视久了,随时会冻伤自己。
两人是刚成婚的夫妻,新婚燕尔,谢瓒偏偏问了这一句:“你到底是谁?”
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沈莺歌第一反应是,谢瓒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她不能为了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诘问,而自乱阵脚。
沈莺歌恢复冷静,低眉敛眸道:“我就是沈莺歌呀,家主把我看作了谁?”
谢瓒对曲阳侯府的嫡长孙女没有很深刻的印象,下聘礼前浅浅掠过一眼画师递来的画像,只依稀记得她眉眼间的病气和忧郁。她中蛇毒的那一深夜,他也没认真仔细地看过她,直至此刻,被雨水濯洗的发青的白昼,恰如洗尽铅华的她,让他微微侧目。
新妇脂粉未施,天然去雕饰的娇靥,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没了病气和忧郁,慵懒缭乱的垂髻之下,是一张清丽动人的面庞,眉梢和眼角朝着鬓角舒展勾去,像上弦月的月钩,藏着笑。观者看着这对眉眼,似乎也会传染几分笑意。
谢安不为所动:“建隆九年的事,是谁告诉了你?”
原身如今十六年华,十多年前也只是个襁褓婴孩,如何知晓远在千里的旧案子?
沈莺歌面不改色道:“自然是父亲告诉我的呀,嫁给你前,他们会把你的生平官迹告诉我,我给你陈述一回——”
沈莺歌真的一本正经地唠起来:“你九岁被举荐至太学读书学习,十二岁师承妙喜寺的圣僧皎然,十五岁获赐淮南节度使犀带,十七岁连中三元入刑部,二十一岁官拜左相,今年是你官拜相位的第七年。”
谢瓒笑了,但笑意显得隐晦莫测:“你倒是很了解我。”
“我对你倾慕已久,自然要把你的功课做足了。”沈莺歌信口胡诌。
她完全靠上辈子的记忆吃老本。
“听闻你的锁骨左下方有颗粉色小痣,”谢瓒的视线如揉不开的墨,声音咄咄,“你敢脱么?”
沈莺歌真正反应过来,谢瓒怀疑她并非原身,而非已经猜到她的身份。
她能听到自己快要跃到嗓子眼儿的心律声,嗓音也变得羞愤起来:“你无耻!”
“世人皆知我无耻。”
“我不脱会如何?”
“我现在会送你入诏狱,十二个时辰不断拷打你,让你尝够生不如死的痛苦,”谢瓒俯身倾近,目露玩味,唇畔悬抵在她的耳畔,“直至你招供身份和计谋为止。”
荷花池畔格外岑寂,杀意开始浮出水面,沈莺歌相信谢瓒是动了真格。
原身的确有身份,也有计谋,但沈莺歌不可能将原身供出来!
她与原身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毁灭。
沈莺歌露出了恐惧,清澈的眼里盈满了泪水,但这一张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脸,并没有让谢瓒动容。
他对她的猜忌质疑,远远胜过对她的怜悯。
沈莺歌心想,如果她真的是谍者,哪怕身为妻子,他也会毫不犹豫了断她。
他就是一个冷而无心、断情绝欲的人!
沈莺歌盯紧他:“只要你看到了我的小痣,就打消疑虑?”
“是。”
沈莺歌阖拢泪眸,一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样子,纤纤细指开始宽衣解带。
原身的衣裙偏向保守,不论合襟还是单襟都将脖颈部分遮得很严实,她解开费了一些功夫,分分秒秒变得格外煎熬,随着外衫、中衣减缓地滑落于臂肘处,里端的诃衣展露在了濛濛雨色里。
谢瓒疏冷的视线一路找寻,竟是找到了那颗粉色小痣。
他微微愣住,下意识用指尖抚触一下,它真实得长在她身上,是她的一部分。
感受到他的动作,她受了惊,整个人不安地朝后缩。
谢瓒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泪眼朦胧的脸,意识到,他误会了她。
一阵雨风疾疾穿过伞下,沈莺歌鬓角后的发髻散了,扬起墨发,遮住了谢瓒的视线。
风落下时,他想为她身上的衣衫穿好。
她仿佛是记恨了他,恼羞成怒地推开:“我摊牌了我不演了,我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你赶紧叫人把我扔牢里去……”
赌气之言,谢瓒怎会信?
沈莺歌本身就被抵在荷花池畔,推拒之间,她身躯重心不稳,惊呼一声朝后仰倒了去。
谢瓒大臂一揽,沈莺歌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跌坐在盛轼的双膝上。
她的发丝撩蹭在谢瓒的喉头,让他感到微痒,她眼睫处的泪落在了他一只空置的掌心,眼泪分明是凉的,但带着灼人的热度,烫得他指尖微微拢紧。隔着一件诃衣,触到她的那一瞬,谢瓒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他想说些什么,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片枝叶踩碎的声音。
有人来。
竹骨伞扇面稍稍抬起,谢瓒抬眸朝那边望去,看到了一个金绣五爪龙纹兖服的少年,气质斐然,少年旁边是撑伞的老太监。
两人脸色异彩纷呈。
“左相大人,朕是不是叨扰到了你们?”
听到这个自称,沈莺歌惊坐而起。
小皇帝亲自来了谢府?
想必来看望谢瓒的,找人时,就撞见了这活色生香的一幕。
凉湿的雨天,荷花池,衣衫不整的女子坐在男子腿上,刻意压低的伞檐……
每个意象都让人浮想联翩,也难怪小皇帝生出误会。
但谢瓒浑然不觉尴尬,神色无异,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取狐绒大氅罩在沈莺歌身上,吩咐青朔送她回屋。
为她遮雨的是谢瓒的竹骨伞,至于谢瓒自己,就顺手拣起跌落在池畔的油纸伞用了。
油纸伞是朱红色,倒是与他身上的绯袍相得益彰。
“陛下怎的来了?”
“朕不放心左相,下朝特地前来看望。”
“臣无恙碍。”
“左相与夫人关系真好。”
“……”
“咳咳——朕此番前来,除了带来滋补的药物,还是有一些功课没弄明白,以及一些重要的奏折,要寻左相讨教。”
君臣叙话声,在雨幕里渐行渐远。
谛听两人对话,沈莺歌惊魂未定,几乎有些恍惚。
能让君主亲自谒府探望病情,足见谢瓒在小皇帝心目之中的地位有多么崇高。三年过去了,谢瓒掌权监国,在朝廷当中的根基越来越深厚,谢党一家独大,没有任何势力能够与他抗衡。
而她,沈莺歌,目前根本没资格跟他在一张棋盘上博弈。
刚刚他怀疑她的身份,让她脱,她没有说“不”的权利,像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鸟,只能任他捏在鼓掌之间随意轻辱。
一言蔽之,她手上还没有足以跟他抗衡的筹码和底气,他强她弱,他主动她被动,她这一辈子难道只能仰他鼻息?
思及此,沈莺歌的脑子里突然像是有根弦狠狠拨动,一股难以言说的恼火和羞耻涌入心腔,这让她容色蘸染了一抹秾纤的绯色。
回至内屋,以冬端来熬制好的药膳,并了一碟黄澄澄的蜜枣:“这蜜枣是家主吩咐青苍买来的……”
正说间,她观察到了夫人的脸色变化,有一种沉寂的可怕。
以冬咽下一口干沫,将后半截话说完:“家主交代,夫人需喝完药再吃。”
沈莺歌忽然笑了。
谢瓒想跟她化干戈为玉帛?更不可能,这一辈子都不可能。
她款款起身,一挥手,将蜜枣一股脑扔入渣斗里!
以冬傻眼了,“夫、夫人?”
沈莺歌捏着鼻子将一整碗药膳喝了进去,见以冬一脸目瞪口呆,“噗”地一笑,道:“别慌,我只是不喜欢吃蜜枣了,索性扔个干净,让外院的婢子将渣斗清理干净罢。”
以冬再迟钝,也听出了沈莺歌的话外之音。
她把渣斗拿出去的时候,沈莺歌看了一眼橱柜,橱柜堆放着衣箧,衣箧里藏着一封密信。
原本她犹豫不决、顾虑重重,但刚刚荷花池发生的一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莺歌不管原身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只要与谢瓒对立,必是有利于她。
这一息,沈莺歌下了决心。
-
长汀院倒了蜜枣,不过须臾,这事很快被荣秋堂知道了。
“听说是那个叫以冬的丫鬟,不慎摔了木案,这才摔了蜜枣碟子。”汤嬷嬷赶来通风报信,“老奴还看到,夫人跟家主在荷花池旁打情骂俏,看起来是新婚燕尔。”
摔了蜜枣碟子,不过是鸡毛蒜皮,但听到“打情骂俏”,谢老夫人捻紫檀佛珠的动作一顿,二夫人也不可置信:“莫不是看岔了罢,家主素来不近女色,冷清寡欲,如何可能亲近新妇?”
曹嬷嬷在旁应和道:“新妇脾气一点就炸,骨子不驯,跟祖宗似的,家主怎会喜欢这样难伺候的女子?”
二夫人王氏观察着谢老夫人的眼色:“再说了,令国公府的葛姑娘,比那个新妇脾气好,加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不比新妇好个百倍?”
这番话径直讲到谢老夫人的心坎上了,她低叹了一口气:“你也甭再溜须拍马,瓒哥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整个谢家也是他在做主。昨日,他为了新妇,在佛堂里给我摆了架子,我哪敢再瞎操心。”
王氏眼珠子转了转,出了个主意:“很快就是惊蛰了,令国公府前几日不是寄来了赏花诗宴的帖子,不如让新妇去见见世面?”
谢老夫人心神一动,但没有马上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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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忧戚之色:“西巡平乱后,燕京涌入不少流贼和细作,局势不太平,瓒哥儿这段时日忙着这些官司,哪敢放心让新妇出门?”
“瞧您这话说的,谁敢在天子脚下作乱?也不过是外头的捕风捉影罢了。”王氏笑道,“大后日,我让宝萍、宝苓陪新妇一同去,让葛姑娘和那些贵女们,磋磨一下她的性子和锐气。”
谢老夫人笑了笑没说话,这算是默允了。
下里巴人撞上阳春白雪,也不知会碰蹭出什么样的花火?真让人好生期待。
院外的几株榕树被濛濛细雨拂扫得弯了腰,雨势渐沉,久不见消停的势头。
以冬服侍完夫人午睡后,一时百无聊赖,跟外院的大丫鬟云霖在廊庑下玩翻花绳,以冬翻花绳特别厉害,云霖看着复杂又精美的图案,都怔住了,完全不懂如何下手破局。
以冬正洋洋自得,忽然听到斜刺里伸过来一双匀亭干净的手,是少年的手,他屈起两根小指,左右交叠,轻而易举破了以冬的绳局,图案从一座高耸的塔楼翻覆成了一座长城。
“你怎么能破我的局——”
以冬循着这双手一望,竟是望见了来者袍角上的龙纹,顿时脸色煞白,云霖也惊怔了,完全没料到小皇帝居然跟她们一起玩翻花绳,两人慌慌张张跪下来叩首行礼。
老太监苏舜喟叹一声:“陛下,您又调皮了,可是忘记了左相的训诫喲?”
赵徽也没办法,他从小就跟公主们一起玩,一看到花绳就犯瘾,后来登基为帝,帝师说他玩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有损皇室体面,他不得已才戒掉。
谢瓒是允许他玩的,只不过不能在外人面前玩,所以,赵徽下朝后就自己跟自己玩,但自娱自乐有甚么意思?
这会儿,从书房出来以后,赵徽撞见以冬在玩花绳,花绳玩得特别厉害,他生出了一种棋逢敌手的感觉,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反应,这才失了分寸。
赵徽让两个婢子平身,又格外留意了下以冬,看到她右颊上描摹了一枝梅花,不知为何,赵徽觉得这个妆容有些眼熟。
“脸上的梅花,可是自己所画?”
以冬视线看着地面:“是夫人为我画的,称为梅花妆。”
赵徽没再多问,待离府上了轿辇后,才对苏舜说:“公公,那个小丫鬟脸上的梅花妆,朕觉得很熟悉。”
苏舜道:“陛下才十三岁,纳婢一事为时过早。”顿了顿,又搬出谢瓒作为借口,“左相也不会同意的喲。”
赵徽觉得苏公公是误会了,他不是相中了以冬,而是觉得梅花妆自己很久以前好像看到过,如今燕京也不时兴梅花妆,宰相夫人会为自己的丫鬟画这样的妆容,委实是稀罕事儿,但偏偏梅花妆特别好看,让人忍不住瞩目。
赵徽看着奏折,心想着回宫去,得空时问问太后。
-
谢瓒在书房待到很晚,青苍发现主子的视线一直定格在书页上,但某一页很久没有翻动过,好像是被某个艰深的问题困住了。
案台的烛火在不安地扭来扭去,不知过了多久,谢瓒阖拢住书,去了最里侧的暗室。暗室里有什么,青苍也不清楚,青朔的资历比他要老,跟了主子许多年,都不清楚那暗室里的秘密。
暗室是禁地,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违令者直接斩。
青苍想,也许暗室里有解决主子问题的答案呢。
暗室里头空旷冷寂,不置一物,漆壁上的铜兽衔着一抹暗火,火光直直照着对墙上悬挂着的一幅画像,画中人那一颗泪痣,朱红一点,如媚如妖。
三年了,故人的眉目仍旧明晰如昨,却从未入过谢瓒的梦。他们不再是臣与妃,而是伥与鬼的关系,是最终极的占有。
谢瓒从袖裾摸出了一只莺鸟木雕,是沈莺歌掉落在荷塘里的,但她没有觉察,他暂且也没有想归还的念头。
当她在荷花池畔说起“建隆九年”的那一桩事时,他暌违的感受到,心中有一块微小的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一切与故人相关的年份、人和事,都是禁止提及的,许是她提到的那件事牵动到了他心中的一根弦,以至于让他——
罕见地,行事失了分寸。
如今复盘起来,谢瓒觉得自己当时的念头弥足荒唐。
她们……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谢瓒非常厌憎这种不理智的自己,也不喜情绪被她人影响。
他面沉如水,莺鸟木雕摆放在画像旁处,长久地凝视着画中人。
“它像你,曾经扰攘吵闹。”
“我从不觉得它吵,反而热闹。”
话音落下,便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谢瓒没说出来的是,我想要的热闹,只有你能给。
-
夤夜,谢瓒驶出书房,夜色已深,这时青朔前来禀报道:
“家主,夫人正在长汀院等您,有重要的事说。”
11. 【第十一章】
这厢,凌烟阁送来的东西都到了,沈莺歌正待点上紫薰香烛,远处一阵打帘声起,谢瓒的影子出现寝屋门口。
修眉淡漠,两目深静,身上的绯袍换作了一席霜色圆领袍衫,外罩着苍青袍子,清贵凛然,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衬出了渊渟岳峙的沉静气度。
上辈子沈莺歌极少见过谢瓒穿霜、青两色,在朝堂上,他的服饰以绯、玄为主,皆是偏冷的配色,没想过他竟有浅色系的私服。
哪怕沈莺歌记仇,也不得不承认,谢瓒皮相好,骨相也是极好的,什么颜色都能驾驭得极好。
谢瓒的目光越过虚空,静缓地落在她身上,一路下移,聚焦在她的动作。
寝屋的烛火都熄了,沈莺歌披着衣,斜倚在一片皎洁的月色里,葱指执着一根细小的杉木柴条,轻轻往硫磺面上划拨着,空气安静得只有碰蹭的窸窣声。
谢瓒手指覆在膝面,慢条斯理地敲动:“夫人寻我何事?”
“你可有看到一只小木雕,雕的是只鸟?”
沈莺歌从荷花池畔回来,才发现莺鸟木雕不见了,她亲自回去找了许久,却是遍寻无获。
谢瓒本来想说有,但见着她眉间攒着的一丝虑意,他忽然不想坦诚了,淡淡改口:“没有。”
历经一个短瞬的停顿,若无其事地问:“很重要?”
沈莺歌抬眼正色道:“很重要。”
小木雕本身不是值钱之物,但沈莺歌看重的是小辈的心意,这也是她重生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礼轻情意重。
谢瓒面不改色:“待会儿让青朔去找。”
既是重要,那更不可能还了。
开场对话后,话头又掉在了地上,暂时谁也没主动拣起来。
谢瓒一直看着沈莺歌,她大抵也局促了,动作渐渐浮躁,乱了寻常的分寸,柴条划拨了半晌,诡异似的一直划不出火苗。
沈莺歌心道,早知就不先吹熄烛火了,她本想在谢瓒面前营造一种雍容优雅的气质,这倒好,此刻卡在划不出火这个动作上!
轮毂声由远及近,低沉的嗓音在近前传了来:“给我。”
床榻比轮椅要高出三两寸,沈莺歌闻声望去时,就变成俯视谢瓒了,他也在沉静地仰视她,在这短兵相接之间,他漆黑的瞳仁迎着月色,如波澜壮阔的海,伴随着侵略与压迫,倾轧住了她,她像只被扔入深水海域的浅水鱼,一时无所适从。
白昼荷花池发生的种种,仍历历在目,
气氛蒙昧而危险,沈莺歌不喜欢陷入被动,偏了头,干脆将杉木柴条和硫磺面扔在旁边的长木案几上:“不用点了,一定是你来了,我才点不着火。”
她的语气是冷且凶的,但听在男人的耳屏,成了小女儿家的气恼与嗔斥。
谢瓒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地拿起柴条划拨柴火。
沈莺歌终于将内心最想说的事道了出来:“从今夜开始,你搬到隔壁房去睡。”
话音刚落,咔擦一声微响,一簇橘橙色的火在谢瓒的掌心间燃了起来,他将燃好的香烛端放到金丝楠木矮案上。
沈莺歌仔细地观察着谢瓒的表情变化,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这座寝屋。
寝屋里原本只有床榻是光明的,但香烛又将屋内更多的空间照亮了,每一处都有重新布置过的痕迹,窗棂摆有数盏兰花,床榻挂了芙蓉色的双层帐帘,南墙的书架上,他的书被挤占到了一边,其余的位置都放了她的妆奁之物,原来是妆台上不够摆了,就放在他的书架上。
香烛腾起袅袅沉香,一种甜得发腻的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谢瓒不开口,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变化,沈莺歌就变得紧张,拿捏不准他的态度。
她拿出已经默诵了好几次的腹稿:“我知道你喜欢一个人睡,我刚好也是。这座屋子我占了,其他的地方都是你的,你睡隔壁也好、睡书房也罢,睡哪里都无所谓。”
言讫,将谢瓒的衾被和枕褥叠好,推至他跟前。
谢瓒抬着眼看她。
两人没有正式拜过堂,有夫妻之名,但无夫妻之实,他今夜本来要遣青朔传话,说他宿在书房,让她不必留灯。
但自己主动提及分房,跟她主动提及分房,完全是两种性质。此情此景相当于是,他是被赶出来睡了,没她的准许,他不能回房睡。
在长达十秒的沉寂之中,沈莺歌听到谢瓒忽然浅笑一声。
一股毛骨悚然爬上了她的脊梁骨,他在笑什么?
偏偏谢瓒没有任何解释,道了句:“好。”
青苍和青朔微微愕住,家主居然同意了?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屋子里关于谢瓒的一切寝具,均拾掇了走。
谢瓒一走,沈莺歌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下来,天知道,她方才跟他对峙的时候有多紧张,后颈已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以冬从耳房里静悄悄出现,手上捧着一套小厮着装,轻声道:“夫人,云霖的长兄云晋是在外院管事的,刚好有一套现成的小厮衣衫,给您拿来了。”
夫人明夜要女扮男装偷偷出府,至于具体做什么,以冬并不知情,但夫人交给她一个任务,需要扮演夫人在寝屋里睡觉,别让任何人觉察出端倪,尤其是家主。
家主难糊弄,也是夫人今夜决定要跟家主分房睡的缘由,唯有如此,她才能在家主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
原身交代明夜酉时送信,翌日沈莺歌提早了半个时辰,对外称自己睡下,实则换上小厮衣衫,在管事云晋的指引之下,以采买用度为由头,偷偷乘马车出了西南角门。
三年过去了,燕京城的市井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市坊分作东西两座廊坊,洲桥夜市从西廊坊搬到了东廊坊,
途径西廊坊时,马车就撞上游街闹事的一群白衣士子,人潮海海,声势浩大,他们正在进行反羌运动。
沈莺歌是第一回遇到士子闹事,听了一耳朵的消息。
去岁严冬,羌王卷土重来,率十万骑兵,以“投奔”的名义,包围祁连山以南的河西数州,州府守官纷纷叛逃,羌王挟持万民以求见小皇帝。
谢瓒代君主持符节西巡,奔赴前线平乱。羌王撕开虚伪的投奔幌子,立即发动战事,用五万骑兵围剿谢瓒及七千将士。
这一场战争打了三个月,完全是惨胜,七千英烈全军覆没,只谢瓒一人活着回来。
捷报传到燕京的时候,一下捅了士子群体的马蜂窝,民间出现了许多讨伐的声音。
有说谢瓒指挥失误罪不可赦,有说他早已投了羌王,有的说他是羌王安放在大嵩的走狗,有说他德不配位其罪当诛……
就在七日前,羌王故态复萌,说要将祁连山数州的领土割让出去,让数州百姓归西羌统辖,否则会再次发动战争。
羌王行事摧枯拉朽,已经派了谈判使臣来燕京,今夜便是谈判的日子。
士子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力量,让朝廷拒绝和平谈判,重新发兵征伐西羌。
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燕京城,有那么一瞬间,沈莺歌仿佛重新回到了三年前,她的情绪和她的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朝前走。
这些愤怒的声音,在谢府是完全听不到的,也没有人提,沈莺歌一直以为外头时局岁月静好,但没想到局势严峻成这样。
可是,现在这些大事与她有什么相干?
沈莺歌没心思留意士子们的闹乱,让马车逆着人潮朝东廊坊驶去,她只想按时送信,弄清楚原身的真实身份。
车把式到了东廊坊的玄武门,忽被巡检司的官兵拦截。
“今夜马车不准在此处通行。”
车把式纳罕问道:“为何?往常都能通行的。”
“官府办案,莫要多问,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官兵的口吻显得格外不耐烦。
车把式为难地看了一眼车帘里的人。
沈莺歌心头沉了沉,为了掩人耳目,她出行时没有挂上谢府的徽识。
她揭开车帘一角,看到了东廊坊的街衢上,目之所及之处皆是巡守的官兵矩阵,俱穿玄甲,看来都是皇廷的北军力量。
戍守之森严,怕是连半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种兵卒布防力度之大,沈莺歌只推测出一种可能——
东廊坊里有重要人物,官府正在肃清现场。
不论是哪一种情势,都不在她行动的预料之中,本以为是简单送个信,哪承想,还没到宁禧酒楼就遇到拦路虎。
“马车停在此处,我步行进去,可否?”沈莺歌下了马车。
官兵见这个小厮气度不俗,穿着也不寻常,想来是哪户显贵人家的傔从,态度也缓和了些:“你是要去何处?”
“宁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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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旁对街处的孙氏医馆。”好在沈莺歌提前背了新地图,能够随机应变。
一听到宁禧酒楼,官兵勃然变色:“今夜不行,宁禧酒楼前路已经封死了,你步行也过不去,还是原地打道回府罢。”
官兵口风极严,沈莺歌套不出话。
莫不会是两国谈判的地方,就设在了宁禧酒楼?
而宁禧酒楼,恰好是她送信的地方——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思忖间,传来了一道低沉粗粝的嗓音:“发生了何事?”
官兵一看来人马上变得恭谨敬畏起来:“将军,这里有人说要去孙氏医馆,卑职没有放行。”
那人隔着夜色看了过来,是一种冷隽淡漠的审视。
一股寒意攀爬上了沈莺歌的脊梁骨,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由松变紧,指节僵冷泛白。
她永远忘不了这种居高临下的眼神。
不论是翊坤宫他扔给她一柄匕首,让她自戕明志,亦或是他后来背叛她,将先太后懿旨上交给了谢瓒,断了她最后的希望之路……
桩桩件件,清晰如昨,錾刻在了骨头里,让沈莺歌恨得咬牙切齿。
从上辈子的记忆回神,她迎上对方的视线。
如果非要做一个譬喻,三年前的温璋是无鞘之剑,锋芒毕露,三年后的他,就是归了鞘的剑,沉敛持静。
曾经流放边陲的少年督将,如今一路高升拔擢为骠骑大将军,掌天下三分兵权,风光无量。
“你是谢府的家仆?”温璋突然问。
沈莺歌捋平呼吸,应声称是,道:“家主夫人前日中了蛇毒,卢御医开了一道方子,有些药材较为稀缺,库房傍夕用完了,夫人脾气大,催的很急,我不得不这个时辰来抓药。”
言讫,沈莺歌将早就准备好的药方子,递呈前去。
温璋接过去看,果真是卢阔的笔迹,也有太医院的官印。
他递回去,吩咐道:“放行。”
这算是信了沈莺歌的一番说辞了。
这里也有前提条件,温璋遣了两个官兵跟随她的马车,限定通行半个时辰。
马车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孙氏医馆,沈莺歌跳下去抓药,等药童抓药的空当,她说自突然己想解手,药童给她指了后院的路。
沈莺歌明面上去解手,实质上遛窜到了宁禧酒楼的后墙,跟着那些来回奔忙的小厮跑堂混入了楼内。
上辈子她母亲是扬州瘦马,沈莺歌从小就在秦楼楚馆里长大,耳濡目染声色犬马的环境,酒楼的格局大同小异,治安方面普遍是“楼前紧楼后松”,她来这里可谓是轻车熟路。
宁禧酒楼外面富丽装潢,彩楼高棚,灯火煌煌如白昼,内则名妓如流,丝竹笙歌,尽享奢豪。
沈莺歌上了楼,寻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鸨母的人,循着记忆的脉络,低声说:“三两花樽,一斤鳟鱼。”
按照沈莺歌的预期,报出接头暗号后,鸨母会带她去找负责收信的人。
讵料,鸨母细致地打量着她,确认过眼神后,把她拉入了一个满是各色舞裙的小隔间,接过了信,肃然道:“鹰扬那边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暂时不能现身,你生得好看,替他去招待一下顶阁的贵客。”
沈莺歌大脑有些懵。
鹰扬是谁?
顶阁的贵客又是谁?
没等她反应,鸨母将服装塞到了她身上,让她赶紧换上,说只用替半个时辰好,待完成任务后,她会向她解释原委。
沈莺歌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
转念一想,半个时辰也不算过分,她到时候应该能及时赶回孙氏医馆。
换上了衣服才发觉不对劲,这根本不是舞女的衣物,而是倌人的衣物。
倌人,顾名思义,是专门服侍男人的男人。
顶阁的那位贵客,莫非好南风?
舞女用流苏面帘营造神秘感,倌人则用面具,沈莺歌问有没有指定的,鸨母说没有,沈莺歌就选了一张狐狸面具,看来很低调。
她跟着一众倌人上了顶阁,琉璃灯里的暖光衬得氛围蒙昧旖旎,东侧是高悬红绸的戏台子,西侧是八角水榭,榭下是一围波光粼粼的凹字形湖水,榭上大设宴席,席面是上都是有身份的人物,排场格外隆重。
甫一入了阁门,第一眼,沈莺歌感觉天突然塌了。
她看到了谢瓒。
12. 【第十二章】
水榭之上美馔佳肴,香鬓如云,沈莺歌跟着倌人们鱼贯而入,将菜肴传上后,就危坐在戏台旁的花架下,等着席宴上的贵人们点曲,也就是“点花牌”。
花架与水榭隔着一座半透明的纱帘,她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着谢瓒。
男人衣袂浓如墨色,皮革蹀躞带收束着他劲瘦的腰身,慵懒闲散地坐在轮椅上,隽冷的眉眼杂糅着酒色,少了平素的肃穆恹冷,添了几许游戏人间的玩世与风流。
上辈子与谢瓒打了十年交道,沈莺歌极少见过他这般纨绔的做派,与寻常的形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忍不住偷觑好了几眼。
他正在执着酒樽,与座上宾对酌,觥筹交错间,忽地感受到她的注视似的,眼角低敛,轻飘飘的投来一瞥。
两人分明隔着垂帘,但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能透帘而出!
视线交锋的一刹那,如静水遇上深潭,碰撞出了一线水花。
沈莺歌戴着狐狸面具,面上波澜不惊,但肩颈已经僵直发冷了。
谢瓒似乎没觉察出端倪,神色无异,视线轻描淡写地挪开,继续与座上宾谈笑风生。
沈莺歌肩颈一松,轻微地舒了一口气,扫了一圈席宴上的人。
席上有谢瓒、数位内阁朝臣,旁侧坐着清一色剽悍的羌官,而居在首位的那个男人,身穿紫色貂裘,高鼻深目,嵌着一只鹰钩鼻,想来是西羌派遣的使臣代表。
在座的羌官,一律敬称他为“左贤王”。
听及“左贤王”三个字,沈莺歌太阳穴突突直跳!
上辈子就是他,带万名羌兵围剿翊坤宫,宫里头所有太监宫女都遭受残暴的折辱,他还逼迫她去看他是怎么折辱那些小太监的。
后来,羌王之所以会盯上她,也是左贤王在推波助澜,他好色、歹毒、卑劣、好战,如阴沟里的一条毒蛇,一旦盯上某个猎物,会紧盯着不松开。
时下,左贤王目光阴鸷地扫过花架上的所有倌人,扫过沈莺歌时,她顿时感觉到一片湿腻腻的阴冷。
左贤王看向了她!
眼神充满了贪婪与馋涎,那是男人看玩物的眼神。
身处于龙潭虎穴,谢瓒不是善类,左贤王更是穷凶极恶之人,沈莺歌不能慌乱,余光紧紧盯着角落里的箭漏,她告诫自己,只需要熬半个时辰就足够,那个叫鹰扬的人很快会来接替她。
席宴上,左贤王打着和平谈判的幌子,让大嵩每年纳贡银两、布帛,数量皆达百万以上。
随着酒意上头,他的要求越来越过分,不仅要求在燕京驻扎兵卒,并且每年都要从皇室挑公主嫁去西羌。
阁臣们跟左贤王和稀泥,一直没有松口,时而久之,左贤王不耐烦了,知道他们都是看谢瓒眼色行事的,他们不松嘴肯定还是出自谢瓒的授意。
左贤王眼底杀意顿现,忽然笑了,看向一众倌人,随意点了一个人唱曲。
是沈莺歌身边的倌人,名字叫抱鹿,
抱鹿犯了怵,但不能违背贵人的命令,上了戏台后,左贤王笑道:“就唱李后主的《□□花》吧。”
李后主是南唐末代君主,《□□花》也是亡国之音,左贤王命令唱《□□花》,分明就是对大嵩皇室有恃无恐地挑衅!
管弦丝竹声起起,抱鹿咿咿呀呀地唱起曲来,唱得萦回婉转,曲毕,左贤王道:“曲是好曲,但——”
他语风一转:“唱得太生硬了,委实扰了本王的兴致。”
说着,吩咐身边羌兵:“斩了。”
这一刻,沈莺歌瞳孔皱缩。
她眼睁睁地看到,羌兵走上戏台,拔起陌刀穿过抱鹿的身躯!
伴随砰的一阵水响,抱鹿迎面从高高的戏台倒在了湖池里,池水很快被血染红,面具脱落,露出了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池水溅在了花架上,溅湿了沈莺歌的水袖,她离池畔很近,看到了抱鹿浮起来的残躯,也嗅到了铁锈般腥烈的血味,她容色煞白,忽然生出了一股子悔意。
那个杀千刀的鸨母诓了她,这种局面哪里说抽身就抽身,分明是一场鸿门宴、生死劫!
唱得不好,就会被左贤王杀死,若左贤王有意刁难,在场所有的倌人都可能没命!
伴君如伴虎,倌人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胆子小的甚至惊声尖叫起来,想要朝外逃窜,但阁门已被严防死守,那个逃跑的倌人很快沦为了刀锋亡魂。
剑拔弩张的气息溢满了整个水榭。
左贤王低声叹了一口气,看着谢瓒意味深长道:“本王杀个扰兴致的戏子,谢左相不会有疑议罢?”
听起来是征询,实则是杀鸡儆猴!
如果谢瓒不同意谈判条件,左贤王就杀了所有的倌人!
谢瓒随意地把玩酒樽,弯着眼睛:“都是供人取乐之物,能搏一搏乐就好。”
语气轻淡沉静,却透着彻骨的漠然。
左贤王目露一丝讶异,没想到谢瓒如此铁石心肠,不将那十几条人命放在眼底,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杀人以震慑谢瓒,他看不出谢瓒的底限在哪里。
如果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底限呢?……
左贤王眸底晃过一抹阴鸷。
沈莺歌蓦觉左贤王看向了自己,他诡异一笑:“你,上去唱。”
不知是不是出于沈莺歌的错觉,左贤王点到她时,谢瓒的视线状似无意地落在她身上,似玩味,也似探究。
沈莺歌知道自己这一回逃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上。
左贤王早已盯上了她,之所以先点抱鹿,不过是故意为之。她也不可能指望谢瓒,自始至终他都在隔岸观火。
还是唱那一曲《□□花》。
她掂着足,款款上台,踞坐在中心,常谓“唱歌必有乐器佐之”,淡扫一圈,她选了墨绳所系的红牙檀板。
上辈子跟母亲学歌乐,母亲说,檀板的绳道比喻忠义正直,有气节。
开腔前,沈莺歌阖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前世的种种如过眼云烟飘过。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历经过一整个王朝的兴衰,什么风浪没见识过?
这样的场面,她不足畏惧!
檀板拢共六叶,沈莺歌顺手轻敲,启檀唇,发皓齿,酝酿了片晌,开始唱起来。
竹制的檀板敲奏起来,哐当哐当,六叶发声,如银瓶乍裂水浆迸,破空了酒色和月夜。
沈莺歌临水浅唱,檀板引歌,随着水磨般的细腔软调渐渐漫入,一板一调,一声一音,都有了纵深的意境。
尤其青裾朱裳与橘橙灯火相互掩映,倒映在了一池血水之中,衍生出了大气磅礴的韵致。
水榭幽静,竟一丝声响也无,所有人都在听这一曲哀怨离殇。
左贤王忍不住为之失神,他自诩听遍天下音,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三年前那个自刎的祸妃,但那已经成为了绝唱,但在今朝,绝唱仿佛重现!
他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曲是亡国曲,倒是极其契合沈莺歌的身世,她唱得也是自己的际遇。
不经意间,与谢瓒的目光不期而会。
他眼底的玩味淡去,晦暗且深不见底,身量从慵懒的倚着变作微微朝前倾,仿佛她勾起他的兴致,值得他密切地注视。
沈莺歌忍不住忖量,他听到这首曲子时,心里在想什么?
曲终之时,左贤王献上掌声,眼底尽是惊艳,也有一种对猎物的势在必得,道:“谢左相以为如何?”
谢瓒恢复恹冷的做派,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眉心竟渐渐蹙紧了:“难听。”
沈莺歌:“……?!”
起身行礼之时,差点栽倒。
这臭男人怎么回事?
歌技什么水平她自己最是清楚的,上辈子老皇帝经常夜深寻她听曲,说她生就了一副极好的嗓子,称上一句“响遏行云”也不为过,她在宫宴和国宴上都是露过一手的,从没有人不称叹,也就只有谢瓒不赏脸,在宴上阖眸假寐,这不是变相认为她的歌音催眠无聊么?
上辈子如此,这一世也如此,好家伙,半点口德也不留。
如果眼神能化作刀子,沈莺歌已经将姓谢的捅殁了。
左贤王大笑一声:“谢左相真不懂风情。”
说着,朝沈莺歌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沈莺歌规规矩矩地下了戏台,拗着腰肢走至水榭,水榭只有一条入口,谢瓒坐在最靠近入口的地方,沈莺歌经过他时,不知怎的突然被绊了一跤,栽倒在了谢瓒近前,将他近前的酒盏打翻了去!
酒液四溅,溅湿了他的袍裾,也弄出了不少动静。
她头顶前方传了一记轻哂:“如此笨手笨脚,怎配侍候左贤王?”
沈莺歌看了眼自己衣裾。
她的衣服下裾是曳地的,行至谢瓒面前时,他不动声色用轮椅碾住,她没有觉察到,更没防备!
所以说,谢瓒刚刚是故意的!
难道……他发现自己的身份了?
时局紧迫,宴席上各种视线都看了过来,沈莺歌反应也足够快,一晌重新添酒,一晌笑把酒樽送:“官爷,小人眼神不好,路没走稳,这厢给您赔个不是了。”
她半是温柔半是强硬地给谢瓒喂酒。
不喝不要紧,一喝谢瓒就呛坏了。
酒樽里哪里是酒,分明是山椒水。
沈莺歌知晓,谢瓒最厌辣,辣是他的雷区,上辈子有个新来的御厨在宫宴上不小心在他的菜里投了点辣,他告了长达半个月的病假。
——现在,你敢踩本宫的衣裾,本宫就敢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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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杯山椒水!
辣椒粉是沈莺歌方才偷偷撒进去的,因为她清楚谢瓒不好对付。
看着谢瓒掩唇咳嗽的失态,沈莺歌心里有个小人不断高呼欢庆,报复成功后,正欲事了拂衣去,却被一只胳膊强势地扣住腰肢,往他的方向一带!
沈莺歌跌坐在了谢瓒腿上!
推拒之时,系带竟是莫名其妙松开了,狐狸面具不慎滑落!
沈莺歌暗道不好,下意识垂着头,拿起面具要重新戴上。
“做坏事心虚了?”戴面具的动作就被一只冷白的手捻住,男人低哑的话音似嘲如讽,“小狐狸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空气里,多了一层飘渺的、若有似无的暧-昧。
沈莺歌却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危险。
这回轮到他用强,另一只手捻着沈莺歌的下颔骨,把她的脸掰了上去。
两人离得极近,湿热的吐息喷薄在对方的面靥上。
在长达三秒的对视之中,沈莺歌能听到自己心律怦然如擂鼓的声响。
一切伪装都无处遁形。
谢瓒必定是认出她了!
左贤王被横刀夺爱,面露不虞:“谢左相都是有家室的人,怎么,对本王相中的倌人也感兴趣了?”
顿了顿又道:“不若将此人让与本王,每年的岁贡减个三成如何?”
沈莺歌反应过来,这里是两国谈判桌,左贤王一直对大嵩皇室施压,就是知道大嵩兵力羸弱,没有马上开战抗争的军需基础,拿捏住了弱点,才狮子大开口,不断要求割地、赔款、和亲。
若是牺牲一个倌人,能减轻大嵩国库的负重,谢瓒会把她牺牲掉吗?
讵料,谢瓒突然盯住沈莺歌道:“你是鹰扬。”
沈莺歌身如坠冰窟之中,她不是鹰扬啊,她是替鹰扬顶班的!
谢瓒声音陡地变得严峻起来:“左贤王,此处有旧朝叛党埋伏。”
“什么?!”左贤王一个惕凛,马上起身。
谢瓒的话音甫落,水榭外的窗口疾射来一枝淬了火的箭簇,伴随着一阵石破天惊般的锐啸,朝着左贤王疾射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众羌兵紧急护在左贤王跟前,左贤王灵活避开。
奈何箭簇没射中他,却射中了他的袍袖。
左贤王的袖口燎起了火!
“救火!快救火!”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左贤王不断甩着袖口,惊慌道。
所有人都拿起能泼的东西朝他身上泼过去!
但能泼得都是酒,席宴上根本没有备水。
酒浇火,火势烧得愈发猛烈,左贤王半边绸衣都烧了起来,疼得满地打滚,场面触目惊心!
羌兵没应付过这种场面,一筹莫展,问谢瓒该怎么灭火。
谢瓒沉吟一秒道,“将左贤王推入湖池。”
羌兵没多想,集心合力将左贤王推入了湖池。
湖池早就成了一片血池,噗通一声,左贤王浑身被血水浸湿,内里外里都是狼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面八方的墙帐被乱刀撕破,一众蛰伏已久的刺客,从黑暗纵跳出来,迅疾如鹰隼,跟羌兵厮杀起来。
场面极其混乱,端的是杯盘狼藉,沈莺歌也不知道这些刺客是什么底细,但听到“旧朝叛党”,她心间一暖,这很可能是友军。
她也不在这里瞎掺和了,趁着没人留意自己,重新系上面具赶紧起身跑。
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她必须赶紧返回孙氏医馆,否则温嶂会起疑心!
阁门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她根本过不去,这时,身后传来一道阴毵毵的声音:“你想往哪儿逃?”
沈莺歌觳觫一滞,侧身一望,看到左贤王从血池里爬出来,衣衫毁了,他半张脸被大火烧毁,烧焦的皮肉翻出血来,端的是阴鸷可怖。
他怎的还惦记着她?
沈莺歌步步后退,被逼向了水榭外的窗槛前,夜里风很大,吹得她心寒,她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又吓得缩回去。
这里是顶阁,拢共有八层楼的高度。
她下意识看向谢瓒,他玩味地凝视她,似乎毫无出手相救的遗愿。
是不是她喂了他山椒水,他蓄意报复,才不救她?
就像上辈子,她沦为逃犯,被羌王搜山检海地搜捕,他明明能施予援手,却冷漠地作壁上观,欣赏着她狼狈的样子。
她也永远记得赐死前,他说过的话——
“永远不要对男人求饶,那只会让对方更加放肆地玩弄。”
如果沈莺歌对左贤王求饶,她的结局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眼看左贤王快要伸手抓住她,沈莺歌把心一横,视死如归地看了谢瓒一眼,然后身子朝窗外一仰——
义无反顾跳出了窗!
13. 【第十三章】
沈莺歌仰身跳窗之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谢瓒甚至都有些错愕,此处是八楼,纵跳下去的人必会摔个粉身碎骨,他不信那个女人会如此不惜命。
先左贤王一步,他摁着轮椅驶至窗槛前,邃眸俯瞰而去,长街之上只有戍守严谨的官兵,没有多余的动响,谢瓒面无表情的神态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松动,抚窗的骨节也从绷紧的状态一点点松弛下去。
左贤王对那个戴狐狸面具的小倌人念念不忘,欲去查看窗外的情状,却见谢瓒慢条斯理阖上窗槛:“人死透了,官兵正在清理现场。”
左贤王心中仍然存有疑虑,非要亲自去视察窗外的情状不可,没走几步,发现谢瓒忽然掩唇咯起血来,咯血来势汹汹,左贤王吃了一吓,止步道:“左相可是中毒了?”
“兴许是方才倌人故意打翻酒盏,暗自投了毒。”谢瓒面色渐渐苍白,唇畔掀起笑,“还好,左贤王相安无事。”
左贤王只是被火烧伤,谢瓒却是身中剧毒,命悬一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若没有谢瓒碰巧尝毒,今夜酒宴上死的人就是他。
甫思及此,左贤王暂且打消对谢瓒的猜忌,但旧朝叛党搅乱了这一场谈判,就让他极为恼火。
羌王只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今夜就出师不利。
水榭内外皆是羌兵和叛党的尸首,血色彻底将湖池染红,左贤王跺至叛党的尸首前,看到了其衣饰一角露出了鹰隼的暗纹,愤怒不已:“鹰扬烧毁了本王的脸,本王若是抓到了他,必定要鞭其尸、啖其肉,让其挫骨扬灰!”
谢瓒出谋划策道:“鹰扬想必还蛰伏在楼中,左贤王不若趁热打铁,封锁酒楼,指不定今夜就能除掉隐患。”
左贤王虽然忌惮谢瓒,但论权谋与城府,他还不得不听人家的安排,因为当下也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安排人手下去办事后,左贤王假惺惺地担心起谢瓒的伤势,谢瓒靠着椅背,道一声无碍,吩咐青苍推着他离开。
左贤王也只当他回府疗伤去了,没有再往深处想。
夜雾朦胧,柳絮纷纷飘落,铺满了各坊长街。
回至谢府外院之时,谢瓒一改方才病态,唇畔的笑意淡去直至消失,打从喝了山椒水,他一直烈火穿喉,嗓音也潦烈喑哑:“吩咐卢阔来一趟。”
青苍领命称是,不过少时,卢阔就提着药箱匆匆来了,看到谢瓒这副将死不死的症状,吓得不轻:“您食辣了?”
谢瓒食辣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咯血,这个症状数年前就在一次宫宴上发作过,从那以后,满朝文武皆知谢瓒的忌口,无人敢冲撞他的忌讳。
谢瓒先接连喝了好几盏浓茶去腥,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被人灌的。”
“是哪位人物?”卢阔咂舌,看着谢瓒殷红如血的唇色,想来他被灌了不少,但是,怎么可能会有人有这胆子灌他?
“还能是谁?”
谢瓒薄唇轻抿,幽晦的视线睨向在长汀院,寝屋一片昏暗,不曾亮过灯。
青苍留意到主子的视线,适时道:“听青朔说,夫人今夜身子不适,很早就歇下了。”
“身子不适?”像品味般,这四个字在谢瓒唇齿间徐缓地碾过,他眼眸内侧上挑,嘴角淡淡扯了一下,哂意从眼尾流出,饶有情致地道:“待会儿,我去看看夫人。”
消息借由外院大丫鬟云霖之口,很快传到了长汀院,装睡的以冬闻讯后,吓得忐忑不安。
家主怎的突然要来看望夫人?
但夫人根本还没回来啊!
这、这可怎么办?万一到时候穿帮了,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以冬辗转反侧,心中不断祈祷着,夫人啊夫人,您赶快回来罢!
云霖偷偷去寝屋报信之事,被汤嬷嬷看在了眼底,她猜着了什么,潜入屋中毫不客气地将衾被一掀,就撞见了以冬彷徨的脸。
汤嬷嬷故作惊愕道:“你怎么穿着夫人的衣服?”
说着,左顾四盼道:“夫人呢?”
以冬晓得对方不是善茬,但还是寄以希望,双手合十祈祷道:“夫人她出去了,嬷嬷您能不能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家主?”
汤嬷嬷一双眼珠子精明地转着,追问:“夫人去了何处?”
以冬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也不清楚,夫人没告诉我。”
汤嬷嬷明面上应承着不告诉家主,实质上,转头就偷偷把事情捅到了荣秋堂里,曹嬷嬷听后,对谢老夫人愤愤道:“这个沈氏胆大包天,居然未经请示就私自出府,竟还挑着夜色,也不知是去做了什么腌臜事!”
汤嬷嬷揣测道:“莫不是背着家主,去私会了什么相好罢?”
“都浑说些什么,”谢老夫人靠在大引枕上,看着窗槛外的长夜,面露愁色,“新妇是个有主意的人,夜里私自出府定是有什么隐衷。”
顿了顿,又道:“瓒哥儿可是回来了?你们嘴巴严实些,仔细说漏了嘴,别伤了两人的和气。”
“老夫人呐,您儿就是太仁慈了,才把这新妇惯得目中无人,”曹嬷嬷打抱不平道,“老奴在这里托个大,若不借着这个事头整治沈氏,往后就家无宁日,这种事让外人知晓了,可该怎么看咱们谢氏?”
汤嬷嬷也接茬道:“新妇不谨言慎行,伤的可是谢氏的门楣清誉!”
提及“门楣清誉”,谢老夫人变得正色起来:“照你们说来,是该管管。”
她忽又为难道:“这种拿不准的事,我也不好插手去管,干脆让二夫人先去看看如何?”
两个嬷嬷心领神会,忙不迭去请人了。
-
这厢,沈莺歌从宁禧酒楼坠落下去后,被七楼悬挂的红绸绊住了身躯,紧接着,这一截红绸游蛇似的圈住她的腰肢,顺势将她往七楼内的隔间速速一扯!
沈莺歌一咕噜滑滚到了地上,站起身时,有一只大掌不轻不重地让她后脑勺一拍,嗤笑道:“还真敢跳,胆子不小。”
沈莺歌微微蹙眉,循声望去。
男人斜坐在临窗的长案上,一席雪色绣云纹骑装,左手抚膝,右手随意地晃着漆色酒壶,沈莺歌看他的时候,他仰首浅酌了一口酒,流云广袖滑落下去,露出了修长匀亭的右手腕。
危险的氛围还没散去,三两羌兵很快出现在沈莺歌身后,提刀要砍,男人眯了眯眼睛,叼起酒壶,没骨头似的起身,取弓,搭上三枝箭,轻而易举地拉了一个满月。
沈莺歌看着男人把箭镞对着自己,等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放了箭!
她眼睁睁地看到箭镞护紧贴自己的身体疾射而去!
身后响起陆续倒地之声。
男人张弓拉箭的动作一气呵成,箭无虚发,潇洒、倜傥又从容。
沈莺歌没见过他,但内心竟是泛起了一阵无法克制住的悸动,脑海也涌出了一阵陌生的熟悉感。
这是原身的本能反应,不是沈莺歌的。
情感先于理智占据上风,沈莺歌试探性问道:“鹰扬?”
“嗯?”男人解决掉了残余,得空看打量了她一眼,没错漏过她眼底浮现起的陌生情绪以及苍白的脸色,也只当她是被刚刚惊险的场景吓得没反应过来,收了弓道,“当初告诉过你,加入了罗生堂,就没有任何退路。
罗生堂?
沈莺歌抓住了关键词,这个组织她上辈子没听过,但谢瓒在席宴上提过,是这些人都是旧朝余党。
既如此,那这位罗生堂的堂主,很可能是旧朝党人?
一股陌生的、久远的记忆碎片,如怒潮般,闯入沈莺歌的脑海,思绪开始恍惚。
“谢瓒罔顾先祖治国旨命,大行苛政,架空帝权,让七千英魂命丧祁连山,与羌王同为一丘之貉,系天下的罪人。”
“罗生堂存在的使命,便是替新朝诛奸佞、除鞑虏,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
“嫁给奸臣谢瓒,是你第一桩任务。”
……
沈莺歌眉心跳了下,她从没想过,自己早已是局中人。
鹰扬回身走近,歪着头敲了敲沈莺歌的狐狸面具,勾唇笑:“这次任务你干的不错,我会同堂主禀报。”
沈莺歌回过神,原身这次任务名义上是送信,实质上是辅佐鹰扬破坏两国和平谈判。
可是,她在席宴上观察过谢瓒的反应,左贤王一直步步紧逼,不惜杀倌人施压。
谢瓒自始至终没有松过口,但又将左贤王奉为座上宾,就让人看不出其立场和态度。
亦正亦邪,难以琢磨。
沈莺歌又道:“鸨母也是罗生堂的人?”
“你说公孙娘?”鹰扬沉吟了片晌,懒洋洋地支起身躯,“她在宁禧酒楼当家三十多年,居摄元年时跟罗生堂合作,互惠互利,罗生堂出人,她出情报,那些倌人也是罗生堂安放的死士。”
一个女人,独自经营酒楼,且长盛不衰,想来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后半截话,又教沈莺歌想起了抱鹿死不瞑目的表情,还有那个逃窜横死的倌人,原来他们的恐惧都是扮演出来的,从入顶阁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沈莺歌敬佩他们的精神,但她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她想活,会全力以赴的活下去,她还有抱负和野心没有实现,绝不能就这样死在半途之中。
罗生堂,是实现她野心的一个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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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跳板。
沈莺歌摘下面具,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信上说下个目标是毁苍龙,毁苍龙是何时?”
沈莺歌不敢问得太仔细,就怕露出自己对先前情报一无所知的破绽,只能先笼统套话。
鹰扬正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出于常年锦衣夜行的职业习惯,他观察人时会最先看眼睛。
女郎的这一双眼,湿软湛亮的黑色,像标致的杏仁眸,质感偏近柔和,但月色漏进了她的眼睑时,凝眸如奔流不息的海,顾盼生辉,剔透有力,又显出了瑞凤眸的锋利轮廓。
鹰扬眼神一黯,沈莺歌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以前不敢像现在这样,坦坦荡荡地直视他。
他本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克制地没有开口,散淡利落地翻上高墙,情绪藏在夜色里,只余一声笑:
“下一桩任务,届时会有人给你消息。”
-
赶在左贤王封锁宁禧酒楼前,沈莺歌换好衣服,溜回孙氏医馆后院时,发现马车竟然不见了,去问药馆大夫,那大夫为难道:“你解手这般久没回来,那官兵催促得紧,我就善作主张,先把抓好的药给了那车把式,他先回去了。”
沈莺歌:“……”
马车逃了。
她自然不可能走路回去,这不是沈贵妃该有的待遇!
退一万步而言,走回去太过危险,北军兵防只紧不松,巡检司又在东西两廊坊驻兵,在各个路段都设了据点,显然是防止旧朝叛党遁逃。
鹰扬轻功极好,逃跑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但沈莺歌不同,她啥也不会,必须扬长避短。
她看着夜色,天色已经很晚了,谢瓒估摸着已经回府,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会去长汀院“慰问”她。
时局刻不容缓,沈莺歌必须马上赶回去,就怕以冬撑持不住。
她想起随身藏在怀里的雀哨,黎沧太久没启用,不该让他明珠蒙尘,是时候该用他了。
她行至无人的暗色巷弄里,吹响雀哨。
哨声就跟鸟雀啼叫一样,婉转悦耳,寻常人听了也只觉得夜鸟在叫。
不过少时的功夫,黎沧果真跟鬼魅似的,出现在沈莺歌面前。他穿着短布汗衫,敞胸露胳膊的,糙里糙气,像座山。他似乎从水道爬出来,悉身都弥散着海盐温湿的的气息。
“我现在要回谢府,缺辆马车。”
跟聪明人说话完全不用废很大的气力,黎沧擅于观察细节,他扫遍周遭的环境,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道:“老子轻功好,可以扛着贵人回府。”
兵莽子就是兵蛮子,说话和行事都如此犀利。
沈莺歌不假思索回绝;“我只要马车。”
黎沧两道剑眉塌下来,略躁地看了沈莺歌一眼,似乎想说“女人很麻烦”,但碍于沈莺歌的威严没有说出口,转身丢下一句:“给老子等着。”
沈莺歌就等着。
黎沧没让她等太久,回来时果真拉来了一辆车,但隔着一些距离,沈莺歌就嗅到了一股子异样的腥臭。
她掩住口鼻道:“什么车,气味这样烈?”
黎沧戴着伪装用的草帽,叼着一根草,努努下颔:“粪车。”
“你让本宫——”沈莺歌大惊失色,“你让我躲粪车里?”
“目下只有粪车可以流畅无阻地通行,里头的粪溺老子都清理干净了,”黎沧把草吐了出来,偏着头瞅她,“一句话,上是不上?”
上辈子,这位郎中将从没用这样的口吻跟沈莺歌说话,话说得能如此混不吝。
沈莺歌意识到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黎沧对她其实怀有戒心,她让他备车,显然也是大材小用,也勿怪他的态度会不耐烦。
现在根本不是澄清身份的最佳时机,沈莺歌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把心一横,捏紧鼻子钻入了粪车里。
黎沧看她那副形同壮士断腕的样子,藏在阴影处的唇角忍不住扬了扬。
-
沈莺歌有惊无险地躺粪车回谢府,将那个狐狸面具扔在了路途上,别了黎沧后,从西偏门回长汀院,她步履匆匆,脑子只想着一桩迫切大事——
沐浴!
沐浴!!
还是沐浴!!!
途中将要经过荷花池时,她却听到身后传了一片轮毂声,由远及近。
每一声仿佛都碾在她心口上,碾得她喘不过气。
沈莺歌不敢回头,装作没听到,快步朝前走。
身后传了一阵低哑恹冷的笑:
“我捡到了你的木雕,不过来取?”
“小狐狸。”
14. 【第十四章】
都说人不会栽进同样的河流两次,但沈莺歌看着眼前荷花池,就觉得这个被谢瓒守株待兔的场景,莫名眼熟。
上一回是个濛濛雨天,他在荷花池畔逼问她的真实身份,要不是小皇帝来了,她差点就糊弄不过去。这一回也被他正面逮着了,但小皇帝也不可能再来打断一回。
两次守株待兔的性质也完全不同,上一回谢瓒怀疑她伪装了原身,沈莺歌是有底气的,但这一回,谢瓒在席宴上看到她的脸,肯定将她和旧朝叛党联系在了一起,她还作死地灌他辣椒水。
他焉会让她好过?
沈莺歌心中天人交战,在逃避和直面二者来回横跳,思量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最终一咬牙,转过身去,先是故作懵懂地道:
“什么小狐狸,家主对我的称谓,我可听不明白。”
顿了顿,又言谢道:“木雕还我。”
谢瓒眯了眯眸子:“夫人过来拿。”
沈莺歌不可能过去,警惕地看他一眼:“家主日理万机,不会专门为还我木雕跑一趟罢?”
谢瓒似笑非笑:“听闻夫人身子不适,我特来看看,没想着夫人竟有女扮男装的雅趣。”
“雅趣”二字,他刻意咬了重音。
沈莺歌哪里听不出谢瓒在嘲讽自己,她反唇回击:“我这些雅趣跟家主的比起来算不得什么,家主今夜的嘴唇格外殷红呢,莫不是偷了我妆奁里的口脂擦抹了一番?”
话落,她敏锐地捕捉到谢瓒的抿嘴动作。
喝辣椒水是他今夜唯一的失策,他心里想必是恼愠的,但伪装得太好,以至于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
他敢魔高一尺,她就道高一丈,互揭彼此的痛处,看看谁斗得过谁。
然后,沈莺歌看到了谢瓒忽然笑了。
他生有一双冷情的桃花眼,眼廓偏狭长,笑起来时,锋利的上眼睑随着削薄的眼尾朝下沉,漆黑的眼瞳同时被下方的卧蚕托起来,皎洁的光亮撒进去的那一刻,竟是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错觉。
上辈子与他打交道,沈莺歌是真正地见识过,他越发温润如玉,骨子的恶劣就越疯狂。
“咔擦”一声,他修长的拇指和食指卡在了莺鸟的脑袋处,略一使劲,脑袋和身体分了家。
男人动作慢条斯理,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沈莺歌心间打了个突,谢瓒正在掌心里慢慢凌迟的东西,仿佛不是木雕,而是她。
谢瓒没有看她,“你的歌乐,师从何处?”
沈莺歌面不改色杜撰:“母亲爱听戏,苏州古刹甚多,唱戏的梵僧也多,我从小耳濡目染,跟着梵僧师傅学过一段时日。”
私底下腹诽,不是说本宫唱得很难听,啧,怎的还问起本宫的师承?
谢瓒忽然抬首凝了她一眼,目光充斥审视:“学了多久,具体跟谁学?”
“母亲嫁入曲阳侯府听了多久的戏,我就学了多久。师从的是清梧师傅,可惜她六年前圆寂了,我也没能继续学。”
清梧师傅确有其人,她是沈莺歌母亲的师傅,母亲的一腔好嗓子就是从清梧师傅那里师承的。
纵使把真相告诉谢瓒又如何,清梧师傅膝下门生众多,这些门生后来当了艺妓或是瘦马,遍布苏扬两州,谅是谢瓒手眼通天,要去核查事实真伪,也要大费周章地去查,还不一定能查到真正价值的线索。
果然,谢瓒权衡片晌,没有再深究这个唱戏师承的问题。
就在沈莺歌以为他放过自己时,他慢慢朝着她驶近:“有没有杀过人?”
沈莺歌立即否定:“没有。”
“那你为何要入罗生堂?”
“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一个闺阁女子,只会论诗唱戏,不懂外面的事。”
沈莺歌心律在狂跳,每一根神经都在警铃大作,谢瓒什么都知道!她的伪装和演技,根本逃不过他的洞察!
谢瓒步步紧逼,沈莺歌步步退让。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逼得她无法动弹,后背贴在冰凉的池壁处,不安地扬起头,被动地陷在他居高临下的沉冷视线里。
“罗生堂是培养杀手与死士的地方,一入此堂,人人都不可往生。”
谢瓒叼起她的视线,从她黛眉顺着轮廓线扫荡至她的檀唇,言语之间露出了犀利的獠牙,如蛰伏的兽,毫不留情咬断了她的伪装——
“迷途知返还来得及,若你继续执迷不悟,今后是死是活,我懒得再管。”
伪装被撕破了那一刹那,沈莺歌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她倚坐池壁,问出今夜最想问的问题:“七千英魂命丧祁连山,与你有关吗?”
“这与你无关。”
“的确与我无关,但你如今弄坏了我的木雕,”沈莺歌控诉道,“你得赔个一模一样的,否则我跟你没完。”
谢瓒嗤笑一声,并不以为意。
他素来是一个点到为止的人,从不做无所谓的纠缠,松开了她。
讵料,沈莺歌猝然伸手往他脸上重重一抹。
“告诉你也无妨,我今夜是坐粪车回来,你不赔,我把身上的粪溺都擦你脸上!”
谢瓒有极其严峻的洁癖,脏也是雷区之一,上辈子有门客不慎用了谢瓒点茶的茶具,事后谢瓒将整一套茶具都扔了。
时下,沈莺歌比那位门客做得更过分!
谢瓒波澜不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
他用浅嗅这一动作,确认过沈莺歌话中的真实后,身躯明晰可见地僵硬了,眸底是遏抑不住的愕意。
沈莺歌奸计得逞后,愈发肆无忌惮,笑着继续往谢瓒脸上抹。
谢瓒反应过来后,迅速而强硬地将她的双手扒拉开,阻住她嚣张的恶行。
沈莺歌右手腕被攥住,用左手继续作恶。
但左手也很快被攥住。
撕扯之间,谢瓒罕见地生了卑劣心,忽然卸下力道。
沈莺歌丝毫没有防备,重心往后倒,惊呼一声,人径直掉入荷花池!
但谢瓒没料到,沈莺歌坠池前一秒,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袖裾。
砰一声巨响——
彷如平寂的镜鉴被摔破,荷花池掀起了白色水花,水声滔滔不绝,搅乱一池宁谧的月夜。
-
“二夫人,荷花池那边有大动静!”汤嬷嬷引着王氏往长汀院的方向速速走去。
王氏身边还跟着看热闹的谢瀛和谢宝萍,并及二房的一众丫鬟婆子,还有“捉奸”专用的家丁壮妇。
甚至二老爷谢尧也跟来了。
王氏已然知晓沈莺歌夜深乔装出府之事,她本来打算歇下的,但听闻此事,亢奋地掀床而起。
根据她十几年的宅斗经验,月黑风高夜,私通幽会时,沈氏肯定是去幽会了!
王氏此前在沈莺歌这里吃了不少冷钉子,措心积虑要报复回去,这可不,瞌睡了都有人递枕头,汤嬷嬷和荣秋堂都来助她了!
一旦抓住沈氏幽会私通这件事,就可以马上向家主揭发,到时候让家主惩治沈氏,整座谢府就注定不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于是乎,王氏叫醒了云中楼所有人,让他们陪她去揭发沈莺歌的腌臜事,揭发嘛,就她一个人去怎么够意思,要大家一起气氛才热闹。
谢孝被二房的薛姨娘阻止了,没有来。年纪最小的谢宝苓睡得比较死,一时半会儿也吵不醒,
二老爷谢尧本来也不打算来,他一般不管家私之事,觉得那是小器之举,但要揭发的人不一样,是家主的新妇,事关家主清誉和谢氏名声,他也不得不重视起来。但说到底,他也藏着一份私心,私心的本质就是好色,对美人的好色。
一行人各怀心思和鬼胎,行至荷花池附近。
水声淋漓乍响,只见沈莺歌浑身湿漉漉地从荷花池爬上来,落水虽狼狈,但她仪容格外坦荡磊落,不疾不徐地摘下一大片莲叶当云肩御寒,没行几步,就与王氏等人打了个照面。
王氏瞄见沈莺歌身后池里还有一阵动响,想当然是把那个奸夫藏在了荷花池里,遂不怀好意道:“夜深了,少夫人竟然有闲情逸致逛荷花池?”
一瞅见这阵仗,沈莺歌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斜睨了一眼引路的汤嬷嬷,微微仰着下颔,目露惑意。
汤嬷嬷竟是受到了一阵震悚,好像对方是高贵得只能仰视的人,让人不敢生出造次或者僭越的歪念头。
她好心解释道:“夫人夜深出府,老奴去问了以冬,以冬一问三不知,老奴放心不下,就去请二夫人来看看您的情状……”
沈莺歌周身都冷,烦躁不已,一边心里将谢瓒骂个遍,一边只想着快点洗上热水澡。
她没工夫周旋,连王氏的问话都懒得应,更是无视二房,径直回了内院。
一大堆人被晾在了荷花池附近。
众人面面相觑,王氏跟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沈莺歌不争不辩,竟是还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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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这怎么给她借题发挥的机会?
王氏觉得这肯定是沈莺歌虚张声势的陷阱,遂吩咐两个壮妇去荷花池抓人。
壮妇们刚去荷花池,就看到一道玄色人影徐缓地爬上池畔,攀在池壁的手冷白如霜,青筋狰突,墨发紧贴着修长峻直的身量。
王氏看到了奸夫,热血贲张,马上义愤填膺地指着对方道:“你是什么人,竟然敢闯入谢府,跟夫人勾搭在一起,也不怕家——”
话未毕,就被谢尧突然斥责道:“你住口!”
王氏被骂得整个人懵住,不懂谢尧为何呵斥自己,等她看清了爬上荷花池畔的男人面孔时,顿时傻了眼。
这藏在荷花池里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奸夫,正是家主本人!
看好戏的谢瀛和谢宝萍,此时根本笑不出来。
汤嬷嬷也是极为骇愕,原本想着抓住夫人的错处,结果就碰到夫人和家主待在一起。
两人似乎还你侬我侬的,如今她带着一群人杀进来,那不就变相搅坏了两人的好事儿?
谢瓒面无表情,沉静地坐在池壁前,垂着邃眸将衣袍慢慢拧干。
空气凝滞了数秒,端的是鸦雀无声。
“我这样很好看?”谢瓒的嗓音听不出丝毫喜怒,“青苍,赐座,方便二房观赏。”
青苍真的搬来了十几张杌凳,一字排开,请众人上座。
所有人无不尴尬得脚趾抠地。
谢尧心虚地揩了揩鼻梁,谢瓒是小辈,但他在这位小辈面前总是有些敬畏,道:“内子是个驽钝的蠢妇,见风就是雨,此番扰了您的清静,回头我会好生训斥她。”
言讫,狠睨了王氏一眼,王氏面红耳赤,都快把帕子绞烂了,心有不甘道:“我是莽撞了些,但听长汀院的嬷嬷说,少夫人穿着内院丫鬟的衣裳私自出府——”
“今夜她跟我待在一起,她身上的衣裳,是我命她穿上,”谢瓒截断王氏发言,语气不疾不徐,声线却冷,“可有疑议?”
王氏登时哑口无言。
谢尧不想让王氏继续丢脸,骂了声“蠢妇”,连拖带拽将她拉走了,谢瀛和谢宝萍及一众侍婢下人也灰溜溜地离开。
汤嬷嬷本就是长汀院的人,不好离开,她心惊胆颤地跪在家主面前认错,谢瓒眸底露出显著的不耐,但语气平和:“嬷嬷既知错,从此便做个哑人,少生出事端。”
汤嬷嬷没听出谢瓒的话中深意,以为家主是准备轻放轻拿了,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子侥幸的欣喜,正要磕头谢恩。
谢瓒抽出一柄短匕,扔到汤嬷嬷面前。
汤嬷嬷呆住:“家主是何意?”
在旁的青苍道:“要么您自个儿割下舌头表忠心,要么我帮您取下。”
恐惧爬满了汤嬷嬷的面孔,她没想到,家主让她做个哑人,是动了真格,让她做个真真正正的哑人!
汤嬷嬷对着家主冷峻的背影不断告饶,但这已经是无济于事的了。
-
翌日,一只锦匣送到荣秋堂,谢老夫人揭开匣子一看就吓病了。
匣子坠了地,滚出了一个血漉漉的舌苔,正是汤嬷嬷的。
汤嬷嬷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少了个舌头,以后还如何通风报信?
谢老夫人的这个棋子,算是彻底废掉了!
曹嬷嬷越想越不对劲,明悟过来后,对谢老夫人道:“沈氏好深的城府,让以冬故意泄露夜里出府一事,反向利用汤嬷嬷传播假情报,摆了您和二房一道,并借助家主处置了汤嬷嬷,这样不会给沈氏落下一个苛待的名声,如此一石多鸟之策,简直是歹毒!”
谢老夫人捻紧佛珠:“我真是低估了她。”
其实,王氏也太过于急躁了,本该多蛰伏几天再出击的,但她就是沉不住气,听到消息马上就闯进长汀院了。
谢老夫人目露恹然,撇了一眼放在案上的诗宴请帖,心生一计,吩咐曹嬷嬷:“把这份帖子给沈氏送去。”
很快,沈莺歌就收到了荣秋堂的回礼,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令国公府”四个字上。
以冬在旁道:“这是公府嫡千金葛嫣措办的赏花诗宴,听说遍请了全燕京的名流,夫人可要去?”
沈莺歌抿了抿唇角:“去。”
上辈子葛氏姐妹谋害了她的孩子,她待姐妹俩不薄,但做姐姐的背刺她,做妹妹的献上滑胎毒药。
这一世,她自然要去会一会她们!
15. 【第十五章】
诗宴,顾名思义,即观物作诗,一群才子佳人彼此赏析品评,并分出个伯仲优劣。
去葛氏姐妹设下的诗宴,沈莺歌自然不能被她们比下去,偏偏她上辈子没怎么钻研过四书五经,更不曾提笔写过诗,跟老皇帝吟诗作赋时,那些即兴作出来的诗句,全是心腹们揣测皇帝喜好,提前写好给她全篇背诵,沈莺歌才不至于露怯。
这一世她只能靠自己临时抱佛脚。
诗宴就在明日,短时内她不可能把自己从废柴变成鬼才,最好的法子就是借助外援。
在她上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作诗天赋最好的人,并且自己现在能接触到的人,唯剩谢瓒。
在他还是刑部拜任侍郎时,与一群阁臣在重阳节游修葺的大雁塔,老皇帝带着沈莺歌登上彩楼,让众人即兴作诗,选取最好的一篇,为她定制一首贵妃御制曲。
老皇帝一篇篇过目,信手从高空扔下那些不好的诗,最后,剩下两首诗,一篇是中书舍人兼翰林大学士蔺知章所写,另一篇是谢瓒所写的。
老皇帝把两首诗递呈至沈莺歌面前,让她做最后的裁夺。
沈莺歌不擅品诗,但精通曲律,她把两人的诗都浅浅念了一回,都是咏竹诗,但她觉得谢瓒的诗更胜一筹,读起来有一种荡气回肠的磅礴之感。她打心底是钦佩并欣赏,只是当时对他憎恨不已,遂是挟私报复,让谢瓒落选,采撷了蔺知章的版本。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沈莺歌已然不记得蔺知章写过的诗句了,但仍旧对谢瓒写下的诗刻骨铭心,甚至还能全篇背诵并默写。
谢瓒不写诗,更不以诗侍君,这一篇咏竹诗也是他在朝期间唯一一首诗作。
虽知者寥寥,流传不广,但绝对可以称得上“孤篇压全嵩”。
——后五个字,至少沈莺歌是这样认为的。
沈莺歌暂时放下对谢瓒的仇恨,决定抱他的佛脚。
本来想翌日借早膳的机会跟谢瓒提这件事,奈何睡到日上三竿才姗姗起来,错失了一次宝贵的见面借口,她只能苦等到用午膳的时候,吩咐青朔去请人来正堂。
青朔去了一趟,回来禀告道:“家主养病,单独用药膳,免得把病气传给夫人。”
沈莺歌莫名有些心虚,谢瓒昨夜灌了辣椒水,势必要病上一阵子,说到底是她自己的锅,但她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的错?
沈莺歌虚情假意地关切道:“这样啊,我去看看家主。”
她来到东跨院,甫一入院,就嗅到了清郁的药味,并及一阵克制压抑的咳嗽声。
还没来及叩门,门就从里朝外打开了,沈莺歌与提着药箱的御医卢阔打了个照面。
卢阔似乎没有完全预料到新妇竟然会来,吓得后退一步。
沈莺歌内心腹诽,她竟然有这样可怕?
她开门见山道:“谢瓒现在是什么情况?”
卢阔低着眼道:“家主昨夜误食忌口之物,加之染了风寒,致使腿疾发作,近一段时日不良于行,也不能视物,需要静养。”
沈莺歌目光下意识往帘内一掠,只能看到一截霜色峻挺的背影,还有抚在扶手处的手,冷白的手背青筋根根凸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莺歌眸心一深,看回卢阔:“腿疾发作时,会很疼吗?”
似乎就是为了响应她这句问话,帘内忽然响起了一阵短瞬的闷响,好像是桌案上的东西悉数被拂扫到了地上!
没有任何预兆地,沈莺歌被吓一跳,身体先于意识急急搴帘走进去,看到是遍地的长篇奏折和公案文牍,还有备好的药膳,也打翻在了地上,汤汁四溅。
青苍正在俯身捡拾奏折,一张脸平静如水,仿佛对这种情状见怪不怪。
沈莺歌一晌帮着把药膳碗盏捡拾起来,放在桌案上,一晌抬起头,踯躅道:“谢瓒,你——”
“滚出去。”
谢瓒背对着她,嗓音含有不加掩饰的弑意。
晌午的日光格外毒辣,差不多刺伤了沈莺歌的眼睫,她毫不怀疑自己再开口,谢瓒立刻会杀了自己。
她没再说话,青苍跟她作无声的喟叹口型:“夫人,这儿我来拾掇罢。”
沈莺歌也帮不上什么忙,沉默地离开内室,说句实话,她的思绪尚未从方才谢瓒发病时的场景抽离出来。
她上辈子从没见过谢瓒这副失去控制的面目。
印象中的他,从来是冷静、果断、从容、澹泊,事事都在运筹帷幄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他失去理智,或是情绪失控。
哪怕上辈子她弄残了他的双腿时,他也只是静静地跪在她脚前,死死扯住她的裙角,一双邃深的眼如静水长流,暗藏恨意与杀机。
她以为他不在乎那些疼痛。
“夫人。”
卢阔的问候将沈莺歌的思绪拽回现实,她定了定神,听他温声宽慰道:“家主发病才会凶人,他本质是很温和的,喝过药后就会好转。”
谢瓒温和?鬼才信。
沈莺歌看了帘子一眼:“腿疾发病这种症状,持续了多长时间?”
“已有八年。”卢阔有些唏嘘,“家主的腿疾也不是天生的,都是因为那位沈贵——”
他刚想说“妃”二字,但考虑到场合不对,匆促地收住了口。
沈莺歌已经听出端倪,卢阔本来想骂她来着,但不得不顾忌形象。
新的药膳很快就端上来了,卢阔道:“下官还有旁的事要忙,不能时刻都待在谢府,烦请夫人监督家主喝药。”
沈莺歌露出为难之色:“万一他再摔东西怎么办?”
“那就重新再熬一盏,药是不能逼着喝的,但谢相愿意喝,总会喝的。”
沈莺歌:“……”
这个御医跟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但话说了跟完全没说。
沈莺歌本不想答应的,但思及自己有求于谢瓒,遂不得不忍辱负重。
临到一个时辰后,才把药膳端了进去,故意将托盘重重一磕,发出动响,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谢瓒的背影,冷冷道:“你要不要喝药?”
他刚刚对她这样凶,还让她滚,她才不要对他有好脾气。
与诸同时,沈莺歌内心也是矛盾的,看到谢瓒落难、看他狼狈,她本该感受到一阵痛快才是,但现在,内心竟没有半丝揄扬。
她问出的话形同石头抛入深渊,谢瓒没回应她。
沈莺歌当他不喝,也没再管了,准备把这些药膳放回庖厨,正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嘶哑:
“留下来。”
男人缓慢地转动着轮毂,微微朝她的方向侧过来。
沈莺歌看到谢瓒眼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反而衬得唇红如血。
沈莺歌把药膳端放在乌木案上,无声地看着谢瓒喝药。
他额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吐息粗沉,捧药盏的手背和胳膊,皆是青筋狰突的情状,就连捧盏的力道都是颤的。
在她面前,他似乎毫无抗争的气力,如果此刻拔起佩剑,并刺杀他,他大抵也没有气力反抗。
沈莺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好不容易等他喝完药,青苍收拾药碗汤盏离去后,沈莺歌径直迫近前去,一鼓作气拔出谢瓒佩剑。
伴随着金戈之响,长剑出鞘,她挥剑抵在谢瓒的心口上!
所有柔情关切都是假的,只有针锋相对才是真的。
谢瓒眸色沉黯,没有阻止,语气听不出喜怒:“夫人是在发脾气?”
沈莺歌朝着谢瓒倾近,剑尖在他的心口画了一个圈,温和一笑:“药喝完了,接下来想委托你两件事。”
谢瓒痛劲儿缓过来,淡扫脖颈的剑:“这是夫人有求于人的态度?”
“就怕你不答应嘛。”沈莺歌皮笑肉不笑。
谢瓒淡哂:“说。”
“第一,教我杀、人。”
谢瓒没有很惊讶,仿佛沈莺歌这番话早在预料之中。
“夫人想杀谁?”谢瓒唇角浮起了一抹弧度。
沈莺歌想手刃的人,可多了——诸如葛氏姐妹,诸如你。
她自然不可能跟谢瓒坦诚:“我只是想学防身之术,外边世道乱,有个傍身的本事总归是不错的。”
谢瓒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模棱两可地嗯了声,也没有即刻答应她:“第二件事?”
“请你写首诗送我,我好拿去应付一下明日令国公府的诗宴。
谢瓒冷沉的嗓音微微有了弧度,似在苦笑:“你找错了人,我不擅作诗。”
扯谎!
还扯得如此一本正经!
沈莺歌也不能揭穿他的谎言,强硬道:“这两件事,你总得答应我有一件。”
谢瓒修长的指尖在扶手处很轻地敲了敲:“先帮我做一件事。”
这是要跟她讨价还价?
沈莺歌挑了挑眉,砰的一声,把剑捣回他的腰鞘里:“什么事?”
“读奏折。”
-
小皇帝年岁尚小,谢瓒负责监国执政,来至各州各府的奏折和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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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极其紧急和重要的,都会优先交给他批阅,由他写下批语,再一律送给御书房给小皇帝批红。
沈莺歌需要读的奏折,一律堆放在长案上了,数量不是一般的多,奏折的内容也极为机密,她心想,谢瓒就这样放心自己读?
两人面对面相向而坐,隔着一张戗金填漆长案,沈莺歌随手拿起了一封奏折,念了起来。
是有关山东府遭遇羌兵突袭偷袭,寻朝廷借粮借救兵的折子。
沈莺歌的嗓音本来是偏甜软的,温声细语娓娓说话时,声音会浑然有一种温韧婉转的力量,让人听起来格外舒服。
谢瓒感觉有一只鸟儿在啄他的耳根,耳廓每根神经都很痒。
他薄唇紧抿成一线,等沈莺歌读完,淡声道:“烧了。”
沈莺歌没反应过来,谢瓒道:“继续念下一封。”
沈莺歌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封奏折:“山东府有难,亟需调兵……”
“朝中无兵可调。”
沈莺歌诧异地看了谢瓒一眼。
她不清楚大嵩具体的兵防力量,哀帝执政期间,崇文偃武,很多将领都被打压罢黜,温嶂就是特别典型的例子,等到国破家亡之时才被征调回燕京勤王。
大嵩的国祚,就是由哀帝殡天的那一年,由盛转衰的。
谢瓒身为一朝独相,政权和兵权都掌握在他手上,沈莺歌以为他手中能够驱策的兵力特别多。
没想到,他竟会说出“无兵可调”四个字。
沈莺歌仔细观察着谢瓒的面容,试图寻出一丝端倪,但他表情冷峻如霜,丝毫不像在骗人。
大嵩的兵力已经衰弱到了这种地步,看在西羌眼底,等同于失去钳螯的肥蟹,没有真正反抗的能耐了吗?
谢瓒冷淡重复一句,“烧了,下一封。”
沈莺歌忍住悲哀的思绪,恨恨瞪了谢瓒一眼,唾弃他的冷血与自私,将折子扔入了火盆里,不情不愿地念了下一封。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就这般消逝,沈莺歌念得口干舌燥,天色由明转暗,还有一部分没念完,这时,青朔的声音出现在帘外:“有几位阁臣谒见。”
“让他们去书房。”谢瓒的话锋转向沈莺歌,“不必念了,回去罢。”
沈莺歌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迅疾起身,但由于长时间盘着膝盖,她眼前猝然恍惚了一下,没立稳,磕撞在了案角。
一份案牍滚落在了地上。
她捡起来,不经意间,瞥到了“苍龙”两个字。
沈莺歌悉身一凛,想起此前送给鹰扬的那封信,也有“苍龙”二字。
趁着谢瓒看不见,她飞快地扫了一遍案牍上的所有内容,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奏折放回原处,回至长汀院。
第一时间偷偷找了鹰扬给她带来的特殊笔墨,将内容写下来。
原来,苍龙是一艘大船的名字。
下个月上旬,小皇帝将带着天潢贵胄以及西羌使臣,乘坐苍龙号,夜航运河,从燕京出发,一路往南,视察大嵩民情。
此前,给鹰扬的那封信上写“毁苍龙”,岂不是意味着要毁船?
沈莺歌后背渗出一丝冷汗,将这张纸速速盘成一团,封在蜡中,随后扔在渣斗里,吩咐以冬倒掉。
一刻钟后,就有个拾荒者打扮的人在西偏角门整顿破烂,见着了蜡丸,叼了口中,扛着麻袋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莺歌想了想,又道:“以冬,去库房取一斤陶土来。”
-
夜深,青朔将沈莺歌和拾荒者的一举一动,告诉了谢瓒。
谢瓒扯了扯白纱,纱面背后的眼睑,剔透如墨,湛亮如火:“罗生堂的棋子也该各行其事了。”
他煞费苦心引她入局,希望她接下来的表现,莫要让他失望才是。
白昼的一切,就是一出请君入瓮。
他的腿疾、所说的话,八分假两分真。
他要激起她的怒火,激起她的恨,激起她的反叛,激起她的悲哀,这样才对他的计划更有利。
“对了,备上纸墨。”
青苍备上了澄心纸和徽墨,他以为家主要写呈文,结果,家主写了一首诗。
青苍和青朔面面相觑,家主何时竟有闲情逸致写起诗来了?
翌日早,到了出发去令国公府的时候,青朔给沈莺歌带来一首诗:“家主送给夫人的。”
沈莺歌抱着观赏旷世巨作的心情拜读——
结果读罢,她气恼得当场撕了这首诗。
谢瓒竟是戏弄她!
16. 【第十六章】
“家养一莺,名为莺歌。”
“吵吵吵吵,闹闹闹闹。”
“不堪其忧,君子难逑。”
借鸟讽人的手法,谢瓒可是玩得明明白白的,亏沈莺歌还真的指望他会帮忙,结果他存心在她心上添堵,罢了,不能指望他,只能靠自己。
沈莺歌将心思放在今日令国公府的诗宴上,跟她同去的人有二房的谢宝萍、谢宝苓,以及三房的谢桃笙,皆是谢府的女眷。
四辆马车在谢府门前一字排开,谢宝萍冲着沈莺歌冷哼了一声,道:“新妇出门,皆要夫君陪同,今番见长嫂一个人,莫非与家主生了什么龃龉?落了个形单影只的境地,真是凄凉呢。”
谢宝萍虽然挖苦,但语气藏不住汹涌的妒忌。
她与沈莺歌今日撞裙裳了,同为莲青色,她的青色较浅,沈莺歌的较深,浅本来比深要好一些,浅色显得灵动活泼,深色显得黯沉老气。
但深青色穿在沈莺歌身上,不仅显得她的肌肤欺霜赛雪,气质也是显著地拔高了一层,端庄、美艳、贵气、张扬。
尤其是她俯眸看着对方时,这种嚣张的美,就让人情不自禁地俯首称臣。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谢宝萍的浅青色本来显得轻盈婉约,但跟沈莺歌对比起来,就显得小家子气,甚至有一丝轻浮。
沈莺歌莞尔道:“三姑娘牙上还沾着口脂,可是剔牙没剔干净?”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谢宝萍彻底闭嘴,脸色难看地拿着团扇掩着脸匆匆朝马车上走。
谢宝萍年十六,王氏一直在为她相看好人家,谢宝萍今次去令国公府的诗宴,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是跟葛嫣一帮好姊妹吟诗作赋,实质上就是来为自己觅良婿的。
她不容自己出现一丝瑕疵,必须从头发丝儿精致到足尖,牙齿蘸了东西可怎么行?!
因是走得过于匆促,还撞倒了谢桃笙。
谢桃笙今日穿着藏蓝色留仙裙,被谢宝萍撞倒在地,身上蘸满了泥点子,裙面也跟着脏掉了。
偏偏谢宝萍倨傲地骂了句:“贱胚子是不是没长眼,碍着我的道了,活该!”
谢宝苓本来想去搀扶谢桃笙,就被谢宝萍叱骂了句:“别扶!你是二房人还是三房人?”
谢宝苓吓得缩回了手,下意识往沈莺歌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缩着脑袋跟着谢宝萍上了马车。
二房的马车很快踩着一片辚辚声离开,侍婢天香赶忙将谢桃笙搀扶起来,看着她灰头土脸的样子,焦灼道:
“姑娘的裙子都污掉了,现在赶回去换也是来不及的,该如何是好?”
谢桃笙拍了拍裙面上的泥巴,笑着宽慰道:“穿成这样去也不打紧,反正去诗宴上,我的目的也只是去喝点茶、吃点山楂果子,这样就很满足啦。”
谢桃笙是真的不难过,她从来是女眷之中的小透明,没人会关注她的。
沈莺歌是个极其护短的,见不得有人受委屈,再加上她本就对谢桃笙有好感,当下遂道:“过来,上我的马车。”
谢桃笙对长嫂一直心存敬意,以为长嫂只是想找她说说话。
结果马车上,长嫂语出惊人:“脱衣服。”
谢桃笙目瞪口呆:“……啊?”
她呆呆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女郎,眉眼严肃,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怔怔地问:”长嫂要我脱衣服做什么?”
沈莺歌一晌让以冬给她递剪子与针线,一晌睇了她裙裳一眼:“重新剪裁一套新裙子给你。”
谢桃笙惊愕道:“现在?”
“就是现在。”
从谢府出发,抵达令国公府要一个时辰左右的车程,再加上路况会拥堵,时间刚好够沈莺歌剪裁一条新裙子。
上辈子母亲是瘦马,却是绣娘出身,夜里常做绣品换钱,沈莺歌小时候一直帮衬着母亲学做针线活,再加上入宫后得到先太后的赏识,寿康宫每年都会吩咐尚衣局送各式各样时兴的衣料到翊坤宫,沈莺歌见识诸多非常漂亮的宫廷服饰并及贵气纹样,如今裁起裙裳来自是得心应手。
她先接过谢桃笙递来的裙裳,“咔擦”一剪下去,剪断了上裳和下裙。
沈莺歌保留了褶皱繁多的藏蓝色下裙,用一条柔韧的系带紧紧缝住下裙的裙端,这样下裙就做好,再来就是上裳。
蓝配白好看,但桃笙的上裳也是藏蓝色的,不能用,沈莺歌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服饰,她的中衣就是雪色的。
心念电闪间,她果断用自己的中衣裁作成上裳,来搭配那一条藏蓝裙。
她的手脚功夫格外利落,看得车内众女瞠目结舌,半个时辰后,沈莺歌将雪色上裳和藏蓝色束腰裙叠好递给谢桃笙:“换上。”
谢桃笙诚惶诚恐地接过衣裙,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钦佩,还有忡忡担忧,道:“长嫂,您的衣裳都为我做料子,那您岂不是没衣裳穿?”
沈莺歌眯了眯眼,视线扫视一圈,落在马车外青朔的玄色骑装上。
她会心一笑:“我有。”
青朔被沈莺歌专注地盯了一会儿,多少不自在,他转眸而去,就撞见沈莺歌笑了一下,眸波潋滟,笑得有几丝不怀好意。
青朔竟是感受到一丝格外不祥的预感,揽马缰的手紧了一紧。
“最外一层衣服,”沈莺歌忽然命令,“脱。”
青朔觳觫一滞:“夫人,这不妥——”
“脱!”
另一端,谢宝萍正揽镜自照,确证牙缝没有沾着口脂,第一反应是舒下了一口气,第二反应就是气恼地砸了圆镜:
“居然上了沈氏的当!气死了!”
丫鬟倚萃拣起了圆镜,安慰道:“姑娘别跟下里巴人一般见识,沈氏只会卖弄些小聪明罢了,等到了令国公府,被那二千金一艳压,她就嚣张不起来了。”
令国公府葛氏是谢老夫人的娘家,昌黎葛氏乃是居于世家大族之前列,家族的底蕴虽不如谢家根基厚,但到底是名满燕京的书香世家。
祖上三代都是翰林院大学士,葛氏姐妹自小就是被当做大家闺秀来培养的,姐姐葛绾早年入宫为妃,妹妹葛嫣还待字闺中。
如今未袭爵的小公爷葛闻洲,正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又身兼侍御史,根正苗红,引无数燕京贵女竞折腰。
谢宝萍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这位小公爷。
谁也不能跟她争抢!
至于沈氏,就让葛嫣好好跟她斗一斗!
……
一个时辰打飞脚似的,消逝而去,谢府的马车陆陆续续停靠在府邸门口。
这一会儿,令国公府已经来了不少高门勋贵,谈笑风生之声不绝于耳,
诗宴讲究畅所欲言,席面上倒是分了男席与女席,女席上,一众贵女都围着葛嫣絮絮说话。
葛嫣优雅的点茶,嫣然一笑:“对面的席上来了不少公子才俊,若有什么相看上,今日我做东,给姐姐们牵线搭桥。”
众女脸色一赪,视线都偷偷落到了罩着一层纱帘的对席上。
男席上有风度翩翩的小公爷葛闻洲,也有纵享“麒麟才子”之美誉的翰林院大学士蔺知章……不少女子看过去都情不自禁红了脸。
令国公府本来也宴请了温璋温将军。温氏门阀虽不高,但温嶂身为将门虎子,三年前勤王有功,战功赫赫,加之这些年一直未娶妻,也成为不少贵女相看的对象。
不过,温嶂并未回帖,大概率是冷拒了。
众女的话茬落到葛嫣的婚事儿上。
“葛妹妹名冠燕京,才华横溢,也不知想挑个什么良婿?”
“以前就听妹妹时常说起谢左相,莫不是心仪他罢?”
“可是,左相不已娶妻了么?”
“啧,这个宰相夫人是从苏州乡下来的,虽说也是侯府嫡女,但听闻言行粗鄙、目中无人!”
“论门阀,沈氏如何与令国公府比肩并论?论德行,焉能比得上葛妹妹?”
全燕京都知晓,曲阳侯府的沈氏,攀上了谢府的高枝儿,这一门婚事,是实打实的高嫁,是野鸟飞进了凤凰窝。
葛嫣笑着替沈氏说话:“姐姐们这样说话,可是折煞我了,前几日听谢老夫人说,谢少夫人蕙质兰心,耿直坦率,乃系性情中人,我挺想与她结识一番呢。”
虽是这样说着,心下却不免鄙夷了一番。
正说间,外头高声传了一声:“谢家夫人来了!”
此言如惊堂木高高震落,在场所有的闺门女眷,并及对岸的男席,纷纷朝着那端看了过去。
只见管事嬷嬷延引一行人入了戟门,上了诗宴的台阶。
最先看到的是谢家二房的两位姑娘,三姑娘谢宝萍和五姑娘谢宝苓。
谢宝萍穿着一袭莲青色月华裙,衬出窈窕玲珑的身量。耳坠翡翠明月珰,耳铛随着一行一止而微微晃着,光华熠熠。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大家闺秀的风华。
跟在她左后侧的谢宝苓则是一席合襟石榴色襦裙,外头罩着粉色薄纱褙子,兴起路来颇为灵动,显得纯真可爱。
众人一瞧,都夸谢家女儿娇养得好。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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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萍仰首挺胸,享受着众人的瞩目和注视,余光瞥向了男席,定格在葛闻洲身上,他确乎看了她一眼,但也只是一眼,然后继续跟蔺知章切磋诗艺。
谢宝萍内心有些失落,但很快重振旗鼓,有个谢桃笙当她的垫背呢,后边还有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长嫂,这两人就足够解她的心头之恨!
男席上也在论议,葛闻洲和蔺知章二人倒很另类,一个狂写书法,一个饮酒赋诗,骨子里透着一股子狂,不把人放眼底。
葛嫣带着谢宝萍,走过来对葛闻洲道:“长兄,别写了,来认识一下谢家的姑娘。”
“没兴——”
“致”之一字尚未出口,葛闻洲抬眼,看到远处一道蓝白相间的纤影,腕间的紫毫蓦然一顿,墨汁收力不均,不慎坠在生宣上,毁了刚写好的草书。
朱色戟门之外,接着走进来一个妙龄少女。
扎着丱发双髻,墨发下是一张清丽跳脱的脸儿。
她与谢宝萍她们隔着很远的距离,看上去像是落了单的,但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行步不疾不徐,衬得仪容优雅。面上挂着浅笑,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煞是生动。
对襟雪色云裳,铺满褶痕的藏蓝曳足长裙,一条薄蓝缎带勾勒出细瘦秾纤的腰身,线条流畅简约,早春晴朗的风轻轻吹过,顷刻之间,裙面褶皱成了苍蓝色的海,浪涛汹涌,翻覆了所有人的眼帘。
他们都看到裙面上绣着的大朵桃花,仿佛是一副海上生春桃的景致。
这般剪裁和配色,在贵女圈子里委实不常见,甚至可以说是很稀罕,众人忍不住报以瞩目礼。
随着她的走近,少女的具体面容彰显在大众的视野之中,只一眼,谢宝萍就愣怔住了——
“谢桃笙?”
她匪夷所思道:“这、这怎么可能?!”
她分明记得自己撞倒了谢桃笙,弄脏了她身上的裙子,难不成她特地回府重新换了一身?
可她可以笃定地是,谢桃笙根本没有这身衣物!
她注意到葛闻洲的视线停留在了谢桃笙身上,不由恨得牙根痒痒。
葛嫣的关注点,却落在了跟在谢桃笙身后的人。
一席白色大袖纱罗衫,外罩玄色水云纹墨云护肩,腰悬鹤红色绶带,护肩宽大如黑氅,勾勒出身量姣好英气的轮廓。
原本垂坠在腰侧的发丝被一条红丝绦高高地束在后脑勺,簪以羽冠,利落地中和了她那原本偏柔和的五官,轮廓变得嚣艳、张扬,甚至可以说是雄雌莫辩。
就这样迎面走来的瞬间,大袖上用银线描织的白鹤,仿佛震翮高飞而出,飞入众人眼底,无形之间,竟有一种潇洒落拓且摄人心魄的威严,让人觉得此人不是来赴宴的,而是所有人都在恭迎大驾。
整座宴厅为之一静。
数秒后,男席与女席同时爆发出了热烈的声音,端的是人声鼎沸。
首先是女席的动静大一些,她们不禁失了神,迎面走来的人跟她们年岁相仿,却气度超俗,有陌上君子的如琢如磨,也有战场武将的英气飒爽。
“这个公子是谁?”
“是啊,怎的此前从未见过!”
“他是跟在谢家六姑娘后面,莫不是谢家的少爷?”
“我记得谢家只有二少爷谢瀛和四少爷谢孝,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位少爷?”
女席论议声沸腾如滚水,近乎所有目光都倾注在来者身上,男席也不遑多让。
男人们看一个人的角度跟女子们的角度迥乎不同,女子们看皮相,他们看气质,
蔺知章不经意瞥见那个“谢家少爷”,竟是微微愣神,不知为何,他感觉此人的气度肖似谢瓒,又不完全相同,并且自己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识过,居然有些莫名的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不止有蔺知章一人有这种陌生的熟悉感,葛闻洲和葛嫣都有这种诡异的感受。
尤其是葛嫣。
她正品着茶,不知为何,端着茶盏的手一直在不受控地发抖。
谢宝萍以为看错了人,当她情不自禁地走进去,面露骇然:
“长嫂?!”
此话掀起轩然大波。
-
与诸同时,谢府。
青苍扛着一团包袱,向谢瓒请假,说要给青朔送衣服。
青朔护驾沈莺歌去令国公府,这件事谢瓒是知情的,但——
谢瓒挑眉,“他的衣服呢?”
青苍道:“被夫人穿了去。”
谢瓒:“……?”
17. 【第十七章】
这位英姿斐然、潇洒倜傥的翩翩公子,居然是谢家少夫人?
所有人都看着她,竟然也不觉得沈莺歌穿着男装出席有丝毫不妥之处。
恰恰相反,里衬的大袖白衣和外罩的玄色护肩,一白一黑相得益彰,搭配流云一般的高马尾,不仅不突兀,反而更好地凸显了她的气质,柔中嵌刚,清丽出尘。
众人的反应是沈莺歌能够预想到的。
上辈子,沈贵妃行至哪里,哪里就是潮流,哪里就是风尚。
她创造了梅花妆,引无数宫廷女眷争相仿效;她将百衲衣裁作宫裙,后来宫宴上很多嫔妃就穿了百衲衣;她碾碎凤仙花汁染成蔻丹,美甲方子被争相传抄……
她永远是万人瞩目的焦点,野心有多大,傲骨就有多硬。
葛嫣款款行至沈莺歌近前,寒暄一阵,敬献一盏茶,温然打趣道:“左相怎的不曾陪同夫人一起来,这上好的雪山毛尖,可是他最爱喝的,我还给你们泡了两盏呢。”
葛嫣这句话说得十分巧妙,明面上是关心慰问,实质上是在挑衅原身,借用雪山毛尖来衬托自己与谢瓒关系匪浅。若原身真的被挑衅了,摔了茶盏,就会落了个善妒的名声,反倒还会成全葛嫣的好名声。
不愧是茶艺大师,不仅遣词造句透着一股子茶气,还惯会把人挡枪使,拉踩玩得一套一套的。
上辈子,这位茶艺大师就是一边与沈莺歌交好,一边偷偷献上了滑胎药,迫害她的孩子!
沈莺歌就笑了,先接茶盏过去,优雅地浅浅抿一口,笑道:“夫君爱不爱喝雪山毛尖,我不清楚,但听闻葛二姑娘喜欢陶塑,我便投其所好,捏了一只陶塑娃娃,聊作薄礼。”
葛嫣唇角一滞,陶塑?她可从没说过自己喜欢陶塑。
以冬递呈给沈莺歌一只长方锦匣,沈莺歌掸了掸匣面并不存在的尘埃,芙蓉面上挂着深深笑色:“葛二姑娘打开看看?”
葛嫣心中那诡异的感觉愈发强烈了,对方不仅不上套,反而变被动为主动,一行一止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葛嫣以为沈莺歌所送之物,不过是寻常的陶塑,结果揭开匣面一看,只淡扫一眼,她全身冰冷,吓得失声叫起来,失手将匣面打翻在了地上!
砰一声,陶塑娃娃摔得四分五裂,引得一众宾客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
他们只看到散落一地的朱色碎瓷,葛嫣被这些碎瓷吓得不轻。
在众人的印象之中,令国公府的葛二姑娘素来沉稳文静,从未在公众场合失过态。
谢宝萍没看到陶塑的具体模样,好奇道:“陶塑娃娃生着什么面目,能把你吓成这样?”
葛闻洲也凝神看了过来。
葛嫣扶着悸颤的心口,惊魂未定,根本道不出话。
里头的陶塑娃娃,它的形态居然是个婴孩,身体涂满朱漆,脸上画了两颗大大的翳色眼瞳,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嘴型惨哭嚎啕,模样阴鸷又可怖!
悚意疯狂地往葛嫣的骨头里钻,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六七年前的翊坤宫外,暴雨之中,产婆抱着襁褓趋步走出来,她看了一眼,里头是浑身是血的女胎,已然断气了,嘴巴却长得大大的,仿佛正在嚎哭。
陶塑娃娃的样子,就跟当年那个女胎一模一样!
“葛二姑娘为何如此紧张?”
沈莺歌明眸善睐,袖手抻腕,细细摩挲着葛嫣悬在小腹处的腕节,嗓音漾着一股子淡淡的惑意:“陶塑娃娃又不会吃人。”
她表情和善无辜,言语却暗藏机锋。
葛嫣先前脸色还挂着的细微笑意,一点一点地隐没了,一种骇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紧紧盯着沈莺歌,下意识想挣脱开她的手,却发现挣脱不得!
葛嫣便是用了些力道,意欲挣脱开,讵料,她这回挣脱之时,沈莺歌陡然松开了手,一下子被葛嫣朝后推开。
身影微微踉跄了好几步,纤影微晃,庶几要跌倒,她本来等着以冬扶住自己,这时,斜刺里伸出一只劲韧有力的手,从背后稳住了她。
沈莺歌一望,扶她的人居然是蔺知章。
少年才子,书生玉相,沈莺歌上辈子拔擢过他的诗文,他得以在中书省担任舍人,经常为老皇帝起草文书、撰写礼乐诗文。
沈莺歌对蔺知章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人的脊梁骨永远是直的。
三年前羌人打到燕京城下,他要求主战,但奏折被老皇帝打了回去,蔺知章不惜通过死谏,抬棺上书,才“逼迫”老皇帝将温嶂召回勤王。
他是文官集团里的忠义清流,也是谢瓒的政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值得结交。
沈莺歌将小算盘哗啦得很响,言谢后,遂让以冬扶着自己。
蔺知章确证沈莺歌立稳了,适才松手,微微行前一步,挡在沈莺歌与葛嫣二人之间,道:“一陶塑娃娃,葛二姑娘看出了什么,变得如此慌乱?”
蔺知章擅于察言观色,问话更是一针见血,“慌乱”一词用得极为精当准确。
是,葛嫣是慌乱了。
她不可能告诉蔺知章,她从陶塑娃娃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迫害过的一只死胎。
她根本道不出口!
这厢,以冬帮腔道:“这可是少夫人熬着大夜,辛辛苦苦捏得陶塑娃娃,就是想特来结识葛二姑娘,交个好友,葛二姑娘不仅不赏脸,反而砸碎陶塑娃娃,碎了夫人一片好心也便罢了,如今还给少夫人摆脸色,让少夫人平白受气,这是令国公府的待客之礼么?”
不愧是沈莺歌教出来的人,如今口舌功夫变得格外伶俐。
葛嫣是谢宝萍的好姐妹,有人说了葛嫣,谢宝萍自然不乐意了:“不就摔碎了个破陶塑娃娃,何至于如此上纲上线?”
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拿团扇掩住下半张脸,下意识看了一眼葛闻洲。
葛闻洲表情淡淡的,但眉心微微蹙起来了。
葛嫣还没从心有余悸缓过来,就见沈莺歌侧过身,拿帕子低头擦了擦眼睛,道:“我太想结识二姑娘了,但礼物偏偏不得欢喜,还惹来了不快,终究是我的不是了。”
葛嫣觉得沈莺歌这番做派十分眼熟——
慢着,这不是该是她的台词么?沈莺歌怎的抢了她的台词!
葛嫣心中已经很清楚,沈莺歌就是来针对她的,偏偏她不能发脾气,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能扯出一丝尴尬的笑来。她也不能吩咐婆子将地上的狼藉清扫干净,这不是变相要把沈莺歌的心意扫走么?
可她又不愿意自己去拣起来,太失闺秀风范。
踌躇之间,却见沈莺歌行前数步,俯住身躯,将这些碎片逐一捡拾起来。
她捡拾的动作十分细致优雅,尤其是眼尾蘸染了一丝胭脂红,愈发会增加旁人对她的共情和怜意。
看在所有人眼中,沈莺歌成了重情重义之人,反倒衬得葛嫣冷情冷心,薄待谢家少夫人了,这时渐渐出现了打抱不平的声音。
葛嫣咬了咬嘴唇,这一会儿上前帮扶也不是,光站着看热闹也不是,横竖显得自己事后诸葛亮了。
葛闻洲身为令国公府的小公爷,第一个上前主动帮沈莺歌捡拾这些碎瓷片,随后蔺知章、谢桃笙、以冬也跟着一起捡。
“长嫂,你怎的割伤了手?”谢桃笙忧心忡忡道,看向葛闻洲,“能否去叫大夫来?”
事况紧急,葛闻洲吩咐傔从送沈莺歌去了西苑厢房,迩后看了葛嫣一眼,匆匆去请大夫。
葛嫣这一辈子都不曾如此失态过,从来只有她陷害别人的份儿,就没有别人陷害她!
诗宴还在继续,但葛嫣一直显得心不在焉。
那个浑身涂满红漆的陶塑娃娃,如鬼魅似的,与雨夜里死去的女胎重叠在一起,徘徊在眼前,久久不褪。
冥冥之中,葛嫣忽地瞠住了眸心,她明白沈莺歌的气质为何如此熟稔了——
她很像三年前被赐死的沈贵妃!
尤其是方才的一颦一笑,还有眼神、举止,差不多与记忆中人极其贴合!
两人虽是同名同姓,但如何可能是同一个人?!
沈莺歌是曲阳侯的嫡长孙女,是现任谢家的少夫人,而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已经死了。
葛嫣定定朝着沈莺歌离开的背影看过去,她似乎感知到注视,微微侧眸,眼角隐晦地弯了一下——这回眸一笑,让葛嫣浑身都仿佛被浸泡在冰水里!
明明是早春晴暖的时节,但葛嫣感受到透骨敲髓的寒冷,心律如擂鼓狂跳。
谢宝萍看到葛嫣脸色很差,近乎苍白如纸,以为是被那个陶瓷娃娃吓住了,纳罕不已:“不过是陶塑娃娃,究竟有什么值得害怕?”
一个陶塑娃娃不可怕,但它背后所包含的隐喻、激发出来的联想,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葛嫣低声吩咐自己的婢女,嗓音带着恍惚:“务必看管好熙姐儿,被让她到处跑,尤其别去西苑!”
言讫,又掖住谢宝萍的手,凝神道:“你跟我仔细说一说谢家少夫人的事。”
-
傔从带着沈莺歌去西苑候着,西苑是令国公府安设的客院,此处僻静幽隐,林荫蓊郁,很多厢房都是空置的,想来是给门客幕僚安置的栖所。
沈莺歌故意让碎瓷片划破手指,好在伤口极浅,根本不算伤,方才之所以要演捡碎瓷这一场戏,是利用葛嫣为敲门砖,借以深入令国公府的后院,她要寻一个人,也是此行最想见的人——
她昔日义结金兰的好姐妹,葛绾。
葛绾从岭南佛寺被老国公接走后,多年以来一直蛰居在国公府的深宅后院里,杜户不出,更不曾见客。
府内人人都对这位曾经入宫为妃的葛大姑娘避而不谈,就连诗宴上的女眷们,也不曾对葛嫣提过她的姐姐,好像有什么忌讳似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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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沈莺歌在厢房里告座,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阵匆促的步履声跨进来,来者不是葛闻洲寻来的大夫,而是一个小女童。
不到十岁,包子脸盘儿,脑袋上团着两条羊角辫子,一身青青绿罗裙。
让人主意的是她的眼眸,不是纯粹的黑色,是浅浅的茶色,有一种西域的风情。
她与沈莺歌打了个照面,然后猫着腰躲在门背后,朝着沈莺歌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沈莺歌眸色闪烁了一下,看到房门外传了一阵焦灼的寻人声:“熙姐儿去哪儿了?——熙姐儿?”
寻人的壮妇将将要走到沈莺歌所在的屋房门口,沈莺歌看了一眼小女童,小女童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
“谢少夫人,您可有看到一个小女童,穿着绿色裙子?”壮妇在门外叩问。
沈莺歌拢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绞着指甲:“不曾。”
壮妇不疑有他,去别的地方找去了。
危机解除,小女童亦步亦趋地走到沈莺歌面前,一点也不怕生,有模有样地跟她行礼道谢:“谢谢夫人方才帮熙儿解围,不然熙儿又要被抓回北跨院。”
沈莺歌仔细打量着小女童的面庞,越看越觉得有故人的影子,忽然道:“你是葛绾的女儿?”
葛熙儿错愕地看了沈莺歌一眼,顿了一下,紧接着矢口否认:“不、我不是……”
葛熙儿年纪尚浅,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沈莺歌只用一眼,就看出真相。
没料到,葛绾居然已经有了女儿。
呵,这一场局,更有意思了。
沈莺歌没有继续刨根问底,淡淡指着身边的位置,让葛熙儿坐着。
葛熙儿从没见过这般漂亮的人,坐着的时候,一直在偷偷打量着她,眼底有惊艳,也有好奇。
沈莺歌早已习惯被人打量,温和笑道:“我跟你母亲是手帕交,很多年没见,今天本来想给她送一个陶塑娃娃当见面礼,但……”
她露出为难的表情,“被你的嫣姨母不慎摔碎了,所以,熙姐儿可以跟我一起,把这个陶塑娃娃重新拼好吗?”
若是葛嫣听到这番话,怕是要骂沈莺歌佛口蛇心、满嘴谎言。
葛熙儿果然信以为真,眼睛瞠得大大的:“你真的是我母亲的手帕交?”
“我与你母亲相识已有十三年,但我多年没见过她,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
葛熙儿眸色黯淡了下去,纠结了一会儿,决定坦诚:“其实,母亲一直住在后山的祠堂里,那里被家丁重重把守,没有令国公的嘱咐,母亲就不能出现,我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她。”
“你父亲在何处?”
这句话似乎触着了葛熙儿的内心的痛处,她蔫不拉几的垂着脑袋:“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我问姨母,问舅父,问祖母,问祖父,他们都说我没有父亲,只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沈莺歌被逗乐了。
看来葛绾从佛堂里被令国公府接回去时,就怀孕了,身为废妃怀了旁的男人的种,对于书香世家而言是莫大的耻辱,对于看重名节的葛家尤甚,自然要把母女俩藏着掖着,不能被外人撞见。
两人齐心协力把破碎的陶塑娃娃拼后,沈莺歌对葛熙儿道:“我们做个约定如何?”
“你帮我藏好陶塑娃娃,在见到你母亲以前,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沈莺歌的视线从陶塑娃娃落在葛熙儿的脸上,“我会找到你的父亲,让你们团聚。”
听到后半截话,小姑娘眼睛亮了:“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见到父亲吗?”
沈莺歌朝着她伸出一截葱根儿小指:“我们拉钩钩。”
女郎的话音,天然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葛熙儿依葫芦画瓢的伸出小指,勾住了沈莺歌的小指,晃了一晃。
-
葛熙儿把拼好的陶塑娃娃藏在衣裾之下,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沈莺歌坐在远处,微微恍神,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之中持续翻涌。
一时是她在暴雨的夜色里,眼睁睁地看着死去的女儿被宫嬷抱走。
一时是她午夜梦回,总能看到女儿对着她哭,哭声凄厉。
一时是她看到葛氏姐妹奸计得逞的面孔。
失女之痛,成了沈莺歌一生的心结。
上辈子葛氏姐妹是怎么对待她的,今生今世,她必定百倍奉还!
少时,葛闻洲带着大夫来了,为沈莺歌包扎好了手指上的划伤,且道:“家妹驽钝,不通世情,葛某代她向谢少夫人赔罪。”
葛嫣是个挺会来事儿的茶艺大师,但葛闻洲相反,他性情沉稳守静,是个好人,届时城门失火之时,沈莺歌不会把战火殃及到他。
沈莺歌笑称自己并不介怀,时候不早了,她好得回到诗宴上。
方离西苑,行走在穿堂的廊庑下,就见前厅的管事匆匆来禀告:
“小公爷,左贤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