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她薄情冷心》 1、楔子·之死靡它 藏宝阁中光线昏暗,墙角一棵长势萎靡的白玉兰将枝条斜斜探入窗内,似欲窥探阁中秘密。 室内幽暗迷蒙,青花纱帘轻轻撒落于榻侧,细风轻拂,带起一阵馥郁浓烈的兰麝香气缓缓升至阁顶。 榻间卧有一眠美人,冰肌玉骨似琼玉堆雪,一双长翎睫羽垂落,樱唇半启吞吐兰芳,婀娜曲线随着喘息轻轻起伏。 那裸露在外的光洁美背好似贵人手中时常把玩的羊脂白玉,温腻软滑,只是如今上头却被人刻意落下了星星点点的‘傲雪红梅’,开得绚烂羞人。 而一侧,一人以手支颐,乌眸低垂,眼眸半是怜惜半是晦暗,正好整以暇地俯视着碧纱间起伏有致的诱人风景,神情专注的好似正在斟酌什么千古残局。 看了良久,似感知到身侧那格外专注的视线,美人尚沉浸于好眠,双睫却忽地一阵轻颤,轻蹙秀眉,纤指揪紧了纱衣,若为梦魇所困般喃喃呓语。 “郎君,莫瞧……” 室内寂静良久,得知她梦中亦俱是他,佳公子目光中终于有了波澜。 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阴影,他面上倏然露出几分愉悦之色,盈盈烛火映照,他那双浅淡的眸子便宛若洒满温热鲜血的琥珀,瑰丽诡艳到近乎妖异。 “乖鱼儿。” 他轻轻垂首,以薄唇贴吻上莹润小巧的耳垂,之后又带着一种类似奖赏讨好的意味,启唇探出猩红舌尖,轻轻舔吻她耳廓内的软肉,时不时伴以一阵细碎的齿碾啃咬。 一双修长玉骨手覆于纱衣上肆意游离,似抚摸珍宝,又似要抚触到底下的每一寸骨骼。 “鱼儿甜若甘醴……怎么尝都醉人。”他声线低吟缱绻,宛若一根绵密的细羽轻拂过人耳畔。 这般露骨的话于他口中道来,却是不显丝毫粗鄙,更胜盏滋味醇厚绵长的鸩酒,带着一种致命的惑色。 她是他根植在骨血里的蔓,不可拔离,一牵扯便是鲜血淋漓,所以他全然无法做到不贪不念,淡然处之。 她是他的,也只会是他的。 距离缩近,女子身上同他如出一辙的兰花香气盈满鼻间,玉郎心间翻涌的晦暗情绪愈发浓重,眸中不自觉地泄露出几分偏执欲色。 想将她的娇美清灵若海棠蹂躏得凋落,让她眼里只瞧的见自己的诡谲欲念,想看她眼里泛起氤氲水雾,甚至哭泣出声求饶的模样。 可他本该是最不舍得她流泪的才是。 …… 阁门被人轻轻叩响。 “郎君,时辰快到了。”来人隔着窗棂低语。 怀中女子一双睫羽忽地轻颤,隐隐有转醒之兆。 闻人策垂首于美人发顶处落下一吻,目光贪恋地于她面容上流连片刻,若有所思,低语道:“但愿鱼儿往后也如眼下这般乖巧……且于此处乖乖等候,吾很快便回来。” 将她安置妥当,他抬手抚平华衣上的皱褶,神色恢复至往常从容,起身徐步出了门。 脚步声渐远。 门房被人于外头落了锁,室内重归至先前的宁静,独余一树玉兰仍不断地朝室中散发着缕缕清香。 小窗上映照的日轮随着时间流淌缓缓沉浸于水凉夜色之中,熄灭了仅剩的亮光。 屋内只余一盏残烛燃着,以微弱的火焰勉强照明着一方空间。 直至窗外传来了几声清晰的鸟鸣声,那躺在散乱珍宝珠玉中的纱衣美人方才怔怔地睁开眼,眸光淡漠清明,全然没有酣睡过一场的迷蒙模样。 耳边那道鸟声三长两短,似含着隐约的规律。 仔细听了一会儿,季书瑜方才以肘支地坐起身来,拖着脚腕上冰凉的黄金镣铐,慢吞吞地移步挪至小窗边。 探出脑袋向下望去,只见墙角处蹲着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他此刻眼神凝重,神情异常警惕。 “何人?” 听她出声,那男子方才半摘面巾,朝她拱手。 “在下暗阁亥四,几日前奉师命前来此地蹲守,如今总算是等到那贼人离开了。师姐,后院处已提早备下马车,请速速随我离开闻人府!” 闻言,季书瑜神情微动,却并未出声应答,侧首盯着窗头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出神。 她忽然发问,“近日外头分外喧闹,你可知是何缘故?” “这个……”他神情犹豫,抬眼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季书瑜神情淡然,伸手折下一枝焉了花瓣的玉兰,“无妨,你若是知道,如实说便是。” 男人垂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语气磕巴,“外头、外头好像正在筹备闻人郎君的婚事,至于娶的是哪家千金……不知。” 季书瑜颔首,若有所思。 倒是和她之前的预感对上了。 这段日子皆被那人缠缚着于榻上折腾,日夜颠倒的度过,她神志迷蒙不清,自顾不暇,更是不能去观察身边人与事的悄然变化。 不想时间转眼而过,想来府中应是什么都置办打点好了罢。 闻人策这般谨慎地拦着外人传扬此事,是怕她知晓后会耍小性,不再肯叫他近身亲近么? 见她眼神无波,男人迟钝片刻,方才出声劝慰:“季师姐,我瞧这婚事倒是有些不大对,说不定是要予你呢……”说道后头,声音却是愈说愈轻。 鸦黑睫羽垂落,女子于心底轻哂。 仔细算算,今日乃是她被剥去身份,同外界失联的第十日。 她若拘莺儿般为镣铐捆缚住足,被人视为一个无名无分、见不得光的禁脔囚于阁中。 玉郎予她苦,予她欢,予她琼浆,又予鸩酒。 二人缠绵之时,她也曾将他眼中翻腾的欲念瞧得格外真切,亦为他那无处安置的汹涌情意感到惊异。 她知晓他的心意,只是,她亦清楚他心中留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为此他不肯轻易将情愫言之于口,甚至囚她于掌,宁死也不肯放下。 他要她温顺地同他走入那片恨海情天,要她于撩拨缠绵下自愿沉湎,要她将他的苦楚悉数尝遍,和血并吞入腹,最后心甘情愿地奉上余生,伴他枕侧。 他要她一次次,一遍遍地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要她一心一意,毫无保留的爱他。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份情意当真还能回到最初那般纯粹吗? 季书瑜心中迷惑。 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闻人策心中的结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解开了。 是他亲手为自己戴上了枷锁镣铐。 他不肯叫她得以解脱,更是自虐般地,逼迫自己也一道沉溺于虚情假意的欢爱之中无法自拔。 闻人玉郎仪容俊美,谦和温雅,虽名扬四海,然却无人知晓,他私底下早便为情疯魔了。 …… 她如今还未认错,他心中气亦未消,故而今日新妇想来不会是她。 若此,不消多想,闻人府的新夫人八九不离十便是那位王女了。 据闻她亦是心悦闻人策许久,家中长辈亦是十分看好这一对璧人,早就有意安排他们二人相看,之前也不过是碍着她的存在才耽搁下来罢了。 相较于她,那王女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从小为人众星捧月的娇宠着长大,她有着贵女的傲骨娇矜,因而即便私心再是喜爱一个男人,也坚决不会容许自己夫郎身边还豢养着一只擅以颜色悦人的莺儿。 今日,她若是能彻底从这人身边逃开,走得远远的,既是叫自己彻底解脱,亦可叫那王女的姻缘从此圆满。 心中有个冷静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说道,此事利人利己,这个选择很好。 她心中有了决断,眼眸无波,抬手拭去面颊上的一滴水珠,若无其事地颔首,笑道:“那便有劳你,带我走吧。那厮给我下了药,如今我腿脚不便,有些难走动。” 见她决定下的倒是格外干脆,那男子面露一丝异色,遂攀着树干上到窗边,小心将她扶上了后背。 “师姐扶稳,我带你出去。” 闻人策此人城府极深,府中四处皆设下了诸多眼线,指不定何时便突然杀个回马枪,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趁早离开为妙。 经过多日的探察踩点,他已是对前往后院的路格外熟稔,顺利避过路上巡查的府兵,二人终于抵达至后院。 榕树下,一辆简单低调的青布马车映入视线,叫季书瑜感到有一瞬的恍惚。 如此便可以解脱了…… 就算如今逃离此处,可胸腔中被束缚了多日的心,真的能挣脱那人布下的天罗地网么? 然机会已经摆至眼前,不论结局如何,她也都该为自己试一试。 不是么? …… 马车在空荡街道上向北疾驰,纤手掀起布帘一角,视野之中,闻人府的后门正在飞速地向她远离。高大威武的府邸逐渐缩小成一个墨点,直至再也无法寻见。 季书瑜以手支颐,莫名觉得心中似乎也空了一块角落。 这感觉太令人不安了。 然自己先前欠他的,也于这几日早都还尽了。 往后,她只想为自己真正活上一回。 那人如今得美娇娘在侧,或许再过几日便沉溺于两情相悦的温柔乡中,再是无心追究她的过错了。 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只要她能逃得足够远,应该就没事了…… 少女枯坐着,空荡荡的马车内沉默无声,落针可闻。 青布随风招摇,发出猎猎之声,马车行至半路,天上忽然落起了濛濛细雨。冰凉雨丝从半开的车窗落入,滑落于她瓷白的面颊,宛若一滴清泪般缓缓流下。 被凉意一激,先前一直飘游在外的迷蒙神思突然清明几许。 她蹙起双眉,细细思忖着,心中陡然生出些许慌乱。 不对,不对—— 素来被严格把守的藏宝阁今日却有外人轻松潜入,竟还叫人成功将她给背送出了阁楼,毫发无损? 再者,这后院之中他竟是连个把守的人都不屑于设么? 处处是破绽,处处是他的刻意放任。 闻人策的心里,到底是如何盘算的? 是戏耍,是疏忽,还是忽而对此感到腻味想要还她自由? ……可她到底不敢赌他的用意。 被囚禁已久的莺儿,今朝乍然得着自由,竟也下意识的为前路感到惶惑不安起来。 季书瑜伸手叩响案几,一边扬声道:“等等,停下!调转马头,先带我回去——” 雨淅沥沥下大,马车仍疾驰不停。 此时人与车已从小道出了兰泽城,四周尽是荒芜人烟的野地。直至季书瑜竭力喊了三遍,马车方才减缓了速度,最终徐徐停落于路边。 可怪异的是,车行驶了一路,外头却始终无人出声。 赶马的人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少女咬住唇,拔下头上簪着的金钗,纤手微抬,犹疑地将车帘掀开一角。 天际阴云密布,光线昏暗如夜。野地为突如其来的一道雷光照亮,狰狞可怖的电光猛然撕破了漆黑的夜幕,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前方无尽的狂风骤雨中,一把油纸伞撑起了一方干爽的空间,俊美无俦的男人身着似血红衣,不急不缓地策马而来。 唇边噙着的仍是如白日那般爱怜温柔的笑意,只是乌眸中却似浸染了冰冷刺骨的寒意,与一种势在必得的晦暗偏执。 玉郎高坐马背,遥遥向她伸出掌心,笑问:“吾妻,欲往哪处去?” 薄唇上下轻碰,之后未尽的话语尽数被嘈杂雨声吞没。 她只觉眼前有一片雾气氤氲,视线若为朦胧烟雨笼罩。手中的金钗陡然间落地,发出一丝微不足道的轻响。 随着这道轻响,心底深藏的什么东西陡然挣脱了金丝囚笼,化作无边欲念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险要将她的神志淹没。 美人赤着如雪鸽般纤巧的双足,一步步踏进那泥泞水洼当中,任由冰冷雨丝将衣衫浇湿淋透,步子艰难地朝他走去。 既然如何都躲不过,那便,叫他也同她一并赎罪吧。 这是他亲自选的, 死路。 2、正文·山耶云耶 夜林静谧。 官道上人影绰绰,连绵树荫下一抬花轿由十六人作抬,徐徐而行。 百年梓木制成的花轿高而宽阔,金纱缠绕于长柱垂落,半遮掩住轿壁上嵌着的镂空花窗,隐隐若若透露出盈盈暖光,映照出一道宛若玉竹的曼妙身影。 身着暗色布衣、胸前斜挂红绸花的抬轿夫走在队伍中央,数百名侍女嬷嬷列队环绕于侧,人数庞大却意外有序。 不说婚轿装点奢华、送亲队伍排面宏大阔气,再看那红木奁箱竟也挑足了一百八十担,这般大手笔,较皇太子娶妻也毫不逊色。 队伍千里迢迢从他乡而来也不知惊羡了多少过路行人,都道是从未见过这般排场的送亲队,无不向往国都的繁华。 可只有明眼人才知晓,如今的南陵皇室不过是虚假繁荣,周边诸侯国的野心与实力与日俱增,这看似低嫁的亲事亦只是天子用来稳定东宣国闻人大族的联姻手段,如此阳谋,并不值得歆羡。 西风过林,吹得树木枝叶来回摆动,沙沙声响回荡于密林之中,连带着花轿内华衣女子的头纱也被吹起一角。 季书瑜跪坐在绣花软垫上,头纱下粉唇轻抿,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不安之色。 她耳力敏锐,在队伍改道踏入这片深林之时,便察觉到深林中好似隐藏着诸多零碎声响。 不似风吹叶摇簌簌之音,更像是……野兽潜伏时沉闷的呼吸声。 她微微垂首,同轿外缓步跟随的嬷嬷轻声道,“原定好像不是走这条道的,如何忽然改道了?” 意外她会突然发话,那嬷嬷很是愣怔了一番,思索片刻靠近了轿窗,恭敬答道:“回公主的话,将军从附近村中探得消息,得知西边群山中常有穷凶恶极的匪寇出没,因此临时改道,特地绕远路择官道而行。” 感知到她的情绪,那嬷嬷低声安抚:“公主莫怕,队伍已接近东宣边境了,不会有事的。” 季书瑜只好作罢,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投向轿窗外。 花轿徐徐前行,寂静的长林里一时只闻得虫鸟轻鸣和行人足音。 参天树木如绿绸锦步障沿着官道往前一路延伸,茂盛枝叶密匝匝的笼罩住周遭光线。 浅丛间忽有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便消失于茫茫深林之中。 走在右上角的轿夫擦了擦后颈陡然冒出的冷汗,战战兢兢地转头打量四周。 “我好像看到一个影子从旁边闪过去了……”那轿夫侧过头,压低嗓子跟走在后边的人说话。 “这可是官道,谁敢劫啊?不要命了?”后边的轿夫咧嘴一笑,不以为然道:“小兄弟一看就不常做夜活,这入夜了,许是山鸮什么的出来觅食了。我听说这边常有鼠蛇出没,有山鸮也不奇怪……诶,夜黑不好走,你可仔细点脚下啊,别晃了轿子,惊了贵人。” 年轻轿夫闻言长舒口气,连连点头:“说的在理,咱连走了几天,统共也没睡几个时辰,我这累的都开始出现幻觉了。等跑完这一趟,领了厚赏,立马回家痛快地喝上个十几坛,再睡上个三天三夜!” 俩人窃窃私语几句,沉默下来后抬着轿子又加快了步伐。 树林恢复至之前的宁静,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掠过绿枝,引得一阵落叶窸窣声。 待队伍走远,趴伏在浅丛中的‘黑影’才缓缓起身,露出一双双隐藏在暗中的眸子。 领头的中年男人抖了抖短褐,瞪了眼伏在自个儿身侧的大汉,抬手刮他一耳光。 “我说你不长脑袋光长个,动静这么大,别他妈把老子的肥羊惊跑了!如何,前头的人埋伏好了没有?” 大汉被打也不恼,反而转过脸来,捧着脸得意洋洋地笑道:“大哥放心,妥妥的!老二和老四都在前头堵着呢,咱待会儿直接领着兄弟们从后头包抄,他们除非是通晓些上天入地的本领,否则今夜休想跑掉一个。” 中年男子闻言抚掌,开怀大笑。 众山匪皆兴奋地屏息凝神,待听闻前头鸣镝声响起,大汉高举手中寒光逼人的长刀,厉声道:“兄弟们都拿好家伙,咱收网抓羊去咯!” 山匪们于丛林中鱼贯而出,举刀大步奔向前方,以异常迅猛的速度加入进与迎亲护卫们缠斗的混战当中。 丛林间杀声震天,高处落叶犹如急雨乱坠。 银光交错间,鲜血狂涌而出,染红了漆黑的夜林,与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 虽说山匪人手仅仅只有送亲队伍的一半之多,然护卫们接连几日长途奔波早已是疲惫不堪,自然难敌养精蓄锐许久的匪寇,交手不过半个时辰,战局便显露出无法阻挡的颓势。 不远处林树上,一人白面无须,手持羽扇,以俯视姿态观察着下方缠斗的人群,低声喃喃:“信上说的是真的…南陵被诸侯架空,如今已是日薄西山。”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目光投向远处,目光紧盯着前头那抬装饰精美的花轿,忽而眼神一凝,瞪目斥道:“他娘的,怎么让那个最肥的跑了?都干什么吃的,老四,去把那小娘们给老子逮回来!” 闻言,正在混战的人群中立刻分脱出几人,以一戴着铜制面具的男子为首,迅猛地绕过一座座以血肉之躯筑成的坚墙,整支队伍犹如长蛇屈伸般蓄力,踏着暗色的‘浅溪’向远处几个身影猛然弹射出去。 深林漆黑,月色黯淡。 尚且来不及辨路,季书瑜便被俩嬷嬷拉扯着一道朝林外奔逃,长长的绣凤金丝拖尾早已被污浊血色侵染,所过之处,皆留下鲜红刺目的血迹。 马蹄声逐渐清晰,身后杀意迫近,一道目光如有实质般牢牢锁定她。 季书瑜握了握拳,蓦然回首撞入那双犹如寒潭般的漆黑眼眸。 满头珠翠随夜光流转,发出清脆声响,银光恍若化蝶般将随她挣脱这夜色的桎梏,归入云天。 正是这奇光,位于‘蛇头’的领队男人终于看清了眼前女子的娇容。 斯人秾丽,百般难描。乌发赛墨缎,白肤凝霜雪。 因着方才极尽全力的奔逃,她此刻云鬓乱洒,面泛潮红,呼吸微促间,胸脯起伏如春波荡漾。面薄腰纤,一袭繁复红衣于夜月下宛若艳妖可噬人心魄,周身环绕着珠宝银光,好似尽是因她这颗明珠生晕,美玉生荧。 不过出神了一刹,身下马匹忽发出尖利嘶鸣,梅薛温眉头微蹙,提刀斩落迎面袭来的第二只弩箭,眸光冷冷瞥向前方。 之后,却是毫不犹豫地抬手扯落身侧同行之人,翻身一跃,以奇速调换了两人身下的马匹。 身后又是一波羽箭袭来,他提刀斩落几支,再度扬鞭,提速向前方冲去。 “快跑!” 护卫队们浴血杀出重围,甚至来不及顾忌身后即将砍向自己的大刀,拼死延缓匪寇侵袭的脚步。 身侧嬷嬷的喘息声愈发粗重,季书瑜一边被带着奔逃,一边悄悄收拢起手中的袖箭。 看样子,今夜是在劫难逃了。 3、厝火积薪 送亲将领临时改变路线,择远离西山的官道而行,然而队伍如今还是碰上了匪寇的阻围。 且观敌军以前后夹击之策包绕队伍,显然是提前派遣了人手埋伏于深林中,只待他们自投落网。 如此就很耐人寻味了。 山匪们既能如此精确的知晓送亲队伍的行踪,那定是同暗哨提前通过了气。如若不是南陵皇室这边出了问题,那便是闻人府派来的那支迎亲队有内鬼。 而她的直觉更倾向于后者。 在三人即将望见深林的边际之时,十几匹马已摆脱重重围阻追赶上来。 马蹄落地,尘土飞扬。 再眨眼,她们已是被众山匪团团包围,避无可避。 ‘长蛇’以头连尾,自发地将人包绕于其中,马蹄逐渐减缓了速度围绕猎物徐徐打转,不动声色地缩紧包围圈。 匪寇皆以黑色布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凶狠如饿狼的眼睛在外,其中泛着幽幽青光,目不转睛的盯视着里头的猎物。 被数双眼睛窥伺,两个嬷嬷惨白着脸,双臂平举,合力将娇娘保护在身后。 那戴着铜制面具的男子勒了马,不急不缓地进到包围圈中,最后徐停于季书瑜面前。 “南陵国君新封的玉倾公主……是也不是?”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美娇娘,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低哑沉闷,却隐隐含笑。 他在笑什么? 季书瑜垂眸不答。 他们提前埋伏于此,显然是冲着南陵国派出的送亲队来的,且端看行队当中穿着嫁衣的只她一人,她是什么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这人是在明知故问。 匪寇捉弄猎物的恶趣味。 见季书瑜不接话,那人又笑了,苍白的唇薄而有型,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语气确是阴凉如寒铁。 他回首瞧向身旁蠢蠢欲动的爪牙们,慵懒地塌下精壮的腰身,戏谑笑道:“嗯,不会说话?难不成是个哑女?你们,探探她身份去。” 爪牙们欢呼一声,吹着口哨跳下马,伸手便来拽两个嬷嬷,又有人探手绕过嬷嬷的阻拦,要去触碰被二人掩在身后的新娘。 嫁衣拖尾被撕扯在地,几只如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攥住女子皓腕,又见有人准备去扯她的腰带,季书瑜这才忍不住惊呼出声,拼尽全力挣脱桎梏,摸出袖中藏着的短刀狠狠向前方刺去。 “啊!”被刺中的人痛呼出声,捂着手臂后退几步,鲜血狂洒而出迅速染红地面。 这一举动迫使所有人都暂停了手下的动作,安静片刻,见到那抹刺眼的猩红,匪寇们的神情却是愈加兴奋了。 这些哪还是人,简直是群疯狗。 季书瑜仰首,用如出一辙的寒凉目光回敬高坐于马匹上观戏的男人,长翎轻颤,但见她手腕翻转,直直将短刀的锋刃抵上自己的脖颈。 “你们竟然胆大到来劫南陵皇室的婚队,所图谋的应该不只是一个女人的尸首吧?” 爪牙们互相交换眼神,暂时都停住了躁动的手脚。 没人反驳。 她弯眸:“那个戴面具的,叫什么名字?今夜你若是让他们当中一人碰着了我,我发誓,那些嫁妆必将成为在场所有人的催命符。” 言语清晰,不带丝毫颤音,倒不像是印象中贵女们惯有的细声细气,声若蚊蝇。 戴着面具的男人终于直起腰来,于马背上俯视而下。 但见短刀折射出的那抹光又如光蝶展翅,宛若格外偏爱她娇美的容颜,翩然停落于她绝色眉眼,盈盈照亮那双妙目,其间微光璀璨,倒映出万千星河。 不自觉的复打量起她来,他以目光缓缓描绘着那只银蝶,满含着兴味道:“为何?指望你的夫婿来救你么?可这里距离兰泽闻人府可还有几百里路,闻人府的嫡长公子即便是手眼通天,此刻也不一定能赶过来。” 季书瑜握着短刀的手极稳,她寻思了片刻,道:“虽不晓得你们是因何缘由盯上婚队,又是从何处得知讯息……但尔等可知,本公主的嫁妆中有一纸矿山令。你们劫持了婚队,等同于动了闻人府和南陵皇室共同的利益,就算是凿地三尺也在劫难逃。我死,此事便再无转圜机会,对你们百害而无一利,等待你们的,将会是南陵皇室和闻人府共同的围剿。” “围剿?” 季书瑜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但见周围山匪们皆是神色茫然,好似并不知此事。唯他眼中波光明灭,却好似永远波澜不惊。 矿山特许令是婚队即将出发前,南陵皇室临时决定给她添的一笔嫁妆。此事亦只有皇室之人和闻人府知晓。 “四爷,这小妮子说的是真的吗?”一个身形庞大的山匪持着手中长刀,忍不住发问。 戴着面具的男人不置一词。 高大身影将马下纤瘦的人儿笼罩于阴影当中,他大手把持着缰绳,一边俯下身以目光锁定住她,随着动作一头鸦色长发垂落于她纤白的脖颈,好似蜘蛛伸出节肢拢住误落巢穴的猎物。 季书瑜静静地回视他,梅薛温勾唇,皮质长靴以巧劲踢落那柄悬在她颈项的短刀。在小人发出惊呼的同时伸手将她一把捞起,打横放于身前。 且不待她再调整身姿,便拍马疾驰而去,“别动弹,若是掉下去,我便换人来载你了。” 闻言季书瑜僵硬着身子,不敢再动弹。她咬着银牙,伸手拉住男人被风吹动的衣角,道:“你是他们的四当家?还没回答我,你的名字。” “想要报仇么?”他此刻忽然变得格外好说话,也不同她打马虎眼,眉眼间笑意寡淡。 “鹿鸣山梅四,梅薛温。” 爪牙们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纷纷吹起了口哨,重新跨上马匹,原路返回同大部队一并搜刮战利品去了。 待匪寇们处理完战场,又将迎亲队伍的人全部带回山中巢穴中拘禁,天色已经接近大亮了。 鹿鸣山树木参天,侧有悬瀑、后有深谷。自然屏障和洞穴众多,可以说地理位置极其优越,不然官府之前发起的几次剿匪行动也不至于统统铩羽而归。 而在鹿鸣山山顶靠近瀑布的一处洞穴中,几个匪寇头子正在进行议事。 身穿短褐的中年男子坐在最上首,脚踏虎皮凳,目光阴鸷地紧盯着手中帖子,一边听爪牙汇报。 长阶下摆放几张垫有动物皮毛的凳子,坐着几个神色不同的男人。 看完手中的帖子,梅胜志又拿起矿山特许令,逐字逐句的阅读。二当家顾行知坐其下位,放下羽扇,接过那张帖子查看。 这一看,便有些撤不开眼了。南陵果真如信件上所说那般富裕,皇室为玉倾公主筹备的嫁妆丰厚的像是掏空了几座城池的财富,金银器物、绸缎家具、银两首饰、古董字画无奇不有。 然而昨日观察两军交战,便也不难看出南陵军事力量确实只能以差强人意来形容,防御能力脆弱的一击即溃。除了闻人府派遣出去陪同护送的那支护卫队伍较为勇猛,尚可一战,南陵国的护卫队则像是用金钱硬生生砸出来仅供观赏而无实战经验的大头兵。 他们能够得手,实在没费什么大力气。 “三支护卫队共计六百人,死伤两百八十余人,剩下的护卫和丫鬟婆子们暂时关押在山脚的地窟里。但是公主、同行的宗室亲王和几个当官的该如何处置,还请当家发落。”爪牙跪地抱拳,汇报道。 然而话音掉在地上,久久无人理睬。 他汗津津地抬起头来,但见壮如小山的三当家跟前摆满了各类肉食,大手捧着一只堆满米饭的碗,正大快朵颐中。 而其对面坐着的四当家,此刻亦是懒懒散散的倚靠在椅背上,手中把弄着一柄袖箭,漫不经心的观赏着。 良久,待梅胜志看完手中的特许令,方才抬起头来吩咐。 “公主、亲王和几个大官,都暂时先押送到山腰处的几个石洞里关着,别给老子饿死了,其他等日后再说。”然后不甚在意地抬手挥退了他。 等几个当家都看过了帖子和特许令,他方才揉了揉眉心,开口道:“我欲派四弟拿着信物去兰泽同那人交涉,由他将矿山之事打点好,如若不成,咱便将来往的书信统统抖落出去,让他也落得一身骚……你们觉得如何?” 顾行知摇起羽扇沉吟,白皙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一派平静。 “那人先前以血亲之性命起誓,扬言会予我们兵器万件,然而拦截了南陵的婚队,如今得来的却是一纸矿山开采令……只怕他根本没打算履行誓言,故意隐瞒下矿山令之事,诱哄我们,是打算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言罢,他又低声叹息,“如今大哥已将此事做到这般地步,之后若不夺下矿山、积蓄兵器准备迎战,山寨将毫无还手之力。这是一步只能胜不能败的关键之棋。” 梅胜志不语,心中的烦躁如火苗燎原,烧的愈发猛烈。 静默间,洞穴内只闻得梅三狼吞虎咽的声音。 又有脚步声传入洞内,一爪牙行色匆匆,捧着信件来到主位下首。 梅胜志接过那信,皱眉展信阅读,观完忽而长舒口气。 “那人说,让我们直接寻上闻人府去,闻人长公子知晓此事一定会同意。” 顾行知闻言一愣,有些好奇,“为何?” 梅胜志若有所思,将信中所述化为简单的字句,同几人解释道:“兰泽闻人氏历经六朝,历世十几代,极其注重门楣清誉,想来不会为了一座矿山而使姻缘成血债。他们若要保全世家颜面,便会破财消灾。且那人还言,他亦会在暗中施压相助。” 顾行知闻言垂首,于心中琢磨片刻,颔首道:“也是这个理。” 梅胜志回首望向坐在末尾的四把手,见他仍在把弄那柄袖箭,不由得轻咳一声。 “四弟,送信物到闻人府之事便交予你,如何。” 梅薛温收敛了浑身懒散模样,闻言站起身,身姿挺拔犹如一把出鞘的锋利剑刃,但见他朝梅胜志抱拳,淡声道:“四弟定不负大哥所托,必然尽快将信物带到。” 言罢,收拢起桌案上的信物,出洞引马,点了几个人一道下山去了。 * 另一边,季书瑜被山匪们推搡着赶进一处洞穴当中。 进到山洞,环视四周但见其间陈设皆是十分简陋,没有桌椅家具,仅一张巨大的石床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空间,其上还铺着块半新不旧的褥子。 山匪将人领到,便又匆匆赶去安置其他的人了。 洞外守着几个爪牙,一见她靠近洞口便厉声呵斥,挥舞着长矛赶她回到洞中的石床上待着。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离开这地方了,别无他法,季书瑜只得乖乖配合着,坐在石床上倚靠着石壁蓄养精神。 一夜无眠无食,她早已是精疲力尽。 时值夏日,石床冰凉,隔着褥子也能感受到从底下传来的阴凉寒气,倒也不是非常难耐。 烈日高悬,一觉浅眠后,已到了正午时分。 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提着食盒来到洞外,同洞口的山匪们轻声细语几句,便被几人热情的迎进洞来。 观那妇人容貌端正,微微含笑时眼角边暴露出些许细纹,年岁估摸三十有余,穿着干净整洁,笑容意外亲和,让人看了便觉得很好相与,感觉不到任何攻击性。 听到脚步声,季书瑜微微眯眸,打量着来人。 妇人走进洞中,看见屋内简陋的陈设微微皱眉,之后目光下意识往石床上那抹鲜妍身影寻去。 入目果真是一张秾丽到极致的娇面,臻首娥眉,燕妒莺惭,美貌的有些惊为天人。罗袖云轻雾薄,醉肌玉软花柔。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说的也不外乎如此姝色了。 妇人惊艳了一番,凝神仔细瞧了她一阵,方才收回视线。 因着洞中陈设过分简单,仅有一张石床可供人使用。是以妇人便将手中食盒放在石床一侧,将盛放着的饭菜悉数端出,于她面前呈一字摆放开来。 见季书瑜抬眸看她,妇人眉眼柔和,朝着她温婉一笑,道:“妾身方才听闻公主今日滴水未沾,连忙备了些酒水吃食,还请公主随意用些。” 季书瑜闻言又低头打量那几盘菜,少许荤腥,大多是些清淡的家常小菜,量少但胜在种类较多,倒是意外合她心意。 然她只看了一眼,却不去接妇人递过来的竹箸。 妇人见状也不恼,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些吃食皆是妾身亲手做的,未经旁人的手。实不相瞒,妾身也有个妹妹,正同公主一般大的年纪,妾身见了公主,便觉得很是亲切。如今妾身虽不能为公主解除眼下困境,但也希望能让公主过的舒适一些。” 季书瑜若有所思,复又注视着她。 见她还是不发一言,妇人只得放下了手中的竹箸,温声道:“公主先休息,待想吃了再用罢,妾身申时再来给公主送晚食。” 接着又为季书瑜倒了碗凉茶,放在石床上,方才独自起身出洞。 妇人走后,看守洞门的山匪又进到洞中,检查了一番洞内的情况,才重新退出洞去,复守于洞外。 季书瑜侧首瞧了瞧洞口,见无人盯着,取下发髻中的一支银簪,试了茶水和饭菜,确定其中无毒,便将就动用了些。 如今除了藏于发中的簪子,她身上再无其他防身武器。袖箭和短刀皆于昨日被梅薛温统统收缴,眼下自保也成了难题。 而她亦并不是十分擅武,最多只是会些简单的花拳绣腿吓吓敌人,在组织中甚至排不上什么名号。除了袖箭使得准点,刀剑勉强达到较为不错的水平,其他别无长处。 本来,按照暗阁的规矩,她该是再修习两年武功才有资格出来执行任务的。 然因她容貌与南陵国先皇后极为相似,组织便命她提前出阁,孤身前往南陵,认了国君为便宜父亲,成为南陵国联姻别国世家的玉倾公主。 饮了一口凉茶,茶香气沁人心脾抚慰了烦躁的心田,纤指捏着杯盏,微微出神。 而她的使命,是辅佐本次联姻对象成功升至其本家家主。 闻人策,名门世族兰泽闻人氏嫡长公子是也。 闻其四岁学书,十岁读前人笔论。少学名师,后渡江北游名山,遍学众碑,访古探奇,赋诗题壁,书艺精绝。 十七入仕,始任秘书郎,及冠后超迁继为兰州郡守。 家世、德才、品行、容貌无不出众,乃闻人世家近几代最为优秀出色的后生。 人已经这么优秀了,他不做家主,谁做? 本以为自己这次走了大运,相比暗阁中其他人,她的任务简直不要太简单。却不想如今人还未到兰城,也未曾见到那传说中的天人之姿,婚队竟被山匪给堵截了。 也罢,她就知道自己运气向来不好。 见招拆招,一点点来吧。 * 溜了片刻神,日将沉西。 乌云聚拢,天幕逐渐转黑,山间野风骤起,好似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倾盆山雨。 不过一刻钟,外头果然响起连绵雨丝坠地之声,潮湿泥土的气息弥漫于天地间,伴随山雾四散开来。 有脚步声渐近,外头传来几人交谈的声响。片刻,妇人抱着一把青布伞进到洞中,左手提着食盒,仍是来为她送饭食的。 看见石床上那些被叠的端正整齐的碗筷,妇人一愣,回首看向季书瑜,嘴唇微动,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接着又将自己带来的饭菜从食盒中端出,一一摆放在石床之上。 “山里毕竟寒凉,公主夜间若是觉得冷了,便同外头的人吩咐一声,让他们捎个口信给妾身,妾身命人多送一床被褥过来。虽然不是顶新的东西,但都是妾身仔细洗过掸过的,不脏。” 这次,季书瑜没再拒绝她的好意,应声谢过了她。 听那泠泠如玉击的声音同自己道谢,妇人得到回应,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观季书瑜唇角含笑,一时也忍不住多留了片刻,同她多说了几句解闷的话。 直到外头骤雨停歇,洞口的守卫进来唤她,妇人才抱起伞,提着食盒匆匆离开。 临走时,妇人向季书瑜透露了一个讯息。 四当家正午带着玉倾公主的信物快马前往兰泽,应是同闻人府商量要些好处,这事如若能成,估摸着不出几日,她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确实是个好消息。 虽然季书瑜未曾亲眼见过那位嫡长公子,但闻人策之誉盛传四海,谦恭仁厚,如冰壶秋月。这般十全十美的君子,得知婚队受困,定会竭尽全力解救他们一行人于水火。 嗯……但愿那山匪莫要欺负老实人,要价太狠。 季书瑜在心底念叨,低头瞧见手背上被缰绳勒出的条条红痕,又忽然顿住,默默改口。 如若要价太狠,闻人长公子一刀了结他的性命也不错,那样蛮横霸道的人,早死早超生,杀他也只等同于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善事。 日月跳丸。 三日转眼即过,期间季书瑜能够自由走动的范围仍旧被拘束在那个不算宽敞的山洞内。一日二食皆由妇人亲自送来,偶尔还会给她带些刚出炉的新制糕点,请她品鉴。 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叫季书瑜都觉得自己筋骨疏松了许多,像是一块潮湿的朽木,无手无脚,只能泡在水中静静等待腐烂。 她伏在石床上,盘算着来往路程,一边估计从鹿鸣山到兰泽城所需要的时间。 骑乘快马来回一趟顶多也就三日时光,此事就算不成,山匪和闻人府之间的交涉也早该有个结果了。 确如她所想。 此时此刻,鹿鸣山议事石窟内,众人亦在为此担忧。 梅四下山已有三日整,至今未归,较他们所预计的时间已经晚了整整一天。因着此事太过紧要,向来见惯了风浪的几人,此刻都分外焦灼。 大当家梅胜志高坐于虎皮凳上,细长蕴藏着锐利的眼眸皆是烦躁,漆黑粗眉紧锁,一副火气极大的模样。 “哎,大哥莫忧。四弟读过书,做事向来最为稳妥,他你还放心不下吗?估摸是因为被骤雨绊住了脚,待雨停了,他肯定也就回来了。”梅三双手抱胸,精壮的身板倚靠在椅背上,不以为意道。 “昨日你也是这么说的。”见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梅胜志忍不住吹胡子瞪眼。 4、月落参横 顾行知抚扇,静思片刻,道:“这两日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大哥若担心,不若让三弟多带些人手下山,去兰泽打听打听消息。” 梅胜志听了连连点头,回首同梅三示意:“老三,多带些人马,即刻出发。” “好,两位哥哥莫要担忧,俺一定快去快回。”梅三倾身从果盘中挑起一个去了核的脆枣投入大嘴中,没嚼几下便吞咽下去,打个饱嗝,吹着口哨出洞去了。 洞中便剩下梅胜志与顾行知两人。 梅胜志靠在虎皮凳上,干瘪的面容透露浓浓的疲惫,闭眼休憩。 顾行知则面容平静,缓了先前的焦急之色,捧起桌上的一卷书卷慢慢读着。 两人于洞中静坐,继续等待消息。晚些时候又一道用了膳食,商议了些寨中的琐事,想着今日或许是等不到结果了,起身准备回院。 结果才走出不远,却见早早下山去了的梅三,又带着一众爪牙急匆匆折回来了。 两人俱是一惊,但见梅三上身打着赤膊,露出一片古铜色的结实肌肉,下身扎着的裤脚呈现出一种不明显的暗色,定睛分辨,竟是些尚在往下淌的殷红血珠。 梅胜志面色沉如黑潭,压着声音问:“老三,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梅三神情亦是疲惫,他不语,于两人跟前错开身,暴露出身后被人背在脊背上的身影。 那只惯常佩戴着的铜制面具微微滑落,挂在男人白皙削尖的下巴尖处,暴露出底下那张不常为外人所见的脸。 月光下,他面中布满的大片红斑微微发褐,如今上头又多添了一条狰狞的伤痕,十分突兀的横斜攀于面颊之上,险险避开眼角。 而他此刻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对于外界的交谈声毫无任何反应,好似被困在一场无法终结的梦魇里,难以挣脱。 巨大的不安如浪卷涌上心头,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狠狠的砸落下来,直直把梅胜志砸的头昏眼花,身影轻晃。 他忙抓着梅四身边的爪牙问:“老四眼下这是怎么回事,那事……又办的如何了?”也说不清到底是更关心人还是事。 爪牙挠挠脑袋,一时不知该先回复哪个问题。他试探道:“我们今日没有走出多远,在二十里外的一条河畔发现了四爷和几个兄弟。四爷受伤昏迷,其他的……探了探,都没气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况是如何。 顾行知皱了皱眉头,问道:“先别管其他的,传黄医师没有?” 那山匪连连点点头,“已经找人去叫了。” 如今唯一知晓外头情况的人正昏迷着,几人就是有心也无法问话,他们再是急切也无计可施。待一道将昏迷着的梅薛温送回屋中,医师提着药箱赶来看过,几位当家方才各自回院休息去了。 两贴药剂服下,发了一通汗,直到外边日头高照之时,昏迷了一夜的梅四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临时被抓来侍疾的爪牙大喜,连忙奔出院子,向几位当家汇报去了。 * 这是季书瑜被拘困在山洞中的第四日。 午时一刻,方才送走那妇人,季书瑜便受到了山匪头领的传唤。 这还是她首次被叫去问话。 因打小于暗阁中历练,季书瑜被迫学会了人情世故,对人的喜恶情绪感知敏锐。自然也不会错过,眼下前来传话的爪牙态度恶劣,神情中不由自主的透露出对她的轻视和厌恶。 看来外头果然是出事了。 不会是交易谈崩,梅薛温让人给砍了,几个山匪头子来找她麻烦吧…… 走出洞门,她被爪牙领着沿山路往山顶上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猜测着事情发展的各个可能。然而如今她与外界失联许久,对于其他事情所知甚少,此刻亦没有什么头绪,只能凭直觉猜测。 因着昨日才下过一场雨水,地上到处都是蓄成一小汪一小汪的积水,混着湿土,山路十分泥泞难走。 季书瑜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绕过水坑,便又被领路的爪牙给瞪了一眼。 他低声呵斥:“快到了,老实点!” 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那爪牙拿出怀中的令牌,给把守寨门的人看过,方才得以进入其中。 一行人终于来到鹿鸣山山匪们真正的大本营。 蓝天白云下,入眼是一片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屋舍,各院落被绿树环绕相互错开,生活气息十分浓郁。有水有田,炊烟袅袅,鸡鸭成群,一派隐世农舍宁静恬适之意。 一条瀑布于西南边的另一重高山上倾斜而下,如玉带悬空而坠,轻虹若隐若现于水花四溅中,晶莹剔透。瀑布源源不断落下,又汇成一条溪渠,自然的划分开前后山各自的空间来,围绕众屋舍良田,滋润其中众多生灵。 空气湿润清新,眼下见到眼前这幅山水画卷,虽然知晓这其实不过是个狼窟,季书瑜心中积蓄多日的郁烦之气仍是没来由的去了几分,吐出口浊气,振作起精神,仔细记住附近路过的一屋一舍。 连穿过几座院落,领路的山匪最终于一间较为偏僻的院子外停下脚步,待向里头的人传报过,方才领着她进去了。 踏过门槛,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子浓郁的汤药气味,屋内窗户严严实实的闭着,温度闷热,亦未肯透入一丝凉风。 她进到里屋,其中坐着的几个男人闻声纷纷转过头来,面上神情各异。然而因门窗皆是紧闭,烛光微弱光线昏暗,不走近看却是瞧不清彼此真容。 “这几位是我们鹿鸣山的当家。”爪牙言辞简短,同几人抱了抱拳,转身去到外头守着了。 感受到周围打量的视线,季书瑜低垂下脑袋,任凭鸦发遮挡住自己的面颊,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然抬眸余光轻瞥,快速环视一圈周围,却瞧见床榻上躺着个身量极长的男人,枕边摆放着一只铜制面具,立刻猜出了那人是谁。 还真受伤了。 嗯,该。 为首的中年男人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干瘪的面容上神情难测,语气颇有些不善道:“你,究竟是何人。” 季书瑜微怔,下意识以为自己身为暗阁之人的事情暴露了,然而回过神,想想近日除了听那位妇人偶尔闲聊几句家长里短,她再没有接触过任何人,更是没理由会被人怀疑。 唯一可能透露出点端倪的,便是……她之前用弓弩精准射杀了梅薛温的马匹。 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直觉告诉她,他们眼下怀疑的可能是她玉倾公主的身份。 心中倒是微微安定下来,她半抬首,隐隐露出些许恨色,美目中水雾浮现氤氲,指着梅胜志哑声道:“荒唐,你们这些山贼胆大包天,劫持了南陵皇室的婚队,竟然还不知道本公主是谁么?” 梅胜志眉头紧锁,目光注视着下方面容隐没于阴影中的女子,听她声音凄然,情绪激动若此,不由得语气微缓:“当真?你真是玉倾公主……” 下座的清俊男子轻摇羽扇,忽而止住他未尽的话语,对季书瑜安抚一笑,声音温和清润:“在下相信公主,然大哥向来多虑多思,因为近日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不得不求证一下您的身份。且不知公主的印信如今存放在何处?可否拿出来给诸位瞧瞧。” 语气虽客气,其中含义却是不容置喙。 这几日季书瑜一直被拘困在山洞中,爪牙只供她例如一日二食之类的生存需求,却没有给予过她外出洗浴的权利。 因而季书瑜此刻还是做多日前的那套出嫁装扮,公主印信她从来都是随身携带,此刻自然也还在她身上放着。 她犹豫的抬眸,细思那人的话语。 且观他面色沉静,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恐怕是早已经翻遍了她的奁箱,甚至逼问过所有嬷嬷侍女,打探了各处都没寻到印信踪迹,这才笃定东西可能藏在她身上,因而唤她验证猜想来了。 虽然不知他们此举是何意,但如今保命要紧,她思索一番,觉得局面不会比眼下更糟糕了,眼下验明自己的身份,他们也不敢过于肆无忌惮。 垂首,她抬手慢吞吞的将腰间香囊摘下。纤指翻动间,她隔着袋子触摸到那块方正的形状,方才彻底安下心来,顺从的将其递交给了顾行知。 接过那只香囊,顾行知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面上笑容愈发温和,修长手指提着香囊一角将其倒置过来。 里头存放的东西被轻轻抖落,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这声音听得季书瑜眉心一跳, 不大对劲。 众人端了长烛,凑近仔细打量桌面的物什。 但见火光熠熠下,那块方石呈灰褐色,颗粒粗糙,质地黯淡,仔细翻转,也并未在上头瞧见任何篆刻留下的痕迹。 哪里是什么印信,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鹅卵石。 所有人都愣住了,气氛陡然凝滞。 大当家阴沉着脸,眼中闪过杀气,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拿着香囊的顾行知亦是将目光垂落,面上笑容微凉如寒水,神色复杂。 他仔细审问过关在石窟中的那些人,队伍确实是十日前从南陵国出发,准备去往兰泽城的送亲婚队。而那位同行的亲王身份也是如假包换,几个去观礼的大官亦各有来头……同所有人核对过女子身份,甚至派大夫人去亲自试探她的习惯、性格。 所有线索都指明了,此人就是此次出嫁的玉倾公主。 板上钉钉,绝对错不了。 但是如今,代表她身份的公主印信不见了。 5、莫衷一是 顾行知侧首,目光幽幽飘向下首女子,忽然出声道:“四当家带着信物前往兰泽,却被闻人府的管事驱逐出城,言是他们早就接到了玉倾公主。眼下贵人正下榻闻人府为其准备的府院中,只等待半月后成婚呢。” 早就接到了?还等半月后即将成婚? 她还在匪窝被扣着,那‘玉倾公主’是哪儿冒出来的…… 如此庞大而又繁杂的信息量冲击,昏沉多日的脑壳终于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是谁顶替了她?暗阁又派了别人去继续执行任务了么,还是闻人府管事在说谎? 心底掩藏的不安得到证实,让她再也不能够自欺欺人。 她不能躺平等待根本不熟悉的势力来营救,闻人公子美誉盛扬,但毕竟没亲眼见过、近距离相处过,她根本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闻人氏族又是怎样的一个世家。 万一他们将清誉看的大过天去,那么弃了她,制造假象拒绝与山匪交涉也是可能的。 想要脱身,只能想想该如何联系暗阁那边了。 气氛焦灼,屋内沉默的落针可闻。木榻上传来男人低低的喘咳声,拉回了她飘游的思绪。 季书瑜拾起那枚灰石,仔细打量。 公主印信是出嫁那日她亲自放进香囊收好的,且日日保存,侍女嬷嬷都不曾知晓。 而且这几日也没什么人近她身啊…… 不,有的。 季书瑜微微眯起眼眸,视线落向那层朦胧青纱帐。 她被抓回山寨那晚,梅薛温将她打横抱于马上,因为马匹速度太快,路又太过颠簸,一时不察香囊被人动了手脚,她也肯定是察觉不到的。 可这是为什么呢,观众人神情凶神恶煞,话语亦不似作假,不像是知道公主信印的下落。 难不成他们兄弟间也早有龃龉却不曾浮现? 似是察觉到外头投来的灼热视线,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而从青纱帐内伸出,低低道,“水。” 声音喑哑,气息虚弱不稳,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僵硬的气氛稍稍回温,梅胜志忙起身到桌边倒了盏茶水,回身递至床边,轻声关怀。 全然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她此刻将真相道出,梅薛温若不认,山匪们信谁,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还是不要搅这浑水,只轻拿轻放,装作不知蒙混过关便好。 思索间,季书瑜若全身脱力般跪坐于地面,眼中积蓄起盈盈水光,垂首低声喃喃。 顾行知目光于她面容上扫过,挑眉道,“公主在说什么?” “这不可能,放进去的明明是铜制印信,这……肯定是有人偷偷替换了!” 她泣声凄然,声音清晰且坚定。 大当家梅胜志闻言怒拍案,起身俯视着地上的女子,两条漆黑粗眉高高吊起,呵道:“既然此女已然无甚用处,不杀她,怎报四弟受伤之仇,实在难解爷心头恨!” 见他转身就要去房中找兵器,顾行知低声叹息,连忙命人将玉倾公主带回山洞。 待制止住了他的动作,顾行知劝慰道:“大哥息怒,不过区区一介妇人,大哥何必为此大动肝火。听小弟一言,那写信之人才是罪魁祸首,同玉倾公主反而干系不大。” “此事虽有些蹊跷,但小弟确信,这位才是真正的公主,闻人府放出那消息应是个遮掩的幌子。如今闻人世家不仁不义在先,咱们不若善待公主,徐徐图利也不迟。小弟待会儿派人进城中打探消息,瞧瞧那人和闻人府还有何后手,可好?” 得他这般好言相劝,又将如今局面剖析同他仔细道来,梅胜志知晓了其中紧要终于也冷静几分,垂落手中的刀刃,无奈颔首。 屋中才恢复片刻宁静,几人正默默思索间,向来不喜理事的三当家却忽然开口了。 但见他伸出大手扯开衣领,露出底下古铜色的偾张肌肉,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嬉笑道: “哎哎,大哥糊涂,你方才离得远,可我看的真真的。那小妞楚腰卫鬓,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啊!都说南陵皇室盛产美人,像她这般貌美的女子世间决计寻不到第二个了,一定是玉倾公主,错不了。娇滴滴的美人呐,打杀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不若大哥将她予俺做美妾,俺同你保证,不出一年半载,她自然会乖乖将矿山双手奉上。” 顾行知闻言冷笑,目光轻瞥,摇扇笑道:“将矿山乖乖奉上?三弟何以得此高见?” 梅三伸出猩红的舌舔了舔唇角,面上笑容暧昧:“二哥这就有所不知了,女人都是软骨头,甭管性子多么刚烈,只消将人捆在裤腰带上狠狠磋磨,十月后崽子呱呱落地,她们自然也就认命了,明白什么叫夫大于天,必然将爷的话视作金科玉律。” 见梅胜志神情飘忽,似将他的话听进耳中,梅三唇角弧度愈发扩大,继续劝说:“这可比使蛮力吞下矿山更为妥当,如今寨里人手虽多,但不打仗便能得胜自然是最好。况且……泄愤的法子不只杀人一种,占了这美人,亦可以羞辱那劳什子的金尊玉贵长公子,为四弟报仇。” 顾行知执扇轻摇,淡声道:“三弟此举轻率,不妥不妥,眼下局势尚不明朗,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眼见的气氛即将要剑拔弩张起来。 榻上的人半支起身,倚着床柱轻咳,修长的指骨握着杯盏,再度递出帐外。 “多谢,劳烦大哥了。” 梅胜志闻声回首,目光触及那张曾被大火燎过的面容,接过杯盏,神情若有所思。 “此事暂且不提,以后再说罢。” 闻言梅三面上笑容凝滞,兴致缺缺起身径自出门去了。 剩余几人也没唤住他,一道在梅四院中用了些吃食,说了会儿话,待夜幕降临方才散去。 而梅胜志今日心情不虞,用晚食时闷头喝了许多酒,酒劲上头后撒了一通疯,被几个爪牙一并扶着才给送回了院子。 屋内火烛明亮,程氏正倚在榻边绣花,听闻院外传来的动静,连忙放下手头的针线,出门去迎。 “爷又喝酒了?”妇人蹙眉,目光望向梅胜志身后的几人。 众人点点头,言大爷今日和几位兄弟喝了不少,许是心情不好。 挥退了侍从,程氏搀扶着他躺到床榻上,又倒了杯凉茶递到他嘴边,正仔细喂他,却忽然被人一把挥开。 青瓷落地,发出极为清脆的碎裂声响。 细碎的瓷片遍地,妇人手指微僵,平静地弯腰又收拾起地面来,细声道:“爷今日不高兴?” “还成,兄弟几个好久没聚在一起喝酒了……就喝了点。” “这话妾身可不信。” 她嗔他一眼,灯下眼波流转如若玉波微颤,很有一番独特风情。 梅胜志忽然大笑,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手指摩挲着她的细腰。 想了想,同她道:“若儿身体不好,不能常常陪你说话。爷再找个妹妹陪你耍,好不好?” 像是没感受到怀中的身躯微僵,他面上神情愉悦,像是畅想着什么格外美妙的情景。 “就让她给你做个伴,你最近不是常常去看那位公主吗?还给她亲手做饭食,你们之间应该相处得不错吧。” 程氏牵强的挂起微笑,却不敢挣脱身去,俯首温顺地伏在他怀里,纤手摸着他的胸膛,轻声道:“爷高兴便好,妾身怎么会有意见呢。” 梅胜志大笑,正想赞她温顺贤淑。却听妻子话音忽转,语气迟疑:“但是公主乃金枝玉叶,若她嫌妾身身份卑贱,不愿与妾身一同侍奉大王……用绝食反抗,大王欲作何打算?” 梅胜志直起身来,以一双浊目盯她,于橙色烛光下显出几分猛兽的凶性,程氏见状连忙垂下脑袋,闭口不言。 “继续说。” “方才妾身为公主送晚食,公主直接便推拒了,早上派人捎去的吃食也是原封不动还了回来……应是心中有事呢,爷不若去看看,劝慰几句。公主金尊玉贵,如高岭之花,爷若想要得到她,可得按捺下性子,多说些好话哄哄,方能走进她心里。” 梅胜志烦躁的抓了抓长发,直起身来坐着,听闻季书瑜绝食,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去看看。被妇人扶着送出院门,领着几个爪牙一道去山腰寻人去了。 山中夜冷,凉月坠梢。 这还是梅胜志第一次踏入囚禁人质的山洞,进到其中便觉气温比外头还要低上许多,他紧了紧披风,醉眼朦胧的抬头打量周遭环境,不自觉流露出鄙夷之色,方才回首将目光锁定静坐于石床上的人。 山洞内光线不甚明朗,仅壁上两盏烛灯提供照明。 他脚步迟缓,一直走近到石床跟前,才瞧清了人。浑浊视线描摹着她的五官,近距离打量玉倾公主。 但见娇娘抱膝靠墙而坐,乌发垂坠如瀑般跌落至小巧肩头蜿蜒而下,衬得颈项雪肤愈发白皙,眉眼沉静,面薄腰纤,姿容昳丽不似尘间庸脂俗粉。 因着一日未曾进食,她神情恹恹的像极了刚出生的幼猫,一双杏目直直地盯着他,眸中暗色翻涌,却是一言不发。 6、焚琴煮鹤 酒意惑人,热意如蛛丝般无声无息地覆盖上全身,将人的呼吸亦紧密包裹,他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就连外头晚风吹拂过来,也觉得不再寒凉了。 本意是想训几句话就走的,然眼下见了这般姝色,一时间说什么也迈不开腿了。 见猫儿并不理睬他,梅胜志晃了晃脑袋,索性将身上的披风也给解了,洞中湿冷之气侵袭而来,吹得他颇感舒适。 他面带冷笑,道:“公主又何苦闹绝食呢?既然闻人府待你不仁不义,不若择良木而栖,早些认命,也好少吃些苦头。” “认什么命?”季书瑜垂眸,语气淡淡。 梅胜志笑着走近石榻,弯腰坐在她身侧,见人并没躲开,只是睁着一双眼盯他,妙目中微光潋滟,心下不由得痒痒,抬手欲去抚触她的发顶:“公主已见过内子,觉得她可还好相处否?不若同您直说了吧,内子一直想和公主成为姐妹,希望能和您一同侍奉于我左右……” 浓郁的酒气飘来,季书瑜蹙眉,不动声色地向后又挪了挪,闪身避开他的手,面上恍然。 “原来是想同本公主做姐妹呐。” 见她面上未曾露出抗拒之色,梅胜志觉得此事已是十拿九稳,焦黄的面上浮现出几分好事将近的自得之色,稍清了嗓子,道:“倘若公主乖乖答应了,日后将爷给伺候的舒坦……那么让你同程氏平起平坐亦是不成问题,从此穿金戴银,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季书瑜磨了磨后槽牙,握紧袖底下藏着的匕首,于心中盘算着一击即中的概率。 一个醉鬼,解决倒是不难,难的是如何全身而退。 既然如今不能伤他性命,那在他身上添几道隐秘的口子,给他放血凉快凉快,排排脑中杂质什么的,应该干系不大吧? 毕竟,她于他们还有用处。 被当囚犯关了这么久,今日也该是让她消遣消遣了。 季书瑜缓缓直起腰身,一头如缎黑发铺洒而下,落在单薄的脊背上。 巴掌大的脸上扬起甜美笑意,杏眼幽幽:“压寨夫人竟然也可以有两个啊,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个规矩,多谢寨主今日让玉倾开了眼界……不过本公主在南陵当惯了贵人,见过了各色风流美郎君,如今还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屈尊纡贵侍奉一个獐头鼠目的草寇。” 她神情真挚,一派笑意盈盈的模样同他对视,明明生得一副秾丽的美艳容貌,神态却是有种说不清楚的稚纯之感。 一阵香风扑面,梅胜志不觉看的有些痴了,待将这席话于脑海中过了几遍,半晌才迟钝的反应过来其是何意,瞪大浊目正要发怒,却听她再度开口了。 “至于大当家许诺的穿金戴银、荣华富贵,也是鬼话连篇。你们山匪吞了本公主这么多嫁妆首饰,吃进嘴里的东西难道真的还肯吐出来还么?”她轻嗤一声,收了笑意,面上只余不屑之色。 这话倒是不假,之前那些掠夺来的财宝,上上下下已然分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姑娘用的珠钗,由妻子程氏亲自收管着,尚未碰过。 梅胜志恼羞成怒,身体里的那股邪热烧的愈发旺盛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眯眼盯着她的纤细脖颈瞧了几眼,忽而暴起就要扑向她。 所幸季书瑜早有防备,而他喝了酒动作又不够精准,因而仍旧是被轻松避开了。 她杏眸微眯,指间银光缓现,欲见血气。 矛盾一触即发间,洞外忽然传来程氏焦急的声音:“爷,爷,若儿醒了,不肯吃药,吵着要见您和四爷呢。” 脚步声于外头响起,风携着妇人轻柔的话音传至洞内,如若凛冽寒风徐吹,叫梅胜志忽然有些感到头疼。 不过他总算停歇了逗弄猎物的心思,方才前后发了几通酒疯,醉意差不多也散了个七八分,身体已是十分疲惫了。 季书瑜听着迫近的脚步声,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指尖捏着的匕首,心中暗道可惜。 差一点,差一点,就给人脑袋开瓢了。 身侧那人目光阴凉犹如毒蛇,就那么维持着先前趴伏在石床上的动作,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也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他忽而低低一笑,慢条斯理的起身理整齐衣袍,又将披风拾起,转身向外头走去。 “嫌爷是獐头鼠目的草寇么,那罢了……公主确实应有更好的归宿。安心,您的婚事,爷一定给办的漂漂亮亮,包不赔的。” 几声轻笑飘散于风中,随着外头几人逐渐远去,只余淡淡的阴冷寒意。 洞中恢复至先前的寂静,好似今夜从未曾有人到访过。 季书瑜倚着石墙,长舒口气,将匕首重新插入发髻之中。浅色眸子微垂,揣测着他留下的那番话,神色莫测。 他……给她办婚事? 他口中更好的归宿,怕不是指寨中哪个穷凶恶极的匪寇吧。 * 翌日清晨。 天色还未大亮,妇人便早早来到洞中。 她今日穿的颇为喜庆,一身赤色束腰长裙,脚踩银丝报春花绣鞋,还特意簪了对石榴金钗,面上洋溢着浓浓的笑意,显然心情十分不错。 季书瑜目光落及她怀中抱着的一只紫檀木妆奁,不由得微愣。 程氏似是读懂她眼中的不解,温婉一笑,向她解释道:“今日是你和四爷大喜的日子,大爷让我把公主的妆奁送来,替您梳妆打扮。” 季书瑜心道果然如此,面容平静,淡声道:“大喜?谁的意思?昨日还见他躺着养病,如今能爬起来成亲了?” 察觉她语气中的疏远,程氏垂首苦笑,道:“这是大爷的意思,四当家今年已经二十六了,却尚未成家,他向来木楞迟钝,对什么事都是冷心冷情的,如今又落下伤……大爷就想着也该是找个知冷知热的姑娘在他身边看顾着些。不过您放心,能娶到公主这般天仙似的人物,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他必然会将公主视作掌上明珠,关怀爱护,寨中所有人也都会愈发敬重公主。” “不过一些空口白话,没凭没据的。若本公主不应,你们又当如何?” 季书瑜接过了她递来的妆奁,纤指轻轻挑开金锁,目光扫过里头的首饰,神情淡漠。 程氏摇头,叹道:“实话实说,妥协才是姑娘如今最明智的选择。大爷在寨中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您若是不顺从,必然还要吃上许多苦头。左不过只有这一个选择,少吃些苦,有何不好呢?虽说四爷容貌……是稍微恐怖了些,但人亦是十分稳重的。” 说罢,她忽而又顿住,回首望了望洞口,向季书瑜凑近了些许,压低音量,轻声道:“妾身以项上人头保证,四爷暂时不会动您。” 季书瑜闻言微怔,侧首看她,“哦?你怎知道。” 那是被打的不能人道了? 下手这么狠吗…… 见她神情古怪,程氏正色,沉默了会儿,平静道:“您不用多问,且信妾身这一回。” 季书瑜抬眸,观她面上褪下往日如面具般雷打不动扬着的如一笑意,目光澄澈清浅。 几日相处,虽然彼此未曾交心,然程氏待她确实十分体贴友善,也并不像是善于心计之人。 可她仍不敢给予其完全的信任,因为性命宝贵,谁都赌不起。 不过…… 眼下想要离开鹿鸣山,传信联系组织,她的确需要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在外走动的身份,方便自己熟悉山寨的地形。 且她也并不是没有帮手,有一个和她同一批出阁的女孩,以贴身婢女庆心的身份负责帮衬她,如今正同其他人一并被关在山脚地窟当中。 这也许是个解开困境的突破口。 见她面上未有抗拒神色,程氏将她带到奁箱的镜子前,语气试探道:“妾身服侍公主洗漱描妆吧?外头已经开始布置酒宴了,待会儿会有人来接您到山顶上去。” 季书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的依着程氏为她擦拭身子,更换新衣。待妆容描好,已是正午,有人立于山洞外头沉声唤两人。 “来了来了。” 程氏为季书瑜盖上红色盖头,笑容满面地搀扶着她走出洞穴。 “等等,妆奁我要带走。”季书瑜回首,无需目视便精准的指了指石床上的紫檀木妆奁。 “自然自然,妾身替公主抱着。”妇人面上含笑,忙回过身去搬那只妆奁。 心中颇有些感到意外,来之前还以为这位公主多少也要闹个大半天才会妥协,倒不想她这般识趣,省了她许多功夫。 出到洞外,门口立着几个穿着暗赤色短褐的爪牙,皆是被派来抬花轿送新娘上山去的。 由人搀扶着上了花轿,季书瑜缓缓合上眼,闭目感受着山间吹来的凉风。 不过几日而已,眼下局面同之前所想的已是相去甚远。 造化弄人。 轿子进到院门外停落,外边设下的宴席尚未开始入客。因此程氏扶着她径直入到屋中,于榻边坐下,之后又将怀中抱着的妆奁放于屋子正中的木桌上,方才退出去同梅胜志交差了。 临走前又低声同她交代:“今日几位当家少不得要喝酒,四爷虽然身体抱恙,但也是要陪着几位兄长的,估摸着会晚些时候才过来,公主若有什么要吃的要喝的,同外头的人说一声就成。” 接着,那扇屋门被人轻轻合上。 两只红烛立于青铜台上,缓缓淌着烛泪。 7、虚与委蛇 静静听了会儿外头的声音,坐在床榻边的人儿扯落盖头,美目幽幽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于房中,镂空的雕花窗柩中射入斑斑点点的细碎阳光。 屋舍朗阔,三间房并不隔断,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副《江帆山市图》,整幅画用色清雅,两峰回抱,山寺、野店隐现其间,庙宇坐落山坳,依山而筑。谷间云雾袅绕,飞鸟阵阵,一派繁忙景象。 侧门前方摆着一幅水墨云雾双插屏风,屏风两侧又并暗色秀带,从那头绕过屏风便可一眼见着她如今坐着的占了半个屋子的素色楠木床榻。 而床边东北角的窗旁,正正放着的一对花几,其上呈着一盆将开未开的墨兰,花苞可爱,色泽素雅,倒是颇有一番清雅风流之意。 头一次来这屋子时她并未仔细看其中陈设,如今一瞧,倒是稍微觉察出些不同来。 除却那些大多半新不旧的家具,靠近侧窗之处添放了一张十分崭新的花梨大理石书案。其上摆放着许多字画并几方墨砚。而那些画作有的出自当代大家之手,有的是前朝名人留下的墨宝,笔墨精绝却不曾题款之作亦是有之。 他竟也喜书么? 身为草寇,竟也学作京中那些文人雅士的风雅。 季书瑜端详片刻,抬脚靠近轩窗朝外看了看,又在屋中稍稍转了一圈,确定附近没人,方才抬手于发髻中摸下一只雕着梧桐叶儿的金簪。 纤指摸到簪子远离尖端的位置,使巧劲将其从中旋开,一截暗管从中徐徐显露出来。 挑开管盖,一点点粉末如轻烟般散出,难寻踪迹。 豆大的烛火随风摇曳,昏暗室内静悄悄的,一袭繁复嫁衣鲜红似血。她缓步走近屋正中摆放着的梨花木桌边,以一双妙目望向案上的两只酒瓢,神情若有所思。 她虽信几分程氏的话,但该做的双重保险还是要做。 此药粉乃暗阁特制的软筋散,有价无市,无色无味,就权当补给梅四当家的见面礼罢。 也是还他载她入鹿鸣山匪窝的‘谢礼’。 她以袖掩面,唇边笑意森森。 甭管匪寇体质多好,病体恢复多快,喝了此药必然也得虚上好几日,定叫他纵使再想圆房也是有心无力。 染着淡色蔻丹的纤指捏着金簪于酒瓢上方轻摇,往杯中抖落些许药粉,后又轻轻晃动杯盏,将药粉彻底融入酒中。 长甲于酒瓢底部轻轻划上一道印记,她抿唇,想了想,又在酒壶中也添了点药粉,方才坐回至榻边。 云聚夜昏,月上柳梢。 院中洋溢着浓郁刺鼻的酒气,久散不去。 宴席间的热度方才减退,众人皆是喝的有些醉醺醺,伏于席面上躺的东倒西歪、四仰八叉。 梅薛温长身端坐于酒席主座,掩下眸中深藏的厌烦,修长骨指握着手中杯盏,神情无波无澜。 今日大婚,他一头极长的鸦发不再如往常那般高高束起,而是以红缎装饰其间,同如瀑墨发倾泻于孤直脊背,衬得修长的脖颈与裸露的肌肤愈发皙白如玉。 一袭明亮红缎锦袍加身,将梅薛温身上那股阴沉凛冽之气弱去不少,意外显现出几分士族郎君才会有的金相玉质之感。 因而在二位新人行拜礼时,即使娇娘贵为玉倾公主,且生就一副花容月貌,远远瞧着两人倒也还算是意外登对。 当然,这也只是众人心底的臆想。 如若不是亲眼见过他面具底下的真容,见过他提刀斩落人头咕噜坠地,光观其身姿仪态,好似即使裹着粗缯大布也丝毫不见粗鄙之气,众人怕是会忍不住怀疑,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和他们同样出自山野的山匪草寇,而不是哪位小将军小世子意外流落到匪窝来了。 瞧瞧,明明都是刀尖舔血的草寇,读过书的气质到底是不一样啊。 梅薛温虽说病体未愈,身体尚且抱恙,成礼时却也未让旁人搀扶着,脊背挺拔如崖边孤瘦笔直的茂秀松柏,静立堂下,十分自如地同季书瑜行了拜礼。 连酒席亦是其亲自宴客,同几位当家敬过酒,方才落座于主座,与寨子里亲近的兄弟说话。 夜幕黑沉,远处徐徐有乌云堆积。 恐夜间骤雨将至,待将梅四目送入喜房中,梅胜志回身吩咐手下将几个当家送回各自院中。 今夜属梅三喝的最多,被送回院子时尚且不乐意,还赏了搀着他的爪牙们几脚。摆着一张臭脸,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个劲哼哼梅胜志偏心,竟然绕过了老二和他,将玉倾公主径直许给了老四。话糙的让人听了嘴角直抽抽。 二当家顾行知倒是没怎么喝,不过他酒量向来差,抿了几口就要缓上半天,白皙清俊的面容上微微泛着红霞,扶额静坐片刻,拒了来搀扶他的手下,很是省事的自行起身回院了。 送走几个弟弟,梅胜志方才再度回到座位上。今夜他喝了不少,此刻脑袋亦是有些昏沉,索然无味的又用了些桌上的瓜果,方才打算离席。 夜华黯淡,抬首间,浑浊目光瞥见屋中亮着的莹莹烛火,心下微动,眼珠子忽而咕噜一转,不自觉便改了脚下的方向。 避开众人视线,偷摸往院子后边绕去。若做贼般趴伏在侧窗之外,弓腰俯身,试图倾耳窥听房中的动静。 * 烛光熠熠,静不闻声。 来人身量颀长高挑,步态闲适的步入屋中。 暗眸微转,梅薛温一眼便瞧见青铜台上燃着的两只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 淡了面上笑容,他缓步绕过屏风和烛台,至梨花木桌中摆放着的两盏酒瓢前再度停落。 红烛徐徐滴泪,瓢中酒液于火光映照中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也将铜制面具下那双瞳色极浅的眸子照的有些妖异,好似寂夜血月。 他侧首,于远处静静瞧着那于榻边坐着的红裙女子,薄唇浅浅噙笑,手指轻轻捻动指尖的银戒,却是不语。 不远处那道脚步声忽而静止,季书瑜睁开杏眼,目光定定的望着眼前一片暗红之色,语气小心翼翼。 “四爷?” 骨节分明的大手执起木案上的玉如意,他走到榻边,垂首顿了顿,方才抬手将那盖头轻轻挑落。 红布坠地,忽有暖香幽丝静浮现此间。 底下芙蓉面薄施粉黛,乌发如云缀珠饰翠,长翎睫羽轻颤,于白皙面容上投落下一片极浅的阴影。杏眸微抬,目光同那双凛冽暗眸对视而上,其中秋波不动而明,若静水浮皎月,藏着万千星河。 梅薛温暗眸锁着她,季书瑜亦在光明正大的打量他。 他立在她视线前方,将身后映射来的光挡了个七七八八。他垂首俯视她,铜制的面具下的神色依旧难以分辨。然观他唇角微勾,心情许是还算可以吧。 道不清他唇边勾着的什么笑,瞧不明白索性也懒得想了,她径直忽略心中的那份怪异之感,面上带着盈盈浅笑,语气柔和地唤他。 “四爷。” 梅薛温长指摩挲着手中握着的玉如意,听她含笑唤他,浅浅挑眉,言道:“公主今日同初次见面时倒是大有不同。” 季书瑜一时也想不到其他能聊的来缓解一下气氛,对于他抛出的话题也没怎么细思,主动接话道,“是吗,妾身确实换了一身装扮,四爷也觉得这身衣裙没有之前那件好看么?” 梅薛温将玉如意放回案上,抬眼轻笑道:“非也,只是意外,公主如忽然转了性子,如此乖顺地应下这门婚事……真的认命了么?” 季书瑜僵笑,美眸望向他身后燃着的一对烛火,又看了眼桌上那对酒瓢,妙目幽幽: “是啊,只能认命了……妾身如风中飘零蒲草,又似孤鸟无处停息,内心惶惶难安,只得顺从天命,早择良木而栖了。今日礼成,日后四爷便是妾身的依靠,妾身愿奉上所有,与四爷长久相伴。” 话音才落地,青铜烛台上忽然传来极为清脆的火烛噼啪之轻响。 二人回首,望向桌上那只陡然熄灭的凤烛。梅薛温唇边笑容不褪,神情无波无澜。 俯身以目细细描绘眼前这张芙蓉面,音色低沉若玉石相击之声,语气却似眷侣间缱绻的低喃。 “分明眼底含怨,却言自己顺从天命。瞧……那凤烛也觉得夫人此话不真。同夫人定下婚约的乃是闻人世家的贵公子,眼下,却成了草寇之妻,落魄如此,公主竟然不怨么。” 吐息间隐含兰麝氤氲之气,叫人隐隐心神晃动。 季书瑜垂眸,微扯嘴角。 眼下这情况换谁来了恐怕都会怨罢。 天底下难道还有哪家女子会乐意下嫁给穷凶极恶的山匪,放着金玉不抱抱泥石,正道不走走钢丝。 然而眼下她只能与之虚与委蛇,满口胡话。 愁眉微锁,一双清茫茫的杏眼再度抬起,与面前那瞳色极浅的褐眸对上,她目光微动。 “不知四爷是否曾听说过妾身以往的事。妾身乃是前年才被父皇从鹤阴山接回宫中去的,虽对外言是从小送到道人身边调养弱体,其实不然。皇室中腌臜重重,妾身母后早年被奸人算计暗害,才致使妾身流落于外,自小于民间长大,十几载后才被寻回。” 这席话半真半假。 她虽然确实是南陵皇室的血脉,但并非于民间长大,而是被暗阁收养,修习的也是些难为外人所道之技艺。 梅四微微挑眉,闻言神情也并没有流露出几分惊异,语气仍旧淡淡:“原来天家亦有本难念的经。” 忽略他话语中的敷衍之意,季书瑜颔首,自顾自地继续表忠心:“闻人府不认妾身这个公主,那妾身如今也只得认命了,只愿将后半生托付于四当家。妾身初见四爷便觉得您身手了得,风采出众,未来定是大有可为,遂亦愿将矿山令双手奉上,全心全意助夫郎成就大业。” 言语间,她那双笑眸盈盈注视他,温柔似春水。 趴在窗边听墙角的梅胜志闻言咬牙,暗道昨个儿那般凶狠斥他的小妮子,如今倒是成了条没刺的软骨鱼,说话细声细气,真是看人下菜。 他较老四可曾差哪了?没眼力见的娘们。 因着梅薛温背光而立,季书瑜只能大概看清他的轮廓与动作。久不闻他言语,亦无法探视到其藏于眼底的真实情绪,只得于心中暗自揣度。 却见他忽而笑了,话语间蓦然少了几分凉意,若春辉映柳,清逸含情:“如此甚好,望夫人以后也莫忘了今日这番承诺。” 高挑的身影渐近,淡淡的檀木香气顺着他的动作轻浮而来。 他倾下身,抬臂将她的细腰虚虚环在胸膛间,也未拂去床褥上摆放着的象征早生贵子的谷物,便将人径直放倒在其中,以手支颐,于昏暗微光下含笑端详芙蓉。 清晰的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他视若无睹,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眉间,漫不经心的浅浅描摹。 铜制面具贴滑过细腻温玉,带有薄茧和冰凉触感的指尖于雪肤上流连摩挲,所过之处皆仿若点燃起一簇簇微弱火苗。似抚摸珍宝,又似要抚触到底下的每一寸骨骼。 冰火交重,引得身下女子轻轻哆嗦。 这贼人…… 也太轻薄了。 8、沤珠槿艳 “既是如此,从今往后,吾与夫人举案齐眉……得妻如此,夫死无憾。”环在她腰间的大掌收紧,力度之大,似要将人揉进骨肉之中方且罢休。 空气逐渐变得有些稀薄,室内幽幽檀木香与清浅兰香相互缠斗,于床幔当中合成一股十分奇异的勾人甜香,搅得人神志愈发有些朦胧。 被细小的谷物咯着,背部传来隐隐痛意。她有些不适的蹙起秀眉,微微曲肘向后支着身子,想要起身呼吸点新鲜空气。 然身前之人在察觉到她抗拒远离的动作后忽而顿住,黑眸朝下一望,微收了圈着她的力度,改而屈指轻掐她的柳腰。 腰部的软肉过于敏感,季书瑜一时不察着了道,如被人点了笑穴,难以自抑的轻轻漏出两声银铃般的笑。 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连忙捂住唇,美眸流转,恨恨瞥了梅薛温一眼。 “痒,四爷别戏弄妾身,合卺酒还没喝呢。” 有些狼狈地挣扎开腰间箍着的大手,呼吸稍急促,捂着胸口匆匆起身离了榻,朝摆放合卺酒的梨花木桌走去。 那几声带着喘息的娇笑,叫趴在窗外头听墙角的梅胜志美的找不到北,仿若占了天大便宜般,只觉腰眼发麻,险些站不住脚跟,急急扶住窗棂想要站稳。 可窗子原本就没扣紧,这一推,窗户便径直被推开了一大截缝,凉风透入,发出轻微响动。 声音虽细小,但学武之人耳力极佳,屋内两人自然亦是捕捉到了轩窗外的响动。 季书瑜惊得缩了缩脖子,忙整好衣裙,探头打量侧窗方向。投去视线被屏风遮挡的严严实实,无法瞧见后头情形。 “谁在外面?” 脚步声向窗边而来,梅胜志眉心一跳,慌忙抬腿跨过台阶,跳进屋后的干草垛当中,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季书瑜一只手支起窗子,眯着眼睛瞧向暗处。 远处的草丛尚在摆动,人应是往暗林中潜走了。 “许是大嫂养的那只衔蝉奴出来遛弯了,那小畜生年龄本来大了,近日不知怎地又开始发-春,到处乱窜。夫人若是害怕,为夫明日便到后院设个机穽,下次它若是再敢来,必将那小畜生逮着阉了。” 梅薛温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面上笑意温柔,吐出的话却是毫不留情。 他徐徐起身,修长手指解开衣袍上的系带,将衣物脱下挂于木柱架上,疑惑道。 “夫人还要喝酒么,如今礼已成,喝或不喝其实也无甚要紧,且眼下已是亥时三刻,眼下饮酒怕是不好入眠。” “啊……”季书瑜闻言回首,见到的便是梅薛温仅着一身雪白亵衣亵裤,长腿交叠靠坐在床榻边望向她的场景。 目光触及他略微裸露在外的胸膛,好似隐隐能窥见其中风景,不由得垂下眼来,有些发怔。 再度回到木桌边,拾起两只酒瓢,纤指轻轻抚过杯底,找到印记,心下方才安定了几分,回身向梅薛温走去。 云鬓中簪着的步摇金蝶展翼,随着莲步轻移,于微暖烛光下好似波浪般晃荡出层层光圈,眩人眼目。 她轻轻抬袖,鼻间那股清甜香气愈发浓郁。纤指捻着一只盛满清液的酒瓢,缓缓递至他面前。 耳边声音泠泠如玉击,但听那娇莺轻声唤道:“四爷请用。” 梅薛温视线轻扫她手中的酒盏,抬眸追逐她的目光。 铜制面具厚重,季书瑜压根无法透过它瞧见男人此时此刻是何神情,但被那双眼睛牢牢注视着,时间愈久,便感觉胸腔中那颗心脏跳的愈发剧烈。 她维持着递出酒瓢的姿势,想了想,又改了个称呼,弱弱出声,道:“夫郎……是不喜欢妾身么?不愿同妾身饮这合卺酒?” 梅薛温抿唇,含笑答道:“怎会,夫人既欲扶夫青云志,如此贤良,为夫自然亦不舍得叫夫人失望。” 说罢,薄唇轻启,伸手取过酒瓢,将其递到自己唇边,微微仰起头。面具底下露出的下颌线条干净又漂亮,眼看他正要饮下盏中酒液,抓着瓜瓢的大手却忽然被几根纤指给握住了。 手背上那细腻肤感传来,他动作一顿,蓦然抬眼,狭长的眸子幽幽地看向她,轻轻挑眉。 “夫郎,在南陵,合卺酒可不是这样喝的。” 季书瑜眸光潋滟,芙蓉面上扬着的笑靥于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娆,她眉眼含秋波,朱唇若饮血,容貌秾丽娇艳,神情中却不见寻常俗色。像极了一只不知何时成精的雪狐狸,披着一袭色泽鲜艳的嫁衣,秀发上堆满珠翠,弯眸盈盈含笑地注视他,漂亮乖巧的不像话。 被她专注的注视着,梅薛温瞧了会儿,却忽而垂下眼去,神情淡淡的不再看她。 狭长的眸中若有夜色翻滚,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墨渊,其下鬼蜮暗生浮动,诡异至极。 偏生娇娘好似一无所觉般,面上盈盈含笑,声音惑人的轻唤他。 “夫郎,要像这样喝。” 衣袖滑落至肘节处,露出底下一截白皙如玉的藕臂,她动作轻巧宛若一朵软若无骨的菟丝花,不容抗拒般轻轻攀绕上他肌肉结实的臂,同他相互交缠。 彼此相触着的肌肤间热度传递,梅薛温缓缓抬起头,抿了抿唇,感受着她的力道,倒是顺从的并未挣扎。 气温徐徐升高,鼻间那股奇异香气馥郁惑人,将二人的呼吸也如织茧般密密包裹,如若织造起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秘境。 下唇蓦然感到一凉,像是染上些许水渍。他垂眼,但见娇娘手中握着的那只酒瓢已然牢牢抵在他唇边。 她目光灼灼,颇有一副自己若是不喝便试图硬灌的模样,梅薛温见了,一时有些沉默。 她歪了歪头,继续惑人:“夫郎……” 喉头微动,他忽然又改了主意,还是依着女子的意思,径直借着她的手,仰头启唇,任由她将瓢中清液悉数送入口中。 总算是喝下去了。 季书瑜心下感到满意,直到他把瓢中的酒喝的一滴不剩了,方才慢吞吞的向前凑近脑袋,将自己的粉唇凑上梅薛温手中举着的酒盏。 凉丝丝的酒液入喉,尚未尝出什么味道,一股辛辣之感便抢先一步在喉头迅速蔓延开。 猝不及防间,娇娘被刺激的呛了一口,连忙以袖掩面咳嗽起来。 杏眸浮现出惊恐之色。 失算,鹿鸣山果真是匪风彪悍,成婚用的合卺酒居然是——烧刀子。 腹中传来火烧火燎之感,她偏开头,想直接弃了瓢盏。却见对面的郎君忽而坐直了身子,一双幽目宛若泛着寒光,正淡淡注视着她,唇边仍然挂着一抹笑,却是忽然失了温度。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俗话言识时务者为俊杰,季书瑜咬咬牙,垂首继续喝那瓢中的酒液,待她好不容易将之饮完,立马收回了交缠的手臂,将两只空了的酒瓢端起,转身往外头去。 “妾身想去沐浴,夫郎先行休息。” 不想身后的人动作更快,她方才转过身,梅薛温便伸手一捞,环着她的腰身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 酒瓢啪嗒坠地,咕噜咕噜逐渐滚远。 她缩在梅薛温怀中,因着这剧烈动作一时感到有些黑蒙。晕眩感一阵一阵如潮水涌来,像是被人提溜着脑袋在用力晃荡。 …… 这酒后劲也忒大。 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他面上那块铜制面具抵在她光洁的前额,冰冰凉凉的。 头昏脑涨的人儿忽而感受到意外的舒适,忍不住向前凑近些许,期望能获得更多的清凉。 那人伸出大掌,抵住了她凑过来的脑袋,一只手抬起落在她发顶,抚摸着她如黑缎般富有光泽的乌发,动作慢条斯理,像是主人在敷衍的安抚一只不听话的衔蝉奴。 许是他手笨,不曾同人做过这般亲昵的爱抚,动作间甚至微微扯动了季书瑜的几根发丝。 察觉到头皮传来轻微刺痛,猫儿恼怒的昂首,亮出爪就要去挠他,不想手指才挥舞到半空,便被人给反手给握住。 “知夫人害怕圆房,此事不急,为夫亦不爱强扭呆瓜。” 梅薛温语气懒散,一边安抚怀中的猫儿,一边不动声色的掰开她紧握的粉拳。 修长手指动作轻缓地并入她的指间,轻轻摩挲着她各个指腹。 纤指细嫩,没有一个茧子,全然不似是普通民间姑娘会拥有的手。 要么她是真的从来不沾阳春水,要么就是早早磨了茧子,后天每日以膏脂玉露养护着。 感受到他的抚触,季书瑜长睫微颤,看了眼自己被抓着的手,语气凉凉:“当真?那四爷眼下这般……是在做什么?” 梅薛温颔首,倒是很好说话的收回了手,侧过身去解下榻边钩着的青纱帐。 两重纱帐落下,挡住了外头龙烛之辉光。 漆黑的帐内呼吸声清晰可闻。 于有限空间之中,彼此的存在也愈发明晰。 季书瑜身子微僵,有些不自在的想要从那个怀抱中脱身。 却见梅薛温倾身过来,薄唇凑近她耳畔,微热的气息轻轻喷洒于她脸颊,隐约带着一股温润的兰花香气。 他有些意味深长道:“为夫虽是不想强迫夫人,可美色当前,到底也不是真正的柳下惠。倘若夫人再折腾,为夫是否还会改变主意可就难说了。夜已深,倘若公主不困,可要再来盏酒助助兴?” 感受到怀中的人不再动弹了,他方才笑着收回了手,将人安置到内侧。 他既然言自己困乏,那想必是药粉起效果了。 季书瑜脑袋晕晕沉沉,在心中如是想道。 她的酒量在女子当中其实不算差的,只是十分不幸,今夜饮的这酒是山匪们特意搜罗出来的珍藏,陈年烧刀子——专门拿来孝敬几位当家的。 甭管是啥英雄好汉,一壶就倒。更别说是个不喜饮酒的女娃,一杯就够她受的了。 从未饮过这般浓烈的浑酒,简直比各种蒙汗药都还要好使,浑身上下犹如被抽空了力气,四肢俱是软绵绵的,连从床榻上翻坐起身都十分艰难。 果然,暇满难得,人身无常,因果不虚,轮回过患。 她平躺着休息了片刻,微微侧首,瞪大一双妙目于黑暗中打量身侧的人。 他难道真的很见不得人吗,怎么就寝时都戴着那只厚面具。 昏沉困意袭来,她努力坚持了半晌,见身侧的人再没有任何动静,方才勉勉强强的沉入梦乡了。 帐中盈满馨香之气,待身边那道呼吸声逐渐规律,面具下狭长的眼缓缓睁开,平静的目视帐顶。 …… 9、熏风解愠 一夜好眠。 当真是难得一觉睡到自然醒。 季书瑜眯眼,如是感叹到。 鹿鸣山间绿意苍翠,于当中栖息的鸟类尤其繁多。居住在山腰山洞中的时候,每日清晨不是被清凉晨风吹醒,便是被洞口集群游荡的鸟雀啁啾之声闹醒,睡眠质量十分堪忧。 也不知昨日临时做的决定,于自己究竟是福是祸。 又躺了片刻,待神志彻底清醒,季书瑜方才从榻上坐起身来。 侧首,但见身侧的被褥已被整齐叠好,伸出手抚摸,其上温度亦早已冷却。 什么时候出门去的?她早上竟未感受到一丝动静。 季书瑜若有所思,于屋中的衣橱中找到了自己的衣物,缓步绕到一处屏风之后更换衣物。 青铜烛台上的龙烛早已烧完,落了一片蜡泪,几扇木窗皆闭着,微弱光线化作斑斑点点投落于屏风,隐隐勾勒出女子曼妙身形。 幽兰暗香徐徐萦绕此间,她侧首瞧了瞧角上摆放着的那盆墨兰,心中暗道花苞尚未全放,香气倒是十分馥郁持久。 想来,那人身上的兰香气应是从此处染上的。 院中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外门被人推开,隐约有脚步声逐渐往里屋而来。 她微微一愣,飞快完成了手中的动作,确认自己衣着得体,方才探头朝外头打量。 一双皮质长靴绕过屏风率先出现于视野,来人穿着一身墨色劲装,身材矫健有力,肩宽臀窄,挺拔如松,大手中提着食盒。 感受到藏在暗处的视线,一双长眸若有所觉般微微侧视,径直对上了那双微眯的杏眸。 往见她疑惑的眼神,梅薛温回过身,半提起手中食盒,淡声道:“出门办了些事,路上遇到大嫂,让我为夫人带了些糕点过来。” 季书瑜应了一声,倒是没再扭捏,转身到窗边摆放着的铜盆中稍微洗漱了一番,方才到桌旁落座,准备用食。 梅薛温将食盒放下,也没有多言,于钉在墙面的木橛上取下一把长刀,回身似准备往屋外头去。 季书瑜微愣,上上下下观察他一通,心下有些惊疑不定。 他这是要去巡山还是晨练。 这人方才病了一场,昨夜还用了加过料的酒水,今日怎么瞧着还是很有精神……像个没事人一样。 难道世上当真有此等奇葩,天赋异禀,意志强大到完胜病痛对躯体的桎梏? 犹豫片刻,季书瑜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声叫住他。 本意是想问问自己待会儿能否去到院外走动,然而对上那双凛冽又淡漠的眸子,忽而又哑了声。 她面带笑容,礼节性的同他寒暄道:“夫郎才回来,怎么眼下又要出门?嗯……夫郎用过膳了吗?可要再一起用点。” 象征性的问个安,等他拒了,她也好抛出自己的诉求。 不想梅薛温闻言侧首,唇角轻勾,倒是应承下来,迈开一双长腿绕过屏风,向她走来。 语气闲适悠然,“既是夫人邀请,也好。” 骨节分明的大手撩起衣摆,与季书瑜相对而坐,以手支颐,一双瞳色极浅的眸子犹若含笑,静静瞧她。 季书瑜不自在的垂下首,纤指拿起筷箸,慢吞吞的用起糕点来。 今日娇娘不再做往日一袭如血嫁衣的明丽装扮,卸去了红妆,露出底下一张无暇美玉般的面容。 一身碧蓝烟纱收腰曳地裙,将其曼妙曲线显露无余。墨色缎发以银簪松松挽成个斜坠发髻,少许后披发垂落铺撒于肩背,衬得如瓷雪肤愈发白净细腻。 衣着虽是素净,然色泽寡淡的衣裙却丝毫不曾减其本身的华光,反倒更衬得她若池中芙蕖,清丽出尘,娇艳无双。 被那道视线瞧着,她蹙起秀眉,攥紧了手中竹箸。 他什么意思? 爽快应下了一同用膳的邀请,却半天不动竹箸,只坐着一个劲瞧她。 …… 难不成是要她喂? 季书瑜心下泛起嘀咕,面上笑容微僵,有心想要给他递箸,却又怕自己会错意惹了他,便出声试探道:“妾身为夫郎夹个枣糕?” 梅薛温不言语,却是微微挑起长眉。 果然是她猜测的那个意思吧。 季书瑜笑容清甜,一双长翎睫羽垂落,重新换了双竹箸,于盘中夹起一块枣糕,递至他薄唇边,动作一如昨夜那般灵巧。 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呈托举状停于筷箸下方,接着掉落的碎糕屑, 不想握着竹箸的手举了半天,仍是未等到他张嘴来接,静默半刻,季书瑜心下又咚咚打起鼓来,怀疑自己难道又会错了意。 斯人忒难猜,既看不见神情也不爱说话。 她目光困惑,悄悄对上他那双狭长的眼,试图打量其底下藏着的真正动机。 他不是存心戏弄她吧。 瞧出她眼底的不安,梅薛温一手支颐,忽而伸手指了指身前摆放着的小碟,声音含笑,道:“夫人盛情款待,为夫十分欣喜。不过放在碟上便是,送入口中的活儿就无需夫人亲力亲为了。” 季书瑜笑意一滞,握着筷箸的手僵持在空中,忽觉面上有些发烫。 她就知道。 草寇本性恶劣,尤爱戏耍人。 正要收回手,白皙细腕蓦然被人隔袖握住,透过薄薄的衣物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传递来的凉意。 忽而发现,这人的体温倒是好像比正常人低上许多。 他的病果然还没大好,眼下不过是强撑罢。 凤翎睫羽微颤着垂落,视线中梅薛温徐徐抬首,面具底下稍稍露出的下颌线条轮廓清晰流畅,两瓣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启,张口将她筷中夹着的糕点衔去。 动作如风过拂柳般轻巧。 “不过,还是多谢夫人,滋味不错。”他一派淡然,又若染着几分不甚明晰的笑意。 举着筷箸的手停顿,杏眸瞧了会儿他静静咀嚼着豆糕的动作。季书瑜垂下眼眸,放下手中公筷,继续闷头吃糕点。 “今日外头花开的很好,想一道出去走走么?”沉默片刻,梅薛温饮了口茶水,待将喉头中那股黏腻之感化开,方才主动开口问道。 闻言,季书瑜立马抬起头来,眼神带着些许的晶亮,笑意盈盈地注视他,“当真?妾身来寨中多日,倒是还从未仔细看过寨中风景。夫郎待会儿不用忙吗?其实妾身一个人也是可以逛的。” 见她眉眼中含有藏不住的雀跃,梅薛温捻了捻手中的杯盏,颔首答道:“今日没什么事务,待用完这些糕点,我带夫人去外头走走,熟悉熟悉山寨。” 季书瑜笑着应下,但见他自用完那枣糕后便再未再动过盘中糕点,只是一个劲的猛灌茶水。长睫微垂落,换过手中的筷箸挽袖又为他多夹了几块糕点至碟中,再度抬眸盈盈瞧他。 但见,视线中那长眸里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薄唇边极浅的笑意也逐渐散去,眼神幽幽的同她对视。 季书瑜悻悻地收回视线,埋头用膳。 瞧不出来,倒也是个嘴巴挑的。 程氏制作的糕点色泽鲜艳,香气扑鼻,手艺与外头生意火热的糕点铺里的师傅大差不差,然而自小吃惯了精细佳肴的人,只消尝上一口便能发觉其中调味用料过度,过于追求味蕾上的甜蜜,反而逐末忘本,破坏了食材本身的鲜味物质,精华流逝徒留其表,一块甜糕下肚便得缓上许久。 放下手中的筷箸,以绣帕擦拭干净唇边的屑沫,待二人将整整一壶的花茶饮尽,方才缓缓起身,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地往院外走去,朝着后山方向一路闲逛。 眼下已是巳时一刻,天色明亮非常,万里无云。 孟秋的日头到底有些毒辣,二人走出不过多久,季书瑜便觉脊背处衣衫微湿黏腻,光洁的额前冒出一片极细的香汗。 梅薛温闻及身后传来的轻浅呼吸声,顿住脚步回首,但见芙蓉面上一抹淡淡的红晕若云霞般在两颊间扩散,看她不断以帕拭去白珠,便缓步转了脚下方向,领她改往附近的一条偏僻小道上去。 其中树荫密集,绿意颇浓,茂胜枝叶重叠交错的于上空形成一片巨大的绿盖,又宛若织就十里绿丝缎锦步帐,一路往前不断延展而去。 底下空间避开了日光直晒,予人以阴凉之感。 林下风过,引起簌簌声响。 两人一路轻声交谈,氛围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其中,主要是由美娇娘在找话题闲聊掰扯,梅薛温则姿态闲适地于前方赏景,偶尔慵懒地回应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 季书瑜瞧了瞧他身上的衣着,想他或许也是热的心烦了,才兴致淡淡不会想着再捉弄她。 毕竟这人穿的一身黑,方才又于日光下曝晒许久,应是比她还要热一些罢。 不过又想到今早触及他肌肤时的寒凉之感,她心下又不是那么确定了,且观他眼下气息仍旧稳健,衣着干爽,好似也不像是觉着热的。 二人漫步林荫之下,季书瑜一边作赏景模样,一边将所过之处的风景悉数牢记,于心中粗略草拟出一副从院落通往后山的大致路线图。 暗阁中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特殊技艺傍身,绘制舆图便是季书瑜较为擅长的一项本领。 而如今她从囚犯摇身一变成了匪寇夫人,亦是获得了于寨中自由走动的权利。 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她绘制出一份准确精细的鹿鸣山舆图的机会,待画作完成将其递交给暗阁,便可静待组织派人来救援。 这也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能做到的办法。 发觉身边的人许久未曾再回话,季书瑜回过神来,不由得也跟着他的脚步顿住,顺着身侧之人的视线往前方望去。 但见不远处,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立于藤架下,面若银盘,容貌秀雅,眉眼间好似含着轻愁,笼罩着层江南朦胧烟雨青雾,一双妙目幽幽的往这边看来。 联系之前妇人同她唠的那些家常,季书瑜很快便确定了眼前女子的身份,此女应是程氏年芳十五的表妹,林若。 因着自小随表姐在山寨中长大,她同几个当家关系都很亲密,情同兄妹。 见二人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那姑娘微微启唇,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声唤道:“四哥哥……好。” 瞧见她面颊上飞快染上了两片绯红,季书瑜蓦然觉察出二人之间似乎有些猫腻。 顽劣的山匪原来亦可能为女子所中意,昨日那番话她收回,是她狭隘了。 尽管知晓他人无法透过面具看清梅薛温真正的神情,然而此刻好奇心作祟,她还是忍不住悄悄转了目光,于心中轻啧两声。 这面具真是碍事。 那眼下,她是识趣的早早离开给两人腾出私话空间,还是厚着脸皮留下三人行一道将剩余的路给逛完? 思忖间,二人已缓步至藤架之下。 林若神情怯怯的看了一眼季书瑜,眸中透露出一丝对她美姿容的艳羡,随即又快速垂下头去,以白嫩双手轻轻拨弄着绢帕。 “四嫂嫂真美。”她声音温柔,又将目光悄悄望向梅薛温。 梅薛温情绪始终无波无澜一般,至今未曾言语。季书瑜闻言扬起了笑容,回赞道,“林姑娘也美。” 闻言,林若面上带出一丝牵强的浅笑,她抿了抿唇,轻声道:“若儿今日在这等了许久,是想同四哥哥说几句话,请嫂嫂勿怪……” 季书瑜正想找机会脱身到其他路径探探,此刻听出她的话外音,自然是满心满眼愿意,顺着梯子就要往下走。 全然不曾察觉身边之人投来的目光中很是一番意味深长。 她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小路,弯眸对着二人轻笑,道:“姑娘和四爷聊,前头花儿开的不错,妾身先去逛逛。” 言罢,绣有大片米色兰花的裙摆裹挟着盈盈浅香逐渐远去,看见梅薛温抬首望着女子背影静默不语的模样,林若眸色微动,神情愈发落寞。 “若儿一直以为,四哥哥对若儿是有情的,否则也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拼死于火场中救下若儿,还毁了容貌。” 先前季书瑜早从程氏口中得知梅薛温面容有些不大美观,也隐隐猜测到他许是毁了容,方才致使他连就寝时候都要戴着那副厚重的面具。 直到眼下,猜测被证实,原来是为了救人而毁了容。 尚未走远的女子脚步微顿,思忖片刻,还是于小道上的一个拐角处停住。 附近流水淙淙,因此无需担忧呼吸声会暴露行踪。她借助林中的树干掩藏身形,静听二人说话。 10、空花阳焰 兵法有言: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 如今她身处迷局当中,却对寨内之事一无所知,多掌握些信息自然远好过两眼一抹黑。 林若眼中落下几滴清泪来,心中有诸多话语想同人诉说,却不敢径直去拉他垂在身侧的手,只得默默牵住梅薛温的衣袖,低啜:“若儿前些日子染了风寒,闭门养病多日,院内上上下下的所有人全都瞒着我,不肯告诉我——四哥哥娶亲了,娶的还是一个与他人有婚约的女子。四哥哥……你一定不喜欢她的,对不对。” 梅薛温无波无澜,全然未有谈论此话题的兴致,拂开了她搭着自己衣袖的手,后退半步,言道:“长兄如父,这门亲事乃是大当家替薛温作主定下,公主贤淑端庄,蕙质兰心,薛温心中并无不满。林姑娘若是还有其他话要说,不若去找兄长罢,恕薛温失陪。” 林若抬手以绢帕拭泪,抬眸看他,执着道:“那如果大当家命四哥哥娶若儿,四哥哥也会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么……” 没待她说完,梅薛温侧首低垂眼眸瞧她,瞳色极浅的眸子中若有幽色翻滚,似平静水面下有鬼蜮丛生,冷冽的叫林若忽而打了个哆嗦,不自觉便低下头去。 便听他再度开口,语气温和而残忍:“薛温从来只将林若姑娘当做亲妹看待,一直相信二哥与林姑娘会成为十分登对的一对眷侣,并未对林姑娘生过任何其他的心思。而如今薛温已有妻,林姑娘今日的这番话实在失礼,以后万不可再说了。” 斩断桃花快狠准,不留一丝转圜之地,待美人亦是如此冷酷无情。 不过想想那晚深林中他吩咐自己爪牙来验她身份的场景,季书瑜又忽然觉得没有很意外,眼下他已然挺有人性了。 不由得对林若又生起几分恻隐之心。 姑娘喜欢上这么个残暴恶劣的草匪,情路当真是十分坎坷。 “若儿真不懂,为什么四哥哥忽然变得和从前好不一样,这么冷漠,这么疏离。”林若低声喃道,面上苍白毫无血色,以袖掩唇低低咳嗽起来。 “既然四哥哥这么说,那若儿也明白了,以后再也不会来缠着你了。” 后面的话季书瑜没再继续听了,因为不远处,另有行人走动的声渐近。 估摸着继续留下探听这些家长里短也不会有什么新收获了,她快速分析了一番利弊,索性提起裙摆,脚步轻快的避开声源,径直穿过浅丛朝着远处另一条道路前进。 梅薛温一会儿应是会一直沿着小道去寻她,而眼下她改变了原本要走的路径,想必应是可以多争取一些探路的机会。 沿着铺满乱石的隐秘林道不断往下走,崎岖山路宛如一条扭曲的银蛇,在山峦叠嶂间蜿蜒盘旋,时而陡峭,时而平缓,每一个绕口都呈现出不同景色。 待穿过一片不算宽阔的暗林,季书瑜敏锐的察觉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块地势较为平缓的幽僻之地。 周遭岩石嶙峋耸立,绿树掩映间,她心跳声忽如击鼓,放轻脚步,以树干作为掩体,探首将目光透过眼前的葱郁绿意,瞧向远处。 视野中显现出一个被植被密密覆盖着的巨大石窟。 几个穿着统一的山匪手提长刀守在外头,正倚着石壁谈笑。 静静观察了一番,猜测自己估摸是误闯了匪寇们囚禁人质的地方。她若有所思,调转了脚下方向,随即朝来时的路返回。 如今她虽然打算先将庆心救出,但眼下显然不是同匪寇们撕破脸的时候,还得另寻契机才是。 待回到先前的那个岔路口,除了流水淙淙东逝,周遭已然没有其他声响了。 时辰尚早,季书瑜思忖片刻,提步往林荫之外的那条道路而去。 来的时候她瞧的分明,梅薛温本意是要带她往这条道上走的,但因日头毒辣,方才改走了林荫小道。 既然他先前言领自己认认路,想来这条道便是串联后山院落的主干道路,甚至可能会连通着往前山的道。 长道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弧度向远处延展而去,待她绕过一片异常寂静的院落,走出大约千百步,但见一路上生长着数不尽的繁花盛树,草木葳蕤,一直延伸向尽头。 郁郁葱葱的垂柳环抱着水潭边的一处小亭,绿烟拂动,倒映在水面上的树影逐着水流而摇曳生姿。 她漫步小道之上,计算着自己如今的方位,但闻耳畔流水淙淙之声中忽而响起两道细小足音。 纤指拨开几支扬柳枝,凝目而望。但见前头为柳树枝所遮蔽之荫下,一道穿着月牙白长袍的男子正领着个侍从,缓步面向她而来。甚至不消看清他面容,但观其腰间挂着的那柄从不离身的羽扇,便可得知其人正是鹿鸣山二当家,顾行知。 此处仅此一条羊肠小道,眼下几人距离愈发近了,若如方才那般径直横穿浅丛怕是行不通。 眼见就要碰上,避也避不开。 季书瑜甚至来不及顾忌此地碎石众多,连忙择了棵垂柳树干倚坐着,垂首以袖掩面轻啜。 流水不歇,翠鸟鸣啼。 前头似有女子低泣之声隐隐传来,顾行知脚步微顿,神情带着些许疑惑。 又行进几十步路,但见前方烟柳小道中出现了个碧蓝色的身影。 那女子身量苗条纤细,背倚柳树坐着,双腿以微微蜷曲的动作藏于绣兰草的碧蓝裙摆之下,身上落了些许柳叶片,应是待了有些时候。一头如缎墨发垂落,稍稍遮住容颜,好似情绪极为低落。 他思忖片刻,声音清润悦耳,试探道,“是林若妹妹么……如何一人在此?” 那女子闻言抬首,以袖拭去面上的水珠,露出底下那张被鸦色长发垂落遮挡住的娇容。 对上的倒不是预想中的那双长丹凤眼,她一双杏眸若有水雾氤氲,妙目幽幽好似浮现静水浮皎月,美的清幽寂寥。 是四弟新娶的小夫人,玉倾公主。 但见她低声啜泣,一双长翎睫羽垂落,细声道:“原是二当家。见笑了,玉倾方才随夫郎到寨中闲逛,见一路风景极好,便独身来到此处赏景,方才一时没仔细瞧清脚下的路,不小心崴了脚踝。” 顾行知瞧了瞧她下巴尖上挂着的一滴清泪,神情若有所思。 抬眸观她面上一派懵懂,只得猜测她估摸是真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前山,与寨口极为接近了。 闻言,他又顺着她话中所指之处望去。但见浅色裙摆之下露出了半边绣有花鸟的珍珠履,样式精致美观,显得足愈发小巧玲珑。 见他久久不语,视线中那张芙蓉面忽然抬起头回望。顾行知这才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礼,不由得又是一怔,觉得面颊蓦然有些发热。 他清了清嗓子,同旁边的侍从吩咐道:“扶四夫人回四弟院子去吧。”言罢就准备离去。 身侧那肌肉虬结,身板壮如小山的侍从应声,挽起袖管上前准备搀她,却被季书瑜连忙给推拒了。 她抓住顾行知的衣袖,抬眸对上那双略带深意的眼,神情害怕的垂首,低低啜泣:“就,就不劳烦壮士送玉倾回院中了……可否烦请二当家扶我到亭子底下,玉倾坐着休息会儿便能自己回去了。” 感受到她话中有意无意传达而来的亲近之意,顾行知犹豫片刻,觉着她性格好似实在怯懦,应是害怕侍从这等五大三粗的男人的触碰,眼见她所指的那处亭子也不远,不费什么事,倒也爽快应下。 浅色衣摆垂落,他亲自躬身将季书瑜从地上扶起,领她往亭中去。 距离缩近,鼻间充斥着的俱是女子衣袖间散发的幽暗香气。 待将人安置于亭内的石椅上,又于风中又站了会儿,可嗅及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幽香,他仍是下意识的想要去捕捉。 季书瑜柔声向他道谢,一双杏眸中褪去了水光,唇边盈盈含着浅笑。 青年从未被这般好姿容的美人主动亲近,一时也忍不住有些受用,浅浅迷乱于其眼波当中,同她随意聊了几句。 待得知梅薛温是被林若喊走的,他面上笑意又忽然凝滞,眉眼间蓦然浮现出一抹阴鸷之色,低眸默然。 季书瑜心中微动,目光不由得也有些微妙起来。 “夫人出来许久了吧?”顾行知回过神后,沉吟片刻,粗略估算了下自己出来的时间,推测季书瑜也已经离院许久,想她或许还要在此处多休息片刻,便回首吩咐自己的侍从去前院中取些膳点花茶过来,供她解闷。 他性子温和圆滑,十分通晓人情世故,亦擅长拉拢人心,于寨中从来不与谁交恶。这也是顾行知虽不为梅姓,却也能一直稳坐二把手的缘故。 前院与小亭距离较近,不消多久侍从便提着一只食盒回来了。 将手中的东西放置于桌面,那大汉立于顾行知身侧,附耳低声道:“四爷和林若姑娘此刻皆在前院。” 果真如此。顾行知闻言颔首,目光中若有暗涌流动,挽袖微笑着替季书瑜布菜斟茶。 季书瑜也隐约听见了几个字,却不以为意。 她有意于临走前再同顾行知打探一番外头的情况,便开口请顾行知一道落座,为他亦倒了一盏花茶。 亭中气氛此刻算是不错,两人赏着外头的流水烟柳之景,再度攀谈起来。 听她毫不避讳地问起闻人府,二当家捧着茶盏的手一顿,抬眸又将季书瑜的神情仔细打量了一番。 只见她今日未曾描妆,容色亦较之前所见更为憔悴苍白,面上带着牵强笑意的同他说话,一时倒是真的有些动了恻隐之心。 到底也是南陵皇室的金枝玉叶,本有着一桩极好极般配的亲事,如今却是被匪寇掳来强占为妻,还不敢于人前表露出丝毫不虞。 真是,可怜。 但事到如今,她只能认她的命了。 只怪她许的是闻人家的公子。 想想季书瑜已然同四弟结了亲,也算是寨中的一份子了,她打听的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顾行知便如实答道:“闻人府中红绸漫天,正如火如荼的筹备着嫁娶之仪。我们派人去探过,确有一位同公主眉眼极为相像的女子正落榻闻人世家的另一座府邸之中。” 他取下腰间羽扇轻摇,清俊的面容上笑意温和,目光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忽而话音一转,“这些便是在下所知道的消息,听了这些,四弟妹作何想法?” 季书瑜放下手中茶点,感受到他探究的视线,轻叹口气,一双细眉低落,作失魂落魄状。 她轻叹,道:“虽不知那位女子是何缘故顶替了我的身份,但……事情绕来绕去,终归是殊途同归罢。玉倾是父皇为了拉拢闻人世家送去的女人,只要他的目的达成,那女人到底是谁,或许也不重要了。” 顾行知闻言很是诧异,并不相信有人待看清了所有还能做到心无怨怼。 然她之后的话又打消了他的疑虑。 美人晃动着杯盏中的清露,美眸有些出神,“出嫁前,这份姻缘于玉倾而言是万分憧憬,可事到如今,妾身不得不认命,或许只是妾身同他实在没有缘分罢。” 挽袖提起茶壶,顺手为顾行知的茶盏也续上了茶水。 顾行知闻言,心道她也并非蠢笨无知徒有美色,还算是个拎得清的。 轻啜一口花茶,他放下杯盏,微微启唇,正欲随意宽慰她几句。 却听闻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若平地惊雷。 “什么缘分?二哥哥和四嫂嫂正在聊什么啊。” 两道人影出现在亭外的垂柳树下,正是方才在前院中落脚,听闻消息找来的林若与梅薛温。 季书瑜将杯盏放回桌面,不自觉地抬眸去寻面具下的那双长眸,果然,还是那般平静无波,难辨喜怒。 林若眉眼间散去初见时的愁绪,笑容明媚可爱,她拉着梅薛温的衣袖进入到亭中,娇声道:“四嫂嫂让我们好找,我和四哥哥在寨中转悠了好久,不曾想嫂嫂竟从后山一路逛到了这里……既是赏景饮茶,为何只约了二哥哥,不叫上我们呀。” 像是怕季书瑜搅浑水般,未待她解释,顾行知便先开口答道:“林姑娘误会了,方才四弟妹在附近崴了脚,而在下正好于此地路过,便扶弟妹到亭子底下休息片刻,并非是提前有约。至于这些糕点,是在下见时辰有些晚了,便作主命小厮取了些膳点过来。眼下既然四弟已经寻到弟妹,在下也还有些事要处理,便先失陪了,几位慢聊,告辞。” 顾行知站起身,同梅薛温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即领着侍从转身离去了。 溜得挺快。 11、涅而不缁 林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边笑容怪异,手指紧扒住绢帕一角,轻声道:“真的吗,真这么巧?” 季书瑜仍坐在石椅上,闻言也并不同她辩驳,只以一双妙目幽幽望向梅薛温,神情低落,道:“妾身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寻四爷,方才兜兜转转迷了路,一时不察还崴了脚,妾身的腿眼下还疼得厉害。” 美目氤氲,其间华光流转,是远甚于烟雨青雾的美景。 见她执着的盯他,梅薛温垂眸回视她片刻,将其面上的信誓旦旦悉数收入眼底,方才俯身握住她微微抬起的纤细脚踝,神情自然的将其搁放于自己腿上。 “这里?”修长有力的手指于她脚踝上轻按,他声音低沉,似有抚慰人心的能力。 “伤的似乎不重,夫人是想回院上药,还是留下来继续用膳点?” 估摸着他是信了顾行知的那番说辞,季书瑜摇头,神情乖巧,顺从道:“只吃糕点哪能吃饱,今日逛的有些累了,夫郎带妾身回去罢。” 梅薛温微微颔首,转了身体的朝向,挺拔宽阔脊背呈露于她面前,目光朝外望去。 这是要背她…… 季书瑜一愣,有些紧张的抿了抿粉唇,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方才缓缓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要环攀上他的脖颈。 林若被冷落在一边,见状面上挂着温和笑意,手里的帕子却是险要被绞烂。 倚姣作媚,当真是不知廉耻。 不曾想她尚未触及他的衣物,却见梅薛温已是动作自如地直起身来,身高颀长比她高了足足几个头,投射落的阴影能将人整个包裹其中。 他垂手轻拂衣摆上的灰,抬眸环顾一番亭外的几棵垂柳,似像在评估那棵更为粗壮结实,接着迈开长腿,径自到亭后的一棵柳树底下停落。 之后又摸出腰间以皮革束着的短刀,轻松地从树上伐下一段粗细适中的木干,将其上柳枝悉数砍去,逐渐打磨至光滑平整。 季书瑜瞧着那截粗木干,和他手中眼熟的短刀,面上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待打磨好木干,梅薛温方才重新步入亭中,垂首注视那张芙蓉面,将手中物什递入她白嫩的手心,语气含着温润浅笑,道:“借助此物应是能省力些,夫人。” 忽视身旁一脸幸灾乐祸的林若,季书瑜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姿态闲适地支着那只木干直起身,另一只手径自穿过梅薛温胳膊下方,十分自觉地挽住他。 忽略周身的低气压,她盈盈笑道:“夫郎真是体贴,咱们回屋吧。林姑娘下次再见。” 感受到胳膊上环着的力度愈发收紧,梅薛温瞧了她几眼,也懒得再作挣扎。 二人相携而去,只留林若一人独自立于亭下,目光幽怨的望着前方。 一路上两人俱是不发一言,待回到院中,梅薛温领着季书瑜至梨花木桌旁坐下,反身去寻药膏。 她将那截木干立在桌腿旁,以手支颐,冷眼看他忙碌。 心中盘算起来,择日不如撞日,也该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梅薛温拿着只小瓷瓶走近木桌,将其置于她手边,又落了坐。 “观夫人方才行动还算自如,好似只是简单的扭伤,想来用此药应是足够了。此药质稀,需多次叠涂至伤处施以揉搓,夜间再以热水泡浴一刻钟,估摸明日便能好全了。” 季书瑜撇开眼,不肯看瓷瓶,只是垂首看自己的指尖。 梅薛温侧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由得微微挑眉,问道:“夫人在想什么?” 她眉眼低垂,缄默了半晌,方才闷闷不乐地答道:“夫郎日理万机,妾身本不该因为这些琐事劳烦夫郎照顾……因而心中愧疚,有些难过。” 他笑而不语,静默地继续听她说话。 “妾身自小体弱多病,汤药补物从不断落。待入了宫后,身边亦是侍女嬷嬷服侍在侧照料着,且妾身毕竟是女儿家,有些私事也不好麻烦夫郎及夫郎身旁的侍从去做……因而妾身斗胆,想向夫郎讨要一个侍女来身边服侍。” 她一头乌发垂落颈侧,长翎睫羽微颤,神情不安。碧蓝衣裙衬得一身雪肤愈发白皙细腻,于窗棂投射的光束下显出美玉般的荧光。 妙目湿润,犹若静水浮皎月般同他盈盈而视,不发一言。 梅薛温抬臂落在桌案上,以指节轻轻叩击桌面,面具底下唇角微勾,顿了半晌,方才应道:“那……夫人要谁?” 并没有一口否决,倒是比想象中好说话的多。 季书瑜轻舒一口气。 自两人成婚后,他便忽而变得善解人意了许多,同第一次见到的凶恶草匪好似大为不同了。 难不成这便是百炼钢化做绕指柔的威力么。 她面上笑容真实了几分,幽幽妙目中浮现出隐隐的欢喜,只觉得他如今看着也是顺眼许多。 “她叫庆心,是妾身回到宫中后第一个熟悉的侍女,性格沉静稳重,待妾身很是体贴入微。” “嗯,明日我命人将她送来。”梅薛温应声颔首,整了整衣袍,从座椅上起身。 季书瑜以为他有事要外出,因着方才受了人的恩惠,正想着要不要起身送送他。却见那高大的身影忽而蹲落在她跟前,伸出一只大掌握住了她的小腿。 为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她反射性的抬脚稍稍往后缩了缩,待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动作,抬眸对上他那双瞧不出情绪的眼眸,有些不自在地讪讪的笑,道:“夫郎……要做什么?” “自是上药。侍女明日才能过来,而为夫今日正巧并无要紧事要忙,夫人不必担忧占用为夫的时间。” 梅薛温语气仍是平淡无波,单手握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去剥她的绣鞋罗袜。 瞳孔骤缩,季书瑜猛猛摇头,双手环在自己大腿根部,想要收回足:“夫郎的手如此金贵,合该是舞刀弄剑、挥笔洒墨、拨弦弄筝的。这点小伤怎可劳烦夫郎亲自为妾身涂药,妾身自己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然这些话于他而言只如耳旁风刮过,眸光未有波动,双手极稳,不曾让她挣脱开一分。 季书瑜只觉被握着的那只脚忽而微凉,绣鞋罗袜被人悉数褪下,弃至一边,曝露出底下的一只雪白纤足。 因为常年避日,肌肤细腻通透,若乱琼碎玉堆雪,白净无暇。指腹下之触感滑腻温润,犹若抚触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暖玉,暗生温香。 感受到他手下有意无意般的摩挲动作,寒凉指尖若蛇信子轻扫,所过之处留下丝丝密密的湿润之感,她挣扎的动作忽而静止,身体有片刻僵硬。 这是她头一次受到异姓这般亲昵的接触,还是一个认识不过几日的男人,季书瑜怔住,粉唇嗫嚅半天,却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铜制面具遮掩住他面容,叫旁人如何也窥探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何情绪。 真不公平。 但事已至此,她再反抗好似也无甚意义了。 她本就是暗阁培养出来的一柄美人刀,早在第一天进入暗阁中便被人规划了一条出卖美色获利的道路。 既是由暗阁抚育长大,那为暗阁而死,便是她永远逃不脱的宿命。 她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美人可以稍微拿乔,提升自己的身段;但美人绝不能不知趣,或者倚姣作媚,否则很容易打破平衡支点,于高枝上被跌死。 何况,眼下她还要‘依靠’这个人破局。 不过是皮肉的触碰而已,只要未曾真正失身,她的筹码便还在。 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面前人此刻心绪好似有些不定,梅薛温眉眼淡然,垂眸又见她将方才涂抹上去的药膏无知觉的蹭到他的暗色衣袍,神色不虞,手下力度忽而加大。 声音如若覆着冰霜,“快好了,别动。” 感受到轻微的痛感,季书瑜方才缓过神来,忍住从他手中挣脱开的欲望,弯眸含笑,道:“好……多谢,夫郎待妾身可真好,方才只是还有些不大习惯,并不是诚心要拒绝夫郎的好意,夫郎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补救下方才的举动,但见梅薛温无波无澜的好似并没有将她这些话听入耳中,或者即使听了也没将其当回事,便也识趣的静默下来。 药膏的气味徐徐弥漫于室内,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清苦之感,并不好闻。但它在她脚踝上化开,却隐隐带起一股幽兰香气,很是惑人。 梅薛温将药膏涂抹完毕,起身去窗下摆放着的水盆内取水净手。 季书瑜借机去取了自己的绣鞋罗袜,待收拾好了自己方才彻底安定下心神来。 二人在屋中一道用了晚膳,申时三刻前院派人来唤梅薛温去议事,他命侍从收拾了碗筷,方才转身离去了。 季书瑜也无甚么事要做,如今腿脚‘不便’,也不好再出去随意走动,便打算早早歇息了。 正于睡意朦胧间,忽听闻枕边传来轻微的衣物摩擦之声,片刻后又很快的安静下来。 她不以为意,懒懒翻了个身,于心中道了一句当山匪也真是勤苦,每日还得早出晚归,抿了抿唇再度睡去。 12、造炬成阳 朝日上窗眼,瞳眬如跃金。 细碎的光影从侧窗的窗棂间穿透至青纱帐内,洒落一地碎光。 季书瑜眯起眼睛,盯着帐顶,竖着耳朵静听外头的声响。 梅薛温约莫刚从前山晨练回来,气息稍有急促,走到院中时同侍从隐隐约约吩咐了几句,方才推门进到屋中。 尽管关门的动作已经足够轻巧快速,但仍然有一丝清浅微凉的晨风吹拂入内。 男人的脚步声稳健有力,像是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又像是富有节律的鼓点,回荡于室内仿若能轻轻敲击着人的神经。 但闻他缓步至外间,于西南角的书架前停落片刻。书页翻动之声传来,之后他又转了脚下的方向,往屋外去了。 像是没发现她已经醒了,季书瑜亦未曾出声叫住他,待门重新被人合上,脚步声逐渐远去后,方才起身为自己梳洗。 整理好仪容,她绕过屏风,准备到院外取早膳进来。 不想人方才来到外间,却见一女子提着食盒正跨过门槛向她迎面而来。 险险要撞上,季书瑜忙往后大退一步,又抬手扶住那道向前跌来的身形。 目光投落,对上那双异常熟悉的明亮圆眼,她蓦然一惊,喜道:“庆心!” 庆心含笑应声,回首往外头快速扫视一圈,确定无人方才抬手将门给关上,拉她到里间说话。 “这几天你可还好?可曾受伤?” 庆心面上也洋溢着笑,将手中的食盒放于桌面上,一边布菜一边同她寒暄。 “一切都好,只是被关了几天,并没有受什么刑罚。且这几日我于狱中也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也非一无所获。” 季书瑜挽袖替她斟了一盏茶,放于桌面,闻言好奇道:“是什么消息?” 西风骤起,吹动树枝轻敲窗棂。 圆眼如猫狩猎一般眼眯成一条危险的弧度,庆心静默的听了一会儿周遭的响动,确认再无第三双耳旁听,方才取了竹箸擦拭干净,递到她手心,轻声答道: “在石窟时,每日都会有个穿灰鼠色旧衣的婆子过来给守狱人送食,我使了些手段和钱财方才与她成功搭上话。那婆子道是几年前被山匪们从附近村子里抓回来的,如今也算寨中的老人了,送亲队被劫持扣押,寨里囚着不少人马,烧饭厨子忙不过来,才让她帮忙打杂……这正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我们或许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将毒粉投入匪寇们的饮食和水源当中。” 言罢,她微微扯开衣领,从中衣内侧绣着的布袋中取出一只油纸包,递给身前之人。 “我随身保存的量不多,奁箱当中应还藏着一些,估摸是够用的,可以想个法子去取来。” 季书瑜摇头,放下手中的油纸包,“此举风险太大,且不说那人是否可信,就算是下了药,万一这些粮食和水没进到匪寇手中,反而被送去给囚犯,那可就乱套了,同理于水源投毒更是不行。” 庆心猫儿般的眼中透露出一抹狠色,“无关紧要之人,必要之时亦可杀。只要能活着离开,就是死一山的人又何妨……” 季书瑜闻言顿默,垂落一双眼眸望向自己的脚尖,见她神情消沉,庆心忙缓了语气,握住她的手,哄道:“这也是为了我们二人性命着想……好吧,知道你不爱听这些话,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欲速则不达,这法子太过激进,我有个主意……或许稳妥些。” 季书瑜揉了揉眉心,接着道:“昨日我到后山走动,大致知晓几分寨中布局,可以速绘一副后山舆图予你,不过到底并非对景作图,制图六体难免会有些参差。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都需要人去重新核对,我的身份有些打眼,外出勘测多有不便,只能请你代劳,之后我会再找机会到前院走动,尽快将另一半的舆图补足,之后一并递交给组织,等人攻寨。” 虽然如今不知道外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有关闻人府的事是不是暗阁在其中运作,她们又是否真的成了弃子,然如今想要脱身,能依靠的也唯有暗阁。 庆心亦觉得此举稳妥许多,颔首应下:“好,我今夜就能动身。” 她想了想,忽而又补充道:“对了,那婆子之前同我闲聊,道是她的住处旁有一条荒废了许久的山道,近日深更半夜之时都会传来隐隐的异响,还希望我出狱后得空能去后山探望她。我怀疑后山可能有古怪,遂欲借拜访她为名义去探探。” 异响? 季书瑜沉吟片刻,颔首应道,“好,我知晓了,你千万小心,万事以保全性命为上。” 二人走到外间,于西南角的书桌旁寻找可以使用的纸笔。 季书瑜目光轻扫桌面,意外瞥见砚台中有湿润的痕迹,应是有人方才使用过书桌。 然其中余墨并未清除干净,边缘残墨甚至干结成了渣块,想来是走得很急了。 “找到了,这山贼的笔墨纸砚还真齐全。”庆心从桌底下翻出了一个纸匣,取了一张递给她。 季书瑜走到桌前,接过纸张将其铺于平面,纤指从笔筒中挑了一只较细的狼毫,沉吟片刻,方才提笔于砚中取墨。 以手为尺,以心度量,凭着记忆将昨日所见皆按照特殊比例尺寸,悉数工笔描绘于纸张之上。 庆心静立桌旁研墨,一边歪着脑袋观她作图。 美人垂眸,眉眼沉静如秋水,神情专注仿若与外界隔绝。 因着手边并无彩墨可用,故而只能以笔墨浅淡体现势的高低起伏、迂曲回环。一头青丝束于颈后,纤指勾着笔杆,于宣纸上留下轻重浅浓各异的墨痕。 但见,图中两峰并峙,高耸入云,直通霄汉,气势宏伟。峰下层峦拱卫,极富层次。在以大笔触勾勒山体之后,还以工笔细致地描绘了山中草木、连绵房屋、瀑布溪流、山道肠路等等,辅以小字在侧标注。全图生动高远,疏密有致。 她绘制舆图的工艺十分精妙,尺寸控制的亦很妥当,令人很直观便能看懂、使用。 放下狼毫,庆心绕至桌前细观,忍不住连声赞叹,道她技艺又精进许多。仔细晾干了画上余墨,方才将舆图小心翼翼的叠好,藏于布袋当中。 用过饭菜,庆心收拾好食盒,匆匆出门去了。 火烛熠熠下,季书瑜望着那方湿润的砚台,若有所思。 * 夜幕降临,月色昏昏。 直至酉时始,梅薛温方才巡山归来,身后跟着个提食盒的侍从。 到外间将长刀挂在木橛之上,他目光视及墙角的书桌,动作微顿,忽而转目将视线投落至屏风后头。 “四爷回来了?” 听到响动,美人步出里间,绕过屏风朝外头缓步而来。 她今日着一身紫绡翠纹裙,墨发仅以缎带束起垂落,未作其他妆饰。打扮素雅,笑意温和,从侍从手中接过了食盒,又回身领他于梨木桌旁落座。 将食盒中的饭菜布放于桌案之上,但见梅薛温自进屋后始终一言不发,她唇角微抿,递去一双竹箸,唤道:“四爷?” 耳边声音泠泠如玉击,他闻言微微抬眸,对上女子清澈净明的一双妙目,但见其中烛火轻跃,浅浅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薄唇微抿,颔首道:“多谢夫人。” 二人安静地用完晚食,季书瑜起身准备整理碗箸,忽而发现食盒中还留有一壶酒。 待问过了梅薛温,得知那是清酒,方才挽袖为二人各斟了一小杯。 屋内烛光熠熠,氛围尚佳。 她以手支颐,温声同梅薛温唠起闲话来。 内容主要是些回宫后的所见所闻,她以尽量诙谐有趣的言语掰扯起皇室中几个兄弟姊妹之间的鸡毛蒜皮。 梅薛温饮着清酒,一边听她兴致勃勃地聊这些没营养的琐碎家事,偶尔捧场地颔首或是应声。 季书瑜顿了顿,轻抿了一口酒,稍清嗓子,忽而转了话题。讲起自己是回归宫廷后才开始学书的。 今日瞧见梅薛温的那张书桌,她一时兴起练了几个字,可是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好,然又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妥,身边没人指教,因而想问问他的字写得如何。 梅薛温放下手中杯盏,思忖片刻,方才颔首,答道:“若是夫人才学书……尚可罢,或许能指教些许。” 尚可? 先前观他笔墨砚台悉数齐全,珍藏诸多大家之墨宝真迹,她只想当然的以为他是附庸风雅。 然如今见他神情这般淡然,好似驾轻就熟、经验颇丰,季书瑜倒是真有些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 一个以掠人钱财为生的山匪,竟然擅书么? 古人云: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既是字如其人、字人合一,那草匪写出来的字又会是何样呢…… 见她面上流露出好奇之色,梅薛温垂眸,顺从她心意地放下手中杯盏,二人一道行至书桌旁。 戴着银戒的修长手指提起一只翠色小壶,往砚台中滴入几滴清水,取过墨碇缓缓研磨。 13、纡余为妍 “夫人先请。” 青铜台拥着烛火,于一隅静谧照明。 季书瑜轻抚裙边,坐到书桌前的梨花木椅上。抬手稍稍挽束起长袖,将左臂轻搭于竹木搁臂上,右手握持着一支色泽漆黑、笔杆细长的羊毫,悬停半空。 瞧着从侧窗中撒入至屋内的一地月华,沉吟片刻,方才提腕蘸墨,缓缓于宣纸上落笔。 梅薛温负手立于一侧,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但见她一头青丝垂落颈侧,粉嫩微抿,神态专注而沉静,杏眸中充斥几分与平日不同的特殊神采。 屏息凝神间腕部翻动,灵巧笔尖在宣纸上轻盈如燕,墨汁触纸若化鹤凌波微步于平静潭水,荡开层层涟漪般的墨迹。 挥毫泼墨之时,身心也尽数沉浸于笔下流淌的一撇一捺之中。 “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 修长手指徐徐转动着指根处的一只银戒,梅薛温眼眸垂落于宣纸之上,慢条斯理地如是念道。 声音因铜制面具阻隔而略显低沉,语气无波无澜,却似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蛊人旋律,恍惚间若能摄人心魄。 季书瑜起身后退开一步,又将手中羊毫放回笔筒,回首笑道:“妾身学艺不精,四爷见笑。” 梅薛温打量着纸上的字迹,思忖片刻,侧首望向窗外的月轮,忽而淡声言道:“银汉无波,清辉更多……倒是不错,如今已至壮月之末,再过几日,便是拜月节了。” 季书瑜轻轻攥住袖口,静默不语。 是啊,拜月节快到了。 庚申月丁未日,即中秋后的第三日,乃是钦天监推算出来的福瑞之辰,亦是南陵皇室与闻人世家共同遴选的良辰吉日。 按照原本的计划,眼下她应是早早到达了兰泽城,准备待嫁。 然如今…… 时间紧迫,但愿之后诸事顺遂,能让她于中秋之前从寨中成功脱身才好。 纸张窸窣的声音于身侧响起,季书瑜闻声回眸,等他作评。 梅薛温指尖轻捻着宣纸两侧,视线轻扫其上字迹,薄唇噙笑,点头道: “方才观夫人坐书之姿,头正身直、臂开足安,并无甚么不当之处。但字却是有些问题,一则用笔不精,以致控笔不正,字迹生硬;二则笔锋疏散,瞧着无甚筋骨,似只墨猪。” 季书瑜闻言怔愣,轻轻颔首,目露异色。 这话不假。 她虽精于画技,却并未精修书艺之道。 毕竟是以流落在外的皇室公主身份认祖归宗,画技方面尚易隐瞒,可书艺的习惯却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融进日常生活中的各处,一不留神就会于一些细微末节处露馅。更别说是她未来‘夫婿’那般极擅书艺之人,只怕几个照面便能琢磨出些猫腻来。 因此,季书瑜幼时并未同其他‘美人刀’一般琴棋书画俱修,教书艺的师傅只让其学个四五分便了事。她的字也确实不大好看。 长翎睫羽微抬,她目光澄澈,开口问道:“四爷所言极是,那依四爷所见,好字又该是何样的呢?” 梅薛温将手中的宣纸物重新放回桌面,见她面上浮现出好奇之色,轻顿,答道:“隶书讲究‘蚕头雁尾’,即形如春蚕之头,起笔圆润呈垂头状,收笔顿挑呈雁尾状,且要中宫紧缩,两边开张,为最宜。” “不过夫人也才入门,能将隶书写成眼下这般已是不错,倒是有些学书的天赋。” 季书瑜若有所悟,思考了半刻,抬眸笑道:“原是如此,四爷果然是学识渊博,妾身日后定要多向您讨教才是。不过……妾身打小愚钝,只听夫子言语讲解也总是难以融会贯通,不如四爷言传身教一番,写几个字为妾身打个样、做个参照可好?” 梅薛温未曾推拒,转身于铜盆中净了手,又重新于纸匣中取了纸张平铺于桌面,以镇纸压于一侧。 他身量颀长,肩上披着一条暗青色披风,长身鹤立,垂首站书,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笔杆,眼下场景倒是意外的有些好看。 但见他提起羊毫,却迟迟不曾取墨,直待砚台里的墨都快干结了,方才悠然回首望向她。 季书瑜愣怔,目光疑惑地回视他,颇有些不明所以,小声问道:“嗯?四爷,怎么了?” 梅薛温姿态闲适,垂腕将手中羊毫搁置于笔架之上,抬手整理衣袖。 一双淡色的眸子带有暗示性意味地瞧向季书瑜身前的那方砚台,语气含笑:“这字既为何人意愿所写,那墨……也该由何人亲手来磨才是。” 这是,要人红袖添香的意思? 还当真不客气,见他眼下这副架势颇足的模样,也不知笔下的字是否也同他本人一般具有此等‘奋矜之容’。 见她乖巧的拿起那只小壶,将砚台中的残墨化开,梅薛温静默片刻,垂下首,一边挽袖提笔,问道:“夫人芳名为何?” 季书瑜面上也作波澜不惊的模样,笑容温婉,回话道:“妾身姓季,名书瑜。” 想了想,粉唇微动,又欲同他仔细讲解究竟是哪几个字。可目光中却见身侧那人已然提腕蘸墨,于纸面开始落笔,并无任何要详问的意思。 她轻抿唇,心道一声罢了,低头专注的看梅薛温写字。 细风透窗,引得烛台火光一阵轻摇。 他眼神深邃而专注,一手撑于桌面,手臂与腕上的肌肉微微紧绷,瞳色极浅的眸子随着笔尖的移动而流转,每一道笔锋的转变都蕴藏着极盛的锋芒。 偶尔持笔抬腕往砚台中轻轻一沾,墨水均匀地附着在笔尖,呈现出一种同他人一般凛冽的深黑色。 笔法精妙,力度也足,看来当真有点本事。 她笑眯眯的探出脑袋,一一去看那几个大字。 鸡犬之声到洞门, 树杪苍崖路屈盘。 鱼跃于渊心茫然, 乐事世间太难寻。 果然笔锋刚劲,蚕头雁尾,起笔圆润垂头状,收笔顿挑雁尾状,中宫紧缩,两边开张,无一不美。再观其色形结构、浓淡枯湿、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 “厉害……” 她目光流连其上的一撇一捺之中,暗自惊奇。忽而一顿,定睛仔细辨别几个字的字形,微微抿唇,抬头望向身侧之人。 质问道:“鸡树鱼……是何意?” 她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笑容,妙目幽幽好似燃烧着火苗。但见他神情自若,放回羊毫,也笑着垂首注视她。 “夫人,不叫这个吗?” 眸光无波,声音中却隐含着淡淡的兴味。果然,又是匪寇戏弄人的恶趣味。 她怒极反笑,挽袖慢条斯理地从笔架上取过毛笔,于那排诗头前缓缓落笔。 垂眸,瞧见那几个形似墨猪的大字,梅薛温忍不住抚掌,轻笑出声:“好一个‘没学问’,同‘鸡树鱼’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与夫人果真是天生一对,连名字也十分相配。” 季书瑜闻言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是吗。” 见他尚且在专注地瞧那张宣纸,她将笔放下,有些兴味索然地转身踏进里间。 方才用晚膳前她命侍从于小屋内备下洗浴用的热水,如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季书瑜到橱中取了衣物,又同梅薛温知会了一声,方才出门往院内对角处的小屋走去。 那屋子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如今被人腾空用作盥洗之室。 绕过门口处设着的屏风,便可见屋正中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桶边设有竹编小案,盛放着澡豆、水瓢、花瓣之类的洗浴用物。 周围环绕几只排的整齐的小桶,其中一半盛满冒着雾气的热水,一半则盛着凉水。 季书瑜将怀中抱着的衣物放下,来到木桶边上,以指尖试了试水温,待倒入小半桶凉水后方才觉得水温适宜许多。 室内热气氤氲,白烟缭绕如若置身仙境。 又从墙角搬了一张屏风至桶前,她才终于肯将身上衣物悉数褪下,悬于其上。 抬脚缓步踏入木桶,杏眼轻闭,长舒一口气后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浸入热水之中。 温暖的水流轻轻地拂过肌肤,仿佛带走了几日以来所有的疲惫和紧张。热水的抚慰似乎能够穿透心灵的深处,让所有的烦恼和压力都随之消散。 她沉浸在这种温暖而平静的氛围中,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而放松。 这还是季书瑜入匪窝后第一次沐浴,成婚那日也不过只是于石洞中用水稍微擦拭了一番,并未仔细梳洗。 因此直到洗浴结束,她心情还是极佳的。 直到—— 她收拾好换下来的衣物,推门而出,但见那道颀长高挑的人影立于门前栽着的梧桐树下,怀中也同样抱着衣物。 见她出来,他长眉轻挑,抬腿准备踏入她刚刚才走出的浴房之中。 她顿时傻眼,有些懵懵然。 季书瑜连忙伸手挡在门前,有些结巴道:“等等……四爷,你这是要?” 尽管眼下观他一副明显就像是要进去洗浴的模样,然而她对于这个想法有些接受不良,颇为不可置信。 她方才从浴房中出来,里头的东西都动用过了,侍从也尚未来得及更换水。那这人……现在进去是要干甚啊。 尽管二人如今已是名义的上的夫妻,然而她心底可从未将此事当过真;且二人并未熟悉亲近到这个地步,如今他若是用了自己用过的浴桶,那四舍五入,可不就是间接接触,她心底必然不舒服的。 她不愿,更不想叫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点暧昧不清的因素。 14、竹烟波月 铜制面具下那双狭长的眼微眯,梅薛温态度闲适,未有一丝不自然,道:“自然是沐浴。” 果然如此。 季书瑜叹了口气,态度坚决道:“四爷稍等,盥洗室里的东西还未曾更换,还是等侍从重新烧了水再进去沐浴吧。” 见她直直的拦在浴房门口堵着,不肯将身后道路让出来,梅薛温闻言轻挑剑眉,瞧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弯唇笑道: “夫人自小于民间长大,应也知晓穷苦人家生火烧柴、煮洗浴之水极为不便,因而多有一大家子人轮流共用洗浴水的习惯,实不相瞒,鹿鸣山寨也是如此。而如今你我亲为夫妻,左不过是我用夫人用剩的水,于夫人又有何不妥呢。且沐浴一次所用的水需要人烧上几个时辰之多,眼下已至亥时,这般折腾,是否于为夫唯一的侍从有些太过残忍?” 季书瑜听得愣愣的,被那双大手牵引到一旁也忘了推拒,但见他倾身同她附耳,道:“放心,木桶是独为夫人备下的,为夫并无坐着沐浴的习惯。” 她下意识地问道:“那……你怎么沐浴?” 他眼神轻瞥,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语气十分自然地答道:“站着用水瓢一浇便是了。” 直到视野中那道高挑的身影迈开长腿进到盥洗室,闻及从里边传来的闩门声,季书瑜方才回过神来。 妖人,净会析辩诡辞。 确如他所说,民间多有一大家子人轮流共用洗浴水的习惯,然而那也仅限于清贫穷苦的人家。鹿鸣山匪大多体格健壮,耕田养殖两手抓,干啥农活都不在话下。 且寨子方才劫持了婚队这只大肥羊,发了笔横财,哪点又跟穷苦搭的上边了? 他身为匪窝的四当家,手底下拥有诸多拥护者,她可不信梅薛温真的会缺人为他生火烧水。 季书瑜神情愈发古怪,看了眼闩紧的门,抱着衣物准备往屋子里去。 尚未走出几步远,便闻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停住步子,回首往声源处看去。 便见那个总是跟在梅薛温身后的侍从抹着汗滴,从盥洗室边上的灶房中走出,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 瞧见了她,那侍从面上扬起笑,主动同问她好,又问:“夫人对盥洗室可还满意?如有什么不足之处,或是还需添些什么,尽管和小的说就成。” 季书瑜颔首,瞧见他手中拎着的木桶,思忖道:“嗯,都不错,多谢你……对了,四爷方才进去沐浴,但里面的水尚未换过,可否劳烦你送些干净的水进去?冷热都不忌的。” 粗略算算,里头的水到如今应该也凉的差不多了,他连那都不嫌弃,想来用热水凉水也都是差不离的。 侍从目光有些疑惑,捞起颈项间围着的白布巾,潦草的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忽而笑道:“新烧的热水已经送进去了啊……噢噢,夫人有所不知,盥洗室内的边角上新开了道与灶房相通的口子,是专门用来传递木桶的,平常用屏风抵着,因而您方才可能并没有找见。说来,这主意还是四爷出的,今日一试,果真是省时省力,还不会因为大开房门而驱散了室内的暖气,真是妙啊。” 季书瑜愣住,颔首道:“这样啊,倒真是……好主意。” 侍从笑着摆手:“那小的就先去将这些用过的水到外头倒了。天黑,夫人多注意脚下的路啊。” 她应声,神情有些恍惚地进到屋中,褪了鞋袜,解开纱帐,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进被褥当中。 这人忒古怪了。 初见时,他冷冽无情如一把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的利刃,高坐马背上冷眼旁观爪牙们对她无礼;成婚后亦是不温不火,惯常作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却也偶尔会愿意顺从她心意,满足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 有意无意的挑拨戏弄,叫她逐渐发觉梅薛温面具底下好似又布着似真似假的另一层假面,而那份神秘太难以捉摸,想要触碰底下的真相,简直是天方夜谭。 二人不像夫妻,不似仇敌。亲近到同床共枕,又疏远到连彼此姓名都写不对。 若真要择一个词用来形容他俩眼下这段奇异的关系,那她倒是能很肯定的给出一个答案。 那便是——‘豢养’。 他将她当成一个并不是很中意的猎物在逗弄,面上亲昵,实际心底同她如出一辙的不屑于付出什么狗屁真情实意。 眼下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他俩的关系也做不得真。 她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惆怅望天,揉了揉眉心。不想再去思索,翻了个身,面朝墙面琢磨起其他事情来。 室中静谧,烛光携着盈盈幽香浮动其中。 一刻钟后,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传来吱哑的声响。 来人的脚步声稳健而有力,待熄了外间的烛火,方才抬脚往里屋而来。 大手挑开纱帐,含着湿润水气的凉意侵袭入内,她清晰的感受到身侧的褥子微微塌陷下去一块,鼻间充盈着尽数都是澡豆的清香。 季书瑜屏住了呼吸,紧了紧身上裹着的被褥,待身侧之人呼吸声逐渐规律,方才沉静下心,缓闭双眼。 * 庚申月初。 距离拜月节只余十日。 难得过了几日平淡无波的日子,季书瑜的计划进展的很是顺利,联手庆心一道将整个山寨地形打探完毕,完成了整张舆图的绘制与校对,甚至连看守各个点位的爪牙们的交接时间也捉摸了个七八分。 一切都好似顺理成章,二人打点好了一切,只待将舆图寄往暗阁之中便能大功告成。 然而天晴总有天阴时,凡事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也会有不顺利的时候。 季书瑜心底对未知的不安,终于在今日得到验证,其并非空穴来风。 晨雾稀薄,浅金色的日辉透过云层洒向地面,将伏于丛绿中的露珠照射的晶莹剔透。 晨练结束后,梅薛温提刀回到院中,方才入院门便见妻子着一身鹅黄色衣裙坐于石桌旁赏花。 她秀眉浅蹙,以手支颐,睁着一双杏眸望着花圃中的花枝有些出神,似是全然未曾察觉他的存在。 梅薛温轻挑长眉,也未出声唤她,将手中的长刀放置一侧,径自于石椅上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侍从眼尖地瞧见灶房中未曾备下吃食,连忙转身去到外头取吃食进来。暗自纳闷夫人身边的那位女使难不成是病了?今日如何没有出来服侍着。 季书瑜端起花茶,作啜饮状,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庆心不见了。 屋室内空无一人,被褥皆叠的整齐,昭示着主人的一夜未归。 暗阁中人善于豢养信鸟,通常以此来联络组织。此次出行,二人的信鸽便一直跟在婚队后头,由庆心负责看护和喂食。 然因为寨中人多眼杂,她便将那只信鸽养在了后山中,昨日夜间她也提前同她知会过,大约于子时左右到后山去送信,待传完信便会赶回来。 然而至天色大亮了,她仍未归来。 很有可能是出事了。 食不知味的用完早食,待送梅薛温出了院门,季书瑜回身吩咐侍从将食盒带回,又言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息,让他之后不用再过来。 回到屋中,她寻思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去后山瞧瞧。 寻了把锋利的短刃藏于袖中,她从后窗翻出,择林荫小道往后山避人而行。索性一路上林木茂盛,掩藏起身形来倒是不费什么力。 凭借之前的记忆抵达至后山边缘区域,诸多山匪爪牙手持锐利兵器把守着,提防外人闯入。 她行走在山匪们的视野盲区之中,花费了几刻钟的时间,方才在临近溪水的一处地势崎岖的坡口上,寻到了庆心先前所说的废弃山道。 看此地驻守的爪牙零零散散,比前头少了许多,明显一副看守不严的模样。 道口处被众多植被覆盖,其间长满了大片荆棘,它宛如一条古老而沉默的脉络,穿越在苍翠而茂密的林间。表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甚至长满了粗壮的蔓藤,仿佛深绿织锦般将土地密不透风的覆盖,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 阳光透过参差的树梢,却始终洒不进山道,只能被虚虚掩在蔓叶之外,交织成一片斑驳的光影。 溪水宽而长,于道口前横穿而过将其包绕住。 若想要不借外物从此而过,到达对岸,必然要洑水。 联想庆心先前所说的话,她垂眸思忖,忽而转了主意,决定去她提到过的那个婆子的住所瞧瞧。 据那婆子所言,她于夜晚常能闻及从废弃山道处传来的异响,想来其所居住的竹屋距离此地不远。 如此,她便将目标锁定在附近的一片群院中。 溪水直直环抱着半座后山,沿着河岸边上的丛林往前头行走,前方很快便出现了几座分布的稀稀拉拉的院落。 那是季书瑜之前曾远远瞧见过,却未曾有机会进去探索的地方。 深山之中,静谧的群院仿佛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隐藏在层峦叠嶂的翠绿之中,为群院额外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宁静。 山间清新的空气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香气,让人感到无比舒适。 群院中的生活气息不如前院重,房屋也大多简陋破旧,土地上脚印零零散散的,一副不常有人走动的模样。 季书瑜放慢步伐,于院落中小心翼翼地穿梭,仔细打探着周围房舍。 未走出多远,眼前很快便出现了她的目标。 一座极为简陋的竹屋静静地矗立在葱翠的竹林之中,从远处望去,竹屋的轮廓与周围的竹子融为一体,仿佛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竹叶,既能遮挡风雨,又增添了一丝野趣。 檐下一只翠鸟正在休憩,闻及她的脚步声,张嘴发出悦耳的啁啾声。 屋中隐隐有人声传来,她顿住脚步,握紧了袖中的利器。 杏眼盯着那只翠鸟豆大的碧绿眼珠,心中警铃大作,直觉让她想要立刻转身离开此地。 然而闻及后方远处缓缓响起的异动之声,她又很是果断的打消了这个主意,径直上前从那扇半开的窗户向屋中望去,赫然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庆心被人以麻绳束缚,如若脱力般靠坐在墙角的干草堆中。 苍白的唇启张,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跑—— 15、枭心鹤貌 跑。 脖颈后陡然冒出一层薄汗,季书瑜旋身,抬步欲往密林深处隐蔽身形。 下一刻,檐下原本休憩的翠鸟扑棱翅膀,以极快的速度掠起,盘旋于高空,发出阵阵清脆鸣啼声。 屋中有人浅笑出声,声音如玉石相击般悠然于耳边响起,却如惊雷般劈落在她耳畔:“淑女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一个着劲装的男子从她前方的深林中走出,面容冷峻,手中提着长刀,显然已是埋伏多时。 见状,季书瑜自知逃跑无望,识趣地停住脚步。 头顶那只翠鸟如秋叶般飞坠而落,单脚而立停落在她肩头,歪着一颗青蓝色的脑袋,以一双绿豆眼瞪她。 一人一鸟态度强硬的将她‘请’入竹屋之中。 身后男子神情漠然,将利器横悬于她后腰处,阻挡住了后退的道路。季书瑜轻叹口气,神色平静地抬腿朝竹屋方向走去。 屋内采光极其糟糕,进到屋中便能明显感受到周遭视线突然昏暗下来,她适应了一会儿,方才得以看清屋中陈设。 踏过门槛,男子将刀柄夹入腋下,抬手将人向干草垛处推去。季书瑜一时失去重心,趔趄几步向前摔去。 预料中的痛感并未到来,干草堆得十分厚实,并没有叫她真的磕着地面。 竹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光亮。 窗棂上糊着粗糙的纸张,抵挡着外界的风尘和蚊虫。角落里,布置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其上摆放着一些简单的农具和器皿。 居室内壁用泥土和稻草混合筑成,呈现出一种自然的土黄色。尽管建造方式十分简陋,竹屋内部打理得却是格外干净整洁。墙角处堆放着一些干净的木柴和稻草,供人取暖和做饭之用。 而炉灶上,一只陶罐正冒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茶香,为这宁静的空间增添了一丝清雅的气息。 季书瑜仔细分辨了一番那抹香气,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此茶名为龙团胜雪,南陵皇室的贡茶,淑女要尝尝么?” 那声音的主人若能窥听她所思所想一般,含着低柔的笑意,音色惑人,带着慵懒的沙哑幽幽朝她发出邀请。 季书瑜闻言一顿,抬首循着声源望去。 室外的光线透过竹林间的缝隙,将斑驳的阳光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影交错的美景。 但见,一位着华丽织金锦袍的俊朗公子坐于炉灶后边的木椅之上,修长手指轻轻搭于膝盖,正垂首打量着手中的纸张。 察觉到她的目光后,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抬,薄唇轻勾,朝她露出一个浅笑。 面容精致如画,眉宇间透着一股矜贵风流之气,一双眼睛深邃如湖,流转间仿佛能吸引人的灵魂深陷入其中。鼻梁高挺,唇色红润,容貌妖孽宛如精心雕琢的玉俑,美得令人窒息。 虽身处如此破旧不堪的竹屋之中,墙壁斑驳,竹木枯黄,然却并未削减公子半分风采,颀长的身影端坐于竹屋之中,竟也似立于金玉明堂之上,真映了那句‘珠玉于瓦砾间’的古话,于暗处也依旧熠熠生辉。 季书瑜打量他片刻,一双长翎睫羽忽而垂落,转目去看他手中所持的东西。 见她避开了同他的对视,那公子面上笑容变得有些莫测,眸中含着淡淡的异色。 一旁男子从墙角处取了麻绳,上前捆束季书瑜的手脚。 因着季书瑜自方才便一直很识趣乖巧,男子卸下几分防备,心觉她也不过是一介幽闺弱质,索性放下怀中碍事的长刀,低头用双手将绳索束上女子的四肢。 却不想,绳索尚未缠绕足一圈,跟前纤瘦的淑女却突然发难,腿脚并用突破了他的桎梏。出手招式毫无章法,毫无顾忌,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将袖中藏着的利器刺出。 银光闪过,那男子来不及闪身,连忙抬手去挡住要害。 闷响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的茶香蓦然纠染了几丝血腥之气。 锦衣公子轻蹙剑眉,眉宇间染上几分浅淡的郁色。修长手指取过身前放着的茶盏,将其中凉透了的茶水尽数泼在了炉灶上。 “咝咝——” 火焰骤灭,白烟冉冉升起,敛去些许灼人热意。 一直静立于一旁的婆子眉心微跳,连忙回身打开竹屋内闭着的侧窗。犹豫了片刻,忍着惧意上前垂首同锦衣公子低声说话。 另一边,男子猝不及防中了阴招,吃痛的伸手捂住伤口处,另一手作爪状,招式愈发凶狠的抓向季书瑜。 他身材魁梧,肌肉线条分明,动作迅猛而有力,每一次挥拳都带起一阵风,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凶狠如野兽的恨色。 季书瑜则显得更为灵活,身法飘忽不定,仿佛只是运气好一般,每次都只是险险避开,尽自己所能的将战局拉长,未曾叫对方取得明显的优势。 那柄短刃已见了血,男子不得不收敛力道,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同她对打,颇有些狼狈之意思。 “合一,休要放肆。” 那人嗓音低沉悦耳,于竹室中隐隐回荡。既有琴声的深沉,又有瑟声的悠扬,两种音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属于他的华丽乐章。 那男子闻言硬生生停住了挥舞至一半的拳头,垂首静立于一旁。 季书瑜回过身,动作干脆利落地切开了庆心身上的桎梏。 公子以手支颐,薄唇轻启,道:“这位淑女,可是玉倾公主么?” 话语虽为疑问,然语气却是格外笃定。 虽不知他方才为何喊停了男子,然他们绑了庆心乃是不争的事实,是敌是友尚不清晰,季书瑜抿唇不答,仍维持着防御姿态。 于心中仔细比对了一番她的容貌,那公子神情若有所思,扶了扶袍角,动作闲适自如地站起身来。 织金锦袍色彩斑斓如同初升的朝霞,在微光的照耀下,每一道丝线都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底下袍摆宽大,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宛如一朵盛开的艳丽牡丹。 他持扇而立,若恍然明悟般,面上满含歉疚之色,道:“方才实在是失礼,合一,因你的鲁莽惊扰了贵人,还不速速同嫂嫂和女使赔罪。” 合一未有一丝不忿之色,十分干脆的垂头认错,冲季书瑜与庆心行了大礼。 眼下局面突变,方才拔剑相对的人转眼冲她行了个标准的大礼。听到那公子出声喊她嫂嫂,季书瑜尚且有些回不过神。 嫂嫂? 那他,难不成是…… 若能听见她心声一般,那郎君颔首,声音好似琴弦上滑过的风,朗润悦耳。 “兰泽闻人珏,公主唤我珏便可。” 见他叫退了下人,好似并没有任何恶意。 季书瑜将庆心扶至墙角的木椅上休息,仔细为她检查身上各处。 然而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之外,庆心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季书瑜见此方才稍稍安下心神,神情难辨。 难道真的是友非敌。 庆心将脑袋靠在她肩头,神情疲惫,一言不发。 那名为合一的男子适时出声,替季书瑜解惑,道:“公主无需担忧,这位女使不过是吸入了一点迷药,待休息片刻便可恢复力气了。” 见她眼神逐渐危险,他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公主莫怪,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怕误了大事。公子正于竹屋中议事,这位女使潜于暗处探听我们说话,因不知其底细,方才出此下策……”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轻,季书瑜垂首,也不知是否将他所说的话听入耳中。 闻人珏将手中的物什放于桌面,重新将杯盏斟满,浅啜一口,问道:“公主不好奇,在下如何会在此处么?” 季书瑜目光轻扫过桌面,这次终于能够确定,那人方才看的正是庆心携带的舆图。 她默不作声,缓缓点了头。 按照几个当家先前所说,闻人府对外声称已经接到了玉倾公主,因此将前去交涉的梅四当成贼人赶出了兰泽。 然如今闻人世家的公子又忽而出现于寨中,又究竟欲意何为呢。 她思忖片刻,将自己的疑惑缓缓道出,目光探究,紧盯着那人的神情变化。 闻人珏闻言沉吟片刻,以指节轻点扇骨,道:“此事确实不假,别府上确实安排了一位同公主长相极为相像的女子住下,不过那也是为了保全嫂嫂的名誉,以掩外人之耳目。毕竟公主落入匪窝之事,若是被广传开,无论于皇室还是闻人府的清誉,都会造成严重的打击。” 季书瑜微微颔首,那听他的意思,是打算着不让这个消息被任何人传开的。心中不由得有些忧愁,鹿鸣山山寨这么多匪寇皆可为人证,人多眼杂,此事要如何才能完完全全的瞒下来? 见她对这些消息接受良好,闻人珏坐回木椅,饮了口茶水,继续同她解释。 他们一直拖到近日才混进寨中,属实是因为鹿鸣山山门易守难攻,整个山寨被防护的如同铁桶一般,难以找到突破口。期间他们使用了多种法子才成功搭上暗线,盘算各个营救计划的可行性。 而后山的废弃山口正是他们打点了许久才终于探索出来的生道。 季书瑜亲眼见过鹿鸣山的防护,自然明白此话不虚,点点头表示理解。 闻人珏一双狭长的幽目中透出些许暗色,玉骨手将桌面的舆图朝季书瑜所在的方向轻推,一双长翎睫羽垂落,盖住了眼底诡谲的神色。 他温声低笑,道:“既然夫人了解了,实不相瞒,在下也有一事想询问。方才合一于女使身上搜到了这个,但不管如何问询,女使都不肯说明这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东西。不知……公主是否见过这副舆图呢?” 季书瑜脊背笔直,墨色的缎发垂落于身后,衬得颈项间的雪肤愈发白皙,人格外羸弱好欺。 她垂目瞧了片刻那份舆图,如实颔首,答道:“这幅舆图是我几日前于四当家的旧书匣中寻到的,因为觉得可能派的上用场,便偷偷取了一副让侍女贴身收着。若是此物能对公子有用,那便太好了。” 梅薛温于寨中主要掌管巡山之责,他会有鹿鸣山的舆图倒也解释的通。 闻人珏闻言抚掌,瞧着她那双清凌凌的杏眼,弯唇笑道:“原是这样么?公主果真有勇有谋,聪慧机敏,这舆图虽然粗糙了些,但是方才让黄婆比对一番,基本大差不差,倒于此次攻寨确实大有用处。” 16、饮鸩止渴 这可不是个好话题。 有关舆图的事,说多错多。方才的解释足以应付他们了。 沉默半晌,季书瑜抬手以袖掩面,秀眉微蹙,声音轻颤,问道:“那不知珏公子准备何时攻寨?于寨中每日担惊受怕,我心中实在惶恐,再不想多留片刻……” 她情绪低落的忽然,语调隐含哭腔,气息亦是略有紊乱,众人不由得愣怔了一瞬,纷纷移目望去。 着一身鹅黄衣裙的女子靠坐在椅背上,面容精致如画,但神情中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憔悴。长翎睫羽若风中蝶翼轻颤,右手紧攥着短刃刀柄,指节泛白,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负。 绣有花鸟图样的锦缎衣裙轻柔地贴在她身上,随着呼吸起伏,展现出一种极为微妙的动态美。然而,在这柔美的外表下,却好似隐藏着她内心的脆弱与不安。 仿若是一个精心雕刻的瓷器,美丽而脆弱,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打破。但尽管如此,也依然竭尽全力维持着自己身为贵女的体面。 联想到黄婆传递的消息,听说了她于这几日于寨中所遭遇的事情,大都或多或少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毕竟只是个幽闺弱质,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一朝落进匪窝,面对凶悍无常的山野穷寇不可能不怕。 难为她方才动手时那般狠戾大胆,估计这几日,她时时刻刻都是绷紧着一张心弦,今日忽然爆发了冲突,这才生了拼死一搏的心罢。 闻人珏抬目注视她,眸色略显幽深,声音若玉石相击,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语气亦是愈发温和:“公主莫怕。珏此次便是为这事而来,看顾公主的安危乃珏分内之事。” 神情自若,却是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将倒扣在瓷碟中的琉璃小盏一一翻起,按照从左至右的顺序依次排开。黄婆见状,忙将陶罐中的茶水盛入琉璃壶中,神情恭敬的将其递交过去。 闻人珏睫羽垂落,玉骨手轻轻倾斜壶身,其中茶水便如细丝般从壶口倾泻而出,徐徐流进琉璃盏中。屋中茶香四溢,鼻间那股沁人醒神的清香愈发浓郁,一时也难以分辨到底是竹香还是茶香了。 玉郎斟茶的画面,不可不谓是赏心悦目。 待斟完茶水,他将琉璃盏置于桌面,翻手轻叩小案,示意黄婆为季书瑜送去。 “珏亦是希望公主能早日脱险,只是若于此时营救则风险太大,难以成事。且计划中尚有许多难处需要暗线打点……恐怕还要劳公主再耐心等个几月罢。” 指节于桌面轻轻敲击,他形容俊美,一双浅瞳于跃动的烛光中透露出淡淡的金色,神情无悲无喜,似收敛起爪牙的凶猛虎兽,亦像是怜悯众生的神祇。 黄婆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盏来到季书瑜跟前,于她坐着的地方左看右看,却始终找不着一个可以用来搁置杯盏的地方,无奈只得让她亲自接着。 琉璃盏薄如蝉翼,形状优雅而独特,在光线的照射下,整个杯身呈现出极为丰富的色彩,宛如飞虹跃然杯上。缤纷之色交织,十分绚丽好看。 季书瑜把持着杯盏,感受到手心中那股透过薄薄杯壁传来的灼烫之感,一时好似捧着正烧的火热的银丝碳盆,却难以安放。 轻嗅那股茶水清香,眼中倒映出琉璃折射的幽凉荧光。 她粉唇嗫嚅,犹豫了半晌,声音有些不稳,道:“只要能够早日出去,珏公子若有何处需要我帮忙,请说便是。” 烛光熠熠下,闻人珏唇角勾起一个极度惑人的弧度,修长的指骨抵触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发出清脆的鼓点声。 好似雨点打在人心头,如乐章,亦如野兽嚼碎野兔尸骨的响动。 他轻叹出声,道:“公主冰雪聪颖。” …… 待商议完,季书瑜领着庆心一道走远,狭窄竹屋中恢复至之前的宁静。 炉灶再度生起火来,不一会儿,陶罐内所剩无几的茶水便咕噜噜的冒起白色热气。 沉默多时的黄婆开口,语气不安:“公子,鹿鸣山几个当家都不是甚么善茬,公主单独对上恐怕会有些危险,是否多派些人暗中看护着些?” 闻人珏把弄着手中金扇,回想起方才观察到女子臂上的一抹朱砂红,神色诡谲难辨:“护?恐怕她亦有的是自保的手段。此等殊色,同梅四成婚这么多日,到至今却仍是处子之身,且神不知鬼不觉的搜罗到了舆图这般紧要的东西,她能是简单的幽闺弱质么?” 顿了顿,又道:“派人盯着她。吾是答应救人,可到底是全须全尾的走出去,亦或是缺胳膊少腿的爬出去,就端看她配不配合了。若是走漏了风声……直接打死,不必回话。” 婆子颔首,连忙噤声,小心翼翼退出竹屋去。 * 将庆心送回房间,季书瑜也入到居室中,独自坐在梨木桌旁,反复琢磨闻人珏方才说的那席话。 他言,那条废弃山道如今正是收尾阶段,即将全部开拓完成,预计今晚便能彻底通人。待到明日亥时左右,他便会命人于鹿鸣山各处燃火,引得众山匪出寨救火,之后闻人府邸的兵卫再从后山山道杀入,控制整个寨子,解救众人。 但光是这些不够,他还欲借此机会将把控鹿鸣山已久的几个领头草寇悉数捕获,因此需要借她之手将人拿下,以免敌人乘乱潜逃,坏了大事。 季书瑜暗叹,这玉面郎君的计划又狠又毒,纵火焚山……实在不像是他这样出生名门世家的矜贵公子能想出来的招数,说句难听的,这作风野的简直比草匪更像草匪。 闻人家的长公子同他血浓于水,恐怕也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然而为了能够打消未来小叔子的顾虑,也为了彻底撇清她和山匪之间的关系,季书瑜只得答应下来。 毕竟,没有什么事能比大义灭‘夫’更具有说服力了。况且她对梅薛温确实没有感情,他又常常戏弄她,收拾一个匪寇而已,她自然无甚心理负担。 不过那玉面郎君虽然言辞关切,瞧着却好似也没安什么好心。她断不能全心全意的信任他。 万一事发,那伥鬼草匪要捉她当人质出去交易,她亦没什么信心能够打得赢他。 所以,还得想一个能够保全自己和庆心的万全之策。 季书瑜垂眸思索片刻,又将自己梳妆用的妆奁打开,轻轻数点着几只打着繁复花纹的金钗。 风吹树摇,院门外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她神情诧异,敛好珠钗,合上妆奁,理了理身上的裙摆,转身去到外间。 梅薛温跨进门槛,将手中长刀安置于木橛之上。 “四爷,今个儿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她唇角牵起笑容,语气温柔。 梅薛温颔首,径自脱了身上的外袍,搁置于椅背上,道:“外边日头毒,回来休息片刻,晚些再接着巡后山。方才听侍从说夫人身体不适,便从前院捎带了一些消热的汤水回来给你尝尝。” 季书瑜闻言一怔,抿了抿唇,回身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将里头的汤碗一一布于桌面。 果然都是些清热解暑的甜汤,她将几种汤水分成两份,擦净汤匙,递到梅薛温手边。 “近来外头确实格外炎热,四爷劳累多日,瞧着肤色好似黑了许多。不若这两日就别去巡山,歇息会儿吧?” 她垂下睫羽,啜饮着甜汤,有些心不在焉的问道。 梅薛温抬眸,思忖片刻,答道:“不可。” 听到意料中的答案,季书瑜也没太坚持,待二人用完了甜汤,起身收拾起碗匙。 梅薛温迈步进入里间,解了纱帐,于榻上休憩。 季书瑜自不想同他一道躺着午休,于是独自搬了一张宽大的竹椅到门边上,于阴凉的屋檐底下怡然自得的吃起果子来。 鹿鸣山中果树种类较多,且因着山间昼暖夜冷,结出的果子皆是个顶个的饱满鲜亮,色泽艳丽,每一滴汁水好似都盈满了甜蜜滋味,倒是很合她心意。 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于地面交织出一片淡色的光影。和风吹过,带来些许融融的暖意。 她一边赏景,一边想着心事,纤指间衔起一枚红润的果实正要送到唇边,却闻耳畔忽而传来几声熟悉的啁啾之声。 她愣怔一瞬,侧首而望。 但见檐下立着一只通身灰黑、翅羽布有暗褐横斑的大鹰,它将一双金黄色的明亮眼珠瞪得极大,此刻正眼神锐利、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手中的果子瞧。 见她回视,苍鹰踮着锋利的爪子,朝她蹦跳而来,同时发出几声相对柔和的响亮鸣叫。 不是上午遇到的那只邪门翠鸟。 她舒出一口长气,从盘中摸了一枚果子,轻掷到它跟前。 那苍鹰晲了眼地面,飞快地朝下一啄,轻轻松松便将其整个吞入腹中,再度抬头用一双烁目看她。 也是怪事,山中的鹰竟然会向人讨要果子吃。 侍从入到院内,见季书瑜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掷果投喂苍鹰,神情有些诡异。 “这鹰颇有灵性,可是你豢养的?”季书瑜抬头,见他驻足,不由得出声问道。 那侍从摇头,笑道:“小的哪有那本事,这鹰是四爷几年前巡山时碰着的,因为受了伤,野性可大了,见人就啄。四爷见太难驯服便给放了……不曾想今日它竟又飞回来了,啧啧,真是奇事。” 言罢,他惊叹几声,又立着瞧了一会儿,方才进屋提了食盒匆匆离开。 苍鹰填饱了肚子,似是觉得同她已然十分亲近,便扑棱着宽阔的双翅,动作轻巧的飞到竹椅把手上,倚靠着季书瑜的胳膊,懒洋洋的埋头于羽翅之间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季书瑜也忍不住啧啧称奇,见盘中果子所剩无几,索性垂目专心思忖起接下来要做的事。 17、杳霭流玉 花枝摇曳,香踪迷离。 日光透过窗棂轻轻洒落至桌边,柔和地照亮了整个居室。 一夜好眠,季书瑜肤质愈发细腻宛如无暇白瓷,面颊红润,以手支颐坐于镜匣前梳妆。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透露着无边慵懒与惬意, 今日她着一身柳色织银曳地绣裙,身上未添多余珠饰,乌发如墨缎垂落铺于脊背,于光束的映照下闪烁着浅润光泽。 纤指轻抹口脂点唇,桃红与雪肤墨发作衬,三色俱是纯到极致,颇为夺人眼目,将铜镜中女子的姿容显得愈发昳丽惑人。 庆心手持琉璃嵌贝银梳,握着她的一段墨发轻轻梳理,忧心忡忡地道:“那人真的可信吗?我们当真要照他说的做?万一这事不成,那可如何是好……” “可不可信今日一试便知,眼下我们已经上了那人的船,便不好再下了。”季书瑜垂落双眸,指间挑起妆奁中的梧桐金簪,别于墨发中。 “梅三为人轻浮鲁莽,解决他倒是容易,不用担心。” 庆心低低应声,待妆成,起身送她出门去。 …… 烈日高悬,蝉鸣声不绝于耳,像是在抱怨灼日的酷热,叫的人心愈烦。 后山林荫下绿意盎然,刺眼光束被阻挡于厚厚的绿盖之外。可仍有细密碎光不断从叶簇中透入,将吹拂来的风儿都染上几分炙热。 梅三举目望天,颇为不适地拨了拨胸前的衣领,暴露出底下一片古铜色的胸肌。因着被烈阳炙烤了半日,他通身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人从水中捞出般,后背衣物呈现出一片被水渍濡湿的深色,紧贴于虬结肌肉上。 他神情烦躁,低声暗骂道:“真他娘的是个祖宗,早知道就不为那几两碎银子答应她了,这么热天还下鸡儿的山啊,老子等了半天人也没见到人影。” 胸口起伏不定,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然而灼热的空气却像是火舌一样,通过干涩的咽喉直直窜入胸膛中,内里闷热如同火炉。 昨日酉时,天色有些昏暗,有个瞧不清面容的侍女来到他院外传口信,道是林若央他送她下山到周边城镇逛逛,替大夫人采买些拜月节要用的东西。 谁知如今过了约定的时间,他在这儿已是等了小半天,也没见到林若前来赴约。 日头毒辣,他以手作扇,长眼微眯,盯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溪水瞧了片刻。拧着眉想了想,迈开长腿向前方走去。 天气太热,晒得他有些头昏脑涨,急需用溪水降下温。 待寻好了地方,梅三蹲坐于垂柳荫下,伸出双臂,迫不及待地于溪中掬了一捧水,径直泼至面上。 “呼——” 水花触及脸庞,又接连成银珠滚滚落下,一股清凉之感弥漫开来,汇成一股清泉流入燥渴的心间。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溪水在脸上滑过的触感,忍不住深吸一口长气。鼻间皆是空气中弥漫着溪水的清新之气,叫人心旷神怡。 流水淙淙,耳畔忽传来一道极为轻浅的脚步声。 仔细辨认,却也不像是他方才派遣出去的侍从折返回来的动静。 梅三顿住了洗面的动作,目光锐利地向声源处望去。 却见不远处一道碧色身影若携梅雪香气,正分花拂柳而来,气质清雅出尘,所过之处好似连带着周遭的热气亦削减三分。 他面露喜色,甩了甩小臂上的水珠,起身上前寒暄道:“若儿妹妹,多日不见,瞧着倒是又苗条不少……” 话音未落,笑意忽凝滞于面上。 入眼的却不是那张同他自小玩到大的林若的面容。 来人雪肤红唇,臻首娥眉,柳色轻纱摆随清风若银泉轻泻于空中,淡而出尘,缥缈若月宫仙子。 绿意下,她纯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浮世喧嚣,如同一池秋水悠悠然,将无边静谧与安宁都融进了那一汪秋池。 收了手中的油纸伞,季书瑜抬眸,见到的便是壮汉瞪大双目,神色怔怔的模样。 她余光仔细瞧了一番周遭,见他身边未曾跟着人,心下微安。 面上笑意若桃红初绽,温声道:“三爷日安,妾身是来替林姑娘捎话的,她今日身体抱恙,不能与您下山去了。” 耳边声音泠泠如玉击,梅三闻言恍然回神,仔细瞧了她一番,又回想起她如今已成了四弟的女人,自是可以于寨中四处走动。微微颔首,道:“原是如此,有劳弟妹告知,既然若儿去不了,那俺就先回去了,再会。” 说罢也不再多看她,迈步便要离去。 却不想下一刻衣角便被人牵住,他动作一顿,面露疑色地回首望她。 距离靠近,鼻间那股梅雪香气变得愈发浓郁,若忽置身于一大片梅园之中。美人抬面同他对视,叫人轻易便能将那双冰雪眸一望到底。 她浅浅含笑,清澈眸中倒映出周围各种美好景致,柔声道:“方才找了许久的道,不想让三爷也跟着多等了许久,属实是妾身的不是。看三爷如今流了许多汗,妾身想起出门前屋中的侍女正好备下了凉茶,不若您赏个面子,到院中饮盏凉茶解渴,也好让妾身给您赔个不是……” 女子的温言软语如同春风拂过细柳,轻柔和煦,又像是夜幕下轻轻洒落的月光,柔和而明亮。 梅三闻言又是一顿,怔愣了许久,神色有些犹豫,像是在计较着什么。眉头紧锁,像是两座山峰挤压在一起,久久难分开。 但见美人一双杏眸中满是期许,心下受用,不由得也有些意动。 他咽了口唾沫,嗓音因为长时间的干渴而变得有些微哑,迟疑道:“凉茶啊,这,方便吗……” 他虽好美色,对于兄弟的女人却是向来不敢随意乱来的。 但四弟妹也说了,只是去喝茶而已,应该没事的吧…… 季书瑜神情未有丝毫不自然,目光清澈,抬袖掩面轻笑道,“三爷不必担心,待喝完两盏凉茶,夫郎差不多也要巡山回来了,不会有人乱传闲话的。” 梅三算了算时间,事实也确实是同她说的大差不差。待二人走到老四的院子,两碗茶下肚,梅四也差不多巡完山准备回院了。 正好他眼下口渴神烦,若能痛快地饮上几盏凉茶倒也属实是件美事,便也不再思索,颔首应下,同她抱拳道:“那便多谢弟妹和四弟招待了,请弟妹带路。” 季书瑜亦是含笑,再度打开手中青伞,将两人身影一同罩在阴影当中。 “三爷请同妾身往这边走。” 她特意领着他一路往草木繁茂的地方走,尽量避开路上的行人。 然即使远处有行人路过,也只是投来轻飘飘的一眼,尚未瞧清楚伞内的情形,便因着日头毒辣的缘故,不肯多做停留,抬脚匆匆离去。 将人顺利引到院中,季书瑜收起青伞,请他到石桌旁坐下。 梅薛温的院子较为偏僻,上空被密密的林荫所遮蔽,因而整个院中都是阴凉非常。 肌肤贴上冰凉的石凳,梅三眉眼略微舒展开来,抬手于桌面取了一枚刚被冰凉井水浸泡过的果子,放入口中品尝,发出一声喟叹。 “四弟过的真是神仙日子。” 庆心端着木案步下阶梯,将一盏凉茶放到梅三手边,垂首恭敬道:“三爷请用茶。” 梅三笑着受了。 他对于自己兄弟的女人心存顾忌,不敢招惹。然而区区一个小侍女,倒是好拿捏,且许久不曾见过新鲜女色,一时心下便忍不住有些痒痒。 本想借着递茶的动作顺手摸一把她白嫩的手,却不想小妮子动作轻巧伶俐,倒是躲得挺快,连片袖子也没让他捞着。 轻嗅她袖间的香风,梅三目光于她那张嫩的仿若能掐出水来的脸蛋之上停留片刻,手指无意识的摩挲杯身,答道:“好,多谢美人儿。” 喉结上下滚动,仰头将杯中清液一口饮尽。 消热的凉茶下肚,瞬间将一身躁意祛除了个七八分。 梅三扬起两条浑黑的眉毛,吐出一口浊气,忽而出声问道:“这凉茶味道倒是奇特,尝着好像与往日的有些不同,是另外添了蜜水不成?” 庆心扶着茶壶再度将空盏斟满,闻言清丽面容上露出一个笑容。 “三爷果真见多识广,说的一点也不错。寨中的凉茶多是以豆蔻、甘草、石菖蒲为底,滋味偏清苦,虽是清热却滋味不佳。婢子便寻思着往里头添一些红果制成的蜜水,以用来中和草药的涩味。” 梅三抚掌爽朗大笑,举杯饮下茶水,待季书瑜回身入了屋内,双眼忍不住地直勾勾瞧向她,目光火热。 “倒是个妙人,爷喜欢你制的茶。你叫什么名字?” 庆心眼波流转,抿唇笑道:“婢子名唤庆心。” “庆心,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从美人口中得着了想要的答案,梅三满意地眯眼,抬手支着额角,细细打量着她,面上逐渐浮现几分迷蒙蒙的模样来。 深色肌肤上泛起显目的红晕,一双鹰眼中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长相真是讨喜……身段瞧着也不错,今年几岁了?” 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莫名觉得有些困倦。 明明只是喝了两盏凉茶,怎么眼下后劲好似比喝了几壶烧刀子还要大。思绪逐渐浑浊,眼前的场景忽然间天旋地转,令人难以分辨自己所处的方位。 他使劲瞪大了双目,眼前却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烟雾,怎么也看不清。 跟前的人儿好似一点一点碎成泡影化为虚无,梅三面露惊色,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慌乱,猛然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伸手抓向庆心。 却不想腿脚竟是如消失了一般,毫无知觉,便是连维持站姿也不成了。他全身脱力,整个身子失去重心狠狠跌落在地面。 视线模糊不清,他怔然趴伏于地面,对于耳畔的声响倒是忽而有些明晰。 悦耳如莺啼的女声轻笑出声:“此茶可解千愁,能让人暂时忘却尘世的纷扰与疲惫。三当家可是困乏了?婢子扶您进屋子里歇息会儿。” 接着,一股大力将他从地面抓起,忽略梅三满脸的抗拒之色,将人强行拖入屋中。 二人一道用麻绳将梅三五花大绑,塞入里间的梨花木桌底下。 又匆匆收拾好外院的杯盏,于周边仔细瞧了一圈,方才回屋子中去了。 * 较预计的时辰还要晚些,直到戌时,寨中才终于有了些许动静,往常寂静的鹿鸣山突然变得格外躁动不安。 梅三不知去向,消失了整整一个下午。 此事是梅三的侍从先发现的,原本他也是要跟着梅三一道下山去,可中途被差遣去前院那儿问询林若姑娘的情况,待回来时便再也寻不见梅三人影了。 然而侍从匆匆赶到前院将此事告知了大当家,梅胜志却只是皱眉,并无功夫处理此事,下令派遣寨中大部分的人手前往前山汇集。 梅胜志平日对自己的几个弟弟向来很是上心,如今三弟不见了,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然而眼下却有个异常恐怖的消息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以至于他无法抽出心思关心其他事—— 山火吞没了众多林木,借着风势,正向山顶滚滚而来。 18、蚍蜉撼树 “这,好端端地怎么就烧起来了!” 两刻钟前,梅薛温差遣了爪牙回到寨中报信,道是山腰有多处林木被点燃,为防止火焰继续扩散,他已领着巡山队伍的人率先对火源周边进行隔断,望大当家迅速增派人手支援。 寨子依山而建,林木着火,简直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 梅胜志毫不犹豫地下令,出动大半个山寨的人,除了老弱病残留于寨内,剩余男子统统拿了各式各样的容器去往山腰,跟随大部队进行救火。 而二当家顾行知是个例外,他身骨清瘦,又是寨中智囊,向来被梅胜志宝贝的很。灭火之事如今尚有梅四在前头料理,自然用不着他出面。 因此梅胜志将他早早送离了危险地带,让顾行知在院中等待。 梅三的侍从思来想去,索性便求上了这如今唯一清闲的人。 闻及此讯,顾行知也是吃了一惊,倒没将此事与今日山中的异况联系到一起,只让他仔细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侍从挠了挠脑袋,如实言道:“昨日酉时有个侍女捎来口信,道是林若姑娘要下山替大夫人采买些东西,为了安全起见便想约着三爷同去。爷觉得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好拒绝,便应下了约。 可今儿于约定的地点左等右等,林姑娘都不曾来赴约,爷等的不耐烦了,便差小的去到前院中看看情况。” 他顿了顿,面上忽而露出些许诡异之色:“可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当真是吓了一跳,那院中的婆子却道林姑娘旧疾复发正在休养,如何会约三爷下山?又叫小的莫要扰了姑娘清净,态度不善地将小的给赶了出去……” 听了这番像是玩笑的鬼话,顾行知面无波澜,以手支着额角,忍了好一会儿才将快到嘴边的脏话重新咽下肚中。 傻货凑一堆,竟是一刻也不肯安生,净给人添乱。 侍从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灰溜溜地垂首,不敢吭声。 顾行知并非梅姓,却能做到多年来稳坐鹿鸣山二当家的位置,自然也说明他本身便是个极有手段的人。 他性格圆滑世故,从不轻易与人交恶,又对梅大当家唯命是从,连带当家的几个兄弟也是爱屋及乌般关照着,长此以往,自然而然便得了众人深厚的信任。 可表面不曾显露分毫,顾行知心中却是对另外两个当家极为瞧不上的。 暂不说梅四木讷死板不堪大用,多年相处下来,几个梅家兄弟当中他最不喜的便是梅三。 一个满口浑话的糙汉,胸无点墨,徒有一具四肢发达的身体,那脑子长来就好像摆设一般,明明没喝酒,脑子却浑的胜似醉酒,时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且最后还总得由他亲自出面为其擦屁股。 若不是有个重情义的好兄长,这当家的位置怎么也轮不着他这么个脑袋缺根筋的人来当。 然而厌烦归厌烦,人家手下求上门来了,顾行知碍于各种缘故却不好轻易拒绝。 估摸着那野人可能是躲到哪里喝酒去了,顾行知并不以为意。 起身拂了拂衣袖,想着随便应付一下,便让侍从领他去到今日梅三消失的地方查看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线索。 …… 夜色昏暗,蝉鸣不褪。 溪水拂去白天的疲倦,带着如同月色般的凉意,淙淙而流。一池水波澄澈,于稀疏光束下泛出层层莹光清波。 四周的树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静,偶尔有飞鸟穿梭于林间,掀起一阵落叶簌簌声,接着又迅速归于沉寂。 顾行知神情莫测,拾起遗落于浅草中的一张绢帕,借着隐隐月光,若有所思地翻看着。 上头以各色丝线绣着衔蝉奴嬉戏时的图案。工艺精细复杂,每一根头发粗细的绣花线都被分成许多小份细线。各处针脚细密,将千万个线头、线结藏得无影无踪,手感十分光滑细腻,一瞧便知价格不菲。 摩挲丝帕背面的手指忽而顿住,他面露异色,将帕子翻转过来,发现无论从正面或反面都可以看到小猫调皮活泼的神态。 “双面绣……还是异色?” 繁复图案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更为立体和生动,仿佛一幅活生生的画面正在上演。 毛茸茸的猫儿被各种绿枝红花环绕,高举两爪于空中挥舞,似在扑蝶。 若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以十多种金丝线绣成的猫眼炯炯有神,栩栩如生。犹如暗夜中的烛灯,闪烁着幽深的光芒,叫人颇有些不寒而栗。 金丝双面绣,除了近日到来的那位‘贵客’,寨中再无有人用得起如此金贵之物,此绢帕的主人是谁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三当家不见的?” 顾行知开口问道,声音有些微哑。联想到今日突发的山火,心中逐渐产生了一个可怖的猜测,眸中露出几分冰雪寒色。 身边的侍从像是陷入回忆当中,没有出声。 顾行知分析起眼下的局面,心中暗道不好,迅速做出决断,垂首解下系于腰间的玉佩,一边提声同侍从吩咐道:“你拿着我的信物,快跑去山腰处支回两百号人手,径直去围四当家的院子——” 话音未落,他侧首递物的动作忽然僵硬在半空。 一柄寒亮到眩人眼目的银刃悬于他眼珠正前方,在半寸的距离正好停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瞳仁剧烈猛缩,脊背陡然升起丝丝阴森寒意。顾行知不动了,整颗心却如坠冰窖。 见他这般识趣,那柄遮掩住他大部分视野的银刃稍稍挪开了一些,露出后头一张熟悉的昳丽面容。 美人一双妙目盈盈而笑,眼眸宛如秋水含情,清澈而深邃,仿若能透视人心。 她持刀指着他的眼球,眼神中却好似并没有恶意,反而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二爷,如何就要差人围妾身和夫郎的院子呢?” 声音泠泠如玉击,若娇莺鸣啼般悦耳。 在那白皙纤手中,这柄刀并不显得突兀或可怖,反而与她的温婉气质相辅相成。 可顾行知却再不敢小瞧于她。 季书瑜持着刀柄的动作极稳,神情自若地以刀尖指着他的眼球,自始至终未有流露出一丝慌乱之色。通身气质沉静闲适,与他记忆之中的那位娇弱淑女简直判若两人。 顾行知握紧手中玉佩,声音微微发颤:“是你……” 余光中,身旁那名侍从不知何时已被人用布巾堵住了嘴,四肢着地,趴伏于浅丛之中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季书瑜若寻常寒暄般同他问了安,垂眸瞧向他手中的物件,温声道:“这帕子是母妃给予的礼物,于妾身来说意义非凡,方才找不见了还真是慌乱了一番,不想竟被二爷给寻了回来……妾身真是感激不尽。” 她笑意盈盈,“有来无回非礼也,作为回报,妾身想请二爷到院中坐坐,正好也帮您避避外边的风头。” 果然如此。 顾行知神色灰败,挺拔如松的背脊终于弯曲下来,不再想着反抗,垂首任由庆心将他双手困缚住,仔细复盘着今日发生的事。 扣住了顾行知,两人带着人质再度折返回院落。 路经空旷的道口,隐约得见山腰下的火光冲天。季书瑜停住脚步,目光透过一片黑压压的树木朝山下望去。 如今已是夜晚,可山腰处却明亮好似日之将出。带有些许灼热之感的熏风徐徐而来,携着一股极为难以言说的刺鼻焦味。 大量草木被燃烧,化成黑色灰絮被高高吹起,又从天空中徐徐而降,洋洋洒洒落于大地各处。 这场火烧的太猛,大的好像叫人永远无法扑灭,只能待其将所有可燃之物悉数燃烧殆尽,方才得以自行熄灭。 可这里是连绵不断的山啊,要烧上多久才能全部燃烧殆尽? 眸中的火光幽幽而跃,季书瑜垂首,若有所思。 攻寨的方式有太多太多,纵火焚山,于百种计谋当中属实是个最下策。 原因无他,风向、火势皆是难以人为控制的自然因素,更遑论人心这一大变数也需算计其中。 那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方才会选择这种简单省事,却又极为不稳妥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他就不怕狂风骤起,真叫火势扩大蔓延至周边的林木,以至于事情完全脱离控制,再也无法挽回? 表面谦恭有礼知进退的世家公子,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心狠若此,好似全然未将旁人的性命真正放入眼中。 若是他日同其发生冲突,那当真是无异于与虎谋皮。 …… 返回屋中,二人将人质置于偏僻角落藏好,于黑暗中对坐等待。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亥时未满一刻,数道沉重的脚步声于后院踏入。 寂静的鹿鸣山顶突然响起一片喊杀声,如闷雷炸响于天际。 铁甲兵戈相撞间,各种哀嚎叫声交织成一片,奏成死亡的悲歌。 烛火早早被人熄灭了,冰凉月色透进窗内,照射入那双神色莫测的妙目中。 未过两刻钟,外头的杀声便又弱的几不可闻了。 庆心走到书桌旁,将侧窗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往外扫视一圈,回首冲着季书瑜点头。 “估摸是往山腰去了,我先出去看看情况,在这里等我。” 季书瑜应声,忍不住嘱咐道:“千万小心些。” 庆心颔首,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猫着身子从窗户轻巧跃出,匆匆往前院而去。 夜色昏昏,西风迎面而来,将衣摆吹得飘摇。 浓重的雾气中,视野中一切物体皆是若隐若现。高大屋舍如同一头头沉睡中的巨兽,潜伏在尸山血海之中。四周弥漫着肃杀和死亡的气息,将风也染上了血腥。 庆心忍不住蹙起眉头,强压下喉间的呕意。 尸山之上,鲜血成河,白骨累累,宛如一座座冰冷的石碑,诉说着方才的惨烈战斗。些许血迹已经凝固,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宛如大地的血泪,见证了山寨中无数生命的消逝。 有一队穿着银甲的兵卫于当中走动,手中持着锋利长矛,似在检查是否还有活口遗漏。 明显是要将寨中的人赶尽杀绝。 目光飞快于当中扫了一圈,见没找到目标,她干脆地转了脚步,继续去往下一个地方。 19、功不唐捐 过了一个时辰,庆心仍未回来。 外头无任何响动声,整片群院寂静的落针可闻。 季书瑜靠坐在外间的书桌旁,闭眼休憩,心中却是思绪难定。 良久后,几道脚步声回荡于空荡的院落之间,声音齐整有序,行进间隐约夹杂着铁甲相撞的清脆声响。 她侧耳仔细辨认了一番声源方位,脚步声好似是朝着这边来的,粗略估计约摸有二十余人。 纤手支开一道窗缝,抬眸静静往外头的夜色中望去。 脚步声最终停落于院门之外。 “吱哑——”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为首的正是庆心。她眼神锐利如刀,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方才抬步轻巧地走入院中。 门口停立着一支长队,被众兵卫簇拥在中心的男人着一身轻甲,月牙白的袍角不染纤尘,洁净如天边明月。如缎墨发以玉冠束起,通身气质沉稳,少了平日里的矜贵疏离之感,眉眼间充斥着几分森寒杀气。 是闻人珏。 季书瑜紧绷的心弦莫名缓和下来。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抚上心口,思绪杂乱,道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是担心梅薛温突然赶回来吗。 可眼下鹿鸣山寨局面一片混乱,前有山火,后有敌兵。他身为四当家,必然要以庇护手下为先,决计无暇抽出心思想到她。 放下扶着窗子的手,季书瑜起身,将门拉开。 乌云蔽月,夜幕浑黑。 晚风仍染着些许未曾褪去的灼热温度,远方火光黯淡近无,想来火势应是被人控制住了。 闻人珏迈开长腿进到院中,掌中把持着一柄极长的银弓。行动间,那弓身光华流转,好似一条银色的龙蛇盘曲于修长指间,漂亮又瘆人。 季书瑜提起裙摆步下台阶,抬眸望向那静立于梧桐树底下的人影,忍不住出声问道:“珏公子,抓着梅四了吗?” 照他先前的约定,季书瑜负责拘束住梅三和顾行知的行动,寨中剩余人手便交由闻人珏及其兵卫进行抓捕。 眼下他带着自己的私卫出现于此地,那究竟是得手没有? 在从闻人珏口中得着一个准话前,她悬着的心始终是无法放下。梅四那厮性格古怪恶劣,手段狠戾,又对山中地形极为熟悉,若是叫他逃脱,恐怕后患无穷。 闻人珏身形隐没于漆黑树荫之下,身姿挺拔若孤松,面上神色难辨,闻言不语,只是唇角好似噙着一抹笑意。 修长有力的手指接过侍从递来的柳叶箭,搭箭上弦,十分轻松地便将手中持着的长弓拉至满月,径直指向她的方向。 “公主,当心。” 弓弦紧绷,蓄势待发犹如龙蛇盘曲,随时可以夺人性命。 锋利箭头的寒光于夜中冷冽明亮,季书瑜甚至能借这抹银光隐隐看清他持弓指节上佩戴的一枚玉戒。 寒意涌上心头,她怔愣在原地,神情无措,不明白他眼下如何会忽然翻脸。 余光中,远处的庆心神情惊怒,僵硬着身子,瞪大了双眼瞧她,双唇微启好似正要说些什么。 勾着柳叶箭的指节即将松开。 五感在这一瞬间被拉到了极致,周遭声源忽而变得静谧至极,只余弓弦的震动在空气中回荡,伴随着清脆的弓鸣声,震撼人心。 她甚至顾不得遮掩自己会武的秘密,本能的想要寻找掩体躲避,却在闻及身后传来一道细小足音,夹杂着微乱的呼吸声时将将停住了动作。 原来不知何时,有人竟于她不察之时逐渐迫近,眼下距她只余几步之遥。 她顿住脚步,指尖攥紧袖口,一双妙目直直地望向闻人珏的目光,静默地面对即将到来的威胁。 箭镞破空之声擦过耳畔,带着凌厉的风声,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其势迅猛,连带起她的几缕鬓发于空中轻轻浮动。 之后便闻侧后方传来一具肉-体倒地的声响,和着男人低低的嘶哑喊叫。 她闭了闭眼,莫名轻叹了口气。 “公主好胆识。” 惑人的轻笑声响起,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院中被固封已久的沉寂,荡开层层撩人心弦的波纹。 闻人珏放下手中持着的长弓,回身交予侍从。一双瞳色极浅的长眸隐隐含笑,将女子方才的所有举动尽数收入眼中,神情玩味。 真是有趣。 这位嫂嫂的秘密不少,叫他都有些不舍得杀她了。 既是被人特意送进闻人府里来的女人,不让她成功入到长兄院中游玩上几天,倒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片美意。 况且他还真想瞧瞧,这位淑女以后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意外之喜。 季书瑜抿唇不答,回头望去,但见顾行知倒落在不远处,捆束他四肢的麻绳早不见踪迹,只有一柄匕首掉落于脚边,想来便是他用以逃脱的工具了。 顾行知躺于地面,灰败的面容上尽是惊惧,汗水与尘土斑驳于肌肤和衣物上,瞧着异常狼狈。 那只中箭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很快便染红了周遭的土地。 庆心大步上前,啐了他一口,取了麻绳将其再度捆束起来,同几个兵卫一道将人如拖死猪般带到外头拘困人质的地方去。 解决完了梅胜志的两条有力臂膀,接下来的事情就愈发顺当了。 兵卫从瀑布旁的山洞内寻到了潜藏其中的大当家,因他身边并没有多少爪牙跟随,不过片刻中便被轻松拿下。 留在寨中的人数不多,大头主要还是于外头救火的四当家梅薛温那边。 可闻人珏派去山腰处的兵卫仍未归来,尚且难说前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季书瑜跟随着闻人珏的队伍一同行走,一行人正准备去到前院中集合,却见一银甲卫神色严肃,于道上同他们相向而来,快步走至闻人珏身边与他低声言语。 “公子,山匪的大部队以奇速转战至后山,突袭了我方留于后头扫荡的人手,抢夺了大量马匹和兵器,恐怕是打算往后山口强冲下去。眼下战况焦灼,双方打得不相上下,之后要如何应对,还请您作指示。” 声音忽而极不明显地停顿了片刻,他声音压得愈发轻微,继续言道:“那领队的男子让我向您捎个话,他称自己身上有您一直在找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够以物易物,换取他的夫人。” 季书瑜听得眉心微跳,不安的垂下一双长睫。 以物易物? 闻人珏眼眸中微光闪烁,回首望向身侧的女子,低眸不语。 良久,他方才斟酌词句,抬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低声道:“嫂嫂想不想试试,亲手结束在这里种下的一切因果?你晓得的,此事总要有个结果,那匪寇若是不死,只恐后患无穷。” 他以庇护者的身份将她拘束于隐形囚笼之中,声音低沉醇厚,如若诱哄般劝她以身饲魔。 “若公主担心旁的问题,在下愿以兰泽闻人氏全族人的性命同公主保证,必然全力保护您的安危……何况,那草寇手中的物什恐会关系到闻人氏全族人的未来,万分紧要,不容闪失。只要此间事毕,您便是闻人府未来的主母,再无任何污点,永享无上尊荣。” 肯作如此毒誓,还以名利来诱她,却是闭口不提要拿她去交换来的东西究竟是何物。 高高在上的贵公子, 一个技术拙劣的欺骗者。 就好似先前在竹屋时那般,一边言辞关切,一边却将滚烫茶水送至她手中,还觉得自己的伪装十分到位,以一张俊美皮囊和惯常的手段便能轻易将人哄骗住。 又或许他是知道的,那盏茶水滚烫,他的表现亦是漏洞百出。只是他高高在上,并不屑于同她这等蝼蚁周旋,更不在乎她心中是作何想法。 眼下她没有做别的选择的权利。 沉吟片刻,季书瑜轻轻颔首,若温顺的羊羔般垂下脑袋,顺应道:“玉倾没有异议。” * 后山口,清河畔。 梅薛温着一袭墨色劲装立于众爪牙之中,闻及对岸传来的脚步声响,侧首将目光锁定于被众星拱月般护着的纤瘦身影之上。 见她若有所感般回首望来,他唇角勾出一个凉薄的浅笑,一语不发,只是远远望着她。 好似当初照面时那般,短暂的对视。 季书瑜心中忽然浮现些许不好的预感,有些不自然的侧过身子,垂下脑袋,不肯对上他的眼眸。 闻人珏长身鹤立于溪畔,手中金扇轻点,将二人的反应悉数收入眼底,笑容舒朗。 “吾以为梅四当家是个聪明人,应也知晓玉倾公主乃是闻人府未来的新妇,金枝玉叶,决计不是一介草匪能够高攀的。不若如此,吾再予你一刻钟,可容梅四当家仔细想想应当换个什么条件,方能安然无恙的离开此地?” 梅薛温伸出大掌,指间捏着一枚质地温润的白玉,有一下没一下的抛着。语气无波无澜,全然不为他的言词所激怒,答道:“闻人公子果真慷慨,但可惜今日要叫您失望了。” “放心,我只需玉倾公主作几日人质,待手下人马悉数抵达至北苍边境,自会将你要的东西交予她,放人回去继续成亲,决计不会伤公主一分一毫。” 20、槛花笼鹤 静默许久,溪畔只余水流淙淙之声。 闻人珏垂首思忖,一双剑眉轻挑,面露难色。 “嗳,梅四当家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吾今日若是将鹿鸣山寨的人悉数放走,待回了兰泽却是不好同祖父交代……” 梅薛温却不吃他这套,毫不留情地拆穿了闻人珏的伪装,淡声道:“闻人公子自谦了,您手眼通天,轻轻松松便攻破了占据鹿鸣山多年的匪窝,凭您的手段,若是有心要想将此事瞒天过海定然不难。况且,几位兄长俱数折于您手中,怎会无法交差呢。” 倒是闭口不提解救梅胜志等人的事。 只要兵马么? 他这番弃帅保车的计策,倒是有点意思。 闻人珏眸光暗动,从他口中得到了这般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倒也并没觉得太古怪。 梅薛温欲趁此机会扫除阻碍,名正言顺的当上山匪中的一把手,独揽大权。 这步棋算计的不错,能将权势视于血亲上位,足以说明其是个手段狠戾、无心冷酷之人。且看他方才统领山匪于兵卫的多面围剿中逃脱,快速找到了后山口这条生门,于绝境中博得转机,倒也是有些统御天赋在身,不算太过愚笨。 若叫他得着这样一支全心全意只听命于一人的队伍,加以时日定然能建立起一股不亚于鹿鸣山寨的势力。 不过,那也还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熬到那个时候。 闻人珏目光落于那枚白玉之上,手持扇骨轻点鼻尖,一双薄唇轻启,似是言语,却未曾发出一个字音。 季书瑜瞧清了他的口型,默默地将一双长睫垂落。 梅薛温挑眉,目光探究地望向二人。 “如何?珏公子还打算换么?” 金扇轻摇,狭长的桃花眼中神光晦暗,闻人珏低笑道:“丑话说在前头,玉倾公主乃闻人府未过门的新嫁娘,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梅四当家便是有九条命也无法偿还,你的兄长,你的爪牙,你的鸟,统统会被吊死在兰泽城墙头上,曝晒一月有余。” “一日夫妻百日恩,公主蕙心纨质,玉貌绛唇,如此佳人,我自不舍得伤她。” 梅薛温唇边噙笑,意味深长道:“况且,珏公子这话说的不对,公主的生死安危从来不在于梅某,而是在于您。只要公子不变卦,公主自然会毫发无损地回到兰泽,平安顺遂。” 闻人珏见过季书瑜臂上的守宫砂,因而对于梅四这番暧昧不清的言语很是不以为意。直至听闻了后头那句一语双关的话,唇边的弧度蓦然微滞,通身气质阴沉下来,双眼冷淡地直直望向前方。 梅薛温面上神情一派轻松,对于他刺来的眼刀不闪不避。 顿了片刻,闻人珏方才侧首望向季书瑜,笑意寒凉地开口道:“公主意下如何?” 二人方才好一番含枪带棒,早早便将她的去路给定下。 给她的唯一选择叫做没得选。 感受到二人投来的视线,沉默许久的季书瑜抿了抿唇,垂眸思忖。 尽管闻人珏方才许诺过,会保全她的性命,但其可信程度仍是有待考证。 瞧他好似十分重视梅薛温手中的东西,按其惯常强势霸道的作风,定然不会轻易叫怀宝之人溜出掌心。十有八九会在人未出山时,便会不择手段地将其死死镇压。 若是到那个时候,她该如何自保? 梅四眼下倒是瞧不出甚么异样,但之后若是知晓是自己设套擒获了他的两个兄长,还全程参与了攻寨计划,恐怕将她千刀万剐都算是轻的。 前狼后虎,寸步难行。双方都将她往一条死路上逼。 默默回想着闻人珏方才说的几个字,她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低声应答。 一刻钟后,银甲卫按照梅薛温提出的要求,于寨中寻来一匹高大精壮、四蹄健硕的马匹,把持着缰绳将马带到溪畔,由其亲自验货。 那匹马儿通身漆黑,鬃毛长而飘逸,极富光泽,被风吹动时犹如一道晶莹剔透的瀑布在空中轻泻。肌肉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量,隐约透露出卓越的速度和耐力。 等他点过头,季书瑜方才轻提起裙摆,往前方水畔缓步走去。 马头低伏,大张着嘴嚼动着从地上薅来的肥沃嫩草,吃的不亦乐乎。见她靠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瞪得极大,一错不错地盯着来人打量。 银甲卫将手中缰绳绷紧,牢牢把控住马头,防止马儿忽然暴起。 她伸手握紧一截缰绳,抬腿踩着铁脚踏借力爬上马背,动作虽有些缓慢却格外稳当,不见丝毫狼狈之态。 一头乌黑缎发垂落,顺着她俯身的动作贴伏于马鞍上。直待重心稳定后,季书瑜方才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抬首望向前方。 溪水的另一侧,跟随梅薛温的山匪们也领到了诸多马匹,但因着人数过多,坐骑供应不足,因此大多是两人共乘一匹。 身形高大、肌肉虬结的壮汉们十分自觉地分成各个小队,抬腿跨上马背,提鞭冲着马屁股抽去,皆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往后山山道疾驰而下,不过片刻便于山口拐角处隐去了踪迹。 马蹄声逐渐远去,对岸最后只余梅薛温一人立于溪畔。 他抬头打量着夜空,等了两刻钟的时间,估摸着手下人马已经跑出了几里的路,方才回首望向对岸,朝着那银甲卫微微点头。 21、安之若素 身下的马匹被牵引着起身,迈开四条长腿慢悠悠地往溪水中踏去。 水位不算太深,正好没过了马肚,也将她垂下的裙角浸湿了些许。 感受到脚踝处传来的湿漉之感,高坐于马背上的季书瑜低眉望向底下荡开的水波,轻抬起双腿,悄悄叹了口气。 马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将她往对岸载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视线中,对岸那道高挑的身影愈发清晰起来。 梅薛温长身鹤立,一袭暗色长袍上开满了大片殷红血花,仿若才从尸山血海中踏出般,浑身充斥着逼人的煞气,于夜色中颇为瘆人。 他手提长刀,牵起毫无血色的薄唇,带出一个轻浅笑容,若往常般唤她道:“夫人,日安。” 面上的铜制面具于月色下映射出几许寒芒,通身气质诡谲又阴森。 季书瑜快速地撇过头去,断开了对视。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要伸手去抓握马儿的鬃毛,不想指腹却是意外擦过了马背皮肤。底下那温暖到灼热的体温,像是被丝绒布包裹的一团炭火,叫她指尖若被燎了一般,心头猛地一跳,又匆忙收回手来。 水流较先前湍急许多,马儿前进的脚步逐渐变得吃力起来。喘气声稍显急促,脚下速度愈来愈缓慢。 最后,它堪堪于溪水中央停住了脚步,无论季书瑜如何赶它,也再不肯往前挪动一步。 时间随着流水匆匆流逝。 季书瑜受困于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她握紧了手中缰绳,垂眸朝底下望去,眼中波光明灭,神情透露出些许无措。 她正想要回首朝岸边的银甲卫求助,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隐约的响动声。 似是有人下水了。 她动作微顿,蓦然回转了目光。 却见远在对岸的梅薛温已是利落地撩了袍角,迈开一双线条流畅的长腿踏入水中。逆着湍急的水流,脚步沉稳而有力地同她相向而来。 心念微动间,她眼尖的瞧见,梅薛温周身回荡开的水波隐隐染上几分殷红血色。 像是新鲜的血液。 难道他身上有伤口? 忽视她那探究的目光,梅薛温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与长鞭,神情淡然自若,却是不急于挥鞭赶马。 他长腿没于水中,身形岿然若山岳,稍微松了手中把持着缰绳的力度,抬掌轻抚马儿颈部和肩部的皮肤,耐心地等它的喘息不似方才那般急促,方才领着它缓步往岸边走去。 季书瑜静坐于马背上,杏眸打量着他的背影。因着衣物被打湿染成了深色,一时也瞧不出他到底是何处受了伤。 身形高挑的男人稳稳走在前头,为身后的马匹挡下绝大部分的水流阻力。 而他的镇定自若也极大的安抚了马儿,呼吸声逐渐有序,十分乖顺地跟在他后头,不消片刻便被领上了岸。 黑马扬起头,用力地甩动着自己油亮光滑的鬃毛。 梅薛温抬臂拧干了裤脚的水,伸手把住缰绳,右足点地,腰跨旋转,动作流畅的翻身上马。 顺手将身前的人儿往后压了压,待调整好二人的位置,方才调转了马头,双腿一夹,驱马往后山山道疾驰而去。 脖颈肌肤接触到身后浸湿的衣物,一阵寒风吹过,季书瑜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身子向前倾斜,下意识地想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黑马高大雄壮,四蹄健硕有力,奔驰在山道上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狂风吹拂起一头乌黑发丝,如若细鞭般轻抽于她光洁的面颊,也将她散乱的思绪收拢回来。 真是难以置信,多智若梅薛温,竟会选择让人质坐在前头。 他就不怕腹背受敌这一说么。 还是说,他真就敢断定,她对他毫无威胁可言? 身后男子身材高挑,双腿紧夹马腹,策马时身上的肌肉微微紧绷。 而她被环于那双有力臂膀之间,能直观的感受到他的怀抱逐渐变得寒冷。 似叫人如何也捂不热的冰坨子。 马蹄嗒嗒而去,水畔不知是谁低笑出声。 在马匹即将于道口的拐角处消失时,一道箭矢伴随着强劲的力道破空而来,速度之快,叫人避无可避。 季书瑜瞳孔骤缩。 那人果然不会放任梅四安然下山去。 “唔——” 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闷哼声。 梅薛温朝她的方向微微倾身,借力勉强稳住了身形。双手仍是牢牢地把持着缰绳与长鞭,不曾叫方向有丝毫的偏离。 他中箭了,而这里距离北苍边境约莫有几百里的距离,他身上带伤定然撑不了太久。 季书瑜几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甚至无法抬目观察前方的路,只觉鼻间那股血腥之气逐渐变得浓郁刺鼻起来。 万一梅四到半路发觉自己再也出不了山了,要拉她陪葬可如何是好。 季书瑜心中懊恼,又忍不住问候起闻人珏来。 明明答应不会动手的,如何翻脸便做这种朝人放冷箭的事。 察觉到她的心神不定,身后那人突然失笑,那贴着她脊背的胸腔都在隐隐震动。 他气息略带不稳地同她耳语。 “夫人在想什么?是担心我突然出尔反尔,叫你再也见不到你那未来夫婿了么?” 季书瑜轻扯嘴角,哼哼两声,敷衍地表示这个冷笑话并不好笑。随即垂下一双眼眸不肯再搭理他,只作闭目养神状。 狂风于耳边呼啸而过,远处隐约传来轻微的马蹄声响。 梅薛温自然也发现了后方跟踪的人马,并不以为意。 他骑术高超,又对鹿鸣山周边极为熟悉,不过几个绕弯便将人给远远甩在了后头。 马匹疾驰良久,二人身形紧密相贴,却俱是默契地一言不发。 待又绕过了一重巍峨青山,马匹的速度逐渐减弱,梅薛温声音微哑,语气中带着隐隐的疲倦,开口道:“安心,他虽违背了誓言,我却不会食言。” 季书瑜蹙了蹙眉,闻言忍不住抬首瞧他。 梅薛温肩口的伤已经不再淌血了,不过那双唇也已是苍白到了极致。一双极长的睫羽微颤,若一排小扇般密密垂落,眼中全是血丝。 他若有所感,一双幽暗的眸子悠悠垂落,默默望进她眼中,于清澈秋水中寻到了自己的倒影。 却闻她忽而开口,声音泠泠如玉击。 “为什么?” 梅薛温闻言略感诧异,却没再挑眉——因他此刻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做这个表情了。 “什么为什么?” 22-30 第22章 剑胆琴心 誉满其身者亦谤满其身。…… 为什么要以她作人质, 却又能够于此刻这般自若地说出‘不会食言’这四个字。 他同闻人珏一般高高在上,将她把弄于鼓掌间,到头来还她一条生路倒成了天大的恩赐。 明明他们二人才是她眼下所受苦难的缔造者。 “夫人方才想说什么?” 他低头轻瞥一眼她的面容, 又再度抬首望向前方,为她忽然的沉默感到些许不解。 季书瑜满腔苦涩, 然而望见他那面具底下淡然无波的平静眼眸, 想要发问的话语忽然间又尽数哑在了喉咙里。 疲惫之感袭遍全身, 叫她失去了继续谈论的欲望。 伸手抓紧了马鞍的一角,沉默地紧闭双目。 二人相识不过短短十几日, 她甚至连他面具底下真正的面容都不曾见过,更别提有多么了解他的真实性格, 能推测出他心中的想法。 她猜不到, 也不想猜。 梅薛温若是发觉了自己之前的作为, 知晓了她的手段,断然再不可能说的出眼下这般话。 可她不会告诉他的。 如果可以,她甚至会在他得知所有真相前亲手杀了他,永绝后患。 山野匪寇而已, 死不足惜。 早在他掠她入寨的那个夜晚, 冥冥之中,就已注定了他如今必死的结局。 …… 两边的林木不断地向后倒退, 视野内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木便还是树木。二人驶了很远的路, 却又好似一直于原地反复打转绕圈。 梅薛温估算着身体所能坚持到的极限, 十分果断地改了原定的路线。 索性不再执着于出山, 转而择了一条隐秘的山道拐了进去。 坐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脚步, 载着二人连续疾驰了一个时辰,即使是铁血宝马也难免精疲力尽。 就当季书瑜也不由得为眼前单调乏味之景而心生烦郁之时,梅薛温终于在一处道口绕进, 策马来到一片植被稀疏的平坦路面。 一股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和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前方不再只是单调的林木。巍峨山脉之间,一道壮丽的瀑布从对岸的高崖上倾泻而下,宛如一幅巨大的白练垂悬于天地之间。 山风拂过,强大水流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终猛烈地撞击在下方的岩石上,汇成河流极快地向东逝去。 仅凭肉眼却是难以估计河水之深度。 淡淡的白雾缭绕,四周古树参天,一座高大的庙宇于其中若隐若现,静谧而神秘,仿若一幅褪去水墨的古老画作。 梅薛温于庙门前勒停了马,翻身而下,伸出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于她腰间,轻松便将女子抱下了马背。 她垂手整理衣衫,仰目望向前方。 冷月映照着破败的庙门,石阶上堆满了厚厚的枯叶,朱漆斑驳,无不显示出庙宇历经的沧桑。 屋檐下挂满了纵横交错的蛛网,勉强为这座废弃的山庙增添了一分生机。 显然已是许久不曾有人到访此地了。 他是准备在这过夜? 梅薛温并不同她解释,待将马匹放至绿草肥沃的土地上后,又独身往河水边走去。 一边褪下了那件满是鲜血的外袍,随手撕下一截较为洁净的布条,就着河水将伤口粗略清洁了一番,动作之粗鲁叫季书瑜看的都忍不住皱眉。 他却是若无所觉一般 ,待处理好伤口,回身领着季书瑜往山庙中去。 木门嘎吱作响,室中光线极为黯淡。 入眼便是一座立于庙宇中心的巨大佛像,虽然面容依旧庄严,但色彩模糊,浑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底下摆放着的香炉亦是锈迹斑斑,散落一地香灰,夹杂着岁月留下的无限荒凉。 梅薛温于庙中环视一圈,最后驻足于佛像右后侧的墙角处,将自己的外袍铺于地面,倚靠着墙角坐了下来。 他闭上双目休憩,竟是全然不去管她,好似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人质是否会半路逃跑一般。 屋内长久无人打理,墙面遍布着霉斑,室内充斥着极为令人不适的霉湿气息。 如此他竟也能够忍受么。 季书瑜朝墙角处投去一瞥,思忖片刻,拖着双腿以尽可能轻的步子上前,将两侧的壁窗挨个推开。 携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吹入室中,中和了鼻间那股霉湿气息,叫人一扫心中的烦闷,颇感舒心。 耳畔传来淙淙流水声,隐和着几道微弱的清脆鸟鸣。 她安静地靠站在木窗边上,一双妙目眺望前方,却不看那些瀑布与高山,若有所思地循着远处的天边望去。 微弱月光映照下,少女形貌昳丽,雪肤红唇,宛如山中精魅,不似凡间客。乌黑长发如瀑布般悬垂于白皙颈侧,发丝轻飘若撩人心弦。 美人神情专注,全然不晓,自己此刻亦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梅薛温抬目打量她,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半晌,方才低声唤她:“来这边坐。” 季书瑜闻言应声,乖顺地回身,缓步走到梅薛温所在的墙角处。 一双秀眉轻蹙,忍着腿根处的灼痛之感,屈膝同他一道坐在了那件外袍上。 将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梅薛温长睫垂落,修长的手指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投至她怀中。 “虽不知公主方才所说为何,但梅某还是希望公主不要思虑太多。眼下只是权宜之计,待此间事了,便会放公主自由,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季书瑜纤手拾起药瓶,闻言又侧过头去看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瓶身,言道:“四爷说的真是轻松……可我一生清誉毁于一旦,往后还能嫁与谁呢。” 梅薛温抬眸回视,声线平淡,道:“是非以不辩为解脱,誉满其身者亦谤满其身,公主如今仍为完璧之身,行得正坐得端,对于流言蜚语不必太过在意。况且闻人公子倘若真如传言那般光风霁月,知晓了其中缘由,想来也不会为此为难你。” 季书瑜被他这番话气笑了,将怀中的药瓶重新扔了回去,怕自己会忍不住于下一刻对他动粗,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梅薛温却不肯叫她耳根清净,将那滚落的药瓶重新拾起,再度抛入她怀中。“药膏拿去涂在伤处。” 季书瑜手忙脚乱的接住拿药瓶,回过头去,面露不解。 若看懂了她眼中的疑问,梅薛温咳嗽了几声,嗓音低哑,言辞简短地解释道:“明日还要赶路,不会有功夫顾及你的腿伤。如若公主不怕伤口加重的话,药膏不涂也罢,都随你。” 他长腿微曲,将身子往后墙面仰靠了些许,闭目蓄养精神,不再同她说话了。 季书瑜垂眸看着手中的药瓶,有些出神地想着心事。 让她涂药…… 他竟还会在乎这点微末小事,难道真是不打算杀她么。 月霜倾泻,玉珠四溅。 男人胸膛起伏有序,裸露于面具外的肌肤如冷冽月色般苍白至极。 耳边那道呼吸声,较往日多了几分沉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与他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叫人不由得生出躁郁之感。 季书瑜打量着他,轻抿粉唇,轻声道:“四爷的伤口还未上药,若不及时处理恐会肿疡。不如,由我为四爷上药吧。” 梅薛温不语,抬眸静静注视她片刻,取回了那被捂得温热的药瓶,动作粗暴地揭开了自己方才包扎的伤口,拔开瓶塞,随意往上头撒了些药粉。 淡淡抬眼瞧她,“行了?” 第23章 虎尾春冰 待今夜一过,两人便彻底算是…… 季书瑜面容平静无波, 摇了摇头,叹口长气道:“四爷自己上药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在他阴郁漠然的目光中, 季书瑜镇定自如地伸手将其肩头缠缚的布条揭开,曝露出底下的狰狞伤疤。 于弱光下仔细观察了一番, 只见伤口周边的肌肤竟是有些发乌了。 “瞧着很严重。我替爷简单处理一下, 千万忍着些。” 她取下头上的银钗, 简单清洁后,以尖端紧贴在他伤口周围的肌肤上移动轻挑, 将陷入血污中的杂质和死皮一点一点地除去,动作小心细致, 并没有叫他被刺痛。 接着纤指捏着瓶身, 将其中的药粉均匀铺撒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上。 一边动作, 一边启唇向伤口处轻轻吹气,尽力减轻他的痛感。 梅薛温感受着肌肤上的凉意,侧眸瞧向一旁女人低伏的脑袋。乌黑青丝垂落于她颈侧,衬的脖颈愈发白皙纤细。 他瞳色极浅的眸中神色诡谲, 其中似有鬼蜮丛生, 于暗涌中蛰伏隐藏,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 待她完成了伤口的处理, 放下手中的银簪, 直起身时面上却露出些许难色。 他目光淡漠的瞧她, 想看看她接下来又准备做些什么。 季书瑜侧首想了想, 索性将之前解下来的布条扔到一边。 在男人森凉目光中, 十分顺手的松解开了他中衣的领口,纤手径直贴着他的脖颈摸至里衣领口处—— 然后猛的一撕。 布帛撕裂之音清脆至极。 她浅浅弯眉,芙蓉面上笑容明媚, 好似对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毫无所觉一般。 “四爷的中衣方才也沾了好些血水,若是用来包扎伤口恐怕不干净。里衣则相对清洁干净许多,您请见谅。” 她将那条长布条切细,依次缠绕于他的肩头,细致地扎了个漂亮利落的结。 为了防止滑脱,手下并未刻意收住力道。 是以在闻及身旁那道愈发沉重杂乱的喘气声时,她竟意外地感到些许畅快。 …… 怪哉,于匪窝中走了一遭,难道自己真是被逼出些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了不成? 梅薛温低眸望向自己被布条束缚的肩头,神情怪异,转目定睛瞧向那正在忙碌的女人,亦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却见她一双秀眉紧蹙,忽而举起双手平摊于他眼前。十指纤细如葱根,染满了殷红血迹,红色与那琼雪般的白皙相互映衬,竟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他呼吸微沉,却见她面露不安之色,一双睫羽若蝶翼微颤,小声问道:“爷,可否容许妾身到外边洗一下手……” 梅薛温默了半晌,略显疲惫地收回目光,重新将身子靠回墙面,方才答道:“半刻钟,快去快回。” 得到允诺,季书瑜动作轻巧地整理起摊乱于地面的杂物,偷偷拾起一条沾染了他血迹的布条藏入袖中,往屋外步去。 …… 如今正至仲秋,夜间山风极为寒凉,更不提庙中的木窗皆有破损,压根扛不住风,十分冻人。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浅眠中惊醒,季书瑜紧了紧衣领,下意识地回眸去看身侧之人。 月光下,梅薛温一双薄唇微抿,裸露在面具外头的皮肤显出毫无生机的惨白之色,于森白月光下瞧着颇为瘆人。 呼吸更是微弱的几近于无。 “四爷……?” 她犹豫半晌,缓缓倾身过去,正想抬手试试他脖颈间的温度。然而手才伸到他胸膛跟前,却是被那正闭眼休憩的人一把给抓握住了。 他的大掌骨节分明,把着她手的力道不小,二人肌肤相贴,使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 果真是冰凉如死尸。 “夫人要做什么?” 她轻抿唇,见他睁了眼瞧她,眸中神光清醒无波,不像是病了,手下微微用力,收回自己的手。 身手如此敏锐,估摸方才压根就没真正浅眠过。 不过也是,二人眼下正在逃亡,他若再神经大条些,早便没命了。 瞧他如今这般狼狈,却仍然尽力维持神志清明的模样,她又隐约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梅薛温或许没机会逃出这片大山了。 罢了,就当欠他今日选择让她坐在前头,因而为此硬生生受下的那一箭。 虽不知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做出的选择,但论迹不论心。她于这一刻,愿为他守这一长夜,待今夜一过,两人便如他所说的一般,彻底互不相欠。 二人命里无缘,各有各自要走的道。 分道扬镳即是他们命定的结局。 第24章 破甑不顾 这个时候他竟还有闲心念些艳…… “明日还要赶路, 四爷若是不睡如何有精力驱马?您休息养伤,不若妾身来替您守着。” 梅薛温低眸听她说话,不置可否。 季书瑜一双妙目盈盈, 目露疑惑:“四爷信不过我?” 那人久久不答,正当她兴致索然, 正准备结束这段对话时, 梅薛温掩唇轻咳几声, 声音沙哑,问道:“公主所图为何?” 所图? 她垂首思忖, 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若有所思地侧首望向他, 言道:“仔细想来还真有一事, 想要求四爷解惑。事到如今, 不知爷是否可以如实相告,那枚印信……是你拿的么,为何?” 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梅薛温长眉轻挑, 低笑道:“公主冰雪聪慧, 应于我带伤归寨的次日便已猜到了罢?至于原因,便是第二个问题了。” 季书瑜瞪大双眼, 有些不忿地瞧他, 正想要说话, 却见他视线微转, 面色淡然地继续说道。 “缘由虽无法回答, 不过我另有一个消息,正准备告诉公主。印信已经归还了,除此之外还备下了一份薄礼, 想来应也能叫公主喜欢。” 季书瑜闻言微愣,垂下头去,下意识地去摸腰间香囊,然里头仍是空落落的。 这是什么意思? 回首,但见梅薛温已经闭上眼休憩,呼吸平稳有序,想问出口的话便悉数停留于喉口,低眸静思。 观他神情不像是作假,可那印信若不在囊中,又会在哪呢。 她抬头望着那扇大开的侧窗,目光盯着夜空中被云层遮蔽的朦胧月影,若有所思。 …… 卯时一刻,山中隐有野鸡鸣啼。 天色浑黑,伸手不见五指。 季书瑜双手环抱,屈膝将身子缩成一团,默默数着庙外暗林处传来的几道脚步声。 有人摸过来了。 竟是比她所预想的时间还要早上太多。 回首望向身侧浅眠之人,她抬起手正想要去推他,然而手尚未落下,便被那只冰凉的大掌轻轻挥开了。 溪水淙淙,风从林间过,引得一阵落叶窸窣之声。 梅薛温抬首望向庙外,仔细分辨外头的细小足音,轻抿唇角。 “庙前狼虎围猎,你直面对上毫无胜算;庙后水路凶险难渡,你无舟可渡,更无路可逃……夫郎若是信得过妾身,不若将珏公子要的东西交予我,我会尽我所能保下夫郎性命。” 季书瑜忽然开口,清丽的面容隐没于阴影中,面色平静。 蓦然听她转变了称呼,梅薛温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回首定睛瞧了她片刻,笑道:“为夫如今倒是觉得,相较于四处逃亡,眼下若能同夫人一道赴死,也是一桩美事。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季书瑜神情惊愕,以为他是病昏头了,从头到脚的仔细打量了他一遍,也没看出个好歹来,却眼尖地瞧见他腰间的短刃已然不见了。 “你……” 话音未落,那人微微倾身与她附耳,两人间的距离极为贴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拂于她耳边的鼻息和隐隐的兰香。 她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呆呆的瞪着一双杏眸,怔愣地注视他。 那双苍白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冰凉的指尖细细描绘着精致眉眼,耳边声线低沉喑哑,含着独特的韵味。 他隐隐带笑,若情人间的暧昧低语,语气悠然,字字缱绻:“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 ……海棠开未开,郎君来未来? 薄唇轻启,将一首极为肉麻的诗词徐徐吟诵,阴森可怖的缱绻逝去,只余一阵心悸之感。 季书瑜神情错愕。 敌军已经逼近庙门,这个时候他竟还有闲心念些艳词戏弄她? 莫不是受伤太重,加之压力过大,以致于精神错乱了? 瞳色极浅的眸子中暗光浮动,目光若有实质地于她面颊上细细描摹,眼中暗流流淌,好似在一点点将她的容貌刻绘印入心中。 大掌落于她发顶,逐渐往下移挪,无声无息地从后头缠上白皙纤长的脖颈。 她整个人被环于他胸前,幽幽兰气萦绕鼻间,馥郁的叫人有些眩晕。 二人紧密相贴,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宽阔胸膛中稳健有力的心跳,以及他冰凉无一丝暖意的怀抱。 季书瑜咬了咬舌尖,深吸一口长气,努力想将他往后推去。 正是此行为,叫她余光中忽然瞥见庙门外有一道寒光浮现。 一柄蛇形长弓不知何时已被拉至满月,箭镞直指二人所在的方位。 她心下一惊,拍了拍他的手,正想要开口提醒梅薛温注意身后。却不想,下一瞬她便被人勒紧了后脖颈和腰身,不得不随着他动作的引导,旋身坐到了他腿上。 二人调换了彼此的位置,身形相靠,肩颈相贴。于外人看来,好似只是情至深处的拥吻。 可眼下,被箭镞对准的人成了她—— 锋芒在背,她整颗心如坠千尺冰窖,伸手向脚边摸索,触及到方才用来为他处理伤口的银制匕首,二话不说抬手便冲他桎梏在自己颈间的大掌刺去。 天杀的恶匪,果然贼心不死还想要拉她挡箭垫背。 匕首刺了个空,握着她脖颈的手匆忙撤去,她反身一扭,使尽全力用肘部击打他的伤口。 方才才为他上过药,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他的伤口。何况眼下梅薛温失血太多,体力不佳,根本无法承接她的攻势。 不过几个来回,他被迫受了一击,环在腰间的双手刹时脱力,眼中浮露出几分郁色。 季书瑜也顾不得之后是否会暴露自己会武的秘密,手脚齐用,抬腿攻向他腿部的麻筋,以巨大的力道将身前的人给推开,翻身一扭,再度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寒光伴着一道破空之声而来,于两人眸中倒映出一道白茫茫的雪光。 “嗡——” 不做他想,梅薛温下意识地环着女子腰身向一侧翻滚。待成功躲开那只冷箭,他拥着季书瑜的动作陡然僵住,顿了半晌,方才缓缓低头向下望去。 美人纤手染血,将手中那柄刺入他胸膛的银簪再度推进几分,一双清凌凌的杏眸中无波无澜,神情极度平静。 他迟钝地感到些许痛意,缓缓弓下腰身。修长手指掩着面容,低声笑道:“好,很好,你真是好……够狠。” 季书瑜薄唇微抿,起身往后退开几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却闻侧窗处紧接着响起一道弓弩发射的声响,又是疾矢出弓。 她蓦然如猫般弓起,惊疑不定地回首。 利器来势汹汹,与她已经格外相近。 眼见着避无可避,正当她准备生生受下这一箭时。 叮—— 一柄短刃被人抛出,十分精准的打偏了那支箭。 一击未中,窗后之人快速伏低下身体,于夜色中隐去身形。 身后之人低低发笑:“傻了?方才还很机敏,如何第二箭便不躲了?” 她怔愣地转身。 梅薛温捂着腰间的伤口,猩红 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于指缝间滑落,他身形不稳,借着墙面稳住身形,艰难地挪动脚步向南窗的方向走去。 见她犹豫着想要跟过来,他回眸,淡声拒道:“夫人若想活命,还是同我保持些距离较好,他们瞧着好似并不会在乎是否错杀。” 季书瑜僵硬在原地,垂首瞧着那一地殷红血液。 那他方才是早就发觉了前后都有弓手暗伏了? 她确信,第二箭对准的人无疑就是她,闻人珏难道是想出尔反尔取她性命么…… 思绪万千间,庙门外一道男声响起,若金玉相击,带着一种惬意的悠然之感:“不曾想梅四当家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先前见你这般干脆的舍弃了挚友亲朋,如此反差倒叫吾很是意外。” “如今山穷水尽,你无路可退,不若识相的认罪伏法,主动交出东西,尚可保留全尸。” 闻人珏发出愉悦的低笑声,金扇于掌中轻点,薄唇启张,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语度倒计时。 “十。” “九。” “八。” …… 季书瑜呼吸一滞,握紧了手中的银簪,警惕地望着梅薛温。 他倚靠着那扇木窗,回眸望向窗下的瀑布,若有所思。 他是要跳窗么? 不说水流这般湍急,窗子距离底下水面尚有几丈之高,他拖着这一具病体若是就这般贸然下去了,以后可就再难爬上岸了。 而闻人珏想来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方才敢逼上庙门来,堵死他的生路。 …… “一。” 最后一个数落下,同一时刻,侧窗外传来一声突兀的落水声响,紧接着又被迅速地吞没于嘈杂水流声之中,滚滚东逝。 季书瑜不可置信地提步奔向窗侧。 今夜的月光太过黯淡,即使是瞪大双目也丝毫看不清水下的情况,只有隐隐似血的深色波纹翻涌于湖面,久久不散。 立于屋外的闻人珏闻声轻嗤,眉目间显露出几分阴狠之色,“呵,自寻死路。” 耳畔传来数道脚步声,银甲卫手执利器破门而入,锁定声源的方位包绕过来。 季书瑜秀眉微蹙,望着那不断东逝的幽深暗水,目光沉沉。 未束缚的马匹,未妥善处理的伤口。 他早早发现了后头有人跟踪,估摸着根本就没有想过能从寺庙中逃出生天。 所以,他择侧窗下水路,宁以水为墓、死无全尸,也不肯叫自己与手下爪牙受闻人珏掣肘么。 她静立于窗边注视着梅薛温坠落的那片水域,直到兵卫过来唤她,也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心下喃喃。 那草匪应是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第25章 下卷·檀郎谢女 玉郎呵手试梅妆。…… 季白至, 菊月凉,万物肃杀。 闻人府,东院。 王氏将手中核对完的账簿放回桌面, 抿了口清茶,保养得当的脸上笑容和气。 “不愧是鹤阴山道人手下教出来的孩子, 天资聪颖, 悟性极佳, 学什么都快。” 季书瑜着一袭碧蓝色锦缎裙,长发挽作妇人发髻, 气质温婉,精致面容上含着盈盈浅笑, 似并未察觉她语气中若有若无的疏离。 她低眉恭敬道:“如何担得起娘这声夸赞, 都是您倾囊相授, 不嫌弃妾身愚钝。这几日跟着娘学习打理中馈,才是真的叫妾身受益匪浅。” “倒也不必太过自谦,你能干些,娘以后便也能放心将中馈之权交予你掌典了。好了, 我乏了, 今日就到这吧。” 王氏一双凤眼细长,转眸望向一侧立着的婆子, 递去一个眼神。“这个点, 策儿应也散衙了。今日便不留你用晚膳, 喝完补药早些回去吧。” 那婆子会意, 忙端着小案上前几步。 其上呈着一只金边青瓷碗, 因着是方才从炉中盛出,里头的汤药仍在不断冒着丝丝白气。 季书瑜应声,乖顺地从座椅上起身, 微抬双臂接过了那盏汤药,十分自觉地将瓷碗送至唇边饮用。 王氏半抬眼皮,不动声色地瞧她。 那补药只嗅其味便已觉冲鼻,此女惯常受锦衣玉食,被她迫着连喝了几日的苦药,却是一声怨也不喊,连眉头都未曾皱起,瞧着当真是乖顺。 确实是个好拿捏的。 “你莫要怨娘,此药虽滋味涩口了些,却是极为滋阴养血、温经散寒的良方。只有调理好了身子,方才能使你早日受孕,为策儿诞下儿女,为闻人家开枝散叶。” 服用完汤药,季书瑜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轻拭唇角,将碗重新放回案上,垂眸答道:“娘一片用心良苦,妾身皆记在心中,又如何会怨您。” “你若能明白,倒也不枉费我这般尽心尽力的为你打点。如今府中中馈有我支着,你尚且无需为此太过劳神费力,多与策儿培养感情才是要紧之事。天色不早,早些回吧。”王氏面上露出满意之色,挥手示意婆子送她。 季书瑜俯身行礼,跟在那婆子身后跨过门槛,出了垂花门,静默的向西面的院落走去。 几个婢女正于抄手游廊上点廊灯,见她经过,连忙垂头行礼。 “夫人。” 季书瑜笑容温婉,颔首应声,“免礼。” 那婆子忍不住侧首,悄悄投来一瞥。 这玉倾公主的性子倒真是不错。 今日回院的时辰虽较往日早了些,但待二人行至院外,天色也已是有些阴沉了。 院内灯火明亮,廊道内与花圃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雕花灯盏。 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负手立于廊下,暗青袍角迎风猎猎而动,循声抬目向院门处望去,正巧撞入杏眸眼波之中。 双目对视,那些细碎的光亮,将他原本瞳色就极浅的眸子照得宛若一潭晴日秋水,温柔又深邃,平静波涛之下又似有藻荇交横,仿若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异常勾人心魄。 闻人策眉目俊美,长身鹤于烛灯之下,却若玉山上行,就连鼻尖下颚也被烛光勾勒出美玉般的莹光。 暖光投落于他周身,宛若天地所垂青的仙君,凤翎睫羽低垂,俊朗的眉宇间含着一种惑人的专注之色。 尽管二人已成婚一月有余,也行过了周公之礼,按理说应早已是对自己枕边人的容貌习惯了,但此刻对上他的视线,季书瑜的呼吸仍是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刹那。 她唇边带起笑意,轻提裙摆奔上前去,如乳燕投林般落入闻人策张开的怀抱中。 “外边风大,夫郎如何立在院外等妾身。” 话虽如此说,语气中含着的欢喜却是显而易见。她满心满眼都是良人,真似极了一个方才品尝情爱滋味的女孩。 玉郎胸膛宽阔而结实,环抱着她正是刚好,质感细腻的锦衣上熏有一种极为好闻的水香气,也意外很得她喜欢。 不可否认,他通身都叫她挺满意。 闻人策含笑将她搂紧了几分,垂首于她发顶落下一吻,笑道:“不碍事,原以为还要再等上片刻的,既然夫人回来了,便叫人早些摆膳罢。” 二人相携进了屋,待用完膳食,又一道坐于窗扇旁的美人榻上赏月休憩。 美人榻玲珑小巧,平常以季书瑜一人的身量半坐半躺正好妥当,可如今若需为二人共卧,榻面便属实有些窄小了。 是以二人身形免不得稍有拘束。 闻人策手握书卷端坐其上,美人则伏卧郎膝,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夫人近日是在喝汤药么,母亲备下的?” 他素日做事极为专注,看书时言语极少,今日却是意外的主动与她闲话。 季书瑜微微抬眼,却见他目光仍然望着手中的物什,仿若此话也只是随口一提。 她仰首,答道:“是母亲专门请人开的调理身子的良方,说是能滋阴养血、温经散寒,妾身连喝了几日,果真觉得通体舒畅了不少。” 闻人策目光轻瞥过她纤细的腰身,若有所思,言道:“原是如此。” 季书瑜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点了点头。 闻他轻笑一声,接着收回目光,又继续看起手中的文卷来。 …… 密云堆积,月影朦胧。 时间飞快流逝,也到了就寝的时候。 撤下了金钩上挂着的纱帘,二人于昏暗帐内身形相贴。 居室中暗香浮动,只待夜间叫过两次水后,方才熄灯歇下。 闻人策于房事之上亦如他本人一般温柔,进退皆以妻子意愿为主,从未叫她感到不适。 每次缠绵着交换彼此气息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他投落下来的专注目光,那双时而温柔时而幽深的眼眸如若吻一般,抚触上她的每一寸肌肤。他这般温柔,细致专注地观察她的反应,每一刻都在感受她的感受。 这样的体贴,叫她常常忍不住沉沦。 他很好,如若云雨霁后的温风,无论从哪处深扒,都找不出能够令人挑剔他的缺点来。 季书瑜卧于他胸膛上,轻嗅着鼻间那股浅淡的兰香气味,又有些出神了。 好像……每当他情动之时,身上那股水香气息便会愈发馥郁,伴着一种极为惑人的兰香气,轻易就能惹得她失神。 也正是这一点,叫她感到有些苦恼。 二人交颈亲昵时,她脑海中总是会不可控制的浮现出前任夫郎的身影。 温暖的大掌落于乌黑发顶,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光滑如缎的墨发,舒服的叫她像只猫儿般眯起眼来。 耳边隐隐传来男人的轻笑声,她却没力气再回应了。 原因无他,这两位夫郎于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诡异的相像。 比如……他们都喜欢染兰香。 可贵公子身上熏的是名贵的兰花香料,馥郁迷人,同那草匪单调的墨兰花草香气也并不完全一致。 再比如,闻人策也惯常喜欢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一边阅书,一边以掌抚摸她的头发,或揉捏她的耳垂。 那人也爱抚她长发,可他动作粗暴,远远不似贵公子这般的温存柔和。 一个是世家公子,一个是山野匪寇。 二人身份天差地别,又如何会有关联? 应该只是巧合罢…… 或许是她还未习惯新的生活,产生的错觉。 …… 翌日。 因着要陪同小姑子去赴赏花宴,季书瑜一早便被唤醒,起身作梳妆打扮。 闻人策要去应卯,较她起的更早些,更换好袍服绕出屏风,恰好望见美人上完了妆,正对镜抹着口脂。 杏眸漾春,朱唇红润,眼波流转间风华四射,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女之优雅仪态。 她于镜中对上他的眼神,唇边下意识地带出温婉笑意,放下手中物什,要起身送他出门。 “夫郎……” 不想下一刻又被他重新带回梨花木椅上。 “近日衙里无甚要事,我迟些过去也无事,不着急。”闻人策语气温缓,抬眸望向桌上那只盛满了珠玉的妆奁。 修长手指从中取出一枚金钿,将呵胶覆于其上,再置于唇边轻轻呵气,耐心地等待鱼胶化开。 季书瑜乖巧地坐着,眸中波光微动,安静地瞧着他手中的动作。 玉郎垂首,目光专注地将手中金钿贴于她光洁的额上。 二人肌肤并未相触,但因着距离相近,那股馥郁惑人的兰花气充斥于鼻间,与那轻微的喘息一并挑拨着她敏感的神经,气氛较之前更为暧昧的多。 此情此景,她脑海中蓦然跳出一句词—— 清晨帘幕卷轻霜,玉人呵手试梅妆。 只不过,上妆之人成了玉郎。 “玩得尽兴,记得早些回来。” 贴好花钿,他抬掌抚摸她的鬓发,又于她唇角处落下轻浅一吻,率先起身出门去了。 那个吻若鹅毛轻巧,季书瑜愣愣地抚摸着唇,甚至忘了起身相送,目光追逐着他远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 一旁立着的婢女亦是面泛红霞,羞得不敢抬头。 两位主子的感情真好,从容貌到身份无一不般配,当真是一对令人歆羡的璧人。 季书瑜自不晓得旁人的心声,待脸上热度退去,整理好妆容,便随着婢女前往府门。 跨过门槛,抬目便见几辆装点精致的高大马车立于阶下。上头以金线绣有兰花图样,正是闻人世家独属的标志。 她于原地耐心等了两刻钟,只待其他房的姑娘都到齐了,方才等来了自己的小姑。 “嫂嫂!” 少女笑容绚烂,冲她挥了挥手,提步朝她走来。 她今日的装扮较往常更为华丽,身上一袭鹅黄色织金锦缎裙,乌黑发丝中点缀着珍珠,行动间通身于日光照射下显出极为夺目的光彩。 “雅儿。” 季书瑜唇角含着浅笑,闻声回首,瞧见她这幅高调的装扮,眸光若有所思。 “我来的有些迟了,我们快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闻人雅搀住她的手,急匆匆地带她一道上了马车。 待二人坐稳,马车方才缓缓驶动。 第26章 阳和启蛰 她这个公主身份,又能有几许…… 婚队失联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 此案本该是由身为郡守的闻人策亲自出面,对其全权负责。 可事发前长公子旧疾复发,不得以只能闭门养病。率兵袭寨之务便交由其佐官, 郡丞闻人珏代为处理。 是以季书瑜被接入兰泽待嫁时,久病初愈的闻人策为表不能亲迎的歉意, 特意送来书信慰问, 还请了妹妹闻人雅也入住二府中, 同她作伴消遣。 闻人雅性格开朗,如今正值豆蔻年华, 已是晓得爱美的年纪。因歆羡未来嫂嫂的美姿仪,对于南陵京畿时兴的妆容服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二人话语投机, 多日相处下来, 倒真愈发像是一对亲姊妹。 于马车中寒暄几句, 话题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今日的赏花宴。 此宴乃是东宣王妃所设,赴宴宾客也多为本地高官的女眷。 兰泽归属于东宣,而闻人氏族为当地贵族,自是少不了与王府的人来往走动。 对于东宣王的女眷, 闻人雅很有一番八卦可聊。 “也不知嫂嫂与那位王女是否熟悉, 她名唤季芝华,意为芝兰芬芳, 倩采风华。她自幼便得太后娘娘的疼爱, 亦是东宣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诶, 我幼时曾与她做过一阵子的玩伴, 娘还特地嘱咐我, 要同她搞好关系。只是那翁主性子矜贵冷傲,爱挑剔人不说,不论是何场合都决不肯与庶族同席, 连带着我也得瞧她脸色,我被折腾的精疲力尽,后来索性减少出门的次数,见着她就绕道走。 ” 闻人雅啧啧轻叹,道:“她素来喜爱奢靡华贵,曳纨绣珥金翠,府中丝竹尽当下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就连出游时也要着人布置几里地的锦步障,那阵仗当真叫一个高调。待日后嫂嫂亲自见过,便知道此言绝对不虚。” 她接连说了好一番话,正觉着口舌干燥之时,身旁之人十分体贴地递来一盏晾了许久的茶盏。 闻人雅顿时喜笑颜开,忙道了谢,接过茶盏饮尽。 以帕子擦拭唇角,但见一旁的美人于马车内也维持着端庄仪态,听她好一番闲话面上也无任何不耐之色,忍不住叹道:“嫂嫂贵为公主,尚且若此谦和温柔,与谁都是这般和气。那季芝华不过只是一介翁主,竟摆出这般大的架子,若叫天家知晓,那当真是要贻笑大方。” 季书瑜轻抿唇,对此话不置可否。 于身份而言,天子之女自然是大过王女的。 可东宣翁主能有这般高调的资本,却不为外人肆意指点,何尝不是其背景殷实的体现。 她自南陵京畿而来,对于南陵的现况比世人所知晓的更为深些。 如今南陵不过虚假繁荣,天子痴迷长生道,只问鬼神不问朝事;士族干政擅权,却不愿涉身实务,在优越奢靡中渐渐走向腐朽衰落。 朝堂斗争纷乱,财权与军事能力皆被折腾的大不如前,国库入不敷出,一直是靠原本的积蓄与诸侯国缴纳贡赋勉强维持体面。 然而,祸不单行,与此同时,诸侯国的野心又随实力与日俱增。 内忧外患下,感受到威胁的南陵皇室为稳定人心,匆匆将所有适婚公主 送往四处联姻,连带着尚于襁褓中养育的公主也早早许下了人家,只待及笄后便可成婚。 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闻人世家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根深树大,于东宣很有分量。因此她方才被皇室认回,连宫中兄弟姊妹都尚未认全,便又被人马不停蹄地送往兰泽。 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或许是为了防止她被退货,皇室还多添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矿山令作为嫁妆。 可讽刺的是,认亲时皇室甚至尚未仔细盘查她的过往,只因着她的容貌肖似先皇后,便十分爽快地敲章定论了。 倒还真是巴不得能拥有更多的筹码可以送去联姻。 若此,她这个公主身份,又能有几许分量呢…… * 马车于王府府门处缓缓停落。 两人于车内互相检查了一番着装,待整理好了仪容,方才踩着轿梯下到地面。 管事自远处便眼尖地识出了闻人府的马车,未待其中的贵人露面,便早早领着几个小厮前来相迎。 恭敬躬身作一揖,又着人于一旁车夫手中接过帖子,转身亲自领着两人往府内走去。 赏花宴设于后园。几人绕过几条抄手长廊,一路上观得诸多假山妙水,真可谓是十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进到园中,入眼又是一片截然不同的缤纷绚丽之景。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芳香,诸多不同种类的花朵竞相绽放,争奇斗艳。有紫薇淡雅出尘,又有月季艳丽若火,色彩斑斓,互相交织,形成一副生机勃勃的画卷。 而其中,又以兰花开的最为灿烂。寒兰、墨兰、莲瓣兰……品类繁多,花色多样,香气极为馥郁。 待走近细观,但见茂密绿叶之下,有人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枝之上。 闻人雅面露不解,适时出声问道:“花枝系红绳,却是何故?” 管事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解释道:“花系金铃,乃是翁主惜花巧思。每有鸟鹊翔集,园吏便会以铃锁惊之,惊吓鸟雀。” 闻人雅面上露出几分异色,转开了目光。 季书瑜笑着接话,道:“原是如此,翁主当真是玲珑心思。” 管事笑了笑,正想要说话,但见前方又迎面走来一个身着蓝衣的婢女,同两位贵女见礼,神情很是恭敬。 “王妃有请,请两位随婢子来。” 因着时辰尚早,席面还未开,众宾客围坐于亭间赏花品茗,闲话说笑。 但见王妃的贴身婢女亲自领了人往园中花厅而去,皆是不约而同的止住了闲谈,神色各异地打量起来人。 美人眸似秋水,朱唇红润,肌肤细腻如玉,于日光下寻不见一丝瑕疵。身上穿的是百金一匹的浮光锦绫裙,发间缀饰的珠钗亦为有价无市的珍物。通身气质沉静柔和,端庄又温婉。 形貌昳丽,身段曼妙,瞧着格外面生,倒不像是兰州本土之人。 “她是何人……” “从南陵京畿来的那位啊,果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殊色,难怪……” “据说是与先皇后有七八分相似呢……” “觅得如此好的郎婿,当真是好命……” 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闲言碎语,闻人雅冷下面容,抬眸朝人群淡淡地瞥去一眼,挽着季书瑜加快了步伐。 绕过花圃,婢女领着二人进到花厅。 撩开悬垂的紫竹帘,放眼望去,但见屋中四处皆布置着各式的稀奇珍品。 小兽以金玉制成,趴在八宝架上吐着千金一饼的银松香;名家书画绝迹不作为私藏,悬于壁上供客观赏;就连价值不菲的古董瓶也拿来栽种绿植,点缀各处空旷角落。 装点富丽堂皇、繁复奢靡,当真是毫不吝啬地向人展示着东宣王府的华贵气派。 “可算是将公主盼来了。” 一位服饰华丽的美妇人绕出插屏,满面含笑地上前相迎。她眉如新月,细长而优雅,眉尾微微上挑,透露出几分威严。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繁复的发髻,饰以金翠珠宝,华光四射,更显其身份尊贵。 季书瑜含笑福身,声音泠泠如玉击:“王妃金安。” 两人互相行礼,十分简单地客套了几句。 崔氏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公主很有兴趣,热情地拉着二人落了座,又亲自挽袖斟茶,三人从南陵皇室一直聊到了鹤阴山的道人。 季书瑜神色从容,言辞清晰顺畅地为她解答疑惑,全程未有一丝卡顿。 闻人雅则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一边用着糕点,一边不住地点头。 “原是如此,鹤阴山冬暖夏凉,倒真是个调养弱体的风水宝地。”崔氏面露感慨,又关切地问道:“不知公主玉体可大好了?正巧妾身本家送来了几株灵芝,于女子最为有益,待会儿便让下人为您取来带回兰泽吧。” 闻言,季书瑜连忙摇头,回道:“多谢王妃好意,可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妾身同公主一见如故,就全当是予公主的见面礼了,还望您莫要推拒妾身的心意才是。” 崔氏笑容和蔼,未待她再度拒绝,扬声唤来婢女,着人往库房走一趟。 “瞧,不过才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眼下竟到了开宴的时候了。”看了看天色,崔氏起身领着两人出了花厅,往园中心走去。 诸位宾客已悉数落了座,独留最东面的主座与下方的两个专席尚且空缺着。 待三人入了座,宴会方才正式开启。 乐师隐于四周支起的屏风之后,奏起悠扬宴乐。 数十名婢女身着青衣,端着梨木案鱼贯而入,姿态优美地为宾客布膳。 菜肴琳琅满目,一席之间,水陆珍馐,多至二十品。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道摆盘精致的佳肴,每道菜都经过精心烹制,色香味俱全,又添了诸多鲜花的点饰,别有一番巧思。 第27章 橘柚垂芳 “嫂嫂,我去出恭。”…… 萧管丝竹之声悠扬, 和着女客的谈笑声,随风入耳。 席间是一片鬓影衣香,四处皆摆放着插有花枝的玉缸与宝瓶, 姚红魏紫,锦衣接踵。而娇娘们坐于花间茗赏, 人花相映, 当真是花如仙人风中舞, 人比花娇颜色浓。 位于主座的崔氏托起手中杯盏,向季书瑜举起, 莞尔一笑,道:“贵客光临, 真是不胜欣喜。府上如有招待不周之处, 敬请公主包涵。” 季书瑜连忙起身回礼, 陪着饮下一盏。 接着,美妇人侧首望向下座,含笑颔首,唤道:“芝华, 还不快来向贵客敬茶。” 季书瑜微垂眼睫, 循着她的目光向对侧专席望去。 一位肤色白皙,面若银盘的姑娘于席间起身, 一双瑞凤眼明亮有神, 含笑时弯成一道浅浅的月牙儿, 显得格外讨喜。 “是。” 季芝华行至她跟前福身行了一礼, 端起杯盏, 娇声道:“芝华见过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季书瑜面露笑意,受了她敬来的茶, 回望崔氏,笑道:“方才于园中见到花枝上系有金铃,正感叹究竟是何种才情的姑娘才能有这般惜花巧思,如今一见,芝华表妹果真是位花容月貌的妙人。” 季芝华垂下头来,羞赧地答道:“只是些小玩意罢了,表姐过誉。” 崔氏面上满是宠溺之色,笑道:“这孩子,平日里最宝贝她的花,却是叫公主见笑了。” 席间氛围正好,众女客们一边品茗赏景,一边默默观察着东席的动静。 只见淑女面上始终含带着温婉笑意,虽是于鹤阴山中长大,然通身气质沉静,礼节谈吐俱无差池,即使是面对布膳的婢女亦是全无骄矜之态,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女之优雅仪态。 内谦外敬而不失皇室风范,将二者美好品质中和于一身却不显得生硬割裂,实是难得。 待贵人敬过了茶,宴中又有诸多高官女眷依次来同季书瑜见礼。无一例外,皆受到了公主的温柔礼待。 一名年轻女客方才敬完茶水,转身正准备往自己的位置走去。却见 身边女伴以袖掩唇,神情难掩兴奋。 “姐姐可曾听闻过闻人郎君娶亲时作的那首却扇诗没有?全诗只字未提新娘貌美,却句句是美。今日近身细观,公主果真生的昳丽绝色,诗言不虚。” 虽说已是刻意收了音量,但季书瑜耳力灵敏,仍是于一旁猝不及防的听了一耳朵。 “却扇诗已传遍了整个兰州,我若是没听过才真叫奇怪了。”女客笑道。 “‘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啧啧,清新出奇,妙趣横生,当真叫一个出彩,长公子才华横溢若此,实在叫人钦慕。” 女客面色古怪,回首看了一眼东席,连忙将女伴拉远。 “打住打住,你这说的是倾慕还是钦慕?策郎君如今已是有主的人了,你身为家中嫡女,可千万别想岔了。” 女伴瞪她一眼,道:“你,真是的!谁说我想过些什么了……闻人公子温柔疏离不似凡间客,完美的没有烟火气,若真要选,我还是更中意闻人珏公子些。年前我曾于兰泽城楼下亲眼见过他策马疾驰,那一身红衣迎风猎猎,真是英姿飒爽……自此再难忘怀。” 听着女客对闻人珏止不住的夸赞,季书瑜低头饮茶,以瓷盏掩饰面上的诡异神情。 耳力太好,果真不是一件令人多么愉快的事。 闻人珏玉面兽心,实在不堪为姑娘良配呐。 推杯换盏间,宴会已是进行到一半。 一名青衣侍女于席间走动,将一只盛着珍珠米糕的银碟放至闻人雅身前的案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闻人雅目光落于桌案之上,神情一怔,略不自然地垂下头。 犹豫半晌,侧首同季书瑜附耳,小声道:“嫂嫂……我去出恭。” 得了回应,她方才动作轻巧地离了专席,领着贴身婢女往外头走去。 季书瑜起初并不以为意,接了崔氏递来的话茬继续交谈。 然而视线于席间一撇而过,却见对侧的季芝华亦是侧过首,目光正望着小姑子离去的方向。 她薄唇轻撇,面上有蔑色一闪而过,之后又恢复至之前讨喜的笑容,与一旁的女客说起话来。 联想到小姑方才的异样,以及她今日不同以往的华丽装扮,季书瑜蓦然就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一刻钟后也未见人回来,她隐隐感到不安,思忖片刻,索性寻了个借口离席,循着闻人雅离开的方向寻去。 后园占地极大,园内清溪萦回,环绕穿流于高低错落的楼榭亭阁之间。 鸟鸣幽树,水声潺潺,景色格外宜人。 然而季书瑜眼下全无观景兴致。 她于园中四处逛了一遭,仍是未寻见闻人雅的踪迹。 西风挟着凉意而过,园后方传来一片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她脚步一顿,心生疑惑,转了方向循着声源而去。 待走近了看,原是竹林内悬挂着的玉片子被风吹动,从而发出的泠泠声响。 东宣王府竟是用玉片作为占风铎,此般手笔,果真阔气。 她若有所思地垂首望去,但见密林之下有林道隐隐若若,绵延的伸展向前方,却不知是通往何处。 闻人雅既不在园中,还当真有可能是入到林中去了。 望着幽暗的竹林,她心中产生了些许不大妙的预感。 思忖片刻,季书瑜抬手摘下身上会发出声响的首饰,尽数收入囊中。一边提起裙摆,脚步轻巧地朝林道走去。 簇叶于微风中摇曳,带动玉片旋转碰撞。清脆击玉之音在竹林间回荡,如若一支韵律奇特的古乐,悦耳动听,也完美的盖过了她细小的足音。 未走出多远,林道间隐约传来两道人声,似是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辨认出闻人雅的声线,季书瑜顿住了动作,一时也有些踌躇自己是否要上前。 小姑虽然性子开朗,可到底也才不过是豆蔻年华,面皮薄的很,若她真于此刻现身,怕是会叫女孩感到难堪。 既然眼下已经确定了她的安危,季书瑜于原地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暂时先避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之时,林道前方却传来声响。 “谁在那。” 男音清冷如霜,仿佛不带丝毫温度。 第28章 红炉点雪 “夫人,归家了。” 那声线听着莫名有些熟悉, 季书瑜顿住了动作,一时也不知是该走该留。但闻耳畔那道脚步声渐近,她思忖片刻, 索性抬步直接绕过掩体走了出来。 却不想,下一刻, 对上的竟是一双熟悉的眼眸。 “嫂嫂……” 闻人雅嘴唇嗫嚅, 双手紧攥着袖角, 呆愣地立在原地,身旁却是空无一人。 “方才说话的人在何处?”季书瑜往四周扫视一圈, 并没发现那人的身影,不由得出声询问。 闻人雅愣愣地回道:“他……他走了。” 闻言, 季书瑜上前几步, 越过她的身形抬目向前方林道处望去。 视野中那身量纤瘦削长的人已经走远, 身影隐没于远处幽暗竹林的阴影之中,只有一角青色袍角尚且在风中飘摇,异常醒目。 “嫂嫂,我同他没有什么, 求你, 求你千万别告诉我娘。如若被她知晓了我今日擅自见了外男的事,一定会罚我关禁闭的……” 闻人雅神色慌乱, 见季书瑜久久不出声, 眼中倏然落下泪, 握着她的手腕苦苦哀求道。 季书瑜回首, 以指腹为她拭去眼泪, 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声劝慰道:“别哭。” “嫂嫂答应我……我就不哭了……”闻人雅抽抽搭搭的抹泪,执着地向她讨要一个允诺。 她垂下眼睫, 掩住眼底的疑惑之色,微微颔首,无奈道:“安心,我不告诉别人。这事暂且不提,你先收拾一下妆面随我回去,我们离席太久恐会惹人心生猜疑。” “好,雅儿都听嫂嫂的。” 闻人雅闻言方才破涕为笑,忙点了点头,取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面上的泪珠。 * 待散了席,天色已是浑黑。 数十位烛奴身着绿袍,腰系束带,执着以龙檀木雕成的烛跋,列立于园中,为来往女客照明脚下道路。 出了府门,直到二人坐上马车之后,季书瑜方才觉着那股一直于暗处隐隐着窥视着她们的视线消失了。 她抬手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头望去,神情莫名有些凝重。 “嫂嫂在看什么?” 闻人雅情绪低落,俯身抱住她的腰肢,将脸埋于美人怀中,轻嗅她身上的香气。 “嫂嫂的气味跟兄长身上的真是一模一样。”她忽而抬起脑袋,抽动着小鼻子,带着些许模糊不清的鼻音说道。 “不像是单纯的香料气味,而是那种隐秘的……” 季书瑜动作略有不自然地将她四处作乱的脑袋轻轻推开,抬腕于鼻尖下嗅了嗅,打断她的话,说道:“没有,就只是普通的香料。” 被她严肃的神情逗乐,闻人雅以手掩唇,发出一串闷闷的笑声。 “嫂嫂平日里如兄长一般温温柔柔,清冷若云中仙,缥缈的好似叫人永远摸不见抓不着。倒是眼下这般略带羞赧的神情瞧着更有些烟火气,也更叫人亲近些。” 闻言,季书瑜没好气地垂首瞥她一眼,“莫要再胡言了。话说回来,今日之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闻人雅识趣的闭上嘴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答道:“非是雅儿有意要欺瞒嫂嫂。那人乃是东宣王之义子,名唤楚江生,但我与他确实并不如何相熟,就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此话当真?” 对上季书瑜的视线,她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 “你还在瞒我,若是不熟,你今日如何还会与他于林中相会?” 闻人雅撇撇嘴,仍要辩解,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今日到访的都是女客,他为外男,自然是不方便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见 她还要再问,闻人雅索性再度扑上前去,搂紧了她的纤腰,求饶道:“嫂嫂,好嫂嫂,我说我说,你就别再胡乱问了嘛。但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同旁人讲,也不能同我生气。” 见她点了头,闻人雅方才慢吞吞地解释起来:“我心中确实属意楚公子……但那是因为,我是大房中唯一的姑娘,以爹娘如今的态度来看,十有八九会叫我同姑母一般,入到宫中去侍奉天子左右。那样几月几载都不能回到兰泽探望家人的日子,我不喜。” 季书瑜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想提前为自己谋划条出路,亲自挑选一位合适的郎君?” 闻人雅点点头,道:“我不想去到京畿做什么妃嫔,如若不然,他们也可能会将我送往异国与其他世家联姻,只待入了洞房才能知晓对方到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横竖我都不会满意的,不若就近挑个中意的、知根知底的成婚。楚公子虽说原本出身算不得太好,但胜在那张皮相出色,乃是兰州出了名的俊俏,倒是很合我心意。如若他肯上门提亲,凭着东宣王府的门第,想来爹娘应是不会太过为难他的。” 季书瑜知晓了其中原委,缓慢地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之后,忽而又问道:“可闻人世家能历经几朝而屹立不倒,靠的也并非是单纯的裙带姻亲的关系。你又是爹娘唯一的女儿,他们向来疼宠你,如若你咬定此事不放,想来他们应是不会罔顾你的意愿,狠心将你送往远方联姻吧?” 闻人雅摇摇头,苦笑道:“爹娘是疼爱我,可联姻便是所有世家女儿的使命,有些东西到底是大不过权势与利益去的……嫂嫂会嫁入闻人府,不也是因此缘故吗?”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言道:“嫂嫂有所不知,兄长虽于少年之时便因才学出众而盛名远扬,因此颇得祖父青睐。然而就在不久前,兄长旧疾突发,医师诊脉后,说是再难根治,也正是因此,他从此便不再是祖父最为属意的下任家主之人选,大房也隐隐有没落于二房之下的兆头。爹娘这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望我能嫁得一门好婚事,作为筹码,为长兄增添些胜算。” “旧疾……” 季书瑜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待对上闻人雅那双疑惑的眼,方才强自镇定下来,尚且抱有一丝侥幸之心,试探道:“我与夫郎日夜相处一月有余,并未发觉他身体有恙……” 以为她是心疼兄长从而乱了方寸,闻人雅叹口长气,继续说道:“此事是娘令我暂且先瞒着你不说的。兄长幼时于学宫学书,因着身边下人的疏漏,失足跌落寒泉之中,从此便落下病根,每到阴雨寒天便会浑身疼痛难忍,需以各种烈性草药泡浴才能缓和症状……待后来又以各种天材地宝调理了许久方才有所好转,本以为这病算是彻底好了,可就在前不久,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兄长旧疾突发,当真是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更为严重,甚至连下榻走动都难。也是因此,他方才头一回向公衙告了长假,于府中闭门休养了一月有余。” 听完这席话,季书瑜的思绪若叫无形的千万纫丝勾缠,蓦然有些混沌。 “说来,兄长他本人也没有什么争夺权势的野心,近几年一直是专注于调养身体。他常同我说,冥冥之中皆有定数,眼下这般清闲的日子就很好,让我无须为他的前路担忧操心,甚至为此而赌上往后的生活。也正是因此,我才会想着违逆爹娘的心愿,为自己做一次主,亲自挑选夫婿……嫂嫂,你可千万别怪我……” 之后的话,季书瑜没再仔细听了。 她低眸不语,脑海中思绪纷乱,直至回到府中也仍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待送走了闻人雅,她拒绝了小厮的陪同,独自一人徒步走回院子。 于漆黑的路径上吹着夜风,抛去了纷乱思绪,脑海中逐渐清明起来。她以一种尽量平静的情绪,仔细复盘起入府后的点点滴滴。 自打嫁入闻人府以来,她便每日跟在王氏身边学习打点中馈,因为怕打草惊蛇,叫人发觉了她的真实身份,她并没有急于往其他院中安插眼线,也从来没有仔细探查过府中的情况。 这也导致,她竟直至如今才知晓了这些明明十分紧要的消息。 如今想来,王氏每日里给她灌的那些汤药,应也是为了叫她能早些诞下子嗣,好为闻人策坐稳下任家主之位添加砝码。 可若不是闻人策,那眼下府中最受闻人家主青睐的人又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一出,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脑海中便骤然滑过了那张昳丽邪气的面容,与他那一双狭长妖异的桃花眼。 是了,只会是他了。 她闭了闭眼,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感涌上心头。 二房次子,闻人珏。 他能文善武,亦是少年才高,为人又极为老成圆滑,在东宣名士圈中很是吃得开。之前还因为偶然救下过季芝华,很受东宣王爷的喜爱与器重。 闻人世家中,除了大房的嫡长公子,就属他与权贵来往最为密切。 她与他接触过多次,对于他的为人再是清楚不过。闻人珏有谋夺权势的野心,亦有足以与之相配的能力,手段狠戾,可谓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会是很棘手的麻烦。 季书瑜抬首望天,心中忽而有些茫然。 可若按小姑所说,闻人策如今早已失去了做家主的念头,她又该如何做,才能使他重新产生与闻人珏相争的想法呢…… 粉唇启张,无声地将闻人策的名字于唇边反复喃喃轻吟。与此同时,脑海中竟是下意识地浮现出玉郎修长若竹的身影。 她低眸思索间,忽而发觉,他的眉目、笑貌,不知何时竟好似早已刻入她心间。每一个神情,每一枚小痣,她都意外的熟悉。 她怔怔地出神,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早上那个轻若鸿毛的吻。忽而间,心中没来由的升起那么一点点渴望,渴望能够早些回去见他。听他说话。 至少,于那一刻,她确确实实是轻松的。 “夫人。” 熟悉的音色于耳畔若月色般莹莹而荡,良人温声轻唤。 以为是错听,她脚步顿住,直待那声音唤了第二遍,才若有所觉般抬首循着声源方向望去。 四下里皆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有一道隐隐的光亮,似在向她逐渐靠近。 那人身披靛青色披风,长身鹤立,如她一般同在夜中行走。 只是他手中多了一盏灯盏,装点着这月华收敛的茫茫夜色,带来了一点光明、温暖和希望。 他是为她而来? 似牧羊人于旷野行走,寻找自己走失的羔羊。 玉郎眉眼精致,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抬眸专注地望向她,唇边含笑,温声唤她。 “夜深,该归家了,夫人。” 第29章 枝附影从 “吾也为夫人立一座金屋居住…… 淡影浮动, 疏枝微颤。 那声低唤宛若一根绵密的细羽轻拂过耳畔,勾的人心底隐隐犯痒。 夜色本是浑黑如泼墨,可自他出现, 季书瑜却觉着天际堆砌的云也跟着飘散东去。 朦胧光华似水流从高空洒下,为世间万物笼罩上一层如雾似幻的薄纱, 也为那玉郎的眼眸覆上一层清冷若霜雪之色, 出尘缥缈, 好似云中仙客。 更不提他瞳色本就极浅,为夜月所照, 便更是显出剔透光华之感。季书瑜于远处瞧他,不知怎的, 联想到了幼时曾在天池边见到的一颗月明珠。 那宝珠虽说不大, 却是格外的华光四射, 于夜里也同眼前这双雪眸一般漾有暗碎的水波荧光,妖异的近乎有别于常物。 她看得正出神,视野之中那张谪仙面却忽然展颜轻笑,向她愈发靠近过来。 高耸鼻梁下一双薄唇轻抿, 似沉吟, 又似噙着浅笑。 他明知故问,道:“夫人在瞧什么?” 细腻的凝脂触感携着凉意袭上眉梢, 叫美人的心跳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回过神来, 但见身前玉郎敛袖抬臂, 动作轻柔的为她整理着鬓边发丝, 眉眼间是一片澄澈专注之色。 她微微松了崩紧的心弦, 顿住了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动作,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眸。 面上那道冰凉之感逐渐往下滑挪,最终停落于眼角处。闻人策微微抬眼, 忽而问道:“方才自远处便见夫人眼角有些洇红,像是哭过一场的模样。可是今日宴中发生了什么不愉悦的事么?” 季书瑜闻言微怔,抬手抚上面颊。 “并非如此,可能是叫风沙迷了眼罢?叫夫郎担忧了。”她长睫轻颤,笑道,“天色已深,夫郎明日还要上值,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闻人策收了手,闻言颔首,道:“夜间风凉,夫人披上大氅再走吧。” 季书瑜愣愣地接过了提灯。但见他抬手解下身上披风,又回身将自己包裹于其下。 披风上留有的余温透过单薄衣物传来,将身上所有寒意尽数驱散,暖融融的异常舒适。 鼻间充斥着馥郁好闻的水香气,她蓦然便回想起小姑方才于马车上说的那袭话,莫名觉得有些面热,不甚自在地低下头去,望着脚尖不说话。 修长的指节上下翻动,将系带于美人纤细颈项间系紧。闻人策微微低首再次检查了一番,方才重新拿回提灯,抬步领她往一旁的长廊上走去。 夜间凉风徐吹,将彼此的发丝轻轻带起于空中纠缠,好似双蝶于花丛翩翩齐飞,情意缱绻,极富诗情画意。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闪烁着光芒,二人并肩行进于小径,互不言语,共享这短暂而宁静的幽昧月夜。 待回到点满廊灯的抄手游廊,眼前的道路逐渐开阔明朗起来。 听他问起今日的赏花宴,季书瑜收敛了漫天发散的思绪,想了想,答道:“今日一见,东宣王府果真比之前设想的还要富丽堂皇。花厅以碔砆甃地面,锦文石作柱础,后园中又有花系金铃,竹枝悬玉,当真是富贵。” 全然未觉自己的语气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歆羡之感。 闻人策闻言轻扬唇角,侧首望向她那清凌凌的双眼,笑道:“金银为屋,文石为础,果真是华丽迷醉。夫人也喜欢?” 未作他想,季书瑜点点头,十分实诚地回道:“自然喜欢。” 满室金银,换谁不喜欢? 闻人策若有所思,一双乌眸低垂,睫翎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 他思忖片刻,薄唇轻启,道:“既是喜欢,那日后吾也为夫人立一座金屋居住,可好。” 季书瑜脚步微顿,听他语气,倒不像是戏谑之言。 她神色认真,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开口严词拒绝道:“夫郎的心意,妾身心领了,只是方才不过随口胡言几句,并非真的有何憧憬向往之意。夫郎为兰州郡守,住所太过奢靡恐会招人侧目,切不可如此张扬行事才是。” 她还指望着闻人策当上闻人家主,好早日完成她的任务。若眼下真叫他为自己筑了金屋,只怕她还未来得及替他扫平路障,长公子便已被薅了官帽,直接提前出局了。 说话间,二人绕过了重重长廊,已是回到西院之中。 见她神色忽而变得格外严肃,闻人策不由得有些失笑,于她的注视下轻轻颔首,上前为她解开颈项间的系带,妥协道:“夫人所言极是,吾明白了。盥洗室中已经备下了热汤,夫人先行洗浴罢。” 许是因着二人于凉夜中走了许久,他的手骤然划过她的皮肤,传来的凉意激的她忍不住跟着轻颤。 季书瑜复想起了闻人雅先前所说的话,闻人策方才大病过一场,身体尚是未恢复全,仍是有些怕寒的。 更别提他如今衣着单薄,方才却还将大氅给了她御寒。 瞧见他唇色浅淡,大掌亦是冰凉一片。她心绪有些复杂,蓦然捉了他的手放入披风之下一并暖着,一边仔细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一边领他快步往屋中走去。 亏她自诩心细,不想与他共处一室多日,对此事竟从未有所察觉,直至如今才被人点醒,她平日里对他疏漏太多,连对他的身体状况都不大了解。 闻人策被阻了动作,也不言语,一双乌眸微垂,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面上的细微表情。 待他的手略为回暖了些许,季书瑜方才松开了手,神情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若,夫郎也去热汤中泡一泡,暖暖身子罢?” 说到底,他身子这般寒凉,还是因为将披风让给了她的缘故。 她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地自顾自去热汤中沐浴,冷眼瞧他于屋中受冻。 闻人策闻言微怔,一双瞳孔骤缩,仰面望向她。 仔细瞧了一番美人面上神色,他眼神幽昧,眼底若有鬼蜮浮动,又隐约含着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长翎睫羽轻轻垂落,他声线微哑,低声道:“好。” 季书瑜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垂,回身至铜镜前摘了发间的首饰,方才慢吞吞地往盥洗室去了。 二人什么亲密的事没做过,不过是共浴一汤罢了,没甚么好羞的。 她如是劝慰自己。 香汤雾气氤氲,一池以花鸟屏风隔为两边。 光影将少女纤秾合度的倩影倒映在屏风之上,曲线起伏间尽显窈窕美感,饱满丰腴宛若一只诱人采摘的甜桃。 听着耳旁水珠琳琅四溅之声,闻人策不发一言,目光缓缓扫过屏风,视线于少女的发梢一路往下延伸至那纤细腰身,俊朗的眉宇间是一片淡漠之色。 第30章 花朝月夕 “身子不利爽?”…… 待她浴洗完毕, 回到居室之中,闻人策已是更换了一身雪白寝衣,坐于榻上看书。 闻脚步声渐近, 他放下手中书卷,抬眸望向来人。 美人一身香气馥郁, 因着方才出浴, 凝脂雪肤透出浅浅的潮红之色。双睫微垂落, 一双杏眸若为春波清濯,抬目轻扫他一眼又快速地移开。 她抬臂将一侧被金钩束着的帐纱放下, 一双玉足轻点,如猫儿般轻巧地钻进床榻内侧。披散于薄背的墨发随着动作向前滑落, 衬得那截纤细脖颈愈发白皙若雪。 静默了片刻, 季书瑜还是觉着心底有些话不吐不快, 抚着胸前锦被,微侧过首,轻声道:“照顾夫郎乃是妾身应尽的责任,夫郎身体有恙, 如何不同妾身说呢。” 闻人策神情亦并无什么波澜, 闻言他低眸斟酌片刻,方才浅笑回道:“不过陈年旧疾而已, 调养了许久也已稳定许多, 吾已是习惯了。此事无甚大碍, 夫人无需为吾担心。” 季书瑜一双秀眉轻蹙, 抬手去触碰他的手心。 入手仍是带着些微凉之感, 即使方才于汤池中泡了许久,他身上也仍似笼着一层难以散去的寒意。 二人于凉风中待了太久,加之他身上衣着又格外单薄, 如若之后不好生养着,只怕他的病会愈发加重。 “此事干系到身体康健,郎君觉得无甚干系,可于妾身而言绝非是能随意待之的小事……” 季书瑜沉吟片刻,忽而好似想到了什么,言道:“之前随妾身入兰泽的婚队中,有一位医术极佳的御医,曾为宫中诸多贵人解过疑难杂症,也通晓许多治愈沉疴宿疾的奇方。不若妾身明日将他宣来,为您把个脉瞧瞧可好?” 闻人策静默不语,她于一侧小心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面上并无抗拒之色,索性半坐起身来,把心一横,双手环上他结实的腰身,小声道:“这也是妾身的一片心意,不如夫郎就依妾身这一回吧?往后夫郎如若还感到身子有何处不大利爽,也莫要再瞒着妾身才是,不然妾身知晓了可是会难过的。” 感受到她柔软的面颊贴于后背轻蹭,闻人策胸膛微震,发出几声笑。臂膀环上她的纤腰,将人轻轻揽至身前半搂着。 他低头与她对视,将那杏眸中的荡漾清波收入眼底,应声道:“既然夫人如此说了,那便依夫人的话,明日晚间,吾 命人请那医者过来把脉便是。” “嗯。”季书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烛灯熄灭,帐中光线昏暗不明,鼻间满是馥郁水香与澡豆的气味。 感受到他喷洒在她颈侧的呼吸,她忙闭上了双眼,忽视腰间那犹如细羽轻扫脊背带来细密之感,略有些紧张地感知着二人面颊相贴时彼此互换的气息。 他身上沾染上了些许安神香的气味,严严实实的盖过了原本的兰香之气。 玉郎俯首,动作轻柔的撬开两片樱唇,带有微凉之感的大舌探入其中,以温柔攻势探索着每一寸角落。 幽暗光线下,他动作中所含的缠绵情意被无限放大,温柔若此,足以叫人甘愿溺毙于此。 两人交颈相缠,透明而甜蜜的唾液顺着交缠的舌面滑落,就在她被撩拨的动情,羞怯的舌尖顺着齿关钻进那满是冷冽香气的唇齿,小心翼翼地舔舐过他敏感的上颚,身上那四处撩火的手却若风吹云散般轻飘飘抽离而去。 他抬手为她掩好被盖,感知到她的目光,温声解释:“忽而想起,今日乃是夫人月朔后的第七日,不宜行房。眼下时辰已晚,便不扰夫人休息了,早些歇息罢。” 听他此言,季书瑜也想起了几日前府医交代的事。 如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不由得感到些许败兴,闭眼平息了一番呼吸,方才半睁着一双雾蒙蒙的杏眼向身侧望去。 但见身边之人果真不再有所动作,两只手交握着叠于腹间,呼吸平稳,恬静的睡容似衔玉含霜,清隽疏朗。 她心绪蓦然复杂,裹紧了锦被,强制自己除去那些繁杂思绪,转过身去,闭目沉睡。 * 待送闻人策出门上值,季书瑜方才领了侍女,转了方向往东院王氏的屋子走去。 昨夜她又仔细思索了一番,闻人珏决计不是好打发的对手,还是尽早安插人手进到二房院中,率先探探他的底细才好。 可若想要在其他院中插入自己的人手,就必然要先经过大夫人王氏那一关。 而闻人世家作为东宣郡国第一豪族,几代族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已颇为丰厚,甚至抵得上半个国库。可府邸中的装点却仍是内敛低调,即便是最为挑剔的人打着灯笼来察看,也丝毫挑不出有何处逾矩。 与东宣王府那般处处透露着华贵的奢靡之风相较,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各个房的公子姑娘亦是严格恪守规矩的份例,连院中配有几个侍从几个婢女都有着严格的限制。 而闻人策即使贵为闻人氏嫡长公子,亦需循规遵矩,院中亦只有数十个小厮负责洒扫庭院。 因此她嫁入府中时,除去亲点的几个婢女嬷嬷,带来的其余人马也俱数留在闻人二院中落脚,并未一并带入府中。 她眼眸微深,若有所思的望向东院所在方向。 庆心已于院外等候多时,见她出现,忙上前垂首行礼。 她身为季书瑜身边的贴身侍女,如今也被调到老嬷嬷身边调教,跟着学习些辅助夫人掌典中馈之术。 此地人多眼杂,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季书瑜朝着她轻轻点了个头,步子不停地继续往屋中去了。 庆心几步上前,抬手为她掀开琉璃珠帘。 一股浓重的香料气味迎面而来,季书瑜下意识地扬起一个温婉笑容,踏过沉檀门槛,柔声道:“儿媳来给娘请安了,娘昨日歇息得可还好?” 王氏位于上座,见她进来便将手中碗盏放至桌面,面上神情无甚变化,颔首道:“尚可,过来坐吧。” 季书瑜依着她的话,在下首落了座,恭敬的等候王氏率先发话。 “你比往日要早到了一刻钟,策儿可上衙去了?” 她垂下眼眸,答道:“是,妾身送夫郎出了门才过来的。” 王氏颔首,接着又与她随意闲话几句。见她面上频频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细眉轻挑,举起茶盏啜饮一口,方才开口道:“瞧你的神情,可是有甚么要事要同我说么?” 季书瑜顿住了动作,斟酌了一番用词,方才说道:“娘慧眼如炬。妾身近日总觉得身子有些不大利爽,因而有意让南陵带来的太医进府中把个脉瞧瞧。” 王氏垂下眼睫,掩住其中意味不明的目光,涂着深色蔻丹的手指提起茶盏的盖子,于茶碗上轻撇。 “身子不利爽?” 为了能叫她早日受孕,她每隔几日便会传府医来为她把脉,早将她的身子状况打探明白了,连她何时来月朔,何时宜受孕都比她自个儿还要记得清楚。 两日前府医才来为她把过脉,道是脉搏平稳有力,从容和缓,并无其他问题,她眼下又是因何故导致的身子骨不利爽? “回娘的话,近日妾身频频感到眩晕,想来许是水土不服导致的。因而妾身还想向您求一件事,若是妾身想从南陵带来的人手中挑几个手脚勤快的婢女来院中伺候,日常做些南陵的菜肴糕点,不知可行否?” 瓷盏与杯盖相碰,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王氏抬眸,果然捕捉到女子面上飞速闪过的一丝异色,心下蓦然间有了些猜测。 季氏已经嫁入府中一月有余,如何这个时候才感到水土不服? 只怕她是已经知晓策儿旧疾的事,却是信不过自己,这才想要找她从南陵带来的人来看脉。 王氏觉着尴尬,又怕她将此事当众说开,叫其他房听去白白看了笑话,这才缓和了面上的神色,柔声道: “这,也是,你方才来兰泽,难免会有些不适应……那便依着你的意思,传太医进来看看吧。至于下人,策儿本来的份例便是那些人手的,只是公主乃千金玉体,院中的下人倒确实少了些,身边添些侍女嬷嬷帮忙管着院子也是无可厚非,此事便由你看着办罢。” 不想她竟答应的这般干脆,季书瑜面上的笑容愈发真了些,于座位上起身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礼。 “多谢娘体恤。” 王氏朝着手中的茶水轻吹了一口气,朦胧白雾徐徐上升,将二人之间的视线逐渐模糊开来。 听到外间有隐隐的女声传来,她眼眸微动,话音一转,低声道:“只是大房与其他几房于早时便有些龃龉,若这般光明正大的为你行了方便,恐会叫人闲话,道是我这个当家主母厚此薄彼……不若这样,索性借个由头,让管事挑人往每个院中都添几个杂使下人。正好娘也教了你许多日的本事,这事便由你全权来做。” 王氏唇边笑意吟吟,抬眸瞧她:“你意下如何?” 这是个大摊子,若是收拾不好,恐会惹得一身骚。若是做得好,也无甚么值得人夸的。 她本意是想吓她一吓,也顺带瞧瞧此女是否当真有把持中馈的胆量与野心。只是不曾想,这事对于季书瑜来说,却是歪打正着得来的甘霖。 她先是如王氏所设想的一般,迟疑犹豫了片刻,方才垂首应下,答道:“既然娘这般信任妾身,那书瑜便领命了。” 王氏微敛了笑容,眼神淡淡地睨了她一眼,笑道:“也好,那此事就这般定下罢。公主聪明伶俐,我已无甚其他可教的了,今日你且先去处理此事吧。” 季书瑜身形微顿,再度向她躬身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绕出了里屋的屏风。 抬目,便见闻人二爷的夫人赵氏正端坐于外间,戴着精致玉镯的手腕边摆放着一只茶盏,上头仍然冒着热气,倒是刚来不久。 妇人为闻人珏生母,虽然年逾三十,然而面容仍是细嫩瓷白如玉盘,一双细眉高吊,眉宇间流转着万种风情,长相亦是偏于昳丽之感。 二夫人同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起身往里屋去了。 听着屋内两位妇人亲热的寒暄,季书瑜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抬步继续往外走去。 30-40 第31章 穆如清风 “郎君湿寒入骨,乃是沉疴宿…… 窗棂纸薄, 光透垂帘。 香几上,缀有松花翠的莲花炉中点着一块辟寒香饼,缥缈白烟徐徐升至室顶, 直至消逝不见。 季书瑜着一袭烟紫罗裳,独 身靠坐于外间一把圈椅上, 纤手持着本簿子仔细翻看着。 但闻外间一阵珠帘碰撞轻晃, 传来一阵细碎声。庆心挑开珠帘, 领着个身穿蓝色布衫的男子入到室中。 那人年逾四十,正是不惑之年, 脸庞宽广而饱满,长相老成, 一双眼睛极细, 透露出些精明之感。两侧鬓发略有些花白, 但却没有丝毫颓唐之气,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和稳重之感。 见到上座之人,他二话不说,忙躬身行了个大礼, 神情格外恭敬。 “老奴给小夫人请安。” 兰泽闻人氏四世三公, 家风清正廉洁。府邸中所用仆从也俱是身世清白的家奴,或多或少也都识些字。吴辉作为一府总管, 更是正经学过五经的, 绝非是胸无点墨的普通下人。 观他身上衣物得体整洁, 眉宇间透着一股沉稳之气, 待行过礼后, 双手便拘谨的垂落于身侧,一副恪守礼节、谨慎细致的模样,叫人全然挑不出错来。 季书瑜抬目, 不着痕迹的将人打量了一番,目光又于他腰间那条串有青石的挂坠停留了几息,面上笑容亲和,颔首道:“吴老来了,快请坐。” 庆心上前领他了座,又回身取了一只青瓷盏,挽袖为他倒了一盏茶水,置于一侧案上。 吴辉自进屋便莫名有些拘谨之感,受此礼遇,忙不迭又是一阵道谢。 未待季书瑜主动发话,他便斟酌着开口承诺道:“大夫人已向老奴传了令,您请尽管放心,只消将此事交予老奴处理便是。挑选杂役之事奴定然会慎之又慎,仔细筛选,无须您为此劳心费神,亲自奔波。” 季书瑜不语,指尖于扶手上轻点,垂眸思索片刻,方才淡言道:“吴老乃是府中老人,亦是大夫人的得力副手,此事交予你处理,我自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的。” 判断失误,吴管事语气略有迟疑,“那夫人此次唤奴来,是为了何事?” “吴老于闻人府中做了十几载的管事,资历已然颇为深厚。妾身眼下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劳烦您相助,因而请您过来喝盏茶,随意闲话几句。” 管事连忙起身,垂首行礼道:“夫人往后如有何吩咐,尽管叫人传个话便是,奴不过区区一介下人,怎敢当您如此礼遇。您请说。” 美人乌眸微垂,长睫下投落一片浓密的阴影,樱唇轻勾,笑道:“我于南陵出嫁时从宫中带来了诸多仆从,其中有个中官名为卫逸,乃是我昔日殿中的一名管事。他性子沉静,办事向来妥当,最是得用,因而此次特意点了他入府……我有意将人放在您身边调教,跟着学习些东西,不论打骂皆由您随意招呼便是,也不知吴老可有这闲暇指教?” 语气虽是柔和温婉,可是话里话外却未留有任何容他反驳的余地。 吴管事浸淫府中阴司多年,不过几息间便咂摸出了她的话外音。 说是指教,倒不若说是资源共享更为贴切。 贵人此番举措怕是想拉人分他的权来了。 他面上未显露任何异色,俯身恭敬应道:“既是夫人身边的中官,老奴自然是倾囊相授,定会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指点。” 答应的很是爽快。 闻言,季书瑜含笑点头,道:“吴老通情达理,妾身便先向您谢过了。” 说罢,她又侧首望向庆心,语气柔和,“待明日午时二府的人来了,便传令于卫逸,让其去向吴老敬杯茶,千万莫要失了应有的礼节。” 庆心连忙应声。 吴管事神情略有凝重,顿了片刻,才问道:“不知夫人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眼下暂且没有其他事了,有劳您走这一趟,庆心,且替我送送吴老。” “怎敢劳烦女使相送,老奴自行回去便是了。” 话未说完,庆心已是再次应声。 只见她上前几步,衣袖微垂,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藏于袖中的荷包递了过去。接着又先他几步,掀了珠帘引他往外头去。 感受到手中沉甸甸的重物,吴管事额间陡然冒出几滴汗珠。 “这,这……那夫人万安,老奴便先告退了。” 但见上座之人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又十分识趣的止住了未尽的话语,躬身向上座再次行了个大礼,步伐略有不稳的出门去了。 珠帘轻晃,发出一阵细碎响动。 季书瑜稳坐于圈椅上,浅啜一口杯中茶水。 待庆心将人送出院门后折返回来,她收敛了思绪,放下手中杯盏,问道:“二府那边可是打点好了?这个‘卫逸’,靠得住吗?” 庆心点点头,圆滚滚的猫眼往窗棂处投去一瞥,压低了音量,解释道:“那人虽说比咱们晚了一批出阁,可胜在身手敏捷,武艺高强,乃是阁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此次掉包计策施行的很成功,从头到尾皆未引起任何人发觉,你且安心。” 闻言,季书瑜思索片刻,颔首道:“好,明日你再多指点他几句,叫人知晓哪些是游离于外院的暗桩,待他往后与吴管事同去选人时,务必要多分配几个人到二院中埋伏……我怕闻人珏防备心太重,不容易上套。” “嗯,我知晓。”庆心爽快应下。 “另外,”季书瑜言语微顿,又道,“你再让人去查查这管事的底细,方才我仔细瞧了一番他腰间系的那串青石坠子。珠子花纹繁复,质地不似凡品,倒像是北苍才有的珍稀物件,那东西颇有些来头,可不是区区一介管事能拥有的东西。” 看来府中阴司也是不少,吴辉于府中当了几十载的管事,也并非是光明磊落,全无秘密可捕之人。 庆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没多问,领了命再度出门去了。 * 待到晚间天色昏暗,婢女于院外点起盏盏烛灯,闻人策方才下衙还于府中。 太医已于院外等候多时,直等闻人策更过衣后,方才领了药箱进到屋子外间,为他诊脉。 室内一片寂静,季书瑜陪坐于一侧,静静地看他动作。 两指搭于脉搏上轻轻滑过,时而轻按,时而放松,太医眉眼沉静,神情严肃,像是在解读一部深奥的医书。 “这脉象沉迟,似是凉气凝滞,寒邪侵入……敢问郎君可是于不久前误落了寒池,且未及时更衣,因而着了寒?” 闻人策面上神情未有丝毫波澜,笑意从容地答道:“吾于孟秋前便告假于府中养病,并未出过府门,更未落过水。” 太医的神情愈发凝重,一双眉头微微皱起,随着指尖的跳动,双眸中闪烁着深沉的光芒,显露出一种严肃之感。 过了许久,他终于收回了手,站起身,回禀道。 “若是没有落水受寒,那郎君湿寒入骨,乃是沉疴宿疾,若要根治确实有些棘手。请容许卑职回去仔细查阅一番医经典籍,再来回话。今日卑职便先开个理气散寒的方子,且为您调理着贵体。” 闻人策颔首,笑道“有劳。” 第32章 知白守黑 这妇人早就为‘情’疯魔了。…… 这头气氛正是融洽, 暂且不表,且看另一边,闻人珏因着近日公务繁忙, 为诸多事务缠身,忙碌到戌时方才下衙回府。 他刚步下长廊, 人还尚未踏进到西院之中, 便听闻远处院落中传来一阵瓷器碎裂之声, 清脆又刺耳。 男子的怒吼声若割破静谧夜空的刀锋,响彻于整条长廊, 之后又有女子低低抽泣,呜咽声细弱如哀笛。 闻人珏神情疲惫, 闻声抬手轻抚眉心, 抬眸朝远处淡淡地瞥去一眼, 脚步未顿地继续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一个穿着二等丫鬟服饰的女子立于院门外,神情焦灼,像是早早便在等候着什么人。 此时正巧眼尖地瞅见了那道穿着锦袍的身影,见他神色淡然转身似要离去, 连忙上前几步, 提声呼唤道:“郎君留步!” “郎君,您请留步, 夫人有请。” 婢女赶上前来, 气喘 吁吁地朝他躬身行礼。 闻言, 闻人珏这才彻底顿住了脚步, 面上神情说不上有多好, 就连素来带笑的嘴角也微微下撇,透露出肉眼可见的厌烦情绪。 “她素来不喜吾掺和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吾倒是不知, 她今晚会有什么话要同吾说。”他长身鹤立,垂眸俯视着那名婢女,语气不善,“你可知晓昔日假传主令之人,都是何种下场么?” 月光森凉,将那婢女的脸庞照得格外清晰。 她此刻面色惨白,眼角泪痕尚且未干,头上发髻凌乱,双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力开口。 闻言,她颇有些狼狈的低下头来,声若蚊蝇地道:“杖刑……亦或发卖。” “不错。” 闻人珏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又要离去。 婢女咬了咬银牙,像是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扑通一声跪于地面,抬手抓握住了他的袍角。 “郎君!” 染有些许血迹的面上倏然落下两行泪来,女子语气带有哭腔,吐字不甚清晰地同他解释道:“可二爷今天喝了好几盅酒,动起手来一点儿也不晓得收敛着力道,您今晚若是不过去,夫人恐怕真的会没命的……这事,这事若是被传到外头去,对您的名声、与闻人府的名声到底是……” 闻人珏眼底泛起阴郁之色,神光晦暗寒凉,喉间蓦然发出几声哂笑。 当真是讽刺,世人以兰泽闻人氏夫妻和睦、子女恭孝传为一桩美谈,殊不知,这美谈佳话背后却尽是肮脏不堪的底色。 闻人世家尽产疯子,金玉外表之下全都收敛着一副狰狞嘴脸。 他们也只有夹着尾巴做人,不叫本性暴露于世人眼中,方能被外人所接受,安然享有眼下的一切权与名。 那笑声中透露出的沁骨寒意,叫跪着的婢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强忍着拔腿逃离的欲望,怯怯地松开了抓着他袍角的手。 闻人珏静默片刻,终是在她希冀的目光中转了脚下方向,不急不缓地抬步朝那处院子走去。 愈靠近主屋,耳边那尖细的哭声便愈是清晰,吵得人心烦躁。 直待皂靴踏入房中,一个巨物迎面便向他脚边砸来。 黑影在空中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伴随着轻微的呼啸声,似预警着即将到来的巨大冲击。 闻人珏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一般,从容自若地往后退开了一步,恰好叫那瓷瓶在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坠地。 刹那间,瓷瓶破裂所发出的响声几乎能震破人耳膜,价值百金的宝瓶四分五裂,瓷片犹如爆竹炸开,于地面四溅,闪烁着冷冽光芒。 瓶裂水迸,闻人珏被溅了一身水珠,眉宇间却未有一丝波澜。 唇边的那抹笑意仍旧完美无缺,像极了一尊形容俊美,却毫无生气的玉雕观音像。 “谁许你进来的!出去!”见未砸中他,闻人二爷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颈间青筋暴起,如若一只咆哮的野兽大张着双臂嘶吼。 他静静地目视前方,打量着自己那满脸怒容的父亲。全然不为他的话语所激怒,语气仍是淡淡的。 “吾不是吩咐过,莫要叫二爷沾一滴酒的么,他神志不清,你们这些下人难道也被猪油糊了脑子,跟着神志不清了么?还不快将人带下去,灌几碗醒酒汤。” “逆子!你胆敢……” 身后的众侍从皆立于原地面面相觑,只有合一闻令上前,对闻人二爷的喊叫置若罔闻,将帕子往他嘴上一捂,制着四肢将人强行拽到屋外去了。 房门被带上,屋室之中又复寂静下来。 室中的烛台早已被人扑灭,闻人珏亲自点了一盏灯,手捧着烛跋于漆黑室中行走。 皂靴平稳的踏过瓷片,发出细碎轻响,如若鼠啮之音。 循着那饮泣声,他于屏风后头中寻到了二夫人。 烛火下,妇人神容惊惶,双眼红肿,眼角湿润,满是淤青的双手环抱于胸前隐隐发颤。这般狼狈之态,叫人全然无法联想起她往日光鲜亮丽的贵妇人模样。 见到眼下此景,闻人珏说不清心下是何种感受,沉默了半晌,终是于她跟前缓缓蹲下身来,低声唤道:“母亲……”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伴着呼啸声向他面上招呼过来。 动作利落,毫不留情。 像是一把利剑,直透人心窝,叫他的灵魂都疼的有些麻木。 赵氏对周身的低气压浑然不觉,抬起一双纤长凤目,恨恨地斜晲他了一眼,厉声道:“逆子,你怎可这样待你的父亲!你这是不孝!”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彻于空荡室内,久久不去。外头等候的下人们皆缄口结舌,纷纷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蝉。 闻人珏被打的偏过头去,发冠歪斜,几缕墨发从中垂落,挡住眼前视线,也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每每如此,次次如此。 他于幼时记事起便立誓要保护好自己的母亲,可得来的永远只会是她的责怪,她的怨怼。 她怒斥他的不孝,却全然不肯将罪责归于那个真正伤她的人身上。 身上尚且留着伤痕,眼下又这般急切的要为那人脱罪辩驳。 呵呵,这身份尊贵的妇人早就为‘情’疯魔了。 是他尚且愚昧的心存期望,仍对她留有恻隐之心,天真的以为世间至少还有生母会爱他。 妇人声嘶力竭地咒骂着,挥拳往他身上砸去。 闻人珏抬掌轻松掐住了她的手腕,哑声笑道:“双亲不睦多年,父亲每回醉酒便要对您动手施暴,次次是我出面阻拦,方才叫您安然无恙的活到了如今……儿子不孝也这么多年了,不曾想,您竟是到现在也还未认清事实么?” “逆子,你……你走!” 赵氏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戴着镯子的手扶于胸口,一下一下地顺着气。 闻人珏对她投来的厌恶目光视而不见,修长手指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动作优雅地擦拭着脸庞,指尖力度之大像是在擦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他随手将那抹方帕弃于地面,起身往外头走去,一边垂眼低笑道:“也是,你们已于人前装恩爱和睦也有多年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想来都已是习惯了。无论我怎么劝,您都不肯与他和离……那便受着吧,咱们二房且一直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吧。” “待二爷酒醒,便送他回屋歇息。” 他抛下这句话,迈开长腿,跨过门槛出门去了。 对于后头的咒骂声,再是充耳不闻。 侍从们跪倒一片,神情恭敬的目送他离开。 * 晚间凉风急吹,却实难扑灭心头暗火。 经历了方才这一遭,闻人珏心下烦郁,面色阴沉地抬步朝自己住处而去。 归途中正巧路经一座小园,放眼望去,但见其中竹木丛萃,又有风亭水榭。月光洒在湖面上,银波闪烁,宛如一条银河铺展在水榭周围。 他未做多想,凭着自己的心意往那清池边走去。 吹着凉风,四周皆是寂不闻声,惟有一侧的游廊中有两道脚步声格外清晰。 有人立于廊下低声交谈,话里话外频频提到了季氏。 ……季氏。 他薄唇启张,回想起那张昳丽花容,神情不由得有些许微妙,顿住了步子,负手立于石阶下静听了片刻。 因他未曾刻意隐去身形,待那二人走近时,方才发现了他的存在,忙噤了声匆匆向他行礼。 “免礼。”闻人珏长身鹤立,面上神情淡漠。 “你们二人,方才在聊些什么?” 他眼中隐约透露出一股煞气,叫人不敢轻易直视。 静默片刻,一人咽了口唾沫,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公子的话,奴才们方才在聊,吴管事……” “吴管事?”闻人珏薄唇微启,神情莫测,“可据吾方才亲耳听闻的内容,你们二人聊得乃是长嫂,又与这吴管事有何干系?” 二人面色苍白,知晓方才随意说的 闲话当真叫主子全给听去了,如若不老实交代,恐有灾祸临头,因此俱是面色紧张地垂下头,只得声若蚊蝇的向他复述了一遍。 “哦?你是说,吴辉将要收长嫂身边的中官为徒,欲扶持他为闻人府的下一任大管事?” “此话,此话奴也是听别人口中说来的……” 他长睫垂落,乌眸中神情难辨。“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既是胡乱听来的,之后切莫再乱传。即使此事是真的,那中官到底也是宫里出来的,净过身的人倒确实比那吴辉更适合出入前后院,无甚么不合适。” 他话里有话,俩人却是不敢仔细琢磨,忙不迭跪下,求饶道:“奴才们知晓了,往后再也不敢碎嘴了。” “且饶你们这一回,下去吧。” “是。” 待人走远,隐于暗处的合一上前几步,低声道:“主子,东院那边传来消息,道是明日午时会送几个仆役入院中侍奉。您看,是该拒了,还是留在外头,做些洒扫庭院的活计应付着?” 闻人珏指节于桌面轻轻敲击,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仿若迎着烈焰绚烂而开的荼蘼,诱人又危险。 “将人留下,吾倒要看看,那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可千万别让他失望才是, 南陵来的淑女。 第33章 岸芷汀兰 妇若不弃,白首不离。…… 笼绣香烟歇, 屏山烛焰残。 室中寂静,日光斜斜地洒入窗棂之中,余暗香浮动。 官吏五日得一休沐, 因枕边之人今日无需早起上衙,是以季书瑜也难得晏起了一回, 直至辰时二刻方才进行梳洗。 更换好衣物, 她正坐于外间用膳, 视线中一名青衣侍女进到屋内,朝她施了一礼, 言道:“卫中官求见。” 卫逸? 握着筷箸的手几不可见地一顿,季书瑜将视线投向盥洗室的方向, 于心中粗略估算了一番时辰, 方才颔首道:“传他进来。” “喏。”侍女领命返身而去。 片刻之后, 那片珠帘被人轻轻搅动,圆润珠玉碰撞,发出一片细碎响声。 一名身形修长,面容清隽的青年步履轻盈地走至桌前, 于她跟前掀袍跪拜。 他行了大礼, 由着上座之人对他进行打量,一边恭敬垂首。 “卫逸给主子请安, 公主万福金安。” 青年五官生的端正, 眉眼俊逸, 一双眼窝深邃, 显得眸子格外有神。形象倒是与印象中的那位卫中官大差不差, 只是他眉宇间透着一股子难以遮掩的英气,更少了几分阴柔。 易容术到底无法做到天衣无缝,不过这八分像拿来唬人也已是足够了。 她于心中暗暗夸赞一句, 见他迟迟不曾抬头,也未曾在意。唤了人起身,又问道:“你来府中已有两日,眼下对府中规矩有几分熟悉了?” 卫逸低声回禀,道:“不敢辜负主子对仆的期望,承吴大管事亲自指教,事无巨细地将府中规矩皆拆开同仆仔细说明,不过两日已是叫仆受益匪浅,对府上有了大致的了解。往后您有何吩咐,尽管随意使唤仆便是。” “倒是不错,吴管事看重于你,你以后行事更需小心谨慎,莫要出了差错,戒骄戒躁,切莫叫他多为你劳心费力的打点才是。”季书瑜压低了声音,又问,“那事又办的如何了?” 卫逸神色平静,同样是压低了声线,答道:“师姐放心,一切都很顺利,先前被阻绝在外头的人已经成功混进各个院中。只不过,二房的公子像是有所察觉,未曾让人进到屋中服侍。” “他心思缜密,疑心又颇重,若是真叫甚么不知底细的人顺利近到身侧,那才真是令人惊异了。眼下如此也好,暗桩于外边埋伏着到底更为安全些。” 季书瑜眉眼淡然,说完这番话似又想起了什么,言道:“让那些暗桩都小心行事,切莫露出破绽打草惊蛇。月末我将随大夫人前往祁春祈福,定然是顾不着这边的,到时候也只能由你多关照着些了。” 卫逸应下,微抬起一双眼眸,目光若蜻蜓点水般于她面上掠过,之后又复低下头去。 “师姐放心,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另外,您先前让我查探吴管事的事已略有些眉目,不过还需要一段时日验证一番,取证之后我再来回禀。” “动作这么快……”季书瑜不由得再度抬首看他一眼,神情有些惊愕,言道,“那你看着来吧。” 二人说了一番话,彼此倒也逐渐熟稔起来,气氛颇为松快。 这厢正低声细语,但闻外头传来隐隐的足音,接着是珠帘被人挑开,发出的一阵细碎轻响。 回首望去,闻人策身着一袭月牙白袍步入室中,及腰长的潮湿墨发贴于脊背滑落,于衣襟上晕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湿痕。 他步入室中,一双若覆清冷霜雪的眼眸向二人这处望来,神情微有一瞬的凝滞,之后面上又带上了笑意,语气疑惑地唤道:“夫人?” 他因衙中事务繁忙,尚且无空暇顾及府上之事,对于近日府中的暗流涌动全然不晓,更别提会认得卫逸了。 知晓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季书瑜起身迎他,纤手挽着夫郎的胳膊向美人榻边走去,一边同他解释道:“此人乃是妾身昔日宫中的一名管事,名唤卫逸。” 卫逸颇有眼力劲儿地朝他俯身下拜,面上神情恭敬,言道:“仆卫逸,见过策公子。” “起罢。” 闻人策淡淡应声,一双乌眸直视前方,再不多予他一个眼神。迈开长腿,顺着臂上那份牵引的力道,同女子一道往窗侧走去。 探听着耳畔的动静,片刻后,跪于地上的卫逸微抬眼眸,以余光打量着这对新婚夫妻。 修长高挑的男人两腿屈膝而坐,因着身下美人榻实在有些窄小,身形不由得稍显拘束。 然观其面上神情从容自若,好似浑然不在意女子将他置于何处,态度颇为闲适地瞧着她为他擦拭湿发。 可美人手下动作虽说已是足够细致轻柔,然而因着往日侍奉他人的经验到底是太少,每段墨发都要擦拭许多遍方才收手,且来不及顾及余下披散着的湿发,只得眼睁睁地瞧着那些不断地往下坠落的水珠,一点点将他的衣物濡湿,映出一片斑驳痕迹。 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叫他皱起眉头,说出一句抱怨之语。好似他生来便有一副温柔心肠,脾性极佳,对于身边之人都怀有着巨大的包容之心。 是单对她如此,还是不论何人,他都会这般温和的以礼相待么。 将眼前画面悉数收入眼中,卫逸垂下睫羽,对他方才若漫不经心抛出的疑问做出回应,答道:“奴一直随侍于公主左右,如今正好三载了。” “三载,那是夫人方才回到宫中,你便跟着了?” 闻人策声线清润,如若晨曦之风轻拂水面,语气亦是谦和从容,却是叫人不自觉从心底生出敬畏之心,丝毫不敢冒犯。 “是。”卫逸应声。 闻人策轻笑两声,捧起手边的一册书卷观阅,不再言语。直待季书瑜停了手上动作,方才起身绕过屏风,入到里间更衣。 季书瑜放下了布巾,目光望向远处拐角后的屏风,回首向卫逸投去一眼,轻咳两声,言道:“日后跟着吴管事好好办差事,你且先退下吧。” “仆遵命。” 借着她回过头望向里间之时,卫逸最后再抬眸瞧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转身出门去了。 珠帘摇晃,发出叮叮脆响。与檐下占风铎所发出的声响交织重合,奏成一支悦耳的乐曲。 闻人策坐于书案边,提笔挽袖书写着什么。 季书瑜则卧在窗侧的美人榻上,以手支颐,欣赏着院中花树。一边感受着外头吹来的香风,惬意地眯起双眼。 东宣的水土宜人,便是于花也是格外滋养的。如今已至深秋, 然而院中绿意依旧盎然,风间充斥着馥郁花香,芬芳四溢。 一月前,院中本还没有栽种这么多些花的。只因美人入府后随口提了一句院中景致单一,侧窗下光秃秃一片少了些许生气,院子的主人便命人于窗下设立栏循,用来栽种各色花株。 京畿有言,‘群花品中,以牡丹为第一’。 而南陵京畿的贵人们最喜牡丹,似乎已成了世人皆知的秘密。因着季书瑜独特的身份,府中管事想当然的便以为她也同样喜爱那些名贵的重瓣牡丹,不惜花费百金为她挑遍了姚红魏紫,又千里迢迢的快马送来。 不曾想,最后将花种上了,女主人对赏玩牡丹花的兴趣倒是不大,独独最中意那株禾高大、花开的极高的玉兰树,甚至亲自择了数十颗不同颜色的良苗于院前栽种,每日悉心养护。 为此,又有不少人感到疑惑。 玉兰生的那样高,主子既是喜爱兰气,何不种植玲珑小巧的墨兰更来的方便? 她却言道,玉兰色白微碧,香味似兰,但比兰花更为坚韧,二者各有各的美,她皆喜爱,只是玉兰始终更得她心意些。 闻人策听闻了此事,也不甚在意,于翌日辰时亲自择了几棵海棠同栽于院中,笑言二者合一乃是“玉堂富贵”的寓意,直夸她玲珑心思,最明白他心意。 可他早已歇了争权的心思,不是么? 那‘玉堂富贵’不过也只是为了阻他人口舌的幌子罢了。 季书瑜半侧过首望向那书桌旁的清隽面容,心下思绪杂乱。 玉郎无尘无垢,琉璃剔透,实乃良人矣。 他以真心相待,只是她的“情”却自始至终皆是不纯。 双人共行,而其一别有居心,如此又如何可能走得长远呢。 又不知,眼下这般闲适宁静的日子到底能维持多久…… 感受到她投来的视线,那人停了手中狼毫,修长手指搭于桌面,微抬眼睫朝她看来,笑问:“可是觉着此间景色无趣了?” 言语亲热熟稔,二人好似已是一对举案齐眉了多年的夫妻。 季书瑜望着他那双瞳色极浅的眼眸,忽而凭空生出些许窥探他心意的欲望。 “夫郎觉得,夫妻之间该是如何?” 他神情自若,好似并不为她突如其来的疑问感到突兀冒犯,唇边笑容得体,启唇便道来:“二者一体,荣辱与共,夫妻应是心意相通,互不欺瞒才是。” “互不欺瞒……”季书瑜唇边笑容清浅,不自觉地低垂下眼眸,神情若有所思。 互不欺瞒,说来简单,可世间又有多少夫妻当真能做到如此? 那她对他有欺瞒吗? “夫人会对吾有所欺瞒吗。” 他笑意温柔,若覆清冷霜雪的眼眸于日光下显出一种澄澈专注之感,叫人不敢辜负。 她的确欺瞒他太多太多,身份是如此,情意亦是如此。 甚至,她亦在下意识地欺瞒着自己。 季书瑜沉默片刻,莫名被他看得有些惶惶,唇角下意识地带出一抹笑以掩饰眼底的复杂之色,轻声言道:“郎若不弃,妾身自与夫郎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他注视着她,唇边含笑,却说不清眼底到底是种什么情绪。 气氛安静,周遭的风都好似于刹那间凝滞,见他迟迟不语,季书瑜又无端感到些许心悸。 “好。” 长睫垂落,眼中闪过一瞬而过的讽意。 “那吾也同夫人一般,妇若不弃,此生永结同心,定白首不离。” 第34章 流绪微梦 “有一人心,吾看不透。”…… 二人正用着午食, 前院又有下人前来通传,道是东宣王府的小公子前来拜访,正于书房中等候。 闻言, 闻人策停了手中筷箸,动身往外头去了。 书房位于西院中最偏僻一角, 周遭竹林围绕, 清幽静谧, 簇簇绿叶在日光的照射下,更显青翠欲滴。 日渐倾斜, 将室内两道修长身影映照于垂帘之上。 二人围着棋盘相对而坐,身姿笔挺。 “闻人兄今日状态不佳, 可是近日要事太多, 乃至操劳过度了?” 青年声音清冷, 宛若覆盖一层清冷霜雪。修长指间执着一枚黑子,落子动作利落干脆,棋风泼辣,奋勇前进, 颇有‘气吞山河如虎’之势。 闻人策从棋篓中取出一颗白玉棋子, 指尖在棋盘上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不急不缓地落下, 神情淡然。 久久未听闻他辩驳, 那人不由得诧异地仰首, “还果真如此。” 室中宁静, 只余棋子落于棋盘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二人俱是不语, 神情从容地于棋盘上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气氛闲适,全然不显几个交锋间的激烈厮杀。 闻人策挽袖落下一子, 长睫低垂,忽而出声道:“你那头如今可还好?” 青年微微颔首,声音清冽,“无人对我的身份起疑,一切都很顺利。近日我又于其中探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正准备传信于兄长,顺道同他报个平安。” “无人起疑?何以见得。” “王爷年岁逐增,弱体抱恙,对于府中之事即便想要管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身边侍候的奴仆早早便被调换成了我们的人,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了。而他那个儿子又难成大器,如今我于府中看似势微,实则除了王妃再无人可威胁到我的地位。” 说话间他又落下一子,棋盘上局势瞬变,黑子于白子的‘征吃’下顺利逃脱。 “闻人兄若再不专心些,今日怕是要输给小弟了。”青年语气淡然,眉眼间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难以抑制的胜负之欲。 到底是少年,喜怒哀乐总会不经意于眼角眉梢处显露。 闻人策抬眸望了他一眼,脑海中莫名回想起方才妻子所展露的笑颜,面上神情更为莫测,垂眼执棋,不语地往棋盘上落下一子,瞬间将一块眼看着即将没气的白棋给盘活了。 青年动作微顿,眼底的笑意一收,轻咳两声,言道:“看来闻人兄心中果真有烦心事……不知是否可以说来与小弟听听,让我为您解忧?” 他思忖片刻,半真半假道:“有一人心,吾看不透,因此心有所虑。” 青年微微挑眉,“当真是稀奇,小弟原以为这世间再没有比闻人兄和兄长更难捉摸的人了,不想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世间竟又添了个连你都会觉得棘手的人……” 他言笑几句,又敛眉静思,方才答道,“小弟对于揣度人心却是没有什么确切的头绪,想来是无法为闻人兄解答了。不过自几载前离开西屿来到兰州历练,我也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过交道,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收获不少,说不定能与闻人兄有所帮助。” 闻人策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六欲七情。六欲,生、死、耳、目、口、鼻也。按理来说,于些见识浅的寻常人物,所欲左不过就是温饱;若是难弄些,用珍馐佳肴、华彩珍物亦可收服;若再是贪惏无餍之人,名利权势也俱可一试……” “如若,钱财权利皆不能使她满足呢。” 闻得此言,青年话音微顿,仔细思忖了一番,脑海中忽而回想起几日前曾于王府中偶然得以一见的花容月貌。联想到她的身份,蓦然就对于闻人策近日才产生的‘心结’有了些许头绪。 忍不住轻挑眉梢,捺住唇边弧度,轻咳两声答道:“钱财权利皆不贪图么,若世间真是有如此不为身外之物所动之人,那她所贪图的,定然是比这些东西更有意义之物。” “比如?” “比如对事物的执著、贪爱而生起的一种无明思绪……如情爱之欲。” 闻人策眉眼蓦然就变得有些疏淡。 青年强迫自己转开目光,垂下眼皮敛住眼底的笑意,解释道:“心不静,则乱象生,万事执偏。若闻人兄眼下所面临的困境当真是如此,小弟劝您还是早早另择他选,舍离死路才是。毕竟,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人了。” 竹叶婆娑,微风拂过,携带 来阵阵竹香。 闻人策若有所思地回首望向窗棂,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修长有力的手指于棋子上轻轻敲击,发出一阵轻响声。 是,他心有所虑,意有所牵,是以不能成寐。 那女子贪惏无餍,付出之物且与所欲求得的东西却是毫不对等。 她使出浑身解数欲图勾人沉溺于温柔乡中,可那双清凌凌的眼中却连欢好之时也瞧不见半分真情,何来真心可言。 她来府中到底为何缘故,又是谁派来的? 这一月,他亦数次尝试许诺她各种珍物权柄,企图哄她能主动坦言身份,却不想最终亦是无济于事。那人当真心性坚定如此,仍旧一心一意地往院中引入其他势力的暗哨。 她难道真以为他全然不晓府中近日所发生的事么? 想起方才那位名唤卫逸的男子,他神情更是有些莫测。 是了,他早该知道的。 她自于鹿鸣山寨中便表现出了对所效忠势力绝对的忠诚之心。 他真不该给她留有能够近身的机会的。 青年坐于桌边饮茶,淡声言道:“看来,闻人兄好似有些难以抉择,是无法舍弃那人么?” 闻人策抬首,眼中神情意味不明。 二人对视片刻,楚江生率先垂落眼睫,刻意不去回想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张明媚笑颜。 摒除了杂乱思绪,面上露出些许笑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人注定只是过客,既然无缘,那不若早些斩断,以免节外生枝。” 他轻叹一声,又落下一子,抬手示意。 “此事暂且不提,下棋。” 二人沉默着于棋盘上交手,室中静谧。 棋盘上,黑子逐渐显露出无法阻挡的颓势,最终被连续的几个枷吃手段制服,到此,棋局终于结束。 将手中执的黑子收回棋篓中,楚江生起身拱手,叹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虚枷一手,不为吃子,果真是好棋。闻人兄棋艺愈发精益,愚弟望尘不及。今日叨扰许久,该是告辞了。” 室中恢复至原先的静谧,窗棂外是随风摇曳的清瘦竹影。 西风吹过,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宛如一曲悠扬的古乐,在书屋上空飘荡,为这片宁静的空间增添了几分幽雅之意。 玉郎独坐于席上自弈,眉目间一片沉静。 * 而这厢,自打休沐日之后,季书瑜连续几日都未再见到闻人策一面。 前来取物的侍从道是公子染了风寒,怕将病气过给夫人,因而这几日便于书房之中休憩,暂且分居几日。 她亲眼目送了小厮出门去,心下困惑,也有些无法分辨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那人向来温和澄澈如明月,无论如何都不会同她置气的,许是真的病的狠了? 可直觉又告诉她,闻人策就是在刻意疏远她。 是那日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又于何处做的不对,因而叫他不豫了吗? 她多次前往书房求见,又次次都被隔离于屋外。 怯怯地不知自己犯了何错,还特意去东院向王氏打探了一番,可最后也只得来了一个云里雾里的回答。 “人性子就是再好,到底也不是用泥巴捏的,俗话言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呢,夫妻之间有些隔阂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到我这来问话不若多往策儿的书房跑几趟来的有意义。” 她揣着王氏的这番话回到院中,独身卧于偌大的床榻上,难以入眠。 王氏这话糙理不糙,世间夫妻常有隔阂,可若是不及时消去,恐怕隔阂终将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任务方才进行到一半,她万不能叫夫婿同她离心,不论他是真的病了,还是刻意疏离她,自己都得进到书房中瞧他一眼才是。 是以未待明日,季书瑜便起身前往膳房之中,提前截下了炉上熬制的汤药,将其盛起装于食盒中,再度朝闻人策的书房去了。 院中小径蜿蜒曲折,直通向幽静的书房和庭院。而两旁竹树成荫,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竹枝随着清风摇曳,为月光投射下长长的影子,如若清潭之中藻荇交横,空灵若幻。 见到来人,小厮面上显出几分诧异之色,上前正想要接下季书瑜手中的食盒,却是被轻松躲开。 他尴尬地垂首,言道:“公子如今染病,为了夫人的身体着想,奴决计不能随意放您进去啊。” “先前他言道,夫妻乃是一体,心意相通,荣辱与共。如今夫郎染了风寒,我既是他的妻,如何能够不去探望?” 目光落于之后院落中的那扇窗棂上,有人影晃动,似隔着窗纸遥遥望向这边。 季书瑜唇边笑意微凉,“今日若是不让我进去,左不过我明个儿辰时还会再来的,劳你代我传话。” 小厮行了一礼,回身往书屋去了。 片刻后,他又匆匆而返,言道:“夫人请随我来。” 她紧了紧手中握着竹篮的手,抬步随他往前方走去。 屋中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汤药气味,一人着一身单薄寝衣,正倚于窗棂的床榻之上处理公务。 他面色苍白,神情平静无波。乌眸低垂,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正垂首看着手中的文书。 居室中的烛光暖光此刻尽数投落于他周身,如玉山上行,就连鼻尖下颚也被日光勾勒出美玉的莹光。 见到她到来,他唇角下意识地勾出一抹清浅的笑意,直起身笑道:“近日叫夫人担忧了。” 见他果真身体抱恙,季书瑜心头却如释重负,下意识地舒出口长气。可轻叹过后,原本拟好的言辞也悉数哽于喉中。 她挽袖从食盒中取出了汤药,动作轻柔地服侍他服用,心头思绪万千亦只化作一句话语,淡淡揭过。 “汤药快凉了,妾身伺候夫郎喝药吧。” 直待他将碗中汤药饮尽,她方才抬起眼睫,转身收拾起食盒来。 闻人策则于灯下望她,瞳色极浅的眸子被那些细碎的光亮照得宛若一潭晴日秋水,温柔又深邃,好似平静的波涛之下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勾人心魄。 佳人肌如瑞雪,脸似朝霞,身形较往日更为纤瘦了些。 “夫人瘦了。”他轻声言道,语气中的情绪难以捉摸。 季书瑜闻言回过神来,顺着他手臂的力道,乖顺地伏于那结实宽阔的胸膛之上,可到底也不敢真将全身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只抬手虚虚环抱着男子的腰身。 她轻嗅着那股水香气,柔声道:“这几日听闻夫郎身体抱恙,没亲眼见到您,妾身心头慌乱,乃至寝食难安……您说过的,夫妻乃是一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舍您而去的。往后夫郎可否不要再像近日这般避着妾身不见,刻意同妾身疏远?” “嗯。”闻人策眼睫微垂,低首于她发顶落下一吻,淡淡地应声。 季书瑜低声道:“明日,妾身要随娘前往祁春的庙宇,据说那里的寺庙颇为灵验,妾身欲为郎君求个平安符,请诸天神佛保佑您身体康健……这几日妾身不在您身边,您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好生养病,莫要多思多虑才是。” “好。” 第35章 颓云駃雨 “能代兄随行,实乃珏之幸也…… 王氏出自清崖王氏, 乃是闻人大爷将近不惑之年方才娶过门的续弦。 自嫁入闻人府后五年也未有所出,面上虽是从容,只一副膝下有闻人策孝顺此生便足矣的模样, 实际心底焦急非常。暗地里访遍了名医,试过千百种得子的方法, 也未能得偿所愿。 直至意外从一方士口中得知, 灵岩寺求子最为灵验, 不少高官夫人皆是因此得以有孕。王氏方才抱着一试的心态,千里迢迢赶往祁春祈福, 以百金求了枚送子福玉藏于玉枕中,夜夜枕其睡眠。 不曾想三月后果真得以有孕, 终是诞下了自己的亲子闻人章。 因而, 秋日上灵岩寺祈福赏枫从此便也成了大夫人王氏的惯例。 两地 相距几百里地, 来回路途遥远,马车需行上四日方才能抵达目的地。可这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妇人,受此奔波之劳竟也全然不觉得有何辛苦。 刻有兰花印记的名贵马车缓缓驶出城门,一路向偏靠于北苍边境的祁春而去。 马车行驶了一日, 季书瑜与王氏同坐于一辆马车之上, 为其念诵经文解闷。直至晚间队伍进行第一次的休整,她下了马车, 方才发觉此行随护的竟是闻人珏本人。 看到那高坐于马背上向她投来一瞥的紫衣郎君, 挽着妇人髻的美人微怔, 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余光往一侧的车窗扫去一眼, 本是想当做没看见那人, 只是顾及王氏亦在场,方才侧首笑着同他点了点头,言道:“妾身听闻衙中事务堆积如山, 日无暇晷,珏公子身为郡丞,如何就亲自来走这一趟了……” 闻人珏抬掌把着缰绳,待勒住了身下马匹,目光又于她面上轻扫而过,声音若金玉相击,也同样带着些许笑意淡声回道:“嫂嫂言重了,能代兄陪同大夫人与长嫂前往宝山祈愿,乃是珏之荣幸。长途遥远,嫂嫂之后若有何需要只管差人来说一声便是,莫要同珏客气才是。” 季书瑜面上维持着笑意,耐着性子同他简单客套了几句。 自上次鹿鸣山之事后,二人便再没有过单独的谈话,于人前也都作一副客气疏离的模样。 人道她是内向面薄,全然不知季书瑜心底到底有多怵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玉面阎罗,只恨不得离他再远些,以免为自己染上什么麻烦。 “那便有劳珏公子了,妾身眼下还有些事亟需处理,便不多言耽误您了。”说罢,季书瑜抬步往队伍后方的马车走去,再不多分出一个眼神给他。 瞧美人走远,闻人珏眼底神色意味不明,侧首同王氏问了个安,又打马往队伍前方去了。 府兵休整完毕,又继续向着前方行进。 平安无事地行驶了两日,直待队伍靠近至北苍边境,踏入山隘山间的官道。却见天际犹如被撕裂成两半的画卷,原本明朗的蓝天被厚重乌云堆砌,层层叠叠低垂至山腰处,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之感,似酝酿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倾盆暴雨。 空气中的湿度瞬间攀升,仿佛每一寸土地都被浸泡在湿润的水汽之中,连带着植被也似是恹恹地,环境沉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微风开始变得狂躁,宛若一匹脱缰的烈马猛烈地冲撞着车帘,试图闯入车内。 王氏抬手掀起紫竹帘,蹙眉细观了一番天色,与马车外头的侍女言道:“天恐要落雨,快去同珏儿传话,让他多派些人手到前头找地方暂行避雨。” “喏。” 侍女应声点头,小跑着往队伍前头去了。 借着这空隙,季书瑜放下手中经卷,也跟着往窗外投去一眼,但见天际果然一片乌云堆积,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是若酉时般阴沉。 过了一刻钟,未待侍女前来回来,外头便骤然响起落雨声来。 雨滴起初还零零散散,转眼便又连成银线,织成一幅细密的水世界,纷纷扬扬地落于大地,滋润万千植被。队伍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纷纷拿出了遮蔽物披于身上,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侍女亦是被雨打了个猝不及防,匆匆返回,言道:“大夫人安心,珏公子早便派人去前头探过路了,队伍正准备前往避雨处去。” 闻言王氏方才安下心来,再度合上了眼,斜靠于绣花软枕上小憩,听着身侧之人柔声为她念诵经文。 风雨声被车帘隔绝于外头,一丝白烟于莲花香炉中缓缓升起,不偏不倚地直升至车顶,隐没于空中。少女声线泠泠如玉音,车内的安逸闲适与外头的狂风骤雨一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耳边喧嚣声依稀,几刻钟后,马车徐徐停落。季书瑜轻轻抬眼,纤指又翻过一纸书页,竖起耳朵仔细探听着外头的动静。 有府兵冒雨前来,恐风雨侵入车内,扰了贵人的安宁,因而不敢贸然掀起车帘。 便立于马车窗之下,在漫天喧哗风雨声中,提声言道:“请夫人下马车进室间避雨。” 室间? 如今队伍才过了山隘,附近人烟应是稀少,闻人珏竟当真能于这么短短几刻钟便找到屋舍供他们躲雨? 季书瑜若有所思地垂眸,收了思绪,一边放下经书为王氏整理起衣着,扶着她起身准备往马车外去。 掀起车帘,外头的风雨呼啸而来,将美人的乌黑发丝与衣摆吹起,季书瑜抬手接过了侍女递来的伞,稳稳地为王氏打着。 抬目往一旁望去,但见马车一侧果真立着一间极为高大宽敞的屋舍,那外头的两扇木门大敞,叫人轻易便将屋中景象一览无余。 其内桌椅板凳颇多,墙角四周又堆放着各种酒坛,瞧着像是寻常客栈的布置。而闻人珏长身鹤立于其中,身上衣着亦是湿透,正低首同一名红衣女子说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倒惹得那妇人红唇微扬,以扇掩唇发出一串动听的妖媚笑声。 “怎敢当玉郎的这声谢……” 女人只是寻常长相,但胜在身段极为丰满,着一袭收腰艳丽纱裙,将细腰勾勒的盈盈可握。她聘聘袅袅立于堂下,随意嬉笑娇嗔几句,轻易便揽尽了所有人的视线。 听见闻人珏唤她‘东家’,季书瑜忍不住轻挑眉梢,心中暗自升起几分警惕之感。 有妖娆妇人于荒郊野岭独自开着一间客栈,这怎么想都很诡异。 入到屋舍中,一阵奇香扑面而来。她不动声色地屏息,下意识地回避这甜腻的有些不合场合的馨香。 打量了一圈周遭的事物,但见堂正中同样坐着几个避雨的男人。皆是脱去了衣衫,露出上身精壮结实的肌肉,就着桌上的菜肴大快朵颐,自始至终也未曾抬眼往这处看来,好似对一行人全然不关心。 直待季书瑜将目光挪开,那几双阴凉的眼眸便又不断地往他们这头扫来,只以为美人是被瞧的羞赧了,并不将她垂首后一瞬的神情变化放于心上,目光暗沉黏腻犹如毒蛇,宛若等候猎物自投罗的‘蛛丝猎网’。 王氏亦是抬首打量着室内的环境,凤眼微眯,面上露出些许不悦,同闻人珏言道:“珏儿。” 往常去往灵岩寺,路途行程皆由闻人策一手规划,队伍从来都是于提前备好的空置府邸中歇脚,并不于外头休憩歇脚,是以这金尊玉贵的王氏也是头一遭进到客舍之中。 知晓她不满,闻人珏语气含笑地同她解释道:“外头急雨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停了,附近只此一间客舍可供避雨,只能请大夫人屈尊降贵于此地停留片刻,待晚些时候雨稍小些,队伍便再度启程。” 他眉目俊逸,身上衣着亦是被完全打湿了,袍底正不断垂坠着细密的水珠,竟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红衣女子闻言笑容微顿,神情有些不大好看,以扇于半空轻点,言道:“这雨要落到明日子时才会停呐,不如贵客们就留下来歇歇脚吧。这楼上屋舍俱是干净的,二位夫人不如随小女子上楼瞧瞧,可成?” 闻人珏一言不发,让二人上去先行休息片刻,对于留宿之事闭口不提,只言晚些时辰再看。 二人言辞客气,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尴尬,瞧着倒不像是相熟的。 季书瑜目光扫过二人,着重停留于男子微带潮红的面颊一息,方才转身抬步跟随着王氏走上木梯,往楼上去了。 但见屋舍之中果然整洁,大夫人面上难看的神情总算和缓了些许,领着侍女进到屋子进行简单的安置。 廊间只余季书瑜一人,她立于木梯边上,听着下方闻人珏下达了府兵驻守于屋外的命令,如此方才稍稍安下心来,侧首往周遭的道路仔细瞧了一番,抬步往屋中走去。 独身坐于屋中长凳上闭目养神,也不去动用桌上的茶水糕点,直待庆心进到屋中,方 才低声言语,同她仔细交代了些事。 第36章 雪泥鸿爪 “去请他进到马车中来吧。”…… 等到酉时三刻, 窗外雨声方才逐渐小了下来。天色呈现出一片雾蒙蒙的灰青,犹如水墨画卷上由青墨洇染的色泽,朦胧若幻。 蛙声中, 安静的廊外传来一道隐隐的足音,一名青衣侍女叩响了房门, 道是队伍准备启程了, 请两位夫人下到大堂去会合。 季书瑜随同王氏一道下到楼下, 目光若不经意地向周遭扫视一圈,但见那些壮汉仍然未曾离去, 尚且围着张方桌喝酒。 桌角边叠放着几坛空了的酒坛,足有六七坛, 几人却饮酒如饮水, 面色如常, 言语口齿清晰,不见甚么醉意。 “贵客当真要走?待晚间这雨怕是还会再下,不如就下榻于此,待明日天晴了再走才是。我看几位贵人的手下亦是风尘仆仆, 像是连行了几日的远路, 应也是精疲力尽了,这儿酒肉充足, 就留下来休整一晚吧?” 红衣妇人绕出柜台, 面带笑容走上前来, 一边笑语挽留几人。王氏许是也觉出些许疲惫来, 被她劝说的有些意动, 神情略有犹豫,一时倒也打不定主意。 “那不如……” 闻言,红衣女子面上一喜, 正想要添把柴火继续劝说。却见闻人珏迈过门槛,淡声开口反驳了她的提议。 “多谢东家好意,但是我们也快行到地方了,今日便不久留了。” 他如今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袍,面容虽显疲态,言语中透露出的去意却是决绝。 女子语塞,依依不舍地将几人送至屋外,目送着两位贵人上到马车之中。 她靠在那扇大开的木门边上,一双丹凤眼微眯,目光黏腻于队伍之首那张俊美的面容之上,唇边忽而绽放出一个笑来,抬手轻挥手中的莲花绣帕,俏声言道:“既是如此,那只能祝郎君一路顺风了。” 她这话虽是好听,言语间却透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闻人珏回首瞥她一眼,抬手下令,提声道:“启程。” 马车缓缓驶动,坐于车中的季书瑜垂下手臂,将拉开的一角竹帘重新放下,收回视线凝眸沉思。 王氏闭眼休憩,默了半晌,忽而出声道:“队伍连行了几日,珏儿身体恐有些不大爽利,估摸是方才被雨淋的缘故……去请他进到马车中,再传医师过来替他把脉看看吧。” 马车只她们二人,这话是对谁说的自然不言而喻。 看样子,王氏亦是瞧出了闻人珏此刻的不对劲。 季书瑜思忖片刻,颔首应声,起身往马车外头同侍女传话。 片刻后,那着长袍的公子调转了马头,从容徐缓地往后方马车这边过来了。 他把持着缰绳,控制住身下马匹的速度与马车并行。一边直视着前方道路,一边漫不经心地同马车内的人低声交谈。 竹帘半敛,随着马车的挪动微微摇晃,露出靠近窗边的一张美人面来。 余光瞧到一抹水绿色的身影,闻人珏侧首,眯眼打量着她,一边含笑同那妇人回话,言道:“伯母无需担心珏,方才于客栈中已命人来把过脉了,不过是近日有些劳累,待到庙中歇息一晚便无事了。” 那美人乌发挽作妇人髻,露出的一截雪项纤细白皙,脊背笔直若清秀玉竹,一双长翎睫羽垂落,正专心致志地为王氏沏茶。 双手若蝶舞般灵活,煮茶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漂亮。却是对窗外之人如视无物,全然不曾向外头投来一瞥。 “你如今身子不适,方才何不留下来歇息一晚再走?哎……你这孩子,总角之年时嘴巴尚且如抹了蜜一般甜,见谁都亲。如何长大了反倒与策儿一般,成了个锯嘴葫芦,就连身子不适都不肯与伯母说?” 王氏坐起身来,蹙眉嗔怪道。 闻言,闻人珏唇边笑意浅淡些许,回道:“伯母的好意,珏明白,左不过灵岩寺便在前头,再行一夜路便能抵达,您无需为珏担忧。” 不过随意言语几句,闻人珏再次拒了王氏的热情邀请,挥鞭打马又往队伍前头去了。 耳畔马蹄声哒哒而去,季书瑜沏完茶水,将瓷盏放于桌案之上晾着。终是不动声色地抬目往窗外望去,视线之中只余一角紫色衣袍于风中飘扬,之后便再是瞧不见了。 闻人珏全然不顾队伍中府兵们的怨声,执意夜行赶路,其中缘故能是为何? 敏锐狡猾如他,应也是发觉这客栈颇有些蹊跷,却因眼下状态不佳,无暇应对,方才这般急着脱身罢了。 …… 只是,误惹了蛇穴,他们往后当真还能轻易将其甩脱么。 * 马车于次日午时方才驶入香山,一行人呼吸雨后清润潮湿的空气,一扫心间积攒多日的郁气,惊叹地赏这漫天飞舞的红叶。 灵岩寺坐落于苍翠的山腰之间,以十里红枫为著名之景。每逢眼下时节,秋风乍起,枫叶似燃烧的火焰染红了整片山林。远远望去,只觉那一片片红云若于天际翻滚,映照着整片天地,美的宛若一幅浓彩涂抹的画卷。 四周古树参天,枝叶繁茂,巍峨宝殿于晨雾中若隐若现,透露出一种神秘而庄严的气息。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悠扬梵钟声,穿过山间的每一处角落,仿佛诉说着古老的旧事,气氛极为宁静祥和。 阳光透过叶簇的缝隙洒在石阶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照亮了雕刻着精美的莲花图案,每一片图画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禅意。 几名僧人立于其上,身上袈裟上皆落着几片红叶,看模样已是等候多时。 府兵取了信物与他们瞧过,僧人双手合十,朝着高坐于马背上的闻人珏行了个礼,回身引着队伍进到寺中。 众府兵们被领着前往后方的院落中安置,车内的两位女眷则需先行拜会庙中住持,下了马车朝着那座巍峨宝殿的方向而去。 闻人珏思忖片刻,亦跟随在侧,陪同二人前往。 殿门大敞,淡淡的檀香味充斥于鼻间。微暖的阳光直射而入,照亮了殿内供奉的巨大佛像,其面容慈悲,肃穆庄严,唇角微扬若噙浅笑迎接着每一位到访的信徒香客。 穿着袈裟的僧人们于殿中摆弄着各类法器,下方有诸多香客或站或坐,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低声祈祷,面上皆流露出如出一辙的虔诚与敬畏的神情来。 殿内每处角落都充满了宁静庄严之感,踏入其中,便觉尘世喧嚣悉数抛却于脑后,聆听耳畔那道梵音,轻易便能感受到那份来自内心深处的平静。 三人于佛堂中等候了约莫一刻钟,庙中住持方才踏过门槛,向他们徐步而来。 但观他容貌清瘦,轮廓瘦削分明,眉宇间透露出一股慈悲与庄严。双眼深邃而明亮,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经过岁月的打磨更显得沉稳而坚韧。 “原是闻人夫人,当真是许久未见了。祝几位贵客六时吉祥,福慧增长。” 住持双手合十于胸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深不可测的气质,就像一座静谧的山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心无挂碍,自在安详,与世无争却又散发着强大气场,令人不敢有丝毫的冒犯与不敬。 见他出现,王氏面上流露出的些许不耐方才尽数褪去,朝他含笑言道:“上次到访乃是年前的秋日,确实有许久不见了。今朝我携新妇前来诵经祈福,欲小住几日,之后叨扰了住持,还请您多担待才是。” 住持闻言颔首,目光于后头的年轻男女面上扫过,同几人抬掌示意,道:“几位贵客千里迢迢从兰州赶来,诚心可照,天意如愿。招待三位乃是老衲分内之事,还请往这边来。” 言罢,几人跟着住持绕过佛像,朝着挨于一侧的偏殿而去。 那通往偏殿的道路颇有些隐蔽,需绕过多重障碍物方才能够抵达至终点。通过一片长而黑暗的空间,眼前忽而一片光亮,季书瑜眯起眼,适应了一番这强光,方才抬首打量起周遭 的环境来。 但见小殿中同样立着一尊佛像,只是其上头以一块红绸盖住,并不能看见底下的模样。堂间亦无其他香客,底下香炉干净无灰,异常整洁。 解读出了几人眼中的疑惑,住持解释道:“夫人来过寺中数次,捐了不少香火钱,曾解了庙中燃眉之急。因而庙中专为贵客开辟了一间小殿,此处较正殿更为清静,夫人日后便可常来此处礼佛。” 闻人珏斜倚于壁上,闻言一双桃花眼微眯,眼底透露出一丝暗色。但因着脑中传来的阵阵刺痛,心情不佳,一时懒得开口同人刨根问底。 是以,几人也错过了眼下这最好的寻求解答的时刻。 王氏闻言亦是愣怔,言道:“这如何使得……” 她想要再问,住持却如有所料般,继续言道:“投桃报李罢了,还望夫人不要拒绝才是。” 王氏思索片刻,想着几人往后还要于庙中久留,方才迟疑着应下了。 “那便多谢了。” 第37章 命理难说 签文之中说的男人又是谁?…… 宝殿之后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空旷土地, 毗卢阁立于其中,周遭植有诸多高大柏树环绕,眼前一片翠色欲滴, 宛若天上清潭。 西风吹来,树上系着的红绳迎风招展, 与寺中的红枫之景遥相呼应, 异常漂亮。 王氏留于前边的佛堂中听住持讲解经卷, 季书瑜与闻人珏则被住持的大弟子领往院中游逛。 有几对年轻夫妇于其间走动,将手中的祈福红绳系于柏树枝干上, 面容俱是带着笑意。 僧人双手合十,向路过的香客们颔首示意。回首望向身后二人, 说道:“这些树名为‘百事如意’, 乃是香客们常来光顾的地方, 二位施主可需笔墨,试试否?” 这名僧人法号尘卿,容貌只是寻常,然一双长目微敛, 目光清冽, 果真如其名一般脱俗出尘。待人又温和有礼,谈吐得体, 进退有度, 气度倒也不下于那位住持。 “嫂嫂需要么?”闻人珏随手抓握住一条于空中飞舞的红绸, 侧首望向季书瑜。 闻言, 她摇了摇头, 拒了尘卿的好意,言道:“暂时不必了。” 她不信任何神佛,祈福之举于她而言并无什么意义, 如今王氏不在身侧,她亦懒得费这番功夫写下违心之话来应付闲杂人的耳目。 何况言多必失,心中之语如何能随意吐出口,与外人道也。 “嗯。”闻人珏随意地应声,倒也不觉得有何失礼,笑道,“那吾也不用,劳师父领我们往下一处地方去吧,早便听闻灵岩寺的占卜极为灵验,吾倒是很想试上一试。” 尘卿面无异色,颔首领着二人绕过树木往前方的毗卢阁而去。 “请二位贵客于此处烧香点烛,我去取卜筒过来。” 两人依言留于堂中等候,不消多时,便见尘卿持着足有一臂之长的签筒来到堂中央。 “贵客请面向神佛摇签。” 闻人珏回首望向身侧之人,俊面含笑,言道:“长嫂先请吧。” 说罢,又让尘卿将签筒递给了季书瑜,往后退了一步。 花梨木制成的八角签筒呈红褐之色,壁上纹理交错,打漆彩绘,光泽油润,触感较为粗糙,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气。 其中盛有一百支写了诗谶的竹签,里头甲子签三十支,为吉签;乙丑签四十支,为中上签;乙未签二十支,为中下签;丙子签十支,为凶签。 中上等偏吉的签占多数,约六成,凶签只有一成。 她于佛台前站定,轻呼出一口长气,伸出两条藕臂,按着尘卿的指引将那只签筒捧于额前摇晃,往外轻轻甩动。 许是手下力度过大,亦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待第一支竹签被摇出时竟又带落了另一根签子,两支竹签一前一后地落于地面,发出两道清脆的声响。 气氛有一瞬的静默,几人神情都有些微妙。 季书瑜放下签筒,弯身将两枚竹签于地面上拾起,垂眸而视。 离她最近的签子为下签,长木条上以朱墨写着‘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翻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几个大字。 果不其然,她的运势向来很糟糕。 纤指翻动,但见另一支竹签却是上签,上头写着‘千年古镜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自此门庭重改换,天赐洪福与长生’几个字。 天赐洪福。 她以指腹轻抚这几个红字,长睫微颤,忍不住于心底发出一声嗤笑。 她自小无父母教养,记事起便跟随师傅于暗阁中学习些旁人瞧不上的奇技淫巧,为了使命以色侍人,连自身性命亦为他人手中筹码任人拿捏。 这样的她,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来路尚且坎坷若此,往后又会是何等的艰难? 她不敢想,更不屑信这天赐的洪福。 美人不过是贵人掌中豢养的鸟雀,若此看来,倒也算是与另一支签文应合的上了。 只是一支为上签,一支为下签,两签相悖,也不知这僧人会作何解释。 尘卿低首望向季书瑜,向她伸出掌心,温声言道:“施主请将卜签交与贫道。” 季书瑜依言将两个签子递了过去。 立于一旁的闻人珏微挑剑眉,含笑望向尘卿。 “双签……当真有趣,师父可否解释一番,到底哪一支才作数的?” 被二人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尘卿凝眸沉吟。 “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 闻人珏唇边带笑,问:“这般说来,那其中有一签是不作数的?” “非也,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往后是坎坷还是坦途,端看女施主遵从本心后做出的选择是如何了。” 闻人珏若有所悟,抚掌笑道:“一语双关,果真妙哉。” 言罢,尘卿又抬眸望向身前女子,“冒昧一提,施主的签文有些特殊,是否要寻他处单独听贫道解卦?” 季书瑜微愣,观他神容肃穆慈悲,并无冒犯之意,摇了摇头,答道:“无甚关系,师父便在此处解卦就成,有劳了。” “好。” 尘卿将签文轻声念诵,为二人解释道:“‘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翻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此卦乃是鹄投笼之象,凡事多虚少实也。东西南北浑障碍者,低头来去,悉在笼中,今之命也,施主近来时运不济,切勿同人交争。” 她命运确实乖蹇,此卦解得倒也不错。 季书瑜沉思片刻,对此解释一时竟也接受良好,默了半晌,方才问道:“那第二卦又作何解?” 千年古镜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 这节签文令人心头隐生不安,她虽并不信什么神佛,只是今日亲手从百支竹签中得来了这么一段别有深意的签词之事当真是有些邪门,她一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来。 什么镜,如何圆。此话究竟是何意? 梅薛温如今尸骨无存,那签文之中说的男人又到底是谁? 闻人珏亦是露出些许异色,双手环抱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等着尘卿解卦。 尘卿若有所思地抬眸瞧了一眼季书瑜,方才答道:“第二卦为古镜重圆之象,乃是先凶后吉、阴阳道合之签。淘沙成金,骑龙踏虎,虽是劳心,于中有补。施主为善积德,只消等待转吉之机。之后谋望从心,婚姻孕男,资财积聚更吉田亩之收。凡事渐获进益,只是欲速则不达,决不可存有欺人之心。” 他这话太模糊,像是因避讳着什么而藏一半说一半,季书瑜听得一知半解,怔然了片刻,一时也不知该作何神情才好。 沉默间,闻人珏忽而开口,面上难得去了笑意,言道:“灵岩寺的籤占果真灵验,有些意思,吾也来试上一 试。” “施主请。” 他长臂一伸,于季书瑜手中接过了那只竹筒,随意一晃便从中精准地甩出了支长签。 竹签噼啪落地,发出轻响。 或许是甚少被人抽中,亦或是才新添进去的竹签,那签子较方才的几支更为崭新。上头以朱墨写着两行长字,清晰好认。 “蛟螭未变守江河,不可升腾更望高。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虽为下签,这签词倒也有些意思。”闻人珏以两根指节夹住长签,翎羽垂落,掩住眼底翻涌的暗色。 尘卿目光亦于其上轻扫而过,淡声言道:“此卦乃蛟螭未变之象,君尔应知目下宜守旧也。凡事忍耐待时,守静则吉,妄为则凶;得忍且忍,得耐且耐。贵人非等闲之辈,龙跃于渊曲可伸,不过水浅遭虾戏,一朝飞腾上青云。” 闻人珏闻言面上却无甚么笑意,不知心底在想着何事,低声道:“是么,多谢师父为吾解惑。” 籤占完毕,一行人退出毗卢阁,再度往宝殿而去。 偏殿中燃着残烛,一身高五尺的灰衣小僧正于其中洒扫。听闻季书瑜问起王氏,他挠了挠头,回道:“二位贵客来晚了,闻人夫人因舟车劳顿,方才忽觉贵体不适,已经回客堂歇息去了。” “身子不适?”季书瑜闻言微顿,面露急色,回首望向身边两人,“师父与郎君且先继续游逛,妾身去客堂中看看,失陪了。” 见她匆匆离去,闻人珏思忖片刻,索性也开口同尘卿简单言语了一句,亦动身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每年前往庙中祈福的香客颇多,其中亦是不乏身份尊贵之人。因而客堂也建立于远离寺门的清幽之境,并将男客女客划分于东西两边的客院。 待季书瑜回到客堂之中,便见一名青衣侍女正立于桌前,拿着把小扇朝案上的药碗轻轻扇动。 见她徐步走近,侍女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俯身行了个礼。 她抬眸望向里间,但见里头已经放下了床帐,并无什么动静,不由得压低了音量问道:“娘还未用午食,如何这么早便歇下了?这汤药又是做什么用的?” 那侍女低着头,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小夫人的话,主子估摸是昨日被凉风吹伤了,方才一直觉着身上发冷,因而唤了医师开了帖暖身的汤药煎煮。” 季书瑜点了点头,望着那盏尚且冒有热气的汤药,忽而间想到了什么,犹豫半晌,道:“这边有我侍奉着,劳你往珏郎君屋中走一趟,前去送碗汤药。今日我观他神情不对,应也是受凉了。” “喏。”侍女应下,转身就要退出房门。 季书瑜又叫住了她,补充道:“待人问起,便说这是大夫人的意思,不用提我。” 那侍女面露疑惑,倒也聪明的没有多问,迈过门槛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 此举并非是她好心,只是如今队伍需以闻人珏为首,他一手掌管着所有府兵,可不能轻易倒下。 一行人于外头住宿,还是有些未雨绸缪的必要性的。 也望那侍女机灵些,莫叫人轻易察觉了不对,她尚且不想为自己惹上些麻烦,徒费口舌同那玉面阎罗解释什么。 第38章 虚室生白 那人眉眼间的神情,像极了他…… 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 香山多阴雨,终日为朦胧青雾所笼罩,烟气叆叇下, 甚少能望见明媚晴空。 连绵烟雨滋润着青山草木,也将那枝头红枫打落, 铺满一地湿红。那些鲜红的叶儿被风吹动, 叶片舒展, 宛如流淌的红池,波涛起伏间有种说不出的灵动。 山地湿漉而泥泞, 无数的水洼宛如明珠般镶嵌于其中。许是因着阴雨日出行不便,山门外近日再无新客前来礼佛, 客堂间行走来往的亦俱是早已熟悉了的那几张面孔。 王氏正与季书瑜于窗边对坐, 二人一道赏着漫天枫雨, 一边随意闲话着家常。 中间小案上有数只银碟呈十字排开,放眼望去一片红绿相映,每道菜肴的色泽皆是十分鲜亮。 灵岩寺不仅求子灵验,其所独有的素斋样式于大江南北亦是独树一帜。例如以素料仿制荤食的“素烧鸡”、“翡翠蟹粉”、“银菜鳝丝”、“红梅虾仁”等等, 这些菜肴不仅样式新颖, 且在色香味型上皆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边上另有素糕为辅,如玫瑰牡丹、苹果细酥、蜜枣油丝等等, 入口干脆爽口, 尝来叫人齿颊生香, 回味无穷。 而素斋中又以精工细作的罗汉斋最是闻名于外。菜肴中由笋尖、竹荪、腐竹、银杏、草菇、花菇等十八道素料为原料进行烹饪, 寓意为十八阿罗汉, 饱受香客们的赞誉。 将一块鲜美的脆笋吞咽下肚,王氏惬意地轻叹出口长气,出声感叹此地果真是座宝山。不说秋景如诗如画, 田地间生长出的菜蔬亦是聆听佛音而长成,因此或多或少都沾染些许灵气。 她连续食用了几日的素斋,觉得耳清目明不少,身子骨亦是舒坦许多,就连阴雨天时惯会折磨她的头风也甚少再发作了。 “这些素斋可都是宝贝,你也多用些,待回了兰州可是再难寻到这样的好物了。”王氏夹了颗蜜枣放入季书瑜碗中,轻叹道,“灵岩寺当真是块宝地,眼下这般舒坦的日子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便好了。” 季书瑜闻言抬首,温声回她道:“娘既是喜欢此地的清净,何不若多留一个月,横竖有儿媳一直陪着您,必然不会叫您感到寂寞孤单。” 王氏持着筷箸的手微顿,目光不着声色地落于她小腹上,面容隐约淡了些许笑意,叹了口气,言道:“知晓你孝顺,娘方才不过随意言语几句而已,你听听便是了,不必当真。说来你们夫妻二人也才成婚两月有余,本应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次带你同来祁春祈福,我眼下倒真开始有些怀疑,走着一趟到底是否有益于你们夫妻二人间的相处……罢了,你切记往后不可为任何缘由而怠慢了他,策儿是你的夫婿,是要同你携手度过一辈子的人。你须万事以他为重,时刻挂念他,爱护他。” 她话中有话,其中深意隐隐指向出远门前夫妻间莫名有些僵持的状态。 耐心地听完她这一番话,季书瑜面上带出一抹笑容,垂首温顺地应下,言道:“儿媳都明白的,请娘放心。” 王氏抬眸瞧她一眼,点点头,不再肯多言。 待用完了早食,两人方才动身,准备往宝殿而去。 * 宝炉连天燃碧烟,檀香流火馥横波。 偏殿中,各个墙角处皆零星摆放着几根火烛,光线昏暗,令人难以清晰视物。唯余佛台前燃着成片小烛,光亮极盛。 香炉中燃着的是僧人们依着古籍名方调制成的檀香,其气味温厚绵重,于清心宁神、排除杂念很有益处,尤其得王氏喜爱。因而每每于听住持布道前,她都会特意点上几支,又靠近青铜香炉而坐。 佛台之下,季书瑜发无钗饰,着一身朴素的鹅黄束腰裙跪坐于软垫上,面容沉静地净手煴香。 一刻钟后,殿外方才传来稳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的珠串滑动的动静,逐渐向殿正中靠近。 “住持来了。” 季书瑜正好整理完了经卷,闻声回首望去,不想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往日那张肃穆的老者面容。 她神情微顿,忙改了口,道:“原来是小师父。” 来人正是尘卿。 他面含浅笑,双手合十朝二人施了一礼,又见她面有讶色,方才从容地解释道:“师傅受人所托需下山布道十日,因而今日便由贫道来为二位施主讲经。” “那便有劳师父了。”季书瑜起身回了个礼,面上笑容得体,却于心中忍不住犯起嘀咕。 按理说,两位僧人年纪差异这般大,足音应是十分好辨的,可为何方才她却是毫无发觉来人竟不是主持? 难不成是因为许久不曾锻炼武艺,导致五感下降,耳力亦不复往昔那般灵敏了么? 尘卿于一侧的软垫落座,待仔细问过二人之前听讲的进度,方才挽袖从书堆中取出一卷《 华严经》展开,平摊于小案上。 “那今日便接着讲华严经吧。” 修长的指节翻动经卷,发出几许窸窣轻响,青年乌眸低垂,温声轻诵着经文。 那两片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启张,隐约得见其内的皓齿与红舌,白皙肌肤于明亮烛光下更是显得细腻如瓷,整个人宛如一尊玉雕的观音,唇红齿白,异常漂亮。 先前看来分明只是寻常容貌,如今于灯下细观,倒是显露出一种别致的清隽俊美来。 古话有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季书瑜自然也知晓‘灯下美人’乃是因光线朦胧而产生的一种错觉,因而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更不为自己这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感到异常。轻舒出口长气后端正了坐姿,抛却那些繁杂思绪,专心致志地听尘卿诵经。 “经云,言常随佛学者,如此娑婆世界,毗卢遮那如来。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不惜身命,何况王位,城邑聚落,宫殿园林,一切所有,及余种种难行苦行,乃至树下成大菩提。” 青年不染俗世浮杂,淡雅如水,清净如风。声若明澈山泉般清透,涓涓流入于听者心间,令人心旷神怡。 话音顿住,尘卿长睫微抬,忽而提问二人,言道:“尘世之孝有三,一乃承欢侍彩,二乃登科入仕,三乃修德励行而成圣贤。可出世间之孝却只有一种,并为前三孝皆不能够比拟之大善。两位施主可知,此孝为何?” 二人凝眸沉思,迟疑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不出所料,皆是被他温声给否决了。 王氏好奇地问道:“师父,那究竟是何孝?” 尘卿并未多卖关子,双手合十,为二人解答,道:“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显之,大孝也。劝以念佛法门,俾得生净土,大孝之大孝也。所以,应是劝双亲修学净土法门,使之将来能往生净土,莲胎托质,亲觐弥陀,永脱轮回苦趣,得享无量光寿之乐,凡为人子要报答亲恩,能在这件事上尽心既为大孝。” 王氏将此番话语细细思索,心中有些意动,面上却略有迟疑,“可家严与家慈皆已年迈,要做到这些,却是有些难……” 青年身着袈裟端坐于佛台之下,面上神情无悲无喜,为台前烛光暖光投落于周身,宛若悲天悯人的神祇。 “施主莫忧,其实还有他解。大德菩萨曾刺血为墨,以缮写血经作为回馈,祈愿诸天神佛加持天下父母都能得以福寿安康,吉祥如意;同时也将此回向于一切受痛苦、病苦折磨的众生,祈愿众生永无病安隐,身心安乐,早悟兰因,以证菩提。因而佛中信徒心若虔诚,亦可刺血为墨书写血经,以报父母、佛陀与众生之恩惠。” 殿外传来梵钟的回响声,应和着偏殿内青年僧人柔和的话音,如若一支意蕴悠长的无词之乐于人心间回荡,迟而不去,令人神往。 “菩萨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王氏面上露出些许痴迷之态来,忍不住连声叹道,“妙哉,这当真是大善,不知师父可否领我一试?” 尘卿顿住了话音,双目若为晴日秋水所照,隐隐泛有潋滟之光。 闻言含笑望向她,颔首答道:“那是自然,夫人佛缘深厚,于经中感悟菩提心,欲抄写血经祈福,这般灵善,实为难得,真令贫道心生敬意。” 言罢,他目光微转,又对上了季书瑜的视线。 唇边含笑,言道:“这位施主心若玲珑,瞧着亦是颇有慧根之人。不若也一同试试以血书写佛经,为天下众生祈福,可好。” 虽是问句,可话语间却是隐约透露出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来。 尘卿长睫轻抬,一双浅瞳于跃动的烛光中透露出淡淡的金色,双目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女子的面容。 那眉眼间浮现出的专注神情,含笑同她说话时的温柔模样,全都像极了一个人。 是谁呢…… 鼻间充斥着馥郁的檀香气味,本是用以清思宁神、排除杂念之物,可季书瑜的思绪却于此刻莫名浑浊起来。 望着那双宛若含情的笑眼,不知怎地,她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稀里糊涂应下了尘卿的‘邀请’。 “……妾身愿意一试。” 尘卿闻言温柔地对着她弯眸一笑,令两人于此地等候片刻,起身往殿后去取取血用物去了。 殿门半开,于缝隙间袭来的一缕凉风寒冷阴森,待季书瑜回过神来,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应下的到底是件什么事。 第39章 祸福无偏 只是取个血而已,无需这般担…… 天命为她择的, 非是寻常之道。 不同于寻常人的前半生,也造就了美人内里拥有着与柔弱外表反差极大的惊人坚韧。 当陷于困境中不得解脱时,比起那有眼不能看、有口不能言, 却生来便要受尽万人敬仰叩拜的神像,她更乐意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而非甚么诸天神佛或达官显贵。 她只信自己本身拥有的力量。血为人之精气, 若是于往常, 季书瑜定然是不会这般轻易应下这等伤及身体,且依自己看来十分陌生的事物。 可如何方才头脑一热, 就这般松口答应下来了呢。 如今她既是于王氏跟前亲口应下此事,之后却是再难推脱了。心中再是不乐意, 也只能咬牙将其进行到底。 季书瑜正觉懊恼, 但见尘卿已是持着浅口瓷瓶与青玉匕首进到殿中来了。 他面上笑容和煦如风, 身着一袭绣金线袈裟,于烛光中行走时周身映射出如明珠生晕般的璨光,似镀了层金光般耀眼夺目,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敬仰。 尘卿躬身将东西放于小案上, 方才开口补充道:“书写血经期间, 二位施主需谨记戒荤,以免使血液变得腥臊, 沾上浊气。另外, 取血时应取用心脏部分以上的血液来抄写佛经, 以示对佛陀的恭敬, 取血不宜太多, 足够一日的用量便可。” “还有这些规矩啊,小师父果真是见识渊博。”王氏叹道。 季书瑜掂了掂那支青玉短匕,重量正好合手。将其于自己身上各个部位比划了一番, 犹豫半晌也未能找到一个适合取血的地方,不由得面露难色,侧首同尘卿问道:“不知,师父往日取用的又都是何处的血呢。” 既然不能是心脏以下的血液,她能想到的也只有双臂了。这倒确实是个不错的位置,只是二人皆穿着大袖,要进行取血却是不大方便。 尘卿一双若浅金色的长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微启红唇,含笑解答道:“寻常香客俱是选用臂血来进行书写,而贫道用的么……则是舌血。” “舌……” 望着那隐含着怜悯之意,却微凉若兽目的浅金色眼瞳,季书瑜莫名觉得后背有些发凉。目光挪至尘卿轻抿的薄唇之上,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想起方才窥见那猩红长舌,心头亦若被蛇信轻舐而过,留下久久不散的阴寒。 察觉到她的异样,尘卿一双乌眸垂落望着佛台,若为女子那毫不遮掩的视线取悦,带着些隐秘的兴味,出声言道:“女施主害怕么?” ……她若是说怕,能逃过眼下此劫吗? 可望着那熟悉的笑貌,与他宛若含情的潋滟眼波对上,她又不自觉地卸下些许防备心来,犹豫着点头,诚实道:“倒真是有些。” 他闻言思忖片刻,神情轻松:“既是如此,那不若由贫道来为施主取血罢。正巧贫道对于取血之事较为擅长,想来应是不会叫施主感到太过疼痛。” 季书瑜面露怔然之色,想要拒绝的话方才到了嘴边,正要将言语脱口而出之时,却见尘卿又侧过首去,向王氏问道:“这位施主觉得如何?” 男子 主动提出为女子近身取血之举,若于寻常场景实有冒犯之嫌,只是此刻青年穿着袈裟鹤立于明亮佛台之下,面容肃穆慈悲,好似那颗心也被映照的宛若明镜剔透澄澈,令人难以生起任何猜忌之心。 王氏心中便是这般想的,她抬目瞧了瞧二人,觉着自个儿媳生的玉软花柔,也不像是能下得了狠手的。 因而颔首言道:“那便照师父所说的来吧,我倒是不打紧,只是我这新妇怕疼,有劳师父下手小心些,多谢了。” 尘卿双手合十,回道:“那是自然,举手之劳。” 见王氏已开了口,季书瑜反驳的话也只得哽于咽喉之中,独自默默吞下。 如今室中有王氏在场,而尘卿身为出家人又早看破了红尘,到底是与寻常男人不一样的。 她于心中不断地说服自己。眼下只是取个血而已,无需这般担心男女大防。 待殿门彻底闭拢,她方才动作缓慢地将衣袖稍微捋高,团于肘窝上方打了个活结,向青年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接着又侧过首去,略不自然地言道:“请师父取血吧。” 尘卿长睫垂落,目光长久地注视着眼前那雪白如琼玉堆就的藕臂,眼神微暗若有鬼蜮幽动,含笑言道: “施主既然怕疼,便请闭眼吧。” 季书瑜依言照做了。 一片黑暗中,五感被俱数放大。那把寒凉的锋刃贴在她光洁的皮肤上滑动,如若蛇游般传来丝丝侵骨的寒意,令人隐隐感到不适。 匕首极为锋利,利器初刺入皮肤时传来的痛感稍有些刺激,但因尘卿下手的动作快而精准,这痛感便也只维持了一瞬,尚且处于她可接受的范围内。 用以取血的器皿被撤下,一块干净的棉布贴于她的肌肤上,动作轻柔地按压住伤口。 尘卿终于发话了,嗓音却莫名有些低哑,不似先前那般朗润。 “贫道已经取完血了,接下来便为夫人止血。” 过程中二人未有丝毫的触碰,见青年这般恪守礼节,季书瑜轻呼出口长气,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是多余,身体微微向后倾斜些许,逐渐放松下紧绷的心弦。 “多谢师父了。” 尘卿单手将瓷瓶递去,意味不明地言语了一句,“施主的血较之朱砂更为鲜活,想必用其书写出来的字定然也是十分美观……” 季书瑜接过器皿低头一瞧,里头盛着的血液于灯光下显示出乌红的色泽,全然不似朱砂那般新鲜漂亮。 “是吗。” ……她怎么不这么觉得。 那耳边的声音仍是轻浅含笑,提示她道:“血易凝成血筋,书写时会使笔端被缚住,难以落墨。请夫人以桌上的长针将其搅拌开,去其筋以备用,如此则血不糊笔。” “好。” 季书瑜应声,垂首取了案上的长针,依言将器皿中的血液轻轻搅拌开来。 室中檀香浓郁,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息完美的融为一体,令人难以捕捉到丝毫危险的前兆。 二位妇人此刻皆全神贯注地做着手中的事,因而无一人发觉,于视野死角处,青年僧人的身体因兴奋而颤抖如筛糠,伸出猩红大舌如蛇信般贪婪地舐过锋刃,狼吞虎咽饮下其上残留的血液。 …… 风雨不歇,甚至较前几日更为猛烈。 雨水顺着庙宇的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若为这座山庙弹奏一曲意蕴悠长的古乐。 王氏因担心受凉致使旧疾复发,便选择留于房中休养,是以今日只有季书瑜一人前往偏殿礼佛听讲。 堂中寂静,唯于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山风呼啸而过,带动树影微微摇晃。 堂间四周摆放着整齐的经卷和法器,微风拂过,轻轻吹动经卷的封页,发出沙沙声响,似也在低声诵读着偈语与经文。 季书瑜跪坐于佛像边的蒲团之上,以双手轻轻揉动额角的穴位,一双秀眉紧蹙,暗自疑惑近日的状态实在是有些奇怪,人竟是肉眼可见的惫懒起来。 自她昨日书写完血经回到院中歇下,也不知晓究竟是因何原因,夜间接连几次被梦魇惊醒。待坐于桌边饮下一盏茶,彻底静下心神,睡意也已是消散了个干净。 静下心来细细思忖,她方才发觉自打自个儿入到寺庙以来,却是连一封书信也未曾向暗阁通报过,竟是头一回将暗阁十日一报的规矩彻底忘于脑后了。 她急忙备下纸墨,匆匆几笔完成了书信,直待亲眼瞧着信鸽飞往山林深处方才稍稍安稳下心来。 结合起昨日未曾辨认出尘卿与住持足音的不同之事,季书瑜心中已有几分能够笃定,此中必有些许古怪。这绝对不是她一时的错觉,自己的五感与记忆力确确实实较之以往减退了不少。 可王氏近日状态却是肉眼可见的转好了,这样说来,问题倒也难说到底是不是出自灵岩寺。 那是为何?是她近日太过操劳了,或是水土不服,导致状态不佳呢…… 脑海中思绪混乱,隐隐又起了头疼的迹象,正于心烦意乱间,她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于廊间传来,如若飘羽轻扫过耳畔。 “施主,今日来的早。” 那声音如若清泉流淌,流过烦渴心田,轻易便收敛住了她漫天飘散的思绪。只是远远听着,便无端叫人心生愉悦。 季书瑜揉了揉眉心,回首望着来人,应声道:“师父来了。” 二人仿佛认识了许久一般熟稔,彼此之间寒暄几句,气氛逐渐轻松和缓下来,令她心中的紧绷之感轻易便去了几分。 佛堂内庄严而寂静,檀香袅袅,柔和的光束透过雕花窗棂,洒于佛像上覆盖的绸布之上,如若为其披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尘卿长身立于香炉边上,取过几柱檀香点燃。之后方才缓步来到佛台底下,同季书瑜相对而坐。 修长的手指将经卷翻页置于桌面,从容自若地轻读慢诵起华严经来。 《华严经》乃释迦牟尼成道后,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大菩萨所宣说之自内证法门,经中记录佛陀之因行果德,并开显重重无尽、事事无碍之妙旨,因而也多是些深奥的经文,读来格外晦涩难懂。 堂下如今只他二人,没了王氏在场,直对着面前那张清隽秀逸的青年容貌,季书瑜心中不免又感到几分拘谨起来。可听着耳畔平淡无波的诵经声,不过一刻钟,又不免有片刻的出神。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待将这节经文完整底讲解过一遍,尘卿长睫轻抬,却见对面女子面上仍是怔怔地,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他未露出丝毫愠色,唇边含笑,抬指轻轻敲击桌面,轻声唤她。 “女施主。” 见她回过神来,面露赧色地同他道歉,尘卿摇了摇头,朗声将那些话语转化成更为简洁易懂的短句,仔细解释与她听。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五蕴,意为积聚或和合,指的是构成众生身心现象的五种要素,即色、受、想、行、识。人之身心现象都由心所创造,世间万物无论有形无形,也都由心所呈现。因而人需培养正念,珍视和善用这颗能创造万物的心,去探索世间。” 佛堂之内,炉中香烟袅袅升起,缭绕在佛像身侧。檀香既有木的醇厚,又有花的芬芳,如同经卷中的偈语真言,包容而又深邃;又似是佛祖口中的慈悲,飘渺而神圣,能让人在喧嚣的尘世中,找到一丝宁静与安详。 微风拂过佛台,烛火摇曳忽闪。 穿着袈裟的男人犀颅玉颊,鼻如悬胆,清隽的容貌逐渐与另一人重合,举手投足间皆含有闻人策的影子。 又是这种感觉。 季书瑜心下微惊,闭上双眼。在袖子遮挡住的暗处,以长甲刺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逐脑海中的混乱思绪。 “《金刚经》言:‘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世间众人皆以自己所期待、追求的东西,为至美,因而惯常会为自己设立目标,去追寻心中的欲望。其 实那些都不过是在五蕴的作用下,产生的欲念罢了,也就是因执著而产生的一种假象。这只会使得人愈发执迷,唯有真正放淡各种执念,无所欲求,心中的快乐方才会长久。” 尘卿抬眼瞧向身前之人,见她神情怪异,眼中透露出一丝异色,含笑试探性地出声,问道:“施主,可是有何疑惑需要贫道解答么?” 第40章 奇闻志异 初见之时,他尚且不是如眼下…… 强自静下心神, 季书瑜抬首回望他,牵强地带起一抹笑,应答道:“师父讲解的十分细致。一切事物因缘和合而生, 又因缘消散而灭,没有一成不变永恒存在的事物, 人需明心见性的探索这世间, 不知, 我这般理解的可对?” 长甲刺入皮肉之中的钝痛感传来,她定睛注视着眼前的面容, 不敢有丝毫的分神。 眼前之人的伪装高明若此,令人瞧不出一点儿破绽, 眼角眉梢等细节处的肌肉牵动逼真若此, 不像是寻常的易容之术。 可她无比确信, 初见之时,尘卿尚且不是如眼下这幅长相的。 那时的他虽说也能因着不凡的气质称得上一声清隽出尘,可将五官挨个拎出来挑剔,也只能评得一个中人之姿。全然不似现在这般, 红唇齿白, 肌理细腻的找不到一处毛孔,活似志异中画皮披身的男妖…… 坐于对侧的尘卿未能及时察觉她的异样, 挽袖于一旁的卷堆中取出一只卷轴展开, 言道: “施主果然颇有慧根, 此话说的不错。观夫人昨日抄写的乃是心经, 其中讲述的‘五蕴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本质也是一样的,都是引导人们看破种种欲望和感觉的虚幻性,从而破除众生对欲望的痴迷和执着。” “妾身受教了。”季书瑜垂首应答, 长睫微敛,掩住眼底神色。 可若是他用的并非为易容之术,那么,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屋中有其他能致幻的异物在发挥作用? 她细细思忖着,若惫懒般抬手抵住额角,不着痕迹地往殿正中的香炉投去一瞥。 ……会是它么。 她的话太少,反应也平静若此,无甚波澜。 尘卿面色微沉,一时也不能确定她眼下状态到底如何,修长的手指翻动书卷,略显浮躁地以指骨轻轻敲击桌面,一边温声同她言道:“既然施主已读懂了此节,那贫道便接着讲述下一段经文了。” “师父。” 季书瑜突然出声打断,面对尘卿投来的异样目光,芙蓉面上扬起一抹歉意的笑容,压低了声线,解释道:“妾身忽而觉得有些目眩口渴,久跪于此,腿脚颇有些不便……可否劳烦师父为妾身倒一杯茶来?” 尘卿将目光往下微移几寸,稍顿片刻,方才笑着颔首,言道:“那是自然,请施主稍待片刻。” 见他起身往佛台一侧的长案走去,季书瑜收敛了面上笑意,屏息凝神,专注地捕捉着视线中男人的一举一动。 因着先前从未这般仔细地观察过此人,如今这番细观,倒确实叫她收获不浅,竟真是从几个不经意地细节中隐隐瞧出些许端倪来。 这僧人有古怪。 “施主,茶来了。” 瓷盏被置于她面前的小案上,其中茶汤清澈,杯身浅而窄小。 季书瑜出声谢过了他,之后伸手接过了那只茶盏。 待尘卿于对侧蒲团上落座,她方才抬臂以长袖掩住面容,作出一副饮茶的模样。而宽袖之下,却是卡着对面之人的视线死角处,将杯中清液悉数倒落于腰间的香囊中,一滴不落。 来历不明之物,她是从来不敢轻易受用的。 那囊袋是以深色棉布掺和着绫罗织成,即使吸饱水后也难以瞧出异样。 她检查过后,放下手臂,拿出方帕轻拭唇角,再次向他道谢。 “多谢师父。” 尘卿趺坐于蒲团之上,侧首似不经意地往她手中杯盏投来一眼,微微颔首,继续低声念诵起经文。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此句应是这般解读:世人于追求所愿中看到、听到的内容,皆是出自本心幻化而成,而佛之本意,却是要人在幻化当中,莫为任何事物而执著。倘若一人不想办法破除心中的执念,便会永远生存于这种自心所化的幻境之中,难以解脱……” 季书瑜自然也瞧见了他投来的眼神,一双乌眸微垂,若有所思。 那不会是她的错觉。 自己嫁入闻人府中已有两月,同闻人策朝夕相处,或多或少将他的一些习惯牢记于心间。 而面前这僧人此刻双肩低平,神情放松,面上所展现出的细微变化并不似作伪。眉目间的神态却是与闻人策有着六七分的神似,令她无法轻易忽视。 又如他思考时,也惯爱将身子微微倾斜一侧,以左手的两个指节轻轻敲击桌面。 这些细小的动作都同闻人策如出一辙。 只是于此刻,这些相似之处倒不尽像是他有意为之。 反而更像是因着过往曾有过长期刻苦地训练,因而形成了肌肉记忆,以至于之后再想要解下面具重新做回自己,却是始终无法恢复至最初那般真实的状态了。 暗阁中便专门设有模仿目标人物的‘影子’之职。 可据她所知,于外界能做到模仿正主相似到这般田地的人物,也只有来自西屿的那群无拘无束的‘藏锋客’了。 如今所能获得的线索太少,季书瑜脑海中隐隐划过几个猜测,可到底也不能确定这人的底细究竟是否如她所想。 那此人的动机又是什么? 尘卿跪坐于蒲团之上,微微向前倾身,将手中的卷轴往她前方递去些许,一边以手指着经文为她示意,言道:“无论是人认为的佛也好,法也好,其实都不过是来自心底的执念。世间众人真正应该寻求的,乃是破除心中执念,而非去求甚么佛,甚么法。就如,《金刚经》中所说的‘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也是这个道理,不是么?” 他神情含笑直视着她,明明位于佛台之下,且身上还披着袈裟,此般脱口之言却是异常的放肆大胆。 像是,埋伏已久的猎手即将扒下身上的伪装,准备收网了一般。 他衣袍上的檀香之气极为浓郁,二人之间的距离忽而拉近,季书瑜一时不察竟也被迫吸入了不少。 她攥紧了拳,心中隐隐有不安划过。 “夫人记住了么?” 青年乌眸静静地望她,言语间蓦然改变了对女子的称呼。 这声‘夫人’于红唇白齿间缠绵辗转而出,被念的极为旖旎暧昧。她甚至不需细听,便能发觉这音色竟是与闻人策往日唤她时有着十成十的相似。 他褪去了初见时的温润亲和,以一种诱人以身饲魔的蛊惑姿态于美人耳畔轻唤,一字一句地如是说道:“若是记住了,便请夫人跟着吾念……‘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季书瑜乌眸半敛,默了半晌,直待他耐心地重复了第二遍,方才若无所觉般跟着他轻声念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若为她的乖巧温顺所取悦,尘卿眼中翻涌着难以压抑的暗色,含笑沉吟着抬起一只掌心,以一种难以抑制喜悦的情绪轻颤着落于她发顶,面上神情诡谲。 “但其实,贫僧私心却不认为方才那般解读是对的……单凭容貌长的像如来,或仅凭说的是如来说过的法,也就是并不全面圆满的考证,只因个别条件相同时便确定那便是如来,只会导致世间众人错认如来。” 他指尖下移,抚上美人削尖的下巴,见她沉默着不曾抗拒,轻轻使力使她仰面同自己对视,一边审视着其眼底的神色,一边缓慢地开口问道:“夫人真的听明白了?” 季书瑜面露怔然之色,明明是一副不解他话语中深意的模样,却仍是因着他此刻不容置喙的语气而犹疑着颔首妥协。 见她点了头,尘卿复柔和下面上的神情,以中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颏,若抚摸猫儿般低声夸赞她。 “当真是只油光水滑、乖巧伶俐的漂亮小宠,要说那人目中一点儿也瞧不见你,我却是不信……嘬嘬,好猫儿,若是你能一直如眼下这般乖巧温顺的依着我,我便允你,必不叫那毒妇轻易将你这张漂亮脸皮扒了去,可好?” 他唇边笑意森然,伸出长指于她眉心轻点,不断地往下滑落,一手握住了她的那截纤细雪颈,掌心缓缓收紧, “毕竟,赝品就是赝品呐,即使衣衫上熏了同样的香,所作出的神情再像,到底也不是正主啊……” 见她仍旧毫无反抗之意,他目光微缓,方才稍稍松了力道。大掌贴着后颈轻轻摩挲,隐隐有要再往下探索的势头。 正是此刻,廊外忽然传来几声扣门的响声,令人无法忽视。 窗棂上映射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他高声言道:“属下合一,不知小夫人眼下可在屋中?” 闻言,尘卿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眉间泛起一层郁色,带着些许的不悦抬眸往窗棂处瞧去。 “何人在此处喧闹?” 有小僧闻声匆匆赶来,出声阻拦道:“尘卿师兄正在殿内为贵客授课,请这位施主前往正殿礼佛。” “起开,你可知晓我家主子的身份么,若是耽误了事,你欲如何向我们公子交代?”合一却不理睬他,见屋内无人应答,提声继续唤道。 “小夫人请开门,我家公子有事寻您!” 佛台下,尘卿思忖片刻,微微垂首同季书瑜附耳几句,轻声吩咐。 “别敲了,施主您别敲了,若是惊动了一侧的香客,那可如何是好……” 待下完了指令,尘卿方才不紧不慢地整理齐衣摆,从蒲团上起身朝向门房边而去。 半开了房门,他长身立于外头二人跟前,面上仍是一派宽和的笑意。 以清朗温和的音色同不速之客解释道:“贫道正在讲解经文,方才询问了女施主的意思,她并不想叫他人打扰。倘若您有事,还请过两刻钟之后再来吧。” 40-50 第41章 镜里观花 “怎么,你是做这赝品食髓知…… 合一直觉却不相信这僧人所说的话。 他曾与那小夫人交过手, 也知晓她并非全如表面上这般简单,一众人于寺中居住了这么多日,她慧黠若狐, 没理由会瞧不出这其中的古怪。 更何况…… 想起客堂中的闻人珏,他抿紧了唇, 见尘卿转身又要回到屋中, 猛地抬腿抵住了半掩的房门。 侧首越过尘卿往偏殿里头看去, 一边开口同人掰扯道:“这可不成,师父您身为出家人, 向来以慈悲为怀的不是?这次便请您行行好吧,可莫要为难我一个跑腿传话的下人才是, 更何况我家公子如今当真是有事要同夫人商量, 正于客堂中等着呢。” 说罢, 也不待尘卿开口回应,他便再度提声对着屋内那跪姿端正的女子唤道:“小夫人,公子于客堂等候着,可否劳烦您随属下走一趟?” 他声音洪亮, 足以令远于对侧廊道外的人都听见声响。 可不曾想, 那靠案而坐的长裙美人侧对着殿门,半垂首似看经卷入了神, 从头到尾竟是对外头几人的交谈毫无一丝回应。 尘卿目光微转, 对上合一诧异的眼神时, 神情亦是平静无波, 含笑言道:“您也瞧见了, 施主如今不希望旁人打扰,不若待会儿再来吧。” 接收到他投过来的眼神,立于一侧的灰袍小僧犹豫着上前, 伸手拉住合一的手臂往后拖拽,唤道:“施主,请您离开吧……” 合一面有不甘地被拉离了门边,侧首望向屋内之人,确定她行动自如并未受到任何拘束,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些许疑惑之色来。 她就是再厌恶、再想避着自家主子不见,可往常于外人眼前一直都是伪装的很好的,不是么? 甚至就连主子也曾调侃过她,道是这位小夫人滴水不漏,心细如发,如条滑不溜手的鱼儿,令人难以把到错处。 可如今她却不肯出声理睬他……这究竟又是缘何? 见他沉默着不语,尘卿风淡云轻,发出一声低笑,回身准备再度合上殿门。 不想,双手尚且未离开门板,众人却闻偏殿里头忽然传来一声人体倒地的动静。 气氛骤然间沉默,合一眼神一凛,趁着小僧尚未反应过来的时机,挣脱开他的束缚,上前猛地以肩膀顶撞开殿门。 入到屋中,那满室的浓郁檀香气味便争先恐后的向他扑面而来,合一谨慎地屏息凝神,越过男人大踏步来到佛台之下。 “小夫人!” 他蹲下身,借着佛台前的一片烛光仔细地检查着女子的状况,一边伸手于她鼻尖感受底下的鼻息,焦急道:“您可能听得见属下的声音?小夫人……” 被撞开的尘卿扶门而立,眼神阴冷地望着佛台底下的男人,面上神情莫名。 冷眼旁观了片刻,但见无论那来人如何呼喊,地上的女子也始终未有反应,他方才面上重新染了温和浅笑,抬步向前方走去,出声言道:“施主莫慌,贫道正好通晓些医术,不妨让贫道来为女施主看看……” 合一却是对他这番话语充耳不闻,未待他靠近,便十分果决地伸手将季书瑜打横抱起,绕过尘卿径直往殿外头去了。 而屋外,见到他怀中那面色煞白叠的女香客,小僧亦是不敢再进行阻拦,噤了声,连忙转身往外头去找医师了。 空堂间香烟袅袅,静默无声。 尘卿伸出的手顿于半空,直待几人身影都逐渐远去,仍是静默地立于原地不动。 直待佛台之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方才侧身掩上了房门,面上神情是难言的怪异。 烛光闪烁间,覆盖着佛像的巨大红绸无风自动,里头竟是传来一道女人的娇笑声。 他闻声轻挑长眉,侧身往声源处投去一眼,神情淡漠。 “这多日不见,不想尘卿法师的功力竟是愈发倒退了,如何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拿捏不住呢……” 他长睫垂落,双手环抱于胸前,懒懒地回道。 “听闻,那闻人公子甚至都没在你那破客栈中留宿。你尚且未近过他身,怎么,如今却是赶着来同我上演百步笑五十步的戏码么?” 一只纤长的女人手臂于红绸底下出现,涂着红色蔻丹的指尖微微用力,轻易便将外头的掩体揭开。 绸制布料落于地面,发出沙沙轻响。 那被藏于阴暗之中终日不见日光的神像,终是于此刻暴露出底下的真正面目—— 那非是正殿中那般肃穆慈悲的如来像。 被一片烛火众星拱月着,连受了两位夫人多日供奉的,竟是座黑身朱发、笑意狰狞的青面罗刹像! 罗刹,食人肉之恶鬼。 民间有传言,罗刹娑,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世间皆视其为极恶之物,避之而不及。 但尘卿只是投去轻飘飘的一眼,目光自如地稍往下移,最后定睛于那同弥勒佛像如出一辙的浑圆肚腹。 那处开着个隐蔽的小门,一名身着烈焰红裙的女子从中出现,莲足稳稳踩于供奉木案之上,一边摇着罗扇,娇笑道:“法师别心急啊,‘披衣’还没正式开始呢……你且等着瞧,在入到闻人府中吃下闻人策之前,我定然是要拿珏公子开刀证道的。那样外表光风霁月,实际心狠手辣的小郎君可不多见,这么攒劲的辣人,拨皮之前我怎能不好生品尝其滋味呢?要不然,便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她轻舔唇角,踩着莲步向尘卿走来,又模仿着他方才同季书瑜附耳的动作倾身而下,鲜红的唇于他耳边低声言道:“只是可惜呐,消息有误。这次来的竟然不是闻人家的嫡长公子本人,倒是令法师您跟着白忙活了一场,真是叫奴家好生心疼……正巧您的小猫儿如今也被带走 了,不若今夜,便由奴家来哄您开心吧?” 尘卿垂眼,略有嫌恶之意地轻拍她抚过的肩头,并不理会她的轻佻之言,淡声道:“此事无需你操心,我自有新的披衣人选。” 红衣女子以扇掩唇,眼珠子滴溜一周,微提嗓子,仿着那清凌凌如玉击的声线嗔道:“怎么,你如今见着这张脸,心中竟然不感到欢喜了么?是觉得奴家学的不像……还是方才见过真货,便嫌弃奴家这赝品不如那季小娘子鲜嫩了?明明先前未至庙中见到她前,法师对奴家尚且不是这般态度的。” 她情绪低落地垂首,将那扇柄咬于口中,双手若蛇缠般攀上他修长的脖颈,挺着饱满的酥-胸卧于他胸前轻蹭,一边缓慢地抬首去捕捉他的眼神。 檀口咬字不清地说道:“那时的法师,可当真是热情,有一次甚至拉着妾身连修了三日的阴阳功呢……” 那一袭繁复红衣于烛光下宛若艳妖可噬人心魄,也将娇娘面容映的格外朦胧,她面薄腰纤,墨缎垂于身侧,雪肤赛过凝脂玉。 明明是同一张脸,可两双眼中所透露出的神光却全然不一致。 尘卿垂眸瞧她半晌,唇角微勾,俯首而下轻轻啃咬她脖颈处的肌肤,语气意味不明。 “怎么?你是做这赝品食髓知味,真当上瘾了?如今竟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等着成为他人‘影子’了么。” 娇娘身躯微僵,静默了半晌,方才直起身来,略带恼怒地推开那埋于胸前的脑袋。她抬手拢紧罩衣,冷笑一声:“好,当真是好,果真是秃驴嘴中吐不出象牙来。我早知道,全藏锋客中就独属你最清高,压根瞧不起像我这样的女子!可明明先前是你以甜言蜜语哄我于床榻上做她的‘影子’,怎么,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今个儿见了正主,觉得能得手了,便准备要弃我而去了?好……待日后换了皮入到闻人府中,我倒是等着瞧,没了我的帮衬,你该如何独身同闻人策过招。” 说罢,她将眼尾轻挑,冷哼着往房门外去了。 “眼下时机已经成熟,明日子时我便会动手,你可莫要为了一己私欲而作妖,坏我好事。否则,我这次必然要你这条贱命!” 殿门被重新掩住,尘卿坐于明堂之中,神情晦暗。 第42章 水中望月 生出类似‘喜爱’这样浓烈而…… 兰泽城。 夜间无雨, 温风和煦。 近日衙中需要处理的事务颇多,是以闻人策已是连续几日留宿于衙内,几乎无暇回府休息。 今日难得有了半日的空暇得以回府洗浴更衣, 他正要上马车,身边专门整理文书的侍从却是匆匆赶来, 向他呈上一封来自祁春的书信。 其上署名合一, 正是闻人珏身边最得力的随从寄出的。 闻人策眉心微跳, 心中略感不妙。待拆了那信展开默读,果然便见其中词句间皆隐晦的传达出求援之意。 合一透露, 祁春灵岩寺中的僧人有古怪,闻人珏一时不察中了对手的阴招, 如今正于后院客堂之中接受医治。而他们带去的人手也因为种种原因受困, 想要靠现有的力量于逆境中脱困, 恐怕极为艰难。 如今不眠不休的快马赶往祁春,粗略算来也需要整整两日,若是携带众多府兵共行,那便更是要花费两倍之多的时间。 可人命关天, 时间不会等人。 是以闻人策不做多想, 甚至连侍从早早备下的晚膳也来不及用,匆忙打马赶回府中拜见家主, 待将此事悉数告知于祖父后, 方才得了手令, 之后又领着数百名府兵连夜赶着出城去了。 不管是为了他那并不亲近的弟弟, 还是来历不明的妻子, 他肩上尚且承载着祖父的期望,无论如何也务必是要走这一趟,绝无能由他人代劳之说。 月夜中, 道上马蹄哒哒,披风猎猎声不绝。 闻人策扬鞭策马,腰间系着的玉牌也随着动作而剧烈晃动,摇摇欲坠。 他乌眸微垂,匆匆抬手笼住那块玲珑小巧的羊脂玉牌于掌中,不想其玉触手生温,竟是一瞬便驱散了掌心的寒凉。 他神情微有片刻的愣怔,不自觉地将之握紧于指间轻轻摩挲。也不知怎的,细腻温润的触感又忽而叫他联想起那夜,美人于晚风中主动抚上来的温柔双手,也是同这般带着令人莫名留恋的暖意。 顿了半晌,闻人策方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举动与想法有多么荒唐,心下情绪晦暗难言,指尖竟是若被烈火灼烫一般匆匆逃离玉牌,眉目间亦是透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方才这是怎么了。 他抬首望向天边的明月,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心中隐隐感到郁燥。 白日于府邸主院中,当他对着祖父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眸温声禀报此事时,出于各种缘由,他又再一次为着自己的私心同他扯谎了。 事到如今,经历了多重风雨,闻人策已不会再如少年时那般自欺欺人,妄图违背自己的本性,以剜割自身血肉为代价去贴合成为他人眼中言行合一的如玉君子。 卸下面具后的他,确如祖父所想那般,冷心冷情,凉薄无善,在得知闻人珏身处险境时,他心中从始至终皆未生起过一点波澜,就连心底那唯一一点的异样也并非是为这同自己一道长大的弟弟而生。 像他这样六亲缘浅的异类,于那些视他为眼中钉的人心中乃是不配成兰泽闻人氏下任家主的。 毕竟,谁也无法确定,他这般人物是否真的能做到于家主倒下后接起重担,心甘情愿地为整个世家赴汤蹈火,乃至点燃自己的性命,带领族人们于风雨中不断前行。 对于那些人,闻人策从来不甚在意,只是他心中隐隐感到疑惑,今日那句看似真挚的谎言,又好似并非全然是为权利之益而言。 那里头掺杂着一个难以言喻的缘由,与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愫。也正是因此,方才将将迷惑住了祖父对他生起的疑心。 ……可那是什么情绪? 那一刻他又到底是在为谁而心生慌乱? 生母于幼时便离他而去,二十载间他风雨自渡,未同旁人有过深入的交心与亲近,即使是面对父亲与祖父的关心时他也从未卸下温和面具,欲以真实面孔待之。更别提会真正的爱人,或令人爱真正的他。 因而,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对旁人生出类似‘喜爱’这样浓烈而鲜明的情绪。 他说不清自己对那小夫人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感。 是希望她能彻底脱离他的生活,令一切事情都恢复到正轨,好使自己彻底回到年前那勾心斗角却又无趣宛若死水的日子;还是,就如这两月一般,任由她留在身边,做对表面亲密,实际同床异梦、各怀心思的夫妻? 他如今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所以眼下,他尚且不会想要舍弃她。 这是闻人策头一次无端地生出些许探究的欲望,也是头一次纵容自己放下本能的防备,试着去探索这情愫的来源。 * 鸟雀翔集于枝头啁啾,无端惹人清梦。 天际仍是笼着一层雾蒙蒙的灰青,山间阴雨绵绵,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至山峦之间,遮蔽了红日的踪迹。 灵岩寺西院的客堂内,日出的光束透过窗棂倾泻于屋内,将床榻上躺着的身影逐渐照得清晰。 穿着单薄衣衫的美人平躺于被褥中,微微抬手遮挡住双眼。 她方才醒来,此刻只觉头脑昏沉,浑身酸痛,四肢俱是如棉花般松软无力,便是想要直坐起身来也十分困难。 待片刻后稍微适应了光亮,季书瑜方才睁开眼来,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 这是哪儿? 她眯起眼眸,头脑间的思绪浑浊如一团乱麻,尽管再是努力地尝试着理清思绪,回想过往记忆,也仍是徒劳 无功。 最后,她索性失去了耐心,艰难地从床榻上翻身坐起,欲图仔细观察这整个屋中的陈设。 动作间,衣袖内藏着的锋利锐器划破了她的手肘,感受到一阵类似破皮的刺痛感,季书瑜神思骤然清晰了一瞬,轻蹙起秀眉,疑惑地将手探入袖中去摸那物件。 可不想,伸出的手臂肌肉酸疼无力,一时不察,那物什竟是从她指缝间滑脱而出,落于地面发出轻微的闷响。 她微微捋起鬓发,借着日光垂首仔细打量那物件。 这是支金簪,簪身以极为精湛的技艺雕刻出梧桐叶纹,每一片金叶子都精细异常,仿佛蕴含着生命的韵律,灵动而富有生机。而簪头是盛开的梧桐花,花瓣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季书瑜犹疑地伸手拾起那支金簪,以指腹轻轻擦去上头沾染的灰,一边凑近了打量。 这物件瞧着莫名有些眼熟,想来应是她的东西? 只是如今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亵衣,发无珠饰,如何会于袖管中捂着支金簪歇息? 她心下略感怪异,以纤指轻抚过钗头,仔细探索这唯一的线索。 不想,她心中本是没报什么希望的,可最后得来的结果却很是喜人。 她于梧桐叶下意外抚摸到一个微微松动的凸起处,指尖动作微顿,季书瑜眯起眼眸,直觉使然下便想以长甲去触碰凸处,试试能不能转开那梧桐钗头。 正当她准备将所计划施行到实际行动中时,耳畔却闻廊间传来隐约的脚步声,那漫天风雨声中,隐隐传来两个女子的交谈声响。 她顿住了手中的动作,回首望向窗棂处,屏息凝神地探听着窗外的动静。 那起头的女声宛若沐雨海棠娇艳欲滴,只消听其声线便觉得无端鲜艳魅人,但闻她笑吟吟地,言道:“我是来服侍汤药的,不知小夫人可曾醒来过了?” 之后有人压低了音量答她:“自昨晚回来便一直睡着呢……” 两人窃窃私语几句,之后那女子似乎又立在门外听了片刻屋内的动静,见屋内安静无声,方才脚步轻轻地往房中来了。 第43章 海棠落雁 这就是他所说的,弥补她的礼…… 季书瑜粗略旁听了一番两人的对话, 并未从中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更是觉得云里雾里。 听闻那女子的脚步声逐渐迫近,她下意识地将手中金簪匆忙塞回了袖中, 不忘仔细整理好寝被上凌乱的褶子,重新躺回榻上装作睡眠的模样。 如今自己尚且连自身身份都不记得, 更别提对外头的状况能有几分的了解。贸然行动存在风险, 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妙。 房门开闭, 发出两声‘吱哑’的轻响,有人迈过了门槛入到室中, 脚步轻巧地往里屋来了。 脚步声稳健却悄无声息,看样子还是个学过武艺的练家子。 她心中微凉, 藏于被褥底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支金簪, 脊背紧绷, 竖起耳朵仔细探听着纱帐外的动静。 来人步到床前,径直伸手半挑开了床帐一角,一双妩媚的凤眸往里头窥视片刻,见她果真沉沉睡着, 方才面带温柔浅笑地上前轻拍她肩膀, 轻唤道:“小夫人,小夫人醒醒。” 见女子睡眼惺忪地回首瞧向自己, 神情茫然似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她唇边的笑意愈发加深, 将带来的食盒放于一侧, 十分自来熟地于榻旁贴着她坐下。 “小夫人, 时辰到了,您该喝汤药了。” 红衣伸出手搀扶住美人的脊背,助她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待确定她坐稳后,方才从带来的食盒中取出一只木质汤碗,抬手欲喂她服下汤药。 季书瑜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她手中捧着的碗盏,默默于心底粗略估计了一番成功打翻它的可能性。 然而观那女子下盘极稳,就是扶她起身时扒着瓷碗底部的手也纹丝未动,结果倒也可想而知。 “怎么了,小夫人?”见她一语不发,红衣凤眼微眯,试探性地出声,温声言道:“您不是觉得头疼吗?这药,可是专治您的头疾的。” 季书瑜心如擂鼓,以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抬眼瞧她,怯声问道:“你是谁……我得的又是什么病?” 她此刻缩成一团靠坐于墙边,面上的神情也颇有迷惑性。黑发如墨缎般垂于脑后,将一张白皙透粉的面容衬得愈发娇嫩,声音低柔怯懦,好似一只被剪去了利爪的猫儿般呜呼叫唤。 当真是一只诱人的羊羔呐。 既是具有少女无邪温顺的天真,又含有身为妩丽人妻的别样风情,二种气质相互糅杂,竟也全然不会叫人觉得矛盾割裂。漂亮到让人迫不及待地想剥下她的皮来占为己有。 红衣唇边含笑,无声息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贪婪的于她面上描摹着。 这世间不会再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她了,早在二人见面之间,她便已经无数次的通过画像认识过她。日复一日的观察、模仿她的神情,就连她的所有喜好也都比她的夫婿记得更清楚。 以往,她只觉得画作上那明眸皓齿的美人颇有水分,可待如今贴身细细观之,却总是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她远比丹青美人更为鲜活。 她的声音,她的笑貌,她脆弱脖颈下流动的血,都能轻易叫她感到兴奋痴迷。 她是这般的了解她。因而,只消瞧上一眼,她便能确信美人如今面上的迷茫神情并非是作假,是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红衣轻咬舌尖,极力控制体内嗜血的欲望,眼底深意莫名,面容恭敬地对她答复道:“您不记得了吗?婢子名唤红绮,乃是您的贴身丫鬟。您数日前于马车上跌落,不小心伤了脑袋,脑后有淤血聚积,因而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这碗汤便是治疗您头疾的良药,婢子伺候您趁热喝了吧?” 季书瑜不语,闻言垂眸瞧向她手中的碧玉瓷盏,同样极力掩饰着眼底的质疑之色。 那汤药散发出浓郁的苦味,尚且不断地往外冒着丝丝白气。 而她既然自称是自己的贴身婢女,如何会这般没眼力见儿地呈上一碗滚烫的汤药,诱哄她喝下? 她是没了记忆,可到底也不是真的坏了脑子。 她心中愈发怀疑这婢女有鬼,暗自生起防心,微微攥紧了拳,垂眸温声言道:“那,有劳你放在边上的桌案上就成,等它晾凉了我便会喝。眼下我头晕的很,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会儿,你且先退出去吧。” 室间有片刻的静默,红衣乌眸低垂,自然也是听出了她此话的言外之意。 此番来走这一遭本就是为了试探季书瑜的状态,如今得到了不错的回馈,她觉着胜券在握,任务将成,心情一时倒也出奇的不错。 若此看来,那这汤药喝与不喝也都不大要紧了。 左不过,她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如今若是执意强迫她,恐怕惹恼人后只会使得晚上的行动愈发难以开展。 思及此,红衣微微颔首,松了口笑声应答道:“那夫人您便好生休息着,莫要忘了喝药,今日外头风大,您便莫要随意出去闲逛了。待晚些时候婢子再来引您去汤泉处泡药浴,驱一驱身上的寒气。” 说罢,她最后瞧了季书瑜一眼,将那汤碗置于桌面上,施施然出门去了。 见她走的干脆,季书瑜心中略感意外,隐隐有些疑惑是否是自己太过警惕,猜测错误了。 待确定外头的人走远,她方才再度从袖中取出那只金钗来,照着方才的念头,将梧桐簪头使用巧劲旋转着打开。 顺利地取下钗头后,簪子里头又掉出一个用红墨书写的卷纸条来,咕噜噜滚落于她手边。 纸片上是密密麻麻的红字,瞧的季书瑜眉心微跳。她拣起纸条展开,但见其上字迹模糊,色泽乌红,瞧着倒并非像是用朱砂红墨写成…… 有些像是人血。 她心下隐隐产生一种不大妙的预感,起身往屋中的圆桌旁走去,一边借着日光逐字逐句地分辨那些字。粉 唇轻启,不自觉地将上头的诗词轻轻念诵。 “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海棠开未开,郎君来未来……” 是一首旖旎缠绵的艳词。 她正垂眸思忖,也不知怎地,下一刻后脑处猝不及防的传来一阵犹如千根牛毛细针刺扎般的疼痛,其中伴随着闪现出几个模糊不清的画面。 …… 那似乎是一个月夜,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以冰凉的指尖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激的她忍不住跟着轻轻发颤。 对侧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面上隐隐带笑,倾身过来,若情人间的暧昧低语般同她字字缱绻地念道:“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 头疼欲裂。 她难受地抬手扶住额角,疼痛逼得她忍不住弯下身去,动作间一时不察竟是失手掀翻了桌上的长案。 “啪嗒——” 那汤药随着木案一道倒落于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引来了守于屋外的侍女们的注意。 有人来到屋外,试探着出声,唤她:“小夫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屋中无人应答。 穿着青衣的侍女正欲推门进去瞧瞧,手方才放于门上,却闻屋内此刻终于传来一声应答。 女子气力不足,无甚精神地言道:“不用进来,我无事。只是方才喝药时手臂失了力气,不小心打翻了碗盏,你们不用担心。” 门口的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待立于门边听了半晌屋内的动静,见之后再无甚么动静,方才犹疑着退开了。 室内,季书瑜紧抿着苍白的唇,光洁的额上冷汗直流,待外头的脚步声退去,方才稍微松缓下绷紧的神经。 方才她脑海中隐约回想起了几个破碎的片段,可是仅仅只有这个,却还是不足以让自己回想起来所有的过往。 眼下她还缺把引火的柴。 既然这字条能引她做出这般大的反应,那其中的词或许也会有些深意? 她脑海中莫名冒出了这个想法,微微启唇,将那词句与唇齿间辗转念出。 眉淡秋山羞镜台…… 那,会和镜台有关么? 她思索着这首艳词的内容,绕过一地倒翻的药汁,往窗边的梳妆台边走去。 视线中,台面上除了一只红木妆奁便再无其他。季书瑜于凳子上坐下,抬手将那些妆奁中的东西悉数取了出来,一一进行回想。 其中金珠交织,光华四溢,各色的珍惜珠玉如同日月般,绽放出无尽的璀璨华光,无一不彰显出主人的丰厚财力。 可不管是多么名贵稀罕的珠饰,却无一件能令她回想起一丁点的记忆。 季书瑜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落于红木妆奁之上,又猜测答案会不会在妆奁之上。 她将珠宝悉数置于一旁,方才抱起空妆奁于膝上,仔细打量其中的构造。 这妆奁的设计极为精致巧妙,奁盖是以精湛的榫卯结构连接,开合之间顺滑而牢固,结实防水。而上头雕刻着些许精美的图案,或为花鸟鱼虫,或为山水云纹,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匠人的精心雕琢,倒也是与珠玉不相上下的珍惜物件。 因为雕刻的花纹太多,若只是单纯用肉眼观察盒子的玄机却是十分吃力。是以季书瑜伸出双手,以指腹仔细地摩挲着红木的内壁。 忙活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她方才终于在存放篦子的地方摸索到了一个藏得隐秘的木质暗扣。那颗木暗扣虽是于妆奁本身为同一种色泽,只是其质地却更为崭新,人若是不仔细查看,却是难以发现那是后来才添上去的部件。 这会是谁的手笔呢? 她以长甲轻轻撬动暗扣,最后于底下取出了一封信封,与一块分量不轻的铜制信印。 将那物什放于日光下打量,看到上头熟悉的字眼,季书瑜忽而静默不语,扣着妆奁的手却是逐渐收紧,隐约暴露出几分她心底深藏的惊涛骇浪。 ……先前,她只以为男人念艳词只是纯粹为了戏弄自己。却不想,他竟是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同她传达信息。 梅薛温确实没有食言。 那这封信,就是他所说的,弥补她的礼物么? 第44章 长沟流月 可于水下寻见你要的东西了么…… 入夜。 山寺后流水淅淅, 白雾氤氲。 侍女们点燃起盏盏烛灯,将青石铺就的蜿蜒小径照得格外亮堂。 道路两旁栽满了挺拔的青竹,郁郁葱葱。而尽头处, 几块巨大的岩石错落有致地堆砌,将一汪热气腾腾的汤泉环抱于其中。 有水流不断地从岩缝中涌出, 汇入明池, 潺潺水流声应和着鸟鸣, 更为此处添上几分清幽之意。 青衣侍女领着季书瑜来到汤泉之前,甚至无需她开口示意, 她便若已得着命令了一般,一语不发地垂首退出竹林去。 季书瑜抬眸瞥她一眼, 又若无所觉般抬首环顾着四周, 褪了身上衣裳, 只留下一件素色亵衣遮掩身前风光,抬腿缓缓入到水中。 因是药浴,汤泉中洒满了处理过的药材,其中有当归、川芎、红花等等, 若干种草药交杂着汤泉本身淡淡的硫磺气味于热气中不断发挥飘散, 味道实在算不得好闻。 不过胜在泉水温度格外温暖宜人,她将身子泡于其中, 只觉四肢百骸都得到了舒缓, 身上的力量逐渐恢复, 轻易便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与尘埃。 竹林静谧, 一阵西风吹来, 引得竹枝轻轻摇曳,庭院若积水空明,其中竹影宛若藻荇交横, 空灵若幻。 她靠坐于岩石旁闭眼休憩,约莫过了半刻钟,远处的小径上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那女子手中执灯,使得周身的竹树也隐隐若若透出些许温暖的光亮。 终于等到了来人,季书瑜侧过首,微眯起眼眸静静地瞧向那林径处。 来人果然是白日里为她送汤药的女子。眼下她已经褪去了那身侍女服饰,着一袭暗色的红衣,执灯施莲步朝她走来。 见她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向自己,红衣面露笑意,主动开口言道:“小夫人,婢子来为您案扤了。” 闻言,季书瑜也不言语,只静静地瞧着她不紧不慢地褪去了身上衣衫,来到汤泉一侧,拾起带来的那只盛满药材的小篮子,踏步一点一点下到水中。 耳畔水声稀里哗啦,竹林间回荡着都是些嘈杂的声响。是以,于竹林外蹲守的侍从们只能隐隐若若地听见里头的交谈声。 红衣一边将篮中药材撒入水中,一边含笑着同季书瑜解释,道:“夫人莫怕,案扤之术,乃压按身体一定部位以调整阴阳气血,疏通脏腑经络气机的治疗之法,祛病强身,很有一番作用。” 季书瑜闻言颔首,低低应声,面上并无抗拒之色,脊背亦无紧绷之象,模样瞧着十分自然放松。 因而红衣回身放下手中竹篮,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净手,红色的衣摆宛若红鲤鱼的长尾一般于水面飘扬,于昏暗天色下妩媚鲜丽若画中妖,逆着水流逐渐朝她靠近过来。 她来到后方,长睫微垂,只见身前女子脊背纤薄,湿透了的亵衣底下隐约可以得见一对漂亮清晰的蝴蝶骨。 她伸出指尖轻抚上女子脊背,以微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她脊背的皮肤,用一种规律的节奏为她按摩放松。 剥皮之术,是由脊椎之处下刀,将背部皮肤分为两半,之后再慢慢用刀分离皮肤与肌肉,若蝴蝶展翅一般撕扯开来。 而过程中,皮的主人状态紧张,紧绷的肌肉则会使得皮变得难拨,便是强行动手也会使得皮的质量下降一个档次,那样,这‘新衣’便不使得她满意了。 她需保证自己的猎物是处于放松状态之下,因而这也是她选择于汤泉中施展此术的缘由。 如今时辰还早。 要待子时至,才到她千挑万选的青龙吉日。青龙当值,为天乙天贵星所在之时,其日利有攸往,所作必成,所求皆得。 她尚且有这份耐心。 红衣以双掌在季书瑜后腰处环摩了数十 次,之后又以手握拳轻轻叩打着她的腰臀部,开口言道:“请夫人闭眼沉气,放松身心,婢子来为您扶膂。” 季书瑜依言照做,微微吐出口长气,感受着身后那柔弱无骨的手若鼓点般富有韵律的于她椎骨上按压,一边点按,一边往一侧延伸,按摩身柱两侧的肌群与各种督脉经穴。 她的指尖不断地下滑,直至尾骨尖下的长强穴方才停止了下移,于此处停留揉按。 季书瑜感受到隐痛,忍不住轻蹙起长眉,身后那人若有所觉一般,微微抬首观察她的神情,一边温声含笑道:“小夫人若是觉着痛了,婢子动作便再轻些。嗯,这个力度可还成?” 之后,她果真又收敛了些许力道,神情专注地为她进行案扤。 倒真是做足了一个温柔细心的婢女应有的模样。 季书瑜并不言语,待她结束了扶膂,转到跟前来进行明堂的穴揉按,视线不经意滑过她颈间,忽而发现她光滑的皮肤上留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红斑。 她神情微怔,喊停了红衣的动作,抬手轻轻抚摸过她的颈项处的肌肤,迟疑地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弄的……你受伤了么?” 红衣闻言垂眸望向她指的方向,亦是一愣,神情若有所思,正想着开口随意胡诌一句应付她。 下一刻,却见身前美人竟是径直倾身过来,以纤指抚摸上她的脖颈,神情中是藏不住的关切。 美人轻启檀口,朝着她的颈侧轻轻呵气,温声问道:“疼不疼?汤泉中有硫磺,若是叫伤口沾了水恐怕会很疼……不如你上岸歇息去吧,这里不用服侍了。” 那温暖的细风于颈项的肌肤上抚过,如若柳枝点水,于她心头泛起丝丝痒意。 红衣动作微顿,闻言有一瞬间的出神。 这句话语,似乎于数年前也有人同尚且年幼的她说过,只是那一刻距离如今已经太过久远,久远的她如何也记不起那人的模样,也逐渐淡忘了他真正的死因。 她只知道,他确确实实的离她而去了,从此只留她一个人于物欲横流的宝岛之上,逐渐浸染了身心,终日追求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再不复从前那个单纯如白纸的天真幼童。 可面前这只羔羊却是这般好命,生得花容月貌,又拥有出众的家世,生来便比她多了层屏障,因而至今也得以保留着那无用的良善。 她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死状会有多么凄惨,如今却是这般滑稽的,眉眼温柔地关怀预备宰杀她的猎手。 蠢笨又无知。 凤目间滑过一丝异色,她于心中冷嘲,含笑应道:“婢子不疼的。” 不过没关系,她不嫌弃的。只要得到了她的皮囊,饮下她的鲜血,她们二者便能彻底的融为一体。 今夜过后,她便能彻底抛去如今这个肮脏丑陋的身份,继承她所有的光明与洁净,以金枝玉叶的身份重新开启一段不同的人生…… 她痴痴地注视着她,以指尖抚过那精致的眉眼,心中藏着满满的恶意。 之后,这张脸很快就会是她的了。 “伤口泡久了不易于恢复……不知,你有带药膏吗,不若让我为你涂抹一番吧?” 面上那尖锐的指甲于她肌肤轻滑,即使是面对眼下如此诡异的场景,季书瑜却仍旧保持着镇定,语气自然地开口。 红衣闻言也回过神来,收了手,以妩媚的凤目瞧她,忽而启唇微笑,道:“夫人如此体恤下人,当真是良善。那药膏就在岸边的篓子里,请夫人自行去取吧。” 见季书瑜应声,闻言果真是转身朝着岸边逐渐靠去,毫不设防的将自己的脊背完全暴露于自己眼皮之下。 红衣神情诡谲,抬手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亦是随着她一点一点地朝着岸边移动。 “药膏不在这里……” 季书瑜垂首于篓中寻找着,对于身后迫近的威胁却若毫无所觉,疑惑道:“红绮,你当真往篓中塞了药膏么?这里头,怎么都是些长短不一的银刃?” “回主子,婢子不敢欺瞒于您,药膏么……婢子还当真没有。” 此言方出,红衣干脆利落地抬手制住了身前女子的纤细腰身,另一只手跟着抬起,将早早备下的药帕捂住她的口鼻。 “可迷魂香却是管够的。” 为了确保她昏迷前不会剧烈挣扎,红衣事先于其上加了几倍分量的药粉,不过几息,便见怀中女子果然身体脱力,腿脚发软,逐渐往水底下滑去。 她双手使力,将怀中女子的身躯拉起倚靠于自己的肩上,不想转身时竟是意外扯落了腰间的一块素净铜牌,很快便落于水底。 红衣动作微顿,神情略显紧张地垂首望向下方。只见汤泉水面上一片雾气氤氲,可视度极低,却是不能叫人一眼便望见水底。 而此刻水流较湍,若是不及时打捞这铜牌,恐怕之后只会愈发难寻。 是以,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先将昏迷的女子送至岩石上头,之后再返身过来打捞。 红衣脱去了身上碍事的衣物,缓缓潜入到水中,花费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方才成功将那块玉牌从水底拾起,重新浮出水面。 待靠近了岩石堆,她双手撑地正准备爬上岸去,抬首时却见前方那个本该昏迷不醒的女子正以手支颐,微侧过身,眉眼含笑地打量着自己。 不过失神了一瞬,一柄熟悉的冰冷锋刃便紧紧贴于她的颈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压着其上的血管,一如方才她为她案扤一般。 这,怎么会…… 她竟然没有中招? 美人鬓发微湿,形容略有些许狼狈,然而那一双杏眼却若被清泉洗濯过,清明而无一丝朦胧之色。 她含笑地看着面露惊色的红衣,笑声言道: “嗯?红绮,可于水下寻见你要的药膏了么?” 第45章 琪花玉树 “嫂嫂不若另择高枝?”…… 红衣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她, 如若见到什么志异鬼怪一般,试图从她的面容上找出一丝易容过的痕迹。 “你……” 红衣磨着牙根,双目微沉, 冷冷地瞧着她:“你方才用的是什么江湖技法躲过了迷魂香?不……你不可能是她,你究竟是什么人?是如何骗过我的眼睛抢先一步披上她的皮的?” “当真是小狗脑袋, 如今你才是那个待宰的猎物。”季书瑜含笑, 言道:“嘘, 小声点,若是不小心惊动了外头的人, 那我也只好主动替你闭上你的嘴了。” 见她面上展露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陌生的狠色,红衣心如鼓擂, 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 眼神却是一刻不放地紧盯着她, 忍不住出声质问道:“你是暗阁的‘影子’……” 季书瑜轻轻挑眉,并不同她辩驳,伸出右手强硬地取过了她手上的腰牌,将之收于囊中后, 之后又言道:“接下来, 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答得能叫我满意, 我便给你一条生路, 若是不满意……我便会将你本欲在‘季书瑜’身上做的事, 原封不动地回报于你己身。” 刀锋贴于她的面容轻轻用力, 红衣被迫地垂首望向那一篓子反着冷冽寒光的刀刃, 口唇一阵嗫嚅,方才心有不甘地颔首。 “你,想要要问什么?” 季书瑜垂眸思忖, 举起手中的铜制腰牌,言道:“你的这块牌子瞧着倒是莫名眼熟……这般善于模仿,且拥有这般齐全精密的一整套剥皮工器,据我推测,你和那尘卿应该都是藏锋客的人吧?” 此句虽是问句,可季书瑜开口时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红衣眉眼微挑,冷声道:“你果然有鬼。” 并没有反驳,那她猜测应是不错了。 季书瑜观察着她的神情,若有所思,又问道:“下一个问题。你们藏锋客以往一直于西屿活动,此番如何会来东宣?又如何盯上了闻人府作为目标?” 红衣垂眸冷笑,顿了半晌,方才缓缓抬头同她对视,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嫉恨之色。 “为什么,呵呵,我不过是一个依附 于人的‘影子’,又怎么会知道主人们的意愿到底是什么呢……”她发出一阵喑哑的笑声,森冷而又可怖。 话未说完,唇边竟是率先流下一道乌黑的血迹。 她若有所觉,抬手拭去唇边液体,垂首望着自己沾满血迹的手,神情陡然间变得异常狰狞,她哑声嘶吼道:“果然有鬼……杀,杀了他……陪葬!” 红衣将双手紧紧箍住自己的脖颈,发出几声怪异的嘶叫声响,之后的言语悉数被扼于喉咙中,再是发不出来了。 此处温度太高,使得她血管内的毒素发挥的极快,下一瞬,红衣的身体若于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如泥的伏倒于地面上,之后连一丝气息也未有了。 那乌黑的毒血顺着凹凸不平的岩石缓缓流入底下,于泉水之中染开朵朵血花。目睹了全程的季书瑜面上留有片刻的愣怔,待上前确认过了她的鼻息,心中愈发感到疑惑。 她方才说的有鬼,是指谁? 总不会是说要她的同伙,尘卿陪葬吧? 季书瑜若有所思,抬首望向月牙,粗略估计了一番眼下的时刻,抬步正欲离开此处。 脑海间忽而回想起前一日合一传递给她的信息,不由得心神一凛。回首望向岩石边上堆叠整齐的红衣。 不妙。得先去东院客堂看看闻人珏的状况才是。 * 子时三刻,疾风于空旷天地间嘶吼。 团团乌云汇聚于天际,遮挡住了星辰与月光,使得整个香山都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客堂房门紧闭,一片静谧安宁。床帐之中,男子双眼紧闭,苍白的面上覆有一层极为细密的汗珠,顺着辗转反侧时的动作间,汗珠沿着饱满的前额滑落,于枕上洇开条条墨痕。 闻人珏紧闭着双眼,面上泛着不自然的红霞,一双长眉紧蹙,受困于梦魇中久久难以挣脱。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于廊间响起,腰牌与衣衫布料轻轻摩擦撞击,发出一道不甚清晰的响动。 廊下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词句不清,难以分辨。 山雨欲来,堂间风声愈发嘶鸣刺耳。天际陡然炸开一道巨大的惊雷,声音长久地回响于天地之间。 正是这动静。方才使得床榻上的人于梦魇中惊醒,他睁开一双泛着血丝的潋滟桃花眼望着帐顶,极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听闻外头传来的隐约脚步声,他眯起尚且迷蒙的长眸,本能地抬眼朝窗棂处瞧去。 雷光闪过,那窗纸前映出一道曼妙妖娆的影子,来人声音隐隐含媚,同守门人言道:“我办事向来不喜他人旁听,此地姑且有我守着,尔等且先退远些。” 守于门外的几人迟疑片刻,方才低低应答,脚步声果真是逐渐退远了。 听着那些极为轻弱的细响声,闻人珏于床榻上坐起身来,额上冷汗直流,抬手借着一侧的帐钩于自己身上划了道口子,借着疼痛使得自己尽力维持着仅有的清明。 罗刹信女忒过阴毒,竟然扮作王氏的模样诱哄他饮下了毒,他被困于房中强捱了一整日的情毒的折磨,此刻已是筋疲力尽。 前几波浪潮已经过去,如今毒素发作凶猛,也是整个药效发挥过程中最难捱的一段时刻。 而她专挑深夜来此处,也实在不难想象到底是怀的什么心思。 闻人珏眼神愈发阴鸷,抬手掀起帐帘,于床榻边上一侧取出藏匿的长弓,修长的手指搭箭上弓,将其拉至满月。 只等那罗刹女入内,便可一箭穿喉。 可外间始终是静不闻声,他屏息凝神极力地捕捉来人的脚步,可终究是一无所获。仿佛方才廊间的动静都只是他的幻听一般。 他神情微变,无声息地翻身下床榻,而在下一个伴随着刺眼白光的响雷后,身侧却陡然探出一只女子的手臂来,带着一阵清甜的兰花香气,以难以反抗的力道径直制住了他把着的弓箭。 “……!” 闻人珏呼吸微顿,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拉着弓弦的长指微顿,指腹间瞬时间出现一条血线。 女子强硬地夺下了他手上的弓和箭,低声言道:“嘘,别出声。” 耳边的声线格外熟悉,他几乎是在她出声的那一刻便下意识地放松些许心神来,可稍作思索,却又蓦然感到狐疑。 回首借着雷光瞧她,入眼的却是那张熟悉的昳丽面容。 她对上他的双眼,杏眸中清凌凌若一泓水中月,道:“我来带你走。” 话音落下,室间有片刻的寂静,闻人珏目光微微下移,瞥见了她手上沾染的鲜红之色,眸色渐沉。 那是谁留下的血? “是么?” 季书瑜却不理睬他未尽的话语,抬眸望向一侧的木窗,异常冷静地同他发号施令,道:“外头约摸有百号人,咱们不能同他们正面对上。我带你往后窗的水路出去与合一他们汇合,务必赶于天亮之前离开此庙。” 闻人珏被情毒折磨的双眼通红,强自稳住心神地听完了她这番话语,眯起一双长眼,低声笑道: “你要带我走……” 桃花眼中神光诡谲,语气意味不明。 他方才一时不察错失了动手的最佳时机,就连唯一的弓箭也被她夺去,眼下,这妖女既有心要作弄羞辱他,又何苦还这般可笑地做戏? 更何况,她方才那发号施令的模样实在是学得不像。若真是那条鱼儿,如何能有这般胆量独身来此处寻他,还这般豁出性命的去救一个令她直觉感到排斥的人? 闻人珏唇边笑意愈发寒凉,冷眼瞧着女子取了他的箭镞转身往窗边走去,笨拙地去撬动那扇早被封死的窗。 如今是邪毒发作的第八个时辰,他已经被折磨的几乎快要丧失理智。若是再不能够得到纾解,恐怕当真会被体内的毒性折磨的发疯,只待失去意识后便彻底沦为一条只为欲望所驱使的畜牲。 仅存的理智使得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像条狗一般去同罗刹妖女求欢,哪怕那是失去了意识之后的无心之举。 他一定要杀了她。 之后将其碎尸万段。 闻人珏面上神情诡谲,复取出一只箭镞,悄无声息地缓步靠近那并未设防的暗红身影。 而当他握着箭镞的手正高举起,鼻间似乎已经能嗅到那扑面而来的温热血腥气时,耳畔女子忽而淡淡出声,若明月般冷冽,轻易便浇息了他心头的暗火。 “果然是病的昏了头,公子既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不若让妾身助您清醒清醒,如何呢?” “呵。” 闻人珏发出一声低哼,一时不解这话中之意。 之后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之感牵引了注意力,他思绪迟缓地垂眸往下望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距离自己心口一寸处正紧密地抵着一支锋利的箭镞。 …… 静默片刻,闻人珏抬首望去,但见身前披着墨发的美人身体纹丝未动,只是稍侧过首来。 那昳丽的容貌于电闪雷鸣间透露出一丝不似活人的艳色,长睫微抬地瞧着他。“不若再过来点试试?正巧,妾身尚且还没报公子先前于鹿鸣山寨予我的那‘一箭之恩’,因而每每想到,都觉得异常遗憾。” 是恩,还是仇? 闻人珏呼吸微沉,黑眸映着窗纸上时隐时现的雷闪白光,一语不发地打量着她。 呼吸声在安静的室内沉闷地扩散着,平白升起一丝压迫之感。 “呵呵,是你啊……嫂嫂……你杀人了?” 见她应声,气氛有半晌的静默,那立于对侧的颀长身影忍不住地发起颤来,喉咙间发出几许闷闷的笑声,最后竟是弃了手中箭镞,俯身弯腰大笑起来。 “你真的杀了那人……” 听闻那串如若能蛊人的笑声,季书瑜蹙起秀眉望向窗棂处,忍不住埋怨道:“你声音轻些,别惊扰了外头的人。” 闻人珏呼吸微促,面容上泛着一片诱人靡丽的赤霞之色。他声线低沉,笑言道:“圣人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如今看来倒也不差。嫂嫂果真是……十分的记仇。” 虽是这样说,他眉眼间的神情却较以前隐约松缓几分下来。 闻言,季书瑜微微挑眉,言道:“非也,这世间最难驯养之物乃是毒蛇。它们阴毒难缠,只招惹了其一,巢穴中其余的蛇便会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将猎物的血肉悉数啃啮入腹,往后再是甩不脱这些于阴暗角落中伺机报复的‘影子’。妾身以为,公子对于这道理定然是比我更能理解的透彻。” 闻人珏静默片刻,抬眸见她回过身去继续埋头撬窗,眼底神色意味不明。 “毒蛇……” 那于她心中,他应也算是为她需要驱逐躲避的毒蛇罢? 若是用毒蛇来形容他,倒也确实没甚么错…… 借着夜色遮掩,那暗处的视线极富侵略感,像是野狼锁定了自己的狩猎目标,视线如有实质般地一点点划过她的眉眼,隐约透着一种要将之整个吞吃入腹的凶狠意味。 又是一声雷鸣,天地间风雨大作,喧声不断。 女子低头动作,一头如若黑缎的墨发下垂落于身前,露出底下一截雪白的纤细脖颈。忙活了一刻钟,也始终未能成功打开窗子。 她稍感郁闷地将手中折了的箭镞扔到地上,问道:“这支也坏了,你那儿还有多的箭吗?” 窗被人从外头封住,单是以她的力量却是不能撬动。 她正斟酌着言辞欲让闻人珏也来帮忙,心下焦急,一时竟也忘了男人如今尚且为焚身的烈火所折磨,思绪浑浊,实在不清明。 身后那人一语不发,顿了半晌,方才抬步向她缓缓靠近过来。 她以为他是取了箭来帮忙的,心下方才松快些许,回过首去,却见一只长臂抵于她身侧的墙面,宽大的袖间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耳旁声音极富磁性,以一种温柔诱哄的语气,问:“想活么?嫂嫂。” 二人距离极近,男人微微俯下身来凝目注视着她的双眼,眼底若有鬼蜮浮动,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绪。 “那是自然。”季书瑜被逼至角落,肩胛骨抵住窗棂,感受到些许疼痛之感,忍不住眯起双眼,“只是,妾身不解公子此话又是何意?” 闻人珏压低了音量,言道:“你瞒不了他们多久的。” “外头的人只需接到信号,便随时会冲进来将我们砍杀,为他们的同伙报仇。” 季书瑜轻轻挑眉,应声道:“所以你欲要如何?” 闻人珏眼神微妙,“能于红衣手下逃脱并反杀,嫂嫂的身份绝非是表面上这般简单吧?虽然暂且不知派你入到府中的主使者是谁,但大致的所图我却也能猜到几分……只是可惜,大房那边已经不景气了,往后长兄他争不过我的。” 冰冷的华衣碰到她的脸,他唇角边挑起的弧度含有讽意,目光中亦是清醒的近乎冷酷。 “嫂嫂不若考虑另择高枝,弃暗投明吧?不论是谈情说爱,还是床笫之事……珏都不比他差,甚至能比兄长做的更好。” 季书瑜若听闻了什么荒唐的笑话,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异色,不可置信道:“你当真是病糊涂了,你可知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疯话么?” “疯话。不错,我确实早被闻人府的那群疯子给逼疯了,只是我眼下既能得出这番结论,其中自有我的思量。”身量颀长的青年玩味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欺身上前,垂首同她附耳,“珏与你不会有任何威胁,更不会同旁人拆穿你的异样……可是,那是有代价的,珏也同样有求于夫人。” 嘴上虽是说求,可他面上却全无求人的谦卑,唇边勾起一个妖异的弧度,含笑温言。 “珏需人帮忙解这情毒,等恢复力量之后,我便能助你破窗逃下山去。最后等此间事了,回到兰泽后你是想另择良婿,转阵营跟我,或是当无事发生继续做我那好兄长的妻子,珏都无毫无异议。” 说罢,不待她开口,他又接着说道:“别着急回答,慢慢想吧。只是,我要提醒你,兄长他可并非是什么金玉良人,表面上瞧着似玉无瑕,可胸膛中那颗捂不热的冰碴子,就同他父亲的一般冷硬。如若叫祖父发觉了你的端倪,闻人策更是不会出手保你,甚至颇有可能为了权利而将你撇的一干二净……到时候,等待你的只会是五马分尸,吊死城头的凄惨下场。” 这话却是好笑。 闻人策不是良人,那他便能是么? 季书瑜于心中冷嗤,并不以为意。可身前之人却仿若能窥听见她的心声,慢条斯理地启唇言道: “夫人,兄长他不愿意保你,可珏却不一样,只要你肯,珏定然会出手护你余生平安无忧。” 她狐疑地抬头望他,本是不想搭理他的,沉默了半晌,略有些抑制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何?” 这样一个以利益至上的无情之人,如何敢这般信誓旦旦地说出这席话。 闻人珏唇边的笑容愈发扩大,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中闪过的光影虚虚实实,说不清究竟是戏谑还是嘲弄。 “嫂嫂方才不是也说了么,因为……珏就是疯子啊。”他启唇轻舔唇角,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胸膛间那颗心脏狂跳,似极力喧嚣着想要得到宣泄。 那种疯狂的念头几乎于下一刻便要破体而出,冲破理智的阻拦。 “一个疯人想要做什么事,维护什么人,那不都是任凭心意,无需理由的么?他闻人策的东西,我就是想要统统占为己有,不论是权利,是下任家主之位,亦或是他的妻子,我都极其乐意去抢,且不遗余力地去给他添堵。” 季书瑜沉默。 她就不该问那句话。 这人的脑子果然是烧糊涂了吧。 “怎样?夫人,你想好了么?” 二人的身体靠的极其之近,于远处看去,仿若二人紧密相依。而他的呼吸隐隐若若地轻洒于她的脖颈之上,引起一串若被火苗点燃的烧灼之感。 闻人珏望着面前那张芙蓉面,声音低哑地继续诱哄道:“不论是钱财,权势,或是庇护,只要你想要,我都能随时给予你。而我要的,也只有那一个简单的条件,之后是去是留,珏绝对不会限制于你。” 那温度灼热的指尖落于她的鼻梁下滑,带着一点克制不住的力道轻轻摩挲。 “是因为我的容貌?” 季书瑜默了半晌,终于出声,眼底神光晦暗。 “是。但也不全是。”闻人珏对此并未否认,却也不肯再多费口舌同她解释太多。 他虽然疯,却不瞎。审美的眼光也于常人无异,是丑是美自然能分辨的清楚。 对于季书瑜过于出众的美貌他很难做到视而不见,因此,早在于鹿鸣山竹屋中的第一次见面时,他便对她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可若要说这欲念只是因为皮囊而起,却也不对。 方才倘若进来的人是披皮成功的罗刹妖女,即使她拥有着同样一张的绝色容貌,他也决计是不会容许她活着接近自己,更不会若眼下一般,产生一种莫名口渴心烦的冲动。 总之,这是一种令他自己也难以明晰的缘由。 季书瑜闻言不语,眉眼沉静,亦是于心底细细思量。 她倒是不怀疑他眼下能这般轻易将承诺出之于口的底气。 以往她被人言语隐晦地指骂为草包美人、祸水红颜,她都能做到无动于衷。 只是眼下,得了他这般不褒不贬的肯定,心底怎么就这么不舒坦呢…… 就好像是回到了昔日那一段被待价而沽的日子。 闻人珏同那些垂涎她的‘买主’没有任何的区别,唯一的差别,也只是胜在他的容貌身份条件较他人稍微好上些许。 抛开一切来说,他的容貌甚至是比较符合她的喜好的。 可此刻,她真的很有一种想要跳起来给他一刀醒醒神的冲动。 之后季书瑜也确确实实照着自己的意愿做了。 眼下的气氛太不对劲了,若是一直跟着他的节奏走,恐怕二人都会 彻底栽在这里。 她唇边笑靥森凉,将袖间从未收起的锋刃抵上他的脖颈,檀口轻启,言道:“公子若是不想脖子上多个口子,就烦请把您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吧。” 第46章 习非成是 “兄长这般君子,于床笫之间…… 闻人珏并不言语, 长翎睫羽垂落,目光晦暗地注视她。那手臂揽于她腰身,掌中传来的温度高的若能将人肌肤灼伤, “想活命么?小叔?” 季书瑜笑面温柔。“这句话,我也原封不动地送还与您。公子如今脑子糊涂了, 于是忘了, 妾身如今冒着这般风险来到此处的缘由到底是什么, 为的又是谁?如若之后您再不能清醒些许,收敛一些, 我亦大可以潇洒离去,彻底将您置之脑后。” 说罢, 她又将手中匕首往他肌肤贴近几分, 声音泠泠如玉击, 道:“您听明白了么?” “如今,求人者——是你非我。” 握着匕首的那双手异常稳当,纤细的指骨清晰而漂亮。闻人珏神情不变,乌眸垂落, 心擂如鼓, 脑海中尽是为她这番同往常温顺形象极为割裂的言行,而无端感到兴奋。 这般鲜活的模样, 才是取下面具后真正的‘季书瑜’吧? 甚至就连她的夫婿也被蒙在鼓中, 至今未能发觉她真正的妙处。 而他是第一个探索到的。 这般想着, 闻人珏心中无端生出一种隐晦的惬意之感, 蓦然觉得心中的郁烦也被纾解了几分。 鼻腔中尽是女子身上浅浅的兰香, 那股口渴神烦的感觉愈发躁动,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舔唇角,隐隐约约品尝到空气中那玉兰气息中的丝丝甜意。 待缓解了心渴, 他方才能够重新冷静下来,继续听她说话。 “……至于您方才所说的‘端倪’,那就更是奇怪了。我身为父皇的女儿,此事又如何能作得了假?公子怕是病糊涂了。” 她此话有偷换概念之嫌疑,闻人珏闻言忍不住轻笑,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那可否请嫂嫂为珏解答一下——你是怎么杀死红衣的?她武艺虽是称不上多么高强,可也远超于常人水平,更不可能会敌不过一个幽闺弱质。嫂嫂若是不通武艺,又是如何从她手下活着离开的呢。” 室内光线昏暗,隐隐弱弱的幽光投射于美人面上,为那若覆霜雪的眸子添上几许如月的清辉。 她神情淡然,不以为意道:“小叔未免有些高看于我了。人在面临绝境之时,就是会没缘由的产生一种无可抵挡的爆发力,求生的鸣铎之声回荡于脑海中,教人心中激荡,全然忽视了对危险的恐惧。妾身不想死,因而求生的意志死死支撑着我举起刀尖,将残暴的恶人反杀了……这个解释,不知可能令您满意么?” 闻人珏发出一声低笑,抚掌言道:“不能退缩,因退则死。妙,甚妙,果真是天衣无缝,不论对谁,都十分具有说服力。” 话语虽是含着笑意,可那双黑沉沉的眼中却若有鬼蜮浮动,藏有异色。 季书瑜只作未听懂他话中的浅嘲,杏眸微弯,神情自若地说道:“公子意志坚定,身中奇毒却还能支撑到现在,当真是令人钦佩。可闲话少说,如若您是想要同我动手,妾身不过一介幽闺弱质,自然是不敢因为几分恻隐之心而对您手下留情的。” “如何?” 她面上云淡风轻,言语间却又含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威胁之意。闻人珏瞧着心中好笑,却破天荒的没有产生暴虐之气。 如若不应,那她是预备要掀桌翻脸了? “夫人当真是有勇有谋,能说会道。既然如此,珏也只好退让了。” 他垂首望着脖颈上那柄冰凉的匕首,神情淡然,直起身微微往后倒退了一步。 “夫人要的二十支箭镞,皆藏于榻底。”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季书瑜却未急着动作,抬眸上下打量了他的神色一番,见他笑意轻浅,眼底神光坦然,方才狐疑地起身往床榻边走去。 弯身屈膝,纤手于榻底粗略搜摸了一番,果真是摸着了几支零散的箭镞,她心下不由得轻松些许。 看来他还是晓得几分缓急轻重的,并非全然若面上那般不着调。 获得了工具,她垂首专注地处理手中的箭镞,一边低眉思索着脱身的法子,耳畔雷鸣滚滚,也掩盖住了窗棂外传来的隐隐足音。 视线中的光线骤暗,她眉心微跳,忽而发觉鼻间的龙涎香气变得愈发浓郁,远处之人不知何时已近至她身后,男人并不言语,下一刻,竟是伸出一只手臂揽着她径直往榻边靠去。 ……! 背后的被褥微微下陷,季书瑜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凭借着本能翻身一滚,将人死死地压于身下,并用膝盖抵住他的小腹。 “你是要做什么?” 她语气寒凉,抬手便欲用箭镞去刺那腰间环着的手。不想,闻人珏竟是全然不曾退避,只以一双幽目淡淡地望着她,抬手用长指抵住了她微启的樱唇。 “嘘,别动。” 闻人珏被她紧紧桎梏于身下,感受着那奇妙的触感,富有磁性的声线不知为何略显沉闷,隐约含着些许浮乱。 她的伪装,还真是不走心。 闻言,季书瑜果然顿住了手,微眯起眼,随着他的示意下,迟疑着抬首往一侧窗棂处看去。 但见那宣纸之上映出一个一动不动的模糊身影,佝偻着腰,似在悄悄探听屋内的动静。 瞳孔骤缩,她正要开口,却闻耳侧男声喑哑轻柔,含着一种欲看好戏的意味,浅笑道:“嫂嫂,这可是您惹来的人……他们没听见房内的动静,若是心中起疑了可如何是好?” 季书瑜闻言亦忍不住气笑。 若不是为了来看他,她又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这人当真是一有杆子就顺着往上爬,也忒没脸没皮了些。 “是啊,怎么办呢?” 她垂首望着那暗夜下面色潮红,眼神略显迷暗的男人,语气莫名。 她方才对外头的爪牙们声称自己披皮成功,因心情大好,想着好事成双方才提前过来享用猎物……如今若是不作出点动静来,又如何能骗得过他们? 昳丽美人动作缓慢地俯下身来,神情微妙,一头密如瀑的墨发铺撒于他颈侧,传来细细的兰花香气。 那本是闻人珏此生最为厌恶的气味。可此刻,这清甜的兰香气味却赋予了他从未有过的巨大欢喜,令他不自觉地痴迷神往。 是久旱逢甘霖,又像是溺者逢舟。 仅是因着她的缘故,这花气从此被赋予了第二种印象,叫他往后的无数个午夜里都受缚于幽梦之中而难以挣脱。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 灼热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如若浸了墨,与她凝视时仿若深不见底的暗崖,勾人坠入。 “嫂嫂……是改变主意了么?” 美人朱唇微弯,笑吟吟地俯下身瞧他,目光若打量物件一般,于他高耸的鼻梁一直下滑到领口处露出的一片结实肌肉,面上难见方才的丝毫薄怒。 檀口轻启,她模仿着他方才诱哄的口气,开口言道:“小叔啊,你怕痛么?” 她以刀背抵住他的喉结处缓缓下移,因着手中力道并未收敛,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暧昧的红印,引人想入非非。 痛。 闻人珏微愣,转而间又想到了什么,长眉轻轻挑起,唇角边的弧度愈发扩大,那若含有潋滟水光的眼底亦是泛起浓浓的兴味。 “嫂嫂总能给珏带来不一样的惊喜呢。不过也是,像兄长这般循规守矩的石头君子,于床笫之间,应是从来未能叫您彻底尽兴吧……” 他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一边轻轻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醇厚,传入耳时令人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战栗。“珏不怕疼,只要嫂嫂乐意,无论是怎样玩弄于珏,珏都毫无异议……” 修长的手指将微微敞开的领口彻底松解开,他勾着那柄短刃,引导着她的视线同于自己胸前的风光上不断往下滑去。 “唔——” 言语忽而停顿,男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闷 响,声音似欢愉似痛楚。 他额上滑下冷汗,唇边却仍是噙笑,双目盯着那漆黑的帐顶微微出神,一边平复着杂乱的喘息,一边慢言道:“嫂嫂平日里瞧着那般端庄温顺,却是与床笫之上时的姿态截然不同呢……热情的,叫珏有些受不住。” 肌理细腻的指尖乍然触及那片灼热的肌肤,便好似握着一团被丝绒布包裹着的碳火。季书瑜微微垂眸,神情冷淡地抬起手来,将掌中那柄沾染了丝丝血迹的刀尖从闻人珏肩口处拔出。 听着耳畔不稳的呼吸声,她又抬手撕下一片纱帐不紧不慢地为他包扎,眼神冰凉若夜间山风,意味深长道:“郎君看来很喜欢妾身这般做么,那可还要再试试别的?” 闻人珏被情毒与伤痛的刺激折磨的轻轻发颤,侧首望见她冷淡的神色,勾唇言道:“这可不够啊,嫂嫂。只是这点动静,是瞒不了外头那群妖人的。” 季书瑜回过首去,但见窗侧的影子立于窗侧岿然不动,漆黑的眸子微微入神,忽而间又想出了个旁的法子。 第47章 河倾月落 “此子鼻梁高挺,四肢修长,…… 如今闻人珏身上带伤, 择水路离开乃是万不得已时才做出的下策,倘若二人能够正当光明的从正路走出去,那自然是最好的。 但这般闹出的动静虽小, 可其中伴随的风险也是最大的。稍有差池,便会使得如今良好的局势急转直下, 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据她所知, 如今山庙内身份最高的藏锋客, 便也只有红衣与尘卿两人。而眼下红衣已死,那她只需要注意尘卿的动向, 与之避开即可。 她这般细细思忖着,面向窗棂的方向, 眼神微动, 忽而提声言道: “是谁在外面?鬼鬼祟祟地旁听本护法办好事, 你是不想要身上的皮了么。” 她原本那清润明晰的声线中掺杂了几许气音,与红衣娇媚的声线几乎有七分的相似。闻人珏眸光愈发深邃,卧于床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眼下,她此番又是想要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么, 本护法办事, 不喜旁人打搅。” 外头那人发觉自己被发现了,忙忙慌慌地直起身来, 隔着窗朝着屋内的人躬身行了一礼, 诚惶诚恐道: “请护法勿恼, 这……方才屋内之中太安静了, 属下担心这小子会对您不利, 因而才斗胆过来听听动静……还请护法勿怪!” 季书瑜一边听他解释,凝眸观察了一番身侧男人的模样,但见他此刻肤有薄汗, 面色靡丽,颈项处的衣物也于方才被解开,全然一副旁人看一眼便会想入非非的模样,方才彻底安下心来。 见那影子转身欲要离去,她直起身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一边整理齐自己身上的衣物,对外开口言道: “等等,先别退下,这闻人家的贵公子中看不中用,实在是扫人兴致……你再替我去唤个人进来服侍。” 闻言,闻人珏面上露出一丝隐晦的笑意,以手支颐,意味深长道:“嫂嫂尚且未亲自试过珏,如何便道出了‘三人行’的话来……” 这枭心鹤貌的男人往日惯常着一身华衣,几次见面都是高坐于马背之上俯视于她,并不掩饰眼底的不怀好意之色。 而今晚二人身份对调,见过他疯痴又不着调的模样,受到多次冲击的季书瑜适应良好,索性懒得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将手边的几支箭镞悉数藏入枕下,俯首吹灭了床榻一侧的微弱烛火。 闻人珏目光闪烁,心中隐隐有预感她之后是要做些什么,眼中的戏谑之意也淡去了几分,略带兴奋地盯着她所有的动作。 季书瑜身上全是秘密,尽管她矢口否认,可他向来信任自己的直觉,定然是不会放弃这番刨根究底的机会的。 没能亲眼见到她之前是如何反杀红衣,他心中很是遗憾,只是之后的好戏,他可绝对不愿再错过一分一毫。 他对这位嫂嫂的秘密,当真是怀有极大的探究兴趣呐。 …… 门口爪牙犹豫了半晌,方才开口,怀疑道: “可是护法,您先前说此子鼻梁纤直高挺,四肢修长,指节又粗大,必然不是凡物……您看人向来精准狠辣,次次不差,如何这次便不灵验了?” 季书瑜忍不住黑线,侧过首去,对闻人珏投来的别有深意的目光视而不见。 清了清嗓子,语气中带上几许不悦,言道:“你今日的话怎么这么多?本护法既然下了命令,你照做便是,少油腔滑调。” 外头那人顿住了未尽的话语,这才讪讪地收了未尽的话语,顺从道:“好吧,那护法您是想要哪个郎君过来侍奉呢?今日当值的有叶二,郭四,陈五……” 竟是接连报了一串的称呼。 季书瑜垂眸,思忖片刻后,不答反问,道:“尘卿法师,眼下正于何处?” 那爪牙犹豫了半晌,方才语气古怪地答道:“您是要尘卿法师过来服侍?可法师的下落,属下也不知。他自昨日白日露过一次面后,就再也未出现过了,或许是闭门修炼去了?” 不见了? ……为防夜长梦多,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季书瑜压下心中的不安,犹豫片刻,眸子微转,言道:“既然他不在,那便罢了,也不用去唤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人了,我看你便不错,进来服侍罢。” 外头那人陡然僵住了身体,闻言语气迟疑,语气中透露出些许藏不住的惊喜之意:“这……属下多谢护法赏识!” 帐内,郎君俊美的面容于昏暗光线下模糊难辨,闻人珏面上神情诡谲,低笑道:“嫂嫂一人能应付的来么?可需要珏在旁帮衬?” 季书瑜不语,将短刃擦拭干净后重新塞入袖中,拉拢了床帐,静默地侧首望向门房一侧。 帮衬?他能不给她添乱便不错了。 房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失去了门房的隔档,外头的风雨声愈发清晰。 那道男声尾音微扬,如若带着撩人勾魄的小钩子,娇声言道:“护法,属下进来了。” 房门关闭,外间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季书瑜透过纱帐的缝隙间向外望去,但观来人身量不高,走动间衣摆随风轻曳,腰身微微扭动,自带一种难以道明的独特风情。而其面容精致更偏女相,一双长眉入鬓,神态中透露出一丝纵欲过度的妖媚异色,瞧着不像是难对付的狠角色。 爪牙自入到房中,一对耳朵便高高竖起,极力地探听着里头的动静。 里间床帐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喘息,男声词句模糊不清,既像是欢愉又像是痛苦,那频频的闷哼声竟是比明来的荤话更为勾人。 他神情微有异色,暗暗于心中骂了一句‘狐媚子’,面上却是不显,带起一抹温顺的笑容扭着胯进到其中。 “护法……” 那青色床帐层层叠叠,若山间缥缈云雾般拢着,令人瞧不见底下的动人风光。 眼前随是看不见,但只从那摇晃的格外厉害的木制床架却也能令人窥见其内战况之猛烈。 那‘吱呀’的音响,竟是远远盖过了榻上两人的动静。 久久不闻人声,没有季书瑜的命令,爪牙迟迟不敢进去,便只能垂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跪于床榻边上。 不是说这人中看不中用么?如何里头的战况瞧着这般激烈…… 过了许久,那床帐里头的男子方才低低出声,嗓音中带着一种砂砾质感的沙哑,语气慵懒道:“恕在下无能,再是伺候不动贵主了,既然您请了人进来,不如也让外头的哥哥出出力,进来伺候您吧?” 这番话被他说的半是缱绻,半是委屈,死死拿捏住了一个才被霸王硬上钩后尝到甜头的男子的心理,语气自然的叫人捕捉不到一处端倪来。 季书瑜眉心微跳,不自觉地侧首瞧了他一眼。 而外头那爪牙伏于地面,闻言面上亦是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来。 观此人皮囊出众,风流潇洒,原以为他也会同护法的那些个姘头一般,是个流连欢场的能手呢。 不曾想,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为我倒杯茶水过来。” 床帐内的女子淡淡出声,打断了他的心理活动。 爪牙闻言应声,忙不迭起身至桌案边,挽袖倒了杯茶水,待试过温度后方才双手捧着杯盏往床榻边来了。 他恭敬地立于外侧,垂首以双手将茶盏递上,“护法请用。” 床帐内传来男子的几声低笑,唤他进来侍奉的女人只顾着低声与男子交谈,并不理会外头之人。 手中杯盏灼热,爪牙维持着先前递茶的动作不敢动弹。 他以为是自己方才于门外的窃听举止惹怒了她,因而受到冷待,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可他到底是不敢抬首细看帐内的场景,只得垂首小心翼翼地唤道:“护法,属下知错了……” 那女子闻言顿了片刻,方才含笑言道:“无妨,有劳你将茶送进来吧。” 她还要他服侍,看来并未是真的恼了他。 护法今日格外好说话,想来心情应是不错的。 爪牙心下缓了口气,面上神情愈发恭敬小心,待脱了鞋履,他方才上前将纱帐的一条缝隙拨开,动作小心地爬了进去。 “护法。” 此话未尽,他的目光径直对上床榻内侧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的邪魅男子。但见他此刻星眸潋滟,面上泛起如若赤霞一般的靡丽之色,即便见过了诸多俊逸清隽的男色,亦是忍不住恍了一刻的神。 ……虽然此人不中用,可这皮囊当真是蛊惑人的紧啊,难怪护法能对他这般包容。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将目光转而望向近侧的女子,正要开口说话。 却不想,下一刻一只纤细的手臂从侧方阴影处袭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方丝帕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因着他此刻手中握着杯盏,并未作有防备,即使发现了问题也未能来得及屏气,十分轻易地便叫人得了手。 两眼一翻,四肢俱是软绵绵的失了力道,顺着季书瑜的动作,徐徐滑落于床榻之上,再未有一丝反应。 而那只瓷盏眼看着垂直掉落于床褥之上,也是被她稳稳地接住,其中溢出的些许液体将褥子染湿了一快,浸染出深浅不一的墨色。 她方才的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连贯,像是做过千百次一般。 位于一侧的闻人珏瞧得格外仔细,此刻面上神情莫名,唇边噙着笑,正想要开口说话,但见女子瞥他一眼,却是起身径自往榻下去了。 “你且换上他的衣物,我先去外间瞧瞧。” 季书瑜只留下一句话,便又转身出了里间,再没有回过一次眸。 闻人珏唇边笑意微顿,直起身来望向那背影,面上透露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深意。 第48章 溺者逢舟 带我走吧。 夜风缓, 云雨歇。 计划进行的异常顺利,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客堂,直至走出很远, 方才于客堂之后的一片暗林中进行会合。 庙中已经不再安全,一路行来, 处处皆是面生的僧人。 此刻已经接近丑时, 他们却毫无准备睡眠的意象, 反而悉数提着灯火于廊下四处行走,像是在巡视什么, 也足以令人能瞧出其中的几分猫腻。 如今他们尚且不知合一与王氏等人究竟被困于何处,贸然入浑水中去寻人的风险实在太大。而闻人珏的状况又颇为糟糕, 方才被锋刃刺伤流出的血隐隐泛出些许乌色, 也映照了季书瑜的猜想, 他身上的毒并不止是情毒一种。 山间生出白雾,将前方的道路悉数笼于淡色的朦胧烟雾之中。 视线昏暗难以辨认下山去的路,二人也只能凭借直觉摩挲下山的道路,走了半刻钟, 也始终未能行出多远。 实在是不妙的兆头。 再一次进到一条不通的死路, 季书瑜的心陡然沉落,乍然停了脚下的步子, 回首望向身侧之人。但见闻人珏的口唇、皮肤皆褪去了原本的血色, 竟是染上一种森冷的苍白。 时间有限, 他们不能再拖了。 她面露正色, 开口言道:“竖起耳朵仔细听我之后说的话, 此刻有两个选择,决定权我交予你手中。” 跟在后头的闻人珏冷汗涔涔,闻声抬首望她, 唇边勉强带出一个浅笑来,言道:“小夫人请凑近些说。” 原因无他,此刻他的五感正在逐渐削弱,竟是有些听不清晰耳旁的声音了。 可她明明眼下同他离得这般近,近到,他甚至能感知到从她那边传来隐隐暖意。 闻人珏垂首,一双长翎睫羽低垂盖住乌眸中的晦暗神色,握紧袖中冰凉到发麻的掌心,微微有些出神。 闻言,季书瑜却是不解其意,只以为他是怕此处的动静会叫人发觉。 因而只抬眸瞥他一眼,依着那人的意思凑近了些许,附耳言道:“前日你命合一带我下山躲藏避灾,可途中出了些许意外,我二人被堵截下来后又分别被押送于不同的地方……因而至今我仍不知合一的下落。” “眼下山雾太大,我并无把握能成功将你带下山去。所以,第一个选择,原路返回,去庙中寻找合一留下的线索,之后再让队伍中随行的医师为你进行救治。” “此事风险颇大。”闻人珏言道。 “不错,赢则生,败则死。” 且死法可能会很恐怖。 二人对此心照不宣。 毕竟庙中那群人,都是爱好剥皮以代之的幽冥恶鬼。 见她神情严肃,闻人珏唇边忽而绽放出一个莫名的笑,他侧过首去,避开她的眼神,问道:“那,第二个选择又是什么?” “第二个选择,”季书瑜顿了片刻,目光往向前方的那片迷雾中,眉眼沉静,“继续走,来时我曾见到山脚下有一片小村落,里头有几亩药田……倘若你愿意与我一道赌一把,之后,我会带着你继续往山下走。”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说,要带他走。 也是包揽了他这二十载中所有的‘带你走’。 这个还没到他肩膀高的少女,此刻神情是这般的冷静坦然,目光不闪不避地同他相对视,字句清晰地说要带他逃离困境。 尽管她心中另有所谋,二人先前又于鹿鸣山中产生了些许不能明说的嫌隙,可她眼下竟然能将以德报怨做到这般,也已是令他侧目了。 毕竟,那是连双亲都从未予过他的怜悯与善意。 闻人珏那往日雷打不动的笑意此刻终于有些许的松动,他收敛了漫天发散的思绪,眉眼忽而若天际的云一般浅淡缥缈,又若为日光所灼热,忍不住轻轻撇过眼去躲避。 心间云雨尽收,只是这短短的一刻钟,便毫无缘由的卸去了困缚他二十载的满身风尘。 而那片流动于四肢百骸的情火终于是烧到了心头,也将他的思绪烧的愈发旺盛,即便此刻头晕目眩,却也令他感受到一种从所未有的痛快之感。 尽管只是短暂的同盟,二人为局面所困被迫上了一条船,可此刻少女心如明月,眼如清池,就在他眼前。 他看的格外真切,因而更不敢辜负。 罢了。 放她走吧。 只要她能活着,他之后总是会有办法将她从兄长手中抢过来的。 等到那时,她便是想要甩开他这毒蛇,也再是不可能了。 薄唇微抿,他唇边的笑容忽而轻轻扩大,却是一直未曾开口言语。 “嗯?你选哪个?”久久不闻他说话,季书瑜侧首去仔细瞧他的神情。 这人怕不是晕过去了吧。 闻人珏长睫微垂,掩住其中的晦暗,声音喑哑地开口言道:“小夫人,不若,再添一个选择罢。” 第三个选择? 季书瑜疑惑,问道:“你想说什么?” 闻人珏如今褪去了原本的华衣,只穿着爪牙的那一身暗红衣袍,而二人并肩立于林下, 远处望去,画面竟是意外的和谐。 “你一人下山去吧。” 山风轻吹,将二人衣角纠缠在一起。闻人珏面容苍白,倚靠于一旁的树干之上,如是言道。 “三日前合一曾传信与兄长,算算时间,他应该也快到了,你去山下等他,闻人策会护你周全的。” 他如今体力不支,若是执意随她下山去,也只会是拖累她脚步的沉重包袱。 他心中自有考量,可季书瑜却是猜不到他的真意,闻言不敢置信地回首望去,神色怔怔,问道:“那你呢?” 这人是被夺舍了吗? 当初的他那般狠戾,为达目的无所不为,甚至敢放火烧山。 可眼下,他却叫自己舍他独自逃生去……闻人珏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我在这等你。等你见着了兄长,再引人来寻我也不迟。”闻人珏语气平静无波,神情自若地望着她,“我相信你的能力,季书瑜,下山去寻你我的活路吧。” 明明周遭是极为漆黑的夜色,将并肩二人面上各异的神色照得格外模糊不清。 可他们却能于此刻,十分清晰的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与温度。 …… 季书瑜想不明白,如今这个局面,明显是二人一道行动,博取双赢的结局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论是考虑以后的名声,还是其他的什么,分开各寻活路的做法只会走入死局,或者一方获得惨胜。 闻人珏如今被烧坏了脑子,可她却是不能放下置之脑后,更不可能抛下自己的小叔独自下山去。 更不论,她还欠合一一个人情。 合一之前到底也是为了寻她的缘故才会被人发现,最后下落不明的。 她有责任带闻人珏下山去。 “够了。”见他还想要说什么,季书瑜索性开口打断他,言道:“省些力气留着赶路吧,小叔。不会有第三个选择的,一还是二,给我个答案,否则咱俩今夜就一直在这死耗,直等那些人发觉后找来吧。” 她口气不善,可闻人珏听了却有一瞬的怔愣,唇边不自觉地带起一点莫名的笑意。 见惯了她往日的温顺端庄,他向来只认为她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木头美人,同他往日所见的那些恪守礼节的幽闺弱质并无差别,因而从未予她过多的关注。 可待今个儿见过了她这么或冰冷,或果断的鲜活模样,那檀口中吐出了诸多直言冷语,可他心中却是丝毫未曾有过怒意。 反而觉得,这般的她很有意思。 他可能真的是疯了吧。 寒风浅吹,夜晚时山间的温度降得极为迅速。 原本居高不下的体温愈来愈低,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被冷水所浸泡着,就连血液也好似停止了流动,即将冻结于血管之中。 视线中的光线逐渐昏暗,渐渐地,渐渐地,便是连面前那双明亮若春水洗濯过的杏眸也再是瞧不清了。 他心中疲倦,索性闭上了双眼。 可耳畔除了风声,他便只能听到,少女的声音泠泠如玉击,极为认真地同他言道—— “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同我走?” 要不要跟她走? 他薄唇嗫嚅,目光又些许涣散,再是不能进行灵活的思考。 因而便任凭着心意,轻轻将那个字从心底深处送之于口。 要的。 此时此刻,请带他走吧。 无论是带他去哪里,只要不留他一人便好。 …… “闻人珏?” “小叔?” 季书瑜神情严肃,走近仔细瞧男人的神情,但见他此刻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低声喃喃地唤着“别走”,心中暗道不好,忙上前抬手触摸他布满细密汗珠的额头。 果然是烧坏了吧。 还说什么要分开走,这还没谈妥呢,人便已经晕过去了。 她将他扶靠于自己肩上,犹豫片刻,回首最后瞧了一眼身后的寺庙,索性抬起脚步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山下去了。 若是此行能成功抵达山脚,她有八成的把握能寻摸到之前见过的那块药田。 而方才闻人珏所透露的,兰泽那边已经接到了信件,算算时间闻人策也应是快要到了。 如今返回去,她并不一定能有把握逆转局面。 所以,只能赌这一把。 赢,则逃出生天。 败,则以命相陪。 不论结局,落子无悔。 第49章 风狂雨横 是拘于笼子,还是放养于天地…… 骤雨又起, 山腰堆雾。 天际乌云密布,可见度极低,季书瑜无法使用观星的法子进行辨路, 是以只能通过观察周遭的树木,一边凭着来时的印象据直觉而行。 可眼下山土被雨水浸湿, 湿滑无比, 而地上亦只有野草与碎石能够防滑, 起到的作用微不足道。不注意间便能叫人绊个跟头,被滑坡带出数丈之远。 因此这条通往山脚的险路, 需要她打起十分的精神去应对。 季书瑜将长长的裙摆撕成一根根长布条,将之缠绕于闻人珏的躯体, 另一头则固定在自己身上, 又折了一截粗木作杖, 用来探路或清理路障,防止摔跤打滑。 皇天不负有心人,冒雨闷头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她身上的衣裙已是被野荆破开了许多道口子, 方才寻到了一条勉强能供两人通行的荒废山道。 季书瑜弯下腰身, 带着背上的闻人珏小心翼翼地避开头上一片横斜生长着的怪树枝条,动作缓慢地从树影底下一点一点向下挪动, 可尽管她下坡时已是足够的小心, 然而因着身上多承受了一个身长腿长的成年男子的重量, 途中还需顾忌四周的锋利枝条, 到底也难避免会有失去平衡的危险。 未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脚边突然出现的一个小石堆,如若戏耍一般将她的杖顶了个空,季书瑜脚步不稳, 身体失了平衡,竟是被狠狠地绊下了斜坡, 木杖脱手,二人的身体翻滚而下,径上锋利的石子于皮肤上留下道道划痕,血珠刹那显现,这痛感刺激的季书瑜神思愈发清晰。 她抬眸望向前方的道路,但见转角处长着一棵粗壮结实的树干,其枝条锋利而繁多,可枝叶却甚少。 若是真的碰了上去,不是断骨便是破相,反正足以令二人的现况雪上加霜。 季书瑜眉心微跳,手脚并用地减缓二人下滑的速度,一边艰难地抬手从袖中取出短刃横于身前,用尽全身的力道刺入一旁的木杆之中,极尽所能方才使得二人的身体急停于树干跟前一尺之远。 胸腔中那颗心脏狂跳,她伏于地面吐出一口浊气,刚抬起头来,但见一侧锋利的无叶木枝正险险地直对着她的双眼,若是方才再晚一步,只怕之后他们二人当真再也无法走出这片山林,只能困死于此处了。 衣衫湿漉漉地紧贴于皮肤,她无暇猜想那到底是被泥水还是雨水打湿的,凌乱的鬓发微洒,被沾湿些许后贴于颊侧,更是显得肌肤如失了血般的苍白。 体力飞速地流逝,季书瑜躺于地面缓了片刻,睁着杏眸望向前方少有光亮的山道入神。 他们二人今日当真能成功下山去么? 心底隐秘的生出几分绝望之感,她轻咬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 如今庆心也在山中,她做事又向来小心谨慎,若是发觉庙中的异常,定然会想办法来寻人的。 眼下还有希望。 雨丝淅淅沥沥,从高空中飘扬而下。 她直起腰身,继续迎着那迎面飘来的雨点闷头往前走。身体若棉花般疲惫绵软,可那雨丝打在身上却是细密如针刺一般疼痛。不消几刻,那裸露于外头的肌肤上便浮现出了条条红痕,如若被荆条抽打过一般叫人瞧着触目惊心。 耳边的 风雨声呼啸而过,除却风穿林的枝叶簌簌之声,便也只剩下山鸟游荡时的鸣啼之声。 这鸟声莫名有些熟悉,可季书瑜却无暇回想了,身后之人的身体逐渐变得同周遭环境一般冰凉,指腹碰触他肌肤时甚至能感到沁骨的凉意,简直令人心惊。 她索性将闻人珏放下,令他靠坐于树干旁,一边从裙子的破口处拨了一根线丝,置于闻人珏鼻下观察。 数了几息后,隐隐能看到线丝在飘动,可次数极少亦不连贯。他此时的鼻息已是微弱近无了,状态糟糕的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咽气。 季书瑜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提声唤道:“别睡,闻人珏,醒醒,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重复了几遍,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声音,那形容狼狈的男子眼皮微动,却仍然未能给予她任何回应。 但也只是这一点的反应,也足以令她稍感安心,心生鼓舞了。 前路长道漫漫,漆黑无声。然而她并非是一人独行,此时此刻至少还有同伴在同她一道前进。 心中的疲惫之感去了几分,仔细瞧了瞧天色,但见头顶的云雾略散开了几许,她方才起身带着闻人珏继续往前方走去。 二人身影相贴,透过那单薄的衣物,能极为清晰地令彼此感知到对方身体的温度。 方才滑坡时受到了冲击,昏迷许久的闻人珏眼皮微动,微微恢复了几分意识,迎着胡乱拍于面上的细密雨丝,艰难地睁眼。 此处光线不佳,视线中他只能隐隐瞧见女子那圆润小巧的耳垂,与上头挂着的轻轻晃动的耳坠子。 那琉璃珠子于夜光下依然剔透光亮,晃动间映射出些许奇特的微光。 闻人珏眼眸微动。 这应是母亲转送给她的吧。 这珠子本是他从偏僻东海寻来的珍物,专门请人制成了一对耳坠子,送给母亲。 虽然他本就没想过她可能会佩戴,可不曾想,今日竟能于自己嫂嫂身上看见了它佩戴时的模样。 …… 果真是很漂亮,这耳坠子很衬她。 正巧自己屋中还留存有诸多珍奇的珠宝,若是她能喜欢,他倒是很想亲自为她打上一幅头面。 那些珠宝,就得配她这般的女子才是。 他口舌干燥,莫名觉得心脏跳的厉害,只觉得是自己许久未曾进过食的缘故罢。 头脑间思绪繁杂,那串耳坠子上的玉珠摇晃着轻拍上他的面颊,留下一串不似痒更不似痛的奇异之感。 感受到女子又一次滑落于地面,抬手艰难地拉扯着他起身,闻人珏思绪微沉,想要自行直立起身来,可到底是腿脚软绵无力,实在有心无力。 他尚且未能平衡住身体,却被一只手臂径直拦住了腰身,那暖意划过腰际,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醒了?” 清润的女声于嘈杂风雨声中是意外的清晰,闻人珏略感不自然地侧过头去,轻抬眼皮看向她的双眼,正要开口回应,却又听她继续说道:“省些力气,你且仔细听听,这山间的鸟鸣声你熟不熟悉?” 闻人珏闻言果真顿住了未出口的话语,屏息凝神,依着她的指令去捕捉耳畔的声响。 等待了几息,耳畔再度传来鸟鸣之声,其穿透力亦是极强,于群山中回荡许久而不去。 季书瑜起初并无所觉,只是那鸟声持续的时间太久,且群山中只有此一道鸟鸣,单调的异常。因而她这才迟钝地回想起来,闻人珏身边豢养有一只翠鸟。 那鸟略通人语,极富灵性,之前于鹿鸣山寨中闻人珏以唇语告知了她此事,言她可以借助这条渠道同他联络。 ……而后来,援兵赶来的速度也确实证明了,这翠鸟的小脑袋着实灵光的过头了。 可先前能唤翠鸟来辅助她,是因它从未就跟丢过他们,而眼下,她却不知该以何法子唤那鸟过来。 闻言,闻人珏抿了抿苍白的唇,答道:“确实是我的信客。我衣襟中有一枚竹哨,劳你取出吹响它吧。” 如今他状态不佳,吹哨之事便也只能由季书瑜代劳了。 季书瑜十分自然地照做了,抬手从他衣襟中摸索出那节竹哨,置于唇边。 正当她准备吹响竹哨之时,忽而想到了什么,又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面色略有几分迟疑。 未待她开口,闻人珏却如知晓她心中顾虑一般,解释道:“无须担心,这并非寻常之哨,声音近似鸟鸣,不会引人发觉的。” 即使发觉了,二人如今也已经行出了这般远的路,附近都是高大树木可作掩饰,山庙中的那些人即便是要寻摸过来也需费上好一番功夫。 季书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鼓起腮帮子将手中的哨子吹响。 霎那间,哨音回荡于风声雨声之间,其音异常清越响亮,若不仔细辨认,果真是难以察觉这并非是鸟鸣之声。 二人停留于原地等待翠鸟的回应,两双同样带着疲惫的眼意外对视上,气氛略有一瞬的凝滞。 听到远方传来了回应般的鸣啼声,季书瑜轻咳了一声,似没话找话一般问道:“小叔这鸟当真是颇有灵性……妾身想问问,您平日里是将它关于笼中驯养,还是由它于山林之间肆意穿游,随意放养的?” 她这话本是无意的疑问,可这下意识的思索角度,却令闻人珏隐隐品出了另一番含义。 若是寻常闺阁女子,见到通人语的禽鸟只会觉得稀奇,顶多问问它的来处与价格。 可她却问他,饲养这鸟儿的方法是什么。 是拘于笼子,还是放养于天地? 闻人珏神情微妙。 这便关系到调教禽鸟的技法了。 禽鸟如何生来便能通人语?若是想要做到将蛮物驯养至这般灵巧,不花费大功夫如何能成? 其中需以秘术长期进行调教,财力物力精力缺一不可,所用的技法亦是极为私密的东西,并非是能随意同外人透露的东西。 她会这般问,他属实是没有想到。 可眼下,闻人珏也并不想浪费自己的精力,却只为说些玩笑话欺瞒戏耍她。 第50章 草木皆兵 唯一能听得见的,便也只剩下…… 他顿了半晌, 方才气息不稳地答道:“初时需以囚笼拘束,进行选、蹲、换 、架、盘、提等调教之术,待禽鸟逐渐温顺, 即可除去笼子放飞了。若是小夫人感兴趣,日后我可亲自为你调教一只。” 秘术虽是不能吐露, 但她若是喜欢, 他也乐得花费些许功夫, 送些稀罕物哄得美人高兴,也能使得二人从前于山寨中留下的隔阂悉数消融。 ……倒是预想之中的答案。 见他不肯再多说, 季书瑜也识趣的不再多问,神情若有所思。 未过多久, 头顶上空中传来一阵落叶簌簌之声, 她微抿唇, 循声望向树顶。 视线中,一只羽翅极大的青蓝色翠鸟扑棱着翅膀,灵巧的穿过茂密枝丛,之后又似一枚青叶飞旋着下坠, 徐徐落于闻人珏的肩头。 一如初见时那般, 歪着颗毛茸茸的脑袋斜视于她,口中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啁啾之声。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季书瑜问。 闻人珏将自己腰间的系带递了过去, 示意她用匕首将其截成两段细丝, 一圈圈缠于翠鸟双足之上。 “成了, 之后它会领人过来寻我们。” 掌心微抬, 翠鸟张开翅膀再度飞入树丛之中, 不过几息便彻底无了踪迹。 “送出的消息短时间内难以传达到,不如我们继续往下走吧。”季书瑜将手臂的袖子捋高,一边说道。 纤细腰身以下的裙摆皆染满了尘土, 灰扑扑不见原本的花色。 她费了极大的功夫带着他走出很远的路,神情中的疲惫如何也掩饰不住,就连身上裸露于外的肌肤也被划出了道道血痕模糊的口子。 可即便是如眼下这般狼狈的姿态,那双明 眸却仍若为春水洗濯,似池中菡萏,洁而不染,灼而不妖。 “若你觉得身子不适,我们便去前头寻个树少的地方歇息片刻,如何?”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夜幕中闪过一道微弱的白光,而耳畔隐约的雷鸣之声,也在时时刻刻地提示着他们,于雨夜的山林间行走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 …… 听着少女的疑问,闻人珏睫羽微抬,静默的注视着她。 他其实仍旧不明白,她到底是因何缘故而执意要救他。 若是一直寻不到出去的法子,她又是否依然会如眼下这般,与他相伴于风雨之间,不离不弃? 她慧黠又坚韧,青春鲜活得像是日光下最为明媚的一汪活泉,缓缓淌过他晦涩的眼前。 而他是口干舌渴的旅人,偶然得以窥见这一池的清澈,很难不去渴望触碰这清甜的澧水甘霖。 很难不去渴望去靠近。 他不自觉地贪恋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体验,却因害怕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而不敢将它出之于口。 最后只得将它藏匿于心中反复品鉴,借着反复回想二人昔日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来揣度她的心。 “如今外头的雨才小了些,不若趁此时机继续往下走吧。”季书瑜对于他心中荡开的涟漪毫无所觉,凝眸观察了一番远处的云层,如是说道。 天色太过昏暗,并不能令人直观地看见远处的景象。他们方才已经在山中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此时的位置估摸着距离山脚处也已较为接近了。 闻人珏对此提议并无异议,只是之后不论季书瑜如何劝说,他都不肯让她继续背着自己行走了。 她如今已是精疲力尽,他既然不能帮上忙,那能替她减轻一点负担,而不是成为一个纯粹拖累她脚步的累赘也是好的。 见他执意要如此,季书瑜也只得作罢,于一侧的树丛中择了两根更为结实粗壮的长木作杖,一边扶住他的肩膀,领着人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去。 同样染满尘灰的血色衣摆随风轻曳,若红蝶扑翅齐飞。 漫漫长路,似永无尽头。 寂静暗夜中,唯一能听得见的,便也只剩下彼此间那急速跳动着的心跳。 …… 偶尔照亮整个山谷与江面的霹雳雷光,是危险,亦是机缘。 黎明之前的夜色最为阴沉,一道刺眼的白光乍然划破天际,将山脚下的景象照的格外清晰。 走出密林,眼前苍穹之下是一小片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屋舍,其中水田颇多,生活气息颇为浓郁,及富避世农舍的宁静恬适之意。 另一侧的高山上又有山泉汩汩而下,于山脚处汇成一条溪渠,围绕着众屋舍良田,滋润其中众多生灵。 有屋舍,就有人。 季书瑜如释重负地轻吐出一口长气,面露喜色,正想要同身边之人开口说话。 可侧过头去,视线之中却见闻人珏不知于何时已紧闭上了双目。他的躯体不自觉地打着寒颤,额上布有一片细密的汗珠,对于周身的动静竟是毫无察觉一般。 似是被魇住了一般。 她心猛地一跳,伸手探上闻人珏的额头,而指腹传回的温度也证明了她的猜想。 “闻人珏,醒醒,别睡!” 她二话不说地将男人的胳膊架于自己肩上,带着他快步往前方屋舍而去。一路上聚精会神地扫视过那一片片的土地,最后停留于一处院门外植有延胡索与诸多唤不出名字的药草的屋舍,抬手叩响房门。 敲了半晌的门,屋舍中方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脚步声向门板处靠近,嘟囔道:“这天还没亮呢,是谁在叩门啊?” 因为隔着道门板,彼此之间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更是难依据声色分辨男女老少。 见里头迟迟未有动静,亦无开门的迹象,季书瑜此时也顾不得心中的顾虑了,只得开口提声唤道:“实在对不住,方才观您屋舍外辟有药田,因而妾身便猜测这屋舍的主人可能通晓医术,故而过来叩门求医。” “求医?” “是,妾身同伴在赶路的途中意外被毒草割伤了,如今昏迷不醒,冷汗不止,妾身十分担心他的状况。”之后,她又补充道,“妾身带了足够的酬金,可以全部给您……望医师能够出手相助。” 那人闻言顿了半晌,方才半支开了一条门缝,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外头,眯眼问道:“你们是来灵岩寺供奉的香客?如今不过辰时吧,你们如何还在外头行走?” 季书瑜垂下眼眸,一边流利地对答,言道:“您说的不错,我们确实是来此地礼佛的香客。只是不幸,即将到达宝山的时候突然落了雨,那土地忒过湿滑,马车意外陷入了土坑之中久久难脱出……我们别无他法,这才决定徒步行走过来,可上山尚且需要许久呢,因而只得向您求助,叨扰片刻了。” 她静默地等待着屋中人的回话,见他久久不曾言语,攥紧的掌心之中悄然生出一丝薄汗。 片刻之后,那门缝终于被打开,伴随着尖利地‘吱哑’声响,露出后头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者面容。 他鬓发花白,眼眸亦是浑浊,可苍老的脸上并无任何的表情,只抬眸往她身侧的男子扫视了一圈,缓慢地点了点头。 “可以,进来吧。” 得了屋舍主人的准话,季书瑜连忙向他道谢,背着闻人珏往屋内进去。之后又按着老者的指引,将人放在了靠近窗侧的一张竹榻之上。 “有劳您先为他看看。”她退后几步,将榻边的空位置让了出来,“他身体时冷时热,症状已是持续了有一会儿了。” 老者并未多言,上前几步为闻人珏进行搭脉,待过了半刻钟后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他的瞳孔,双眉微蹙。 他眼珠微转,望向季书瑜,问道:“倒是种奇特的毒……你可还记得那毒草长的什么模样?是什么颜色?有没有采摘一株带过来?” 坐于一边竹椅上休息的季书瑜抬眸瞧他,回应道:“不太记得了,方才只顾着避雨,并未仔细留意身边的草木,更没有采摘。” 闻言,那老者摇了摇头,叹气道:“那可不成,若是连是何种毒草都不知,那老夫又该如何为他根治毛病?” 见她神情略有犹豫,他又言道:“我观你们二人装束不凡,出行时应是有随从跟着的吧?不若去唤他们过来帮忙,一道出去寻那伤了公子的毒草。” 屋舍内光线微弱,豆大的烛火被细风吹动,摇晃若水波。 女子微微侧首,眼眸中倒映出跳跃着的火光,面上带出一个歉意的笑,解释道:“这却不成,此行队伍中一共驱了六辆马车,可带的随从却只有几个,而要他们将几辆马车挨个从泥坑中拉出,再赶过来……那恐怕还需要费上几个时辰。不若这样,您也不必有太大的负担,眼下没有毒草,您只消给他配一帖寻常的止疼解毒汤药就成。” 她面上神情无害,只是宽大袖底之下的纤手缓缓把住了短刃刀柄,指节力度之大隐隐透露出几许苍白。 形势所迫,短短两日内她已经历了太多的变数。眼下已着实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单纯的草木皆兵之感,还是出自本能的防心了。 无论这人有没有异心,是为财,还是为旁的什么,她都必须要成功救下闻人珏。 50-60 第51章 星离雨散 “我是来此处寻人的。”…… 老人抬手捻了捻花白的胡须, 思忖片刻后,答道:“此事倒也成,既然小女娃你都这么说了, 那便依你……不过屋中储备的药草已经不多了,老夫还需去外头现采些新鲜的回来, 不如, 你先替我生炉火吧。” 之后他便不再多言, 一边凝眸思考,一边从一旁的墙面上取下一只斗笠, 转身去到外头的田里了。 屋舍内昏暗而冷清,房门支开一条细缝, 传来隐约的雷鸣之声。 夜幕低垂, 雨丝如细密的线帘, 轻轻覆盖在广袤的土地之上。夜色如墨,隐约勾勒出田埂的轮廓,朦胧中透出几分静谧与神秘。 没过多久,虚掩着的房门方才被推开, 携来一股子潮湿的泥土气息。 老人提着竹篓来到炉灶边, 视线扫过炉底,一双花白眉毛忍不住轻挑起, 为眼前的景象感到十分意外。 他以浑浊的双目打量她, 开口道:“火生的不错。” 见她不答, 老人发出一声低笑, 起身坐到一旁的藤椅之上, 动手处理起草药来。 居室中烛火微弱,光线不佳,是以他不得不弓下腰身, 将药材拿到鼻尖处仔细进行分辨。 季书瑜则仍然坐于那张竹椅上歇息,一边恢复着体力,一边默默地注视着他所有的举动。 待处理完了一篓子的药草,老人方才佝偻着腰背来到炉灶边上,将挑选好的药草放入其中。 “成了,小女娃,既然你连烧炉子都能做到驾轻就熟,那想来之后的煎煮应也不成什么大问题……哝,水就在那只被石板盖着的缸里,煎煮时记得先用武火,待烧开后,再转成文火,持续两刻钟。” 这般说着,老人将炉灶旁的位置让了出来,把竹篓放至一旁,转身往里头去了。 “哎,老夫这把老骨头是经不了折腾,还得再去榻上眯一会儿才是。” 床架发出不稳的吱哑声响,他侧过身子朝向空落落的墙面,不消一会儿便传来一阵有规律的鼾声。 这么快便睡熟了…… 他看起来,好似并未对她设防,瞧着倒像是个心大的。 她一边思忖着,回首望向竹榻的方向,上前打量闻人珏的状况。 抬手触及他身上的衣物,那布料上被雨水打湿成一片暗色,潮湿的能叫人拧出水来。 如今屋内正好有炉火可供取暖,也算是温暖舒适,思及此,她索性便将他身上的外袍去除了,置于炉灶旁边进行烘干。 “水。” 竹榻上,双目紧闭的男人忽而低低出声,声线中透露出几分明显的嘶哑,语气微弱,仿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季书瑜闻言抬首瞧了他一眼,转身来到桌边取盏,可待照着他的意思,手已经握住了杯盏正准备倒茶时,却又不自觉地有片刻的迟疑。 这屋舍的主人底细不明,她并不敢贸然给他饮用,而合一至今未能寻来,若此人当真是有问题,那这杯茶水岂不更是雪上加霜了。 “要水……” 闻人珏睫羽微颤,抿了抿皲裂的唇瓣,饱满的额上不断地冒出丝丝冷汗,神情痛苦好似被魇着了一般。 季书瑜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前往方才途中见到的山泉边上打些水回来。 也不确定闻人珏如今到底有没有意识,她想了想,还是弯身同他附耳,简单地交代了一句自己的去向。 “我去屋子边上取些山泉水过来,不会很久,一刻钟左右便能赶回来。” 说罢,她又将短刃从袖中取出,塞入他紧握的拳中。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而眼下她有不得不走这一趟的理由,因而也只能以此法来寻一个安慰了。 若是遇到意外,他能及时清醒过来的话,也不至于是手无寸铁,毫无招架之力。 最后回望了一眼里头床榻上正在呼呼大睡的人影,季书瑜于屋中寻了两只木桶,起身出门去了。 …… 阴雨不歇,清辉难寻。 泉水淙淙而流,一池清波于稀疏光影下泛出层层清波。 四周的树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静,偶尔有飞鸟穿梭过林间,带起一阵落叶簌簌之声,接着又迅速归于沉寂。 季书瑜将两只盛满了清凉山泉水的木桶提起,转身往原路返回。 如今田埂间皆是湿润的泥土,实在不好走,每踩一个脚印都会带起一片污泥。 而待她回到那片药田前的屋舍,桶中的水已是去了三分了,裤脚也被泥水打湿,紧紧贴在腿上。 季书瑜走近,抬手将那虚掩着的房门推开。 耳畔那鼾声仍未停止,视线中,橙色烛火惺忪,光影绵软,一如离开时的模样。 跳了许久的心此刻终于逐渐平稳,她轻舒一口长气,除了鞋履,动作轻巧地往里头走去,将两只水桶放于炉灶前头。 待调节好火候,等待汤药煎煮开之时,方才能够休息片刻。 季书瑜以手支颐,望着跳跃的炉火出神,因为过于疲惫,思绪就像是被凝固的湖水,表面平静,实际却无法透射出灵动的光芒,再也转不动了。 困意似一股洪流,势不可挡地向人袭来。使她颇有一种想要倒头就睡的冲动,可眼下环境尚未完全安全,她仍旧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眼下她精疲力尽,不知还能再坚持多久,只能盼着翠鸟能快些将消息送达,早些领来援兵了…… 陶锅上白雾氤氲,草药的苦涩气味弥漫至整个室内,久久不散。 待炉灶上的陶锅中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她方才挽袖起身,将那煎煮完毕的汤药从锅中盛出晾凉。 “不烫了,喝药。” 她坐于竹榻边上,将闻人珏的头捞起靠于软枕之上,一边举起碗盏小心翼翼地让他服下。 可不曾想,给闻人珏灌药的难度竟远比方才灌水时更难。 汤药的清苦气味稍有些刺鼻,而当她将盛着汤药的汤碗凑近他的唇角,闻人珏一双长眉紧蹙,身体立刻变得僵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毫无所觉地扭过头去,不论人好说歹说都不肯喝下汤药,似是对苦味避之不及。 别无他法,季书瑜只得强制性地压着他喝下了半碗,见之后实在灌不进去了,方才遗憾收手,端着药碗离开了。 想来这些药量应也是够了,他既然这般不乐意喝,那便罢了。 …… 天蒙蒙亮时,持续了一夜的雨水方才彻底收住了。 山中鸟雀啁啾,天地间到处都是茫茫白雾,营造出一种朦胧而闲适的美感。 屋舍的房门被人从外头敲响,打碎了室中宁静。 季书瑜坐着的竹椅离门最近,听得亦最为清晰,然而那声音持续了许久,她仍然未有所动作,只作假寐状闭目养神,将脑袋撇向墙面一侧,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短刃。 叩门声不急不缓,片刻之后,那床榻上许久未有动静的老人终于翻坐起身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被人扰了清梦的不悦,提声斥道:“谁又来敲门了,这到底还让不让人睡个好觉了。” 而之后,回应他的,是外头传来的一道低沉男音。 “打搅了,老人家,我是来此处寻人的。” “寻人?” 老人下榻去开了房门,目光往外边望去,但见门前站着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他眉目沉静,神情淡然地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接着又径直绕过他将目光投向屋内,唤道:“小夫人可在此处?” 是援兵来了。 季书瑜起伏的心绪方才平缓了些许,如卸下了身上重担一般,神情略显疲惫地起身,将自己的面容暴露于日光之下,答道:“我在,合一。” 二人目光相对,合一目光微动,抬手向她抱拳,身上墨色衣衫染有些许暗色的血渍,神情中却毫无煞气,仍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和缓。 他向一侧退开了几步,露出身后跟着的诸多府兵与一辆高大马车,开口解释道:“寻路时费了些许功夫,故而来迟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小夫人同公子先行上马车,离开此地。” 之后他又抬步进到屋内,将竹榻上躺着的闻人珏背送至马车之上,临走时又于季书瑜之后,另给屋舍的主人多添了一笔重金。 老人捧着手中鼓鼓囊囊的布袋,面上露出些许不解的神色。 “酬金已经给过了……” 合一淡声说道:“多谢您今日的相助,只是有劳医师,之前发生的事情莫要同外人泄露。我家主子性格古怪,出门在外不喜被他人探听踪迹,更不喜他人多舌。” 男子面上失了平日里带着的笑意,清隽冷漠的眉眼间便展现出几分极强的攻击性来,加之身上染着的血迹,与腰间的佩刀,模样瞧着很是能唬人。 老者闻言识趣地点头,连忙答道:“那是自然,几位贵人放心便是。” 见他答应的这般爽快,合一抬 眸定定地打量了他一番,直瞧的人额上流下冷汗来方才微微颔首,转身往马车前方去了。 “启程。” 感受到马车缓缓驶动,车内的季书瑜心中有诸多疑惑,思忖了片刻,抬手挑开了帘子,同驾驶马车的车夫询问道:“眼下这是准备去哪?回兰州?” 不想,那人却答道:“回小夫人的话,如今队伍是准备上山去。” 第52章 去伪存真 那几日前她见到的‘住持’,…… “上山?” 见她神情莫名, 那马夫回道,“是,眼下队伍正准备回庙中去。” 合一听见了这头的动静, 也回首望来,同她解释:“长公子与此地的郡守传了信, 派遣了诸多人手先行上山探寻庙中的情况, 此行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故而夫人不必担忧。” 接着,他又顿了片刻, 方才补充说明道,“公子身上毒性过猛, 亟需解药治病, 不能再拖了……如今到达山上还需要几刻钟左右, 马车内已提前备下了糕点茶水,您请先回马车中歇息片刻吧。” 见事态已经发展至如此,季书瑜也别无他选,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转身回了马车之中。 可待于案几边上坐下, 心又若擂鼓般久久难安定, 即便身体疲惫不堪,睡意却仍是于一刹那间统统跑没了影。 他们才经历了九死一生, 从山林中走出, 可没安定多久, 如今竟又要踏上返回虎穴的道路。 如若被天意给玩弄于鼓掌之间。 马车内充斥着药草的清气, 她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透气, 不曾想,抬眼看去竟是一眼望见了远处的庙顶。 …… 不知怎地,她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似乎将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发生。 * 待到达了庙门, 已是接近午时了。 山中大雾方才散去,烈日高悬,日光刺眼炫目,照得人头晕眼花。 阶上蒙上一层厚重的灰,积着被打落的各色树叶,瞧着似乎已经有些时候没人来料理打扫了。 而除却那些正在山中进行巡游探查的兵卫,与一脸茫然的香客,灵岩寺中原本随处可见的僧人们皆于一夜之间悉数消失不见,山庙冷清的若被废弃了许久一般。 此次来的人手乃是上次围剿鹿鸣山之三倍,山前山后皆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动静之大,几乎是要将整个偌大的庙都翻过来巡查一遍。 不想,搜查之后的收效甚微,直到午时,兵卫们也只余偏殿之中找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僧人。 且不论如何审讯,他们都不肯配合招供,只怒斥兵卫们欲屈打成招,冤枉无辜之人。 就在被拘束了行动的众香客怀疑他们是假扮官府之人,欲要强行离去之时,有几个衙役忽而提着一个木制担子进到堂中,前来汇报。 “我们于庙后的井中捞出了一具男尸,尸身已浮肿溃烂,呈现巨人观之貌,根据其受损程度推断,应是于月前被人投下井中的。” 那担架被放置于人群正中心,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周遭的人皆捂住了口鼻,露出恶心欲呕的表情。 合一上前以刀背将白布挑开,暴露出底下高度腐败的尸体。 刹那间,大堂内响起一片干呕之声,原本议论纷纷的香客们悉数闭上了嘴,以手捂面,目露惊恐之色。 “这,这是人?” 那尸身胀大如小舟般颀长,面容已经腐烂模糊,需人走近后仔细打量方才能瞧见那空洞的眼眶,与一条吐出的舌尖,模样之恐怖令人不寒而栗。 而那身皮肤更是如被沸水烫化一般,皆呈现出脱落之状,其上生满了疮斑,渗出黄绿色的液体,不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可怪异的是,那尸身腐烂不堪,身上所穿着的衣物上却仍然完好无损,随着光线的反射出鲜艳的色彩。 不去理会耳畔的喧哗之声,合一思忖片刻,又命人将那些抓获的僧人们带入堂中。 被扣于堂外进行了几个时辰的曝晒,如今僧人们皆被灼热的日光晒得头昏眼花,神情恹恹。放眼望去,但见他们大多眉目青涩稚嫩,模样亦是未长开,估摸着只有十一二岁。 瞧见他们那被捆缚住的手脚,有香客忍不住蹙眉,质问道:“为何好端端地要束缚住他们?这里是寺庙,这些小僧又不过只是孩子,此事如何会牵扯到他们?你们当真是官兵,而不是甚么乔装打扮的匪寇么。” 领头的兵卫向合一抱拳,答道,“方才队伍正于佛台边检查佛像,这些僧人忽而从佛台之后出现,意图偷袭我等。嘴里又满口暴言,这才叫人捆了双手,让人看管起来。” “你们……擅闯佛门净地,还擅自翻砸查探,乃是对神佛不敬!你们这些贼人,必将永堕阿鼻地狱,受尽无量刑具之苦!”其中一个模样最为年长的僧人忽而开口,咬牙切齿地怒斥着前方的男人。 语气之中带着满满的恨意,话语尚未说完,便满脸不甘心地被人按下脑袋,强制吞下了嘴边的话语。 合一并不为他的话所激怒,待堂中的香客悉数被带离后,方才令人将这僧人带到堂中心的担架边上。 “你要对我做什么!”眼见着同那散发着恶臭的尸身的距离不断缩进,僧人神色惊恐,如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儿一般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厉声嘶叫道,“疯子!走开……” 合一垂首,同身侧站着的女子说道:“我乃奉公子之命行事,之后的画面,若是小夫人觉得不适请暂行回避。” 季书瑜想了想,颔首谢过了他的好意,转了目光又望向前方喧哗的人群。 堂中响起小僧们的哭闹之声,有人面上露出不忍之色,正想着开口阻拦之时,合一却适时出声,问道:“你和你的同伴中,谁是最早来到庙中侍奉的?” 合一面上是从所未有的冷峻之色,眉眼间透露出一股淡淡的煞气,叫人不敢轻易直视。 那僧人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却仍是倔强的不肯出声。 合一长眉轻蹙,一字一句地说道:“无人应答,那便是你了。送人上去,让他仔细辨别一番,这尸体的身份是何。” 兵卫得令,强忍着喉间那股恶心之感,态度不佳地将那腿脚发软如醉虾的人死死按在担架跟前,逼迫他抬头直视。 “若是在日落前你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合一双眼如深潭般幽深,仿佛一切情感都被吞噬,只留下冷酷无情的冰霜,“那之后便只能奖赏你,往后同这尸体朝夕相对,同食同宿了。” 尸臭味无比清晰地传入鼻间,听闻耳畔那如若修罗地狱中传来的男声。僧人终于停止了扑腾,面如死灰般沉默下来。 室间静默无声,众人皆噤若寒蝉。 他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我听你的,我看……我看。” 他无力地匍匐于地面,强行逼迫着自己抬目直视那尸身,额上不断落下豆大的汗珠,身影颤抖如筛糠。 这尸体的四肢高度肿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充盈放大了数倍,同身体的比例严重失调。最外层的皮肤被撑得异常透亮,表面布满了褶皱,几乎能叫人看见下面的血管和肌肉纹理。而有些地方,甚至因为过度的张力而出现了裂缝,渗出黄绿色的液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尸身的手指和脚趾都变得异常肥大,仿佛一颗颗向外延伸的腐烂的树根,甲内积满了黑色的污垢,则显示出死者生前可能经历过的挣扎和痛苦。 可其他的,再是难瞧出什么来了。 “如何,你能认得出来么?” 整个场景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液体滴落声和尸体的轻微膨胀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此时此刻,庄严肃穆的佛堂就像是一个恐怖的噩梦,让人于梦醒后仍觉得不寒而栗。 僧人直 冒冷汗,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爬满了虫子的躯体,神情略有几分痴怔,哑声道:“再等等,容我再仔细看看。” 这尸体如今已是面目全非,身量也因被水泡肿了而出现膨胀,要辨认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他只有这般短的时间。 …… 见他久久不曾有所动静,合一出声提示道:“他身上的衣物不腐,你可曾见过么。” 僧人循着他的指引望去,无神的目光中突然冒出些许光亮,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嘴边的话却又迟疑着咽了回去。 “嗯?你知道什么?” 耳边的声音平静无波,可僧人听了更觉心如擂鼓,只得斟酌着开口将自己所知晓的事情悉数道出。 “若是猜的不错,这人可能是……住持。年前住持千里迢迢赶去江平布道,而当地百姓感其功德,特将空鸣大师圆寂后留下的袈裟与禅衣赠予他,那些布料于日光照下瞧着如金丝一般闪耀,故而令人印象及其深刻……” “当真?”合一问。 “不敢欺瞒,千真万确。” 合一神情莫名,叫人瞧不出其真实的想法,一旁的季书瑜心中却泛起层层涟漪,觉得此事颇有些蹊跷。 既然那衙役称尸身是腐烂了一月左右,那几日前她见到的‘住持’,又是谁? 时间对不上。 若这僧人的判断是真的,那便只能说明,他们第一日来庙中之时所见到的,便已经是披了皮、换了脸的‘住持’了。 第53章 心照不宣 他们到底是回到这凡尘俗世之…… “住持德高望重, 又于庙中布道了几十年,广交善缘,究竟是何人会下这般毒手……” “贼人太过猖獗, 请大人们务必彻查此事!” 沉默了许久的僧人们面上皆露出愤怒之色,被围阻于看守的兵卫之间动弹不得, 只得放声呐喊。 群情激奋, 见事态有愈演愈烈之兆, 合一却仍是无动于衷,他神情冷淡, 目光于几人面上逐一扫过,淡声道:“如若可以, 我们自是想要还住持、还灵岩寺一个公道的, 只是无奈对于庙中情况并不熟悉, 其中阴司应也是你们僧人知晓的更为详细清楚。若真是为了你们口中的公道,那便请诸位配合在下,进行一番简单的问答。” 见僧人们接连颔首,合一方才继续开口, 言道:“巡查的人上山, 你们为何会选择躲藏于偏殿之中?” 僧人们面面相觑。 “第二问,庙中的人如何又忽然减了大半?” 堂中陡然变得安静无声, 落针可闻。 见台下无人应答, 合一却也不着急, 双手抱臂等了半晌, 方才听闻人群中有个小僧开口, 言道:“我们几人同住于一个僧寮中,昨夜无需值夜,故而也都早早便歇下了。可不曾想, 待今早醒来进行洒扫的活计时,却是发现其他师兄竟然悉数消失不见了……” 之后有另一个小僧接话,解释道:“之后又正巧有大批人马入庙搜查,我们心下不安,觉得此事太过蹊跷,这才想着入到偏殿之中躲藏,观察外边的情况。” 如此听来倒也合理。 合一颔首,目光于二人面上扫过,见他们都目光清正,面容亦无异色,转而又问,“那再请诸位仔细回想一番,近日庙中可有何处异常没有?” “异常……” 众人神情莫名,凝眸思考起来。 半晌后,也未能说出个所以然,只得眼道:“灵岩寺一直太平安宁,从未有过什么异常。” 合一也不着急,淡声提醒道:“此异常不拘于灵岩寺的变化,身边的人和事也包含在其中,例如身边之人的异常言语与行止——” 此话点到为止。见他神情严肃,众人皆沉默下来,照着他的思路进行回忆。 半晌后,方才有人低声开口,说:“我可能知晓一些。往常,守山门的师兄除了上值,其余时间便爱于禅房之中阅读经卷,若是有事寻他,除了山门,去往禅房之中便能寻见他。可近日,也不知怎地,他忽然变得格外勤快,每日每夜都会再西边的客堂外来回转悠,问他缘故,却说是近日腰疼,想要多走走……” 有人起了头,之后说话的人便又逐渐多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吐露自己近日的发现。 “若是这般说,我也觉着那尘卿法师变得有些奇怪,可到底是哪里有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我也有这种感觉!尘卿师兄性格温吞和煦,最爱独自研究经书,并不常于香客面前走动。可这半年来却换了性子,颇受香客们青睐,有诸多女客千里迢迢而来,指名道姓的要听他授课。” “不光是如此,他的样貌似乎也变了许多,眉眼多了几分精致,面白口红,那双眼睛盯着人瞧时如若能吸人的漩涡一般。” 众人议论纷纷,堂内格外喧杂。 合一一边颔首,余光中,意外瞥见一侧的季书瑜神情无波,眉眼间皆是疲惫,不由得侧首,说道:“此地混乱噪杂,小夫人不若先行回马车之中歇息吧,之后有了新的发现,在下可为您进行传达。” 正在走神的季书瑜闻言微怔,思忖片刻,见他已是第二次劝说自己休息,倒也不好意思不领他的情。只得言道:“也好,那我便先回马车上歇息片刻,有劳你了。” 合一颔首,着人将她送出门去,眉心微蹙,继续汇精聚神地听众僧人说话。 …… “您请。” 马车停于庙门最开阔之处,四周立着几个手持利器的兵卫,正来回巡视。 兵卫将季书瑜送入包围圈,最后止步于轿阶之下。听她问起庆心,他思忖片刻,答道:“侍女们如今正于客堂之中收拾行礼,夫人不必担心。” 季书瑜颔首,说道:“若是她来寻我,劳烦你让人放她进来便是。” 那人应声,待车帘落下,方才回身往一侧走去,于马车不远处伫立守护。 车内已是通了一阵子的风,里头仍然存留些许药草的清气。季书瑜以手支颐卧于软褥之上,可酝酿了半晌睡意,仍是未能成功入睡,思绪纷飞。 待眯眼小憩了一会儿,马车外传来一阵脚步轻响。 她循声望去,窗外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容,那兵卫手中拎着一只食盒,递入车内。 “小夫人,这是庆心姑娘差人送来的安神汤。” 季书瑜正想喊住他问问庆心的事,见他转身走远了便也只能作罢。 轿帘半掩,阳光透过纱幔洒落进来,形成斑驳的光影,为车内增添了几分温馨与明亮。 她揭开食盒,目光定定地望着里头那盏安神汤。 碗盏底下垫着一张做工精致的丝帕,上头以双面绣的技法绣有活灵活现的衔蝉奴,乃是事发前她存放于妆奁之中的贴身物件。 这物件不单只是一张丝帕这般简单,上头更是留有代表她暗阁之人身份的印记。 暗阁中人遍布四海,其中有高官达贵,亦有走卒商贩,而他们在外想要相认时,最常用的便是不动声色地展露信物之法,以证自身身份。 大多数人用的是刺青,遇热即显,极为方便。而她因为特殊身份的缘故,便只能挑选贴身之物作为信物。 那丝帕上的一只猫瞳中以特殊技法编出了一个‘酉’字,而另一只则刺有‘七’字。 酉七,正是她于暗阁之中的排号。 而能知道帕子之事,便只有同为暗阁中人的庆心了。 她是想以此法同她报平安吗。 季书瑜寻思着,展开丝帕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到底下的一张字条,方才安下心神。将那药盏举起,忍着苦涩之感饮下。 山庙中的事还未能查得水落石出,此地也并不安全,她需尽快休息好,恢复精力才是。 用了半盏的汤药,她倚着跟前的小几闭眼休憩,强行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旁的事,不消一会儿,困意果真是如波涛一般汹涌而来。 今日这汤药的药性未免太强了些,当真是庆心亲自做的么…… 在彻底陷入睡眠前,她似乎听到耳边有脚步声渐近,之后 又隐隐约约响起合一的声音。 “我来同夫人商量些事,她如今可在马车之中……” 有人小声应答,声音压得极低。 她想要开口说话,却不想竟是连眼皮也困得睁不开了。 罢了,之后的事且等醒后再说吧…… * 客堂内,门窗紧闭,帐纱如青雾一般堆落,为光线一照更是朦胧似幻。 光线透过纱帐,照射于男子苍白而细腻的面庞上。原本挺拔的鼻梁被光影勾勒,更显立体深邃。 他闭着眼,仿佛沉浸于无垠的梦境之中,长翎睫羽在柔和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针灸配合汤药治疗之后,闻人珏方才转醒,神思渐清。 他以一双长目望着帐顶入神,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守于一旁的医师开口,答道:“申时一刻。” 闻人珏应声,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盏,状若无意般问道,“外头如何了?二位夫人如今可还好?” 医师回道:“大夫人体内毒素堆积,脉象缓涩而弦,气机郁滞、气血不旸,还需喝几帖药方才能转醒。小夫人则无甚大碍,只是精力元气被过度消耗,若是不好生调养,日后也恐会落下病根,故而近日需以大补之材扶正祛邪,俟气机畅通,再行调理气血,方能康健无恙。” 听闻他这番话,闻人珏饮药的动作骤然顿住,面上神情莫名,思忖片刻后,言道:“队伍出发前备下了不少灵芝,且将之平分为两份,送去给二位夫人罢。” 医师神情惊愕,额上陡然冒出些许冷汗,“那您呢……公子的贵体如今也需补物调养。” 方才要踏入到室中的合一闻言亦是脚步一顿,神情略有些许波动,迟疑着不进去。 主子对小夫人有意,如今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些许端倪来。 二人不久前于险境中生死相依,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寂静的深林,经历过那样以命为燃的暖,闻人珏会对小夫人生出些许心思他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现在,他们到底是从深林之中脱离出来,回到这凡尘俗世之中了,不是吗。 他是她夫郎的弟弟,而她是他兄长的妻子,二人身份特殊,又身在闻人世家之中,若是此事被传出去叫人闲话便已经够呛,更遑论能有好的结局? 更何况,公子难道当真是忘了他原本的目的了吗? 忘了最初为的权利将玉倾公主一步步算计陷入匪窝之中。 忘了又是因何,而被迫做下放火烧山这般凶险的举动。 可那明明是几个月前才发生的事。 …… 公子一路走来经历了种种风霜雨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成果,他断然不能让他为了女子而冲动行事。 更何况,他如今身体抱恙,若是知晓了自己之后要汇报的事,恐怕…… 他神情凝重,迟疑着想要退后出门去,谁料闻人珏却一早便发觉了动静,长目微抬,唤道:“合一。” 合一后退的脚步顿住,上前抱拳下拜,应道:“属下在。” 闻人珏目光如炬,视线缓慢地扫过他面上的神情,神情蓦然冷淡下几分,又以长指轻叩碗盏,却是始终未叫他起身。 冷落了人半晌,他方才开口,淡声道:“你如若有心想要瞒我些什么,之后便不必再来伺候了。” 见他神情莫测,隐隐有动怒的迹象,合一无奈垂首,默了片刻,方才沉声言道:“回主子的话,小夫人她……” 话音戛然而止。 那握着杯盏的手愈发苍白,闻人珏声音寒凉,神色却仍旧优雅和煦,一字一句地问:“你说她如何了?” 合一面色惨白,俯首磕了一个响头。 “属下失职。有人乔装成属下的模样带走了她,据周围人的描述推测,那人或许是——尘卿。” 第54章 作茧自缚 “往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可以相…… 季书瑜是被痛醒的。 手臂内侧传来一阵阵刺痛之感, 有温凉而粘稠的液体沿着肌肤不断向下滑落,无声坠地。 她想要回忆昏睡前发生的事,可脑海如若被针扎一般隐隐作痛, 痛感一如从前红衣的手笔。 身体发软无力,她只觉自己似乎正卧于一双柔软的膝上, 头顶上覆有一只温暖的大掌, 正一点点地梳理着她的墨发, 动作温和而暧昧。 “夫人醒了。” 耳畔的声线低沉华丽,带有一点不明的缱绻之感, 语气莫名有些熟悉。 她排斥地想要挣脱他的手,那人却仍是从容自若, 由着她坐起身来。唇边笑意森然, 伸出长指于她眉心轻点, 不断地往下滑落,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裸露的那截纤细雪颈。 “痛意到极点了么?可是……眼下还没结束呢。”掌心缓缓收紧,带有几分凶狠的意味桎梏住她的脖颈。 冰凉的瓶口抵上被划破的伤口,血珠不断滴落, 缓缓落入容器之中。季书瑜忽而意识到什么, 眉心紧蹙,迟钝地抬起头来望向那人。 室中太过黑暗, 视线之中一片模糊, 却是无法清晰分辨出他的模样。 她只隐隐瞧见两瓣极薄的唇, 与一双幽凉若蛇瞳的长眸。 似乎是合一。 可他眼下这是在——? “疼吗?夫人。”发觉了她身体的僵硬, 男人开口, 笑声说道,“原以为还需要些时候才能苏醒呢,可这才不过几个时辰, 您便恢复了神志,当真是……令人有些出乎意料。” 季书瑜被他桎梏住,身体动弹不得,只得睁着一双杏眼,无奈地瞧着血液不断地流失。 “你究竟要做什么?”她问道,声线略有些沙哑。 耳畔声线含着隐隐的气音,并未给她答复,只温柔安慰道:“夫人莫忧,只是一点血而已,很快,你便不会感到疼了。” 室内漆黑一片,令人难以视物。隐隐的血腥气息充盈于屋室,透露出几分潜藏的危险。 待收集完了血液,‘合一’徐徐轻晃着手中的瓶子,俊朗的眉眼逐渐舒展开来,却又好似在抑制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欲望。 季书瑜神情莫名,观察他的神情,骤然联想起不久前于佛台之下,那名唇红齿白、行为诡异的僧人。 ……此人不是合一。 男人对于她的打量并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抬手舔去瓶口处沾染上的血液,眼中若有鬼蜮浮动,眼眸渐深,笑道:“看样子,夫人是认出来我了。能被贵人记住,当真是贫道的荣幸。” 但见他饮血时流露出的一副极为愉悦的模样,似乎全然不嫌其中腥味,显然精神状态有异于常人。 对于这般极其富有攻击性的疯人,还是莫要轻易招惹、触怒他为好。 季书瑜不吭声,小幅度地往后退了些许。一边不动声色地探手往袖中摸去,果不其然,那柄不离身的短刃已经消失了踪影。 ‘合一’揽过她的腰身,一边垂首,神情闲适地同她说道:“夫人很怕我?喏,今日不过只是放了些血,并不会伤及你的性命,可若是惹贫道不悦……那之后的事可就不好说了。” 季书瑜收回手,忍不住发问:“你给我下了药?” 男人气息幽凉,笑答道:“是啊,一种能让夫人清除所有烦恼,彻彻底底成为一株无忧无虑、依附于人的菟丝花的神药,贵人不喜欢么?这药较红衣先前使用的猛药更为精良,更不会轻易叫人解了药性……它会一点一点,不动声色的蚕食掉你的记忆,温和而不留一丝痕迹,直到——将您彻底变成一张可供人随意描绘的白纸。” 思及此,他面上露出难以抑制地疯狂之色,忍不住朗声清笑。 明明脸上是一张俊朗的面容,可带给人的感觉却与原主的清隽毫不沾边,分裂的像是志异中刚化为人的精怪。 又是这套恶心人的招数。 可是,他如何会知晓她先前解过一次药性? 感受到她的挣扎,‘合一’神情诡谲,制住了她的动作,唇边笑容愈发幽深,声线仍旧华丽:“贫道机关算计,方才从红衣 手中保下了你的脸,可夫人却是以怨报德,眼下还这般抗拒于我。哦……莫不是不喜欢这张脸。若是如此,贫道去换一张你会喜欢的面容,如何?” 他喃喃自语了几句,以腰间的带子将她的双手束缚住,方才不紧不慢地从软垫上直立起身来,轻拂衣袖,缓步往远处去了。 听闻他那番话,季书瑜心中蓦然产生一个猜测,自己能从红衣手中顺利逃脱而出,幕后的推手,或许正是尘卿。 红衣于温泉边流血身亡,保不齐便是中了他的算计。 可两人同为藏锋客,却是于她跟前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究竟缘何? 尘卿这般的心狠手辣、无所顾忌,更是叫季书瑜感到有些棘手。 她如今没有趁手的兵器,又该如何从此地逃脱? 季书瑜默默思忖,缓了缓流血过多导致的晕眩,艰难地倚靠着墙面站起身来,定睛观察自身所处的环境。 四周皆呈封闭状,屋中并未凿窗,难见光亮,因而也难以瞧清其中陈设。 感知不到风,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如今身体平稳,并未感到振幅,应也并非是在马车之中。 此处……或许是一间密室。 季书瑜心中略感不妙,若真是如此,依照如今的处境,恐怕她当真可能会栽于此处了。 她扶着墙面小心翼翼地摸索,试图寻找到一个能用来防身的物件。可摸了半晌,却仍是一无所获,屋中似乎空空如也。 她迟疑着转身,却不想脚边忽而多出一个瓷瓶,狠狠将她绊上一跤,即将倒地之时,下一刻来人从后头牢牢揽住了她的腰。 鼻间馥郁的兰花气息飘来,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掌将她伸出的手包握住,惹得季书瑜心神微震。 “夫人在寻什么?可需要吾帮忙。”耳畔声线温润,宛若一根绵密的细羽轻拂过耳畔,勾的人心底发痒。 经历了几日的风浪坎坷,季书瑜已是疲惫不堪,蓦然听见熟悉的声线,一时心如鼓擂,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抓紧身前之人。 可才上前进了一小步,她又猛地反应过来,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的举动,动作僵硬迟钝地一点点别过头去。 “看来夫人果真更喜欢这一张脸……嗯?不高兴了,是为夫来晚了?” 耳畔那声音极富蛊惑之感,语气却是温柔如夜间凉风般轻柔,莫名含有一种挑逗的意为。 对于他的戏弄,季书瑜忍不住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妖人,离我远些。” ‘闻人策’唇边噙笑,见她神色怪异,一双长眉轻挑,竟果真应答下来,言道:“好,既然夫人希望我这般做,那依你便是。” 话音方落,那揽着纤腰的手毫不留情地撤开,季书瑜尚未能及时做出反应,身体便彻底失去平衡,下一瞬结结实实地摔落于地面上。 听到她的喘息,男人长身立于一边,双手抱臂,浅笑道:“夫人当惯了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又生得貌美,因而多予你一些忍耐也并无不可。只是,再是纵容,那到底也是有限度的。” 他欺身逼近,用森凉的目光紧盯着她,继续说道:“贵人这般慧黠,如先前那般乖巧地顺从于贫道,难道不好么?或者,你是想如了红衣的心愿,成为一张供人使用的皮囊……” 见她想要侧过首去,他用几根长指擒住她削尖的下巴,淡声道:“看来是不想了,这才对,只要夫人不忤逆于我,贫道亦可以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仍然做那高高在上的贵夫人。” 季书瑜神色微动,感受到下颚处传来的疼痛之感,抿唇发问,道:“什么意思?” 尘卿神情愉悦,长翎颤若蝶翼,猩红的舌轻舔唇角,笑道:“山中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闻人珏与即将抵达庙中的闻人策都会葬身于此,一个也难以逃脱。而之后么……我会携他的夫人重新返回闻人府邸之中,从此做一对恩爱缱绻的夫妻。” 这话说的并不隐晦,无需他给更多的提示,季书瑜抬眸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容,便能猜测出几分他真正的意图。 真是……不择手段的疯子。 “所以,我们往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可以相处、磨合。” 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她的面颊,拭去了她额上极细的冷汗,尘卿声音低哑,意味深长道:“只是望夫人不要叫贫道等上太久,更是做甚么无用的反抗,因为我相信,你并不想太快成为一个没有意识的傀儡的。时辰不早了,贫道也该出去瞧瞧了,夫人便在此处歇息,贫道之后再来瞧您。” 说罢,他垂首最后望了她一眼,方才回过身去,负手远去了。 …… 门房外传来落锁的声音,室内恢复至一片宁静,仿若从未有人来打破过这一潭死水。 季书瑜伏于地面,面上仍然残留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森冷之感。脑中隐隐作痛,仅存的意识不甘地被裹挟入一片昏暗之中,再无声响。 第55章 择人而噬 她于他眼中,便似是一只误入…… 室内昏暗, 难以视物,仅有微弱的光线从远处缝隙中透出,勉强照亮这阴冷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霉味, 夹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冷意,它不同于普通的寒冷, 而更像是从地心深处渗透出来的, 冰冷刺骨, 仿佛能穿透人的骨髓。 暗室中的时间接近停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偶尔不知何处传来的声响才会打破这潭死水。 然而,待声响过后, 却是叫人愈发觉得孤独和荒凉, 心逐渐被蛛丝一般的压抑与恐惧攀爬占据。 真的好冷…… 而此刻, 季书瑜被束缚于这个黑暗阴冷的密室之中,无处求援,只能等待着未知的命运降临。 冷硬的泥地中透出一股寒意,周围的黑暗空间中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触手, 悄然蔓延, 逐渐吞噬掉一切光明和温暖。 在这里,光明变得如此稀缺而珍贵。 她斜靠于墙面上, 偶尔清醒时便睁着双眼瞧那缝隙中的光亮从有至无, 徒劳无功的数着一个个时刻。 可待一日的时光于指缝中尽数溜走, 那人却仍未如约而来。 …… 难以分辨眼下到底又是第几天。 许久未曾进过食, 身体的机能已大不如从前。精神状况更是糟糕, 思绪混乱,头脑昏沉,仿佛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感知。 要想依靠自己的能力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如今季书瑜除了等待,只能期盼一个新的契机到来。 可即便勉强维持着清醒,脑海中的刺痛感也从来未曾消退。记忆一点一点模糊,有时她甚至不能分辨到底哪个身份才是真正的自己。 她极力想要抓握住逝去的点点滴滴,只能不断地于脑海中重复回想着自己来时的道路,深刻印象。 直到她再是坚持不住,陷入浅度昏迷时,有一道脚步声方才逐渐靠近。 一双柔软的膝承载了她的全部重量,微凉的大掌持着水壶,予她缓解口干舌渴的甘霖。 她贪婪地凑上前去,鼻间那股馥郁的兰香缭绕不去,熟悉的令人心颤。 那人附耳同她说话,可她却已经听不清晰了,只能隐约记下几个词语,胡乱地将之于心底拼凑。 她甚至不能分辨来的人到底是尘卿,亦或是才成婚不久的夫郎,可逐渐模糊的记忆让她忘却了害怕与抗拒,只能由着本心行事,贪婪地咽下他给予的恩赐。 她贪生,也贪恋这给予她生命活力的‘水’,因而也不拘于它真正的身份,曾经又流往过哪里。 来人长眉微挑,于她耳旁笑道:“那人已经来了,夫人心中可高兴么?不若猜猜,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寻到此处呢……” 他轻执她的手,语气温柔的说了好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话,也不去管她是否能听懂,是否能给出回应,只消望见膝上那一双朦胧含雾气的杏眼,便已是觉着极度愉悦了。 “他离死不远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好猫儿,想离开这里么?待明日这里所有的一切终结了,之后,我便带你前往兰泽。” 那声音隐隐透露 出癫狂之意,他顿默缓了片刻因过于激动而急促的呼吸,方才克制了力道,缓缓脱开了臂上抓着的手,将她重新放回冰冷的墙角。 “乖乖在这儿等我。” 他急不可耐的想要见到自己预想中的未来,随意安抚了她几句,起身匆匆往外走去,再一次消失于阴暗的角落之中。 又只剩她一人了啊…… 季书瑜轻舔干裂的唇角,目光略有涣散。双手抱臂,妄图留存住那一抹得之不易的余温,好缓解身体的僵冷。 只是方才那一点点的水,只勉强够人维持存活。 如若他明日又食言,忘记给她送食,自己恐怕真的会饿死在此处,无人知晓。 季书瑜又开始了一段漫长而枯燥的等待,不自觉地于心底猜测,那人下一次来,又会是在什么时候。 如若即将被驯化的小兽一般,逐渐开始期待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并且会为此而感到喜悦。 好渴。 想窃一瓢水喝,不论是鸩酒还是旁的什么,只管解口干舌渴。 …… 室内的气温在不断攀高。 耳畔,那熟悉的脚步声又近了。 明明只是过去了几个时辰,可室内的人却觉得时间好似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季书瑜从睡梦中惊醒,纤细的脖颈被一双手死死桎梏,因为缺氧,面上浮现出如若溺水般的痛苦神色。 那人自言自语的咒骂着,语气变得异常癫狂,丝毫不见平时的温润如玉,满口污言秽语,模样简直同往常所展示的判若两人。 “都是因为你,这些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要白费了……那人就是个疯子,他竟要放火烧庙,竟全然不怕会祸及池鱼吗?!” 男人的暴怒犹如电闪雷鸣,仿佛要撕裂所有使他愤怒的事物。声音嘶哑的高声怒吼,叫人不敢轻易对视。 季书瑜只觉着头眼昏花,后脖颈处传来刺痛,好似有什么黏腻的液体顺着肌肤流下,带有些许血腥气息。 她心中愈发感到惶恐不安,却因被制着,仍然不能发出一丝反抗的声响。苍白的肌肤上落下道道红痕,脸庞显得苍白而脆弱,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尘卿发泄了半晌的怒火,因迟迟没得到回应又蓦然间沉寂下来。 望着这孱弱憔悴的面容,他眼眸幽深若寒潭,怒极反笑,唇边绽放出一个温柔到诡异的笑来,柔声低唤:“好猫儿,你还真实不知晓外头的事。你那薄情寡义的夫郎为了大义舍了他的妻,欲要将你我二人皆烧死于庙中啊……不过,这下有玉倾公主陪葬,贫道倒也真是死而无憾了。” 他眼神诡谲,笑容亦是愈发妖孽,眉眼间显示出几分有别于常人的妖异之色。修长的手指灵活的剥去身上披风,一边挑眉轻笑,言道:“俗话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季书瑜心中陡然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但见男人又松了头上的发冠,俯下身来,一头漆黑的墨发垂落于她颈间,犹如蜘蛛的节肢拢住猎物一般将她包绕。 “即便是死,我也要带着他的夫人一道去死……待火烧灭,有人来收拣此处的尸骨,发现我们这对野鸳鸯竟于火场中的死前一刻仍在纵情交欢,闻人策面上的神情该有多精彩……哈哈哈……我当了他这么久的‘影子’,如今也能正大光明的睡上一回他金枝玉叶的妻,于死前为他添上最后一堵,不亏。” 缝隙处蔓延而来的火势愈发之大,尘卿若当真抛却了生死一般,笑的极为肆意而畅快,一双瞳孔被火光照成金色,愈发像是燃有盏盏鬼火的兽瞳。 一件件除去衣物太过麻烦,他索性径直撕破了自己的衣物,俯首迫不及待地啃咬上她的脖颈。同时大掌往下探上她的腰身,动作粗重而野蛮,带着喘息的去剥她的腰封。 “夫人怎么不说话,也不求饶?总是不给予我回应,当真是叫贫道怀疑自己好似准备奸-尸呢……”他与她附耳,神情已经全然疯癫,丝毫不见正常之色。 季书瑜被疼痛之感刺激地唤回了几分神志,却因方才的挣扎而有些脱力,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眼前人的羞辱。 心中极度抗拒,却不能进行反抗与回击。 她眼下又该如何做…… 火场之中,身上那人的华衣沾染的兰香如火般浓烈而灼人,几乎攫取了她所有的呼吸与神思。 火龙寸寸逼近,佳公子的目光中倏然透露出几分露骨的愉悦,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浅淡的眸中宛若一块洒满温热鲜血的琥珀,瑰丽诡艳的近乎妖异。 “不,求你,不要……” 被火光照亮的面容妖异而疯狂,俊美眉宇连带着他所给予的疼痛皆于这一刻被深深刻入心间,留下深不可灭的印象,皆使她于往后都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夫人,你逃不脱的。” 身上的外衣被他毫不留情的剥去,大掌按住她的腰摩挲,那些细碎的光亮,将他瞳色极浅淡的眸子照得宛若一潭深水,好似滔天波浪,令人望而生畏。 季书瑜咬住舌尖,借着疼痛稳住心神,探出指尖使劲去够自己藏于身后的玉瓶,艰难地将其拾起,调动全身的力量,趁男人注意力分散之时从后头狠狠敲击他的头。 “唔!” 男人吃痛的撤开几步,粗暴的动作被迫终止,双目中露出些许凶狠的神光望向她。额角缓缓落下鲜血,配合那阴沉的神情显得异常森冷可怖。 “果真不是一般的猫儿……到了如今这步田地,竟然还有力气伤人。”他歪了歪脖子,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见她挣扎着往后逃开,弯唇笑道,“你逃不脱的,此处的出口除了我便再无他人知晓,你便是想逃,也无处可去。” 季书瑜面上流下冷汗,眼前闪过一阵阵的黑蒙,几乎无力气开口同他辩驳,只是默不作声地将一截碎裂的玉片藏匿于手中,形容狼狈。 男人缓步上前,望着墙角处软弱无力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夫人的力气不错,只是方才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如今若是还有什么招数,便尽管使出来罢。” 他等待了片刻,见她无力反抗,方才微微俯下身去,以全面围堵的姿态将她困于包围圈内,目光如打量猎物一般一点点地描摹过她精致脆弱的眉眼,笑道:“若是没有招数了,那之后便可别怨我没给你机会了。你忒不乖巧,贫道也只好提前送你先上路了……” 大掌握住那截纤细的脖颈,力道一点点收紧,将所有的呼吸与言语都制于喉间,很快女子便陷入痛苦的境地,手中的碎片也掉落于地面。 “可别怨我啊……要怪,只能怪你那薄情的夫郎,硬是要将我逼上死路。” 他伸出另一只手,如若先前安抚猫儿那般抚摸她的发顶,温声言道:“很快就不痛了,别害怕,我很快就会来黄泉陪你。” 他死死制住女子的挣扎动作,面上浮现出嗜血餍足之色,“临死前,不若你便再做一件善事,让我饱餐一番罢……只是可惜,交欢与饮血食肉最为般配,若是少了一件,便难免叫人不够尽兴。” 火势蔓延至跟前,见她呼吸声逐渐微弱,他眼中露出疯狂之色,也不管她到底是死是活,欲趁着女子还有温度时一逞兽-欲,松开了扣死她脖子的手,伸手去撕底下的裙摆。 却也是此刻,一柄长剑若从后方高处落下,闪过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银色轨迹,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干脆利落,以雷霆般迅猛之势狠狠刺向尘卿。 剑尖直取要害,快得令人咋舌。 那尚且带着诡异笑容的人头咕噜坠地,猩红的鲜血如注狂喷,将女子身上单薄的素衣也染上几分不详的妖异之色。 感受到肌肤上黏腻的触感,与鼻间混 合着血腥气味的刺鼻兰香,季书瑜胃中翻腾,恶心欲呕,恍惚间却听闻耳旁传来一声如若夜风的男声。 “污秽之物,当死。” 这声音太过熟悉,她却生不出丝毫波澜,更无意去寻那声音的主人,只缓缓扭过头去。 眼下的情形,又是幻觉罢。 被困于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她渴盼了这么多天的援助,却仍然未能等来什么。 如今她已不再渴求什么了。 她从来于死亡边缘行走,早便做好了随时面临死亡的准备,世间早无甚么她牵挂的东西,先前所有欠下的恩惠也都还尽了。 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那该多好。 只是可惜,眼下瞧着,她可能要叫闻人策因她而蒙羞,无辜受累了…… 她胡思乱想着,感受到火舌似乎已经舔舐上自己的皮肤,似乎在将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吞噬燃烬。 这一辈子,她走得太坎坷了。若是有来生,她实在是不想再苦兮兮的做人了。 “若是有来生,还是做只飞鸟来得自在……” 能够看遍天下山水,肆意飞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闭眼等待死亡,额上冒出晶莹的汗珠,于肌肤上滑下犹如清泪。 可下一刻,季书瑜却忽而觉着身体一轻,周身的热意消退,似遇见冰雪一般皆避她而绕。 她好像是躺在冰床上一般,丝丝凉意透过肌肤传向心脏,将她痛苦的心安放收藏,仔细呵护。 有人用指腹为她擦去肌肤上黏腻的血,温声说要带她走。 是谎话,但也真是美梦。 …… 听见了那句几不可闻的低语,闻人策若有所思,火光映照着他精致的侧颜,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仿若迎着烈焰绚烂而开的荼蘼,诱人又危险。 见怀中的人好似又没了知觉,他眼眸微深,迈开一双长腿往来时的密道走去,身影逐渐消失于阴影之中。 要做飞鸟? 她于他眼中,便恰似一只误入笼中的飞鸟。她给予了他从未见过的冰雪风霜之色,更是教他品尝了情苦与甘甜,从而忍不住生出贪念。 只是,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譬如她。 它们的羽翼太光辉了,当它飞走,你会由衷地庆贺它能获得自由。 可遗憾的是,自己还得在这乏味之地苟活。 第56章 心事重重 她较先前分别时,又清减许多…… 另一边, 闻人珏派遣下山寻找失踪马车的人终于返还,前往客堂之中回禀。 “马车倒在五里地外的一处田坑里,发现时人已没了踪影, 属下往周边的农舍都走了一遭,仍然未能发现其他线索。” 为首的男子垂首下跪, 如是说道。 “属下无能, 请公子降罪。” 榻上, 穿着素衣的闻人珏并不言语,唯有紧蹙的双眉与眼中沉重的忧郁, 流露出内心难以掩饰的焦灼。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似乎也因疾病而失去了光泽,贴于光洁饱满的额上, 为他增添了几分憔悴。 “降罪……看来你是准备要放弃任务, 打算用脑袋来赎自己的渎职、无能之罪了。”桃花眼中神色幽暗而锐利, 他垂下首望向地面伏拜之人,语气森冷若覆冰霜。 那人面白若纸,眼中浮现出恐惧之色,支支吾吾地想要辩解:“不, 不……” “若不是如此, 那人没找见,你还回来做什么?” 闻人珏抬手掩唇咳嗽, 面容上笼罩着一层病态的苍白。嘴角失去了往日雷打不动的微笑, 微微下垂, 透露出几分阴郁之色。“还不快滚下去。” 听出他的话外音, 跪于地面的男人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忙应声道:“公子莫动怒,属下立马加派人手接着搜寻!” 说罢,犹如又忙直起身来, 大踏步往外走去。 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闻人珏侧过首去,同立于一旁的侍从开口问道:“算算日子,堂兄今日应该便要到了吧,可派人去山下迎接了不曾?” 立于一旁的侍从忙垂首答道:“策公子今日辰时便到了,因您在休息,所以下人们并未前来通传。眼下,策公子应是与合一在一处。” “嗯?堂兄他唤合一过去做什么?”闻人珏感到些许意外,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这个,小的倒是不知。” 闻人珏若有所思,不再言语,室内恢复至宁静,犹如一处酝酿着波涛风暴的暗流。 顿了半晌,他方才有所动作,若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有些凝重。 他从床榻上直坐起身来,拖着病体下了榻,果断地吩咐道:“更衣,领我去拜会堂兄。” 侍从惊愕,想起合一离开时留下的交代,又支支吾吾地说道:“这,医师嘱咐过,公子您如今贵体抱恙,不宜奔波劳累,还是好好歇息才是……” 闻人珏却不理睬他的劝阻,亦懒得多费口舌辩驳,自行换了鞋履,拾起披风抬步便往屋外走去。 被无视了的侍从被落在后头,见男人脚步尚且不稳,迈出的步伐竟是比原先康健时更大,神情不由得愈发焦灼。可观他神情冷峻,隐隐有要发作的迹象,亦是不敢再出言忤逆他的心意,不然只怕自己小命也会不保。 可这主子身份金贵的很,不服侍着更是不行啊。 他不由得满腔苦涩,只得追上前去,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小的扶着公子,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 远处烈焰冲天,火势如狂龙般翻腾,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见远处升起的黑烟,闻人珏眼眸渐深,随意叫住了身旁一个路过的府兵,问:“那处不是大雄宝殿么,外头有人把守,如何就失火了?” 那人本事行色匆匆,回首见是他,只得停下脚步,忙不迭地向男人俯首行了一礼。又答道:“回公子的话,那处并非失火,乃是策郎君方才下的命令。” 见对面穿着华衣的男人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几分异色,他神情有些犹豫,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解释:“郎君道是佛门净地中混入了污秽之物,腌臜重重,故而命人用火将宝殿与旁边的几座小阁悉数焚烧殆尽,预备重新筑殿。” 闻人珏对此解释感到不解,面上露出几丝哂笑,若有所思,一边大步往前方走去。 他这位堂兄向来低调,又追求君子明哲保身的那一套,因而并不爱出什么风头。可今个儿,如何却忽然转了性子,竟丝毫不避讳众人的口舌? 再者,闻人策不是从来便瞧不起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么,如何今日也会学他的作风,肆意于山中纵火? 更何况,此处并非是匪窝,而是人多眼杂、美名远扬的寺庙。他先前碍于人口舌,命手下搜查寺庙时尚且不敢对大雄宝殿多做什么,可如今,闻人策却要一把火点了它。 …… 可他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劲,以他对闻人策的了解,那人并非是做事不讲缘由之人。 他到底是在图什么呢…… 是觉着自己落了下风,想为母报仇,搏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从而挽回祖父的偏爱么? 可闻人策向来沉着冷静,与闻人大爷的续弦也并不算亲近,若真是如眼下这般大动肝火,需要燃一座宝殿来解气,那与之前留给世人瞧的形象也太过割裂,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闻人珏眉眼微沉,于心底飞快的算计着各种利弊,没走出几步,忽然间如若联想到什么,脚步渐顿,脑海中又生出一个不妙的猜测。 那兵卫方才说的什么? 腌臜重重。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那一茬呢。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总是藏污纳垢。 唇边的笑容逐渐变淡,他心如擂鼓,眼神却是愈发冷静可怖,苍白的面容之上滴下冷汗,愈发加快了步伐。 …… 二人很快便到达了宝殿周围。 那壮丽的宝殿伫立于熊熊烈火火之中摇摇欲坠,四周是灰烟纷飞。苍白的薄唇微抿,桃花眼中倒映出一片冲天火光。 而眼前的一幕,也让闻人珏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 了验证。 炽热的火焰无情地吞噬着古老的木梁和精致的雕花,噼啪作响的木材爆裂声与火舌的呼啸声交织成一首悲壮的交响曲。 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行于燃烧的坍塌废墟之间。他身后烈焰飞灰,张牙舞爪,竟生生让那一身幽凉雪衣压得仓皇而无力,黯淡几分。 浓烟滚滚,遮蔽了日光,只留下一片火光冲天宛如修罗地狱的景象。 可那人雪肤露鬓,鼻间下颚亦被火光勾勒出美玉荧光。面上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怀中似拥至宝,始终未曾叫她衣角沾到一丝飞灰。 这般淡然,似一切尽于掌握,全然不曾将那巨大的宝殿放于眼里。 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消失,闻人珏缓缓紧握了拳,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冰雹落在冻土上,既冷又硬。 “闻、人、策。” 每一个字音都染满了寒凉,从他的唇齿间溢出,纷纷化作一道道无形的箭矢,追逐着前方的马车而去。 那俊美端方的公子登上轿梯时,侧首往此处投来一瞥。 眼神一如从前那般无动于衷,好似万物尽在其中,又似万物皆不在其中。 而他却从底下品出了无声的嘲讽,似在讥笑他无论怎样追赶、怎样作为,都永远无法与之匹敌,更无法撼动他那牢不可催的未来家主的地位。 火龙寸寸逼近,明亮的火光映照在闻人珏精致的侧颜上,将冷艳的眉眼描摹的愈发妖异,如若志异里食人脏腑的精怪,诡艳艳丽的令人不敢直视。 真是高傲的长公子。 一举一动总能轻易便能激起人的胜负欲望,叫人回想起不堪的往事,心底暗生恶念,终日终夜地想要将这天之骄子从云端狠狠拉下,踩入脚底的泥坑里,好叫他也尝尝被俯瞰时的阴暗滋味。 可他如今不急了,因为这份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 他很想要瞧瞧,待闻人策与家主之位失之交臂时,会是怎样一幅精彩的表情,又不知其是否还能继续如眼下这般,维持那云淡风轻的神祗模样。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 队伍朝向兰州已行进了两日。 马车路过一片山地,一阵连续的颠簸之感晃醒了正在昏睡的季书瑜。 听着耳畔偶尔传来的翻书声,长翎睫羽若蝶翼般轻颤,杏眸徐徐睁开,睡眼模糊的望向四周。 不想,入眼的却不是那终日不见天日的暗室。 柔和的光线透过绸制窗帘,洒落于精致的内饰之上,营造出一片温馨而明亮的空间。而边角处放置着一只精致的青铜香炉,熏香袅袅缭绕而上,淡淡的芬芳与车厢内的木香、兰香等柔软气息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恬静而舒适的气氛。 这是梦吗…… 她不自觉地想要直坐起身来,胸前的被子往下滑落,感受到凉意,她愣怔了片刻,又垂首往下望去,忽而发觉自己此刻穿着单薄,正躺于光滑丝质被褥之中。 肌肤触感柔软而舒适,几乎能将全身所有的疲惫悉数消解。 逼真若此,倒也不像是假的。 她不安地抿了抿唇,回过头去,蓦然间瞧见身侧端坐之人的身影,不由得被惊了一跳,神情中透露出些许慌乱。 这人是谁? 她如今脑海中的记忆异常紊乱,一旦尝试着回想昏迷前发生过的场景,脑海中的疼痛如针扎似的一阵阵发作,令人苦不堪言。 “怎么了?” 感受到一侧传来的动静,那郎君回过首来,见她额上冒出冷汗,不由得放下手中书卷,起身朝她的方向逐渐靠近。 一阵浅淡柔和的兰香传入鼻间,她意识混沌一瞬,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掌落于她后背处,安抚着女子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 “夫人梦魇了?可要饮用些参汤定定神?” 耳畔含着担忧的声线令人无端地感到熟悉。 可她胸腔中的心脏忽然间开始狂跳如擂,如若鼠见猫般,陡然间生出一种近似本能的惊惧之感。 季书瑜轻抿苍白的唇,强行捺住心头不祥的预感,方才缓缓抬首望去。 柔和的光线将玉郎面容轮廓照得格外清晰,就连鼻尖下颚也被日光勾勒出美玉的莹光,眉眼精致宛若昆仑之神,令人难以生起亵渎之心。 郎君温润谦和,似晶莹剔透的甘泉滋润过干涸田地,所过之处绿意横生,且有杏花李花,压枝欲折。 那双长睫之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乌眸低垂,此刻正专注地瞧她。 他神情不变,唇角含着的笑意却是一点点消散了。 “夫人,如何这般看吾。” 季书瑜缓慢地眨眼,待脑海中模糊的人影与身前之人彻底重叠一致,身心如坠冰窖。 她果真没能逃脱…… 思绪混乱间,眼前闪过火场中那张神情扭曲到极致的面容,血瞳若凶兽,正欲暴起将她生吞活剥。 那双箍死她脖颈的手好似一直桎梏于身,痛感顷刻间刺入心扉,黑暗中一幕幕画面于眼前闪过,如若濒死时闪现的走马灯。 见她神情变得极为古怪,闻人策眉心微跳,突然间也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渐沉。 他目光沉静地同她对视,移步想要上前,季书瑜却是再也克制不住颤栗,如若遇见避之不及的事物一般猛地大退一步。 一侧的小几被意外带落,听闻身侧杯盏碎裂的声音,她更是惊慌失措地将锦被掩住自己。 “走开!”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轻颤。 这人金玉其外,实则暴虐嗜血,爱好将人困于手心折磨。她于痛苦中挣扎难逃,早就无法分辨到底何为虚妄,何为真实了。 她如丛林中失去庇护的幼兽一般,掩耳盗铃般地埋头,固执地不肯再去理睬周围的任何人与事。 从未见过她流露出这般痛苦惊惧的情绪,闻人策不由得怔愣,想去搀扶她的手落于木案之上,静默地侧过身。 长翎睫羽垂落,他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忧色,思忖她如何会突然爆发这般强烈的负面情绪。 就好似被世间一切所抛却般奔溃无措。她记得他的面容,可是……却非熟悉亲近之意,而是本能的想要逃避。 ……是那妖僧,以他的脸对她做了什么事么? 他静默不语,暗眸渐深,心底蓦然生出一股戾气。 他从不为已下的任何决断后悔,可至如今,却也觉着当时的那一刀不够痛快,颇为轻率。 佛门素有因果报应之说,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 听闻,剥皮乃人间之极痛,若要真讲究一报还一报,那妖僧将此事乐此不疲地行了一世,如何也该自尝一番恶果才是。 再不成,废去他的双眼与四肢,遗其于火场中感受烈焰焚身,化成黑灰的滋味。 …… 他思忖着,一边后退几步,不叫眼底的戾气于她眼前泄露分毫。 二人始终保持着三尺的距离,他垂目为她倒了盏茶,之后便落座于一侧,不再有所动作了。 茶香轻溢,片刻后,听着耳边传来的书页翻动之声,季书瑜剧烈跳动的心方才稍有平缓。 那人久久未有动静,她心中惊疑不定,却也不肯抬眸去瞧他,便只固执地埋头闭目,独自平复心绪。 马车内异常宁静,两人皆不语,便只闻外头隐约传来的溪水潺潺,鸟鸣啾啾之音。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那道轻浅的呼吸声方才逐渐规律,闻人策终于停顿住了翻动书页的动作,他抬眸注视她片刻,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玉郎无言倾身,修长的指尖落于女子面颊,动作极小地为她抚平蹙起的眉心。 却未曾发觉,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逐渐紧锁的眉头。 他于心中默念。 她较先前分别之时,又清减了许多。 第57章 阳春白雪 玉郎的真心,她实在是瞧不见…… 因主子需于马车中静养, 马车行驶的极为缓慢,返程所需的天数也被拉至原本的数倍之长。 与来时不同,回兰州的途中, 闻人策没有再骑马。他将马匹交予了下属,之后便一直留于马车之中。 马车并不算太大, 但供两人躺坐倒也是绰绰有余了。 季书瑜于马车中养病, 被迫同自己畏惧的人朝夕相对。她好似一只警惕的小兽, 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观察身边之人,试图以最苛刻 的目光, 挑剔他身上任何可疑的点。 艰难地熬过了几日的磨合期,不想, 之后她竟也于不知不觉中, 从最初如蚂蚁啃噬肌肤般的不自在, 逐渐转变适应。 甚至,她不得不开始尝试着相信,眼前此人与火场之中的恶鬼并非是同一人。 他自称为她的夫郎,恐怕亦不是诓骗她的。 他对她太了解了, 知晓她的一切喜好, 能够精准捕捉到她情绪间的微妙变化,甚至于, 他对她身体的了解程度也…… 这人忒古怪了。 分明是养尊处优的贵胄, 却对侍疾之事毫无排斥嫌恶之意。这几日, 她的衣食起居皆为他一手打点, 每日的汤药与饮食亦统统经由他手后方才予她。 而那张小几上, 除了每日不断增长的一摞摞公文,他最常翻阅的便是那本《侍疾要语》。 她近来心绪不安,极易烦躁, 闻人策言弦索之声可以悦耳静心,命人快马去寻了把七弦琴回来。每于睡前他便净手焚香,为她一人浅度低唱。 他待她这般的细致温柔,连续几日下来,便是磐石也很难不为玉郎这般似流水无声息却又无微不至的体贴所动。 尽管记忆尚且未能完全恢复如初,但季书瑜较之先前已是安定许多,再不复头几日那般惊慌无措,草木皆兵了。 不管此人所言是否为真,他眼下待她这般细致体贴,不像是装模作样。 若真是装出来的,那他估摸也是对她另有所图,因忌惮着什么,暂时不会朝她露出獠牙。 她不敢信任他,可如今所知甚少,便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待日后再观察他一阵子了。 …… 马车并不宽敞,但却同那阴暗的四方空间截然不同。 温暖,整洁,明媚。 他似和风细雨一般,从来不肯强人所难,亦不会强迫她行任何她不乐意做的事。 他说,他们二人是刚成婚的夫妻,居于兰州。 夫与妻,二者一体,荣辱与共,应是心意相通,互不欺瞒。 可他,真的能够信任吗? …… 马车驶了十几日,终于徐停于终点。 季书瑜悠悠转醒,单薄的脊背靠着车壁,静默地听着外头传来的交谈声。 外头,便是那人口中,他们二人在兰泽的‘家’了罢。 不知为何,她胸腔中的心跳的有些快。她独坐于马车之中,神情有些茫然无措。 过了片刻,交谈声方才停了。但见车帘忽而被轻轻掀起一角,温暖的日光瞬间驱散了车中的昏暗。 侍女探身,低声轻语:“夫人,该下马车了。” 她长舒口气,将手放于前来接引她的侍女手心之中,定了定神,依言起身往外头走去。 清风浅吹,暖阳悬空。 车头马匹的皮毛被日头照得光滑雪亮,反射出的光泽有些刺眼。 她适应了片刻,但见轿梯一侧,有人也同立于万里朗日之下。 季书瑜目光下意识地去追寻那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饶是已同这位闻人家的嫡出郎君同吃住了几日,如今见了这张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容,她仍是免不了痴怔了一刻。 有匪君子,一见而知—— 月牙白的衣袍迎风猎猎而动,不染一丝纤尘,那人长身鹤立于万里朗日之下,却如玉山上行,就连鼻尖下颚也被日光勾勒出美玉的莹光。 雪衣公子垂首正同一侧的侍从吩咐着什么,似感受到阶上之人投来的目光,玉郎微蹙的眉心下意识舒展,循着她的方向,抬首露出一丝轻浅笑意。 “夫人?” 郎君神情极度温柔,双眸被日光照得宛若一潭晴日秋水,深邃无比,又好似一汪能叫人心甘情愿溺毙其中的幽暗深潭。 她同他对视上一瞬,也只是一瞬,她本能地从中捕捉到一丝微妙的,如若被狩猎者锁定般的危险感。 她也忍不住蹙了蹙眉,尚且未为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多想,便低下头去,欲同他的目光避开,默默于心中祈祷他别再用这种眼神看她。 可之后,那双瞳色极浅的眸子却始终未从她面上挪开,闻人策神情不变,静默地望着她,平静的目光中却好似藏有隐晦笑意。 一举一动皆被他注视着,她心不在焉地步下轿梯,不想,一个疏忽间竟是意外踩到了脚后垂落的裙摆。 “夫人小心脚下!”身后的侍女惊叫出声。 季书瑜闻言也是一惊,脚步凌乱地踩住下一个阶梯,径直忽略了侍女朝她伸出的手,选择探身去抓一侧的扶栏。 这个高度,她若是不能够及时稳住身形,待滚落至地面,恐怕崴脚都是轻的。 惊呼声尚未出喉,那穿着月牙白衣袍的身形疾步走进,后腰上突然环上的有力臂膀,连同她跌到谷底的心也一并捞了回来。 她呼吸有些急促,还未能缓过神来。 “身体还是不适么?”耳边传来的声音极度温柔。 他抱着她下到地面,动作熟练自然地像是早已做过了千百次。 “先行回西院吧,待夫人午憩后便差黄老前来把脉,开个滋补身体的药方。另外再命人多添些药膳,夫人近来食欲不佳……屋内侍奉的下人分一半去外院,嘱咐院中行步时不可急遽,防作声且生风。” 说罢,他又垂首,望向怀中的少女。思忖片刻,言道:“夫人于屋中好生休养,东院那边,吾一人去便成了。” 一旁的侍从得了吩咐,垂首朝两位主子行了一礼,往后退了几步,先行往东院去了。 他始终未将她放下,她便只能于人怀中仰头瞧他,一边用目光描绘着那俊美面容的轮廓,一边于心中默默思索。 她总算知道有哪里不对劲了。 他站于朗朗日光下,压根瞧不见影子。 他是兰州最好的郎君,身如白玉,心似琉璃,毫无阴霾与缺陷。无论是内在、皮囊,都完美的像是个精雕细琢的人偶。 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这几日的相处,他所流露出的喜怒哀乐都少得可怜。便像是于无形中树立起了一道屏障,将一切窥探的视线隔绝在外,杜绝任何人走近。 可她不是他的妻子吗? 便是他偶然间流露出似真心实意的笑意,都像是一种珍稀的施舍,而其背后却是以获得她的信任与依赖为目的。 他的心房紧锁,只出不进,这不公平。 他言夫妻乃是一体,却一边算计她的心意,对她设防。 这就是她如今心底最大的困惑。 原因无他,玉郎的真心,她实在是瞧不见。 …… 两人上了长廊,一路往西院而去。 由青石铺就的甬道蜿蜒向前,两旁栽满了松柏苍翠,四季常青。 季书瑜一边抬目观察府内布设,一边侧耳听闻人策说话。 走入西院,入眼的便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园林。楼榭亭阁,高下错落,水榭、假山、小亭、曲廊相互借景,溪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树,鱼跃荷塘,幽静而美好。 接连穿过几道长廊,远处忽然出现一小片缀满香玉的栏墙。其上玉兰斜出,花团锦簇,引蝶招蜂,花气馥郁,沁人心脾。 季书瑜嗅着空气中的清香,抬眼打量前方的那片院落。 闻人策行到院口处便停了脚步,他同她对视一眼,领着人穿过了那道垂花门。 步入院中,小廊道内与花圃前皆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雕花灯盏,院内灯火明亮,将四面花树照得清晰。 放眼望去,姚红魏紫,绿叶红花,格外养眼。香气沁人心脾,似能抚平人心底所有的郁气。 季书瑜抬头打量起四周的陈设,暗暗点头。 她对这地儿倒是隐约有些模糊的熟悉之感。 将她安置妥当,闻人策又开口了,言道书房中尚且有些公务需要处理,待她应声后,方才出门匆匆往外头去了。 于马车中休养的这十几日,闻人策一直于马车内处理各种公务,桌上的公文似乎永远都不会减少。更别提 他还需照料看顾她,每日都从天明忙至夜深才罢休。 季书瑜每次从梦魇中惊醒,总能瞧见他对烛而坐,如玉的肌肤上带着些许疲惫之态。 又或许是她近日过于嗜睡,印象中,似乎就没怎么见到他有过合眼歇息的时候。 当真是辛勤。 季书瑜心中肃然起敬,目送着他走出屋子。 屋内恢复至一片宁静。 室中央,香炉内燃着安神香,一缕轻烟袅袅而出,缓缓升至殿顶,营造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她又有些困了。 季书瑜往四周扫视一圈,屋内除了一个嬷嬷,便只有两个穿着青衣的侍女立于门边。 她未从中寻见那个名唤庆心的侍女,心下不由得升起些许疑惑。 那日闻人策难得不在马车上,那侍女冒雨前来寻她,同她说了好些云里雾里的话,接着讨要了一只药膏便默默离开了。 已有好几日未见了,也不知她身上的伤好全了没有。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庆心离去时的目光颇为复杂,令她心中如猫儿抓般好奇不已。 她很想再见见他,便出声询问嬷嬷庆心的踪迹。 那嬷嬷是闻人策特意从东院调来照料她的,做事干练细致。闻言她随口便答,道:“庆心姑娘身上有伤,估摸还需休养一两月,方能彻底痊愈,之后便可来屋中侍奉夫人了。” 季书瑜若有所思,抬首望向轩窗,盯着外头的一片玉兰树思索。 就在嬷嬷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季书瑜忽然间开口,提问道:“嬷嬷你方才说,这些花草都是我以前莳弄的?” 嬷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随口开口答道:“是啊,院中玉兰皆是夫人您亲自挑的,瞧这粉白开成一片,热热闹闹,真是漂亮呐……” 季书瑜漫不经心地点头,她未于窗前站多久,便又被嬷嬷催着到美人榻上午睡小憩。 第58章 扰人清梦 “为什么要占我的床榻和被褥…… 风吹银扇坠, 室静悄无声。 东宣水土宜人,便是于花也是格外滋养。如今虽是深秋,然而院中绿意却愈发茂盛, 风间充斥着丝丝馥郁温暖的兰香,芬芳而醉人。 季书瑜卧于窗侧的美人榻上, 以手支颐。 她近日嗜睡的厉害, 只是闭眼眯了一小会儿, 便已困得呵欠连天。 日光温柔而慵懒,透过稀疏云层, 斑驳地洒落在静谧花圃之中。 “劳您……求见。” 香风穿梭枝桠间,带落片片金叶, 发出的窸窣之声, 亦好似在无声低语着季节的更迭。 迷迷糊糊间, 她好似听闻窗外传来轻弱的交谈声,似是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这可不成……郎君有令,莫要……” 片刻后,那交谈声渐弱, 又如落花一般轻易被风给拂去了。 莫要什么? 是有人来寻她吗? 她没听明白, 心中虽是诧异,可睡意上头, 便也无多余精力起身问询。索性清空了漫天飘散的思绪, 不过片刻便安然睡去。 待意识回笼, 天色已是沉如墨潭。 一觉醒来, 她睁开眼, 习惯性地抬目往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并未寻见什么。 屋内仍是灯火明亮,可那股持续了几十日的清冷却好似难以彻底散去, 于院中环绕不散。 除了嬷嬷和侍女,再不见其他人影。 季书瑜静坐了片刻,方才起身坐到小桌旁,一边动用侍女呈上来的晚食,一边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那侍女垂首答:“回夫人,已是亥时了。” 握着筷箸的手一顿,季书瑜垂下眼睫。 她竟又睡了这么久? 还有,这不是闻人策居住的院子吗,时辰已不早了,他……不回来? 琢磨了一番她方才的神情和话语,立于一旁的嬷嬷灵光一闪,忽而想到了什么,忙出声解释道:“瞧老奴这记性,郎君方才已派人来院中传过话,道是近日书房中积攒了许多公文,暂时脱不开身,故而今夜应是不回来了,让夫人您先行歇息便是。” 季书瑜颔首,见嬷嬷一副显然是误会了什么的模样,也只配合的露出个羞涩的浅笑,不去做何解释。 她出此言,可不是盼念着那人回来。 她对于二人夜间需同卧于一张榻上共眠之事尚且有些抵触……似一把铡刀悬于头颅之上,落下前的每一刻都异常磨人。 马车上,他的关怀与体贴颇具迷惑性,可她如今仍对他所知甚少,且不知他心中所欲所图,所以还是得提防小心才是。 因此,‘他不会回来’倒真是个好消息,也省得她再多费心神,去思索要如何同他周旋,安稳的度过这段日子。 最好他这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才好,干脆将她这号人给忘于脑后,短时间内别再回来了。 季书瑜不再多问,用完了晚食,又在屋中磨蹭了片刻,她一边消食,一边于院中闲逛。 很可惜,她对这院子的记忆有些稀薄,打量了半晌,仍旧一无所获。 她失了兴致,起身随嬷嬷前往盥洗室洗漱。 “午憩时我好似听见院门外有人在说话,可是东院来人了?” 尽管午时闻人策交代了不用她去东院,但毕竟‘初来乍到’,她心中仍稍感不安。 “是的……不过郎君早有吩咐,夫人只消静心养病便是,近日院中琐事都无需前来搅扰您,故而老奴便打发他走了。” 珠帘摇晃,声音渐弱。 “好罢。” …… 外院中传来隐约人声。 室中,又是一阵细碎的圆珠碰撞之声。 居室内不复白日的明亮,半数烛火皆被掐灭,只留下几盏小烛照明长夜。 来人收回拨弄珠帘的手,脚步无声息地踏入室内,长眸微抬,目光望向一侧垂落的纱帐。 珠帘停止摇晃,室中轻浅规律的气息声传入耳中。他五感俱佳,那呼吸声清晰的,就好似人在耳旁呢喃。 人没醒。 他收回目光,身上携带着些许清凉的水汽,于榻下立了片刻,等寒气散去,方才抬手解了披风,走向那张宽大的床榻。 掀开纱帐一角,鼻息间传来暖香,如若羽毛拂过面颊,莫名撩人。 闻人策动作忽而有片刻的停顿。 就距离他身前几寸,靠近床榻的最外侧,入眼便是女子穿着一身藕色裙子的娇软身段。 一头极长的墨发如缎般铺撒于床褥上,光点洒落,透出些许耀目的光泽。而其中那截雪颈好似琼玉堆雪,墨发红唇,当真如若志异中的画中仙一般,美的叫人惊心动魄。 二人靠的极近,近到明明身体没有任何的相触,他却仍然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如羊脂软玉般叫人贪恋着迷的温暖,与盈盈兰气。 她很喜欢他身上的兰香么? 即便是失去了记忆,她也仍然喜好与他用同一种兰香,主动让那些经由他手调制的香料化作一张蛛网,密不透风,严严实实的笼罩、裹挟住自己的肌肤…… 又好像是,一只想要寻求庇护的幼兽,主动要求狩猎者的双翼将自己拢入巢穴内。殊不知,或许,他才是她原本最需要小心躲藏的天敌。 淡漠的目光如有实质般于她面颊上轻轻拂过,似水中倒映的冷月,又似寒凉月色中,吞吐蛇信,以身丈量比对猎物肥瘦的凶兽。 她是真心喜欢,还是不过如先前那般,在有意无意的讨好他? 闻人策不得而知,他借着光线久久注视着身前女子的面容,静默无言。 直待榻上之人似是感受到外界透入的细风,一双长睫若蝶翼微颤,隐隐有转醒的迹象,闻人策方才收敛了思绪。 他松手,将帘子重新放下。 光线被层层纱帐阻绝在外,漆黑的空间里,暖意逐渐回升,随之而起的,还有一种沾染着兰香的暧昧气息。 她现在的位置太偏,若是再往外挪动几寸,定然会跌落下去。 闻人策半弯下腰,动作极轻地托起自己妻子的腰身,待将人往榻内侧挪进些许,方才跟着上了榻。 近来衙中要他处理的事务颇多,恐怕之后几日,他都无法常来院里陪她了。 他闭目细细思索着,便是这难得清闲休息的功夫,都仍在为之后即将到来的公务提前做简单的规划。 室内静默了许久,身旁一侧的褥子忽然微微下陷少许。 一只带有暖意的小手伸过来,纤细 的指尖肌理细腻,在他臂膀上一点点向上摸索。 似菟丝花温柔、无声息地攀爬大树,探索占取着独属自己的空间。 闻人策保持沉默,脑海中本能地开始盘算她的用意,喉结却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等待了半晌,也不见身侧之人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心下困惑,小幅度地侧首望去。 他率先出声:“夫人。” 身旁之人贪婪地夺取他身上的凉意,闻言低低应声,好似猫儿般伸懒腰时的轻哼。 她重新睁开眼,面容上尚且还挂着一副迷糊的神情。 待适应了片刻昏黑的环境,她方才抬眼,但见距离自己不过几寸的距离,一张俊美好似昆仑之神的面容,正默默地望向自己。 眼眸好似一池秋潭,明明帐纱内这般昏黑,她却从中隐约望见了无垠水面,与身型单薄的自己。 他安静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她先说些什么。 ……嗯,她该说些什么? “唔。” 闻人策等了片刻,方才见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般惊愕了一瞬,之后,又如狸奴般眯起眼眸,微微扬着小脸,继续朝他凑近。 气势锋利凶狠,神情却又透出些许迟钝。 她……是要吻他? 为什么? …… 又不大像。 暗香盈室,如若一张无形的猎网,专门捕捉热衷于夜间行动狩猎的凶兽。 他气息微妙的凌乱了一瞬,语气却仍旧如常,声线温润,安抚她:“吵醒你了吗?是吾的过失。” 季书瑜眯眼,并不接受他的道歉,声音有些沙哑,不答反问:“为什么要占我的床榻和被褥?” 闻人策低眸看了眼身下并躺四人也绰绰有余的床榻,哑了片刻,正欲为自己辩解几句,便听她又接着发问了。 季书瑜打了个哈欠,“你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 榻间太黑了,她又是从上往下俯视着他,遮住了仅有的光线。他不能瞧见她面部细微的神情,更难琢磨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闻人策斟酌了一番言辞,示意道:“夫人,是吾。” 她神情有些危险地眯起双眼,“夫人……嗯,不论是我身边的嬷嬷、随侍,他们都这么称呼我。我观你有些面熟,难道是跟着夫郎做事的随侍?这次暂且饶了你,还不快出去。” 她不满意,她想要他给出什么样的答复? 闻人策从下往上仰视着她,于脑海中细细描摹下她满是困意的模样,一边无意识地转动指上的白玉戒。 她近日因疾性情变了许多,夜间总需要他抚琴才能安然入睡…… 是了。 他的目光又于她微红似墨洇湿的眼角停落,突然顿住。 她,方才是哭过了? 如今心情不悦,难道是怪他回来晚了,没如往常那般为她抚琴么? 意识到这个可能,他心下又了然些许,薄唇微抿,声线带着些许不自知的撩人与温柔。 “抱歉,兰泽闻人氏,闻人策,来给夫人书瑜抚琴赔罪。今日回来的晚,瑜儿是恼吾了?” 季书瑜眨巴眨巴眼睛,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听了他这席话半晌没再回话。 最后,是闻人策伸出手,将她重新带回了云枕上。 他未将手收回,而是往下滑去,以一个适宜的力度轻轻环住她的腰身。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冷香将她牢牢包裹在内,莫名叫人安心。“瑜儿今夜想听什么?良宵引,还是鸥鹭忘机。” 她小幅度地转了转腰,挣脱不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维持这个姿势。 季书瑜不想说话了,索性闭目装睡。 是啊,她确实恼了。 这人明明说好不会来这儿睡的,结果说话不算数,专挑夜半回来,真是狠狠惊了她一跳。 她很想装作不认识他,赶他下去。 可观这人明明一副疲惫面容,却眉眼带笑,仍欲坚持为她抚琴的模样,她心中又没有那么想计较了。 罢了,既是夫妻,之前也不是没睡过,那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况且——天都快要亮了,还弹什么琴啊,睡觉! 第59章 金屋藏娇 “莫怕,是我。” 寅时一刻, 天蒙蒙亮。 闻人策梳洗毕,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听下人在侧低声禀报。 屋内静默, 只有嬷嬷刻意压低了的言语声。 灰青色的光束于窗棂中投落至室内,将室中那张俊美的面容照得朦胧, 华袍长袖, 温润出尘, 宛若为天地所垂青的昆仑神子。 一双睫羽垂落,玉郎目光沉静如水, 望向里屋的方向。 那头呼吸声仍旧轻浅规律,主人还未有转醒的迹象。 “做的不错, 之后几日也不用叫人与琐事来使夫人费心劳神, 若是东院有什么紧要之事, 径直差人来书房禀吾便是。” 那老嬷嬷颔首应下。 闻人策若有所思,继续补充道,“夫人身体不适,近来颇为嗜睡, 一日三食你需替她看着, 到了时辰便唤她醒来用些。” 向来话少的矜贵公子好似突然转了性子,这般的细致体贴, 叫嬷嬷眼角皱起笑纹, 忙不迭应下。 “郎君说的是, 老奴都记下了。” 再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了, 闻人策最后望一眼于榻中安睡的女子, 方才转身离去了。 长廊上灯火尚未燃明,闻人策亦未持灯。他独身于寂静长廊上行走,面容隐于阴影中, 神情平静,然而心却难得泛起些许波澜。 …… 往后,这四方天地中困着的人,又将多添一个她。 她会怪他么? 她如今便如一幅未曾书画过的卷轴,对过往繁杂尘世之事遗忘殆尽,无忧无邪,从今往后,也将只由得他一人执笔书写。 他回想着这几日她面对自己时露出的各种神情,或警惕,或依赖,或恼怒,一颦一笑皆是这般纯粹…… 闻人策心中幽暗思绪无声翻涌,若有所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又有何不好呢? 他愿以闻人氏族之未来起誓,她可以永远于他的荫蔽下平安顺遂,即便他身死,亦会提前为她谋划好一条富贵荣华之道,足以她百岁无忧。 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他知晓她身份成谜,肩上背负着皇室所托付的,难以承担之重。 但倘若,这次,他替她选择忘却外界腌臜的侵染,后半生太平清净,只为自己而过活呢。 毕竟,京畿那边很快就不太平了……皇室也将自顾不暇。 她无需再为身后之人而强颜欢笑讨好他,做出违心之举。他亦会替她承担往后的所有风霜雨雪,铺就一条太平顺遂之路。 * 西院某僻静之处。 “咚咚咚咚咚。”——是规律的五声敲门声。 民间有俗话言,人敲三,鬼敲四,妖敲五。 如今天色尚且昏沉,灯也未燃起,碰上这沉闷的敲门声,总不免予人一种不祥之感。 可紧闭的房门却是径直推开了一条缝隙。 女子声线喑哑,透过缝隙向外望去,问道:“什么人?” 穿着一袭深色长袍的男子回话,“当路君,戌四。” 紧闭的房门立刻便大开了。 屋内传来药膏的气息,卫逸眉心微动,目光往身前之人望去。 面前是一张苍白的面容,女子较往日瘦削许多,平时慧黠的一双猫眼如今也失了光彩,因病气儿显得恹恹地。 她往屋外扫了一圈,低声示意他:“怎么挑这个时候过来?进来说话。” 两人进了屋,又于桌旁落座。 “长话短说,再过会儿天便大亮了,院子里的人起来做事,你恐怕就难走了。” 庆 心猜得出他此行来意,无需卫逸多言,便先将之前于香山上所经历的事皆同他说了一遍。之后想了想,又把她同季书瑜见的最后一面,她所展现出来的状态也描述了一遍。 “我猜测,她约莫是中了藏锋客的阴招……如今院中所有大小事几乎皆由那嬷嬷一手掌管,连我都插不了手,去见她的事我也帮不了你了。断联许久,也不知她能记起来多少。” 卫逸闻言也静默片刻,微微颔首,言道:“多谢你如实相告,此行你也辛苦了。看来昨日我被院外的人阻拦,也并非是她自己的意思。那人阻拦你我见她,果真是心怀叵测。” 他一双长睫垂落,眼中隐藏的情绪叫人看不清楚。 庆心也跟着颔首,“他是对我们起疑心了吗?我怕他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方才出此计策……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再拖了,不若传信给暗阁,让上边的人来做决策罢。” “不可。” 卫逸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了,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暗色。 庆心忍不住抬眼,眯眼打量他,疑惑:“怎么了,难不成,你有什么主意?” 感受到她的视线,卫逸神色平静,也抬眼同她相对。 他容貌生的端正清隽,毫无攻击性,一双深褐色的眼好似泛着朦胧山雾,叫人望去犹如隔着一道烟雨屏障。猜不透,也抓不着。 他声线极稳,淡然开口,道:“依我看,局面还未糟糕到此田地……且先容我想法子去见过她,待确定真的别无他法了,再传信给组织也不迟。” 庆心想了想,觉得此举倒也更稳妥些,便颔首应下。“那便先照你说的办吧。” 两人无其他话可聊,借着天色遮掩,那人静静地来,又悄悄地离去了。 * 这了几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季书瑜自觉真是清闲的要发霉了。 闻人策命人给她备了许多解闷的玩意打发时间,可她近日便是消遣玩耍时,也常常有些心不在焉。 这里的日子太过宁静闲适,同那段不见天日的碎片记忆相比,太过割裂,也太不真实了。 她冥冥之中总有一种直觉——自己好像忘却了什么重要的事。 而这份已潜藏许久的不安已没入心底,隐隐有把她拉入焦虑困境之中,直至万劫不复的征兆。 她应该做点什么。 季书瑜窝在榻上,一边望着花圃中的姚红魏紫出神。 毋庸置疑,闻人策待她很好,相处了这么些天,她自然也瞧得见他对自己的在意……这便是她愿意相信他的凭据之一。 他是可以相信的吧? 恍惚间,嬷嬷的声音好似又随风吹拂过耳。 “老奴从公主初入京畿时便在殿中伺候了,您的礼仪与规矩便是由老奴调教的。不过几载,您便出落的越来越窈窕,模样也越来越像皇后娘娘了,瞧着真是令人忍不住恍惚……您一日一日安稳地长大,想必娘娘在天之灵应也能安心了罢……” “老奴于宫中浸淫阴司数载,见过腌臜重重,也算是半个人精了。说句为您着想的话,可能不好听,却也是发自肺腑。信件送来那日,向来行事稳重的郎君头一回不顾家主劝阻,径直调了人马离了兰州,一头栽进那吃人的香山……这郎君有情义,有权势,奴瞧着,这世间再无人比他更适合您了。皇室虽不仁,但之后有闻人郎君照料公主,奴也算是安心许多,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对她有求必应,这说的不错。可季书瑜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条件被一笔带过了。 她是失了记忆,可身体行动却并没有大碍。然而院外守着的人却不准许她自由出入,便是要出去走动,也得带着一众随侍同行。 这应是闻人策授意的。 而这几日,闻人策确实也忙的脚不沾地,她有心想问他,却始终没有机会。 院子清冷无声,屋内屋外皆堆满了供她无聊时赏玩的珍物,从珊瑚到珠宝,可谓是琳琅满目。 但于她眼中,却觉得这儿更像是一只妆点华贵,用来囚人的笼。 疑惑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 可如嬷嬷所说,闻人策对她很好,她不得不承认。 他也许是念着她的病体,不放心自己独自出去,便着人守着她于院中养病罢? 她该体恤他的心意,不是吗? 尽管这于她,更像是种逼仄的拘束。 …… 她以为接下来的日子,都会静若死水、毫无波澜。 可这一日,一枚不起眼的石子却突然跨过重重阻拦,投入湖心,激起了些许不寻常的涟漪。 此时正是午时,暖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季书瑜方才用过午食,遣走侍女们后,便独自卧于窗前的美人榻上小憩。 一只风筝落入了院内,轻轻挂在不远处的一棵玉兰树上。 “嗯?谁的东西落进来了?” 她面露新奇之色,从榻上坐起身,有意地避开总爱絮叨的侍女们,循着那棵玉兰树的方向走去。 她走近,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只风筝的位置。 风筝卡紧在枝桠上,而玉兰树生的高,若是不借助外物,恐怕不好取下上头挂着的东西。 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返回屋中,寻找其他人帮忙。 可就距离她所在位置不远处,栽着小片紫竹林的地方传来一阵窸窣轻响——像极了蛇游动时的动静。 季书瑜心一惊,纳闷这府邸之中竟然也会有这等恶兽,来不及仔细打量,便本能地朝反方向退后几步。 却听身后传来人的低语。 “莫怕,是我,夫人。” 青年声线干净清冽,怕她跑开,忙不迭开口解释。 季书瑜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回过首去,便见一道穿着墨绿束腰长袍身影拨开了茂密的竹叶丛,从高高的院墙上径直跳了下来。 “仆卫逸,见过夫人,奉命取物,无意冒犯。” 他注视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娇美面容,垂下眼睫,进行跪拜礼。 第60章 言而有信 “你还会如今日这般,翻墙来…… 季书瑜眯眼观察他。 青年猿臂蜂腰, 双腿修长,行动时轻盈矫健,动作之敏捷, 不似寻常人。 如今他虽跪于她跟前,通身气度却仍是不卑不亢, 唇含淡笑, 倒也不似其他侍仆的疏离恭敬之色。 “肃小郎君方才正于园中嬉戏, 不想玩耍时风筝线绳忽然崩断,风筝误坠入西院中……郎君心急如焚, 然而此院近日不允许他人出入,故而命仆翻墙来取, 本无意惊扰您, 无意冒犯, 还请宽恕。” 他将来意同她简单解释一遍,见女子面上并无异色,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 得了允准,卫逸躬身于地面拣了一个石子, 转身去到玉兰树底下。 但见他手腕不过是轻轻发力, 指尖那枚石子却如出弓般被掷的极高,卡在枝桠间的风筝应声而落, 于空中不断旋转下坠。 竟是未曾带落一片玉兰花叶。 “好厉害……” 卫逸随手接住了那物件, 回首, 便见女子正目光专注地打量他。 他眼眸微动, 上前将风筝递给她瞧, 忽而压低声音,开口问道:“许久未见,不知公主您近来可安好?” 季书瑜神情不变, 笑答:“尚可,只是近日久病,有些旧事已经记不大清晰了。” 卫逸面上露出歉意的笑容,没有再继续追问,看她把玩着那只风筝,一边若随口提起般同她介绍自己的身份。 “仆卫逸,乃是公主的陪嫁中官,亦是您待嫁时殿中的管事。数月前进入王府后,您便派遣仆跟随吴总管做事,故而祁春香山之行并未令仆随同……” 季书瑜始终未曾开口打断他的话,听他又说起了许多宫中旧事,探入袖中的手纹丝未动,绷直的背却是隐隐放松几分。 卫逸自然也瞧见了她藏于袖中的动作,通过显露出的轮廓也猜测出其中究竟是何物。 看来她虽暂时忘却了往事,但对身边之人仍是怀有防备之心的……这很好。 他眼中波光明灭,似充盈着轻松之色。 正悄悄观察他的季书瑜:? 此人忒古怪。 卫逸又斟酌了一番言辞,问道:“公主瞧着较往日憔悴清减了许多,可是院中无趣烦闷?闻人郎君近日公务繁忙,应也不常归于院中,下人可有薄待轻视于您?” 这话不免有些过界了。 季书瑜垂了垂眼眸,若有所思,却并不点明他言语间的冒犯,迟钝的像个失了灵气的木头美人。 “几日前听闻两位主子归府,仆便赶来院中求见夫人,欲将您离去时所嘱之事回禀。只是,意外被嬷嬷拦于院外,她言郎君有令,近日不允下人入内,便是庆心姑娘也……” 季书瑜终于抬眼了。 所以,他还去见过了庆心?他是故意借捡风筝之举,好避旁人耳目,潜入院中的? 她若有所思,不着痕迹地抬眼往外头瞧了一眼,接着又朝紫竹林的阴影下走近些许。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她一双杏眸微抬,便径直同那人的双目直对上。原本朦胧的青雾恍若为日光所驱,云销雨霁,好似能叫人径直望进底下那颗诚心。 卫逸面色如常,又同她复述起了她刚嫁入府中的那段时光,见女子情绪波动极少,似对此全然没有印象,神情不由得有些严峻。 藏锋客活跃于西屿,多拜邪神,喜饲毒物。这些他皆知晓,只是他却从未听说过,世间竟真有这样一种能叫人失去记忆的邪毒。 他该怎么帮她?找擅医者入府替她治疗,不知可行否? 空气陡然静默,青年正垂首思考,却听身前沉默许久的女子,忽而幽幽开口了。 “卫逸。”少女语气温和。 “不瞒你说,近来我对许多往事都记不起来了,故而你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我也无从确认真假。但是,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很安心……” 卫逸怔愣,一时间感到有些不可置信。抬首望去,但见身前之人面上露出些许迷茫之色,像极了无辜无害的小兽。 “所以,我信你。” 她面露浅笑,空洞之色便陡然褪去。 卫逸望着她,忽然无言。 美人身着一袭浅紫浮光裙,与他同立于一片阴影之下,那未作缀饰的墨色鬓发间落有几片竹叶,灵动至极。鬓边几缕散发垂落,愈发衬得肌肤白若春雪,仿佛一触便能融化于柔风之中。 淡淡兰香扑面而来,卫逸下意识屏息,忽而发觉,不知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竟已这般近了。 “既然你已在我身边伺候了这么久了,眼下我倒也有话想要问你……” 这是要试试他是否忠心的意思? 卫逸颔首应答,“仆知无不言。” 美人神情带笑,紧紧注视着他的神情,“我曾经予你的物件,你还收着吗?” 此言方出,卫逸动作迟钝一瞬,心生疑惑。 她予他的物件…… 季书瑜含笑点头:“没错,你带在身边了吗?取出来,我想看看。” 见他踌躇着久久未开口,季书瑜亦不再言语,只是目光悠悠,十分有耐心地等着他。 被她温柔似水却隐含压迫的目光裹挟,卫逸脊背有些紧绷,犹豫片刻,再度躬身向她跪拜。 季书瑜面露异色,并未阻止他的动作。 难不成,他弄丢了? 那可就麻烦了…… 耳边,却听青年声线清冽:“公主之前予仆打点下人的银钱,如今已所剩无几,您若是急需钱财,且容仆想想法子……”他神情严肃,并无戏谑之色。 不是在哄骗她。 季书瑜缓缓收了假笑。 很好,没有俗套话本中的什么定情信物。 此人应也不是她的什么旧相好。 观卫逸方才初入院中见到她时的神情,与满是关切之意的话语,实在很难不叫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联想。 不论他是什么心思,至少,从前的她应是未曾给予过他任何示好的。 “我只是随口一说,既是如此,那便暂且先不提了。”季书瑜松了口气,收回目光,面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转移话题道:“你既是我身边的老人,应也知道我不喜旁人动辄跪我,快起来说话。” 卫逸避着外人眼线贸然闯入院中,应是对院中的什么人怀有忌惮之心。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或许可以先试试他。 季书瑜态度中微妙的转变,卫逸自然也察觉了,回想一番方才的对话,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他蓦然觉得脸上温度似乎有些灼热。 “所以,你会帮我的,对吧?” 她这熟悉似同友人对话的语气,叫卫逸心神微动,好似时间又回到她尚未前往祁春之时。 …… 他不作停顿,朝她颔首,应声:“自然,卫逸听命于公主。” 季书瑜颔首,进一步试探他的态度,“那,我想听听,你卫逸眼中,我如今在府中的处境是如何。” 卫逸静静地跪着。 她很敏锐,好像已经发觉了什么。 这本是不错的征兆,只是他此刻却并不能将暗阁的存在告知于她。她如今正深陷于闻人策掌控之中,处境并不安全,知道的太多于她来说便如稚子抱金——不仅毫无益处,还会引来猛兽的猜忌与猎杀。 因此,眼下他不能将她拖入浑水,还是先寻人入府中为她治毒,最为保险。 “公主的处境……” 卫逸抬眼,视线中,是各种争奇斗艳的姚红魏紫,周边环立着几道宝栏,其内花木扶疏,相□□缀,远远望去煞是好看,足以见得主人的用心与财力。 卫逸心中忽而有些疑惑,他近日也对西院中流传的‘金屋藏娇’之事略有耳闻,只是此人从前并不喜奢靡,如何突然间又改了作风? “公主于西院中得这般悉心的照料,于您贵体自然颇有益处。可若是迟迟不能回忆起旧事……近日天气宜人,公主多出院门走动,想来应能康健的更快些?” 他不再透露多余的信息,神情坦荡自如,好似全然不担心她听不明白。 季书瑜眯眼,觉得有些古怪,正想要开口,隐约间,却听闻远处屋内传来隐隐人声。 是侍女在寻她了。 卫逸抬手作揖,识趣道:“人多眼杂,仆今日便先告退了,公主您请多保重。” 季书瑜只得将风筝递回给他。 而在那道身影即将消失于视野中时,她忽然提声轻唤。 “等等。” 那人闻言停住脚步,回首望向她。 女子斜身轻轻倚靠在竹上,精致的眉眼轻蹙,似笼罩着青山烟雨的惆怅,含有万千愁绪。 她问:“若是之后我出不去……” 西风浅吹,将她垂落的墨发轻拂,长睫轻颤若蝶翅。 “你还会如今日这般,翻墙进来看我吗?” 那句话被秋风裹挟而去,可距离遥远的卫逸却已经听明白了。 他神情复杂,不知为何,直沉默了半晌方才颔首,承诺道:“会,只要公主需要用仆一日,卫逸便万死不辞。” 他朝她点点头,露出个类似安抚的浅笑,之后便于林叶中隐匿了身形。 季书瑜独立于风中,烟雨似的杏眸中神情晦暗。 ……望他言而有信。 60-70 第61章 月华如水 这……算是心悦吧? 坠叶飘香砌, 天淡银河垂地。 玉郎踏月色缓缓而归,房门闭合,将夜间丝丝凉风阻于门外。 室内漆黑一片, 只有几根微弱的烛火供以照明,稀疏地分散于各个角落。 闻人策绕过几重屏风, 缓步往里屋去。 脚步声被压的极轻, 并未发出一点声响, 只恐惊扰了屋内歇息的人。 却不想,往常这个时候早该散下的帐纱今日仍挂于金钩上, 榻上空空如也,不见伊人踪影。 他下意识地蹙起长眉。 眼下已是子时, 她这个点却不在屋中睡眠? 他心中蓦然生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躁郁, 转身离了榻边, 欲唤下人进来问话。 而途经过窗棂时,窗下的美人榻边却突然传来些许微弱的动静。尽管动静极轻,仍然霎时间吸引了他的心神。 闻人策五感灵敏,于暗中的感受力极强, 闻声索性停下了脚步, 立于阴影中不动声色地探听着声源。 入耳先是一阵纱衣窸窣,然后传来女子小声的呵欠声……最后, 是两只光裸的脚轻轻踩在薄毯上走动的声音。 盈盈暖香从背后突袭, 一双光洁的藕臂轻轻揽住了他的颈项, 伊人于他耳侧小声嘟囔:“唔, 是你回来啦。” 融融暖意从极薄的衣物透入皮肤, 她同他咬着耳朵,些许热气吹拂过颈侧皮肤,带有轻微刺激感。 “我等你好久了。”她小声喃喃, 不知怎地,他确定自己从中听出了极为浓郁的委屈感。 闻人策反手搂住她,闻言也轻笑:“怎么在窗边睡?若是以后吾迟迟不回,可以唤下人过来抚琴,不用苦等。” 闻言季书瑜却是摇了摇头,她抓紧了他的袖子,眼波流转,似有诸多话语欲说还休。 她小声解释:“不是,连着几日都没见到你,我总是有些不大安心……” 她拉着他的衣袖,如同小尾巴似的跟在闻人策身后,重新返还里屋。 见他取过七弦琴,席地而坐,她便也黏黏糊糊的上前贴着他坐下。 玉郎身姿挺拔如松,大掌覆于琴弦上,抚动试音。 两人同坐的身影被月光悄悄拉长,二者交织在一起,一高一低,画面莫名和谐温馨。 耳边琴音低回婉转,似流水潺潺。觉得此时气氛正好,季书瑜斟酌了一番话语,试探地轻声开口。 “近日郎君不在,屋子总是空荡荡,冷清的叫人害怕……妾身便是想听琴,可身边的几个侍女嬷嬷却都不会。不过,妾身听说那个叫庆心的女孩心灵手巧,精通乐理,从前又是贴身侍奉过我的,不若郎君便唤她来屋中,陪我解闷吧?” 闻人策面容隐在阴影中,听闻这句很久以前于鹿鸣山上便听过一次的哄话,轻叹口气。 “如何又是她……瑜儿何时见过庆心了?她病可好全了?” 季书瑜装傻:“妾身近日一直待在院子里头,自然没见过她人。只是一听说起这个名字,便觉得格外亲切,所以想请郎君唤她过来给妾身做伴……你近日总是顾着忙公务,妾身一人无趣的紧。” 言语间甚至极为顺口的改了自称,她一套胡搅蛮缠,不想闻人策却仍未肯松口。 “近日事务太多,冷落了夫人,实是吾之过。过几日便带你去坐画舫赏枫,可好?” 观他眉目沉静,神情未有一丝波澜,垂首又悠然弹起了古琴,季书瑜心中深感挫败。 嬷嬷,不是说好对她有求必应的吗,那眼下算怎么回事? 他越是不肯,她就越是想要。 季书瑜不再言语,古琴音似潺潺流水,却抚不平她心中的郁闷。 甚至,怒从心头起,恶也隐隐向胆边而生。 她眼眸微动,忽然回想起嬷嬷之前说过的话。 男人多是耳根子软的东西,对于心悦的美人,那更是格外好哄。只要能给足嘴上的“蜜糖”,便是要剜心掏肺,他们也能不假思索地点头。 可想到自己夫婿方才的表现,她又忍不住有些犹豫,偷偷侧首打量起他来。 如今她正跪坐于闻人策身侧,玉郎垂首抚琴,面容为银白色的月光所照亮,通身气质淡然出尘,清冷缥缈仿若昆仑之神。 只是,她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他神情中的疲态。 果真是劳累了一天,可他回来后却也不着急歇息,二话不说便坐下为她抚琴。 这……是心悦她的吧? 她心下默默点头,有些羞怯地垂首避开他的视线。双手缓缓攀环上他的臂膀,倾身向前,以一种温柔依赖的姿态往他怀里钻,直到整个拥满。 闻人策正抚琴的手自然也被拦下了,琴声乍停,他垂下长翎睫羽,静默地望着怀中不安分的女子,好似想看看她准备做些什么。 光线迷离,气息交缠,这厢气氛蓦然变得有些暧昧。 静默间,两瓣湿润的软唇讨好似地贴上他的下颏。那带着少女的沁人温香,更是如一张密不透风的无形之网,逐渐侵占他呼吸间的每一寸空气。 察觉到他呼吸间极轻的波动,季书瑜备受鼓舞,直起腰肢,居高临下地直望进他眼睛。两双上移捧住玉郎的脖颈,粉唇轻移,若带着一种赴死的决心,直直吻上那两片薄唇。 不想,第一触感竟不是想象中的温软,相反,她觉得自己好似吻上了一块千年不化的冰。 而此刻她唯一的任务,便是用自己的体温将它点燃,直至其彻底融化成水,从身到心皆为她所动。 事情已经到这步了,接下来的事应也不会难办。 她循着本能,尝试伸出一截红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生疏又小心地描摹着唇下那细微的纹路。 确实跟冰一样,尝着没有味道。 说实话,她直到如今心底也隐隐有些怵这张面容,只是好歹也朝夕相处了半月,她又真切地得到过他无遮掩的温柔与偏爱,将心比心,那份不安便也如掩耳盗铃般褪去了几分。 同床共枕是有,可真正意义上的亲近却始终未曾有过。 如今她率先跨过了这一步,也不知于往后究竟是好是坏。 她有些分神地想着,胸腔内心跳如擂,双目紧闭羞于看他的反应,因而并未发觉身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那羞怯的舌尖顺着齿关钻进了满是冷冽香气的唇齿,她小心翼翼地舔舐过他敏感的上颚,那甜意便像是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因力度之浅,速度之快,只能叫人浅尝辄止,却品不出底下美好诱人的滋味。 闻人策已是意动,原本清润冷冽的眸中黑沉沉一片,却仍老神在在地望着她,并不急于给予她何为正确的‘指教’。 季书瑜舔了半晌那冰,可身前之人却只于最初时呼吸紊乱了一瞬,无论之后她怎么卖力都岿然不动,神情自若的似在应对甚么无趣的公务。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些泄气,揉着泛酸的腰坐到软垫上轻轻喘气。 “求你了,求你了,就答应妾身吧……” 公子,累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被糊一脸水的人只是垂首含笑,再次以温柔的态度拒绝了她的请求。 只是那同往常一般温柔的神情今日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晦暗,他语气关切,却又好似带着几分假惺惺的关怀。 “累了吗?时辰已经不早,可要歇息么?” 季书瑜简直气笑,“不困。” 她改主意了。 她要听他抚一晚上的琴,管他明日是否要早起,又是否带着一张好似‘纵欲过度’的颓容去上值。 “当真?” 闻人策再次确认过,得了准话,他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之后伸出长臂,将她抱上了膝头。 视野陡然升高,季书瑜忙不迭环住了他的脖颈,惊呼:“你……” 那人却不听她说完,径直俯首而下,将她严严实实地拢入怀抱之中,高挺的鼻梁蹭过她柔软的面颊,携着一股极为惑人的兰香,以吻封缄。 湿润的唇瓣微凉,季书瑜愣了一瞬,在他熟练的低哄下,若受蛊惑般半张开了唇齿。 两人交颈相缠,透明而甜蜜的唾液顺着交缠的舌面滑落,他捧着她的脑袋,攻势猛烈,动作全然不复方才好整以暇的克制疏离。 她隐隐感觉自己身下抵住了坚硬的案角。 可是眼下她不是坐在他腿上吗,怎么…… 她被吻的迷迷糊糊,想要低头往下看却被牵制住动作,只能无助地被迫吞咽着二人交融的唾液。 “唔……” 因着呼吸不顺,她甚至狼狈地呛了一下,眼角洇红,霎那间泛起一片雾气。 眼看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闻人策方才停止了掠夺,将头往后挪开些许,垂眸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那长翎睫羽之下的杏眸,早已因沉迷而显得有些失神了。美人眼神湿漉漉 的,像是通体被舔舐过的狸奴,湿淋淋又羞答答,一脸可怜委屈样。 她眉心轻蹙起,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想要说话。 便见他又伸手将她抱起,抬步往榻边走去。 她心中一慌,忙不迭摇头,拒绝道,“等等……我困了!” 今夜这火是她主动挑起的不错,只是这进度未免也忒快了,她还没做好准备。 “那事允你了,只是人要过几日才能过来。” 见他突然让步,季书瑜忍不住惊愕一瞬,心道嬷嬷说的果然不错。 然而方才犹如溺水的心慌感尚且未褪去,她咬了咬牙,仍小声坚持道:“哦,但那也不行……” 她神情中的委屈太过明显,闻人策见了忍不住低笑,垂首于她额上落下一吻,开口言道:“今日不闹你,安歇吧。” “真的?”她目光有些怀疑。 闻人策颔首,径直用行动答复了她——将她放下后,便转身主动去了盥洗室。 直待他携着一身沐浴后的水汽回来,季书瑜仍旧坐在被褥之中,愣愣地出神。 “睡吧。”他拥着她躺入锦被之中,气息仍旧清冽,像是一块暖不化的冰,却又格外能叫人安心。“过几日,带你去坐画舫赏枫。” 第62章 缠绵蕴藉 “淑女竟当真这般无心?”…… 季书瑜晕晕乎乎地躺在榻上, 面向墙内侧,冷静了半晌仍觉得有些脸热。 她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想方才那个长吻,二人相拥时身体的又是多么契合, 养精蓄锐了酝酿了一整天,不想竟真这般轻易便他的攻势下溃不成军了。 事态发展的古怪, 她被亲的昏天黑地, 那劳累了一日的人反倒是越亲越精神, 仿佛真是志异里吸人精气的男妖精似的。 没一鼓作气将那事进行到底果然是正确的,接唇往后也还是少些比较好吧…… 她思绪漫天飘散, 困意渐渐上头,最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狭小空间内, 耳侧女子气息如同烛火般柔软可爱, 闻人策迟迟未入睡。 他以手支颐, 侧身注视着枕边之人。 之前几日她都未有动作,如何今日突然主动向他示好,讨要庆心? 今日她见了谁? 或者说,又是谁来见她了? 他冷静地推断出这个真相, 疏忽间, 方才二人交颈缠绵时的甘醴都隐隐变了味,残留于唇齿之间的兰气亦化作绵长无味的涩。 他给予了她足够的喘息空间, 不想却叫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欲借她之手把眼下的平静水面打破。 又或者, 这水面底下, 早便酝酿起骇人的漩涡。 他恼, 但心中更觉无奈。 她似一只不晓事情利害的狸奴,只凭着一腔未经世事的好奇心直奔向南墙,却不知未来等待的, 并不一定是自由,而会是更坎坷崎岖的血路。 金笼囚鸟之谈,从前于他并不以为然。可直至如今,直待他亦成了执笼者,望着那只需作假便唾手可得的动人情意,竟无端生出几分狼狈可憎的贪意。 可是明珠耀眼,又是否愿安稳落于他腐朽帑椟之中? …… 几日后。 天晴,万里无云,正是观景的好天气。 后园中花香四溢,季书瑜打着一柄罗扇,出了长廊,顺着羊肠小径一路分花拂柳,漫不经心地观赏景色。 一路上,四面亭台楼阁高下错落,幽房曲室,玉栏朱榍,壁砌生光,琐窗曜日,雕栏画栋,美不胜收。 直至小径尽头,视线中方才呈现出一汪淳朴柔和的澄碧。 西风携着花气拂面,连带着沿岸杨柳也跟着轻晃,垂落水面的柳丝于碧水中映出清澈倒影,若少女身姿般婀娜娉婷。 她今日难得出院闲游,连着走了好一会儿,方才觉出几分疲惫,开始打量四周是否有能驻足歇息的地方。 柳枝被吹得翻飞,一道隐于暗处的视线,穿过重重绿树青烟,悄无声息地锁定住她,似森冷蛇目,死死粘黏住猎物不放。 季书瑜对此全然不知,但见身旁侍女上前一步,低言:“夫人可要歇息片刻?前边正好有处凉亭,请随婢子来。” 她忙点过头,跟着她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但见柳枝重重掩映之下,果然伫立着一座凉亭,上头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古朴悠然。 其中设有石桌石凳,一道颀长身影正坐于其间,悠然品茗。 风炉上,一只珐琅彩提梁壶正冒着丝丝热气,散发出馥郁茶香,为这僻静之地多添一抹清雅气息。 季书瑜嗅着空气中那股茶香,忽然觉得格外的口渴神烦。 “此茶名为龙团胜雪,乃是南陵皇室的贡茶,淑女可要尝尝么?” 那声音主人若能窥探她所思一般,含着低柔的笑意,音色惑人,带着慵懒沙哑的腔调幽幽向她发出邀请。声音好似琴弦上滑过的风,异常朗润悦耳。 不知怎的,她莫名觉得眼前这幕有种诡异的熟悉。 似乎曾经有人也如眼下这般邀请她共饮,只是当时似乎发生了点争执,场面闹得不大愉快,因而直到最后她也没喝上那盏茶。 “……”她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所以,这人是谁? 身着织金锦袍的郎君斜倚着石桌,修长的手指搭在琉璃杯盏之上轻点,发出几许清脆声响。 虽身处于简陋环境之中,然而却并未削减其半分风采,那颀长身影慵懒地斜坐于石椅,倒也似立于金玉明堂之上,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珠玉于瓦砾间’的古话。 而似早便预料到她会到来一般,男人神情不见丝毫异色,一双长眸轻轻眯起,一瞬不瞬地含笑注视着她。 玉骨手将手边另一只杯盏朝她所在方向推进几寸,又温声道:“珏于此处恭候已久,嫂嫂逛了半晌,应也口渴了吧?这茶晾了一刻钟,正好可以饮用。” 他唤她嫂嫂? 她望着那张同闻人策有些相似的五官,心中有了答案,面上随即自然地露出温和笑意,颔首回道:“叔郎,日安。” “叔郎?”闻人珏轻轻低念,将这两个字于唇齿间玩味地咀嚼,胸膛发出几声闷笑,似愉悦,又似嘲弄。 她面露疑惑,并不晓得这个称呼如何会惹得他突然发笑。 更奇怪的是,他既认得她,为何方才还要唤她……淑女? 被日头照得有些头晕目眩,如今得了邀请,她也未多作犹豫,抬步踏入亭中。 果然,进到亭子后便陡然阴凉下来,她缓了缓心神,方才不着痕迹地打量起那人。 其人面容精致如画,眉宇间透着一股矜贵风流之气,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容貌精致宛如名匠精心雕琢的玉俑。只是那俊美之下,好似又带有一种久病的苍白。 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双桃花眼忽然轻抬,露出些许耐人寻味的异色,眼眸之深邃,流转间仿佛能吸引人的灵魂深陷入其中。 季书瑜忙不迭收回了视线。 纵然美色的确养目,但此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不好招惹的古怪气息,她权衡了一番利弊,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尽量莫招惹他,早些离去唯妙。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将阳光洒在亭内,斑驳陆离。 她先是道了声谢,之后小心地接过了那只琉璃茶盏。 融融暖意透过杯壁传入手心,她轻嗅着那股馥郁茶香,眼中倒映出琉璃折射出的幽凉荧光。 她心中有些犹疑,但迫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只得小酌了一口。 茶汤滋味果真清新宜人,入口微苦,随后又化转为悠长的回甘,层次分明,韵味无穷,直叫人放下杯盏后,也仍觉齿颊生香。 “多谢叔郎招待,那妾身便先不打搅您的雅兴了……”她微笑地朝着他福身行了一礼,转身欲走,不想下一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瞳孔微震,忙扭头望向那人,“叔郎……这,不合于礼。” 闻人珏缓缓松了手,视线却依旧紧紧粘于她面容上,全然不在意一旁侍女的怒目。他面上笑容无害:“此处有些偏僻,附近没有其他能歇脚的凉亭,嫂嫂便在此处歇息便是,莫要同珏见外。” 季书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他态度执着,索性便顺着他的心意,于最远的一个位置落座了。 人多眼杂,还是得避讳着些。 闻人珏也跟着落了座,再度摇起了那柄金折扇,桃花眼轻挑,若随口一提般,问:“嫂嫂如何今日忽然出院闲游?可是病痊愈了?” 季书瑜一愣,面上有一闪而过的讶色,摇了摇头,如实道:“并未好全,近日……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 “果然如此,”闻人珏神情并无什么波动,笑道,“珏本还想同嫂嫂聊聊,关于月前您往珏院中送来的几个新杂役,既然如此,那也只得作罢了。” “只是——”他眼眸一转,漂亮如精魅的桃花眼中又陡然浮现出些许哀怨之色,神情变化之快,令人忍不住咋舌,“还有一事,珏藏于心中多日,如今实在是不吐不快。” “什么事?” 季书瑜很顺口的接过了话,心中忍不住疑惑。 这几日,他们俩压根就没有交集吧,他又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你我之间……的事。” 闻人珏以扇掩唇,淡声屏退了周围的下人,缓缓收敛了面上神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凉亭中,两人相对而坐,耳边只闻得风吹动柳条拂起水波的清脆声响。 视线中,他的面容仿若被一层淡淡的薄雾阴霾所覆盖,眸中既有难以言说的苦涩,更有……晦涩难辨的陌生情愫。 不似错觉。 “你我二人,曾共度了那般动魄惊心、终生难忘的夜晚,危难中我与你并肩而立,你与我舍生忘死……如今距离那一夜过去甚至还未足一月,淑女,竟当真这般无心,全然忘记了吗?” 他倾身同她附耳低语,声线低沉华丽,语气中染有一种极为浓重的缱绻之意,宛若绵密细羽轻拂过耳畔,勾的人心底发痒。 季书瑜屏住呼吸,瞳孔巨震。 闻人珏满眼皆是怜惜,修长的手指轻勾住她的鬓发,低笑一声,继续道:“于珏而言,便是一辈子举案齐眉夫妻情,也远不如那一夜风雨同舟之恩来的生动猛烈……只是,不想贵人本性却是这般凉薄,一夜之后便将珏彻底抛于脑后,待回了府邸,明明不过几步之遥,淑女却是一次也未曾前来探望,真叫人唏嘘。” 他如今华服加身,金冠束发,说起轻佻话时神采奕奕,一点儿也不像是久病初愈的样子。 “是吗?”季书瑜含笑,也不拆穿他,思索片刻,言道:“若真是如此,那确实是妾身之过,明日妾身便唤夫郎一道去问候叔郎,可成?” 闻人珏蓦然被噎了一下,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转了转眼眸,随口扯开话题:“也罢,如今珏已病愈,倒无需叫淑女辛苦为珏多走一遭……今日能得见淑女,珏心中落寞便已俱数消亡了。” 第63章 画地为牢 他至今仍被困在那个雨夜里。…… 他频频说起轻佻话, 简直叫季书瑜无言以对。 之后,她被强行挽留于凉亭之中,听身侧之人同她绘声绘色地复述起那一晚所发生的事。 二人相互陪伴, 一步一脚印的于漫天风雨之中跨越了半座青山,最终向死求生, 逃出生天。故事之跌宕起伏, 真叫季书瑜听得是津津有味, 颇为入迷。 她一介幽闺弱质,居然能背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翻山越岭,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然而侧过首,但见他投来的目光中情意似酒般浓烈, 辛辣刺激又异常大胆, 好似全然不将世俗礼法放于眼中……又不像是作假。 这般情真意切, 这般矜傲无畏,若她真是纯稚少女,恐怕很难不为美郎君的一腔情意所打动,在那情愫间迷失忘我, 最后为绵长不绝的后劲醉生梦死, 彻底失去反抗。 可她无比清楚,自己已为人妇, 凭他的一面之词, 她是绝对不能全盘照收的。 这即便是真的, 那又如何? 如今他们已从深山中返回俗世, 那就得遵从这里的规矩行事, 他若真对她有意,真想为她好,那份情意即使真如珍珠, 也必须说是假意。 闻人珏语气闲适,话语间还穿插了诸多引人想入非非的诱导,然而此人言语虽说暧昧轻挑,举止却不见多么的放浪出格。 他心中应也有顾忌。 她直觉,闻人珏绝对不是那种头脑简单,全然不顾世俗眼光,拉着自己嫂嫂许下余生,之后心甘情愿抛弃俗世一切,为爱归隐山林的纯朴青年。 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跟她谈‘情’? 那夜的事她忘的干净,反倒是一件好事。 闻人珏目光探究,试图从她眼中搜寻出一丝触动之色。 可很遗憾,他注定是无获而归了。 他心中稍觉丧气,那双漂亮长眸充斥着控诉,俯身同她附耳,低声言道:“淑女若是不信任珏,待回了院,不妨打开妆奁找找……其中是否有一对琉璃耳坠,那可是珏派人于千里之外求来的。” 季书瑜这次真是身在雾中,连自己也看不清了。 “耳坠?” 闻人珏以手支颐,见她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便如若得到了饴糖的稚童一般,长眸微弯,唇边笑意幽深:“耳坠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是啊,琉璃很衬淑女呢。” 她蹙起双眉,唇被抿的苍白,神情慌乱好似一只炸了毛的狸奴。 男女之间,要亲近到怎样的关系才会以耳坠为礼,不言而喻。 可他赠她耳坠,她竟然受了……这人分明是她的叔郎,闻人策的弟弟啊。 见她神情异常震惊,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也异常复杂,闻人珏动作顿了顿,淡金色的瞳孔微缩,忽而心下一软。 他闭了闭目,抬手闭扇歉意一笑:“诶……是珏之过,方才没说清楚,耳坠虽是珏所寻来,却是由母亲转赠与您的,淑女莫作多思,也莫为此恼珏。” 这耳坠是过过明面的,并非是暗通款曲的证物。 闻言,季书瑜面色方才好转些许,不着痕迹地吐出口浊气,双眉忍不住轻蹙:“叔郎,妾身早已嫁作人妇,您还是莫要唤妾身‘淑女’了,叫外人听了,恐怕有失妥当。” 为安抚她的情绪,闻人珏只得自尝苦果,颔首应下。 “还有一事,乃是关于夫人之疾,夫人近来是否……” 他寻思片刻,仍维持着那个附耳的姿势,声线压低几分,正要将近日所探得的消息转告于她,好叫这女子早些认清枕侧之人。却不想,下一刻,季书瑜突然起身的动作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闻人珏长眉轻挑,抬起桃花眼,顺着她的视线缓缓往亭外望去。 “夫人——” 瞧见了什么,他忍不住眯起一双眼。 视线中,一道颀长身影持着青伞,正立于茫茫雨幕之中,锦袍底部被雨水浸湿成一片深色,似已于其间站立了许久。 他听到了多少? 伞面半遮住面容,叫人无法辨认底下是何种神情。 愤怒扭曲?还是,若一潭死水,无动于衷? 闻人珏伸出猩红的舌舔了舔唇角,心头蓦然生出些许快意。 季书瑜自然也认出了来人,脑海间有片刻的空白,感受到空气间充斥着的火药味,她迅速分析了一番眼下的局势,最后面带歉意,抬头同身侧之人言道:“叔郎,有话以后再说也不迟,眼下天色已晚,妾身也该先行离开了。” 闻人珏长睫抬起,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她,薄唇微动,却始终无言语出口。 她试着抬手推开他,不想闻人珏这次倒是极为配合,举止从容地让出个空道来,方便她从石椅上起身。 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亭而行。 季书瑜望向亭外之人,忽略心中莫名的心虚,面上仍极力维持着温柔笑意,隔着那道烟雨屏障同他对话。 “夫郎。”她声音轻轻,犹如玉击般泠泠。 细雨绵绵不绝,轻轻拍打着青石板路,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悠远而宁静。 “过来接我呀。” 她定了定心神,做好了喊第二遍的准备,不想那道身影竟当真朝她缓缓而来了。 天地间仿佛都被染上一层朦胧水墨,四周的景色悉数模糊,只有眼前那道清隽身影是 如此鲜明,宛如青松,不染尘埃,好似与外界喧嚣全然隔绝。从此,这一幕牢牢刻入她心底,难以褪色。 …… 待人走到身前,季书瑜轻舒出口长气,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出了一身细汗。 不是,这种事也忒刺激了,以后果真还是得多避着这位擅长作妖的叔郎为妙…… 只是,她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在意,他方才未言尽的话语。 闻人珏提到她身上的病,所以,他应该知道点什么? 她心中犹疑,正忍不住想要回首瞧他一眼,耳边却忽然传来清冽的声线。 “夫人,我们该归家了。” 一只如精心雕琢过的玉骨手向她伸来,伞面微抬,终于露出底下那张俊美到不似凡人的面容。其人长眉入鬓,鼻梁高挺,龙姿凤章,恍若神君误入凡尘,眉宇间蕴藏着辽阔山河,似万物皆在其中,又似万物皆不在其中。 青灰色的天光,将他那双瞳色极浅的眸子照得宛若一潭秋水,宁静又深邃。只是不知为何,在她看来,那平静波涛之下又好似酝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漩涡,其间鬼蜮浮动,久视可夺人心魄。 “嗯……” 立于一侧的闻人珏却面露哂笑,他双眸微眯,将眼前景象看的格外清晰。那如若覆有清冷霜雪的眸中,哪里是什么淡然脱俗,其中流淌翻涌的暗流,分明是上位者沉淀遮掩已久,浓郁到让人心惊的浓重欲望。 笨拙的狸奴啊。 他这位兄长,心中怀的哪里是什么海晏河清呵? 见闻人策向自己伸出手来,季书瑜不做他想,生怕人后悔似的,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 不想,入手的寒凉叫她打了个激灵。 若不是人就活生生立在她眼前,正垂眼望着她,季书瑜都想探手试试他是否还有呼吸了。 闻人策垂落眼眸,只望着身前女子,丝毫不理睬一侧看戏的闻人珏。 视线中,但见方才还温柔笑着的女子突然转变了神情,态度堪称强硬地‘接管’了他手中的伞。 他薄唇微启,欲要说话,季书瑜却先一步用空闲的手堪堪抓握住他的双手,沿着腰身向上,最后贴于她后脖颈处的娇嫩肌肤。 灼热到近乎滚烫的暖意,未经过衣物阻挡便径直传入手心,生满青苔的死水终于被人缓缓搅动,他目光中酝酿的暗涌彻底破碎,长睫轻颤,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侧颜,充斥着贪念。 她是在为他暖手。 女子被冷的打了个寒颤,却仍然固执地不肯松开他的手,声音如猫儿般细弱,言道: “快走快走,雨马上要下大了……眼下还未至霜降,今日也不算寒冷,可你手何故这么凉?” 嘟囔声减弱,少女一边于大风中艰难地撑着伞,领着高挑的男人并肩而去。 那间凉亭被远远抛于二人身后,逐渐为大片黑云所笼罩,异常阴冷。猛烈的暴雨将之牢牢桎梏其间,犹如囚人水笼。 “公子,这雨太大了,不若等一会儿再走……”合一开口,声音被夹杂进风雨声之中,难以听清。 冰冷雨丝拍打于面上,闻人珏思绪陡然清明几分,他顿住了迈出亭子的脚步,目光定定地望着两人一道离去的方向,始终不发一言。 ……他至今仍被困在那个雨夜里,全然无法做到忘怀,如何她却是这般洒脱?便是今日得知了那段经历,仍能做到置身事外,冷心冷情。 可转头,却又同闻人策这般亲密无间,毫无抵触。 明明他才是桎梏她的罪魁祸首。 不是很慧黠的鱼儿么,怎么就认不清自己如今的处境呢? 这一刻,他真嫉妒的想要发狂。 “还有机会,只要她能彻底回想起来,她就一定会明白。”他喃喃自语,目光逐渐幽深。 他绝不会放下,也不可能放下。 呼吸剧烈起伏,他掩唇轻咳,苍白之色缓缓爬上俊美的面容,“派人继续去撬那几个人质的嘴,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只有那一个法子可以救她。” 合一闻言忍不住抬首,之后又匆匆垂首,应声:“是。” 现如今病入膏肓,亟需良医的,只恐怕另有其人啊。 第64章 窥见一斑 “愿以此身为筹码,安一安您…… 而之后接连几日, 季书瑜都不敢随意出院了。 那日于凉亭中归来,闻人策始终一语不发,一字未提她同闻人珏之间的事, 甚至还异常平静地陪她用完了晚食。 然而到了夜里就寝的时候……他却又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锦帐放下,身量颀长的男人褪去了白日庄严肃穆的官袍, 墨发簪玉, 凤眸深邃, 单披一件轻薄寝衣进入其中。胸膛前裸露出些许肌肉轮廓,线条流畅而优雅, 不张扬却透露出强健的力量之美,在那柔和烛光映照下, 更添几分诱人光泽。 明明仍然是那如往常一般的温润模样, 玉郎唇角微勾, 噙着些许浅淡的笑意,可她仍是于那快要叫她魂飞魄散的撞击力道中隐隐得见他心底下深藏着的郁怒。 是见闻人珏同她说话,他心中不愉了? 他们兄弟似乎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能有些嫌隙, 故而他见那人亲近她, 才会这般沉默。 说到底还是她贪那杯茶,从而惹出来之后的事……他心中有气, 确实跟她有干系。 她没力气开口问询, 对于他情绪的宣泄, 只能极力地配合、安抚。只是这一配合, 却叫她被欺负的愈发狠了。 鼻息间, 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水香气于动情时变得异常馥郁,同室间的兰麝气混杂形成一股奇异惑人的味道,她被熏的隐约昏了头, 心中那点抗拒竟也逐渐抛于脑后,投入进他所给予的极乐。 那时的玉郎,真活脱脱似是志异中食人精魄的兰花修炼成了妖。 她现在想想,心中不禁有些怀疑,闻人策身上的水香气是否可能掺杂了些许催-情助兴的香料?不然她怎么一闻见,便觉得浑身软绵,无力再进行反抗? 直到最后,她便是连睁眼瞧他的力气也无了,那人方才知晓收敛,墨发束起,平静地为她整理,最后方于樱唇上落下夜里的第一个吻。 这就算是哄好了? 只是单纯的发泄,却不沟通,真的于夫妻之间的感情没有影响吗? 她不大确定,然而见闻人策似并无要同她谈心的意思,像是此事已经彻底翻篇了,故而也只得将辩解的话语收回,闭口不提。 而自那一夜之后,闻人策又成了平日里那个温柔谦和的如意郎君,她观察了几日,也未觉他有什么异常,便也暂且将心中的不安放下,不再多想了。 …… 然而,她终是低估了枕边人的复杂性。 因心有余悸,季书瑜又过了几日闭门不出的清闲日子,直至半月后,方才于一个艳阳天里,领着几个侍女们出门闲逛。 眼下闻人珏亦去上衙了,故而她无需担心会再意外碰上他。 日光洒在湖面上,银波闪烁,宛如一条银河铺展于水榭周围。 小园中竹木丛萃,风亭水榭小巧别致,四周满植花木,漫步其间,格外令人愉悦。 季书瑜眼尖地于水廊一侧瞧见一架面向水侧的桃木秋千,心中略感新奇。 “上次来时还没有呢……怎么今日多了架秋千?” 几个侍女对视一眼,回:“婢子也不知。” 这话说的有些过于异口同声,惹得季书瑜将目光于几人面上扫过,但见她们俱数低垂下脑袋,默契地不再言语了。 她心头略感怪异,却没继续发问,上前一步端详起那秋千。 秋千尚且是新的,不见人使用过的痕迹,约莫是这两天才新添置的。桃木经过精心打磨,表面触感光滑如镜,既留有木质自然纹理,又增添了温润的触感,技艺十分精湛。 她瞧的心中欢喜,旋即准备上去试试。 “夫人也该歇息了,婢子去取茶水糕点过来。”侍女主动说道。 季书瑜随意颔首,坐上了秋千板。 一侍女上前立于一侧, 轻轻为她推动。 细风轻柔地吹拂过面颊,池畔垂柳婀娜,波光树影,各色美景悉数收入眼底,果真是个绝佳观景之处。 她神情放松,抬眼瞧着眼前景色,身心俱是舒畅。 秋千轻荡,风声于耳边而过,美人身姿随秋千轻盈地起伏飘荡,衣袂飘飘跟随,场景一时美好宛若古画。 片刻,又有侍女从附近的屋里取了茶来,举杯浅尝,恰好也是她喜的茶类。 眼下种种都是这般恰到好处,数个巧合重叠在一起,竟给予她一种莫名‘如愿’了的错觉。 电光火石间,不知怎地,她脑海间忽然浮现出上一次行过此地的场景。 ‘此地真是清幽,只是临水平台处却有些空荡……若是添置个桃木秋千,那便更佳了。’她望着水廊,低声自语。 未曾想,当时不过是随口一提,这句话,竟真有人替她默默记下了。 甚至就连秋千的材质,摆放的位置,也都如她所愿…… 她敏感地于其中察觉到一丝诡谲猫腻,心中忽生惊疑,失了兴致匆匆回到院中,又开始逐一比对起院中悄然发生的变化。 宝栏中新植的花,妆奁中新添的耳坠,食案上不见许久的菜式,衣橱中修改妥当的衣衫…… 身边种种变化,似乎都在刻意地顺她的心。 愈是细想,季书瑜便愈是无言,似乎,暗中早早便有人紧盯上了她。 可当时她身边跟着的皆是从南陵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若她们真有二心,起到监视传话的作用,那背后下这道命令的人,又是谁? 除了她,她们还听命于谁?或者说,又有谁,会盯上她一介妇人? 联想侍女方才的反应,她心中立刻便有了人选。 这只是偶然间窥得的一角,那掩藏于更深处呢? 她一时如坠冰窟,不得不仔细审视起自身的处境。 她被闻人策拘于西院之中,行动并不自由,每回外出走动都必须带上诸多侍女跟随,方才被他允准。而这些人,既是为了守护她左右,更是为充当他眼目。 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她日常所说过的话,所见过的人,所做过的事都难避过她们。 他早已手段强硬地接管了她的一切,而她对此却全无质疑,只安然于那人所编制出的一张情网中闭目昏睡。 那些即将消逝不见的防备心终于被唤醒,季书瑜于小中见大,恍然发觉自己真是太过迟钝。 枕边人远比她想的更危险。 那囚人的笼不是作假,他正以一种温柔无声息的方式一步步瓦解她的防备心,最后要彻底桎梏住她。 为什么不让见那些人?他是害怕她会有一丝机会脱离他的掌控吗。 身边之人都有意在对她隐瞒,如今望去,她几乎举目无援。 ……但或许,也没有那么糟,有一人倒还可一试。 * 此夜,正巧闻人策亦未归院。 昏暗院墙之下,一清隽男子长身鹤立,面向身前之人躬身行礼。 季书瑜坐于石桌旁,纤手拿起桌上玉壶,倒了一盏茶:“我原以为,今夜你不会来了……无须拘礼,请坐下用茶。” “多谢公主。” 借夜色如墨遮掩,卫逸微微抬眼,只隐隐瞧见女子唇边含着的盈盈笑意,并不见任何慌乱异色,来时的忧心方才去了几分。 见她伸手,便顺手接过了她递来的茶,却是执着地不肯于她身侧坐下。 “仆衣衫携有湿寒之气,仆于一侧站着即可。” 来时避开巡逻的重重府卫确实花费了他不少精力,得她这般好意,卫逸心中莫名熨帖,喉结滚动,抬首将那盏水温正好适宜的茶水饮下。 饮完,他放下杯盏,开口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男人穿着墨衣立于石桌一侧,他身量又颀长,季书瑜望去,便觉好似一堵高大的黑墙立于眼前。 她以手支颐,神色闲适悠哉,却突然开口言道:“卫逸,跪下。” 卫逸一怔愣,抬首望她一眼,眼神中陡然生出些许疑惑,见她面上并无玩笑之意,未待她再复述一次,便很是识趣地屈膝下拜,模样瞧着顺从又无辜。 她方才还言,他于她面前无须拘礼、叩拜,可不知为何,转眼又忽然转变了态度。 季书瑜开门见山,道:“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 卫逸沉默片刻,心中已隐隐有所预料,眼神无波:“公主想要从仆这里知道些什么?仆必知无不言。” “上次你也同我说‘必知无不言’,可我知晓,你并未履行此诺,仍在冷眼欺瞒于我。所以这次为了防止再被你哄骗,我便于那盏茶中添了些好料。” 卫逸忍不住抬眼,却见她说出此话时,面上仍维持着那副对谁都笑意盈盈的模样,杏眸轻晲着他,神情不见丝毫阴郁矜傲之色。 是他小瞧她了……竟真相信她转了性子,落于困境之中,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他寻法子来搭救。 “只要你如实道来,便可以安然离开此处,可若是你今夜仍选择欺瞒,日后我必不再信你,便是你再翻墙来寻我,我也决计不会再见你,甚至还会将你当成登徒子差人乱棒打出去。” 为防止撕破脸,她后半句话说的极为委婉。 其实她亦可以态度再强硬些,主子要磋磨或发卖府中一个下人,不过一句话的事。 卫逸自知被动,一直沉默不语,继续安静地听她用柔软的语气说着狠话。 “你先前那通模棱两可、模糊不清的话,于我毫无益处,今日唤你前来,我亦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瞧见他轻蹙长眉,薄唇欲启,季书瑜提前开口,淡声道,“你也无须多费口舌自称什么‘仆’了,我要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卫逸好奇:“仆的身份……公主何出此言?” “你在我跟前走动时格外放松,并未刻意多作伪装,故而叫我发现了其中些许破绽……你虽自称中官,举手投足间却不像是宫中调教出来的仆从那般严谨谦卑,坐立跪走亦是形态从容自然,压根不见太监的别扭。”她眯起眼眸,视线于他面上挑剔,“虽是面白无须不错,但我怎么总觉得,你这脸……” “好了,”被她颇具压迫感的视线扫荡过每一寸肌肤,卫逸耳朵有些发烫,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未尽的话语。 “嗯?”季书瑜眯眼。 他唇边带起一个轻笑,用那双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她,开口言道:“观察力确实出众,之前瞒你之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你本就有权知晓那些事,然你需晓得先前我不选择道出此事,是怕……” “怕我已对那人动了情,因而选择倒戈相向,叛出你背后的那股势力?”季书瑜顺口接过话,半垂下鸦黑的眼睫,“喏,这我心中自有考量……你可莫说那些虚的了,若真要为我好,只消说出我想听的话便是。” 话已至此,卫逸定定地注视着她,最后只得妥协,言简意赅地将暗阁的事粗略地同她描述了一通。 最后,他又补充道:“我们确实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你无需担心我会加害于你。” “噢……所以你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埋伏于闻人府中,做他们的眼线。”季书瑜以手支颐,纤细的指尖轻点桌面,态度悠哉闲适,不见波澜。 卫逸想到什么,又顿了顿,“还有,之前的那个任务已不做数了,你不用再刻意做甚么……眼下我们并没有新任务,只待组织有需要时,自会有人传信过来。” 季书瑜若有所思,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沉静,只是眼神似乎也有些犹疑。 “就这么简单?” 见他颔首,她思忖片刻,风轻云淡地点过头,“我信你说的,你可以走了。” 得她这般轻易放过,卫逸微微一愣,躬身又向她行过一礼,方才转身离去。 季书瑜见此一愣,提声道:“等等,那茶的解药,你不要了?” 夜影之中,耳畔传来的青年声线清润温朗,不含一丝被审问后的阴霾,他语气含有隐约 笑意,言道:“既然公主心中不安,卫逸愿以此身为筹码,安一安您的心。” “……” 直待那道身影彻底于阴影中匿去了身形,季书瑜方才收回了目光,兴致缺缺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如今被人看管的厉害,又如何有法子去寻来那些折腾人的药呢? 说什么信什么,倒确实是个呆子。 第65章 枫林尽染 只好请她的枕边人去死了。…… 又过几日, 霜降至。 阴气始凝。百草渐枯,唯红枫与银杏愈盛。 季书瑜被牵着下了马车,抬头望去, 远远便见湖畔两岸枫叶似火,层林尽染。 烟云掩映, 风雨显晦。青烟缭绕于湖面, 两支精致玲珑、朱漆彩绘的画舫正静默地停靠于岸边, 静候赏客到来。 画舫之上楼阁敞轩,轩窗阑槛, 俨若精舍,飞檐翘角, 雕梁画栋, 颇具风雅之气。 倒真是个闲游赏景的好地方。 闻人策伸手, 将她肩上险些滑落的披风重新系紧,抬头望了望天色,开口言道:“一会儿恐要落雨,岸边风大, 快些上船罢。” 季书瑜含笑颔首, 由他牵住自己的手,往踏板处走去。 二人才上画舫, 但见天边果真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湖面青烟袅袅, 景色愈发迷濛, 更添几分书画世界的意境。 岸边传来落叶被碾碎与几道脚步的声响。 “雨中赏红枫, 兄长与江生果真是高人雅士,竟想到一块去了。”岸上有几人撑伞而来,为首男子声线华丽, 语气中的笑意格外明显。 这声音忒熟悉,季书瑜轻挑秀眉,循声向外头望去。 三人渐近,视线中,为首之人墨发高束,手持金扇,可不正是多日未见的闻人珏。 闻人珏目光扫过船上二人,长眉亦是微挑,笑:“嗳,不想嫂嫂竟也在此,今日可真是有缘。俗话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珏瞧兄长这‘红叶狩’颇为宽敞,正好能容得多人同行,不知兄长可否允弟妹们同行,一道赏枫呢?” 他回头跟着的两人闻言,也将手中伞面轻抬,望向船上之人。 二人模样皆生的格外出挑,季书瑜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芝华见过闻人郎君,见过表姐。”那曳纨绣珥金翠的姑娘面上颇有些惊喜,一双瑞凤眼明亮有神,含笑时弯成道浅浅的月牙儿,显得格外讨喜。 一侧的少年郎君也跟着行了礼,只是神情仍是冷冰冰的。 看来是相熟之人。 闻人策自然颔首允诺,开口将几人一道请上了画舫。 季书瑜以手支颐,敏感地感知到一道目光频频往此处投来。她轻蹙眉,回望过去,却并无所获。 视线中,但见闻人珏执伞鹤立,一侧女子目光轻泛潋滟,长睫微颤,似染些许羞怯之色。 闻人策顺着她的视线向下望去,为她简单介绍起人来。 “那是东宣王之女季芝华,亦是你表妹,你二人年纪相仿,应是能相处的来。另一人则是东宣王义子楚江生。” “噢,表妹,”季书瑜点点头,若有所思,“叔郎如何同他们一道前来游玩赏景?” 听闻‘叔郎’二字,闻人策长睫微垂,淡声解释道:“堂弟曾舍命于疯马蹄下解救翁主性命,东宣王因此对堂弟青睐有加,两方常有来往走动,故而关系亦是亲密,吾还听闻……东宣王近日正有意将他招赘。” 原来是这般。 二人立于一处,瞧着男俊女美,倒是格外般配登对。男子眉目染笑,女子含羞带怯,想来情谊渐笃,闻人府估摸有好事将近。 待他成了婚,想来应能收敛一番,不再同上次那般言行放肆了吧…… 她心中默认了此事,稍感安心,转头不再提问了。 几人一道进到屋中,待坐定,画舫方才离了岸,被荡漾水波带领着,缓缓驶入那片被秋色染透的秘境之中。 半开的窗棂内珠帘垂落,随着轻舟摇曳,折射出斑斓光影,与水面上的波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木桨拍打水面,发出水花轻响,与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声相和,构成了一曲妙乐。 枫香水香,鼓棹而过,罔不目迷心醉。 几人坐于窗棂边赏景品茗,偶尔弹琴吟诗,气氛一时也颇为轻快和睦。 待到用午食的时辰,季书瑜因头晕食欲不佳,便只草草用了几筷清淡小食,到外头吹风去了。 雨水稍作停息,天边凝着的阴云却久久不散。 凉风丝丝,带起枫叶摇曳而坠,有的落于水面上,随波逐流而去,有的则落于昳丽美人肩头,格外增添了几分秋色。 她凭栏而立,瞧着视线中的两岸红枫不断往后轻移,空气湿润清新,令人心安。 她舒了口气,难得将思绪放空片刻,正独自静立着,忽觉一片薄云轻挪而来,遮蔽住几分光线,将将停于她上方。 季书瑜略感疑惑,抬起头,面颊触上冰凉华衣。 一只玉骨手执着伞,将两人身影皆遮蔽于其下,那宽大华袖间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风,惹得她下意识屏息一瞬。 耳旁声音极富磁性,唤道:“夫人,该回神了。” 来的人竟是闻人珏。 二人距离极近,男人垂首凝目注视着她的双眼,眼底若有鬼蜮浮动,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绪。 “嗯?夫人见到珏好似很意外么?堂兄他们正于屋内说话,哪里像珏这个闲人,心中只系着屋外阴云,恐天忽然落雨,打湿了夫人的衣衫……” 说话间,整片水面忽然泛起层层涟漪,不过才停息了一刻钟,云间竟果真又落起雨来。 银丝绵绵不断,清脆的响动却惹得她心头有些烦乱了。 季书瑜蹙眉:“住嘴,之前之事我不再计较,眼下你好事将近,切莫再那般轻佻不着调了。” “好、事、将、近……”闻人珏凝眉,神色莫测地逐字咀嚼着这词,品味了一番,忽然忍不住发笑,“是谁同夫人说,珏好事将近的?” 季书瑜疑惑地瞧他一眼,却不愿多费口舌,只道:“总之,请叔郎离妾身远些吧。” 闻人珏身影纹丝不动,目光诡谲地盯着她瞧,“给我一个解释。” 两人僵持着,季书瑜被他目光瞧着不自在,只得回了他。 “……原来如此,”知晓她心中所想,闻人珏金扇轻摇,一双桃花眼眯起,眼底泛着凛冽凉意,意味深长道:“方才见着夫人,珏目光便始终难离夫人左右。珏只这一双眼,又如何能同时与那翁主眉目传情,情谊甚笃了?” 他目光忽然变得怜恤,柔和了声线,如若盘起尾巴伺机而动的毒蛇,轻声言道:“真是条笨鱼儿,怎地就未发觉,那东宣王的千金瞧的,分明是你身边那位美夫婿呵。” “什么?”季书瑜摸不着头脑,神情有些惊异,不知此事怎么又牵扯上闻人策,甚至无暇去计较他口中亲昵俏皮的称呼,否认道,“你在胡说甚么……” “珏曾立誓往后决计不会瞒骗于夫人,因而不敢胡说,只是可怜夫人,始终被所亲近之人瞒于鼓中。你若不信,只消回去后问问堂妹闻人雅——那翁主院中是否莳养着各式花草,而其中最得宝贝的,又是否是兰?” 季书瑜神情惊愕,被他淡然的目光瞧着,一时无言。 “喏,寒兰、墨兰、莲瓣兰……翁主擅制香料,经常送那些香予堂兄,而堂兄面上虽未有动容,却从来不曾出言拒绝过,身上衣物亦惯常熏着兰香……其他更深的,珏也不便多说了。” 此言暧昧不清,亦仅点到为止。他深知她向来慧黠敏感,怕说多错多,反而惹了她猜疑,便再不肯继续往下讲了。 季书瑜眨了眨眼,愣于原地,杏眸穿过他径直望向水面,久久不曾作声。 “不过,珏倒是还知晓许多其他的 事,夫人若是想听,便请移步僻静处说话吧,这里……到底有些不便。”他意有所指,回首往窗棂处投去一眼,将手中的伞递于她手中,抬步先一步往角落去了。 季书瑜这次没再出言拒绝,思索了片刻,也顺从地跟着他去了。 “夫人信我?”见她果真乖乖地跟着过来,闻人珏脚步一顿,眸光浮有明朗笑意,蓦然温柔几分。 季书瑜扬起脸,昳丽的五官上没有甚么表情,她樱唇微抿,说:“信不信,还需听过之后再论。说罢,你都知晓些什么?上次,你还有话没有说完。” 闻人珏摇扇,俊美面容上却是流露出几分动人的怨色,拉长了声,“是啊……自那日之后,珏便常往凉亭处去,想寻时机同夫人说话,只是不曾想夫人这般淡漠无心,为躲珏终日闭门不出……” “叔郎多虑,妾身从来不曾那般想过,亦不知叔郎这般喜爱那凉亭的景色,每日都会往那儿去。”季书瑜面上温柔笑意不变,催促他说正事。 闻人珏收敛了神色,修长指节于扇上轻巧,简言道:“夫人乃是中了西屿之奇毒,名唤‘忘忧散’,此毒十分稀罕,解药方式却不算太难。若想解除毒性,需以制毒者之血作药引子,方可使得药物之药力到达某一经脉,否则难以恢复记忆。” “这是珏从为数不多的活口中分别审讯得来的,应是错不了,夫人可以信珏。”他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眸子,声音压地极低,“可夫人知道么,那制毒人早已死透了,便是连尸体也被烧的干净——灰都不剩。” “死了……”季书瑜听得入神,闻言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闻人珏神情温柔,带着一种隐隐的异色,引她继续探索:“是啊,那恶僧尸骨无存,夫人,你可知晓这是拜谁所赐么?” 她晕晕乎乎的,顺着他的话,问:“谁。” “自然是夫人那位好夫郎,珏的好堂兄——”闻人珏胸膛间发出几声闷笑,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弄她毛茸茸的鬓发,眼神犹如看着一只笨拙愚蠢的幼兽,含有怜悯又嘲弄,“闻、人、策啊。” “怎会如此,”季书瑜下意识地辩驳,“叔郎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见她下意识地拥护那人,闻人珏眉眼忽沉,唇边噙着哂笑,懒声道:“没人会比珏更了解你那枕边人,庸者,走一步,算一步,只顾眼前;达者,走一步,想百步,谋全局。闻人策惯常是滴水不漏的性子,自小博闻强识,又熟读各地风物志,夫人……难道你当真不觉得奇怪,他竟全然不察你身上的古怪?且身为郡守,他当真会愚蠢到不留后路,因逞一时之气便一刀结果了那浑身是谜的恶僧么?可明明,那才是他最重要,也最该留下的活口。” 见她凝目思索,他又转了话语,“自然,倒也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堂兄他早便被人掉包了。只是那恶僧耍了些许把戏,上演了一场偷龙转凤的戏码,故而叫你从此对枕边之人的身份深信不疑。”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季书瑜喃喃,心中觉得异常荒诞。 却是忘了,最初她于马车中转醒时也曾怀有过这种猜测。 “身为高官,不顾大局擅自杀死活口,乃是其一;往常并不爱奢靡,如今却于屋院中添置各式珍稀华物,乃是其二;衙中并无甚么要事,他近日却忙碌非常,甚至时常不回院中居住,乃是其三……他变化如此之大,难道夫人不觉得可疑么?如此有理有据,夫人又是作何评价?” 季书瑜心如擂鼓,一时如坠冰窖,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闻人珏亦是颇有耐心,并不着急逼着她开口,动作温柔地从她那握的发白的手中接过了伞,为二人撑着。 “那我,应该怎么办?” 半晌后,季书瑜方才开口,语气中带有些许茫然。她于阴影之中扬起那张娇若芙蕖的面容,眼角洇红,一双杏眸泛着朦胧氤氲雾气,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像是要望进他眼眸最深处,瞧瞧其中的真心。 “……你真愿意帮我?” 闻人珏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落于她瓷白的面容上,轻轻拭去一滴泪,语气怜惜。“珏自然愿帮夫人脱离困境……我已派人继续去搜寻其他解毒之法,不出几日应有回信,夫人可以完全信任珏。” “真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愿意帮我?”樱唇嗫嚅,她小声道,“你所图为何?” 他目光从她娇嫩的唇上划过,神情温柔到有些诡谲。 “珏自是什么也不图。”是假话。 “只因为,夫人曾同珏风雨与共,同生共死,这般深重的情意,足使珏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计回报地助夫人脱离困难与险境。”这句又是假话。 指节于扇骨上轻轻敲击,男人形容俊美,一双浅瞳于跃动的烛光中透露出淡淡的金色,眼中波光明灭,似知心良人满含温情,亦好似野兽-欲择人而噬。 他此生,所渴望追求的东西太多太多,那些浓厚肮脏的欲望便似腐败发臭后的黏腻蜂胶流淌过肌肤,一日日,一年年,将他的心亦凝成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琥珀。即便外表再是光风霁月,再是能蛊惑他人,但只要有心人靠近,便能得见底下摞着的骇人骸骨。 可他无人相陪,孤独的快要发狂了。 他这般爱她助她,又怎么可能不计报酬? 他要她相陪。 这人就该是他的。 自鹿鸣山上下来,他就开始对她虎视眈眈,心中恶念亦止不住的翻涌。 为了能早些得到她,他亦只好提前想些法子,请她的枕边人,他的好堂兄,早早地去死了。 第66章 耳鬓厮磨 “瑜儿……在做什么?”…… 才下画舫, 有人策马而来,言是衙中有要事需人处理,闻人策便率先离了众人, 赶马往衙门去了。 告别几人,待回到府中, 季书瑜仍是心乱如麻, 倍感疲惫。 相较于闻人珏显而易见的勃勃野心, 枕边之人的重重谜影,更是叫她感到迷惑不安。 她试图于回忆中细扒他的言行, 只是此人寡言少语,二人闲谈时, 多是他在听她说话, 并不轻易主动聊起自己。 她思绪飘散, 任人领着自己回了西院,望着那一院芬芳之景,心中却不见往日的平静。 待脚步即将再度踏入那华笼之中时,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方才顿住了脚下动作。 心中愈想愈是不安,她闭目思索了许久, 直待侍女疑惑出声, 方才终于有所动作。 她神情冷静, 转了脚下的方向, 重新返回来长廊之上。 侍女紧跟她身后, 见状不解道:“夫人,您要去哪……” “屋里那些书卷我已翻腻了,劳你们领我去夫郎的书斋瞧瞧罢。”季书瑜长睫轻抬, 面上神情从容。 闻言,侍女们纷纷噤若寒蝉,无一人作答。 “待夫郎回来,我自然会同他说的,”见她们不发一言,季书瑜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唔,若你们也不识路,便留于此处等候罢,我自己去寻也是一样的。” 说罢,她率先脱离了僵局,转身沿着长廊继续行进。 “夫人……” 见她执意若此,侍女们相对而视,犹豫片刻后方才上前,一个个皆如鹌鹑般夹起脑袋,以眼观鼻,不发一言地跟着她走。 季书瑜垂下眼眸,只觉胸腔内的一颗心跳得格外厉害,细细盘算着之后要行的事,手心冒出丝丝冷汗。 ……她得去闻人策书斋中看看,那是他除了居室以外,于府中待得最久的地方。 不管此行是否有收获,其中又含有多少风险,但至少,这样做能叫她眼下紧绷的神经稍感松快,不至于像一张即将崩坏的弓,随时会折断。 她也不晓得如今到底该如何脱困,只是,她更不愿什么都不做,当真如一株菟丝花般依附于人,只盼着闻人珏日后传来的消息消极度日。 她亟需去做些事,刺激一下那日渐昏沉麻木的头脑。 否则,总有一日她会同朽木一般,从里到外彻底腐烂枯萎了。 * 径道蜿蜒曲折,直通府邸一隅。 两侧树木成荫,书斋为葱郁翠竹与青石小 径所环绕,远离尘嚣,异常清幽。 只是未曾想此刻屋外并无人员看守,季书瑜沉默着立于檐下,并未急着推门。 如今,她倒是无需费甚么口舌,便可自行入内了。 只是这太像是个陷阱…… 她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事已至此,路就在眼前,难道自己真的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他瞒她瞒得这般深,以各种手段牢牢禁锢住她的足,如何自己却不能升起一丝反抗之心,动身去探索他那张温柔面具底下究竟是何等模样? 她凝眸思忖,眉目淡漠地吩咐侍女们留于屋外等候,如此这般,闻人策若是中途归来应也能搅出些许动静,或许可拖延一二。 尽管,她也不确定她们会不会真的依言照做。 ……她孑然一身。 “然早晚是要走这一遭的,”她低语道,轻舒出口长气,抬手推开了那扇门,只身入内。 户口处垂帘,雕花窗棂中射入斑斑点点的细碎日光,正好供人视物。室内并未焚沉香、降真,只余一阵淡淡墨香充斥于内,抚慰着来者躁动的心。 她侧身绕过帘子,往里头走去。屋内朗阔,映入眼帘的是几排巨大的紫檀木架,架上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古籍善本、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乃至名家珍稀孤本,皆以各式丝缎包裹,玉签为记,显得尤为珍贵。 她目光于其间一一扫过,胸腔中极速跳动的心平静些许,思索片刻,决定从屋子最里头的那张紫檀云纹书案开始,逐一往外搜查。 如今已是申时五刻,所余时间必然不够她将每一处都仔细看过摸过,因此只得挑选些最可能有异样的地方下手。 她抬手将长袖撸起,露出底下两条光洁藕臂,垂首于那张书案上仔细翻找。 书案陈设简单整洁,笔墨纸砚俱数安置的规整,她挨个寻摸过去,很快便从笔筒底下摸出一枚四方的章子来。 这是一枚肖形印,材质极为普通,乃是以铜制成,边角也已被磨得有些粗糙模糊了,与闻人府嫡长子身份并不能匹配的上。 他会收着这件东西……难免叫她感到古怪。 季书瑜凝眸又辨认了一番章上的图案,倒不是印象中苍龙、白虎、朱雀与玄武四灵,上头刻着的兽首,似乎是白鹿。 “鹿”与“禄”同音,白鹿乃是祥瑞之征,而其又有“隐逸”、“神异”之意。 她暂时想不到更多,便先将疑虑放于一侧,思索片刻,手脑并用地将这物件原模原样塞回笔筒,仔细比对与先前的位置是否存有偏差。 面对那人,她万不能掉以轻心,尽管如今已有暴露之风险,但该做的善后还是不能消极省去。 她快速将一侧摞着的书册草草翻了一遍,继续往下一处去了。 …… 时间如流水淙淙东逝,她的心也随窗外天色一道缓缓沉落于冰凉池底。 除了先前于笔筒中找见的肖形印,她便再未有任何的发现了。 眼下竹林外安静的厉害,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便是连先前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啼也消失了,书斋冷清的仿若与世隔绝。 不安之感似蜘丝细细密密地缚住她的心跳,缓缓收缩,形势愈是紧迫,她却愈发地镇静,挽袖点亮一只烛台,又将目光投落于身侧八宝柜上。 只剩这处没搜过了,八宝架上东西数量不多,倒是无须花费多少时间。待搜寻过,便快些回院中去吧…… 倘若叫闻人策知晓了她今日的行迹,他可会暴露出面具下的本相?还是,仍旧同她继续演着郎情妾意的戏码呢? 这八宝架格外高,需人踩着椅子才能够着最上头的物件。季书瑜小心翼翼地以双手将一只珐琅宽口宝瓶抱下检查,当视线触及瓶架后头掩饰着的物件,目光忽地一凝。 那是一只漆器描金四方匣。 她将手中东西回复原位,单独取了那匣子于烛火下仔细查看。里头呈着的是一只鹅黄色香囊,与一柄做工异常精湛的小巧袖箭。 香囊针脚缜密,上头绣兰花,色泽明艳,异常精致。 季书瑜寻思,这应不是她的物件。 若此香囊真是她以前亲手制成并赠予闻人策的,二人亲近为夫妻,他又何须这般小心将之收藏入匣,束于高阁,好似颇见不得光一般? “……”季书瑜一双杏眸微眯,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想。 思及白日才从闻人珏口中得知的信息,季芝华知晓闻人策喜兰,且有意投其所好,或许这香囊便是她所赠予的? 她若有所思,将香囊放回,目光又转至一旁玲珑小巧的袖箭之上。 其表面髹漆,刻有繁复花纹,两侧设有系带,可使袖箭稳稳置于使用者臂上,一瞧便知造价不菲。只是尺寸较小,应是专供女子所使用的。 既将这两样物件收于一处,兴许它们应是出于同一人。 如今天色已沉,她本该将东西看过后便立刻收好,早早返回居舍只作无事发生。只是此刻心中却难得生出几分新奇,颇有些兴致想要将其上手一试。 这袖箭小巧玲珑,倒是比什么刀斧棍棒好藏的多,颇符合她心意。若是可以,她也想请人仿制一柄,作为防身之物。 灯火绵软,女子垂下一双鸦黑睫羽,小心翼翼地试戴起那柄袖箭。 全然未觉,一抹颀长身影似鬼蜮于屏风后显现,将她纤细的影子无声息吞吃入‘腹’,最后彻底覆盖重叠,融为一体。 一丝细风,似蛇信子般贪婪地舔吻过她娇美昳丽的面容,残余几分痒意。 烛火不安地跃动,影子也被带着轻晃。 ……可窗棂与房门紧闭,如今又是何处吹来的风? 她若有所思,随手将一侧的烛台挪近几寸,直至目光触及地上的两道影子时,手上的动作倏忽僵于半空。 一时心头巨颤,她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发觉自己似为狩猎者注视了许久的猎物,不敢再妄动。 那道目光长久地停留于她侧颜,灼热若有实质。 见她已然发觉了自己,来人终于开口。 “瑜儿……在做什么?”他声线极为温柔,幽凉似一片静水寒波,只是较往常却多了一丝难掩的锐色。 女子握紧袖箭的动作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不过旁人几句挑拨的话语,她便轻易地悉数收入心底,欲助他人探究他的底细;见他忽然出现,亦是下意识抓住了手边利器,惶恐他会对她不利。 原来,直至如今……她仍是这般防备于他么? 对于他,她甚至更亲近他那堂弟? 闻人策神情莫测,修长手指隔着薄衫,轻轻地落于她脊骨,带着一种诡异的撩人。 第67章 海约山盟 肤若凝脂,她似条滑不留手的…… “看着吾。”玉郎唇边噙笑, 清冷与炽热交织,于昏暗光线下显出惑人之色。 季书瑜极力控制住那股想要逃开的本能,强自镇定, 由他以长指挑起自己下巴转向一侧。 双眼对视,烛台暖光投落于玉郎面容, 那人墨发簪玉, 眉眼如画, 气质幽冽。然而俊朗眉宇之间却不见往日温润之色,瞳色浅淡似一潭寒冰清池, 雾气缭绕浩渺,眼底缓缓流淌的灼热却几乎能将她肌肤灼烧。 她强自镇定, 平静地回话:“妾身只是想来夫郎书斋中寻书, 意外寻见了这匣子。” 这般拙劣的谎话, 他听后未有一丝波澜,笑道,“嗯。” 见他好似油盐不进,情绪古怪, 季书瑜心中暗道不好, 立刻若往常一般低声认错。 “……若是妾身此举叫夫郎感到冒犯,”季书瑜沉了沉心, 轻咬薄唇, 一双杏眸也作氤氲雾气, “那妾身即刻离开此处, 以后再也不靠近此处。” 她声音似泠泠玉音, 却染着几分 哽咽,闻人策仔细听着,并未出言打断。 他借烛火灯下观美人, 瞧见她眼角迅速洇红,两行清泪于面颊落下好似海棠沾露,愈发显得娇艳,双眉轻蹙,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过一息便落下泪来,倒真是个擅做戏的。 想将她的娇美清灵若海棠蹂躏得凋落,让她眼里只瞧的见自己的诡异欲念,想看她眼里泛起氤氲水雾,甚至哭泣出声求饶的模样。 可他本该是最不舍得她流泪的才是。 见他神情久久仍未有变化,似只好整以暇地瞧她哭,季书瑜难以判断他到底是何想法,心中愈感沉重。 见他好似没有怪罪之色,她思忖片刻,试着站直了身子,然后往后小退了一步,垂下了脑袋同他福了个身,转身欲往外退去。 “那,郎君莫恼,妾身先告退了。” 她心如擂鼓,鼓着勇气走出几步,身后之人却又陡然伸出手来抓握住她的腕子。 她发出一声惊呼,被男人一把抱起,带往屋内头的紫檀木书案边。 “郎君……” 美人生得一身莹润肌骨,于暖色烛光下显得愈发滑腻惑人,触感细嫩软嫩的叫人抓不住。 便若同此人性子一般,是条极为慧黠机敏的鱼儿,滑不留手的很。 将人放于书案上,闻人策望着她因惊愕而瞪大的美目,发出几声低笑,缓缓垂首同她交颈。猩红舌尖于她敏感耳廓里暧昧地轻轻浅舐,伴着他身上那股馥郁水香气,季书瑜身子瞬间酥酥地麻了半边,险些低吟出声。 “吾只是想知,为何你方才将袖箭对准了吾?” 季书瑜神情空白了片刻,方才有些回过味来。 原来他不是在恼她擅自进他书房么?那他恼什么…… 闻人策将那袖箭重新送入她手中,握着她的手腕向上举起,将袖箭出箭口直直对准自己胸膛。“鱼儿若是害怕,不若补上方才空缺的一箭,嗯?” 她神情懵懵,不解其意,但见玉面郎君此刻眉眼含笑,眼底却晦暗一片好似酝酿着什么坏,手中原本能令人格外安心的袖箭蓦然间也变得棘手起来。 若真是遵照他的意思,发了箭,恐怕她才是真无命出这个门了。 她凭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十分理智的径直忽略了这个提议。 见她干脆地舍了那袖箭,顺从地伏于自己怀中,闻人策轻挑长眉,眼底划过一丝遗憾,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鬓发,声音喑哑道:“怎么?” 季书瑜又开始抹眼泪,眉眼笼雾,双眸氤氲,低声嘟囔:“郎君莫恼,妾身真的知错了,今日会往此处来,其实……亦是想看看夫郎每日都在此处忙什么,如何近日会忙到连院子都不常回。” 她这话说的颇为婉转动人,隐隐低泣,如怨如诉。见闻人策神情似有所动,她又强忍羞耻,厚着脸皮说了一连串辗转缠绵的哄话。 温香软玉在怀,被她娇声哄着,闻人策听了半晌话,神情果真缓和许多,只是眼底晦暗却愈显黑沉。 他抬手轻轻落于她发顶,含笑道:“所以,你是因着那季芝华,怕吾变了心思,而不安么?” 季书瑜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他言语时眼神含有显而易见的笑,似乎极为愉悦,怕触他霉头,只得颔首认下这句看似替她编排的话。 “嗯,那便立誓,”他伸出修长手指,同她的小指牵连勾缠,眉眼压低,轻笑,“此生策同瑜儿,一生一世一双人,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季书瑜愣愣抬眼瞧他,那人说完话又再度垂下首来,叼住了粉唇,“吾之妻,须是汝。汝之夫,须是吾。” 她是他根植在骨血里的蔓,不可拔离,一牵扯便是鲜血淋漓,所以他全然无法做到不争不怨,淡然处之。 丁香被人含住挑弄,涎水于相接处滑落,她被亲的晕晕乎乎,只觉热意如细丝般逐渐攀上面颊,就连眼前视线也被雾气缭绕,氤氲不清。 “吾亦是今日才知晓你心中竟这般忐忑不安……瑜儿,无须担忧,吾已寻了西屿医师上兰州。” 季书瑜闻言,半晌后方才抬起头来,颇有些不敢置信。 她原以为自己这般冒犯他,即便他不斥责,心头应也是恼怒的。 只是不曾想,他好似确实是以真心相待。 “真的?”她情绪复杂,抬眸打量着他的神色,见男人亦直视着自己,不似说笑,不由得垂首咬住唇,细声细气道,“感郎君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只能许余生伴您左右。” 鸦羽眼睫轻垂,闻人策眼中藏着细碎的光,接着薄唇微张,轻轻含住她的纤指,“余生漫长,吾只想知晓,眼下瑜儿可有何表示么?” 此话意味深长,她为馥郁兰香包绕,疑惑地抬眼瞧他,不知此人是想要她如何表示? 但见闻人策回身取了狼毫宣纸,目光又投落于她身下的书案,心中顿有所悟。 是要她红袖添香? 她看了看对侧桌角的砚台,转身欲从书案下至地面,可闻人策却是含笑止住了她的动作,将手中狼毫递过。 她懵懵地接过笔,耳边便听闻他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瑜儿,便写吾方才许的诺罢。” 季书瑜长睫一颤,心道不好。 方才说话时他一直用手指于她掌心轻轻摩挲,她便是想集中注意力都难,被撩拨得人浑身发烫,那句诺言只听过便抛于脑后了…… 见他笑容莫测,温声催促几句,她只好执笔蘸墨,硬着头皮开始往下写。 一生一世一双人…… 之后是什么来着? 正聚精会神,她忽感有风轻探入罗裙,冰凉之感划过娇嫩肌肤向上攀岩,所过之处皆留下一道灼热麻痒之感。 她被搅得愈发心不在焉,艰难地提笔书写,不过才落了两个字,身体却忽地被人从后头碰了一下,似是小施惩戒。 季书瑜顿时酥麻了半边身子,一双杏眸如有雾气氤氲,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福至心灵,乖乖认错,磕巴道:“这处错了,我、我重写。” 身后紧贴的胸膛轻震,他发出几声低笑,可底下那摩挲的动作却是始终不消停,耳侧声线含带着喑哑低沉,“夫人果真是鱼儿般的记性,不过方才才说过的话都能记错,属实该罚。” 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季书瑜不敢反驳,只得睁着一双红通通的杏眼继续咬笔头。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便被提示了许多次,待好不容易写完那几行字,她已是被弄的梨花带雨,面容上潮红一片,喘息声不断。 这字写的实在是磨人…… 闻人策指尖轻捻着宣纸两侧,垂首赏了片刻她的字,薄唇噙笑,颔首道:“瑜儿这手字,倒是十分可爱。” 季书瑜闻言抬起一双迷蒙杏眼,定睛瞧了片刻,愈发觉得眼下场景太过虚幻。 是她实在糊涂,还是他眼睛瞧不出好坏了? 也不知怎的,她似乎直觉眼下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很久以前,有人曾评价她笔锋疏散,无甚筋骨,似如墨猪。 男人亦是这般身量颀长,肩上披着条暗青色披风,垂首站书,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笔杆,颇为惑人。 “……” “在想谁?”见女子眼神迷蒙,愣愣地似有些分神,闻人策突然俯首咬住她耳朵,幽暗思绪不断翻涌,一双长眸微眯,“瑜儿不专心……吾罚瑜儿学书艺,可好。” 她回过神,拒绝的话尚且未出口,忽觉身上一凉,思绪蓦然清晰了几分。 又是羞又是恼,她忙用手勉强将风光遮掩,一边惊慌地扭过头去,却见身后之人墨发簪玉,气质出尘,玉手挽袖执笔,通身气度优雅从容。 玉郎一双长翎睫羽垂落,以猩红的舌尖将笔头轻舐湿润,之后手腕低垂——缓缓往底下伸去。 “!” “郎、郎君,莫要戏弄妾……”意识到之后要发生的事,季书瑜神色终于浮现出惊慌,然而喉中呜咽声却是被人以吻封缄,悉数吞下。连那一双玉臂也被桎梏于身后,只得被动地任人取予。 书斋内并未燃香,可鼻息间的兰麝香气却愈发浓郁。 待那笔头彻底润湿,他方才从容撤回了手,一双长眉含笑,若有所思,“如今倒是已有好墨,可惜却无好纸相配。” 见她神情迷茫一片,胸膛轻轻起伏小口喘气,似被人弄的昏头转向的无辜狸奴,他垂了眼,目光似有实质一般于她那雪腻凝脂肌肤上流连徜徉。 “瑜儿这一身雪肤滑腻似玉,用来作画倒是极佳……” 修长手指覆于她体肤肆意游离,似抚 摸珍宝,又似要抚触到她雪肤底下的每一寸骨骼。 气温渐升,一道凉意落于脊背激的女子足尖轻颤,她的意识被那粗糙笔尖悉数引去,逐渐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写的什么,念。”他声音平静无波,责怪她不专心,衣冠整齐,气质冷冽,仿佛正在欺负她的人压根不是他似的。 “呜……兰麝、兰麝细香闻喘息。” 女子气息不稳,面颊似染红霞,可又怕他会如先前一般待自己,只得感受着他手下的每一道笔触,辨认字迹。 “绮罗、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耳边传来窸窣轻响,似是有东西坠地。 “瑜儿慧黠聪明,可否再仔细品品是何意?” 季书瑜泪眼朦胧,粉唇嗫嚅,尚且未能从上一顿餍足中缓过神来,便又被迫承接游人所赠予的下一波‘饵食’。 “对了,该赏。”玉郎笑意愉悦,眼眸幽深。 ……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得叙欢娱,如胶似漆,其中怎会没有情意。 第68章 怀有成见 “你可莫要步我后尘。”…… 这日之后, 衙中事务似是渐少,闻人策较往日得空许多,不再常往书斋去, 每日亦准时回到院中安置。 经过那场情事,两人间的关系似乎于无言中又拉近许多。 连续共处了几日, 季书瑜也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日玉郎于书斋出现时, 好似心中正在怄气。 他面上虽是无波无澜,却将话与事悉数藏于眼底, 她因迟钝未能及时发觉并积极解决,方才叫他寻了由头于夜间发狠弄她。 她仔细想了想, 这半月以来, 闻人策为数不多的两次怄气, 似乎都是在瞧见她同闻人珏接触后才逐渐酝酿的。 那日于‘红叶狩’上,他应也是注意到闻人珏出门寻她,二人共处片刻,说了些许话, 而之后, 她回到府中的所作所为便愈发显得耐人寻味。 依此看来,他还是因着她和叔郎接触的事而不愉啊…… 可这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一对堂兄弟之间的嫌隙如何会这般深? 既能惹得闻人策这般在意, 甚至大吃飞醋, 不成……她之前还当真和闻人珏有过一段? 摸摸耳垂, 季书瑜神情一时微妙难言。 …… 这一日, 院外似是异常的不平静。 季书瑜正于水榭中休憩,却听原本少有人走动的园中,传来女子低低的饮泣声。 约莫一盏茶后, 庆心快步穿过水廊回到屋中,神情竟是异常轻松,面容隐约含有些许笑意。 “外头怎么了?” 她摇头,饮了口茶水,言道:“喏,算是件好事,若是算得不错,再过几月,卫逸在府中的位置便能再升一升了。” 季书瑜神情疑惑,“为何?” 庆心一双猫眼灵动异常,眯眼笑道:“那吴总管私下同三房夫人有染,下场恐是落不得好了……我听人言,三房夫妇早已是同床异梦,夫妻离心,而三夫人与吴总管又恰好是同乡旧识,两人因而常有来往,一来二去,便也渐渐生出些许情意。吴总管腰间常佩戴的那条青石坠子,便是二人家乡独有的稀罕物件,卫逸由此发现端倪,故而寻到线索后便向上密告了。” 季书瑜若有所思,又问:“那之后呢?他们二人会受何处置?” “世家的颜面胜过一切,按照他们的脾性,定然会将这件丑事极力隐瞒下去,三夫人出自显贵之家,他们轻易不会将她如何,然更不可能会放她离开……至于那吴总管么,铁定是落不得好了。”庆心摆了摆手,满不在乎。 “只是没想到,卫逸竟这般有本事,若是他将来能掌握更多权益,我们之后于府中应也能过的更松快自在些,想要安插些眼线也更容易的多。” 季书瑜思忖,目光望向窗外,言道:“我记得此处正好离东院不远,若此看来,外头哭的许是三房夫人?” 庆心摇头:“我只隔着岸远远瞧了一眼,也不确定是不是她,不过,我方才倒是瞧见卫逸行色匆匆地路过了。” 季书瑜看了看天色,起身言道:“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正好往那头路过瞧上一眼。” 庆心自是没有意见,点头应答:“好。” 说罢,二人便一道动身往外头去了。 过了桥,几人抵达至水榭对岸。 但见小园中已恢复至一片清冷寂静,人群已消失不见,耳旁那女子时高时低的饮泣声也断了。 几个穿着青衣的丫鬟立于凉亭外头守着。 园中花草皆已萧瑟,一个穿着华服的美妇人枯坐于亭间,素面朝天,双目通红,神情放空好似在枯等着什么人。 她生得貌美,然而面容中却显出一派死气来。待走近了些许,季书瑜方才听清她嘴里到底在念叨着些什么。 “当真是一群薄情寡义,心似蛇蝎的腌臜种……这地儿真是烂透了,我两年前便已是待腻了!我要回本家,放我回桐阳去……” 她满口胡言乱语,状态好似陷入极度混乱,一旁的婢女们怕季书瑜受其波及,故而见她靠近便忙不迭出声拦下。 不想,这边动静压得这般低,却仍是叫那妇人感知到了,她一双美眸幽幽地流转,最后停落于亭外那张娇美面容之上。 她止住了言语,眯起眼辨认了一番,忽而掩唇发笑,面上露出令人不适的同情之色,提声道:“这青春貌美的小娘子……又是我哪位好侄儿的妻?” 季书瑜心中直觉古怪,并不打算开口作答,只远远朝她行了个礼,便欲转身退开。 “等等,侄媳请留步啊。” 美妇人笑着唤她,理了理仪容,步态有些不稳地出了亭子,似恢复几分往日的清醒,礼仪周到地强邀她入到亭内。 “不论是哪个,嫁入这腌臜地儿来,都算你倒血霉了……咱们同病相怜,何必这般见外认生,快进来用些茶点,叫我好好招待招待你。” 笑意尚且未收,她目光便又瞧见石桌上空荡荡一片,陡然间转了脸色,怒呵道:“下流东西们,我平日担待你们得了意,如今竟是一点儿也不怕,越发不将我放于眼里了,还不快备茶!” 似是早已习惯她的呵斥,婢女们不发一言,垂首顺从地为二人布上茶盏。 呵斥完下人,美妇人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来,神情温柔地拉她落座。一双美目不住地于她面容上瞧,神色有几分怅然。 “侄媳应才二八年华罢?这般青春,当真是可惜……你可千万要小心,切莫步我后尘,将这日子越过越糊涂。” 这番话颇没头没尾,季书瑜听的一头雾水,“三夫人,此言是何意?” 妇人掩唇,纤手举起桌上的杯盏,眼神轻蔑:“这些金尊玉贵的腌臜种,个个都是披着漂亮皮囊的异类,瞧着人模人样,实则没有什么腌臜事是他们不敢为的。你可千万别轻信闻人世族中的任何一人,尤其记着,酣睡时需留只眼睁着,不然……” 她神情忽变得有些恍惚,像是陷入进回忆里难以自拔,愈说便愈是激动,最后甚至连手中杯盏也抖得有些握不住。 “不然——保不齐哪天夜里枕边人便突然翻脸,同你提刀相向,扬言要砍下你脑袋……” 滚烫的茶水顺着杯沿滑落,妇人垂下眼眸,呆愣了半晌,之后蓦然发出一声惊呼,忙不迭向外甩开那杯盏。 不想那茶水径直朝着季书瑜飞来,她虽心中早有防备,但仍不免为眼前异变惊了 一瞬。正要侧身避过,身侧却忽然出现一道颀长身影,来人握紧她的手腕,猛地将她带向自己身后。 “公主小心——” 茶盏砸上了高大的人墙,尚且冒有白气的茶汤悉数泼落于那人青衫上,串成珠玉滑坠至地面。 青年方才正巧于亭外路过,撞见眼前突发场面,竟是想也未想便奔上前来,本能地以身相护。 美妇人瞧着这一幕,神情莫测,眼眸中倏然浮现出些许诡谲之色。 耳边那道声线格外熟悉,听到头顶上男人吃痛的喘息,季书瑜心下一怔,忙不迭抬首去瞧他。 “卫逸……”见他身上濡湿一片,难见伤势如何,季书瑜双眉紧蹙,一时无措。 卫逸长睫垂落,确定她无碍后,方才利落干脆地向后大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正色道:“仆无碍,方才仆路过外院,得了闻人郎君吩咐向夫人传话,请您早些回西院用膳。” 季书瑜神色怔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颔首道:“好,我这便过去。” 美妇人端坐于一侧听二人说话,一边低头饮茶,此次倒是并未出言阻拦她离去。 直至少女身影消失于视线中,她方才转过头来,以手支颐,冷眼打量那青衫男子,冷斥道:“你站住。” 那茶水是才煮的,倒在人身上定然灼烫不已,难为他这般能忍耐,非等那女子安全脱身方才准备去处理。 她眯起长眼,问:“你……心悦她不成?” 卫逸目光不移,淡声道:“夫人此言乃是无稽之谈,仆不过一介中官,对公主效忠自当是仆的本分。眼下还有事亟需处理,便先失陪了。” “好一个天经地义……”美妇嗤笑,见他果真干脆地转身离去,眸色陡然幽深,好似有鬼蜮浮动。 她忽而提声,笑道:“狗咬吕洞宾,真是不识好人心,我非是笑你痴心妄想,只是想给你提个醒。若是不想见到她于此地被他们磋磨、算计致死,落得跟我一个下场,你最好早早带她私奔,离了兰州去吧。” 立于一旁的侍女们皆面露异色,噤若寒蝉。 卫逸闻言终于停了脚步,他缓缓回过头来,笑道:“公主宽容仁义,是金枝玉叶,亦是仆不可亵渎之高山明月,仆不愿,更不舍得见她步上几位夫人的后尘。而您心有成见,拘泥于小节,自然难以变通,也难以容忍。” “什么,”妇人神情古怪,眼神含着怒意,“你这狗奴才竟敢对我出言不逊……” “想来夫人今日应是受了太多刺激,心悸发作了,仆自会为您同三爷转达此事,请府医前来把脉诊治,先失陪了。” “你,休得放肆,站住!” 卫逸转身自顾自离去,将耳侧那尖利嘶吼悉数抛于脑后,再不作理会。 * 本以为方才那句助她脱身之词不过是卫逸随口编造,不想,待她走到西院外,却见闻人策果真负手立于檐下。 他乌眸低垂,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正望着宝栏中的姚红魏紫不语,好似并未发觉她突然回来。 “郎君,今日这么早便下衙了?”她面上带起笑意,上前几步,主动握住了他的一双手。 他似乎于外头等了她良久,便连身上也沾染了些许寒意。 好似自凉亭冒雨回来那日,后头连续几日他便一直是这般寒凉,总要人努力捂上好一会儿才能回暖些许。 “想什么?”闻人策乌眸沉沉地瞧着她,忽然出声,“方才瑜儿去何处了?” 闻言,季书瑜眨巴眨巴一双杏眼,十分自然地接话,答道:“我在想,如今才至霜降,夫郎的手便已是这般寒凉,那等入了寒冬,妾身岂不是更难把郎君的手捂暖了……” 几息过,但见这一番俏皮话,果真于无声息间轻松便卸去他眼角的几分乖戾。 闻人策一双长睫垂落,定定地望着她那张温柔含笑的侧颜不语。 见他不再追问,季书瑜心中暗暗舒了口长气,忙携了他进屋中坐下。 若非紧要情况,她是极不愿意轻易惹他不愉的,毕竟,这背后的代价几日前她已是亲身领略过了。 何况,他还为她寻了西屿的医师,仅是这一条件,便足以令她暂时对他放下些许戒心了。 第69章 绸缪未雨 “于榻间如何不能消食?”…… 待用完膳, 两人便如往常一般,于美人榻上并坐赏月。 见他今日格外得闲,并无公文需要处理, 季书瑜以手支颐,一边绞尽脑汁寻找着话题, 之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今日于水榭中的见闻。 她心中有些迟疑, 试探性地问了问关于三房的事。 闻人策抬眸瞧她, 微微颔首:“原来瑜儿也听闻此事了。” 他同她解释了一番三房的现况,之后又似意有所指, 言道:“吾今日还听闻,最先发现此事端倪的, 似乎正是吴总管身边亲近之人, 亦是夫人的陪嫁中官。” 季书瑜缓慢地眨了眨眼, 面上作不解状,顺着话问:“当真?我如今已是认不全那些人了,不知这个中官叫什么?” 闻人策眼眸无波,静静注视了她片刻, 半晌后方才轻轻摇头, 笑言道:“那人名唤卫逸……夫人已见过他不下两次了,如何会不认得?” 她心若擂鼓, 一时不知他此言究竟是何意。 她确实见过卫逸三次, 只是, 他又是如何知晓的这般仔细…… “卫逸行事果决狠辣, 心思亦是细腻, 如今颇得三叔器重,于府内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只是其中又是否有瑜儿之手笔……吾亦想请夫人为吾解惑。”他神情并无波澜,好似此话只是随口一提, 并不在意她最后会交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这,她该怎么解释? 几日前,她从庆心口中得知了更为细致全面的消息,也知晓此事确有他们一行人的手笔。 他眼下语气这般笃定,似是已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故而她不能矢口否认,但更不能顺势应下。 左右都为难,她垂眼眸仔细想了想,只得用自己惯用的手段,试图打马虎眼蒙混过关。 她向前靠了靠,带着一身温香主动钻入他怀中,一边抬起一张娇面,睁着双朦胧杏眼仰视着他。“郎君勿恼,妾身愚钝,不明白此言是何意……或许这几日妾身确实见过那中官,只是因着眼生,也不记得人名,故而对不上人。” 她神色满含委屈,心中正忐忑,不想,那人于听闻此语后,竟果真微妙地转变了态度。 似云雨初霁,他眉目温润含笑,竟是顺着她的意,只将此事轻拿轻放。“此言倒是不错,那些往事……瑜儿已全然不记得了,是与非,自然也干系不大了。” 这便是不想追究她的意思了? 尽管,他先前确实对此真真切切地起了疑心。 如今瞧来,他对她的包容,还真是意料之外的高啊…… 季书瑜心中莫名有些触动,不自觉地蹙起一双秀眉,想了想,最后到底还是不忍,又补上了一句真心话,欲作宽慰。 “安心,妾身既是郎君妻子,心自然亦是向着郎君的……即便要做些什么事,那也都只会是想帮衬着些夫郎。” 她难得收敛了一张笑面,眼神纯澈,并无丝毫作伪之态。 此话着实不假,毕竟他们一行人出阁来此,一是为充当眼线,二则是为扶持他顺利上位。 如今虽不知因何缘故暂时没了任务,但先前他们的动机确实一直都于他无害。 “……帮衬?” 闻人策一双长翎睫羽垂落,静静地望着她的眼,品味了一番这话中的意思,渐有所悟。 遍布各院的眼线,初露头角的卫逸,还有他的枕边人。 思来想去,原来她背后之人,一直打着一个明晃晃的主意。 对方无孔不入,也不单只是朝着他来的。 他眼神若暗焰逐渐一点点冷却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指于榻沿轻点,仍以笑声同她附耳。 “说来,眼下吾倒确实有一要事,只有瑜儿能够帮衬一二。” 他乌眸含笑,唇角微扬,明明神情一派温润谦和,可季书瑜却莫名感到几分沁骨的寒意。 她不自觉地往后稍稍退缩了些许,但禁不住好奇 ,开口问道:“是什么事?” 闻人策以手支颐,含笑望着她动作,淡声道:“祖父如今已年衰岁暮,然他心头始终存有一虑,故而迟迟不肯放权于吾……” 到了后头,那声音愈说愈轻,见她竖起耳朵,似是听得极为认真,他又突然紧闭了唇,只好整以暇地垂眸瞧她。 二人对视片刻,季书瑜眯起一双杏眼,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又挨上前些许,乖乖地靠坐于他身侧。 因着先前那个已废任务的缘故,她确实对这个消息感到万分好奇。 闻人家主闻人光如今已至花甲之年,先前乃是因嫌弃几个儿子不够中用,故而迟迟不肯放权,然眼下大房二房所出的两位郎君皆已颇负盛名,他又有何处不满意? 见他不语,她蹙起一双秀眉,小声催促,“快说呀,因为什么?” 闻人策低声轻笑,抬起一只手,以修长的手指于她唇角处轻轻摩挲,停顿了片刻,方才幽幽言道,“喏,自是因吾膝下无子……兰泽闻人氏延续六朝,家大业大,祖父自然思虑甚多,故而迟迟不肯传位于吾。” “故而,如今瑜儿忽出言欲帮衬策一二,吾心喜不自胜,也自该成全夫人这一番美意。” 季书瑜一时语噎,只觉身前之人怕是被掉了包,竟将她视作小孩糊弄。 即便二人当真一辈子无所出,闻人氏根系这般庞大,又何愁寻不到能人过继立嗣? 他就是在戏弄她。 她一双杏眼含满了控诉之意,正欲说话,却被那人突然落下的吻给堵回口中。 一只玉骨手环上细腰,紧接着她只觉身体一轻,便被人打横抱起,缓步往里屋行去。 “郎君,你、你这是作甚,”她心头惊觉不妙,忙不迭出声阻拦。“眼下天色尚且未黑透,便是要帮衬……也合该等我消完食才是!” 修长手指搭上金钩,闻人策眉眼间透露出几许露骨的惑人之色,闻言低笑,反问她:“瑜儿说笑了,于榻间如何便不能消食?” “你……” 她小声惊呼,话音未落,便被人以缠绵之吻再次封缄。 榻边纱帘垂落,若烟云出岫遮住无边春色。 空气逐渐稀薄,室内幽幽檀木香与清浅兰香相互缠斗,于床幔当中合成一股十分奇异的勾人甜香,搅得人神志愈发有些朦胧。 片刻后,屋中只闻得一声声极轻的呜咽和着暧昧水渍声,透过狭小的缝隙,并以兰麝香气一道徐徐而出。 海棠沾玉露,兰香醉媚骨。 一夜贪欢。 …… 奇怪的是,这日之后,季书瑜直觉两人间的关系似是打通了什么关窍。 益处显而易见。 枕边人终于褪去了那张岿然不变的温柔假面,有事亦会言明,不再如先前那般,只于暗处不动声色地刻意拘束着她的去向,叫人摸不着头脑。 之后,他甚至更是削去了她身旁一半的‘眼目’,好似对她极为安心的模样。 然坏处亦有…… 那便是他于床笫之事上,变得愈发不知节制为何。 她每出院门一次,若当日无事发生倒也还好,可一旦遇上那美姿仪的风流叔郎前来搭话,第二日她保准再是无力气跨出院门一步了。 房中事渐繁,美人心中隐觉不安。 季书瑜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的玉兰蹙眉思索。 因着旧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自己的身份与过往也全靠他人以口言传。如今她对暗阁并无强烈的归属感,自然更不可能无私到为它抛头颅洒热血。 得知往事,知晓自己底细之后,她只觉身边处处皆是能随时要她命的风险。 千算万算,早为自己铺设好一条退路才是头等大事。 先前她并未于庆心口中听闻暗阁有给她服用避子之物,估摸那边应是打着要她在此长驻的算盘。 可万一事情败露,中途出现异变呢? 依着她枕边之人的性子,待他知晓她来路不清,待他亦不过一腔虚情假意后,他会饶过她么? 闻人世家又可能会放过她这个怀有异心之人么? 恐怕于权利面前,那些脆弱的情意,压根不值一提,更不可能保全她性命。 她确实该为自己好好谋算谋算。 垂眸思索间,正不自觉摩挲着小腹的纤手突然为一只寒凉大掌所包握,一道挺直的鼻梁抵住她脖颈处摩挲,带起一阵痒意。 身后之人将她拥入怀内,一边埋首于美人颈间啄吻,低声问道:“瑜儿在想什么?竟这般入神。” 季书瑜动作稍有一瞬的僵硬,不过一息间面上便又带出几分浅笑,回身引他到榻上共卧。 “妾身方才在想……何时再唤雅儿来院中坐坐,估摸三日之后,院中的花便该谢完啦。” 她抬眼望着宝栏中的花,颇有些不舍。 闻人策望着她的侧颜,思索片刻,方才言道:“若是想唤她过来赏花,不如便择明日罢。” “嗯?”季书瑜回过头,面露不解,“为何……” “暂且不能等那西屿医者来兰城了,后日吾进京述职,瑜儿亦需一同上路,等会儿侍女便会来整理衣物行李。” “如何这般突然,”季书瑜略感惊愕。 闻人策摇头,温声同她仔细解释:“吾本意是想留瑜儿于府中养病,可未曾想,京中忽然有令,唤你一道进京面圣。” 闻言,季书瑜自是无话可说,只得无奈地盘算起之后面圣的事。 似知晓她心中所想,闻人策劝慰:“无须担忧之后的事,吾会打点好一切,那名巫医亦会改道前往京畿,瑜儿不必多思。” 她颔首,轻舒口气,窝入他怀中,抬眸望着外头那一院芬芳出神。 左不过,很快就回来的。 只是她心中,不知为何始终隐隐感到些许不安。 第70章 风情月意 这次,明珠主动向腐朽帑椟投……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掉秋末的枯枝败叶, 又携来一阵规模不小的秋寒。 出人意料的是,前往南陵京畿的途中,闻人策忽地大病了一场。 然而车队却不能蓦然停下休整, 只得边赶路边休养。 可说是简单的风寒,季书瑜瞧着却又觉得不像。 他穿着一袭狐裘, 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像极了一尊精美而易碎的玉瓷, 肌肤触感亦是寒凉,好似被冰雪寒霜浸透了每一寸血肉与骨骼。 季书瑜难免忧心, 想起之前他衣不解带照料自己的日子,也欲学作他的模样近身照料。 只是不想, 闻人策此次却难得拒了她的请求, 并以会过病气的缘由, 同她暂时分离开。 季书瑜拗不过他,只得独自去到另一辆马车上。 然而几日未见,不知他又好转了多少,她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思索许久, 还是决定去亲眼瞧瞧他。 这日入夜, 队伍停落休整。天空中凝聚成片的阴云不断地向地面压近,饱和的水汽似要凝成实质, 黏黏湿湿极为难受。 她简单洗浴过, 将一头湿润墨发以簪随意挽起, 之后提着只盛放着汤药的食盒, 小心翼翼地往队伍前头走去。 闻人策的马车停落于道旁, 几个侍从手持兵器,停立于几尺开外默默守护。 见季书瑜出现,他们自不多问, 极为爽快地放她径直入到圈中。 季书瑜轻舒口气,将散落下的一缕鬓发收于耳后,抬步向前走近。 只是愈是走近那马车,她心中愈发升起一种莫名的忐忑。 几日未见,她此次贸然过来,他又会作何反应呢…… 不想,才靠近那马车,一道男声先一步于半开的车窗中传来。 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一切平安,只是一日前那头传来信件,道是船只于中途遭遇了水匪,双方缠斗半日,队伍总共折损十人,而那西屿巫医趁乱跳船,至今未被打捞上来,恐怕凶多吉少。” 声音落下,马车中陡然静默。 季书瑜闻言一时也愣住,僵住了身子,不知该作何种神情。 怎会突发这种事情…… 室内无声,落针可闻。 她静默地垂首,屏息凝神地等待闻人策会作何种回应。 她的确很想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想法? 她不自觉地捏了把汗,半晌后,方才听闻那道熟悉声线悠悠响起。闻人策淡声言道:“此事之后再与夫人转达……吾修书一封,你择人快马送往兰泽,待此番述职事毕,队伍径直改道前往西屿,归期未定。” 两人闻此言皆是一怔愣。 那人默了片刻,语气稍显不安,“可是郎君,家主恐怕不会允准此事……前往西屿需行半月水路,海上风雨飘摇,水匪横行,且不论安危,便是于您的伤亦是不利。” “吾伤无碍。”他声音淡淡,语气笃定,“祖父会同意的。” 那人忍不住叹口气,知晓自己再无可能叫他回心转意,只得应声,转身出了马车。 季书瑜无声地将身影隐没入车后阴影之中,神情有些复杂,于外头吹了片刻的凉风,方才踩着轿阶进到马车之中。 车内灯火绵软,那人身披银色裘衣,手中捧着书卷垂眼默读。 如缎墨发并未束冠,只随意垂落于身后,雪肤露鬓,鼻尖下颚被隐隐烛光勾勒出美玉荧光。面色虽显苍白,然精神瞧着已是较之前好上许多。 心中稍安,季书瑜垂下一双鸦黑睫羽,缓步上前,将手中食盒放于一侧案几上。 视线中出现一道藕荷色身影,玉郎动作微顿,抬首将目光望向来人。 瞧清是她,闻人策眼中蓦然浮现出些许异色,眉宇间那份疏离淡然的沉稳亦去了几分。他将书卷放下,若有所思,问道:“天色已晚,瑜儿如何未去歇息?” “妾身想见夫郎,正好也顺道将此汤药送来。”她笑靥温柔,纤手将药盏取出,弯身递向他。 闻人策下意识地接过碗盏,修长的手指触摸到碗盏,只觉入手温度却是要较往常的汤药都寒凉上许多。 他心念微动,一双乌眸低垂,又见她那截藕荷色衣摆似为露水沾湿,隐隐显出一片湿痕。 他却不再多言,只将那碗盏举起悉数饮尽。 见他饮毕,季书瑜接过那空盏,感受到他身上的凉气,眉头忍不住轻蹙。 “郎君便是穿着裘衣也不觉暖和吗?”她一边问,又伸出葱根般水嫩的手指摸了摸。 是狐裘,毛绒绒的,手感果真极佳。 闻人策摇头,只笑着看她动作,“尚可。” 季书瑜点点头,收回了手,不再言语。 她回身将食盒递出车外,却不着急出去,又差来侍从低声嘀咕了几句。不过片刻,很快便有人往车内送入诸多杂物。 听闻那些响动,闻人策又复抬起一双乌眸,待瞧清眼前那些大大小小的东西,稍有片刻的愣怔。 “这是……” 他以为她差人送来的是自己或下人新添置的冬衣,不想,入眼的却俱是她的衣物首饰。 见东西主人显然一副要于此驻扎久住的模样,他眼睫微抬,不禁好笑,温声言道:“吾寒病还未好全,恐过了病气给夫人。” 季书瑜一边垂首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嘟囔着回道:“这话夫郎之前便已说过多回,只是连着几日过去,身上却仍是这般寒凉,便是披着裘衣亦捂不暖。可见这药效起的也忒慢,恐怕等队伍到了京畿郎君这病仍未能好全。” 闻人策笑道:“怎么不说,夫人身上亦是寒凉……” 季书瑜杏眸水润,也跟着笑,像是一只得了便宜的狸奴,“不错,所以妾身才要过来睡嘛,近日天寒,同夫郎一道定然能暖和上许多,且于您病体应更是有益。” 几日不见,见她忽地这般善辩,神情亦是慧黠,他一时间有些哑然。 室内静默,只余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橘色烛火跃动,他定定地望着那娇美恬静的侧颜,不再言语。 待收拾完了东西,季书瑜方才褪去衣物,抱起被衾紧挨着他身侧坐下。 那软绵被衾轻轻盖过他背脊,鼻息间充斥着女子身上幽香,暖意于相触的肌肤间传递,闻人策倏忽间只觉那覆盖于心头经年不化之积雪亦似于她笑容的煨暖下一丝丝化去,直至再无影踪。 她挪了挪身子,将脑袋轻靠于他怀中。 “你看的是什么书?”见他眼神幽暗地望着自己,季书瑜一双眼睫轻垂,稍显不自在地将目光转移至那书上。 看清上头的字,她神情忽然有些奇怪。 “地、理、志。” 看来他不仅决断下的这般干脆,行事亦是格外利落,明明是几刻前才确定的主意,这便已经开始准备着手了。 “瑜儿感兴趣?”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书卷瞧,闻人策轻笑,将手中之物递去。 她捧着书翻了翻,垂眸盯着那片密集的文字仔细看了半晌,略感头疼,又兴味索然地将之重新合上。 夜里挑灯看这些东西实在费眼,他却好似早已习惯,这般折腾自己,难怪病迟迟不转好。 瞧她苦恼,闻人策修长手指于桌面轻敲,又为她重新择了一本风物志。 他笑声道:“换这个,或许看得轻松些。” 她接过翻了几页,但见书上图文并茂,果真都是些她会感兴趣的内容。 一双杏眸于烛火下显得晶亮,她乐滋滋地垂下脑袋,正要开始细读,只是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动作顿住,抬首望向身侧之人。 但见他果真又拾起那本地理志,她一双秀眉忍不住轻蹙。 注意到她的神情,他垂下眼,出声询问,“如何?” 她将手心向上摊开,言道:“眼下时辰确实不早,夫郎快躺下闭眼歇息,换妾身来念给你听罢。” 之前于香山上出来时,他每夜亦是这般为她念书解闷的。 闻言,闻人策下意识便想出言拒绝。只是瞧见她此刻灵动含笑的神情,话语忽地哽于喉中,静默着注视了良久,方才于她的催促下被动地抬手。 他声音中含着轻微喑哑,笑道:“好,有劳夫人。” 暖意随着相触的手落于肌肤,带来近乎灼热的暖意,他心头发烫,长翎睫羽亦是跟着轻颤。 之后,他顺着她的心愿侧下身,动作缓慢地枕于她双腿上。 鼻息间充斥的俱是女子身上温香,泠泠玉击之音于耳边轻声念诵,婉转动听如若莺啼。 外头雨丝沙沙坠落,于车盖上发出敲击轻响。 阴云隐去朦胧银月,笼着无边清寒之天际,还有浓稠到化不开的深沉情愫,仿佛良人隔着那寒冷深寂的雨幕,望入那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穹宇。 风轻吹,惹得一阵秋叶簌簌。 万籁俱静,原本偌大的天地倏忽间又变得格外狭小,似乎只余下正相依着的二人。 静谧室间,有无形情愫潜滋暗长,与窗外细密飘摇之风雨交融,不期然汇成一条澎湃暗流,逐渐蔓延汹涌至整个心房,最后又浩荡东逝,直奔向那万千山野,终其一生亦再难收回。 心神俱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渐渐地,他有些听不进去。 他半垂着眼,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女子认真的神情,视线若化实质,似要将这一幕牢牢临摹刻画进脑海,终生不忘。 受祖父之训二十几载,他一直谨记寡欲清心之箴言。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可长久。 然于她,他当真是贪得无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愈靠近便愈是惶恐,愈珍爱便愈是患得患失,情之一字,从古至今,便连圣贤也难解其意。 她是蔓,早于无声无息间侵袭根植入他心间。若求清心无欲,除非将蔓彻底拔除,否则难以不念,难以不爱。 然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心中便不可自抑地感到一阵惶恐,与近乎剜心之极痛。 所幸眼下她就在自己身边。 这次,乃是明珠主动向腐朽帑椟投落。 玉郎瞳深如夜,心中甚愉。 70-80 第71章 软玉温香 “错认夫婿?当真该罚……”…… 自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 天气又陡然转暖几分。 待闻人策彻底病愈,队伍亦是顺利进到南陵之中。 闻人家主任太子太傅一职多载,于京畿中颇有盛名, 于皇城不远处获赐轩宇府邸一座。 一行人于其中简单休整过,待得召见, 方才动身一道入宫。 闻人策需先述职, 故而领着上计吏先一步往正殿面圣去了。 嬷嬷则将季书瑜引至她先前待嫁时所居住的宫阁中休息。 “请公主在此等候。”言罢, 她转身退至室外。 季书瑜自乐得清静,一人于其中转悠, 将这自己曾待过三载的宫殿仔细瞧了一遍,不出意料, 仍是全无一丝印象。 宫殿虽说偏僻狭小, 但是胜在格外清净, 其内装饰典雅富丽,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倒也不差了。 待日轮逐渐滑落至树梢,半日时间, 她已是觉着百无聊赖。 很难想象, 这般日子她之前竟然真熬了三载。 珠帘晃动,那嬷嬷进到屋中, 垂首恭敬道:“时辰到了, 请公主随老奴前往含章宫。” 季书瑜闻言起身, 跟于她身后出了门。 绕过几重楼阁, 两人一道踏上通往大殿的长廊。 天色渐暗, 长廊两侧悉数点着各式各样的宫灯,可即便是用来照明的小物件,却也都饰有各类精细复杂的装饰, 目不暇接,足见皇室之富贵奢华。 她侧眸,漫不经心地赏着那些花灯。 转过一处转角,远远地,她忽瞧见一道颀长身影出现于长廊另一头。 那人披着一身银灰裘衣,此时正微垂首,似在赏宫灯,又似在等候什么人。 “郎君?” 她心念微动,下意识地出声唤他,芙蓉娇面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察觉到有人走近,那人身影停顿一瞬,却并不出言回应。正沉默思索间,忽感到一双温暖的藕臂攀环上自己臂膀,他陡然僵硬住动作,缓缓抬头,方才将自己的容貌一点点暴露于璀璨明灯之下。 长眉入鬓,高鼻深目,他长翎睫羽垂落,往下晲视的双眼锋利而冷漠,有如万丈寒潭,叫人对视上便觉身坠深渊沉潭,难以捕见丝毫光影色彩。 他容貌无疑是俊美的,然有别于闻人策那般昆山玉立,与闻人珏的昳丽近妖,他更像是一道难以捕捉的风,含有一种不会为世间任何一切所动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从容。神秘而危险,极富攻击性。 回过神来,季书瑜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心跳如擂,忙不迭收回手,垂首同他道歉:“妾身认错人了,非有意惊扰郎君……” 男人牵起唇角,眼神中却仍旧没有什么暖意,知晓她是认错了人,垂眸定定地瞧了她片刻,抬手轻拍臂膀上被女子抚触过的地方,待拂去那不存在的微尘后,方才侧身将道路让出。 他颔首,线条硬朗精致的侧脸为灯火勾勒出美玉荧光,声线低沉而平和:“无妨,淑女先行。” 明明面上无甚表情,然季书瑜只觉如芒在背,再次朝他福了福身,表示过歉意,方才动身往前逃去。 不想才走出几步,脚步忽地又趔趄了一下。 她忙稳住身形,心中惊异,垂首一看,脚旁赫然躺着一个香囊。 上头绣着的是一只诡异的猫眼,绣线颜色搭配古怪,针脚却是精密,瞧着异常怪异。 她将那东西拣起,伸手擦了擦上头的灰,细细打量。瞧的正入神,却闻头顶上传来一道男声。 “此乃某遗落之物,多谢公主寻回,你我两清。” 修长手指于她手心中停落,季书瑜微愣,下意识地回头望他。 但观此人气度不凡,又能于宫中自由行走,想来应是颇有身份的郎君,如何会随身佩戴这样的小物件。 男人垂首,似能猜测她心中所想,语气异常平静,“香囊是某家中小女闲暇时所作,叫公主见笑了。” 胡言乱语。这般细密的针脚,绝无可能是出自女童之手,且观他容貌年轻,应也未至而立之年,不可能生出那般年纪的姑娘。 季书瑜心中存疑,忍不住眯眼,问:“你是何人?怎就知晓,我便是公主?” “玉倾公主兰心蕙质,自教人一见难忘。某不过一介上计吏,不足挂齿。”他垂眸,见她神情好奇,忽出言提醒,“公主可是要去面圣?切莫耽搁了时辰。” 这便是曾经便见过她的意思? 他还出言提醒她不要去迟了,这般漫不经心的关怀语气,仿佛二人之间曾颇为熟悉,更令季书瑜忍不住诧异。 不过眼下确实办正事要紧。 她将东西递过,不再多问,然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多瞧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西屿嬴氏,嬴殷,恭送公主。”那人眼眸无波,言罢又神情淡然地回望于宫灯,不再看她。 “好。”季书瑜记下,转身离去。 直待那纤细身影逐渐消失于眼前,那男人静默地立于灯下,良久方才抬首。 修长手指摩挲着香囊,长眸凝望她离去的方向,唇边带出些许浅薄莫测的笑意。 “吾儿之黠,倒是不减当年。” * “公主请。” 将人引领到殿外,嬷嬷停留于宫外等候。 季书瑜整理了一番仪容,方才跨过沉檀槛,进到其中。 宫殿宽阔敞亮,金琉璃以铺顶,碔砆以瓷地面,锦文石作柱础,富丽堂皇若此,令人咋舌。 她目光轻扫,便见一道明黄身影高坐于首座,正垂首与人说话。 然她却不急着去看清那首座之人的模样,目光下意识地于殿中追寻那道熟悉身影,最后动身往他身边走去。 闻人策侧首,目光异常温柔,眼中波光明灭,却只瞧得见她一人。 靖熙帝独坐于高位之上,眯起一双眼,打量着座下并立着的两人。 他已年过不惑,容貌却是不减当年的出众,眉毛生得浓而杂乱,鼻梁高耸如鹰,长相透出几分狠戾精明,看人时,总有种上位者的锋锐。 “儿臣见过父皇。”季书瑜俯身行了大礼,仪态从容优雅,滴水不漏。 靖熙帝眼含满意之色,忍不住抚掌,笑道:“朕当年没瞧错,爱卿同书瑜,郎才女貌,果真是一对璧人。” 之后随意问候几句,他又将目光投向闻人策,若有所思,笑问:“爱卿,如今你二人也已成婚多月,不知可还满意朕之小女否?” 闻人策拱手作揖,恭敬回道:“公主兰质蕙心,秀外慧中,能得陛下赐此良缘,实乃臣此生之大幸。” 靖熙帝颔首,又将目光投向季书瑜,眼眸中含着欣慰,“书瑜呢?” 季书瑜垂首,亦只作羞涩小女儿状,低声答道:“父皇为儿臣挑选的,自是世间最好的儿郎,夫郎温润,果真是待儿臣极好。” 靖熙帝笑容开怀,瞧着下首一对檀郎谢女,怎么看怎么满意,拍了拍手,唤道:“来人,取朕宝丹来。” 闻声,一名宦官手捧宝盒,垂首上前。 “陛下,这是丹师方才炼制成的宝丹。” 座下两人闻言皆是静默一瞬,神色各异。 靖熙帝挥了挥手,爽朗一笑,言道:“朕听闻爱卿几日前染了风寒,身子骨不爽利,此丹乃是宫中丹师所炼,可助人轻身益气,强身健体,便赏赐予爱卿了。” 那宦官打开盒盖,露出里头盛放着的一块白璧,上头正置一枚药丸。 官宦垂首,“郎君,此乃圣上亲赐,请当堂服用。” 季书瑜攥紧手心,不动声色地抬眸打量座上之人。 来时便听闻靖熙帝素来爱服用各类丹药,经年累月,他面上已有难掩的青黑之色。可明明神情憔悴,然而观其言语时神态却是异常亢奋,好似状态极佳,全然不觉有异。 若此,也可对御用丹师的手段隐约了然几分。 说是赏赐当堂服用,实则倒更像是拿人试药。 然闻人策方才病愈,若是再服用这种烈性药物,恐怕身体实在难以承受。 她轻蹙秀眉,紧盯着眼前的丹药,思忖片刻,向前跨出了一小步。 如今上位者既是她父亲,那想来,女儿对父亲撒个娇讨个药吃,应也是能被允许的吧…… 尽管他们二人可能并不亲近。 她斟酌几番,正欲开口,垂悬于身侧的手却陡然被人握住了。力道之大,几乎叫她瞬间忘记了言语。 季书瑜怔愣一瞬,却见玉郎一双乌眸垂落,不看高台帝王,只静静注视着自己。 他眼底波光明灭,此刻却极为清晰的倒映出她一张忧容。其中蕴藏着极致的温柔与爱怜,缠绵汹涌有如滔天浪潮,一时将她冲击得失语。 她从未这般清晰地望见过他眼底那浓重的情意,仿佛隔过了寒冷深秋的雨幕,望入那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穹宇。 而他似总能知晓她心底所想,因而以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温声安抚:“无碍,吾来。” 她怔愣着,眼睁睁地瞧他叩首谢恩,之后又和着宦官递来的冷酒,异常从容地服下那一枚丹药。 他既然这般说,心中应是有些把握吧? …… “微臣告退。” 服用完丹药,直待两人走出含章宫,闻人策面上神情仍是云淡风轻。 他低声同领路嬷嬷吩咐了句话,后握紧身侧之人的手,不再言语。 季书瑜敏感地察觉到,他手掌传递而来的温度,似乎较往日更为灼热些许。 见他们又踏上了她来时的那条长廊,她心中更觉不解,顿了顿,小声询问:“我们今夜不出宫吗?” 闻人策垂下鸦黑睫羽,唇边噙笑,低声道:“是,吾想去瑜儿曾经居住的地方看看。” “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她略感诧异,然抬眸望见他眼下迷蒙惑人水色,又不自觉默声。 直至返回闺房,她被男人打横抱起置于那张窄小的榻上压着接吻,方才福至心灵,回过味来他夜中来此究竟是何原因。 二人十指相扣,他目光中透露出几分露骨的愉悦,跳跃的烛火映照于他眸中,宛若一块洒满温热鲜血的琥珀,瑰丽诡艳的近乎妖异。 他轻叹道:“瑜儿方才那般袒护策的模样,真是,令人格外心悦……” 她似风中摇摆的娇弱海棠,仰面承接着他不断落下的细碎亲吻,手心抚触上他胸膛处的肌肤,入手之感是前所未有的灼热滚烫。 她轻喘着气,忽然小声发问:“你方才为何拦我?还有,这丹药中是不是有五石散……你身上好烫,可要唤太医过来瞧瞧?” 闻人策忍受着脑海中狂乱情潮的冲击,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无甚么大碍,五石散确实可缓解伤寒之症,然若以冷酒并服,会使人催情伤身……吾不愿见瑜儿受分毫苦痛。” 他贪她身上的凉气,高鼻于美人颈窝处轻蹭,不断落下啄吻。倏忽间,他敏锐地于她罗裙上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莲香气,陡然顿住了动作,长眸中划过些许暗色。 他缓缓抬首,发问:“今日除了陛下与侍者,瑜儿可还见了什么人不曾?” 季书瑜愣住,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那个同样披着银灰裘衣的身影。 “是西屿来的上计吏……说来,今日我意外将他错认成你了。” 只这半句话,闻人策心下已了然几分,垂眸观她被吻得眼神迷蒙,却仍是一副努力回想旁人的神情,心中蓦然又泛起酸意。 “错认夫婿?呵,当真该罚……”他俯首轻咬住樱唇,领着那截丁香小舌交缠,一点点将她全部心神引入自己悉心编织的欲网之中,“瑜儿不专心。” 那方才又是谁要问的? 季书瑜心中不愉,面上浮现些许怨色,闭紧了樱唇,不肯让他再亲。 耳边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如若一根浓密细羽拂过耳畔,将丝丝痒意传入四肢百骸。他附耳低声诱哄:“策身上如今烫得很,夫人可想试试么……” 他引着她白嫩的手于自己线条分明的小腹上流连片刻,之后向下滑动。 纤指像是触碰到一团被光滑丝绒包裹的碳火,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望着眼前这张泛着潮色的俊美面容,被诱的有几分意动。 男色果真是惑人…… 从未见过他这般勾人的模样,她心底竟当真有些蠢蠢欲动。 见她默许,玉郎唇边笑意诡谲,抬手解下帐帘,修长手指将她罗裙轻卷,缓缓俯首而下。 “夫人闺阁中的床榻不比兰泽宽大,瑜儿可千万抓紧,莫要意外落下去才是……” 第72章 暗流涌动 她只想到一人。 前往西屿的路程长且艰, 待闻人策述职完毕,一行人又于京畿中停留了几日,待物资储备充足, 方才于立冬前正式启程。 然出人意料的是,队伍出发前夕, 有一封信辗转而来, 落入庆心之手。 居室内寂静, 两人相对而坐。 庆心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置于桌案之上。她面容苍白, 眼睛里充满血丝,模样憔悴的似是一夜未曾安眠。 “这是暗阁昨日传来的。” 从未于她面上见过这般复杂古怪的神情, 眼中掺杂着类似恻隐无奈的情绪, 看的季书瑜心中疑惑, 犹豫片刻,抬手去拾那封信笺。 “等等,”庆心却突然出言制止,神色纠结, 贝齿咬住唇瓣, “看信前,我有句话想要说。” 季书瑜一愣, 从容颔首。 庆心斟酌了一番言辞, 方才缓缓道来:“这话本是旁人劳我代问的, 不过眼下我私心里也很想知道, 你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她沉默了半晌, 方才抬首同她对视,一双圆圆的猫眼逐渐变得有些犀利,低声言道:“若要于南柯一梦, 与疮痍满目的真实间择一,你欲怎么选?” 南柯一梦?是指眼下安逸的现状么? 季书瑜秀眉轻蹙,凝眸不语。 两人相对沉默,庆心隐约能猜到她心中所想,轻叹了口气。 “这几载,你我二人一道出生入死、相互扶持,我心中一直记着你的心愿,乃是做完任务后早日释放出阁,从此挣脱束缚,余生自由随性而活……只是眼下,或许是你的戏太逼真,便是连我也不能确定它是否又改变了。” “无执念,即自在;不妄求,则心安。”她神色有些复杂,“你眼下是否能够确定自己当真是清醒的,而非受他人之蒙蔽,往后余生,又是否不会为自个儿所做出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季书瑜细细思忖,心头已隐约预料到些什么,乌眸微垂,淡声言道:“你不知,正因我眼下不记得往事,没有那些羁绊作枷锁,故而更能清楚自己到底追求的是什么。我即是我,落子无悔,若此又谈何会为自己曾经做下的决定而觉后悔呢?” “所以,于你眼中,连他也不算是羁绊与枷锁么?”庆心蹙眉,有些怔愣,似乎颇为意外,“那你会选什么?” “选什么?恐怕,我压根就没得选。”季书瑜慢慢闭眼,神情异常淡然,“如今你我皆已身深陷泥淖,身不由己,这信的执笔者才是真正操控局面的人物,他既已定下决策,若此,旁人的想法便再也不重要了,不论我怎么选,选什么,最后都会是同样的局面。” “不一样,”庆心语气笃定,眼中透露出一丝冷酷的平静,“直觉告诉我,你的选择或许可以左右之后的局面,所以今日我才走这一趟,特地来问询你的心意……私心里,我希望你能心若磐石,莫因一时心软而做下那些不划算的买卖。” 季书瑜若有所思,轻笑:“若是这使命背后所蕴含的价值,真的值得人为其肝脑涂地,那无须他人以何利益来蛊惑收买,我自心甘情愿以余生做赌注,为其赴一回死。只是眼下它这般强制于人,倒真是叫人心生不愉……” “所以,你眼下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应该还是自由自在吧,天南地北,尚且有许多我想去的地方。”她神情轻松,不见丝毫犹豫困惑之色。 庆心静静地注视着她,亦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方才轻轻颔首,收回手,道:“好,我该庆幸 ,你的心意暂且没有变……若你方才所说的都是真心话,便拆开信瞧瞧吧。” 季书瑜长睫不自觉地轻颤一下,低头望向桌案。 那纸信笺明明薄如蝉翼,于手中的分量却好似又那般沉重。 她慢吞吞地取出信纸展开,但见,入目是以鲜红朱砂落墨的几个大字——兰泽闻人氏,闻人策。 笔锋犀利,力透纸背。 然上头只有人名,却不见指令。 她垂首瞧了片刻,将那几个字牢牢刻入心底,面上却不见任何讶异之色。 片刻后,她抬首望向庆心,问:“阁中以朱砂书写人名,是何意?” 庆心双手抱臂,回道:“你应该也猜到了吧。不错,上头改了主意,选择要他的命。” “可我记得,上一个指令,乃是往闻人府邸中安插眼线,助他顺利继位,与此令简直是南辕北辙。”季书瑜蹙眉,心中更觉诧异。 “此事却是奇怪,然指令若此,即使我们不解此意,也须依言照做。” 她定定地望着她,继续开口:“倘若你方才选择不看信件,我会独自担下此令,替你去动手。可如今命运使然,你还是选择面对了……我且最后再问你一回,悔么?” 季书瑜闻言缓缓抬首,雪肤露鬓,昳丽面容上神情异常冷静,不答反问:“此令限期是?” “必然不能叫他再返回到兰州。” 那便是要于路上便动手解决掉目标了。 季书瑜若有所思,凝眸不语。 “你作为他枕边人,行动起来会比我更为方便,中途若有何其他需要,尽管同我提。”庆心将声线压低。 “好。”季书瑜颔首,将目光重新落于那封信笺,纤指微抬,风轻云淡地将之置于烛上点燃。 二人皆静默,不动声色地看着那火舌舔舐而上,将信纸逐寸逐寸吞噬殆尽,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季书瑜杏眸无波,然而心头却未能感到丝毫轻松。 烟气弥漫,室内恢复至长久的寂静。 见她久久不再言语,庆心低叹一声,给她留下一人独处的空间,转身往外退去。 ……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去,庆心等了几日,却迟迟未曾等到她主动来寻自己商讨计策。 季书瑜仍若往日那般镇定从容,全然不见丝毫忧色。 可她能做到淡然,背后之人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待她们自行谋定计策,几日后一道指令突然落下,若无声焰火于白日之空炸开,很是打了二人一个猝不及防。 这日正午,万里无云,光照正好。 湛蓝海面于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波光粼粼,放眼眺望,海天一色,浩瀚而无垠。 巨大的宝船于海面徐行,所过之处波澜翻滚,犹如万千马驹奔腾不息,匆匆而逝。 季书瑜不知因何原因,近日总觉着身子不适,故而只随意用了些许午食,便以晕船为由,独自出来吹风。 雀楼位于宝船最高处,乃是船只头脑所在,亦是最佳观景之处。 她提着裙摆,埋首踩着阶梯向上走去,同一人擦肩而过时,一纸信笺突然间强硬地塞入她掌心。 “接好了,酉七。”那男声粗哑而陌生,匆匆落下一句话。 闻言,季书瑜几乎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待回首望去,那人却已是拐入转角处,飞快地消失了。 她有些怔愣地立于凉风中,耳旁涛声陡然间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嘈杂。即使是正午的暖阳,也难以将她从脊背处泛起的凉意消下分毫。 她一直知道,这宝船极大,便是启程时也用了两百人方才可启动,这么多号人,运作中途便是混进几个其他势力的眼线,也着实很难引起人的察觉。 只是,暗阁于船上还安插了其他的眼线,却从始至终并未令她们知晓,其中用意不得而知。那人能这般精确把控住她行踪,还可自如地于船上行走,更是令她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季书瑜平息下有些凌乱的呼吸,思索片刻,回首继续上至雀楼。 待行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中,方才展开那信打量。 她一边留了几分心神注意着身边动静,一边将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入脑海。 这条急令,乃是令她引船队脱离原本航线,转而往一处指定的方向去。 底下以红墨着重标出一行字——自清门驶出深五更,巽乾十六更到崖门。 她琢磨一番,其意大概是从清门出发行驶五柱香,再以罗盘定位为巽乾,行驶十六柱香的时间,便可至崖门。 崖门是何处? 季书瑜蹙起秀眉,于雀室搜寻出海图,仔细于上头确定崖门所在位置。 但见沧州水出海之处,因着东临崖山,西临瓶山,两山之脉向东延伸入海,便如门束住水口,故而名为崖门。 信笺之中,还特意为她提示,航海所用的更路簿放于雀室内某处角落中。 万般齐全的准备,还这般细致地同她仔细交代,难不成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即便是她亲自上手,也需极力达成他们的目的么? 若此看来,倒是不难瞧出幕后之人的决心。 季书瑜眉眼一沉,下意识地觉得这事忒难办。 且不说她眼下是否有改变航线的权利,即便有,却是难过闻人策的那一关。 一个从来不理事务的贵夫人,如今突然下场要求改道而行,若是之后当真发生点什么意外,那她极易成为众矢之的。 季书瑜蹙眉思索,将信件重新藏回袖间。 她对此令尚且感到疑惑,其中风险太大,故而仍是决定按兵不动,再观望观望为妙。 木船需避火烛,故而多是以明珠进行照明。即便是雀室,亦只有夜间才会设火烛,因此她只得重新返回室外,将信件彻底撕碎,投入海水中消灭罪证。 海风轻吹,衣袖发出猎猎之声。 她立于朗朗晴空之下,扶栏俯眼下瞰,但见一道颀长身影不知何时也出现于下方甲板之上,海风将他的衣袖墨发吹得纷飞,缥缈若画中仙。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眺望了片刻远景,方才缓缓回首,精准地同她对上了目光。 几乎下意识地屏息,她凝眸望进一双若覆霜雪的清冷眼眸,耳边浪涛嘈杂之声似乎骤然间远去,只余眼前那一汪温和纯澈的深潭,缓缓流淌将她彻底包绕。 不知为何,胸腔中乱跳的心脏莫名安定几分,她轻呼出口长气,转身回到雀室之中。待整理了一番思绪,终于能够客观地去思考一些更深入的问题。 若是她决定不去执行此令,就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思考,写信之人是谁? 暗阁从来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指令变更,忽然转意要闻人策下台,那就说明于它那边,他原本的价值已被更有价值之物顶替了。 除开暗阁,眼下,是谁会想要闻人策死?或者说,闻人策的死,于谁最有利? 然她嫁入闻人府尚且不满一载,虽同他亲近为夫妻,却不曾认全他身边之人,对于他如今处境不知,更别提知晓他可曾与谁结下过恩怨,思来想去,便是想破脑袋也只猜到一人。 闻人府二房之子,闻人珏。 他与闻人策互为堂兄弟,二人之间却似颇有嫌隙,明眼人都能瞧出他俩并不对付。 她仔细思索,即便二人情谊当真不怎样,然同为闻人家的郎君,应也不至于有那般深仇大怨吧? 季书瑜长睫轻垂,若有所思,可要是排除了这项选择,她便再没有其他可怀疑的人选了。 若此……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再找机会问问本人了。 第73章 含沙射影 “你并不喜欢孩儿?”…… 之后是接连不断的阴雨日。 船上可供人活动的地方并不算多, 季书瑜无处可逛,便窝于屋中看书度日,变得愈发惫懒。 然而这般的静养, 精神却始终不见转佳,便是一日里什么也不 做, 都变得极易疲乏, 一久坐便总觉头晕目眩。 “方才瞧你都没怎么进食, 眼下面色难看得很,不若再用些填填肚子吧?”庆心将食盒放置于桌面, 为她布菜,“还是晕船么?先用些梅脯吧。” 季书瑜蹙起秀眉, 垂眸瞧着碗碟中盛放的食物。 因如今是在海上, 每日菜肴多是以鱼虾之类为主, 果蔬数量虽也算充足,然因存放了几日,也大多变得不新鲜了。 她吃过梅脯,酸涩的滋味于舌尖刺激, 令人口齿生津, 方才生出几分稀薄的食欲。 然抬眼望见跟前那道色泽鲜亮的鱼脍,腥气仿若缭绕于鼻息间, 更觉胃中犹如翻江倒海, 忙不迭深吸口长气, 将呕意强压而下。 只是再没有胃口, 她也该用些, 否则身体的状况只会变得愈发糟糕。 她无可奈何,只得提起那双筷箸,犹如自虐般, 艰难地动用了些许。 待吃了半饱,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筷箸,“我出去消消食。” 庆心眼含恻隐之色,闻言颔首:“夜间风大,早些回来。” 她应声,披上披风,独身出了门。 眼下外头已是漆黑一片,阴云密布,遮蔽明月。 海上升起浓雾,唯有船桅的梢尖勉强可辨。 季书瑜抬首望向雀楼方向,但见那头烛火明亮,闻人策一行人应还在其中议事。 她寻思一番,眼下正得闲,不若过去瞧瞧也好。 转身向前走出几步,她提起裙摆,正欲上那狭窄的阶梯,一道熟悉的声音于头顶上方传来,如若一道雷鸣轰然于耳侧炸响。 “多日不见了,夫人。” 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空间中飘荡,男声辨识度极高,正是上次唤她‘酉七’的那道声线。 闻言,季书瑜顿住了脚步,缓慢地抬首望去。 这几日,她都有意留心观察船上之人,试图从中寻找出暗阁的暗线。然因人手不足,甚至未能于众人中寻见这唯一浮于明面的眼线。 他藏匿的功夫比她想的更好。 不想这日,目标竟又主动找上门来了。 阴影之下,立着一个身量中等长的男人,他身着粗布衣裳,佝偻着背,倚靠于墙边,面容模糊难辨。 “外边人多眼杂,你且随我去室中取信笺。” 季书瑜眉心一跳。 眼下,她便是连头一道指令都未曾着手准备。 第二道指令,竟来的这般快? 她立于原地,迟疑地抬首环顾四周,不知为何,心底蓦然生出些许排斥之意。 私心里,她是极不想接这烫手山芋的。 既然暗阁已经下了死命令,左右都是那一个目标,那她为何又一定要按照他们的计划来? 也是于此刻,上头雀楼的方位有几道脚步声响起,似乎正朝梯口处逐渐靠近。 像是不耐烦她的磨蹭,那人再次出言催促。 她轻蹙眉,仔细分辨了一番那脚步声,索性不再言语,回身往来处返回,欲同他拉开些许距离。 那中年男人眼神闪烁,亦是沉默不语,迈开脚步下了阶梯,于她身后紧紧跟着。 待到僻静处,他方才加快脚步追上她,一边将掩于袖间的物取出。 “快接着,我该走了。” 余光瞥见他手下的动作,季书瑜下意识地侧首,但觉一阵细风迎面袭来,其间隐约掺杂着一股奇香。 她蓦然一惊,心道不好,暗骂自己大意,急忙闭气。 不想仍是因着这一时的疏忽,被迫吸入了些许迷香,腿脚忽地发软,趔趄几步。 “你……” 一双手稳稳地从后头接住了她,男人发笑,语气戏谑:“不必这般看着我,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借用您片刻时间,还请夫人包容。” 似听到这头的动静,不远处,那道脚步声忽然转了方向,逐渐往此处靠近。 “谁在那里。” 男人回首轻嗤一声,手臂使力,一点点将她拖拽入转角之中,隐匿了身形。 …… 痛。 身体仿佛被无形枷锁紧紧束缚,细密痛楚袭上脑海,却叫人无法挣脱。 她只觉自己好似汪洋上的一只竹筏,任由滔天风浪拍打侵袭,然而始终无处可逃。 意识朦胧间,耳旁传来两道低语之声。 “才一刻钟,这便成了?你确定她都能记起来了?”是那个突然发难的男人。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些许陌生的地方口音,满不在乎道:“这不是你们自个儿提供的药么,怎么如今还反问起我来了?毒已解了,若是不信,你便留在这一道守着瞧便是了。” “罢了,我那儿还有事要处理,得先行一步。你且在这儿守着,可莫要耍什么花样,动甚么不该动的歪心思,否则小心你一家老小脑袋不保。” “去去去,庸俗粗鄙,看见你就来气……” 脚步声远去,室内归为沉沉的宁静。外头海浪声隐隐,透过半开的门缝,传入室中。 细风吹来,烛火突然爆发出一声清脆的‘噼啪’声,终于将榻上之人于梦魇中唤醒。 季书瑜睁开一双迷蒙的眼,长睫轻颤,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室顶出神。 脑海中思绪烦乱,蓦然浮现出了诸多杂乱的画面,明明此刻头疼欲裂,她却神情淡漠,无意识地将唇咬的苍白,自始至终也未曾发出一声呼痛声。 无言躺了半晌,空气中隐隐飘散来一股刺鼻的药味,她忽觉喉间一阵反酸,侧过身扶着榻角干呕起来。 “醒的还挺快,看来那一剂药确实猛,他们还真是把人当畜生瞧啊……”那人垂首整理着药箱,啧啧轻叹,闻声抬眼瞥她一眼,若有所思,“感觉如何,可记起从前之事了?” 闻言,季书瑜眼眸方才有了些许波动,抬起头来,静静地打量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记起来了。” 那人摸了摸胡子,颔首道:“嗯,记起来就成。” “但是,为什么。” 他神情蓦然有些古怪,不解她话中之意,问:“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总是罔顾她本人的心意。 关于那些往事,她该知晓的早都已经清楚了,是否能恢复记忆,于她而言其实也已不再重要。 然而上位者永远都是这般自以为是。他们乐于作他人之主,眼中容不下一粒砂砾,见她可能会脱离掌控,便急于下猛药将她的‘病症’治好,企图使她恢复成从前那般言听计从,只手可控的棋子。 可她,从来都是她啊。 从前,她便极力粉饰着自己的反骨,不断地说服自己顺从,因着憧憬之心,对于那些捆缚住自己的枷锁逆来顺受。 然如今,眼下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是狠狠打了她一闷棍,叫她实在难以平息这份不愉了。 她受了这么多苦楚,也是时候该仔细想想,要做些什么回敬一番他们所给予的苦痛了。 见她久久不语,那人又开口,“这可是你上头之人的意思,与老夫无关,若是要问,你也该去寻那些人。” 季书瑜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翻身下了榻,不再去顾及脑海间杂乱的画面,麻木地迈出脚步向门外走去。 然而因着腿脚发软,她尚且没走出几步,脚下一个重心不稳,狼狈地跌落于桌案旁。 “哎,你等等。” 钝痛感传来,她却仍是执拗地不肯发出一声呼痛声,即便无力起身,也不肯向旁人求助。 那人见状忍不住发笑,但见她神情颓废,好似觉着一切都没劲透了,神情恹恹地取过桌上的小壶,便欲往口中倾倒。 他忽地拧眉,忙不迭出声示意:“哝,小女郎,你眼下已是有孕之身,可碰不得这凉酒。” 有孕…… 季书瑜身形陡然僵硬,下意识地将此语当 作戏言,然回想起近日身体的异况,又艰难地闭上了眼,最后到底没再去碰那凉酒。 为何,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方才的话,你再重复一遍。” 她语气低落,微垂下首,一头墨色缎发垂落于颈边,半遮掩住娇美的面容。于旁人眼中,便好似是一枝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的海棠,美丽而脆弱。 然隐藏于眼底的晦暗情绪翻涌,那素来温和的目光却是逐寸逐寸寒凉下来,她抬眼,不动声色地判断着那人的威胁性。 “怎么瞧着一点儿也不见喜色……难道,你并不喜欢孩儿?那之前为何不服用避子的汤药。”老人摸了摸下巴,满脸新奇。 季书瑜垂下眼睫,红唇微勾,带出一个稍显诡谲的笑,“高兴?我应该高兴么……可真正得偿所愿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执棋者么?我同我腹中孩儿,亦不过是你们早便谋算好的两步棋罢了。” “可别瞎说,小女郎,谁同他们是一伙的。要不是老夫水性不佳,没能顺利逃走,如今又哪儿会沦落到此境地……”他神情微恼,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见她此刻思绪清明,又忍不住眯起眼。 他仔细打量着她,颔首道:“这药性虽是烈了些,但你身体底子倒是不错,之后多服几次药,白日再出去走走,想来应该很快便能恢复了。” 言罢,他又回过头去,继续整理药箱中的草药,“我给你备些药,你待会儿一道带去吧。” 季书瑜扶着桌角缓缓起身,面上神情极尽平静,“好,真是多谢你了,来日,我必报此大恩。” 但闻她忽然间松下了语气,那人心中诧异一瞬,却不做多想。只觉似有股凉风似从身后吹来,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嗐,谈甚么恩不恩的,只要你莫因他们做的混账事而记恨上老夫就成了。我如今老了,身子骨实在是受不了折腾了。”他摆摆手,“说来,咱俩也是同病相怜,同为命途多舛之人呐……” 话音方落,一只冰凉的手倏忽间从身后环上他脖颈,锋刃贴上咽喉,隐隐刺痛感传来,登时教他身体陡然僵硬,冷汗狂冒。 他猛咳了几声,结巴地唤道:“小、小女郎。” “此话倒是不错,你我都是命途多舛之人。”耳旁女声泠泠如玉击,带着莫测的讽意,“俗言,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咱们可怜人于困境中互帮互助,难道不应该么?” “对对对,互帮互助怎么不对,这可太对了……” 她轻笑,“莫要再乱动,眼下我身子无力,有些难以把控手中力道,若是一不小心手滑……即便私心里不想对你下手,但也只能同你说声对不住了。” “我不动,我不动。哎,小女郎你这又是何苦,实在犯不着这样。”他拧起眉,苦口婆心地想要劝诫她。 “想活命么?”脑海间传来刺痛之感,她无心再同他掰扯,手中锋刃往下压了压,“想就闭嘴。” 那人陡然沉默,感受到脖颈间的湿润凉意,最后闭紧了嘴,缓慢地颔首。 “仔细听好我之后说的话……” 她垂下一双鸦黑长睫,声音压低,眼底是晦暗一片。 若不想成为俎上鱼肉,她怎么着,也该为自己放手博上一回。 赢则生,败则死。 而眼下,她首先该盘算的,便是如何重创这个随时能取走她性命的庞然大物。 第74章 if线:季书瑜X卫逸 《试刀…… 《试刀》正文 一. 是刻骨钻心的痛意。 每一寸肌肤皆为剧痛所侵染, 叫人不得晕厥,亦无法维持纯粹的清明。 正午烈日曝晒,将身上未愈的伤口晒得干裂, 血迹顺着额角蜿蜒滑落,黏腻而狰狞。 已记不清是多少个时辰, 又多少日夜, 他跪于罚堂之外, 受着来往之人的注目凝视。 神思早已是麻木,他目光涣散, 但闻身前忽有脚步停落,耳边隐约传来交谈声。 “他犯什么事了?” 少女声线泠泠似玉击, 如若冰凉雨丝一般, 将他浑浊的神思轻轻敲打, 牵起些许刺痛。 “你说他?喏,瞧他额上黥的字……他是京畿一贪官之子,被阁主从流放队伍中带出来的,只是此人忒执拗, 骨头也硬, 任人好说歹说,也不肯与我们这些人同流合污, 一心求死呢。” “求死?” “是啊, 瞧这儿全是血污, 没甚么好看的。先生讲学的时辰快到了, 酉七, 咱们快走吧。” 话落,脚步声渐微,两人又并肩远去。 这般无甚新意的对话每日都会于他跟前重复上演。 所有路过之人皆是这般, 以轻蔑姿态朝他投来冷眼,更甚者,口吐几句鄙夷腌臜之言,待松快了心情,方才挥挥衣袖,转身潇洒而去。 他眼眸无波,早已对此象感到麻木。 体内冰凉的血液一滴滴流尽,生命亦似悄然流逝,然而心中对于死亡却全然未有丝毫畏惧,甚至莫名的生出几分急切渴盼。 快了,就快了。 苦熬十几载岁月,他遍尝苦痛,终将获得解脱。 丧母之痛,流亡之苦,于今夜便可悉数消散。 或许,无需等今夜月落,他便能得偿所愿,彻底解脱。 二. 造化弄人,天不肯收他这条残命,叫他的心愿再度落空了。 初春的夜晚并不温暖。 风刀往久而未愈的伤口上吹拂,引得一阵牵心之痛。 思绪昏沉间,一道脚步声于寂静中响起。 他们本不相识,可他却仍然辨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是白日那个被唤作酉七的女子。 她又来此地做甚,没看够他的笑话么? 还是,突发善心,愿给他个痛快……? 脚步声渐近,他睁开一双凝着血污的眼,漫不经心地抬眸打量来人。 入目是一张昳丽娇容,她面上未有甚么嫌恶神情,纤手间握着水囊,也并非是甚么能要他性命的利器。 少年略感失望,收回目光,不再予以理睬。 不想,见状她却主动躬下身来,纤手抬起他下颚,将囊递于唇边,强逼他吞咽下囊中冰凉井水。 耳侧女声亦同这甘醴一般,清冽泠然。 她准确地唤出了他的表字。 那是母亲过世前,提前为他取下的。 他从未听过有人以此称呼唤他,蓦然听闻,心中亦是惊疑不定,莫名生出几分哀恸之感。 她倒不是为落井下石来的。 只是这般因兴致突发而行的善举,便如行人瞧见冰天雪地里趴卧着的一条丧家犬,心生恻隐,故而随手施舍点干粮当作恩赐。 然他们压根不在乎那畜生眼下最需要的是什么,只自顾自行了善举便拂袖而去,全然不在意其最后是否会冻死街巷。 何其可笑,每于他饱尝苦痛,欲求死解脱之际,总会有人以这般光辉似神祇之态出现,慷慨地施舍恩泽。然他们解救他于水火之中,最后却又会为自己的利益,而毫不眨眼地推他去死。 上一个这么做的,是他亲生父亲。 而她,亦不会是例外。 …… 女子喂完水,却并未着急转身离去。 她已经施舍完了,如今,还想对他做什么? 是急于验收成果,想向他索要回报么? 女子放下水囊,垂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身上浅淡馨香之气便好似蛛网密密将人包裹,叫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他心中下意识生出厌烦排斥之意。 神思恍惚间,那道纤细身影却是弯腰跪坐下来,丝毫不嫌他满身血渍污秽,柔软的肩膀担负起他一半的重量,艰难地带他一道起身。 “你要活着。”母亲缠绵病榻时,只给他留下这唯一一句话。 “你该活着。” 而眼下,她亦如是说。 也许是错觉吧,春风这般料峭,然那一夜,似乎并不如何寒冷。 她带着他一道行过了极其 漫长的道路,鼻间那些馨香之气,一点点缭绕汇聚于他心头,从此烫下独属于那人的,叫他终身也无法抹去的烙印。 三. 自那日之后,整整一月他都没再见到她。 听旁人言,她是因那夜离经叛道之举,受到了暗阁之主的刑罚。 她救下本该于那一夜死去的他,替他受了过。 若此,他们又会如何待她? 他日复一日念着那道纤细身影,不断猜测着她现况,神思恍惚,不可自抑地陷入一片茫然惶惑之中。 或许是他想错了。 他先前不该那般猜忌于她。她温和良善,却因他而牵连受累,此乃不争之事实。 夫子言,往而不来,非礼也。 君子讲究礼尚往来,此番她既代他受过,那他也理应为她做些甚么…… 明明是因善意救下他,不想她却为这份善举无故受到牵连。 他应向她当面赔罪才是。 四. 他成了当路君,戌四。 若此,他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她似是久病方愈,面色憔悴,然神情却如此温柔。 她未出言呵责于他,甚至还言,他们可以作友人。 友人……自家族没落,他身边便再没有友人了。 他心中不可自抑地生出些许微妙的欢喜。 她似明月皎皎停空,亦是比画中仕女更为美好的存在。淑女臻首娥眉,燕妒莺惭,笑靥似桃李娇艳,声若玉击泠泠。 她似是天地间凝聚而成的最后一抹善意,无声无息间,以羁绊牢牢捆缚住他这流离失所的孤魂,使他免于惶惶。 尽管她身边之人似乎极不喜他,常有谩骂之语,然他却并不在意,心中仍是因能与她结交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有可交心之人了。 她同他一般被困拘于此地,应是受过不少苦楚。 余生,他愿为她之助力,即便刀山火海、断头流血,亦是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五. 近日,她的笑貌,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于他梦间。 又为何,不论昼夜,他总是会抑制不住地想念她。 剑术课上,手中兵器被人忽地挑落,师傅冷言相对,少年郎方才惊觉自己近日之异况。 他极力想要按捺下心底那份来的毫无预兆的汹涌情愫,然脑海中却总是不受控地频频浮现出女子身影。 她这般美好,自有世间最好的儿郎去配她。 那人会供她以华彩珍物、珍馐佳肴,与无尽的疼惜偏爱。 而他如今一无所有,自是不该痴心妄想,因一己私欲,便企图摘下明月收藏,独占她的温柔。 他不能贪惏无餍。 于她面前,他该是小心谨慎地克制着那些情愫与私欲,劝服自己只要能得见她余生平安喜乐便好。 只要她平安喜乐。 可是,如何会这般不甘呢…… 造化总爱这般戏弄于人,偏偏叫两人有缘却无分。 明明皎月曾真切照此残身,令他余生念恋难忘,却又贪图不得,羞惭狼狈而逃。 六. 夜间。 她突然来屋中寻他。 意外撞见……他的痴念、腌臜与污秽。 她到底还是发觉了。 那股麝气于室间缭绕不去,叫他狼狈不已,却见她杏眸中水雾氤氲,眼角蓦然染上一片洇红,神情似是惊恐,便连一句话也没多说,转身匆匆离去。 他一定是吓到她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放任这一丝污浊情意潜滋暗长,任由它日复一日地汇聚成汹涌情潮,犯下染指皎月清辉之罪。 想必,日后她不会再见他了罢。 他该死。 七. 她果真不肯见他…… 他要失去唯一的友人了。 八. 三载已过。 她始终未再同他说话,似乎早已将那些过往放下。 她过得很好,他可以安心了……任务开始,他亦要离开此地了。 尽管此途凶险,还生希望极为渺茫,然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想以命搏上一搏。 这一生历尽百般苦楚,他不愿向苍天低头,不甘作任人掌控的刍狗。 然也只因她,三魂七魄极尽温柔,甘愿奉上一腔热血,为她提刀浴血征战四方。 愿以此身性命,换她余生无拘无束。 只是……心中仍存一痴念,还妄图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只需一眼,即使身死刀下,从此无缘明月,他亦可瞑目,怀着对明月的憧憬心甘情愿赴往黄泉。 九. 神明垂佑,到底未肯收去他这条贱命。 长□□破心口那一瞬,他神思俱空,脑海中只余那张描摹过万遍的芳容。 不知她近况如何,是否安好。眼下又至深秋,她是否记得添衣…… 除却前半生的苍白,另外所剩下的几乎全是她的色彩。 直至那一刻,他方才发觉这情愫成疾,果真已是药石无医。 所幸此次任务已成,她不用出阁了。 他会永远珍藏着那个始终未敢出口的爱字,默默守着她。 十. 剑上淬了毒。 他为热病缠身,连烧几日,眼下已是无法视物了。 从此,他恐怕再也无法瞧见她的模样。 他成了于暗阁无用之人,只得居于荒僻之处,自我流放。日复一日地枯坐于寒舍窗棂之下,听着外头来往行人的只言片语,企图从中获闻她近况。 ……即便剩下这半条残命又如何,只要想到她已遗忘了自己,他便与行尸走肉无异。 十一. 谎言…… 都是谎言。 原来之前的每一次偶遇,每一分叫人进退失据的情愫,都不过只是她对他的愚弄与戏耍。 暗阁刻意安排了那一日的戏码,欲以他之血肉,作这把昳丽美人刀的磨刀石。 他的心意,他的痴念,皆不过是她眼中的筹码罢了。 何其荒唐可笑。 他该死心了。 十二. 她又一次来寻他。 外头嘈杂的风雨将那道清柔声线吞没席卷,他隔着门,却是听的这般清晰。 寒冷与孤寂凝聚在这一方小天地,那些细密的雨丝,化作利刃,无孔不入地深深刺入他血肉。一丝苦涩血腥之气蔓延于唇齿,久久无法消散。 可他到底不愿再见她。 这具残躯,早就了无生机,亦再无利可供她图谋驱使了。 若此,还有何再见的必要? 十三. 暗阁言而无信…… 她还是要出阁,准备嫁与权贵了。 那夜的幽咽哭声似于心头久久缭绕,挥之不去,令他不堪烦忧。 临走前,她果然又来寻他。 ……这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吗。 先前肝肠寸断的剧痛散去,他心头蓦然有些麻木,静默良久,最终仍是落败下来,违逆了先前许下的诺言,浑浑噩噩地为她开了那扇门。 全当是为断这份念想吧。 这日之后,他会应诺自戕,即便下至黄泉碧落,亦不再见她。 十四. 她在自己身上下了情药…… 衣物簌簌落地,那双温热带着馨香的藕臂牢牢地将他困于怀中。 他感受到,她横跨上腰身,以一种缓慢而坚定地力道往下跪坐。 之后,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叫二人皆忍不住战栗落泪,然而却无人敢于此刻痛呼出声,生怕搅碎眼下如梦似幻的平静。 此情此景,当真不是他因执念而生出的可笑痴梦么…… 明明是那般慧黠的人,明明只需几句温存的软话便可哄得他缴械投降,败下阵来,明明她什么都知晓,却仍旧……这般笨拙地将自己唯一的筹码给了他,也学作他曾经模样,企图将一颗真心剖给人瞧。 一滴滴滚烫的热泪跌落于鬓角,万般灼人,那温软的蜜唇落于他盲眼,带下一阵细碎的亲吻。 耳边是她含着轻喘,不断诉说欢喜之词的软语。 如此甘甜,如此惑人。 闻她流泪,他胸膛中那颗死寂已久的心竟又隐隐作痛,明明身体如醉如痴,心却是哀恸悲戚。 她到底没再欺他,淑 女亦是有心的。 无数次的呢喃叹息,他终于能够确信,如今飞鸟真真切切地栖于他这残枝败叶之上。 两个灵魂于陋室间紧密相拥,此刻抛去天地万物,礼义廉耻,身与心俱独属于彼此。 何其荒唐, 又何其有幸。 第75章 无价之宝 “郎君心中可欢喜?”…… 静室内。 庆心手捧一纸信笺, 秀眉轻蹙。 “信中言,北苍前不久刚碰上一场天灾,一群流寇为避灾举寨迁移, 于崖山处筑寨扎根,搅得周遭村民人心惶惶……突然多出这一伙儿人, 会不会对咱们的任务有影响?” 她目光落在对面女子面上, 见她神态慵懒淡然, 目光不由得有些许微妙。 自季书瑜恢复记忆后,她直觉她身上出现了诸多细小的变化, 可要说是哪里变了,一时半会儿却又答不上来。 一些深藏已久的锋芒伏于这幅昳丽皮囊之下, 诡谲难辨, 她的那些喜怒亦不再轻易对外展露, 似乎变得愈发难以捉摸了。 譬如眼下,她便有些猜不透,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季书瑜以手支颐,闻言思忖, 片刻后方才回话:“是啊……怎就这般巧合呢。” 她眼下透露出些许憔悴的青黑, 轻轻打了个哈欠,微合上双眼, 模样有些昏昏欲睡, 忽而开口:“安心, 不过是一群难成气候的流寇罢了, 况且船上不是还有那么多他们的眼线么, 一个个功夫这般高明,总不至于连几个匪寇都对付不了罢?” 庆心闻言一愣,觉得此言倒也没差, 只是这话怎么听着总觉着有些古怪呢。 季书瑜思忖,又继续言道:“给我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船只即将过清门,若是错过,之后便是有意也再难回转了……一会儿用膳,你去寻大夫过来,我自会去同闻人策说身子不适,令船往崖山那边停靠几日。” “好。”庆心爽快颔首,知晓此事紧要,忙将信笺收好,转身出了门。 室内只余下季书瑜一人。 指尖于案面下意识地轻点,她身上那点仅存的惫懒之态逐渐褪去,眸光犀利清明。 她记得格外清楚,梅薛温之前以命相保的那些山匪,最后便是朝着北苍边境逃亡的。 而偏偏是眼下,崖口那群流寇,亦是从北苍突然迁过来了。 事情怎会这般的巧合呢…… 其实自恢复记忆后,她便一直在重复地思索一个问题。 她这光风霁月的枕边人,同那鹿鸣山的三当家梅薛温,到底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书房内藏匿的那只匣子,里头存放着的物件,俱是她同梅薛温交手或接触时,落于他手中的物件。 香囊,是她那时为了同梅薛温拉近关系,降低他防线而挑灯制成,又亲手送出去的。 袖箭,是二人初次相见时,她偷袭不成,落于他手中的。 然而那日清剿匪窝,闻人策并未亲自前去,那他又是如何得着这些物件,又为何要这般小心保存? 美人若有所思,素来温和似水的眸光中显出几分幽幽暗色,沾染些许冷冽凉意。 他们二人身上有这般多的相似之处,若是没有那些证据,她确实很难会猜疑,这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会是同一人。 他的疑点重重,他的时近时远,他的矛盾,他的莫测,他的温,他的冷……统统沾染上一层莫测的谜影阴云。 在她想通这处关窍之后,她忽然隐约看清了一些藏匿于他温柔面具底下的真相,或者可以说是阴谋。 除此之外,还有一物,令她心生疑云。 先前梅薛温藏匿于她妆奁中的那件礼物——一纸信笺。 她仔细辨认过,那物件正是鹿鸣山匪同闻人府上之人勾结来往的其中一封书信。 信上那人并未落款,故而身份不明。 然而当时,但观闻人珏几乎要翻空整个鹿鸣山的架势,估摸私底下要找的便是这样东西。 可是梅薛温为什么要把这般重要的物件给她? 她思索良久,只设想出了两种可能。 其一,闻人珏便是勾结山匪之人,他要找的那些书信是他未能来得及销毁的罪证。而闻人策伪装成山匪梅薛温亲身打入寨中,为的便是先闻人珏一步,将这些重要的书信证据保存下来,揭发他的行为。 其二,闻人珏是来搜寻物证的,闻人策才是那勾结山匪之人…… 不知为何,每思及此,她便蓦然觉着有些无力,忽地失去了胆气,不敢再继续往下细想了。 她怕,曾经那些难以言明的悸动,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他花费了这般多的心思,编制一张充斥着谎言的情网,逐渐将她缚裹,挣脱不得。 他到底所求的又是什么呢…… 既要讲究有来无往非礼也,双方又各藏着秘密,那她不妨,也斗胆来一试他的真面目。 她眼下很迫切地想要知晓,他的心意,是否也如他身份一般,俱是作假。 * 待用晚膳,桌案的角落中,较平日多出了一道新鲜鱼脍。 庆心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那只碗碟挪至女子面前,挽袖为她布菜。 那股极为轻微的腥气传入鼻间,季书瑜面色霎时苍白几分,杏眸氤氲泛湿,如一枝为雨水打折了腰的沾露海棠,神情恹恹。 “夫人请用。”庆心低声言道,将筷箸间夹着的鱼脍放入她碗中。 “你等等……”话音未落,季书瑜拿起丝帕捂紧了唇,忙后退一步,弯身欲呕。 同坐的闻人策见状亦是停了筷箸,关切地为她递上茶水漱口,神情蓦然有些凝重,差人唤医者来。 “不碍事。”季书瑜摇摇头,笑道自己估摸又是晕船了。 然一旁的庆心却是心领神会,径直出门,很快便带来了府医。 几人屏息凝神间,那府医上前把过脉,原本肃穆的神情逐渐轻松,语气含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拱手言道:“少阴动甚,往来流利,脉象圆滑,如珠走盘,此乃喜脉,正好一月左右,恭喜郎君,贺喜夫人。” 一切皆如先前所想那般顺利,季书瑜侧首,笑面温柔地注视着身侧之人。 闻人策自小受祖父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之诫,闻此言,神情亦是不免有片刻怔愣,之后面上露出些许抑制不住的笑意。 众人恭喜过二人,待领了厚赏,便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于屋外,为室内这对新婚夫妻留下独处空间。 “实是吾之过,竟全然未察瑜儿近日身体异况……” 闻人策身形有些僵硬,伸手似是想抚摸她,却又不敢触碰。 薄唇微抿,俊朗眉目间极尽温柔之色,小心翼翼地于后头半拥住她,神情之珍重,似是怀拥着什么无价之宝。 “郎君不必自责,便是连妾身亦是才知晓自己即将要成为孩儿的娘亲呢。” 未见他露出这般神情,季书瑜忍住笑意,靠于他结实的胸膛之中,一边伸出纤手握住他无处安放的手,落于自己小腹上。 她声音带着化不开的甜意,笑声问:“郎君心中可欢喜?妾身好像还从来没问过,郎君到底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闻人策凝眸不语,神情正经地像是在处理甚么紧要的公文,仔细地感受着手下之触感。 那带着些许温热的掌心于她小腹上流连,牵带起一阵细密痒意,她终于忍不住发出轻笑声,同他解释:“月份还浅,尚且是摸不出来的,还要过几月。” “吾知晓。” 他声线仍是波澜不惊,然她与他同处已久,自是敏感地感知到他惯藏于平静面容底下,如潮水般汹涌的情愫。 她心中忽有所动,仰首去瞧他的眉眼。 玉郎见状,亦是垂眸回望于她,眉宇间俱是澄净的温柔与专注,如温凉玉泉潺潺环绕,又似柔软琼花拂满她一身。 季书瑜声音微轻几分,展露出笑颜,言道:“郎君天人之姿,不论腹中是男孩女孩,只要像郎君三分,那定然都是极为漂亮的。那般可爱的小娃娃,妾身想想便觉着心中很是欢喜呢。” 佳人神情温柔,微笑着同他说,她心中很是欢喜。 闻人策垂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感受到心中生出的那一股强烈情愫似 滔天风浪肆意席卷,却始终无处安放,覆于美人小腹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因过于欢喜,甚至一时有些沉默。 “怎么不说话……”她小声嘟囔。 闻人策索性垂下首,以空闲的另一只手轻抬她下颚,再是抑制不住地勾她缠吻。 美人粉唇上一点娇嫩的唇珠被他抿入嘴中,就像是糖蒸酥酪上那一抹小小的蜜尖儿,既柔软又滑腻,几乎叫人抿不住似的流入唇舌之间,那些甜蜜的津液顺着交缠的舌面滑落,被他悉数卷去。 季书瑜格外乖巧地扬起娇面,任由他索取,鸦羽般的眼睫又长又密,眼尾晕开一抹洇红,杏眸间亦是泛起些许迷离之色。 他的攻势温柔而缠绵,怀抱中的兰香亦是令人失神,她只觉己身似是滑落于鹅池春水之中,浑身俱被泡的暖洋洋,遂逐渐失了力气,任由自己沉溺于其间漂浮。 缠绵半晌,二人方才分开,她唇边的一抹晶莹银丝被他以指腹轻轻抹去,留下几许灼热之意。 “只要是瑜儿所赐予的,吾都不尽欢喜。”他双眸含着诱人的暗色,将怀中娇女失神的模样尽数收入眼中。 望着她的眉眼间俱是痴迷与专注,像是抛却了前尘所有茫然犹疑,透露出一副安心之色,似是已经从她这儿得到了什么肯定的回答与保证一般。 “心中欢喜……很是欢喜。”他紧紧拥着她,胸膛微振,忍不住低声轻笑,不断重复着自己心中的喜意。 季书瑜自是察觉了他的异样,不由得暗自纳闷。 是错觉么,为何她瞧他眼下这般模样,好似之前她叫他很不安心一般? 一定是错觉。 二人温存过,这厢气氛正好,季书瑜于心中斟酌起之后要说的话语,开口言道:“郎君,妾身有一请。” 闻人策拥着她,于美人发顶落下一吻,自是颔首应下。 “瑜儿直言便是。” 他如今怀有此生至臻之宝,眼下万分欣喜,对于‘珍宝’的所有要求,不论多么稀奇,自都会郑重许诺。 便是要啃食他之生命血肉,亦无不应之理。 她微垂下眼睫,抬掌轻抚小腹,语气温吞地继续往下言:“妾身近日于船上总觉着头昏目眩,船上之食又腥臊,实是难以下咽。方才来时曾听闻舵主言道,距离清门不远处有一处村落,多植清淡菜蔬,妾身便想着船只是否能于那处停落几日,容妾身稍作休养。” 她低垂着首,神情与语气皆含着委屈,极力不叫自己于他眼中显得骄纵任性。 虽是避开了同他眼眸的对视,然一张芙蓉面却是完整地曝露于他视线中,能叫他无比清晰地瞧见她眼下的青黑憔悴。 闻人策垂首,温柔地以指尖描摹着她的眉眼,并未叫她等上多久,出声应下。 “那是自然,之前是吾疏忽,早该发觉瑜儿身子的异样,实不该叫夫人一人难捱地度过这数日。” “不怪郎君的,莫要自责,”季书瑜得了允诺,面上露出笑意,抱着他的颈项,献上一吻。 “郎君待妾身这般好,妾身心中亦很欢喜。” 闻人策一只掌心抚上她小腹,乌眸低垂,凤翎睫羽落下温柔阴影。 第76章 对床夜雨 “你是在为谁哭?自己,还是…… 船只渐近崖山。 立于甲板上远眺, 入眼尽是青山峭壁,碧岫堆云。 绝壁怪石,洞景古榕, 景观之绝妙叫人心生震撼,目不暇接。 季书瑜凝眸望着远景, 于心中盘算着时辰。 再行半日多, 船只便能停落了。 只是不知, 那片陆地之上,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什么。 天色渐昏, 于风中立了良久,她却不觉周身环境愈渐寒凉, 只是默默望着那片模糊山景出神。 耳边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响, 她才回过神来, 忽觉一件裘衣落于肩头,背脊处传来一阵几欲熨帖入心的暖意。 “此处风大,不若移步雀楼观景。”耳侧声线温润,含关切之意。 玉郎轻拥住她, 一双凤翎睫羽垂落, 俊朗的眉宇间是澄澈的专注。 季书瑜缓缓眨了眨眼,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回首含笑道:“不碍事, 只是站一会儿而已, 咱们进去吧。” 闻人策垂眸静静地望了她片刻, 亦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颔首低低应声。 二人折返室中,一道用了些晚膳。 因夜间无事,简单洗漱过, 闻人策以墨发簪玉,拥着妻子于榻间诵书。 闻人世家乃东宣第一豪族,历世十几代,人丁旺盛自是不必多说,然家族能人辈出,仕宦显达,却实是难得。不仅因其注重培养子嗣之质,除去遵从王相日及月宿日行房事等令,对于女子孕后调养更是颇有些许门道。 子在腹中,随母听闻,因而妇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而此间又着重讲究形正、气顺、神安三则,需使妇人听美言、闻美声、赏美物,以助静心。 然船上环境受限,诵经书便成了眼下最佳的养护法子,有益于妇人平心静气,修身养性。 故而闻人策着人将几卷经书送入室中,一有闲暇便为她念诵。 烛影轻晃,耳边是玉郎诵经之声,声线温润柔和似流水潺潺,更是搅得人颇有些昏昏欲睡。 室内幽幽檀木香与清浅兰香相互缠绕,合成一股十分奇异的勾人甜香,搅得人神志愈发有些朦胧。 季书瑜伏于他胸膛中眯眼小憩,良久未有动静,直待耳旁之人逐渐轻了音量,温热掌心轻轻抚触她发顶,方才缓缓睁开双眼。 “还未入睡?那吾再念会儿。” 那带有薄茧的指尖于她耳垂轻轻摩挲,好似抚摸珍宝般温柔。 她神情尚且带着些许迷糊,微微抬眼,十分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回道:“郎君辛苦,妾身为郎君倒盏茶水再睡罢。” “好。”闻人策于她额上落下一吻,笑面温柔,颔首应声。 脱离了那温暖到令人不自觉留恋的怀抱,季书瑜微微醒了醒神,翻身下榻。 挽袖取过那瓷盏,冰凉之触感瞬间于指尖传达至心间,激的她神思清明,杏眸中朦胧之色亦逐渐散去几分。 白皙似玉的手指轻点,一点无色粉末便落于盏中,眨眼融入其间,消失不见。 她一双鸦黑睫羽轻颤,纤指端起杯盏,从容步至榻边,抬手递上。 闻她温言出声,玉郎于书中抬首,望向她一张娇容,颔首笑答:“多谢夫人”。 他握住那段藕臂,微微使力将女子拥入怀中,随后便借着她的手,一点点将盏中清液饮下。 季书瑜一双美眸含着莫测笑意,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似溪水边温驯的鹿一般,毫不设防地将喂至唇边的茶水悉数饮下,心中一时也生出些许微妙异样。 她不自觉地抿唇,脑海间蓦然又回想起,昔日于鹿鸣山上时,他对她提防疏离的模样。 那日二人喜结连理,居室内烛火旖旎。 她着一袭似血嫁衣,诱哄他服下合卺酒,而男人似觉出几分猫腻,那双环于她腰间的大掌不断收紧,眼眸幽深。 那含着笑意的薄唇上下轻启,将一袭鬼话缓缓道来:“往后,吾与夫人举案齐眉,得妻如此,夫死无憾。” 至如今,这席话她已从他口中听过不下两次。 然而那夜他虽出口话语灼人旖旎,面具底下的眼却丝毫不沾烛火之暖意,更全不似如今这般,温存关切,待她万分之爱护。 是真心是假意,还是隐约能琢磨几分的。 第一段姻缘,她惯常披墨发,未梳过甚么妇人髻,心中更不将这段荒唐婚事当真。他见了却并未说些什么,因其也不是真心要娶她。 第二段姻缘,或许是为那层浊世佳公子的伪装所牵制,他突然转了性子,以身入此局,编制处一张细密丝网,将二人皆笼罩于其间。 她记得自己隐约是动过几分心的,只是他的欺瞒戏弄,也叫她茫 然无措,瞧不见他真心之所在。 或许,连理枯荣便如生死之事,早已由不得人做选择。孑然一身无所依傍的死去,大抵才是一个细作的真正命数罢。 二人举案齐眉不错,然夫死无憾之言,她如今倒是想要试试真假。 因果不虚,轮回过患。 他欺瞒她这般久,既许下如此诺言,也该料到终会有践诺一日。 * 又是一轮日夜更替。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红日于天边缓缓滑落,逐渐没入水底,万籁渐默。 崖山村落内,一间暗室中,帐纱似青烟堆砌轻笼于榻边,将其间窈窕身形遮掩。 明明周遭陈设老旧不堪,然女子却描红妆,着华衣,饰珠玉,姿态依然,垂首为伏于膝上之人梳理着墨发。 若是忽略周遭环绕的寒凉之感,二人姿态暧昧,着实惹人无限遐想。 她端坐于榻间一语不发,神情平静,似了无生趣,又似在等待着何人到来。 直至快至午夜,屋外方才传来些许动静。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出现于径上,步履踩踏过碎叶,发出能撕破这诡谲寂静的响动,尽管声音轻微,却深深牵动着人心。 季书瑜长睫似蝶翼轻颤,抬起纤手,掌心覆于怀中之人的双目上。 他们,会派谁来呢…… 若来的不是条大鱼,恐怕实在是对不起她今夜将要献上的宝贵‘筹码’。 脚步声堪堪停落于门外。 之后,是规律的四次叩门声。 人敲三,鬼敲四,妖敲五。 此次来的,是条大鱼。 天色昏暗,室内却未燃灯火,这般沉闷的敲门声,如若于人心间敲响,久久不散,予以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吱哑——” 房门被推开,屋外湿润的夜风争先恐后般拥入室间,将那遮掩身影的帐纱吹动。 来客踏过门槛,又将门于身后重新合闭。 风声骤静,耳边只闻得一道似猫儿般的饮泣声,隐隐弱弱,时高时低,却又似能穿透这夜的寂静,声声传入人心。 那人微仰首,隔着那道青烟,静默地望向里屋,目光似有实质一般,漫不经心地于那道窈窕身形上扫过。 只待她哭声愈渐轻弱,他方才抬手解下披风,一边缓步上前。 惨白月色透过窗棂滑落于那人面庞,也照亮了他的晦暗眉眼。 披风落下,露出底下一袭墨色锦袍,其人仪容俊美,高鼻深目,一双长翎睫羽垂落,双眼锋利而淡漠,叫人对视上便觉身坠万丈寒潭,心惊胆寒。 他似是难以捕捉的风,含有一种不会为世间事物所动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季书瑜借着以袖拭泪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朝外望去,待瞧清那人面容,眼神蓦然冰凉了几许。 原来,是他…… 那日于宫廷中误认的上计吏,也是此次旅途即将启程时特来请求一道同行之人,西屿嬴氏,嬴殷。 他竟是暗阁之人。 这段日子他于船上甚少出门走动,几乎未于人前露过面,存在感渺若微尘。 她实在该早些想到的。 “几日不见,公主又清减许多。” 耳旁声线低沉,语气淡然熟稔,却不含丝毫情绪。 见她不答,只自顾自地垂泪,嬴殷复上前几步,缓行至榻前,隔着那道轻纱帘同她对视。 青纱轻拂,女子面容仍是模糊不清,然鸦黑鬓发间的珠翠闪烁,却是依稀可见。 她作如此盛装,既不适合发丧,亦不似是祭奠。 此情此景,反倒更像是……献祭。 他若有所思,慢条斯理地再度开口,问道:“你是在为谁哭?自己,还是为他?” “为他么?可闻人策不过只是你此次目标,如今你既已狠下心,得了手,又为何会这般哀恸?” 耳边那道幽咽哭声终于停落,女子默了半晌,声线带着些许哑意,反问道:“好生奇怪,你如今又是以何身份来质问我?此事已成,暗阁之令我已达成,你只管验货便成,早早放我离开此地。” 话落,那男人静默半晌,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最后到底还是伸出一只玉骨手,搭上帐帘,向一侧缓缓拉开。 纱幔解开,曝露出底下一张挂着泪痕的芙蓉面,美人微扬首,一双翦水秋瞳流转,不闪不避地同他对视上,模样是说不出的柔婉可怜。 华服珠翠,墨发雪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昳丽,无一处不美艳,宛若志异中走出的女妖,含有夺人心魄的魅力。 然嬴殷眼神仅波动一瞬,之后又复垂下眼眸,那晦暗冰凉的目光往下滑去,最后定定地落于左心口前抵着的锋利尖刀。 他低声发笑,移目望向美人怀中之人,但见那卧于美人膝上的死尸,不知何时已是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清明,面上俱是惊恐之色,然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 识别出那人身份,嬴殷目光蓦然一点点凉了下来。 此人,是庆心。 第77章 君子一言 还不清楚么?玉奴。…… 他微蹙长眉, 对庆心求救的目光并不上心,更不畏红妆美人手中握着的尖刀,上前一步抓住那细腕, 倾身同她对视。 “酉七,你是要叛出暗阁么。” 二人距离太近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她鬓发间的丝丝兰香。 “劳烦郎君离我远些。” 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痛意, 季书瑜长睫微垂, 以纤指一点点挣开他的桎梏,面上未有丝毫惧色, “想来硬的么?喏,不若仔细感受下, 自入夜后, 身体可有发生什么异样?” 她笑意仍旧温柔, 然泠泠如玉击之音却透露出些许沁骨的冷意。 嬴殷闻言顿住,神情晦暗莫测地注视着她,幽深眼底似有鬼蜮浮动。待几息后,他方才微微往后挪了一步, 若有所思, 垂眸道:“你是何时往我身上下了药,你早便对我身份起疑了?” 季书瑜慢条斯理地直起身, 抬手于他肩上一处穴位轻点, 身前高大的男人蓦地失力, 脚下趔趄几步, 身形不稳地跌落于榻边。 他勉强以手支地, 稳住了身形,然发间玉簪却滑落坠地,墨发散下, 遮掩住面上一瞬即过的神情。 虽于下位,然他通身仪态却仍旧优雅,似乎并不为自己暂时展露出的狼狈而感到羞耻。 见他又慢慢直起身来,季书瑜微眯双眼,笑道:“不是,只是我瞧这信笺下达迅速,消息又灵通,故而左思右想,总觉着这下令者或许一直便于宝船之上。大海捞针难,瓮中捉鳖还不容易么,人,总是要吃喝睡的。” “所以说,是整船人都中招了……呵,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以往的你可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士别三日,果真是刮目相待。”他唇角勾出一个浅淡的弧度,眼底却未有甚么笑意。 “所以,你如今是要叛出暗阁么,不带上她?” 他垂眸瞧了一眼庆心,意味深长。 “我以为,你们一路同行,也曾出生入死过数次,情意已是今非昔比。然就算你仍旧难以做到对身边之人深信不疑,但也不至于这般提防她……人待你尽心尽力,流血流泪,可是作不了假。” 季书瑜以手支颐,纤足微抬,银线掐边的裙摆轻扬,露出底下薄如蝉翼的罗袜。 她翻身下了榻,又于高处晲视他,眼底情绪平静淡然:“你在说什么胡话,如今目标到手,我即将能被释放出阁,又为何还要冒大风险叛出暗阁?我这般做,只不过是为保证筹码安全,不然被有心之人蒙骗,妾身又该如何寻回公道呢。” “你问了这么多,如今是不是也该坦诚相待些什么呢……身份不明者,我可不敢轻易将筹码交出。不若,先来瞧瞧你皮 下的真面目罢?” 她垂下眼眸,于他身侧缓缓蹲下,指间那把吹发可断的锋刃贴于他面庞上下滑动。 银光随着锋刃转动闪烁,落于她那双幽凉眼眸中,显出几分惑人异色。 “刀子无眼,郎君莫要乱动,若是不小心破了相,可莫怪我手不稳。” 嬴殷闭唇不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任她对自己上下其手。 然时间过去了半刻,季书瑜却仍是未能于他面上得见易容痕迹,她蹙眉思忖,索性伸出一只手去,以指尖仔细摩挲。 男人肌肤白皙似玉,肤质触感亦是带着如玉质的轻寒,不笑不语,便好似一尊缺少生气的玉雕人俑。 摸了良久,季书瑜收回手,神情有些遗憾。 他眼下这张脸,似乎便已是真容。 然目光沿着男人腰身往下滑落,待瞧见他腰间系着的香囊,她忽地怔愣了一瞬。 上头绣的是一只猫眼,针脚分外细密,然绣线颜色搭配的却是极为古怪。 她忽地回想起,这个物件好似便是她的。 这是她少时于暗阁中学习女工的练手之作,只是她记得自己明明将此物上交给了夫子,不知,眼下又如何会落于他手中。 他,到底是什么人? 察觉她身子的僵硬,嬴殷长睫微抬,蓦地发出几许低笑,扶着榻边慢条斯理地直立起身来。 他背脊笔直如松,虽处于下位,然通身仪态却仍是上位者般怡然从容。薄唇启张,却是唤出一个令身前女子无比熟悉的称呼。 季书瑜身子陡然僵硬,目露愕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稍许。 他举止从容,抬手轻轻拂袖,似乎已逐渐脱离了药效控制,然面容之上未有异色,一双鸦黑睫羽轻抬,静静地望着她,“美璞不雕琢,安得怀瑜瑾……” “你是我挑中的孩子,便连姓名亦是我亲自起的。瑜,美玉也,然不经历雕琢磨炼,那便永远算不得是好玉,亦不配存于我身边。” 室内极静,落针可闻。 月光映照着他精致的侧颜,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仿若迎着死亡绚烂而开的荼蘼,诱人而危险。 “还不清楚么?玉奴。除去中间那代为传话的傀儡,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我今夜前来,可不是为了亲眼目睹你临时反水的,嗯?” 见她陡然陷入沉默,他目光沉沉,又缓缓向前逼近几许,“阁中再无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心思。我猜,闻人策今日应是从未下过船罢,你将他药倒后,又会藏于船中何处呢……雀室,还是居室?左不过能藏人的也就这些地方,我总是能找到他的。而你如今进退失据,可还要为他,继续如眼下这般以刀指我么。” 季书瑜思绪复杂,默了半晌,动作僵硬地放下了对准他的刀尖。 男人神色淡淡,“至如今,你仅有两条路可走。一,将筹码交出,之后乘船离开此地,此间种种都将与你无关,暗阁亦不会拘束你的去路;其二,筹码为我亲自搜出,你此次历练便算作失败,不日将随我回西屿领罚,终生不得出阁。” 简而言之,第一条路不一定通往自由,然选第二条路,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闻言,季书瑜神情倒是意外的平静,她双手环抱,若有所思,道:“所以,暗阁巢穴真正所在,原是西屿么?” 见她面露异色,嬴殷似笑非笑,只作未闻,淡声道:“玉奴稚拙,眼下瞧着仍似难以割舍尘缘。不若仔细想想,几载以来历尽千辛,流血流泪方才走至如今,若为他人性命而自断羽翼,如何也算不得一件划算买卖罢。” 季书瑜收回思绪,眼睫微垂,倒是十分果断,“选一。备船,今夜我便要离开。” 他既已猜出她的心思,找出闻人策所在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她眼下确实没什么必要再继续遮掩了。 “你不会食言的,对吧?”她微微侧首,眼眸犀利。 嬴殷从容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季书瑜收回目光,为他拾起了披风,侧首望向窗外漆黑夜色,言道:“那便有劳君子,同我走一遭了。” 第78章 刀光剑影 “梅、薛、温。”…… 夜半。 几个穿着黑衣之人沿着船梯上至船中, 进行初步搜查。 波涛攀上岸边,轻击礁石,发出一阵沉闷声响。 冷风轻拂, 携来一股潮湿的咸腥气,宝船之下, 两人并肩而立, 皆静默不语地等候人返还。 即便他方才交代了身份, 然季书瑜心中除了提防,再无其他熟悉、信任之感。 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她抬起眼眸望向月轮,一边于心中估算着时辰, 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只待半晌后, 有一人匆匆返还。他神色古怪, 望了一眼季书瑜,同披着青灰色披风的男人附耳低语。 察觉到嬴殷投来的视线,立于一侧的季书瑜鸦羽轻垂,眉头轻蹙。 静默间, 嬴殷若有所思, 出声向她问询。 “你既未选择用毒,那最后用的是什么?” 季书瑜顿默, 思忖片刻, 方才坦言道:“是醉生散, 服下后可叫人昏睡上三日三夜。然因此药涩苦性凉, 故而我不敢多放, 恐叫他察觉。” 嬴殷鸦黑睫羽微抬,眼中含笑,朝她投去一眼, 淡声言道:“棋差一着,全盘皆输。玉奴切记,于局中心慈手软,无异于自取灭亡。” 闻此言,她心蓦地停跳一拍,耳边那道声音于脑海中不断放大,他言:“人未寻见呢。看来,玉奴此次怕是要赌输了。” 话音落下,女子身形微顿,神色显露出几分怔愣。 药是她昨夜亲自喂至人唇边,之后,又亲眼瞧他饮下的。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将人束缚后藏于了暗室之中。 可如今,人却突然寻不见了? 她心中不信,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他身边之人,杏眸隐含犀利暗色。 见她露出怀疑之色,嬴殷却不恼,思忖片刻,问道:“不知那药,玉奴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季书瑜长睫垂落,思及那醉生散的来处,忽地顿住。 因着当时时间紧迫,她又暂无其他选择,故而那巫医将此药取出递交于她,她亦只随意捉了个人试药,见人果真是昏沉不醒,故而信服了一半。 然那人到底是否留了心眼,这药又能管多久的用……她皆未仔细验证过。 心中微沉,她手指攥紧袖口,面上却仍未显露出丝毫波澜,声线平稳地回道:“不过一人之言罢了,下此定论还为时尚早,若要我认输,劳烦您先容我亲自去验过。” 闻言,嬴殷目光隐约染上几分薄笑,他扬眉淡扫她一眼,眼神深邃幽暗,其间思绪重重,若能洞察人心, 然之后却出乎她意料,他微颔首,竟是未多作阻拦,十分干脆地应下了。 “允,时限三刻。若仍未能将人寻见,便回暗阁领罚。” 闻此言,季书瑜不由得侧过脸,犹疑地望向身侧之人。 但见他面上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便如闻人策曾经那般,每时每刻皆覆有一张假面,令人觉得既亲近又遥远。 他好似对她极为了解,然她却对他一无所知,毫无印象,难以琢磨此刻他心中到底想的是些什么。 她神情蓦然有些古怪。 若他真是有意发难,其实不必再为她留下甚么回旋余地,只需态度强硬地强扣下她便是。 可她虽有心想要试试他,却也犹豫,怕此番言语,恐怕会惹恼身前之人。 犹豫半晌,季书瑜最后还是选择缄默,收回了目光,抛去思绪,徐徐转身迎着海风朝登船梯走去。 那垂落腰间的墨发随着动作飘扬,轻拂过男人身前,留下几分浅不可察的余香。 只留下身后那人独立于凉风之中。 嬴殷静静地望着她逐渐远去,目光晦暗,仿佛隔过那缥缈烟云,望入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漆黑穹宇。 唇边笑意仍未褪去,然披风之下,修长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一只白玉簪倏然于掌中碎作几段,最后化为齑粉,于指缝间轻轻落下。 点点深红血滴落于沙土,潮水轻拍而过,轻易便冲刷去痕迹,全不留一丝污秽。 又是如此。 他的玉奴,所回报给他的, 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 看似慧黠温驯,七窍玲珑,然出阁历练半载,实际仍是一块不甘被打磨的冰冷顽石。 为何就是不明白呢,闻人策瞧着再是光风霁月,待妻子用情再深,然一个生于世家的嫡出贵公子,自小浸淫名利世故,能稳坐郡守之位,又如何当真会是个澄澈明净之人呢。 这所谓的浊世佳公子,手握大权,久居高位,早为野心的蔓所牢牢缠绕桎梏,完完全全地沦为了他的同类。 而同样,冥冥之中他也注定会同自己一般,为了自身利益,而待她有所提防,有所隐瞒,有所愚弄,甚至……还有所图谋。 世间倒确有不少甘为情自戕,或是有情饮水饱的痴人,然他们这些上位者却绝无可能成为其中之一。 如若闻人策当真是提前察觉了异样,那他断然会于暗中备下后手,绝无可能为了甚么缥缈情意,而沉默地任由枕边人算计,取下自己首级去作她的风光名声,珠宝收藏。 玉郎凉薄,非是良人。 她此番,注定是要做无用功了。 嬴殷眼底波澜明灭,唇边勾出一个稍显嘲弄的笑。 然下一瞬,视线之中,却见远处那道身影蓦地停下了脚步。女子静默地伫立于船梯之下,似乎因瞧见了什么,身形竟是有几分僵硬。 他收回思绪,徐徐上前,目光掠过她径直望向甲板之上。 瞧见那熟悉的面容,他神情古怪,眸中泛出些许显而易见的凛冽寒意,唇边笑意减淡,却问:“哦,闻人公子……是于何处寻见的?” 甲板上,立于人质身侧的暗线如实答复。 不想,却是同季书瑜先前所报出的方位一致。 两人神色各异,闻言皆一阵静默。 嬴殷神色幽幽,笑问:“那如何先前去搜查的人,却是无功而返?” “此事,属下也不知,许是先前那人没搜查仔细……”暗线神色茫然,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僵持间,季书瑜轻吐出口长气,却不管二人正在对话,回首望向嬴殷,面上神情执着。 “如今人已寻到,那君子是否也该践诺,允我上船了?” 男人眼角轻挑,缓缓侧首瞧向她,神色莫测,修长手指不自觉地笼上腰间香囊,轻轻捻动。 她语气太过平缓,神情亦是格外冷淡,似乎对那将落入他掌中的人质全然不在意。 如若一汪掀不起波澜的死水,除去表面厚重青苔,才叫人恍然发觉,其早已剥离了所有生机。 可那不是她的枕边人么。 眼下她情绪抽离的这般果断,嬴殷心绪复杂,一时不知是喜是怒,却也生出些许类似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微妙之感。 跟前,佳人长身玉立,神情平静,对外人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 那一袭华裙艳丽似火,点燃了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漆黑穹宇,一直蔓延入人晦暗眼底,缓缓沉入心间。 那火愈烧愈高,愈烧愈旺,势头之大,几乎要将人心窍彻底焚穿。 他不自觉地屏息,先一步转开了目光,默了一瞬,方才抬手示意暗线。 “下船。” 见他似已是默许,季书瑜方才收回目光,略感疲惫地阖上了眼。 不过,这宝船足有三十尺之高,如今要叫一个手脚皆为人束缚住的人质自行下梯,却是极难。 她缓过神来,又仰首望向甲板,却见那暗线得令后,垂首估算了一番水面深度,竟是带着人质绕过船梯处,径直去往了船首。 雪衣于黑沉夜幕中无比刺眼夺目,人影位于船头,墨发飘扬,隐有下坠之势。 “等等——” 她眼皮轻跳,意识到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心脏猛地一抽,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别开了眼。 不想视线转移,却又为眼前另一道身影所占据。 鼻息间嗅到一阵清冽冷香,她身形僵硬,抬眸望去,却见嬴殷不知何时已距离她极近。 他微垂下首,叫她几乎能清晰地瞧见他根根纤长睫羽。 耳旁声线低沉,淡声言道:“来时为玉奴备了礼,存于袖中,自己取罢。” 礼? 季书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犹豫半晌,方才慢吞吞地伸手探入他袖间,摸出了一块玉令。 她正垂首仔细端详,不想嬴殷修长手指划过掌心,竟是径自取过了那物,动作堪称温柔地弯身为她系于腰间。 玉令白净通透,瞧着便是价值不菲。季书瑜垂眸打量,抿唇不语。 系好玉令,他亦并无解释此举之意,吐息平稳,只以平和的声音同她言道:“如今可以上船了。” 二人沉默地对视,对于耳边激起的水声置若未闻。 嬴殷面染几分笑意,眼神诡谲,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祝愿淑女,一路顺风。” 此言落地,周遭明明俱是空旷无一物的沙地,然季书瑜却直觉自己好似为一道隐于暗中的视线所窥视,幽凉之气陡然攀上脊骨,丝丝密密地缠绕于心头,长久不散。 这阴寒来的迅猛而无理由,她心下略感诧异,不自觉地抿紧了唇,微微朝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我一人怕是应付不了这大船,不知君子可否为我留些驶舵的人手?”她斟酌几番,如是言道。 得到他允准,季书瑜方才收回目光,微提裙摆,径自上了船梯。 全程未有一次回首打量水中情形之意。 船只终于启动,缓缓驶离了岸边。 她静默地立于甲板之上,华袖为风吹动猎猎作响,任由鬓发飘扬缠绕住珠钗,只是抬首望着天上月轮。 时辰要到了。 半刻钟之后,远处天边倏忽爆发出一道鸣铎之声。她心头狂跳,徐徐回转过目光,望向岸边。 几乎无需刻意寻找,只是一眼,便能于人群中瞧见那道格外出挑的身影。 他雪肤墨发,气质沉静,此刻亦是恰好抬首朝她所在之处望来。 微凉的唇,温柔的眼,与昔日权势斗争下练就的处变不惊,似乎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派清绝矜贵的上位者姿态。 然现在,昔日那份疏离淡然的沉稳却悉数瓦解崩塌,玉郎形容狼狈,雪衣染血,然目光却一如从前,似月光般澄澈和煦,安静稳妥地停落于她身上。 好似这一眼,便是他此生所求。 季书瑜手指攥住袖角,立于船栏处静默不语。 耳边是兵刃相接,杀声震天,几欲撕破这暗沉夜幕。 她闭了闭眼,极力平息胸中那股郁气,之后又转开目光,再度抬眸往打斗人群中望去。 刀光剑影,血花四溅。 一如她先前所料,混战人群之中果真有不少眼熟面孔,是昔日鹿鸣山上的那群匪寇。 人来了……他不会死了。 一切回到正轨,双方势力顺利对上,缠斗不休。 只是,最后还少一位黄雀。 狂风吹拂,将她发间的一支珠钗带落在地,听闻响动,季书瑜蹙起眉心,后退一步弯腰将之拾起。 然等她再度抬头,却见远处搏杀的人群之中,突有一道高挑身影徐徐步出。 他手持长刀,面上覆一张铜制面具,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熟悉之态,令她心乱如麻,不自觉地屏住呼息,几乎不敢再定睛仔细辨认。 “这、怎么可能……” 那人并未亲身进到混战之中,反而抱着长刀,立于水中,似感受到她的目光,淡淡抬眸朝她所在之处望来。 玉郎与山匪,此时此刻,视线皆落于她身上。 意识到此点,这一瞬,季书瑜只觉通身血液骤然逆转倒流,一时如坠冰窖。 “梅、薛、温。” 她惊疑不定,不自觉地上前几步,想要再仔细辨认。然那人却若突然失了兴致,先她一步收回目光,似对宝船不甚在意,径自转身离去了。 她后退几步,腿脚不稳,几乎是跌坐于地面。 如何,会这般…… 难道她从一开始便猜错了方向。梅薛温, 竟当真不是闻人策? 如若他是,那方才穿着雪衣,神情平和似欲从容赴死的‘闻人策’,又是谁? 到底,是哪步出了差池? 第79章 阴阳两隔(已修) “瑜与珏,二玉相合…… 愈近破晓, 天色愈是浑黑。 海上升起茫茫大雾,给这片辽阔无垠的水域增添了几分幽深和迷离。 尽管季书瑜未曾设下甚么目的地,然船只于海上迷失方向太久, 仍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女子衣着单薄,若对周身飕飕而过的寒风全然未觉, 她舍下安憩雀室的闲适, 拿着海图独自立于甲板上眺望。 眼下周遭的雾太大, 可见度极其低下,恐怕只有等待日出才能判断他们如今所在的方位了。 待庆心上至甲板, 见到的便是眼前这幅场景。 她自二人离去后便悄悄溜出了暗室,之后又乔装成舵手, 跟着人群上了船, 如今面上伪装尚且未曾卸去。 感受到一件披风落于她肩头, 季书瑜回首,辨认出她,颔首道:“来了。” 庆心应声,之后又将手中更路簿递过, 笑眼熠熠地望她, 语气松快:“可别干等着了,不若上雀室休息会儿, 想想事后准备去哪儿?天地辽阔, 你可有甚么想要去瞧瞧的地方么。” 去哪儿啊…… 关于此事, 季书瑜于少时曾设想过无数回, 然如今即将要触碰着自由, 乍然听旁人问起,一时却卡了壳,忽地没了头绪。 计划还只进行到一半, 直待她们一行人顺利上岸以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然她不想打击同行之人对未来的憧憬之心,只得打起精神,揉了揉眉心,笑着回应:“不急,再等等罢,如今天还未亮,……容我再仔细想想。” 闻言,庆心笑而不语,也同她一般模样抬眸望向远方。季书瑜却侧过眼眸,总觉着她如今的状态似乎有别于往常。 明明此时此刻距离自由从未这般相近,可为何,心底的弦却仍是紧绷呢…… 就如同这海面上四处漂泊的孤舟,饱经风霜,却迟迟寻不见可停落的渡口,终日惶惶难安。 两人各自沉默,一时陷入无言,皆静默地等待着破晓那刻。 狂风过,黑云远。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予人度日如年之感,叫人倍觉煎熬。 幽邃无垠的深海之上,夜幕与黎明交织之际,一抹淡蓝悄然渗透了夜渊。 浓雾温柔覆盖,模糊了海面的界限,让周遭一切景物皆沉浸于一种神秘幽远的氛围之中。 待见得那一轮红日斩破黑沉夜幕,缓缓升起,二人皆不约而同地长舒了口气。 对视一眼,季书瑜言道:“今夜辛苦了,不若去雀室小憩会儿,等雾彻底散去再议下一步吧。” 庆心颔首,未再多言,二人互相搀扶着起身,转身一道往回走去。 然也正是这混沌未明的时候,后头浓雾之中,却陡然传来一声尖锐鸣啼声,侧耳细听,还混合着些许海浪拍打船舷的异响。 粗略估算,后者的声音已是距离他们极近了。 虽说心中早对此刻有所预料,季书瑜才缓和上些许的心却仍是不免于这一瞬猛地跌落寒潭。 还是来了…… 她动作僵硬地抬头循声望去,却见上空有一道青蓝色的影子正用力拍打着翅羽,围着宝船四周反复盘旋,久久不去。 之后又过了半刻钟,它方才停止了环绕,绿豆眼睛忽地锁定住目标,动作极为迅猛地越过重重烟云,如若猎鹰般俯冲而下。 季书瑜屏息凝神,静默地瞧它似一枚青叶于风中飞旋狂坠,却于即将砸落甲板时忽地缓和了势头,收翅平滑了一圈,最后徐徐停落于她肩上。 来的果真是他。 先前那道暗令突然更替,其间果然有他的手笔。 他同暗阁勾结了多久?又是于什么时候发觉她身份的? 她凝眸不语,将目光落于肩头正埋首梳理羽毛的翠鸟身上。 但见它歪着颗毛茸茸的脑袋四处观望,张口发出一连串清脆啁啾之声,似是辨认出她的气味,态度格外热情地凑上脑袋,朝她脖颈处乱蹭。 当真是颇有灵气。瞧着它一幅温驯讨巧的模样,季书瑜眯眼,怒极反笑,却是将手心摊开,淡声言道:“刀来。” 立于一旁的庆心张嘴。 “啊?” 然她神情困惑,手上动作倒是不曾落下,反手从腰间摸出把短刃,极为顺手地塞入她掌心。 “啾啾啾啾啾——” 锋刃的银光流转,那团卖乖的毛茸茸陡然僵硬住身子,蓦地于她掌中剧烈挣扎起来,嗓音嘹亮而尖锐,几乎能刺穿人耳膜。 “呵呵……还是头一次见淑女动怒的样子呢。” 于她身后,一道不加掩饰的灼热视线穿过重重白雾而来。声线低沉熟稔,如若绵密细羽划过耳畔,留下一阵痒意。 季书瑜扭头回望,忽觉手心一痛,那青鸟却是趁着她转移注意的空档,猛地挣开束缚,扑翅飞入雾中去了。 见状,她索性回转过身,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前方那片浓雾瞧。 日暖融金,轻烟逐渐消散。 视线中,一座庞然大物缓缓穿透了那乳白的雾帐,于她眼前一点点显露出底下的真面目来。 金色晨光勾勒出战船宏伟的轮廓,其之气势磅礴,宛如才于一场腥风血雨的战斗中驶出,所过之处掀起的浪涛皆泛着赤红血色,更是为其增添几分阴森杀伐之气。 距离上一场捕猎结束不过几个时辰,如今,这才饱腹过的黄雀,竟又这般迫不及待地来捕她这条漏网之鱼了么。 “嫂嫂见到珏,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么。” 白雾中之,一道颀长身影立于战船之首。 贵公子持金扇、着锦袍,通身气势却较脚下战船更为逼人眼目。高鼻深目,仪容俊美,眉宇间自是透着一股矜贵风流之气,宽大衣袖上下翩飞,更为其增添几分潇洒不羁。 郎君夺目耀眼,似与背后洒满日光的粼粼金波融为一体。然那双惑人桃花眼中充斥着的血腥贪欲,却浓郁到近乎要化为实质,令其仿若方才从幽冥烈狱之中爬出的恶鬼,永远有别于这破晓黎明的洁净,与浩瀚大海的自在,更有别于……她的憧憬。 周围一切都于此刻变得异常寂静,连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都似乎变得遥远,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眼前那艘大到能不费吹灰之力碾碎她们的船。 还要继续逃么? 他薄唇轻启,如是言道。 不论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他皆欲舍命跟随。 明明隔着几十尺的距离,然她却仍能极为清晰地听见,从他喉间发出的一声低笑。 季书瑜微微垂首,一双长睫微颤,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谁又能够断言,黄雀于这世间便没有天敌了呢。 譬如衔蝉奴,便从来都是捕雀好手。 她如今确实还走不得……若要博回自由,还得仔细谋划一番,彻底吞下这只一肚子坏水的黑心雀才是。 * 夜色浸凉如水,月光惨惨。 瑟寒的银束投射于官道,也照射在一旁肆意生长的野草上,稀稀拉拉的,于月下显得既稀疏又不整齐。 野风不知从何处生起,卷起一地细沙,接连带起了马车壁上的青布帷幔。 一束月光探入小窗内,似欲窥探其中景象。 但见其内烛火如豆,绵软可爱。 柔软锦被之间卧一昳丽美人,通身冰肌玉骨似琼玉白雪堆就,兰香轻吐,睫羽垂落,正是陷于好眠中的模样。 而其身侧,玉面郎君以手支颐,一手捧书,乌眸低垂,然视线却并未落于书卷上。目光半是怜惜半是晦暗,晲着碧纱间起伏有致的惑人风景,神情悠悠 ,半晌未肯挪开眼。 良久,似是感知到身侧那格外灼热的视线,美人双睫轻颤,秀眉微蹙,终是悠悠转醒。 “你如何在此……” 闻人珏以手支颐,并不言语。马车狭窄,无法令二人同时并卧,他又将大部分空间让出,只得曲起一双长腿,后倚靠于车壁之上同看她。 方才于梦中转醒,季书瑜见到的便是眼前这幅场景。 对于他的不着调,她显然已有几分见怪不怪了,神情并不觉意外,只是淡定地将衣襟拉了拉,遮掩住身前几分风光。 她默了默,又问:“你要带我去哪儿?回兰泽么?” 闻人珏漫不经心地颔首。 “自然。” 她顿了顿,又继续问:“予我何种身份?” 男人神情莫测,闻此言似乎有些意外,若有所思,笑言道:“嗯?珏原以为,嫂嫂应是会抗拒再换一重身份的。” “自是抗拒的,那事劳人费心费力,可不麻烦么?”闻言,季书瑜抬眸瞥他一眼,神情古怪,“还是说,如今你已能于兰州只手遮天,丝毫不怕被人撞破此事,成为你争权道上的一块绊脚石么?或者说,你好的便从来都是叔嫂通-奸这口?” 她早卸下了昔日的温柔面具,出口的话直白而无遮拦。然闻人珏却并不觉冒犯,反而神情愈发愉悦,笑意明朗。 他微微向前倾身,轻嗅鼻间那股幽幽兰气,言道:“嫂嫂这般慧黠,怎就不晓,兰州已再无人能够威胁珏的地位了。” 阴影之下,他的掌捉住她垂于身侧的腕,强行并入她纤细指间,一点点收紧了力道。 “只问这些?难道淑女就不想问问,我那好堂兄,闻人策的音讯么。” 二人相距极近,他周身所散发的炙热温度,同他身上的龙涎香一般,存在感极强,叫人难以忽视。 她虽有意后仰避让,然到底是仍脱不开他的阴影,便如置身于火炉之中,每一寸肌肤都受着灼热炙烤的煎熬。 听闻那个名字,季书瑜心蓦地开始狂跳,长睫轻颤,不自然地垂首掩饰起面上神情。 她努力尝试收回自己的手,冷声道:“即便我问……你又当真肯如实相告么。” 室内陡然静默。 闻人珏垂眸静静地俯视着她的眸子,眼底神光不明,低声应道:“他惯常对你有所隐瞒,然我却不屑那般做,只要是你想知晓的事,我便不会作阻拦。淑女,仔细想想,我曾经可骗过你什么?” 那可是不少。 季书瑜眼神无波,稍作挣扎,见始终脱不开他的手,神情有些无奈。 对上他执拗的目光,她默了半刻,才低低回应道:“我想知晓,关于他的音讯。有劳你如实相告,如何?” 闻人珏静默地凝视着她。 只待她以为他是突然反悔了,身前玉郎方才移开了目光,薄唇启张,幽幽开口: “那夜,你乘船离去之后,他便投水自戕了。” “不信么。瞧,这是什么?” 季书瑜头脑发蒙,闻声顺着指引慢吞吞地望向男人腰间,待见到那只格外眼熟的香囊时,呼吸忽地一滞,一时如鲠在噎,良久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若她先前尚且存有几分侥幸,然如今瞧见这物件,她却再是无法自欺欺人了。 “这是旁人将他尸身打捞上来后,寻得的物件。” 闻人珏眼眸幽幽,一错不错地紧盯着跟前女子的面容。但见纤指轻颤着捧起那只香囊,清澈杏眸间泛起一丝浅淡雾气,眉眼已有几分失神,心绪不由得猛沉。 他俊美面容上的笑意仍旧温润得体,然藏于衣袖下同她交握的手却是不断收紧,力道之大,似要将人彻底揉入自己骨血之中才肯罢休。 “尸身……如今在何处?”她神情怔然,仍有些不甘心地追问他。 总要亲自看过,她方才能够确信,他并非是在诓骗于她。 那人素来多智近妖,又如何……会选择自戕呢。 “尸身,身为同族血亲,珏自是有义务为堂兄收尸拣骨,处理后事……只是遗憾,当时珏去晚了一步,有他人先一步代劳了。” “代劳。”季书瑜蹙起眉心,神情古怪。 他微微垂眸,唇边突然带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心情极好地同她打了个哑谜。 “不若猜猜,堂兄是以何种法子被送葬的?” 被这席话噎住,季书瑜顿了半晌没肯说话。 思及此人性子,他若是如此发问,那答案定非如土葬那般简单。 她犹豫片刻,言道:“水葬。” 闻人珏轻挑眉,“喏,以水为墓,倒也干净。只是可惜,他们并非是以此法为兄长送葬的。” 他语气遗憾,然面上却不见甚么憾色。 季书瑜心若为蚁啃噬般麻痒,已无力再猜,只得言道:“棺葬。” 但见男人却仍是摇了摇头,精致薄唇轻启,他以手支颐,答道:“崖山之土坚硬难掘,并不适合棺葬,所以,只得遵从当地村民们的习俗,施行以天葬。” 天葬。 见她面上神情凝滞,闻人珏抬掌轻抚她的墨发,眼底神光闪烁,简单解释道:“崖山归属于西屿,而那地村民皆信奉佛□□回,认定人死后即脱离了躯壳,故而将□□奉献回馈给天地生灵,乃是为死者行最后一件功德之事。” “葬之中野,举而委之于壑,不封不树。死者生前行善,灵魂便得以归天;然若是原封未动,就被认为其生前作恶,连鸟兽都不愿啄噬……若此,需请喇嘛诵经超度,直到骨肉血液皆进到鹰鸟腹中,方才算是尽了对逝者的一片心意。” 简言之,便是人死后将其尸身暴露于荒野之中,直待狐狗食之,蝇蚊嘬之,方才算是回馈天地。 只消想想,便觉那场面必是无比血腥。 所以,直到最后,甚至也没能留下他的一块尸骨么。 耳畔声音顿了半晌,闻人珏又低头去瞧她的神情,低声言道:“人死不能复生,嫂嫂节哀。” 季书瑜没做声。 男人垂下首来,以指腹轻轻抚上她被濡湿的鸦黑眼睫,动作轻柔旖旎,语气低哄:“堂兄走了,然离去前却是曾予过珏一封书信。命珏从此替他常伴嫂嫂身侧,代为圆满,看顾余生。” “他许诺过的,珏都同样能够许诺,生同衾,死同穴,除非死亡,方才能使得你我分离,再不复相见。” 他只凭借三言两语,便将闻人策的死同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姿态俱数消失不见,于她跟前,便只如一条热情黏人的大犬般低下头颅。 “瑜,美玉也;二玉相合方为珏。你同我,瑜同珏,本就该是天生一对,若单失了美玉,珏便不成珏了……” 烛火明灭,映照于他眸中宛若一块洒满温热鲜血的琥珀,瑰丽诡艳到近乎妖异。 “若是怕旁人闲话,那之后为你重新挑选一个更好的身份,好么?” 闻言,女子眼眸微闪,终是缓缓抬头望向他。 闻人珏动作僵硬,一时屏住了呼吸,静默而焦灼地等待着她给予回应。 季书瑜终于开口了:“所以,你说了这般多,不过是为了哄我换重身份,好回兰泽再同你成次婚么?” 闻人珏不语,身形却有几分僵硬。 “然你可知晓,若是我愿留在一个男人身边,任他予取予求,那只会是因为我钟情于他,而绝非是出于妥协与欺瞒。” 室间陡然无声,落针可闻。 沉默良久,闻人珏方才缓缓收敛起了面上神情,眼眸无波,低声回应:“是么?所以,你是钟情他么?” 她抿住唇,沉默不语。他久久未能从她口中得着答案,垂眸思忖,继续斟酌着言道:“堂兄已死,你亦不可能会为这份不过几月的夫妻情义,同他殉葬吧?世间再无人会比我更诚心待你,眼下亦只有我才是对嫂嫂最有益之人,我能护得住你。说来,嫂嫂眼下应还是被蒙于鼓中什么都不知晓罢?” “……什么?”季书瑜眼神困惑。 闻人珏垂首凝视着她的面容,淡言道:“嫂嫂不必再作隐瞒。你的身份,与入府时的来意,我早已悉数知晓,还记得先前于香山上见到的那两个妖人么,他们二人皆归属于西屿藏锋客,而实际上,藏锋客也是暗阁之主手下之势力。” 闻言,季 书瑜面露惊愕之色。 暗阁与藏锋客,竟皆隶属于同一人? “这如何可能。” 然思及二者真正所在皆位于西屿,而暗阁亦有类似‘影子’之职……期间种种蛛丝马迹,似乎皆能证明此言不虚。 见她抿唇不语,神情亦渐渐卸下几分防备,闻人珏高耸鼻梁之下的薄唇轻抿,似沉吟,又似噙着低笑。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往下言道:“那回藏锋客前往香山潜伏,为的便是取代于你。暗阁作为你背后看似坚实的倚仗,实则早做了两手准备,只要事情中途出现变数,或是你有些许异动,便会令影子杀而代之。” “此事我亦是才知晓的,嬴殷他包藏祸心,甚至擅自送走了我要的东西……故而,临时的盟约提前解散,我径直领人平了那片地,为堂兄复仇。” 季书瑜震惊于他的坦诚,闻言垂眸静思了良久,方才发问。 “所以……即便如此,嬴殷还是逃了?” 她长睫轻眨,那张昳丽的娇面上透露出些许若有若无的狠色,似是一把见了血的华短匕,吹发可断,无比锋利。 然灯火昏沉,于闻人珏眼中瞧着却颇为意动,似隐隐窥探到她心底隐约的动摇,不自觉攥紧了手。 这一刻,唯独他能同这柄宝器共鸣。 尽管,她可能亦想要他的命,见他的血。 “是珏这次准备不周,但只要你愿意,之后,我自会亲手将嬴殷的首级斩下,作为聘礼献给淑女。” 那声音的主人含着低柔的笑意,音色惑人,带着慵懒的沙哑幽幽朝她发出邀请。 季书瑜终于不再言语。 见她垂下首,陷入沉思,闻人珏神情温柔,凝视着她的侧颜痴痴入神。 合一曾劝诫他,言人如何争得过一具死尸。 可纵使这世间道理何其多,他却再是顾不上徐徐图之了。 分寸之间,却如置隔障,叫人尝尽求而不得之滋味。 她就在他的眼前,如风中芦苇,亟需一个倚仗得以安歇。而他只要抬起手来,只要再伸一点,便可扯住她衣袖一角,彻底将她牵绊。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前,他又要如何才能熬住这般唾手可得的诱惑,不提前动手,将明月摘下? 第80章 魂牵梦萦 “可还有人这般于榻上侍奉过…… 宝船借北风之势直下东轩, 一日千里。 而待众人转乘马车赶回兰州,归至闻人府邸中,时间已是过去了五日。 此时, 府邸之中已处处支挂起了丧幡,忙碌着诸项送葬事宜。 天地俱静, 笼影摇曳,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之气。闻人宗祠矗立于夜幕之下, 四处高悬白幔与轻纱,放眼望去, 纯黑同刺眼的白交织,无不透露出一股哀凉肃穆之感, 与几分不可名状的阴冷。 月华穿过稀薄云层, 斑驳地洒落于青石板上, 也为堂内佳人披上一层浅淡如霜的银辉。 女子除钗饰,着缌麻丧服,仪容素净地跪于香案之前。一双鸦黑睫羽垂落,纤手挽袖, 缓缓往长明灯中添油。 烛火柔和, 却曝露出她眼下的几分憔悴青黑。 季书瑜如今尚且怀有身孕,一路颠簸, 马不停蹄地赶回兰泽已是十分熬煎, 而后待归至府邸, 又衣不解带地为亡夫连守了两夜灵, 如今更觉筋疲力尽。 其间曾有不少人前来劝言, 然即便季书瑜自觉心力交瘁,有心想要小憩片刻,可待躺于寝居那张床榻上, 却又总是望着故人之旧物辗转难眠。 即便是勉强入睡,她亦难以安眠,频频于梦魇中惊醒。脑中心底,魂牵梦萦的竟都是那道从高处坠下的飘飞雪衣,和那双温柔如覆琼霜的眼。 不论昼夜,他皆常入她梦来。 可是怨怪她无情,执念颇深,故而迟迟不肯入轮回去么? 美人心中轻念,垂下首,挽袖将一段香插入香炉之中。 “那日之举实非我本意。” 她语气怅然,目光缓缓流转,于香案间的牌位停落,“只是不知,你如今,又是否还愿听我解释呢……” 可纵使她心间思绪繁多,却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如何解愁。只得茫然地垂下首,取过一束经卷,若往日一般借着诵念经文平复繁复心绪。 然不想,不过才念了几句,一阵不知从何处生起的阴风穿堂而过,却是将香炉中那截才燃着的香,于她眼底径直熄灭了。 风来风去,徒留白烟一线,徐徐飘升至堂顶。 烟气呛鼻,然季书瑜却若无所觉,沉默良久,不避不退,垂眸定定地凝视着那炷香。 方才,那道风声于耳畔呼啸而过,其间夹杂着一道细响,似乎唤的正是她的名…… 鸦黑长睫似蝶般轻颤,她眼底神光明灭,低声轻唤道:“是你来了?” 然堂下如今只她一人,自无人应答。 便连方才为阴风吹动而猎猎作响的白缦也平复了声息。 她目光略显空洞地回首,徐徐望向堂正中摆放着的那只楠木棺椁。 他们未曾带回他的尸骨。 自然,里头亦是空落落的,并未盛放任何东西。 然不知为何,有道声音却若于她心头耳畔反复轻唤,催她去推开棺椁,一睹究竟。 难道,真是他回来了么? 她只迟疑一瞬,之后又若鬼使神差般从跪垫上起身,顿了片刻,方才徐步上前。 纤指轻抚着那冰凉棺椁,她喉间声音低哑,语意不明,道:“是你要见我么……” 棺盖被推开,发出一阵似鼠蚁啃啮的尖利细响。 棺椁内漆黑一片,她弯身望去,里头果然寻不见一块尸骨。 可出乎意料的是,其中却放有一件男人生前穿着的那件染血衣衫,与一件女子嫁衣。 棺椁开后,耳边那道反复缭绕的声响骤然若潮汛般退去,不留一丝痕迹。女子一手扶着棺盖,面上神情愣怔。 夜色渐深,便连祠堂外的风也停止了吹拂,万籁俱静,天地似乎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她拾起那件血衣于掌中细细摩挲,冰凉之感如若细密蛛丝攀爬上指尖娇嫩肌肤,贪婪地剥夺着她身体的每一寸暖意。 而她却若浑然未觉,杏眸微闭,只如往昔倚靠于玉郎怀中般,垂首将额头抵于其上,一边轻声细语。 “对不住……那日,我实不该以你做筹码的。” 室内除却低语之声,室内寂静,几乎落针可闻。阴凉月华从窗外枯树枝桠间掠下,于地面映出一道长影。 风过枝颤,那道阴影便也随风轻轻摇曳,仿若逝者魂魄正于此地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安心去吧,日后我会以他们的血祭你……可好?” 话音渐弱,似细沙于指间漏下缓缓散去。 然周遭阴森之气却是愈发厚重,死寂中,一道极轻的异响忽地于廊间响起。 是液体淌落的轻响。 季书瑜身体微僵,杏眸低垂,听了片刻,只以为是外头落了阵雨,并不以为意。 却不想之后那道异响竟是一路蔓延而来,目标清晰,直待徐徐迫近至她所在的祠堂之外,方才淡了声息。 而此刻,那声源似乎同她仅有一门之隔了。 季书瑜终于觉出些许不对,神情略显诧异,闭目细听,却发现那声音消失了踪迹,等了半晌,方才困惑地睁开双眼。 外头可是有人来了么? 她犹疑地将手中血衣放回棺椁中,轻舒出口长气,欲动身往窗边去。 然视线下移,目光不经意间落至青石地面之上,待瞧见地上似是亲密相贴的两团人影,瞳孔骤缩,竟是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道漆黑颀长的黑影不知何时已是停立于自己身后,且瞧着,距离她仅有半尺之距…… 她更不知,这身影已于屋中立了多久,又盯了她多 久。 惊惧之感若滂湃潮水般涌来,她身形僵硬,黑白分明的眼极其艰难地眨动。 不是错觉。 那道高挑身影于后头将她身影拥入怀中,似蝥蛛伸出节肢,将误入诱网中的小虫缚裹。蓄势待发,随时会暴起将猎得之物咬碎,一口口吞吃入腹。 他大掌中抓着个浑圆的球,有粘稠液体不断于其中淌落,于地面积成小片水洼,正逐渐向她鞋履渗透而来。 心头狂跳,她不自觉地停止了屏息,待鼻间嗅到空气中丝丝缕缕的浓郁腥气,方才猛地回过味来。 原来方才廊间一直作响的水滴异响,便是—— “是人血。” “不若猜猜,这些血是从谁的躯壳中流出,嗯?” 耳畔传来愉悦低笑,那声音主人若能窥听她所思所想一般,含着低柔的笑意,音色惑人,带着慵懒的沙哑幽幽于她耳畔低吟。 季书瑜始终未敢回头。 似是感受到她的僵硬,他又缓缓开口,若鬼魅般语气幽幽,吐息间含着浸骨凉意,叫人忍不住战栗。 “不敢看吾么?” 久久未得到她的回应,那人却不急不缓,垂首于她纤细的颈项间细嗅。 “夫人身上……似乎有其他野畜留下的气息。” 寒凉似冰的大掌如若游蛇般缓缓探入她罗裙间,缓缓向上轻移。修长灵活的指于她娇嫩肌肤上轻拢慢捻,似抚摸珍宝,又似要抚触到她雪肤底下的每一寸骨骼。 情火逐渐焚身,然寒意却是一阵阵涌上心头,感受到脖颈处不断落下的吮吻啃咬,季书瑜眉心微蹙,抿紧了唇,极力稳住自己的声线:“等等,这不对……怎么可能……” “哦,何处不对?”他嗓音喑哑,语气不明,“吾能活着回来,夫人很不可置信么?” 她目露异色,心头觉着怪异,粉唇启张,欲为自己辩解。 可之后,几乎是毫无预兆的,身下传来一阵钝痛若刀般径直贯穿了她。 男人同她附耳低语,带着喘息笑言:“夫人似条鱼儿滑不留手,又惯会欺人,一度叫吾感到头疼。不过于眼下,却也都无妨了。” 此话……又是何意? 疼痛间,一颗浑圆物体被投入她怀中,感受到指尖一片黏腻湿润之感,她心如擂鼓,神情不由得怔愣。 “不瞧瞧么?这可是你旧主的头颅。” 闻声,季书瑜终于僵硬地垂下首,但见那张熟悉面孔,果真是嬴殷。 “他身死,手下之物亦悉数易主,往后,鱼儿便单只是吾一人的了。烧、烤、煮、蒸、炒、煎、炸、炖……不论吾欲以何法吃鱼,亦无人可再置喙。” 冰凉不似活人的气息喷洒于脖颈,鼻息间充斥着俱是熟悉水香,她无法抑制住身体本能的动情,腿根发软,几乎再是站立不住,只得向前伏于冰冷棺椁之上,如若即将被溺死般贪婪地大口呼吸,试图以此缓和身体的痛意。 “这般待你,鱼儿可喜欢么?” 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戏谑寒凉,似对眼前这朵摇摇欲坠的垂丝海棠毫无一丝怜惜之情,把玩力道猛烈凶狠,几乎只知晓发泄纾解自己的郁气,将之于掌中肆意磋磨。 “吾死后,可还有人这般于榻上侍奉过你么?夫人?” 季书瑜受辱闭眼,出口话语被撞的破碎,几乎连不成句。 “动情的很快呢……看来是有了?不若让吾猜猜,可是吾的哪位好堂弟,替为夫代劳了。”染着血迹的大掌于她光洁下颚轻轻摩挲,手上动作如若抚摸猫儿般爱怜温柔。 然为缌麻丧服遮掩之下,漫天的狂风骤雨却似要将这娇花彻底弯折冲死于浪潮侵袭之间才肯罢休,毫无收敛之意。 她呼吸紊乱,眼角洇开泪痕。 两人肌肤相贴,气息交缠,然他可以这般随意地将她置于棺椁上戏弄,却全然不允许她触碰到他,甚至……都不许她回头看一眼他的脸。 这不公平…… 他果真那般怨恨她? 女子被迫地承接着他的动作,神情涣散,只能以那力道间对他此刻的心绪揣测一二。 他语气温柔,薄唇轻启,出口言辞却较往日更为犀利无情,一如此刻身下动作,狠狠凿进她心底深处,最后一点点剜出血肉,牵起一片痛楚。 80-84 第81章 黄泉碧落 “他也是夫人的入幕之宾么?…… 缌麻之下, 肌肤为晶莹水渍打湿,早已是一片黏腻软滑。 鸦黑长发沿着腰身垂落,堪堪遮掩住底下幽秘风景。 棺盖轻摇, 吱咕水声于堂中绵密地响成一片。 耳畔那道声线变得愈发喑哑勾人,声声鱼儿喊得异常缠绵醉人。 那狂风骤雨一遍遍拍打过她每寸肌肤, 季书瑜思绪愈发浑浊, 只觉自己当真如条鱼般, 即便是全身脱力,却仍被迫地摆弄腰肢。 待云雨初歇, 缌麻已是彻底坠落在地,她鬓发散乱, 面染粉霞, 伏于棺盖上艰难喘息。失神良久, 方才勉强寻回自己的声线。 她试探地向后伸臂,抬手握上身后之人的手,眼波微动,将哽噎了良久的话语缓缓吐出, 语气不稳言道:“夫郎……果真是你么?” 她实在说不清, 如今心下到底是以何种情绪居多。 或是愧,或是忧, 或是疑惑, 或是苦涩。 然抛却一切浑浊思虑, 此刻脑海间只有一道执念震耳欲聋, 不断叫唤着, 她其实是想他的。 这颗心自她离开崖山后,便茫然无措了良久,如今, 眼下唯有亲眼瞧上他一眼,方可寻至归处,不再惶惶。 然那人却未曾应声,目光落于她皓腕雪肤上映出的指痕,眼底神情隐晦不明。 她若有所觉,僵硬住身子,不敢再动弹。一双睫羽垂落,声若蚊蚋地软言道:“夫郎,我想瞧瞧你……” 闻声,那人终于顿住动作,态度似稍有缓和,不再自顾自地蛮横直撞,而是改为旖旎缠绵的抵磨,一边俯下身来。 “不是要看么?” 季书瑜肌肤上冒出一层细密汗珠,迟疑片刻,方才颤抖地侧首望去。 不想,入目的却非是记忆中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 眼前,是一副陌生面孔。 月华若流水,衬得男人眉眼愈发冷峻,常年遮掩于面具之下的肌肤极为苍白,面中一条狰狞疤痕险险避开眼角横穿而过,瞧着便觉凶险。 她心蓦地开始狂跳,不自觉攥紧了拳。 说是陌生,她却也不陌生。 这面容她先前于鹿鸣山中只偶然见过两次,自此却是牢牢刻入心间,再难忘却。 是梅薛温。 她神情愣怔,不自觉地抬指落于他面颊。 这不是幻梦么…… 入手是一片冰凉之感,他眼眸暗沉无波,定定地瞧着她动作,眸中似有鬼蜮浮现,又若汹涌暗欲滔天,瞧着愈发诡谲无常。 如何是他? 方才耳边声线清冽,明明是闻人策的声音。 她难以抑制地陷入一片恍惚之中,既是失落,又隐含希冀,启唇无声喃喃。 或许,她起初猜的没错,他们当真是同一人? 然下一瞬,纤细皓腕被男人抓握住。他掌中尚且沾染着些许黏腻水迹,攥紧她手腕,手指缓缓收紧。 力道之大,仿若要将她一寸寸碾碎。 “夫人透过吾,又在看着谁呢。”他唇边明明噙着笑笑,言语却是意味不明。 季书瑜茫然眨眼,“梅薛温?” “梅薛温……” 他微微颔首,漫不经心地复述着这个名字,语气淡淡,然指间力道却真切透露出此刻心底的极度不愉。 “他也是夫人的入幕之宾么?” 女子屏息,只觉头脑霎那间变得空白一片。 眼前是梅薛温的脸,她不会认错。 可如何,他眼下又展露出一副似是对此名字极为陌生的神情? 她思绪浑浊,未去理睬这句在她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出声问询:“你们难道不是同一人么……” 闻言,男人面上神情变得愈发古怪。他嗤笑一 声,忽地向后抽离些许,大掌落于纤腰上,将怀中之人翻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气息交缠,他垂眸好整以暇地晲着那双氤氲雾气的眼,言语寒凉。 “鱼儿眼拙,不若眼下再仔细辨认一番,如今压着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她思绪迟钝,闻言只觉诧异,依言缓缓抬眸对上男人目光。 待眼神聚焦,再度瞧清他的面容,那泛着赤霞的娇颜却是倏忽间变得异常苍白,她瞳孔骤缩,再是说不出话来。 明明痴缠至今,二人眼下亦尚且紧密相连,然跟前之人,却是于她眼下真真切切地变成了另一人的容貌。 高鼻深目,雪肤露鬓,肌肤白皙似冷玉,寻不见一丝疤痕红斑,便连鼻尖下颚亦为幽幽月华勾勒出美玉荧光。 他一双乌眸低垂,凤翎睫羽投下一片阴影,此刻正定定地瞧着她。 这、这分明是同她共枕而眠已久的玉郎…… 视野之中,那张俊面缓缓向她靠近,高耸鼻梁之下的薄唇轻抿,似沉吟,又似噙着笑。 她心中惊疑不定,却见他又伸出手来,强硬地并入她五指,缓缓相扣。 见她辨识出自己,公子神情晦暗,语气幽幽,执意问道:“若此,夫人可否告知为夫,那梅薛温,又到底是何人?” 季书瑜蓦地失声,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是何人? 她实在不知晓该如何去解释。 “呵呵……” 闻人策低声发笑,神情微沉,却似是一点点褪去昔日那些光风霁月的矜贵温润,玉骨手掌住她的纤腰,重新将人调转回身子。 她愣怔地伏于冰冷棺盖上,未作多想,极力平复着剧烈起伏的心绪。 却不想,身后之人却非是叫她得以片刻清闲的意思。 他双手亦置于棺椁之上,将女子柔软身躯完全拢入怀中,一边俯首咬住她雪白后颈,不轻不重地以齿反复啃吻研磨。 ……他这是在做什么? 季书瑜茫然不解,思绪迟缓几乎凝滞。 而之后,她却察觉那才缓和些许的攻势又复加大。 颈后不断落下酥麻痒意,她吃痛蹙眉,过了良久,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二人眼下这般姿态是何等不雅。 往常行敦伦之事时都维持着衣冠齐整的贵人,眼下却仿作走□□-媾模样,举止轻佻,口出粗言,叫人倍感陌生。 这当真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玉郎么? 极度的羞耻与隐秘欢愉之感一齐涌上心头,她喘息连连,腰身酥麻软颤,将粉唇咬的发白。气息紊乱,却是始终无力挣脱开他的拘束,染着丹蔻的长指陷入他结实臂肉中,语气破碎地声声唤他:“停、停下……闻人策!” 然那人却作未闻,仍然不减力道,语气幽凉含笑。 “夫婿头七未过,鱼儿便已另寻新欢,难道不该罚你么?” 他的气息喷洒于她脖颈之间,落下一阵冰凉彻骨之感。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颈,隐含哭腔,胡乱地作答道:“没有,妾身从未行过那般荒唐之事……” 此言落下,不想他却果真顺着她的意思稍缓攻势。 大掌覆于她发顶轻轻抚摸,熟悉的安抚姿态,一若往日欢好后的温存爱抚。 她神思不禁恍惚一瞬。 之后,又迟钝地想到一个问题。 他身躯这般冰凉,如今到底是活人,还是鬼魂? “空口无凭。” 身后,那道寒凉目光悠悠落于美人裸露在外的美背上。她肤若凝脂软玉,不过稍作承欢,便已是落满了大片星星点点的红痕,如若傲雪之梅,开得异常绚烂羞人。 他垂眸赏着梅图,唇边笑意诡谲。 “若要吾相信鱼儿,除非……” 除非,什么? 她抬起眼眸,心下不自觉地升出些许希冀,等待他道出后话。 然下一瞬,一柄利刃却是缓缓塞入她掌心。 那物触感冰凉,激的女子神思亦短暂清明了一瞬。 他语气低哄,含着润和笑意,音色低沉惑人,带着慵懒的沙哑幽幽低吟于她耳侧。 “杀了你放养于外头的那些野畜,并以他们头颅祭我。若此,吾方才信夫人,并无二心。” 杀谁。 她只觉一头雾水。 “只有这一个法子么?” 他顿默。 “除此之外,倒也还有一法子。” 寒凉目光落于棺椁中的嫁衣之上,他语意不明,幽幽笑道:“生同衾,死同穴。世间人情凉薄如水,吾自不舍鱼儿于世间形单影只,独自过活。不若便随吾一道赴往幽冥地府,作对黄泉鸳鸯可好?” 他……是要她自戕殉葬? 她的心随着话语沉入冰窖,蓦地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回眸瞧他。 “什么……” 然话音落下,却见那副面容于眼前逐渐模糊,周遭景物亦若褪了色,于一瞬间模糊淡去。 她伸出的手穿过男人躯体,未曾触着他一片衣角。 他又要走了? 季书瑜眼神空洞,闭上双目,于心间不断喃喃自语。 他们二人,到底是如何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的? 恍惚间,那残留于她肌肤上的寒凉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沾染着龙涎香气的暖意,稳稳落于她肩头。 耳畔响起了另一道熟悉声响,言语隐含关切。 “可是魇着了么?瑜儿,快醒醒。” 梦魇…… 她意识到什么,长指不自觉地深陷入掌心,花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重新睁开了紧闭的眼。 红烛轻曳,倒映于女子眼眸之中,如若游曳寒夜中的几尾锦鲤,推开一片温柔光海。 窗棂之外,天却已是大亮了。 她仍坐在那香案之前,周遭一切如常,棺盖严密合闭,亦未曾被人打开过。 她身体逐渐脱力,伏于跪垫之上,借着一侧男人的力道方才稳住身形。一边怔愣地垂首,目光落于自己整洁的缌麻丧服之上。 果真是梦啊…… 这是他第几次入她梦来了。 “可是太过疲惫,方才于祠堂睡着了?” 闻人珏低语,修长手指扯过系带,动作温柔地为她系结。 “今日是头七,你无需再为他守夜,不若回房休息罢?一会儿我命人煮些安神汤药送入你屋中,喝过再睡,今夜便不会梦魇了。” 一行人回到兰泽后,他便若突然转了性子一般,收起了昔日矜傲难驯的风流姿态,变得愈发知冷知热,温柔体贴。 从头至尾,他皆在有意无意地效仿着她那逝去的亡夫,将自己傲骨悉数打碎,一点点重塑成那所厌恶之人的模样。 这很难,可他还是愿意去做,且心无怨悔。 因而这几日,即便是所恶之人的灵堂,他亦来的极为勤快,全然一副执意要陪她送走亡夫魂魄,之后便接手她的模样。 季书瑜垂下眼眸,还仍未从上一场梦中回过神来,抿着唇沉默了良久,方才哑声回道:“多谢,但不必劳烦了。” “你已连守了几日,回屋休息,若是不安,此地由我替你守。” 闻人珏神情几度变幻,眼底闪过些许晦暗之色,却仍是于她跟前极力维持着温柔笑意,执意将她于跪垫搀扶起身。 直待被半强制地带离了祠堂,重新立于那片晴朗日空之下,季书瑜方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惊觉自己四肢百骸都已为凉意所浸染,肌肤覆有细汗,便若当真才经历了一场情事般,通身俱是黏腻湿软之感。 心下惶惑,她唇色发白,愈想愈觉荒唐,回首望向堂间,半晌没作声。 见她久久地愣怔不语,若被魇狠了一般,闻人珏眼眸微动,目光也跟着落于堂间香案上,逐一扫过焚香明烛,酒肴祭物,神情晦暗。 “走罢?”他抬掌落于她脊背处安抚,以为她仍是不舍离开,稍作斟酌,方才继续劝言。 “今夜头七,死者魂魄将会返家,你我皆需回避。不然教魂魄瞧见,恐会令他 记挂,故而不能顺利进入轮回,再世为人。” 季书瑜似乎隐隐被说动,目光略显空洞,僵硬地颔首,“嗯。” 耳边声音温柔,言道:“先去更衣洗浴。” 苦熬几日,她的身子已确实撑不住了。 会做那般怪诞的梦,也许她真该好好歇息一段日子了。 季书瑜收回目光,不再回头,抬步越过门槛,往外头走去。 寝院距灵堂并不遥远。 盥洗室内,水汽已是氤氲弥漫。 直待身体一点点浸入热汤之中,肌肤为热水所包绕,那股无孔不入的寒凉之感方才逐渐褪去。 她喟叹一声,启唇轻轻吐出口浊气。 抬手心不在焉地濯洗着肌肤,一边于脑海间回顾着几日以来的跌宕起伏,蓦地觉着无比疲惫。 水波柔柔浮动,全身俱是暖融融的。瞌睡之意逐渐被兰香之气勾出,她思绪愈发昏沉。 不若就在这休息会儿罢…… 暂不返回那间室内,不去面对那张枕过数次的床榻。 今夜,除却所有杂念,不去回想那个人的身影,就这般好好地休息一下罢? 香室温柔,雾气氤氲。 她再是抗不过困意,感受着暖意,将身体复往水中沉浸些许,长睫轻颤,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82章 薄情寡义 “吾妻薄情寡义,谋杀亲夫……… 又是梦。 方才那场梦境, 似乎再一次重复了。 大掌轻抚上她颈项,落于耳侧的声线倍显幽凉。 他气息冰冷,淡笑道:“梅薛温……唔, 他亦是夫人的入幕之宾么?” 她通身如坠冰窖,粉唇启张, 却是一个字也难吐出。 不, 不是。 然不论作何解释, 他必然不肯再信任于她,一如她曾经质疑他那般, 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身体紧密相缠,她无法克制地动了情, 然思绪却是茫然, 眼神空洞, 几乎觉不出半分缠绵之欢愉。 为何会成这般…… 那事发生并非是她所愿,可确确实实是她的筹谋将他置于了死地。 时光无法回溯。如今,她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摆脱这缠绕于心头, 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梦魇? 修长手指轻挑起她的下巴, 逼迫女子回头。 二人目光相对,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眼神无波, 不再觉得讶异。 男人神情隐没于暗中, 叫人辨不清其眼底神情, 只闻耳畔声线幽凉, 嗤笑道:“鱼儿不若再仔细辨认一番,吾到底是谁?” 她思绪浑浊,几乎无法进行思考。 是谁。 梅薛温? 亦或闻人策? 眼角蓦然落下两行清泪, 她愈想愈是疲惫,缓缓合上眼。 不论此人到底是何种身份,但有一事却是绝对错不了的。 鸦黑睫羽轻颤,却是带着一种几欲赴死的决心徐徐扭过身来,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将唇凑上。 “你是我的夫。” 不论梅薛温,亦或闻人策,唯一不会错的,便是他们皆同她拜过天地。 他们都曾是她的夫婿。 她紧闭着双眼,敏锐地察觉到身上桎梏在逐渐褪去。 耳畔清净,似终于停止了那若永无休止的诘问。 寒风轻拂过面庞,她静静地等待一波情潮淡去,方才吐出口长气,头脑昏沉,脱力地往地面软倒。 然回过神,身下传来的冰冷触感,却蓦地叫她一惊。 不对……她方才不是于梦魇中醒来了么。 可这儿,似乎并不是盥洗室。 身体不知为何有些发麻,她艰难睁开眼,却见视野间一片漆黑,室中火烛俱灭,阴风于耳畔呼啸而过好似厉鬼哭嚎。 长甲刺入掌心,传来尖锐痛感。 她面上神情愈发莫测,带着些许茫然之色,待适应黑暗后,方才缓缓抬首。 入目是一片为风吹动的白缦。 她好似,又再一次回到了白日那间祠堂之中。 然与上一段梦有所不同的是—— 她如今,正赤身裸体地躺于那只楠木棺椁当中! 嗅觉逐渐恢复,鼻间传来一阵熟悉的糜烂麝气。她心蓦地先一步开始狂跳,若有所感般,艰难地侧首望去。 身侧卧有一人,衣衫半褪,以手支颐正静静地注视着她。月华流转,投射于其人面容之上,映照出一双暗沉似深渊的寒眸。 男人唇边噙笑,熟悉的上挑弧度正与香案上那块灵牌的主人别无二致。 却是她那死了几日的夫婿。 心若擂鼓,她唇不自觉地启合,一时失声。 “闻人策……” 没有衣物作阻隔,那只寒凉大掌环上美人纤腰,覆于她体肤肆意游走着。 男人终于开口,徐徐言道:“鱼儿滑不留手,实在叫人好找。” 亲昵之言黏腻于齿间,一如往日抚触她鬓角时那般温柔,带着些许缠绵情意,似春水般潺潺不歇。 然同时,头顶半掩的棺盖却在逐渐合拢,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目露惊恐,不禁出声:“你做什么……” 男人语气诡谲,低低发笑:“嘘,堂间尚且坐着闻人氏的列祖列宗,鱼儿此言之意,莫不是也想叫他们一睹你我欢好时的模样么?” 她身形蓦地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周遭太暗,她无法视物,更不敢大口喘息,只是拘谨地缩于棺椁一侧,极力想同他保持着距离。 然男人却是不肯依她,行动自若,缓缓动作起来。 “……” 无需目视,她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双修长漂亮的手,肤质白皙似玉,曾无数次于夜间为她拨弦抚琴,哄她入睡。而其手背青筋绷紧,指尖轻挑时的模样,亦最是好看。 然现下,那触感却不断往下游走,逐渐深陷入一片湿热软肉之中,漫不经心地于人脑海中拨动着欲弦。 琮琤交错之声不绝,无声无息,却几乎叫她震耳欲聋,浑身禁不住地软颤发抖。 她咬唇无言,染有丹蔻的长甲却是深深陷入掌心,刺痛感不断地提醒着,眼下情形皆非是梦魇。 这回,他是真的‘寻’上她了。 那声音主人似是能窥探她心中所思,薄唇贴吻上她小巧耳垂,以森寒不似活人的气息吞吐着缱绻遐思。 “吾妻薄情寡义,谋杀亲夫,吾此次还魂而来,本意是想领鱼儿同下幽冥地府作伴去的……” 他声音喑哑,微扬起下颚,瞳色极浅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身前女子的面容,指腹抚上她唇角处,温柔流连。 “只是如今瞧着夫人这般可怜,倒是叫人好生怜惜……然死罪可免,活罪却难赦,又不知鱼儿欲以何为筹码,回报吾往日所投喂的‘饵食’呢?” 筹码?饵食? 季书瑜茫然。 那话音似细沙于风中飘散,窄小空间又恢复至一片寂静。 耳侧回响着一片绵密吱咕水声。 她始终未曾开口作答,只是以一双凝着泪的眼望向他所在方向。 “见吾回来,夫人好似并不欢喜么?” 他观察着她的神情,面露诡谲之色,迟迟未能从她口中得到回应,动作亦不复先前那般温柔,逐渐不耐。 季书瑜抿唇不语,低眸沉默良久,方才有所动作。 仍是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直待身体恢复了稍许力气,方才摸索着翻身覆于男人健壮腰身之上。 她要做什么? 男人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季书瑜倾下身,以两条藕臂轻柔地环上他的脖颈,而之后——猛地发力将人拉近,狠狠撞上那正欲开口发出冷嗤的唇。 一丝血腥之气蔓延于舌尖,然她却若全然未觉。 他既想要她表态,而眼下情形又着实难以用三言两语便说通,那不妨,就直接用做的罢。 据她以前所察,他似乎也很喜欢她主动勾他缠绵,不是么? 她使劲浑身解数勾着他回应,一边分出几分心神去观察身下之人的反应。 但见他果真顿住了身形,一双鸦黑长睫颤动,眼眸略显暗沉地凝视着她。 二人身形极度契合,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空隙。 女子温唇似鸩酒染蜜 ,以柔软舌尖反复吮吻着他冰冷唇角,无声透露出几分温柔讨欢之意。 日思夜想的人儿主动缠上他身,即便心知她不过仅有几分真心,然数日以来始终熊熊燃烧的怨怒之火,于此刻为旖旎香风一吹,仍是诚实地黯然了几分。 他漠然无言,心中虽是受用,却始终未肯给予她分毫回应。牙关紧闭,眸中染有几分冷嘲之意,淡淡地瞧着她眼下无措模样。 直觉一滴咸泪滑落入唇中,苦涩滋味蔓延于舌,他不自觉愣怔一瞬。 耳畔传来女子的轻唤,“玉郎……” 她杏眸氤氲雾气,似染着一层迷离水光,眼角洇红,神情说不出的可怜。 他心头微动,却是发出一道无声息的低叹,若受蛊惑般半启了唇齿。 努力良久,她终于得以探入他牙关,纠缠住他的舌舔舐缠吻。 两人交颈相缠,透明而甜蜜的唾液顺着交缠舌面滑落,拉出一道旖旎银丝。 除却如今所处环境,一切皆似与从前无异。两人亲密交缠,再不论其他。 棺椁冰凉,然男人宽阔胸膛却逐渐为她体温所煨暖,鼻息间充盈的俱是他身上惑人兰气。 思绪愈渐昏沉,她只觉自己好似一叶随时会为风雨冲击摧折的小舟,只得极力贴附住那起伏风浪,被迫而又温顺地从中汲取力量,借力向前。 细弱似猫儿的呜咽之声,混杂着喘息不断回响于棺椁中,耳畔皆是她一声声呢喃不清的玉郎。 睫羽之下,杏眸已因风浪而显得有些失神,她眼眸湿漉漉,如若一只被舔舐过的狸奴幼崽,湿淋淋而羞答答,全然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 他难以抑制那汹涌欲念,却因顾念着她如今怀有身孕,下意识地克制几分力道,动作愈发轻柔,领着她徐徐攀顶。 良久之后,风波稍歇。 她埋首于他颈窝处,瞧不清面容,只是口中不住地低低唤着夫郎。 他已察觉出她的几分心思,却并不打算叫人这般容易便蒙混过关。 修长手指捏住她雪白后颈,他声线淡淡,问道:“所以,这便是夫人的‘回馈’么?” 她不明所以地抬眸望向他,一双眼眸流转,却是不语。 良久,方才有些回过味来,好似他自始至终,都并未真的沉溺于欲海中。 这点儿‘饵食’,依照男人往日食量,并不足以叫他觉着饱腹。 所以,是她做的还不够么? 美人眼眸微动,心下稍安。 她一手护着小腹,一边支着他结实腰身,将身子缓缓往后退去。 以为她是想起身离开,男人眼眸微动,其中温度迅速冷却下来。 正欲开口说话,然下一瞬,觉出身下女子呵于肌肤上的温热气息,与那条柔软小舌的含弄舔舐,他呼吸骤然紊乱,额角轻抽,身体不自觉地紧绷僵直。 他带着轻颤伸手抓握住她胳膊,将那埋首之人拉起,语气不稳,声音染有寒意,问:“你做什么?” 做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未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茫然地抬头,杏眸中雾气氤氲,略显无措,问道:“夫郎……不喜妾身这般么?” 他不是要她回馈吗,难道即便她如今做到这般地步,竟也不能叫他感到几分满意么? 闻言,那人又复陷入沉默之中,呼吸于暗中却是愈发急促混乱。 半晌无言,她隐隐回过味来,不再言语,抬手将鬓发拨至耳后,动作缓慢地再度俯下身去。 口是心非。 他这模样,瞧着明明是喜欢的。 她这般姿态俱数落于那人眼中,感受到被一片温软湿肉所包裹,闻人策呼吸愈发紊乱,眼眸亦是暗沉一片,再是难维持先前那般镇静,若置身于外般瞧她一人沉迷。 修长手指抚上女子墨发,他语气微有软化,却仍是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语调,言道:“吾并非此意,你便是这般做,也仍是不够。” 季书瑜眨了眨眼,面上神情未有甚么变化,声音含糊不清,“唔?” 他不明所以,没作应声。 她慢吞吞地抬首,终于是回过味来,噢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却是坏心眼地闭紧了唇。 方才刻意收起的牙齿划过男人敏感处,他身躯微颤,再是无法维持仅有的镇静,未尽话语悉数哽噎于喉中。 棺椁中,耳畔回响起男人不可抑制地沉闷喘息,似是痛楚,又似是极度的快意欢愉。 她慢条斯理地抬首,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仔细打量他此刻狼狈模样。 二人姿态转换,此刻,又轮到她旁观他动情了。 男人额上布有一层晶莹细汗,极力稳住喘息,一双暗沉眼眸却是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言道:“杀了他,你才有些许转圜之地。” 她无所负担地颔首,答道:“我猜到了。” 她只是不喜他方才那般清冷又疏离的模样罢了。 他眼眸沉沉,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声音隐隐含笑,面上却无任何笑意。 “那之后,就有劳夫人做给吾看吧。” 第83章 卸磨杀驴 她便是他的劫数罢。 雨丝细密似银毫, 一弯绿水若青罗玉带绕水榭而行。 室中静谧,一人坐案前,长睫垂落, 悠然烹茶。 房门大开,风炉上, 珐琅彩提梁壶冒着丝丝热气, 散发一阵馥郁茶香, 为这僻静之地多添一抹清雅气息。 主人宴客,午时未至, 已是失礼。 然男人却全然不觉有何不妥,唇边噙笑, 几乎是掩饰不住好心情。 良久, 一道纤细身影方才娉娉袅袅, 撑伞而来。 雨露拂吹着挺秀修长的凤尾竹,汇聚成珠,顺着叶尾滑落而下,敲打于伞面之上, 时断时续, 清越如玉珠。 “对不住,我来迟了。” 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 闻人珏循声望去, 目光落于女子身影之上, 唇边霎时带出些许笑意, 温言道:“无妨, 珏亦是才至,请坐。” 收起了伞,季书瑜上前与他对坐。 身前为人推来一只杯盏。 她轻嗅着那股馥郁茶香, 眼中倒映出琉璃折射出的幽凉荧光。 暖意透过杯壁传入手心,瞧着杯盏上刻着的梧桐花样,她心念微动,随口问道:“这次,叔郎煮的好似不是龙团胜雪?” “不错,”他闻声抬首,面上笑意温柔,“此茶乃是凤凰单枞,滋味较龙团胜雪更为甘甜些,应更合嫂嫂口味,尝尝?” 凤凰单枞,配这梧桐琉璃盏。 纤指把玩着杯盏,她乌眸低垂,忽略心头升起的些许异样,捧盏望向外头,定定地望着外头的一丛凤尾竹瞧。 此处偏僻,然因着礼数,室中窗门仍是敞着,风声雨声不绝于耳。偶有行人于远处河畔撑伞走过,亦为雨幕白烟遮掩,瞧不清彼此。 见她久久不语,闻人珏却无丝毫不耐,似乎只消与她相对而坐,只需她在自己目光之中,便已觉欢喜。 无人扰碎这短暂的清净,闻人珏垂首烹茶,时而抬眸注视女子的侧颜。 她今日特意邀他前来,却并未说明缘由,他等了良久,见人迟迟不发话,心下亦是忍不住诧异,下意识地揣度起她的用意来。 怕她有求却羞于启齿,故而他有心铺设台阶,思忖片刻,方才试探着出声。 “瑜儿今日之约,应不只是简单的饮茶赏雨罢,可是有甚么事需要珏从旁协助么?” 闻声,季书瑜眨了眨眼,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侧首望向他,低叹一声,答道:“叔郎看出来了。实不相瞒,妾身近来 寝食难安,乃是心中存有疑虑困惑,故而终日惶惶……今日斗胆请叔郎一叙,也不知,您是否愿为妾身解惑一二?” “解惑?” 闻人珏若有所思,望着她,颔首道:“那是自然,珏愿闻其详。” 季书瑜蹙起眉心,眼波流转,启唇言道:“月前叔郎曾言过,必不会同夫郎那般欺瞒于妾身,也不知此话,于今日是否还作数?” 男人长眉轻挑,修长似玉的手指于琉璃盏上轻点,发出几许清脆声响。 “对你,自是作数的。”他声线朗润,颔首应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瑜儿又想问些什么?” 幽幽目光中,但见女子微微仰首,一双杏眸不闪不避地径直往入他眼底,面上神情是少见的认真。 “第一问。”耳畔声线泠泠似玉音。 “昔日郎君清剿鹿鸣山,手下之人所得兵器马匹等物,最后都作何处置了?” 茗香四散,茶烟徐升,为二人之间投落一层朦胧烟纱。 二人隔纱相望,男人浅眸微缩,神情有一瞬轻滞,回问:“瑜儿如何突然问起这个。” 她不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身前之人。 “如今,是妾身在问叔郎。” 闻人珏唇边笑意浅淡,无奈颔首,答道:“那些兵器自是由专人收缴,记录在册,后由珏亲自上交于东宣王过目,然之后这些东西又是由谁掌典,珏便无权过问了。” “交予东宣王?” 季书瑜缓缓眨眼,细细观察着他面上神情,稍作思忖,又开口道:“既是如此,那第二问。彼时妾身受困于鹿鸣山寨,曾从二当家处听闻,闻人别府曾传出新娘入住之讯……” 此言未尽,那人已将手中杯盏放下,面上神情自若,却是流利对答:“此事先前已是同瑜儿解释过,当时情况紧急,放出此讯不过……” “不过缓兵之策么?”她唇角轻勾,先他一步将这四字道出,见身前之人神情微怔,忍不住摇头,“实则不然,妾身左思右想,彼时闻人府与叔郎心中最在乎的,恐怕并非是婚队处境,亦非妾身性命之安危。” 闻人珏乌眸低垂,长睫轻颤,出声:“那是什么?” “人为利死,鸟为食亡,此理叔郎应是比妾身更有体会。不论南陵婚队是否折损,玉倾公主是否还存活,闻人府兵必然都是会往鹿鸣山走上一遭的,或为收尸,或为毁迹……” 她神情同往日无异,语气亦是染着浅淡笑意,气质温和,仿若只是同友人闲话家常。“对否?” 闻言,闻人珏顿了片刻,似是思索该如何应答才滴水不漏。 然这落于她眼中,却无异于默认。 不待回话,她便继续往下说道:“之后,乃是最后一问了,亦是困惑妾身最久的难题,但愿叔郎能如实相告才是。” 她唇边噙着浅笑,将手撑于案上,微微向他的方向倾身,“彼时,同鹿鸣山匪暗中勾结,设计婚队陷入险境之主谋,可是叔郎——” 字字清晰,若明珠坠落玉盘,又似骤雨拍打凤尾竹,于他心头不住地阵阵晃颤,几乎叫人眼前发晕。 “您么?” 杯盏滑落坠地,茶汤四溅,升起丝缕白烟。 一丝愕然之色划过男人眼眸,他面无异样,薄唇微动。 “……什么。” 二人相视,她面上笑容不减,垂眸晲着他眼中的明灭波光,只问:“是或不是?” 他不自觉地抬眼,神情莫测,细细打量她藏匿于平静面容下的莫测情绪。 她突然问这些,可是寻见了什么东西,或得知了什么事? 观她此刻神情并无甚么变化,似是早已确定了答案,出言亦不过是为了试他。 试他? 尽管早便知晓她慧黠又多疑,于她同行需万分谨慎小心才是,然眼下闻人珏仍是不免感到些许真切的头疼棘手。 他低叹出声,不知因何故轻轻摇了摇头,却是抬眼瞧她,沉吟道:“珏不知,瑜儿如何会生出这些疑虑,可是从何处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么?” 见他避而不答,反而有意继续往下周旋。原本不过六成猜疑,如今却是能累至八成了。 季书瑜眼眸微暗,抿唇不语。 似是为她犀利神光所动,他心头微颤,止住唇边未尽之语,垂首无言。 “难道不是?” 她于跪垫上起身,神情淡然地整理衣袖,唇边蓦地带出些许浅淡笑意,言道:“原来这便是郎君口中所言的,诚意么?” 日光斜洒,将室中浮尘投落于彼此眼眸之中。 她对他笑过数次,或真情,或假意,或是忌惮提防,或出自客套礼节。那眼角眉梢轻抬,杏眸眼波便若春华烟云流转敛收,似含情脉脉,轻易将他神魂悉数勾去。 或许,早在他对心间那抹情愫一无所知之时,便已下意识地将之刻绘入脑海,于心上不断临摹。 然却未有过这样一刻,那抹春光若此刻这般沁凉,佳人眼眸轻敛,冷嘲之色似蝶翩跹闪过,隐含轻蔑。 “郎君呕心沥血筹谋多载,应是早弃了真心这般于己毫无益处的东西罢?” 为她眉眼与言辞的锋利所伤,闻人珏心头微颤,下意识地屏吸,良久,方才徐徐开口。 “人非草木,珏心亦由血肉长成,如何才能做到无欲无情?便至如今,所求珍物,不过淑女一点儿青睐。” 她垂眸,静静听那人言语,并不做声。 “况且,要论真心,淑女又当真有此物么?如何,珏却始终寻不见一丝……” 他言语温吞,视线晦暗而细致地临摹着她此刻神情,见那人仍是一语不发,心中隐约有了答案,沉默良久,方才答道。 “不错,是我。” 有了这话作铺垫,之后的话亦不再难开口了。 “嫂嫂早便怀疑珏了。是于何时开始的?” 季书瑜神情未变,眼眸微抬,答道:“实话实说,是方才确定的。” 他眼眸微暗,目光下移,落于她掌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只短匕。 那东西锋利无比,吹发可断,然于她莹白指间灵活转动,却若银蝶翩飞,栩栩如生。 他入神地望了一会儿,抿唇问:“所以,嫂嫂今日邀约,原是为了杀珏解愤么?” 尾音被压得极低,有如茗烟雾气,轻易便能为风吹散,消逝不见。 他亦学作她的模样向前微微俯身,唇边噙笑,于她耳旁低语:“卸磨杀驴啊……珏果然未瞧错呢,自鹿鸣山第一次碰面,便知淑女同珏一般,亦是无情无义之辈。” 然便是眼前这凉薄之人,面薄腰纤,雪肤红唇,鸦色睫羽之下流转冷冽神光,唇边仍仍虚情假意地作着温柔笑意。她曾数次入他梦来,留下一场场旖旎幻梦。 神情与模样皆美的惊心动魄,无端引他胸腔中的心狂跳不止,再难开口诘问斥责于她。 她便是他的劫数罢。 拂于耳侧的气息幽凉,季书瑜眼睫微抬,轻叹口长气,答道:“原本是这般打算,然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 他眼眸沉沉地望着面前那双笑眼,但见其中果然寻不见一丝杀欲,心中划过几分诧异。 她抬手将那短匕递入他掌中,淡道:“往事如云烟过,因果轮回罢了。从前种种,我不怨你。” “这物乃是郎君昔日于鹿鸣山上予妾身防身之物,今日,便物归原主。” “为何?”他紧蹙眉心,甚至无暇细思自己何时曾予过她这短匕,为佳人此刻的平静疏离所怒,眼神愈渐寒凉,抬手紧攥住她袖中皓腕。 他质问:“何叫不怨?” 二人身形相贴,近到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气息,季书瑜眼睫低垂,却少见的不作何挣扎。 亦是此刻,屋舍一侧壁内传来些许隐约异响。 那动静极细,几乎瞬间被淅沥雨丝所遮掩,很快便消逝不见了。 然闻人珏五感出众,自也捕捉到了那道声响,几乎是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喏。” 季书瑜神情含笑,以只二人能够听闻的声音,于他 耳旁解释:“昔日郎君设计我入局,今日报之,便算作两清了。” 两清。 他似终于回过味来,启唇于舌尖仔细地品味着二字,忍不住嗤笑一声,紧攥她腕子的力道愈发用力。 “眼下才哪儿到哪儿呢,如何你说两清,便算作两清了?” 他眼眸晦暗不明,态度强硬地将手中短匕重新塞入她手中,言道:“你想要的,原来亦不过只是珏之性命么?淑女若恨我,又何须借旁人之手,自己来取,岂不更为痛快?” 他将手置于她身侧,将其身形蔽于自己阴影之下,一时,逼仄空间中,俱是浓郁龙涎香。 “叔郎,还请自重。” 双目对视,她面无异色,仍如先前那般冷静沉着,眸中情绪,复杂地叫人难以读懂。 他隐感挫败,不知是怒是恨,桃花眼中反带起几分笑意,眼角洇开一层浅淡薄红之色,蓦地低笑出声:“斗了十几载,眼下瞧来,仍是未能赢过他分毫……” 她静听着,并不作答。 他点点头,身子往后退开些许,言道:“若这果真是淑女所欲,珏自愿为您铺设一条荣华坦途……然,珏亦有一心愿。” 季书瑜神情微妙,若有所思,薄唇启张,言道:“妾愿闻其详。” 他低低发笑,长指抚上她鬓边一缕墨发,语气诡谲。 “珏于此亦衷心祝愿淑女,往后顺遂无忧,福寿康宁长,日复日,年复年,穷年累月,享尽无边伶俜……更要恒久铭记今日所得之果、所获之利,是借谁人之力,足下踩得又是谁人尸骨。” 见她长睫一颤,屏息不语,他笑得愈是开怀。 今日他仍作雪衣玉冠装束,雪肤露鬓,腰系美玉,恍若一位翩翩尘世佳公子。 然那双犹似琥珀深邃的桃花目中,幽晦莫测,却是充斥着类同野兽般贪惏无餍的暗色,几乎无遮掩地于她面前展露出底下恶劣本质,同他温文矜贵的仪表一时显得极为割裂。 于某方面而论,这两位闻人公子,倒是出奇的相似。 都是一般的偏执,一般的表里不一。 回味着昔日三房夫人的言语,季书瑜于心头默叹。 第84章 甘之如饴 “又有谁来庇护可怜的狸奴呢…… 良久, 她方才有所动作,将手抵于他胸膛,使力往后头退开稍许。 “自郎君选择争权之时, 您便应晓得,之后的道路必然是不太平的。” 他眼眸无波, 闻声笑道:“太平啊……所以为了兄友弟恭, 为这无条件让利换来的短暂太平, 我就合该不争不抢,合该庸碌无为, 由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踩过我去么?同为闻人子弟,闻人策享尽出身之益, 无需作为便可获贵人青眼。而昔日, 若非我冒死于马蹄下解救东宣翁主, 借机入东宣王之青眼,恐怕如今二房更无分毫比肩大房之力。” 他双目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言罢,又低叹口气, 唇边始终噙笑, 语气幽幽:“堂兄光芒太甚了,只要他还活着, 那些人便永远也瞧不见后头立着的影子, 瞧, 即便是淑女也是如此……这叫我如何能甘心?故而, 我应下嬴殷的示好, 利用你,与一切可利用之物,千方百计地要致他于死地。” “如此言明, 可能叫嫂嫂感到满意了么?” 他神情极尽平静,然无波无澜之下却隐有趋向癫狂自毁的汹涌漩涡,叫人瞧了心头忍不住一阵打颤。 他要做什么? 如今落入人手中的实际证据尚且不知有多少,他眼下,竟当真不再做何挣扎,竟这般轻易果断地服输了么? 季书瑜神情古怪,欲从他手中抽回手臂,提声唤道:“闻人珏,够了……” “够?”敏锐地察觉出她的退意,闻人珏却若溺者逢舟般,此刻即便玉石俱焚,亦不肯再叫她退了。 “只是这些,如何足够?” 他弯眉笑望她,屈指于案几上轻点,低声唤她姓名。 “季、书、瑜。” ——你到底有没有心? 然话到嘴边,又像是被锈住般,艰难地哽咽于喉间,叫人再难吐出一个字音。 那夜的漫天风雨,在这一瞬同檐外雨幕交叠重合。万籁俱静,五感俱微,唯独她的心跳仍在他耳边不断回响,予以前所未有之心安。 她是有心的。 只是来时路上的风刀霜剑已磨损了她最初的柔软,也将情意削弱得微薄,以至于她如今再无多余温柔可施舍给他。 然此时此刻,叫他觉得惊诧的却也不止于此。 心口泛起的痛意蔓延至全身,瞧着眼下因他刻意放任而崩坏的一切,竟又都显得这般畅快。 原来,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同他人道出这般话语。 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立于他跟前,字句清晰地诘问他。 ——闻人珏,你到底有没有心? 或是母亲无助的泪眼,或是父亲漠视的目光,亦或是夫子同窗如视异类的眼神,如今他已是记不太清了。 然人非草木,孰能无心。 闻人氏一族为权势荣华俘虏数百年,这府邸便似一座华美的陵墓,不论是何身份,众人被围困于其中皆好似行尸走肉。即便外人瞧着再是风光亮丽,亦与身处白骨处处、杂草丛生的乱葬岗无甚太大区别。 哪怕是名誉四海的闻人家主,于真情实意上,亦从来无法得偿所愿。 没有心,便意味着没有弱点,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作拘束,抛去所有的罪恶与敬畏,即便头破血流,手染污秽,也要为了家族不择手段地去争、去抢。 凌驾与支配,便是闻人子弟从小拜闻庭训,刻苦钻研得来的道。 子子辈辈们皆注定要承受求而不得、爱而不能之苦。心亦似腐肉般,被一寸寸侵蚀至腐烂生蛆,便是通身熏以华贵香料亦无法掩盖皮囊底下的腌臜污浊。 …… “还不够。” 他将她所有反应悉数收入眼中,长睫微颤,大掌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下,直至将匕首对准自己心口。 “说来,嫂嫂就不想知道,堂兄的顽疾是如何染上的么?” 闻及与那人相关之事,季书瑜心念微动,眉头轻蹙,却是犹疑地止住了唇边话语。 他乌眸低垂,凤翎睫羽落下一层温柔阴影,淡笑道:“彼时正值寒冬腊月,闻人子弟皆于学宫中温书,而他身边随侍受我之贿,将闻人策单独引至寒潭边,推他入水……待外人发现时,人几乎已是去了半条命,他昏迷十日不醒,从此落下病根。这十几载以来,皆靠着天南海北寻来的名贵药材续命。” 见她神情微变,他笑而不语,双眸定定地注视着身前之人,领着她的手克服阻力将锋刃寸寸深入自己血肉当中。 “闻人子弟,珏琨兰芝,弑兄夺权,争利薄幸,报应不爽,死不足惜……如何?这份大礼可能叫淑女感到些许满意么?” 修长白皙的手指沾染上血色,红白交错斑驳,便似碎玉琼雪之中落满一地的红梅,诡艳昳丽到夺魂摄魄。 “便以我这项上人头去做淑女的珠宝珍玩,去做夫人的名声清誉罢。能死于你手下,换得余生难忘,珏自是甘之如饴……” 季书瑜神情愣怔,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方才品出几分言外之意。 他应是猜出她的心思了。 此番于计划之外赠刃,她确有搅浑水,欲借此机会改变如今自身处境之意。 之后不论闻人珏再作何抉择,她只需于中途稍作引导,进可为之多添一道‘弑亲’罪证,退亦可为其行‘自戕’之便。快刀斩乱麻,迅速平定眼下这飘摇不定的局面,好提早开始谋下一步棋。 而自他今日应约踏入水榭,便注定会落败。 “淑女如何以这般眼神看珏……” 他气息不稳,然目光中却充斥着复杂之色,笑语间亦夹杂着几许无奈与忧虑。 华衣拂过面颊,修长手指轻抚上她眉心,指尖所过之处,皆落下一阵冰凉透骨的细腻触感。 像是蛇信舔舐,为她打上无形的烙印。 “只是还有一憾事,堂兄与珏俱亡,往后,于这吃人的府邸当中,又有谁能来庇护我可怜的狸奴呢……” 廊外雨水狂坠,弥漫而起的土腥味与血腥气交缠弥漫,牵引出人心种种晦暗情绪。 不知为何,望着眼前这双含情目,尽管知晓他言语向来爱真假掺半地说,然此刻她心头却是难以做到完全地静如止水。 她忽地有些分不清他此刻到底是否还在做戏。 该放任事态继续这般发展下去吗? 手中利刃被迫顿住,再是无法往前一分。 感受到她的迟疑,闻人珏心头微动,无奈叹气,垂眸言道:“难道淑女就当真是木石心肠,便连珏死前亦不肯给个痛快么?” 目光落于那处狰狞伤口,季书瑜一时无言。 然不过迟疑这一瞬,屋外,一支疾矢却借风雨遮掩,破空而袭,竟是直逼舍中二人。 风声入耳,几乎无暇再作权衡,身体本能先行替她做出抉择,果断地抽身后退几步。 然闻人珏如今负伤,反应却是相对迟缓,待听闻异响时,箭矢已是近在咫尺。 他腰身微旋,只将将避开要害处,箭矢刺入血肉,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变得愈发浓郁。 他有些迟钝地垂首,再抬目却见她眼底仍是一片沉静之色。季书瑜循声望向屋外,低声道:“不用看我,这支箭矢并非是我的安排。你同嬴殷都算错了,那人,从未出局。” 心头猛地一颤,闻人珏面上神情骤然变得古怪,“怎么可能……” 然无需季书瑜再作解释,屋外一道颀长身影持弓踏雨而来,却是径直替他解了惑。 银丝细密,于檐外不断滴落,将舍内外分割作两个天地。 那人并未撑伞,任由青灰天光将他瞳色极浅的眼眸覆上一层清冷霜雪,幽静深邃,似万物皆于其中,又好似万物皆不在其中。 只是此刻那平静之下又若酝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漩涡,其间鬼蜮浮动,久视可摄人心魄。 沉默良久,闻人珏双眸微眯,方才哂笑出声。 “当真是许久未见了,堂兄。” 他将眼前景象看得透彻,那若覆清冷霜雪的眸中暗流翻涌,充斥着上位者沉淀已久,浓郁到几乎令人心惊的厚重欲望。 那份情愫同他的如出一辙,即便蛰伏许久,他闻人策又到底能比自己清白几分呢。 院外传来诸多杂乱脚步声,他便是心有不甘,也无力再做挣扎,只得微扬下颚,目光沉沉地望着来人。 闻人策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众府兵持兵器立于廊外,比肩迭迹,神情肃穆,然此刻院内却无一人敢出声。 “我输了。只是,并非是输与你。” 闻人珏神情平静,“之后呢?堂兄作何打算,欲如何处置这令闻人氏蒙羞之罪人?” “堂弟不必灼急,此事自有家主作决断。”闻人策语气冷淡,目光投落于一侧女子身上。 “他?” 闻人珏忍不住嗤笑,目光望向室内一角,语气不明,“那老匹夫自个儿半截身子入土,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有闲心管这些琐事?” 闻人策神情无异,答道:“你我俱为闻人子弟,受家主栽培,自也由他管束。” 言语间,长廊内一名管事匆匆赶来。 见二人此刻好似正陷入僵持,管事忙不迭提声高唤,提示道:“家主有令,请二位郎君即刻移步至东院。” 闻声,闻人策亦不再多言,抬手示意医师进到室中,将闻人珏带离。 片刻后人群散去,水榭间又恢复至一片寂静。 得了传唤,闻人策却未急着动身离去,他立于檐下,隔着一扇矮屏,侧首遥望进女子眼眸。 二人相对无言。 以为他有话要说,季书瑜缓缓眨了眨眼,心乱如麻,迟疑地抿唇不语。 可等待良久,闻人策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足尖微转,抬步欲重新踏入茫茫雨幕之中。 【终章】 第85章 缄口不提 “郎君早些回来罢。”…… 见此情形, 身后之人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提声唤道:“等等,郎君。” 男人应声停住, 回头望向她。 见他配合,季书瑜的声音却是逐渐轻了下去, 眉眼微压, 神情怯怯, 仿佛没有甚么底气般,透露出些许犹疑。 她低声询问, 试探道:“妾身知晓自己有错,家主欲如何处置妾身?” 他静默片刻, 声音低沉, 如实道:“吾尚且不知。” 话落, 她又不言语了,好似陷入沉思之中。 倒是意料之外的回应。 闻人策垂首,又等待了片刻,见她神情凝重, 却始终不语, 修长手指不自觉地捻动着弓柄,心头亦是升起些许难以辨别的异样之感。 他对她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太过敏感, 故而只消瞧见那双微蹙的秀眉, 心头便本能地挂虑。 他欲如往常般出言安抚, 或是温声给予承诺, 出手替她摆平眼下一切, 好叫人能够免于惶惶,自己亦可得以一分心安。 然话到嘴边,却又有些难以出口。 她才犯下过错, 如今他便这般轻易揭过,选择缄口不提,是否会太过娇纵了她? 静默间,季书瑜神情犹豫,终是忍不住开口。 “那,郎君呢?” 耳旁声线如玉珠落盘泠泠而击,更若甘醴滴落,于无形中可解他口干舌渴。 她语气柔缓,好似陷于困境之幼兽,无助地向狩猎者露出脆弱而柔软的小腹,小心翼翼地向他示好讨饶。 “郎君欲如何发落妾身?” 其实,这才是她如今最想问的。 相较于少有接触的家主闻人光,如今枕边人的态度才是她需要攻克的最大难关,亦是她最为坚实的倚仗。 只要他肯回心转意,愿于家主跟前为她稍作周旋,她自不会于旁人手下受到任何的刁难磋磨。 是的,只要他愿。 室间响起些许细碎脚步声响。 男人静默不语,然下一瞬,却觉一个带着暖意的怀抱于后头主动环上他的腰身。 垂于身侧的手被人轻轻牵起,置于女子怀中暖着,她将面颊贴于他脊背,一边温声言道:“郎君的手好凉呢,身上也都湿透了,不若先让妾身侍奉郎君更换一袭衣衫,之后再去东院议事罢?方才事发突然,叫郎君担忧属实是妾身的不是,但往后郎君便是再紧张妾身,也都要先照顾好自己,莫令我担心,好不好?” 若无意般,掌心轻擦过她柔软小腹,男人身形僵硬,眼睫亦是跟着一颤。 与那透过轻薄衣衫传来的温热之感不同,此时此刻,由心而生的冰冷寒意透彻心扉,令他如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一时极为割裂。 原来,她所给予解渴的甘醴,不单只是琼浆玉液,亦可是夺人性命的鸩酒。 温言淌过心头,却留下一道更为钻心的刺痛。 他眼眸冷冽,抬首望着檐外冷雨,却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人云,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透骨寒意席卷全身,这一瞬,他似再度陷入昔日的寒潭死局,不得不折腰垂首,向这世间凉薄人情所低头。 她眼角眉梢间透露出忧虑,然言谈举止却是淡然从容。 似于很早以前,她便设想过往后种种,二人可能会为各自的秘密而形同陌路,故而早早便设想好了应对和收场的法子。 便连腹中孩儿,也成了她无往不利的一步棋。 她好似从来都不信他。 方才与闻人珏于室间僵持,她言谈间或思或笑,一颦一笑皆落于他眼中。 虽知晓此次目标另有其人,然他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停落于女子身上,久难转移。 于他跟前,她总习惯将所有情绪收敛,不轻易将丝毫喜怒展露于他面前。面容虽常带盈盈笑意,却似画中仕女,眼角眉梢弧度俱如金刀玉尺裁量般,美而死板。 便好似戴上一张精雕细琢过千万次的无暇面具,平静温柔,又无懈可击。 然而,在他瞧不见的地方,于那些无关紧要之人面前,她却会有嗔怪、怒目、哂笑等情绪,俱数生动如此,皆是他未曾见过的模样。 她怨他无波澜,难捉摸,明明亲近若夫妻,二人之间却又好似总隔着一层厚屏障。 然而她又何尝不是习惯使然般,惯常 于他跟前佩戴上假面呢? 譬如眼下,她只是立在那儿,以一双杏眼静静凝望他。他似乎只消伸手,便能捉住她一角衣袖。 然二人此刻明明离得这般近,她面容温柔恬静,却叫人如隔天涯,好似一弯永远无法走近的冷冽寒月。 方才,他并未错过她那一瞬露出的迟疑之色。 无暇分辨心头犹如刀凿般的疼痛,所有筹谋皆被抛之脑后,本能而起的杀意却是先一步充斥于整个脑海。 他才是她的夫婿,是同她拜过两次天地,且将携手度过余生之人。 闻人珏有何资格能死于她手中,还欲叫她余生难忘? 即便她少有真情,可他却已将心交付了。对她,他绝不会放手。 雨水四溅,漫入廊间,浸湿了袍底。 男人立于檐下,抬眸望着远处清灰天际不语。仿佛隔过寒冷初冬的雨幕,望入那暗沉夜色将褪未褪的穹宇。 沉默片刻,他方才开口,嗓音微哑:“时辰不早,无需更衣了。” 话落,她轻轻点头,语气未有分毫怨怪,柔声道:“待事毕,郎君早些回来罢。” 脊背寒凉尚且未回暖几许,那道暖意很快又离开了。 女子松回手,干脆地向后退开几步。 心中方才升起稍许隐晦的雀跃,转瞬即逝,化为不可名状的失落。他恍惚一瞬,紧攥长弓的手指微动,不自觉地生出贪念,欲开口唤她。 “郎君身子不适,还是少淋雨为好。” 她回身将取来的伞递入他掌心,温暖到近乎灼烫的温暖,未经阻挡便径直传入他手掌肌肤。 “带上伞。早去早回。” 她弯眸对他笑着,全然不见隔阂。 明明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笑面,可他心头悸动,却是难以将目光挪移。 若生满青苔的死水终于被人缓缓搅动,目光中酝酿的暗涌彻底破碎,闻人策长睫轻颤,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侧颜,眼中充斥着贪念。 也罢。 只消她一笑,或是说句软话,不论真情假意,他便再是舍不得追究她任何不是了。 祖父那边,他会极力周旋,即便之后可能会有些许不顺,然有他在,必不会叫她受到委屈。 这些话,他如今尚且不能与她言明。 然二人朝夕共处,她能读懂他眼中情绪,也能猜出他的心意。 闻人策低低应声,言道:“嗯。” 她踮脚于他下颌处落下轻吻。 男人颔首,顺势拥住她的纤腰,于她眉间亦落下一吻。 “等吾。” 他定定地望着她,只待人点过头,方才收回目光,撑开油纸伞,身影渐远消失于茫茫雨幕之中。 …… * 日月跳丸,时节如流。 庭前雪压松桂丛,廊下点点悬纱笼。 小窗映出日轮,随东流水缓缓浸没于冰凉夜色之中,也熄灭了室内仅剩的光亮。 佳人倚窗而立,秀眉轻蹙,神情平和。 自入府以来,她便鲜少同家主闻人光近距离说过几句话。对于他的了解也多是由旁人口中得来,故而实难断定此人究竟是何种性子。 然于枕边人的态度来看,她总觉着,这一关,怕是会很难过。 便是有闻人策于前方周旋,得以侥幸逃过此劫,但闻人子弟因她彻底反目之事却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她也需付出与之相当的代价。 不曾想,之后家主命她前往东院回话,态度却是较她之前所设想的更为平和。 与面对闻人珏的震怒、审慎态度不同,于她,闻人光只以一道暗令便轻易发落。 或许是因她怀有身孕,又有闻人策于前头作袒护,从首至尾,他甚至未曾言辞犀利地诘问过什么,亦不曾下令对她施以甚么刑罚。 相反,他只是态度冷淡地命人以季氏突发急症之由,以此强行‘抹去’她同外界所有的联系与羁绊。 对于这般看似宽厚仁慈的发落,闻人策并未多言,好似早便知晓此事,觉得这般处置已是网开一面,并无何处不妥,故而倒是坦然而应。 可就是这般看似不痛不痒的责罚,却更叫她感到窒息与煎熬。 眼下,她同一件被豢养的玩意再无两样。她成了府中没有身份的存在,便连姓名也成了众人口中的禁忌,终日被软禁于西院,甚至不可轻易面见外人。 于下人们偶然传来的风言风语,与日复一日地独守空房中,她独自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日落,方才隐约琢磨出家主此番决策底下的真实用意。 如今闻人珏倒台,府中再无人能同闻人策相争,他接任家主之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而她犯下过错,身份与来历皆不算清白,闻人光自是不能容许闻人府未来的主母会是像她这般工于心计的女子。 因闻人策待她有情,故而他并未剥取她性命,只将她拘于府中,空置出正妻之位。 若此,之后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他自然可以再为闻人策另择一门亲事,以此来巩固闻人氏的权利,鱼与熊掌兼得,如何不算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妙事? 窗棂透露出微弱烛光,听闻廊间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女子眼眸低垂,目光沉沉,思绪愈发清明。 大业未竟,算来算去,还是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