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朕要做渣攻》 1、第 1 章 强风裹杂着雪粒吹开琼玉殿的大门,冷风激得座位临近门口的大臣打起了寒颤。宫人连忙去关门,那位高高在上的、看上去正沉浸轻歌曼舞中的帝王却突然开口。 “不必关门。”霍祁坐在御台上笑言,“朕喜欢吹风。” 炭炉中的炭火爆裂出声,却无法驱散这殿中的寒意。 帝王的面孔映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看不清喜怒。 群臣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一时不敢出声。 霍祁见此笑了一声,仰头躺倒在台阶上,让乐人们继续歌舞。大臣们面面相觑,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拢紧衣物顶着寒风继续赔笑。 看着霍祁荒唐的模样,有人叹息着往门外看了一眼。 已近子时,外头天空已经黑透了,宫城里只剩下灯笼和白雪的微微光亮。 又是一日过去。 沈应的棺木已经在家中停了十九日。 这十九日,皇帝日日都在琼玉殿饮酒作乐,未曾到过沈府看过一眼。 要说无情是真无情,可无情便也罢了。十九日前沈应刚刚闭气,尸身都还没凉透,皇帝就颁下御令不准沈家人给沈应发丧。 也没给个说法,就一句话:皇帝不准。 把人硬生生给晾在棺材里,叫人埋也不是,不埋也不是。 大衍人讲究入土为安,纵使皇帝这些年与沈应多有嫌隙,但不让人下葬又是个什么道理。 几位与沈应交好的大臣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眸子里明晃晃写着:时不待人,不可再拖。 他们今日誓要向皇帝进谏,请他下令准沈家为沈应治丧,让他们那位为大衍鞠躬尽瘁一生的首辅大人能够入土为安。 几人放下酒杯,正欲站起。御台上的霍祁突然开口。 “朕难得偷闲一回,今日请诸卿只观歌舞,莫谈扫兴事。” 霍祁高举酒杯,目光若有似无地从那欲进谏的几位大臣身上扫过。 几人齐齐一凛,知他是在警醒自己,心头也起了踌躇。 不是怕死,只是霍祁这个皇帝,除了在对沈应的事上有令人诟病之处,其余部分简直堪称一位勤政爱民的君主,他们亦认可他、尊重他、效忠他,非必要时刻不愿与他起什么正面冲突。 只是首辅大臣死了,宫中不闻不问不说,还日日宴饮、歌舞不断,也实在……太过分。 礼部侍郎游子平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起身奏禀:“陛下……” 游子平才说了两个字,就听身旁响起一声冷哼。他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好友纪阳跟浇了油的炉火一样冲起身来,质问御台上的君主。 “扫兴事?十四年的感情,竟只换来陛下一句扫兴事,陛下对沈应真的就问心无愧吗?” 纪阳咬牙切齿。 他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向来与沈应交好,自然是站在沈应的角度,骂帝王薄情寡性。 也亏他学老夫子的道理,却不嫌沈应离经叛道,还有心气来为沈应讨公道。 只是怒得太过火,把群臣都给惊着了。 这、这、这不是把陛下和沈首辅藏了这么多年的私情,给放到了明面上了吗? 虽说两人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怎么藏,但后来不是说分了吗?既然他们两个自己说分了,那群臣当然也只能信了。 现在沈应死都死了,纪阳又把这件事翻出来,不是诚心让皇帝和沈家都难堪吗? 群臣心里暗骂纪阳不懂事,纷纷往座位上缩了缩,恨不得立即消失在琼玉殿中。 霍祁玩味地扫过群臣的表情,最后落在气愤的纪阳脸上。 看了半晌,霍祁轻笑着问道。 “不然……纪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纪阳冷嘲,“臣以为沈应痴傻,辛苦一生痴情错付。臣以为陛下薄情,虚情假意欺人以方。臣以为如此,陛下以为如何?” 他性烈如火,游子平拉都拉不住,只能连忙跪下代他请罪。 纪阳瞥他一眼,继续冷哼:“不必旁人为我请罪,臣自知冒犯天威不敢求饶,还请陛下免去我的官职,罚我去为沈应守坟,好过让我在这朝堂之上看这些虚情假意假惺惺。” 说完他竟直接离了座位,大步跨过琼玉殿的门槛,挥袖而去。 群臣目瞪口呆:这纪阳莫不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后台? 游子平额头死死钉在地面上:“实是沈大人新丧,纪阳伤心过度乱了心智,求陛下饶恕。” “伤心过度?” 霍祁咂摸着游子平的话,抬眸望向琼玉殿的殿门,纪阳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夜幕中,殿外只剩下守夜的侍卫宫人。 ……还有那个不知站了多久,如游魂一般的青衣书生。 长身鹤立,傲立庭中。 仿似当年琼林宴上,红衣探花背手向他扬头:“如何?我说我能考上就一定能考上。” 十足的骄傲,万分的美丽,不知夺走了多少人的心魂。 如今却只能在地府里当个游魂野鬼了。 霍祁哂笑一声,摆手道:“罢了,纪阳就是这个脾气,朕还能与他一般见识不成。” 还是那个通情达理的贤明君主。 对首辅身后事的苛待,竟像是他们的臆想。 群臣纷纷松了口气,暗自对视一眼,看到对方额头上的汗滴,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也出了一身冷汗,被卷进琼玉殿大门的寒风一吹,整个脊背都凉透了。 竟不知那薄情帝王是臆想,还是这贤明君主才是他们的臆想? 众人不敢多想,纷纷跪地赞陛下圣明。 霍祁满意地点了点头,扬手让乐人继续演奏。游子平谢恩后从地上爬起来,又躬身欲奏禀。 “陛下……” “游子平。”霍祁打断他,“莫说扫兴事。” 游子平还欲再言,却被其他人悄悄拉住。 殿中歌舞又起,霍祁隔着这场衣香鬓影,与那青衣书生对视。 听见霍祁又提‘扫兴事’三字,青衣书生只是淡淡垂眸,无悲无喜。 霍祁忽然觉得无趣至极。 他收回视线想要找点乐子,眯着眼睛琢磨了半晌忽而歪头一笑,向群臣说道。 “沈首辅骤然过世,朕心亦悲。只是内阁之事不可无人料理,这下任首辅的人选朕已经犯难了许久,不如就请诸卿帮我定。今日,咱们以歌舞定胜负,若在座诸位有心想要担任首辅的,尽可上台舞上一曲,谁跳得好这首辅之位就是谁的。”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跳舞选首辅?莫说是数遍大衍开朝至今一百四十余年,就是往前再数个千八百年,也没听过这样荒唐的事。 霍祁用右手手肘撑着身后的台阶,半坐半躺地靠在御台上,懒散地打量着群臣的表情。 其中有震惊的,有不忿的,有自觉受辱的,更有……跃跃欲试的。 沈应把持内阁多年,阁臣中多是其心腹亲信,群臣还以为首辅之位多半还要落在这群人手中,本没抱什么指望。 谁知现在霍祁又为他们另指了一条出路。 丢人现眼,还是出人头地?座中有那一辈子于首辅之位也无望的,宁愿丢人现眼,也要试上一试。 在霍祁笑眯眯挡下包括游子平在内的几位大臣的跪地阻拦后,竟真的有人上台借舞姬的剑舞了起来。 舞的是一曲《剑器行》,虽无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姿态,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好!甚好!” 霍祁鼓掌大笑,仰头躺倒在台阶上,眼角甚至笑出了几滴眼泪。 谁能想到一个首辅之位就能让他看到这样一场滑稽戏? 霍祁过往对他的这些臣子,真是认识太少。 从今以后,还要多多熟悉才是。 霍祁举杯放肆大饮了几杯,竟是将这满座大臣都当做了饮酒作乐的添头。 见他酒杯空了,有机灵的小太监捧着酒壶,上前为他斟酒。 霍祁嘴角含笑,向门外站立在风雪中的青衣书生遥遥一敬,仰头喝下了杯中玉液。 冷酒入肚,却是烈火灼胃。 霍祁只觉胃里一扯,便骤然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琼玉殿中已然大亮。 霍祁眨眼望着梁上的雕花,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过来,面上便重重挨了一拳。 霍祁被打得眼前发昏,捂脸怒视来人:“大胆!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霍祁瞪圆了眼睛,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沈应,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沈应的下一个举动,帮他验证了这大概不是梦。 只见沈应举着拳头,怒气冲冲道:“你当然希望我死了,你好风流快活!” 那吃了狗胆的沈应,竟然又按着霍祁的脸给他了一拳。 霍祁痛得龇牙咧嘴。 跟着拳头一起砸下的还有沈应的眼泪。 那滴眼泪落在霍祁的眉弓。新鲜的伤口沾上滚烫的眼泪,霍祁的脸灼烧起来。 眉弓处的伤口火辣辣地痛着,那炙热的感觉像是要燃尽一切。 霍祁望着身上的沈应,只觉脑袋昏昏涨涨,一仰头便落入空荡的深渊中。 原来入阴曹下地府,是这种感觉。 霍祁皱着眉头嘀咕着,脑袋一歪就昏了过去。 握着拳头的年轻沈应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慌张地问旁边比他更慌的总管太监余松:“余公公,我不会把皇帝打死了吧?” 余松膝盖一软跌倒在地面上。 “快宣太医!” 2、第 2 章 霍祁再睁眼时,看到的就不是琼玉殿雕花横梁,而是太极宫绣满了牡丹金龙的床幔。 外面传来雀鸟的鸣声,霍祁闭上眼睛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 他脸上的痛楚尤在,那阴魂不散的沈应却不见了。 霍祁摸着肿痛的脸颊和眉弓,猜测是自己昨夜喝醉酒摔伤了,又在梦里把这件事怪罪到了沈应头上。 那个躺在棺材无知无觉的死人,难道还能爬起来再给他两拳吗? 霍祁自嘲一笑,翻身从床上坐起,叫人进来伺候。 宫人们端着洗漱用具陆续从外头进来向他行礼,总领太监余松殷勤上前为霍祁穿鞋,同时讨好问道。 “陛下今日感觉可好,可还有别处觉得疼痛?” 霍祁刚刚接过宫人手中的面巾净面,也没顾上看余松的脸,边用面巾覆上脸庞边开口说道。 “不过摔了一跤,哪有那么娇弱。” 霍祁扯下面巾随手扔进面盆中,向余松调侃道:“今日怎么是你来伺候,你那徒弟又……” 霍祁的声音骤然止住。 他面色古怪地看着眼前肚子圆圆、头发乌黑的余松,心道这老公公还挺爱美,都五十来岁居然还跟京城里那些爱俏的娇娘学着用渍乌梅染头发,偷偷把白发染成了墨色。 罢了,人皆有爱美之心。 霍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欲言又止了一番,勉强赞道:“你这头发……挺好。” 余松被称赞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抬手摸了摸纱帽下的头发,心里转了一万个念头,揣测着皇帝所言有何深意,面上却还是挂着笑容。 “小人多谢陛下赞誉。” 霍祁哭笑不得,这老货不会真觉得自己在夸他吧? 他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又接过宫人递上的茶碗漱口。 有宫人将冰鉴里昨夜化成清水盛出又换上新的冰块,寝殿登时凉快起来。 霍祁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的动作,昏昏沉沉的脑袋慢慢清醒过来,眼睛瞥到冰鉴霍祁反应过来什么。 霍祁猛地站起身来了,一把拉住在旁伺候的余松手臂,把老太监拉到近前端详着。 只见余松脸上的细纹尽皆不见,霍祁眼前只剩一张白胖干净的脸庞。 “陛、陛下?” 这哪里像个五十来岁的人,就是说他不过三十,霍祁都信。 余松昨日在霍祁跟前伺候时,眼角的皱纹还一根没少地粘在脸上,就算他忽然寻得了什么可以返老还童的神仙秘方,但在一夜之间就恢复到二三十岁的模样,未免也太诡异。 “无事。” 霍祁心中惊诧莫名,面上却不曾显露。 他放开余松的手臂,走到冰鉴旁边,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刚里面刚换上的冰块。 昨夜还是寒冬,今日宫里就用上冰鉴了。 霍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殿中只穿薄寝衣却不觉寒冷。 霍祁心头一动,手指在冰面划过,竟被冰凌在食指上划出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霍祁收回手指,看着上面渗出的血迹,发出一声带着惊疑的轻笑。 梦里不知身是客,这竟不是梦。那昨日呢?划伤他的冰凌不是梦,那落在他脸上的拳头会不会也不是梦? 余松见他受伤,惊呼道:“哎哟这都流血了,快去叫太医来。” 他又忙叫人拿来干净的手帕,要为霍祁裹伤。 霍祁一把拉住余松:“沈应何在?” 他眼眸猩红,眼眸似乎带了积年的恨意,要将沈应吞咬入腹。 余松还以为霍祁在生气,昨日沈应跟他动手的事,忙劝慰道。 “陛下息怒,沈大人已经由太后命人押进了诏狱,且要受一阵子罪呢,您就别同他生气了。” “诏狱?”霍祁皱眉,“太后没事关他做什么?” “……回陛下,沈大人昨日以下犯上、冒犯龙颜,惹怒了太后和诸位大人,这才被关进了诏狱。” 余松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眉弓处,那二处正是霍祁受伤之处。 霍祁摸着脸上的伤处,嘴角扯动了一下。 原来之前的那些事都不是梦,他还真被那个躺在棺材里的死人爬起来打了两拳。 霍祁笑起来,他就知道祸害可是要遗千年的。 像沈应这样的祸害,怎么可能被小小的一场风寒就夺去性命。 霍祁现在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他的沈首辅死而复生,却发现自己被人关进了诏狱的精彩表情。 霍祁大笑出声:“来人,朕要去诏狱。” “陛下可是要去救沈大人?”余松着急,“听小人一句劝,现在千万不能去,现如今宫里宫外都盯着您,您越是表现得在意沈大人,越是陷他于众矢之的。” “您今日要是为沈大人去了诏狱,太后和内阁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善罢甘休,那他们要如何?”霍祁冷笑,“废了朕?也不看看他们有这个本事没有。” 余松被他的话吓得不敢说话,只能仓惶跪地请罪。 霍祁推开余松,大步流星走到殿外。 眼见院中的柏树已经长出了新叶,微风拂过便随风轻摇。远处的叠翠山上,那早毁在了贞祐十年京郊大火中的万宁寺,此刻正隐在山腰层层叠叠的绿柳间与霍祁遥遥对望。 霍祁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问跟着跑出来的余松。 “现今是何时?” 余松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恭敬回道:“回陛下,已经是卯时末辰时初了。” “我是问……”霍祁皱眉,不愿表现地太过怪异,想了想向转而问起,“太后把沈应关进诏狱,内阁那边是什么态度?” “呃……想来是赞同的。” 余松犹豫着地望了一眼早朝的宣政殿方向:“朱大人现在还带人在宣政殿外跪着,请您处死沈大人呢。” “朱大人?” 霍祁一时没想起这位朱大人是他的哪位重臣,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后,脑海深处忽然涌现出一个精瘦干练的小老头。 “朱泰来?现在还是他当首辅的时候。”霍祁吃惊。 “正、正是。” 余松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还当他被沈应打坏了脑袋,担忧道:“陛、陛下,您要不还是再召太医来看看?” “不必。” 霍祁向余松摆手,冷静地扯了扯嘴角。 话说早了,朱泰来当首辅的时候,太后和内阁还真有本事废了他。 朱泰来是霍祁那位皇帝老爹留给他的首辅大臣,也是霍祁当太子时的东宫讲师,霍祁从小到大没少被他训,当了皇帝见到他,也照样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沈应骂他没出息,霍祁却自觉自己是尊师重道,最重要的是这位首辅大人手握重权,有百官拥护,废立刚刚登基、没有实权的霍祁跟玩似的。 再加上太后在旁虎视眈眈,霍祁不小心着点,别说皇位,小命都难保。 所幸不知为何,在霍祁继位两年后,朱泰来便乞骸骨还乡去了,那之后霍祁便只用对付太后、国舅一脉,日子总算好过了几分。 现在再想起刚刚登基那段如履薄冰的日子,霍祁尚觉得额上有汗。 不过想想也是有趣,现在太后和内阁在朝堂上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个个不把霍祁放在眼里,沈应更是他们随意用来拿捏霍祁的棋子。 谁又能想到最后赢的,会是他们两个? 纵使他和沈应不睦,但终究比起太后和朱泰来等人,他和沈应还算是同盟。 便是只说朝政,他也该救沈应,不然以后太后和国舅只针对着霍祁,霍祁的日子该多不好过啊。 只是这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何况还要沈应配合。霍祁少不得还是要去诏狱亲自见沈应一面,再确认一下眼前人可是当年人。 若不是…… 霍祁笑起来,若不是又如何?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帮他牵制朝臣的沈应,就算在诏狱里关着的沈应,不是他认识的那位又能如何? 霍祁半点也不在意。 他与沈应早已断情,便只剩君臣之谊,而那点君臣之谊也被沈应这些对朝政的寸步不让逼退,他认识的沈应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位光风霁月的探花郎。 权势地位百姓,在他眼中样样都比霍祁这位前情郎现皇帝要重要得多。 霍祁又哪里会对他有多余的感情。 不过是有用的人罢了。 只是有用所以不能舍弃,至于诏狱里关着的沈应究竟是这现世中本就存在的人还是被他强行从地狱中召回的恶鬼,霍祁对此浑然不在意。 又能如何?左右都不会让他亲近,难道他还要去分这人对他的情意有多一分有少一分吗? 霍祁一路带着人紧赶慢赶,临到沈应牢房,却忽然心生怯意。 听着牢房中隐隐传来的说话声,那恍若前世梦里才听过的嗓音,竟在今世重逢。 霍祁脚下一滑,直接坐到了牢房拐角的台阶上。 他想起最后一次和沈应交谈,他的首辅大人含着一双泪眼,无助向他望来。 他说:‘霍祁,别怨我。’ 可笑,十四年来,他第一次叫霍祁的名字,是在临别之时。 却还要霍祁别怨他。 牢房拐角,霍祁咧嘴笑了起来。 最可笑的是,临到跟前霍祁竟没胆量进去。 他害怕沈应是现世的人,却更畏惧沈应是前世的鬼。 3、第 3 章 纪阳问霍祁,对沈应真的问心无愧吗?霍祁承认,他确实问心有愧。 霍祁知道沈应是被自己害死的。 诏狱比平常大狱更阴森些,牢房的墙壁都潮湿发霉了,角落里布满织网的蜘蛛,遍地弥漫着腐臭的气味,还时不时跑过几只老鼠。 霍祁坐在拐角处看着这一切,很难想象爱洁的沈应能在这里待得下去。 但沈应却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霍祁想起这事了。 这是贞祐元年的事,是他刚登基时,朝臣与太后逼迫他立后那会儿。 立后之事从贞祐元年的正月就被朝臣提起,硬生生被霍祁拖到了六月,太后也终于忍不住动手施压。霍祁不堪其扰,与沈应更频繁地厮混在一起,两人日日抵死缠绵仿佛都是最后一日。 其实他们两个都知对方早晚会妥协,只是又存了一些少年人的天真,总觉得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两人彼此约定了情深不变,结果转头沈应在翰林院被人为难几回,霍祁先心疼上了,又想着或许让一步也无妨。 沈应却不允。 他说今日让了,日后就步步都要让,且这件事还关乎着一个女儿家的名节和终身幸福,又岂是他们说让就能让得的。 两人僵持不下,吵了一通。 沈应冒着大雨连夜出了宫,霍祁独自在寝殿喝了几日的酒。余松见霍祁闷闷不乐特意带他琼玉殿观赏歌舞,谁知被入宫求和的沈应知道了。 沈应火冒三丈,冲到琼玉殿揍了霍祁一顿,接着就被太后下了大狱。 这些事一件接着一件,打得霍祁措手不及。他那时刚刚登基,被太后和内阁裹挟着,根本没能力救沈应。 为了不让沈应受苦,霍祁只得妥协,答应群臣立后。 这也是霍祁和沈应断情的节点,纵使最后霍祁想尽办法为定下的那位姑娘另配了佳偶,但他与沈应断了的感情却再也接不回原来的模样。 不是感情有错,是他们两个出了问题。 权力遮住了他们的眼睛。皇帝,首辅,权臣,君主,万物皆在手中的感觉太美妙,谁也不愿错过。 他与沈应皆是。 问太子霍祁宁愿当太子,还是宁愿和沈应在一起,太子霍祁只会答‘当太子有什么意思,不如自由自在与沈应云游去’,但皇帝霍祁只会答…… ——‘他生来便是帝王’。 就如同问沈应是当首辅还是当和霍祁在一起的闲人,沈应也只会选当首辅。 霍祁知道,沈应会这样选, 毕竟有过天下莫与之能敌的权力,又岂会再甘愿去做任人拿捏的棋子。 他与沈应都是。 霍祁抬手用力抚上潮湿的墙壁,想要借力站起,却始终无力迈动脚步。 他不敢进去,他害怕里面的那个沈应只是现世的人。 无知无觉,不曾见过他的爱恨悲欢,亦承载不了他的憎恨厌恶。 但霍祁更畏惧里面的沈应就是那只从前世跟来的恶鬼。 他们早已经变成了一对怨偶。 霍祁现在宁愿面对一个娇弱可爱、一心爱他的沈应,也不想要那个冷冰冰的、只会同他说家国大义的沈首辅。 沈应要霍祁别怨他,可是霍祁怎能不怨。 沈应用那所谓的家国大义逼霍祁亲自下旨,斩了霍祁的舅舅、囚禁了霍祁的亲娘、放逐了霍祁的胞弟。 他把霍祁逼到孤家寡人的境地,结果转头便轻飘飘地抛下霍祁,自己去死了。 要霍祁怎能不怨他,恨他。 霍祁对他是怨到无以复加,恨不能亲手绞死。 所以才不准人为他裹尸,不准沈家人下葬,不准他入土为安。就是为了让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咽不下那杯孟婆茶,走不了那条来世路。 就是要让他化作阴灵,日日跟随在侧,亲眼看着霍祁如何饮酒作乐、戏弄百官,亲手毁掉他临死前仍心心念念的大衍江山。 想到沈应临死前的三个嘱托,个个与他无关,霍祁右手握拳往墙上砸了一下。 重击震落了一层墙灰,也惊动了里面谈话的人。 “谁?” 牢房里头传出一道声音熟悉的怒喝,紧随其后的是瓷片撞击声。 霍祁眉头一皱,大步冲进牢房。方寸之室,一眼望尽,除了铺在墙角的稻草和散落一地的杯碟菜肴,地上还放在一个食盒,再然后就是相对而站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禁卫军的服饰,正是太后手下禁卫军的统领文瑞。 而另一个……自然就是因打了皇帝,被关进来的沈应。 沈应手里端着一个碗呆呆向霍祁望来,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呆呆傻傻的,哪有半点沈首辅当年在籓阳城中招降天武军时生杀予夺的气势。 只一眼,霍祁便知道这里站着的不是他的沈应。 他猛地闭上双眸,掩盖住眼中情绪。 是他想左了,以沈应爱躲懒偷闲的性格,好不容易扔下了重担,又岂会有闲心再陪他重来一趟,怕是正不知道躲在哪处看他的笑话呢。 他岂会让沈应看笑话! 霍祁侧身面向文瑞,率先发难:“你怎会在此?” 文瑞愣了愣,下意识往牢房四周扫了一圈,心道这是禁卫军管辖的诏狱吧,他作为禁卫军统领出现在自己管辖下的牢房难道很奇怪? 不过皇帝问都问了,文瑞也不能避而不答。 而且他刚才差点往皇帝脸上扔盘子,就算这皇帝再没实权,这也是大不敬。 他可没什么正在做皇帝的情郎,还是赶紧请罪保命吧。 文瑞叩拜:“回陛下,微臣奉太后之命,正在盘问罪人沈应损害圣体的罪行……方才微臣不知是圣驾在此,以为是有人劫狱,才贸然动手。惊扰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文瑞犹豫了片刻,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通。 沈应闻言嗤笑一声,引来屋中其余人的目光。 他也不管,两口扒拉尽了碗中的白米饭,把白碗放回食盒中。沈应盘腿坐到稻草上,满眼可惜地看着地面上沾染了灰尘的菜肴,向文瑞调侃道。 “文大人,要我说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不想给我带饭,你直说便是,诏狱守卫森严,怎么会有人犯傻跑来这里劫狱,再者说就算真的有人劫狱,也不需要你用这些佳肴来防御吧?” 沈应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菜肴,摇头叹息道:“暴殄天物。” 霍祁不理他,他也侧身坐着,连眼角都不甩霍祁一下,做出一副十足高傲的模样。 霍祁暗自冷笑,装模作样。 沈应还当霍祁是从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少年,被人打了脸还要腆着脸凑上去叫人家卿卿。 霍祁沉下脸,长袖一甩背过身去。 牢房的气氛僵硬起来。余松躲在门口生恐殃及池鱼,完全不敢进来劝架, 可苦了跪在地面的文瑞。为了折磨人犯,诏狱的地面全是粗粝的小石子。纵使文瑞武功高强,跪着也不好受。 偏霍祁因着同沈应赌气,现下死活不愿意开口。 他不发话,文瑞哪里敢起来,只能咬牙继续跪着。 文瑞方才掀了沈应的碗碟,确实是因为久久没有从沈应这里问出有用的供词,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也是想借机敲打敲打这位皇帝的情人。 谁知道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文瑞在心里叹息,以后还是该少做点坏事。 他跪在地上向沈应打着眼色, 沈应原不想理会他,只是刚刚才吃了他的饭,多少有些吃人嘴短。 沈应瞥了霍祁一眼,满不自在地开口。 “陛下若有气尽管对我来好了,别为难其他人。” “其他人?” 霍祁笑了一声,迈步走到钉在墙壁上的烛台前,轻轻撩拨了一下烛油。 烛火跳动了一下,把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长得鬼魅阴森。 众人看着都觉得心头一跳。 “沈卿倒是会心疼人。”霍祁出言讥讽,“就是不知你昨日跟朕动手的时候,有没有心疼过朕。” 他受伤的那半边脸正好对着沈应,红肿的伤口映在烛火下,看上去更严重了几分。 沈应心虚地别过头去,低声嘟囔着:“心疼自然是有的,只是当时……” 总是生气更多罢了。 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几乎是吞在嘴里,却还是被霍祁听清了。 “生气?沈卿可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有什么资格同朕生气?” 霍祁回眸,凌厉的眼神几乎刺穿沈应的身体。 他透过沈应看向墙角,那里跪了一个人。 是贞祐八年的沈应。霍祁厌他逼自己下旨杀了国舅,随意找了个错处将他关进了诏狱。 那时,霍祁也是将沈应关在这间牢房,问了同样一句话。 他问:‘沈应,你可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沈首辅良久不答。 年轻的沈应却皱起了眉头,面色凝重地起身走到霍祁面前,手掌直直向霍祁额头探去,嘴里还不住念叨着。 “惨了惨了,皇帝不会真的被我打傻了吧?” 霍祁:“……” 霍祁抬手抓住沈应的手腕。 这手腕纤细得他只用一拳便可握完,却是那么健康,比他的沈首辅那只剩下骨头的腕子要健康许多。 霍祁被这只手腕传出的温度狠狠灼伤了。 他松开手猛地后退了几步,再抬眸望去时,墙角的人影已经不见。 可他却明明听见,他的首辅在说。 ‘臣明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应明白。 4、第 4 章 然后就……不可救药地……冲动劫狱了。 两人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面对沈应投来的审判的目光,霍祁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现在也不好解释,其实他想从诏狱带走的不是眼前这个沈应。 ——他要是这样解释,沈应估计真觉得他傻了。 霍祁想了想,俯身凑到沈应近前,压低声音向他提议道。 “要不我让人停车,你再回诏狱去?” “……” 见沈应面色骤冷,霍祁笑出声来,边笑着边坐回原位摆手道。 “玩笑而已。” 沈应冷漠抱胸:“陛下刚刚让人把禁卫军统领给打晕,把我给劫了出来。原本我的罪名只是可能会被诛九族,现因陛下的举动,我是铁定要被诛九族了——陛下觉得我会傻到现在回去自投罗网吗?” 说的好像他是已经打定主意能跑一个是一个了。 霍祁不由好笑:“你还真是半点也不在意沈家人。” “沈家?”沈应脸上挂起一抹轻笑,“沈家从前就说我是他们家的灾星,这下我真成灾星了,不是称了他们的心意?” 这话霍祁听得有趣,他知道沈应和沈家关系一直不好,原因却不明。 只知道沈应父母不睦,后来两人和离,沈应随母亲嫁到了金陵周家,便和沈家再没有往来。 霍祁对沈家最深的印象就是,前世沈父过世时,沈应回家奔过丧。后来沈应去世,沈家又跑来抢着治丧。 每回出现都跟丧事有关,晦气得很。 霍祁也不喜沈家,对沈应的话直接点头赞同道:“沈家确实该为你受些罪才是。” 他知沈应做了首辅后,沈家没少在金陵借着他的名头捞好处。虽沈应多番制止,却也无用,连累霍祁也为首辅家事操心了许多。 既以后要享福,现在也该受些罪才是。 霍祁淡笑一声,敛尽目中的嘲讽。他随手打开几案上的雕刻着金雀银花的香炉盖子,抓起香药盒子里的苏合香往里面扔了一把。 香味瞬间充斥整辆马车,沈应捂住鼻子咳嗽起来。 “香料不要钱啊咳咳,被你这样一用咳咳咳……简直跟乡间熏猪肉一样,哪里有半分风雅。” 这都十四年过去了,霍祁哪里记得年轻的沈应是这样的娇气鬼,心虚撇嘴道。 “朕富有天下,小小的一点香料难道还用不起。” 嘴上这样说着,手上还是动手用茶水将香炉浇灭了。见沈应咳嗽声不止,霍祁皱了皱眉头,又倒了杯茶给他。 看着递到眼前的茶杯,沈应怔了怔,脸上闪过些许喜色。 他接过茶杯犹豫片刻,默默起身坐到了霍祁身边。 霍祁挑起眉头,就见沈应捧着茶杯扭捏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一般转身,伸手向霍祁脸上的伤口探来。 “你的气消了?” 沈应声音温柔,语气里含着微微笑意。霍祁冷静后仰,抬手拦住了眼前人的动作。 “沈卿自重。” 沈应:“……” “恕臣没听清,陛下刚才说什么重?” 沈应仿佛真的没听清,又对着霍祁重复了一遍。霍祁向后坐了一些,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一脸正气地说道。 “朕说请沈卿自重。” “……” 沈应冷笑了一声,伸手从香药盒子里抓了把苏合香扔到霍祁胸口。 “装你的假正经去吧,以后少碰我。” 说完便转身坐回了对面。 说的好像霍祁稀罕碰他一样。 前十四年霍祁没碰过他,不照样活过来了。反倒是他沈应,霍祁稍微对他有点亲近之意,他就表现得要死要活好像霍祁杀了他全家一样,真是让人倒尽胃口。 想起往事,霍祁就气不打一处来。 两人相对无言、相看两厌。 沈应在对面坐着,白眼只差翻到天上去了。 霍祁懒得理他,转头开始思考起现在该怎么办。人既然已经救了,就不能不管,他虽厌恶他的沈首辅,却不得不承认沈应对于大衍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 霍祁不能让他折在这场太后与朝臣对自己的倾轧中。 只是现在所有人都想用沈应的生死来拿捏霍祁,要找个盟友实在是难。 霍祁捏着下巴思索了片刻,眼角瞥到几案上绣着‘何’字的苏合香盒子。 霍祁心头一动,眼角眉梢勾起嘲弄的笑意。 沈应心生警惕:“……你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霍祁右手支着下巴,左手伸出捏了捏沈应的脸颊,向他挑眉笑道。 “我想到一个人可以救你。” “谁?” 沈应疑惑,也顾不得还在生气,再度向着霍祁倾身而去。霍祁却悠悠收回手来,满脸高深莫测地向他说了四个字。 “沈卿,自重。” 这下沈应的白眼真的翻到天上去了。 …… 诏狱。 文瑞安排好追捕的人,揉着后脑勺从沈应的牢房走出,准备进宫向太后禀报沈应被皇帝劫走的事。 摸着头上拱起的肿块,文瑞心道这小太监下手也太狠。 没看他都没还手吗,也不知道收着点力。 没走两步,文瑞忽然神色一凛,停下脚步向黑暗中望去。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哼:“你这戏未免做得太假,被个小太监放倒了,传出去你也不嫌丢人。” 听到来人的声音,文瑞放松下来。 “你说得倒是轻松。太后和皇帝都是我们的主子,这太后要抓人,皇帝想救人,我们夹在其中可不就是只有挨打的命。”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片刻。 “我只有一位主子。” 文瑞苦笑:“你是如此,我却不是。” 那人又沉默起来,倏忽黑暗中传来硬物划破空气的响声。文瑞抬手接住迎面飞来之物,反手一看发现是一个药瓶。 文瑞眼眸中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再向那个角落望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文瑞勾起唇角,摇头感叹:“真是别扭。” …… 霍祁出宫出得匆忙,带出的人手里,也不知有没有藏着谁的眼线。 走到半道,霍祁就把他们都打发回宫了。 霍祁劫走沈应,太后肯定震怒,他回去也要挨骂,不如和沈应一起躲上一躲。 霍祁只留下了两个信任的暗卫,便让余松把宫人、侍卫全都带走。余松自然不肯,可抵不过皇命难为,带着众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依依不舍的表情,把沈应看得肉麻到不行,让霍祁干脆跟余松一起回宫,免得余松梦里都睡不踏实。 霍祁笑吟吟回眸:“你吃味了?” “自然是,”沈应同笑,“余公公只挂念着你,都不念着我,我醋得很。” “原来如此,那等这事儿过去,我让余松去你府上伺候。” “陛下说笑了,沈应不过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府上可用不起三品总领太监。” 两人你来我往,不甘示弱。 霍祁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些同沈应斗嘴的乐趣。 其实若不念及两人日后的隔阂,能日日同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美人为伴,也是一桩乐事。 可惜…… 霍祁微微一哂,他现在观沈应如猛虎。 只敢远观不敢沾染。 霍祁找了个暗卫的私宅,带沈应换了衣服。两人又从私宅的后门走出,七拐八拐走到城南工部尚书何荣的宅子,叩开了何府的大门。 何荣是当今太后的亲哥哥,也是霍祁的亲舅舅。 对就是那个会在八年后被沈应弹劾,由霍祁亲自下旨斩首的那位舅舅。 ——也不可能会有其他人了,毕竟霍祁就这一个舅舅。 带沈应来找何荣求助,霍祁自己都觉得自己脸皮厚,偏沈应还在后面念叨。 “我看你是真的傻了,何尚书是太后的哥哥,他怎么可能帮你对付自己的亲妹妹。” “够了。”霍祁打断他,“若不是你一时冲动闯下大祸,我又何必来求舅舅。” 沈应闻言顿住,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归于沉默。 霍祁此时却无心去管他的矫情病,他带着沈应进了何府,管家却告诉他何荣正在花厅宴客,请霍祁先到后宅观水阁乘凉,他去请何荣来见霍祁。 霍祁在廊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往库房方向搬礼物的何府下人,忽而开口问道。 “是洛阳来的客人吧?” 管家是知道他身份的,正毕恭毕敬地讨好着他,听他有此一问直接脱口而出。 “是……” 话出才知失言,忙找补道:“是老爷旧时在洛阳的好友。” 说完管家憋了憋,还是忍不住问道:“圣……少爷怎么知道那客人是从洛阳来的?” 霍祁扫了一眼礼物上明目张胆刻着的蟒纹,心道我又不瞎,却不想在此刻将事戳破。 他扫了一眼西北角挂的葡萄架,正要胡诌一句‘我瞧这院中西北角有紫气,定是有雅客从南方来’。 身后却悠悠传来沈应的回答:“这样好的牡丹花,自然只有洛阳才有。” 两人回头,沈应正站在廊沿处新放的一株二乔牡丹前,轻抚摸牡丹的枝叶。 “一花双色,足以倾城。”沈应笑道,“洛阳牡丹果然名不虚传,沈某今日有幸得见也算不枉此生了。” 管家松了口气,忙擦着额上的汗:“沈大人谬赞了。” 管家只怕说多错多,不敢再在他们二人面前多留,借口要去通知何荣前来拜见,便请他们先跟小厮去观水阁。 霍祁淡淡颔首允了,管家人一走他又对小厮说自己是熟客,不必旁人带,把小厮也打发走了。 待旁人散尽,霍祁才再度回眸。 沈应还站在红白牡丹前,向着霍祁轻轻一笑:“铜雀春深锁二乔,听闻何尚书最近在府中修建了一处乘凉的楼台。” “陛下,看来有人想让你舅舅做曹操。” 恰如彼时彼刻,沈首辅把御笔拍在霍祁赦免何荣的圣旨上。 ‘何荣意欲谋反,罪不容赦。他院中修的楼台原名朱雀台,是何意你难道不懂?你是要真等他做了曹操才知道后悔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曹操?”霍祁笑出声来,“何荣没那个胆子。” 霍祁知道何荣是被构陷的。 5、第 5 章 霍祁是何荣的亲外甥,他怎会不了解何荣的性情。 若说何荣贪污,霍祁是信的。 他这个舅舅生平就最大的弱点,就是看不得金银财宝从眼前过,看到了总是忍不住要沾上两手。 霍祁老爹为治他这个毛病,也是操尽了心。 原本何荣是在吏部做侍郎,结果他在吏部串通官员,收钱帮他们完成官员考核。 先帝发现这事将他责罚了一通后,又把这位小舅子安排到了礼部当差。 心想礼部是个清贵差事,这总算不能贪了吧,结果这厮在接见外使时收受贿赂被御史撞见,又被弹劾了一通。 先帝被御史谏了个狗血喷头,只能连忙把小舅子调出礼部安排到了刑部当差。 本想着刑部都是苦差事,何荣就算再贪也没法在刑部捞钱。 结果,何大人在刑部搞起了‘赎罪银’制度。凡是犯事官员,在他那里交钱的都可以轻判。 霍祁老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没举剑冲到刑部亲手斩了何荣。 但无奈何,他虽不只一个小舅子,他老婆却只有这一个同胞兄弟,只能想办法捞出来继续操心。 再给安排到……户部?算了老鼠进米缸,霍祁老爹还想给大衍留两个钱。 兵部?先帝叹息,可别折腾那群苦当兵的了。 最后思来想去,先帝决定把何荣安排到工部给自己修院子,三令五申不准他碰水利、兵工之事,就在工部负责监造宫室——贪皇帝的总比贪百姓的强。 随便他怎么折腾,总归他们不去住就是了。 这也是先帝打着修建宫室名头给何荣发零花钱了,总的还是希望他拿到钱就别去贪了。 ——可惜他低估了何荣的贪婪。 霍祁暗自叹息,他这位完人老爹平生最为诟病的两处,就是对待国舅何荣和永安王李傲的态度。 一个是太宠,一个是太苛刻。 永安王李傲曾是先帝长兄昭惠太子的伴读,二十八年前随昭惠太子巡边时曾被敌军所俘,在大邑当了九年俘虏,后辗转回到大衍,被霍祁的祖父成帝收做义子,封了永安王。 先帝厌恶李傲,是因昭惠太子便是死于李傲被俘的那场战乱中。 先帝怨恨李傲没有护好太子,还苟且偷生,所以对李傲多有苛待。 霍祁常常想,若是自家老爹把对国舅的宽容,挪一半给李傲,也不至于把永安王逼得迁居洛阳,与他死生不复相见,他自己还落得个刻薄寡恩的评价。 霍祁瞥了那株洛阳牡丹一眼,心道偏偏现在李傲和何荣还搅合到了一起。 若是换他老爹在朝,恐怕已经开始头痛了。 只是……谋反?霍祁摇头,何荣没那个胆量,李傲没那个本事。 沈应对于好霍祁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觉得霍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他对朝政向来不在意,现在不过是看到了就提醒霍祁一句。 既然霍祁本人都不在意,沈应也没再过多纠缠。 两人闲庭信步,慢悠悠地走到观水阁,何府的下人已经备好茶点。 沈应进门,看见阁中悬挂的一张瑞鹤图,吃惊地‘咦’了一声。霍祁闻声向他望去,沈应又闭上了嘴巴,微微笑道:“无事。” 见他神神秘秘,霍祁瞬间倒尽胃口。 他随意坐到椅子上,端起茶盏向下人吩咐道:“我现在不想休息,就在此处等舅舅,要是没事你们就退下吧。” 茶水清香扑鼻,霍祁身子顿了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低头饮了一口茶。 旁边的沈应端过茶水,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向霍祁投来了担忧的视线。 霍祁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不过大抵因着两人刚才在何府大门争吵,沈应现下还算乖觉,向霍祁望了一眼后,又闭上了嘴巴。 看着很有几分可怜相,竟惹得霍祁真生出了几分怜惜。 霍祁放下茶盏,勾唇一笑,帮沈应向何府下人说出了想说的话。 “这茶水不错。” “这茶水不错。” 李傲放下手中茶盏,向何荣赞许。何荣得意:“这可是蜀中新进的蒙顶甘露,今年霜降得早,砸死了不少茶树,蒙顶甘露也较往年少得多,皇宫统共只得了几两,多的全在我这了。” 李傲闻言轻轻一哂:“看来国舅在工部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何荣像是没听懂李傲的嘲讽,直接拍腿大笑起来,举着茶盏让李傲多喝一点。 “王爷既然喜欢就多用一些,换是旁人来我都不给他喝,只有王爷才配得上这茶。” “李某谢过国舅抬爱。” 李傲笑着向何荣举了举茶盏,倒是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二人正聊着,管家行色匆匆走进花厅,在何荣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李傲看到何荣脸色微微一变,淡淡收回视线,继续低头饮茶。 何荣皱眉思索片刻后,挥手让管家退下,站起身来向李傲赔罪。 “家中来了件麻烦事,恐怕要我亲自去看一看。不能继续相陪,请王爷见谅。” 李傲这才放下茶盏,微微笑道:“既然府上有事,我又怎好再叨扰。” 李傲起身告辞,何荣为难地搓了搓手,犹豫了半晌开口说道。 “其实是圣上驾临,王爷不如随小臣一同去面圣?” 何荣向来是个知恩图报的。 因李傲送了他大礼,他也有心为李傲和霍祁调停一二,让李傲以后的日子好过些。 李傲却摇头拒绝。 “罢了,我是个不祥人,去了只会惹陛下不快。” 何荣劝慰道:“王爷莫这样想,祁儿是个宽厚的孩子,王爷若有心与他交好,他自然也会待你好的。” “但愿如此。”李傲叹息。 何荣又细心安慰了李傲一阵,亲自陪着将人送出府邸。 李傲的车架远去。 何荣收起脸上的笑容,望着滚滚车尘,轻声道了句‘可惜’。 旁边陪侍的人听到,脸都吓白了。 何荣回头看到他煞白的脸,又大笑起来:“孬货!怕什么?走,陪我去瞧瞧我那大外甥。” 何荣大步走在前方,向观水阁行去,身后的人忙小跑步跟上。 观水阁是一座修在湖心的楼阁,由一座飞桥连接岸边。何荣原本是修来给自己夏日乘凉的。只是霍祁当太子时来何府玩,多住在此处,次数多了何荣就把此地划给了霍祁,自己另在城南找了块地修了座临水小轩做乘凉用。 ——反正用的霍祁老爹的钱。 何荣一年也不来观水阁几次,都有点忘记此处的秀丽风景了。 管家正在湖边候着,见他来了先问永安王送来的礼物可要全部锁进库房。 何荣不悦:“锁起来干什么,都给我找地方摆着,府里那么多屋子不够你们摆是吧。” 管家很是习惯他这幅暴发户作风,只是…… “老爷,陛下可还在府里。” “你还想得挺多。”何荣数落他,“你也不想想连他老子都不管我,他能管得着吗?你等着瞧吧,这回跑来肯定又是来求救的,咱们的陛下等会儿还有的求我呢。” 管家听得心惊胆战,真觉得跟了这位老爷,简直是把命先押给了阎王。 何荣得意地走过飞桥,进屋就撞见霍祁和沈应在聊天。见到霍祁脸上的青紫色伤痕,何荣不由啧啧两声。 “怪道太后要关沈应,这我看了都心疼,何况是你母后。” 他倒是一点也不惊讶,霍祁从大牢里劫走沈应的事。 见他来了,沈应先起身行礼。霍祁还懒懒地坐在椅子上,只嘴上叫了声‘舅舅’。 何荣躬身向霍祁见礼:“臣见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舅舅请起吧,你我乃是甥舅,不必讲这些虚礼。” “谢陛下。” 何荣从善如流,起身后又扶起了起沈应说外头有人要见他。沈应在何府可没熟人,自然疑惑谁要见他,何荣却笑道。 “我不过是帮人带句话罢了,哪知道是谁找你。你要是想知道,问别人去吧。”何荣眼神直瞟霍祁。 简直就是当着霍祁的面,明示这事是霍祁安排的。 沈应满脸疑惑地向霍祁望去。 霍祁平静地笑着:“既然有人想见你,就去见见吧。” 除了这句话他什么信息也不愿透露,沈应只能满头雾水地跟着管家走了。 离去时,沈应还听到何荣跟霍祁夸口。 “陛下来得正好,我近日新得了几斤蒙顶甘露,知道你爱喝这茶,专门给你留了,保准比你宫中的都好,等下我就让人给你包起来。” 沈应回眸望了一眼,霍祁正端着茶碗,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在听何荣讲话。 莫名的,沈应从他的笑容里察觉出了一丝寒意。 待沈应走远后,甥舅两人才聊起他。何荣看着霍祁脸上的伤痕,嘲笑道:“早就跟你说过沈应这小子看着温温柔柔像块暖玉,实则是个爆碳。你不信,非要去撩拨。这下被火星子烫到手了吧。” 霍祁自嘲:“何止是被烫到手。” 霍祁何止是被烫到手,是被爆起的火星完全缠住了、裹紧了,用他做引子烧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漫天,将霍祁整个人都燃尽了,连点灰迹也不曾留下。 “怪哉,你居然会承认。”何荣纳罕,“难道你想通了,准备把这爆碳丢了不成?” “就这样放过他,不是便宜了沈应。” 霍祁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总要让我玩够本才行。”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何荣偏头琢磨了片刻,假作恍然大悟状:“当年你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结果转头还不是被你爹给拿捏得死死的。” 何荣上下看了霍祁几眼,摇头感叹道。 “我看你比你娘也差不了多少。” “痴情种。”何荣评价道。 霍祁差点嗤笑出声,太后对先帝也能叫痴情的话,那沈应对霍祁至少也能获个情深如海的评价。 两人又聊了一阵,何荣要设宴款待霍祁。因沈应还没回来,霍祁便自个儿去了,两人在席间商定好何荣替沈应求情的事,霍祁自然是许出去了许多好处。 他心里有些谋划,要借此事成,倒也半真半假地谢了何荣好几回。 两人都喝得酒气熏熏回了卧房,霍祁由何府下人伺候着睡下,昏昏沉沉睡到半夜,忽然察觉到一只手解开了他的腰带,摸上了他的胸膛,然后是一点柔软的触感跟着呼吸间的热气落在霍祁肩膀上。 霍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把来人从被子里拉了出来。 两人抵额相对。黑暗中,霍祁看见一双似猫儿伶俐的眼眸,正望着他笑。 “陛下,现在还需要臣自重吗?”沈应问。 他面上尚有红潮,不知在被子里憋了多久。 霍祁想到刚才他在被子做了些什么,又见他这幅秀色可餐的姿态,喉咙也变得干燥起来。 霍祁咬牙:“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应无辜:“我见完陛下让我见的人回来,却发现没人给我安排睡觉的地方,就只能来睡陛下的床榻了。” 以他刚才的表现来看,他哪里是想睡霍祁的床,分明是想睡霍祁本人才对。 沈应用手指勾住霍祁寝衣的衣带,凑到霍祁耳边。 “既然要睡陛下的床榻,总要给些租金才是。” 热气扑打在霍祁耳廓,打得霍祁心猿意马,甚至开始考虑起今晚消受了这美人恩会有什么下场。 其实又能如何?他又不是没睡过沈应。 霍祁刚刚想通,却听沈应轻轻一笑:“陛下要做君子?” 他咬了霍祁的耳朵一下,继而起身拿起自己的衣服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道。 “那我重新找个睡觉的地方去。” 霍祁耳边还残留着湿漉的触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关门离去。 半晌才反应过来,沈应刚才绝对是在报今日霍祁让他自重的仇。 6、第 6 章 昨夜霍祁被沈应涮了一通,心中有气,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也没能再入睡。 霍祁想起若按前世算,他今年好歹三十有三了,居然让沈应这个才满十八的毛头小子戏弄了,若是不好好惩治沈应一番,霍祁以后有何颜面继续存世。 咬牙切齿了一宿。破晓时分,霍祁翻身起床,也没叫旁人来伺候,自个儿穿好了衣服,才召来何府小厮附耳吩咐了几句。 听到他要的东西,小厮吃惊地看了他几眼,又听到他说东西要与沈应身量相当,小厮暗自啧啧两声,感叹陛下和沈探花可真会玩。 不一会儿,小厮带来了霍祁要的东西。霍祁随意地翻了两下,见确是自己要的东西,带着这些东西就直奔了沈应昨夜安置的卧房。 推开门,见沈应还蒙头大睡,霍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直接把手中衣物扔到床上,沉着脸说道。 “起身。” 沈应被吵醒,躺在枕头上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又皱着眉头翻身闭上双眼埋头睡去,边翻身嘴上还边念叨着。 “别吵,你自己上你的朝去,我要继续睡。” 竟是,将此刻当作他们从前在宫中相伴的那些时日。 那时先帝新丧,霍祁悲伤到不能自已,却还要强打精神同时面对先帝丧事和朝政大事,日日都疲惫不堪。 幸而有沈应陪伴在旁,霍祁才能勉强撑过那段时光。 思及从前,霍祁心软了几分。他们也不是没有过相爱的日子,只是怨恨、猜忌的时间更长,再回头看,霍祁早已经忘记爱他的那个沈应长什么样了。 可惜心软不过一刻,霍祁转瞬又想起昨夜自己被撩拨起火,又被晾在床上的羞恼,眸色沉了下来。 “我要去天香楼用早点,你若不愿起身陪我,那我便找人把你家小弟请来陪我。”霍祁慢悠悠地说道。 霍祁口中的小弟,是沈应母亲改嫁到富商周家后,与周老爷生下的独子周兴。今年才十三岁,胆小得很。前日闻听沈应被下了大狱,周兴已经被吓掉了三魂。 昨日霍祁让人带周兴来见沈应,沈应哄了好半晌才把人哄好。 今日霍祁若再把周兴唤来,明里暗里吓他一通,能把孩子给直接吓傻。 本来昨日沈应见到周兴,念起霍祁匆忙间,还有心为自己记挂着家里,心中颇为感动。谁知今日便听霍祁拿周兴做饵,引自己上钩。 沈应登时翻身坐起,凝眸看了霍祁半晌,骂道:“卑鄙。” 霍祁笑容自得:“彼此彼此。” 谁叫沈应要留周兴这么大个的破绽在京,霍祁若不加以利用,怎么对得起他比沈应多活的这十四年。 沈应白他一眼,起身正要穿衣。霍祁却拦住他,要他穿自己带来的衣服。 沈应这才看到霍祁扔在床上的衣物。他抬手随意翻了翻,认清这是什么装扮后沈应忽然顿住,他抬头似笑非笑地向霍祁挑起眉头。 “陛下这是要我扮作你的书童?” 霍祁回之以笑:“朕难道不配用你探花郎做书童?” 沈应心知他是在为昨晚之事生气,低声嘀咕道:“你是天下之主,自然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谁敢忤逆。” 他从善如流拿起那套衣物,向着霍祁微微一笑。 “臣现在就更衣,请问您是要在这看着吗?” 霍祁不动如山。 知他是想反调戏回来,但莫名其妙被他占便宜,沈应总觉得心头不爽,也只能咬牙忍耐。 沈应僵笑着抬手,缓缓解开寝衣的衣带。 他昨夜脱霍祁的衣服时倒快,现在脱自己的衣服不知怎么就慢了起来。 动一下要缓三下,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沈探花是胳膊受了重伤。 霍祁就爱这种对沈应步步紧逼的感觉,甚至换了种轻松的姿态,开始欣赏起眼前这场活色生香。 沈应真被他的恶趣味气到嘴角抽搐,心里默念了三遍‘早死早托生’,沈应一下脱下身上的衣物,露出白皙劲瘦的躯体。 霍祁呼吸滞住,同时外头传来何荣的声音。 “你们两个是不是又闹别扭……哎哟——” 何荣踏进屋子,只觉得眼前一花,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被霍祁拉住胳膊,像一阵风似的带出了沈应的卧房。 然后就听见房中传来沈应的笑声。 霍祁脸色阴沉地砸上了房门,拉着何荣来到厅中坐下。小厮适时为两位主人奉上香茶,霍祁尝了一口就说茶水太烫了让换成凉水。 小厮听命而去,端来凉水时同时端走了霍祁放在茶几上的茶盏。走出几步,小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茶盏底部,低声纳罕道:“这也不烫啊。” 何荣端着茶盏看了看沈应卧房的方向,又看了看猛喝凉水的霍祁,愣了半晌忽然拍着扶手大笑起来。 “你啊你,还要整治人家,结果转头就被人家整治了吧。”何荣用手指点了点霍祁,“我看你这辈子就被沈小子给吃死了,逃不掉的。” 霍祁被他嘲笑,真是气得牙痒痒。刚才要不是何荣突然闯入,他岂会在沈应面前露怯。原本大好的局势都被何荣毁了不说,他居然还敢在这里嘲笑霍祁。 “舅舅,”霍祁沉着脸,“现在这个时间,你不该去上朝吗?” 何荣浑不在意:“皇帝都还在这儿,我去上什么朝。” 霍祁冷脸盯着何荣,用脸色向他表示‘我不上朝是我作为皇帝的自由,你不上朝是你作为臣子的态度’。 嘿这小子,现在倒是跟他摆起皇帝的谱了。 何荣哭笑不得,起身懒散地向霍祁躬身行了一礼。 “是,陛下。微臣现在就去上朝……”何荣瞟霍祁一眼,“等我上完朝,就去后宫让太后下旨砍了你的小情郎。” 说完最后一句,何荣麻溜逃走了。 如此放肆,霍祁被他气得又喝了一杯凉水。换上书童打扮的沈应,适时从房中走出,满脸疑惑地望着何荣远去的背影向霍祁发问。 “舅舅刚才说什么了,惹得你这样生气。” 霍祁放下茶碗,冲沈应冷笑了一下:“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沈应:“……?” 沈应越发觉得,霍祁一定是被他给打傻了。 …… 两人坐着何府的马车去了天香楼。 霍祁自然是做公子打扮,让沈应做书童伺候他。 沈应是个乐天知命的人,真换上书童打扮也不羞恼,还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玩。 在马车上,沈应对霍祁是捏肩捶腿,好不殷勤。 把霍祁从头到脚都给摸了个遍,还要时不时在霍祁耳边吹口气,问他力道可还满意。 总要把早上被占的便宜给占回来才行。 霍祁当然知道他又在玩昨晚那套,岂能让他得逞。 霍祁一路隐忍。到天香楼门口,沈应先跳下马车又转过身来扶霍祁。霍祁扫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大街,抓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顺势长臂一展向着沈应细瘦的腰身而去。 他手臂轻轻用力,直接当着门口一众食客的面将小书童搂入怀中。 “你刚才不是要摸吗,怎么不继续摸了?” 高大英俊的男人在纤弱的书童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出此言。 书童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简直是白日宣淫。 门口的食客看着那模样堪称绝色的书童咽了咽口水,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天香楼的招牌,差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走到帽儿巷的红袖馆去了。 沈应再豁达,也不过才十八岁,实际青涩得很。平常私下里同霍祁玩些情趣,他倒还能消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如何也不行了。 “你……”沈应瞪向霍祁。 霍祁迎着他的瞪视,笑吟吟反问:“我如何?” ‘你有病!’ 沈应憋了憋终究没把这几个字说出口。他试着挣脱了几下,却没能从霍祁怀里挣脱。 沈应用手肘用力捶了霍祁两下,闭着眼睛破罐破摔道:“你随意!” 他现在是知道了,作孽作多了总要报应回来。他占得霍祁便宜,霍祁自然也能占他便宜。 这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命,都是命。 沈应紧闭双眼,只当自己没看见四周便无人。 见他这般认命,霍祁轻轻笑了一声。他松开手臂将沈应推到一旁,自己大步向楼中走去。 “走吧,进去伺候。” 沈应没想到这般轻易就能过关,愣在了原地。霍祁回眸望他:“难道还要爷亲自来请你不成?” 沈应回过神来,忙小跑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角,挤出笑容问道。 “这样爷可还满意?” 这下终于换霍祁大笑出声,他抬手捏过沈应的下巴调戏道。 “不错不错。应儿,你家公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副没骨头的样子。” 沈应知他还没气过,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亦步亦趋跟他走进了天香楼。 手下却不住用力,不时装作搀扶给了霍祁几个手肘。 霍祁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硬是给受了下来,继续装成纨绔调戏沈应。 要是让他舅舅何荣看到,真得摇头感叹一句:何苦来的,真会自讨苦吃。 两人你来我往,眼中只有彼此,却没看到对面街上缓缓走出一紫衣公子哥,手里敲着折扇不住地打量二人。 7、第 7 章 天香楼位于九市门街,足有三层楼高,是城南最大的酒楼。城南又是官员、富户聚集区,是以京中贵族子弟饮酒作乐多在此地。 霍祁一早选了来天香楼吃饭,并不全是全为了戏弄沈应。 今早他在房中等小厮拿书童装扮来时,有暗卫来向他禀报,他的舅舅昨夜虽与他一样喝得糊里糊涂,今晨却精神炯烁地接见了一位客人。 两人在书房谈了许久。 谈完,送客时国舅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那客人走出何府大门时脚下都带着风。 看样子两人是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霍祁听到这个消息,都感叹何荣手脚快。 明明昨夜霍祁才与他谈妥了请他为沈应求情的条件,今早何荣就选好了买家。 看来是早势在必得。 就算霍祁不做这个推手,他也会找其他路子赚这笔钱。 若论生财之道,满朝文武,谁能比得上何尚书。 霍祁来天香楼,就是因为暗卫来报,国舅的客人从何府出来就来了这天香楼。 霍祁特意赶来,就是想看看这位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以两人进楼后,霍祁未选楼中小隔间入座,而是漫不经心地左右打量着。 眼角瞥到二楼角落坐着的暗卫,霍祁淡淡收回视线,抬手让伙计带他们去了二楼随意选了张桌子坐下。 沈应见霍祁非要坐在人来人往之处,只当是他又起了什么心思,想当着众人的面继续折辱自己。 霍祁刚刚坐下,他就认命地尽起书童的责任,站在了霍祁身后,准备伺候他酒菜。 霍祁半是吃惊半是好笑地看他一眼,点头赞赏道。 “总算有几分自觉了。” 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握住沈应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沈应故作扭捏,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身子。 “公子这不合规矩,要是让太太看到又该责罚我了。” 霍祁:“……” 他还挺入戏。 霍祁神色暧昧地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探花郎脸皮之厚,真叫朕望尘莫及。” 沈应扯着嘴角假笑:“成全陛下的心意,也是臣子本分。” 霍祁嗅到淡淡的苏合香味,由沈应颈间散发出来。沈应平日并不熏香,这香味是昨夜他在霍祁床榻间染上的。 霍祁有些得意,也有些微讽。 再恬静淡然的人,沾上了权力欲望,也会变样。日后沈首辅在用各类名贵香料熏衣时,可曾想起过曾经不爱熏香的自己。 霍祁如烫手一般,骤然松开了握着沈应的手。 沈应满脸疑惑地向他望来,霍祁却木着脸,只当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沈应有些意兴阑珊。 这两日来,他总是觉得拿不准霍祁的心思,既不知他何时会怒,也不知他何时会喜。相处间总有些小心翼翼,偶尔随心所为惹怒了霍祁,又不知该如何去哄。 从前总是霍祁哄他,现在霍祁不愿哄他了,他竟不知要如何再与霍祁相处。 沈应觉得胃里有些翻滚,正巧伙计为他们奉上酒楼中用来下酒的羹汤。 沈应不愿困于愁绪中,先开口打趣道。 “这下酒菜怕是上错了吧,哪有人大早上就喝酒的。” 沈应虽做的是书童打扮,但气质、相貌却不凡,伙计也不敢轻视他。 伙计偏头想了想,含笑解释道:“客官您别误会,这羹汤是我们酒楼送的,是怕有些腹中饥饿客官赶远路而来,等久了伤胃,所以才先奉上羹汤以暖肠胃。” 又见沈应脸色略有些苍白,伙计便先盛了两碗奉给他们。 “请二位先暖暖胃。” “你倒伶俐。” 沈应接过汤碗,夸赞了那伙计一句。霍祁瞥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听说周家小弟昨日来时带了几包药给你。” 他话只说一句,剩下的还要沈应来猜。 沈应极想冷笑一声,回他一句‘关你何事’,却又不想与他再起争执。 喝了两口羹汤,肠胃终于暖和起来。 沈应用勺子在碗里划拉着,故作轻松道:“不过是点风寒药,兴儿太小题大做了。” 听到风寒二字,霍祁脸色骤然一变。 他右手紧握成拳,用了好半晌才慢慢松开,低声问了一句。 “怎么会着了风寒……严重吗?” 虽两人有诸多矛盾,但听他关心自己,沈应还是开心的。 此时沈应心头涌出的暖意,胜过他喝十碗羹汤。 “小病而已。”沈应解释,“是那日冒雨回家时在路上摔了一跤,淋了好些雨,才着凉了。大夫已经开了药,喝完药再找他扎几针便没事了。” 他说的那日,便是两人在宫中吵架,沈应冒雨出宫回家那回。霍祁只知道他回家以后,几日躲着不见人,却不知道他是生病了。 想到从这时起,沈应便有瞒着他的事,霍祁心头像扎根刺。 不过知道沈应的风寒并不严重,霍祁也松了口气。 待回过神来,霍祁才惊觉自己刚才涌现出的害怕有多可笑。 现在的沈应于他而言,不过就是枚棋子、是戏耍的对象、是手中的玩偶。 若是没了,再换一个便是。天下之大,霍祁难道还怕再找不到一个玩物? 何须畏惧到连手掌都在颤抖。 霍祁用力握了几下拳头,终于镇定下来。 他有心掩饰自己的狼狈,伸手摩挲起沈应的手背调戏道。 “无事便好。听到小应儿你染了风寒,公子我真是心疼。我的心肝,我真恨不得能代你生病,好叫心肝你不必亲身受病痛之苦。” 说着眼角还挤了点眼泪,霍祁抬起沈应的手为自己拭泪。抹完眼泪,霍祁又把沈应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两下。 沈应:“……” 两声心肝把沈应叫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戏过了点吧,仁兄。 面对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嘲弄的目光,沈应僵在原地,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出戏。 也回叫两声‘心肝公子’? 不行太恶心了,实在是太恶心了,沈应叫不出口。 两人正僵持着,忽听到楼梯处传来鼓掌声。两人闻声望去,却有一紫衣公子领着书童,一边鼓着掌一边用帕子擦着眼泪向他们走来,十分自然地坐到了两人身边。 “二位的真情真是令人动容。” 霍祁和沈应齐齐怔住,互相向对方使了个眼神。 ‘你的朋友?’ ‘不是你的朋友?’ ‘完全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 两人都向对方摇了摇头,那紫衣公子见状又笑了起来。 “二位真是神仙眷侣,叫人艳羡。”他叫伙计拿来美酒,向两人敬了一杯,“在下王元纬,乃是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王景的长孙。” “今日见二位……”他举杯对着霍祁赞誉道,“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又举杯向沈应,眼含深意笑道:“丰姿冶丽,绝世无双。” “元纬观二位实乃当世不凡之人,心生钦慕向往之心,这才上前搭话。还望二位兄台莫要嫌弃元纬乃无名之人,不配与二位结交。” 好家伙,王家那浪荡子王元纬。 听到这人的名号,霍祁与沈应对视一眼,眼神立即变为十分嫌弃。 王元纬说自己是无名之人,那可真是太谦虚。满京师谁不知道王家的大公子王元纬是京师第一等眠花宿柳人物,连沈应这等才来京师两年的外地人,都听过他色中饿鬼的名号。 知道这人是谁,霍祁便懂了他刚才往沈应瞟的那几眼是什么意思。 霍祁冷笑一声,接过王元纬手中酒杯随手往桌上一扔,懒懒地靠坐在椅子上。 “与我结交?你确实不配。” 王元纬脸色微变,有心当场发怒,但眼睛往沈应脸上瞟了几下,又有些不甘心。 霍祁见他眼珠转了几下,脸上挂出神秘的微笑,俯身凑到霍祁跟前压低声音说道。 “我瞧兄台也是此道中人,”他的目光在沈应脸上扫了一眼,“却不知这世间虽有那等绝色美人,叫人见之难忘,却也有貌不惊人但身段柔软的名器,叫人用过……” 霍祁听得恶心,直接打断他:“你要说什么。” “我这书童名唤竹月,便是这等名器。” 王元纬嘿嘿一笑,让书童给霍祁再倒一杯酒。那书童容貌秀丽,自来时便浑身颤抖着,此时听到王元纬的吩咐更是眼中含泪,我见犹怜。 见王元纬心意已决,书童咬着牙为霍祁敬上一杯酒。 霍祁没接,他抬眸冷眼看着王元纬。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应看到那书童手上和颈上都有红痕,眉头狠狠皱起。他向霍祁冷笑:“还看不懂吗?他要用他的书童换你的书童。现在人已经送到你眼前了,就看你肯不肯换了,我的公子。” 霍祁脸色沉得吓人,沈应也被恶心得够呛。 他虽父母不睦,却照样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众人捧着他、爱着他、护着他,何时敢有人用这样的眼神打量过他。 同样是人,只因身份不同,便可任人蹂躏。 若他非是生在大富之家,会不会他沈应现在就是另一个竹月。 对弱者的怜惜和感同身受,叫沈应的心肠揪了起来。 他怒而拍桌,恶狠狠地向王元纬说道:“不必我家公子同意,我帮他允了。你把竹月留下来,我现在就跟你回家。” “沈……” 霍祁伸手捞他,被沈应错身躲过。 他起身拎着王元纬的领子,大步往楼下走去。 他今日不叫王景活剥了王元纬的皮,这翰林院编修他也不当了,回家种地算了。 8、第 8 章 沈应推开挡路的人,拎着王元纬气冲冲地往下楼冲去。 他是急着去找王景,来给王元纬来上一顿剥皮套餐。王元纬却还以为美人真看上自己了,暗自窃喜不已。 他就说嘛,他堂堂王家大少爷,有权有势有财有貌,还有万般风月手段,谁见了不喜欢。 这大美人之前跟的那位。 长相倒是不错,衣着也华丽,看上去是个富贵人家出身。 但王元纬看那人脸上有新添的伤痕,猜测他家估计也就是有点钱财但没什么权势的人户,所以才会让自家少爷被人欺辱。 这样一想,眼前这位美人弃那位跟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可惜了他的小竹月,就这样给送出去,王元纬还怪舍不得的。 干脆给那人点钱,买下这美人。 再把竹月一起带回去,他享尽齐人之福。岂不美哉? 这边王元纬在做春秋大梦,那边霍祁却被挡路的人烦得差点骂人。 天香楼是城南有名的大酒楼,日日客似云来,虽还是清晨但二楼的座位却已经坐满了。 方才霍祁他们这桌闹得厉害,众人都在偷偷瞧他们的热闹。这会儿眼见着其中一位主角跑了,当然是个个站起来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霍祁连推开了两个人,见沈应已经要走下楼梯,皱眉啧了一声高声唤道。 “武柳拦住他们。” 二楼角落的那暗卫闻声,立即纵身而起,一个翻身直接从二楼落到一楼大堂。 满室皆惊,只见表情冷漠的黑衣暗卫抬臂挡在沈应面前。 “主人还在楼上,公子岂可先走?” “你让开。” 见他岿然不动,沈应气恼:“你连我的话都不听?” 武柳淡淡摇头:“公子虽尊贵,却不是我的主人,我不必听你的吩咐。” 两人僵持不下,被沈应拎着领子的王元纬却色心又起。 他见武柳容貌姣好却气质清冷,似冰中养出一株牡丹,观之更别有一番滋味。 “嘿嘿都不着急,既然你家主人要留你一留,你就去同他好好道别,本公子不着急。他对你也是一番真情,本公子领会得领会得,倒是这位冷美人……”王元纬笑嘻嘻地伸出手去想摸武柳的脸,“不如也一同跟了我,保你从今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哎哟!” 王元纬手指才伸出两寸,就被旁边突然探出的一只手抓住。 来人反手一拧,王元纬右手手腕差点直接被折断。 王元纬左手捂着受伤的手腕,‘哎哟’叫着:“收力些收力些,要断了要断了。” 禁卫军统领文瑞从武柳身后走出,抓着王元纬的手腕含笑说道。 “这大清早的,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行此调戏之举,小王公子的胆量真是越发见长。” 王元纬忙哭着向文瑞求饶:“文统领恕罪!文统领恕罪!表兄、瑞表兄,看在咱俩往上数三辈也算得上血脉相连的份上,你饶了我吧。” 见他吃到教训,文瑞勾唇一笑松了手。 转头看见王元纬旁边的沈应,文瑞又立即跟见到瘟神一样,苦着脸别过头去用手掌遮住脸,嘴里连连念叨。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沈应:“……” 哎哟!竟连禁卫军统领都被搅和进来了。 天香楼的客人们自觉今日是赶上大热闹了,楼上楼下的客人都纷纷起身凑到最前方看戏。 小书童竹月原本也想下楼追人,却被人群挤来挤去,如浮萍一般被推到了一位正要下楼的锦衣公子怀里。 竹月忙请罪:“是小的冲撞了,请公子恕罪” 那公子见他书童打扮、模样轻佻,断定他是故意勾引。他冷哼一声,理好衣襟后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什么东西也敢来撞我。” 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被楼梯这幕吸引过来。 竹月被踢倒在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却仍旧伏地向那公子磕头。 “请公子恕罪。” 王元纬在楼下看到了,立即破口大骂:“撞就撞了,他想撞就能撞,你凭什么踢他。” 他几步跑到楼梯上拉起竹月:“贱骨头,你跪什么!见人就跪,也不看看那个人配不配受我王元纬身边人的跪拜!” 竹月低头不敢说话,几阶楼梯上那锦衣公子冷笑道:“王元纬?” 王元纬抬头看清锦衣公子的脸,也嗤笑一声,冷嘲热讽起来。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前科落榜的大才子,户部尚书罗大人的公子,罗旭罗少爷。” 罗旭回以嘲讽:“去年一整年都不见王少爷,我还以为你已经得花柳死了,原来还活着呢。” 听到两人对话,客人们皆忍俊不禁,却又不敢得罪这二人,只能死死咬着唇憋笑。 见到罗旭及他身后的人,沈应皱起眉头。 文瑞和武柳不经意地挪了几个站位,挡到了他面前。 众人的注意力皆被楼梯上那场大戏夺走。 人群中忽的伸出一只手,揽住沈应的腰把他拉入怀中。两人隐在人群中步步后退最后靠到了墙边隐蔽的角落。 “祖宗,你安分些。”霍祁贴在沈应耳边低声道,“别忘了你眼下本该在诏狱待着,若被其他官员或者官员亲属看到你在这里,就算太后免了对你的责罚,你也逃不开越狱这个罪名。” 沈应顿了顿,侧眸撞上霍祁仍带伤痕的脸庞。 霍祁也特意偏过头来把伤痕露给他看。 “我为了你连早朝都不敢去上,你却要自毁长城。若是你嫌自己活够了,不如直接告诉我,我下旨砍了你,好过日日为你担惊受怕。” 霍祁的声音里藏着隐隐的怒气。 他这几日躲到何荣府中,就是在等脸上的伤痕淡去。 不然这伤落在朝臣眼里,让他们坐实了沈应的罪名,这件事就不是一个小小的何荣能解决的了。 霍祁现在有些恼恨十八岁的沈应。 他竟忘记从前的沈应是如此冲动,今日若是换作是沈首辅在此,便不用霍祁处处提醒要他小心。 若是那人,或许反而会是他来提醒霍祁该小心什么,又漏算了哪步。 他原不该去怀念首辅沈应的。 只是现在让他独自去算计朝臣,还要搭上一个随时可能会坏事的沈应,霍祁实在有些心累。 他叹息般地吐出一口气。 湿漉的热气缠绕在沈应耳边。 沈应回眸望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抚了抚霍祁脸上的伤处。 “抱歉。”沈应低喃。 眼中的歉疚浓稠得要挤出水来。 霍祁一怔,沉默良久忽而笑道:“没想到霍某今生竟能从沈大人嘴里听到‘抱歉’二字,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听霍祁又没正经,沈应满脸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沈应收回手向楼上望去:“那王元纬这事该怎么办,就这样丢下那小书童竹月不理?” 如此袖手旁观,沈应的良心做不到。 霍祁摇头,示意他向最前头看热闹的文瑞望去:“别担心,不是还有我们热心肠的文大人在这里?” 好像在看楼上热闹,实际在听墙角八卦的文瑞。 “……” 楼梯上,王元纬还在跟罗旭斗嘴。 罗旭向来自视甚高,看不起不学无术的王元纬。王元纬也因处处不如他,自小没少被家里数落。 原以为罗旭要这样压他一辈子,谁能想到前岁科举罗旭居然连三甲都未入。 王元纬在抚州老家接到这个消息,乐得差点没把大腿拍肿。 他还让小厮买了鞭炮在自家大门放,凡是路过说声贺喜的人都能拿到赏钱。 可惜当时他不在京城,不然这鞭炮他能直接拿到罗府大门口去放。 现在王元纬和罗旭正面对上,自然也是死命往罗旭伤口上撒盐。 “罗少爷,听说今年陛下要再开恩科取士,不知道你还去不去考试。”王元纬得意,“若是要去,你可要先通知王某一声,好让我提前备好烟花爆竹庆祝。” “你——” 罗旭握紧拳头瞪视王元纬,半晌后又慢慢松开拳头。 他瞥了王元纬身后的竹月一眼,冷声道:“王元纬,你这种贪声逐色的风月之徒有什么资格来嘲讽我?” “好笑话。你是官宦子弟,我也是官宦子弟。你是举人,我也有个监生的名头,可以跟你们一起参加会试……只是我不愿意去考罢了。我们两个倒不见得真的有谁比谁高贵。” “你那个花钱买来的监生也配与我比。”罗旭怒不可遏,“你嘲笑我三甲不入是吧,我今日便与你打赌,这次恩科我必得头名,到时你要么跪下给我磕头认错,要么把你身后那个书童的脑袋拧下来给我当皮球踢。你敢不敢赌?” 楼下的霍祁听到罗旭的话,忍不住摇头啧啧两声。 “如此场合,敢出此妄语。罗旭要给他老子惹上大麻烦了。” 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看到他的表情,沈应心生疑惑。 罗旭的老子户部尚书罗屏,正是内阁次辅,也是首辅朱泰来的老对头。 若罗屏势弱,朱泰来在内阁地位更稳,对霍祁来说可谓是更加不利。 为何霍祁却反而开心起来? 这边沈应心头浮起疑云,那头王元纬不顾竹月哀求,戏谑出声。 “有何不敢?不过今年出的举子文集我也看过,你的文章比起冯骥可差远了,更别说跟梁彬比。要我说今科状元不是梁彬就是冯骥,若这次真是你拿头名,我肯定要先去宣门外敲鼓上奏今科舞弊,再来向你磕头。不过若这次你没中头名,我就要你在看榜当日在贡院前,当着所有看榜举子的面向我的书童嗑三个响头再斟茶认错。” 看他二人剑拔弩张,楼上有与两人都相识的客人,忙打圆场道。 “何必打这种赌?科举排名本就要看考场发挥,哪有以平日里的才华定名次的。” “就是。若要论起来,前岁科举中,沈应与纪阳难道不都是状元之才?结果还不是照样输给名不见经传的游子平。一个只得了探花,一个连三甲都未入。难道他二位的文采真的就输给游状元?”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原本听到冯骥这个名字,霍祁的脸已经沉了下来,转头听见有人说起沈应输给游子平的事,不由又笑了起来。 他向沈应调笑道:“不必在意,若论青云路,游子平不及你。” 输给游子平,也算是沈应的一生痛点,偏这人还要拿此事开玩笑。 沈应再度白他一眼,回讽道:“废话,我连皇帝都睡了,整个大衍朝堂还有谁的青云路能比我顺畅。” 那大概只有皇帝本人了。 霍祁笑了笑,抬眸向文瑞使了个眼色。 文瑞瞬间头痛。 他抓了抓脑袋,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按住王元纬的肩膀,抬眸向罗旭笑道。 “罗公子还请自便,我这表弟实在太不像话,我就先带回去交给王大人处置了。” 人群之后,霍祁看着罗旭僵硬的脸色,笑得眼眸深沉。 罗屏的儿子?这下有好戏看了。 9、第 9 章 文瑞是禁卫军统领,是天子近臣,罗旭等人不敢轻易得罪。 草草行礼过后,罗旭瞪了王元纬一眼,便走下楼梯大步离去。 王元纬还不知死活地在跟周遭人八卦,那探花郎沈应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言,长得跟狐狸精似的,让皇帝见了就走不动道。 文瑞摇头叹息着,这远房表弟这回绝对逃不过了。却也不免感慨,这也算为民除害了。 文瑞抓住王元纬的肩膀一提,转头叫上竹月,不顾王元纬的呼喊,直接提着王大少爷出了天香楼的大门。 热闹渐歇,人群散去。 霍祁和沈应混迹在人群中,走出天香楼。 方才欠下的饭钱,自有暗卫去结账,两人倒是不操心的。 两人边走边聊,沈应笑道:“没想到陛下还有闲心管这种闲事。” 霍祁向他笑了笑,没作声。 他自然是没闲心管这种闲事的,不过是为了安抚沈应罢了。 两人又聊起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却没吃饱。沈应说起往前再走几步,有个王家铺子,鲜脯脍炙做得好,有江南风味。 他问霍祁要不要去尝尝。 霍祁前世南巡时,同沈应一起吃过这道菜。只是那时事务繁忙,他也没在这江南名菜吃出什么滋味,现在也不怎么想重温旧梦,便摆手道不去。 沈应虽可惜却也随他去了,左右是霍祁自己没口福。 两人正向着何府马车走去,街口忽而响起骏马嘶鸣声。一辆马车自街口缓缓行来,停在了二人身前。 霍祁眸下一沉。 永安王李傲掀开车帘,自车内凝眸向他望来。 姿态高雅,神色淡漠。恰似残月疏桐下,不肯栖寒枝的一抹孤鸿影。 ——这肉麻话不是霍祁说的。 是沈应初见李傲时,对其做的评价。 此时三人中,也是沈应最先对李傲的到来做出反应。 “王爷?” 沈应犹豫着,拱手向马车上的李傲行了一礼。 霍祁锐利的目光立即向着沈应射去。 沈应:…… 沈应觉得霍祁有病。 面对沈应的行礼,李傲微微向其一颔首,又再度看向霍祁。 “刚才真是看了一场好戏。” 霍祁知他说的是不是王元纬的热闹,而是自己和沈应进楼时,演的那出猴戏。 也不知这人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这里躲了多久。 李傲言:“小王有言要进,不知……您肯不肯听。” 他问霍祁。霍祁冷眼瞧着他这位异姓皇叔许久,半晌后扬眉一笑。 他撩起车帘上了马车:“皇叔许久不回京,侄儿真是想念。” 霍祁的祖父收了李傲当义子,霍祁自然该叫李傲皇叔。 这声皇叔叫得颇有些嘲讽意味。 只是他脸上的神情热络,表现得真像是一位思念长辈的子侄,倒叫人觉得那些嘲讽都是自己的错觉。 沈应懒得看他做戏,干脆行礼告退准备回何府的马车上等着。 李傲却叫住了他。 “沈大人留步。” 沈应回头,李傲在马车上笑道:“在下所言之事,正好与沈大人有关,不如请沈大人上车同坐,我送你们一程。” 霍祁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李傲瞥他一眼。目光威严,倒是拿出了十足十的长辈架子。 霍祁暗自冷笑。 李傲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管他的闲事。 沈应看了看他二人的表情,忽而拱手笑道:“却之不恭。” 沈应由侍从扶着上了马车。霍祁已经变回正常神态,只是对着李傲脸上没了那份假扮出来的热络。 霍祁低头理着袖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皇叔此次悄然回京,叫朕好生惊喜。只是回京后不先进宫觐见,反而当街来拦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言之隐需要侄儿帮忙?” “陛下在宫外乐不思蜀,”李傲扫了沈应一眼,微讽道,“小王进宫又岂能见到陛下?还是往沈大人身边来好寻一些。” 沈应有些脸红,霍祁不耐烦道:“皇叔有话大可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自然自然。” 李傲拖长声音应了两句,在霍祁彻底恼怒前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牌,递向沈应。 “这是当年我从敌营归来,皇考认我为义子时,送我的金牌。当时皇考言,只要我日后不是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这金牌都可救我一次性命。今日我将这金牌转送给你,助沈大人逃脱这次的牢狱之灾。” 这般贵重之物,他竟如此轻易转送。 沈应吃惊,霍祁瞬间沉下脸来:“皇叔这是何意。” 李傲正色:“陛下,科举取士乃为国取材。您岂可为情所扰,将其视为儿戏。” 李傲双眸直视霍祁,倒是演出了忠臣傲骨的皮。 但是霍祁能看到,他眼神中对自己的轻蔑、对先帝的轻蔑。 两人对视半晌,霍祁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皇叔说笑了,”霍祁摇头轻笑,没理会身旁沈应投来的灼人目光,“朕岂会为私情动摇国家根基。” “科举取士乃家国大事,朕明白的。” …… 宫墙里,太后所居的德寿宫内,何荣也在跟太后谈起沈应之事。 太后闻言直接扔了茶盏。 “不像话,本宫已经让人关了沈应,下旨要重重处罚。现在那不孝子不过许你一个今科考官的位置,你就要本宫出尔反尔。何荣,你当本宫的懿旨是狗屁吗!” 却原来霍祁昨夜许给何荣的条件,就是若何荣能让太后免了对沈应的处罚,他就让何荣在本届科举考官安插一个何荣自己的人。 不用脑袋想,也知道何荣是想舞弊。 太后怒骂何荣:“你居然为了那点钱,就把你的亲妹妹卖了。” 哪有这么严重。何荣无语地看了太后一眼,边玩着茶盖边说道。 “是,我是收了钱要帮人定个好名次。但你也太小看我了。”何荣摇头,“区区两万两,我还没放在眼里,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重要的是——你该放了沈应。” “放了沈应?”太后不依,“放他出来继续跟那不孝子厮混?还是放他出来,看那浑小子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那就是个妖孽,我没当场斩了他,已经是看在他外祖家的面子,你还想让我放了他!” 何荣听得好笑:“太后、娘娘。沈应不过是个男子,还是个已经成年的男子,等他再过三年五载不复少年模样了,你看他又能迷惑得了祁儿几时?你不该为了一个外人跟你的儿子起嫌隙。” “现在是那不孝子为了一个外人要跟我打擂台。”太后不忿。 “那又如何?他们终究是外人。” 何荣敛眸含笑:“这就像养小狗一样,你要么就别让它们见到肉,既让它们见到了,就不能把肉从它们嘴里夺走,不然转头它们就该恨上你了。但肉吃完了,也就没了。难道它还能为自己吃完的肉,转头咬你一口?” “妹妹,别去管沈应。沈应不会是你的敌人。若是用得好,说不准他还能成为你拴住小狗的绳子。” 太后闻言若有所思。 见她悟了,何荣笑着饮了一口茶水,又立马呸呸呸给吐了出来。 他怒斥宫人:“这是什么茶?这么涩的茶,也敢端给太后喝,都不要命了是吧!” 宫人们忙跪下求饶。 “叫嚷什么?”太后啐他,“宫中比不得你国舅府奇珍无数,我这里就这种茶,你爱喝不喝。” 何荣顿了顿,讪笑着摸了摸鼻子上前讨好道。 “我新得了些好茶叶,进给你喝?” 太后斜他一眼:“不必。我就爱喝苦茶,不用你管。” 10、第 10 章 何荣的手脚倒快,早上才进宫觐见,晌午出宫便带回了太后赦免沈应的懿旨。 不过太后说不是赦免,是她弄错了。 原来沈应没打皇帝,是宫人传错话,让太后误会了,她才让人抓了沈应。 现下误会已经解除,她也已经惩治了涉事宫人,自然也该把沈应放出来。 也不知何荣是怎么逼太后写出这些话的,霍祁听了直笑。 何荣把太后的懿旨读给霍祁听的时候,霍祁正在观水阁堂后的廊屋中临水喂鱼。 何荣见他满脸的事不关己,一时倒不知自己该不该向他邀功。 犹豫片刻,何荣把懿旨交给了霍祁身旁伺候的人,装模作样地感叹了一句。 “今日你让我向太后讨来的这道旨意,说不准才是害了沈应。” 霍祁闻言回头望了何荣一眼,眼中露出微微笑意。 “舅舅这话我倒不懂了,难不成我求太后赦免沈应,反而是做错了?” “帝王的爱,是恩赐亦是毒果。”何荣道,“这些年你想必也有所体会,文武百官都在嫉妒沈应能得到你的恩宠。你越表现出在意他,他便越是众矢之的。” 何荣说这话原本是想,让霍祁以后对沈应收着点情,好在太后那里交差。 谁知霍祁听了的话却嗤笑出声。 他扬手把掌心鱼食尽数扔进湖中,当即见到湖中鱼群从四面八方涌来争食。 其实朝中那些大臣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能从霍祁手中拿到一点权势,可以争得头破血流。 他们针对沈应,有多少是想为国尽忠,有多少是想排除异己。 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霍祁回身背靠着栏杆坐下,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倾身向何荣说道。 “我就是要让沈应……做众矢之的。” 他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容。 何荣看得眉心一跳,心下隐隐不安起来。他忽然觉得正在小狗套绳索的自己,好像反落入了什么圈套。 何荣皱起眉头,向沈应休息的卧房投去一瞥。 “听说沈小子知道我向你要考官位置的事了?” 霍沈二人今日出门带的都是何府的下人,早有人来向何荣禀报过,李傲在天香楼前拦下霍祁的事。两人在马车上说的话,也被一并告知了何荣,自然还有沈应知晓此事后便对霍祁爱答不理的态度。 何荣已经收了罗旭的银两,担心霍祁因情误事,特意试探道。 “要是陛下和沈应因这事有了矛盾,倒是舅舅的罪过了。如果你实在为难,舅舅也不好再麻烦你。” 霍祁闻言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免得沈应为这事跟我闹别扭。” 何荣:“……” 他刚才闪过的这小子好像变聪明些了的念头,真是个笑话。 何荣立马改口:“只是这事我已经答应了别人,不好再改。下回,下回我绝不做这种事了。” 霍祁笑起来,起身拍了拍何荣的肩膀。 “舅舅不必特意试探,答应你的事,朕绝不会反悔。” 他越过何荣:“沈应那边朕会处理好的,绝不让他坏了舅舅的好事。” 霍祁边说着边打着哈欠,懒散地走过水堂。 何荣回身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再度涌起不安的情绪。 他头回觉得,自己捉摸不透这个傻外甥的心思。 霍祁可不管国舅在后面怎么想自己,他正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让沈应在这个局陷得更深一些。 他要让沈应陷进泥里,满身都沾上污泥,再也装不了冰清玉洁。 霍祁走到沈应房间门口,正巧撞上沈应开门走出。 霍祁立即握住沈应的手,开始唱大戏。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发什么疯?” 沈应迟疑。霍祁已经戏瘾大发,他将沈应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上,表情认真地说道。 “你不要自责,朕答应国舅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现在太后懿旨已下,你已经无事,朕虽然不好向国舅反悔,但会安排一个压得住的人做这次科举的主考官,绝不让他们在考场上胡来。” “……你准备安排谁?” “就让朱宁去做如何?”霍祁眼中蓄起深沉的笑意,“朱宁是朱泰来的长子,他老子跟罗旭的老子是政敌,朕到时候会叮嘱他在考场上注意罗旭,相信他会照办的。” 他说得无懈可击,看上去像是早就有了谋划。 这套说辞不知他为沈应准备了多久。 沈应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不知为何想起幼时周家阿父在母亲生辰日醉酒,数着满院流萤对沈应说:‘情这一事,就是你明知道会粉身碎骨,却还是会忍不住想往里面走。’ ‘小沈应,别动情。一旦动情就会受伤,用情越深,伤得越重。’ 沈应忍不住问:“你安排朱宁做主考官,究竟是为了保证科举考试的公正,还是为了打击罗屏?” “有什么区别?”霍祁不解,“两全其美不是更好。” 他知道不可能完全瞒过沈应,不如直接摊开来讲。 “此事既能帮我打击罗屏的势力,也能助我维护这次科举考试的公正,还能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一箭三雕,才是美事。” 当然有,区别在霍祁带着沈应敲开何府大门时,究竟是想救他,还是想利用他。 沈应如鲠在喉,却发不出这句诘问。 这句话问出口就像在认输,表明了他比霍祁在乎。 他不可能输。沈应僵硬地扯起唇角,勉强笑道。 “如此……甚好。” 霍祁看出他的勉强,脸上的笑容更深。他满怀温柔地说道:“你也同意?那真是太好了。” 他笑容间露出的利齿,像是要将人啃食干净的饿狼。 转眼半月过去,霍祁早养好了伤回到宫中,沈应在家郁郁不愿见人。都察院弹劾沈应的奏折在御案上堆积成山,翻来覆去就是狐媚惑主的那套词。 霍祁拿来当话本看都嫌没文采,随手扔在了一旁,开始关注起眼前的大事。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跪在下面、蜷缩成一团的罗旭。 会试已过,考官们还在贡院加紧批阅考生们的文章,在考场上煎熬了三天的罗旭就已经被提到了皇帝面前。 霍祁把他的试卷扔到他面前。 “罗旭,”霍祁言,“朕给过你机会。” “陛下,小人不知您这是何意?” 罗旭双脚颤抖地跪行了几步,捏着试卷看了一眼,咬牙想要辩解。 霍祁打断他:“你爹还当着内阁次辅,若你科举舞弊之事被查出,你猜有多少人会认定是他在帮你作弊?” “陛下小人没有……” 霍祁完全不理会罗旭的喊冤,他玩着笔搁上的毛笔,漫不经心地说道。 “朕只要你做一件事,你做成了朕就可以免你一死,而且绝不让此事牵连到你爹。否则……今科主考官朱宁是你爹罗屏老对头的儿子,若我让他来查你,你猜他会不会借机替他的父亲除去一个敌手?” 罗旭脸上煞白地呆在原地,知眼前的帝王已经为他定好宿命。 “陛下……想要小人做什么?” 霍祁笑了。 高高在上的帝王垂眸看着地上如蝼蚁一般的考生。 “朕要你攀咬一个人。” 11、第 11 章 这日清晨,天色未明。 御街上小贩的笼屉尚未打开,匆匆行过的文武百官却率先炸开了锅。 原来是前日御史曾毅上奏,会试前曾在天香楼见举子罗旭向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王景之孙王元纬放下狂言,说是本次科举他必能中得头名。 这种举子狂言本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少年人意气风发时,恐怕都曾嚷过‘老子天下第一’之类的话,旁人听一听也就笑过了。 但坏就坏在,说这话的人是罗旭。 罗旭的老子是内阁次辅,他一个上届科举连三甲都没入的落榜举子,敢撂下狠话说自己这次能得第一。 有心人听了,自然免不了会怀疑——今科状元人选是不是已经被罗旭的次辅老爹内定给他了? 曾毅就是这个有心人。他当御史就为了一件事,弹劾人。 自他进都察院后,朝中文武百官就没有没被他弹劾过的。上至皇帝跟谁睡觉,下至常朝官早朝向皇帝行礼时有人磕错了头,他都要管上一管。 前世霍祁曾评价他,真是无事忙。 沈应倒是十分推崇曾毅,他有段时间还专门捡出曾毅的弹劾他的奏疏反复翻阅,说是有个人能十数年如一日地讨厌你,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深情?他偶尔看看曾毅的奏疏,甚至会错觉自己还是当年刚当探花郎的年岁。 不必吃药便可令人返老还童,曾御史真乃神医是也。 霍祁合理怀疑他是在故意气自己。 霍祁原本想装作不在意,但转头批阅奏疏就看到曾毅弹劾自己每日进牛肉太多,上行下效,百姓也跟着喜食牛肉,致使民间耕牛被宰杀的数量陡增,是国之大祸也。 他就吃个牛肉,怎么就国之大祸了? 霍祁脸色沉了下来,坐在旁边书案后批阅奏疏的沈应察觉到异样,凑过头来看了他桌上的那道奏疏一眼。 ‘看来陛下要节制了。’ 沈应咬着嘴唇憋笑,霍祁恼火地抓过朱笔批了句‘干卿何事’,把那道奏疏扔到了一旁。 后来还是沈应耐心地拿过那道奏疏,用笔涂掉了霍祁的那句‘干卿何事’,改写‘王法禁杀牛,百姓为得肉食以违法,必事出有因,劳卿核查再奏’。 霍祁就在旁边冷眼看着他涂改自己的批复。 连皇帝的御笔朱批都敢擅篡改,可见沈应当了首辅以后有多猖狂。 霍祁想起此事尚觉恼火,但看到曾毅弹劾罗屏及其子罗旭科举舞弊的这封奏疏,又觉得欢喜起来。 这不正是瞌睡遇上枕头了? 他就欠这阵东风。 所有奏疏都是先经内阁才到他的手上,霍祁看着曾毅奏疏上那略有些颤抖的‘阅’字,心道不会那么刚巧,这道奏疏就是罗屏批阅的吧? 不过是与不是,霍祁也难得知了。 他乐呵呵地拿起这道奏疏,向旁边笑道:“你看……” 转头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霍祁怔了片刻,半晌后低笑了一声。他随手把那道奏疏扔到桌上,不再理会。 武柳从殿外走进来,向他禀报事情皆已办妥。 霍祁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忽然问起:“沈应这几日在做什么?” 霍祁派了暗卫在暗中监视沈应,武柳是暗卫首领,所有暗卫的消息都是他在向霍祁禀报,是以霍祁想知道沈应的消息,直接问他便可。 “回陛下,沈大人这几日多是在家中闭门不出,只偶尔会去德信门外尾罗巷探望梁彬、冯骥两位举子,然后去和乐楼中用一碗沈厨做的玉蟾羹,一碟蜜煎樱桃,一盘……” “这些就不必说了。” 霍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武柳的报菜名,他捕捉到一个关键的名字。 “他去探望的举子名叫冯骥?”霍祁拧眉向武柳发问。 “回禀陛下,正是。” 霍祁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冯骥是沈应当上首辅后的左膀右臂,为沈应当狗咬过不少人。 当年刑部罗织何荣的罪名,就是冯骥也在背后出力相助,刑部才能在短短三月内‘查明’何荣三十年为官生涯中犯下过的全部罪过。 原来此时冯骥与沈应就已经勾搭在一起。 霍祁垂眸冷笑一声,向武柳说道:“你去,把冯骥给我带来。” 既然冯骥爱当狗,就来霍祁的狗。 他要让沈应亲眼看,他倚重的冯骥是个怎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尾罗巷中沈应忽然遍体一寒。 他回眸向窗外望去,这也没刮风啊?披着衣服、半坐在床上的梁彬问他怎么了。 沈应探身放下支窗的木棍,将窗户关上。 “你既生病就不该吹风。” 梁彬弯起苍白的嘴唇:“不过是些许小病,劳大人费心了。” “梁兄,你这句大人才真是听得我心虚,你我之间还需讲这些虚礼吗?” “冯兄说礼不可废,尤其是考试期间,若是叫御史抓到参我们一本,就算我们考得再好,也会被革除功名。” “什么?” 沈应吃惊。竟没听说过京城中有过这种规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是骗你的。” “我知道,”梁彬也笑起来,“我乐得被他骗。” 沈应看着好友含笑的眉眼,想起霍祁的谋算,只觉心头压有千斤重负不得缓解。 他不想再面对梁彬,只再聊了两句便匆匆告辞。临走前倒是梁彬叫住了他,请他帮忙一件事。只是举手之劳,沈应自然无有不应的。 疾步离了尾罗巷,走出好长一段路,沈应才回头去望。 看着数间民房中,梁彬和冯骥租住的小屋冒出的尖,沈应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却只能做别人手中用来厮杀的棋子,真的值得吗?” 要他说,不如天地任逍遥。 沈应叹息一声,回身往家中走去。武柳派去捉冯骥的暗卫,与他擦身而过。 …… 都察院消息跑得飞快。翌日早朝前,曾毅弹劾罗屏、罗旭科举舞弊的消息已经在文武百官中间传了个遍。 早朝时,不等霍祁发难,罗屏的政敌和党羽已经在殿中争辩起来。 一方说曾毅无凭无据空口诬陷,一方说罗旭亲口所言,当日天香楼中有数十人证可以一一核实。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差点直接动起手来。 自沈应当首辅以后,霍祁大约是有几百年没见过这阵仗了,还略有兴味地停下来观赏了片刻。 他忽而有些明白,从前沈应为什么爱看曾毅的弹劾奏疏,久不闻宣政殿有此吵闹声,乍然重听,霍祁倒真像是回到了没掌权时的少年时期。 ——虽然他确实是回到了。 但之前终究心态不再少年,到此时霍祁才终于找到些少年时的感觉。 霍祁支着脑袋看着底下稳如泰山的朱泰来,总觉得好像只在这张脸上见过这一种表情。 真想看看老师惊慌失色的样子。 霍祁笑起来。他出声打断群臣:“不如提罗旭来问问?” 群臣静止,满脸惊讶地向御座上望去。 从来不在朝上发表意见的小皇帝,今日竟然说话了,怎叫他们不惊? 霍祁没在意文武百官的失礼,继续撑着脑袋说道:“先把罗旭提来,再去贡院问问他的名次出了没有。总要看看他不是真的中头名,再来讨论罗爱卿徇私舞弊之事是真是假。” “众卿说……是与不是?” 霍祁向众人问道。 12、第 12 章 接过解库伙计递出的玉佩,拱手道了句多谢后,沈应走出范记解库的大门。 周兴正在墙角的柳树下,跟手拿糖葫芦的几个小孩闲聊。 别看孩子年纪小,后颇为忧心国事,说是听家中长辈说翰林院的神探花是狐狸精变来祸害大衍的,会吸人精气,不知道宫中的圣上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沈应停下脚步。 那边小孩还在长吁短叹,周兴听人诋毁自家兄长是半点也不恼火,反而做起张牙舞爪状,向那群小孩说道。 “那沈探花我是见过的,我偷偷告诉你们……”周兴压低声音,“他那狐狸尾巴藏都藏不住。” “啊——” 小孩们惊呼,周兴又用手掩嘴俯身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他不只会吸人精气,还会来……抢你们的糖葫芦!” 周兴突然伸出手去,做出要抢孩子们糖葫芦的样子。 几个孩子大叫着拿着糖葫芦四散跑开,周兴在他们身后,拍着手掌笑个不停。 沈应:“……” 不就小时候骗你几根糖葫芦,至于从小记恨到现在? 沈应咳嗽一声。周兴回头见了他,立即缩了缩脑袋。周兴挤出笑容乖巧地凑到沈应身边。 他见沈应手中拿着块羊脂玉佩,刻做鳜鱼状,很是小巧可爱,有些喜爱地接过手把玩了片刻。 玩了一会儿,周兴想起这玉佩的来路,又有些埋怨地向沈应说起。 “什么事都要管,咱家又不是开善堂。会试前你就在接济梁彬和冯骥,这会儿还要帮他们赎当掉的东西,以后是不是还要管他们结婚生子?” 这玉佩是冯骥的家传之物。会试后,梁彬因在贡院内苦熬了三日,熬坏了身子。他身体向来不好,这回病起来更是严重。冯骥为了给他吊气,咬牙当了这枚玉佩为他买了一根上好的人参,才勉强保住他的性命。 冯骥自己看得开,玉佩日后赎回即可,当前还是救人重要。 梁彬却耿耿于怀,昨日用沈应心仪已久的一本古籍,请沈应代为赎回这枚玉佩。 那古籍是梁彬授业恩师留给他的。 全天下独这一本。 从前沈应出千金向他买,他都没答应,现在倒是大方起来。 沈应摇头感叹一声,伸手从周兴手里夺回玉佩。 他斜睨着周兴,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不是狐狸精吗?我就是喜欢和年轻貌美的举子相交,吸取他们的灵气,好把狐狸尾巴藏起来去宫中魅惑君王。” 周兴瞬间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兴还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不喜在沈应身边久呆,一会儿左蹿蹿一会儿右蹿蹿,在街上的小摊前乱蹿着。 茶肆里有人在讨论科举舞弊之事,周兴听到了也竖起耳朵偷听。 茶客们是在说昨日早朝曾御史弹劾罗阁老的儿子考科举,罗阁老帮其暗通关节,中了个第一名的事,还听说主考官朱宁跟这件事好像也有关,昨日也被一起关进了刑部大牢。 没看这几日本是放榜的日子,贡院那边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就是陛下动了怒,要彻查此事。 只怕这回朱大人和罗阁老的乌纱帽难保了。 茶客们感叹。周兴听得好奇,又蹿回沈应身边跟他说了茶客的话。 “大哥你说那姓朱的和姓罗的,真的会因为这件事把乌纱帽给丢了吗?” 沈应瞥他:“你觉得会吗?” 周兴想了想,摇头说道:“不好说。罗阁老是内阁次辅,皇帝怕是动不了他,朱宁和罗旭又都是首辅和次辅的儿子,若是两位阁老强行要保他们的儿子,小皇帝脾气又好定争不过他们。我看这事最后又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说不定明日刑部大牢钱,就能见到罗家和朱家的人去接罗旭和朱宁的轿子。” “你懂得倒是不少。” “那是自然,”周兴得意,“我好歹也在这京城呆了半年有余,可是学到了不少。” 沈应笑了笑,抬手轻轻打了周兴的头一下。 “可惜都是错的。” 周兴捂着脑袋痛呼一声,不解道:“哥哥难不成认为皇帝这次能扛住内阁的压力?果然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对的,你未免也太瞧得起他了。” 沈应瞥周兴一眼,周兴立即闭嘴。 沈应笑了笑,若霍祁真想将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又怎么会让这消息在大街小巷中传开。 现在连街边小贩都在议论此事,这背后若说没有霍祁的手笔,沈应如何也不信。 一场科举考试,打折了罗屏的脊梁,打压了朱泰来的气焰。 一箭双雕,霍祁求仁得仁。 沈应压下喉咙难言的酸涩:“这件事最后会是什么结果都无所谓了,京城的事以后都与我们无关。” “怎么无关,你要在京城当官,怎么也摸清京城的局势。” 周兴嘀咕了几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大哥是说……”周兴双眸放光。 沈应点头:“回去叫人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过几日就回金陵。” 周兴立即跳了起来,嘴里叫嚷着不准反悔,几步并作一步向府中跑去。 原本周兴来京城的任务就是带沈应回金陵,偏那时沈应和霍祁正打得火热,两人你侬我侬立誓千载不变。 沈应怎么可能答应跟周兴回金陵。 两人都僵持小半年了,这回沈应好不容易松口,周兴当然要抓紧带人往金陵狂奔,争取在沈应反悔前把他押到父母跟前。 免得他一个人又被这只狐狸哄得团团转。 沈应沉眸望着周兴的背影远去,又转头看向皇城方向。往日与霍祁种种涌上心头,沈应怔神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抬步向皇城走去。 宫人带来沈应求见的消息时,霍祁正在向朱泰来请教朝政。 具体的请教内容可以总结为以下三种情况。 霍祁问:老师这里写某地有流民作乱该怎么办? 朱泰来说:就这样这样做。 霍祁说好的好的好的。 霍祁又问:老师这里写某地有水灾该怎么办? 朱泰来说:那样做那样做。 霍祁说:好的好的好的。 霍祁说:这里写某地四月七日有下雨该怎么办? 朱泰来说:……你就别管他。 朱泰来神色自若地跟霍祁聊着朝政,就好像眼前人昨日没有亲自下旨关了他的儿子。 他装得太像,连霍祁想主动提起朱宁激他一激,都有些不知道如何下手。 若霍祁不是前世亲眼见过朱泰来因朱宁的死讯一夜白头,恐怕都要信他的这位老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全无感情了。 霍祁正在想如何破局之时,恰巧宫人来报沈应求见。 霍祁扫了朱泰来一眼,立即笑道:“他定是来给朱宁求情的。” 其实朱宁虽也在翰林供职,但他长了沈应十来岁,为人也老成持重,与沈应根本玩不到一起。 两人平日素无交情,沈应怎么会来为朱宁求情。 朱泰来也清楚得很。 他微微一哂却没有戳破霍祁的谎话,只面色沉静地说道。 “国有国法,官有官体,狱有狱例。若朱宁真的犯了国法,还请陛下依法处置,即便您真的斩了他,老臣也绝无怨言。若陛下因私情乱了国法,上行下效,官员作乱延祸百姓,国之将乱矣。” 老狐狸,装得滴水不露。不就是仗着权柄都在他手中,刑部绝不敢违背他的意愿,随意往朱宁身上栽罪名吗。 霍祁恨得嘴角有些抽动。 为了掩藏情绪,霍祁转身向宫人一挥手,让他去把沈应叫进来。 宫人应声而去,朱泰来也起身说既然沈编修求见,必是有事要向霍祁禀报,他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霍祁有礼道:“老师慢走。” 朱泰来走到门口时,霍祁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老师。” 朱泰来回头,霍祁问:“您可知即便你我手握生杀大权,也左右不了民意?” 站在殿门处的首辅大人闻言脸色骤然一沉。 霍祁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他轻声说道:“玩笑而已,老师不必放在心上。” 13、第 13 章 看着朱首辅脸上终于露出愠色,拂袖而去。 霍祁也没有多得意,他占了先手的便利,在朱泰来不曾经历过的时间里洞悉了他的弱点,步步设下陷阱,才换来朱首辅的这一点失态。 虽然是前世今生头回见到,但霍祁并不认为自己赢了朱泰来。 他只是觉得有些感慨,哪怕冷傲如朱首辅,都逃不过感情的牵绊。 何况他与沈应? 霍祁感慨一阵,见到随宫人走进殿中的沈应,他才终于高兴起来。 所谓争权夺利,不过是霍祁闲暇生活的调味剂,对于他来说,好玩只有眼前的沈应。 前世霍祁因他笑,因他哭,因他爱,因他恨。 那么多的牵肠挂肚、耿耿于怀,沈应总要还他一点才算公平。 他上前伸手拉住沈应,一手勾住沈应的手,一手亲昵地摸上沈应的脸颊。 霍祁调笑道:“今天终于知道出门了,我还当你要继续在家里做大家闺秀。” 沈应有些不自在,低声嘟囔道:“我是男子,怎么做闺秀?” “什么?”霍祁假装自己没听清。 “没什么……微臣向陛下请安。” 沈应咳嗽两声,颇为做作地后退一步向霍祁行礼,借机救下自己还捏在霍祁手中的手掌和脸颊。 霍祁紧了紧失落的手掌,脸上的笑容更深。 “无端讲起这些虚礼来,怕是有事要求我。” 沈应暗自腹诽,却不是有事要求你,是要抛弃你。 所以才会突然讲起虚礼来,免得霍祁恼羞成怒,以他殿前失仪发落了他。 ——倒不是说霍祁在他心里是这样的人。 只是诏狱过后,他看霍祁是哪哪都别扭,心里也总是有酸话冒出来,沈应根本控制不了。 再加上沈应对霍祁利用会试打击内阁势力的行为,颇为不赞同。 两人政见不同,早晚要拆伙。 不如现在拆,好歹也能在彼此心中留下些好的回忆。 沈应暗自叹息,张口唤道。 “陛下……” 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喉头有些哽咽,沈应顿住。 也是怪了,其实自霍祁登基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原以为已经能够淡然接受,没想到真的此刻,才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 “陛下。” 沈应又唤了一声,努力想要在后悔前把绝情的话全部说完。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沈应抬头看见霍祁表情古怪地站在他面前,用拇指关节摩擦着他的颧骨。 沈应感觉到眼眶酸涩、面颊清凉,才发觉自己话还没说出口竟已经流下眼泪。 这欲语泪先流的美人姿态按在自己头上,沈应委实有些……尴尬。 “我、臣……” 他想解释是风大迷了眼睛,虽这宫殿内不知哪处能起风沙,但沈应认为只要心中有风沙便处处有风沙。 霍祁却先出声打断他:“你舍不得我?” 帝王眼中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沈应看到他眼中泛起的波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或许……霍祁也有几分舍不得他? 这他也说不清楚了,若是在霍祁登基前,他还敢扬起脑袋得意洋洋地跟人讲,他们两人中一定是霍祁动情要多一些。 现在却不敢说了。 当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早在霍祁跟他讲若不立后内阁绝不会放过他们时,沈应就已经分不清,在霍祁心中究竟是那把皇位更重要,还是他沈应更重要。 沈应垂下眼眸望着地面,沉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 “霍祁……” 霍祁一下把沈应拉入怀中,用嘴唇摩挲着他的颈窝。 “别说话。” 霍祁在沈应耳边喃喃道。湿漉的热气涌入沈应耳中,沈应的呼吸乱了几下。许久不曾感觉到的情热在身体中苏醒——少年人,总是有几分血气方刚在身上的。 他与霍祁久不亲热,又逢情绪激动之时,乍然出现如此暧昧的身体接触,自然有些动情。 沈应颤动着身子,回应般地偏头吻上霍祁的侧脸。流连到嘴唇处,沈应探出舌头舔了舔眼前人不识趣的唇齿。 霍祁似有些吃惊,又忍不住望着沈应笑了起来。他在沈应的唇上啄点了几下,又吻到沈应的耳边,咬着沈应的耳垂笑道:“沈应,你别想跑。” 笑声在殿中回荡着,落入沈应的耳中。 沈应骤然清醒过来。 等一等!他是来断情的,可不是来乱性的。 他睁开双眸,抬手抵在霍祁坚实的胸膛上。在两人中间隔出一段距离后,沈应勉力调整着呼吸,摇着头向霍祁说道:“不可。”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和霍祁都是。 “有何不可?难道朕没上过你的床,还是你没上过朕的床?” 霍祁抱胸好笑地打量着眼前满脸情潮、耳垂尚有咬痕的臣子。 他有时都觉得沈应天真。 全天下都知道他和霍祁有私情,把他当做霍祁不能正式册封的后妃,他却还觉得自己跑得了。 霍祁忍不住摇头笑出声来。 沈应瞪他一眼。想到自己为他心酸流泪,他却只想睡自己。沈应一时气上心头,也顾不得什么舍得不舍得了,面色一沉便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以后你爱立后立后、爱争权争权,爷不伺候了。” 说完掉头就走,连礼都不行。 脾气还挺大。霍祁笑了一声,几步追上去把人拉回来。 “好啦好啦。”霍祁搂着沈应的肩膀哄着,“沈大人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我这种满腹算计,只会争权夺利、算计旁人的小人一般见识?” “……我可没这样说你。” “但你是这样想的。” 霍祁不在意地笑着:“你难道没有在心里想过,觉得我利用罗旭科举舞弊谋算朱泰来和罗屏,是为了争夺内阁手中权柄,是小人之举?” “我没这样想,不过……”沈应在霍祁怀中抱着手臂睨他,“看来陛下自己心里挺明白的。” 竟是转头倒把锅全甩到了霍祁头上? 霍祁真是爱极了他这张口是心非的嘴。他伸手捏了一把沈应的脸颊,又长吁短叹地解释起。 “你以为朕这回利用科举生事,真的是因为在意内阁手里的那点权柄吗?” 沈应犹豫了片刻:“……难道不是?” 当然是。霍祁心中回答,但这话不能说给沈应听。 “沈应,你小瞧我了。” 他假装生气地放开沈应,往御案前走了几步,仰头望着上面悬挂着的‘正身明法’的匾额,闭上眼眸摇头晃脑道:“世间知我者,又有何人?” 沈应:“……”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沈应好想直接给他一脚。 这边他还在动不动手的冲动边缘徘徊,那头霍祁却忽然转过身来,向沈应问起。 “沈应,你可还记得举子纪阳吗?” 沈应差点被抓个正着,吓了一跳。他僵住身子下意识反问道:“纪阳是谁?” 然后才想起纪阳是自己的好友。前年纪阳科举失意回乡,还是沈应送纪阳出的城。 沈应心里涌起几分对好友的歉意,却又不解纪阳与此事有何关联。 他问霍祁,霍祁反问他。 “当年的会试举子中,唯有纪阳与你才华相当,当时整个京城都在传今科状元只会在你二人出,结果最后你中了探花,他却连三甲都不入,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其中有古怪?” 沈应当然觉得有古怪,甚至还找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霍祁帮自己查这件事。 是霍祁说…… “我当时骗了你。”霍祁直接认罪。 沈应:“……” 你还真干脆。 “这件事牵连甚广,父皇当时并不想深查,但依你的性子,若知好友受了冤枉,肯定要把天捅个窟窿才算完,我才只能告诉你纪阳在试卷中冒犯了昭惠太子的名号,惹父皇不喜,被罢了名次。” 沈应欲言又止,强忍了几回,才把口中欲放的狂言压了下去。 “那事实是?”沈应问。 “事实是纪阳的试卷内容被考官发现,与另一考生的试卷内容一模一样。” 沈应吃惊:“另一个考生是谁?” 霍祁望着沈应的眼睛,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罗旭。” “罗旭?” 听到罗旭的名字,沈应下意识便认为是这位惯爱作弊的仁兄抄了纪阳的试卷,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若要罗旭要作弊,如这回一样提前买了试题自己写或找人写好,再进场誊抄,可比抄纪阳的试卷要安全、聪明得多。 罗旭何至于蠢笨至此? 霍祁也点头:“罗旭素有才名,若他不强求名次,保个三甲总归没有问题,何必在考场上做出抄人试卷这种险事?” 是有人为了打击罗屏,故意替换了罗旭的试卷。 这两份试卷呈到先帝面前时,先帝便猜出了做这件事的人背后的目的。 若深查此事必有许多人要受牵连,而这两位举子的科举之路从此也便断了。 先帝于心不忍,便将此事掩下,只收回两人的卷子同时吩咐旁人不可再提起此事。 罗旭和纪阳没了卷子,也就没了成绩,自然三甲不入。 两人落榜后都郁郁不平,纪阳一气之下回乡去了,罗旭更是铤而走险,走上了作弊之路。 他二人却不都知,在三年前他们曾与刑部大牢只在咫尺之间。 不过罗旭最后还是进去了,不知算不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霍祁调侃一句,又向沈应说道。 “科举舞弊历年有之,先帝屡禁不止,朕手中无实权,那群当官的更不可能听我的。这回你只看到国舅在卖爵鬻官,但你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你想象不到的龌龊生意。” 他将御案上的一份诏书递给沈应。 “朕知道,你也不是真的觉得朕争权夺利无耻,你只是在为那些考生抱不平。朕今朝借题发挥,也是想给他们一份公平。” 沈应展开,上面赫然是霍祁要重新举行会试的旨意 “这回由朕亲自监考,御史巡查,保证是大衍开国以来最公平的一次考试。” “沈应,你看着吧。这些考生从此就是真真正正的天子门生。” 霍祁眼中闪着光芒万丈,沈应情不自禁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刻真正地陷入了对他的痴念中。 在这一刻,他真的相信他的君主能开创万世太平。 14、第 14 章 七月晦日乃地藏王生日,京中有旧俗,百姓应燃珀屑、点水灯。各寺僧侣祝祷,千灯汇作一炬,成莲花台,度众生。 今年流连在京中的举子们,却不知谁能来度他们。 原本皇帝登基新赐恩科,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可是今年的科举真是格外的熬人,本来新帝年前继位时就发下诏令要开恩科,举子们都以为会试还与往年是在三月举行,是以早早便来了京中备考。 谁知从年初雨雪霏霏等到枝头杨柳依依,好不容易等到考试,考完试又出了罗旭科举舞弊这一摊事,连累会试迟迟不能放榜。 连主考官都给牵涉在内,朝廷自然要细细斟酌。 但会试的举子们却等不起了。 进京赶考的举子中,多有家中并无薄产,举全家之人供一人读书赶考者。对于他们来说,光会试前耽搁的那段时间,在京中租房、吃饭的各项用度已经耗尽了钱财,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只能靠吃自己维生了。 而那些家中有财有势的举子,他们虽不在意在京中久住耗费的银钱,却也熬不住这份心力交瘁等待。 到底考没考上,总归要给个信才行。 他们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七月的最后一日,地藏王生日当天,贡院宣布放榜。 在京的举子们大喜过望,纷纷双手合十连道了几声地藏王保佑,赶往贡院看榜。 周兴趴在茶楼上,恹恹地看着底下兴奋地跑向贡院的举子,摇头道了句。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他感叹完又偏过头去,换作另一边趴在桌上。周兴郁郁寡欢,连放在眼前的糖糕、乳饼都未曾多看一眼。 邻座响起一个爽朗的笑声:“周兴小弟,何事让你这般闷闷不乐?” 周兴抬头,便见到禁卫军统领文瑞坐在不远处。 “文大人。” 沈应爱交友,京中百官除了内阁那些老古板,大半都与他有交情。文瑞这种性格豁达、相貌生得又好的青年男子,自然是逃不过他的魔爪的。 连带周兴也被带着跟文瑞熟识起来。 见文瑞在此,周兴起身向文瑞行礼。文瑞摆手说道:“我今日没当值,不必行此虚礼。” 他从座位上站起,走过来扶起周兴。 正巧伙计把文瑞原先叫的两包蜜饯果子包好送了过来,文瑞接过蜜饯付钱过后,看了一眼周兴将其中一包递给了他。 周兴疑惑眨眼,文瑞抬了抬下巴。 “蜜煎樱桃,你哥爱吃的。” 提起沈应,周兴的脸瞬间就黑了:“文大人不要提他,我已经在打算跟他断绝兄弟关系了。” 沈应这种出尔反尔,嘴上才说了要回金陵,结果转头连家也不回的忤逆兄,周兴不要了。 明日就回金陵,开宗祠把沈应逐出周家。 不对,沈应族谱是记在沈家的,周兴还没法逐他出家门,因为沈应本来就没在他家。 这样一想,周兴更生气了。 他回去就要写信回金陵,向母亲控诉沈应眼里只有男人没有弟弟的事,真是气死他了! 听到周兴孩子气的话,文瑞瞬间笑出声来。 他将两包蜜饯放回包里,自觉不方便参与他们兄弟间的事情,转而逗趣似的说起。 “上个月你哥做了一件好事,你要不要听?” “是什么?是什么?” 周兴一听,注意力立即被夺走。 文瑞知他心中其实很崇拜自己的这位兄长,便将沈应从王元纬手下救下竹月的事说与了他听。 周兴听完撇了撇嘴:“什么他救?分明是文大人您救的,而且还仗的是那位的势。” 这别扭劲,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文瑞低头笑了笑,又说起:“若不是你的兄长,我与那位都看不到眼前这份苦难。” 周兴闻言又得意起来,嘴上却还是嫌弃道。 “他就是爱管闲事。” 嫌弃完周兴又按捺不住好奇:“文大人,那王家大少爷真跟你说的一样,被他爷爷打断了腿吗?” 他问的是文瑞将王元纬提去王家府上的后续。是说王景知道这事皇帝掺和进来了,自然不敢再留竹月,给了竹月一百两就放他回家去了。最后还当着文瑞的面打断了王元纬的一条腿,说是等他腿伤好了就把这不孝子弟送回老家抚州。 周兴感叹:“虎毒还不食子,这王老爷子可真够厉害的。” 文瑞却笑:“什么打断了一条腿?不过说说罢了,我在旁看着估计连筋膜都没伤到。” 王景是怕他不罚,霍祁罚得更重。 至于什么腿伤好了就送回抚州,恐怕只是想拖延时间,等着皇帝忘记此事。 周兴听得目瞪口呆。 连皇帝都敢糊弄,这王老头确实厉害。 文瑞闻言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自己向霍祁禀报此事时,霍祁翻着那个已经批好的奏疏,满脸不在意地向他轻笑着。 “这群老东西,不过就是欺负朕年轻。” 又想起朝中有内阁虎视眈眈,后宫中有太后压迫,国舅也是只知捞钱帮不上忙的。 文瑞叹息:“陛下其实也过得很艰难。” 周兴不屑:“他再难也是别人跪他,难道会让他去跪别人?” “……” 文瑞哑言,这小孩说话还真……鞭辟入里。 两人正聊着,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 二人齐齐向窗外望去,却是有人在外呼朋唤友,说是贡院外有个举子一头撞死了,让他们赶紧去看热闹。 文瑞一惊,忙向周兴道别,大步跑向贡院。 贡院外举子云集,西面张贴榜单的墙壁上,还留着一抹叫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举子们围在贡院外,义愤填膺地高喊着,让朝廷给他们一个说法。 文瑞挤过人群,眼角瞥到地下的血泊,他的眼皮直跳。 好不容易挤到最里面,文瑞拉过一个守卫问他是怎么回事。 守卫认出他来,闻言看了一眼外头群情激愤的举子,满脸为难地告诉文瑞,是张榜时举子们觉得榜单不公,问张榜的要说法。 张榜的自然不可能理他们。 两方拌了几句嘴,有个偏激的就直接撞死了。 他说得简略,但文瑞却知两方既起了冲突,就绝不会是办了几句嘴那么简单,他观最前面的几位举子脸上、身上都有伤情,再加上死了一个举子,今日这事只怕难以善了。 最前头的举子,听到守卫的话,大怒起来。 “拌嘴?我们只是问为何有才名的三甲不入,大字不识的却赫然在榜,你们为何不敢答?” “武宗皇帝钦定会试放榜三日内,举子有查卷权,你们为什么不让梁彬查卷?” “你们逼死了梁彬,却还要说他偏激!他今日要是不死在这里要一个公平,日后一生都难平心头之愤。” 眼看举子们越来越激动,只怕再不拦着又要再磕死一个。 文瑞咬牙正要上前,请众人听他一言。 忽的,最外头闹腾起来。 文瑞见到人群一层层跪下,身着总领太监服侍的余松,右手高举着圣旨,由侍卫护送着,走到贡院大门处的台阶上。 大太监瞥了一眼文瑞,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却还是顾着皇命要紧。 余松转身打开圣旨,向众人宣读道。 “诏曰,朕闻科考有不平事,朕亦怒极,必严查此事,以正视听。又怜举子艰辛,特再开科举,以朕为考官,御史监场。以才选贤,以昭公平。” 如此及时的一道圣旨。 文瑞心头狂跳。 在场举子听完这道圣旨,呆愣了片刻,忽然有一人大哭起来。 “梁彬梁彬你为何不再等一等?陛下并没有忘记我们,他相信我们,他让我们再考,他说会严查此事。你再等一等,我们便可一同效忠这样贤明的君主。” 在场众人闻言皆泣,唯有文瑞一人望向那远处高耸的宫城。 眼前又浮现那小皇帝漫不经心的笑。 ‘那群老东西,不过是欺负朕年轻罢了。’ 好厉害的小皇帝,继位短短七个月,只用一场科举,既打压了内阁又收了天下士子的心。 这样的手段,即便文瑞浸染官场多年,也觉胆寒。 宫墙内,霍祁皱眉听着武柳的回报。 “死了个举子?” “正是,是那与冯骥同住的梁彬。” “朕只让他把事情闹大,他却选了用人命来交投名状。” 霍祁皱眉思索了半晌,勾唇笑了起来:“冯骥冯骥,你可真是普天之第一等卑鄙无耻大坏蛋。” 不过,朕也不输你。 “着人将其厚葬了吧。” “是。” 末了,霍祁又想起梁彬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向武柳问道。 “梁彬?可是沈应前段时间常去探望的那个梁彬?” “正是。” 霍祁淡淡颔首,半晌后说道:“封锁这个消息,别让旁人告诉他。” 这种一定能让沈应难过的消息,霍祁怎么舍得拱手让别人。 还是得他亲口告诉沈应才行。 15、第 15 章 霍祁找到沈应的时候,沈应正在书艺局与宫中的乐师切磋琴技。 霍祁走进书艺局的院子,就看见沈应坐在院中鲤鱼池边的一块石头上,抬手抚弄着膝上的古琴。 乐工们围坐在他身旁如痴如醉,院中白鹤亦在琴声中震动起双翅,似在闻琴起舞。 花木掩映间,霍祁见沈应素衫长袍坐于人群中,恍似九霄天上人,偶然落凡尘。 霍祁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望着沈应。 院中的宫人、乐工见到霍祁,纷纷下跪行礼。 沈应闻声抬头,既未起行礼也未停下抚琴的动作,只弯唇向他一笑,又继续低头抚琴。 若论起嚣张,少年时的沈应比起首辅沈应真要嚣张十倍。 霍祁想到,再过十年他们就要开始当小心翼翼的君臣,沈应唯恐自己拿到他的错处,处处谨小慎微。 霍祁站他绝不会坐,霍祁走在后,他绝不会走在前。 面上倒会装恭敬柔顺,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他大权在握,连皇帝都要忌惮他。 霍祁挥手让旁人退下,自己走到沈应跟前,俯身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 沈应反手按住琴弦,满脸无语地抬眸看霍祁。 霍祁装无辜:“我不过瞧着好玩,也想试试。” “你想试试,另寻一张不行吗?非要用我这张。” 沈应所以骂了他一句,却还是把琴递给了他,又让人给他搬座椅。霍祁却说不用,只道那样没什么意思,便席地而坐随意乱弹起来。 嘈杂如恶钩追音,沈应听得直做鬼脸,本想给他面子听完一曲,最后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沈应还是抬手按住了霍祁的手。 “陛下不如去玩玩别的,就暂且别在这音律上耽搁时间了。”沈应忍笑。 毕竟以霍祁当前这演奏水平来看,再练个十年,估计也就那样。 ——暂时没看出什么可以令人期待的进步空间。 霍祁却仿似没有听懂沈应话中的嘲笑,反而挑眉笑看着沈应,反手用手指勾了勾沈应的掌心。 “沈卿想要与朕玩什么?朕都奉陪到底。” 沈应:“……” 这青天白日的能别发情吗?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能注意点体统吗? 沈应瞥了一眼廊下尽力不往这边看的宫人和乐工,趁众人移开视线时,弯腰贴到霍祁耳边低声笑道。 “陛下真是有心,却不知道有没有这份力。” 他垂眸瞥了一眼霍祁的下身,又轻轻笑了起来。 霍祁:莫名其妙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怎么回事? “有没有心力总要试过才知道。” 霍祁抬手要去抓沈应。 沈应一下跑开,边笑着边逃进屋子里,让宫人把他上回没画完的《瑞鹤图》拿来,他要接着画。 宫人应声去找。 霍祁撩开竹帘走进屋中:“我瞧你在这书艺局比在翰林院畅快,左右这里也是翰林院的差事,不如把你调过来,让你在这当个富贵闲人,好过在朝堂那摊子浑水里搅和。” 沈应正在准备画画用的颜料,闻言嘴角挂着笑向霍祁望来。 “陛下这是怕我在朝堂上跟你捣乱,预备先将我发配边疆?” 他倒是什么都清楚。霍祁低头一笑,又问道:“难道沈卿愿意在朝堂那摊子事里搅和着?” 这句话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他其实也想知道沈应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朝政下了心思。 是他入内阁的时候?还是他父丧过后重新还朝的时候?还是要更早…早到他接近霍祁的时候。 “若沈卿真的对朝政有兴趣,你可以求求朕。求得朕舒心了,朕可以考虑考虑给你加官晋爵,让你早日有入阁的资格。” 沈应闻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又低头拿笔纸面上画了几笔。 见沈应不怒不喜也不回答只专心低头画着。霍祁疑惑地走到桌边,探头去看他在画什么。 结果一看霍祁登时哭笑不得。 只见纸面上赫然画着一只大猪头。沈应几笔画完猪头,抬手将毛笔直接扔到了霍祁身上。 墨水粘连下来,在霍祁衣服上留下好大一块墨迹。 霍祁:“……” 这脾气也忒大。 沈应冷笑:“少来试探我,我对朝政没兴趣,留在京城也只为你而已,哪日你惹我不耐烦了,我照样转头就走,别以为你当皇帝就能留下我。” 霍祁闻言一怔,似被人用刀在心头划了个口子。 他还未来得及想明白痛是不痛,就被国舅何荣在太极宫外求见的消息打乱了思绪。 霍祁皱了皱眉头,又笑了一声:“舅舅可算来了。” 罗旭会试作弊本来走的就是何荣的门路,现在他人被抓了,虽供出了一个跟何荣完全无关的同谋,却也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连内阁都搅了进来,何荣才收了两万两,可没打算为这点银子把自己给搭进去。 霍祁早算到他会来找自己,也不多话直接让人把他带到书艺局来。 吩咐完宫人,他看向再度低头作画的沈应。思索半晌,霍祁端着架子慢步走到了书桌后面,趁沈应不注意,他一把搂住沈应的腰把人往自己身上一带,随即低头往纸面看去。 很好,这回画的是修竹,不是猪头了。 霍祁满意地点了点头。沈应气呼呼地地扫他一眼,却没把他推开。 霍祁笑起来,抬手捏了捏沈应鼓起的脸颊:“别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日常爱发癫,胡言乱语几句讨你一笑而已。” 沈应:你看我现在想笑吗? “……可能方式有点问题,我以后改正。” 两人正闹着,方才帮沈应找《瑞鹤图》的宫人却回来禀报,说是那图被洒扫的小太监不小心损坏了,请沈应宽恕他们保管不善的罪过。 沈应闻言歪头看着那宫人,只把那宫人看得不住地吞咽着口水。 片刻后,沈应摇头说道:“算了,不过一幅画而已,我再画一幅就是了。” “谢沈大人不罚之恩。” 那宫人登时松了口气,跪在地上连连向沈应叩头。沈应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下去,转头就撞进霍祁看戏的眼眸中。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霍祁笑:“没什么,只是看沈卿这般有善心,朕心中感到十分宽慰。若天下人都如你一般,或许这世上会少许多纷争。” “你……” 沈应欲要回击,却不巧外头传来消息说何荣到了。 霍祁抬手让人唤他进屋,又向沈应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沈应翻了个白眼,在何荣进屋前给了霍祁一个肘击,后又轻飘飘地从霍祁怀中脱身,站到了一旁低头为霍祁磨墨。 两人默契十足,沈应一脱身,霍祁也拿起毛笔装作气势十足地在纸上勾勒。 好一对正气凛然的君臣,半点也看不出他们刚才在这书桌后面打情骂俏的样子。 走进屋中的何荣在心里腹诽,我又不是瞎子,这院中挂的都是竹帘,要是不想让我看,就别让我进院子呗。 非等我进屋再装,真是做作。 16、第 16 章 何荣俯首跪在书桌前口称拜见万岁。 若不算上前世,霍祁登基后,还是头回见到自己这位舅舅如此恭敬。 可惜他现在怕的是内阁,不是霍祁。 霍祁随手在沈应的修竹旁画了只山猫,眼前又浮现朱泰来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孔。 这位老师,霍祁敬他重他,惧他畏他,却更不满他。 即便霍祁知道,再过两年朱宁死在外放任上,朱泰来就会因难耐丧子之痛辞官归隐,霍祁仍旧觉得不痛快。 他前世与内阁斗了这么多年,从最开始被压得无力还手,到最后稳稳压他们一头,霍祁从来都是斗志满满。 他不畏惧输,他的身体里流着霍家好战的血液,败象越大他越有斗志。 他知道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他赢。 但朱泰来的不战而退,却让这场胜利变得不完美。 世人皆说朱首辅能舍下手中权柄,还政于霍祁,是个难得的忠臣。 好像霍祁最后能赢,全仰赖朱泰来的施舍。 霍祁不喜欢这种说法,他不喜欢不战而胜,他要朱泰来彻底地臣服。 霍祁将笔尖杵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浓重的墨痕。 沈应似乎感受到他身上突然迸发出的斗志,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祁迎着沈应的目光,向着他未来的首辅大人微微一笑。 朱首辅又如何?沈首辅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个个被他玩弄在掌心。 霍祁得意地把毛笔扔到桌上,让何荣起身,心知肚明地问道。 “舅舅此来,不知是为何事?” 何荣站起身来,搓着手为难地看了沈应一眼。 霍祁知道何荣觉得沈应是外人,所以想让沈应避开。 但对于此刻志得意满的霍祁来说,眼前的沈应已经是他的囊中物,只有任他搓圆捏扁的份,根本没有叫沈应避开的必要。 霍祁摆手道:“都不是外人,舅舅直接说吧。” 沈应听到那句不是外人,向霍祁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霍祁向他扬了扬眉毛。 何荣内心焦躁,也无暇顾及自家这大外甥‘色令智昏’的表现。见霍祁不让沈应走,何荣也不多言。他走近霍祁,舔着干燥的嘴唇,压低声音向霍祁问道。 “陛下可知道今日贡院外死了个考生?” 何荣话一出口,霍祁当即心头一跳。 他感觉到沈应向他投来的惊讶目光,却强作淡定,向何荣点头道。 “今日朕让余松去贡院传旨,他回来后已经向朕禀报过此事。听说那举子是对会试成绩不满,一时不忿撞了墙,就在余松到贡院前几盏茶的时间……若他再等一等,等到余松到贡院,宣了朕许他们再考一次的旨意,或许他就不会那么冲动了。” 霍祁未提及那位举子的名字,只感慨地说了一句:“可惜了。” 沈应却插嘴问道:“何大人可知那举子的姓名?” 霍祁心底一阵发虚,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打断何荣的回答,却听何荣不耐烦地回道。 “这我哪知道,那些举子跟我又没什么相关。” 跟他有相关的举子一个,现在正关在大牢里等候审判。 霍祁瞬间松了口气,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但他就是不愿意沈应从别处知晓梁彬撞死在贡院外的消息。 沈应的爱恨悲欢,都应是他赋予才对。 除了霍祁,没人有资格让沈应动情。 霍祁恢复轻松的神态:“好端端的舅舅突然提起这件事,怕是有什么深意吧?” “能有什么深意?”何荣提高声音,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应,又强行压了下来小声说道,“还不是罗旭那件事,我先说清楚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我也没瞒你,但也就这一个了,其余的事我是半点也没掺和,我既不知道罗旭跟朱宁又做了什么交易,更不知道现在外头传的那些其他考生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事,何荣真是有冤没处喊,他满脸头痛地说道。 “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朱泰来那老东西为了救他儿子,肯定会让查案的胡乱攀咬,到时候把所有的坏事都推到我头上,我不是百口莫辩?他又是首辅,大权在握,我一个小小的工部尚书,能有什么资本跟他抗衡?真到那时恐怕连自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砍了。” 他长吁短叹,唉声连连。 求着霍祁看在他给沈应求过情的份上,到时候也一定要救他。 霍祁听得好笑,他知何荣是想试探自己对此事的态度。 到现在,他的目的大多已经达成,倒也没什么必要看年近四十的国舅在自己面前唱大戏。 霍祁装作不解地问道:“国舅与罗旭有什么关系,还说朕一开始就知晓?朕却不知,朕知晓什么?” 何荣还当自己这外甥真是傻白甜,当即解释道:“就是那件……” 话刚出口看到霍祁的眼神,何荣明白过来。 “就是……罗屏曾经想让这小罗旭认我做干儿子的事,”何荣改口,“谁知道这小子现在会干出这种事,幸好当时我没同意,不然咱们何家累世的清白名声就被这小兔崽子给毁了。” 何荣痛心疾首。 老谋深算如霍祁也被自家舅舅这厚脸皮噎得不轻,心想何家有你在,还能剩下什么清白名声? 他侧眸瞥到沈应无语抚眉心的动作,心知沈应也跟自己是一个想法。 霍祁勾唇笑了笑,转眸对上何荣的视线,霍祁咳嗽了一声。 “既然这干亲没认上,舅舅也不用担心被牵连了。虽然现在罗旭供出来的只有朱宁一个,但该得罪的人他已经都得罪完了,只要他不傻都该知道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霍祁向何荣明示了自己的态度,眼见何荣松了一口大气。 霍祁忽然坏心眼起,又道:“不过舅舅既然没认上这门干亲,还是尽早找一找府上有没有罗家来认干亲时送上的礼物?若是有,朕建议你还是别把这些留在府上,免得沾染了晦气。” “……那、那微臣该如何处理?” 何荣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转眼就听霍祁说:“这朕就不知道了,或者舅舅可以送到宫中,朕来帮你处理。” “……” 堂堂天子,居然这样明目张胆地向臣子索要贿赂。 何荣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沈应已经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似乎觉得跟堂中的这两人认识是件十分丢脸的事。 良久,何荣咽了咽口水,向霍祁点头道。 “臣明白了。” 不就是要钱吗?他何荣别的没有,就是钱最多。不过区区两万两,拿出去给他大外甥当零花,他何荣……还真的有点心疼。 他的钱,给他何家人花也就算了,可霍祁血脉中还有一半是霍家的血。 老霍家的人就凭什么花他的钱? 何荣想想就生气,不过暂时也只能咬牙忍下。 毕竟朱泰来不是好惹的,能多拉一个盟友是一个。 何荣合算着,他把钱都送给了霍祁,到时候朱泰来真的逮了他,他就把锅都推到霍祁头上,说是为皇帝收的钱。 朱泰来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把皇帝一起关进牢里吧。 何荣算盘打得精,但霍祁又岂会让他用区区两万两就从这个漩涡中逃脱。 “舅舅,朕还有一件事想要劳烦你帮忙。” 何荣警觉:“什么事?” 霍祁笑得和善:“你曾经在礼部任职,想来跟现任礼部尚书郭敏学该有几份交情,朕想请你去问问他,先帝去年冬至前驾崩,至今不过八月,若按孝道朕作为儿子该为父亲守孝三年,这三年期间不该谈婚论嫁,如今内阁强逼朕娶妻,是否有意陷朕于不孝之疚。” 沈应闻言吃惊抬头,望向霍祁的目光中藏着许多难言的深意。 何荣也没想到霍祁是想让自己做这件事,他张了张嘴唇又合上。 实际上按礼法儿子是该为父亲守孝三年,当老霍家皇帝谁管过这些,远的武宗和成宗不说,这两人本来也不是亲生父子,就拿近的霍祁的爷爷仁宗和父亲英宗来说,老霍家难得一对亲生父子,那还不是老父亲仁宗年初死,先帝年底就纳了新妃。 说起来就是陛下一言一行兹事体大,岂能以寻常孝道拘束。 实际上就是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要不要守孝?端看龙椅上这位皇帝想不想罢了。 要何荣说,霍祁想守孝就守着,跟他关系也不大。他左右也没女儿要嫁给霍祁,霍延这一脉断子绝孙何荣更是乐见其成,但做这事就相当于要跟内阁杠上。 何荣只想在当官期间捞捞钱、享享乐而已。 跟内阁斗?这事太费神,可饶了他吧。 “陛下……”何荣为难。 霍祁也不勉强:“既然国舅不愿意就算了,只是……朕实在担心那罗旭在牢中会不会忍受不住酷刑,招出一些别的什么。万一……其实这事背后另有主使,是别人帮助罗旭作弊,那朱宁也是那幕后主使逼罗旭胡乱攀咬的,岂不是让朱宁平白受了冤枉还受了那般的苦,怕是首辅大人要心疼死。” 霍祁也长吁短叹起来。 一句话。不帮忙,何荣现在就得跟内阁对上。帮了忙,霍祁还许他想办法把自己摘出去。 这下,何荣明白自己是已经被彻底拉下水了。他咬着牙同意去找礼部尚书活动活动。 霍祁露出满意的微笑:“如此,朕便先行谢过舅舅。” “好说好说。” 何荣强撑笑脸向霍祁告辞。霍祁也不多留他,只在何荣走时提醒了一句,让他记得回去找找罗旭的礼物。 何荣忍了半天,才没一口啐到他脸上。 走到门口时,何荣还在不断地心里提醒自己,大外甥已经是皇帝,万万不可放肆万万不可放肆。 谁知还没走出门口,就听霍祁又在他背后高声喊道。 “舅舅水阁里挂的那幅《瑞鹤图》我瞧着很是喜欢,舅舅若是不介意,可以一起送进宫来,让朕品鉴品鉴。” 何荣一个踉跄差点没绊倒在门槛上。 待国舅走后,沈应才幽幽叹息一声。 “你这是何必。” 霍祁假装没听见,拿起桌上的《山猫吃了修竹还落下好大一块墨痕图》问沈应。 “好看吗?我让人裱起来,挂在你的寝殿里。” 沈应看了那惨不忍睹的画一眼,对霍祁这异于常人的审美再度表示无语。 “挂你寝殿里去吧。” 沈应白了霍祁一眼,随手帮霍祁归整好他刚才扔到桌上的毛笔,忽然开口问道。 “陛下可知道那位死去的举子的姓名?” 沈应眼中流露出惋惜的神情,是在为那举子惋惜。 他却还不知道死去的那位举子正是他的好友梁彬。 若是他知道,这惋惜是否会变作悲痛? 霍祁心怀恶意地想将梁彬的名字脱口而出,那两个字几乎已经到了他的喉咙口。 但是看到站在他面前可以算得上引颈受戮的沈应,霍祁心头又浮现了几丝不忍。 眼前的沈应引起太多他旧时的情感。 他甚至已经忘记沈应抚琴时的模样。 但是今日在书艺局中,看到那缥缈若仙人的探花郎,霍祁又记起了。 那从云头落到霍祁面前的,鲜活生动的、好似从来没有在霍祁的生活中存在过的沈应。 此时就站在霍祁眼前。 霍祁喉头动了动,他回答沈应:“我亦不知。今因我之祸害那考生怨愤而死,这是我犯下的罪过。” 听到他的话,沈应的眸光有些氤氲。他走到霍祁身边,抬手握住了霍祁的手掌。 “这并非你一人的罪过,亦是我的罪过。” 沈应的眼神坚定,似在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霍祁,我会陪你一起扛下它。” 霍祁差点相信他。 17、第 17 章 夏日恹恹,沈应着人放了张凉榻在院中的榆树下乘凉。 院中栀子花开得正好,整个院子里荡开宜人的幽香,沈应合眸躺在榻上听着蝉声鸣鸣。 树影斑驳地落在他身上,沈应迷迷糊糊地陷在一场又一场大梦中。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声响。 是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有个人压低声音让仆从别吵醒沈应。 沈应隐约知道那人是谁,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他没睁眼,那人蹑手蹑脚坐到凉榻边沿。 沈应感觉到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住了他。 隐秘的夏日,有人在榆树的树荫遮挡下,俯身用嘴唇在他的脸颊轻轻一点。 猛火自脸颊烧到沈应心尖。 他皱着眉头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耳畔传来那人不怀好意的、低沉的笑。 沈应半是不忿、半是羞恼地睁开双眸。 “堂堂一国太子,居然这样随意轻薄百姓,怪不得御史要参你荒唐。” 他靠在凉枕上,斜睨坐在他身旁的霍祁。 霍祁的脸被树荫遮挡,沈应看不真切。 他只看到那人探手到自己颊边轻轻一划。 “怪哉,我还当你是不会出汗的神仙,没成想原来也同我一样,是凡俗人一个。” 那人轻笑。 沈应看到他手上的汗滴,才发现自己身上汗湿黏稠。 夏日的苦果忽然全部涌现。 沈应想要去握那人的手,伸出手却只抓到斑驳的树影。 再抬眼凉榻上已经只剩下他一人。 院中的栀子迅速枯萎,榆树变得更加粗壮。院中仆从来来往往,脸上变得越发肃穆。 沈应独自坐在凉榻上向四周望去。 好像只过了一瞬,又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年。 他从梦中惊醒。 看到书艺居挂着的竹帘,沈应才想起自己还在宫中。 他抬手揉了揉因趴在桌上睡觉而僵硬酸痛的肩颈,琢磨起刚才的梦来。 他隐约记得好像梦见霍祁亲了他,摸着脖上的汗湿黏稠,沈应心道难不成是做春梦了。 只是梦里的怅然若失,让沈应梦醒后仍心有余悸。 他抬手捶了捶昏涨的脑袋,撑着书桌站起身来,正想要唤人来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却听到外头传来洒扫宫人的窃窃私语。 “听说贡院门口撞死的那个举子是沈大人的好友。”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听说好像叫梁彬什么的,是浙江来的举子。” “唉骤然间失去一位朋友,沈大人定十分伤心。” “谁说不是呢,所以陛下都不准我们在沈大人面前提起此事。” 沈应猛然推开窗户,说话的那两个洒扫宫人就大咧咧地拿着笤帚站在窗外。 他二人与其说是闲聊,不如说是在递话给沈应。 沈应眯起双眼,审视地看着他们。 “谁派你们来的?” …… 现下是申时三刻,霍祁正在太极宫内与朱泰来商议朝事。 说是商议朝事,其实是霍祁正在宫中让余松查点何荣送来的银票有没有什么差错,朱泰来却突然求见。 听到宫人来报时,霍祁还以为朱泰来是来逮他贪污受贿的现行。 从前在东宫密谋做坏事,被朱泰来抓住整治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 一听朱泰来就在门口,霍祁当即跳起让余松快护着银票离开。 余松慌忙应声便要逃走。 转头二人才想起,他们如今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内宫总领太监。 再也不是当日东宫稚童和小小侍从,不必再受这老学究的管。 两人对视一眼,余松慌忙将手中银票塞进怀中。见他把藏好银票,霍祁清了清嗓子,让人请朱泰来进来相见。 霍祁坐回龙椅上,翻了两下桌上内阁批过的奏疏,大概也猜到朱泰来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因事涉内阁两位重臣的家眷,外头流言纷飞。有说首辅、次辅要包庇自己儿子的,也有说首辅、次辅要大义灭亲的。总而言之,虽然刑部还没查出结果,但其他人已经给朱宁和罗旭定下了罪名。 为安抚天下读书人,刑部这几日也拿了不少涉事官员。其中有证据确凿的,也有些无甚证据但也不清白的,经过他们手的试卷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不公平。 为名为利为裙带为师生情谊,为什么的都有。 既送了银两便留下记号考场相认,既是师生助你进官场也是助我自己,便透露些题目你自去领悟吧。 原本他们做得并不明显,也很难被人察觉,但怎奈何霍祁要将这摊浑水搅得更浑。 早在会试结束当日,他就让武柳盗出了并罗旭在内数名考生的试卷,重新誊写换了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贯,让德薄才疏的碌碌庸才得了头名,让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名落孙山。 他让天下士子心头都燃起了愤怒的火焰,然后用这愤怒化作了肃清科举舞弊的一把尖刀。 刑部上奏的案情奏疏中,内阁拟的批答是应重处。 而这份奏疏送到霍祁跟前后,霍祁重生以后第一次驳了内阁的批答,将其改为了凡涉事官员着即处斩、罚没家私,涉事考生杖一百,革除功名后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再参加科举考试。 淡淡两笔就要了二十四名涉案官员的性命,剩余的那数十名考生,挨过这一百杖,也不知还能活几个。 其中还涉及数位重臣,内阁拿到这朱批也不敢往外发。 结果又给原原本本地,送回了霍祁的御案上。 无事不登三宝殿,朱泰来此来多半也是为了这道朱批——毕竟朱宁也是二十四名将被砍头的涉案官员中的一位。 霍祁知道朱宁是被冤枉的,也没真心想杀他。 把朱宁关进大牢,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在等朱泰来求他。 想到终于要将这位老师变为手下败将,霍祁未免有些得意起来,坐在龙椅上都显得有些飘飘然。 朱泰来走进殿中看到神色慌张的余松和满脸得意的霍祁,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他躬身向霍祁请安:“臣拜见陛下。” “老师不必多礼。” 霍祁忙叫朱泰来起身,他有意让朱泰来早些求饶,于是主动问起。 “不知道老师今日求见是为何事?” 脸上的洋洋得意露得太足,以至于余松都在一旁偷偷向他摆手,示意他压制些。 霍祁哪里会管这老货,他只一味地盯着朱泰来,等着他的首辅向他俯首称臣。 若是旁人见了他那副神情,恐怕还要以为他看上朱泰来了。 他把朱泰来也看得浑身不自在。朱首辅躬身禀报了江南水灾的灾情后,多问了一句。 “陛下可是有其他意见?” “呃……没有,就照你们拟的意见赈灾。”霍祁仍旧盯着朱泰来,“老师来就是为了对我说江南水灾的事?” “自然不是。”朱泰来淡淡摇首,“臣还有一事要请陛下准奏。” 朱泰来递上一道奏疏,由余松代为递给霍祁。 图穷匕见了。霍祁有些兴奋地坐直身子翻开奏疏,底下朱泰来再度躬身道。 “臣年事已高,日近糊涂、难当重任,奏乞骸骨还乡,请陛下准奏。” 霍祁登时将奏疏扔到朱泰来脚下。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霍祁咬牙,“你威胁朕?”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臣不懂,陛下认为臣在威胁您什么?” “你难道不是在用辞官威胁我放了朱宁。” 霍祁的语气有些危险,朱泰来却表现得像在对待一位三岁孩童。他耐心地解释道:“陛下难道还不懂?即便你我手握生杀大权也左右不了民意,现在朱宁的生死已经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朱泰来闭上眼眸叹息道:“自朱宁进了刑部大牢,我就已经当这个儿子死了。” “即便他可能是无辜的?” 朱泰来闻言一顿,他抬眸望向霍祁。 “朱宁是不是无辜的,或许陛下比我更清楚。” 霍祁没说话,他站在高位冷眼看着朱泰来,想看懂朱泰来的这场辞官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深意。 朱泰来弯腰捡起脚边的奏疏,向着霍祁走了几步。余松忙上前拦他,却被他抬手挡开了。 朱泰来走到御案前,把手中奏疏再度放到霍祁。 “臣去意已决,还请陛下准奏。” 有侍从匆匆跑进殿中,伏在霍祁耳边说了几句话。听到侍从的禀报,霍祁脸色猛地一沉。 他拧眉望向朱泰来:“书艺局的人是你安排的?” 朱泰来的面色越发平静。 “陛下若有其他事,臣就先告退。这道奏疏留在这里,若您准了着人送到内阁即可。” 说完竟真的行了一礼就要告辞离去。 霍祁好像又回到了幼时,被朱泰来当作三岁小孩耍弄,耍完了这人还要淡淡在一旁幸灾乐祸、说什么‘臣早就告诉过殿下’。 “你真的以为朕不敢杀了朱宁。”霍祁冷声问道。 朱泰来原本已经走到殿门,听到这句话又停下了脚步。他回眸看了他站在高处的学生一眼,终于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 分明就是嘲笑,霍祁看得真切。 “你不会。”朱泰来道。 “你凭什么那么笃定?” “好歹当了你几年的老师,老师对学生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既下定决心辞官,朱泰来也不再满口君臣之礼。 他像回到东宫教书一般,开始向他的学生讲述起问题的答案。 “如我了解朱宁。知他受此大辱,生不如死,即便能够偷生也再难重新做人,所以自他被抓进大牢,我就只当这个儿子已经死了。” “我同样了解你。你太自负,自负到能用你的聪明将所有人玩弄在掌心,而不是用无辜人的鲜血,朱宁不过是你用来戏弄我的工具,你不会杀他。” 霍祁冷眼看着朱泰来,看了半晌忽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既然老师是这样想的,那为什么又要辞官?” 朱泰来沉默了片刻,忽然向霍祁问起。 “殿下还记得在东宫时曾对我说过的话吗?” 霍祁没说话。 东宫当太子的时光,对于他来说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哪记得自己曾经跟朱泰来说过什么话,朱泰来现在说的又是哪一句。 朱泰来嘴角再度挂起笑容,又是那让霍祁深恶痛绝的嘲笑。 “老臣亦深以为然。”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霍祁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放着的辞官奏疏和案情奏疏。忆起方才侍从所奏,霍祁胸中涌起难言的气愤,直接抬手将那两份奏疏一起扫落到了地面。 18、第 18 章 朱泰来出了太极宫,却并没有直接出宫,而是回到了内阁。 他回来是为了见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的老对手,户部尚书罗屏。 罗屏因其子罗旭的事羞怒难当,已经称病在家休息了数日。 今日一早这位照旧派人送来假条说自己病得起不来床了。 朱泰来批了他的假,让带信的人回去告诉了罗屏自己要辞官的消息,才去的太极宫拜见霍祁。 他估摸这会儿罗屏怎么也该收到消息,便回了内阁等这位老对头赶来。 以朱泰来对罗屏的了解,只要这人不是已经病死在了床上,就算只剩下一口气,这位尚书大人也会爬来内阁看他的笑话。 果然他并没有等多久,朱泰来才回到内阁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身着官服官帽的罗屏便匆匆赶来。 一进门罗屏也没管阁中向他行礼的其他官员,直奔锦屏前正在喝茶的朱泰来。 “竟然闹到你要辞官,事情真有这么严重?” 罗屏拉住朱泰来急急问道,他的面上露出了惊讶担忧的神色,倒像是真在为朱泰来担忧。 朱泰来却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挣开了罗屏的手。 他向罗屏笑道:“劳烦入晦兄为我儿连日奔波,你连亲生儿子都弃之于不顾,我若不遂你的意辞官归隐,岂不辜负你的一番美意?” 他淡然看着罗屏,像是已经将这人全部看穿。 其余阁臣见两位顶头上司剑拔弩张,全都屏住呼吸埋头在奏疏中,但求两位大人只当他们今日不在阁中。 迎着朱泰来的审视,罗屏目光闪躲了一下。 他冷哼道:“你向来爱疑神疑鬼,有空来怀疑我,不如想想怎么救你儿子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能怎么救?”朱泰来将手中茶盏放到身旁的案几上,“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既然你想得这么开,为何又要辞官?”罗屏不屑,“你难道不是用首辅的位置换了你儿子的性命?” “何必把我想得这样小气。若只为救我儿,我又何必辞官,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不是更便利?” “那你是为了什么?” 朱泰来轻笑:“我不过是完成先帝的嘱托,在替仙逝的英宗陛下教导儿子罢了。” 罗屏面露嫌弃却又忍不住好奇:“你闹这出是究竟想干什么?” “我是教我的学生,做什么事都须得三思而后行。” 朱泰来再度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此时紧紧落在罗屏身上。 朱泰来说:“陛下该学会行事前便先要想清楚——这件事的后果是不是他能承受的。” 他的目光深远,罗屏被他瞧得掌心积起汗水,却又不甘示弱只得勉强冷哼一句。 “装神弄鬼。” 敲打了罗屏一番,朱泰来送走内阁众人,迎来了他的第二位客人。 沈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朱泰来坐在阁中,打量着这位名满京师的探花郎。 饶是朱泰来已经年过五十,平生只爱红妆不喜男色,他也必须说一句,眼前人确实长得足够赏心悦目。 若他不是与皇帝相好,只单论相貌和才华,沈应确实是前科所录进士中朱泰来最喜欢的那一个。 所以才会更惋惜,宁愿杀了他,也不愿他做了那为祸千载的妖孽。 沈应唇色青白地走到朱泰来面前,向他行了一礼。 “下官拜见大人。” 朱泰来颔首:“起身吧,或许往后我就受不起你的礼了。” 沈应闻言嘴唇抖了抖,他站起身来望了朱泰来好几眼,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问道。 “大人为何要辞官?” 也不知是谁在背后示意,关于朱泰来辞官的消息在宫内传得飞快。 沈应看完朱泰来的信笺后才走出书艺局没多久,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心中亦有疑惑,霍祁当了七个月皇帝,内阁就掌了七个月的权,朝堂奏疏都是先经内阁批复再经霍祁阅览。 霍祁大概也就起个盖印的吉祥物作用。 这样强势的内阁,你要让沈应相信他的掌权者是个没有野心的人,沈应只会觉得可笑。 或许是以退为进?沈应猜测。 朱泰来笑了一声:“你定是在心里想老夫是不是在以退为进,想借辞官威逼圣上妥协。” 沈应被戳破心思也不尴尬,反而直直地盯着朱泰来问道。 “大人难道不是?” 他观察着朱泰来的脸,想要从首辅大人的神情中找到答案。 朱泰来对沈应的话嗤之以鼻,却没直接回答沈应的问题反而向沈应问起。 “想来你已经看过我的信笺,不知你对信上所载之事有何看法?” 沈应闻言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他咬紧牙关,平复了好一会儿呼吸方才向朱泰来回道。 “大人信上说,皇帝陛下以名利诱之,命举人冯骥收买大夫,欺骗举人梁彬其命不久矣,诱其应以鲜血进谏,平科举舞弊之乱象,才令其在会试放榜当日撞壁而亡。大人信中还附了回春堂大夫孟华的证言,看上去确实真实可信,但沈某必须得说一句……” “我不信。” 沈应双眸直视朱泰来,眼中迸发出锋利的光芒。 “大人失算了,霍祁是什么人我还看得清楚,不至于蠢到中这种挑拨离间的奸计。” “你说你看得清楚?” 朱泰来闻言低声笑起来:“我教了圣上这么多年,自他登基后却也越发看不明白他,你与他相识不过两年,却敢说自己看得清楚。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大人是什么意思?”沈应绷紧下巴。 “君心难测。永远别觉得自己能猜透皇帝的心,即便他是你的枕边人。”朱泰来叹息,“他不杀梁彬,梁彬却也是因他而死,还有无数条因本案而死的冤魂。” “你可知刑部为了审这场科举舞弊案,抓了多少无辜之人?又严刑逼供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被屈打成招?又有多少挨不住重刑死于牢中?” “……还是你在意的只有你的好友一个梁彬?” 沈应身子晃了晃,抬手撑住了旁边的锦屏才堪堪稳住身形。 就在朱泰来以为沈应终于无话可说,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时,沈应突然开口说道。 “若不下猛药,如何治顽疾?” 朱泰来愣住。沈应握紧拳头,声音冷硬地质问朱泰来。 “大人居庙堂之高,手握重权,可曾想过为天下士子求一个公平?” “你们不愿做的事,他做了,你却要怪他做得不够好?他做得不好,但他至少在做,在我眼里要比你们这群尸位素餐的大人物好上无数倍。” 朱泰来愣了许久,忽而抚掌大笑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为何小皇帝会对这探花郎死心塌地。 朱泰来感叹:“沈应啊沈应,原来你与咱们的那位陛下……是同一类人。” “太天真,太痴傻,是要吃苦头的。” …… 太极宫中,自朱泰来走后,霍祁便在沉思。 若朱泰来要辞官,他便不可在朝堂上大动干戈,否则朝中无人稳定局势,很可能会出大乱子。 霍祁敲了敲案情奏疏上他写下的那两行血红的批复。 前世沈应说过,根治腐肉需得剜骨才行。 但只要科举之路仍有利可图,这块嫩骨头上迟早又会再度长满腐肉。 霍祁二十四个考官的性命,将整个朝堂折腾得伤筋动骨,也不知能换几年科举太平? 若真为此事闹出大乱,未免太不值得。 霍祁思量着,敲着奏疏啧了两声,正要提起朱笔将那两行批复划掉。 在朱砂落到纸面之前,霍祁的动作又停了下来。有一个伪善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让他别轻易下笔。 是沈应的声音。 那抹碧青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霍祁眼前,眉宇间没有少年的幼稚,只沾着岁月的轻尘。 是霍祁熟识的那位沈应。 “不值得。”霍祁对他说。 ‘陛下做事难道不是随心?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起值不值得这种事了?’沈应轻笑。 霍祁也笑起来。他笑着摇了摇头,嘲讽道。 “朕是怕一旦乱起来,有人心怀不轨,打起清君侧的名号,先要了当朝第一奸臣、朕的首辅大人的性命。” 一人一影齐笑了一阵,沈应又说道:‘总要有人去做,陛下难道怕了?’ 霍祁再度大笑起来:“朕乃天下之主,岂会怕那些小人。” 他低头在已有朱批的奏疏上多加了一句加急处理。 霍祁写完便直接盖上大印,高声叫来外殿的余松,让他送去户部,不必再经内阁。 见此,那道青影弯了弯嘴角。 他再度沉默下来,静静地望着霍祁,又变作了泥胎木偶。 霍祁笑到眼角有泪水渗出,不在意地抬手拭去。 他是天下之主,当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19、第 19 章 刑部大牢比诏狱环境更差。 四处都是乱飞的蝇虫,余松和小太监面上都露出难忍的神色,不停地挥动扇子为霍祁驱赶着蝇虫和空气里的腐臭味。 霍祁却浑然不在意地坐在红木椅上,一手撑头看着面前向他求饶的人。 翰林侍读舒易涛正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求霍祁饶他一条性命。 这人就是何荣为了帮罗旭作弊,给安排到会试中做副考官的那位。 霍祁要斩他们的朱批已经发下去半月有余,舒易涛等人现在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然不肯乖乖等死。 二十四名考官中有不少人在偷偷往外传递消息请人营救自己。 霍祁都知道,却没管他们。 毕竟人都要死了,连死前最后一点希望都要从他们身上剥夺,又未免太残忍。 霍祁放任了此事,却没想到刚刚主持完科举考试的自己,居然也会收到这样一封求救信。 霍祁打了个哈欠,由他亲自监考的会试昨日将将完成。 他也跟着那些考生一起熬了三日。 虽然对比考生,他还能休息休息,但在考场里闷了三日着实困倦难受。 刚刚出考场还要来这里听这位哭诉,霍祁心里有些不耐烦。 “行了,别磕了。”霍祁叫住舒易涛,倾身向他发问,“你说你手上有国舅的一个秘密,你想用这个秘密来换你的性命,还说朕一定会有兴趣,倒是真把朕的兴致给勾起来。” 霍祁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姿态逗弄舒易涛。 其实前世何荣被定罪时,审案的冯骥早就把他这位舅舅查得底掉。 只要是跟国舅有关的,有的没的冯骥都查了个遍。 沈应当时就把那些事情挨个报到了霍祁面前,请霍祁定罪。 可以说,现在霍祁对何荣的秘密,可能比何荣自己本人都还了解。 哪里还需要来听别人说? 不过霍祁也知道舒易涛心中不平,毕竟这位翰林侍读这回做这个考官就是为了给何荣做黑事。 现在东窗事发,他要被斩首了,罪魁祸首却还好端端地在外面吃喝玩乐。 要他怎么服气? 说起来霍祁也觉得何荣真是罪大恶极。 若何荣不是自己的舅舅,霍祁早剐了这贼子也不会觉得心痛。 但是偏偏何荣确实是他的亲生舅舅,而且现在京中之所以还没因霍祁的严政以及朱泰来辞官两件事乱起来,全赖有太后手中的禁卫军镇压。 就是单单为了安抚太后,霍祁现在也不能动何荣。 所以只能请眼前这位仁兄,以一己之力扛下全部的罪名了。 不过在那之前,霍祁得先弄清楚舒易涛手上究竟拿着哪张底牌。 霍祁问道:“你倒是说说是什么秘密?让朕听听够不够格从朕手中换你的性命。” 舒易涛闻言如抓到救命稻草,用膝盖行了几步,爬到霍祁面前。 他身上的尿骚味、腐臭味也一起冲撞上来,余松和小太监都忍不住往后仰了仰头,却还要屏住呼吸上前拦住他。 余松厉声喝止道:“放肆,圣驾面前岂容你撒野!” 舒易涛再不敢向前,只涕泗横流地跪地叩首道。 “陛下,微臣要密告工部尚书何荣与永安王李傲私交甚密,恐有谋反之意。请陛下明察,何荣让臣做考官,就是想借科举提拔他自己的人,好有一日可借朝中党羽拥立永安王为帝。” “……”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霍祁的方向,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舒易涛身子也颤抖起来。他舔着嘴唇双眼满含希望看着霍祁,似乎对霍祁相信他的话很有信心。 墙上的烛火跳了两下,霍祁才笑起来。 “永安王。”霍祁慢吞吞地吐出这个名字,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永安王是朕的皇叔,工部尚书何荣是朕的舅舅,你无凭无据就要告他们谋反,叫朕如何信你?” 舒易涛当即说道:“微臣有证据,永安王这几年一直在偷偷送各种金银珠宝给何尚书,且在去年和今年先帝驾崩前后那几个月,永安王数度秘密来京,都是住在何尚书的府邸。这事并不隐秘,陛下着人去查必能查得一清二楚,臣也可为人证。” 这下霍祁弄清楚了。 舒易涛哪有什么确实的证据,他赌不过是霍祁想不想除掉永安王和何荣这两个祸根。 若是霍祁有这个意头。 今日有他密告,霍祁便可借他做个引子,开始查何荣和永安王。 人总是经不住查的,何况是想你死的人去查你。 霍祁轻笑:“朕原先看你跟着何荣混,还当你是个傻的,没想到你心思如此之深。” 若霍祁要用他做引子,必要留他当人证。要堵住悠悠之口,保后世不会说此事为诬陷,此事过后也绝不能杀他,还要好好养着他。 听霍祁如此说,舒易涛以为他动心。 舒易涛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些许得意的神情。 “若微臣早知陛下有如此手段,又岂会错择尚书为主。” 他赞赏的是霍祁借力打力,借科举士子打压朝中老臣势力的举动。若舒易涛不是身在局中,恐怕都要鼓掌赞一句霍祁高明。 舒易涛以为两人是惺惺相惜,将遇明主。 霍祁嗤笑出声,直接起身打断他的幻想:“可惜你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信。” “永安王是皇祖义子,尚书是太后之兄。此二人皆深受皇恩,多年来为国效力尽忠,未曾有过不臣之举,岂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霍祁居高临下地扔下自己的审判,转身就要离去。 舒易涛忙道:“陛下微臣还有其他证据。” 他急忙思索着自己知道与永安王和何荣有关的事,脱口而出便是何荣为先帝修建沂山行宫时偷工减料,将行宫修成了纸做的架子,风一吹就摇摇欲坠,分明是想借此谋害君主。 霍祁理也不理,继续往前走。 舒易涛膝行跟在他身后,又连说了好几件何荣的事,见霍祁都没有反应,舒易涛又改检举起李傲来。 “……永安王收养孤儿,教他们习武认字,让他们做他的侍卫,分明就是在豢养死士。恐怕哪日面君之时,便要行刺君之举。” 舒易涛说得义愤填膺,连他自己都相信了,霍祁却仍旧不为所动。 舒易涛愤怒了。 他一心为君,君却不理,他要行文臣死谏之礼。 舒易涛站起身来,趁众人不注意猛地冲到霍祁身前,抓住皇帝的衣角。 他的手掌合着血污和泥水,在霍祁的衣袍上留下了一个肮脏的掌印。 众人惊住。 舒易涛像疯了一般,满脸愤慨地向霍祁喊道:“陛下!你难道忘了永安王他是……” 众人心头狂跳,余松疾呼:“大胆!” 大太监再也顾不上舒易涛身上的骚臭,直接冲上去跟着侍卫一起按住了侍读的嘴。 舒易涛被人按倒在地面上。 几个侍卫按着他的头用力往地上撞了几下,把他撞得头晕目眩。 血水从他额头流下,染红了大半张脸,看上去着实有些渗人。 霍祁却不在意,他挥开捂着舒易涛嘴的余松,弯腰捏起舒易涛的下巴问道。 “你想说永安王是什么?” 舒易涛此时才后怕起来,他咽着口水缩起身子,不敢再说话。 霍祁嗤笑着扔开他的脸,站在舒易涛面前说道:“朝野皆知,永安王是前任首辅李毅的孙子,是昭惠太子的伴读,更是仁宗皇帝的义子,是朕的皇叔。” “你若再敢口出什么狂言,小心你舒家满门的脑袋。” 舒易涛缩在地上连声求饶。 霍祁淡淡地瞥他一眼,大步向外走去。余松忙跟上他,边跑着边转身跟按住舒易涛的侍卫喊着:“拔了他的舌头!” 霍祁没阻止余松。 有时候人太聪明,换来的只会是死路。 霍祁快步走过刑部大牢狭隘昏暗的走道,终于见到大门处射入的日光。 霍祁打着哈欠,正想着赶紧回寝宫睡上一觉,却猛然停下脚步。 只见大门处,沈应正坐在长条凳上在与守门的狱卒聊天。 霍祁这才想起,他愿意来刑部大牢听舒易涛讲废话的另一个原因。 ——他想避开沈应。 20、第 20 章 沈应坐在光处,听老狱卒说着人生百味。 听到好笑的事,他偶尔会弯起眉眼。 十八岁的少年,纵脸上挂着十足的忧愁,眉宇也是灵动的。 他只一笑,这满室的阴暗似都随着他脸上的阳光消散。 老实说,这样的沈应,霍祁其实有些害怕。 霍祁停下脚步想要退回走道。 他动作做得又轻又快,一看就是有多年的躲避经验,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恐怕沈应真的很难发现他出来过。 可惜霍祁忘记自己当了皇帝以后,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人。 纷乱的脚步声早已暴露他们的所在。 沈应回头看见一群人提着袍角、跟做贼似的在往回走,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探头向走道深处望去:“怎么往那边走?还有话没问完吗?” 霍祁咳嗽一声,示意众人放下袍角。他背手走到沈应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 “没什么,只是刚才余大伴带我们走错路了。” 余松:“……对,小人一时不察,还以为刑部大牢的大门在另一边呢。” 霍祁配合地数落余松:“伴伴以后要当心了,你瞧瞧大门处这样亮堂的光,你也能看错,怕是已经老眼昏花了。” “陛下说的是,这年纪大了就是有这个毛病,小人以后一定注意。” 沈应听出他二人是在耍花腔,无奈地弯唇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霍祁袍角上的血手印,也没再多问什么,只冲霍祁说道。 “若陛下的事情忙完了,可否随沈应去一个地方。” 如果可以,霍祁很想说不可以。 但世间总是没有如果的,尤其是自从霍祁知道沈应已经知晓梁彬的死讯后。 他再站在沈应面前总是有那么几分心虚。 这份心虚说来也很奇怪,原本霍祁是想用这事狠狠打击沈应一通的,没想到事到临头没说出口也就罢了,现下居然还会因为这件事感到心虚。 说出来霍祁都嫌丢人。 所以说要做坏事就不能心软,一旦心软气势就虚了。 气势一虚,就容易心也跟着一起虚。 所以不等沈应问第二遍,霍祁已经干笑着回答:“自然可以,不论沈卿想去何处朕都奉陪到底。” 连笑声里都透着一股胆怯心虚,听得霍祁想反手抽自己一耳光。 其实对于霍祁来说不就死了个人吗?多大点事,后面还有二十四个等着排队死呢。 这些人的生死,无论是意料之外还是蓄谋已久,霍祁做决断的时候都没有过半分犹豫,现在又何必跑到沈应跟前扮伪善。 霍祁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把那点心虚找补回来,沈应却已经转身离去。 他对着老狱卒尚有笑颜,对着霍祁却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霍祁知道他心中有怨,但见他这样冷漠,也难免生恨。 只为了一个外人,他便这样对我。霍祁握紧拳头,跟上了沈应。 余松在后见了这两人之间的官司,是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只怕今日又要夹在两人中间受一番磋磨。 唉,都是他的命。 余松叹了一口气,也招呼着众人跟了上去。 刑部大牢在城南靠近城墙的地界上,离沈应在京城安家时购置的宅邸不远。 霍祁先跟着沈应去沈府换了身常服,二人才转乘沈应的马车去了德信门外的尾罗巷祭奠梁彬。 灵堂就设在梁彬与冯骥租住的小院。 房东原先是不许冯骥在这里为梁彬设灵堂的,知晓梁彬的死讯后,他还让冯骥赶紧将梁彬的尸体送往义庄,否则这房子就不再租给他。 冯骥虽是举人,但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最后还是那日去贡院看热闹的周兴听到消息赶来,给了房东大笔银钱,才为梁彬办起了这场还算称得上体面的丧事。 两人走进小院,院中只有几个周家的仆从在来回忙活。 这些人都是沈应身边常服侍的,对霍祁的身份心里都有数,只是自霍祁登基以后他们便没见过这位爷,这会儿见霍祁身着常服跟沈应一起进屋,一时不知该如何行礼。 几人一齐涌上前来,又愣在了原地。 余松正要呵斥,倒是霍祁先摆手免了他们的尴尬:“不必行礼。” 几人松了口气,其中一个霍祁记得叫玉垒的小厮,伶俐地上前跟沈应说起周兴才遣人去考场接了冯骥。 他说周兴怕冯举人在考场熬坏了身子,让人先把冯骥送去了方大夫那里,等大夫确认过没问题再给接回小院。 霍祁听沈应的身边人对冯骥如此殷勤,在暗地里撇了撇嘴。 他还当沈应弄清冯骥的为人后,已经远了此人,却没想到沈应还能殷切地派人去考场接冯骥去看大夫。 想起前世冯骥跟条哈巴狗一样跟着沈应身前身后的样子,霍祁就觉得心头烦躁。 有他在背后提点,沈应还是看不透冯骥这条恶犬。 真是没用!梁彬简直白死了。 霍祁冷哼一声,抬步踏进灵棚中。他是帝王,岂可拜凡夫。祭桌前的小厮犹豫地看了沈应一眼,即便见东家点了头,也没敢将手上的香递出去。 余松也在霍祁身后跺脚,忙劝道:“哎哟这……他小小一个举人如何受得起!” “死者为大,有什么受不起的。” 霍祁不耐烦地反驳了余松一句,自己上前从小厮手中接过香,走到祭桌前向梁彬拜了三拜。 他将香插进香炉,回头见到沈应眉宇间有些动容,竟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人未免太好骗,不过随意惺惺作态一番,便能换来他的心软。 怪不得前世会被冯骥骗得那样惨。 “你带朕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朕来祭拜梁彬?还是你想让朕向他道歉?” 霍祁挑起眉头,他想若沈应只是要一句道歉,倒也简单。不过就是‘对不起’三个字而已,霍祁现在就可以对着梁彬的灵位说。 不过既不真心也无诚意罢了。 皇帝嘛,最会说的就是谎话。 沈应摇头道:“不必了,既无真心也无诚意,说来不过一句空话,听了也没用。” 他的话一说出口,霍祁都为他对自己的了解感到吃惊,甚至有些疑惑。 他记得这时期他和沈应还你侬我侬着。 两人之间纵有小矛盾,却无大冲突。 在沈应眼中他应该还是一个虽有些小狡黠但宽厚仁义的好郎君、好君主,纵然他在这次科考舞弊案中的表现,可能让这个形象有了些小瑕疵。 但也不该让他在沈应心中的评价跌落至此? 霍祁开始怀疑起那日暗卫禀报的朱泰来与沈应在内阁的谈话中,还有些他不知道的内容。 他试探性问道:“朕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 霍祁做戏做惯了,话一出口脸上就添上了悲痛的色彩。 沈应见了垂眸一笑,无奈感叹道:“我现在都不知道你哪句跟我说的是真,哪句跟我说的是假。我与你相处将近两年尚且如此,何必再难为梁彬去分辨。” 霍祁闻言不语。他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问道。 “朕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 沈应抬眸望向他,眼中是霍祁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从前的……不、像很久以后的沈应。霍祁心头狂跳,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沈应的手。 “你——” 沈应的脸上满是疑惑:“我?” 霍祁心口仿佛被重重一击,他压抑着这种乱糟糟的情绪,死死攥住沈应的手腕。 这时有周家小厮从外面跑进来,附在沈应的耳边向他说了两句话。 霍祁却不管这小厮。他只抓着沈应,双眼瞪出血丝。 “沈应——你是——” 他只说了四个字就被沈应打断。沈应着急地反手握住霍祁的手:“请陛下进屋暂候,我想让你听一番话。” 在霍祁能反对前,沈应已经把他和余松一起推进屋中。 霍祁回头,看到沈应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关上了房门。 霍祁与余松面面相觑。 这宛如做贼的感觉,怎么那么熟悉? 21、第 21 章 霍祁被关在屋里,百思不得其解。 他堂堂一个皇帝,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偷偷摸摸的境地。 他想了半晌也没想透,从前沈应当首辅的时候要霍祁听他的话就算了,现在沈应也就是个连内阁都没入的小编修,还想要霍祁听他的话。 难道霍祁天生就欠他的? 何况——刚才在沈应脸上闪过的那点似曾相识,叫霍祁心惊。 他不想再等,他想即刻就问清楚沈应,问清楚……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沈应究竟是谁? 若这些时日来的点点滴滴只是霍祁的南柯一梦,那沈应有没有可能也与霍祁陷在同一场梦中? 还是那个人真的迫不及待地抛开霍祁投胎去了? 霍祁急切地想要出门问个明白,谁知手掌刚刚触及房门,就听见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 那个前世今生都令他厌恶至极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是冯骥在院中与沈应说话。 霍祁停下脚步,前世冯骥与沈应无数次并肩而立的场景再度出现在他眼前,霍祁狠狠皱起眉头。 他一瞬间没了兴趣出去看他二人琴瑟和鸣,他甚至有了想看冯骥再把沈应骗得团团转的想法。 等那傻子再被人骗得遍体鳞伤、跌落在地,霍祁一定要雍容雅步地走到沈应面前,对他说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不是好人。谁知你还是受了他的骗,真是自讨苦吃。’ 霍祁正想着以后该如何奚落沈应,余松凑过来小声对他说。 “这沈大人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陛下可要出去问个明白?” “不必,”霍祁摆手,扬起下巴示意门外,“他不是想让我听吗?且听听。” 院中,冯骥由周家小厮扶进院内。因前后两场会试的煎熬,又加上好友离世的打击,他脸上几乎没有了精气神。 众人知他与梁彬是好友,见他只望了灵棚内放置的棺材一眼,身子便止不住地颤抖,也不由动容起来。 玉垒用衣袖擦着眼泪,上前请冯骥先回屋休息。 冯骥摇头道:“谢玉垒小哥劳心,不必管我,我想在这院中……多陪陪梁兄。” 沈应冷眼站在屋檐下,看他做戏。 那边玉垒见劝不动冯骥,又去搬了张椅子来请他坐下。冯骥谢过玉垒后,像才发现沈应一般向屋檐下的沈应抬头望来,眼眶登时一红向沈应说道。 “沈兄,你终于来了。”冯骥含泪望了灵棚一眼,“上回与你分别,梁兄还说起下回见面要向你讨青杏酒喝,却没想到他性子太刚烈……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你。” 他如此一说,梁彬的音容笑貌再度涌到沈应眼前。 沈应喉头哽了哽,用力闭上双眸压下心中的愤慨。 他万万没有想到,冯骥会无耻到这种地步,梁彬明明就是被冯骥诓骗至死,他现在居然还敢在沈应面前说,梁彬的死是因为他的性子太刚烈。 若不是沈应想让霍祁看清,眼前人是怎样的卑鄙无耻之徒,此刻恐怕早忍不住冲上去打他了。 沈应握紧拳头瞥了一眼霍祁所在的堂屋,向还在院中打点的周家小厮说道。 “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跟冯兄说。” 他虽姓沈,却是在周府自小被当作大少爷养大的,在府中向来说一不二。他一发话,周家小厮立马应声离去,出门时还特地关上了大门。 “不知沈兄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要弄得这般神秘?”冯骥疑惑。 沈应走下台阶,来到冯骥面前,向他略一拱手。 “我有一件事想问冯兄,若冯兄当我是朋友,还请实话实说。” 冯骥见他神情严肃,尴尬地想要起身,却被沈应按下,只能坐在椅子上回礼道。 “请沈兄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沈应扯了扯干涩的嘴唇:“你放心,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沈应垂眸,凌厉的目光直直向椅子上冯骥射去。 他问:“冯兄,若你还当我是朋友,就请我告诉梁彬究竟是怎么死的?” 冯骥怔住,唇色登时变得青白,他下意识向灵棚方向望去,看到祭桌上摆放的梁彬的牌位又立即转过头去。 “他……太糊涂……周兴难道没有告诉你?”冯骥舔了舔嘴唇,“放榜那日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我的……他不信我们两个会同时落榜,要去贡院查卷,贡院的人却不许他查……他与那些人吵了起来,一时激愤就……撞了壁。” 他说得磕磕绊绊,说到最后‘撞了壁’三字时顿了又顿,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的声线。 真是做戏都要做全套。 堂屋中听着的霍祁,和院中的沈应都被恶心了一下。 沈应反驳:“梁彬平日里的性情最是温和,他怎么可能如此冲动行事?” “是你不知。”冯骥慢吞吞地解释,“放榜前几日梁兄身体又感不适,我请大夫来瞧过他,大夫说之前吃的那根人参已经不顶用了,除非再有救命仙丹,否则他恐怕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冯骥又凄凄切切地掉下几滴眼泪。 “他知道这个消息,又被落榜之事打击,激愤交加之下这才做了傻事。” 冯骥感叹:“其实他又何必。” 沈应也闭上双眸,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十年寒窗苦读,好容易要脱离苦海了,又患上重病命不久矣,还遇上了科举舞弊案,被陷害落榜,难怪他要如此激愤,拼命一搏,为你换一个科举公平。” 沈应语气平静地说道,冯骥原先还在含泪点头,听到后面却越发不对劲。 “沈兄……” 冯骥欲要解释,沈应却忽然倾身用力拎起了他的领子。 “你说梁彬命不久矣,可是回春堂的孟华大夫怎么又跟我说,梁彬只是身体有些亏空,回家好生静养便可。”沈应眼底燃起一团火苗,“孟大夫说是你拿了三十两银给他,要他对梁彬说他命不久矣。孟大夫也不知你为什么让他这么做,他只是对那三十两银起了贪念,才答应你做下了这事。” 冯骥慌张起来:“沈兄万万不可听旁人胡言,我与梁彬是至交好友,我为什么要害他?何况大夫诊病说的话,换个大夫便会被揭穿,我又为什么要让孟大夫撒这种谎?我不知道孟大夫为什么要对你这样说,或许是有人买通了那孟大夫要陷害我,我却不知何时惹上了这种人,或者他们是冲着沈兄你来的也不一定。” “沈兄,你好好想想清楚,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沈应冷笑,将冯骥拎到面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还要我讲出来吗?” “会试后有人将你带进了宫中,那位在太极宫中召见了你,是与不是?” 冯骥没想到他知道得这样详细,张了张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位与你素无交集,却突然召见,让我猜猜是为了什么事?我猜是不是他看中了你,想要你在暗地里助他将这次科举舞弊案在举子中闹大。”沈应咬牙切齿,“然后你就选中了梁彬当祭品,是与不是?” 沈应直接拿霍祁来诈冯骥。 “这些事皇帝都一一在我跟前认了,你还有什么要辩驳的?” 霍祁在屋中听了,抬手挠了挠眉毛,心道朕什么时候跟你认了,这沈应说瞎话也是张口就来。 冯骥听完沈应的话,凝眸望了他许久,忽然像失了力气一般瘫软到椅子上。 冯骥苦笑:“既然陛下都跟你认了,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见冯骥真的承认,沈应怔了怔,心头莫名涌起一点微弱的失望。 纵然证据确凿,沈应心中为梁彬的冤屈怨愤不已,却仍希望冯骥不是这种人。 终究是他信错了人。 沈应松开冯骥的衣领,后退几步:“你与他是至交,他那样信任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冯骥摇头叹息:“沈兄,我知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是……皇命如此,我又能如何?”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冯骥的话,屋中的霍祁顿感不妙。果然,没过片刻就听到外头传来冯骥的声音。 “是陛下要我用梁彬的命来将事闹大。” 屋外的沈应:“……什么?” 屋中的霍祁:“……” 真是人在屋中坐,锅从天上来。 冯骥,你小子上辈子在沈应面前,是不是也是天天像这样在诋毁我? 22、第 22 章 “你说……是皇帝让你害死梁彬?” 沈应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他背对着堂屋,霍祁没法看到沈应的表情,但他语气里的质疑让霍祁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多么在意沈应的看法,只是若沈应真以为这件事是他做的,必定会来找霍祁要个说法,霍祁懒得与他费唇舌。 不过这口气没松多久,霍祁又差点因着冯骥接下来的话,破口大骂起来。 外头冯骥说:“你不相信?是啊那位皇帝陛下是你的情郎,你自然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只是你想想,明明有那么多其他的办法可以将此事闹大,若非陛下亲自下旨,为何……” 冯骥顿了顿,哽咽出声:“我为何非要用梁彬的性命来做这件事?” 是啊,他为何要用梁彬的性命来做这件事?霍祁也思索过这个问题,他虽厌恶冯骥却也承认冯骥并非蠢笨的人,若有其他办法可做这件事,冯骥没必要为自己添一笔人命债。 霍祁也曾疑心过,只是终究是对冯骥的鄙夷占了上风,只当作他这个无耻小人想做件卑鄙之事罢了。 但他忘了古今无耻小人做卑鄙事,都是有缘由的。 而现下霍祁才算是看明白了冯骥的缘由,他想用梁彬的死离间沈应和霍祁。 多少年了,还是这样的手段,看来他们也未见得有多高明。 霍祁冷笑一声,倒不急着出去为自己辩解。他慢悠悠地让余松给自己擦了张椅子,在屋中坐了下来。 他倒要听听沈应是怎么说的。 沈应想说……朱泰来和冯骥是不是在拿他当傻子。 不管这事是不是霍祁干的,他们一个二个的,都在沈应面前指证霍祁,却吝啬到连点真凭实据都不愿意拿给沈应看。 朱泰来好歹还拿了份医馆大夫的证言,换到冯骥这里,居然就这么直愣愣地把脏水往霍祁身上泼。 他是觉得凭着他们这不到六个月的交情,即便中间还隔着条人命,沈应也该无条件相信他? 面对黯然悲泣的冯骥,沈应一时无言以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 沈应说到一半愣是把自己气笑了。 他到此刻才明白梁彬是为何而死。 他闭上双眸退后几步,长长吐出一口气才摇头说道:“太好笑了。”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沈应睁开双眼回头望向灵棚,梁彬的灵位还立在祭桌上看着院中的这场闹剧,似铁面无私的判官,在审判这场杀人凶案。 ——原来竟是他杀了梁彬。 不过一段帝王情事,竟然累及一条人命。 梁彬死前,可知他是因如此可笑的理由被人推向死路的? 沈应的视线越过灵棚向堂屋望去,他能察觉到屋中有一双眼在冷漠地、嘲弄地看着院中的沈应、冯骥甚至包括已经躺进棺材里的梁彬三人。 冯骥还在沈应身后试图辩解:“你既然已经知晓我在为皇帝陛下做事,你不想想,会试拖延到六月才举行,我与梁彬早已身无分文,全赖你周济过活。若不是皇帝陛下给了我三十两,我哪来的钱可以收买孟大夫?” “闭嘴——” 沈应再不愿意听冯骥的连篇鬼话,他怒斥冯骥:“你们指望我会信这种话?纵然他再高高在上,视朝臣百姓为草芥,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害人性命。梁彬与他素不相识,他是发失心疯了才会无缘无故让你去害梁彬的性命。” “如何没有缘由?” 冯骥在他身后长叹一声,似在为他的执迷不悟感伤。 “你与皇帝那般,却又对梁彬处处照拂有加……男人一旦吃起醋来便会做出许多疯狂的举动,而他是皇帝,所以他疯狂的结果会比普通人要严重很多。” “你还不懂吗?”冯骥说,“梁彬是因你而死的。”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沈应浑身一震。堂屋的门被轰然推开。沈应回眸望去,霍祁冷沉着一张脸从屋中走出。 冯骥也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沈应这么大胆,居然直接让他跟霍祁当面对质。 ——那位朱大人可没跟他说过会有这种场面。 冯骥背后都汗湿了一片。他飞快地转着眼珠,一面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一面也不耽误跪地叩拜霍祁。 “小人叩见——” 霍祁不等他说完,冷淡地睨了他一眼,沉声道:“滚出去。” 冯骥从善如流,忙应了声‘是’,立即起身往外走,结果没走几步又被沈应叫住。 在他背后,沈应冷声说道:“有一样东西梁彬托我还给你。” 听到梁彬的名字,冯骥溜得飞快的脚步顿了顿。他回身,只见沈应从袖中的锦囊里掏出一块玉佩向他的方向递来。 是块羊脂白玉,刻做鳜鱼状,雕刻得很是精美。 是冯骥为医治梁彬的病当掉的那枚家传玉佩。 霍祁的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眼中闪过些许讥讽,院中对峙的两人却浑然不觉。 冯骥盯着那块玉佩,在原地顿了许久,才上前从沈应手中拿过那枚玉佩。拿玉佩时,他的手掌错失了几次,才稳稳拿住了那块玉佩。 若不知情者,恐怕会以为那块玉佩有千斤之重。 这次冯骥再没有许多话,只是拿着玉佩低头说了句:“多谢。” 玉佩在他手中几乎要被捏碎。 沈应扫了冯骥一眼:“梁彬的后事我会处理,你既然已经有了好去处,就请不要再来打扰他了。” 冯骥没应声,只是捏着玉佩一声不吭地低头走出小院。 沈应站在原地望着冯骥的背影远去,心情很是复杂。在沈应身后,霍祁嗤笑一声,与沈应看向同一个方向,慢悠悠地嘲讽道。 “朕还当是找了条好狗,却没想到这条狗不声不响地给自己找了另外一个大靠山,看来还是朕不够有本事,吸引不了有本事的人。” 沈应听得心烦,口气不善地说道:“看来你还挺欣赏这冯骥的。” “朕确实欣赏。冯骥这个人能言善辩、心思活络,有手腕和心计,朕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人,可惜……” 可惜明珠暗投,不然他还真想借这好材料来做一把用来打磨朝堂的利刃。 总归不是他的人,用折了也不心疼。 只是这冯骥前世今生都不为他所用,看来他二人确实无缘。 旁边的沈应听到他的那句可惜,直言嘲讽道:“他害了一条人命又嫁祸给你,你还可惜他——陛下的心胸还真是旁人所不能及。” 霍祁闻言看向沈应,凝神打量了探花郎许久,忽而笑道。 “大戏也同你唱了许多场,想你也不耐烦再听,不如今日我们就敞开心扉一次……其实朕一直很好奇,朕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朕在你眼里,真的是个刚正无私、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皇帝?” 听到霍祁的话,沈应站在夏日的四方小院中,却如坠冰窟。 霍祁戳破了沈应的隐秘心思。 其实霍祁只差把他对世人的嘲弄写在脸上,沈应只要愿意去看一眼,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错觉。 只是帝王说甜言蜜语时实在太动人,让沈应犯了傻,宁愿去做个瞎子。 可现在霍祁连甜言蜜语都不愿说了,沈应难道要剜去自己的耳朵,再去做个聋子? 沈应向霍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嘴里跑出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你可以是吗?” 霍祁骤然沉下脸。 他想起前世的沈应,他的沈首辅不就是想要用这张帝王假面将霍祁锁在壳中,塑造一个沈应想象中的完美帝王。 沈应不要霍祁,他只要皇帝。 霍祁冷笑:“我永远不可能变成那样的人。” 他的声音又冷又狠地砸在院中,带着前世的怨气和愤怒,想要将一切都撕碎。 可沈应只是茫然地站在霍祁面前。 他什么也不知道。 23、第 23 章 就是他的什么也不知道,最叫霍祁恼火。 他原以为……他原以为……可终究…… “哈哈,哈哈哈。” 霍祁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捂脸,大笑出声。是他太笨了,是他太笨了。 其实就要他一个人重头再来才好玩。 若是沈应那个假圣人也跟着一起来了,必定会碍手碍脚,那霍祁还怎么玩个痛快。 就他一个人,这场游戏就由他一个人来玩吧! 霍祁放下手掌,露出猩红的眼眸,偏头向沈应望去。探花郎显然不知霍祁为何突然发狂,脸上露出些许不知所措。 他在原地踌躇了几下,终究向霍祁走来,抬手想要抚摸霍祁的脸颊。霍祁在他的手指碰到自己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应咬住自己唇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好……只是……” 他没往下说,霍祁帮他说下去:“只是不够好。” 沈应被吓了一跳,鼓圆了眼睛望着霍祁。 他仍咬着他的下唇,那片单薄的嘴唇在他齿下被蹂躏着,咬出一排又一排的牙印。 霍祁突然有些爱上戏弄眼前这个沈应的感觉。 从前他当着满室宫人将沈应压在御案上肆意妄为,沈首辅也只是垂眸任他作为,冷淡得像个假人。 再浓烈的感情也暖不了那具冰冷的身体。 霍祁去□□一具尸体,也好过对着他谈情说爱。 比起从前那个木雕泥塑的沈首辅,欺负眼前这鲜活动人、会做出反应的沈探花不是更有趣? 霍祁猛地将沈应拉向自己,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温热贴着温热。 沈应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向灵棚望去。 刚才两人说话时,霍祁已经示意余松离去。 此刻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但显然在好友的棺木前与情郎有亲近之举,让沈应觉得很不自在。 霍祁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灵棚一眼,忽然戏谑心起,倾身衔住沈应的唇。沈应瞬间愣住,双眼瞪得更圆,眼中闪过明显的恼怒。 两人目光相对,霍祁想起的却是躺在御案上的沈应垂下的眼眸。 他晃神了片刻,便因唇上传来的痛感清醒过来。 沈应用力咬了他一口,扭着身子从他手臂中挣脱出去。霍祁顺势放开探花郎,往回退了几步站到台阶上,漫不经心地舔着唇上的血迹,向沈应笑道。 “前些时日往朕床上爬的时候,还求着朕吻你,怎么今日反倒矜持起来。” 沈应懒得理他颠倒黑白的说辞,大力用衣袖擦着嘴唇骂他。 “你能不能有点敬畏之心?” 他要是梁彬,有人敢在他灵堂上做这种事,他高低得去那人梦里逛个几回,让那人明白明白什么叫鬼神可畏。 霍祁却不屑:“你要朕敬畏谁?梁彬的灵位?他当人的时候尚且要跪拜朕,当了鬼难道就高贵起来了?” 沈应为他对梁彬的态度,感到愤怒。 “他因你我而死,你怎能如此不屑一顾。” 沈应难以置信。 霍祁因他眼中燃起的火光,笑了起来。 看沈应脸上染上生气、愤怒、痛苦、无助这些色彩,对霍祁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左右他这辈子是没指望能在他的沈应脸上看到这些了,折磨折磨眼前这位,当个慰藉也未尝不可。 霍祁嗤笑:“我都不在你跟前演大戏了,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如此惺惺作态。朝堂上的权力争斗,你从来只作壁上观,从前死了多少人你都视而不见,现在死的人变成你的朋友,你又开始义愤填膺,未免显得过于伪善了吧。” 沈应被霍祁的话狠狠扇了几巴掌。 “伪善……”沈应紧绷着下巴,强硬地吞下喉头的酸涩,咬牙挤出,“我没想到陛下原来……竟是这样看我的。” 说到最后,沈应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在嘲笑自己,他自以为与霍祁情投意合、心意相通,但到今日他才发现原来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对方。 所谓的温柔体贴,不过是在做戏。 自以为的情投意合,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沈应低低地笑了几声,笑到喉咙干哑才停下来。 “之前朱大人说我行小善而为大恶,现在陛下又说我伪善,全天下最有权力的两位贵人都这样看我,看来沈某确实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只是不知……”沈应忍不住问,“既然我在陛下眼中是这样的人,那你究竟看中了我什么?” 总不至于只有这副皮相吧?沈应苦笑,他竟真的不自信起来。 枉他自诩潇洒,原来不过是……自以为是? 而他的君主,他的情郎,听到他的问题竟是啧了几声。 听在沈应耳中比直言嘲讽也没差上许多。 他想起从前霍祁握着他的手,与他说什么一生一世。原来一生一世不过两年、只在一瞬,就在帝王的喜怒之间。 沈应看着霍祁。那人就站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唇角勾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嘲弄,倨傲地回望着沈应。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的英俊,只是不再像个孩子。 沈应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此时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帝王。 霍祁也看着沈应,心里半是嘲弄半是好笑。 他知道朱泰来对沈应说了什么,那日两人在内阁的对话,暗卫都一五一十地向霍祁复述过。 那老头那日在内阁,用沈应曾在天香楼在小书童竹月抱不平的事嘲讽沈应,说他只看得见眼前的苦痛,却看不见远处有千万黎民百姓在因皇帝无德无能而受苦。 朱泰来劝沈应为了百姓,不要再陪霍祁荒唐下去。 他劝沈应离开霍祁。 想起那日暗卫的禀报,又看看现下沈应的态度。 霍祁不由得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想到孤高如沈应,居然也会在意旁人的看法。 联想到沈应与朱泰来谈完话后的种种举动,再加上他今日带霍祁来看清冯骥的真面目,霍祁猜到沈应估计是想逃了。 他想逃开这些是是非非,回金陵做个逍遥儿郎? 真是傻瓜,霍祁怎么可能放他走。 霍祁咧起嘴角,像条毒蛇从蛇信中喷出毒液。 “别低看自己,至少你长得还算不错。” 沈应的脸色霎时白如纸,干笑着从喉咙里扯出一句:“原来如此,微臣谢……陛下抬举。” 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霍祁却不在意。 就是要沈应痛苦,他才痛快。 一场吊唁闹成这样,真是对逝者不敬。 余松带着周家小厮走进院子时,也察觉到两人间的不对劲,他悄悄观察着两人的脸色,溜到霍祁身后小声向他禀报宫中刚刚传来的口信。 原来是永安王回京,特意进宫拜见霍祁。 现在人就在太极宫外候着,宫里差人来问霍祁要不要回宫见见。 老实说霍祁对他这位皇叔没什么好感,几乎可以说是见到就烦。 但他猜这位皇叔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之前永安王暗中进京多次也未曾表明过身份,现在突然大张旗鼓地进宫拜见霍祁,多半背地里又有什么谋划。 打着瞧瞧永安王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的念头,不等沈应安排好梁彬的丧事,霍祁就闹着要回宫。 沈应现下正不想跟他待在一处,当即开口请霍祁先回,等他处理好梁彬的丧事再进宫去陪霍祁。 霍祁脸上笑嘻嘻地应了,转头出门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 余松打量着他的脸色,边扶他上了马车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瞧着沈大人方才脸上还有些生气。” 霍祁嗤笑:“他不是生气,他是伤心。” 到如今才知被骗身骗心,怎么可能不伤心。 余松闻言诧异,霍沈相处近两年,他都一路瞧着,向来只见霍祁被沈应拿捏在掌心,这沈应为霍祁伤心的场面还真是少见。 余松若有所思:“看来沈大人怕是又有一阵不会进宫了。” 霍祁一笑置之:“岂止是不会进宫。” 沈应岂止是不会进宫,恐怕今晚就会收拾细软带着周家人出逃京师。 “让禁卫军调几路兵马,等沈应回府就把他的宅子围起来,没有朕的吩咐,不准任何人出入。” 余松目瞪口呆:“陛下,这怕是……” 拘禁大臣,总该有个理由。这无缘无故的,怕是今日禁卫军围了沈府,明天一早霍祁的御案上就得堆满直谏的奏疏。 霍祁挑眉:“那就让他们来,我倒要看看谁敢管这件事。” 正好让他好好玩玩。 余松听得心惊胆战,顿觉以后的日子只怕没有一日会是安生的。可惜他什么也阻止不了,于是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默念‘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求老天保佑的是霍祁、沈应,还是大臣、自己。 24、第 24 章 要说他们两个对彼此完全不了解,也不是。 至少霍祁前脚出门,沈应就叫人去通知周兴带好行李城门口见。 ——再不跑就晚了。 原本因客死异乡的人要做满七七四十九日法事,魂魄才能归乡,沈应是想处理好梁彬的后事再走的,只是看霍祁刚才的态度,再不走只怕还有得纠缠。 他知道自己耳根软,总是听不得霍祁的甜言蜜语。 所以他这回干脆不给霍祁说话的机会,直接挂冠归去,如果周兴手脚够快,等霍祁想起找他们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应该已经在回金陵的路上睡大觉了。 左右照霍祁说的,他只是看上了沈应的皮相。天下美人无数,他又是皇帝,想来失去一个沈应也不会太伤心,沈应都被他用话头作践成这样了,也不必再去跟他讲良心。 天涯路远,皇帝……也滚远点去吧! 沈应安排好一切,小厮过来问他法事做满后,是送梁彬的尸身归乡,还是就葬在京城。 沈应正为霍祁刚才那句‘也就长得还行’气得咬牙切齿,听到小厮的问话却不由沉默下来。 梁彬与沈应一样,也是随母改嫁,不过他却没有沈应这般好运,梁彬的继父、继兄除了他中举的这几年趴在他身上吸血外,其余时间待他并不好,现下梁彬身亡,他的继父、继兄在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处了,肯定不会再管他的后事。 唯余家中一个有病的老母,听到他的死讯,不知要受多大的打击。 沈应走进灵棚,来到梁彬的棺木旁。因做法事的缘故,棺材并未封上,露出梁彬已经衰败干瘪的容颜。夏日炎热,饶是沈应已经让人备上寒冰,也阻止不了尸身腐败。 沈应从怀中掏出一本古籍。 这本是梁彬之前说要送给沈应的,只是之后沈应匆匆进宫,两人未曾再见,梁彬也就未能亲自将这本古籍送给沈应。 到放榜前,他大抵是已经同冯骥商议好该如何行事,自知命不久矣,便托人在他死后将这本古籍送到沈府。 沈应收到这书时,已经知晓梁彬是被冯骥害死的。 他本想掐死冯骥给梁彬偿命,谁知却在书中发现了一封梁彬的留信。 信上是梁彬为冯骥求情的话,梁彬说他是自愿帮助冯骥做这件事,他知道这事背后不像冯骥说得那么简单、那么大义凛然,以沈应聪慧迟早会查明真相,但请沈应不要因他而怪罪冯骥,因为他并不怪冯骥。 沈应叹息:“你真是太傻了。” 沈应在梁彬的棺木前展开那封信,眼前又再闪过与梁彬的最后一面。 病弱书生向他浅浅笑道:‘我乐得被他骗。’ “被骗了就该及时抽身,为个骗子搭上一生,太不值得。” 沈应喃喃自语,像是在跟梁彬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玉垒上前告诉他马车已经备好,沈应才一下回过神来。他点头应了玉垒,又看了梁彬一眼,抬手将梁彬留下的书信用祭桌上的奠烛点燃。 看着纸张慢慢燃成灰烬,沈应松开手上前几步,走到棺木近前,俯身将那本古籍放到了梁彬身旁。 他看着梁彬,低语道:“梁兄,我们来世再会。” 说罢沈应便起身,边向院门走去边对玉垒说:“法事办完便将梁举人的棺木送回永州,他的家人你也找人帮忙照看着点,有什么能帮一把的就帮一把。” 玉垒小跑着跟在他后面,连声应了是,又满脸为难地犹豫着问道。 “少爷,你就这么走了,陛下要是问我们要人该怎么办?” “放心,他向来不屑为难旁人,有什么也只会冲着我来。”沈应拍着玉垒的肩膀,安慰了他几句,又道,“等办完梁彬的事,你就回金陵来找我,我让人给你涨工钱。” 至于怎么回霍祁…… 沈应踏出院门,望着停在巷口的马车,沉吟片刻说道:“若宫中来人问,你们就说金陵来信唤我回家成亲,我先行一步了,请陛下不必再牵挂。” 说完大步走向马车,玉垒在后头望着他的背影张口结舌,心道这话说与皇帝听,他怕不是要直接发疯?我的爷哟,你留这话究竟是想安抚他还是想惹怒他。 沈应的马车跑得飞快,可惜不如暗卫的轻功快。 他人刚出德信门,暗卫已经把他要偷跑的消息报给了霍祁,一同禀报的还有那句回乡成亲的话。 霍祁听完消息,愣是给逗笑了。他差点当场带人从宫门口折返回去,抓住沈应问他要回金陵跟谁成亲。 好歹大家相好一场。 沈应要成亲,怎么也该提前通知霍祁一声,好让霍祁给他备上一份大礼。 余松问:“陛下……可要派人去拦住沈大人?” “先不要拦他,让他再开心片刻。”霍祁玩味地笑了起来,“等到他们出城时再让人拦住他们,把他和小周兴一起带回去。别让人伤了他们,朕还要……好好陪他玩玩。” 余松和那暗卫闻言,偷偷对视了一眼,心道这两位前些日子还情深似海的惹人艳羡,怎么今日突然就变成这般了? 说变就变,这君心未免也太难测了些。 二人感叹着,不过再难测他们也必须得小心伺候着,谁叫霍祁是他们的主子。 暗卫领命去了,余松暗自咂摸着,这小沈大人是不是要失宠了?那他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巴结这位爷?啧想不透。 霍祁瞥他一眼:“伴伴还是别瞎琢磨了,有空多帮朕往德寿宫跑几趟。听说昨日金陵又送来一尊瑶池星彩玉寿星、一个观音五彩瓶进宫给太后赏玩,你也去替朕尽尽孝,免得太后又说朕还不如她远在金陵的侄子对他有孝心。” 余松听霍祁忽然提起远在金陵的何缙,心里顿时一慌。 何缙是国舅何荣的独子,换句话何缙就是霍祁的表兄,可惜跟霍祁与何荣之间的亲近不同,霍祁与何缙之间从小就不对盘,只要撞在一起就会闹出事端。 何缙回金陵,也是因为冲撞了太子霍祁,被何荣扇了两耳光发配回去的。 为这事太后还埋怨了霍祁和何荣许久,直到现在霍祁去德寿宫拜见,太后嘴上还要提上几句说霍祁小气,引得霍祁对何缙更是厌恶。 余松也知霍祁向来不喜何缙,这回主动提起也不知是试探还是有其他意思。 又想起沈应是霍祁心爱之人都要被他当玩偶戏弄,更何况他这个老太监。 余松虽心慌却还是挂着笑容劝道。 “陛下何必与太后置气,到底您二位才是亲生母子,太后心里还是念着您的。别的不说,就说前些日您问太后借禁卫军,太后不也二话没说借给您了?” 霍祁闻言笑了一声。 “借?”霍祁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表情,“本该是我的东西,从我手上抢了去又反借给我,还收起了利息……母后真是与舅舅一样会做生意。” 余松真是说多错多,暗打了一下嘴巴,只感整个后背都发起冷汗。 所幸霍祁没多为难他,直接下了马车。一行人回到太极宫,霍祁换了身紫色绣金龙的帝王常服,才让人去传永安王。 换衣时,有宫人抱着卷画轴来向霍祁请示这画轴该如何处置。 这画原是霍祁让何荣送上的瑞鹤图。 何荣一送进宫,霍祁就让人送去了书艺局给沈应赏玩。 偏巧他让人送去那日,沈应出宫去了,之后便再没回过书艺局。 书艺局的人不敢代沈应收下帝王赏赐,只能送回太极宫请霍祁处置。又因着霍祁进场监考的事,这东西在宫人手里待了几天,也是今日才找到霍祁的空闲问他该如何处置。 霍祁现在哪有空处理这些小事。 他随手把画塞到余松怀里,冷淡说道:“拿去烧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正殿而去。 这好好的画,怎么就要烧了?余松满脸摸不着头脑,他知道何荣送来的必是好东西,低头悄悄展开画轴看了一眼,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他当即将画轴全部展开,细细观察着纸上的笔触,又细问宫人。 “当日国舅送来的《瑞鹤图》就是这幅?是不是书艺局弄错了?” 宫人不解:“就是这幅没错。小人捧去了书艺局又给原样捧了回来,中间没经过旁人的手。” 听了这话,想起金陵那位的作风,余松也猜到事情是怎么回事。 “我的祖宗,”余松拿着那画直跺脚,“你明知他是混世魔王,又何苦招惹他。” 宫人不解:“公公说谁是混世魔王?” “不知死活的东西,什么都敢乱打听。” 余松斥责了那宫人一句,合上画轴几步并作一步跑到殿外,扬手唤来心腹悄悄吩咐了几句,让他去宫外何荣府邸传个信。 等吩咐完,余松又提着那画轴赶到膳房,将那画轴扔进火炉中。 亲眼见到那画轴变为灰烬,余松心中才算松了口气,只是想起金陵那位爱挑事的主儿,他不由觉得自己瞬间老了几岁。 这般提心吊胆,才能赚几个银钱? 以后不管谁求他,他都不干这种事了。 25、第 25 章 霍祁在太极宫正殿接见永安王,念及他好歹占了个皇叔的名头,估计他也不怎么想跪自己,特意免了李傲的跪拜礼又给赐了座。 坐到御座上,霍祁见李傲穿着全套的蟒袍,面颊微汗,又让人移了个冰鉴到李傲跟前,让凉气发散到李傲身上,免了他的酷暑之热。 一套操作下来,堪称体贴入微。 把烧完画赶来的余松看得眼皮直跳。 不怪老太监多想,实在是李傲与沈应真是同一款的桀骜美人。 他是怕霍祁因着在沈应那边受了挫,转头看见李傲这么个妙人,又起了心思。 陛下,您这可是□□! 老太监心中狂喊,面上却不露声色地向霍祁奉上茶盏,转头还留下一个欲言还休的表情。 霍祁还没对他这表情做出什么反应,底下的李傲却给吓得手上一滑,茶盖直接‘哐当’一声砸回了茶碗上。 见霍祁和余松齐齐向自己望来,李傲直接低头饮了一大口,同时遮掩住自己脸上的嫌弃。 他也没想到自家侄儿真是生冷不忌,什么都敢下口。 李傲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还是别管朱泰来的嘱咐,就让沈应留在霍祁身边算了。 好歹这两人年龄相当,看着也算赏心悦目。 真把沈应弄走了,只怕到时候也达不到朱泰来想要的效果,还可能恶心了李傲的眼睛。 不划算。 这边李傲正踌躇着,御座上的霍祁端起茶盏,疑惑地扫了一眼旁边不断对自己做着怪相的余松。 霍祁边喝茶边说道。 “余大伴要是身体不适,不如就回去休息。” 此言一出,同时在其余两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余松:这这这,陛下此举不就是想跟永安王独处?我该识趣还是不识趣?陛下,您这可是□□! 李傲:当着我的面也敢这般卿卿我我,背后还不知在干些什么样的勾当,霍泽你真是生得好儿子! 霍祁只是低头喝了一口茶,结果抬头就看见两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也是被吓了一跳。 “大伴是不想去休息?”霍祁猜测。 只是他没明白底下的永安王反应这么大做什么?莫非这二位…… 霍祁挑起眉头笑了起来:“余大伴与皇叔也是旧相识,今日难得重逢就不必在我跟前伺候,去照拂皇叔吧。” 余松:……一看这位笑成这样,就知道他没想好事。 不过皇帝发话了,余松不好不应。 他走到李傲身旁接过霍祁又让人斟上的茶水,躬身递给了李傲。 李傲没接。 霍祁疑惑道:“皇叔不喝了吗?这可是国舅献上的蒙顶甘露,鲜醇甘美、味道极佳,皇叔若不尝尝真是可惜了。” 李傲额角跳了跳:“君山银针到雨前龙井,又到蒙顶甘露,这已经是陛下请小王喝的第三杯茶。” 说到第三杯时,李傲的语气不由重了重。 “小王无福,没那么大的肚量,还请陛下先说正事。” 见李傲忽然生气,霍祁暗中叹息,这好人真是不易做,他好心请永安王喝茶,还送余松到他身旁相伴,结果他这皇叔反而怒上了。 这点气度,也只有沈应那个没眼光的,才会夸奖这人有气量。 霍祁嗤笑一声,满脸无辜地说道。 “朕瞧皇叔刚才一直不说话,还以为皇叔进宫就是为讨朕的新茶喝,怎么原来皇叔是有正事要与朕谈?皇叔怎么不早点说,要是误了正事可怎么办?” 说来说去,竟变成了李傲的过错。 李傲额心一跳,闭上眼眸才勉强稳住那份面上的淡然。 “陛下容禀,小王才回京便听闻朱首辅突然辞官,闹得京中人心惶惶,这才匆忙赶来宫中就是想问陛下,眼下京中的乱象你想要怎么解决?只靠禁卫军镇压,恐不是长久之策。” 他一出口便是指点国事,殿中气氛登时紧绷起来。 余松咽了咽口水,看看他又看看御座上的霍祁,心道早知道刚才就顺势去休息了。 我的王爷,您难道不知道,您的身份不适合谈朝政吗? 御座上的霍祁闻言半晌不语。 他就这样看着李傲,良久后朗声笑了起来。 “小王?”霍祁玩味着这个称呼,“皇叔离京时朕年纪尚小,已经不记得皇叔在先帝面前是如何自称,只是皇叔每每在朕面前只称小王不称臣下,难道……朕高坐帝位,仍不配让皇叔向朕俯首称臣?” “你——” 李傲站起身来,怒视霍祁。 “皇叔不必气恼,朕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朕不会动你的。”霍祁安抚他,“毕竟如你所说,现下京中乱得很。朕要是现在杀了你,只会乱上加乱,恐怕连禁卫军都镇压不住,就只能——” “杀。” 霍祁平静地说出一个‘杀’字,叫余松和李傲的心同时揪起。 “杀掉所有作乱的人,一个不够就杀一百个,一百个不够就杀一万个。杀到血流成河,让作乱之人的尸体填满涿水,朕猜……到时候就没有人敢再作乱了。” “……你不敢。” 李傲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他进宫前大抵没想到霍祁会跟他说这种话。 他进宫前,或许也如国舅一般想着,不过就是逗小猫逗小狗。威逼利诱、骨头棒子齐上,先把霍祁吓得战战兢兢,再献上解决之策,霍祁就会对他们感恩戴德,什么都听他们的。 可惜……可惜…… 可惜他们遇见的不是十九岁的霍祁。 “谁知道呢?毕竟我才是皇帝,我想做什么又有谁能干涉?” 霍祁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玩着御座上的穗子。 “皇叔,你有心来对着我冷嘲热讽,还不如去求求神佛,求他们保佑朕不是个残暴之君,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李傲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挥袖而去。 “我是来帮你的。”李傲咬牙。 “帮我?”霍祁眯起眼睛,“让我猜猜你打算怎么帮我?朱泰来辞了首辅,罗屏有意争权,京中人心惶惶,全靠禁卫军镇压。但禁卫军是太后的人,若我不想长久依靠太后,必要寻一位德高望重的新首辅坐镇内阁。” “只是我从前跟沈应闹得不像话,真有德高望重之人也瞧不上我,我猜你们定是想帮我找到那位德高望重之人。我猜得对不对?” 霍祁的双眸亮了起来。 李傲冷眼看着他,没有接话。 霍祁又笑起来:“皇叔,朕知道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若朕同意此事,条件是什么?” “没有条件。无论陛下信与不信,小王……”李傲发狠,“臣今日来此全为忠义,绝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没有条件?”霍祁轻笑,“既然皇叔都如此说了,朕当然愿意相信,只是朕恐怕不能同意此事。” 李傲也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为何?陛下若是对我有疑心,再过几日我便离开京城,绝不叫你烦心。” “皇叔言重了,这京城才是你的故乡,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是多住些时日吧。至于那新首辅……” 霍祁叹息一声,脸上挂上一副柔情姿态。 “那新首辅若是德高望重之人,必定如老师一般容不下沈应。沈应是朕一生挚爱,朕早已许诺绝不负他,绝不愿他受人磋磨,首辅之事还是再缓缓吧。” 李傲:“……” 李傲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拱手道了句‘陛下情深’连告辞都没有多说一句直接挥袖而去。 霍祁在他身后大笑出声。 远处,正要出城的沈应忽然感到一阵寒气袭来,不由打了个激灵。旁边扶着车把手的周兴注意到,忙压低声音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出城再说。” 沈应瞥了一眼路旁被拦下的沈家马车,将头上斗笠的帽檐压得更低。 两人说话声音虽小,却还是引来城门守卫的注意。一个粗壮的守卫走到两兄弟面前,狐疑地看了他们几眼,扮作农夫的周府管事讨好地向守卫笑了笑。 “官爷,我们是早上进城卖了菜,现下准备出城回家的。” 他藏着手心的银两还没来得及送出,守卫已经用刀把轻佻地挑开沈应的斗笠,露出斗笠下的昳丽容颜。 “卖菜的长这么细皮嫩肉?”守卫不信。 沈应抚额。 换衣服让马车先行,是他心头不安才做的。 他本也以为是多此一举,根本就没有过多乔装,只是换了身农家衣物,推了辆小车跟在马车后 谁知道沈府的马车刚走到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反倒是乔装后的他们有机会出城,却坏在了没有扮得更像。 “官爷……”沈应斟酌着解释道,“我是生来爱俏,今日进城特意在脸上敷了细粉,才看起来白嫩。” 这话一出口,守卫还没说信不信,周兴先扑哧笑出了声。 沈应:“……” 这小子根本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还当是在玩。 他这一笑,守卫更觉得有问题,非要把他们留下盘查。吵闹声引来拦住沈府马车的禁卫军官兵,其中一位领头的过来就骂那个守卫。 “不过就是卖菜的农户,你为难他们做什么。” 文瑞训斥完守卫,转头就对上沈应清澈明亮且满含期待的眼眸,他立马把头转了回去。 26、第 26 章 沈应立马凑上前:“大人,我们真是卖菜的。” 文瑞无奈回头瞥他一眼,又看了看小推车里连根菜都没有的菜篓,将双臂交于胸前向沈应挑起眉头。 沈应面不改色:“卖完了。” 文瑞翻了个白眼,对着朱漆已经有些掉落的城门长叹一声,烦躁地甩手道。 “既然卖完了就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是是是,谢这位大人。” 沈应和管事忙招呼着周兴推车出城,动身前那周府管事还是十分有心地将备好的银两塞到了文瑞手中。 文瑞苦笑不得看着手中的散碎银块,心道这沈应也太抠了点,逃生都只备这几两,未免也把他的命看得太不值钱。 侧目瞥到守卫欲言又止的表情,文瑞将管事留下的银块扔了一块给他。 文瑞笑道:“见者有份。” 见那守卫立即笑开了眼,文瑞暗自摇头感慨了一声,待沈应等人走出城门,他也不再管这边的事,转身抚着腰间雁翎刀走到沈府马车前。 “沈大人,陛下请你回府。” 已经走过城门的沈应回头,只见文瑞躬身站在车辕旁,隔着帘子等待着车中人回应。 没过多久,车中传来虚虚一声应答。 文瑞立即示意禁卫军接过沈府车夫的马鞭,牵过缰绳带着马车往城南沈府方向而去。 见马车远去,沈应看得有些失神。他身旁的管事瞟他一眼,清了声嗓子。沈应立即回过神来,转身拉着懒懒散散的周兴快步向前去。 “怎么搞得跟逃命一样,你到底把皇帝怎么了?难不成你对他始乱终弃了?”周兴嘴里嘟囔着,“前两天还缠缠绵绵,眼下又避如蛇蝎,我真是搞不懂你们了,简直是男人心海底针。” 沈应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少多嘴,若你嫌不满意,我们现在就回城去让你继续当大少爷。” 周兴捂着脑袋躲到一旁,嘴里嘀咕着:“只怕现在回去,我就不是去做大少爷,而是要当小舅子了。” 不过这话他不敢让沈应听见,只能自己小声嘀咕。沈应听到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虽没听清内容却也知道不是好话,又抬手敲了他一下,让他赶紧来帮忙推车。 他们之前都没想到马车会被拦下,是以并未在城外安排接应的人马,只能靠着两脚先离开了此地再说。 周兴不情不愿地挪过来。 管事不像周兴懵懂,他知其中利害,也知沈应既然逃了再被抓住只会更糟。 如今只有赶快回家请主母找人斡旋,沈应才有可能逃过一劫。 管事拉着沈应、护着周兴,快步推车离开城门。走出一段距离后,三人便将车扔在城郊的一处密林中。 丢掉负累,管事脚下更是健步如飞,拉着沈应在官道上一连走出十数里,直到远远的甚至都看不见京城的影子,他才略略放慢脚步。 沈应上次风寒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 这么老远走过来,直走得他眼前发黑,身子在官道上晃了两下,全靠有管事拉着才勉强站稳。 他脸色惨白如纸,管事却如没看到一般,要拉着他们两兄弟继续前行。 沈应还没说话,娇生惯养的周兴先受不住了。 “不走了不走了。” 周兴嚷着,他挣脱管事的手,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大石头上。 “把他交给皇帝,让我们回家算了,活该让他去招惹姓霍的,结果现在却要我来受罪。” 周兴指着沈应说道,管事无奈上前:“二少爷别说气话。” 沈应缓了缓想说些什么,只是张开嘴巴便想作呕,抚着胸口咳嗽一声,甚至尝到了喉间的血腥味。 沈应用力咳了几下,脑袋传来一阵一阵的胀痛。周兴和管事也察觉到不对,忙围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沈应一把拉住管事,虚弱地说道:“歇、歇一歇。” 说完便两眼一闭直直砸到了周兴怀中。 周兴与管事面面相觑。 管事看了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着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可怎么办?” 周兴撇嘴,没好气地推了怀里的沈应一把。 “能怎么办?把他送进皇宫当贵妃,我们自己回金陵。” 也就是沈应昏迷了,不然凭着这句‘贵妃’,周兴多少还得再挨一记敲。 沈应迷迷糊糊间,只感觉到有人推了自己一把,然后他便跌入到一个幽密的院落中。 远处有笙歌传来,沈应隐约还能听到堂上客人的欢笑。此处却只剩下寂静冷清,唯有湖边的水榭中隐隐传来说话声。 沈应不解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刚想上前询问,却在水榭靠近湖边的栏杆处看见一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要更成熟一些,此时这人脸上正刻着索然无味四个大字,凭栏喝酒。 旁边与那个沈应说话的人见他如此,调侃起来。 “今日众人都来贺你生辰,你这个寿星却把满堂宾客都晾在外面,自己跑来了这里喝酒,真是该罚。” 说话的竟是游子平? 沈应心中生出疑惑。 他虽爱交友,但因前年科举游子平压了他一头,他心里总有些别扭,是以两人虽在翰林院共事还是同年的进士,私下却并没有什么交情。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游子平关系好到可以一起喝酒。 沈应约莫猜到这是梦境,却不知梦的是哪朝哪地的事 靠坐在栏杆旁的沈应回眸向游子平一笑。 “没了我,外头照旧一派花团锦簇,何必我去添乱?何况他们贺的也不是我,是皇权。” 游子平闻言被噎住,好半晌才开口。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年长的沈应低低笑起来,言语间有些醉意又有超脱,“我从前连皇帝都敢打,现在只敢在你这里过两句嘴瘾,这算什么胆大?” “……你醉了。” 游子平劝沈应少喝些,年长的沈应笑着应了他一声,却仍旧把酒往喉咙里灌。 沈应似看到他身上笼罩了许多的愁苦,但转眼又什么也看不见。 他听见游子平劝自己:“陛下昨日虽在朝上斥责了你,但我想他是气急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并不是真心的,否则他今日也不会让外头那些人来为你贺寿。” “是不是真心也无所谓了。佞幸之流?”年长的沈应抱着酒坛嗤笑,“我本来就是,难道当了大官就可以遮掩过去?” “沈应……” 游子平还想再劝,年长的沈应却打断他的话头。 “子平,这两年我觉得自己跟陛下好像隔得越来越远,从前我看他好像在看一张白纸,什么都写在纸面上,现在我看他却像在雾里看花,什么都看不清。今日朝上他怒上心头骂我佞幸,我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害怕。” 年长的沈应半个身子靠在栏杆上,有些痴态地望着水榭外的月亮,低声喃喃道。 “我以前从来没有怕过他。” 年少的沈应在外听到他的话却浑身一凉。 这人所说的话,不正是他现在对霍祁的心境。 他从前对霍祁气急,撸起袖子打那人两拳的时候都有,他也没有像今日这样逃过。 他从来没有怕过霍祁,也从来没有把霍祁当过皇帝。 可是这回从诏狱出来,却总是无端对霍祁生出许多恐惧、许多猜疑,只因那人不知为何开始藏在面具后面,还开始学着跟沈应逢场作戏。 沈应看不透他,所以才会害怕、才会畏惧。 游子平道:“你不要想太多,陛下宽厚仁德,是个难得的仁君。就算你与他有过一段荒唐事,他也不会因此事为难你。” 年长的沈应又笑了一声。 “宽厚仁德?做出来给你们看的样子罢了,这两年我逼他做了不少他不喜欢的事,他不过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才暂时没找我算账,等再过两年情分消磨光了,我的下场也不会好过国舅爷许多。” 他将霍祁猜疑到了最坏,水榭外的沈应却向他摇头。 “他不会这样对你的。” 只是这句话空荡荡地落在湖面上,连点波纹都未曾留下。 沈应都不知道他自己信没信。 游子平也没再说话,年长的沈应回头拿着酒坛碰了碰游子平手中的酒杯,淡然笑道。 “希望他清算我的时候,不要牵连到你们。” 外头忽的又传来巨大的喧闹声,院中的三人齐齐疑惑地向外望去,小厮快步从院外跑进水榭,跪在沈应面前说。 “爷,陛下遣天使赐下寿礼,请您亲自去迎。” 年长的沈应愣了愣,忽的向游子平说道。 “你说他今日遣人送来寿礼,是想要为我祝寿的心思多一点,还是想要向我示威的心思多一点?” 没人答话。 那年长的沈应仰头喝完酒坛中的酒,换上得体的笑容起身离去。 “走,跟我一起去瞧瞧陛下今年送我什么寿礼。” 脚步声纷乱远去。 只留下沈应望着栏杆旁的酒坛如坠梦中。 沈应猛地从梦中醒来。 望着眼前熟悉的纱幔沈应怔在床上,淡淡苏合香的气息在他鼻尖荡开。有人在他床边坐下,沈应转头看见霍祁冷淡的脸庞。 犹似在梦中。 27-30 第 27 章【倒V开始】 年少气盛…… 看见沈应醒来, 霍祁嘴角挂起温柔的笑容。 “你醒了。” 他伸手轻柔地抚着沈应的脸:“一觉醒来看见我是不是很惊喜?我在宫里听说文瑞驾回来一辆只装着你家小厮的马车,也是很惊喜。” “真没想到朕的禁卫军统领,竟然会和外人沆瀣一气, 串通起来欺瞒朕。” 说到最后一句, 霍祁脸骤然沉了下来,原本温柔抚摸着沈应的动作, 变得轻佻起来。 他的手指在沈应细嫩的面皮上划过。 “不过禁卫军是太后的人, 与朕不是一条心也是正常的事。”霍祁又低低笑起来,“朕又岂会有这种奢望, 奢望人人都与朕一条心。” 沈应怔怔望着他,眼神中半是迷茫半是惊讶, 呆呆愣愣地像是还没有从梦中清醒过来。 霍祁有心逗弄他, 他慢慢凑近沈应捧起探花郎的脸颊, 压低声音蛊惑道。 “那你呢?你与朕是不是一条心?” 还未说完, 霍祁就先笑了起来。就像这件事是件极好笑的事,霍祁为了压抑自己的笑声, 甚至带动着整个身子都颤动起来。 “朕想一定不是。若是的话, 你就不会逃了。” 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是鼻息相闻。 近到让霍祁看不清沈应眼中的情绪,他想沈应也一定看不清他的。 这样很好。 喜怒不露于人前,才是帝王。 这还是你教我的,沈应你忘了吗? 霍祁凝视着沈应的眼瞳,才想起……不对, 他不是忘了,他是根本没可能记得。 ——因为这句话眼前的沈应根本没对霍祁说过。 霍祁再度压抑着笑了起来。 “朕其实真的很喜欢你……做这种傻事。” 他揉着沈应的嘴唇,俯身在上面落下轻佻的一吻,霍祁直起身子看着眼前怔住的年轻人。 眼前人是那么年轻, 那么的年少气盛,做事不考虑后果,只凭着一腔冲动行事。 做出沈应绝不会做的胡涂事,却又是真正的沈应做出的事。 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不同? 真是让人着迷。 霍祁柔声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要是真的跑了,你猜朕这次会怎么处置文瑞?又会怎么找你的家人算账?” 他本意是吓沈应。 但沈应闻言只是向他眨了眨眼,年轻的脸上仍有许多的迷茫。 霍祁开始有些怀疑……这沈应不会真的摔坏了脑袋吧? 刚才周兴好像是说过,这人淋雨受寒那天好像确实受了什么外伤,只是太医检查过后,说那外伤已经愈合,应是没什么大碍,霍祁才没在意。 毕竟跟那些什么外伤比起来,风寒才是大病! 但沈应要是真傻了,可就不好玩了。 “你……” 他伸手在沈应眼前晃了晃,却被沈应一把抓住。霍祁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沈应已经倾身撞了上来。 唇上传来的湿热触感叫霍祁愣住。 沈应已经缠住他,闭眸将自己献上。 霍祁心中的火气奇迹般地不见了踪影,天地间忽的只剩下沈应近到模糊的面容,印在他的眼底,像拔不出去的眼中钉,也像揉不碎的旧梦。 霍祁差点沉迷,他想要伸手搂住沈应,陷入那场旧梦中,却听到耳边传来沈应的呢喃。 “别怪罪他们。” 霍祁顿了顿,伸出去搂沈应的手也停了下来。 才消散的怒火再度席卷上来,比一个时辰前他看到沈应虚弱地躺在床榻时还要汹涌。 火势烧得冲天,足够燃烧掉世间万物。 霍祁猛地推开沈应,将人扑倒在床上,用力掐住了沈应的喉咙。 “霍、咳咳……” 沈应挣脱不得,用力拍打着他的胳膊让他放手,霍祁却全不在意。 “你用自己向朕求情?”霍祁怒极反笑,“沈应你也未免把自己想得太值钱了些,你以为朕真的在意你?” 见沈应支撑不住,他才放开掐着沈应喉咙的手。 沈应捂着脖子用力呼吸着。 看到白嫩的颈脖上留下的紫痕,霍祁半点也不心疼地拉住沈应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身前。 “我不过是拿你当玩物罢了。一副好皮囊而已,朕想要多少没有?少自以为是了!” 他压低声音在沈应耳边说道。 沈应都已经咳得说不出来话了,听到他的贬低却还是忍不住努力平复了呼吸,顶着沙哑的嗓子冷笑着反唇相讥。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放我回金陵?还是你其实根本就舍不得我,现在不过是在嘴硬罢了,只怕夜里想起我要弃你而去,要难过得在被窝里偷偷哭。” 霍祁怒火已经烧得冲天高,他还要往火上浇油。 霍祁闻言直接冷笑出声:“偷偷哭?那我们等会儿就看看哭的到底是谁!” 说着就扑上前开始扯沈应的衣服。 “你干什么!” 沈应吃惊,往床上躲了躲,跟他拉扯起来。 “干什么?你刚才不是还在向朕投怀送抱,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矜持?” 沈应都气笑了:“霍祁你有病是吧?我刚才投怀送抱你骂我不值钱,我们姓沈的就是再贱也知道要脸,我出门收点钱卖给别人,也好过在这里被你作践。” 霍祁扳过他的脸,咬牙切齿说道:“你准备卖给谁,冯骥?那条跟在你身后的哈巴狗,我看你早就跟他有私情,你死了也想让我送他下去陪你是不是?” “何止。” 沈应大笑起来:“除了冯骥,你舅舅何荣也是我的入幕之宾,还有你表兄何缙,你姓何的姓霍的一家老小,只要是男的我都睡过。你以为你有多特殊?也不过长了一张好脸罢了,论起床上功夫来比你舅舅可差远了。” “……” 明明子虚乌有,偏偏他还说得煞有介事。 霍祁已经被气得说不出来话了,他真想捏着沈应的脸问问,他舅舅那个十几年不碰男人女人的老鳏夫,沈应还敢拿他跟霍祁比床上功夫? 他舅舅恐怕连怎么为人宽衣解带都忘了。 不过霍祁知道沈应一定回他,何必国舅解衣?他自己就会解带。不只解带,连带前戏,轻拢慢捻抹复挑,他沈应都可以帮国舅一起搞定。 只要能把霍祁气死,沈应什么都敢说出口。 还姓沈的都要脸,霍祁看他沈应恐怕连脸皮这东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气到极致,霍祁反而不想说话,还得是手底下见真章。 两人在床上纠缠来纠缠去,却没注意外头的动静。沈应正拢着衣襟大骂霍祁无能,谁知只听撕拉一声,沈应肩头的衣料竟被霍祁直接扯烂了。 两人俱是一愣,齐齐看向沈应肩上露出的白皙皮肉。 又偏头对视一眼。 沈应咽了咽口水,霍祁向他得意一笑,直接俯身咬了上去。 “嗯——” 沈应闷哼一声。 房门忽的被撞开,周兴端着盆水跌进来,大声叫着:“热水来了!” 余松还在后面试图拉住他:“祖宗,您现在不能进去!” 可惜傻小子力气大,最后的结果只换来两人一齐跌入房中。 床上两人登时僵住,转头向门口望来。 房门大开,床上的景象登时落入屋外守着的众侍卫眼中。 虽然这两位的床头话他们刚才也听得不少了,但此时亲眼得见还是颇为冲击。 众人都愣了愣,才想起转身回避。 余松狼狈地从地面爬起,想要拉周兴离去。谁知周兴是铁了心要装傻,端着已经跌空的水盆闹着要为沈应洗漱。 霍祁从床上爬起来,顺手用被子遮住了沈应。 “你大哥是病了又不是残了,哪里需要你来帮他洗漱?” 霍祁整理着衣衫,嘲讽了周兴一句。 周兴小声嘟囔道:“陛下难道不许我孝顺兄长?” 余松都在暗地里为这小孩的不知死活拍额。 见周兴死活赖着不走,霍祁也没兴趣当着小孩的面继续下去。他本来对沈应逃跑的事也没多生气,气的不过是沈应不识好歹。 霍祁舔了舔嘴唇,血腥味在他嘴里荡开。 既然沈应已经尝了教训,他也不必真把人弄出好歹来。 霍祁整理好衣服,回头望着沈应笑了笑。 “朕回头再来看你。” 倒是又披上了他温柔好情人的外壳。 沈应:“……” 霍祁也不管沈应理没理自己,柔声安抚了几句,就带着余松走了。不过门口的侍卫却没跟着他走,看样子沈应是要被他软禁在府中了。 待霍祁走后,周兴才慢吞吞地走到沈应床边坐下。 眼睛瞥了一下沈应肩上流血的牙印,周兴又羞又怕地低声说道。 “我以为你们只是吵架了,谁知道他竟然是这种人。” 原来沈应晕倒后,周兴忆起他上回淋雨受伤,大夫说起他头上的伤势可大可小,不要看外伤痊愈了就轻易忽视。 周兴怕兄长真的出事,又觉得沈应和霍祁只是在闹别扭,便才做主将沈应送回京城求医。 谁知居然是送羊入虎口。 想起刚才在院中听到的话,周兴都不好意思再提。 沈应却是没理他,呆愣了半晌忽然问起:“家里留下的人怎么样?皇帝没为难他们吧?” “没有。”周兴摇头,“听余公公说,他……陛下只派人去追我们了,没对其他人怎么样。” 沈应又问:“文瑞呢?” 这下周兴支吾起来,好半晌才说道:“听说文统领被罚了三十鞭,当着整个禁卫军的面罚的。” 沈应叹息:“本来也逃不掉,倒是连累他了。” 周兴忙说他已经让人送了上好的药物和补品过去。 沈应点了点头,又是半晌不语。 两兄弟就这样在屋中沉默着,最后还是周兴憋不住开口问道:“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等转机了。” “啊?就这样干等着?” 沈应瞥他一眼,嫌弃道:“别哭丧着脸,最差不过是陪他睡觉,我又不是没跟他睡过,没必要现在开始装贞洁烈女。” 他这坦荡的,周兴都不知如何回他这话,只能反问他。 “那你刚才骂那么大声做什么?难道是情趣?” “……” 第 28 章 皇室秘辛 霍祁倒真没食言, 在那之后果真时常来看沈应,但沈应、周兴连带府里的家仆却都被他软禁在府中,吃穿用度都是看守的侍卫帮忙采买送进府中, 有时沈应都恍惚, 自己这是…… ——被囚作了禁脔? 就是雷劈沈应一万回,他也没想过成宗皇帝和林昭将军的事, 会在他和霍祁身上重演。 当年林昭将军也是被成宗囚在宫中, 最后不堪受辱自尽身亡。听闻林将军当年还做过武宗皇帝的侍君,成帝子夺父宠已是不伦, 谁知最后还逼死了林将军,简直是暴君所为。 沈应当年跟霍祁相好的时候, 怎么就没想过这男人骨子里流着跟暴君成帝一样的血, 早晚可能会把他关起来, 还把他的马流放。 “他跟几匹马较什么劲?” 听到管事来报, 昨日霍祁路过马厩,看到马和旁边的马车, 就想起沈应差点跑回金陵的事, 一气之下就把马厩的马发配到了边疆去做苦役,还让人把马车劈了给厨房当柴烧。 “放屁。”沈应骂道,“他分明就是看中了我的大宛良驹,才借题发挥,什么让马去做苦役?我看他一定把我的马送到军营做战马去了。” 管事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但不敢直说, 只能讷讷点头。 “能被陛下看中,也是那几匹马的福气。” 沈应:“狗屁的福气,当个皇帝比土匪还不如,派人来看守我, 结果还要我这个被看守的人出钱供他那些侍卫吃喝,他干脆来我府里抢钱算了。” 所以沈应还是自己花钱,给霍祁当禁脔。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就是沈应自己都觉得,他这也未免太倒贴。 可关键也不是他想贴的,是霍祁那厮自己上来抢的。 想起那厮现下在外头风流快活,沈应却要被关在屋子里连马都不能骑,沈应就怒火中烧。 管事虽向来知道他胆大,但听到他说皇帝抢钱的话,还是大惊失色。 “少爷这话可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沈应摇头,“下回撞上余松,你直接问他要钱,我就不信皇帝真穷到连他自己的侍卫都养不起了。” 管事暗自嘀咕我可没那个胆量,去找御前太监总管要钱。 看着沈应面色不虞,管事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 “少爷今日动怒,可是因为那陈探花?” 会试前不久放了榜,霍祁在发榜第二日的殿试中,亲笔点了一位姓陈的举子为探花郎。据说那位陈探花不过二十出头,长得那是个如花似玉跟朵花似的,琼林宴上皇帝见到陈探花亲口赞了一句‘有当年沈郎风采,不愧为探花郎’。 沈郎是谁?前科探花,翰林编修,皇帝相好。 霍祁当着琼林宴满院进士,说陈探花有沈应风采。 这叫什么?这叫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既然路人都知道了,自然也有人把这话传到被软禁在府中的沈应耳朵里。 沈应不要猜也知道,这话肯定是霍祁故意让人传进来气自己的。 此时听管事提起此事沈应眼珠一转,冷笑道:“他要招谁当探花是他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要是沈应真的为此事生气,岂不是遂了霍祁的意? 沈应才不会让霍祁那般得意,他让管事不要多想又扔下一句‘照管好家里’便转身离去。 却不知管事在他身后摇头感叹,再与你没关系,你不照样还是生气了。 唉,情这一字,真是难解。 管事边感慨着边回了书房,沈应则是走了几步,见到后院烟雾缭绕,还以为家中起火了,忙一路寻过去,走到厨房才发现是厨娘并几位小厮在烧马车拆下的木料。 他们说是霍祁吩咐让厨房今日内要把这些木料烧完,但厨房也用不了这么多柴火,只能挪到厨房的院子里烧。 沈应听完都不知该说什么好。罚马去做苦役,罚厨娘烧柴火。 这人也未免太能折腾人?要是霍祁此时站在沈应面前,沈应恐怕会忍不住再问他一句:‘霍祁你是不是真的有病?’ 算了,还是别问了。沈应想了想,以现在霍祁的疯癫程度,保不齐会笑嘻嘻地回他一句‘我还以为你早就知晓我的病况’。 他在院门处站了一会儿。厨娘见他不走,以为他是饿了,忙上前问。 “少爷可要用些什么?灶上的火还没歇,我这就给您做上。” 沈应先是摆手说不用,但转头想想又觉得回屋待着也怪无聊的。他本就年少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不管在金陵还是京城中,他最爱的就是与朋友交际往来。 现在霍祁把他关在府中,还不许他与人来往,这种处罚对沈应来说,真不如直接罚他三十大板给他一个痛快。 沈应不想回屋,见院中火势旺盛,他偏头想了想。 “李婶子,你帮我找点肉出来,我要烤肉吃。” “好,少爷我立马弄。”厨娘一口应了,忙吩咐帮厨准备食材又问沈应要在哪里烤。她以为沈应就是一时兴起想吃烤肉,谁知沈应直接向她指了指院中燃着的火堆。 “就在那烤。” “……” 众人来回看看火堆和沈应,不禁一阵失语。 谁不知道霍祁让烧马车,是给沈应难堪。沈应居然还要在这火堆旁烤肉。这府中人谁能不说一句,他们家的大少爷真是想得开。 厨娘忙带着人去准备,霍祁让人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火堆前发呆。 伺候他的小厮山溪以为他是心情郁闷,忙凑到他身旁逗趣。 听他说了几个穷秀才的笑话,沈应停下思考,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山溪乖,以后别跟玉垒学烂笑话了,他是逗你玩的。” 山溪:“……” 少爷,其实我觉得我讲得还挺好的。 “少爷刚才是在想什么?” 山溪决定绕开沈应对自己笑话的嘲讽。 沈应看着跳动的火焰问道:“山溪,你说庄周梦蝶,梦中不知自己是庄周,蝶梦庄周,梦中也不知自己是蝴蝶,那蝴蝶和庄周究竟要怎么才能分清真假?” “……庄周是少爷的哪位朋友?我怎么都没见过?” 山溪疑惑。 沈应:“……” 忘了府中的小厮里,除了玉垒当过他的书童读过两天书,其他的能写对自己的名字已经了不得了。 沈应闭眸揉着眉心指火堆:“烤肉去吧,多吃点。” 能吃也是种福气。山溪乐呵呵地应了,拿起厨娘用铁签串好的羊腿肉往火上烤,沈应无聊地用铁签撩拨着炭火,又琢磨起成帝和林昭将军的事。 若说他和霍祁现在是在重演成帝和林昭将军的事,那接下来故事的发展走向就该是他不忿受此大辱,在被囚禁的住所自尽身亡,霍祁装模作样地怀念他几年,然后又恋上新的将军、额不对是新的探花…… 算了还是将军吧。霍祁会如成帝一样,恋上更年轻的将领易将军,明明已经忘记旧人,还要跟新人玩替身游戏。 沈应撑着下巴想。 天桥下说书的还说当年成帝曾对易将军说过‘你在马上更像他’这种话,霍祁会怎么对陈探花说? ‘你当探花更像他?’ 沈应被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来府上看他的霍祁,一路从他的房间寻到厨房,见到就是沈应满脸嫌弃地对着火堆搓手的场面。 “这是怎么?被虫子咬了?” 霍祁慢悠悠地走进院门,众人立即向他行礼,唯有沈应坐着动也不动。霍祁随手免了其他人的礼,又向四周扫了一眼,身后的余松立马会意让人给他抬把椅子来。 “诶不用椅子,”霍祁向山溪摆手,“跟你家少爷一样的板凳就行了。” 沈应坐在小板凳上瞥他一眼:“陛下说笑了,我这样的人哪里配跟你平起平坐。” 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把自己身下的板凳拿给了霍祁,沈应又起身往厨房走了几步,从厨娘手中接过了一根新的小板凳。 两人坐在一处看山溪烤肉。 霍祁假装不知道这火是自己让烧的马车木料燃起来的,只笑嘻嘻地问道。 “朕刚才在院外瞧你望着火堆一脸沉思,你刚才在想什么?” 沈应自然不可能跟霍祁说,他在想霍祁移情别恋陈探花的事,不过也总有可以说的地方。 沈应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向霍祁说道。 “我在想……当年成帝移情别恋易将军的时候,可有想过如果早知会爱上旁人,当年放林将军一马,或许还能为国家留下位将才。” 霍祁:“……” 你这一天天的,能想点正事吗? 不过他还是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老实帮沈应解惑。 “你想多了。”霍祁道,“当皇帝的,从来都是既要又要,当年就算易明跟林昭同时出现,他也只会二美兼收,何况……” 霍祁也向四周扫了一眼,同时凑到沈应耳边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这事是皇家秘辛,我只告诉你一个。” 说完这句,他就停了下来。 沈应被挑起兴头,根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侧首看向霍祁主动开口相询:“是什么?” 两人耳鬓厮磨,显得无比亲热。院中其余人都不敢向他们投来目光。 霍祁笑:“我听宫中老人说……那易明将军长得跟林昭将军如出一辙。” 沈应听他说的还是天桥下老一套的替身说法,不由嫌弃地撇撇嘴:“我知道这个,所以才有人说易明将军只是成帝陛下找的替代品。” 但有史可见,或许是因为对帝王的顺从,易明的待遇可比林昭好上太多。 霍祁又神秘一笑,自得道:“你说的只是外头人胡乱传的谣言,我听的可是经历者的亲口讲述。” 讲个皇室艳闻,居然还给他讲出荣誉感了。 沈应白他一眼,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易将军和林将军怎么会长得那么像,难道他们是亲兄弟?” 霍祁向他比个噤声的手势,贴在他耳边说道:“听老宫人说那易明将军根本就是林昭将军假扮的。” 沈应震惊,哪想得到这事居然真的是一件皇室秘辛。 “那……” 沈应用手指着霍祁,吃惊到不知该问什么。 霍祁抬手握住他的手指:“就是你想得那样。” “原来如此。” 沈应长出一口气,向霍祁点了点头。 成帝虽是始终如一,霍祁却想二美兼收。原来如此。 第 29 章 后位 霍祁来沈府当然不是为了来给沈应讲艳闻的。 虽然自沈应被囚禁起, 他天天没事就跑来在沈应跟前碍眼,但他今日来确实是有事要跟沈应说。 厨娘亲手奉上灶下烤好的羊肉,霍祁尝了一口说道:“味道不错。” 得皇帝赞赏, 厨娘激动地跪地叩拜。霍祁笑着从沈应身上摘下荷包, 将里面沈应日常留来买糕点几两散碎银钱都赏给了厨娘。 厨娘捧着碎银对霍祁拜了又拜,直到霍祁叫她免礼离去, 还将那几粒碎银捧在头顶。 沈应看李婶子这样子, 估计这几粒碎银以后成婶子家传家宝的概率,比被用出去的概率要高得多。 看着霍祁用自己的钱邀买人心, 沈应抱胸冷眼看着他。 霍祁拿着荷包回头,撞上他锐利的眼神, 状似尴尬地拍了拍手掌。 “我今日出宫出得急, 身上没带钱。” 说完他想把荷包放回沈应怀里, 沈应躲开他伸来的手。 霍祁见状耸了耸肩, 反手把荷包塞进了自己怀里,笑嘻嘻地向沈应说道:“别生气, 朕今日来是有好消息告诉你。” 好消息?沈应立马心生警惕:“什么好消息?” “真的是好消息。” 霍祁让沈应别害怕, 说是这个消息一定会令他高兴。 沈应冷笑:“陛下上次带给我的‘好消息’是你流放了我的马,不知道今日这个‘好消息’是又打算流放谁?” 他的怒火直冲霍祁,令霍祁都不得往后让让,只怕他又跳起来当场给自己两拳。 不过霍祁也猜到沈应今日的火气为何这般大,他低头笑了笑。 “你今日火气好大。” 霍祁不知死活地调侃了一句,在沈应暴起前他又开口说道。 “我今日下旨封了你母亲一品诰命。” 沈应愣住。 “怎么样?朕没骗你吧, 真的是好消息。” 霍祁笑意盈盈地说完,见沈应半晌没反应,又抬头向院中众人说道:“你家主母封了诰命,你们难道不高兴?” 院中厨娘小厮并小丫鬟都是周府的家仆。主母被封诰命, 他们自然与有荣焉。霍祁一问,众人立马跪下叩谢圣恩。 小山溪连烤肉都不要了,直接把肉串扔到火堆里,跑上来跪到最前面先叩谢皇恩,又向沈应贺喜。 霍祁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当即鼓掌叫好起来,撺掇着沈应打赏众人。 沈应真被霍祁这一言不合,就撒自己钱的无耻行径气到。 他站起身来,拉了霍祁一把:“你究竟搞什么鬼?” 这无缘无故的诰命,叫沈应摸不着头脑。 虽说母亲得个封赏总不是坏事,他也觉得他的母亲受得起这个封赏,毕竟当年若不是沈家从中作梗,他母亲早该得个诰命。 现在十九年过去,这个诰命头衔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母亲头上,沈应也不禁感叹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 只是因着这事是霍祁起的头,沈应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霍祁被他拉得一个踉跄,院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也一下僵硬起来。众人看了看他们二人,顿时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霍祁稳住身体,假模假样地揉着沈应刚才拉过的地方。 “怎么又生气了?”霍祁委屈道,“这我确实不懂了,我封了你母亲做诰命还特意来告诉你,怎么反而让你不高兴了。我做错了什么,你总要说出来,我才能知道。” 沈应瞧众人都隐隐在点头附和霍祁的话,知道他一套操作下来已经邀买了人心。 府中家仆本就不知道他与霍祁的矛盾,都只当他二人之前是寻常拌嘴,结果霍祁都主动要求和好了,沈应还闹着要远走金陵,这才彻底把霍祁惹怒了,将众人囚禁起来。 现在霍祁再度主动向沈应示好,还封了他们主母做诰命。 在他们看来作为一个皇帝,霍祁的姿态已经放得足够低,反倒是他们少爷非要与皇帝闹脾气,迟迟不领情,可真是自讨苦吃。 沈应看着众人的表情,都不敢想象今日过后,府上又有多少人会来劝他不要跟霍祁置气。 这厮如今可真会邀买人心。 沈应气得牙痒痒:“要是不说,那以后就都别说了。” 沈应对着霍祁扔下一句,转身大步走出了院门。 霍祁最近特别爱看他气鼓鼓。 他笑盈盈地慢步跟沈应在后面,缓带轻裘、雍容华贵,若是再给他一把折扇,看上去倒真像京中那些风度翩翩的风流公子哥。 沈应一路走一路气,走到房中已经大致想通霍祁想要做什么。 他与霍祁都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对朝政向来洞若观火。差别只在于,愿不愿意掺和进去罢了。 他知道这次科举过后,霍祁在文臣、士子中的大涨,新科进士又都是天子门生,实实在在的皇帝党。 若是让他们再发展两年,等皇权势力稳固,霍祁便有了和内阁一争的资本。 但朱泰来的辞官,打破了朝堂上的平衡。 现在罗屏为了首辅的位置,疯到连儿子都预备拿来献祭。而礼部尚书郭敏学在何荣撺掇下原本都已经半倒向霍祁这边,结果看到首辅位置空缺,又开始待价而沽。 现在百官已经化作饿狼,就盯着霍祁手里那块肥肉。 霍祁若是对首辅之位另有打算,就只能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 而沈应和他母亲这从天而降的一品诰命就是霍祁抛下的饵料。 霍祁跟着沈应走进房中,已经想通全部关窍的沈应恼火地拿起书桌上的书,兜头向他扔去。 “你有什么算计尽可冲着我来,动我的家人算什么本事。” 霍祁侧身躲过飞来的书,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沈应,他笑了起来。 “这话说得太没道理。我送你家一个诰命,你不感恩就算了,还说我在算计你的家人。沈应会不会是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我其实可能并没有那么坏呢?” 沈应被气到嘴角都开始抽搐。 “那不如陛下告诉我,周家只是商贾之流,我母亲也没有立下过什么于国于民有利的功绩,我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官也不配封赠父母,陛下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封我母亲做诰命?” “芝麻绿豆的小官?”霍祁笑,“你嫌自己的官太小?那你想不想换个大点的官做做?” 霍祁话中的暗示,让沈应心脏漏了一拍。 “你是说……我……恐怕不太行。” 不管霍祁是怎么打算的,但沈应对首辅之位是真没兴趣,他连在翰林院当个编修都懒懒散散地不愿去,让他进内阁处理朝政大事?霍祁还不如关他一辈子算了。 沈应吞吞吐吐地回绝着霍祁。 霍祁疑惑:“你不行?你不想当皇后吗?” 沈应一愣,霎时反应过来。 “……我确实没想过这种事。” 沈应木着脸。 大衍旧俗,皇后母亲若无品阶,或品阶过低,也应该被封赠为一品诰命。 沈应现在想明白了,霍祁确实不是在算计沈应的母亲。 他算计的就是沈应本人。 当个狗屁皇后,他就是想把沈应立作靶子,转移文武百官的注意力。 霍祁道:“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想什么?想想怎么遭世人耻笑,遗臭万年?倒也不必,他跟霍祁相好的那天,他已经接受这个结局。 不过皇后之位?他不稀罕,当年武宗皇帝、成宗皇帝没做的事,他也不相信霍祁有那个胆量去做。 沈应浑身冷飕飕的,他不知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刚才的自己真是犯傻。 霍祁明显早已对他失去信任,为什么他还会做梦,觉得霍祁会想要跟他一起治理国家。 沈应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块料。 “不必想了。能为陛下效力,是臣的福气。” 霍祁满意:“如此甚好。” 沈应冷冷地向着帝王扯动他的嘴角,给了对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帮霍祁当个靶子,换他母亲一个诰命之位,称得上划算。 沈应做这笔交易。 而沈应不知的是,今日早朝,罗屏在朝上联合他的党羽向霍祁发难。 十来号官员齐齐在朝上跪请霍祁以国家为重,赶紧娶妻立后稳定后宫。 誓要用霍祁的婚姻当做政绩,把罗屏送上首辅之位。 文武百官也觉得男大当婚是正理,没有一个帮霍祁说话。那位早同他谈好要上奏守之礼的礼部尚书郭敏学还在待价而沽,连他的舅舅何荣都一直在避开他的视线。 他在整个朝堂堪称孤立无援。 霍祁懒懒地看着文武百官,心里想着若今日站在首位的那人还是沈应,会如何? 曾经他们是绝对的政治盟友。 曾经只要沈应在,霍祁就绝不会孤立无援。 ——后来他们怎么就离心了? 霍祁叹息一声,顺着罗屏的话接下去:“……功勋世家、名门之后,外祖父是三朝元老,父亲曾任四品将军……” 他复述着罗屏推荐的闺秀的条件,满脸疑惑地问道:“罗大人这说的不就是沈应?原来罗大人也属意沈应做皇后,甚好甚好。” 满朝文武震惊,谁说沈应了?谁说沈应了?就你一个人在提沈应好吗? 罗屏都半晌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臣、臣没说……” 话没说完就被霍祁起身打断。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说了,着人去办吧。” 说完便扬长而去,留下百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 办什么?你要办什么?你倒是说清楚你要办什么? 第 30 章 聊胜于无 沈应的母亲和养父, 在金陵家中接到封赠诰命的圣旨,也是齐齐一愣。 霍祁上一道斩杀贪污考官的圣旨在朝上翻来覆去,连刑部大牢都送去了几回, 那群贪官还是没被处置。 各方都在博弈。 霍祁厌恶这种被摆弄的感觉, 下这道封赠诰命的圣旨时直接没经内阁,亲自派人送往了金陵。 他还给宣旨的人配了几匹好马, 轮流更换。 原本要走上大半个月的路程, 宣旨的官员没十天就跑完了。不过也给他们累得够呛,刚在周家人面前宣完了旨, 这几人就躺下了。 沈应的养父周远连忙让家仆把他们扶到上房休息。 接到封赠圣旨本是好事,但这旨意来得不明不白, 实在让人忧心。 周远忧心忡忡地敲了敲手掌, 回头见妻子潘小钗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忙问道:“夫人,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小皇帝……” 他骤然收住声,小心翼翼地望向宣旨官员离去的方向。 “我是说圣上为什么突然下了这道封赏?”周远压低声音, “莫不是应儿向他讨的?” 他向来没什么主意, 家中大小事务全靠潘小钗一人打点,遇到难事周远也习惯先找潘小钗商量。 潘小钗摇头道:“应儿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 周远不同意这话。 “他要是个有分寸的,一开始就不该和那位……唉!”周远说不下去了,“现在我走在街上,都有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们送他进京考科举, 就是打着这献媚讨好的心思,想要用儿子从皇家捞好处,这道圣旨一出不是更坐实了这种说法?” 周远捂着脸说自己以后怕是没脸出门了。 “那你以后就在家待着,别出门。”潘小钗推了他一把, “瞧你那点出息,你要真那么在意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何必娶我?娶个清清白白、没出过阁的大家闺秀不是更好?” 潘小钗是再嫁之身,且她前夫沈轶山家在金陵也是大户,当年周远迎娶潘小钗的事在金陵也遭了不少非议。 潘小钗讽他当年不怕,现在倒怕上了。 周远顿时不敢说话,好半晌才嘀咕了一句:“这又不是一回事。” 两个儿子在京中近况不明,潘小钗懒得与他多说,拿着那圣旨瞧了又瞧。 潘家也是名门世族,潘小钗是家中独女,他自幼听祖父和父亲讲着政务长大,对朝堂之事也颇有几分自己的见解。 这些时日,她虽人在金陵却也曾听闻朝堂变故,此刻她可以断定这道圣旨来得不简单。 “沈应恐怕出事了。” 潘小钗握紧圣旨。周远闻言大惊,忙问她现下该怎么办。 潘小钗怎么会知道现下该怎么办。潘家早已失势,周家不过商贾,指望沈家还不如她送条绳子进京让沈应自己吊死,偏这人还在旁边啰嗦个没完。 潘小钗嫌弃地躲开周远来拉她的手。 恰在这时,有小厮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向二人禀报。说是沈家老爷病死了,沈家派人来请潘小钗传信给沈应,让他回来奔丧。 所谓沈家老爷,便是潘小钗的前夫沈轶山。 也不知是否报应,沈轶山这一生只得沈应一个儿子。纵然他再不喜欢,若无沈应,沈家连个给他摔丧驾灵的人都没有。 潘小钗正发愁如何营救沈应,听到沈轶山死了,登时大喜过望。 “死得好。” “……倒也不必如此刻薄。”周远劝她。 虽然他心中也赞同,确实死得好。 这位前夫哥也是哽在周远心中的一根刺。 早死早安生。 为防事情有变,两人忙叫家仆驾了马车赶往沈府,在确认沈轶山真的死透了以后,他们又在沈家人愤愤的眼神中驾马回了周府,提笔给京中去信报丧。 武宗有令,凡大衍官员遇父母离世,应回家丁忧三年。 潘小钗是想借着这丁忧制度,让沈应回家躲三年。她不信男子也有深情,心道三年时间应该足够小皇帝忘了沈应,只是不知道她那个傻儿子愿不愿意斩断这段情。 信送出后,一连数日潘小钗都在家中担心沈应太过执拗,不肯断情。 而远在京城的霍祁,在接到她的信后,第一反应却是‘终于给沈应逮着一个完美的逃跑机会’。 霍祁翻着报丧信,向暗卫武柳抱怨。 “朕这位丈母娘真有意思,朕才刚刚送了她一份大礼,她不想着报恩就算了,还尽给朕出难题。” 跟武柳谈话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人不会讲些世俗的大道理,在霍祁跟前说些‘什么父母去世,来信报丧’是人之常情的话。 听到霍祁的抱怨,武柳躬身请示道。 “陛下可要小人去处理了她?” “……倒也不必,朕还是认这个丈母娘的。”霍祁无语,“只是这封信……” 霍祁捻起信纸思忖片刻,举到烛火旁烧燃。 “不要让沈应知道。” 武柳躬身应了。 霍祁看着火舌卷上信纸,眉目间露出一丝悲意。 他当然知道瞒下这事,以后只会招来沈应更大的恶感。现在两人的关系本就岌岌可危,霍祁不思补救,反而总是做这些让事情变得更糟的举动,只会加深两人之间的裂痕。 但霍祁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些迷上这种感觉。 他在反复试探沈应的底线,看沈应为他一退再退。爱与不爱,在此刻竟然变得如此简单,只看沈应肯不肯为他退让。 上辈子沈应从来没有退让过。 火舌烧到手指,炙热的疼痛从指尖传来。 霍祁脸色未变。 他扔下燃烧着的信纸,忽而向武柳问道:“武柳若你有个心爱的木偶,你弄丢了,又捡到一个相似的。两个木偶几乎一模一样,但你心里明明知道他不是原来那个。 你最想要的还是原来那个,只是你找不回来了。这种情况下,你会留着那个捡来的木偶吗?” 武柳愣了愣,偏头思考了片刻。 “小人从来不玩木偶。” 霍祁罕见地被哽住。 他想了想武柳喜欢什么,又换了个说法。 “若是剑谱呢?” 武柳更不解:“若两本剑谱一模一样,小人照着练就好了,何必管它们是不是同一本?” 他说得还真对。 霍祁被哽得更厉害,他今日非要求个明白: “那若是……” 霍祁顿住。 他想了半天武柳喜欢的东西,终于想到一个武柳没法说何必管的。 霍祁得意:“那若是文瑞呢?” 听到文瑞的名字,武柳脸色登时一冷。 “那个叛徒丢了就丢,不用管他。” 这下确实说的不是何必管了,直接给改成不用管了。 武柳这会儿还生着文瑞的气,也是霍祁没想到的事。 文瑞入禁卫军前,也是守卫皇帝的暗卫一员。而武柳进暗卫时,就是文瑞训练他。 两人也算有过一段师徒情谊。 不过文瑞家世好,先帝驾崩前曾给过他一个机会,问他想继续留在暗卫还是入禁卫军当统领。 文瑞自己选了禁卫军。 后来先帝驾崩,把暗卫都留给了霍祁,禁卫军却留给了太后。属于暗卫的武柳成了霍祁的人,属于禁卫军的文瑞自然就变成了太后的人。 两人现在虽然看上去像是陌路,但若说这世上除了霍祁以外还有武柳在意的人,那大概就剩一个文瑞了。 从前霍祁还与沈应八卦过,这两人最后能不能成眷属。 可惜文瑞是块木头,武柳是块寒冰。 前世霍祁跟沈应分分合合,要不是还有个朝堂牵绊着,恐怕都要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了,这两人却连开始都没有开始过。 想想霍祁都觉得可惜。 他满是调侃地看着武柳:“既然你不喜欢现在这个文瑞,那换一个新的不是更好。” “换几个新的都一样让人讨厌。” 武柳张口就是不屑。 但迎着霍祁探询的目光,他终究是十分不乐意地在霍祁面前说出答案。 “文统领是九代单传,父母也已经去世,不可能再为他生育兄弟,我怎么可能再在世上遇到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陛下不要再说笑了。” 霍祁原本还在乐呵呵地调侃下属的感情生活,听到武柳的话却是一怔。武柳说他只会遇到一个文瑞,所以不用费心去选。 但老天爷却让霍祁遇到了另外一个沈应。一个会为了他退让的沈应,一个会为了他流泪的沈应。 这个沈应爱他。 纵然他不是霍祁想要的那一个,但也聊胜于无了。 霍祁抬手捂脸,无奈叹息。 总好过……那具躺在棺材里无知无觉的尸体。 他咽下喉咙里的哽咽。 “老师的寿辰要到了,他这段时间可是送了朕不少大礼,朕也要回赠他一份。” “你去大牢里,把朱宁提出来。刑部也查不出他的罪,看来真是好官,让罗旭别咬着他了,总不好叫老师过寿也没儿子相伴。至于其他人……” 霍祁轻笑一声:“他们不想让朕杀,朕偏要杀。不必再下圣旨,朕赐你一面金牌。你亲自带人去行刑,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明日正午前,朕要看到那二十四个贪官的脑袋挂在贡院大门前。他们想玩官官相护那一套?那就让朕看看他们能护得住谁。” 转过头来,又是那个搅天搅地的混世魔王 30-40 第 31 章 腥风血雨 清晨时分, 武柳手持金牌带人进了刑部大牢,提出了一个人犯和二十四个头颅。 刑部大牢里血流成河。 被关在贪污官员隔壁行贿举子都被吓破了胆子,生怕那群杀神下一个就杀到自己。 文瑞接到消息赶来时, 武柳正站在刑部大牢门口用白布擦着手中的剑。 男人的衣服和手上都是鲜血, 表情却平静得像他只是刚刚练完剑。 或许确实是练剑,用人命练剑。文瑞心头寒了一下。 见到他来了, 武柳也只是淡淡瞥来一眼, 又专注地开始擦剑上。 文瑞越过他大步走进刑部大牢。 牢房四周都弥漫着血腥味,甚至掩盖了大牢本身的臭味, 还活着的犯人此刻都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嘴里不断呢喃着‘好汉饶命’。 看到被血染红的地面, 文瑞的眉心一跳。 他停下脚步, 七八个侍卫提着数颗人头、抬着个浑身血污的人从他身旁走过。 文瑞向担架上看了一眼, 认出上面躺着的人是朱宁。 小皇帝又要拿朱宁生事的念头在文瑞心头一闪而过, 他的眼角又瞥到侍卫手中狰狞的人头。 饶是文瑞见惯腥风血雨,此刻也忍不住别过头去。 二十四条人命, 就这样死在上位者的一声令下。文瑞忍不住想, 他们其中真的每个人都死有余辜吗? 他跟在那群人的身后走出刑部大牢。 见武柳将手中长剑插回剑鞘中,走到担架前伸手确认了一下朱宁的情况,便让人将朱宁抬到门口停着的马车上。 待侍卫将朱宁抬上马车,武柳便要上马离去。 文瑞侧身拦住他。 “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可能有人是被冤枉的?” 武柳牵着马回身。他看了文瑞一眼,眉头隆起山川。 “查案是刑部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这些人是不是冤枉的,都与武柳无关。 他只负责听命杀人。 暗卫行事本来就是只听命令, 不管是非。文瑞怎么也没想到,曾经教过武柳的暗卫守则,有一天会化作回旋镖插到自己身上。 文瑞握紧拳头,好半晌干干笑了一声:“是我傻了。” 他避开身子, 放武柳离开。 武柳顿了顿,牵着马在原地停了片刻,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他飞身上马,将那位大义凛然的禁军统领扔在身后。 武柳按照霍祁吩咐,先将砍下的那二十四个贪官的头颅挂到了贡院大门的横梁上,才带着昏迷的朱宁向宫中赶去。 他来得匆匆去得匆匆,全然不顾自己给贡院外的守卫留下了多么深的恐惧。 贡院大门紧闭,横梁上整整齐齐挂着二十四个人头。 守卫看都不敢向身后看一眼,有血肉渣子从梁上滴下落在地上,他们眼角瞥到,被吓得直咽口水,心里大叫着阿弥陀佛。 路过的行人也被吓得不轻,纷纷从贡院门口绕开。一辆送菜的小车在此时经过贡院门口,见众人绕路也有样学样地跟着一起绕开,送菜的老汉问绕路的人。 “小哥怎么绕路走,难道今天贡院那边的路又不准走?” 行人面色难看地摆手:“不不不,是不敢走。没人敢走。” “什么意思?” 老汉不解,跟在他身后推车的周府小厮暮云脸上也露出疑惑。二人往贡院门口望去,目光与那二十四张死不瞑目的脸相接。 暮云当即被吓出一身冷汗,老汉更是‘啊呀’一声直接吓晕过去。 暮云忙扶住他:“张大叔张大叔你别晕啊,你好歹把我送进沈府再晕。” 暮云急急摇晃着张老汉,心中急得不行。 他受主母所托跟着管事来京中报丧,谁知来了京城才知道少爷沈应被皇帝囚禁,主母之前派来报丧的人马也不知所踪。管事昨日见情况不妙,本想先带着他们向周家在京中的店铺求助。 结果人前脚才到店,后脚官兵就来了。 官兵不问青红皂白,将管事和暮云其他的伙伴一起抓了起来。 只有暮云因贪吃,进店时耽搁了几步,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原先还说,夫人派这么多批人进京报丧,是浪费人力。 现在暮云才知夫人有多明智。 暮云乔越改扮在沈府外守了几日,终究摸不透内情,今日特意买通了给沈府送菜的菜贩,想潜进府中一探究竟。 这张老汉一晕可就什么都办不成了! “大叔大叔。” 暮云摇了几下,见张老汉动也不动,又惊又惧。他本就年纪小,惊惧相加之下竟渐渐委屈起来,声音里也不由带了哭腔。百姓听到哭声围了过来,看到这一老一少,不由摇头感叹。 “这小孩真可怜” 见有人捧场,暮云哭得更伤心。 “大叔大叔,你快醒醒。” 他一边哭一边推着张老汉的身体。张大叔你再不醒,我家少爷可真就要当皇后了。 有个书生拖着个挎药箱的大夫挤进人群,嘴里不断喊着:“请让让,请让让。” 大夫也高声喊着:“快散开,你们真想让那老者丧命不成。” 两人都是二十来岁青年,中气十足,喊出来的话整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忙散开,暮云见那大夫跑到自己跟前,翻了翻张老汉的眼睛,又拿起张老汉的手把脉。 暮云忙问道:“你是大夫?请问张大叔的情况如何?” 大夫凝神诊了片刻:“放心,不过是神昏而已。” 他安慰了暮云一句,转头对书生说道。 “子平去给我找碗水来。” “清水吗?”书生问了一句。 “随便什么水都行,救人要紧别磨蹭。” 书生忙起身去寻。有人认出书生的身份:“那不是状元游子平游大人吗?前年他跨马游街的时候我见过他。” “对对对,我也见过,看着确实像。” 听到书生可能是个官,暮云忙低下头去。不一会儿,游子平端了碗水来,大夫接过水碗喝了一口低头往张老汉脸上喷去。 张老汉浑身一激灵,在暮云怀中睁开眼睛。 暮云松了口气。他扶起张老汉,两人对大夫谢了又谢,暮云都始终低着头,待人群散去后,暮云连忙带着张老汉离去。 看着他这匆匆忙忙的样子,大夫唐陵双手抱臂,若有所思。 “这人怕是有古怪。” 游子平向那少年和老汉看了一眼:“哪有古怪?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对叔侄。” “随你怎么说,”唐陵耸肩,“你早晚会明白,不听大夫话,吃亏在眼前。” 游子平无奈:“我看你才是最古怪的那一个。” 他们在背后讨论暮云的古怪,暮云却在担心他们会不会来抓自己。管事等人被抓捕的情形还在眼前,贡院门口血淋淋的场面也叫暮云头皮发麻。 他此时才对自己在跟谁做对有了些许认知。 对于帝位的拥有者来说,他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碾死他比碾死蚂蚁还简单。 张老汉把暮云带到沈府后面,暮云心里却开始忐忑起来。 ——他害怕明日贡院门口又多一颗脑袋。 “……小云……小云……” 暮云提心吊胆着,以至于连张老汉的呼唤都没有听到。 张老汉无奈只有提高声音。 “小云快帮忙搬菜!” “好——” 暮云骤然回过神来,忙扶上装菜的竹篓帮忙搬卸。 “等等。”门边侍卫疑虑地看了他几眼,“这小孩怎么从没见过?” 暮云瑟缩了一下,菜贩忙笑道:“官爷你见笑了,这是我远房的侄子,来京中投奔我。今日才跟着我打下手,头回来,所以你才瞧着眼生。” “头回来?” 侍卫看向暮云,暮云忙对着他挤出谄媚的笑容:“是头回,从前在乡下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宅子,真是气派。官爷你在这里当官,一定是大官吧。” “大官?”侍卫低声嘀咕道,“帮皇帝守小老婆罢了。” 见暮云向他投来疑惑的视线,侍卫咳嗽一声摆手道。 “现在府里不准生人进,你们把菜留下就走吧。” 暮云一听,立马忘了心中的忐忑。 “别啊官爷,你让我进去看看成吗?这么好的宅子,都到门口了还进不去,我心里得憋屈死。” 守卫看着暮云笑了几声,表情意味深长。 “小子,让你走是为了你好,快走吧别惹事。” 此言一出,暮云立即闭上嘴巴,抱着脑袋跟张老汉一起跑了。 沈应自然不知有人在外面绞尽脑汁想见他一面。 他被困在家中,过着醒了就吃,吃了就睡的米虫生活,最近甚至罕见地胖了几斤。 上回来霍祁来也惊讶地看了沈应几眼,还拐弯抹角地问要不要他陪着沈应在宅子里走走,最后被沈应的一句‘滚远点’给吓跑了。 沈应再听到霍祁的消息,是武柳来接他进宫赴宴,他说皇帝在宫中设宴给朱泰来贺寿,请沈应一同前去祝寿。 沈应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朱大人能去?” 他心想着霍祁莫不是觉得朱泰来太给他脸了,所以非要上赶着尝尝被人打脸的滋味? 武柳的回答解决了他的疑惑。 武柳:“朱宁大人前几日被陛下从大牢接进了宫中养伤。” 沈应点头,原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武柳又问他可要进宫:“陛下说若大人不想去,可以不去。” “去,怎么不去。”沈应连忙回答,再让他待在家里,他人都要待傻了。 “我们怎么进宫?坐马车?我家的马车都皇帝烧了,马也被牵走了,你要是没驾马车来,我就只能骑你的马了。或者你可以去街上帮我叫个轿子?你要是嫌麻烦也可以陪我一起走到皇宫,我不嫌难走。” 沈应在武柳耳边碎碎念个不停,武柳不堪其扰地瞥他一眼。 武柳:“陛下有命小人带车架来。” 听到又要坐严严实实的马车,沈应撇嘴。 “我才不要坐他的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中邪,突然爱上熏香就算了,还天天在屋子里和马车里熏那么重的香。我闻一闻都想作呕了,他也不嫌闷得慌。” 沈应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银光一闪。 一柄长剑横在了他颈间。 第 32 章 恃宠生骄 沈应停下脚步, 他偏头看了看横在自己颈上的剑。 “武侍卫这是何意?”沈应向着对面的武柳挑起眉头。 武柳:“陛下对你恩重如山,你不该在背后诋毁他。” 沈应听了这话不禁觉得好笑。 武柳比他还大上几岁,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这般天真。 他跟霍祁充其量也就是情感纠纷, 扯出什么恩情来真是鬼扯。 沈应反问他:“他对我有什么恩?” “如果不是陛下你现在已经死在诏狱。” 原来他说的是这茬, 沈应也知道自己当时太过冲动,不过听武柳拿霍祁把自己从诏狱救出来这事当恩情, 心中还是不爽。 沈应低声嘀咕:“如果不是你那位陛下, 我根本就没可能进诏狱。” “不知感恩。” 武柳哼了一声,将手中长剑收入鞘中, 抱剑向外走去。 这话沈应可就不服了,他几步追了上去。 “什么叫不知感恩?当年你的那位陛下还当太子时, 偷溜出京被刺客暗杀, 要不是我路过救了他, 你这会儿哪还有可以效忠的主子?” 武柳继续冷哼不出声, 把沈应气得没辙。 吵架最怕的就是遇到武柳这种人,既不还嘴又固执己见。 沈应赢不了也输不了, 给憋得百爪挠心, 上马车时还在继续说。 “你们主仆二人都没想着报答我就算了,现在一个囚禁我,另一个嘲讽我,你说说到底是谁不知感恩?” 武柳没理他,直接上马让队伍启程。 船夫马鞭一扬,马车晃晃悠悠地开始前行, 才上车的沈应也被晃了几下,忙扶着车壁坐稳。 他独自在车里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憋不住撩开车帘正准备继续向武柳发挥,视线却触及一幕骇人的场景。 贡院门口, 数个血淋淋的人头鼓着眼睛瞪着前方。 沈应与其中一个对视,竟错觉那人是在怨恨地瞪着自己。他被吓得一个惊喘,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谁的人头。 翰林侍读舒易涛。 也算是沈应的同僚,若不是霍祁要救沈应出诏狱,他未必能当上今科考官。 ……或许也不会死。 沈应右手紧紧握住窗框,眼前不断闪过挂在横梁上的舒易涛和躺在棺材里的梁彬。 一个该死的人,和一个不该死的人。 他们都死了。 沈应苦笑,在京城当官的风险真是太大,随便你官大官小都是拿命在搏。 马车仍旧慢悠悠地往前行着。 路过一处宅院,有官兵正在抄家。 沈应在马车上见到那家老小被赶出家门,倒在路旁哭天喊地,而作为他们私产的仆从们却是被绳子捆着要送去官府再度被卖。 沈应看着他们。 秋风从车窗灌入,吹得他的身子越来越冷,冷得像是身体血液都被抽空。 武柳骑马上前,挡住他的视线。 “人是我杀的。” 沈应抬头。暗卫首领仍旧冷傲地目视前方,看也不看他一眼。 沈应:“你这是在劝我不要内疚?” “你与姓文的总有多余的善心,连恶人也要怜悯,伪善。” 这可是今年第三位说他伪善的主儿。 听得沈应都不禁怀疑,难道有股伪善的味从自己骨子里透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忍不住揪起袖子闻了闻,闻到的是霍祁马车里那股能熏死人的熏香味。 沈应笑了一声,低声喃喃道:“他们却不是最恶的人,最恶的人因着是皇帝的亲族所以逃脱了罪名,正在府中逍遥快活。这样偷奸耍滑,也叫惩奸除恶?” 何必说他伪善?不过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的死不是因为他们的恶,只是因为皇帝要夺权。 曾经在朱泰来面前,他尚可以坚定地维护霍祁,但此刻他必须承认——那老者的挑拨成功了。 他曾经相信皇帝,就像相信他自己。 但他已经开始怀疑皇帝,就像怀疑他自己。 沈应叹息,心道朱首辅若是知道此事,一定得意极了。 不过他这样想却是小瞧朱泰来了。 在朱泰来眼里,他们不过就是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落入他的圈套是早晚的事。 朱首辅自信至极,是以今日听召入宫,纵使幕僚、下属劝了又劝他亦执意前往。 刚投在他门下的冯骥,追到门口也没把他拦下。眼见朱泰来上马,冯骥急得直接扑到马鞍上,伸手与他一起抓住缰绳。 “阁老,今日宫中必是鸿门宴。小皇帝用朱宁大人诱你进宫,想是要借机杀你,你若是真听他的命进宫去,不就遂了他的意!” 他才用梁彬的性命当了投名状,以一条离间之计投入朱泰来门下,当然不能眼看着这位刚刚认下的老板去送死。 朱泰来在马上向他看来,慢悠悠地说道。 “圣上传召我若不去,那可是大不敬之罪。何况圣上今日还是好心要为我祝寿,我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阁老糊涂,”冯骥仰头直视朱泰来,“陛下现在被奸臣沈应所惑,早已堕入迷障而不自知,现在天下臣民能仰仗的只有你一人,今日小人决不能让你以身试险。” “仰仗我?”朱泰来深深地看了冯骥几眼,“我如今无官无职,又能做什么?” 冯骥顿住,他与朱泰来对视着,甚至觉得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暴露在这位老谋深算的大人眼中。 冯骥舔了舔嘴唇,大胆进言。 “清君侧。” 朱泰来似乎终于被他的胆量震慑。 前任首辅握着缰绳探寻地看他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才杀一个朋友,现在又要杀另一个朋友?” 冯骥想要说话,却被朱泰来打断。 “冯骥,你太着急了。” 朱泰来语含深意地说着:“别着急,太着急没瞧见前面有绊子,可就要跌倒了。” 冯骥浑身一颤,下意识松开握着缰绳的手。 朱泰来低头看了他几眼,摇头笑着驾马而去,只留下冯骥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惊疑自己的心思是不是真的已经被这位老大人看透。 沈应与朱泰来差不多同时离家,两家离皇宫的距离也没差多少,只因沈应坐的是马车,还被武柳带着走错了路,结果导致沈应反而来得比朱泰来这位主角还要晚上几分。 霍祁在琼玉殿设宴为朱泰来贺寿,特意招来百官陪同,给足了朱泰来这位老师颜面。 这种场合,沈应还公然迟到,简直是明晃晃地打朱泰来的脸。 沈应大步跨过宫门,嘴里还数落着武柳。 “你又不是头回走我家到皇宫的路,怎么会走错路。这下皇帝明天不知道又要收到多少奏疏,参我恃宠生骄了。” 武柳抱剑跟在他身旁:“何必他们参你?” 言下之意是沈应本来就恃宠生骄。 “你——” 沈应回头指他,却不防宫门突然蹿出个青影就往沈应怀里撞。沈应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武柳顺势上前,将那青影掀倒在地。 “哎哟!” 那青影仰倒在青石板上,捂着屁股叫唤了几声。 “游大人?” 武柳皱眉。 沈应从武柳身后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来人。 “游子平?” 那蹿出来的青影正是身穿青色官服,科举压了沈应两头的游子平。 沈应自从上回梦到游子平后,便对这位同年好感大增。见他倒在地面上痛苦不已,沈应忙越过武柳去扶他。 “子平兄你没事吧?” 沈应扶起游子平,游子平哭着脸向他摆手:“没事没事。” 武柳仍皱着眉头,目光在游子平身上打量着。 武柳问:“游大人这般匆忙,是要去何处?” “武侍卫,我只是嘶——赶着去出恭。”游子平解释,“我现在还是很赶,就不耽搁二位了。” 游子平表情痛苦地抬手握住沈应扶在他胳膊上的手,慢慢推开了沈应。 “多谢沈大人。” 沈应感觉到一张纸条被塞进手中。 他心中一惊,向游子平看了一眼。见游子平面上没露出什么异样,沈应当即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握在了手掌中。 沈应放手,看游子平一瘸一拐地离开。 武柳:“你们刚才在搞什么鬼?” 他多半是看到游子平刚才传递了什么东西给沈应,只是碍着旁边还有侍卫,不好当场搜沈应的身。 他对沈应可是从来没有半点客气。 沈应心道既然说我恃宠生骄,我今晚就向皇帝进言贬黜了你。 武柳还在等他的答案。 沈应捻着手心的纸条,忽而抬眸问他:“那你刚才特意带我绕路去看刘府被抄,又是在搞什么鬼?” 刚才二人看到的被抄家的刘府,是礼部员外郎刘仕的府邸。 刘仕也是这回被杀的那二十四个考官中的一个。 武柳冷眼看他,沈应微笑响应。 沈应笑道:“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我才不吃亏嘛。” 他笑语盈盈,看着还同从前一样,但是武柳却觉得他不一样了。 从沈应看到刘府被抄起,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武侍卫,你可以好好想想你的答案,寿宴结束前我都等着你。” 沈应含笑离去。 武柳沉默地看着他走向琼玉殿,脑海中回想起昨日在御前,与皇帝陛下的对话。 ‘陛下为何要让小人带沈大人去看刘府被抄?’武柳不解。 正在批阅奏疏的霍祁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拿毛笔在一封奏疏上敲了敲,停顿半晌方才说道。 ‘因为朕想看看他适合当圣人,还是适合当情人。’ 武柳觉得他的皇帝陛下,应该是玩脱了。 第 33 章【倒V结束】 困兽之斗…… 沈应姗姗来迟, 霍祁不仅不怒,反而大喜过望。 他一面命宫人传沈应进来,一面向朱泰来解释。 “老师不知, 这沈应最近不爱出门, 天天就在家里待着。朕生怕他待出了毛病,想让他到处走走, 他却不领情。今日要不是为老师贺寿, 朕恐怕还请不到他。” 几句话就把他囚禁沈应的事,扭转成沈应自己不爱出门。 偏他还说得似模似样, 委屈劲十足。 要没有守在沈应家门口的那些禁军侍卫,文武百官可能还会真信了他的鬼话。 但是现在?呸, 陈世美。谁不知道他瞧上了今科探花陈琳, 预备着二美兼收。沈应不同意, 两人闹起情变来, 皇帝生怕沈应跑了,才命人将他囚禁起来。 ——听说这二美兼收的话最初还是皇帝亲口对沈应说的, 可信度极高。 以至于陈琳前脚在街头听到了这话, 后脚踏入钦天监祭酒徐泽家中,就答应了徐泽的许婚,娶了徐泽的三女儿为妻。 而且皇帝让侍卫进刑部杀人的那天,算一算可不就是陈琳新婚的第二日。 啧啧啧,百官都不敢细想其中的关联。 现在沈应和陈琳都在这寿宴之上,他们都等着瞧热闹, 连御史都暂歇了弹劾沈应‘御宴都敢迟到,实在大不敬’的心。 毕竟弹劾奏疏可以后补,热闹可不能少瞧。 众人凝神静气向殿门望去。 只见沈应缓缓走入殿中,探花郎沈腰潘鬓、蕴藉风流, 便是不怒不喜,眉宇间也自有一股骄傲,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纵百官对沈应颇有微词,但每每见其人,都不免要叹句可惜。 这般的风流人物怎么就跟皇帝厮混在了一起。 沈应可不知百官在为他惋惜,直接走到大殿中央向霍祁叩首。 “御道堵塞,微臣来迟一步,请陛下责罚。” 又向朱泰来请罪:“先生寿辰,晚辈来晚一步,还请先生宽恕。” 他就是不来,朱泰来也不至于跟他计较,何况他只是迟来。 朱泰来心中有数,这场以他为名的寿宴,主角可不是他。 他摆手道:“沈大人客气了,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见到你这般姿容的美少年来为老夫贺寿,是老夫的福气才是。” 朱泰来骤然出言调戏,把沈应听得一愣。 抬眼向朱泰来方向瞧去,才发现原来朱首辅身后还坐了个人,只是半隐在帷幔后面,有些让人看不真切。 沈应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人竟是朱宁。 朱宁双目紧闭,显然还在昏迷中,只能由宫人搀扶着坐在椅子上。 沈应心中一惊,突然明白了朱泰来出言调戏的原因。 原来是在霍祁这头受了气,碍着儿子不好发作,这才转头冲着沈应来了。 但见到朱宁神志不清,还要被人当作傀儡一样摆弄,沈应也有些物伤其类。 游子平递来的纸条还被他捏在掌心。 沈应怕纸条被汗浸湿,不敢用力握紧,只能虚虚握着。 这纸条他刚才没看,现在也不敢看。 游子平用这种方式向他递信,证明这纸条上是有人拦1着不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这所谓的有人,也就只有一人罢了。 只是以霍祁的狡猾,若他真不想这消息送到沈应面前,纵使游子平即便有千万种方法也未必能成功。 游子平多半是霍祁故意放到沈应面前,为的就是试探沈应。 现在沈应打开纸条,是中了霍祁的计,不打开纸条,也是中了霍祁的计。 沈应进退维谷,这纸条一时间竟然成了烫手山芋。 偏那人还在御座上谈笑自若。 “哦御道堵塞了?那朕可得着人去看看,免得众爱卿寿宴后回家不方便。” 他明知沈应来迟的原因,还要故意奚落。 沈应咬牙。 他已经受够了霍祁把他当作提线木偶一样玩得团团转。 若不是还当着百官的面,他能冷笑着把那句‘若非陛下特意让人带我去涿水边游玩了一圈,我也不会来迟’扔到霍祁脸上。 沈应强自忍耐着,低头盯着地面不语。 霍祁约是见他没什么反应,觉得无趣,转头又与下首的朱泰来打趣起来。 “老师的寿辰他也敢迟到,老师等会儿可要好好罚他喝上几杯。” 朱泰来躬身道:“草民不敢。” “老师今日是你的寿宴,你怎的还如此拘束,该开怀畅饮才是。” 说着霍祁便叫人为朱泰来又满斟了一杯酒,与他举杯共饮。朱泰来推辞不得,扫了一眼身后的儿子,终究仰头饮下。 这一幕被沈应尽收眼底。 霍祁招手让沈应坐到他身旁,沈应毫不客气起身上前,坐下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卑鄙。” 沈应的声音很低,但两人坐得极近。近到百官没脸看的那种。是以沈应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进到霍祁耳朵里。 霍祁举着酒杯回头看他,略微向后坐了坐,又侧身靠近沈应,落在百官眼里像是他主动将沈应拥入怀中。 群臣中起了些骚动。 霍祁含笑向众人扫了一眼,同样压低声音。 “卑鄙?这次受牵连的考官,除了他全都死了。朕留着他的性命,还让他参加亲生父亲的寿宴,你该夸我好慈悲。” 不用相询,他也知道沈应是为什么骂他。 也不知这能不能算是一种默契。 沈应无奈:“既然要放人就好好放。朱宁大人都这样了,你何必再折腾他?” 朱宁人都还昏迷着,霍祁还非要把他弄到宴会上来,就为了在朱泰来面前逞威风。 既幼稚,又卑劣。 霍祁也知他多半在心里骂自己,嗤笑一声,懒散地用手肘支在扶手上。 “放人?谁说朕要放人?现在朕腹背受敌,不留个人质在手里当保命符,反而把人放回去,你当朕是傻瓜?” 他猜到沈应骂他的第一句定是卑劣,便故意做足了坏相。 偏沈应知道他不是那么坏。 若是霍祁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或许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反而会好解决很多。 或者是他强取豪夺杀人放火,或者是沈应暴起反抗玉石俱焚。 总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死都死得不干脆。 沈应扫他一眼:“少扮可怜了,眼下京中禁卫军都在你手里,你哪里还需要保命符?该是别人担心自己的脑袋才对。” 霍祁当沈应在夸他厉害,得意地靠在椅背上仰头喝了一杯酒。 “借太后的势逞威风罢了,恶名朕自己一个担,得了好处却要跟太后平分。” 霍祁啧了一声:“真是不公平。” 沈应提醒他:“你若要打压太后的势力,就不该把内阁打击得太狠。” 霍祁闻言反而笑了起来,他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沈应。 “朕为什么要打压太后的势力?朕是太后十月怀胎所生,舐犊情深,难道太后还会害我?” 旁边倒酒的小太监听到他们两个的话,额上冷汗直冒,恨不得当场暴毙。 沈应听到舐犊情深四字,心里闪过些什么。 “舐犊情深。” 他低低念着这四个字,瞟了朱家父子一眼,又望向霍祁。 一句话未说,却又说了千言万语。 霍祁含笑与他对视着。 两人像是在僵持,又像是在调情。 好半晌,霍祁突然长叹一声:“其实朕又何尝不懂舐犊情深这四个字?”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突然提得极高,原本就在暗暗关注他们的百官登时停下说话,琼玉殿登时变得静悄悄。 霍祁举着酒杯从御座上站起来,走到朱泰来跟前向他行了半礼。 群臣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吃惊。 天子的半礼,可不是常人能受得起的。 众人心中虽然都觉得朱泰来受得起这礼,但是这话谁也敢说出口,也不可能有皇帝会这样做。 但偏偏霍祁今日就这样做了。 沈应也被唬得一愣,他僵在御座上看着霍祁,心道这人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朱泰来多半已经猜出霍祁的心思,对于霍祁这突如其来的发癫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先是起身淡定地回了一礼,又故作吃惊道。 “陛下这是何意?” “朕知道朕前些日子做了不少错事,惹老师生气了。现刑部已经查明朱宁师兄的冤屈,朕今日特向老师和师兄赔礼道歉。还请老师消气,重返内阁,助朕匡扶社稷。” 沈应听得云里雾里。 他原以为霍祁是摊子拉得太大没法收场,正在找朱泰来要台阶下,但听着听着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的目光向群臣扫去,猛然间发现这群人看向朱泰来原本尊敬的目光中,开始隐隐带着些许怀疑。 沈应突然懂了。 朱泰来辞官。皇帝杀了全部的涉案考官,唯独留下朱宁一人。 罗旭指认了朱宁又翻供,他的供词也再无可信之处。 从此再也无人证明朱宁的清白。 朱泰来也成了用辞官威胁皇帝免去儿子罪责的逆臣。 ——纵然他不是,这些日子被皇帝用首辅之位喂大了野心的臣子们,也会扑上来把朱泰来按在这摊烂泥里。 其中唯有霍祁是始终为国家、为士子熬尽心血,却又不得不向逆臣妥协的可怜皇帝。 沈应目瞪口呆。 惊觉自己刚才那句好卑鄙骂早了,这句话合该现在骂才对。 满朝文武在下,霍祁侧身避开他们的视线,向着沈应微微一笑。 是如和煦春风的情郎,也是会将人骨血都啃尽的野兽。 恍惚间,仿佛天下都化作囚笼,将沈应囚禁在笼中与这野兽对峙。 他如何能赢得过? 沈应咳嗽一声,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喉咙间隐隐泛起铁锈味。 沈应揪着领子强自压下。 游子平送上的纸条和衣料一起摩擦着他的掌心。 沈应终于再度想起这张纸条。 他像拿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匆忙将那张纸条打开,只见纸面一片空白,没有留下任何人的笔墨。 白纸一张?游子平何故要这样戏弄他? 沈应先是不解,顷刻又明白过来。 这不是游子平送来的消息,戏耍他的另有其人? 那人把沈应当做他的提线木偶。 沈应恼恨地捏碎那张白纸。 他如何能逃得了? 第 34 章【一更】 滚 “陛下这样笃定我不会反击, 未免太自信。” 朱泰来浅笑着向霍祁举起酒杯。 霍祁摇头:“老师谬赞了,朕不是自信。朕是知道老师不会因小失大,首辅之位你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名声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在此刻霍祁终于感觉到, 他与朱泰来是在平等地对话。 他们不再是君臣,不再是师徒。 而是对手。 “那今日陛下此举又是想求个什么样的名声?” 朱泰来晃了晃杯中酒, 意味深长地发问。 “也就是博些尊师重道、礼贤下士之类的好名声, 你们那些文人不是最喜欢这样的君主?” 霍祁志得意满:“朝臣如猛虎。老师只想归乡奶孩子,不管我了。我也只能编个罩子护护自己。” “陛下觉得自己赢了?” 霍祁闻言再度低声笑了起来,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然后拉过朱泰来的手, 倾身向他的方向靠近, 与他酒杯相碰。 “老师好好回乡休息吧, 别为朕担心,朕早已经做好全部输光的准备。” 说到最后一句时, 霍祁将声音压得更低。 他们两个的说话声音本就极小, 只有坐在近处的沈应能够听上两句,现在霍祁一压低声音,更是连沈应也听不到。 他的最后一句话,只落在了朱泰来耳中。 朱泰来似乎有些吃惊,侧眸看了霍祁一眼。 霍祁知道,他的老师大概没想过, 以霍祁这般的狂妄居然还会考虑过输。 霍祁当然考虑过。 他偏头向沈应投去一眼,探花郎正眉头紧锁地向他望来。 霍祁笑了一声,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而后转身大声说道。 “既然老师推辞不受, 朕亦无可奈何,但在朕眼中大衍只有一个首辅,从今以后这首辅之位便空悬着,首辅之务由内阁诸臣分担,若哪日老师回心转意,朕必降级相迎。” 朱泰来:“……” 他是看出来了,他这徒弟完全不需要别人配合,自己就可以唱完整场大戏。 霍祁的话引起群臣轰动。 “陛下这……” 有大臣想要出声反对,霍祁向他的方向扫去一眼,未有多在意。 琼玉殿末座,他新录的进士们已经被感动得稀里胡涂,纷纷站起来躬身向着霍祁方向行礼, 每一个读书人心中大抵都揣着一个做贤臣辅明君的至高理想。 对于这群被霍祁重新录用的进士来说,肯为他们伸张正义的霍祁,纵然私德有亏、于男女情爱之事上颇令他们难以启齿,但大节无损、有情有义,除了喜欢男人外简直是他们眼中的理想明君。 他们此刻拥戴霍祁,就是在拥戴他们的理想。 进士们慷慨激昂地大声喊道:“陛下礼敬恩师、敬贤礼士,实乃明君典范。” 霍祁满意地看着那些老朽腐烂的声音被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击溃。 他最爱这种心怀热忱的年轻人。 因为他们最好骗。 霍祁面对着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朝拜,他知道沈应就坐在他身后,看透他的虚伪和欺骗。 霍祁为沈应的清醒感到遗憾。 这样的世道,清醒反而是种痛苦,霍祁情愿沈应一生胡涂。 他恍惚又听到沈应在他耳边喃喃。 ‘我看到很多人死去。’ 霍祁转身,那只怨鬼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他就徘徊在沈应周围、徘徊在这宫宴之上,愁眉泪眼地看着这场纸醉金迷、觥筹交错。 肉山酒海倾塌,佳肴美馔抛洒。 ‘江南水患,我回金陵一路看到的都是灾民,他们没有饭吃,只能易子而食。其中有一个小孩尚在襁褓,被抱走时哭得断人心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间惨剧。’ “你太软弱了。” 霍祁突然开口。满腔愁绪的沈应被他唬住,抬眸与他对视着,行动间不慎将桌上的酒杯打翻。 酒液洒了一桌,也浸湿了沈应的手掌和衣袖。 侍奉在旁的宫人急忙上前整理。 沈应没理会这些,只皱着眉头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 霍祁没作解释,他亲眼看着那怨鬼又含泪地向那宴上看了一眼,转而消散在尘烟中。 他知道那不是沈应,那是他心中的迷障。 他走到沈应面前,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这张年轻的脸。沈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往后避了避。 霍祁突然笑了起来。 “没什么。” 沈应已经被他的反复无常折磨到麻痹,甚至还能向他回之一笑。 “哦原来你说的是没什么,我还以为你说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沈应嗤笑:“你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怎么了?” 宫人整理好桌面,重新为他们摆上杯盘后便沉默退下。为沈应清理衣物的小太监将一方素帕放在沈应掌心,又用力握了握沈应的手掌。 沈应心头一动,下意识在素帕上摩挲了几下。 他抬眸,小太监已经躬身退下,沈应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他若有所思地在帕子上摩挲着。忽然顿住,异样的触感浮现在他指尖。 有人在这素帕上,用白线绣了字。 ——‘沈轶山已死,朝堂险恶,望君早做决断’。 沈应尽力抚摸了许久,终于将素帕上的字一一分辨清楚。但认清后,沈应的第一反应是无措。 沈轶山,是他的亲生父亲。 纵然他们父子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但现在竟然有人说他死了。 沈应不信。 他迷茫地向霍祁望去,他到此时仍有片刻期待能在霍祁身旁寻到安慰。 但在看清霍祁的脸庞后,他才如梦初醒。 若有人需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沈轶山已死,证明是霍祁不想让沈应知道这个消息,游子平想通知他的是不是也是这个消息。 一环一环扣起来,印证了沈轶山的死亡。 沈应竟不知自己是喜还是悲。 他与沈轶山是亲生父子,但感情与陌路人也没什么两样。 沈轶山活着时,沈应从来没在意过他,但此刻知晓沈轶山的死讯,让沈应忽然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无论是爱与恨还是漠视。 沈轶山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怎么了?” 霍祁察觉到沈应的异样,又出声相询。 这下换沈应回他:“没什么。” 他说了一句好半晌又低声笑了起来。 “没什么。” 只是他爹可能已经死了,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你究竟怎么了?” 霍祁眉宇间露出担心,坐到沈应旁边想要伸手探他的额头。 沈应突然出声问他:“沈轶山还活着吗?” 霍祁愣住,一时间没说话。 沈应知道答案了。 他仍旧不觉得悲伤不觉得欢喜,甚至不再觉得好笑。 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是霍祁就是他,他们两个好像都变得太蠢了。 “太蠢了。” 沈应骂出声。 没等霍祁发问,他便起身跪倒在霍祁跟前,大声喊道。 “陛下家父新丧,臣奏请回乡丁忧,还请陛下允准。” 他的声音在殿中传入殿中每个人耳中,殿中百官再度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众人心道今日这热闹真是一波接着一波。 琼玉殿再度归于寂静。 霍祁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沈应,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沈应就不动。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 过了好一会儿,霍祁突然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了杯酒。 他动作放得极慢,似这酒是什么珍贵的琼浆玉液,他舍不得浪费一滴。可惜酒杯只有那么大,再怎么慢终究也有被斟满的时候。 霍祁看着手中满满当当的酒杯笑了笑,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朕怜你父新丧,你伤心过度,才这样莽撞。只是你偏要选在老师大寿之日向朕奏请此事,实在扫兴又不吉利,该向老师自罚三杯。” “臣领命。” 沈应从善如流地向霍祁磕了个头,起身拿起酒壶和酒杯,麻利地走到朱泰来跟前,向朱泰来举起酒杯。 “家中信笺来得匆忙,晚辈也是才接到消息,贸然扰了先生的寿宴,还请先生见谅。” 朱泰来含笑看霍祁一眼。 “舐犊情深乃人之常情,老父也懂,沈大人不必多做解释。”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扇了霍祁扇三巴掌。 霍祁犹自在御座上喝着酒,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沈应和朱泰来喝完酒,又重新跪回霍祁跟前,等待霍祁允准。 他看上去像个卑微的乞求者,可落在霍祁眼中,却只觉得他在挑衅。 他在赌霍祁不会为这种事,破坏他在群臣面前新树立的形象。 一个明君,怎么能因一己私情,不准臣子丁忧? 霍祁用在朱泰来身上的算计,立即被沈应原样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默契? 这样看来,他们都知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 霍祁低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百官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劝他,霍祁忽然摔了酒杯。 酒杯砸在沈应身旁。碎片四溅。有一片划过沈应脸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小小的划痕。 皇帝既不心疼,也不觉得痛快。 他又笑了起来:“滚,滚得越远越好。” 说罢,便起身大步离去,将沈应远远抛在身后。 第 35 章【二更】 鸳鸯树 一场寿宴闹成这样, 幸好寿宴主角还在,不然可能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而已经被皇帝亲赐了‘滚’字的沈应,更是片刻也不耽误。转身就以戴孝之人不便叨扰为由, 向朱泰来告了罪。 得到前首辅大人的谅解后, 沈应飞快地溜出琼玉殿。终于恢复自由之身,沈应抬头看天空都开阔了许多。 他停在琼玉殿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几瞬过后, 沈应迈开步子, 健步如飞向着宫门跑去。 武柳还在殿外,见沈应出来便迎了上去。谁知沈应看见他停都没停一下, 一溜烟就跑了。 武柳快步跟上去:“你跑那么快干什么?陛下让我送你回家。” “我不用他假好心。” 也不知道霍祁到底有什么毛病,刚刚才对沈应发了那么大的怒气, 沈应脸上都还留着他摔酒杯弄出的划痕, 转头居然还能想起让武柳送沈应回家。 有病!病得还着实不轻! 沈应迈出宫门, 看见御街上那辆悬挂着香球的马车就头痛。 这腊肉谁爱熏谁熏吧, 他不熏了。 沈应脚下不停,也不管武柳跟在身后, 撩起袍子一路跑到城北康华门外。 官府将犯妇、罪人家仆发往官媒官卖, 都是在这里相看。沈应来到康华门外的广场,也不啰唆直接找到官媒,张口就要买下她手下全部的人。 这官媒其实就是牙婆。 钱牙婆在京城当了这么多年官媒人,今日还是头回见这么豪横的主儿。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应,穿着倒是不错,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钱牙婆怀疑这小娃娃是来消遣自己的。 只是近年来四地闹灾, 京城涌现了不少难民,他们活不下去了便自卖自身,一斗粮食就可以买个人力,人命落得比草还贱。 他们牙婆的生意也不大好做, 是以就算怀疑沈应是在消遣,钱牙婆还是多问了一句。 “娃娃,我手中可有上百号人,你要全部买下可要花不少钱,这你能做得了主?” 听这老人居然还叫自己娃娃,沈应难得轻松一笑。 “这位妈妈贵姓?” “免贵姓钱。” “钱妈妈不必多说,你只需要帮我清点人数便可。” 瞧沈应说得真切,神态也不像作假。钱牙婆心里嘀咕几声,从袖中摸出本册子。 “倒也不必再清点,人送来时早已登记造过册。” 拉走一个便划掉一个,这册没划掉的,便是钱牙婆手中剩下的人。 这批人中大多数都是受这次科举舞弊案牵连被拉往官衙发卖,其中有亲属朋友的,都已经被买走,只剩下些签了死契买到那些高官家中的仆从。 钱牙婆猜测这少年约莫是哪家高官子弟,今日就是为这拨人来的。 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钱牙婆向四周看了一眼,特意压低声音问道。 “这位少爷,其中有些犯妇、罪人与那案子没甚牵连,可要我把这些人去掉?” 沈应向广场上望去,密密麻麻地站了一排排被绑着的人。他们神情麻木地立在原地,像牲口一样被人相看。 这场景看得沈应不寒而栗。 他慢慢摇头:“不必,全部一起。” 钱牙婆当即乐得笑逐颜开,这可是一大笔佣金。 她当即翻开册子要为沈应写契约。 跟在沈应身后的武柳,脸上罕见地没摆出那张厌世脸,反而露出些许诧色。 “你……还真是个大好人。” 沈应本以为他嘲讽自己,谁知竟听到一句夸赞,倒是真的诧异起来。 “你居然没嘲讽我伪善?你刚才出宫门时撞到头了?” “管他伪善还是真善,总归做比不做好。” 说着武柳也跃跃欲试起来,他掏出几张银票和三四粒碎银,一并递给沈应。 “我也来凑个数。” 碎银不多,但银票足有七八百两。侍卫的年俸是一百两,这可是武柳七八年的身家。 沈应都吃惊:“你随身带这么多钱干什么?” “钱不带身上,那应该放哪里?” 理直气壮地,把沈应问得语塞。钱不带身上,那该放……钱庄?还是家里? 沈应嘀咕:“你也不怕被人抢了。” 武柳抱剑看他。沈应笑起来。行吧,是他多虑了,以这人的武功,他抢别人的可能要大一点。 沈应把银票还给武柳。 “暂且不必劳烦你,这钱你留着去做其他好事吧。” 正巧这时钱牙婆来问沈应用什么付账。 沈应摇头说道:“我没钱。” 正把银票往怀里塞的武柳:“……” 已经开始研磨写契约的钱牙婆:“……” 合着你还真是来消遣人的。 “你这小娃娃——” 钱牙婆气到说不出话,沈应忙安抚她:“但是我在城南有所三进的宅院,购入时花了两万贯,我照原价抵给你。” “三进的宅院,在城南?” 钱牙婆缓过气来,满脸狐疑地向着沈应重复了一遍。 沈应向她点头。 钱牙婆心里又打起算盘来,这世道人命越来越贱,京里的房子却是越来越贵,城南三进的宅院现在市价最少五万贯,若是这小娃娃真按五万贯抵给她,那她可是大大地帮官府赚了一笔。 钱牙婆犹豫了片刻:“我得先验货。” “自然。” 两人也不啰唆,一路直奔城南。赶到沈府时,皇帝已经撤了沈府外的禁军,钱牙婆没看出异样,只以为是座富贵人家的大宅。 她双眼放光地摸着沈府的门楣,倒是跟沈应透了句实话。 “少爷你这宅子现在京中少了十万贯,绝对拿不下来。你两万抵给我,亏了。” 沈应知道她是瞧见这宅子地势,以为他身份不俗,怕真唬得他两万贯出了这宅子,他日后知晓价格反过来报复她。 “我知道这房子值多少钱。”沈应淡淡笑道,“做好事嘛,不必在意那么多,全当积阴德了。” 闻讯赶来的管事,先是因他脸上的伤吃了一惊,而后听到他要卖这宅子,整个人都傻了。 “少、少爷,这宅子——” 沈应向来极有主见,连周远、潘小钗都管不住他,管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但是这宅子不能卖吧!这可是皇帝的私产! 当年沈应之所以只用了两万贯就买进了这所宅院,全因卖家姓霍名祁字沈应的情郎。 这事府上一应不知,只有当时陪沈应进京赶考的管事知道内情。 这皇帝的地方,沈应可以不住,但不能说卖就卖吧?! 管事心里着急,沈应却主意已定。他让账房拿着房契、地契跟着钱牙婆回去签契约,顺便把人领回周家铺子安置了。 只是房子一时腾不出来。 沈应同钱牙婆说了声抱歉,请她宽限几日,他们会尽快搬走。 这么好一座宅院,钱牙婆不知能赚多少佣金,她早就笑得都合不拢嘴,哪里还在意这点小事。 “不急不急,少爷你们慢慢搬,咱们先去官衙把契约签了才是正事。” 见那牙婆迫不及待地拉着账房跑了,管事在旁边急得差点跺脚。 “少爷——” 管事还待再劝,却被沈应抬手拦住。 沈应说道:“林管事,去马市帮我买一辆马车吧。” 管事愣住,以为他又要再逃。 “少爷……” 沈应回首向他一笑:“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准许我回乡。去帮我买一辆马车吧。” “我要回金陵了。” 说完沈应便进了大门,管事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哎呀一声转身向马市跑去。 沈应一路走到后院,迎面遇上正因为重获自由到处疯跑的周兴。 周兴兴奋地围着沈应转圈。 “大哥我听他们说你把房子卖了,我们是不是要回金陵了?” “是。” 沈应答了一声,周兴开心地叫了起来。 “太好了,京城我早就待够了。这里所有人看上去都趾高气昂的,真叫人看不惯,还是我们金陵人和善,这次回去我绝对再也不走了。” 沈应笑了一声:“在金陵你是周家公子,谁敢待你不和善?” 他走到后院交缠生长的两棵榆树下停住脚步。 这两棵树是当年沈应搬进来,霍祁让人移植来。他说这是鸳鸯树,生来就长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 其实所谓的鸳鸯树不过是花草商搞出来的噱头。 周家也做花草生意,沈应知道其中的门道,只是见霍祁兴致高昂,他也没有出言扫兴,反而乐呵呵陪着霍祁在后院种下这两棵树。 沈应抬手抚上其中一棵榆树的树身。 他也曾经……真的想过永不分离。 只是时移世易,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沈应握紧拳头,转身大步向厨房的方向走去。他跨步走进厨房的院中,从柴火堆里捡出一把斧头,回到榆树前奋力对着树身劈下。 “大哥——” 周兴人也傻了。 众人忙来劝沈应。沈应是听也不听,仍旧用力地向着榆树挥动斧头,只用十几斧头便砍断了其中一棵。 树木倒下的那一刻,沈应心中的重负终于飞走。 沈应扔下斧头。 只听‘哐当’一声,院中其余人都咽着口水不敢再说话。 山溪跑进院中,向沈应马车说起管事已经买好马车,问他这车暂时要如何安置。 沈应说:“不用安置。” 山溪不解:“少爷说的不用安置是指……” “直接套车我们今日就回金陵。”他又转头问周兴,“你是今日跟我走,还是之后跟其他人一起回去。” 周兴觉得他现在有点疯,完全不敢反驳他,只得弱弱说道。 “……跟你一起。” “行。”沈应点头,“那就走吧。” 他转身就往院外走去,小厮们忙叫住他问道:“少爷这树怎么办?” 沈应用眼角扫了那树一眼。 “烧了吧。” 远在宫墙内的皇帝正在边喝酒边听人汇报沈应今日做的事。 听到沈应去官媒人处买下了科举舞弊案牵连的人。 霍祁还扯着嘴角嘲笑他:“烂好人。” 转头听到沈应把城南的宅子卖了,霍祁沉默下来。 最后听到沈应已经离京,霍祁彻底不说话了。 他让所有人离去,独自坐在太极宫冰冷的台阶上,想起前世沈应是在冬日里离世的。 “冬天?” 霍祁捂着脸:“这不是还没到冬天吗?” 第 36 章【三更】 苦药 事情尘埃落定, 霍祁也不想一味陷在儿女私情中。 他这次能震慑群臣,全靠太后把号令禁卫军的金牌借给了他。不过是借,就要归还。现在事情解决了, 霍祁当然就得去德寿宫, 亲手奉还这道金牌。 禁卫军是先帝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霍祁知道太后不可能轻易放过这把刀。 不过去德寿宫时,他心里还是存了点妄想, 期待太后可能会把这金牌直接留给他。 毕竟母子情深嘛, 霍祁好端端地当着皇帝,自然会孝顺太后。 太后总想着从权势方面压霍祁一筹, 那就没意思了。 纵然霍祁相信太后不会害自己,但是护卫京城的军队握在别人手里, 霍祁总是有些不放心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就是他老娘也不行。 前世为了把禁卫军从他老娘手里拿回来, 霍祁与太后闹了挺多的不愉快。 这辈子他想和平解决, 最好的方法就是太后主动奉还。 霍祁边走边琢磨着自己进德寿宫以后,拿着金牌直接扑到太后怀里, 哭诉‘他手中无刀, 就只能任人欺凌’惨状,能不能把他老娘唬住。 谁知到了德寿宫以后,却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 太后的贴身婢女说:“回陛下的话,太后午后神思困倦,刚才已经歇下。” 婢女收下了金牌,客客气气地请霍祁离去。 霍祁讨了好大个没趣, 知道是太后不想见自己,也没强求。 他向那婢女点了点头,视线在那金牌停了片刻,转身走了。 在恭送他离去后, 婢女握着那方金牌,快步走进太后寝殿。 她进来时,太后正在窗前侍弄花草。见她来了,太后向她投去一眼,见到她手中金牌,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放回原位吧。” 婢女领命,忙走进内殿将金牌放到太后枕边的一个小盒中,又出来服侍。 太后向她嘲讽起霍祁:“我还当他会直接昧下,没想到也就这点胆量。” 前几日太后看霍祁二话不说杀了二十四个大臣,还以为她的这个儿子终于长了点胆量,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怂货。 看来前些日子的威风,不过是仗着手里的刀在狐假虎威。 跟他老子比差远了,太后有些不悦。 几剪刀把花枝剪碎,太后忽然问起。 “他没说要进来看我?” 婢女躬身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听到您歇下了。临走前,陛下还特意吩咐奴婢好好照顾娘娘。陛下心里还是孝顺您的。” “真孝顺,就不会有求于我才登门。”太后嗤笑,“像缙儿那般,即便不在京城也总是送上奇珍异宝来讨我欢心,才是真孝顺。像皇帝这般,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是讨债鬼才是。” 她指着桌上的牡丹说着。 秋日里的牡丹难得,太后的宫中却有许多。这些都是她的侄儿何缙为讨她欢心,千里迢迢送来的。 在她眼里,何缙可要比霍祁贴心得多。 太后说,若生孩子的时候能选,她肯定选何缙做她的儿子。 婢女不敢接这话。 太后又问起:“听说沈应今日离京了?” 婢女忙应了,说是何荣传进来的消息,他已经派人亲眼盯着沈应出了城门。 太后听了,沉默片刻。 “罢了,皇帝今日不开心,也怨不得他不想见本宫。” 她剪下一朵牡丹别在侍婢的鬓边。望着娇艳欲滴的红色牡丹,太后叹息道。 “只望他以后改了这臭毛病,不然以后还有大把苦头要吃。” …… 霍祁出了德寿宫,一时无处可去,逛着逛着就溜达到了书艺局。 从前沈应在宫中,最喜欢的便是在这书艺局中消磨时光。 霍祁定定望了书艺局大门许久。 “陛下,要不还是回去吧?” 跟在他身后的余松出言相劝,霍祁回头望着余松轻笑一声。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朕的主了?” “小人不敢!” 余松慌忙请罪,霍祁哼了一声没叫他起身,自个儿抬步走进了书艺局中。 沈应留下的琴还摆琴台之上,霍祁俯身摸了摸琴弦,随手在弦上拨弄两下。 屋中断断续续响几声音律,连起来正是沈应当日弹奏的。 没弹了多久,霍祁突然用力将琴弦扯断。 “知音少,弦断有谁知?” 霍祁嘲讽一笑,又抬头望向墙壁上悬挂的一幅花鸟图,霍祁忽而想起了什么,让人还在外面跪着的余松叫了进来。 “朕那幅《瑞鹤图》呢?” 余松愣了愣,下意识装傻:“不知陛下问的是哪幅《瑞鹤图》?” 霍祁哼笑一声:“余大伴这是在跟我装傻?” 余松忙跪下道不敢。 他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霍祁一眼,见霍祁不是真生气才出声提醒。 “那幅画……陛下不是让臣烧了?” 霍祁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 霍祁登时不说话了。 好半晌他才抬手让余松起身,霍祁抬眸向沈应常用的书案方向望去,似又见到那个伏案作画的少年。太子霍祁愁眉苦脸地撑着脑袋坐在他面前,沈应提着笔笑盈盈地向他望来。 ‘你别烦心了,不过就是一幅画而已,陛下岂会真的动怒。你要是真的担心,我再帮你画一幅,你拿去重新献给陛下?’ ‘不一样,我弄坏的那幅《瑞鹤图》是母后画给父皇的定情画,我这回死定了。’ ‘不然……’ 沈应凝神想了半晌,似在认真帮小太子想补救之法。太子屏住呼吸等他。沈应却突然凑到太子面前,搂着太子的颈脖亲了他的脸一下。 ‘不然我们私奔好了?’ 他的眸中闪着某种亮晶晶的情感,像是收纳了天地间所有的温柔。 霍祁望着那一幕愣神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去查一查。” 霍祁没头没脑地说出这话,余松再会揣摩圣心也猜不出他在说什么,只能犹豫着问道。 “陛下是让查什么?” “去查一查……为何本该保存在朕的书艺局中的《瑞鹤图》,会无端地出现在国舅府中。” 霍祁看向余松,他的目光幽深,像是已经看透了余松和何荣的勾当。 余松心跳如鼓。 他侍奉霍祁多年,与沈应也颇有几分交情,早在何荣把那幅《瑞鹤图》送进宫中时,他就认出了那幅画是沈应闲暇时、在书艺局画下的戏作。 至于这画为何会流出书艺局,跑到霍祁府上,余松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只是这七七八八中,能跟皇帝说的,连一一二二都没有。 “陛、陛下……” 余松正犹豫着要如何糊弄霍祁,霍祁突然又笑了一声。 “余大伴,”霍祁叫停了余松的解释,“朕其实一直很好奇,何缙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照顾朕长大的总领太监,偷朕的东西……给他赚钱。”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砸在余松耳朵里,却如同一道惊雷。 “陛下,小人冤枉!” …… “冤枉!冤枉!” 尘烟滚滚的官道上隐隐传来喊冤声,惊动了正停在路边休息的沈应、周兴两兄弟,两人齐齐抬头向声音处望去。 却见官道上行来一人,颈戴行枷、身穿囚服,身后跟着两个防送官差,看上去是流放的人犯。 怪就怪在这‘冤’不是这人犯喊的。 而是人犯旁边跟了辆马车,那马车有位富贵公子哥撩着车帘一路对着那人犯在喊。 周兴瞧得稀奇,拉着沈应问:“大哥,你说他们是不是一对兄弟,兄弟情深,那戴着行枷的受了冤,马车上的那个在一路为他喊冤。” 他有所带入,说得真情实感。 沈应听得好笑:“兄弟情深?你难道听不出马车上那个是在故意气人?而且我要是受了冤,你肯定是哭哭啼啼地去找人救命,哪有那么傻跟在路上喊冤。” “大哥——”周兴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沈应笑了一声,那人犯和官差渐渐走近,沈应又向他们看了一眼,才认出这瘦骨嶙峋之人,竟是当日天香楼上张扬跋扈的罗旭。 沈应愣了愣,反应过来罗旭应是被判了流放之刑,此时正是在流放的途中。 他不禁想起自己与罗旭还曾经是同场举子。 那场考试后,罗旭落榜误入歧途,而他高中探花自以为前途无量。 如今却是一个流放千里,一个狼狈回乡,想来也是令人唏嘘。 官道上的罗旭显然也瞧见了沈应。 他的脚步停了停。那马车上的富贵公子注意到他不自然的停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到沈应的脸上时,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大美人!” 富贵公子哥急忙叫人停下马车,一瘸一拐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走到沈应近前,他才想起这人好像是自己不能招惹的。 公子哥老实在兄弟俩的马车前停下,露出一个颇为羞涩的笑容。 “沈、沈大人……原来你姓沈,这沈可真好听、真配你。天香楼一别,至今已有数月,不知你可还好?” 沈应一瞧,还真是巧上加巧。 眼前不正是当日在天香楼上与罗旭针锋,差点被沈应叫王景扒了皮的王家宝贝少爷王元纬。 听说那王景知道霍祁杀了刑部的那二十四个官员后,被吓破了胆子,怕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又想起他这宝贝孙子来,会发现是王家糊弄了自己。 届时龙颜震怒,王家也要跟着遭殃。 于是王景含泪亲手打断了王元纬的腿,给皇帝出气。 沈应当时听到‘打断’二字时还以为很严重,结果现在一看王元纬虽然一瘸一拐但能跑能跳,沈应才知道其中的水分有多大。 看来这所谓的吓破了胆子,恐怕也不真。 这样一想,沈应又难免为霍祁担心起来。 京城里各路官员都暗藏心思,朝堂局势未必如沈应所想,都在霍祁的谋算中。 若是…… 沈应心尖被扎了一下,转瞬立即为自己的心软恼火起来。 而今他回乡守孝,孝期过后便上奏疏辞官。不管以后朝堂局势会如何发展,都与他无关了。 这边沈应心头闪过千头万绪,面上却还能淡定地向着王元纬点头,缓缓回应道。 “王公子,”沈应道,“听说如今你痛改前非,要回乡去好好读书、重新做人,真是可喜可贺。” “改了!改了!” 王元纬恬不知耻地点头,目光却在沈应的脸上不住打转,嘴里还念叨着。 “就是可怜了我的小竹月,我们两个可是真心相爱的,现在却被老头子强行拆散了。老头子把竹月赶出了府,想起他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遇到事情也不知该怎么办,我都要心疼死了。” 沈应:“……” 那你可快点去死吧,说不定小竹月还能赶在你头七前,来你坟前放鞭炮庆祝。 沈应真懒得跟这种人再多废话。 现在想想霍祁纵有千不好万不好,跟这种人一比起来,也基本可以算是个正直的好人了。 王元纬还在不停地跟沈应搭话,身戴行枷的罗旭在走到他兄弟二人的马车前停下。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罗旭表情愤愤,沈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其实我只是路过的。” 罗旭显然不信这种鬼话,冷笑道:“畏首畏尾,小人行径。” “……” 两人虽然曾是同场举子,但沈应自从高中后,就没跟罗旭见过几面,也不知道他对沈应哪来的这么大怨气。 王元纬在旁边跳出来:“我我我,我才是来嘲笑你的。” 罗旭眼神都懒得向他扫上一眼,继续嘲讽沈应。 “你以为你得了皇帝欢心,就可以荣华富贵?伴君如伴虎,像你这种以色事人的,能得几时好?早晚你会比我跌得更低更惨,我等着看你笑话的那一天。” 这话一出,沈应还没做什么反应,周兴先跳了出来。 “你再敢胡说!” 他嘴上天天数落沈应,却不许旁人说他兄长的不是。明明胆子小得很,却敢捏着拳头向公差方向冲过去。 他一拳揍上罗旭,两个公差忙来制止。他们也不认识沈应,更不会认识沈应的弟弟,见劝阻不成就要动刀。 沈应因走得匆忙,离开京城时只带了几个小厮。一群人连忙拉架,也不知道周兴一个小孩哪来那么大力气,两三个小厮都按不住他。 沈应不住地向那两个官差拱手致歉。 “小孩子不懂事,请两位大人见谅。” 他塞了个银锭在其中一人手里。那官差刚才混乱间挨了周兴一拳,现下心中有气,扫了沈应手中银锭一眼,直接劈手将那银锭打翻在地,同时用力将沈应推到一旁。 “不懂事?今日我就锁了他去官府,看他见到笞杖能不能懂点事。” 沈应被这么一推,骤然胸间气血翻涌。 他抚着胸口往后推了几步,直到靠到马车上后才平复了一些。 王元纬见他面色不对,忙上前扶着他问道:“大美、沈大人你怎么了?” “我没……” 沈应开口欲言,却不防喉头一甜。 他弯腰吐出一口鲜血,只见眼前山川颠倒,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沈应头痛欲裂,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好像回到了冬日里,即便屋子里放了许多炭盘也还是冷得很。 他最不喜欢这样的冬天。 屋外是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沈应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帘外有个高大的人影走进来,将他扶了起来。沈应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拥着沈应,将药碗递到他唇边,劝他喝药。 涌上舌尖的药汁苦涩无比,沈应偏头躲过药碗。 ‘这药太苦了,我不喝。’ 那人低头用侧脸在沈应的脸颊摩挲着,柔声说道:‘别任性,喝过药你就会好了。’ 恍惚间,沈应好像看到有一滴眼泪从那人眼中滑落。 滴到药汁中,那药变得更苦了。 他低低笑了一声,无力向那人说道:‘我不会好了。’ 沈应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看到一颗心被自己的话撕碎,鲜血飞溅在白色冰雪中,是漫天遍野的痛苦。 ‘你会好的。’ 他听到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呢喃着。 沈应好想睁眼看那人一眼,可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法睁开双眼。 生病真是太难受了,他该听话好好吃药的。 沈应意识不清地胡乱想着。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头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不知在向何人说着:“喝过药,他就会好了。” 那声音虽冷淡却清洌如玉。 沈应听着有些耳熟。 勉力睁眼望去,只看见一只绣着云纹的衣袖,却看不清这袖子的主人是何模样。 “你是……” 说话的声音立即静了下来。 沈应虚弱至极,只是简单说了两个字,便要停下缓上一缓。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努力地呼吸了几下,想再度睁眼望去,却听到屋中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 ……还有那人离去的脚步声。 沈应竭力呼吸着,为欲裂开的头颅想要寻一把自尽的断刀。 他偏头望去,只在房间中看到桌上正在燃烧的红烛。 房中空无一人。 床榻不停地摇晃让沈应察觉——他们似乎是在船上。 怎么到了船上?沈应疑惑。 周兴晕船,一坐船就吐个不停。 他们从金陵来时,就行的是陆路,回去时也没想过坐船。 他如今不知怎么到了船上,那周兴在哪? 即便头痛欲裂,沈应仍在努力思考着自己和幼弟现下的处境,又想起那道冷淡的嗓音。 ……还有那只手。 沈应无力地抬手抚着自己的额头,耳边又响起那痴痴的呢喃:‘喝过了药,你就会好了。’ 那声音在沈应耳边回荡着。 像一道利刃,划破沈应的心房,灌进大把的伤心。 却不是他的伤心,是别人的伤心。 有人曾为了他流泪,泪珠落在药汁里,化作更苦的苦药,是生离死别的苦。 沈应眼角渗出泪水,再度陷入昏迷前,仍在心中不停问着‘你是谁?为什么要为我流泪?’ 而沈应又为什么想要为他流泪? 第 37 章 轻薄 日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沈应听到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有船夫在叫着号子,伴随着他们的喊声, 沈应的身下摇晃个不停。 他皱着眉头, 艰难地睁开双眼。看见原本该在金陵家中的小厮暮云,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床边打着瞌睡。 沈应吃惊。 还没等他弄清是怎么回事, 就见暮云猛地一个踉跄, 就要向前方栽去。 “暮云——” 沈应想起身去救人却动弹不得,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被捆了在床上。 这下沈应更摸不着头脑了。 暮云跌倒在地, ‘哎哟’叫了一声,清醒过来。 他揉着胳膊坐起身来, 正在心里骂着山溪那贪吃鬼不讲义气, 独留他在一个在这里守夜。忽而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暮云惊喜抬头:“少爷!” 沈应忙问道:“暮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把我捆起来了?” 暮云却不答他, 反而满脸欣喜地向门外跑去。 “唐大夫!唐大夫!你快来看看,我家少爷醒了。” 唐大夫?沈应疑惑, 周家惯常打交道的大夫中并没有一位姓唐的大夫, 不知道暮云口中的这位唐大夫是哪位? 把他捆起来,难道是在治病? 但治什么病,会需要捆人?难不成沈应在病中得了疯症会胡乱打人,大夫怕他伤人才把他捆了起来。 这沈应可没半点印象。 他心中有诸多疑惑,但因被人捆在床上动弹不得,也只能躺在原地等着。 眼角瞥到桌上燃尽的红烛, 沈应忽然想起额上曾短暂停留过的温暖。 还有…… 沈应怔了怔。 若不是还被捆着,他真想抬手确认一下脸上伤痕的位置,与那一触便离的柔软是否可以重合。 他好像……在梦中被人轻薄了。 沈应正愣神之际,暮云已经拖着位年轻大夫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把大夫拉到沈应床前:“唐大夫, 你看我家少爷头上这些针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拔了?” “你急什么?” 那姓唐的大夫拿着个馒头啃着,向床上的沈应看了一眼。 “我都说了,这针至少要扎上一炷香的时间,你等我把早饭吃完再来拔也来得及。你现在把我拉过来,我们不也只能干等着。” 他嘴上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将手上的馒头塞进了嘴里,伸手探了探沈应的脉。 “不错不错,”唐陵点头,“恢复得不错。” “你是……游子平的朋友?”沈应迟疑。 因他与游子平始终不算太熟,是以对游子平的朋友,沈应也只是模糊有个印象。 唐陵闻言笑了一声:“想不到探花郎这样的天之骄子,还会记得我这种平民百姓。” 沈应从前不平于老实木讷的游子平能中状元,才华横溢的纪阳却名落孙山,是以对游子平一直颇为疏远。 他那时不过十六,待人处事比现在更高傲,像一团烈火一样要燃尽世间的一切不公。 连太子霍祁都说,纵使他是一国储君,也怕惹怒十六岁的沈应。 游子平不是傻子,碰壁几次过后便见好就收了,不再与沈应试图交友。 唐陵是游子平的朋友,肯定也知晓沈应与游子平之间的仇怨,现下说这种话正是在为游子平抱不平。 想起自己从前那样对待,游子平这次仍愿冒险向自己送信,沈应也有些羞愧。 虽最后游子平没成事,反被霍祁利用把沈应气得不轻,但人家的真心不假,倒显得从前的沈应太过小气。 沈应:“从前是我少不更事,对游兄多有得罪,日后一定亲自登门向游兄道歉。” 唐陵闻言跟瞧新鲜似的,偏头上下看了沈应几眼。 “沈大人与从前好像有些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沈应想,或许是不再年少气盛了。两年的京城生活,似乎将他身上的锐气都磨光了。 才不过短短两年,就好像过了一生那么长。 沈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当然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就是我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为大人了。” “唐大夫以后还是叫我沈应吧。” 他这样大方,叫唐陵都不好过多纠缠。何况这是游子平跟沈应的事,本就与唐陵无关。 唐陵爽朗一笑:“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也不要叫我唐大夫了,叫我唐陵就好。” 见他想动,唐陵忙拦住他。 “先别动,你头上我留了四十九根毫针,这针易断易折,要是断了插进你的脑中,那可就麻烦了。” 饶是胆大如沈应,听到自己一觉睡醒头上无缘无故地插了四十九根针,也给吓了一跳。 他登时僵在床上不敢动弹,不过也不能动弹就是了。 ——这谁绑的绳子?未免也绑得太严实了。 唐陵正俯身检查着他头上的毫针,沈应迟疑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唐陵扫他一眼:“你近来可是身体不适,时常头晕目眩,有作呕之感?” 沈应想点头,又想起头上的四十九根针,登时停下动作。 “是常常有这种感觉,但我这只是普通风寒,不必……”想想自己脑袋上插满针的样子,沈应不由觉得好笑,“不必在头上扎这么多针吧?” “谁告诉你这是风寒的?” “……难道不是?” 沈应犹豫起来。他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自己有什么病。说起来这段时间因忙着跟霍祁斗气,也没正经找个大夫看病。 难不成他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沈应紧张起来。 “别害怕,小病而已。” 唐陵笑起来,他让暮云扶住沈应,两人合手解开了沈应身上的绳索。 “你就是脑袋里出了点小毛病,扎几针就好了。我怕你在昏迷中挣扎或是半途醒来乱动,不小心弄断了针就难办了,这才让人捆了你。” 唐陵笑着把绳索绕回手上:“全都是为了治病,你可别怪罪我。” 暮云也探出头来冲着沈应连连点头。 “少爷你别担心,唐大夫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你的。” 狗腿得像是唐陵的小厮,而不是周家的家仆。 但是……脑袋里的毛病?沈应犹疑着问:“……难道我真的疯了?” “……倒不是那种脑袋里的毛病。” 这才让沈应安心了些。 他也曾听过那些为爱疯魔的故事,不愿意这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沦为被世人茶余饭后谈论的闲话。 沈应问起他究竟是什么病,唐陵说:“你脉象细涩,目间有血点,是血瘀之症。听你弟弟说你数月前曾失足跌倒,头部受过重击,我断定你是头部中有血块淤积,所以决定用我改进过后的唐家穴针为你清血散瘀。” 唐陵年少成名,说起自己的医术也是颇为得意。 他跟游子平同在京城与暮云相识。 游子平向沈应送信,就是受暮云所托。他们都以为是游子平将信送到,皇帝才放沈应离京。暮云知道消息的时候,沈应已经离开京城。 他匆忙追来还带上一个要去金陵出诊的唐陵。 若不是沈应昏迷,周兴等人在郊野的客栈中耽搁了一段时日,恐怕他们追到金陵都未必能追上沈应等人。 暮云在旁边恭维:“这回少爷能够平安,真是要多谢唐大夫和游大人。” 沈应含笑:“确实该谢。” 暮云说回金陵后,该遣人好好给两位恩人送上几份大礼,沈应也道极是。 唐陵最烦这些虚礼,直接帮着游子平一起拒绝。 “什么大礼小礼的,你给了我也没地方放,游子平也不是图名图利之人,你们心里记得他的这点好就够了。” 说着扎针的时间到了,唐陵让暮云继续扶着沈应,他动手帮沈应取针。 见一枚枚毫针从头上被取下,放到针盘里足足有一大片。 沈应都被唬了一跳:“我这是……好了?” “还早得很。”唐陵扫他一眼,“本来寻常病人只需要扎两回就能见效,但你近日来情绪大起大落,带动体内血气翻涌,瘀血积压得更深。我已为你施了两回针,但要彻底治愈还要半月后再扎两回才行。” 沈应倒是不在意自己的脑袋还要再被扎成几回塞子,只要还有得救就成。 “扎就扎吧,不会死就行。”沈应摆手。 他坐起身来穿好衣服和鞋子,听到外头传来的流水声,才想起问他们怎么会在船上,周兴等人又在何处。 唐陵边让暮云去帮自己把刚才的早饭端来,边跟沈应解释因沈应要卧床休息,唐陵又要赶去金陵出诊。 为了不耽搁沈应的治疗,众人就弃了马车改成坐船回金陵。 还正巧在定州码头遇见了金陵富商谢家的商船,谢家跟周家常有合作,船上主事见周兴在码头租船,向自家公子禀报了此事。谢家公子知道事情始末后,便派人将他们请上了船。 唐陵嘲笑周兴:“你家小弟太有意思了,我给他扎了针、喂了药,他明明看上去已经不晕船了,却还是不敢见水,说是见水就头晕,自从上船以后就日日窝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叫身病好医,心病难治。”沈应同样笑起来,“他从小到大只要一坐船就上吐下泻病个没完,他这是被晕怕了。” 不过听到唐陵说谢家少爷同在船上,沈应还是有些诧异。 谢少爷谢挚幼时染上了麻风,被谢老爷送到外地别庄养病。 后来听说有位名医路过别庄治愈了谢少爷的病,但因曾被父母抛弃加之容颜被毁羞于见人,谢少爷这些年一直不曾回过金陵。 这十年间,沈应也曾偶然与谢挚见过几面。 但每每这位少爷都会嘴上说着抱歉,然后远远避开。 他将自己裹在层层白袍之内,与这世间隔绝开来。 沈应曾以为谢挚是那种,就算有一天死去也绝不会把自己葬在尘世内的人,没想到还有听到谢挚回金陵的那一天。 这可真是怪了,难不成金陵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在沈应心头一闪而过。 那边暮云刚刚从唐陵手中夺走的早饭重新奉上,唐陵边喝着白粥边坐到沈应身边笑呵呵地讨好着。 “沈大人,沈探花,沈少爷……听说你跟那谢家少爷幼时曾是好友,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瞧他态度不对,沈应登时心生警惕。唐陵笑着抚了抚沈应的肩头:“你别这么防备我嘛,我是想求你能不能跟谢少爷商量一下,让帮我帮他诊一次脉。” “为谢挚诊脉?”沈应吃惊,“难道你看出谢挚身上有什么病?” 这也不对。谢挚不仅很少见人,就算偶尔出门也总是将自己裹在白布之下,连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沈应可不觉得这种情况下,唐陵还能谢挚身上看出点什么。 唐陵解释:“麻风治愈之例当今少有,当年夏以老先生治好谢家少爷的事把我那向来不服人的老爹都震住了。可惜夏老先生治好谢家少爷后,还未来得及将治愈之法整理出来,便因意外离世。” “原来当年救谢挚的,是江南名医夏以老先生。” “夏老先生去世后,夏老先生的儿子曾拜托我爹和他一同整理夏老先生留下的药方。 可惜不管如何调配,根据那药方配出来的药总是效果平平,只能勉强做到抑制麻风病人的病情,不能像谢家少爷那样彻底治愈。” “后来我爹因此事郁郁而终,他临终前仍在思索到底是哪味药材出了问题,我家和夏家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也曾多番前往谢家想要见谢少爷一面,为他当面诊脉查出究竟。只是都被谢少爷拒于门外。” “现在我跟他就在同一条船上,我要是不为他诊一次脉,我会被憋死的。”唐陵靠近沈应,神色愈显疯狂,“沈兄若是让我研究出治愈麻风的方法,这可是于国于民都有利的一桩大好事,你就帮帮我吧!” 沈应向后倾身,同时试图推开越靠越近的唐陵。 “唐兄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跟谢挚交情平平,他向来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曾经的病,我只能说帮你去问问,但能不能行还得看他同意不同意。” 唐陵闻言大喜,拍着沈应的肩膀说道:“你去说一准能行,我听周兴小弟说了,那谢家少爷对我们一行人这么殷勤,是因为他从小就喜、咳咳就跟你关系,只要你愿意去劝他,他一准同意。” 虽然唐陵收得极快,还是被沈应听出异样。 他不用猜也知道,是周兴又在背后乱传谣言。这小子永远在讨打的路上,没有一刻停歇过。 不过看着唐陵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沈应心头闪过什么。 “周兴在房里躲懒,这几日晚上都是谁在照顾我?”他问暮云。 暮云还未说话,正咕嘟喝粥的唐陵接嘴道:“是我和暮云,还有你家另一个小厮在轮流照料,你也不用谢我,帮我把事情办好就成。” 暮云被无奈抢话,只能向着沈应点头附和。 不过暮云知沈应做事向来有理由,不会无端发问。 “少爷问这事做什么?”莫不是有赏?暮云心头窃喜。 沈应笑了笑,淡定开口说道:“没事,只是我昏迷期间依稀察觉到有一日夜间有人轻薄了我,我想知道是谁。” 暮云震惊,唐陵喷出一口热粥。 乖乖,什么罪名都能认,轻薄沈应这一项却是绝不能认的。 沈应可是皇帝的人,岂是能容旁人轻薄的? 唐陵边咳嗽着边远离沈应,同时举起三根手指向老天发誓绝对不是自己:“沈兄你信我,我要是有偷偷轻薄你,就叫我天打雷劈,五马分尸。” 发完誓他还嫌不够,甚至转头开始祸水东引。 “暮云是不是你小子做的!” 暮云震惊:“唐大夫你可太冤枉人了!我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都十六了,还能恬不知耻地说自己是小孩,沈应也是觉得好笑。 那边两人争辩起来,沈应连忙阻止。 “好了,我知道不是你们。” 那日夜间,衣袖在他鼻尖滑过时,他有闻到淡淡的苏合香。 沈应顿了顿,忽而问起:“船上除了我们和谢家的人,还有其他人吗?” 这唐陵就不知了,他上船以后就只关心如何治疗沈应,以及要怎么才能为谢挚诊脉。 倒是暮云作为周家小厮,跟船上的人有固定交流,对沈应问的这事也有些许了解。 暮云道:“听谢家的人说前舱住了几位贵客,不喜被人打扰……我们上船时,船上管事也特意嘱咐过我们不要去前舱。” 沈应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扯动了一下嘴角。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总归是不该期待的东西。 沈应自嘲一笑:“既然主人家已经叮嘱过不要去打扰,那我们自己就该注意些。” 他让暮云也去同周兴还有其他人说一声,不要擅自去前舱打扰。 唐陵若有所思:“沈兄像是认识那前舱的人。” “怎么会?”沈应笑,“我才从昏迷中醒来,连此刻我们是在谢家的船上,都是你们告诉我。我与那群人素未谋面,怎么可能认识他们?不过人家与我们方便,我们也该与人家方便才是,总不好去做那失礼的人。” 他怎么会认识一群连面都不愿意露的人。 不过沈应既然已经苏醒,出于礼节怎么也该去拜访谢家少爷,向他道谢。 他先去船舱看了看周兴的情况,见他只是神色恹恹,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吐下泻,沈应总算放心了些。 他将暮云和山溪都留下来照顾周兴,自己只身前去拜访谢挚。 临走前唐陵还在不停提醒他,记得让谢挚接受诊脉。 沈应虽觉得谢挚多半不会同意这个请求,但还是答应勉力一试,毕竟这事确实如唐陵所言,是一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 只是路经前舱时,沈应的脚步不由顿了顿。 他才叮嘱了暮云等人不要踏足此地,现下自己看着那通往前舱的走廊,却忍不住想要走进去。 沈应也弄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想干什么。 冲进去撕破一切的伪装,将整个船舱的东西都砸碎,扔到那群人跟前,让他们滚回京城? 还是就这样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大家相安无事地隔着几方木板待在同一个地方,好歹也算一场相伴? 沈应向前走了一步。 “沈少爷——” 背后传来呼唤声。 沈应回头,看见谢家老管事傅忠快步而来。 傅忠走到沈应身前告罪:“请沈少爷恕罪,这前舱中有位我家得罪不起的贵客,他不喜旁人打扰,上船时便吩咐过我们不许旁人进去,是我未来得及与您细说,都是我的过错。” 沈应笑了笑:“是我走错了路,请傅管事勿怪。” 傅忠忙道不敢,又道:“沈少爷可是想去见我家少爷?” “正是。” “正巧了,我家少爷也说想要见您,还请您跟我来。” 听到傅忠说谢挚想要见自己,沈应顿了顿,暗暗觉得有些古怪。 从他上次跟谢挚见面的情况来看,别说是见沈应了,只要是会喘气的活人站到谢挚面前,谢挚就觉得厌烦。 他又向前舱看了几眼,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做。 沈应跟着傅管事一路来到谢挚的房间。 “少爷,沈少爷来见您了。” 傅管事恭敬地对着屏风禀报着。 屏风后面坐了个人,沈应只影影绰绰看到个清俊的身影,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其实他与谢挚多年不见,他记忆中的谢挚还是个脸蛋圆滚滚的小胖子,现在他们都长成大人了。 听到管事的话,屏风后的谢挚‘嗯’了一声。 “你先下去吧。” 他的声音清冽却有些模糊。 沈应听在耳里,只觉熟悉又陌生。 他像在梦里听过但是又忘记了是在哪个梦里听过。 “小的遵命。” 傅管事领命而去,谢挚请沈应坐下。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在屋中叙话。 “沈应,”谢挚问,“许久未见,你可还好。” 他的屋中也燃着淡淡的苏合香。 沈应向香炉投去一眼,心头闪过莫名滋味。 “谢挚……”沈应贸然开口,“你前几日是不是夜里偷偷去看过我?” 屏风后的谢挚一愣,过了许久屏风后面才传来他疑惑的声音。 “夜里?” 沈应点头称是,谢挚在屏风后面向他摇头。 “我想……我应该是没有?” “我这毛病说是好全了,但到底好没好全谁也不敢说。”谢挚解释,“我向来都避着旁人,今日也是你上船后,我第一次见你……不对。” “应该说今日是我这两年来第一次见你。” 上回他们见面,还是沈应上京赶考路过谢挚居住的别庄时,匆匆告别的一面。 谢挚说得似模似样,沈应听得不由一笑。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清风徐来,吹散屋中浓郁的香味。 “苏合香香味浓郁,你身体不好不该久闻。若实在喜欢,可以开窗后再燃香,这样香味会淡上一些。” 沈应回头笑道。 谢挚隔着屏风望着他的笑容,许久未曾说话。 第 38 章 跳梁小丑 两人就这样隔着屏风喝茶。 沈应偶尔说起两人小时候的事, 谢挚也一一对答如流。 沈应都不免在心底感叹了一句他有心。 既然是叙旧,两人难免聊起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以及回乡的原因。谢挚只淡淡说自己是回乡处理一桩生意。 沈应知他是有意隐瞒,却不好多问。 只能转而说起自己回乡奔丧的事。 正常人听到这种事, 多半是要安慰两句的, 这大概算是一种礼节。纵然沈应也不想听那种假模假样的话,但碍于礼节, 也只能洗干净耳朵恭候。 谁知谢挚对他自己回乡的原因没什么话说, 对沈应回乡奔丧一事又突然有话了。 只听屏风内传来嘲讽意味十足的一句。 “他不配你伤心。” 沈应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了看手中刚刚沏满的龙井。 热气扑上他的脸颊,银芽尚在水中打转。 沈应真想将连这热水带上这茶叶全数泼到屏风后面那人脸上。 跟你聊天, 真是给你脸了是吧。 未免自己真的错手,沈应狂饮了两口, 顺便堵住了自己想要回以嘲讽的话头。 谢挚却不依不饶:“他虽是你的生身父亲, 却没有尽过一天教养你的责任。你自小养在周家, 是周家老爷养你、教你、待你如子, 他才是你的父亲。 那个只在族谱上占你父亲名头的人,对你来说与生人又有何异?如今他死了, 你会感觉到悲伤, 是因为你本性善良,但是沈应……” 谢挚的声音真挚起来。 “他并不值得你难过。” 沈应鼻头一酸。 他怔怔望着屏风后面那模糊的影子,忽而想起先帝离世那一日。 他那时就陪在霍祁身旁。 听到太监喊先帝驾崩,两人俱是一般迷茫。 先帝缠绵病榻已久,他们早就做好了他会随时离世的准备,但真到了那一日却仍旧是好半晌也反应不过来。 寒风灌满整个紫宸殿, 冻得他们遍体冰凉。好像是护着他们的一片天塌了下来。 从此他们就要自己面对风雨。 霍祁跪在龙床前沉默着,沈应亦沉默着。 他看着霍祁孤独的背影,却不知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于是只能陪在霍祁身边,默默陪他度过这场撼天动地的悲伤。 过了许久, 霍祁突然开口说。 ‘我不当皇帝了,我们一起走吧。’ 沈应愣住,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去。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何荣带着跑进来的一大群人打断。 礼仪官们涌过来围住霍祁,一步一步教他葬礼的礼仪。何荣也带着大臣站在旁边,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沈应被挤到最外面。 他隔着人群看着应接不暇的霍祁,突然想对霍祁说:‘你哭一哭吧。’ 而如今谢挚对他说:‘你不要哭。’ 沈应低头看着桌上燃着的香炉,轻声说道:“我有些想见你。” “……什么?”谢挚似是没听清。 “我想看看你。”沈应抬眸,语气轻松,“我们许久未曾见面了,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说着沈应直接站起身来,想往屏风后面走去。谢挚大约没想到他会如此唐突,忙出声叫住他。 “不、不可!”谢挚道,“我的脸不便见人。” “有什么不方便的?每回跟你见面,你都是把脸藏在面巾下。遮遮掩掩。你又不是大姑娘,我也不是你喜欢的大姑娘,看一看又能如何?” 沈应往前迈了一步,屏风后的谢挚也站了起来,沉声唤了一声‘沈应’。 两人隔着一扇屏风对峙。 沈应问:“你不愿意见我?” “我非不愿。”谢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沈应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该明白这世间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让你看到我脸上的伤疤。” “……你在说什么胡话。” 听他抛出这话,沈应隐隐觉得不妙,正想出言制止。 谢挚却直接问他:“你难道不知谢挚爱你?” 沈应愣住。 他就这样随便开口,将别人的心意轻贱在脚下。 沈应已经怒上心头,谢挚却还不知收敛。 “这样的丑陋,只是站在你面前,我便自惭形秽。若是再被你亲眼得见,不如让我立即去死。” “你不该说这种话!” 沈应气愤地背过身去。 “为什么?难道丑八怪就不配爱你。” “你——” 沈应回头瞪向屏风。 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外头传来的敲门声打断。 屋内的氛围一僵,两人同时向门口望去。敲门声还在持续,却没人发话让外面的人进来。 响声持续了好一段。 沈应终于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谢挚假意咳嗽了一声,提高声音向敲门人说道。 “进来吧。” 傅忠推门而入,进门时他有些慌乱地瞟了假装望着窗外的沈应几眼,随后急步走到屏风面前。 “少爷,有一艘官船拦住了我们。” 官船?沈应吃惊回头。谢挚在屏风后面似乎也有些吃惊:“谁的船?” 问出口后,谢挚才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可笑。官船能是谁的船?是朝廷的船,是皇帝的船。明明该用作官用的东西,却在这里不声不响地拦住一个普通商船。 谢挚轻笑:“有意思。” “走,我们去瞧瞧热闹。” 他向屋中的另外两人说道。沈应看着他的影子离屏风越来越近,白衣白袍看得越发清晰,渐渐就要走出屏风。 沈应的心头狂跳了几下。 谢挚从屏风后面走出,沈应的视线随着上移。 ——看见一张用白布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脸。 “……你不热吗?” “秋天还好。” 谢挚镇定自若,与刚才落在沈应耳中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 都围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他刚才慌乱什么。 沈应心中腹诽,难道他还能为了看一看谢挚的庐山真面目,生生去扒了谢挚的衣服?谢挚刚才分明就是在故意戏弄! 想通这个关窍,沈应真想掉头就走。 但船头的吵闹声已经隐隐传入船舱,他心头有些痒痒。 这气可以晚点再生,热闹却是不能不看。 抓心挠肝一阵后,沈应还是决定先把热闹瞧了再说。 他也跟着迈动步子,只是他不愿意跟谢挚走在一起,便落后几步行在了傅管事的身后。这样一来,又把傅管事给吓了一跳。傅管事不敢在他面前走得飞快,于是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两人在后面拖拉着。 谢挚回头看了一眼,全身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露出些许笑意。 沈应当即停下脚步,转身就走。 “诶——”谢挚忙去拉他,“我这会儿什么都没说,你怎么也生气。” 沈应睨了他一眼,要不是当着傅管事的面,恐怕一句‘我看见你就烦一句扔了过去’。 谢挚也知道自己不讨喜,笑呵呵地拉着他。 “拦在外面的是官船,我们这等商户人家难以抗衡,恐怕还要沈少爷这样的大官出面帮我们斡旋才行。否则两方一旦冲撞起来……” 谢挚停顿片刻,语带笑意地暗示:“要是双方起了冲突,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几乎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威胁,把沈应给气得够呛。 他现在真想立即回到过去,把刚才那个为谢挚伤心难过的自己掐死。 “滚远点。” 沈应用力挣脱谢挚的手,抬步向船头走去。谢挚笑着,将失落的手掌背回身后,慢吞吞地迈动步子跟在了沈应后面。 傅管事在后面看着他们一系列动作,真是……半点也猜不透这二人的心思。 他心中腹诽道,上位者的心思真难猜。 沈应和谢挚一前一后地来到船头,果然见到一艘官船拦在河道上,挡住了谢家商船的去路。 官船最前头站了一人,折扇在手、雍容闲雅,模样细看之下竟与霍祁有三分相似。不仅相貌,沈应总觉得这人连穿着打扮都像极了霍祁,若是让他与霍祁站在一起,恐怕旁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亲生兄弟。 沈应吃了一惊,当即有些猜到这公子哥是谁。 而谢挚则在看到这公子哥第一眼起,便如同看到苍蝇一样,沉下了眸子。 商船最前头,谢家二房庶子谢垣正恭敬地向这公子哥问道:“何少爷,不知我家商船有何处得罪,竟劳烦您调动官船来拦我们?” 公子哥折扇在掌心敲着,轻声笑道:“谢垣你少来跟我装傻。我托你家帮忙运货,你家商船上有人手脚不干净,偷偷留了我的东西,看在你父与我父是故交的份上,我不想与你多计较。你把东西还我,我便放你们离去。” 听到公子哥姓何,沈应也确定下来。 这人多半就是霍祁的表兄,三年前因与霍祁起争执,被何荣赶回金陵的何缙。 他与何缙虽同是京城和金陵的风流人物。但沈应久居金陵,何缙又常年在京城居住。后来何缙被何荣赶回了金陵,恰巧又赶上沈应上京赴考。 回回都是错过,从前何荣与沈应关系还不错时,还同沈应感叹过可惜他们两个真没缘分。 要是何缙也在京城,见了沈应,必定也会很喜欢的。 此时见到连行动间的做派都像极了霍祁的何缙,再想起这句话来,沈应不禁觉得有些恶心。 沈应知道霍祁与何缙的关系并不好。 从前,他还疑惑过何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霸王脾气,才能让霍祁这种笑面人都破功。 现在看到何缙的穿着打扮,沈应登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谁会喜欢第二个自己? 沈应扫了谢挚一眼,嘴里嘀咕道:“真够麻烦的。” 却不知说的是谁。 谢挚听到,轻轻笑了几声。他凑到沈应耳边说道:“你要是嫌他们麻烦,我立即让人打发了他。” 这样地轻飘飘,不知又要伤几条人命,才能做到他嘴里的‘打发’。 “你少添乱。” 沈应压低声音,急急回道。 生怕谢挚借机杀了何缙,转头还甩锅到自己头上,说是因他嫌何荣麻烦才动的手。沈应都离京了,可不愿意继续被人当作过桥的筏子。 那边谢垣与何缙还在纠缠。 谢垣根本就不知道何缙在说什么,只觉得何缙是在栽赃自家。 “何少爷我敬你家是皇亲,但商船大小事务都是由我负责,我从不知道我家接过你的货,我的船上也不可能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你若随意诬陷,我照样拿你去见官。” 谢垣隐隐有些怒气,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只是说出的话,让沈应都无奈挠起眉心来。 沈应心道,这谢垣也是傻,也不看看何缙的样子,像是会怕见官的人吗? 旁边的谢挚也轻轻笑了一声,侧首向沈应说道。 “这小弟可够傻的。人家都坐着官船来截你了,还能怕你拿他去见官?” 沈应提醒他:“他是你弟弟。” 谢挚从善如流:“我这弟弟可真够傻的。” 沈应:“……” 果然那边的何缙完全不买账。 “拿我去见官?”何缙轻笑,“你就是拿我去见皇帝,又能奈我何?” 在场众人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都吓得不敢出声。 谢垣被气得倒仰,幸而被人及时扶住。 站在船舱口的谢挚闻言啧了一声,沈应偏头向他望来。 谢挚笑道:“他有太后宠爱,皇帝确实奈何不了他。” 他的浑身都包在白布里,只留下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但是沈应却看到白布下紧紧裹着的烦躁。 是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为自己不能尽情施展而烦躁。 沈应不由伸手,隔着白布抚了抚谢挚的脸。他的动作轻柔,像是真的担心谢挚脸上有什么不曾被人窥见的伤疤。 “你不要小瞧他,”沈应为自己的旧情人正名,“皇帝要比你想象得还要厉害得多。小小一个何缙,对他来说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谢挚看着沈应,忽然觉得四周好安静,连小丑何缙的吵闹声也灌不进他的耳朵。 其余人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沈应,还有一艘船。 他想起少年时跟沈应一起出海遨游的痴念。 也是像这样,他们两个人,一艘船,随波逐流漂到哪算哪,遇到喜欢的地方可以留下来住一阵,住厌了便继续漂泊。 他不当皇帝,沈应也不当首辅。 就他们两个人在船上,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分开他们。 连老天爷也不行。 “跳梁小丑?”谢挚嘲讽地笑起来。 他和沈应不也是吗?争斗半生,好不容易做了赢家,转头居然又要他重新来过。 他和沈应也不过就是老天爷手中的跳梁小丑。 第 39 章 奉旨行事 余松正在宫里擦着自己的空箱子, 嘴里发出喃喃:“当上总领太监我这辈子也算做到头了,现在也就求个余生安稳罢了,钱财是身外物没了就没了, 保命才是要紧事。” 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却仍旧在小徒弟张陶来禀报国舅求见的时候破防。 余松尖声叫着:“他来做什么,不见!” 面对张陶的震惊, 余松堪堪收回点总领太监的风度。 他咳嗽一声:“让他进来。” 其实余松心里在暗骂, 早干什么去了?他早八百年前就给这姓何的通风报信了,这人却拖到今日才进宫, 真是找死都吃不上热乎的。 余松骂骂咧咧地继续擦着自己的箱子。二十多年才塞满的箱子,因为一幅画, 转眼就空了。 空箱子!想想余松都心痛死了。 何荣进来看到余松擦箱子还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在干活?那群小太监未免太惫懒!”说着何荣就冲了出去, 叫来几个小太监来帮余松干活。 见他如此关心, 余松总算没那么生气。 其实何荣就是贪财了些, 为人还是不错的。 余松心里清楚,就算他做到总领太监, 众人面上都捧着他、敬着他, 但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把太监当人?都在心里默默鄙夷他罢了。 也就一个何荣是真心的。 所以余松有时候也愿意多提点提点何荣……当然他主要还是为了何荣递上来的银票。 想起银票二字,余松心上一痛,又回头擦起他曾经装过银票的箱子。 银票?没了都没了。算了钱财乃身外物,保命才是要紧事。 余松又碎碎念地嘀咕起来。 何荣看这大太监跟疯魔了似的,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余松停下擦箱子的动作,哀怨地回头看了何荣一眼。 何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他随意地捡了张红木椅坐下, 又命小太监给他上茶。 何荣道:“不过就是沈应的一幅画,哪有那么严重。” 余松见他动作行云流水,心中腹诽他真是把皇宫当自己家了。 “国舅爷要是觉得不严重,进宫来找我做什么?”余松阴阳怪气。 何荣喝了两口茶, 尬笑着瞟了他几眼。 “你也知道儿女都是债,要不是为了那个不孝子,我才懒得操这个心。” 何缙偷偷将宫中物品运出去卖的事,何荣和余松都知道。 他们没掺和这笔生意,只是都没管。 余松是因为何缙得太后宠爱,何荣则是因为压根瞧不上这点小钱。 其实何缙也未必瞧得上这点钱,不过是单纯为了恶心霍祁。何荣也知道这个儿子的心事,因心中对他颇为亏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现在皇帝离京,跑金陵去了。听说离京前,小皇帝专门找人查过这事。 何荣道:“你说陛下这回离京是为了什么?可别是专程去找我那不孝子麻烦的吧?” 虽然知道不可能,何荣还是多此一问,好早做打算。 余松忙道:“我的国舅爷您可别说胡话,陛下好好在万宁寺里待着,什么时候离京了?” 前几日早朝时,霍祁在文武百官面前说他又梦到了先皇。他说先皇在梦中骂他守孝不诚,让他去万宁寺念足七七四十九日的佛经,重新开始守孝。 谁都知道他在瞎扯,但他偏做得煞有介事。 转头就找了高僧沐浴斋戒,不顾群臣阻拦进了佛寺。 ……然后第二天就从万宁寺后面溜之大吉。 何荣听到霍祁是往金陵方向去,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是去找沈应。 不过听到小皇帝离京查过自己那不孝子的消息,何荣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这才专程进宫来找余松打探。 “余公公我们两个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可别瞒我。” 何荣暗戳戳地往余松手里塞入一沓银票。 余松看了银票一眼,也收起那副阴阳怪气的面孔。 “陛下没说,但我瞧着……”余松压低声音,“多半还是为了那沈探花。” “我瞧着也是!”猜测得到肯定,何荣得意拊掌,“不过这小子也太放肆了。他把朱泰来气走了,又不立新的首辅。现在朝堂上那群老小子谁也不服谁,他不留下来主持大局,自己跑去金陵谈情说爱,这不是等着罗屏那群人斗成乌眼鸡?” 余松心道,把皇帝叫小子,也不知道谁更放肆。 不过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他还是提点了何荣一句。 “我看……陛下离京,说不定就是为了让他们能有地方斗。” “你什么意思?” 余松没回答何荣,他揉着手中的银票若有所思。 “国舅爷近日也修身养性些,别在朝堂上搅和了。说不定等陛下回京,这京城又要变天了。” 何荣有些不信他的说法,余松也没多作解释。既知他是为儿子来的,便建议他干脆传封家书,把何缙叫回京城来。 左右躲着点霍祁总没错,何况京城还有太后护着。 何荣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不错,便匆匆告辞回府写家书去了。送走何荣,小徒弟张陶走进来,看见余松手里的银票,登时欢喜起来。 “师父,这下你的亏空被补上了。” 什么补上?余松捏了把手里的银票,还差得远呢。他叹息一声,把银票递给张陶:“记到陛下的私库里。” “啊?为什么?” 余松也没多作解释,继续回头擦着空箱子里,念叨着:“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这边何荣匆匆回府写下让何缙回京的信笺,又派人快马加鞭送去金陵。可惜他的儿子接到这封家书,只是嗤笑一声便随手扔到一旁。 何缙抬了抬下巴,向身旁人吩咐。 “叫祝斌给我调艘官船来。” 一抬腿,堵谢家的船去了。 结果就是把扮作谢挚的霍祁和沈应在船上堵了个正着。 何荣要是在京里,知道他想让何缙躲的人,何缙反而主动找上门去,恐怕都要在心里骂一声‘这祖宗真会惹事’。 不过这次,何缙确实是不知霍祁就在谢家船上。他是真有货物在谢家商船上遗失了,这才来找麻烦的。 见谢垣不认,何缙冷笑一声,直接叫人动手。 这下可急坏了霍沈二人身后的傅管事。 “这……少、少爷,”傅管事在霍祁身后跪下,“请您帮帮我家。” 沈应也同样向霍祁望来。 霍祁无辜摊手:“我也无权无势,能做什么?” 沈应咬牙:“装不死你。” 他一把拉开挡路的霍祁,自个儿走到船头。谢家人见他来了,都似看到救星,帮将他让到最前。 正与谢垣对峙的何缙,见人群中走出个俊俏公子,满脸不屑地扫了他一眼。 “你又是谢家哪房的?” 谢垣忙拉沈应到自己身旁助威:“翰林院的沈应大人在此,何缙你岂敢放肆!” “沈应?” 听到沈应的名字,何缙的表情瞬间变了变。 他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沈应一圈,忽而笑道:“怪道如此天姿国色,原来是我那不曾见过面的表弟妹。” 此言一出,甲板上的人表情都变得奇怪起来。 霍祁的眼神亦冷了下来。 他随手唤来打扮成小厮的暗卫,附耳说了几句,望向何缙的目光冷厉又阴森。 听到这种话的沈应,反倒是全场最淡然的那一个。 他做都做了,难道还怕被人说。 沈应拱手道:“何少爷在下虽与你素未谋面,但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被他好话哄了一哄,何缙的表情也柔和下来。 “人长得漂亮,又会说话。”他赞赏道,“怪不得……” 他笑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不过在场诸人谁能听不出那句‘怪不得’后面接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谢垣脸色更加难看。 沈应作为客人来帮他解围,却反而被何缙如此奚落。 对他,对沈应,都是奇耻大辱。 谢垣握着拳头,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再说些什么,却被沈应一把按下。 沈应仍旧彬彬有礼地向何缙笑着。 “何少爷是讲理之人。你丢了东西,沈某也知你心里着急。只是贸然用船堵了河道,始终不好。眼看金陵就在前方,不如请何少爷给我个面子,让我们的船靠岸,等上岸后我再陪何公子与谢家细说。” 听他如此大言不惭,何缙嗤笑一声。 “我为何要给你这个面子?” “因为你调动官船,以权谋私,若是传回京城,定会惹陛下震怒。事情闹大前,你最好见好就收。” 人群中又传出一个声音。 沈应回头,文瑞和武柳相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刚才说话的人正是武柳。两人走到沈应近前,向沈应和何缙各行了一礼,沈应向霍祁的方向瞧去。 那人还包得严严实实站在船帆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向他笑着。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何缙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文瑞和武柳。 文瑞暗自叹了口气,心道你当我想在这里。 他躬身回道:“回公子的话,在下奉陛下之命送沈大人回京。” 见他如此卑躬屈膝,武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文瑞:“……” 虽他二人在此,但何缙照旧不买账。何缙:“不过是两条狗罢了,你当我会怕你们不成。” 沈应皱起眉头,后面那个见不得人的,现在高高挂起,定不会管何缙如何辱骂文瑞和武柳。 但沈应可不想见到两个朋友为自己出头,还反被人侮辱。 “何少爷……” 沈应刚刚开口,却被武柳直接打断。 “陛下命我送沈大人回京时,曾吩咐过沿途若有叨扰的匪小,一律格杀勿论。”武柳冷冷盯着何缙,“我现在杀了你,也只是奉旨行事。” “你——” “武柳!” 何缙与文瑞同时出声疾喝。 沈应:“……” 不是,你们主仆两个什么时候做事能不拿我做筏子? 第 40 章 报应不爽 何缙阴恻恻地看了武柳几眼, 忽而笑了起来。 “武侍卫真爱玩笑,我不过是寻物心切,哪敢叨扰圣上的佳人。”又转头向沈应致歉, “请沈大人见谅。” 说着便让人驾船离开。 全程是半点没将谢家人放在眼里, 只除了一人…… 何缙在临走前,看到了那个站在船帆下的男人。全身包裹在白布中, 高大得像是一尊雕塑。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见他望来还向弯眉一笑。 何缙心头闪过一丝异样,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官船驶离, 何缙还在琢磨。 何家小厮方儿见他神色郁郁,忙凑到他面前。 “少爷在想什么, 可是还在气那姓武的?你别气, 等上岸我打听清楚他们住哪, 偷偷叫人在他饭菜里放两包毒药, 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何缙现在却没空管武柳那厮。 他推开方儿,招来平日里跟谢家商船对接的主事。 “谢家船上那个全身包在白布里的人是谁?” “回少爷的话, 那人是谢家长子谢挚, 幼时曾患过一场麻风,容颜尽毁羞于见人,所以总是白布加身,将自己脸上的伤痕藏起来。” 主事在金陵已久,对谢家事还算有些了解,这趟与谢家商船接驳前也打听过情况。 是以此时何缙骤然问起, 他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谢挚?”何缙嗤笑一声,“无名小卒。” 他不屑地扔开这个名字,又向主事打听起沈应的消息。 主事和方儿都是一愣,他们对自家少爷也有些了解。何缙每每用这种语气提起一个人, 后面跟着的必不是什么好事。 主事忍不住出声提醒:“少爷,那沈家少爷可是皇上的人。” 听到‘皇上’二字,何缙更是大笑起来。 “怎么?”何缙反问,“皇帝的东西我用得,皇帝的人我用不得?” 他望着谢家船帆沉思片刻,偏头向方儿低声吩咐了两句。方儿听得连连点头,忙领命而去。 何缙背手站在甲板上,迎着徐徐河风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还候在旁边的主事看到,只觉得寒气袭人,不禁在暗中感叹怎么就跟了这么阴狠的一位爷。 谢家船上,霍祁不慎捏碎手中茶杯。 热水倾倒在他的手上,碎片扎进他的掌心。鲜血从他掌心流出,沾污了他身上纯白的布料。 武柳吃了一惊,忙掏出药瓶给霍祁包扎。 霍祁却仿若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面前跪着的暗卫,勾唇笑道:“想用我的人?那就让朕看看他用不用得起。” 他将手中碎片尽数砸向地面。 船舱里,沈应向房间走去,文瑞护送着他。两人一路叙旧。沈应才知他在沈应等人出城后不久就跟上了他们。 那时沈应已经昏迷。 倒霉催的王元纬和罗旭,因这事又被弄回京城,听说一人打了三十大板给抬出了衙门。 文瑞原本也想把沈应带回京城,让太医诊断。但周兴死活不肯,只能把他们送往官道旁的客栈,自己去请大夫。 一来二去,等他再回客栈的时候,周兴已经带着沈应走了。 只给文瑞留下书信一封,说是他们已经找到大夫请文瑞不必担心。 文瑞只能一路寻来,发现他们上了谢家的船,也确实找了个不错的大夫,便没再露面,只用禁卫军统领的身份在谢家商船上也占了个位置。 他也知周兴怕他帮皇帝,把沈应抓回京城。 况且皇帝也吩咐他暗中护送。 所以虽同在一条船上,却未曾想过与沈应见面。至于武柳为何在此…… 文瑞闭口不言。 沈应道:“你不用说,我知道。” 文瑞看了他几眼,见沈应面色如常,反倒是他自己扭扭捏捏。 好像跟皇帝闹掰那个是文瑞一般。 文瑞叹息:“伴君如伴虎,你能回金陵未必不是件好事。” “谁说不是好事,本来就是件好事。” 沈应含笑回应,正要走过拐角,忽然拐角另一边传来一句问话。 “什么好事?” 原来拐角那边还站了人。 沈应一下没停住脚步,撞入那人的怀中。一双有力的胳膊扶住了沈应的腰肢。沈应好不容易站稳,抬眼看到那人遮脸的面巾,不由好笑。 “你真的不热吗?” 霍祁故作吃惊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巾,而后又笑道。 “别太关心我。” 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真是难得从他嘴里听见,沈应都愣了愣。 “什么?” “沈兄,你明知谢挚爱你。若是你对我太过关心,让我舍不得你,我可就不会放你走了。” 这肉麻情话听得旁边的文瑞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沈应亦无言以对,只想回他一句‘能别发疯了吗?’ 霍祁却似看不到他二人脸上的嫌弃,抱住沈应就带着他外走:“走,带你看热闹去。” “什么热闹?” 沈应满脸不解,霍祁却不回答,只抱着他就往甲板上走。沈应半信半疑地跟上他的脚步,心道怎么又有热闹?这谢家商船可真不太平。 走上甲板,沈应看到有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嘴里塞了块烂布,被人捆着跪在了甲板上,四周围了一圈谢家的人。 谢垣满脸愤怒地站在最前,将一对锤子凿子扔在那人身边,锤凿在地上发出铿锵之声。 谢垣愤愤:“何缙真当我谢家是好欺负的不成!欺辱未能得手竟让人来凿船!我谢垣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他的罪行告到京师去讨个公道!” “凿船!” 沈应震惊,抬眸看向身边的霍祁。霍祁向他点了点头,表示确实是何缙做的。 沈应啧啧称奇:“你这表兄……胆子可真够大的。” 且不说他和谢垣,这谢家商船上面可还载着位禁卫军统领和一位宫中侍卫。 这一船人要是真的溺亡了,最后又被发现是有人故意陷害,他怎么就敢断定官府不会追查到他身上? 霍祁笑道:“他未必是真的想要你们死。” 他的视线在沈应的脸上流转。 在看到之前寿宴上他留下的伤痕时,霍祁的目光沉了沉。 沈应还在疑惑:“那他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想要……英雄救美。” 霍祁拖长声音调侃,又迅速转移话题:“不过……谢家与何家并无姻亲关系,你为何说何缙是我的表兄?” 听他还要装模作样,沈应白了他一眼,这才发现还被他搂在怀里。沈应抬起手肘轻击了他的胸口一下,让他赶紧放手。 原以为霍祁还要耍赖一阵。 谁知他一发话,霍祁就顺势放开了手。 沈应心头升起疑惑,暗暗觉得这人只怕又在暗地里作鬼,谁知抬头就看见谢垣和谢家众人在船帆下,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二人。 “大哥……”谢垣咽了咽口水,“沈兄……你们……” 谢垣说不下去了。 “……” 见谢垣满脸崩溃,沈应急忙低声问:“他难道不知道?” 霍祁反问:“知道什么?” “可真有你的。” 沈应咬牙切齿,他刚才看傅管事的举动,猜到傅管事知道霍祁不是谢挚,甚至是知道霍祁的真实身份。 便以为这船上的谢家人都知晓,只是在配合霍祁做戏。 是以,与霍祁的行动间也没什么顾忌。 谁知霍祁这厮竟真是借谢挚的身份上的船。 那刚才霍祁和沈应之间的打闹,落在众人眼里……成什么了! 沈应感觉自己头又要痛了。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 “谢挚呢?”沈应忙低声问。 “我不就是谢挚?” 霍祁低声笑道:“沈兄你犯胡涂了。” 沈应被气得磨牙。那边谢垣还沉浸在多年未见的兄长竟好龙阳,还跟自己的发小搞到了一起的震惊中。 “你们……” 谢垣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大哥,沈应是皇帝的人。你做这种事,我们全家会被砍头的! 谢垣万念俱灰,连对何缙的怒火都淡了。 工人来问这凿船的贼该怎么处理,他都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放了。” 工人吃惊:“放了?” 见谢垣神情不属,工人犹疑半晌还是来到霍祁面前请示:“大少爷,这小贼我们该如何处理?” 难道真的放了? “放什么?”霍祁摆手,“捆起来扔到船舱里,等二少爷进京告状时,拿来当证据。” 这……恐怕更不行吧。 工人们面面相觑,这何缙可是皇帝的表兄、国舅的儿子,他们谢家再有钱也就是个商户人家,何必主动去招惹他? 见他们不动,霍祁只是笑。 “我的话,你们也不听?” 他的语气有些危险。沈应翻了个白眼,提醒他:“谢兄你向来和善宽容,何必为难他们。” 又对那些工人说道。 “先捆起来扔到船舱里,等上船再做处置。”见工人们不动,沈应又补了一句,“难道你们还要当场杀人不成。” 工人这才急忙动了起来。 等他们走了,沈应诘问霍祁:“你带我出来,就是为了看这个热闹?” 那沈应可真想说,霍祁也未免太无聊了。 霍祁却是向他摆了摆手,神秘兮兮地示意他往前方望去。 前头何缙乘坐的官船正缓缓在河道上行驶着。 这有什么好看的?沈应疑惑地看了一会儿,正要问他,忽然看见那官船往右歪了一下,沈应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仔细看去却见官船向右歪倒,越沉越深。 谢垣也发现此事,忙叫人把船驶远一下,免受波及。 官船上的人都纷纷跳船而逃,为首的便是何缙。 只见他在小厮帮助下,奋力向谢家商船游来。姿态狼狈如落水狗,哪还有半点刚才在官船上雍容华贵的贵公子模样。 霍祁望着河中呼救的表兄,轻笑一声。 “这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40-50 第 41 章 钟情 霍祁还在船头看热闹, 沈应直接推了他一把。 “你搞什么!” 官船上除了何缙,还有大把官兵。纵然何缙派人凿船罪有应得,其他人又有什么错, 现在霍祁派人凿船, 却是让他们一起陷入险境。 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沈应忙招呼谢家人救人。霍祁被他推得一个踉跄, 转身靠在船壁上, 无趣地看着沈应做好人。 “你真没意思。” “你真有意思,”沈应瞪他, “拿人命当游戏,是不是很好玩?” “好玩好玩。” 霍祁拖长声音, 见沈应急得脸都白了, 又叹了口气:“不过惹你生气, 就不好玩了。别着急, 我把他们救起来不就完事了。” 他让乔装成船工的暗卫下水去救人,又指着中间在仆从护卫下游水的何缙说。 “这人一看就水性不错, 不必管他, 先救要紧的。” 沈应:“……” 他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小肚鸡肠的冤家? 不过……看着何缙落水狗的样子,确实挺好玩的。这人也是厉害,惹人讨厌的功夫居然能与霍祁不相上下,沈应不过才与他见了一面,就已经讨厌上他。 此时见他落水,沈应担忧其他人之际, 也不免觉得他罪有应得。 何缙在河里扑腾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才被人捞了起来。上船后他也没力气怪罪谢家人为何最后一个捞他,嘴唇发白地裹着毯子坐在甲板上发抖。 所幸船上的官兵都熟识水性,没有溺亡的情况。只是众人都湿漉漉得像落汤鸡, 有几个被捞上的时候脸色发白。 船上的人为照顾他们忙成一团,连卧床休息的唐陵都被拉起来救人。 唐陵背着药箱跑出来,看到甲板上密密麻麻躺了一圈的人,忍不住吃惊叫着:“天爷哟,这是遭了什么难?” 听到这话,沈应看向霍祁,霍祁转头看天。 沈应气得想踹他几脚,但念及他现在的身份是谢家大少爷。他要是当着谢家工人、仆从的面踹了他们家大少爷,那周家和谢家以后就别做生意了。 “你真是……好、好极了!” 沈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到底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才会又对他心软。这人根本就无药可救! 他转身,整个甲板都躺满了霍祁一时兴起的受难者。 他第一次直面霍祁的残忍,他再也没有理由为他掩饰。 梁彬与那些被杀官员的家人,还可以说是为除积弊必出利刃下的无辜牵连,但眼前的受难者,却是在直接告诉沈应。 人命,在霍祁眼中,不值一提。 他所爱之人,竟是个冷血残暴之人。 沈应的血液也在顷刻间变得冰凉。再没有任何场景,能比眼前这一幕更让他清醒。 他不禁低声问:“谢挚还活着吗?” “什么?”霍祁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过来沈应在问什么以后,登时勃然大怒。“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什么人?沈应能把他当什么人?当情郎,他没真心。当君王,他太不仁。当朋友……什么荒唐事都做过的他们,哪里还有可能做回朋友。 不过听到霍祁这样说,沈应稍微放心了一点,至少霍祁没对谢挚动手。但即便知道霍祁没对谢挚动手,沈应的心情也没有因此轻松更多。 知道霍祁没有那么坏,并不能将他变得更好一点。 更让沈应难过的是,他太容易对霍祁心软。黎民苍生在他眼中未必有霍祁的心意重要。 ——但,这是不对的。 沈应从小学的道理,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商船因捞上来的人,一下满了起来。谢垣唯恐自家的船因负重过多,也落个沉船的下场,忙叫人先靠岸歇整。 因此地离金陵已经不远。 谢垣作为船主人来问沈应是等等谢家商船,还是自行赶往金陵。 沈应正与霍祁僵持着,听到谢垣的话,立即找到逃生的口子。 “有劳谢兄一路相送,家中尚有要事需要处理,既然此地离金陵已经不远,我等就不久留了,我们金陵城中再会,到时候再请你吃酒。” 他向谢垣拱手告辞后,匆匆赶去客舱中拉着周兴等人下了船。 再没看身后扮作谢家老大的霍祁一眼。 霍祁原本在生气,但此时见他跟见鬼似的躲着自己,又觉得有些可怜可爱。 望着沈应的背影远去,他才笑了一声:“这般不愿我遂意,二弟可真让我伤心。” 旁边的谢垣听得头皮发麻,他确实是怕沈应和谢挚干出丑事,才特意请沈应先走。原本该是理直气壮的,但不知怎的,却从谢挚这轻笑声中听出些阴恻恻的意味,心里不禁发虚起来。 “大、大哥,”谢垣声音发抖,“若是两年前你与沈应生情,你要与他如何也就罢了,弟弟绝不拦你。但如今沈应已经跟了皇帝,你跟他没可能的,弟弟劝你还是早日收心,否则迟早自讨苦吃。” 霍祁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好半晌才说道。 “你说得对。皇帝的人,旁人是不该觊觎的。” 他的视线落到正被人扶进船舱的何缙身上,语气变得有些飘忽:“若是觊觎了,那就是自讨苦吃。” 见他还能听得进去劝,谢垣总算松了口气。 他这位兄长平生最是倔强,从前父亲因他的病决定把他送到别庄,他自此怨上父亲,即便病好后也不愿再归谢家,更是不愿见任何一个谢家人。 这回他突然传信来,说要跟谢家商船一起归家,已经足够让谢垣吃惊,没想到现在还变得如此听劝。 谢垣感叹:“大哥愿意改就好,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只是他着实没想到自家大哥与沈应居然会生出情愫。见自家大哥态度转好,谢垣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大哥何时与沈应生了情愫?” 霍祁顿了顿,沉思片刻忽而笑道。 “是一见钟情。” 谢垣给肉麻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这人好像并没有什么要醒悟的样子。 完蛋了完蛋了,谢家满门真的都要被砍头了。谢垣已经打算回头去给自己瞅块好点的坟地。 已经离去的沈应,可不知自己与‘谢挚’的互动,已经把谢垣吓得准备提前预备身后事。 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着。 像是只要把那个人扔到身后,与那人有关的烦恼也能一并被扔到身后。 被他拉着的周兴,仰头打了个哈欠。 “又开始了。” “少爷在说又开始什么了?” 小厮山溪十分捧场地追问,周兴看着沈应的背影大声说道:“又开始像个胆小鬼一样逃命了。” 山溪还懵懂:“少爷这是在说谁?我们这里唯一的胆小鬼不就是……” 一旁的暮云忙扑过来捂住山溪的嘴。 沈应停下脚步,回眸看向周兴:“你觉得我像个胆小鬼?” “我都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皇帝不都放你出京了?”周兴无奈,忽然又反应过来向着山溪追过去,“你刚才说的这里唯一一个胆小鬼是谁?” 山溪大叫:“我谁也没说。” 小孩没个定性,连话都没问完,周兴就跟山溪追逐打闹起来。 独留沈应一人愣在原地,他在怕什么?他被怕的大抵就是物是人非,陡然清醒才发现过往都是一场幻梦,梦醒以后黄粱米还没熟,霍祁已经手起刀落杀了无数人。 而他爱的那个宽厚友善的太子,只是他梦里的情人。 如今活着的,是他不识的冷漠帝王。 沈应垂眸,低声喃喃:“你个小孩懂什么感情的事?现在居然还敢嘲笑我,等哪天你为情所困了,看我怎么嘲笑你。” 只是不论沈应要如何嘲笑周兴,金陵城他们总是要回的。因上船时他们就弃了马车,现在就只能一路走回金陵。 幸而路程不远,不然暮云都怕沈应再累晕过去,唐陵又留在了船上给溺水的人诊病,没人能救他家少爷。 他们一路往金陵走去,起初周兴和山溪还在打闹,只是越往官道上走去四人越觉得不对。 只见沿途躺满了喊饿的流民。 见到衣着光鲜的四人,流民都向他们投来求救的目光,也有嫉恨的目光,双目猩红想要将他们整个吞下。 周兴、山溪和暮云几个小孩被吓到,纷纷挤到沈应身边,乞求着年长者庇护。 沈应也为这一幕吃惊。 “这是怎么回事?”他被囚禁前曾听闻江南有水灾,但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没有管这些百姓吗?” 周兴和山溪与他一起被囚禁,自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两人都傻傻地看着沈应摇头,只有待在金陵的暮云知道一二。 暮云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流民,压低声音向沈应说道。 “原本石知府在城里城外都设了流民的安置点,只是后来石知府生病不能理事,换作贾守备主持大局,就把原本在城中安置的流民赶出了城,城外的也不让人去管了。” 这石知府生病一事,沈应是知晓的。 大夫唐陵这回来金陵,就是受石知府的家人所托来为他诊病,唐陵在路上也曾提及,石知府似乎与他一样失足跌倒摔伤了头部。 只是石知府更可怜一些,直接摔到昏迷不醒。石家请遍了金陵名医无人能治,这才把希望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唐陵身上。 原先听唐陵所言,沈应也以为石知府摔伤一事,只是同他一样的意外,但现在听到暮云的话,沈应心头闪过些什么,总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石知府一出事,贾仁就上了位,还做出与石知府完全不同的政令,这事一定有古怪。 沈应沉思之际,未曾注意流民渐渐向他们四人靠近。 周兴忙拉沈应的衣袖:“大哥我们快跑吧。” 山溪与暮云也是连连点头,沈应向他们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叮嘱道:“别慌,你们现在越慌,让他们看出你们害怕了,他们就会越快冲上来,跟着我慢慢走出去。” 沈应护住他们,慢慢向金陵方向移动着。 城门已经在望,纵沈应再可怜这些流民,也只能进城以后再从长计议。 只是那些流民可不那样想。 他四人都穿着不俗,尤其是沈应和周兴两个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这群流民里面有饿久了起歪心思的、有本就坏的,一看到他们便打起坏主意来。 眼见两方就要交会,忽的城门出现一队官兵和一队普通富家队伍分别护着四五辆车从城中走了出来,车上还插着写了粥字的令旗。 流民立即喧闹起来,双眼也放出光芒。 “放粥了放粥了。” 他们嚷着,对食物的渴望让他们放弃沈应这条大鱼,众人涌向城门。 周兴等人立即松了口气,沈应却在疑惑。 “贾仁既然还要管这群流民,为何又要将他们赶到城外自生自灭?” 暮云偷偷瞥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是陛下。” 沈应愣住。 暮云说:“是陛下在月前下旨命各地救助,因此次江南水患流离失所的流民,听说陛下为赈济流民还将从私库中拨了三万两出来,用着赈灾。” 贾仁再猖狂,也不敢明知抗旨。 三万两,霍祁从何荣手中骗来的钱,也就是三万两。 沈应知道霍祁是个穷皇帝,国库早被连年灾祸掏空了。而先帝的私库基本上就是何荣的钱包,等到霍祁继承时,已经所剩无几。 至于霍祁本人,除了那几个皇庄,估计最大的私产就是沈应住的那座宅子,现在也被沈应低价转卖了。 那连哄带骗得来的三万两银子,估计就是霍祁当下的全副身家了。 他却愿意全部拿出来赈济灾民。 这不是做给沈应看的人情,也不是做给朝臣看的面子功夫。 他明知这笔钱拿出来被层层剥削,落到百姓嘴里的恐怕不剩几个,他拿出来也是杯水车薪,恐怕反而还要落得埋怨。 他却还是愿意做。 沈应半晌不语。 总是这样,每每他想狠心割舍,却总有这样一点点温情扯动他的心扉,告诉他这人并未坏到透顶。 甚至只要他愿意,他还可以去做个好人。 第 42 章 难堪 见流民注意力被分散, 沈应有心带三个小孩快些进城,忙拉着他们往城门走,眼角瞥到施粥的场面却又不禁心生疑惑。 只见领粥的流民分作了两拨, 一拨涌向那没有官府标志的人家的粥桶, 只有零星几个约莫是见挤不进去,才往官府那边走去, 表情还很是不愿。 沈应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他向暮云发问, 但暮云在皇帝下旨赈灾后就去京城找他,只在路上见过其他地方向流民施粥的事, 金陵城的反倒不怎么知晓。 暮云摇头:“小人也不知,许是官府分作两处施粥, 这群流民看那边没穿官服的要和善些, 所以就只到那边去领粥。” 都要饿死了, 还讲究这些? 周兴不禁评价:“这群人饿死不冤。” “说什么话。” 沈应精神绷紧, 忙向四周望去,见众人都注意力都只放在粥桶上, 沈应这才松了口气。他抬手敲了周兴的脑袋一下, 凑到周兴身前压低声音说道:“就凭你这张嘴,我看你哪天被人打死了也不冤。” 沈应视线又往那富户人家的粥桶望了几眼,隐隐看到那粥桶贴了个‘何’字。 何? 沈应皱起眉头,心头升起几分思量。 不过眼看金陵城在望,沈应也无暇多想。他脚下仍旧不停,领着三个小孩疾步往城门赶去, 城门守卫查验路引后,四人踏进金陵城。 听到城内小贩熟悉的吆喝声,暮云终于活过来。 他眼眶热热地望着来往行人,哭兮兮道:“还是咱们金陵好。” 他这些日子, 在路上奔波劳碌、在京城担惊受怕,从前没出门的时候总想着出门玩玩,等到出了门才知道故乡好。 “我以后再也不离开金陵了。” 山溪年纪小,被他的情绪一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以后也不走了。” 沈应无奈地看着两人在城门口抱头痛哭。他们的同龄人周兴在旁边双臂抱胸,满脸不屑地嘲讽他们两个:“爱哭鬼!” 周少爷自诩是铁血硬汉子,才不会为回家这种小事流眼泪。 结果某位不会流落的铁血硬汉子,转头一迈进周府大门,看见特意赶出来接他们兄弟二人的潘小钗,忽然就满肚子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 “娘亲!”周兴呜呜地扑进潘小钗的怀抱,“大哥欺负我!” 沈应:“……” 沈应都快被自家小弟这十多年都没变过的告状句式给逗笑了。 潘小钗也拍他一下:“胡说,你大哥哪是会欺负人的人。” 沈应听着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他缩了缩身子,走到潘小钗面前行了一礼。 “母亲。” 周兴是沈应进京一年后,潘小钗在金陵听到外头传的沈应和太子的风言风语,为探知沈应的情况,又加上周兴本人也闹着要进京的,才给送进京的,离家不过才一年。 沈应却是实打实的离家已经两年。 这两年来,纵有京城、金陵两地时时家书来往,但终究不及亲身相见。 潘小钗放开周兴,走到沈应面前,眼眶微热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沈应离家时不过比周兴、暮云等人要稍大一些,现在却已经长得比潘小钗要高上许多,丰神韶秀,是完全的大人模样了。 “应儿,你、你都长成大人了。” 潘小钗抬手抚了抚沈应眉目间的风霜,看着看着泪水便从眼眶中涌出。 潘小钗哽咽:“你一个人在京城,一定吃了许多苦。” 陪太子读书的周兴:……娘亲你是不是忘了这一年我也在京城的事? “娘你别哭,我在京城有六叔照顾,一切都好。” 沈应忙劝慰潘小钗。潘小钗擦了擦眼泪,往四周一看,只见山溪和暮云跟在他二人身边,当即皱起眉头。 “周安和玉垒怎么没跟着你们回来?只留两个小孩照顾你们,他们未免太怠慢。” 说着潘小钗已经隐隐有些生气。 她看似柔弱实则要强,这些年主持周家事务更是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刚才虽哭了一场,但见有人敢怠慢自己的儿子,此刻是非要发怒不可了。 沈应忙道:“是我留六叔在京城帮我处理事情,玉垒是被我派去永州送我一位朋友的棺木回乡。” 想起梁彬,沈应的眉目有些黯然。 潘小钗一见,便知触动他的伤心事。她也知自己的这个儿子,看似桀骜洒脱,实际最是心软不过。骤然逢朋友离世,怕是要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见大儿子伤心,潘小钗也跟着有些难过起来。细究起来,这份难过恐怕比她知道前夫沈轶山过世时露出的难过,还要真心得多。 潘小钗安慰道:“生死有命,你也不要太伤怀了。” 听到两个儿子回家消息的周远,踏进院中就听到潘小钗的话。他还以为潘小钗在安慰生父去世的沈应,立马接嘴道:“对对对,生死有命,你沈家那边的老子这辈子也算活够本了,你倒不必为他太难过。” “……” “……” 潘小钗和沈应的神情都有些异常,偏周远还没察觉。 他虽觉得沈应在京城做下了丑事,让他面上无光,但心里终究还是念着儿子更多。再加上如今沈应愿意回金陵,他便觉得这说明是沈应想悔改了,更是高兴不已。 周远大步走到几人身边,亲昵地搂上沈应的脖子,比了比两人的身高。 “你小子这两年还真长高了不少。” 周远满脸都是笑,上下看了沈应的身形,又皱起眉头。 “怎么瘦成这样?京城的厨子没给你饭吃不成。” 被视而不见的周兴:……我就知道我是捡的。 “怎么会?”沈应无奈地笑起来,“我给他们开着工钱,他们可不敢不给我饭吃。” 周远又笑了起来,指着沈应说道:“这话说得,有当老爷的气势了。” 见沈应眉宇间不如往日爽朗,他只觉是为着沈轶山之死,心里感叹这孩子真是重情。沈轶山这辈子有潘小钗这么一个娘子,有沈应这么一个儿子,就算是死了也不算白活。 周远暗自感叹着,又向沈应说道:“你爹虽死得不光彩,但好歹他是你爹,你就当他是急病过世,好好为他摔盆砸瓦,只当全了这份父子的缘分。” “不光彩?” 沈应怔住。 潘小钗为了完全忘记沈轶山过世的事情,面上还有些尴尬。结果转头就听到周远在沈应面前说起沈轶山的死因,潘小钗又不免恼火起来。 她把周远往自己身边一拉,低声斥责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周远委屈:“外面风言风语传着,应儿总会听到的,你瞒着他又有何用?” 沈应也追问:“是怎么个不光彩法?” 周远看了潘小钗一眼。潘小钗转过头去,当作自己不在这里。周远便凑到沈应耳边,像从前两人分享秘密时一样小声说着:“听说是马上风。” 沈轶山,死在他养在别院的外室身上。 因为死在别院,又请了大夫,所以沈家没能彻底把消息封住。 沈应迷茫地看向潘小钗。潘小钗低头不言,用行动表示默认。 沈应的心被猛地一扎,儿时的那点对亲生父亲的憧憬,似乎都在此刻化作尘烟。 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霍祁所说的不值得。 若那人现在就在这里,见到沈应脸上的怅然若失,不知会如何嘲笑他。 但沈应突然无比希望,霍祁能在这里,替他奚落讥讽嘲笑这个不堪的父亲。 沈应甚至不需要沈轶山尽到父亲的责任。 沈应只需要他体体面面、像个人一样活着,这很难吗? “应儿……” 潘小钗担心地看着沈应,想要伸手去扶他。沈应向她摆手:“母亲,我没事。” 他只是有些……难堪。 像是被人迎面扇了几巴掌,还不能生气要继续笑脸相迎。 他或许比沈轶山本人还要为这个死因感到难堪。 潘小钗和周远两夫妻互相看了一眼。潘小钗向周远投去一个埋怨的眼神,周远苦着脸缩了缩脖子。周兴在他们几人之间看来看去,只觉得无聊得很,便闹着要去梳洗休息。 谁也没心思管他,便挥手让他去了。 见父母兄长都不在意自己,周兴哼了一声哭兮兮地转身就跑。还没跑几步就撞上门房跑来报信的小仆,周兴被撞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沈应忙扶住周兴,小仆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是小的冒失了!请少爷责罚!” 周兴捂着自己的腰:“你跑那么急干什么?” 小仆忙道:“是外头沈家来人,说是请大少爷回府送灵。” 沈轶山死得不光彩,沈家原本是想早些发丧的,但因沈老太太不愿儿子无子送终,死活闹着要等到沈应回来,结果就拖到了今日。 这些日子,沈家每天都派人守着周家大门。就是为了沈应一回来,他们能立马来抓人。他们认为现在只有快些把沈轶山的尸体下葬,才能快些平息外头的流言蜚语。 是以沈应等人前脚才踏进周家门,后脚沈家就派人来接了。 “真是阴魂不散。” 潘小钗低声骂了一句,又担忧地看向沈应。沈应深吸一口气,向潘小钗摇头:“无碍,死者为大。” 说是这样说。 他换了素服跟来接的沈家人一起走到沈府前,看着满院飘着白色灵幡,忽然心中又生起畏惧,整个后背都发麻起来。 来往吊唁的人群无数,沈应看着他们差点拔腿就跑。 只是在他转身前,后背上突然贴上了一个有力的手掌。沈应被吓了一跳,正要回头却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别回头,继续往前走。” 沈应侧身回眸。仍旧遮得严严实实霍祁就站在他身后,用手掌支撑着他,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 “他们都在等着看你笑话,别让他们得逞。” 沈应的心跳动起来。 第 43 章 有鼠为患 “你……” “我?”面对着沈应的吃惊, 霍祁轻笑,“我怎么了?” “你怎么会在这?” 沈应原以为把麻烦扔在了脑后,却忘了麻烦也是会长腿跟上来的。 霍祁向沈家门口瞥了一眼, 来往的宾客都注意到沈应和他身边这位打扮古怪的客人, 暗暗指着他们在窃窃私语。霍祁笑了一声收回视线,他靠近沈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好歹是我老丈人, 怎么也该来上一炷香才是。” 沈应眯起双眼:“你可真有心。” 他语带嘲讽, 霍祁仿似未闻。 霍祁笑道:“不算有心。睡了人家的儿子,怎么也该回些礼才对。” 他语气轻佻, 把沈应气得绷起脸冷笑几声。 “你少来添乱。” 说完沈应拍开他的手,大步往沈家走去。沈家的人早已经候着, 见他来了连忙为他换上孝服, 将他拉到灵堂做孝子贤孙。 见沈应脸上的鲜活气又复苏过来, 霍祁高兴起来。 比起沈应垂头丧气, 他还是更喜欢看沈应骂人。看他骄矜自傲,看他盛气凌人, 看他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骄傲, 要比沮丧适合沈应得多。 霍祁慢悠悠跟在沈应,却在门房处被拦住。他未报明身份,门房刚才虽然见到他与沈应说话,但不知他的身份还是不敢贸然放他进去。 门房:“不知这位少爷是……” 霍祁挑了挑眉头还没说话,一旁扮作小厮的暗卫先发作了。 “放肆!这位……” “这位是我大哥谢挚,刚回金陵不久, 我爹特意吩咐我和他前来吊唁沈伯父。” 谢垣匆匆赶来,向阻拦的门房说道。门房神色立即变了,慌忙向霍祁与谢垣赔罪。 “谢大少爷、谢二少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得罪得罪。” 霍祁笑着看了谢垣一眼,淡淡道:“无碍。” 门房忙请二人入内,谢垣陪在霍祁身边,脸上充满‘我就知道’的认命感。 霍祁笑道:“你还跑得挺快。” 他走时谢垣还在船内照料,他随意找个船工给谢垣留了句‘先行一步’就走了,没想到谢垣会这么快跟上来,还猜到他是来找沈应的。 而旁边的谢垣,若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恐怕要答一句:‘大哥你表现得太明显了,我很难装作不知道’。 此时听到霍祁的玩笑,谢垣扭捏一阵,还是小声叮嘱道。 “大哥这好歹是沈伯父的葬礼,你等会儿还是……” 收敛点! 谢垣心中泣血,他真怕他家大哥等会儿脑袋抽风,跑到人家葬礼上要执婿礼,那沈谢两家可真是要颜面扫地了。 虽然依他家大哥从前的性子来说,谢垣是不必担心这种事的。 但不知道为何这次重逢后,‘谢挚’的各种表现总让谢垣提心吊胆,总觉得他不知何时就会发起疯来。 霍祁笑着看了这便宜弟弟一眼。 “放心,我心里有数。” 好家伙,一句话让谢垣更不放心起来。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霍祁身后,就为了随时能有机会按下霍祁。 霍祁怎么猜不出这位便宜弟弟心中想法。 其实他今日就是想平平淡淡在此处陪陪沈应,既不想捣乱,也无意用谢挚的身份在人前与沈应过分亲昵,让外头乱传起谢府少爷和沈应的谣言,自己给自己戴顶大绿帽。 只是他觉得谢垣提心吊胆的模样颇为有趣,才故意这样说。 他久不与亲兄弟相处,现在见谢垣真拿自己当大哥,难免生起几分做兄长的促狭,想要逗逗谢垣。 逗完他又随口哄了几句。 “别担心,我只是……想来陪陪他。” 霍祁的目光投向灵堂前已经换上孝服,腰间系着麻绳的沈应。 早些时间两人在船上,尽在猜疑打闹,他都未找到时间仔细瞧过沈应。 此时见到沈应穿着白惨惨的孝服,霍祁才发现他瘦了许多,却也长高了许多,现下身量怕只比霍祁要矮上一些,与霍祁记忆中的沈首辅也越来越像。 霍祁一时看得有些失神,谢垣连叫了他许多声,他才回过神来。 看到沈府家仆疑惑的目光,霍祁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解释道:“久闭家中,许久未曾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有些看入神了。” 沈府家仆:“……” 谢垣扶额:说别人的葬礼热闹,大哥你脑袋没事吧? 霍祁也觉得有些失言,又咳嗽了一声摸摸鼻子没再说话。他的目光只在沈应身边打转,这一转就让他发现了古怪。 只见沈应一人跪在最前,面无表情地往火盆里扔着纸钱。 他身后的那些‘孝子’,虽面上做着哭泣模样,却又时不时看向沈应,眼中露出怨恨、鄙夷的色彩。 霍祁皱眉,伸手碰了谢垣一下,向他示意那群人。 “他们看上去对沈应似乎很不满。” 谢垣匆匆瞥了一眼,低声说道:“这些都是沈家族中子侄,若是没有沈应或许今日就是他们中的一人为沈伯父摔盆。沈应当着周家大少爷,却还占着沈家长子嫡孙的位置,他们自然不满。更何况……” 谢垣说到‘更何况’后,看了看自家兄长,终究顾及着他心情没往下说。 霍祁却不愿听个一知半解:“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谢垣犹豫了片刻,“沈应与皇帝陛下那事,早已经传回金陵,众人都说他靠献媚讨好才得到官位,对他……多有轻视。” 霍祁闻言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原来是为这事。” “献媚讨好?多有轻视?”霍祁嗤笑,“只怕若皇帝看上的是他们的屁股,他们会恨不得立即扒光了爬上龙床。” 谢垣听得目瞪口呆,忙往四周看了看,只怕被人听到了狂殴一顿。幸而因众人知晓他身旁这位是患过麻风的谢家大少,怕被传染,都躲得他们远远的。 见没人听到,谢垣松了口气。只是他却不知如何回答霍祁这话,只能低声含糊道。 “兴许是。” 霍祁二人到灵前吊唁。 霍祁接过仆人递上的香还未向自己的老丈人拜上一拜,便听内堂传来争执声。 “父亲怎能听母亲的妇人之言,让沈应跪在堂前做大哥的孝子,难道父亲不嫌丢人吗?” 一个中年男子在内堂如是说道,听上去应是沈应的叔伯。 一个老迈的男声回答道:“再丢人能有你大哥丢人!居然敢说你母亲的话是妇人之言,你要是再口出狂言就给我滚出去!” 霍祁的动作停下。 他望向前方沈应,这人面上仍旧无甚表情,听见别人在背后骂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刚才霍祁在沈家门前激出的鲜活气在他脸上全都消失不见,此刻他与棺材里那个也不知谁更像死人。 霍祁心里烦躁地骂了一声,却也知道孝道大过天,沈应今日要么就别来,来了就要做足孝子模样。 不然只要沾上一个不孝的名声,他这辈子的前途就算完了。 沈家众人听到争执,纷纷停下动作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唯有沈应一人仍在低头烧纸。 霍祁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燃着的香,忽然开始思量起这便宜老丈人配不配受他一拜。 内室中的争吵愈演愈烈。 “父亲分明是看沈应搭上了皇帝,想要攀附。我劝您早死了这条心,满金陵谁不知道皇帝又看上了新科探花,沈应早就失宠了,是被人灰溜溜地赶回金陵的。” “你、你放肆——” 霍祁已经开始在心里写斥责沈家妄议皇家的圣旨。 霍祁见沈应已经握紧拳头,只是还在强自忍耐着。他向身旁的暗卫递了个眼神,暗卫领命离去。 内室中,沈应那不知名的叔伯说话越来越难听:“我是为家声着想,父亲却完全不顾,说是要让大哥有子送终,可是那沈应到达是不是大哥儿子还没人知……” 眼看涉及潘小钗清誉,沈应终于按捺不住就要暴起。霍祁率先跳起,几步上前用力踹翻了堂上燃着纸钱的火盆。 “啪!” “啪!” 内室灵堂,同时响起两声。不同的是,内室里是巴掌声,而灵堂上是火盆落地的声音。 盆中灰烬飞得满灵堂都是,受灾最严重的就属沈轶山的灵位,还有旁边那位沈家子弟。 整个灵堂都安静下来,连念经的僧众都停下诵经。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霍祁。 霍祁咳嗽一声:“有老鼠。” 谢垣在后面扶额,他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就知道! 众人还在惊疑不定,暗中思考这事真要定性为有老鼠,还是这谢家大少故意捣乱。霍祁已经淡定地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上前想要为那满身都是灰烬的沈家子弟擦拭。 “抱歉抱歉。” 他握住那子弟的手,举着帕子的手眼见就要落到那人脸上。 那沈家子弟见他装扮古怪,心中生起一丝恐惧:“你是、你是……谢……谢……” 谢垣在后面帮他补全:“他是我大哥。” “啊——” 那沈家子弟惊慌地大叫起来,他挥开霍祁的手,手脚并用地向后面爬去,嘴里还不停叫着。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霍祁无奈地看着手中素帕,嘴里发出一声叹息,似在感叹自己被拒绝的好意。 他又起身半跪到沈应身前,双眸望着沈应说道:“抱歉。” 众人都因霍祁向前的动作往后退了数步,生怕退晚了一步就会染上麻风。 唯有沈应没动。 他跪在原地抬眸望着霍祁,眼底明明有着笑意,嘴上偏还要逞强。 沈应骂他:“多管闲事。” 霍祁也笑起来,他抬手为沈应擦去脸上的灰烬,嘴里还击道。 “你不想要我管?我偏要管。” 第 44 章 情真意切 沈老太爷从内室赶出来, 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真是下意识就别过头去,想要嚷一句‘家门不幸’,仔细瞧瞧才发现那正在给自家亲孙子擦脸的人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招人来一问才知道那是谢家大少爷谢挚。 这满灵堂的灰烬也是出自他之手。 说什么有老鼠, 谁看不出他是想帮沈应出气。 沈老太爷往大儿子的灵位看了一眼,见到灵牌上满是黑灰, 即便再恼恨这个儿子, 此时也不禁心疼起来。 沈老太爷沉下脸:“不知我儿何处招惹了谢少爷,竟让你气恼得要在他的灵堂上做下这样的事情。” 沈老太爷发难, 霍祁瞥了他一眼,回头即便给沈应擦脸。 沈应拍了他一下, 用眼神向他示意别作怪, 又抬手自己接过手帕往脸上擦着, 顺便低声吩咐身旁小厮:“还不快把老爷的灵位擦干净。” 他又起身向沈老太爷行礼。 “爷爷, 方才灵堂上有鼠为患,谢少爷恐肥鼠惊了逝者之灵, 这才冲动行事, 还请爷爷莫怪。” 还未说完,就听见身后的霍祁低低笑了一声。 沈应动作顿住。 霍祁走到他身边,向沈老太爷笑道:“沈大人说的是,是小子一时鲁莽扰乱了灵堂,还请沈老太爷勿怪。” 见他上前,沈老太爷也不由忌惮地往后退了退, 倒是沈应见他一眼叫出沈老太爷的身份,又想起他在船上对谢挚及谢家之事如数家珍,便知他此次来金陵是有备而来,目的怕是不那么简单。 沈应望了霍祁几眼。 霍祁低声笑道:“我知你对我入迷, 只是你再盯着我,你爷爷怕是更不会放过我了。” 他刚说完,就听沈老太爷冷笑一声。 “你要我勿怪?老夫也不想与小辈一般见识,但奈何你欺人太甚,居然敢公然在我儿灵堂捣乱。今日若不叫人拿了你,怎对得起我山儿的在天之灵。” 说着他便让家仆动手拿人,谢垣忙带人护在兄长身边。 “沈老爷求您恕罪,我家兄长也是一时情急,非有心之过。你今日若能放过他,我家必对您感激涕零、肝脑涂地。” 见谢垣这样护着自己,霍祁还颇为感动,他抬起手激动地拍了拍谢垣的肩膀,嘴里直唤道:“好弟弟。” 看得沈应猛翻白眼。 见众人真要闹起来,这人还在继续做戏,沈应就知这人是确实没暴露身份的想法。 若真让沈老太爷的人把他拿下了,事情可就好看了。 不管是为着那点旧情,还是为着臣子本分,还是为了沈家全族,沈应也得救他一救。 沈应跨步上前,挡在霍祁面前,压低声音向沈老太爷说道。 “爷爷何必动怒,其实你我心知肚明,谢挚是在为什么发火。我母亲现在皇帝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二叔在灵堂上公然诋毁她的名节,这事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不得已拿出潘小钗做挡箭牌,沈应在心里向母亲说着抱歉。 刚才还口出狂言的沈二叔,气势陡然弱了下来,嘀咕道:“我哪有在灵堂上公然说。” 也就这点胆量,霍祁看得想笑。 这沈家的人要么老奸巨猾,要么胆小如鼠。 还真没有半个像沈应。 他抬眸望向沈老太爷,这老人家听到沈应的话脸色更沉,双眸微微眯起。 沈老太爷道:“好个孝顺孙子,竟然为了个男人,威胁自己的爷爷。” “不敢,”沈应低头,“我今日本就是为了来尽孝道而来,爷爷又何必咄咄逼人?” 其实沈应又何尝不知,沈老太爷刚才在内室毫不避忌地跟沈家二叔那般说话,就是为了敲打沈应本人。 他想让沈应看到他的恩德,明白自己能在沈家有一席之地,全靠他的施舍。 他想让沈应对他感激涕零。 只是没想到沈二叔会突然对沈应的身世大放厥词,差点坏了他的大事。 沈应对沈老太爷的这点心思,早已经不堪其扰。自从他考上举人,沈老太爷看到他的用处,便会时时唤他前来敲打,左右不过是说些周家不过商户之家,若想官路畅通还要靠沈家之类的话。 沈应听多都懒得听,只是祖父命人来传,他又不能不去。 周远和潘小钗也是心疼他小小年纪,要被周老太爷磋磨,看着实在太可怜,才早早将他送去了京城备考,这遇上了霍祁。 ——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应和沈老太爷僵持着,周围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沈应未免也太过不孝,居然为了个男人顶撞自己的祖父。” “瞧那谢挚把自己包成这样,看上去也无甚姿色。听说他早年因麻风早就毁容了,也不知道沈应看上了他什么。” “你是说沈应跟谢挚有私情?那不是给皇帝戴了绿帽子了。” 好了,霍祁听不下去了。他没被戴绿帽子谢谢。 霍祁搭上沈应的肩膀,沈应侧眸看向他,霍祁安抚地向沈应点了点头,同时向沈老太爷走去。 沈老太爷又往后退了几步。 霍祁有些尴尬地停下脚步,看着周围人畏惧的表情,开始暗暗琢磨自己现在脱下白布,把这群人全部吓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怨不得说沈应跟他是心有灵犀。 他只是停了两步,沈应一看他后脑勺,就知道他在憋什么坏主意。沈应忙拉了他一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别胡闹。” 听得霍祁有点伤心,这沈应也不放心自己了。 霍祁怨怨哀哀地回眸看了沈应一眼,又回身向沈老太爷行了一礼:“沈老太爷容禀,小子日前曾在京师有幸拜见圣颜,得圣上钦点须护沈大人周全。方才在堂上看到一只老鼠公然游走在沈大人身侧,唯恐这肥头老鼠伤了沈大人,有辱圣命,这才一时激动,惊扰了灵堂。” 说到肥头老鼠时,他还特意抬眼瞧了沈二叔一眼。 沈二叔差点没气得厥过去。 沈应低头咬住自己嘴唇,才憋住唇角笑意。 霍祁接着道:“虽然小子有错,只是皇命难为,老太爷若想处置我,恐怕还得上奏皇帝陛下,请他来判我有罪。” 划重点,他为沈应发怒,是因为皇帝的吩咐。他是皇帝的人,换言之,皇帝没戴绿帽子。 沈老太爷:“天高皇帝远,你拿皇帝也压不了我。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子,我就是现在处置了你,再上奏朝廷向陛下请罪又如何。” 言语间,却是全然不将皇帝放在眼里。 金陵世族就是这么放肆。 沈老太爷,何荣,何缙,哪个不是出身金陵世族?世家大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是看准了霍祁会忌惮他们背后的势力,所以才敢肆意妄为。 霍祁的眸子沉了沉。 众人都瞧出沈老太爷是动了真怒,谢家小厮忌惮沈府势力不敢再动,只有谢垣只身挡在霍祁面前。 “沈老爷,谢家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商户人家,但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辈,你今日真要动手,那咱们两家就只能鱼死网破了。” 霍祁这下是真有些被感动了,只是鱼死网破?谢家还差得远。 沈老太爷也不屑地哼了一声。 霍祁抬眸向门口望去,沈应似有所感低声问道:“你叫了谁来?” 霍祁笑:“你的救星。” 救星?沈应尚不解,只听院外响起一声高呼。 “圣谕到!” 身着禁卫军统领服饰的文瑞,手扶挎刀大步从院外走入。众人急忙跪下,沈应看见霍祁也跪了下来,不由低头偷笑。 霍祁无奈看他一眼,凑到他耳边说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灵堂上也敢这样放肆。 沈应瞪他一眼,示意他庄重些。霍祁耸耸肩,跪回原地。 文瑞站在院门口,瞟了跪着的沈霍二人一眼,面不改色地大声说道。 “陛下有谕,沈应乃国之栋梁,其父过世,朕心亦悲。特命禁卫军统领文瑞代为吊唁,已慰逝者之灵。” 说完文瑞便走到灵前,沈府家仆忙为他送来三炷香,文瑞接过向沈轶山灵位拜了一拜。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沈应说是失宠了,看来也不尽然。 文瑞上前扶起沈应,‘顺道’扶起霍祁。 他沉声说道:“沈大人,请节哀顺变。陛下让下官告诉你,一切要以身体为重,切莫太过感伤。” 说完文瑞顿了顿,又转头向霍祁说道。 “谢少爷,陛下让我谢过你这一路对沈大人及周兴小弟的照料。陛下说劳你辛苦,他很感激。离京前特意嘱托若你有什么要求,让我尽管应允。” “呃……”霍祁故作为难地看了沈老太爷一眼,“文统领客气了,我暂时并没有什么要求。” 沈家众人都松了口气,唯有沈老太爷不为所动。 文瑞:“没关系,我在金陵这段时日,你都可以来找我。” 霍祁忙点头,又向文瑞嘘寒问暖起来,当着众人的面装出一副马屁精的样子,真是把谢挚的名声都给败坏完了。 沈应无奈别过头去。 文瑞也嘴角抽搐着,都不知道该不该应他的马屁,只能想办法赶紧脚底抹油。 “圣谕已达。在下尚有公务在身,就不再打扰了。” 文瑞拱手告辞,谢垣忙道:“我们也吊唁完了,既然文统领要走,不如我们一起。” 说着就拉着霍祁跟上文瑞,沈应也道:“我送文统领一程。” 几人就这样当着沈家人和来往宾客的面,直接从灵堂开溜。沈轶山灵牌上还留着一半没擦干净的黑灰,沈老爷子气得鼻子都歪了。 文瑞带着霍祁等人走出沈府,也知霍沈二人必另外有话要说,于是说着想向谢垣打听事情,直接伸手把万般不愿留霍沈二人独处的谢垣拉到了最前面。 前头谢垣还在频频回头,后面的两人眼里却完全没他。 “你到底为什么来金陵?” 沈应狐疑地看着霍祁,现在他十分确定霍祁来金陵目的不简单。 霍祁看了他一眼:“你不愿留在京城陪我,当然只有我来金陵找你玩了。” 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究竟,沈应撇撇嘴。 “你最好是。” 霍祁笑:“情真意切,绝无虚言。” 第 45 章 敌人?情人? 东安府, 谢家别院。 阁楼上阳光也照不进的小屋,谢挚坐在紧闭的窗前,隔着窗格看向别院门口站着的守卫。仆从推开房门给他送饭, 屋中久违地照进了一点阳光, 又被仆从迅速隔绝。 “那些人……可有说何时会走?” 谢挚开口向仆从发问。 因许久不说话,他的嗓音十分干涩沙哑。 仆从抬头, 隔着屏风远远地看见窗台前坐着的清瘦的人影。两人即便在屋中说话也是隔着屏风, 他虽伺候谢挚,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谢挚的真容。 仆从斟酌着回答:“怕是还要再等一段时日, 那些侍卫大哥才会离去。他们、他们说请少爷不必担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去做就是了, 他们有经验的。” “我能……有什么……事?” 谢挚自嘲一句, 又问道:“那日……皇帝陛下亲临……你可曾看清他的模样?” “未、未曾!” 仆从忙向屋外望了一眼, 见没旁人又低声回道:“管事说不能直视龙颜, 但我偷偷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生得……很是高大英俊、俊朗不凡, 怕是不少京中闺秀心中的如意郎君。” “闺秀?”谢挚笑了一声, 忽而问起,“你瞧着……皇帝陛下与沈公子相配吗?” “这……”仆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能尴尬道,“这……小人没留意。” 谢挚扯了扯嘴角,闭眸回忆着那日与皇帝的会面,喃喃道:“我看着倒觉得他们两个很是相配。” 只是那皇帝虽看上去笑盈盈的、没什么脾气, 行事作风却不像个好相与的。 谢挚叹息,金陵不知又要起什么风波,不过都与他无关了。 唯挂心好友沈应一人,望他珍重。 屋中又再度归于寂静, 满院的生气都被隔绝在外,只留下一具已经死去许久的‘尸体’慢慢腐烂。 沈应自不知千里之外还有位朋友在为他祝祷,不过就算知道,他此时也无暇顾及了。沈府、谢府、何府各项事情在他脑中缠成一团,他隐隐察觉到霍祁此行并不简单,只是有些理不清头绪。 才回金陵几个时辰便出了这么多事,倒显得金陵比京城还不太平一般。 沈应一路心神不宁,送殡时摔盆驾灵也十分不经心。沈家人在背后盯着他的眼睛都要冒出火花了,沈应也没管他们。送沈轶山的棺木往坟地去的路上,沈应似乎在人群中瞧见了潘小钗和周远,再仔细看去却不见了父母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心中再度升起疑惑。 潘小钗、周远、沈轶山三人之间的恩怨,也是缠绕在沈应心头已久的一个谜团。 沈轶山的名声不好,但外头传潘小钗和周远的话也不好听。 沈应一直想向父母问个究竟。 可奈何每每提到过去的事,不是潘小钗岔开话头,就是周远长吁短叹,说来说去也说不到重点上,沈应知父母不愿提起往事,后来也就渐渐没提。 但沈二叔在灵堂上的话,又激起了沈应的疑惑。从前外头也有人这样传,他心里也曾这样想过,但他知道不可能。 他希望自己可以是周家真正的儿子,但他了解父母的人品性格。 他们不会做那种事,而且若他不是沈家的儿子,潘小钗绝不会让他迈进沈家大门一步。 这样一想沈应心头愈加愤怒,灵堂上沈二叔说得斩钉截铁。沈家怀疑潘小钗在与沈轶山和离前便不贞洁。若他由着这盆脏水泼到父母身上,实在枉为人子。 沈应握紧拳头,向送灵的沈二叔看了一眼,双眸眯了眯。 人群中有个人看到他这神情,在心中好笑地叹了声‘这肥头老鼠看来要遭殃’。 夜间沈家停灵在祖坟旁的寺庙时,沈应指使了个机灵小厮去撺掇沈二叔跟前的人偷偷喝酒赌钱。 沈二叔比沈轶山还不如,酒色财气是样样沾染。他手下的人也知晓他的毛病,没一会儿就把他也请进了酒局。沈二叔与沈轶山的关系也一般,才没那心思为这位兄长斋戒,乐呵呵地便进了这酒局喝起酒来。 沈家小厮早已经趁机溜走。 沈二叔也不知何人组的酒局,喝得全无防备。喝到半途,他尿急跑到外头墙根底下方便。他醉醺醺地倚着墙壁,压根没察觉到身后有个人举着拳头在向他靠近。 ‘啪嗒’一声。 空寂的寺中,传来石头被踢动的声音。 “谁?” 沈二叔警惕回头。 月色之下,偌大的院中明晃晃地连个鬼影都没有。 想起沈轶山的灵柩还停在大殿,沈二叔咽了咽口水,后背涌起一阵凉意。 “大哥你还灵也别找我啊!”沈二叔慌张地系着裤腰带,“要找就去找潘氏那个贱人,对不起你的人是她又不是我!还有那个周远,那对奸夫□□现在郎情妾意快活得很,你难道看得过眼?快去索那对奸夫□□的命,快去索那对奸夫□□的命。” 边说着边屁滚尿流地跑了。 沈应在墙角的树后挣扎着,不断用拳头捶着身后捂着他嘴巴的人。 听到沈二叔骂父母是‘奸夫□□’,沈应更是气上心头。 他此刻恨不得冲出去把沈二叔揍得连他亲爹都认不出来,却无奈他根本没法挣脱身后人的禁锢,只能用力捶着身后人。 “唔——” 沈二叔逃走后,那人发出一声闷哼。 沈应捶人的动作顿住,那人顺势放开沈应。沈应回头,看见月色之下俊朗如玉的霍祁捂着胸口向他叹气:“你不是读书人吗?力气怎么这么大。” 沈应停顿了半晌,最后还是一拳捶在霍祁的胸口。 “你来管什么闲事!” 骂完还要冲出去打人,霍祁忙去拉他:“咳咳你做事怎么这么冲动,拳头能解决什么事咳咳。” 沈应那一拳是真捶实了,霍祁捂着胸口咳个不停,还要顾着不被旁人听见。 霍祁当皇帝这么多年,何时这么委屈过? 他都快被自己对沈应的真情感动了。 他一路拉着沈应回了沈应在寺庙中借住的房间,只是仓促间却没发现廊外有人。那夜间出来放水的沈家小仆,满脸吃惊地看着沈应跟个男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房间,犹豫片刻还是转身告状去了。 房间中的霍祁和沈应,却不似那小仆想的,正在做什么活色生香的事。 两人正对峙着,沈应双手抱胸气冲冲地站在房间中央。 “你拦着我干什么?” 霍祁捂着胸口又咳嗽了几声,他扶着桌子坐下晃了晃桌上的茶壶,见有凉水先倒了两杯。霍祁饮了一杯,又问沈应喝不喝。 沈应见他神情有异,以为自己真的打伤他,半愧疚半怀疑地坐到他身旁。 “你没事吧?” 沈应伸手去抚霍祁的后背。被霍祁猛地抓住,顺势往怀中一拉,沈应一个踉跄差点跌入霍祁怀中。 霍祁凑上前,笑嘻嘻说道:“刚才还有事,现在温香软玉在怀,再有事也没事了。” “那你还是继续有事吧。” 沈应推开他,自个儿回到凳子上坐好。霍祁摇头嫌他没情趣,沈应偏头看他:“对不起,我的情趣只对情人有,不知道仁兄算哪根葱哪门蒜。” 他捏着霍祁的脸左右看了看,满脸都是嫌弃。 “这下不藏头露尾了,更认不出是谁了。” 他扔开霍祁。 霍祁摸着自己的脸笑了笑,又看向烛火下映出的沈应的脸。 寿宴上留下的划痕如今只剩下浅浅一道红印。 霍祁失神地看了片刻,抬手轻轻一抚,忍不住倾身在那道红痕上吻了吻。沈应倏地站起身来,捂着脸颊骂道:“登徒子!” 霍祁失去支撑,差点跌到地上。 他撑住身体,暗骂了自己一声,面上却仍旧笑嘻嘻地说着。 “害羞什么?又不是头一回。” 沈应懒得理他,直接啐道。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我喜欢你,愿意与你要好,现在……”沈应顿住,改口道,“你也要点脸吧,上回见面还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又来嘻嘻哈哈,你这忘性未免也太大。” 霍祁慵懒地靠在桌边,慢吞吞地笑道。 “原来还是为了我上回对你发火的事。你当着满朝文武给我没脸,我又不是菩萨,心里当然也会有气。伤了你的脸……” 霍祁又伸手想去摸沈应脸上的红印,沈应一把拍开。 霍祁悻悻收回手:“伤了你的脸,我心里也疼。刚才我也被你打了几拳,再多的气你也出了,别生气了。” 他就这样简简单单,将两人间的矛盾说成一时之气。 沈应偏头叹息一声。他心里知道事情说得太清楚,只会让场面更难看。若不想再跟霍祁争吵,沉默不语才是此刻最好的解决方法,却还是忍不住点破。 “霍祁。” 沈应低头望着两人映地面的影子, 两人明明离得不远,那两个影子却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分作了两边。 “我也希望自己只是一时之气。” 听到这句话,霍祁脸色骤然一变,好半晌再没说话。 沈应说完瞟了霍祁一眼,见他脸色难看,终究不忍他如此难堪,又转而问起。 “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动手。” 若不是霍祁拦着,他今日非要沈鸿晖见见血不可。 霍祁偏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再带嬉笑,他动作懒散地给自己又倒了杯凉水。 “我要是没拦住你,你准备干什么?”霍祁讥诮道,“像你当初打我一样,也打那肥头老鼠几拳?打完你准备怎么收场?等我再去救你。” 沈应抱胸别过头去:“这次不用你。” 选在夜深人静作案,就是不想被人抓住。要不是霍祁阻拦,他早就打完人回来睡觉了。 听他口气这样大,霍祁笑起来:“好,看来你在金陵还有不少靠山。但只让那肥头老鼠伤筋动骨一顿,难道就能出得了你心中的气?” “总好过什么也不做,放他逍遥。”沈应有些回过神来,“你想做什么?” “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出气居然只会动拳头,沈探花还真是叫朕对读书人一词刮目相看。” 霍祁讥讽,沈应冷眼回头看他。 霍祁咳嗽一声:“我什么也不想做,要看你想做什么。” “你不让我动手打人,我还能做什么?毁了他的名声?整个金陵老一辈,名声第一臭的是我那个现在还躺在大殿上的亲爹,名声第二臭的就是我这个亲叔叔,他的名声我想毁都找不到地方去毁。” 全都是破绽,反而无懈可击。 霍祁出主意:“你可以想办法,让沈家那位老太爷把他赶出府去,让他穷困潦倒、流落街头。” “你憋点好吧。”沈应白他一眼,“沈老太爷就两个儿子,刚死了一个,就剩这一个了。只要沈鸿晖没犯天条,他就不可能把这个唯一还在世的儿子赶出家门。” “那就……” 霍祁用手指拨了拨茶杯,抬起含笑的眼眸向沈应望去。 “让他犯一犯天条。” 图穷匕见。 沈应悚然:“你想对付沈家。” 霍祁笑着摇头,拉过沈应的手,用茶水在沈应手心写下‘世家’两字。他一放手,沈应急忙收回掌心握住,又向门外窗外看了一眼,像是怕谁偷窥了去一般。 “为何?”沈应不由问。 这才是霍祁登基的头一年,他先动科举,又动世家,仿佛就是看谁不顺眼就要折腾谁,全没个章法,沈应都搞不懂霍祁要干什么了。 若是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与内阁刚刚斗过一场,现在休养生息才是上策。 结果他又马不停蹄地来折腾金陵的世家。 也不怕世家和内阁联合起来压制他。 霍祁笑起来:“你刚才是不是在为我担心?” 沈应嫌弃:“我只是搞不懂你的心思。” “很简单,不用猜。”霍祁道,“都是为了你。” 沈应怔住,而后冷笑一声:“你这是又要拿我做筏子?” “动科举,是因为你觉得科举不公。动金陵世家,是因为你想要我舅舅何荣也受到应有的惩罚,但只要金陵这些世家还沆瀣一气,我就做不到这件事。”霍祁摇头,“不管你信不信。” “沈应,我从来都不想做你的敌人。” 第 46 章 捉奸在床 ‘你要做朕的敌人吗?’ 撕心裂肺的质问钻进沈应的脑袋, 沈应痛得身子晃了几下,抬手撑住桌子才站稳。 “你怎么了?” 霍祁也发现他面色不对,急忙伸手来扶他。沈应反握住他的手, 抬头望着那张染上慌乱的脸, 眼前却闪过一双猩红的眼眸。 是身穿龙袍的霍祁在质问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何荣?他是朕的亲舅舅!’ “你怎么了?可是身体又觉得不适?”霍祁有些着急,“我就知道那民间大夫医术不行, 我立即传信回京城, 让余松派两个太医来。” 沈应紧紧握住霍祁的手,怔怔问道:“何荣可是你的亲舅舅。” “你舍得处置他?” 霍祁一怔, 微微笑道:“即便他是我舅舅,做错了事也得付出代价。” 霍祁愿意大义灭亲, 明明是件好事, 沈应却感到心头一阵怅然若失。 他好像在等谁跟自己吵上一架, 关于什么秉公持正、骨肉亲情, 可是对面那个最有可能跟他吵的人,却说他要大义灭亲。 好像……也就没什么可吵的了。 “哦。” 沈应失望地应了一声, 坐回桌边。霍祁想查看他的情况, 被他推开。 霍祁不解:“我又犯了你什么忌讳?你现在的身体感觉如何?算了我叫武柳去请大夫。” 霍祁起身欲出门,却被沈应拦下。 沈应:“没什么大事,一路颠簸回了金陵就跑来送葬,没休息好罢了。” 他的头痛缓和了些,脸上也装出没事的神情。霍祁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沈应拿出他对付自己的手段, 转移话题说起。 “嘴上说是为了我,心里恐怕全是自己的谋算。你直接告诉我,何家人究竟哪里惹了你,让你突然想对付他们。” 霍祁双眸盯在他苍白的脸色上, 心里还是想拉他去看大夫,嘴上却回道。 “知我者探花郎是也。”他伸手想为沈应倒杯水,但想起是凉水,又停下动作转而向沈应说起,“你知道今早何缙拦谢家的船,是为了找什么东西吗?” 沈应偏头回忆着早些时候,何缙在船上的说辞。 “他说是有件托谢家运送的货物,在谢家船上丢了,他怀疑是谢家监守自盗。” 霍祁笑:“还调动了官船来拦船,真是好大的排场。” “他运的那件货物是宫里的东西?”沈应有些明白过来。 听他如此,反倒是霍祁有些惊讶。他看向沈应,眼中闪过欣赏的笑意。 “你也知道这件事?” 沈应撇嘴:“我的画作无端出现在国舅府,我心中总会有疑惑。在国舅府上住的那段时间,我曾向府上小仆打听过,挂在观水阁中那幅《瑞鹤图》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都说是何缙从金陵寄来,让他们特意挂在观水阁中供你观赏的。” 霍祁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心思。” 何缙分明就是想向霍祁示威,他在对霍祁说,就算霍祁知道何缙在偷他的东西,但也不能把怎么样。 一想到自己的东西,被何缙那个兔崽子偷出宫中使用,霍祁就恶心得不行。 那厮居然还敢向他示威。 霍祁若不杀了他,再将他五马分尸,实在难平心中之气。 沈应听得直皱眉头:“倒也不用那么残忍吧,他就是偷你的东西用,最多算犯上不敬,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何必闹得五马分尸那么严重。” 沈应想起今日在官船上见到,何缙腰间佩戴的一个绘着金云玉花的玉佩,霍祁似乎也一个。 沈应忽然噗嗤笑出声来,上下看看霍祁。 “他别是对你有意思,又因为与你是表兄弟关系,不能将这份感情公之于世,所以才让人偷你的东西送到金陵去,以慰相思之苦。” 霍祁冷漠地看着他,沈应弯腰大笑起来。 “可怜何家表哥一片痴心,陛下你就从了他吧。” 沈应乐不可支,笑到肚子发疼。霍祁无奈摇头:“我本来想放过你的。” “你说什么?” 沈应偏头想听他说话,却被霍祁一把抱住,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挟持到了床上。沈应吃惊,刚刚在床上坐稳立马抬手挡住霍祁:“佛门清净地,你干什么?” 霍祁低头对他一笑:“我也对你一片痴心,你就从了我吧。” 双眸凝视着沈应的眼睛,眼底放出柔和的光芒。 像是在玩笑,又像是在说真心话。 沈应胸口有些发烫,不提防被霍祁撬开齿关深深吻住。沈应骤然屏住呼吸,在咬与不咬间犹豫了片刻,那人已经停下动作,抬起身子冲他眨了眨眼。 沈应别过头冷静地深呼吸了几下,才向霍祁开口。 “你明日要是遭天打雷劈,我一定第一个放烟花庆祝。” “你才舍不得。” 霍祁放松地躺到沈应身旁,双手枕在脑后:“若只是偷些寻常对象,朕也不至于这般气恼,偏偏那何缙太放肆——他让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霍祁的眼中泛起丝丝寒意。 “这回只怕太后也保不住他了。” 沈应眼睛盯着霍祁,心头升起些许异样的感觉,他咬着嘴唇问道:“什么不该动的东西。” 霍祁转头对他做了个口型。 ‘玉玺’。 沈应的心脏几乎被炸开,他忍不住提高音调:“什么——” 窗户像是被什么砸了一下。 沈应翻身去看,霍祁忽然从后面搂住他,咬着他的耳朵低低笑道:“我们两个要是现在被抓到,算不算被捉奸在床?” 说完又将沈应往前推了推。 “快去迎贵客。” 外头静悄悄的,哪来什么贵客?沈应正疑惑间,远远传来一阵吵闹声渐渐接近,沈应皱了皱眉头走下床,想要出门去查看情况。 未等他走到门前,那阵吵闹声便在他的门口停下。 有人轻敲了房门一下。 “大少爷——” 那人才说了三个字,就被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你那么客气干什么?想要给那奸夫翻窗逃走的时间吗?” 奸夫?!沈应下意识往床上望去。 门外沈鸿晖恼火地推开敲门的小厮,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中,沈应站在床边,右手撩着帘子,回头与众人尴尬地对望着。 “……不知二叔和刘管事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沈老太爷最信任的管事刘忠带着一众小厮、护院,与沈鸿晖一同站在门口。 方寸斗室中,一眼望尽只有沈应一人。 刘忠犹豫着,恭敬地向沈应行了一礼。 “回大少爷的话,是老爷听寺中的师傅说,今夜寺里好像进了贼,老爷怕您这里有闪失,特意吩咐小人带人来看看。” “有贼?” 沈应疑惑,他顺势撩开帘子往床上看了几眼,像是在找有没有贼藏在里面,没找到人后又大大方方地让开。 “那得好好找找,可别让那些奸贼逃了。” 沈应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眼,把刘忠看得汗流浃背,想到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不由偏头瞪了身旁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厮一眼。 沈鸿晖却不信沈应真的清白。 “可不是得好好找找,万一错漏了些什么脏东西,扰了我家大少爷的清静可就不好了。” 他嚷嚷着,大步走进房中,越过沈应直接翻找起床帐来。 他走过沈应时,沈应直接捂住鼻子,皱眉说道:“好大的酒味,那小贼莫不是个酒鬼,逃走时不慎将酒坛跌在了二叔身上。” 沈府小厮面面相觑,不敢多话。 今夜沈鸿晖在寺中喝酒一事,众人多少都有听闻,除了暗中说句荒唐以外,也没人敢多管,更没人敢往老太爷面前报。 现在刘忠在跟前,他们更是只敢当鹌鹑,把头缩起来。 沈鸿晖找了一圈没找到奸夫,愤恼地把枕头往床上一砸,转身就要离去。 沈应冷笑一声:“二叔且慢。” 沈鸿晖回头看他:“大侄子还有什么事?” “劳烦二叔为我操劳。” 沈应走上前先向沈鸿晖行了一礼,忽而又暴起拎住沈鸿晖的领口将他拉近。 “别当我沈应是好欺负的!今日之辱,他日必要你百倍奉还,到时候你跪在地上向我母亲磕一千个头,或许我会饶你一命。” 他最后两句话说得极轻,门外站着的人没有一个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有站在他近前的沈鸿晖被气得瞪大双眼。 “你——” 沈应放开沈鸿晖领口,退后又躬身向他行了一礼,语气郑重地说道。 “二叔,虽沈应在外亦曾听闻你与父亲关系并不和睦,但终究你们是两兄弟,今日是父亲出殡之日,祖父祖母伤心至极,你却在父亲停灵之所喝得这样酩酊大醉,实在辜恩负义、叫人不齿。” “我——” 沈鸿晖欲辩驳,沈应却不叫他说第二句话。 “二叔,为了孝义二字,这些话侄儿不得不说,得罪之处还请你多多海涵。” 沈应身子越躬越低,每一句都狠狠拿捏住孝义二字,但显得对面的沈鸿晖在欺负他一般。 可不是欺负?大少爷刚刚死了父亲,这二爷就带着人马来他的房里搜野男人。 沈家小厮、护院纷纷交换了个眼神,心里都感叹这大少爷未免也太可怜。从小被放在外面养就算了,爹死了还要被人这样欺负。 沈鸿晖气急败坏:“你这不知被谁弄过屁股的贱□□,敢拿孝义二字压我——” “二爷!” 刘忠声音骤然变冷,他向身侧护院使了个眼色,有两个护院立即上前一个捂嘴一个拉人,把沈鸿晖拉出了沈应的房间。 沈鸿晖‘呜哇乱叫’着把拉走,刘忠躬身向沈应道。 “打扰大少爷休息,是小人的罪过。待丧事过后,小人必好好向大少爷赔礼道歉。” 说完便告辞离去,沈应笑着送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立马回头看去。他往桌下床下等刚才沈鸿晖看过的地方又寻了一圈,低声喃喃道:“怪了,他什么时候学会飞天遁地了?怎么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正说着,忽然窗台响了一声,屋中袭来阵阵寒风。 沈应身子颤了颤。烛火摇晃,桌边映出第二个人影。沈应汗毛竖起,屏住呼吸抬头。 武柳一手持紫砂茶壶一手拿茶杯站在桌边,歪头跟沈应对视着。 沈应松了口气,从床边站起:“装神弄鬼的,吓我一跳。” 他斥了武柳一句,又往他身后看去,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家主人呢?” “陛下回去歇息了。” “歇息?”沈应提高声音。 霍祁刚刚才戏弄轻薄了他一通,现在武柳居然跟沈应说他已经回去歇息了。他睡得着吗! 武柳点头:“陛下说,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多说也是无益,不如回去睡觉。” 刚刚沈应才把沈家二叔气得跳脚,现在换他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多说也是无益是什么意思?” 武柳:“你与陛下心意相通,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 见沈应不说话了,武柳皱了皱眉头,尽力帮沈应思索着:“陛下的意思可能是,他知道你会帮他,所以不用再多说了。” “帮他?帮他对付金陵世家?帮他对付沈家?”沈应忍不住反驳,“我是发了癫,才会帮他对付自己的家族。” 武柳沉吟:“如果你知道你母亲过去的事,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沈应骤然僵住,双眸紧紧盯着武柳:“你知道什么?” “我没有给你讲故事的义务。”武柳冷冷摇头。在沈应动怒前,他又紧接着说道:“但陛下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这段往事,有空的时候可以去谢府求求他。” 沈应被气得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抽搐。 他咬牙切齿:“他也是发了癫,才会指望我去求他。” “随你。” 武柳漠不关心地把手上的紫砂茶壶和茶杯放下,准备离去。沈应扫了一眼茶壶茶杯,好奇又烦躁地叫住他:“那是什么?” “陛下让我给你带的热水。” “热水?”沈应不解。 “冷水伤胃,热茶伤神。你既然身体不适,喝点热的比喝冷的强。” 沈应目光停在那紫砂茶壶上许久,低声问道:“这是他说的?” 武柳面无表情:“这是我对你的关心,陛下只让我给你带壶热水来。” “……你赶紧——”沈应咽下喉咙里的‘滚’字,“赶紧走,走远点。” 不然沈应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关键是动手也打不过,沈应憋屈! 第 47 章 大旗 送走武柳, 沈应只当自己被这两主仆戏耍了一通,蒙头倒在床上想将诸事抛到脑后,半晌却又忍不住掀开被子。 沈应走到桌前, 摸了摸还温热的水壶。 “疯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 用武柳带来的茶杯倒了杯热水,坐到桌边慢慢饮尽。 屋中的烛火再摇曳过不知多少回, 也没带来他想见的那个人。 “指望我去求你?做梦去吧。” 沈应对着空气嘲讽了一句, 扔下茶杯转头倒回床上,蒙头大睡。 第二日乱糟糟地处理完沈轶山的身后事, 周家马车早在沈家阴宅附近等候着,沈应本想回家, 谁知刘忠前来传话说老太爷请沈应一同回府。 回府?沈应挑起眉头, 回哪一个府? 沈老太爷要回的, 自然是沈家府邸, 可沈应却不想跟着去沈家受罪。 沈鸿晖昨夜在寺中闹出的乱子,听说昨夜就被翻到了沈老爷子面前, 沈老爷子罚了沈鸿晖跪了一夜。 沈应今日要是跟着回了沈府, 多半也逃不过。 虽说老爷子未必会偏袒沈鸿晖。 但昨夜沈应让人引诱沈鸿晖身边人喝酒的事,他现在恐怕也查清楚了。 沈应现在回沈府,简直送上门被罚。 “刘管事……”沈应拖长声音,“怕是也劳烦你回爷爷一声,我……离京前得陛下嘱托,回金陵处理完丧事后要为陛下去办些事。昨日, 文统领临走前也特意叮嘱我千万别忘了陛下的嘱托,我此刻怕是得赶紧去。” 说着倒像真的不能再拖一样,边冲向周家马车边向刘忠交代着。 “请刘管事代我向爷爷请罪,等忙完陛下的差事, 我就去沈家向他请罪。” “不是少爷这……” 刘管事拦不住沈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家马车绝尘而去。 刘管事傻眼:“这叫什么事啊!” 沈应撩开车帘,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沈家人,心情大好起来。 今日来接他的是暮云,见他对沈家人避之唯恐不及,暮云还以为他昨日在沈家那边受了什么委屈,忙问起他在沈家的情况。 沈应笑着摆手:“别说扫兴的事。” 马车路过昨日见到潘小钗和周远的地方,沈应心头一动。他放下车帘,回身向暮云问起:“昨日老爷和夫人可来找过我?” “没听府里人说过这事。”暮云不解,“昨日夫人还专门嘱咐了,说大少爷忙着丧事,不准我们前来打扰。” 沈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想起昨夜武柳口中所称的潘小钗过去的事。 对于父母过去的事,他只知道潘小钗是在与沈轶山和离后才生下了他,然后又带着尚在襁褓的他嫁给了周远。 至于其中的内情,他可以说是一点也不知道。 暮云问道:“大少爷,我们接下来是回家吗?” 沈应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先去谢府一趟。” 暮云虽疑惑却还是听话让车夫调转马头,谁知马车行到中途,沈应又突然出声叫住了马车。 车夫急急勒停马车,暮云和沈应都往前晃了晃。 暮云把住车壁问道:“少爷,不去谢府了吗?” “不去了。”沈应靠到车壁上,心道若是遂了那厮的意去求他,还不叫他得意死。 沈应撇了撇嘴,对车夫说还是回沈府。 车夫与暮云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一句‘大少爷去京城待了两年,脾气越发难以捉摸了’。 不过这话他们不敢当着沈应的面说。 车夫重新把马匹牵引至沈府方向。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进着,沈应靠在车壁上思索着霍祁与金陵世家的冲突,视线落到暮云的脸上,盯着暮云看了一会儿,直把暮云看得后背发麻。 “少、少爷,是小的有哪里不对吗?” 暮云摸了摸自己的脸。沈应摇头,慢吞吞地问道:“昨日我让你打听的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听沈应问起这事,暮云忙坐直身子连连向沈应点头:“打听到了打听到了。另一队施粥的人马是何府派去的人,他们也是最近才开始施粥,所以我离开金陵时都没看到。” “何府?”何缙?沈应想起那人昨日在官船上那嚣张跋扈的样,觉得这人恐怕不会有那么好心,不过想想何国公就在金陵养老,施粥救民一事是霍祁下旨吩咐的,何国公作为霍祁的外祖父,帮衬一下也挺正常的。 只是想起官府施粥的粥棚前寥寥无人的情形,沈应总觉得哪里不对。 “金陵官衙施粥是否多有克扣?”沈应直接问,“为何我见都没人去官府那边领粥?” 说起这茬,暮云登时脸色一变。 他先撩起车帘一角偷偷往外看了一眼,见马车还在行进,路边行人都未曾向车上投来目光,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车帘,凑近沈应压低声音说道。 “这事说来也奇怪,自从何府开始施粥以后,官衙那边所施的粥就越来越稀,听说现在跟清水几乎没什么区别,筷子放下去也立即能沉底。” 沈应皱起眉头,暮云还在继续说道:“其实大家也知道江南灾民数百万,陛下的三万两就算加上朝廷的赈灾银又能顶什么事?只是金陵官衙这样的做派,怕是再过不久,就连清水也没有了。” “现在灾民中都在称颂何家少爷是救世活佛,反骂官府和皇帝陛下不仁,拿他们当猴儿戏耍。” 说到这里,暮云没再继续说下去,直瞅着沈应的脸色,生怕他因皇帝被骂伤心。见沈应表情没什么异样,暮云才放心下来。他却不知沈应听到他的消息,仿佛被惊雷劈中脑袋。 他没想到施粥的人竟真是何缙。 现在何缙在灾民中颇得人心,再联想起昨夜霍祁说何缙命人偷了玉玺,这人莫不是真想登高一呼,黄袍加身? 怪不得霍祁要对付金陵世家了。 这人要是在金陵举事,再得世家支持,不是霍祁的心头大患是什么? “老张停下,”沈应立马出声叫停车夫,“调转车头,我们去城外。” “城外?!” 车夫和暮云齐齐一惊。 暮云想起昨日城外那群流民如狼一般的眼神,仍后怕不已。他拉着沈应的袖子战战兢兢地问:“少爷去城外做什么?城外那群流民看上去都不是善辈,少爷去城外要是又撞上了他们,怕是要被欺负。” 车夫老张也跟着帮腔:“少爷,小暮云说得对。那群堵在城门口的流民,少爷可别把他们当什么可怜人,真正的可怜人早被他们赶走了。他们领头的是个叫齐旺的,他为了独占官府施粥的份例,在官府施粥前组织了伙人,把那些老弱妇孺都给赶走了。” 说着老张啧了一声:“说起来,那齐旺真不是东西,听说那些老弱中有几个饿得不行,偷偷去领粥被他们连手打了一顿,又饿身上又有伤更无人医治,爬回流民点没多久人就没了。” 老张一直留在金陵,为人又好与人交谈,金陵内外的大小事他都知道一二。 今日他开口这样说了,沈应和暮云都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 暮云瞪大双眼:“怎么会有这种事!” 沈应也讶然:“后来他们吃饱了,还时常在城外抢劫来往的百姓。” 沈应吃惊:“如此猖狂!就没人管他们吗?” “谁会管他们?”老张叹息,“不过是几条流民的命谁会在意,少爷是没看到,陛下没发话让各地救济灾民前的情形。三月时,我清晨从城外探亲回来,看见一路都是尸体,路边有两个小孩啼哭着被生生扔下了一口煮锅,旁边一个女子哭嚎着拉着动手的男子问为什么不先动手给他们一个痛快,那个男子也在哭反问女子要他怎么下得去手。” “我甚至不敢停留,只怕他们也瞧上我,把我也给煮了。” 这下暮云不再惊讶,他低头啜泣几声:“我也曾看到。” 饿殍遍地,易子而食。这样的情形,竟遍地可见。 沈应骤然愣住,心底里突然阵阵发凉,猛然间霍祁皇位的危机对他已经不再重要。 他忧虑、他恐惧、他害怕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个瞬间,正有个小孩被投进沸腾的煮锅,或正有无数个灾民在哀嚎着死去。 而沈应本可以救他们。他可以吗? “去城外!”沈应发话。 老张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多,反而换来他态度更加坚决。 “少爷千万不能冲动!”老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知少爷心善想救他们,但就我们几个空手去能顶什么用?不如回家让老爷捐些钱粮给官衙,请官府派兵去赈济。” 沈应撕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神空空望着远方。 是啊他此时去城外又能做些什么?昨夜霍祁说他行事冲动,他还不认。如今看霍祁真是没说错他。 沈应闭眸叹息一声:“回家。” 老张终于把他劝回,再不敢给他反悔的机会。他给暮云使了个眼色,示意暮云扶好沈应,转头就扬鞭启程。 马车一路飞奔到周府门口,就跟有谁在后面追一样。 暮云被晃得下了车还在作呕,沈应却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下车时脸上仍挂满了忧虑。 他一路都在思索赈灾事宜,以小窥大,金陵才多少灾民,赈灾都能敷衍成这样。 想想江南数以百万的灾民。 朝廷的赈灾钱粮不知能有多少,可以进到他们的嘴巴。 沈应眉头紧锁,来迎他的山溪不解地向暮云发问:“少爷这是怎么了?难道被沈家欺负了?” 暮云向他摆手,还没来得及做解释,山溪自作聪明道:“哦少爷一定是知道袁老爷他们来了,不想见他们。” “袁老爷?”沈应停下脚步,“袁彬伯父?” 袁彬与周远还有谢挚的父亲谢良都是金陵商会成员,几家常来常往。周远是爱炫耀孩子的性格,沈应从小到大日常在这几位伯父面前的任务就是…… ——来小应儿给你袁伯伯背背你刚备的三字经/诗经/论语等等。 所以一般周远在场的时候,沈应是不想跟任何长辈碰面的。但今日…… 沈应追问:“只有袁彬伯父一人,还是商会的人都来了?” 山溪点头:“商会领头的几位老爷都来了,说是今年要改选商会总商,他们想选老爷,所以专程来跟老爷商议这件事。” 选周家阿父当总商?沈应心中也生疑,金陵商会选了十多年总商,周远也就竞争了十多年的总商。虽然周家家财万贯生意做到大江南北,周远每年也给商会捐大把银钱,但商会的人总嫌他家是女人当家做主,不肯遂他的心愿。 今年怎么反倒主动送上门来了? 不过听到袁彬等人在此,沈应心头忽然浮现一计。他向暮云一笑:“真是瞌睡了就来枕头。” 说完就大步向周远等人议事的花厅走去。 才走近没两步,沈应就听到里头传来周远不屑地哼哼:“袁兄不必多说,我知道我家是女人当家做主,我失了男子气概,不配坐总商的位置。” “周兄这是说哪里话?嫂夫人是英雄豪杰,陛下亲封的一品夫人,这些年来嫂夫人更是为你持家守业,羡煞我等。而你对嫂夫人的爱重,更是我们这些人之间的美谈。你这样的人若不能当总商还有谁配当总商?” “就是就是。” 众人也纷纷应和,周远还在宣泄过去的不满:“话别说得太早了,我还卖子求荣。” “什么卖子求荣,你当我不知,应哥儿是正儿八经考上的探花,陛下看重他也是正常事。”袁彬推了周远一下,又低声嘟囔道,“何况……能卖也不错了,别人想卖还没这个机会呢。” “那你去卖啊!”周远指着袁彬大骂,“你倒是想卖,皇帝小子能看上你这张老脸吗?” “你——” 袁彬几欲翻脸,想到沈应以及沈应背后的皇帝还是忍耐了下来。他强挂着笑脸说道:“应哥儿人生得好又仕途得意,被人传几句闲话也是正常的。你跟他们急什么,难不成真想上赶着认自己是皇帝的老丈人。” “就是就是。” 见周远又要发火,袁彬忙赌咒发誓:“我可是绝对没传过半句这种闲话的。” 周远低眸瞥他一眼:“惯会说好话,我知道你嘴上没说过,所以我今天才让你进了我家大门,但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下袁彬都无奈了:“以言定罪本来就够荒唐了,你还要给我定个‘腹诽罪’不成。” 沈应走进花厅向众人笑道:“什么腹诽罪?袁伯父最近在读资治通鉴吗?” 沈应知道刚才的话题他横插一脚只会尴尬,所以选了个最能装傻的时机。 商会众人见到他也是一惊,也不知刚才的话他听是没听见,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纷纷起身向沈应行礼。 “草民等人拜见沈大人。” 沈应忙一一扶起:“诸位伯父折煞我了,你们从小看我长到大,我就是当上宰辅也是你们的侄儿,当不起你们这一拜。” 这话听得人舒心,袁彬心道这沈小子可比他便宜老子说话好听多了。 商会其余人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 其实他们选周远当总商,也是为了讨好沈应,能跟沈应直接见上面是最好的。 殷勤也能献对地方。 袁彬拉着沈应,泪津津道:“没想到昔日三尺童儿如今已长成潘安宋玉,还考中了探花,我跟婶子在家里听到这个消息都高兴道不行,你婶子特意让人给做了个金如意给你,想求菩萨护佑你事事如意。” 周远听到他的肉麻话,不由用鼻子哼了一声。 袁彬理也没理他,自顾自地叫人把金如意拿来,真是好大一柄如意,足有两尺多宽,上面还镶嵌了一排的红宝石。 沈应都看得晃眼,其他人也急忙跟上:“别只看他的,我这也有。” 原来这些商会叔伯今日虽是来找周远商议事情,却都给沈应备了大礼。 周远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最后直接端着茶坐到一边,边喝茶边奚落众人的礼物。 “范峰,袁彬送金如意你就送玉如意,天天就知道跟风能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江元你那个花瓶再大点能把周兴都装进去了,你准备让我儿用来插什么东西,长寿松吗?郑义你那……哎呀烫!” 沈应用手肘动了周远一下。 周远一时没端稳茶杯,差点被烫到。他匆匆把茶杯放回桌上,正要数落沈应做事不经心,却见沈应冲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先别说话。 周远怀疑地看了沈应几眼,还是听话地闭上了嘴巴。 沈应向众人拱手:“沈应在这里先谢过众位叔叔伯伯的美意,只是这些礼物都太过贵重,我确实不能收。” 袁彬道:“沈侄别与我们见外,我们没什么事要求你帮忙办的,这些东西可不是行贿受贿。” 众人附和袁彬,沈应笑着摇头:“袁伯父想左了,沈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下有件大事想要同众位商议,这些礼物或许你们留着更有用。” 大事?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倒有些担心是不是这些东西没喂饱沈应? 沈应扫过众人的神色,微微一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叔叔伯伯们最近可曾听闻,陛下从私库中拿出三万两用作赈灾的事?” 沈应心道总不能老让霍祁拿他作筏子,他也要扯霍祁当回大旗看看。 第 48 章 好东西 听他提起皇帝那三万两赈灾银, 商会众人面面相觑。 老实说一句,这三万两落在他们眼里多少有些不够看。 从前江南水患,朝廷赈灾钱粮都是百万计, 今年户部抠抠搜搜拿八十万两, 也不知进了谁的口袋,皇帝怜悯灾民从私库拿钱赈灾, 居然就拿出三万两。 他们都是金陵巨富, 随便一个家产拿出来填满十个秣陵湖都绰绰有余,对区区三万两当然看不上眼。 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笑皇帝穷酸。 但这话可不敢拿到沈应面前说, 这应哥儿已经做了皇帝的枕边人。他们在他面前嘲笑皇帝,跟当着皇帝的面打他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听说当今陛下, 是个嗜杀之人, 他们可惹不起。 袁彬在心里抹了把汗, 面上仍笑呵呵地回答:“自然知晓, 陛下不忍灾民受苦,特赐下三万两白银赈济灾民, 又命各地开仓救济江南来的流民。陛下仁心仁德, 真是令我等钦佩仰慕。” 袁彬马屁拍得浑然天成,半点不做作。 但沈应听到他说对霍祁钦佩仰慕时,不由想起刚才他向周远说的那句‘想卖卖不成’,表情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周远也是好笑地摇头晃脑摆弄着手中茶盏,嘲讽意味十足。 真是亏得袁彬好脾气,加上他有个好儿婿, 才没有被人直接一杯茶泼到脸上来。 沈应调整好表情,低头叹息道:“其实三万两不过杯水车薪,陛下又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沈应估摸着,霍祁拿钱出来的时候, 是真的只有三万两。 “只是户部欺陛下年轻,陛下亲自下旨调银援济江南,他们以诸多理由推脱,最后只勉强给出八十万两,比以前要少上数十万两。陛下心知这是户部‘欺生’,拿出三万两来,一是要跟户部打擂台,二……则是为看看各地官员的态度。” “各地官员的态度?” 商会众人低呼一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都是商海沉浮多年之人,都听懂了沈应的言外之意,只是心底还在琢磨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袁彬稍谨慎一些,抬眸看了沈应一眼,没再接话。 沈应气定神闲。 送来大花瓶的江元先沉不住气。 “世侄这话的意思是,皇帝陛下想借这次赈灾,选出对他忠心耿耿的官员委以重任?” “江伯父说得客气了,我怕陛下这次不只是要对忠心的官员委以重任。”沈应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知道叔叔伯伯们,知不知道前段时间京城科举腐败的那件案子?” 众人顿了一下。 怎么会不知?一道口谕要二十四个官员的命,那些官员的人头听说现在还挂在贡院门口。 想起这位陛下的手段,众人都不寒而栗。 周远都忍不住插嘴:“应儿,你的意思是……” 沈应咳嗽一声打断周远的话,同时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这位陛下,只喜欢对他忠心的人。” 周远也有些回过味来。 “怪不得贾仁那边一开仓赈灾,何家就立马也跟着派人施粥,原来是为了讨好皇帝,他家是皇亲国戚肯定比我们知道内情。” 周远恍然大悟。 “谢良那厮肯定也知道这事,听说何家施粥的米都是直接从他家拉的。这厮早早搭上了何荣,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现在要是被他抱上皇帝这条大腿……” 他狠狠一拍大腿:“今年总商选举,我不是又要被他压一头?气死我了!” “不行!应儿你赶紧去叫人库房拿钱,我们家也要施粥!何家施多久我们就施多久,你再给皇帝写封信去让他放心,告诉他我们周家做好事一定不会落于人后!你爹我绝对不会输给谢良那厮!” 沈应:“……” 阿父,我就是专门找个来帮腔的托儿,可能都没有你这么像回事。 其余人原本还跟袁彬一起犹疑,见他如此激动,情绪也一起被点燃。 谢良给何缙供米的事他们也知道,听说供的都是好米,还不收一分一毫。他们原先还在背地里骂谢良狗腿子,谁知道人家背后藏了这么深的谋算。 想当年何家还没发迹时,商会中大家纵然赚得有多有少但基本上算是平起平坐。 谁知先帝几位,何家突然翻身。 谢家仗着几门远亲搭上何家,从此就眼高于顶,用鼻孔看人了。 这回沈应都把机会送到他们面前,他们要是再让谢良独美于人前,金陵商会干脆就直接解散,他们都回去种地算了。 “世侄也算我一份。”“还有我还有我。”“我也出一份。”…… 众人纷纷应和,只剩袁彬一个许久不语。 他默默地打量着沈应,似乎是在猜测沈应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应微微向他一笑,又忙回身拦下已经要亲自去库房提钱的周远。 “叔叔伯伯们别慌,诸位既然有心救济灾民,总要有个章法。我们各家做各家的,倒是做了好事却没人记得,岂不是辜负了各位?” 这会儿换袁彬说话了:“沈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换了官职为称,显然已经十分不信任沈应。周远差点跳起来,指着鼻子问他又是什么意思,幸而被沈应拦下。 沈应心中早有了主意,但也无妨此刻和盘托出。 “我的想法是,商会与官衙合作,我们出米粮由官府负责施粥,免得施粥时流民乱来,与商会施粥之人起了争执,到时候无论哪方有了损伤都不是好事。” 听到与官府合作众人又都犹豫起来。 江元等人:“这……” 他们都是长期与金陵官衙打交道的人,哪里不知道金陵官衙那就是头喂不饱的饿狼,若是施粥一事由官府主导,只怕他们出一百两就有八十两会落到贾仁手里,剩下的二十两还不知道能不能全部到灾民手里。 倒不是说他们真的关心那些灾民能不能吃饱穿暖、 只是花了一百两却只能干成七八两的事,他们觉得不划算。 商人本性,难免,难免。 沈应也知道他们心中顾虑,只是想起老张嘴里的齐旺,更不知流民中还有多少齐旺这种人,若不出官兵镇压到时候出了事,恐怕商会也要受波及。 但沈应也不愿意这连哄带骗刮出来的钱,变成了金陵官衙嘴里的肥肉。 看来怎么也要去谢府跑上一趟了。 沈应拱手:“诸位叔伯别急,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担心什么。我会与贾守备商议,让官衙只出兵帮我们派送米粥,至于米粥的准备还是要请各家,到时候请你们在各家的粥桶上都贴上自家的字号,也好叫人知道是我们商会各家在支持皇帝陛下。” 袁彬仍在犹豫:“贾守备只怕不会那么轻易同意只派兵。” 倒是江元不耐烦地拉了他一把,嘴里嚷嚷道:“他敢不同意,应哥儿可是皇帝的……” 周远大声咳嗽。 江元立马收声,尴尬改口说道:“应哥儿可是前岁探花,京城回来的大官,贾守备怎么也要给他点面子。” 沈应当做没听到他前面一句,笑盈盈地回道:“江伯父说得是。” 跟霍祁呆得久了,他装模作样的本事也见长许多。 看得周远都频频向他侧目。 此番不消说,自然是大丰收。商会各家都在沈应处报了名,要亲自参与赈灾,连最后还是怀疑沈应的袁彬也不敢落于人后,报名后又主动包揽起联络各家的工作。 救人宜早不宜迟,沈应当即请各家回去准备,自己写好名单就去联系官衙。 不过他心里有数,知道找贾仁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最后也未必有用,还是要去找朝廷那个最大的头儿才有用。 只是写名单时,沈应又怀疑起一事。 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满脸猜疑地看着这份名单。刚才他在商会叔伯面前说的霍祁心思,其实都是他乱扯来骗钱的,但仔细想想霍祁拿三万两出来赈灾,难道真的不怕旁人说他穷酸? 闻弦音知雅意。 皇帝用三万两明说了自己没钱,各地只怕会有不少如金陵商会这般知情识趣的,为了讨好皇帝,会主动向朝廷捐助赈灾银。 沈应若有所思地用笔帽敲了敲名单。 “我怕不是又给他利用了?” 他摇头一笑,低声骂道:“心眼真多。” …… 沈应写好名单,连马车都没套,直接去后院马厩选了匹马,骑马去了谢府。路上他又想起自己被霍祁发配边疆的那几匹大宛良驹,当即心疼不已。 若是霍祁在前,他恨不得当场再捶霍祁两拳。 沈应走进谢府,问清‘谢挚’还住在原来的院子后,直接向门房了扔句‘我与你家大少爷有约’,便只身闯了进去。 他从前在金陵时,也是谢家常来常往的人物。 门房甚至没反应过来拦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去了。 门房懵懵地转头问同伴:“我们是不是该拦住沈少爷?” 同伴急急摇头:“拦什么?你忘了老爷昨日的吩咐,说是若沈少爷来找大少爷,一律不准拦。” “我倒是忘了这茬。” 门房懵懵地点了点头,两人又开始一起望着大门发呆。 …… 沈应气势汹汹地来到谢挚的团松院,一路果真没人阻拦。他虽心有疑惑却无暇多想,走进院子沈应看见霍祁搬了张凉榻睡在院中的大松树下,边上还点了香炉,放了茶壶,真是好不惬意。 他本应生气,只是此情此景好若似曾相识。 沈应怔了一怔,心中的怒火竟不知去了何处,只余满腔的怀念。 他停在原地,怕惊扰这场幻梦。 松树下霍祁低低笑了一声,睁开双眼向沈应望来。 他仍旧作着谢挚平常的装扮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那一双眼睛太过风流多情,沈应都怀疑谢府的人怎会认错。 如果是他,他就绝对不会认错。 “真是稀客。” 霍祁笑了一声,从榻上翻身而起走到沈应跟前。他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沈应,双眸似有星辰。 “你想我了?” 沈应抿了抿嘴唇白他一眼,将自己手中的名单向霍祁脸上扔去。霍祁抬手接住也不恼怒,反而笑嘻嘻地问道:“这是什么?” 他翻开名单随意看了两页。 沈应:“金陵商会中,愿意捐款赈济金陵内外江南水灾流民的富户名单。” “好东西。” 霍祁眼前一亮,立马重新翻开起这份名单:“这些都是忠义之士,等我回京城后定要好好嘉奖他们。” 沈应哼了一声,直接向他要起护卫施粥队伍的人马来。 “好办好办,”霍祁打量着名单,头也没抬地向院中吩咐,“武柳去找文瑞,务必把这事给沈大人办妥。” “是” 武柳不知在院中何处应了一声。 沈应抬头去寻,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沈应皱眉:“搞得神神秘秘的。” 霍祁抬头凑近他,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沈应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跟着他一起屏住呼吸。 霍祁把比在自己唇边的手指,抵到沈应唇边。 望着沈应惊惶的双眼,霍祁压低声音向他说道:“就是要神秘一点,才能显出我身边有高手。” “……” 沈应:我觉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因果关系? 霍祁拊掌大笑起来。 沈应知被戏弄,气恼地推了他一把,却被霍祁顺势拉住了右手。 霍祁笑道:“别生气,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霍祁但笑不语,拉着沈应就走进了卧房。只见他仔细地关上房门,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是否关好,然后当着沈应的面……开始脱起衣服来。 “你干什么?!” 沈应捂住眼睛转过身去,心道要是霍祁说的好东西……是那个那个,沈应真是给他两拳的冲动都有。 霍祁笑了一声。 沈应听到他来到自己身后,温热的吐息扑打上沈应的耳朵。 霍祁在他耳边笑道:“现在开始害羞?从前当着我的面脱衣服的时候,可没见你害羞过。” 他说的是沈应在国舅府戏弄他的事。 沈应一时怔然。 中间两人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再想想他们在国舅府中互相恶作剧的模样,仿佛都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你在想什么?”霍祁轻声问道。 大抵是这声音太轻巧,轻飘飘地就躲过沈应的防备,溜入他的心房。 沈应不知不觉回答了此刻的真实想法。 “你。” 第 49 章 讨厌还是不讨厌? “你在想我?” 听到沈应的话, 霍祁诧异地挑起眉头:“那可真是受宠若惊。” 听他这般阴阳怪气,沈应恨不得当场再翻他几个白眼,心道霍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讨人厌。还是从前他都是被爱意蒙了眼, 霍祁其实一直就这么讨人厌, 只是他从前都没看出来? 霍祁还在追问:“你在想我的什么?是温柔善良,还是俊美多情?” 这下是半点也不想了。 沈应哼了一声, 侧眸看向霍祁:“在想你有多讨人厌。” 听到这句话, 霍祁若有所思。半晌他轻笑一声,含笑向沈应点了点头:“这倒是意料中事。” 霍祁就站在沈应身后, 倒是没像沈应想的那样衣衫不整。他只是脱了外面那身白袍,取下了脸上用来遮掩的白布, 在沈应眼中卸下了‘谢挚’的伪装, 重新变回了霍祁本人。 沈应久违地在阳光下见到他的脸, 真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总觉得好像上次看霍祁这样对他笑,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其实昨晚他还被这讨人嫌的笑容惹怒过。 沈应讨厌霍祁这个万事都在他掌握中的笑容,这让沈应感觉他只是在将自己当做一枚棋子在玩弄。 沈应是个自我意识极强的人, 他不喜欢别人只是把他当作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对待, 尤其那个别人还是霍祁。 霍祁的万事尽在掌握,让沈应忍不住想要搞些破坏。 ——至少霍祁要知道,沈应并不是任他拿捏的那种人。 沈应眯起眼睛:“昨晚你让武柳传话来,说是我若想知道父母从前的故事,就得来求你?” “……”霍祁听到都愣了愣,他寻思自己说话应该没这么欠揍吧? “我原话应该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什么?” “我说的是……如果你想知道你父母的往事, 大可以来求求我。” 沈应冷眼看他。霍祁嗤笑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好像是区别不大。” 都挺欠揍的。 霍祁到桌边伸手探了探茶壶,见壶身仍有余温,便坐下倒了两杯热茶, 递了一杯在沈应那边桌上。 “那你今日来,是不是想通了?” 沈应瞥他一眼,侧身坐下不正对着他,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在鼻尖嗅了嗅。 嗅到茶香扑鼻,沈应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是想通了一些事。” 说完这句,他不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喝着茶,好像这杯中茶水是世间第一美味。装神弄鬼的程度,开始跟霍祁有得一拼。 霍祁不禁微笑起来。 他喜欢和沈应这样相处。他本以为两人要是在金陵再见,会因京城的嫌隙吵个没完。 就像前世一样。 霍祁已经记不清,他上回和他的沈首辅平心静气地聊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们从前好像只剩下争执和沉默,太多的国事家事隔在他们中间,他们都太忙了,忙着处理大事小情,忙着气急败坏,忙着扛起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坐下来喝茶聊天对于他们来是件奢侈的事。 “你想通了什么?”霍祁柔声问道。 他的声音轻柔得吓人,似乎怕再大声些,会不慎打破这份难得的安宁。 可惜沈应没能察觉到他的情绪。 沈应玩着茶杯,嘴角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偏头看着他。 “你昨夜暗示我何缙动了玉玺,我今日又听说了何缙在灾民中为自己造势,听起来倒像他是有谋反之心,但遇上你,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霍祁长吁短叹着摇头:“这可真是冤枉,你对我的偏见未免太深,或许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何缙有意谋反,朕怕金陵世家也牵涉在内,所以要连他们一起清算了。” “是吗?”沈应淡笑了一声,“我一路左思右想,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从我家想到谢家大门,跨过了大半个金陵城,终于给我想通……其实我早该想通。内阁,朱泰来,金陵世家,其实这些连在一起,也不难猜不是吗?” “哦——”霍祁拖长声音,陪沈应继续玩这个游戏,“你猜到了什么?” “朱首辅不仅是你的老师,也是已故昭惠太子的老师,金陵世家更是昭惠太子的拥趸。这一年来你先是打击内阁,把朱泰来逼下了首辅之位,现在又要打击世家,全因你在害怕。” 霍祁脸色已经变了,他揉着手里的茶杯,向沈应问道。 “我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 沈应偏头看着霍祁,眼神中满是已经看穿始末的笃定和得意,他张了张嘴巴向霍祁比出一个口型。 在他真正出声前,霍祁猛地倾身搂住他的腰,将他拉到自己身前,鼻尖抵着他的鼻尖,两人近到呼吸相闻。 沈应抿紧嘴唇,身体不由僵硬起来。 霍祁凝视着沈应的眼睛。 “我不怕他。” 他沉声说道,语气中的倨傲像足了一个帝王。 沈应笑起来,他觉得自己赢了一局。 “是吗?”沈应嘲笑,“我只看到一个身居高位的胆小鬼,看到谁都害怕是别人会用来害他的武器,所以不停地在打击着别人。” 霍祁都给气笑了:“胆小鬼?你这样看朕?” 他将沈应搂得更近。 两人已经近到不管再做什么都不方便……或者说很方便的地步。沈应往后挣了挣没挣脱束缚,于是只能逞强地继续与霍祁对视。 “那我该如何看?” 霍祁咬牙:“你——” 见霍祁气急,沈应眼中笑意加深。霍祁顿住,讶然问道:“你在逗我?” 他一时吃惊,手臂松了松。沈应趁机挣脱霍祁的束缚,急忙坐到他对面的方向,与他隔着方桌对峙着。 沈应哈哈大笑:“逗没逗你,你心里有数。我的话句句真心,只是你不敢信罢了。” 霍祁盯着他看了半晌,轻轻啧了一声,低头提着茶壶倒了杯茶,忽而又把茶杯打翻。 沈应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被自己气胡涂了。 “你发什么疯?” 沈应忙把茶杯扶正,又拿方帕将茶水往另一方向引去,免得茶水四流弄脏两人的衣服。 见茶水流了满桌,霍祁却笑了起来。 他伸手按住沈应持方帕的手,沈应抬头望他。 霍祁笑:“其实就像这茶水,我知道他们流动的方向全看我如何主导,只是忍不住……想逗逗他们。” “你要跟我一起吗沈应?我知道你不想做棋子,我们两个一个——做下棋的人。” 他再度发出邀约。 前世今生霍祁唯一认可的有资格陪他下棋的人,只有沈应一个。 霍祁也终于认清,他确实没那么大度,也没那么潇洒。重生后数次出手,确实针对的都是沈应想的那个人,只是理由不是沈应想到那样畏惧什么霍氏正统。 他现在当皇帝,他才是正统。 又有谁敢认那个人是正统。 他只是还在恨。 霍祁望着沈应日渐消瘦的脸庞,又想起前世沈应过世前连着数日水米难进,便是勉强进了一些稀粥也是不过片刻就呕出,到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可怜的首辅,辛苦半生刚刚才想起来要享福,就被人给害死了。 他若不惩戒凶手,不杀光他们,怎么对得起他的沈应。 霍祁笑了一声,不等沈应回答又提起茶壶倒了杯茶,他敬向沈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早晚有一天会明白,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但我希望你能晚些明白,因为你听完那个故事或许会很讨厌我。” “故事?什么故事?”沈应心生疑惑。 他怀疑霍祁又在故布疑阵,给他下套。但偏偏这人此刻的眼神又十分真诚,叫他生不起疑心。 霍祁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指抵在唇边。 “现在不能告诉你,这可不是你求求我,我就可以说的故事。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只是我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些,因为我现在还不想要看到你讨厌我。” “故弄玄虚。”沈应嫌弃,“而且……你最好别搞错,我现在就很讨厌你。” 沈应试图在霍祁的温情攻势下,维护自己的尊严。 说实话,两人闹到这个地步,霍祁都把沈应囚禁过一回了,如果他还是不讨厌霍祁,沈应都会觉得自己是在犯贱。 可是偏偏…… 霍祁也笑起来:“真的吗?那你可能有点不了解自己,如果你真的讨厌我,现在绝对不会跟我共处一室。” 前世沈应后期厌恶何荣至极,除了朝会在任何地方看到何荣都是抬腿就走,气得何荣来找霍祁告过不知道多少回状。 霍祁面上当着和事佬,心底无数次叹息:‘舅舅他现在只是当你不存在,不知道是件多好的事,等到他叫朕惩治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最后,何荣去见先皇了,沈应跟霍祁也彻底闹掰,那时候沈应才把他讨厌的人从何荣换成霍祁。 想起这事霍祁就伤心,早知道他咬咬牙不斩何荣了。 这样还有个挡箭牌在,可以防止伤害转移。 不过伤心归伤心,现在他说这话是为了调戏沈应。沈应见招拆招,闻言立即站了起来。 “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不妥。” 说着沈应就往外走去,这时候却听到外头传来谢府小厮着急忙慌的声音:“二少爷,那好歹是大少爷的院子,你怎么能直接往里闯。” 外头谢垣也慌张:“你别拦着我,再不进去,要是让他们做出什么事就晚了。” 沈应脚步停下,抬头看了看这青天白日却紧紧关闭的门窗,心道这要是一开门就是撞上谢垣,那可就说不清了。 但不开门,好像更不说清? 犹豫间,霍祁已经拿上白袍、面罩,走到门前一把揽住沈应。他按住沈应开门的手:“谢家那小子担心我给皇帝戴绿帽子,成日在我跟前念叨,这回要是让他撞见你,我在谢府这段时间恐怕就太热闹了。” 他冲沈应眨眨眼:“走,我们从那边出去。正好去外面走走,我给你讲你爹和你娘的故事。” 他拉着沈应向窗边走去,想要跳窗离去。他跟武柳和文瑞都学过功夫,虽然算不上武功高手,但飞檐走壁的本事总是有的。天潢贵胄嘛,总要会个两招,才不至于遇见刺客被直接捅个透心凉。 沈应嘴里嘟囔着:“怎么跟着你,到哪里都像做贼一样。” 霍祁啧了一声,说他胡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跟着我应该觉得到哪里都跟回家一样。” 他抬手打了霍祁一下,笑道:“去你的。你天天在自己家做贼,也是真够了不起的。” 霍祁像绿林好汉般向他一抱拳。 “承让承认。” 沈应又被他给逗笑了,但碍于面子只能抿嘴笑着,又捶了他一下。 第 50 章 大戏 霍祁打开窗户, 带着沈应跳了出去。 两人从后门走出谢府,一路行到人潮拥挤的大街。金陵是个热闹地界,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因其濒临长江、交通便利, 沿江而来的旅客商人, 路经这金陵古都多半会在此停泊上一月半月。 霍祁和沈应走在金陵街道上,看迎面走来的行人脸上有露喜色的、有露疲色的, 纵然为生活奔波但眉目间尽是古都的倦懒风流。 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繁华的城市外, 有一群灾民正在默默等死。 霍祁不知何处摸出把折扇,边打量着来往人群边在用折扇在手心轻敲。沈应瞥他一眼, 嘴里嘟囔着:“刚才话那么多,现在又不说话。每天神神叨叨的, 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如果只是自言自语, 倒也不必说得这么大声。” 霍祁折扇一敲, 双眸含笑向他看去。 沈应回他一笑:“特意说给你听的, 不大声点怕你漏听了。” 回到金陵,他好像丢掉了在京城时的重负, 又变回了那个轻灵活泼的少年。 但霍祁……霍祁仍旧藏在他的面具下。 霍祁忽然有些后悔昨夜在沈应面前露出真容的举动, 只要不露脸,他仍旧咬死说自己是谢挚,沈应也只能认命当他是谢挚。 就算他们两个对他的真实身份都心知肚明,但只要不点破,终究是烟笼雾罩中的海市,谁也不敢说是真的。 只做谢挚, 霍祁觉得更自在。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做都做了真去后悔,未免太嫌矫情。 霍祁摇头笑道:“沈郎这话听得我好难过, 我特意为你打听了你父母的往事,正想着要如何细细讲与你听,又不让你伤心,你却说我神神叨叨,谢某真是一片痴心错付。” “装神弄鬼。”沈应嗤笑,“你不必讲了,我不想听。” 他今日来找霍祁,本也不是为了听霍祁讲故事的。他这段日子被霍祁骗得还不够多吗?不想也知道霍祁会在那所谓的父母往事中掺多少水份,沈应还听他说,真是主动给自己找罪受。 他不想听,霍祁还偏要说。 霍祁忙道:“别急别急,让我想想这事该从哪里说起。有了有了,应该从富商少爷周远在普陀寺救下御史千金潘小姐说起。” 沈应愣住,停下脚步挑眉看向霍祁。 霍祁还在说个没完:“……御史夫人本答应将潘小姐许配给周少爷,但危机过后又嫌弃家世门第不匹配,将潘小姐另配了沈家郎……诶人呢?” 霍祁边说边往前走着,走了几步才发现沈应没跟上来,回头一看人早扭头走了。霍祁忙返身追了回去,试图去拉沈应的胳膊,被沈应不耐烦地挥开。 霍祁无辜:“这好好说着话,怎么你突然就走了。” “什么走了,我在帮你找东西?” 沈应回身向他扯出个笑容,这下换霍祁纳罕。 “找什么?” “找……” 正说着,沈应忽然见一队士兵往城外跑去,领头居然是文瑞。沈应吃了一惊,回头看向霍祁:“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叫文瑞帮你收拾城外那些为祸的恶霸吗?” “我叫的?” “你心里说的,我猜到了。”霍祁冲他扬眉笑着,“这叫心有灵犀。” 沈应哭笑不得,也同时心下一惊。城外为祸的齐旺等人,他也是早前听车夫老张说才知道的。 离他去找霍祁也不过就早了几个时辰。 这样短的时间内,霍祁已经知道他跟老张谈起齐旺,还猜出他借官府就是想镇压这伙人,甚至帮他把官兵都给安排好了。 这样的心机手段,拿来对付一个沈应,沈应都觉得浪费。 沈应想问霍祁究竟派了多少人跟着他,又觉得这种话问出口也嫌多余。霍祁半点没遮掩地将他派人监视沈应这件事展示出来,怎么可能担心沈应的责难。 沈应横了霍祁一眼:“那我得瞧瞧我们两个多心有灵犀。” “诶——” 说罢沈应一抬步,跟在那队官兵身后就往城外走去。霍祁原想跟他在金陵四处走走,散散心调调情,谁知横生这么个枝节。霍祁举着折扇在后阻拦不及,只能满脸无趣地跟了过去。 他望了一眼湖畔的秦淮风光,心道句可惜。 这么好的风景,沈应竟然只想着去城外看文瑞抓坏蛋,真够没情趣的。 霍祁长吁短叹着跟上沈应。 两人路过的大戏台旁,正有戏班在排戏,唱词咿咿呀呀地飘出几句唱词。 ‘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原来是在唱西厢记。 两人来到城外,文瑞已经威风地抓了城外流民中几个闹事的头子。这段日子这群人在城外滋扰行人,来往百姓也深受其害。见他们被抓,进城出城的人立即围上来看热闹。 霍祁和沈应也混迹其中,两人挤在一起看文瑞耍威风。 沈应现在还对文瑞怎么跟着霍祁一起来了金陵有疑惑。文瑞是禁卫军统领,算起来是太后的人,怎么现在见天跟着霍祁,听霍祁的吩咐? 沈应拨了拨霍祁,向他示意官兵中的文瑞。 “你娘把……他给你了?” 他其实想说的是禁卫军,但又不会明说,只能以文瑞指代。只是这话被他这样一说,无端带了几分旖旎,霍祁怎么听怎么奇怪。 霍祁不由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跟他有什么似的。” 等等以沈应的促狭,他未必不是那个意思。霍祁一把抓住沈应的手,向他怪笑着歪了歪头。瞧他怪模怪样的,沈应直接嗤笑出声:“我在说正事,你在想什么?” “我想的也是正事。” 霍祁哼哼笑了几声,却没再放开沈应的手。文瑞曾是暗卫,现在被安插在禁军中,其实是先帝放在禁卫军中一招暗棋,想要保证禁卫军无论在谁手里,也不会对霍祁造成危害。 霍祁也不知道,这趟出门太后让文瑞跟着自己,是有意在试探,还是刻意在警告。 但其实霍祁也没有完全信任文瑞。 如武柳等人,同样是先帝留下的遗产,但霍祁毫不怀疑武柳会为自己而死。 但文瑞…… 霍祁望着官兵中间那位正在盘问流民的青年将领。文瑞太有自己的想法,霍祁不怀疑有一天他会为了心中的正道反了霍祁。 这样一算,先帝留给他的那些遗产里,挑挑拣拣只有江山和暗卫还算厚道,从没辜负过他。 霍祁摸着沈应温热的手掌,凑到沈应耳边低声说道。 “以后文瑞在禁卫军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无论太后是在试探还是警告,都代表文瑞已经失去了太后的信任。 沈应向他侧眸,眼中露出些许怀疑:“是你……” 霍祁觉得自己好冤,怎么突然间他就成了所有事的罪魁祸首。他冷下脸,松开沈应的手,挤开一对小夫妻独自站到旁边。小 夫妻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但见他装扮古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疑心他不是有传染病就是逃跑的人犯,也不敢招惹他,老老实实地躲开了去。 其余人的视线都在官兵和流民身上。 那伙流民本就是本乡的地痞流氓,因水患流离失所,也没有改变他们鱼肉乡里的本性,做了流民也要在流民堆里称老大,欺辱那些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现在被官府拿下他们还不服,嘴里直嚷嚷着皇帝让善待江南水患灾民,现在金陵官府拿他们是违背圣命。 说话还一套一套的,不像是寻常乡野村夫。 那几个领头作乱的被官兵压着跪在地上,文瑞听了他们的话,走过去蹲了他面前,拉了拉其中一个的领子,又扯了扯那人腰间挂着的荷包,掂着有些重量,文瑞冲那人笑了笑,伸手把荷包扯到手中。 “江南水患灾民还能买到京城瑞福斋最新花样的荷包?” 文瑞端详着荷包上的花纹,又满不在乎地把荷包往地上一扔,随手扯了把身边的荒草站了起来。 “本官怀疑你、还有你们……”他指着那人,以及那人身边一同跪着的同伴,“是混入流民中,蓄意作乱的恶徒。” 那人用力挣扎着:“你胡说!我们就是江南灾民,金陵官府将我们赶出城来任我们自生自灭,现在还要赶尽杀绝,简直丧尽天良!还有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奸……唔——” 他大声咒骂文瑞,话未说完不知何处飞出一块圆石,重重砸在他的嘴上。那人‘唔’了一声,嘴巴高高肿起,张嘴吐出血沫和被打掉的两颗门牙,呜呜着想要再说些什么,又有两块石头飞来擦着那人的耳边而过。 形势比人强,那人立即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文瑞和霍祁都抬头往圆石飞出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到围观的普通百姓。 文瑞看着那个方向,表情复杂。 霍祁心里明白是谁在打小差,偷偷笑了一声。 沈应刚才已知自己失言,见霍祁生气又拉不下脸道歉,等了好一会儿见霍祁自己没好,咬了咬嘴唇走到霍祁旁边。 拉了拉霍祁的袖子,霍祁正为武柳和文瑞两人发笑,见沈应来了正兴致勃勃要与他细说,结果看到沈应为难的神色,才想起自己刚才好像在跟沈应生气。 霍祁:糟糕,看八卦太兴奋,忘记正在闹脾气。 霍祁抬手理了理头发,强行把脸扭开。沈应低声骂他:“小气。” 霍祁全程看别处只当没听到,不过他也没有把沈应捏着他袖子的手挥开就是了。 毕竟他不像沈应那样小气,吵个架而已就连碰都不让碰。 他霍祁,大衍皇帝,大方得很。 50-60 第 51 章 勾、勾引???…… “姓文的太过分了!就算他是正二品武将又如何?金陵是我的地盘, 现在石淙不能理事,我就是一州之主!拿一面小小的金牌就想压我?” 守备府中,贾仁气急败坏地在花厅中来回走动着, 大声咒骂着文瑞。 何缙坐在厅中闲闲喝着茶, 听了他的抱怨,也只是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他昨日落了水, 虽之后未见发热, 但大夫也让他好生在家中休养几日,谁知贾仁一封急信将他叫来,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谁知就是沈家郎想要施粥救民,又知城外流民中有贼子捣乱, 所以请禁卫军统领文瑞来找贾仁要兵去镇压。文瑞官比贾仁大, 又是京官, 天子近臣, 贾仁本来也不敢拒绝,只是想拿乔换些好处。 谁知这文瑞还是个有脾气的主儿, 贾仁才不过推辞了两句, 就被他掏出皇帝御赐金牌,以见牌如见皇帝亲临为名,当着一众小吏的脸代霍祁当面斥责了贾仁这救民之事也敢推诿不办的风气。 贾仁一张老脸都给臊没了。 但碍着金牌,也只能速速给他点了兵。 文瑞前脚带着兵刚走,他后脚就把何缙请到府中商议怎么出这口恶气。 何缙又打个哈欠:“我还当多大点事,不过就是个京官想讨好皇帝的小老婆, 好回去升官。他又不会留下来当官,能碍着你什么?等姓文的走了,你照样还是金陵城的一把手,谁敢越过你去?” 别看昨天在官船上骂文瑞是狗, 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主子,文瑞帮着其他人跟自己作对那就是以下犯上。 但是其他时候他可门清。 文瑞是禁卫军的人,那就是太后的人。太后的人,那不就是他们何家的人?贾仁也不过是何家门前的一条看门狗,他实在没必要为了自家一条狗去咬自家的另一条狗。 贾仁看出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忙凑到他跟前说道。 “何少爷,这些年我为你也是尽心竭力,你要官船我给你调官船,你要银子我给你弄银子。” 何缙轻笑一声,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 “贾大人的意思是,我这回不帮你,就是不知感恩了?” “小人怎敢,小人怎敢。”贾仁支吾两声立即换了说辞,“少爷难道就没想过这文瑞来金陵除了护卫沈应还有别的目的?” “你什么意思?”何缙眯起双眼。 见鱼儿上钩,贾仁立即继续抛饵,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向何缙说道。 “您想,这施粥赈灾就施粥赈灾,为何一上来就要抓乱民?抓乱民就抓乱民,为何还偏偏抓的与您牵连最深的齐旺等人,您难道不觉得他们是特意针对您来的吗?” “你是说文瑞是皇帝派来的?” 他这样一说,何缙心里也有点没底。 文瑞虽然是太后的人,但皇帝要他做事他也不能不做。 这几年何缙是往京中送过几样东西,还特意让人挂在了霍祁在他家时常住的观水阁,为的就是挑衅霍祁。 当然霍祁有没有被挑衅到,他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霍祁不可能为他在皇宫拿了几样东西,就对他怎么样。就算霍祁想,他也过不去太后那关,只是…… 何缙想起在谢家商船丢失的那样东西,忍不住握拳往桌面一捶。 若是那样东西不找到,等到东窗事发,追索到何缙头上。 恐怕太后别说保何缙,先活吃了何缙的心都有。 “你先别急。”何缙抬手按住贾仁,“我先试试他。” “那……今日文瑞羞辱下官的事……” 贾仁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就何缙这个脑子,指不定文瑞随便敷衍他几句,他也当真还反过来把人家当好兄弟,让贾仁给文瑞赔礼道歉的可能都有。 贾仁觉得不保险,还是得让何缙给自己一个保证。 何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行了,这么点事不依不饶的,我找到机会就让他给你跪下来斟茶赔礼总行了吧。” 这……也算能接受。贾仁勉强点了点头。 “你就这点出息。”何缙边端起茶杯边嫌弃贾仁,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重要事,急忙嘱咐贾仁,“我在谢家船上丢的那件货,你可得加紧给我找,实在不行就把谢家人都给我抓起来关进大牢,尤其是那个谢垣。” 何缙哼了一声:“那个娇少爷关他个几天,我就不相信他还能这么傲气。” 贾仁心道我叫你帮我出口气,你都推三阻四的,现在倒是会指使我做事。 只是终究得罪不起何家,贾仁只得认命点头。 “自然自然,下官一定尽力寻找。” 只是何缙始终不肯透露那件货物是什么,这叫贾仁怎么找?但见何缙如此慌张,贾仁也知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 “少爷好歹给我个那货物的图样,我也好叫人去黑市寻寻。” 何缙眼神一冷,贾仁瞬间收声。 “不必去黑市寻。”何缙轻蔑一笑,轻而易举看穿贾仁的试探,“那东西没人敢买也没人敢卖,你就在谢家给我找,若是找不到……” 何缙磨着后槽牙:“我倒要看看谢良拿住我这个把柄是想做什么。” 贾仁越听越心惊,根本不敢想那件丢失的货物是什么,左右他已经上了贼船,只有何缙这条大船安稳,他才能安稳。 贾仁当即警醒:“我立马点兵去谢家。” 见贾仁总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何缙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放下茶杯,又问起:“齐旺那边怎么办?” 贾仁劝慰道:“少爷不必担心,姓文的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让人给齐旺报信去了,想来以他的机灵总不会被人抓住。就算被人抓住了,他也不敢把您给供出来。” “贾大人在说什么胡涂话?”何缙怒而皱眉,“齐旺不过是吃我家粥的一个乞丐,我好心怜悯他几口吃食而已,他与我能扯上什么关系?” 贾仁无端又挨一顿骂,心里真是冤枉。又不是他主动提起齐旺的,要不是他早早让人给齐旺报信,让文瑞抓到齐旺,知道何缙让齐旺在暗中煽动流民贬低皇帝鼓吹何缙自己,那可就好看了。 贾仁好笑地想道,也不知道远在京城的那位爷知不知道,他的表兄嫉妒他嫉妒到连乞丐堆里的名声都要跟他争一争? 贾仁想的那位爷,此刻就算知道了何缙的嫉妒,怕是也没工夫去想他。 贾仁与何缙谈话这工夫,霍祁正在金陵有名的别云楼吃沈应的道歉酒。 沈应也不知他今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脾气,从前比这难听百倍的话也不是没听过,那时候也没见他生气,现在倒想起生气来了。 沈应暗地里撇撇嘴,心里骂了他一句做作。 不过他也知是自己说错了话,该赔罪总要赔罪。他才不像霍祁,做错还硬要说自己是对的。 两人在城外看完热闹,文瑞自带着兵把逮捕的乱民都押到官衙去,只可惜还剩一个主犯齐旺没抓到,沈应心中颇为遗憾,但当下还是哄好身边这位大爷才是正事,至于齐旺只能日后再请官府多多留心。 为了哄霍祁,回城后沈应便邀霍祁去别云楼吃酒。 霍祁虽嘴上说着自己要回谢府,不过还是沈应一拉就给拉到了别云楼。 别误会,他既不是色令智昏也不是鬼迷心窍,只是单纯想看看沈应有什么哄他开心的手段而已。 不过他可真是误会了,沈应只是想给他赔罪而已,可没想过哄他开心。 别云楼中,伙计引着他们进了雅间,因霍祁的装扮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就被霍祁的一句‘我有麻风’给吓跑了。 沈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还得亲自出门去给掌柜伙计解释。 免得茶水都还没上,他们就被老板找借口驱逐出楼去了。 沈应随意找了个天花毁容的借口,解释了霍祁遮脸的面罩,也不知掌柜信没信,不过他也没其他主意了,他总不能告诉掌柜里面那人只是兴趣独特,喜欢把自己像粽子一样包起来,其实身上根本没什么问题,不信你让人把他衣服扒了看看? ……他跟别云楼可没什么血海深仇。 沈应点好菜回到雅间,霍祁还在座上扮骄矜,等着沈应来哄他。 沈应看他像只孔雀一样仰着头,奇怪地看了他几眼。坐到霍祁旁边后沈应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等到伙计把酒菜上齐后,沈应见霍祁还是朝一个方向仰着头,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脖子落枕了?” “你——” 霍祁回头瞪向沈应。沈应噗嗤一声笑出声,怕霍祁更加生气,沈应忙低头斟酒掩饰住笑容。他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霍祁,抬头便向霍祁露出一双满含笑意的眸子。 “别生气了,”见霍祁不接酒杯,沈应笑着把手中酒杯递到霍祁唇边,“从前打你也不见你生气,现在气什么……祁哥?” 霍祁被沈应这突然蹦出的亲昵称呼撞得脑袋一蒙。 他稀里胡涂地就着沈应的手饮完了一杯酒,尝着嘴里寡淡的酒味,霍祁慢慢回过神来才惊觉,沈应这是在…… ——勾引他! 霍祁怔怔抬头望去,才发现沈应不知何时端着酒杯走到了窗边,笑盈盈地推开窗户在看街景。因两人选的是临街的雅间,窗外便是热闹的街市,沈应端着酒杯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霍祁却有心想问清楚那声祁哥到底是何意? 这句许多年没有听到过的称呼,叫霍祁心绪翻涌。 他走到沈应身边犹豫着想要开口,沈应却突然猛地一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向街角看去。 “你看那边。” 第 52 章 英雄人物 “看什么?” 霍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街角站着个头戴斗笠的威武大汉,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大汉留着青色胡渣的下巴和精瘦干练的身材,连那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 见沈应如此兴奋, 霍祁撇嘴:“不过是个走江湖的, 有什么好看的?” “你这人真没趣,”沈应瞥他一眼, 又向街上的大汉望去, “你瞧那人下盘稳健、行动如风,就该知他是个高手。这个高手行走在大街上, 却时时用斗笠在掩藏自己的脸,就跟某人明明没病没痛却要戴个面罩说自己有麻风一样刻意, 说明他也在掩饰自己的身份。” 霍祁这才弄明白, 这表面上看上去虽是在看男人, 实际上还是在暗讽霍祁。 霍祁笑了一声, 转身用后背看着窗台,面对沈应笑道。 “我说你是想得太多, 说不定这人就是生得不好看所以害羞, 才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的脸,又不像你……” 他顿住,沈应一听就知道他没憋好话,抬眼凉凉望去。 “像我什么?” 霍祁视线在沈应脸上定了戴,抬手轻佻地在沈应脸上抚了一把。 “若我们如卿这般生得好看,哪里还会面罩斗笠加身?” 抚完他便立即收手, 往桌边走去。沈应还没来得及回嘴,就听别云楼的伙计在外敲了敲门,霍祁立即重新戴上面罩让他们进来。 伙计鱼贯而入为他们上菜,他们面上都带着迎客的笑容, 看上去倒没什么异样,只是个别人看到霍祁脸上的面罩时,眼中忍不住有露出同情的神色。 也不知他们听到了多少。 沈应被调戏得好气又好笑,只是当着一众伙计,他只能暂时压住的伶牙俐齿,总不会叫别人看他欺负‘谢挚’。 ——以霍祁那无赖性格,绝对会顺势装柔弱扮无辜假装受害者,拿毁坏沈应的名声当有趣。 沈应才不给他那个机会。 酒菜已经上齐,沈应也想坐下来填填肚子,回身前他不经意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却看到奇怪的一幕。 人潮涌动的街市中,刚才他们看到的那威武大汉在街边的一个小乞儿面前停下了脚步,沈应看着他盯着那乞儿看了许久,随后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放到乞儿面前的破碗中。 那乞儿拿着碎银千恩万谢地向那大汉磕了几个头,大汉摆了摆手回身先向别云楼的招牌看了一眼。 他抬头时,沈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约莫有三十四五岁左右的样子,看向别云楼的脸上略微有些遗憾,然后他便走到了十来步开外的面摊,平静地叫了一碗阳春面。 沈应这时才真正对这大汉有了兴趣。 他向来欣赏这种急公好义的侠士,见那人把钱给了乞丐又对着别云楼面露遗憾,便猜到那人怕是原本想来别云楼吃饭,只是钱都拿来做了好事,现下就只能用阳春面饱肚了。 沈应叫来伙计耳语几句,伙计听得连连点头:“好的小人这就去办。” 说着便躬身离去,这别云楼的伙计办事麻利,没过一会儿沈应就看到伙计带着个食盒去了面摊,与那大汉说了几句话,又向他这边的窗户指了指。 那大汉抬头向沈应望来。 两人视线对上,沈应不禁暗自感叹好凌厉的一双眼。 他笑着向那大汉一拱手,那大汉似对他有些疑心,不过仍向他拱手回了一礼。 被冷落的霍祁自不甘心,又走过来看街市到底有什么好风景,引得沈应这般流连忘返,结果就撞上两人‘眉目传情’这一幕。 霍祁瞬间如吃了苍蝇一般拉下了脸。 可惜他脸还被面罩挡着,连近在咫尺的沈应都看不见他在生气。 沈应犹自与那大汉拱手行礼,霍祁视线在大汉脸上转了一圈,忽然定住。 “是他?” 沈应听到他这声低喃,疑惑回头:“你认识他?” 皇帝还认识这种走江湖的侠客?莫不是这人也是暗卫出身? 沈应忍不住又向那大汉看了一眼,倒真觉出这人气质跟武柳好像确实有些相似。 却听他旁边的霍祁笑了一声:“不认识。” 说完这句,便轻飘飘地转身回了酒桌,卸下面罩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诶——” 沈应又往街上看了一眼,大汉已经让伙计把食盒中的饭菜摆到桌上。沈应心意已尽倒不强求与他结交,还是先满足自己的好奇才是头等大事,只看过这一眼后便将那人抛到了一边。 街上那大汉仍皱着眉头:“你说的那位沈少爷为何要请我吃饭?” 他问别云楼的伙计。伙计是金陵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沈应这位金陵风云人物也有几分了解,听到大汉的话边从食盒中端出酒菜边向大汉笑道。 “英雄别担心,这位沈少爷最喜欢的就是结交英雄人物,从前他常在金陵时,日常摆上几桌酒席请人喝酒都是常事,专请的就是您这种乐善好施、扶危救困的仁人志士。” 伙计做酒楼小二迎来送往,练的就是嘴上的活计。 大汉一问话,他就噼里啪啦回了一大堆,全是拍大汉马屁的话。 大汉:“照你这样说,那你们金陵的英雄人物看来还真不少。” “当然不少,”伙计自豪,“我们金陵可是六朝古都,城里有着数也数不尽的世家大族,每个世家都有不少的英雄豪杰、青年才俊,远的不说就说请您吃饭的这位沈少爷,他就是辅国公沈觅的曾孙,当今朝廷的探花郎。” “沈应?”大汉端起酒杯向窗口又看了一眼。 刚才停留在窗口的那两个身影现下已经不见。 大汉垂眸饮了杯酒,不动声色地问道:“我瞧那沈少爷身边还有位少爷,不知那位是?” “这、这倒是不知,不过……”伙计为难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附到大汉耳边,“不过看打扮像是谢家的大少爷,谢挚少爷。” 伙计又讳莫如深地向大汉摆了摆手:“您可别说是我说的。” 说完他跟面摊的老板打了个招呼,让老板等会儿记得帮他收拾碗碟,老板答应后伙计便带着食盒走了。 “沈应、谢挚。” 大汉呢喃着这两个名字,目光仍旧时不时往窗口望去,却始终没再看到任何。 别云楼雅间中,沈应对那大汉是不是暗卫实在好奇至极。 他追着霍祁回到酒桌,看了看自己原来的座位,又看了看霍祁自斟自饮的‘潇洒’姿态。 沈应犹豫片刻,最后选择挨着霍祁坐下。 沈应知道这人惯爱装模作样,这会拿捏住他的好奇心,不狠狠拿乔才怪。 在霍祁为自己斟第二杯酒时,沈应讨好地接过酒壶,主动为他满上一杯,又把酒杯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自己也往霍祁身边移了移。 “祁哥——” 沈应拖长声音,霍祁被他这一声震得酒杯颤了颤,几滴酒液洒出去弄污了霍祁的外袍。 沈应‘哎呀’了一声,抬手来帮他擦。 下手没轻没重的,时不时抚过霍祁的胸口……更往下,霍祁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呼吸重了几分。 “到时候真闹起来,哭的可是你。”霍祁僵硬地笑着。 沈应抬眸回他一笑:“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霍祁不满:“那个人是谁对你就那么重要?” 当然没那么重要,沈应就是好奇而已。霍祁知道还不说,让沈应更好奇。 急得心痒痒。 他要是不好过,总得让霍祁更不好过才行。 沈应挑眉,反手挠了挠霍祁握着他手腕的掌心。感觉到掌心异动,霍祁不禁失笑。 霍祁:“沈应你是不是觉得,朕真的不敢把你怎么样?” “你想把我怎么样?”沈应反问。 “想要狠狠玩弄你,然后把你弃如敝屣。” 霍祁嗤笑,状似不屑地随手扔开沈应的手腕。沈应会心一笑,凑近霍祁面露狡黠道:“你不愿意说,难道……他是你的旧情人?你对他念念不忘,怕在我面前败露,所以提都不敢提。” 霍祁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他原本是想拿乔,但……沈应这猜测未免太荒谬。沈应哪里是真心在猜,分明是故意在气霍祁,霍祁哭笑不得地偏头看他,探花郎眼笑眉舒,在等着霍祁向他认输求饶。 “你真是……”霍祁也笑,“你想知道街上那人是谁?” 沈应点头。 霍祁又道:“知道了,你可不准轻举妄动。” 沈应闻言眼中露出点点疑惑,但仍旧缓缓地向霍祁点了点头。 看他如此乖巧,霍祁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霍祁向门口看了一眼,低声向沈应说道:“你可知兴州附近有一伙乱民为祸,为首的有两个匪首叫李木、杨放,听说那当一把手的李木很是一般,倒是二把手杨放是个任务,叫兴州知府很是头痛。” 沈应骤然一惊向窗口望去,下意识想要起身去窗口将那大汉的样貌看个明白,却被霍祁一把按住肩膀稳在了座位上。 沈应紧紧抿着嘴唇看着他,那李木和杨放说是乱民,但其实这不过是朝廷为了保住脸面的说法,这两人早在霍祁登基前就已经在兴州起义,真正该叫的应该是叛军才是。 想到霍祁在别云楼中吃饭,却有叛军在楼下来来往往,沈应就心神不安。 他刚才还请叛军吃了顿饭?沈应睁大眼睛望着霍祁,想要从男人的表情中找到与他对等的慌张。 霍祁笑:“你答应我不轻举妄动的。” “那人是杨放?”沈应用气声问。 这下换霍祁对他点头,沈应着急:“他来金陵是为什么?” “别着急,说不定人家只是来探亲的。” “探亲——”沈应声调变高,又急忙压下,“你发疯!李木和杨放都是兴州人,来金陵探什么亲?你才来不过两日,金陵就有叛军出没,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回京去!” 第 53 章 浑水 沈应拉扯着霍祁向雅间门口走去, 霍祁虽对他这样关心自己颇为自得,但对于沈应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也着实有些头痛。 谁能告诉他沈应这个急脾气,到底是怎么长成以后那个精于算计的权臣模样的? 霍祁完全是搞不懂了, 心机谋算是沈应生下来就有的, 记忆里的那些天真活泼才是骗他的。现在看来也不是,原来那些天真迷惘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是霍祁的梦境。 “你别着急。” 霍祁在后面叫了几声, 沈应全然不理,他现在只一心想着要把霍祁拉到别云楼外找辆马车塞进去, 然后一关车门送往京城。 见劝不住沈应,霍祁无奈地笑了一声, 只能选择诉诸武力。 在沈应的手即将碰到雅间门时, 霍祁长臂一伸搂住他的腰, 把人给揽了回来。 “都叫你别着急了, ”霍祁咬在沈应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 “一个叛军而已, 何必为他慌乱?别说一个杨放我不怕,就是兴州的三万叛军此刻全都兵临城下,就在金陵城外堵着我,我也不怕。” 这样狂妄的话,这只有霍祁敢说了。 沈应本就是关心则乱,现下也冷静了一些, 想明白若城中真的有叛军意在皇帝,霍祁待在有官兵保护的金陵城怎么也比独自带着暗卫回京,要安全得多。 沈应呼出一口气,回头看向霍祁, 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四目相对,两人的呼吸都乱了片刻,目光只停在对方的唇上。 “你……”沈应开口。 正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刚才没被沈应打开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踢开。 伴随着破门声响起的是一声高呼。 “嫌犯谢挚可在此间——” 霍祁忙放开沈应,回身躲开破门而入的官兵视线,拿过桌上的面罩重新戴了起来。 官兵们虽没看清他的脸,但是可是实打实地看清了他和沈应刚才匆匆分开的情形,这……没想到这捉人捉着还帮皇上捉了回奸。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眼中都写满了调侃,感叹这沈探花可真够不挑的。 听说这谢家少爷因得的那麻风,脸早就烂完了,沈应都还能啃得下,他们也是佩服佩服。 不过想起谢挚的麻风,他们也是有些害怕。说是治好了,但谁知道还会不会传染,反正他们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治好麻风。 若是有,怎不见其他人被治好?怎么就谢挚一个人,有神仙相助。 门内门外都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沈应尴尬地咳嗽一声,向那群官兵发问。 “你们为何破门而入,还口称谢少爷为嫌犯?” “呃这……” 众人对视一眼,心道照刚才的情形看,这两人绝对是相好,要是沈应铁了心要护谢挚,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不过沈应虽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但好歹是个官,官兵也不好不理。 领头的躬身向沈应行了一礼:“回沈大人,这谢家贩卖私盐给兴州叛军,被贾守备查到了,守备让我们将谢家的一干人等捉回去问罪。” 他望了沈应身后的‘谢挚’一眼。 “谢家一众老少,只剩下……这位谢少爷还没被抓获,小人也是公事公办,请大人别怪罪。” 听到他说谢家贩私盐被抓,沈应困惑地眯起双眼,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 别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谢家是有盐引的,若有盐引怎么能叫贩私盐?何况还是卖到兴州,若兴州百姓买的盐,恐怕就不会有人反了。 沈应向霍祁的方向移了一步,将男人完完全全护在身后。 沈应疾言厉色:“无凭无据,怎可胡乱抓人。” 领头‘哎呀’了一声,苦着脸向沈应说道:“我们也是奉命办事,沈大人何必为难我们?再说守备大人说已经查证属实,就只差谢家认罪。证据确凿,这怎么能说是无凭无据?” “那倒是让我瞧瞧你们的证据。” “这……证据我倒是没有,沈大人若是想看,可以去找守备大人。只是事关重大,沈大人即便是京官、是陛下亲信,怕也没权力要求调看这些证据。” “你——” 眼见他们就是明摆着要耍无赖,沈应怒上心头。霍祁却笑了一声,抬手按住了沈应的肩膀。 他越过沈应走到官兵跟前:“既然如此,谢某也不敢为难众位官爷,还请前面带路。” “你又发什么疯!” 沈应忙拉住他,咬牙问道。差点就按捺不住质问那群官兵,你们可知你们现在要带走的是何人?再想到贾仁准备把霍祁关到监牢去,沈应就一阵头昏。 这姓贾的,是不想要他的命了吧。 霍祁安抚地拍拍沈应的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谢家真的有罪,我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不过我相信谢家若是清白的,也没人能把这盆脏水泼到谢家身上。” 他语含深意,叫沈应越发心惊。总觉得这趟牢狱之灾,霍祁像是早有所觉,甚至于他选择用谢挚谢家大少爷这个身份,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日。 只是他想不通,好端端地非要把自己关进大牢里做什么? 又想起他说要整治金陵世家,跟这件事是不是又有什么牵扯。这背后的千丝万缕,沈应看不透也摸不清。他和霍祁在京城闹翻才不过月余,他们两人到金陵也才不过两日,霍祁好像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而沈应还像个傻子。 沈应捏着霍祁的手腕,心绪难安。 “你究竟……想干什么?” 霍祁拉开他的手,抬手温柔地抚了抚沈应的脸,眼神闪烁的光像是在跟沈应逗趣,又像是在安抚沈应。 “别担心,清者自清。” 是啊清者自清,可惜金陵城中这世家大族,没几个是干净的,所以霍祁就要搅乱这摊浑水,让他们更不干净。 至于出现在金陵城中的杨放,倒真是个意外之喜。前世两人只有一面之缘,是杨放战败被俘,霍祁命人将他押解到京城。他本是想看看这个能让沈应放下自己的传召去处理的乱匪,到底是个怎样的奇人。 谁知见面就被杨放骂了一通,还句句骂的都是霍祁的痛点。 霍祁怒极,当场让人把他斩了。 但事后霍祁又后悔起来,他实在是个惜才之人,就算这人反过他骂过他嘴上还说满朝文武只钦佩沈应一个,但想想他带兵的本事,这样斩了总是可惜。 这回在金陵重遇杨放,霍祁又起了招揽之心。 这样的人才,何必去当叛军乱民,速速到他帐下当大将才是正经事。 第 54 章 输赢 霍祁倒是云淡风轻地跟着官兵走了, 累得沈应为他担忧,着急忙慌地跟着追出别云楼,眼角瞥到面摊里的杨放不见了, 沈应的心脏更是怦怦乱跳, 总觉得霍祁这回要玩脱。 只是那群官兵铁了心要拿霍祁,也不会听他几句话就放人。 一来他们是贾仁的人, 自然要听贾仁吩咐。二来他们现在把‘谢挚’当皇帝的情敌, 指不定还觉得自个儿拿了‘谢挚’,在皇帝跟前是个有功之臣, 也算准了沈应不敢拿这情郎的事去皇帝面前找事,所以他们也不怵沈应这皇帝‘近臣’的身份。 沈应见跟他们说不通, 那天杀的霍祁还在旁边帮官兵说话。 “应哥儿, 你别为难这些官爷了。他们也说了, 我家犯了大事, 他们怎敢轻易放我。” 通情达理到,抓他的官兵都有些不好意思, 挠了挠头跟旁边人交换了个眼神, 心道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 “你——” 沈应被霍祁气得两眼直翻,右手怒指霍祁想大骂这煞星一顿,奈何气急攻心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什么狠话来,只能深吸一口气骂道。 “你以后别指望我再管你。” 说完一甩袖子,人竟真的走了。 霍祁瞧他这般生气,既高兴又得意。他凑近离自己最近那位官兵, 用手肘推了推官兵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向他示意着沈应的背影。 “你瞧,他多在意我!” 旁边的官兵:……我瞧你是失了智。 官兵们瞧这人疯疯癫癫,又思及麻风传闻, 不动声色地远离了霍祁几步。因没上刑枷,他们离得不远不近将霍祁围在中间,倒把好端端的押解搞得像是护送。 霍祁也怡然自得、毫无负担地走在其中,远远望去还真像是哪位贵人出巡。 这一幕落在远处的一人眼中,那人皱起眉头,不禁对‘谢挚’的身份升起怀疑。 沈应嘴上说着不管,但不可能真的不管。 别的事情先不说,就只说他是整个金陵唯一一个知道皇帝身份的官员,如果皇帝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沈应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纵使再想让霍祁那疯子吃些教训,沈应也不敢真的冒这个风险。 他见劝不动霍祁,又吓不住抓霍祁的那群官兵,只能把主意打到贾仁头上。他赌贾仁想对付的是谢家,对于谢家这位长久离家的大少爷,贾仁未必放在心上,卖沈应一个面子也无妨。 眼见霍祁真被押往守备府衙的狱中,沈应咬紧牙关、一撩袍子,急急往□□走去,谁知走过仪门忽觉不对。四周静悄悄的,竟不像有人在当差的模样,那半掩不掩的吏舍中隐隐传来血腥味。 沈应心头狂跳,往里面又走了两步,忽而看见鲜血满地的大堂,贾仁的尸身跌在地面,头颅被人生生砍了一半下来,剩下的一半正贴在地面死不瞑目地盯着他。 沈应被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喉头几欲作呕。 他眼前不知为何闪过别云楼前的杨放。 那人斗笠和衣服都是半旧却也干净,不像风尘仆仆的赶路人,独独脚下一双乌皮靴有块褐色的污渍,怕是匆忙间没看到,所以没跟着衣服一起换。 刚才没留神的细节,眼下却一一在沈应眼前重现。 是杨放杀了贾仁? 他脑海中闪过这个问句,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知此地不可久留,沈应急忙回身想要逃离。刚刚转过头就看见银光一闪,沈应只觉颈上一凉,在他反应过来前一柄钢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举刀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别云楼前,他刚刚宴请过的英雄人物——杨放。 沈应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只觉得今天真是诸事不利。 早知道就不出门了。 “你杀我,与你无益。”沈应咽了咽口水,试图说服对方放过自己。 但实际上他更清楚,四周的静谧下压着的是浓重的尸气,堂堂金陵守备府衙被人拿刀闯进来,到现在还无一人冲出来管这事,只怕府衙中的人已经被杨放杀完了。 他又何惧再杀一个沈应。 他到现在都还没动手,沈应才觉得奇怪。 说不畏死,是假话。但此刻刀在颈上,沈应确实要比刚刚察觉到府衙异样时,要冷静得多。那时他不知危机在何处,自然慌张。现在敌人就在眼前,只需对付眼前人即可,他反倒出奇地冷静起来。 霍祁现在被关进了衙狱中,杨放对路边乞丐尚有怜悯之情,定不会举刀冲进衙狱中乱杀,只要霍祁被暴露在杨放刀下,沈应就放心了七八分。 “这位兄台——” 对面的杨放面无表情地盯着沈应,眼神中满是猜疑。 沈应都拿不准,自己跟这人明明才第一回见面,他在疑心自己什么?但想他持刀在守备府中杀戮,定是与贾仁有仇之人。 “我并非守备府中人,只是来找贾守备商议赈灾的事,我不知兄台与贾守备有何冤仇,但我见兄台一派英雄气概,定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定不会枉杀我这样一个无辜之人。” 沈应尽力撇清自己与贾仁的关系。 杨放听到无辜二字,冷冷地牵动嘴角:“城内歌舞升平,城外遍地死尸。这位少爷,你告诉我这金陵城中哪里还有无辜之人。” 沈应冷静应对:“死去灾民中有你的亲属?” 趁着说话分散杨放的注意时,沈应的眼角不断向四周瞥去。 他知道霍祁放了暗卫在他身边。 他身陷险境暗卫不可能不救,只是现在杨放的刀就在他脖子上,暗卫救人的速度恐怕没有杨放的刀快。暗卫估计也是怕血溅当场,沈应变成冤魂一条,他们没法向霍祁交差,所以才迟迟没有出手。 沈应必须给他们制造一个机会。 “兄台若为报仇而来,你大仇已经得报,该速速逃命去才是,现在不是再杀人的时候。” “亲属?非要有亲属死在城外,才有资格杀这恶吏?” 沈应一听便知要糟,寻仇或许还可说服,但杨放此来是为除恶,这样的人是没法被说服的。 沈应面不改色:“兄台今日来原来是为了除奸臣,兄台大义,在下佩服——兄台小心!” 沈应忽然惊恐地向杨放身后看去,眼中露出焦急神色。杨放亦觉背后劲风来袭,下意识举刀回身作挡,沈应立即滚地而逃。 只听‘当’的一声,一粒圆石击中杨放刀锋,顺便化为碎石。 与圆石一同而来的,是文瑞的剑。带着劈山断水之势,向着杨放而去。 文瑞为人向来求稳,沈应从没见过他下这么重的手,可见他对杨放的忌惮。 杨放举刀格挡,刀剑相交间火花四溅,文瑞的剑尚无恙,杨放的刀已经有了一道缺口。文瑞低头看了一眼,似有些可惜,低声道:“你缺一把好刀。” “文瑞!”沈应急急唤他回神。 文瑞再度向那缺口挥剑,杨放立即一个翻身跃到文瑞后背向他砍去,被文瑞反剑挡下。 文瑞抬头向沈应一笑:“快走。” 似还有余韵玩笑,但实际上沈应能清楚地看见他额间的冷汗。文瑞打不过杨放,沈应认识到。他第一次恨自己从前只学了文没学武,现下见他们高手过招,竟连点忙都帮不上,还要成为别人的负累。 沈应握紧拳头瞪着文瑞,忽而起身大步向外面跑去。 杨放在文瑞背后,冷声说道:“这样的身手,舍命救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可惜。” 文瑞用内力震开杨放的大刀,两人齐齐向东西两处跃起,呈对立之势立在院中。 “留下来送死,那可就太傻了。” 文瑞笑了一声,甩了甩握剑的手:“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和人动过手了。” 在禁卫军中待着,日日巡逻守卫,至多不过同手下人比比拳脚,与高手过招简直就是奢望。 “今日正好让我过过瘾,谁生谁死……”文瑞瞥了一眼地上碎开的石子,“还不一定!” 他的剑跟着他的最后一个字一起刺出,裹挟着千斤之势,今日要与眼前人比个输赢。 …… 沈应急匆匆跑出仪门,发足向霍祁狂奔。他不忧心暗卫会忘记告诉霍祁此地有危险,他怕的就是这人犯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霍祁的性情,知道守备府中有叛军作乱,指不定还要亲临现场指导别人捉叛军。 沈应真是怕了他的幺蛾子啦。 他急步奔到衙狱前,却见到霍祁正带着两个扮成谢家护卫的暗卫往外面跑。衙狱的守卫都已被拿下,沈应不知他们要去何处,生怕霍祁是要去‘前线’增援,忙上前拦住霍祁。 “你要去哪里?” 沈应撞在霍祁的身上,才把人拦了下来。霍祁停下脚步,用力握着沈应的肩膀上下看了几圈,见沈应身上没伤才不紧不慢地放了手,低声笑了起来。 “杨放……”霍祁呵呵笑了几声,眼中已经有了杀意,“有意思” 他又不动了。 他身后的暗卫着急:“少爷,叛军就要进城了,此地可不能久留。” “什么!” 沈应听到这消息又是狠狠地吃了一惊。兴州离金陵何止千里?这叛军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到了金陵。这问题问好像什么都知道的霍祁也是没有答案,他只是运筹帷幄,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得到所有事。 不过这叛军来得正好,来得越多霍祁越兴奋。 前世他被像条看家狗一样被拴在宫里,兴州的叛军都是沈应收拾的,风头全让沈应出了,这辈子总算轮到他霍祁。 霍祁道:“来多少我也不怕,正好同他们好好玩——啊!沈应你放肆!” 他正得意着,忽然脸上被沈应狠狠扇了一巴掌。霍祁摸着脸上的痛处,难以置信地瞪着沈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还在担心眼前这个犯上作乱的人。 沈应却骂他:“别再给我做出这副万事尽在你掌握的姿态,现在事情不在你的掌握中了,保命才是最要紧的。蠢货!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骂完他又急忙去暗卫擒住的狱卒腰间扯下钥匙,挨个打开牢房,将无辜被关押的谢家人放了出来,让他们赶紧逃命去。 谢家人早在护卫来救‘谢挚’时,就听到叛军进城的消息。 他们原先以为那些护卫会把他们一起救走,谁知道那几个人居然理也不理他们,只救了‘谢挚’一个。 原本他们已经绝望,沈应却在此时打开了牢房。众人连忙奔出牢房相携而逃,也没空去管刚才扔下他们的‘大少爷’。只有谢家二少爷谢垣还要去拉自家大哥一起跑,只是还没到‘谢挚’跟前就被自家娘亲给拉走了。 “大哥——” 谢垣被拉走了还在不停回头,霍祁可没空理。 他正全心全意地瞪着正在开最后一道牢门的沈应,这犯上作乱的臣子,打了他就不再理他了。 他怎么敢! 终于放走最后一个人,沈应回头望向霍祁,眸光氤氲。 “你走不走?” 他眼中有泪光有狠绝,似霍祁若要一意孤行,他就真的要与霍祁一刀两断。 他以为这种手段能左右霍祁的想法?霍祁心道,真是笑话。 第 55 章 鲜血 霍祁揉着发痛的脸颊混在人群中往城外逃去。 是, 最后还是他屈服了。他早该看明白,沈应眼中的狠绝不是要跟他恩断义绝,是要打他清醒的气愤。 ——沈应平时脾气太好, 霍祁都快忘记, 他重生回来撞见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沈应暴打。 现在都想起来了。 霍祁隔着面罩摸着被打的地方, 低声向沈应埋怨:“就不能好好说话?非要下这么重的手。” “好好说话你听吗?”沈应瞪他。 沈应现在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动手, 早知道这人要挨打才听话,早在谢家商船上发现他跟到金陵时就该暴揍他一顿, 把他赶回去京城。 霍祁知道他现在担心父母兄弟,火气正盛, 不敢再触他霉头。 刚才他派人往周府去了一趟, 却发现整个周家都已经人去楼空。现在周远、潘小钗和周兴都生死不明, 霍祁知道沈应心里焦急, 只是不想再挑起一点霍祁要死守在金陵的念头,所以才忍住没表露出来。 他无疑是把霍祁看得极重的。 霍祁想知道的是, 这份看重究竟是因为他爱霍祁, 还是因为他把霍祁看做效忠的帝王。 霍祁也知道纠结这种细节实在可笑。 毕竟他跟沈应相好时就是太子,沈应也一直知道他是皇帝。这份感情里面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的其他,真的要细细划分出沈应的每个举动里臣子的本分占了多少、爱人的本能又占多少,恐怕连沈应自己都分不出来。 “别担心。”霍祁伸手握住沈应的手,希望能给他一些支撑,就像那些他独自与朝臣对抗的日子里, 来到他身边的沈应一样。 沈应回头望他。 霍祁郑重承诺:“我保证你的父母兄弟都会平安无恙。” 霍祁又开始哄他,沈应眸光微动。 他已经知道这人说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但当霍祁说出这句承诺时,沈应仍旧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 相信总是比猜疑, 要让人安心得多。 沈应向霍祁点了点头,反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相牵挤在人群中,一股暖流从他们相握的手涌向他们的五脏,从来没有过的力量在他们的身体里苏醒。 这一刻他们对什么都再无畏惧。 霍祁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幸好被面罩挡住,不然被哪个逃难的百姓瞥见,还以为这人被叛军吓到失心疯了。 他们很快来到城门,但城门已经被封。 霍祁看到城楼上站着都是头上戴着白巾的人,就知道城门已经被叛军夺下。 也是,若不夺下城门,叛军怎么可能进得了城。 霍祁闭上眼睛,不敢相信偌大的一座金陵城,守卫如此之松散。 只短短半日,居然就被人拿下了城池。 他在心里复盘叛军整场夺城的计划。他们扮作百姓混入城中,先杀守备贾仁,再夺取城门引兵入城,守城军队群龙无首陷入混乱,这才被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叛军关上了城门,不准百姓进出,领头的喽啰在城门前来回走着,向众人说着。 “我们玄武军是义军,不杀无辜百姓。你们最好还是回家待着,否则若是陷入义军与官兵的混战中,可别怪我们刀剑无眼。” 百姓挤在城门口,咽着口水看着他手中的刀。沈应自看到城楼上的叛军时,就下意识把霍祁护在身后。霍祁也贴紧他的后背,一手护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喃道。 “别害怕。” 沈应回眸看他,眼中露出浓浓的担忧:“出不去了。” “未必不能。我数了数城楼上只有二十来个人,再加上城门口那七八个,虽不知他们武功如何,但我手下的暗卫尽可与他们周旋一阵,我们趁机打开城门,先让这些百姓逃出去再说。” 这里人潮涌动、十分嘈杂,霍祁只能紧紧贴在沈应耳边,才能同他低声说话。 他吐息的热气涌进沈应的耳朵,沈应却没有什么心猿意马的心思,只是跟着他的呼吸慢慢呼吸着,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沈应亦在尽力思索:“离金陵不远的海卫府有水军驻扎,那是最近的军队,如果我们能逃出去,最好直奔那里求援。若我们路上走散你也不要停留,我会去海卫府找你的。” 霍祁闻言笑了一声,紧搂着他的手臂半点不松:“别说傻话,我们不会走散的。” 霍祁向身侧的两名暗卫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暗暗握上腰间软剑和袖中短刀,正要出手时挤在城门口的百姓,大约也是见守城的叛军人少,一时闹将起来。 有人在最后喊道:“大家别怕,他们人少我们人多,跟他们拼了!” 霍祁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扮作普通百姓的何缙缩在最后面拱火。在场百姓惊惧交加,眼见城门在望,被他这么一喊,也头脑发热起来。 “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 众人喊着同一句话向城门冲去,竟有些气势磅礴之感,城楼上的白巾已经有些慌了,城门处站着的那几个叛军却是面色不改,眼见着人群向他们冲来。 他们抽刀。 霍祁心道不好:“救——” 话未出口,他们已经用刀砍杀了冲在最前端的十来个百姓,刀尖指向了跟在后面的百姓。 “若是回去等候我们安排,便是顺民,顺民才是无辜百姓。若是要硬闯出城,那就是乱民,你们的朝廷是怎么对待乱民来着?” 领头的喽啰扯过一个死者的外衣擦去刀上的鲜血,歪头向众人笑道:“好像是乱刀砍死?还是千刀万剐?还是砍头?” 他问着众人,问一句向前走一步,百姓被他步步逼退。 他们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只能断尾求生的人。叛军给他们第二条路,他们不想走但可以活着的路。没人想死,只要有一丝活着的希望,也没人想硬拼,或者说…… ——他们不敢再拼了。 那跑在最前头的十来个人的血已经铺满整个地面,鲜红的血太刺眼,他们不敢再看,不敢再拼。 所以只能步步后退。 在场众人中,只剩下霍祁和沈应还在看着惨死在城门前的那些百姓的尸体。 霍祁杀过很多人,也害死过很多人,那些人中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无辜之人,但他们都是霍祁的敌人,所以霍祁动手时,从来没有手软过。 这是霍祁第一次看到无辜百姓在他面前死去。 这些死去的百姓都是霍祁的子民,霍祁本该保护他们,他却看着他们被叛军所杀。羞辱、愧疚、愤怒各种情绪涌上霍祁的心头,忽而他眼前又闪过沈应忧郁的脸庞。 是前世的沈应,他奔完丧从金陵回来,像游魂一样站在太极殿中,向霍祁说着:‘我看到很多人死去……我本可以救他们……’ 霍祁从前以为那时的沈应是在责怪他的无能,无力命内阁全力赈灾,让无数灾民在绝望中死去。 所以他努力做到最好,将所有权力握在手中,再不让旁人左右。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与沈应都渐行渐远。他们的心好像总是隔着什么,他看不透沈应,沈应也逐渐不愿再看他。 但今日霍祁亲眼看到百姓在自己面前死去,多年来第一次,他与前世的沈应心灵相通。 他终于明白沈应在说什么。 沈应不是在责怪霍祁,他是在向霍祁诉说自己的愧疚。 他本可以做些什么,但他没有做,或者说他做得太晚了,所以只能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死去。 他本可以救他们。 ——就像刚才霍祁本可以救这些惨死的百姓。 若他在动乱前就让暗卫动手,这些人又何至于惨死在叛军刀下。 世事忽然间不再如一场游戏。 霍祁看到沈应真切的疼痛,在过往的十四年间,每一日如千刀万剐在凌迟沈应。 一个小女孩从人群中跑出,哭着扑到其中一位死者身上,摇晃着他的胳膊。 “爹爹,爹爹——” 女孩的哭声牵动每一个人的心肠,叛军喽啰偏头看了女孩一眼,走到女孩身边,向众人说道。 “不要以为你们能逃,你们的父母兄弟亲属难道都能一起逃?我们已经在县衙找到了金陵城的户籍册,明日挨家挨户盘查,哪家少一个就是乱民,乱民自然要——” 他用刀挑起小女孩的下巴,众人心里一紧,便听大声喊道:“全家格杀!” 手中大刀毫不留情地向女孩身上砍去。 在场百姓纷纷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却听‘锃’的一声,是刀剑相击的声音,众人抬头见到一位打扮古怪的公子用一柄短刀架住了叛军喽啰的刀,他身后一位清俊公子忙抱起女孩,背身躲在那古怪公子身后。 其中有人认出那清俊公子是周家的沈应少爷,不禁低呼一声,见无人发觉急忙捂住了嘴巴。 霍祁挡在沈应和哭泣的女孩面前,向叛军喽啰拱手笑道:“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将军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 叛军喽啰虎口发麻,知这人是有点功夫在身的。他刚才已经把城门口这群百姓吓住,现在不知这人深浅,怕与他动起手来再生出事端,眯起眼睛打量了霍祁片刻,收起了手中的刀。 “你又是何人?” 霍祁笑道:“在下金陵是富商谢家的大少爷谢挚,早对玄武军中李木大王、杨放大王的仰慕不已,今愿奉上全部家财在玄武军谋求个职位。” 说着他用双手将手中短刀奉上,那刀柄竟镶嵌了颗红宝石,红如鲜血熠熠生辉,一眼望之便可知不是凡物。 叛军喽啰心头一动。 霍祁:“不知将军可否为我引荐引荐?” 第 56 章 做戏天才 叛军喽啰接过霍祁手中匕首, 漫不经心地摸着手柄上的红宝石。 “谢家大少爷?”他斜眼睨着霍祁,“为何穿得这样古怪?” 说着要拿那柄短刀挑去霍祁脸上的面罩,沈应心里一惊。 霍祁及时解释:“是因在下幼时曾患过麻风, 脸上尚有生病时留下的伤痕, 羞于用真面目见人。” 麻风!听到这个词,叛军喽啰立即停下动作, 警惕地看了霍祁几眼, 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仍怀疑道。 “你说麻风就是麻风, 我还说你是有意行刺两位大王,所以不敢露出真面目。” 周围有百姓嘀咕道:“谢家大少爷患麻风倒是确有其事, 只是他这麻风病真的好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麻风还有被治好的。” “谁知道呢, 这位谢家少爷这十来年都没怎么在金陵露过面, 说不定早被人暗中杀了李代桃僵, 你瞧这人连面都不敢露,说不定就是怕人认出来他不是。” “能有这么玄乎?” “谁知道呢?这天下这么大,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他们的话全都落入霍祁等人的耳中, 霍祁被他们说得额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心道金陵人未免也太不好骗,怪不得平常他拿来哄沈应的那些话,总是没说两句就被戳破。 霍祁身后,沈应抱着小孩紧紧靠着他。 沈应的体温给了霍祁许多支撑,他迎着叛军喽啰怀疑的眼神, 点头道:“将军有此疑虑也是正常事,若将军想要看我的真容,我给将军看就是了,只是请将军到时候不要被吓到才是。” 说着他将手放到面罩上, 就要动手取下面罩。 “不必,你有心归顺,我玄武军自不会亏待你。只是还要看看你的诚意究竟如何,你刚才说你要向我军献上家财,可是真话?” 叛军喽啰连忙制止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其余百姓也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 没人对他的真面目有兴趣,他们都只担心他的病情实际并未好全。恐惧那面罩一被摘下,麻风病就可能传遍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 霍祁微微一笑,放下要摘面罩的手,恭敬向那叛军喽啰拱手道。 “自然是真,到时还要劳将军引荐。” 似模似样的,要不是沈应知道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恐怕都要怀疑他从前是不是真的当过谁的狗腿子。 这些叛军攻下金陵,为的就是金陵这些富商大户的钱财。只是他们有个义军的名头,明抢终究不好听,现在有个傻子主动送上门来,那叛军喽啰虽心中仍有疑虑,却也是自觉捡了大功一件,兴奋不已。 “既如此,你跟我来。” 倒是叫霍祁跟上他,不过仍离了霍祁有十来步远,不敢接近分毫。 实际上要不是那颗红宝石太过耀眼,又见到霍祁手上也裹了绷带,刚才霍祁递给他的那柄短刀,他恐怕都早扔开不要了。 谁会不怕麻风? 霍祁当时用谢挚的身份,一半是为了谢挚谢家大少爷的身份,另一半就是这吓人的病,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接近他。 他跟着那叛军喽啰离去,走过抱着小孩的沈应时,霍祁看了沈应一眼。 “回家等我。” 沈应会意,抬眸深深地望着他,向他点了点头:“你小心。” 看情况他们是走不了啦。如今贾仁死了、石淙昏迷,这伙叛军如今在金陵城内作威作福,他二人留下或许还可以周旋一二,若是他们抽身离去,放任叛军在城内杀人,那他们以后也别做人了。 霍祁刚才已经安排好一个暗卫,让他找到机会便出城报信。他原想让沈应跟着一起出城,不过这念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就算了。 一来大难当头,他二人要同生共死,沈应离不开他。二来若霍祁真的死在金陵城,他也绝不愿留沈应一人在世。只要想到沈应会慢慢将他遗忘,与他人白头偕老,霍祁就气得恨不得掀棺材板。 霍祁没那么大方,若是他死了,沈应也绝不能茍活。 霍祁心里想到沈应可能与他人白头偕老的场景气得火冒三丈,面上却还能神态自若地用‘谢挚’因患病被家人丢在外面自生自灭的悲惨往事,把那叛军喽啰唬得泪眼涟涟,又听他也曾被贪官所害更是气愤不已。 霍祁又拿几顶高帽把他哄得合不拢嘴。 几个来回下来,那叛军喽啰就差直接把霍祁引为知己。 若不是还碍着那‘麻风’的名头,他怕是会直接揽着霍祁叫兄弟。 霍祁从这位叛军喽啰嘴里打听到,他名叫王修永,兴州人,家里因苛捐杂税活不下去,跟着李木一起干起了起义的勾当。 那时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叛军,只能叫做乱民。 兴州官府为打击乱民,抓他们这些领头人的全家,威逼他们投降,他们不从,兴州官府就将他们全家人都给杀了。 全家格杀,原来是兴州官府对他们的手段,现在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在受朝廷庇佑的金陵城的百姓身上。 想起往事,王修永悲愤望天:“李大哥说狗朝廷杀了我们的亲人,从此我们就再没有牵挂,更要凭着胸中这股热血,掀翻这个腐朽溃烂的朝廷。” 倒是很会扯大旗。 这兴州叛军与朝廷之间全是扯不清的官司。 霍祁诚心来说,他们做平民百姓时,大衍朝廷对不起他们,虽然那时候是霍祁老爹当政,但父债子还也是正常。 只是后来他们兴兵作乱、为祸一方,打的是义军的名头,做的却是贼匪之事,害死了无数无辜百姓。 霍祁下令诛杀他们,也没冤枉他们。 只是…… 霍祁挠了挠眉头,听到王修永的讲述,霍祁才意识到或许这李木没他想象得那么好对付。 他对这伙叛军的印象,全都来自战时的邸报。 邸报上面写过这叛军虽名为李主杨副,但实际上义军中处处以杨放为主,李木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跟义军对战的沈应也曾说过,那李木实在不足为惧,叛军中只有杨放是个厉害角色。 以上种种,都让霍祁以为李木就是个软脚虾。 但如今看来,这李木在叛军中颇得人心,杨放才是那个不被人待见的。 霍祁暗暗生气,心道这沈应别是在战场看上杨放了,才在霍祁面前那般尽心地为那叛军头子说好话。 ——你看他传得这都是什么假消息。 霍祁心里气愤,这边王修永自以为跟他熟了,开始跟他打听起城门处跟在他身后那书生是谁时。 霍祁因对沈应有气,颇有些轻蔑地说道。 “我相好。” 王修永脚下一个踉跄,望向霍祁的眼神中有些许惊慌。 “谢兄你……你……你……” 霍祁帮他补上:“喜欢男人。” 王修永嘴巴大张着,半天也合不上。他悄悄往另一边又跨了一步,企图离霍祁远些,眼神不时还往霍祁这边瞟上几眼,生怕霍祁看上他。 霍祁这种人精,只看他一个眼神,便能猜出他全部心思。 见他如此惶恐,霍祁不由心道,这位小兄弟虽然你长得也不错,但你也不看看我相好的长相,你跟他不说差个十万也得差个八千,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不过不管他如何想,王修永为了保护自己的屁股,接下来一路都没再跟霍祁说话。 霍祁跟着他一路来到守备府,才知道原来叛军选了这里做窝点。 如果刚才他们不走,还真的可能被这伙人瓮中捉鳖。 ——不过现在自投罗网也没差了。 守备府内外都站着持刀的叛军,他们没统一的打扮,只头上都戴着白巾,用来辨认身份。 大约是才进城,这些人心中仍在提防着,所以刀都拿在手中。 刀刃泛起的森森冷光,看上去还是挺能唬人的。 王修永在这群人看来还是有些地位,他走到守备府前只向看守的人使了个眼神,便被放了进去。 霍祁低头装作畏缩模样,跟在王修永身后,心中倒没什么畏惧。 他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大不了就去奈河桥头做熟客。只要沈应别做了他的寡夫跟别人偷情去,他什么也不怕。 霍祁跟着王修永走过仪门,两人来到守备府中大堂,一方脸汉子正立在当中对院中的一众人等拱手道:“李某今日来金陵不为图财,只为救人。城外流民横尸遍野,这城中官员却不闻不问,我等也是太过气愤才动手杀人,为求自保才劫了这城池。皆是无奈之举,绝无非分之想。” 说的倒是好听,霍祁站定脚步,心道既然是无奈之举,不知朝廷叫他还回城池,他还是不还? 王修永也停下脚步,低声向霍祁说道。 “这就是李木大哥。” 霍祁躬身应了句是,趁机目光在院中扫了一圈,才看到院中站着的不是穿着绫罗绸缎的,便是细皮嫩肉却穿着粗布衣服的,其中有几个眼熟的,从前先帝寿宴他们进京参拜过,都是世家之后。 霍祁在人群中看到周兴也在,潘小钗将少年抱在怀里缩在人堆里,周远在一旁紧紧护着他们。 原来周家人去楼空,不是先逃走,是被抓了。 看来这群叛军进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绑这群富贵人。 这还是霍祁今生头回跟真岳父岳母碰面,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 不能奉上一杯香茶,真是失礼失礼。 这边霍祁在为对岳父岳母失礼懊恼,那边李木在求院中的世家、富商出钱出粮赈济灾民。 一看就知谁是昏君,谁是义士。 李木道:“今日是我等冒犯,为平各位怒气,我愿任凭各位处置,只要能让城外的灾民吃饱,即便要我一条命去,我也心甘情愿。” 说着他叫人奉上大刀一把,含泪递给院中众人。 霍祁:“……” 这位李大王,你瞧瞧你这四周刀光凛凛的,这院中有人敢接这把刀,马上就能被人砍成肉泥,做戏也做得真诚点好不好。 他这做戏天才今日也是遇到对手了。 一时技痒,忍不住就想要指点一二。 第 57 章 献计 霍祁跟着走进去, 院中还立了个木桩,上面绑着个鹤发老者。 因背对着仪门,霍祁没能看清老者的长相, 不过看衣料和衣服上的暗纹, 应是世家出身。 只是其他人都没绑,就绑了这一个? 霍祁心里隐隐不安。 他跟着王修永向李木走去, 走过木桩时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木桩上的人。 霍祁愣住。 木桩上绑着的人竟是他外公何承恩。 金陵城破时他就该想到, 当朝皇帝的外祖对叛军的吸引力有多大。 只是在他的记忆里何国公已经仙逝多年,这回重生霍祁也没再见过何国公, 所以他对何国公的印象仍旧是记忆里的一座高坟。 这回知晓金陵城破,竟忘记叫人去何家查看情况。 霍祁愣愣走过, 有些汗颜地收回视线, 心里默念好几声阿弥陀佛, 不孝不孝。 何国公双手倒背被叛军绑在木桩, 目光却无半点惧意,脸上的表情也是与太后一脉相承的高傲与不屑。 堂上李木还在说着什么‘仁者之心’‘永生难忘’之类的话。 何国公冷笑:“抢钱也能说得这般高尚, 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霍祁:“……” 他是看明白了, 何家人胆肥的源头在这呢。 院中气氛凝滞,纵然所有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但也没人敢真的说出口,贾仁和守备府其他官吏的血还在地面上流淌,他们可不想里面多加他们一份。 听到何国公的话,李木收敛起笑容。他抬目看向木桩上的老人, 神色是难言的凝重和愤怒。 霍祁对这个表情很熟悉,熟悉到像是直接从他脸上拓下来印到李木脸上的一样。霍祁很清楚一般自己露出这个表情,就意味着…… ——他要开始唱大戏了。 果不其然,只见李木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望着何国公的目光似怨恨似不齿。 “国公爷,余少时也曾效力昭惠太子帐下,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李木缓缓开口,“余也明白,像国公爷这等支持谋朝篡位之徒、纵容自己儿子贪赃枉法的悖逆之人,不可能懂苍生福祉、百姓安康这话。” 一句话连扎何国公的心两次。 霍祁知道自己这位外公平生最恨别人说他女婿谋朝篡位、说他儿子贪赃枉法。这两件事一件是真一件是假,偏偏混在一起说就好像两件都成了真的似的。 何国公气急大骂:“放肆!先帝——” 话一出口,何国公立即意识到中计。李木也没说谋朝篡位之徒是谁,他若直接开口辩解先帝正统,不是帮霍祁老爹认下了谋朝篡位的罪名。 何国公冷脸看着李木,半晌嗤笑一声。 “既效力于昭惠太子,为何不随太子战死?一个逃兵也敢来我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礼义廉耻,真是可笑至极!” 说着他竟真的仰天大笑起来。 真是胆色过人。 在场众人都不禁为何国公捏一把冷汗,生怕这叛军头子一个心气不顺直接抽刀砍了他。 李木脸上虽有怒气却未发,倒是引霍祁进来的王修永大叫了一声,抽刀向着何国公挥去。 “敢辱我李木大哥,我杀了你!” 霍祁目瞪口呆,眼见何国公危在旦夕,他哪还顾得上伪不伪装,劈手从身旁叛军手中夺过一把刀便迎了上去。 铿锵两声,两把刀架住了要劈到何国公面上的刀。 霍祁抬头看向另一把刀的主人。 暮色中杨放的脸显得有些灰暗,霍祁忍不住凝神打量这位前世被沈应大加赞赏的敌人,他依然如霍祁前世见他最后一面时那样英雄豪气。 只是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些什么。 霍祁一时看不清。 对面的杨放也在看他,不过他看上去更多的是在疑惑霍祁的装扮。 ——这就是奇装异服的坏处了,你想要掩藏自己的身份,却又不得不面对更多异样的目光。 霍祁向杨放微微一笑,用眼神向杨放释放自己的善意——虽然他其实并没有这种东西。 杨放皱眉,同时收回视线用刀推开王修永。 霍祁顺势收刀,向何国公看了一眼,见到老人满脸写着的‘视死如归’四个大字,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何家人恐怕一生都学不会。 杨放训斥王修永:“胡闹什么?大哥都没说话,哪有你动手的份。” 王修永撇了撇嘴,别过头去没说话。 看来刚才王修永提到杨放时,语气中的厌恶不是假的。 霍祁眸光闪烁,王修永似乎认为,杨放有意要取李木而代之,是以对这位后来的二大王处处看不惯。 李木走上前来劝阻两位兄弟,又亲切地扶着杨放的双臂问起他的伤势。杨放的右边肩膀似乎在攻打守备府时受了伤。 霍祁从沈应那里知道,沈应在守备府撞上了杨放差点一命呜呼,文瑞从杨放手下救了沈应的性命,自己留下与杨放生死一战。 现在杨放活着,就代表文瑞—— 霍祁垂眸。 李木的目光转向他:“这位是?” 王修永正不想听李木夸奖杨放,听到李木问起霍祁,忙道:“李大哥,这位是金陵城中谢家的大少爷谢挚,他想加入我们,愿意奉上全部家财求你给他个机会。” 王修永故作殷勤拉着霍祁上前,实际为的是走到李木跟前时屁股一歪,把杨放撞到一旁。 为了挤开杨放,他连刚才还颇为忌惮的麻风都不在意了。 霍祁:……这争宠方式还真是够朴素的。 霍祁两岁起就不玩这招了。 李木不赞同地向王修永摇了摇头,又看向霍祁。只见他上下看了霍祁几眼,眼中露出欣赏之意,拱手道:“没想到兄台竟有如此大义,真叫李某佩服不已。” 霍祁回之以礼:“李大王言重了,我家也是深受朝廷之害,今日若非大王的军队入城,只怕我谢家一家老小都要身首异处。” “哦——”听到霍祁的话,李木面露诧异,“瞧兄台穿着不俗,就知你家也该是大户人家,怎会轻易为人所害?” 他不动声色地向杨放看了一眼,杨放微微向他点头。 霍祁瞎话也是张口就来:“大王有所不知,翰林院的沈应沈探花是我的青梅竹马,他与皇帝之间的瓜葛想来大王也有所耳闻。” 王修永插嘴:“沈应?就是皇帝的那个男宠?” 听到‘男宠’二字,霍祁啜泣一声,以手拭泪:“世人只道他是皇帝的男宠,却无人知我与他早就两心相许,是皇帝逼迫于他,他不得已——” 霍祁不忍再说下去。 李木也不免尴尬起来,他也就是随便打听一下,哪晓得能打听出这种八卦。 这位兄弟也未免太不把他们当外人了吧。 霍祁哭了一阵,又道:“沈探花父亲过世,他回乡奔丧,我俩再相见,旧情复燃,别云楼上我情不自禁抱了他一下,却被守备府的官兵撞见。贾仁早就觊觎我家财产,这下见我给皇帝戴了绿帽,断定此事会惹皇帝震怒,于是更加有恃无恐,竟将我全家都抓了起来,企图侵吞我家财产。” 李木不忿:“竟有此事!这贾仁果真是个卑鄙无耻之徒!” 见霍祁犹‘哭’个不停,李木上前扶住霍祁的肩膀,指着杨放向霍祁说道。 “谢兄弟莫要难过,这贾仁已经被我这杨兄弟击杀。我这杨兄弟神勇无比,你若真愿意加入我们,有他在,从今以后绝不会有人再敢害你。” 听到他的话,王修永用鼻子哼了一声。 霍祁转身向杨放拜了一拜:“谢某代一家老小在此谢过杨大王的大恩。” 见他行如此大礼,杨放眉头微皱,王修永更加不满,只有李木是笑呵呵的,看上去乐见其成……个鬼。 霍祁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能看不明白李木是在玩捧杀这一套。 他把杨放架得越高,杨放只会死得更快。 刚才李木还当着金陵这群世家贵族的面,不声不响地把杀贾仁的锅全甩给了杨放,心机之深,小小一个金陵城完全不够他玩的。 李木再度亲手扶起霍祁。 毕竟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还可能成塔抛砖引玉的那块好砖,李木对霍祁当然是礼遇有加。 不过他非金陵本地人,对霍祁这才入秋就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不露的作风实在疑惑得紧,不由开口问起霍祁如此装扮的原因。 王修永这才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难看地后退了几步。 霍祁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罩,‘尴尬’道:“不瞒大王,谢某幼时曾得过麻风病,现在好了脸上也有伤痕,不愿意让旁人看到所以向来都做如此打扮。” 听到‘麻风’二字,和善如李木也不由脸色变了几回,放在霍祁肩上的手僵直着,坚持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拿下,扯着笑脸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霍祁忙道:“大王别误会的,我的病真的治愈了,只是脸上身上还有些疤痕而已,不信你看。” 说着霍祁就要掀开面罩。 “不必——” 李木高呼,见众人都看向他,才咳嗽了两声说道:“既然谢兄弟不愿让旁人见到你脸上的伤痕,我又怎会勉强。只是——” 李木突然转换话题:“听你刚才的话,你与强占了你青梅竹马的皇帝好像不共戴天,怎么先前还主动出手救下了那皇帝小儿的老外公?” 他指向木桩上的何国公。 何国公正为‘谢挚’刚才诋毁霍祁的话气得牙痒痒,见‘谢挚’随着李木的手指望来,不由嘲讽道:“沈应又不是瞎子,我外孙松形鹤骨、玉树临风他不爱,反而爱你这种连脸都不敢露出来的丑人,真是说出来都叫人好笑。” 松形鹤骨、玉树临风本人:外公,孙儿真是多谢你的抬爱了。只是我记得你向来都是反对我跟沈应,这会儿突然说这种话,还真让我……怪害羞的。 害羞归害羞,正事还是要提的。 霍祁笑了笑,向李木拱手道:“谢某既然是诚心加入,怎可只出钱财,自然也要为大王效犬马之劳,刚才救下这话多的老者,正是有一计要献给大王。” 何国公还在骂:“你这无君无父的丑人,你在说谁是话多的老者?我告诉你们,你们有本事就杀了我,别想叫我向你们求饶。” 他吵得众人耳朵疼,院中其他世家子弟也不由得揉了揉耳朵,心道国公爷这嗓门确实……有点吵。 李木问:“不知谢兄弟要献上什么计?” 霍祁:“何国公是皇帝的外祖,大王何不向朝廷发函一封索要赎金,让皇帝用钱赎回何国公,若皇帝愿意出钱——” “那不就是朝廷向我们认输,赎金还可以拿来救灾民,一举两得。”王修永插嘴,忍不住鼓掌叫好道,“好计策!” 李木皱眉:“若是朝廷不愿意给赎金呢?” “若是朝廷不愿意给赎金……”霍祁微笑摇头,“只为一点颜面,竟将自己外祖父置于险地而不顾——只怕皇帝是想天下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不孝吧。” 听到他的话,院中的其他叛军都赞同地点起头来。 他们都是被朝廷逼得起义的人,心头对朝廷只有恨意,当然只希望朝廷的脸丢得越大越好。 何国公气得差点吐血:“你这小奸贼!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绝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的!” 院中世家也不齿于‘谢挚’的见风使舵,偷偷向他啐了一口。 众人之中,唯有李木和杨放看着霍祁,深深地皱起眉头。 霍祁立在守备府院中,脸上一如既往挂着真诚的微笑,可惜藏在面罩下,没人能看见。 霍祁也觉得可惜,心道早知道把沈应带上。 要是沈应在这里,沈应会说:‘就算看不到你的脸,只听你的声音也知道你现在笑得有多讨厌。’ 但再讨厌沈应都依旧喜欢。 人,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就好像他面前这位李木大王,当着叛军首领,心里却还想着朝廷的官职,他手下的兄弟还被蒙在鼓里,当他是真想救他们。但霍祁猜测,这位李大王恐怕当年起义的时候打的就是被招安的主意。 所以他才把杨放立成靶子,想的就是从良上岸后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杨放头上。 谁知现在被霍祁搅了局。 若是他们真的听了霍祁的建议,向朝廷送了那封索要赎金的函,无论结果如何皇帝都绝不会放过他们。 李木招安的美梦也就碎了。 若是不发……李木总该找个说辞才是。 他或许能骗过头脑简单的玄武军,但他能骗过沈应口中的一流人物杨放吗? 若是骗不过——狗咬狗,一嘴毛,霍祁等着看戏就是。 霍祁终于想起,杨放的眼里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少的是一份野心,多的是一份隐忍。 沈应说得没错,杨放不是池中之物,李木远远比不上他。 第 58 章 惊变 夜幕下, 狭隘的巷子里四仰八叉地躺着几具尸体,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跪在其中一具尸体旁边,不哭不闹傻得叫人吃惊。 “小弟弟——” 十四岁的文瑞提着剑走到男孩身边, 男孩冷淡地抬头看了文瑞一眼, 从尸体的怀里掏出半块烧饼塞进嘴里。 文瑞:“……” 男孩塞得狼吞虎咽,像是许久没有吃饭, 但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冷漠的。 亲眼见到父母死在他跟前, 也不足以撼动他的情绪。 文瑞犹疑起来,他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妇孺全部格杀, 但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也要格杀?文瑞看向他的剑, 月光下剑身泛起银色的光。 幼时父母教他, 剑乃君子之器。 但沾染了无辜之人鲜血的剑, 还算君子之器吗? 文瑞犹豫起来, 忽的右方传来一阵劲风,文瑞下意识举剑格挡, 剑却被狠狠震开。男孩旁边的那具尸体竟还活着!他趁文瑞失神之际, 持短刀向文瑞攻来,文瑞的剑被击飞,只得抬手去挡。 刀入血肉,血珠在巷中四溅。 那是文瑞第一次在任务中受伤。 文瑞从梦中惊醒,见到满目的蜘蛛网他吃了一惊,急忙翻身而起, 扯动肩上的伤口,身体后知后觉地翻涌起吓人的剧痛。 “唔——”文瑞捂住肩膀,听到旁边传来凉凉的声音。 “你最好不要随便动,你身上一共中了二十一刀, 其中有十九刀砍在要害。那个姓杨的是真想杀你,你现在还活着已经算是幸运。” 文瑞偏头望去,看到武柳坐在火堆旁,用一根木棍戳着火焰里的柴火。 火堆上架着个小石锅,咕嘟咕嘟散发出药的苦味。 “陛下如何了?”文瑞张嘴便问。 武柳瞥他一眼:“等你去救,人早死完了。” 这张利嘴真叫人没脾气。 文瑞暗中苦笑,感叹武柳长大了便不像小时候那般招人疼,但听他如此说也知霍祁必定无碍。否则以武柳对霍祁的重视程度,若霍祁真的有危险,他此刻怕也无心在这里给文瑞熬药。 文瑞摸了摸伤得最重的肩膀。 那杨放确实厉害。 文瑞与他一共过了五十招,就输了二十九招。若非武柳救他,他此刻只怕已经在奈何桥喝汤。 “多谢。”文瑞道。 武柳又戳了戳火堆,跳动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你的剑变慢了。”武柳说。 文瑞闻言沉默下来,他知道武柳在指责他与敌人对招仍留有余地,只是武柳不知,他并非留有余地。 从很久以前文瑞就已经发觉自己的剑变慢了。 但文瑞现在不想跟武柳谈论此事。他现在全身发冷,又痛又饿。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得罪唯一能给自己饭吃的人。 文瑞岔开话题:“有没有东西吃?” 武柳又看了他一眼,从身旁拿起个巴掌大小、拿荷叶包着的东西丢给了他。文瑞抬手接过,又扯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武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文瑞打开荷叶一看,大喜过望。 “酱牛肉?好东西!” 他往嘴里塞了几片,又问起他们是不是已经出城。这全是蜘蛛网的房子,可不像繁华热闹的金陵城。武柳嘲讽道:“热闹繁华如京城,路上照样有乞丐,金陵城中有间破房子又有什么奇怪的。” 他这话说得叫文瑞更加好奇,金陵城中有间破房子不足为奇,但能叫武柳看得上用来藏身的破房子可就让人好奇了。 “这里究竟是哪里?” “永安王李傲在金陵的旧宅。” 文瑞往嘴里塞牛肉的动作停下,他睁大眼睛看向武柳:“永安王?等等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永安王吗?”他试图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一些,却又不敢说得太明白。 也不知在这只有天地月色和他二人的居所,他在害怕什么。 武柳嫌弃地哼了一声:“这是李家的祖宅,李傲被封为永安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起身将石锅里的药倒在一个缺了口的小碗里,放到文瑞跟前,又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文瑞叫住他。 武柳头也没有回:“陛下让我暗中找机会杀了杨放,我或许不会再回来。你若能够走动,便自行离去吧,金陵城不是久留之地。” 文瑞着急想起身,又不慎扯动伤口:“以你现在的武功,绝对杀不了杨放。流云唔——” 武柳终于停下脚步,回头向他看来,脸上却是满满的失望。 “你已不在暗卫,没有资格再唤我流云。文瑞,我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主人。” 所以,他只会听从皇帝的吩咐。 即便是霍祁要他的性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引颈受戮。 比起一个人,文瑞觉得他更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武器,是握在霍祁手中的一把刀。 霍祁作为主人,可以随时毁掉他。 只看霍祁想与不想。 …… 霍祁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地喝一大口水。 那李木说好糊弄,也是真不好糊弄,而且还是个糊弄别人的一把好手。霍祁那个拿老外公换赎金的主意,听得众叛军中是意动不已,但李木心里打着招安的算盘,自然不愿意轻易得罪霍祁这位以后不知要顶多少头的上司。 李木用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先救灾民才是要紧事的说辞,将叛军糊弄了过去。 金陵富户被‘请’来守备府做客的,都被李木留下小住。 李大王的要求很简单,交钱就放人,说抢钱也是真抢钱,但人家还打着赈灾的旗号,要给各位好心人立碑。富户交了钱还要亲笔在捐款簿上签下自己名字。 谁敢签?签了就是通敌的证据。 等朝廷把金陵城抢回来,这叛军头子一时想不开把这簿子往朝廷那么一送,他们这些签过名字全都逃不过被清算的下场。 若不想被清算,就只能死心踏地地跟着叛军干。 但这年头,他们又不是活不下去的那拨人,日子过得好好的谁愿意去当叛军。 但人家李大王不管,人家说了他只想让灾民吃饱,这要灾民吃饱了,就算全天下都骂他是强盗、恶霸,他也不在乎。 这话听得真让人感动。 尤其是叛军中,有部分人就是他们在城外的流民堆里招募的,此时听到李木这般为他们着想,这群人更是感动直流眼泪,在守备府哭嚎起来。 霍祁都跟着嚎了一通,嚎得他口干舌燥。 走进叛军给他安排的房间,霍祁先是奔向茶壶。结果拿起来一晃,没水。也是正常,守备府都被屠完了,叛军入住守备府又个个当自己是大爷,现在府中哪还有人烧水灌茶。 霍祁当这么多年皇帝,恐怕要头回自己烧水泡茶,还觉得有些新鲜,提起茶壶正要去厨房一试,还没走到门口,房门便自己打开了。霍祁看着一个头戴白巾、粗布打扮的小哥蹿进来,正要出声提醒这是自己的房间,那人先抬头向他望来,双眸一亮。 “霍……你还好吧?” ——竟是沈应! “你怎么来了。” 见沈应来此,霍祁不禁又惊又喜。虽说这里才是叛军大本营,但现在金陵城中哪哪都是叛军,沈应不在霍祁眼前,霍祁始终不能放心。他放下茶壶上前搂住沈应,在沈应耳边低语道:“对不起。” “什么?” 沈应还没反应过来,霍祁就大声叫嚷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一群叛军从外面推搡进来,看到相拥的两人一时有些傻眼。霍祁放开沈应,忙向他们说道:“他就是皇帝的那个男宠,快把他抓起来。” 众人忙把沈应按住,霍祁又忙道:“轻些轻些,他也是我相好,别伤着他。” 沈应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冒险乔装进来看你,你叫人来抓我!” 霍祁满脸痛苦——可惜没人看得见——他抓起沈应的手,哭兮兮地问道:“应哥儿,你刚才溜进来,先去看的你父母还是先来看的我。” 周远、潘小钗夫妇也被李木留下,就住在离霍祁不远的西配房。单论守备府的布局安排,沈应也不可能直接越过周远和潘小钗居住的房间,先到霍祁房中。 沈应也确实是先去确认了父母兄弟无恙,才来找霍祁的。 ——说实话,他来这里本来只是想确认父母兄弟无恙,半点都没有想来看霍祁的想法。 是武柳查到一些消息要告诉霍祁,沈应才跑这一趟的。毕竟人家武柳辛辛苦苦把他弄进来了,他总要回报些什么。 谁知道……谁知道……他没事跑来看这讨厌鬼做什么?简直是自找苦吃!自找苦吃! “你……你……”沈应气到说不出话,“你王八蛋!” 霍祁还在接着演:“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先去看你的父母,才来看的我。” 沈应冷笑几声别过头去,已经不想跟他说话。 “我为你众叛亲离,差点害死一家老小,但你心里却总是看别人比我重要。” 说着,霍祁走到被缚着的沈应跟前,语气里有种阴恻恻的笑意。 “你若是先来看我,说不定我就不让人抓你了。” 比起刚才那般矫揉造作,这语气未免有点真。沈应愣了愣,回头撞上霍祁讥讽的眼眸,心道这人不会真在为这事生气吧? 霍祁叫人把沈应送去跟何国公关在一起,等候大王发落。 沈应更加咬牙切齿。两个叛军缚住沈应往门外带,霍祁又怕他们弄伤沈应,跟在旁边一路叫轻点。 沈应猛地挣脱束缚,向霍祁冲过去。 “王八蛋!” 差点真咬了霍祁一口。 第 59 章 来历 沈应和老国公都被关在守备府衙狱中——对就是之前贾仁用来关谢家人的那间牢房——沈应甚至觉得是霍祁特意让人把他关在这间牢房中的, 为的就是嘲讽他。 不过霍祁才在叛军阵营里待了半天,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力,还是有待观望。 至少他一路跟到牢房, 请守卫牢房的叛军让他进牢房, 单独跟沈应待一会儿时候,那叛军守卫是理也没理他。 可见他在叛军阵营里还没拿到什么话语权。 “国公爷——” 沈应被押进牢房, 第一眼就看见倒在角落里的老国公。老人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看着实在有些吓人。沈应忙扑了过去,见何国公还在呼吸, 总算松了口气。 他回头瞪霍祁和那群叛军:“这是怎么回事?” 叛军见他都沦为阶下囚了,还这般嚣张, 上前就想给他一耳光。霍祁忙拦下, 施展一番人格魅力外加麻风隔绝大法, 最后用一个价值不菲的玉佩换来与沈应单独相处的机会和一壶茶水。 ——不过只能隔着牢门。 守卫从他手中接过玉佩, 又示意桌上茶壶中是他们新打的井水,霍祁可随意用后, 便把牢门锁上, 拿着玉佩走到门边上大口吃着李木让送给各位兄弟的羊肉。 霍祁无奈,提着茶壶走到牢房边上,隔着牢门跟沈应说话。 “别生气了。” 他把茶壶递给沈应:“国公爷被绑在太阳下晒了半天,晒晕过去,你给他喝点水解解暑气。” “你——” 听到霍祁竟放任叛军把他自己的外公晒成这副鬼样子,沈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瞪了霍祁几眼,匆忙从霍祁手中接过茶壶喂到何国公嘴里。 凉水进口,何国公呻吟一声幽幽转醒,睁眼看见沈应的脸。 何国公痛呼:“糟糕, 你也被抓,我那孙儿岂不更受胁迫。” 说完一背身,又晕了过去。 “国公,国公。” 沈应晃着何国公的身子慌张唤道,霍祁也有些被吓到,正想再拿些什么换守卫开门,就听旁边牢房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可别晃他了,他年纪大经不起折腾,一时晕了过去而已。你既给他喂了水就让他好好休息,再晃可真要出事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沈应抬头望去,那趴在旁边牢房栏杆上的男子不正是跟他们一起回金陵的大夫唐陵。 “唐兄,你怎么也被抓起来了。” 唐陵苦着脸:“此事说来话长。” 见到沈应,唐陵也是一番诉苦。金陵知府石淙月前生了怪病,他本来是被石淙的家人请来治病的,谁知一路颠簸到了金陵,刚刚在石淙府上落脚,连脉都还没给石淙诊上,就听到叛军进城的消息。 石夫人把他和石知府一起塞上了马车,带着他们往城外出逃。 可惜没逃掉,石知府还因着是金陵管事人,就算昏迷着也给扔到了牢里,连带他马车上的唐陵也没逃过牢狱之灾。 沈应顺着唐陵指的方向,往另一间牢房看去,果然看见双目紧闭的石淙躺在一片破旧的稻草上。 这还真是熟人一个接着一个。 沈应都有些吃惊,心道这莫不是霍祁的故意安排。他疑惑地向看向霍祁的方向,霍祁向他摇头,示意这一切与他无关,沈应立即撇嘴又变作冷漠表情。 沈应怀中,何国公被晃得迷迷糊糊,在梦中叫着:“你们这群恶贼!休想用我威胁陛下!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们得逞!” 这样为外孙着想的一个老者,刚才居然被自家外孙丢在牢房里自生自灭。 沈应给了霍祁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霍祁尴尬地摸了摸面罩,微微笑道:“我,阴险小人,刁滑奸诈,六亲不认,目中无人你为我生气就不值当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沈应安置好何国公,站起来走到霍祁跟前。他立在昏暗的牢房中,抱着手臂向霍祁冷笑:“你要我不生气?行,你进来我出去,我就不生气。” 霍祁回头看了一眼门边上那几个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叛军守卫,转头向沈应一摊手,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沈应气得直磨牙。 他就知道,武柳武艺卓绝却不来见霍祁,反倒是让他来给霍祁传递消息,其中一定有古怪。撞上这种怪事,若是聪明点的人怎么也该防备些,就偏偏他一次次被霍祁耍得团团转。 “你故意——”他怒气冲冲地提高声音,在看到门口的守卫时又强行压低下来。他用气声嘶嘶说道:“你故意让人把我骗来。” 霍祁伸手穿过栏杆去拉沈应的手。 “不算故意,只是想着……”看着沈应站在牢房中被气得七窍生烟,霍祁笑出声来,“我只是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 外头兵荒马乱的,沈应在外面跑来跑去,他是如何也放心不下,国公这里也不能少了人手照应。 只是霍祁这回出来,拢共就没带多少人。 要想护卫他们两个都平安,人手总是不充裕。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把这两人放在一处,才最是安稳。 “我也是迫不得已,你若真的生气,我凑过来让你打几拳出出气?” 霍祁说着还真的闭上眼睛将脸凑到栏杆前,像是真的任打任骂。 “呸!”沈应啐他了一口,“恶心死了,谁要碰你?我打你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霍祁得寸进尺:“舍不得就直接说舍不得嘛,还说什么嫌脏了手,我都明白的。” 他伸手去捏沈应无动于衷的手掌,被沈应无情拍开。 “少动手动脚的。” “摸摸也不成吗?” ‘打情骂俏’间瞥见门口的守卫,已经满脸乏味,不再注意他们。霍祁忙低声问道:“外头是什么情况?” 沈应也收敛起怒容,凑到他跟前:“金陵守军被打得很惨,他们人太少了,又加上无人指挥,死伤惨重。幸好那群人还打了个义军的旗号,没伤百姓。不然金陵城这回只怕要……” 血流成河。 “怎会?” 沈应一句守军太少,叫霍祁皱起眉头。 金陵城占地辽阔,乃国中大城,日常守军至少要有五万之数,霍祁离京前还批过有关金陵城军费的奏疏,上面所列之军费,养活过万数的精兵强将是没有问题。 但看今日的金陵城,城中守军恐怕连五千的人数都是险险过。 为避免被偷听到,两人离得极近,便叫沈应将霍祁眉头的‘川’字看了个一清二楚。沈应撇撇嘴,却还是低声劝慰道:“你既来金陵,怕是早已经知道贾仁有问题,只是你恐怕没猜到他的胆子有这么大。” 伪造兵丁入册,借假人头虚报军费。 得来的钱填肥了贾仁的腰包,却把户部搞得连赈灾的钱都凑不齐。 霍祁当然知道贾仁有问题,只是姓贾的前世依附在何家,与何家牵连颇深,霍祁顾及着何家的颜面草草处置了贾仁,那时这位滑头的守备已经想尽办法补上了大部分亏空。 霍祁处置他时,也只处置了明面上的罪状,没再深查下去。 原来前世沈应说得没错,是他养狼为患,害苦了百姓。 明君两个字,他不配。 霍祁自嘲地笑出声来:“原来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沈应皱眉,伸手去抚他的眉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积弊,并非全是你的过错。” 霍祁笑着摇了摇头,他面前这个在锦绣丛中长大的沈应是不会懂他此时的无力。他用十四年的时间,想要向沈应证明自己可以做个明君,最后却做得一塌糊涂,还弄丢了沈应。 老天要他重来一世,就是要他看清自己有多可笑。 两人陷入沉默中,外头坐着的叛军守卫似也察觉到他们的古怪,在外面高声喊道:“谢少爷,这脏兮兮的地方,你就别久留了吧?” 沈应闻言心头一紧,下意识去拉霍祁的手,等回过神来又立马放开。 霍祁反手握住他要离去的手。 沈应顿住。霍祁深深地看着他,又向他示意牢房中唯一透进光亮的小窗。沈应点了点头。 霍祁放开他的手就要离去,沈应忽然想起来,忙拉住他低声说道:“你知道他们的来历吗?” 他说的是外头的叛军。 他担心霍祁一人在外与他们周旋,若不了解他们的来历,或许会吃大亏。 他却不知,站在他面前的霍祁或许整座城中,最了解这伙叛军来历的人。 他派人攻打过他们,派人招降过他们,也派人杀过他们,最后还叫人挖开了他们的坟地,开棺戮尸、挫骨扬灰,都是为了眼前的……不!都是为了那个已经不在他眼前的沈应! 霍祁拿起沈应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 “他们不是永安王的人。” 李木自称昭惠太子帐下人,他手下的叛军头戴白巾,也是在为早逝的昭惠太子守孝,但实际上李木只是曾在边军中效力的一个小卒,或许曾有幸在昭惠太子巡边时见过他真人。 但绝非他口里说的,他在昭惠太子帐下效过力。 至于杨放,他与昭惠太子更是从没见过,与永安王……这霍祁倒是没查过,不过以他皇叔的自傲程度,又岂会与这群打着昭惠太子旗号为祸百姓的叛军为伍。 ——这是他反复确认过千万遍的事实。 因为曾经,他也需要确认若李木和杨放是不是永安王的人?若他们是,那他们得到的就绝不会只有开棺戮尸、挫骨扬灰的下场。 抄家灭族,覆宗绝嗣。 霍祁要他们每一个人,都为沈应的死付出代价。 明君,昏君,暴君,又如何?沈应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第 60 章(三合一) 白虎 金陵城被攻陷的消息传到京城是真吓死一群人。 尤其是那些隐隐约约知道皇帝不在京城的老一辈勋贵, 真是心脏都被吓停几回。 哪朝哪代的官员像他们一样?居然能在有生之年接连经历储君被抓、皇帝被抓这两件糟心事。 这日子真是不用过了。 而这两件糟心事中的其中一位当事人,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人马赶往了万宁寺, 想要确认那据说在寺中念佛的小皇帝, 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寺中。 ——皇帝有没有被抓,总要给句准话, 他们才好决定怎么去处理金陵城中的叛军。 李傲匆匆带着人赶去了万宁寺, 却被守在山脚的侍卫拦住。 开玩笑,皇帝在不在寺中, 他们不清楚。但他们清楚若是皇帝没发话,他们就随便放人进去打扰, 那简直就是找死。 他们这位陛下的手段, 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 刑部大牢因科举舞弊案染上的血还没洗干净呢, 他们可不想用自己的血再去弄脏一回。 李傲生来尊贵, 这辈子除了被大邑掳去当俘虏的九年,还极少被人忤逆过。 面对侍卫的阻拦, 他也大怒。 李傲怒斥:“大胆, 现在金陵军情紧急,急需陛下决断,延误了军情你们担当得起吗!” 延误军情这顶帽子可没人敢戴。 李傲这话一出,山脚下立即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侍卫们连声道着不敢。 李傲冷哼一声,一撩袍子便要越过跪着的一众侍卫上山, 领头的侍卫又忙起身拦他。 “王爷,万万不可!”侍卫蒋奇只身挡在路中间,“陛下正在寺中清修,您若无召闯入,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事从权急,为了金陵百姓,若是皇帝真要治我的罪,那也随他去了。” “王爷——” 蒋奇见他劝不住,李傲还硬要往上闯,一咬牙抽出腰间佩刀,原本跪了一地的侍卫也霎时站起,挡在山门前抽出佩刀对着李傲等人。 李傲眸色沉了下去:“你们这是要跟我动手了?” 蒋奇苦笑:“职责所在,还请王爷恕罪。” 嘴上喊着恕罪,手上的刀却是一点没移,直直对着李傲。 这种被人轻贱的感觉,让李傲想起在大邑的那九年,那九年里他不再是天潢贵胄,而是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阶下囚,谁都可以轻贱他、侮辱他、欺凌他,唯一支撑他熬过那九年的…… 李傲握紧拳头,冷笑道:“那就让我看看,你这把尽职尽责的刀,敢不敢砍到我身上。” 李傲说着竟迎着刀尖向前走去,他带来的人马也抽出腰间佩刀,护在他跟前。 蒋奇被步步紧逼,额间的汗水已经打湿整个帽沿。伤了李傲是一死,放他进去也是一死,不如倒做个忠心护主之人,好歹留个好名声。 蒋奇咬紧牙根:“王爷,在下得罪了!” 竟真举刀向李傲跟前的侍卫砍去,众人皆惊。蒋奇手下的人迅速反应过来,举刀与李傲的人马打了起来。 眼见万宁寺山门外就要杀成一片,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尖声怒斥。 “大胆——” 听着像是太监的声音?寺庙中哪来的太监,莫不是皇帝派来的身边人? 众人心中生疑,交手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们齐齐向声音来源望去,竟见到山道上来了一大群宫中侍卫,中间护着辆五匹马拉着的雕龙画凤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向他们行来。 皇帝的总管太监余松跑在最前面,到山门外不远处才停下,喘着粗气高声向众人说道。 “太后驾到,还不跪迎。” 刚才那声大胆,原来是他喊的。 李傲看着那辆雕龙画凤的马车越来越近,慢慢地弯下了他的膝盖。 “永安王李傲恭迎太后。” 太后的马车在山门前停下,宫人撩起车帘,留下一层纱幔。太后隔着纱幔冷眼看着向自己下跪的李傲,曾经她和她的丈夫也曾跪在这人的脚下,把他当作天下间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全心全意想要扶持他。 时移势易,当日她的父亲因他被俘下狱时,谁会想到有一天罪臣之女也能当上太后,有权力让这个尊贵之人跪下来迎接她的凤驾。 “永安王,”太后出声,“皇帝在万宁寺中斋戒,你却在山脚动刀动枪,是想造反不成?” “小王……不敢。”李傲咬牙,“只是金陵军情紧急,陛下却仍迟迟不肯露面稳定臣民之心,小王心中实在担忧,所以才有做出这等冒失之举。” “军情紧急,自有内阁决断,何须永安王你来操心?” 太后冷声说道:“今日大衍有此一难,就是因为皇帝登基后,多次做出有违祖宗礼法之事,惹怒了神明。如今皇帝好不容易诚心改过,在寺中向诸佛忏悔、为大衍祈福,永安王却诸多阻挠,难不成是有心想要继续陷我大衍于灾祸中。” 李傲被她的理直气壮,惊得瞠目结舌。 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输了。 他怎么可能赢得过这厚颜无耻的一家人。军情紧急,皇帝的唯一职责竟是为国祈福,那他大衍为什么不直接选个祭司做皇帝?人家至少还熟悉流程。 “太后——” 李傲站起身来,有心想要辩驳,却被太后打断。 “李傲!”太后提醒李傲,“永远别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空气沉寂下来,山门外在顷刻间只能听见鸟雀叫声和风声。宫人老人面面相觑,不免觉得唏嘘,在这位面前提身份二字,实在是莫大的嘲讽。 李傲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何荣拦下。 何国舅在京中,那可是四方都有朋友,八面全是耳目。李傲和太后刚刚带人出了家门和宫门,就有人来给他报信。他一听就知道要坏,急忙带人来救火。 在场两个大人物,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正被架在火上。他随随便便递个台阶,两人也卖他面子跟着走了下来。 在何荣的劝慰下,太后打道回宫。临走前又派了两营禁卫军将迭翠山重重围住,留下口谕若非皇帝和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安排好一切,太后给李傲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带着人回宫去了。 何荣怕李傲生气,忙道:“她不是那意思。” 为防李傲再做出什么胡涂事,他忙拉着李傲离去,行到山道紧密无人处,何荣终于忍不住开口。 “傲兄,你给我一句准话,金陵的叛军……”何荣咧嘴,“不是你的人吧?” 李傲脸色一沉:“你也未免太低看我了。我若要反,何须靠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乱民?” “也是也是。” 何荣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心道你若要反,自有大把世家勋贵支持你,只是看你敢不敢舍下这张脸罢了。 他也知道李傲最看重名声,绝不会轻易与叛军为伍,只是终究忍不住害怕,金陵的叛军打的可就是昭惠太子的旗号,万一他们真是李傲的人,他还在老父亲不是危矣? 倒不是说何荣真的很在乎何国公的安危。 但他儿子还在金陵城,何国公要是出了事,谁庇佑他的宝贝儿子? 是以听到李傲说出金陵城的叛军与他无关时,何荣先是松了一口气,片刻后心又揪了起来。若金陵叛军是李傲的人,大不了他当场投敌,还能保住何缙一条性命,但现在知道金陵叛军真就是普通叛军,他还能拿什么保障儿子的安全? 这样一想,何荣又宁愿金陵的叛军是李傲的人了。 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向李傲说道:“王爷,若你能跟金陵城中的那群叛军联系上,请你务必让他们留我儿子和我……那老父一条性命。” 何荣原本想把自己那宝贝大外甥一起加上,但想想皇位之争,求其中一个留另一个的性命未免也太天真,最后还是硬生生改口换成了他那冥顽不灵的老父亲。 李傲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我说了我跟金陵城的叛军没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何荣忙抚慰他,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我是说万一……只要王爷留我儿子一条命,我能什么都听你的。” 李傲上下看了何荣几眼,嗤笑道:“何大人,你可真是……” 李傲没再说下去。 何荣知他看不上自己,倒也不在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大家因利而聚,又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而来,本也不需要多看得上对方。 两人又在山道上行了一段,手下人牵着马跟在他们身后。 一路静悄悄的,何荣冷不丁开口问道:“若你不想反,今日为何又要来这里?” 李傲停下脚步,抬眸看向何荣的背影。何荣亦在前行几步后,停下脚步回眸与他对望。他刚才还在向李傲求情,说着肝脑涂地之类的话,现在又换作锐利的神情死死盯着李傲。 李傲说他不想反,但他今日来万宁寺不就是想确认霍祁究竟在不在京中。他们都心知肚明,霍祁此时就在金陵,甚至可能就在叛军手中。 李傲逼迫霍祁露面,就是想要将此事公之于众。 若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知道皇帝陷于敌手,为稳定民心,朝廷必定要选出一个新的皇帝。先帝早在过世前,就将众皇子都赶出了京城,如果霍祁不在,而今京城中谁又有资格当这个皇帝? 太后匆忙带着禁卫军赶来,怕的就是李傲借此生事。 何荣猜测,李傲未必不想要这个皇位,只是他想要的是名正言顺地继位。 恢复他的名字,承认他的血统,膜拜他的尊贵。 他想要的绝不只是一个皇位,他想要的是让事情回到原有的轨道,他想要将这二十八年来的屈辱都一笔抹杀。 “我为金陵百姓而来,”李傲摇头,“何大人你想得太多了。” “原来如此。” 何荣垂眸讪笑,但愿是他想得太多。 而何荣远在金陵的大外甥,可不知道他留在京城的老母亲和老舅舅正在为他的皇位操着什么样的心。 他正凭着谢家的财力在叛军中混得如鱼得水。 不过短短几天,霍祁就得到了李木的信任、收买了一众人心,在叛军的甚至开始隐隐压了引荐他到李木面前的王修永一头。 之前还只能隔着牢房跟沈应见面,现在已经能正大光明地叫人开门,放他进去鸳鸯团聚,沈应都看呆了,直言他在叛军中好像更有发展前途。 照他这个混法,指不定过两年叛军头子就可以换他来当了。 左右他在朝廷里是混到头了,也没什么晋升空间了,不如就留下来做乱党算了。 霍祁近来心情不错,听他冷嘲热讽照旧笑出声,夹了鸡腿来喂他,被沈应抬手推开。 “你自己吃吧。”沈应去夹旁边白斩鸡旁边的那碟青菜笋子,闷闷不乐地说道,“天天被关着,吃龙肉都没精神。” “你想吃龙肉,我也给你弄不出来。” “你真弄不出来?” 沈应轻笑睨他,霍祁挑眉回应:“怕你不敢吃。” 沈应骤然冷下脸去,轻声骂道。 “吃你自己去吧。” 霍祁戴着面罩,不取下就不方便吃饭。见沈应拒绝,他只能耸耸肩无奈把鸡腿放回盘中。 隔壁牢房吃糙米饭的唐陵,端着碗扒在栏杆上:“他不吃给我吃。这鸡腿可是好东西,浪费了多可惜。” 连日的牢狱之灾,把唐大夫身上那点傲气都磨没了。要是从前,真是打死他,他绝对做不出这种乞食的事。 沈应看向霍祁,霍祁立即扮无辜。 霍祁:“我是来当义军的,不是来当善人的。” 沈应白他一眼,端了两碟霍祁带来的肉菜递给唐陵。霍祁看着剩下两碟清淡的素菜,摇头道:“你这样吃,我怕是真要弄点龙肉来给你补补元气了。” 看守沈应等人的叛军,这些日子收了他不少好处,跟他也算相熟,听他这话也开起玩笑来。 “谢少爷要是真弄了龙肉来,怎么也得让我们尝一尝,好让兄弟几个见见世面。” 霍祁笑着回答:“定是少不了的。” 其余叛军也都笑了起来。 皇帝跟叛军打成一片,沈应冷眼在旁边瞧着,觉得他此生大概不会遇上比这更滑稽的场面了。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低吟,是昏睡的何国公终于转醒,沈应忙过去查看国公情况,他见老国公虽然醒了却仍旧神志不清,嘴里只喊着‘孙儿’‘孙儿’,也不知叫的是哪个孙儿。 沈应摇头,出声让稳坐如山的霍祁,把带来的鸡茸粥端来喂给老国公。 霍祁状似无奈地从命:“我这辈子就没伺候过人,你让我喂这何老爷子喝粥,还不如直接给他上刑,或是给我上刑。” 嘴上这样说,手上还是听话地喂了。 守卫都嘲他‘妻管严’,霍祁也认命地应了。却无人知,整个金陵城最担心老国公身体的,就是他本人。 趁霍祁喂粥,守卫不曾注意这边时。 沈应一把按住霍祁的大腿,低声说道:“你得给我弄一套针灸用的银针来。” 他瞥了一眼隔壁牢房的唐陵和石淙。 因叛军不愿分人手照顾石淙,唐陵又愿担下这差事,最后叛军又把石淙扔到唐陵的牢房。只是现在唐陵手上既无药材也无器具,根本就没法救人,想来想去也只能求助有情郎在叛军中活动的沈应。 沈应有心帮忙,也只能转头‘低声下气’地来求霍祁。 霍祁喂了国公一勺粥,低声笑道:“真是被关在哪里都不耽误你救苦救难。” 沈应最烦他那股阴阳怪气的劲,捏着霍祁的大腿低声怒道。 “少说废话,你给是不给?” 霍祁嘶了一声,忙握住沈应的手使他放轻力道。沈应松手后,霍祁顺势把人拉到近前,嘴唇在沈应耳边轻轻撞了几下,无奈笑道:“给,怎么会不给?你要什么我没给过?” 沈应冷笑几声没做回答,到霍祁喂完粥要离去时,沈应才突然开口。 “你知道你不能关我一辈子的,对吧?” 霍祁站在沈应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应抱着国公坐在稻草堆中,整个人被笼罩在霍祁的阴影中,看上去是那么弱小。 霍祁伸出一根手指或许就能将他捏死。 霍祁轻轻一笑:“谁知道呢?” 他提溜着带来的食盒离去,没去管身后留下的凄风惨雨。他觉得沈应很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在这叛军中,关他放他,也是随霍祁的心愿。 沈应怎么会觉得自己能逃得过霍祁的掌心? 霍祁不会让他逃的。 霍祁提着食盒,走过几个拐角,在走出守备府前被人叫住。是李木派来的人,说是有事要同他商议,请他过去一趟。 霍祁眼角瞥到,正要进府的王修永嫉妒到扭曲的面孔,不由一哂。 他前世也喜欢玩这种把戏,故意做出看重某个臣子的样子,赐下诸多赏赐,再看其他人因嫉妒发狂,疯狂攻击那个臣子。 倒不是为了平衡朝局,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不过满朝文武似乎都因为他的举动,觉得他高深莫测,只有沈应看透他无聊的本质,偶尔会冷着脸问他:“好玩吗?” 当然好玩。 看那群喜欢扮正人君子的朝臣嫉妒别人,嫉妒到发狂,是一倍的好玩。 看沈应因自己的举动生气到冷脸,是一百倍的好玩。 他就是喜欢玩沈应。 没想到李木这叛军头子,竟然与霍祁有同种爱好。 虽然李木本人可能没有这种意识。 但霍祁可以说李木绝对有发觉,王修永等人在背后为了得到他的看重,互相争得头破血流。 但是他没有制止,他在放任,他在享受这份独属于上位者的快感。 霍祁移开落在王修永脸上的视线。 “既然是李木大哥唤我,必是有要紧事,我得先去见他才是。还请兄弟找人把这食盒送回我家,让他们备好晚饭再送来。” ——那日叛军进城,谢家四散而逃,结果最后出不了城,全家人还是只能回家等死。 正好方便了霍祁。 守备府中的叛军,谁不知他最近天天给沈应送饭。 那来传话的人见到食盒,脸上露出微妙的笑容:“谢少爷还真是怜香惜玉。” 霍祁叹息:“情难自抑,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一连叹了三声,沈应要是在这里,只怕会被恶心到直接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不过沈应不在,只有王修永在。 霍祁离去后,传话的人刚刚提着食盒迈出大门,王修永就冲上前来打翻了食盒。剩菜剩饭跌落一地,食盒中的碗碟也全碎了。传话的人看着满地的狼藉也是一惊,再抬头时,王修永已经怒气冲冲地跑开,不见了人影。 “这小王……” 那人不禁摇头:“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他心中也有思量,霍祁这种后来的、又是生来富贵没与他们共过患难的,总归与他们不是一条心。李木大哥现在看他还有利用价值,才抬举他,等到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会被踢到一边。 霍祁最后的下场,其余人也心中有数,只有这王修永看不透,与谁都要争上一争。 那人看着王修永离去的方向,怪笑一声。 “这脾气,早晚要吃苦头的。” 叛军中人看霍祁如看一个行走的大钱包和一个死人,却不知他们敬仰的李木大哥,是真有拿霍祁当心腹的念头。 因为李木心头有许多事,与叛军中其他人说,他们是不懂的。那群人心里有的不是吃喝就是杀人,要么就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会如何、要如何?但李木不是,他想过。 所以才会一开始起义时,就打出昭惠太子的旗号,甚至为这支军队起名为玄武,来标榜自己是正义之师。 为的就是日后朝廷招安时,他能随时见风使舵。 ——毕竟昭惠太子是皇室的人,他既然认昭惠太子为主,那接受招安效命他旧主的朝廷又有什么奇怪的。 但在杨放加入以后,李木隐隐感觉到他这支玄武军已经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他曾经以为杨放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他以为他们都只是不甘心,想要换种方式出人头地。 后来他才看明白,他只是想出人头地,杨放是真想当皇帝。 只是杨放隐藏得太好,李木没有在一开始就发现,等到他看清杨放的野心,想要远离这人时,玄武军中大半兄弟已经被杨放迷得神魂颠倒,而且用的还是李木当年揭竿起义说的那套正义之师的说辞。 李木既不能打自己脸,否决他的说法把他赶走,就只能捏着鼻子一步一步被杨放推着走。 期间纵然他不甘心就此沦为傀儡,做出一系列捧杀杨放举动。 但捧杀捧杀,若是能打压,他何必费劲去捧杀。 现今他们打下金陵,捉住了皇帝的外祖和情人,李木已经骑虎难下,谁知今日居然还惊闻第二个晴天霹雳。 幸而听到这个消息时,杨放不在府中,他也命人封住了这个消息。 但纸包不住火,瞒也瞒不了多久。 李木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他选择的盟友就是霍祁。 李木忐忑难安,只能靠来回踱步缓解。手下一禀报霍祁来了,他立即叫人唤霍祁进来了。 “谢老弟,你可算来了。” 李木抓住霍祁,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因为他相信整个玄武军中,只有这一位公子哥儿懂他的心境。因为‘谢挚’不是被朝廷逼到走投无路,非要与朝廷为敌的人,在金陵城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贾仁。 现在贾仁已经死了。 原本李木还担心,这富家少爷会为情痴狂,为了情人沈应誓要与朝廷为敌,结果‘谢挚’转头就把沈应交给他处置了。 从那时起,李木就肯定,这‘谢挚’与他同一种人。 他们都是见风使舵的高手,他们都是有点志向但更图安稳之人。 李木甚至敢说,如果贾仁死后他们没进城,‘谢挚’现在照旧带着他一家人当着金陵富户,绝不会走上义军这条路。 如果日后朝廷真的招安,他也相信‘谢挚’一定会支持他。 所以心里发生意外情况,可能会影响到他们一同期待着这个的未来时,李木第一反应就是找来‘谢挚’商议。 ——他也没别人可以商议了。 其余人要么太蠢,要么对杨放太忠心。 李木的选择不多,但他必须得在朝廷招安前,压住杨放的野心。 李木着急:“谢老弟这回真的大事不好了。” 霍祁:“大事不好?大哥如此慌张?可是京城那边传来坏消息了?是朝廷要派兵剿灭我们吗?” 霍祁跟着‘慌张’。 霍祁这一说,把李木说得心里更慌,他是真怕皇帝怒极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他,就直接送他上断头台了。 “虽然不是,但我想离朝廷派兵的日子也不晚了。”李木急得捶拳,“老弟可知之前贾仁为何突然针对你家?” 霍祁:“呃……” 那……霍祁可就太知道了。 毕竟何缙指使在宫中偷盗物品的小太监,运出宫的包裹中的那枚玉玺,还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何缙偷霍祁的东西,不敢叫何荣知道,所以没用何家人来传递赃物,用的是谢家的商船。 他自以为瞒住了何荣。 其实宫中几位大佬对他干了什么都门清,不过见他只是小打小闹就没管。 怕管过头了他不服气,又要做蠢出天的事。 霍祁也知道,以太后对何缙的宠爱,真拿住他偷盗,肯定也是随意糊弄着过去了,所以才特意帮他加了‘玉玺’这枚砝码。 何缙接到消息说,他的人不慎把玉玺给夹带着一起运出宫时,玉玺已经在谢家商船上不见了。他把这事查起来查到他头上,这才慌忙向贾仁施压,让贾仁把谢家人抓起来对他们严刑拷打。 这件事从头到尾,恐怕没人比霍祁更清楚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给李木听。 听李木这么一问,霍祁疑惑道:“难道不是因为他觊觎我谢家的财物,还想抓我向皇帝领赏?” 李木摆手:“这事不是那么简单,你从小在外长大只怕不知,你父亲与皇帝的舅舅何荣多有合作,你家的商船也经常帮何家运东西,日前何家少爷何缙在你家商船上遗失了一件重要物品,何缙认定是你家偷藏了,所以才让贾仁把你一家都抓了起来。” “原来如此。” 霍祁恍然大悟,面上又露出些许怒气,握拳道:“没想到我家遭罪竟是因为这种原因,那姓何的遗落究竟是什么稀世珍宝?竟值得他们下这样的黑手!” 他问李木。 李木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观望了一圈,才关上房门走到霍祁身边,附到他耳边说了‘玉玺’两字。 “什么?”霍祁故作吃惊,“大哥可别说胡话,这东西怎么可能在我家船上?!” 李木向门口看了一眼,忙叫他低声些。 “绝不会错了,今日有人抓住了那何家少爷何缙,这话是他为了保命亲口说与我听的,现在他的命就在我们手里,他何必编这种谎话耍我玩?” “他亲口说的?” 霍祁装作心惊模样,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李木肯定的答复后,霍祁在心里好笑,他这表兄也太能干了一些。 霍祁本来只是想用玉玺逗他玩玩,让他吃些苦头,没想到他转头把抄家灭族的罪过都弄到了自己头上。 要是让叛军找到了玉玺…… 这群人又打着昭惠太子,再加上传国玉玺,指不定到时候他们还真能弄出个死而复生的‘昭惠太子’跟霍祁打擂台。 事情要是真走到这一步,未免又太好玩了。 霍祁暗暗一笑,试探性地向李木问道:“若是……那样东西真在金陵城,对大哥来说不是好事吗?” 李木闻言动作一滞,也面露犹豫地看了霍祁几眼,最后一咬牙一跺脚。 “兄弟你我相识的日子不长,但也算相交,为兄信得过你的为人,与你老实交代了吧,我只有为臣之心没有为君之意。” 但若是让杨放知道这金陵城有玉玺,李木都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李木有胆量,所以他敢在被官府压迫时组织义军揭竿起义,要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 但他的胆量也就那么大一丁点,用完就没了。 他知道他们撼动不了朝廷,如果不被招安,那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他们被剿灭。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木不想当个破烂的蛋,招安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出这句话时,也在观察霍祁的表情,若霍祁的表情有一丝一毫的不对,他就会立即抽出佩剑杀了霍祁。他不能留下后患,面对杨放他只有处处提防、小心警惕,才能好好活着,活到当官的那一天。 见霍祁听到自己的话后,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李木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李木又道:“只是玄武军并不是所有的兄弟,都与我是同一个想法,只怕他们知道这金陵城中有一枚玉玺,心中会有异动。这事绝对不能张扬,我本想直接把那何缙毒哑了,只是他是皇帝的表兄,若是真的毒哑了他,只怕你我以后在朝中难做。” 说着说着李木竟直接,把霍祁也划进了这‘为臣’行列中。 李木以为找到了与霍祁的默契,却不知霍祁在心中想,实际你毒哑了他也无所谓,皇帝并不在意这位表兄。 “还是大哥思虑周全。”霍祁装作心有余悸的连连向李木点头,安抚地按住李木胳膊,“大哥别慌,既然那玉玺是在我家船上丢的,我先回家暗暗查找,绝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事。至于怎么瞒下这事……先找点其他事分散其他兄弟的注意,也吓吓那何少爷,叫他不敢胡乱说话。” “怎么分散他们的注意?”李木思索,“他们最近不是吃喝就是睡觉,简直要闲出屁来了,我总不能叫他们去街上抢夺百姓。” “诶正是因为闲着,才会有点动静就忍不住想要凑上去看看。” 霍祁偏头想了想,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想也是时候,该叫守备府中这些世家出身的大爷们出出血了。大哥你想,我们抓过他们,若他们记恨在心,日后想要报复岂不轻而易举?还是要在手里捏住他们一个把柄,以后大家才好互帮互助。” 这话倒是说到李木心坎里了。 攻打金陵本就不是李木的主意,因他忌惮金陵城中那些世族。 这群人里面哪个家里没有当官的?若以后李木等人真的被招安,他们捏死李木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 只是米已成炊,他扭转不了乾坤,从进城开始就在心中暗暗谋划,要让这群人跟自己同流合污,以后好牵制他们。 如今听到霍祁这样说,李木真恨不得将其引为知己。 李木握住霍祁的手:“我也是这个想法,只是那群世家大族出身的实在太顽固,还请弟弟为我指点迷津,我们如今该如何做?” “大哥莫慌,”霍祁拍拍李木的手,“我有主意。” 他凑到李木耳边与他耳语几句,将满肚子花花肠子扯出两根,塞给了李木,直把李木听得连连点头,听完便立即着手去办。 李木心里着急,来去匆匆,倒把霍祁独个儿留在了书房中。 霍祁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声,回首看了一眼铺着书房中白虎皮的那张椅子。 据说这白虎皮是玄武军发家之物,也是玄武军领头人的象征。 霍祁伸手抚了抚柔顺的皮毛,却想起那年沈应举着这白虎皮向他进献。 醉生梦死间,沈应在他耳边低喃:‘据说兴州的山上有只白虎,是神兽,自百年前便藏于山间庇佑凡人。重新整编的兴州军,我为他们起名白虎军,望白虎能护你平安。’ 可惜白虎从不曾护佑他们二人。 60-70 第 61 章 杀人 想起两人之间那点难得的深情缱绻, 又想起之后沈应的冷漠疏离,霍祁闭上眼眸轻轻一笑。 他抬手拍了拍白虎脑袋,转身走出书房。 他不会再让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无论是沈应, 还是朝政。 霍祁在这几日靠着送钱送粮笼络了城中叛军的心, 再加上李木对他的信任,他在守备府中简直可以说是畅行无阻。霍祁走出书房向大门走去, 一路都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热情得霍祁都不知道该说他们是淳朴还是愚蠢。 不过这也足以看出这支所谓的玄武军,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霍祁不过随意打点就可以窃得他们的全部的情报, 整个府中只有一处,他与暗卫都没法踏足。 霍祁路过杨放暂居的院子时, 侧眸看了一眼。 院中内外都有人把守, 以杨放的武功何惧人刺杀?那把守的就只能…… ——军情? 霍祁笑了一声, 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走过回廊要往前院行去,却在垂花门处撞见杨放。 两人视线相撞齐齐一愣, 大抵都没想到会在突然与对方相遇。 最后还是当了许多年皇帝的霍祁先调整好状态, 向旁边让了一步,拱手向杨放行礼道:“拜见杨大王。” 杨放近来伤养得不错,脸色看上去都红润了不少。 杨放盯着霍祁,表情严肃:“你既然称呼李木兄长为大哥,又何必叫我大王。” 霍祁倒显得从容很多:“李木大哥容谢某叫他大哥,是李木大哥的宽厚, 但谢某若因这份宽厚太过放肆,反而是失了规矩。” “你倒是很会说话。” “不敢不敢,”霍祁谦逊,“商人本色罢了。” 商人?杨放嘲讽地笑了一声, 上下扫了霍祁几眼,目光落在遮掩的面罩上。 一个人如果不愿以真面目见人,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杨放不信那个‘麻风’的说辞,他笃定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危险人物。 杨放摇头:“你不像个商人。” “哦?那不知大王觉得我像什么样的人?” 杨放不语。在他眼里‘谢挚’像什么人?这很难界定,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锦衣玉食的纨袴膏粱?还是出事决断的当家人?或许都沾一点。 但最难让人忽略的是他眉宇间那股唯我独尊的张狂,那是非上位者养不出的霸气,只是被挡在那面罩后面,连杨放有时候都会怀疑是不是他看错了。 院中气氛紧绷,连风声都变得锐利起来,好半晌杨放才开口。 “我应该杀了你。” 若是杀气能化作利剑,霍祁身上现在应该已经挨了千万剑。 霍祁笑:“你不会杀我。” “你觉得李木能保住你?” “不,我是说你现在绝对不会杀我。”霍祁微笑摇头,“因为现在我活着,远比我死了对你来说更有用。” 霍祁意有所指,在杨放动怒前他又立即接嘴道。 “毕竟大王今日所用的饭食,仍是我府上供应的,比起那群不愿合作的勋贵,谢某自认还算有点用,大王不这样认为吗?” 杨放眯了眯眼睛,冷漠说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抬步走过霍祁,向他暂居的院子走去。 霍祁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可惜,他本来是真心收杨放当手下,现在看来没这个可能了。 霍祁容不下杨放,杨放也不会甘心永远在霍祁之下。 这是一头猛虎,想要把他关在笼中,他早晚会反噬其主。 “真是可惜,”霍祁轻声叹息,“沈应还挺欣赏你的。” 霍祁也是真的想看看——能得沈应另眼相看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想想沈应,霍祁嗤笑一声。算了,杨放还是别做他的手下了,霍祁有自知之明,杨放要是当了他的手下,他早晚会因为嫉妒害死杨放。 既然杨放想当英雄人物,那壮烈牺牲才是他的归宿。 窝窝囊囊地活在霍祁手下,可就没意思了。 不过既然杨放回来了,那李木交代的事,霍祁可得加紧办。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霍祁懂得这个道理,他这种守信的人才不会因为李木是叛军头子就怠慢他的嘱托。 只是在做叛军的心腹前,他得先安排好答应沈应给唐陵弄的银针。 霍祁走出守备府,叫来守在门口的暗卫。 因守备府他们明面上作为霍祁的侍卫进不去,所以霍祁进府时只有留在暗处的暗卫跟着他,剩下几个扮成侍卫的,都在门口等候。 霍祁叫来其中两个,与他们耳语几句,那两个暗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那两个暗卫就一个带了套银针,一个领着两个中年男子回到霍祁面前。 准备银针的那个将手上的银针恭敬地双手递给霍祁,霍祁随手接过放进怀中,眼睛盯着那两个中年男子。 霍祁:“这两人都是刽子手?” 领着那两个中年男子的暗卫躬身回答:“回爷的话,这二位都是金陵城中的刽子手,都有在官府中供职十几年的履历,砍过的人头不说成千也有上百,其中这刘师傅更是府城中专行剐刑之人,正是爷要找的人。” 那两个刽子手见到来到叛军大本营,本已经在瑟瑟发抖,那刘师傅一听霍祁还是专门来找他,更是额间冷汗直冒。 “这、这位爷,我们虽在官府任职,但对朝廷其实并没有什么忠心,还请您大发慈悲放我们一马!” “没什么忠心?”听到他们的话,霍祁禁不住微微一笑。 两位忠心耿耿的暗卫是齐齐皱起眉头,不过霍祁却没什么恼怒的心思。 忠孝仁义礼智信,是很好的东西。 但是你跟一群日日奔波劳碌只为求有瓦遮头一餐温饱的百姓要求这些,未免就太苛刻了。 “没什么忠心正好。”霍祁道,“现在我玄武军正是用人之际,两位既然对朝廷也有不满,不如加入我们玄武军,与我们共同反抗朝廷?” “啊?这?我们……我们……只想当个老百姓,怕是没有、没有……” 刘师傅不敢再说下去。 霍祁笑着摆手:“加不加入先不提,今日请你们前来是要有事办。这件事两位师傅怕是推脱不了,不过事前说好的二十两赏银我分文不会少你们,若事情办得不错,我另外还有五十两的私人酬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十……五十……” 两个刽子手心中再忐忑,听到‘五十两’后也不由心头一动。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伸头也一刀,缩头一刀,伸出头去还能赚个七十两。两个同行一合计,转身向霍祁揖了一礼。 “还请爷吩咐。” 霍祁轻轻一笑:“不必担心,我只是让你们干回你们的老本行。” “帮玄武军处死一个人犯。” 霍祁带着人马闯进府狱中,先叫人打开了沈应的牢房,说是已经求得李木的允许,要给沈应换个关押的地方。 沈应皱眉:“你又搞什么鬼?” “你不是嫌关在这里闷得慌吗?”霍祁走进牢中,在牢中随意地走着,“这两步就能走完的地方,确实够闷的。我求了李木大哥给你换个大点的地方……”走到搭在栏杆上围观的唐陵跟前他骂了一声,“走开点。” 他推开唐陵的身子,顺手将一套银针塞进唐陵怀中。 霍祁低声向唐陵说道:“等会儿你有个机会可以避过守卫的耳目治疗石淙。机不可失,你自己抓紧。” 感觉到怀中异物,唐陵吃惊地看了霍祁一眼。 霍祁隔着面罩向他笑了笑,转身拉着沈应的手,叫人抬着何国公,也不顾沈应的挣扎,直接将两人带到了西厢。 进屋后,沈应气愤地甩开他的手:“抓也是你,放也是你。你不会还指望我感激你吧?” 霍祁笑道:“没指望你感激我,别恨我就是了。” 或者恨也没关系,他与沈应之间若连爱恨都没有,那还像什么样子? 见沈应还在生气,霍祁上前摸了摸沈应的脸颊,柔声安抚道。 “别生气了,好好在这儿待着,我过会儿来看你。” 然后在沈应动脚踢他前,麻溜地转身跑了。 霍祁来到府中大堂,在屏风后面找到被五花大绑藏起来的何缙。李木在何缙嘴里知道了那个惊天大秘密,不敢叫杨放知道,也不敢带着何缙乱跑。便将他绑起来塞到了这里,找了几个心腹秘密看守。 看到自家表兄眼下这副惨状,霍祁不由扬起眉毛,道了声可惜。 可惜李木没有痛下决断,一刀捅死何缙,再找个地方毁尸灭迹,还得让他来操心怎么处置何缙这厮。 霍祁叹息一声,抬手在满脸惊恐瞪着他的何缙脸上拍了拍。 “这张嘴怎么就学不会闭嘴?”霍祁教导何缙,“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心里难道没数?” 何缙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已经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部交代,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这些叛军总得告诉他,他心里才能有数。 霍祁抬起何缙的下巴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哪句话说错了?” 何缙嘴也绑住,只能慌忙向霍祁点头。 “那你就看着吧,或许看完你就知道了。” 霍祁扔开他,叫人把他按在屏风的缝隙前好好看着等会儿外面会发生的事。走出屏风前,霍祁蹲到何缙面前,将手指按在自己的面罩上,如劝导小孩一般温柔地向何缙说着。 “记住,千万不能出声。”霍祁说,“现在你的命我还能保得下,你若出了声,被外面那群大人物察觉到你在屏风后面,你的命可就只能由他们做主了。” “到时候谁也保不下你。” 见何缙点头,霍祁满意地拍了拍何缙的脑袋:“真乖!” 霍祁走出屏风,却没看到就是他这一拍,叫何缙再度瞪大了双眼。 第 62 章 玩物 安排好何缙, 霍祁走出屏风。 适时,李木也安排好一切,来到守备的大堂。 两人相见先是无言地对望了片刻, 眼中都是对同盟的信任, 只是若李木肯仔细去看,兴许就能从中看出些许霍祁对他的嘲讽, 因为仗着脸上的面罩, 霍祁实在没费多大的劲去隐藏情绪。 可惜此时的李木完全被霍祁迷住了。 他只觉得眼前这位谢兄弟是他此生难得的知己,全然没发现‘谢挚’对他的真心只是一场针对他设下的陷阱。 “谢兄弟, ”李木上前拉住霍祁的手,眼中颇有要将一切托付的倚重, “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向霍祁示意一眼堂外, 玄武军请来做客的金陵城中大户人家的主要人物尽皆被李木让人带到大堂外。 他们如霍祁初来那日一般, 正在院中不安地等候着玄武军对他们的处置。 也如霍祁初来那日一般, 玄武军没打算处置他们,只是想请他们看一场好戏。 霍祁向李木点了点头, 先请李木上座, 然后自己站到了大堂前。 迎着众人惊惶的目光,霍祁清了清嗓子,向院中的各位老爷少爷一拱手。 “惊扰了各位贵人午休真是罪过,只是我军中曾抓住一个在流民中为祸的贼匪,这贼匪可谓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我家大王本想私下处置了他, 但又思及这人为祸的就是金陵城外的流民,与诸位也算息息相关,所以特意请大家来观刑,看清这人的下场。” 众人在心中嘀咕, 这城中最大的贼匪不就是你们?现在居然要处置别人,怕不是贼喊捉贼罢了。 只是没人敢表现在脸上,连对这投敌卖国的‘谢挚’的不屑他们也藏得好好的,只一言不发地望着堂上的‘谢挚’和李木。 李木紧了紧手指,心中虽然有些担忧,面上仍不露声色。 霍祁则是完全不慌。 反正搞砸了场子,也是李木担着。他慌什么? 霍祁抬手,外头立即抬进来个衣衫褴褛的瘦高个,那瘦高个两颊无肉、贼眉鼠眼,身上血迹斑斑,看上去已经在别处受过刑。 众人知叛军这是要杀鸡给猴看,那所谓的‘自愿捐款赈灾’等到今日,只怕已经耗尽了叛军头子的耐心,今日他们若不表态只怕难善了。 霍祁让人把瘦高个扔在院子中央,指着那人向众人说道。 “诸位怕是不知,这人名叫齐旺,过去数月间仗着有人在背后撑腰,在灾民中间是作威作福,害死不少人命。” 屏风后面,听到齐旺的名字,何缙不由吓得一抽。 别人或许不知齐旺是谁,但何缙可太知道齐旺是谁了。这人从前在乡里就是恶霸,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事没少做过,因家乡受灾流落到金陵后又做了何缙的狗腿。 他的日常任务就是混在灾民中,帮何缙打压当朝皇帝霍祁的,鼓吹何缙的名声。 ——别误会,他没有谋朝篡位的想法,他只是看不惯别人吹捧霍祁。 那个处处都不如他的人,只是因为出身好些,就能一辈子将他踩在脚下。 何缙不甘心!他总想着要在别处胜过霍祁,这想法在何缙脑中愈演愈烈,到最后变成处处都要与霍祁比肩,连做好事也要做那个被人夸赞最多的那个。 这才有了齐旺这种人的可用之处。 只是自从那姓文的领兵去过城外以后,齐旺就不知所踪了,没想到是落到了叛军手中。 何缙听到外面那人说齐旺是有人在背后撑腰,才在城外为非作歹时,不禁浑身一激灵。 齐旺在城外的事,何缙亦有所耳闻,不过一来齐旺差事办得不错,二来他确实不在乎,所以从来也没管过,没想到现在却遗祸到自己身上。 何缙此时生怕外头那人处置完齐旺,又转过头来处置他。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一个玉玺还不足以买他的命吗?何缙惊恐。 外面的霍祁在何缙惊恐期间也将齐旺的罪行。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院中众人。说完后,没见有人吭声,从众人的表情上来看,也能看出他们对齐旺害死的多条人命并不怎么在乎。 在他们眼里,城外灾民的性命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廉价的、不配与他们相提并论的。 跟他们一比,霍祁都觉得自己算有人情味了。 霍祁走到趴在地面上的齐旺跟前,扫视着院中诸人。 “这人罪无可赦、死有余辜。李木大王特意叫来刽子手,叫当着我们的面对他行千刀万剐之刑,就是想警醒我们,万万不可为祸百姓,还请诸位睁大眼看仔细了。” 说着他一挥手,暗卫之前找来的那两位刽子手便上前先将齐旺绑起来,捆上木架,然后拿出几把精细小刀放到齐旺脚边,刀虽小却光亮,散发出森森冷气,一看就是取过不少人命的刀具。 众人心中不寒而栗。 千刀万剐,只听名字就足够吓人。 妇人们纷纷搂紧了身前的孩子,想要尽力给子女最后一丝庇佑。 第一刀自双乳剜下,原本昏迷中的齐旺高声痛呼着醒来,大叫了几声,又昏死过去。行刑的两位师傅手下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继续下手开始剜第二刀、第三刀…… “啊——” 沈应听到前院传来的痛呼,心头一惊。他从何国公的床前站起,向门口走去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走到门口就被叛军守卫拦下。 霍祁不过是把他换到了一间更豪华些的牢房罢了,他在这里仍旧不自由。 外头不断传来痛呼声,沈应心中忐忑难安,生怕是那群叛军发了疯在外面屠杀百姓,但他相信霍祁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只能压抑住心中的忧虑在屋中来回踱步。 多听几声,沈应终于发现,这痛呼声都来自一人,且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是那人已经支撑不住,生命渐渐在消亡中。 沈应再按捺不住,再度打开房门,想要前去探明情况。 门口的两个守卫抬手拦住他:“你不能出去。” “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沈应问他们。 两个守卫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愣,大概他们也没见过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囚徒。 “你是阶下囚,当然不能随意走动。” “阶下囚?”沈应又问,“这里可是大牢?”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然后老实地向他摇头:“不是。” “那我身上可有镣铐?” 守卫确认性地上下看了他一眼,悻悻摇头:“没有。” “那两位总可以告诉我,我是因犯了何罪被关。” 两个守卫都张了张嘴,结果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们这类小人物,到现在甚至都没弄清楚沈应是谁,哪里又会知道他的罪名。 何况他们又不是朝廷,能定什么罪名? 沈应:“如此说来,我既没有被关在牢中也没有镣铐加身,甚至连罪名都没有,怎么能算得上阶下囚?” 他说得理直气壮,那两个守卫被他绕了进去。 “好、好像……他说得也有点道理。”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 另一人皱眉,连连摆手道:“不对,不对。” 但他不对了半天,也说不出不对在哪里。沈应趁他们纠结时,一矮身逃了出去,边逃边说道:“哪里不对?你看我住的这房间,一看就知道我是你们大王的上宾,我现在正要去感谢他,你若觉得不对跟我一起去你们大王面前分说个清楚如何?” 他这样一说,原本跟着跑在他身后想要抓住他的两个守卫也犹豫起来。他们对视一眼,好像问个清楚也是好事。 万一这人真是大王的上宾,那他们关着这人,不是给大王没脸吗? 就这么犹豫了一会儿的工夫,三人已经跑过西厢的小门。沈应大步跑过游廊,径直闯进院中,第一眼便看到院子中央那血淋淋的一团团物体。 沈应停下脚步,视线与站在堂前的霍祁对上。 那人站在正大光明牌匾下看着这一幕,见到沈应后原本意兴盎然的视线,登时变了变。 沈应几乎能看到他眼中闪过的那句‘不好’与‘麻烦’。 而沈应眼前闪过的却是梁彬的棺木,他的好友,自愿为另一位好友献出生命,霍祁在其中扮演实在是一个不重要的角色,所以沈应当时并未过多迁怒于他。 但如今他忍不住想。 梁彬死时,霍祁是觉得惋惜,还是觉得麻烦……或是觉得有趣。 拿人命当玩笑,即便是那人真的该死,霍祁也太过了。 即便他是皇帝……他是皇帝难道就能这样轻贱人命,拿万民当玩物? 院中笼罩着浓郁的血腥味,沈应听到旁侧传来呕吐声和关切声。声音虽小却熟悉得足以引起他的注意,沈应心头一寒,向声音源头看去。 墙角处,小周兴正扶着墙壁呕吐,眼睛完全不敢往院子中央看一眼。 这小孩胆子最小了,怎么能看得这种场面?他的母亲在旁边拍着周兴的背,同样面色惨白。 他的父母与弟弟居然也在这里。 沈应的胃翻腾起来。 日光照在他的身上,沈应却觉得浑身发冷。 沈应想他一定是生病了,若能就这样一病不起该有多好,这样他就不必去面对他的愤怒、恶心与恐惧。 他曾经以为他与霍祁心意相通,到今日他才发觉原来那些所谓的心意相通不过是他的错觉。 他沈应只是霍祁人生中的一个丑角罢了。 他真的了解过霍祁吗?霍祁又真的了解过他吗? 他们连彼此的为人都弄不清楚,居然敢轻谈相爱,实在是太可笑了。 堂前的霍祁看着沈应的脸色,不由啧了一声。 完蛋,又要挨骂。 第 63 章 千刀万剐 霍祁视线所及, 院中血肉横飞。 齐旺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不过片刻他绑在架子上的右手就只剩下挂着血肉的森森白骨,齐旺翻来覆去地被吓死又痛醒又痛晕。 其场面惨不忍睹, 叫屏风后面的齐旺同盟何缙, 都幻视自己的右手在痛。 金陵城中那些娇生惯养的勋贵世族,向来杀人都是不见血的。 他们哪里直面过这样血肉模糊的场面。 不少人如小周兴一般被吓到呕吐, 更有人害怕下一刀就会割到他身上, 眼见李木自己这边扫了一眼,就立即吓到跪地求饶。 有一个人跪下, 离其他人跪下也不远了。 到此刻他们才终于看清,眼前站着的不是他们可以犹豫的对象, 是会杀人的恶匪。 李木满意地跟霍祁对视一眼, 起身走上前来。霍祁退后一步为他让出中间的位置, 同时视线向已经走到潘小钗身边的沈应望去。 方才沈应闯了进来, 本该被罚,幸而李木念及他是霍祁的情人, 他如今重用霍祁, 便也给了霍祁些许面子,没有处罚沈应,只让他去找自己的家人。 沈应也还有些理智,知道这会儿闹起来无济于事,匆匆到父母身边,将小弟周兴搂进了怀中。 他一心只挂记着抚慰家人, 根本没有再往霍祁身上再看一眼。 霍祁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他身前李木弯腰扶起离他最近的一人,霍祁认得那人。罗顺,金陵罗家的族长, 也是霍祁的次辅罗屏的堂兄。 罗屏这家里人的胆子看来都不大,儿子罗旭是个鼠辈,堂兄罗顺看上去也不大行,跟朱首辅家里人可是比起来差远了。 不过见到这群勋贵世家害怕的神情,霍祁不禁兴奋起来,人这一生总要有点害怕的东西才是,若是太无畏,心就野了,皇帝看不住,朝廷管不住,就会生起些要造反的心思。 霍祁知道这群老东西,在他登基前谋划过什么。 想把他拉下去,换李傲上台? 霍祁冷冷一笑,如他父皇所言,李傲那个蠢货也配当皇帝? 霍祁已经开始为之后的乐子兴奋,只是眼前总是闪过沈应闯进这院中时骤然变冷的神情。 不安的情感涌上霍祁的心头。 他有些心虚。 纵然他知道他没什么可心虚的,但他就是忍不住。 这不是一件好事,太被一个人的情绪所影响,对于一个皇帝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就算那个人是沈应。 霍祁又往沈应的方向看了一眼,沈应低头拍着周兴的后背,轻声在周小弟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仍旧没有看霍祁。 霍祁的心情烦躁起来,他捏了捏手指,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人身上。 他的前方,李木已经弯腰扶起罗顺,转身向着院中众人说道。 “原本请诸位前来,是因为李某想着这齐旺虽罪大恶极,但始终是不是我玄武军的人,若直接以我们的规矩处置,始终有滥用私刑的嫌疑。但这金陵城中的官府又……” 说到金陵官府,李木停顿了一下。 他向众人笑了几声,笑得院中人头皮发麻。谁能猜不出他是在暗示,金陵城内的官兵已经被他们的人马杀完了? 众人的视线向李木身后的‘谢挚’扫了一眼,他们都知道要是再不像这位谢家少爷一样向叛军投降,恐怕他们的下场也不会比齐旺好到哪里去,只是心中仍在迟疑。 是做忠臣还是做死人?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当今圣上…… ——他们本来也不认可,为了他去死还真不值当。 而且这玄武军说是叛军,但人家认自己是昭惠太子的人,说到昭惠太子,他们支持的也是昭惠太子,这样算起来大家也算是一家。 若是大家结盟,一起打进京城,换个皇帝好像也…… 院中的世家们面面相觑,李木哪里知道他们心中已经怀了鬼胎,还在继续说着。 “……没办法,我等今日只能代为执刑,又请诸位来监刑,才好不叫别人挑出我们的错处来。只是李某却忘了,诸位都是显贵人家,只怕没见过这样吓人的事,今日贸然将诸位喊来,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众人连道不敢不敢,只是仍在不断交换着视线,似在打量这叛军的实力究竟如何,有没有与皇帝一争的力量? 霍祁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同时将他们心底的想法猜得七七八八。 只能说李傲的盟臣,也同他一样的蠢。 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霍祁也在这院中,并且对架在他们脖子上那把属于叛军的刀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时。 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也是像现在一样,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地上,心里还在不停地打着鬼主意。 霍祁让李木捏住这群人把柄,此时正是时候。他们二人弄出个捐款簿来,最上面便落着玄武军和李木的大名,李木温声询问着院中众人考虑了几日,可考虑好了向灾民捐款之事。 霍祁当仁不让:“如此利国利民的大事,谢某怎能错过。” 他高声喊道。 众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向他望去。 ——沈应仍旧没有看他。 霍祁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幸而有个面罩挡着,没人能看得见。 他一面留意着沈应,一面继续自己的计划,上前在那捐款簿上写下了‘谢挚’二字——当然他更想落‘霍祁’两个字,因为那样更好玩,只是他真的写了,其他人看见可能就不敢写了——这世间好玩的事,与更好玩的事,总是不能兼得。 霍祁写下名字后,李木双眸发亮地望向众人。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院中众人:“……” 哪敢有意下?不答应就是死,答应了就得在那个什么什么簿上写下名字。 那就是实打实造反的罪证! 看到霍祁毫不犹豫地提笔,众人真是恨他恨得牙痒痒。 他是早早就投靠了叛军,签不签字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当然不畏惧把自己的名字落在造反簿上。 他们可还不想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叛军头上。 万一这姓李的到时候拼不赢皇帝,他们可就没回头路了。众人纵然也想过反皇帝,他们心里想的是走和平政变的路子,匡扶正统。 起兵造反这条路…… ——终究是有点太超过了。 李木让人把‘捐款簿’拿到他们面前,请他们挨个签字。气氛凝固起来,李木的表情也渐渐沉了下来,霍祁适时地向行刑的两位师傅递了个眼神。 两人会意,手下刀一动,齐旺登时痛醒大呼‘饶命’。 听到这叫声,众人一个激灵,身子也软了一软。 李木满眼期待地看向刚才第一个向他下跪的罗顺:“请吧,罗老爷。” 执簿的小喽啰将盛着毛笔和‘捐款簿’的木盘递到罗顺,目光森森,大有‘你不签老子打死你’的威慑之感。 “我愿、我愿捐一百两,助李兄赈济灾民。” 罗顺躲了躲这小喽啰的目光,又向旁边等待的李木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最后硬着头皮颤抖着拿起那支毛笔,闭眼在簿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喽啰嘲讽:“还是个有钱有势的人物,就一百两,打发叫花子吗?” 罗顺怒不敢怒,只能僵着脸不说话。 李木立即制止那小喽啰:“不准说这种话,心意到就可以了,何必在乎钱多钱少。” 霍祁闻言差点喷笑出声。 这可是没跟霍祁商议过的戏码,他是没想到李木原来还真指望靠这件事挣钱,也算是他小瞧李木的胆量了。 被李木训斥后,那小喽啰丧气地低下头,将木盘端到下一个人面前。 还是那句话,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前面都有人带头了,后面的人也被吓破了胆,没心思顽抗。原本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李木脸上的笑意已经藏不住——不对他本身也没藏,那张看起来真心实意的笑脸独属于李木的面罩——只是那小喽啰走到周远和潘小钗面前时,出了点岔子。 小喽啰‘请’周远在簿子上签字,周远犹豫了片刻,拿起了那支毛笔。 笔有千斤重,周远的手颤抖着,移向木盘上的簿子。 将要落笔时,潘小钗垂下眼眸,别过头去。 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周远立即停下写字的动作,簿子上留下一块墨迹。 眼见要沾染一大片,小喽啰忙叫道:“诶你干什么——” 霍祁一看是周远和潘小钗那里出了问题,不禁闭上眼眸,暗叫了一声要糟。 周远看向潘小钗,咬了咬嘴唇扔下毛笔将妻子护到身后,带着两个儿子一起退到墙角。 周远:“江南水灾,我家早已经捐款捐粮,今日就不图这个虚名了。” 小喽啰:“你找死是吧!” 周远高声喊道:“宁死不从。” 周远是个商人,见利忘义、两面三刀才该是他的代名词,对于他来说忍辱偷生并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但他要做潘家的女婿,那骨气和爱国之心就得刻在心口上。 那心口上还刻着潘小钗的名字,只要那名字还在一天,不管他遭受再多的苦痛,他都能忍受得住。 “远哥……” 潘小钗捏住周远的袖子,眼中涌动着泪光。 周兴和沈应在父母身后,一齐仰望着周远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们的父亲比他们想象得更有骨气。 而沈应的目光要更远一些。 他的目光在周远身上停了片刻后,又越过人群落到了霍祁身上。院中诸多人头攒动,两人又离得太远,再加上霍祁那遮掩用的面罩,沈应根本没法看清他的表情。 其实若拿周家阿父与霍祁比,霍祁定是要胜出许多的。 并非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单论胆量心计花花肠子,整个大衍能比过霍祁的,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但是霍祁又输周家阿父一样。 ——那就是深情。 周远与潘小钗也有许多分歧,但周远永远去做潘小钗觉得对的事,既然那事情他觉得多么不值得。 沈应敢说若是他的母亲发生什么意外,周家阿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陪她去死,只为不让深爱之人在黄泉路上孤单。 沈应向往这种感情,但他很难想象霍祁会为他这样做。不过要一个皇帝抛下家国陪一个男人去死,未免也太荒唐, 沈应也没这种奢求。 他一生向往的,是他永远不会得到的感情。 沈应望着霍祁,他也能感觉到霍祁的视线,他知道霍祁在等他。两人遥遥对望,沈应突然向霍祁笑了一下。 他拉住周远的胳膊,站到了父母面前。 正在与叛军僵持的周远和潘小钗,同时诧异地看向他。 沈应向他们摆了摆手,走到小喽啰的面前,道声‘有劳’然后拿起木盘上毛笔,在簿子上写了他的名字。 “应儿——” 潘小钗声音悲切,沈应没敢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只能死死盯着霍祁,向他冷笑一声,随后将毛笔扔回木盘,面无表情地向小喽啰说道。 “不是说一家只一个人落名即可,我家的我签了,请找下一家吧。” 院中其余人原本在看热闹,听到他说找下家又立即全身紧绷起来。 小喽啰犹豫地看了李木一眼,李木向他点了点头,他才敢端着木盘去找下一个人。李木走到潘小钗和周远跟前,捡起了刚才拉扯间潘小钗落在地上的一枚珠花。 他拍了拍珠花上的尘土,将那物件递给潘小钗。 “潘夫人……”他面露犹豫,而后又改称为,“潘小姐,当年潘佑颐大人在宫中为昭惠太子鸣冤不成、悲愤撞柱一事,李某在兴州亦有耳闻,至今仍不敢忘。你是潘大人的女儿,我们不会为难你,也请你别为难自己。” 潘小钗气急:“你们——” 霍祁忙出声打断:“各位贵客只怕还没吃午饭吧,只是守备府开火不便,李木大哥之前已有吩咐,诸位在这簿子上落下名字就可以各自回家,还请大家动作快些,也好早些回家吃饭。” 周兴也忙把老母亲和老父亲拉了回来。 他胆子小,爹娘可别再吓他了。 米已成炊,周远只能搂住妻子,在她耳边轻声安抚着。那枚李木递上的珠花终究没人去拿,李木只能任它落在地面。 既然怎么也要签字,其他人一听到签完就可以回家,立马就加快了动作。 金陵城陷了多久,他们就在这守备府中待了多久。 这些叛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现在终于有机会离开,他们不跑才是傻瓜。 经霍祁的鼓吹,这‘捐款簿’的落名速度大幅提升。李木也守信,等到他们签完字居然真的把人给放了。 可惜他们没看完行刑。 但沈应还在,霍祁被他刚才那个微笑吓得心神不安,没敢继续恶心他。 便把何缙提了出来,扔到齐旺被剐下来的血肉堆里。 “你现在想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吗?” 何缙刚刚才缓过来一点,又被这满目的鲜红吓得直哆嗦,对着霍祁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看他吓成痴呆模样,霍祁心情不由大好。 “算了,我教你吧。”霍祁笑着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什么都不说才是乖孩子。” 何缙愣住。 ‘什么都不说,才是乖小孩。’记忆里那个鲜活恶劣的少年将手指比到唇边向他轻声笑着,‘表哥,你可别做傻事。’ 他傻傻地看着面前人。 是他,一定是他。 即便是刻意变换,但是那声音依旧是那么熟悉,回荡在何缙每一日的梦中,叫他恨入心髓。 见他傻住,霍祁与李木交换了一个视线,得到李木许可便叫人把何缙扔进了大牢。霍祁回头,原本满满当当的院子,一时间只留下了被他抵给李木做人质的沈应。 不过现在李木把霍祁当心腹,心里也打着招安的念头,实际上根本没将沈应当人质。只是为了能在杨放的眼皮底下偷偷照料皇帝的外祖,李木还得留沈应做做样子。 而且,他还想请沈应帮他写一封信。 一封举荐信。 交给皇帝,可以换个官职,后半生无忧的那种。 李木甚至觉得只要沈应愿意写,让他用整个玄武军交换也无不可。只是玄武军是他的倚仗,想想李木还是觉得不行,只能拿沈应和‘谢挚’的私情来劝导一下。 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也就是金陵城的官兵和贾仁,之后加上‘谢挚’自爆时在场的诸多世家勋贵。 现在这些人一半死了,一半有把柄在李木手中。 只要沈应愿意保他,他也可以保沈应。 就算为了李木的荣华富贵,他也绝不会让沈应和‘谢挚’的私情流传出去,这样沈应可以继续在皇帝面前当宠臣,还可以保他兄弟‘谢挚’的安稳无忧,他和沈应也可以在官场互相照顾。 不是三全其美? 这话真是……与霍祁如出一辙的厚颜无耻。 这下沈应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这么臭味相投,这才几日就将彼此引为知己了。 面对李木的引诱,沈应只能扯着嘴角:“我会好好考虑。” 自然不急不急,只要他愿意考虑,什么都好说。李木今日已经拿到他最想拿到的‘荣华富贵簿’,现在对于其他的事暂时也放松了许多,霍祁说要私下跟沈应好好谈谈,他也摆手让他去谈。 只管自己捧着那个落满金陵世家勋贵的簿子,两眼放光。 霍祁跟着沈应回到房间,何国公还在昏迷中。霍祁关上房门,先去看了外公一眼,确认何国公无恙后,才回头摘下了面罩。 霍祁:“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沈应坐在桌边,提起茶壶倒了杯水。他当人质,换了高等监牢,待遇也有所提升,连茶壶中都有热水。 看来李木是真心想要讨好他。 沈应笑了一声,没理会霍祁,自顾自地垂眸饮茶。 霍祁有些心急,他干了脏事被沈应撞了个正着,他内心不安却也没那么不安。 在他看来,今日沈应撞破的事与当日梁彬之事并没太大的差别。 梁彬是沈应好友。他死了,沈应也只是跟霍祁闹闹脾气大吵一架,这齐旺本就是个恶贯满盈、该死的人。 霍祁并不觉得沈应会为了齐旺生气。 他愤怒的只是霍祁的行事手段,这霍祁可没法改。 霍祁向来是个公平的人,那日他在城门前乍见百姓被叛军所杀,电光石火间霍祁看清了沈应前世的眼泪和忏悔,所以他觉得沈应也该看清自己。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改不了。 沈应不该想着去改变他,沈应最该想的是该怎么去适应他。 毕竟他才是皇帝,他才是做主的那一个。 ……不是吗? 但沈应只是抬眸,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说什么?” 说什么?霍祁一下被哽住,他们之间有太多可以说的,比如霍祁行事怎可如此狠毒?比如霍祁做脏事不避开沈应的父母兄弟,究竟把沈应放在什么位置?比如霍祁在沈应面前一会儿是阴一会儿是阳,究竟是在发什么癫? 他们该大吵一架,把一切的肮脏龌龊扔在对方脸上。 而不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有什么可说的’。 但这话总不该由霍祁来说,难道他还要主动提醒沈至少要骂他一句‘混蛋’吗? 他是有病还是怎么的? 霍祁急得直咬牙,他将双臂撑在桌面上,俯身靠近沈应,压低声音暗示性地说道:“什么都可以说。” 现在霍祁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有病了。 前世沈应跟他吵架的时候,他嫌烦。现在沈应不跟他吵架了,他又不乐意。 沈应可以戳穿他,指责他,怒骂他,然后再像过去一样颐指气使、高高在上,告诉霍祁该怎么做一个皇帝,一个君子,一个好人。 他向上天发誓,只要沈应开口……他一定会照做。 只要沈应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现在站在沈应面前,还活着的,温暖的,不是冷冰冰的沈应面前,不就是沈应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可是沈应只是淡淡向霍祁示意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面罩。 “我们还在叛军的地盘,你如果还想继续隐藏,就该随时都戴着这玩意,免得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这种时候,他居然在跟霍祁说面罩。 霍祁气恼地将手边的面罩扫落在地:“你觉得我真的害怕外面那群人?” 他的声音不低,沈应担忧地向外面看了一眼,但又想起自己本身已经是阶下囚,担忧又有何用。 “是我多虑了。” 沈应边说着边弯腰捡起面罩,然后他听见霍祁在他头顶上问了一句。 “为什么?” 沈应拿着面罩直起身子,眼前人满眼都是迷茫,像是在天空中迷路的飞鸟。他从没见过霍祁这样脆弱,这几乎让他忍不住怀疑又是一场欺骗,但他的心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他的心总是这样告诉他。 对于霍祁他早就分不清真假了,他只是有点累了。 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好像他从亿万年前就开始在跟霍祁争吵,而今所有的争吵带来的疲惫的总和都在这一瞬间迭加在他身上。 沈应不愿意再吵。 因为他知道吵架的无用。他说服不了霍祁,霍祁也说服不了他。 其实他也是个不愿意改变的人,却强求霍祁为他改变。 凭什么?霍祁难道有欠他什么吗? 一份感情? 沈应摇头,那是他自愿给的。 “我累了。”沈应说。 霍祁几乎顷刻便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多么讽刺?他终于能够完全理解沈应,却是在他永远失去沈应以后。 霍祁沉默许久,忽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以为我们会有第二次机会。” 可是再也没有了。 眼前人即便是少年时的沈应,他们有相同的面容,相同的少年时光,相同的情感,但他终究不是霍祁的沈应。 他没有跟霍祁一起面对过群狼环视的险况,他没有与霍祁一起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他没有抱过因何荣之死垂泪的霍祁,他没有对霍祁说过后悔,他没有为霍祁……挡那一剑。 那一剑…… 霍祁握紧拳头,眼角渗出泪痕。 他已经不敢再看沈应一眼,实际上自重生以来,每看沈应一眼都像有一把刀在割霍祁的心。千刀万剐,有如凌迟。 他不忍看,不敢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他的沈应已经死在贞佑十四年的冬天。 他求遍满天神佛,砸过阎罗地府。只要能留住沈应,就算有万千罪孽加诸其身,他也不畏。他是皇帝!但他留不住一个想走的魂魄。 今日在这守备府中受千刀万剐之刑,又何止是齐旺一个。 霍祁也在忍受这样的痛苦。 自沈应死后,日日如此,不曾间断。 第 64 章 收尸 沈应皱起眉头, 他不理解霍祁身上突然涌现出来的悲伤。 他表现得好像是沈应抛弃了他一样,明明受伤的那个是沈应才对。 这段日子哪一次不是沈应在退让,结果换来的却是霍祁加倍地戏弄。 霍祁还指望沈应能说什么?难道要沈应谢谢霍祁, 在他戏弄过的所有人里面, 最喜欢沈应吗? 只是看着霍祁痛苦,沈应终究于心不忍。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 一个心头有那么多的愤怒、不解和傲慢, 想要狠狠给霍祁一拳,然后一走了之;另一个疲惫不堪恍若老者, 但是看着霍祁的痛苦却忍不住感同身受,想要上前抱住霍祁。 沈应起身来到霍祁身边, 担忧地扶住霍祁的肩膀。 “你到底怎么了?” 霍祁抬起眼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忽然抬手搂住沈应的肩膀, 将他拥入怀中。沈应愣了愣, 抬手按住霍祁的胸口想把男人推开,却被他搂得更紧。 “喂你别趁机占便宜。”沈应不忿。 他们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沈应只是不想在敌营中跟霍祁吵架而已, 霍祁别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霍祁将脸深埋在沈应颈窝,听到沈应的指责忍不住低低笑了两声。 笑中带泪。 他既哭且笑地对沈应说道:“我只是不想放你离开。” 软禁也能说得深情款款,沈应心道这人真是够了,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却感觉到颈间的湿意。沈应像被什么击中一般愣在原地。他无暇顾及这是不是另一场欺骗,他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伤从肺腑间喷涌而出。 像是他的, 也像是霍祁。 沉淀了许多年,终于得到释放。 沈应愣了许久,直到咽喉传来疼痛的痕迹,他才发觉自己几乎在哽咽的事实。 但他无法理解那份悲伤。 在他看来他和霍祁的矛盾, 远远还达不到这份悲伤的程度。 ——还是他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多愁善感? 沈应拿捏不清,他只能闭紧嘴巴避免泄露喉头的不忠。看着紧紧抱住他的霍祁,沈应再度想要推开他,只是抬起手后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放下。 他的手轻柔地落到霍祁肩头,顺着男人的后背抚慰而去。 “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一句无比丝滑的话语从沈应嘴中流出,像是攒了许久终于倾泻而出的洪流,暗含情感浓郁得有些吓人。沈应看到霍祁被他这句话,吓得直起身子吃惊地看着他,实际沈应也被自己吓到。 霍祁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沈应不知道。 那句话就等在那里,想要说给伤心失落的霍祁听,但那不是沈应现在的情绪。 他现在仍旧很生气,气愤霍祁的欺骗隐瞒和漫不经心。 他不喜欢霍祁把人命当游戏的态度。 无论那人该不该死,霍祁作为君王都该更慎重些、更正经些。 霍祁是皇帝,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他治下的黎民百姓。他的一个错误,可能会使成百上千个家庭分崩离析。他有随意决断百姓生死的权力,所以他绝对不可以随意。 纵然沈应此时已经放弃霍祁会因他而有所改变的想法,但这不代表他不期待霍祁有一天会自己想明白这个道理。 而他仍旧在为霍祁不明白这个道理而生气。 沈应喜欢霍祁做个有趣的情人,但他更想要霍祁做个称职的皇帝。 沈应不能在这里就对霍祁认输。 沈应咽了咽口水,改口道:“我刚才说——你把我关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霍祁深深地望着他,表情带着几分诧异。 “我还以为……” 霍祁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 沈应现在最讨厌他藏着掖着,直接张嘴追问道:“你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霍祁低头笑了笑,“我还以为刚才跟我说话的是别的什么人……毕竟已经许久不见沈大人对我这般温柔,我太不习惯了。” 他们都知道他在撒谎,但也没奈何了。 霍祁不想说的事,沈应就算撬开他的牙齿,也没法从他嘴里挖到一个字。 沈应还想再说什么,霍祁已经再度走到他面前,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沈应咬着嘴唇看着霍祁,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被他一一咽下。 霍祁用拇指蹭着沈应的嘴唇,几乎立即就沦陷在这熟悉的柔软触感中。 “答应我,别放弃我。” 他闭上眼眸向沈应凑近,低声引诱着年轻人:“你会想到办法说服我的,如果你没办法说服我,我给你权力揍我一顿让我清醒。你会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能束缚住我的枷锁,我同意你锁住我。但代价是……” ——沈应也得被锁在他身边。 霍祁近到可以清晰感觉到沈应的呼吸、沈应的紧张、沈应的僵硬。 但是沈应没有躲。 霍祁笑起来,心中的空虚被拉得更大,他倾身吻上沈应的嘴唇,轻咬着这完全没有躲闪的柔软唇瓣,将这不属于他的沈应搂入怀中。 他没法得到他的沈应,但他总得拥有一个沈应。 ……不是吗? * 这边小情侣爱恨交加、缠绵不解,那边李木跟他的老搭档杨放也闹了起来。 为的当然是今日李木让金陵勋贵们签的那所谓的‘捐款簿’。 李木了解杨放,杨放难道就不了解李木? 实际上玄武军这两位头领对于对方都是颇为了解。 李木看穿了杨放的野心,杨放又怎么可能看不穿李木茍安一隅的心思?但他不能忍受。 杨放走进书房:“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木正在观赏着勋贵们留下签名的簿子,杨放一走进来,李木立即将‘捐款簿’锁进桌上的木盒中。杨放来势汹汹,李木留在书房门口的心腹不由得上前阻拦,李木立即开始日常对杨放的捧杀。 李木:“大胆,杨兄弟也是你能拦的?” 心腹们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不忿地垂首向杨放道歉。 “小人无礼,请二大王恕罪。” 杨放摆手让他们退下。那些人看了李木一眼,李木点头,他们便退到了门口。杨放这时再度开口。 “退到院外去。” 听到他如此傲慢无礼的命令,李木的心腹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该不该听从他的命令,无奈他们只得再度看向李木。 李木点头认可,众人心中气恼,不免觉得杨放真是欺人太甚。 待其他人退出了院子,李木才将那锁着‘捐款簿’的木盒收起,关切地向杨放问道:“兄弟这般气势汹汹,可是在城中遇到什么难事了?李某可能帮得上忙?” 杨放已经受够他的伪善。 长期被压抑的痛苦,使得他的不满爆发出来比平常更甚。 杨放冷声:“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木停顿,将手中木盒放到架子上。他抚着那木盒,他后半生的倚仗,荣华富贵尽在眼前。他再不畏惧杨放,因为他知道杨放不会杀他,也再没有办法破坏他的康庄大道。 李木回眸望向杨放,厉声问道:“我才要问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因为曾经他们都以为他们的步伐是一致的。 他们都不满这个昏庸的朝廷,他们都想要做些什么。 所以他们就做了。 建成玄武军,与朝廷对抗,帮助贫苦百姓。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离得越来越远。嫉妒、猜疑、畏惧在他们中间滋生,挤出一道什么也填不满的缝隙。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变成如今彼此提防的对象。 他们既弄不懂彼此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弄不懂对方究竟想要干什么。 杨放闭眸:“你不会真的以为投靠朝廷,就能换来荣华富贵?这些年你难道还看不清吗?这个朝廷从根上就坏了,若我们不推翻他,就算被你当了官,你也早晚会被那些蛀虫啃食尽的。” “推翻朝廷。”李木反问他,“你不会真的觉得靠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就能成事吧?” “事在人为。” 李某觉得他是疯子。 李木大笑起来:“事在人为?我想投靠朝廷,换一场荣华富贵。你想当皇帝,不照样是想荣华富贵。我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我更现实一些,想要的是能拿到手的东西。” “我们不一样。”杨放锐利的眼神刺向李木,“你是逃兵。而你现在又要再逃一次。” 李木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没想到杨放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嘴唇嗫喏几下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杨放:“我没当着兄弟们的面跟你谈这件事,就是为了再给你一个机会,若你再执迷不悟,我便将你要投敌之事公之于众,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木惨笑着摇头:“随便你去说,我手下的人绝不会信。你手下的人……” 自然是杨放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原来他们早已经分道扬镳,只是到今日才彻底看清。 “你,冥顽不灵!” 杨放恨铁不成钢,李木却突然问:“若我助你推翻朝廷,你会让我当皇帝吗?” 杨放愣了愣,沉默不语。李木看清他的答案,点了点头:“既然都是当官,我在朝廷当官和在你手下当官,又有什么区别?” “……我绝不会害你。” 而那群朝廷官员却会啃食尽李木的血肉。 杨放是真心在为李木着想,李木却大笑。 “免了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是那块材料。君临天下,你也没那本事。不如早早随我投降,还能换个好下场,不然日后你造反被抓、身首异处,我也绝不会给你收尸。” 杨放眯起眼睛:“你是铁了心要这样做!” “我铁了心。” 迎着杨放的目光,李木咬牙坚持。两人争执间,忽然外头响起军号,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出书房,看到城门方向燃起的烽火,李木和杨放齐齐一惊。 是朝廷的军队在攻城。 李木忙道:“快去城门支援。” “太晚了。” 城门处燃起的是失守的烽火,杨放握紧拳头。 “为今之计,只有速速撤离。”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人赶紧跑。” 大难临头,李木也顾不得两人刚才还争执不休,做分家之举,忙麻溜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他叫杨放先去点齐人马,自己则跑回书房拿那个放着他的‘荣华富贵簿’的木盒。 杨放这时也没工夫再骂他,正向着院门走去,忽然察觉到院中闪过的一丝凛冽剑气。 杨放停下脚步,只听书房传来一声惨叫。 杨放心头一惊,匆匆跑回书房,却见到李木捂着胸口倒在地面,胸前不断渗出血水染红了他的衣服并流向地面。 而离李木最近的那扇窗户前正有个小贼要翻窗而出。 杨放几乎来不及思索,已经本能抽出刀向那小贼劈去。 第 65 章 牵绊 外面传来的号角声把沈应从意乱情迷中唤回。 沈应猛地睁开双眼, 看着近在咫尺的霍祁,慌忙将对方推开。他向床上的何国公看去,见老人家还在昏迷中, 虽然担忧却也不免松了口气。 霍祁在他身后笑了一声:“别担心, 我让人给老爷子喂了点药,他估计能睡到这金陵城被我们夺回后。” 饶是沈应自认对霍祁已经十分了解, 听到这话都不免被吓了一跳。 他就说老国公也是大风大浪里面闯过来的人, 就算年纪上来变得胆小了些,也不至于被这场祸事吓成这样。 “你……” 沈应都不知道如何评价霍祁这种举动, 何国公是霍祁的外祖,沈应知道他定不会害他, 只是这种动不动给人下药的行为实在让人后怕, 沈应甚至开始回忆霍祁会不会从前也给他下过药。 不过刚才霍祁话中的一个信息引起了沈应的注意。 “你说我们要夺回金陵城了?” 刚才的号角声他果真没有听错, 想想离金陵城最近的海卫府来回不过十来天的路程, 即便大军出行但若快马加鞭,今日才赶到都算太迟了。 但想想叛军那封今日才到手的新鲜出炉的‘盟书’, 沈应也有些明白过来。 只怕大军早已经赶到, 只是等到了今日才攻城罢了。 沈应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一切的策划者。霍祁已经收拾好心情,坐到桌边端起沈应刚才用的茶杯,向沈应微微一笑。 他将茶杯抵到唇边,跟沈应对视含笑将杯中水饮尽。 沈应:“……” 沈应觉得这人在暗示什么,他不想深思。污秽! 城外有朝廷的军队在攻城, 城内的叛军也乱了起来。沈应听到叛军在屋外跑来跑去,霍祁还在这里悠闲喝茶,真是头痛。 他坐到霍祁身边,试图给这不知死活的人提些对他们的生命安全都更为稳妥的建议。 “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带着国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等朝廷的军队彻底夺回金陵城再现身。” “你胆子可真小。” 霍祁放下茶杯,不满地看了沈应一眼。沈应明明是为他着想,居然还要被他嘲讽胆小,这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沈应气得不行,翻了个白眼说道:“那随你,反正我要带着我家人躲起来,就不奉陪了。” 他可比霍祁有良心多了,还准备回身带着被霍祁迷晕的老国公一起躲藏。 左右霍祁有暗卫保护,应该死不了,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作的,沈应才不想管…… 沈应走到国公床前,终究忍不住回头:“你真的不跟我走?” 霍祁脸上绽开一个堪称温柔的笑。他看着沈应,柔声说道:“躲什么?现在金陵城哪还有比这守备府更安全的地方?” 是啊,挺安全的。真方便他们被叛军一锅端了,再绑去威胁城外的朝廷军队。纵使霍祁仗着身份没有暴露有恃无恐,可别忘了这里还睡着个老国公。 沈应已经完全不想理他了,就让这人自己去送死吧。 他回身想要扶起何国公,霍祁走到他身旁抓他的手腕。沈应回眸瞪他,霍祁冲他笑嘻嘻。他挤开沈应,重新给老国公盖好被子,又凑到沈应耳边。 “你的父母和小周兴我已经派人掩护他们藏了起来,你还是跟我就在这里待吧,等会儿有热闹给你看。” 知道父母弟弟平安,沈应先松了口气,又被他这神秘口吻吊住了胃口。 “什么热闹?”沈应斜眼睨霍祁。 霍祁一笑,手指在沈应唇边划过:“想提前知道答案,可得付点酬金。” 沈应扯起嘴角向他呵呵一笑,抬手推开他作乱的手,同时往后退了两三步。 “免了,我好奇心不重。” “那真是可惜了。” 霍祁拖长声音,面露遗憾,沈应只能以白眼回敬之。 * 金陵城外,文瑞身穿盔甲骑在马上,等待着城门被攻下。他肩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文瑞抬手抚了抚肩头,武柳为他包扎的触感早已淡去,剩下的是长久的疼痛和麻木。 他在金陵城中,因于逆贼杨放打斗受伤,伤未养好,就被霍祁派来的暗卫带出了城。霍祁把指挥军队的手谕交给了他,命他等待时机率兵攻打金陵。 文瑞知道他在金陵城中的表现,为他在小皇帝手中换来了一次得到信任的机会。 他知道武柳至今仍在为他选择离开暗卫而怨他,但没办法去跟武柳解释。他没办法跟武柳这种把自己当做武器的人解释——他不愿意做一把刀,他想要做一个人。一个有思想有理智有良知的人。 他要往前行,决不能向后退。 伤口始终会好的,或许有一日武柳也会理解文瑞的选择。 ……也或许永远不会。 但文瑞已经找到他心中的道,他握紧手中长剑下令继续攻城:“告诉城头的叛军,若是有愿意投降的,速速弃刀出城,我可饶他们不死。” 这也就是最后通牒的意思了。 朝廷军队的攻势瞬间变猛,城头上的叛军本就是原本兴州来的部分玄武军混着他们在城外招募的灾民、流民,许多人饿了大半年了,到前几日才真正吃饱了饭,怎么可能打得过朝廷的军队。 不过片刻,就有一小将穿过无数兵马,飞奔到文瑞面前。 “报将军,守城门的叛军已经弃门而逃了。” 文瑞点头:“进城。” * 王修永血迹斑斑地冲进守备府中时,城门已经失守。 他是个看得懂局势的人,该狠辣时狠辣,该逃命时逃命,他拎得清。不过他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独自逃跑的叛徒。 城门一有要被攻陷的架势,他就命人燃起了烽火通知城中的兄弟战况危急,同时快马赶回了守备府,想要带着他的老大哥李木一起逃跑。 金陵城内乱哄哄的,王修永来到守备府外时,整个街巷已经空无一人,连该守在门口的玄武军都不见人影。 那时他就该察觉到不对。 只是他一心惦记着李木,只当众人都逃命去了,匆匆带着手下人马冲进府中,抓住一人问清李木与杨放都在李木卧房时,他也没有看出那人脸上奇怪的神色。 直到冲进李木卧房,看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李木,王修永才大惊失色。 “李大哥,李大哥!” 他扑到李木床前连叫了几声,都得不到李木响应。王修永出离得愤怒了,他握着李木的手,冷声说道:“你终于还是动手了。” 最后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时,他跳起身来,举刀砍向旁边站着的杨放。 杨放根本没将王修永看在眼里,两招夺下他手中长刀,将王修永反手按到床架上。 “别没事找事,李木是被刺客所伤,现在给他治伤才是要紧事。” 杨放刚才已经暂时为李木止血包扎,只是李木的伤实在太严重,动手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要留他性命,杨放现在也不敢轻易移动李木,也怕他离去后那刺杀的小贼折返,所以连带他本人也被绊在了李木床前。 现在还要面对王修永这蠢货的质问,杨放心中更觉烦躁,手下也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道。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敢说不是你动手伤了李大哥!”王修永大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想自己当老大!你早就想要他的命!” 王修永质问:“你说李大哥是刺客所伤,可有旁人看见?” 王修永侧脸望向屋中守着的人:“你们看见了吗?” “这……”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听到惨叫声跑进院中时,李木已经被人刺伤,书房中只有倒在地上的李木和站在窗前的杨放两人,杨放确实对他们说有人刺伤了李木,从窗户逃走了。 但……他们也没看到,不是吗?纵然他们也想相信自家二大王,但实际众人心里没法不对杨放起怀疑。 这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杨放也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一切等李木伤好醒来,自然可以真相大白——只要李木没生出借此机会除掉他的心思。 “随你信与不信,我做事不必跟你解释。” 杨放扔开王修永,又派人去查看大夫到哪里了。因现在朝廷军队在攻城,杨放不必去看也知道城中乱作一团,城中的大夫此刻恐怕早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幸而杨放记得守备府狱中就关了个大夫,便让人速速去把那大夫带来。 他还让人顺便把府狱中的何国公和沈应一起带来当做出城用的人质。 只是他却不知,早一些的时候霍祁已经在李木那里求得许可,把何国公和沈应一起移到了他处。 王修永还在不依不饶:“你既然说是刺客,那你告诉我,以你的武功,你既然看见了那刺客,那刺客为何还能在你面前逃脱?” 杨放闻言没说话,他陷入回忆中。 那一刀劈去,窗前的小贼应声回头。 还沾着李木鲜血的剑挡住了杨放的刀势。 杨放认得这一招,是那日守备府中与他交手的那个高手的招式,但又有些不同,更凛冽,更纯粹。 蒙面的小贼冷漠说道:‘你出招太慢了。以你的武功,不该这么慢的,你也被牵绊住了。’ 小贼的语气有些失望,他在遗憾自己没有得到应得的对手。 杨放怔了一怔,小贼趁机弹出两枚飞石向李木面目而去,杨放急忙抽刀回护。 飞石迎上刀锋,化为碎屑。 杨放再抬首时,屋中已经只剩下他和李木二人。 杨放看向床上躺着的李木:“我没空与他动手。” 那小贼说得没错,他确实被绊住了。 第 66 章 对手 王修永根本不信杨放的说辞, 在他看来分明就是杨放趁机杀了李木。 连带这次对金陵城的临时起意,在王修永眼中现在都成了杨放蓄谋已久的证据,他已经全然忘记李木犹豫是否要对金陵下手时, 他本人是如何抛开过往的嫌隙、不计前嫌地对杨放的计划进行的鼓吹与赞同。 看着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李木, 王修永的愤怒在他身体里燃烧着。 怎奈他又杀不了杨放,只能把怒气发泄在被杨放派人紧急从大牢里拉出来的大夫唐陵身上。 唐陵看过李木的伤口, 便知自己没法救, 只能向杨放等人摇头。 王修永闻言上前抓住唐陵的手腕,把人从床前抓起, 手上狠狠用力。 “什么叫医不了?那个姓石的昏迷在床上,人人都说没得医, 你都说你能医, 你现在只看了我大哥一眼就说没得医, 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医。” 唐陵痛得面部变形, 还是努力为自己的医德辩护:“这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石大人虽昏迷不醒, 但他只是生病, 结合病情好生调理慢慢总能找到医治之法。你家大王这可是受了严重的外伤,先不说他这伤口怎么深,流血能不能止住,就算血止住了,他伤在心肺,光可能有的并发症状就有十来种, 只一种就可以要他的命。” 唐陵还欲再解释,王修永手上更加用力,他登时痛得眼冒泪花,说不下去了。 “够了, ”杨放制止王修永,表情严厉,“你伤了他谁来救人?” 王修永瞪向杨放,愤愤放开了唐陵的手。唐陵忙揉着手腕缩回一旁,杨放走到唐陵面前,目光深沉地低头看着唐陵。 杨放:“你真的救不了他?” 还是因为李木是叛军,所以唐陵才不想救? 唐陵听出杨放话中的藏着的话。他侧身揉着手腕,沉默了许久,抬眸向杨放望去。 “医者仁心,与富贵无关,与穷困无关,与立场更无关。” 他眼中满是浩然正气,穿过了杨放的眼眸,看进了杨放的心胸,激起了他埋藏在心头已久的江湖意气。 “好,我信你。”杨放侧身对手下人说,“收拾东西抬着大王,带上大夫跟我们一起走。” 唐陵:“……” 不是,他不是都说了没得医了吗,怎么还要把他带上?到时候人真死了,刚才那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土匪小头子不得杀他泄愤才怪。 不过虽说这样担忧着,但看着眼前这危在旦夕的病人,唐陵也实在放心不下。 他跟杨放打着商量:“我可以先用针灸帮他止血,但你们得带点治伤和消炎的药材路上给他用,等……咳咳事情完了,能放我回来吗?我这里还有两个病人等着我呢。” 杨放瞥了他一眼,唐陵立马缩到李木床前做忙碌看诊状。杨放没再理他,转头望向门口被手下按着的一个人。 杨放向那人发问:“你说的可是真话?” 门口面容憔悴的何缙,为了保住性命,疯狂向杨放点着头。 “他是我表弟,我又岂会认错?你若不信,立马带人去捉了他,掀开他的面罩,看看他脸上到底有没有他所说的伤疤,便可知道真假。” 李木床前的唐陵越听越心惊,他偷偷向何缙和杨放看了一眼,看那叛军头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害怕极了。 真怕这人真会持刀冲到何缙指认的‘那位’面前行凶。 要是被他得逞,那大衍可就要乱起来了。 唐陵心惊胆战,心里也怨极了那位,你说堂堂当今……好好在京城里待着不好吗?非要偷偷跑出来乱逛,不用谁猜唐陵都知道那位来金陵,必是为了他的情郎沈应。 果然这儿女一情长,英雄就气短。 先帝传位时,怎么就没再仔细考虑考虑这位的‘情种’问题。 唐陵作为大衍子民,现在真是十分之心慌。 不过再心慌,他也只是别人板上之俎,反抗不了自己的性命。只见那叛军头子听到何缙的话握刀的手紧了紧,忽然冷笑一声。 杨放:“原来是被人给涮了。” 众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也无谓解释。叫人抬上李木,速速离去。大部分叛军和新招的人马都被派往城门守卫,府中只剩下他和李木的心腹。 这些人虽分为两派,分别效忠于他和李木,但忠心却是不容置疑的。 此时大敌当前,众人更是一心。杨放和其余人掩护着重伤的李木一路往后门逃去,途经正院时,杨放忽然停下脚步抬头隔着墙壁向院中望去。 院中,已经取下面罩的霍祁懒散地踩着椅面弯膝坐在大堂前,也向杨放等人所在的墙壁方向望去。 只要他一声令下,暗卫就会从四面八方围上去,诛杀杨放。 ——可惜他们都不是杨放的对手。 如果连武柳都杀不了杨放,再派其他人去也是枉然。霍祁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着,一停一顿像是有着自己的旋律。 风吹过摇曳起院中草木,杨放感觉到他此生唯一的对手。 如果杨放现在杀了他…… 他握紧刀柄,大刀几欲出鞘,但他偏头望了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李木一眼,终究是按捺下了这股冲动,放开刀柄,掩护着众人冲出守备府向城外逃去。 听到杨放逃走的消息,霍祁无趣地叹息一声。 这人果然不能成大事,若是霍祁有杨放这身好武艺,怎么也要跳进来跟霍祁身边的护卫拼上一拼。 说不定就得手了呢? 霍祁刚才明明已经感觉了院外凛冽的杀气。 只有一墙之隔,他就能得到一个对手。他想自从重生以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一个新的对手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可以不要那么无聊。 他原本以为自己等到了,可惜最后杨放还是逃了。 霍祁坐在红木椅上,用手支撑着脑袋,抬头望着澄净的天空轻笑一声。 终究这里什么都不属于他。 他淡淡发呆了几盏茶的时间,有暗卫从屋檐跳下在他耳边回报,说是杨放等人逃到城门处,用何缙当人质逼朝廷的军队放他们离去。 因何缙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领兵的文瑞一时不敢动手,双方僵持了片刻,又加上城门残余的叛军捣乱。 最后文瑞被杨放打伤,让他们逃走了大半。 霍祁闻言啧了一声:“真不长眼,也不看看自己打不打得过,就敢跟人家动手。” 左右他们不可能留下杨放的命,倒不如多放几个叛军回去,跟留守在兴州的‘玄武军’好好通通这金陵城中的内情。 比如……他们的大王李木究竟是为谁所伤? 他吩咐暗卫:“金陵城既然已经拿回来了,剩下的叛军让文瑞随便追追就行了,别太较真。” 霍祁好不容易帮这群叛军排了场‘犯上作乱’的大戏,若是不让这场戏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岂不可惜? 暗卫躬身领命,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位爷的别太较真到底是什么意思?文瑞受命领军夺回金陵,领军过程中无论是带兵不力,还是暗纵敌军,可都要被砍头的。 稍不认真出点差错,可都是要危及性命的。 这位爷却叫文瑞别太较真?那就是让放水的意思了,若这放水途中出了差错,文瑞能不能拿这句‘别太较真’当免罪金牌? 暗卫心里给文瑞捏了把冷汗。 他也是文瑞教出来的,不像武柳生来就冷漠无情,他对文瑞是有香火情在的。 只是他们奉先帝为主,如今又被先帝留给如今的皇帝陛下,纵然这位皇帝陛下疯疯癫癫、喜怒无常,他们也只能咬牙认了。 若皇帝有一天要他杀了文瑞,他也绝对不会手软。 那暗卫领命而去后,霍祁也不知道刚才在他跟前的小暗卫默默在心里,给他发表了一通忠心宣言。不过听得文瑞又受伤了,霍祁还是感叹一句‘可别叫小小的金陵战事坏了他一位好将军’。 前世因霍祁跟太后的矛盾,文瑞的仕途始终不如意,最后兜兜转转成了沈应组建的白虎军的主将,总算扬眉吐气了两分,但霍祁仍旧不信他。 从前是因为太后,之后便是因为沈应…… 霍祁敲击着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 恰是此时,武柳来向他送上从李木手中夺来的‘捐款簿’,霍祁抬头看了一眼,接过那簿子随手翻了两页,又毫不在意地扔到了身旁侍卫的手中。 “流云,如果我要你杀了飞鹤,你会不会手软?”霍祁骤然发问。 流云是武柳在暗卫中的代号,而飞鹤这个代号自然属于曾为暗卫的文瑞。 武柳闻言一愣,而后又淡漠抬头。 “飞鹤早就死了,但陛下若有令,即便他变成了鬼,属下也愿为您再杀他一千回一万回。” 他真的是一把忠心为主的刀。 霍祁笑着摇了摇头:“小柳,人是只能死一回的。” 作为暗卫的流云,是霍祁手中的一把刀,但作为皇宫侍卫的武柳,却是霍祁的朋友。霍祁可不像沈应交友满天下,他前世今生都没几个朋友,所以对于这位仅存的硕果也十分珍惜。 霍祁见朋友的情路如此这般坎坷,忍不住就想要出声指点一二。 他觉得武柳和文瑞前世没成,主要问题就出在武柳的不开窍上。 天天叫嚣得那么狠怎么能得到男人的心?你看他对沈应可是天天都是甜言蜜语——虽然也没多大用就是了——但至少比武柳和文瑞见面只当彼此不存在的情况好吧。 他是想劝武柳,到落到武柳的耳朵里却是全然地摸不着头脑。 武柳本以为霍祁是叫他表忠心,他虽没什么政治觉悟,但也懂这套规矩了。只是忠心表完了,霍祁突然来这么一句,武柳是真的不懂了。 武柳试探性问道:“那属下就只杀他一回?” “……” 霍祁忽然觉得他若叫武柳杀文瑞,这人可能还真下得去手。 这小柳也未免太想得开了。霍祁一时间很难评价这种感情,只能转而问起:“沈应呢?” 他的探花郎是真有骨气,说不看热闹就真的不看,无论霍祁怎么引诱也没把他留下,霍祁只能派人送他去找他的父母。 不过霍祁心知肚明,沈应要是真能有那么乖,霍祁愿意从金陵倒立着走回京城,这么匆忙从霍祁身边逃走,多半又干什么‘好事’去了。 果不其然就听武柳回道:“回陛下,沈大人往城门方向去了,红罗跟着。” “哦原来是去城门救火去了。 ” 霍祁点了点头,又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从红木椅上站起。 “什么?他跑城门那边去了?!” 第 67 章(一更) 破戒 沈应匆匆向着城门跑去。 他这些天其实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金陵城究竟是如何被攻破的? 太快了,就算金陵城守军没有贾仁向朝廷上报的两万人,但数千人的军队只跟叛军打了个照面就落败, 除非对方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李木和杨放能从兴州带来足以对抗数千人的人马, 那沿途一定会惊动地方守军,不可能直到金陵还没被人发现。若说他们只靠沿途招兵买马又加上金陵城外的流民组成的临时军队, 那未免也太扯了。 所以除非是神兵天降, 否则李木和杨放根本不可能攻下金陵。 沈应不信这种事,他知道霍祁也不信, 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猜测。霍祁可能已经派人证实,不过他没有跟沈应互通消息。他们已经不是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知无不言的关系, 沈应心中对霍祁有了猜忌, 霍祁也有许多东西隐瞒着沈应。 但没关系, 不需要霍祁给他通气, 这些时日里城中叛军的风平浪静已经足以让沈应确认,当日杨放、李木攻城如此容易, 不是朝廷军队无能——是守城的将士叛变了。 从霍祁的态度来看, 他大概不想株连这些叛变将士的亲属,所以并未将此事公开,但这些人也绝对不可能再活下来。没有哪个上位者会接受背叛过自己的人,所以大概原金陵城中守卫的将士都会在这一战‘壮烈牺牲’。 这已经是一个上位者能给出的最大仁慈,但这绝对不是最好的那个结局。 城门硝烟弥漫,沈应赶到时, 文瑞正在围杀城楼上负隅顽抗的‘叛军’。沈应了解文瑞,知道他现在还没有下令围剿,是想给这群人最后一次机会,毕竟皇帝给他的命令是投降不杀, 以他的性情自然能放人一条生路就放人一条生路。 只是,他不知道这群人在霍祁下这道命令时,这群人就已经没有生路可言了。 他们怎么敢暴露自己投敌的事实,把家人也牵连进这场祸事中?此事本就险极,成,或许能成英雄,但他们已经败了…… 时不我待,文瑞也闹不清城楼上的‘叛军’为何如此忠心,但刚才城门失守时,已有叛军逃入城中。 为了百姓他也不可以再心慈手软了。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有小将在他身前问,文瑞握了握拳头,艰难开口:“就地诛……” “文瑞——,文瑞——” 有呼唤声从远处传来,文瑞回头确实巷道间跑来一个提着衣角的沈应。沈应跑了一阵,见文瑞看见他,终于停下来弯腰撑着双膝,气喘吁吁地深呼吸了几下,终于恢复一些力气重新向前跑去。 文瑞见到他都给吓了一跳,这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兵荒马乱地打着仗呢,居然还敢往最前线跑,文瑞忙派人把沈应接到跟前。 文瑞:“你跑来干什么?” “我、我……” 沈应喘息着,喉咙干涩得半晌说不出来话,他抓住文瑞的盔甲,努力挤出一句。 “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什、什么?” 文瑞被沈应身上突然迸发出来的乐观吓倒。 ‘机会’两个字说起来何其容易,但可惜他们两个都不是操盘的人。在这偌大的金陵城中,纵然他和沈应都称得上身居高位,但对于那真正上位者来说,他们仍然如同蝼蚁。 他们甚至要从别人手中乞求活命和自由,他们没有给别人‘机会’的权利。 文瑞嘴巴闭合两下不知该如何回应,沈应安抚地按了按他的手背。 “你信我。” 说罢,沈应便冲到了最前,向城楼上的‘叛军’大喊着:“败局已定,你们何必负隅顽抗,我与文将军都知你们是被贾仁压迫至深,为活命才被杨放等人哄骗做了错事。” 沈应喊完这句话,有感觉到城楼上似乎静谧了一瞬,大约上头的人现在都在提心吊胆怕他说出那个他们不敢认的猜测。 沈应无心吓他们,立即接道:“我们的皇帝陛下曾有令,要善待江南水灾受灾的灾民,是金陵守备贾仁不讲仁义,将你们驱逐出城,致你们无地容身,才不得已走上这条不归路,如今杨放那起子贼匪已经逃走,文将军体谅你们都是被骗的可怜人,只要你们肯放下武器投降,此事我与文将军会代你们陈情,必定请朝廷对你们既往不咎。” 沈应斩钉截铁:“我保证,你们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 城楼上有人认出他是沈应,心里也泛起嘀咕,这沈少爷的仁心他们从前在金陵也听闻过,而整个大衍谁不知道沈少爷是皇帝的情人。 若是沈应愿意为他们求情…… 众人眼里燃起希望。若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 城楼上的‘叛军’骚动起来,只是尚有清醒的人,在掩蔽的石墩木架后冷漠向沈应发问。 “你凭什么保证?” 那道声音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城楼上其余‘叛军’心头燃起的希望。 是啊,沈应拿什么保证,即便他是皇帝的情人能左右皇帝的心思,但天高皇帝远,别说皇帝远在京城会不会听他在金陵的陈情。 就是皇帝听了,朝臣不听,照样要他们的命,沈应又能保证得了什么? 他们难道要为了哪一点不知道有没有的希望,连累自己的家人。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他们已经决定做最后一搏,好为其余兄弟拖延时间,让他们有机会逃跑,等到无力再战他们会点燃城楼上的高台,纵身跳入火中,只留下一具被焚烧过无法辨认的尸体。 这是他们在起义时说好的事情,若战败,临死前一定自毁容颜,决不能让此事败露,累及家人。 只是……他们多想沈应能够真的给他们一个保证。 城楼之上,有人哽咽起来。若能活着,谁又愿意死。 听到身侧传来的哭泣声,金陵守将董昭廷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他心头愧疚,若不是为他,这些人也不可能走到这条末路。 “是我连累了你们。” 董昭廷眼中闪烁着泪花。贾仁在他值守时强占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甘受辱自尽身亡,他若不反,日后奈河桥头如何有颜面与妻房相见,只是连累了一班兄弟,实在心中有愧。 其余人忙道非是他的过错。 就如城楼下的沈应所言,他们都是受贾仁和何缙压迫,被赶入穷巷、走投无路的野狗,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死前狠狠咬死贾仁。那日知道杨放在城中杀了贾仁那狗官,他们心中也痛快,也想过就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杨放,跟他做出一番大事业。 谁能想到杨放这么不禁打。 众人心头都对临阵脱逃的‘杨大侠’和‘李大王’燃起鄙夷,两人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大仁大义,却没想到原来是两只缩头乌龟,一遇上点啥事就立马跑得不见踪影。 想起那两个溜之大吉的小人,众人捏起拳头,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今日他们在劫难逃,真想把这两个人一齐捉来剥皮抽筋。 只是可惜他们已经没机会了。 城楼之下的沈应也被这个问题卡了一下,他亦知楼上众人,甚至是隐藏在城中的那些人心中的顾虑,而沈应不过小小一个翰林编修,现在还因父孝远离朝堂,又有什么本事能保下他们,就凭他跟皇帝睡过几次? 说大话也是需要本钱的。 这不是沈应第一次察觉到权力的重要,但确确实实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果他想要做更多的事,他需要爬得更高,他需要手握更多的权力,他需要从蝼蚁的身份中逃脱出来。 沈应沉默片刻,忽而想起当日在城门外面对流民时的退缩。他不该再退,他不想再退沈应深呼吸一口,大声向城楼之上的那些人喊道。 “我用我的性命向你们担保。” 他不能永远被霍祁关着当一只宠物。 “在场众人为我做见证,今日你们只要肯放下刀剑,我也愿意拿性命陪你们赌一场,若是最后我失信保不住你们,我这条命你们拿去。” 众人哗然,沈应不理,仍旧向楼上喊道。 军中人马面面相觑,他们外来人,既不知这圣父心大发扰他们拿军功的人是何许人,也不知这城楼上的‘叛军’是何许人,只觉得明明大局已定,忽然窜出个人来夺他们功劳,真是好笑又荒唐。 偏那皇帝派来的将军还纵容。 这下不只城楼上有动静,城楼下也骚动起来。 文瑞身前的小将也请文瑞不要再纵容那不知名姓的公子在城楼下胡言乱语,看他细皮嫩肉的,要是被乱箭飞石伤了,恐怕还要连累他们吃瓜落。 而此刻的文瑞只能用心乱如麻四个字来形容。他知道沈应为人确实有些任性,但那些任性都是有症结的,不是无的放矢。今日沈应忽然如此行事,必有缘由。 他不愿见到那些人死?倒也符合沈应善心肠的性子。但城楼上的那些人或许曾经是无辜百姓,被朝廷逼迫投了义军,但是当他们举起屠刀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不再无辜,不值得沈应拿命陪他们赌一场。 小将又催促:“将军——” 文瑞皱起眉头,低声吩咐:“那位是翰林院的沈应大人,文人心软也是正常,你等会儿带几个护着他到安全地方,然后我们就攻上去。” “沈……” 听到沈应身份,小将一惊,往沈应那边又看了两三眼,心里忐忑地回忆着自己刚才有没有对这位皇帝的枕边人太过放肆。知道阵前这人是沈应,小将更是如临大敌,生怕沈应在这里出点事,他们全都得跟着一起完蛋。 还要什么军功,先保命才是真的。 小将忙带着几个小兵跑到沈应跟前,请沈应跟他们前往安全地带。 沈应只看了他们一眼,又向城楼上望去。他还在等一个答案,这世上有人喜欢走平路,有人喜欢走险途,他在等敢跟他一起赌命的人。 董昭廷握在刀柄上的手青筋直露,他身旁的亲随不愿看他如此纠结,向着城楼下喊道。 “你不过一条命,如何换得起我们这里这么多条命?” 话音刚落进静谧的包围圈,就听最外围飘来一句。 “那加上我这条命又如何?” 听到这个声音,沈应和文瑞都是一惊,两人齐齐向声源处望去。却见到霍祁身穿银色战甲,骑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百来个侍卫、小兵从远处缓缓行来。 他做将军打扮,一眼望去,浑身上下都是写着贵气。 好家伙,又来一个贵族子弟,众人心里纳闷这人又是谁?不会是皇帝睡的另一个小白脸吧? 城楼上偷看的人也在疑惑。 “你又是谁?” 霍祁笑而不答,反而看向文瑞。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在众人面前露脸,恐怕打的就不是深藏功与名的主意。 文瑞与沈应对视一眼,忙下马快步跑到霍祁马前,拱手单膝下跪。 “末将文瑞叩见皇帝陛下。” 方圆十里都安静下来,除了霍祁带来的人,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这位刚刚出现的贵族公子,都觉得自己刚才大概是犯了癔症,他们好像听见、听见文将军喊这位皇、皇…… 众人匆忙跪下,喊着‘陛下万岁’的声音在战场上此起彼伏,响个没完。 城楼上的那些人目瞪口呆。 皇帝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就小小的起个义,居然能惊动皇帝亲自前来金陵与他们对阵,他们一时都不好说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但……那可是皇帝诶!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挥挥手就可以饶恕他们的性命。 城楼上的那些人咽着口水,从夹缝中偷看下面的突然出现的皇帝。 霍祁驭马行到沈应面前,埋怨地看了沈应一眼,向城楼上说道:“若你们愿放下刀剑,朕可饶恕你们的性命。” 他一句话比旁人说千万句更管用。 冗长的安静,似乎过很长时间,但实际不过两三次呼吸间,城楼上传来刀剑落地的声音。那些顽抗的残兵,挨个从城楼走下来,隔着兵卒、侍卫数道屏障,跪地叩拜马上的霍祁。 诚惶诚恐,如见神明。 沈应就站在霍祁身旁,看着众人臣服于他,甚至比往日在宣政殿上看百官向霍祁叩拜,还觉得恍惚。 那种疏远的感觉,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清晰。 他所爱之人在云端,遥不可及。 * 董昭廷一生做过很多后悔的事。 如那日值守后回家路上,他非要贪杯与偶遇的同袍多喝那两杯酒,是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若他早一些回家,他或许就能救下妻子,最不济也要抓那贾仁一个正着,当场暴起杀了那狗贼,让他还妻子一条性命。 也好过回家以后空对着那具冰冷的尸体,报官无门,报仇无路,日日在痛苦、悔恨中挣扎。 他也做过许多不后悔的事。 如当日所有人都认为他大老粗配不上书香门第出身的妻子,遭岳家亲族多次奚落,他仍然敢硬着头皮上门提亲,最终将妻子娶回家中。 这是他这一生最得意、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又如那日被杨放说动,以整个金陵换贾仁的项上人头。那日金陵城破,贾仁命殒,纵然城中百姓在叛军和他们手中都有死伤,但见到贾仁尸身的那一刻,他心里只觉畅快。 董昭廷从来没有后悔过。 守备府大堂上,跪在皇帝面前时,他也是这样说。 霍祁右手在扶手上敲击着,听着董昭廷的供词,不住地摇头感叹着董昭廷的深情。情之所至,虽死无悔。对于董昭廷这样的性情中人,霍祁也是颇为欣赏。 “董将军真可谓世间少有之痴情男儿。” 霍祁甚至开口赞了董昭廷两句,真是叫董昭廷受宠若惊。霍祁赞赏完董昭廷,方才切入正题。 霍祁:“董将军,如你刚才所言你手下的人都是受你连累,朕都可以饶恕他们,只是你……” 霍祁摇头叹了一声,这世间或许从来都容不下情深之人。 “你必须死。” 霍祁张嘴说出他对董昭廷的处决。 董昭廷闭上双眸。自他抛下手中长刀时,他便知道迎接自己的只会是这个结局,与他同样跪在堂上的副将张承却瞪大了双眼。 “陛下刚才在城门时,明明说只要我们投降,就饶恕我们的性命。董将军已经降了,陛下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张承质问霍祁,生怕他被牵连的董昭廷忙高声怒斥。 “张承放肆!” 霍祁向董昭廷摆了摆手:“不必害怕,他说得没错,朕确实出尔反尔了,朕认。” 他的坦率向来可以震惊所有人——主要是震惊于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明目张胆承认自己厚脸皮的皇帝。 张承都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了一下,不知该接下来该如何质问。 霍祁帮他问:“董将军——朕为何出尔反尔,你知道吗?” 董昭廷垂下眼眸,面上无半点生气。他当然知道,他做的事无论是带兵投敌,还是引贼入室,都是皇帝无法容忍的。叛军入城,死伤无数,这是他的过错,这份罪责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承担。 霍祁看他死到临头不喊冤不叫屈,面上神情也似早有预料,倒是有些真心欣赏他起来。 “看来你知道,那朕也不必多说。” 张承终于忍不住再开口,他瞠目结舌地喃喃道:“可是你是皇帝,君无戏言,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霍祁只是轻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他无谓去与这种小角色解释,什么君无戏言,全都是假话,他从幼时起就明白,想要当好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就是学会怎么撒谎、怎么骗天下人。若有一个皇帝能得天下人的称赞,那他一定是全天下最会说谎的骗子。 可惜于谎言这一道上,霍祁前世用了数十年,也只是修成了会说谎,还称不上最会说谎。 ——所以他成不了世人称赞的皇帝。 所幸他也不在乎。 霍祁在乎的那个人,很早以前就已经学会看穿霍祁的谎言,最后还反客为主把霍祁给骗倒了。 “张承,不要再胡言了。”董昭廷再度出声喝止。 皇帝要他说出金陵被攻陷的真相,他叫上副将张承不过是怕皇帝不信他一人所言,可不是为了让张承得罪皇帝的。 “可是将军……” 张承欲要再说,董昭廷瞪了他一眼,向他使了个眼色,张承嘴巴张了又合,终于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董昭廷回头,咬牙向霍祁叩首:“末将害金陵百姓陷于战火,自知百死难赎其罪……” 霍祁打断他:“诶你可别这样说,你虽做了叛军,但金陵被占期间,你约束手下没在城中作乱,朕该谢你才是。” 董昭廷:“……” 那些所谓的道谢和欣赏,内里无一不透着阴阳怪气的气息,董昭廷除非傻了才会听不懂霍祁的嘲讽。 遇到这样的上级,董昭廷心里已经开始暗暗为兄弟们担心。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又提起霍祁让他召集因战败逃走、此时隐藏在金陵城内城外的原金陵守军。 这帮人都是行伍出身,有身手有力气有仇怨有恐惧,却没有身份,若是就这样让他们在外面乱跑,早晚会惹出大乱子。所以霍祁以赦免为诱,让董昭廷想办法把这些人找回来。 董昭廷自知自己已到末路,现在只关心皇帝所言的对自家兄弟赦免是否能够真的兑现。 董昭廷问:“陛下让我找回来那些逃走的人,是真心想要赦免他们,还是想借我将他们一网打尽。” 霍祁不禁笑了一声,摇头说道:“这些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了。” 董昭廷骤然收声,他紧紧盯着身前的地板,面色沉重。不可直视君王是他作为朝廷官员的规矩,只是他多想抬头与霍祁辩驳,这些兄弟的性命都是担在他肩头的责任,怎么可能与他无关。 董昭廷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相问:“陛下对沈大人也是如此吗?” 董昭廷本意是想说霍祁当着沈应的面,答应了放过他的兄弟们,难道对沈应的承诺,霍祁也要出尔反尔?他却不知,霍祁对着沈应那可是谎话张嘴就来,出尔反尔更是家常便饭。 只是这话摊开了说,就有些伤霍祁的心了。 霍祁知道他对沈应没他想象得那么好,但是真让人指出来他对沈应不好时,他的皮肤都泛起一阵刺痛。 霍祁眸色变了变,看着董昭廷的眼神流露出真正的厌恶,片刻后他又将全部的真实情绪掩埋起来,笑嘻嘻地对董昭廷说道:“沈应是朕心悦之人,你拿自己跟他比,莫不是也想跟朕风花雪月一番不成?” 董昭廷猛地抬头,瞪圆了眼睛看着霍祁。 什么君臣之礼此时都被他抛到脑后,他震惊地看着霍祁,不敢相信他曾经效忠的居然这样的皇帝,什么忠君爱国,什么报效朝廷,朝廷大官凌辱他的妻子,堂堂九五之尊对他言语调戏。 这狗朝果然还是推翻了吧。 董昭廷顿时觉得自己跟着杨放起义的决定没错了,他只是选错了合作对象而已。 霍祁看着他惊吓的表情放声大笑。 “别紧张,朕不过看你再过不久就要死了,所以给你开个玩笑,想让你放松放松。” 霍祁伸手拨弄着桌上的毛笔,他将毛笔一下滚到桌边,又一下滚回来,边玩着边漫不经心地向董昭廷说道:“朕不是杀人狂魔,沈应拿命为你们做担保,朕也舍不得拿朕的沈大人的性命陪你们玩,被你连累的金陵守军,朕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只是对你——朕绝对不能留。” 说到最后一句时,霍祁抬眸看向董昭廷,满意地在男人脸上看见了屈辱、羞愤、挣扎和认命。 就是这样才对,无波无澜有什么意思?真能成仙不成。 贪嗔痴,爱欲恨,六戒全破再入轮回,才不枉来这世间走这一遭。 第 68 章(二更) 白云苍狗…… 今日夺回金陵, 霍祁心情大好,耐心十足,安排好了董昭廷等人的事, 还有心情来为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等候着的另一人答疑解惑。 让人带走董昭廷, 霍祁偏头瞥了文瑞一眼,又收回视线继续玩着桌上的毛笔。 “不去收拾城中残局, 跑来朕跟前碍什么眼?” 他的表情已经不像刚才在董昭廷面前那般轻松, 深沉的眸子蕴藏着浓重的猜疑,即便文瑞差点为沈应而死, 也只是换来霍祁对文瑞人品的认可。 霍祁了解暗卫的本性,他永远不知道文瑞会什么时候重拾这份本性, 重新开始为他的主人做一把指向霍祁的锋利的刀, 所以他永远不会信任文瑞, 除非…… 没有除非。 文瑞站在大堂最边上的石壁旁, 听到霍祁的问询,躬身向他的陛下行了一礼。 “回陛下, 末将有事想要向陛下相询。” “向朕发问?”霍祁只关注着桌面上滚动的毛笔, 看也不看文瑞一眼,“文瑞你离京师胆子也变大了,朕难道是你文府花钱请来的私塾先生,只要你文统领有问题就可以随便拿到朕面前相问?” “末将不敢。” 文瑞敷衍地说了句‘不敢’,决定不再与霍祁争执。他直接开口:“陛下是否早知金陵城中那些所谓的叛军,其实大部分都是原本驻扎在金陵城中的守军。” 霍祁停下动作, 推开面前的毛笔,看向堂下的文瑞。 “文瑞,你是用什么身份来质问朕?” “末将岂敢质问皇帝陛下,”文瑞表情痛苦, “只是……陛下派我攻打金陵时,为何不把这件事一同告诉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霍祁不信任文瑞。 但这并不是问题全部的答案,其实霍祁也一直有问题想要问问文瑞。 “你知道又能如何?难道你知道那些害死金陵城中无辜百姓的人,曾经也是被城中官员迫害的无辜可怜人,你就不忍心动手了?你要为他们违抗皇命?” 他看不清锁在文瑞身上的道德枷锁,到底是什么奇怪扭曲的东西,即便是道德败坏如霍祁也知道,那群用无辜百姓当自己复仇筹码的人,那个只为一己私情就置城中百姓于危难中而不顾的董昭廷,都该杀。 所以他最初下的就是诛杀的命令,他甚至考虑到了文瑞的心慈手软,根本就没把这事告诉文瑞,怕的就是这人最后心软决定走招抚的路子。 霍祁从开始就没想过留下这些人的命。 毕竟背叛对于皇帝来说,实在太耻辱。而留下这群人的性命,人多嘴杂,迟早会走漏风声,到时候要他如何面对天下人的眼光? 只是沈应见不得城中血流成河,跑出来说什么以命为凭,逼得霍祁不得不也跟着跑出来摆平这件事。 喜欢上沈应,大概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麻烦的事。 霍祁摇头:“朕不是想逼你,只是你管是为我做事,还是为太后做事,就算你不为我母子二人做事,只要你还在朝中一日,你就要学会身不由己这四个字。飞鹤啊飞鹤,你嫌弃暗卫手染鲜血、做事肮脏,但你看看朝堂的官员,手握重权的,哪个手上没有无辜人的鲜血。” 霍祁的话如一记重拳打在文瑞脸上,撕开他所有的遮羞布,揭露出他道貌岸然的真面目。那些他所坚持的守忠直正义都变成他自己打造出来,压抑自己的枷锁。因为是假的,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扭曲做作,像修炼异法成精的妖邪,处处透着诡异阴森。 他终于知道为何最近几年,武柳越来越不愿意与自己说话。 他这样虚伪做作的人,怎么能入得了武柳的法眼? 霍祁将文瑞脸上的情绪尽收眼底,他叹息一声用手支着脑袋,摇头说道:“你是禁军统领,太后亲信,连朕手下的暗卫基本上都是你调教出来的。飞鹤你该明白,你手中握着的权力,注定了你一生都干净不了。” 文瑞艰难地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忽然他想起病中的先帝让他选留在暗卫中,还是脱离暗卫加入禁军的那一日。他家中也曾有过一点身份地位,不过家道中落,到他这一代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他父母双亡加入暗卫,与其说是混口饭吃,不如说他是想要找点人生寄托。 不然日日一个人待在那冰冷凄清的大宅中,太孤单了。 他加入暗卫,跟随前辈们学武,自父母去世以来的大部分的时光都消磨在了练武场和任务中,如行尸走肉一般地生活着,也好过在大宅中蒙在被子里独自悲伤。 只是这样的日子麻木了他的心,也冻结了他的良知。他心甘情愿成为先帝手中的刀,直到那一日他在暗巷中遇到天生没有眼泪的武柳,对一个小孩下杀手真的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那是他第一次在任务中受伤。 也是他第一次思考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是不是全部都该死。 他将武柳捡了回去,将武柳培养成了新的刀,但他自己却陷入了迷茫中。 所以当先帝给他脱离暗卫的选择时,他犹豫了。 他以为逃离了暗卫的生活,就可以逃离那种身不由己的命运,但今日霍祁却告诉他,只要他身在朝堂一日,他就要学会忍受着跟这种身不由己同行。 若无论选哪条路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他这些年与武柳渐行渐远,不就像个笑话? 文瑞仓皇着,似乎又回到了先帝跟前,张合着嘴巴向他生命里唯一的长辈请教:‘陛下我该怎么选?’ “我该怎么选?” 他也忍不住在霍祁面前发问,他爱戴的长辈最宠爱的儿子,他如今侍奉的君王。 重病缠身的先帝半躺在御榻上,用明黄色的帕子捂着嘴唇咳嗽了两声,才放下帕子向文瑞说道:‘选你想要做的。’ 文瑞满怀希望地望向霍祁,眉目间仿佛闪着光芒,他期待着霍祁也能像他的父亲一样为自己指点迷津。 霍祁却只是大声喊道:“你该去城中收拾残局,清点人数,算好包括城中百姓在内的死伤人数,然后再来一一向我禀报。” 这些本身就是文瑞的职责,但霍祁在此时指出,却击碎了文瑞的期望。 “末将遵命。” 他自血肉挖出这一句话,向皇帝告退。霍祁当然不会留他,反而不耐烦地挥着手,让他哪来的赶紧回哪待着去。文瑞弓着身子起身离去,眼角瞥到武柳就站在大堂外做霍祁侍卫中的一员,持剑的少年人在人群是那么的耀眼灼目,以至于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仿佛真的只要看一眼,他的眼睛就会被灼伤。 文瑞垂下眼眸望着地面,脚下暗暗加快脚步,眼看就要踏出大堂时,霍祁突然出声。 “飞鹤,若你不想提线木偶,就该狠狠心肠,斩尽前缘。” 文瑞脚下一顿,回头望向他的君主。 霍祁向他微笑:“你身上的光环,就是你的枷锁,你想要自由只看你舍不舍得。” 说罢,他的君王就收回视线,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桌面的毛笔上,挥手叫他赶紧走。 文瑞若有所思地回头,不经意撞上一双担忧的眸子。视线相交,他与武柳俱是一愣,片刻后武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望着远方的白云发呆,仿佛他刚才对堂内对话的焦虑都是文瑞的一场白日梦。 文瑞在原处停了几瞬,然后赶在霍祁再度出声赶人前,抬步向守备府外走去。 他路过武柳,没有得到少年人的侧目,没有片刻停留。 堂内霍祁看着两人别扭模样,暗暗啧了一声,这世间有许多如董昭廷和他的妻子那般的有情人,被命运捉弄最后难成白头偕老的眷侣,想想都让人感怀悲叹。 但如文瑞和武柳这般明明可以携手并肩,偏偏要自己给自己找事,最后搞得不欢而散的、双双垂泪的。 霍祁只能说一句,活该。 霍祁随手一弹,桌面上的毛笔咕咕噜噜滚到边沿落到地面上。他最近越发喜怒无常,近旁伺候的人,也不知他突然将笔掷到地面,是生气了还是不小心,只能立马下跪求陛下息怒。 还有那等爱卖乖的,立马打蛇随棍上:“陛下可别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 霍祁疑惑地看了他们几眼:“无缘无故的,跪什么?” 霍祁抬手让他们别跪了,自己起身走出大堂,沿着门廊绕到大堂后的回廊中,他那位刚刚还在阵前以命为筹的沈大人,此时正坐在廊下发呆。 霍祁走到他身旁:“我和董昭廷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他的声音,沈应回头瞥了他一眼,半是嫌弃半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么远的距离,你们又不是拿喇叭在屋里喊,我怎么可能听得到。” 霍祁笑了笑,撩开袍子坐到沈应身旁。 “那我现在重新说给你听一遍。”霍祁唇边含笑,“我要杀了董昭廷。” 沈应:“……” 沈应无语地看着面前人脸上的笑容,心道这人是不是真有毛病,杀人也这么开心,只怕前世是个为祸人间的魔星。 沈应默默坐离霍祁远一些。 “你是皇帝,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何必与我说。” 霍祁:“当然要说,毕竟你刚刚才与人家承诺了保人家不死,还拿性命担保,万一我杀了他,你跟着殉情,我不就亏了吗?” 沈应斜眼瞪他,霍祁立马改口。 “我的意思是说万一你认死理,真把命赔给他,那可就太傻了。” 金陵城破,纵然董昭廷约束手下,没有为城中百姓造成更大的伤害,但终究还是死了人。无论是城破之日,还是朝廷军队夺回城池之时,都有将士和被波及的百姓在战火中消亡。 这是董昭廷逃脱不了的罪过。 即便下了地府,入了轮回,这也是董昭廷必须扛在肩头上的债。 霍祁赞他深情是真,但对他的厌恶也是真。沈应怜惜他与妻子被权奸所害也是真,但也怨恨他为私人仇怨带累全城百姓。 沈应很清楚,霍祁不可能饶恕董昭廷,董昭廷也不值得原谅。今日他挺身而出,劝降董昭廷等人,只是为了金陵城中少动干戈,免得连累更多无辜之人。 对于董昭廷必然要面对的死亡,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 这样一想,他与霍祁真是极为相似的一款伪君子。 沈应扯了扯嘴角:“别犯傻了,出尔反尔,不才是我们这类王孙公子的本性?” 真是尖锐的嘲讽,刺得霍祁心头还有点酸涩,麻酥酥的,酸得霍祁还有些爽快。他也不知为何听沈应嘲讽自己,承认自己的卑劣,反而比沈应将无数的期待加诸他身时,支持他、赞许他、崇拜他时,他心中感到更开心、更轻松。 这大抵这就是人性本贱。 霍祁放声大笑,大方应和沈应:“你总算懂了这个道理,也算我这些日子的言传身教没白费。” 沈应:“……” 论起脸皮厚,他对霍祁真是拍马难及。沈应斜睨了霍祁一眼,眼见皇帝眉眼俱笑、风流尽显,像极从前两人在府中谈笑。天地日月星河,都在这笑声中渐渐走远。沈应望了霍祁半晌,也低头一笑。 忽然沈应倾身,将额头靠到了霍祁的肩头。 霍祁的笑声骤然停下,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样,惊讶地看着沈应的后脑勺。 这一刻他们是那么亲近,比从前唇齿相依更亲近,他隐约察觉到沈应在跟他分享一段情绪,但沈应什么都没说,他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靠在他肩上的这个人,在这一刻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懂他。 沈应做了一些决定,他捡起了一些不属于他的重担,这意味着他会慢慢变成霍祁熟识的那个沈应——也或许永远不会变成,因为那个沈应已经死了——这也意味着他要埋藏所有的天真,去各种阴谋诡计淌一遭,最后可能还会落得一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突然,面对一个烂好人的沈应,变成一件极为简单、极为舒心的事。 因为霍祁已经跟他的那样沈应一起经历过那些困难,他知道那有多难。九九八十一难,七十二般苦楚,最后也修不成正果。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置身事外,冷眼看着众生在苦海中沉浮,总归他们不会是最可怜的那拨人。 沈应却说。 “我总觉得我们可以做得更多。”沈应在霍祁的肩头喃喃。 不管他们有再多的矛盾,霍祁也是沈应此生唯一的知己、唯一爱人,他有多少烦心事都可以说给霍祁听。 ——至少现在还是如此。 “金陵,京城,就在我们两个的眼皮底下,都有那么多冤苦,如果我们当时再上心一些、做得再多一些,而不是总是将目光投在对方身上,总是为了一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吵闹烦心,会不会有些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沈应不是在平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他说的是真心话。霍祁叫各地官员赈济灾民的命令,本身是个好决定,无论是出发点还是身体力行的程度,都昭示了他的真心。 所以沈应一向知道,这人玩世不恭的面孔下,并不是他想要向沈应展示出的冷漠残忍,只是还不够,他们做得还不够。金陵守军就是因为这个命令,被贪心不足的贾仁挪用了军饷,每日都要操练的士兵,日日却以清水为食。 是你,你不反吗? 所以他们跟着董昭廷一起反了。 放任狗官为祸官员百姓,这难道不是皇帝的责任?皇帝的责任……霍祁的责任,难道不是沈应的责任? 是他们的天真无知和愚蠢,让事情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霍祁低头在沈应的头发上蹭了蹭,动作轻微到沈应可能以为只是一阵风吹过。 “多少算多,多少是少?”霍祁低声问沈应。 沈应没回答他,霍祁微微勾唇,压低声音似哄骗、似引诱地在沈应耳边说道:“世事如此,人性如此,不管我们做多少,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霍祁也试过,批阅奏疏至深夜,日日劳心,为家国大事放弃一切。 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斩了一批贪官又有另外一批贪官,杀了一拨酷吏还有千万酷吏,朝廷斗争不断,斗倒一个权臣又有下一个迅速蹿起,如雨后春笋源源不绝。 霍祁有时候都觉得,加入这些人可能要比铲除他们,对他来说要轻松得多。反正不管是谁当大官,他都一样当皇帝、一样享富贵,受苦的只会是老百姓,他逢年过节多赐些米粮给他们就是了。 他做的已经足够慰藉他那所剩不多的良心。 如果没有沈应…… 如果没有沈应,他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的,他会冷酷得做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可以做得比沈应见到的任何一个他都更为冷酷,他只是没有而已。 因为那时候,他还有沈应。 现在霍祁只想好好玩乐,享受当皇帝、当至高无上者的乐趣,其余的他不想再劳心。 他想要沈应也跟他一起。做烂好人,做假圣人,做伪君子,做真小人,都可以,只要别再去蹚那趟浑水了。 霍祁柔声细语:“你也不是爱操心的人,何必为这些事烦心,以后只要你说一句,我什么都会帮你们办到,我们……还跟从前一样。” 沈应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颤抖,脑袋在霍祁的肩头蹭来蹭去,蹭得霍祁还有点痒。 他伸手想要捞住沈应,稳住探花郎乱动的脑袋,只是在他的手落到沈应的后背之前,沈应已经抬头。 探花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不动我的。” 沈应抬手在霍祁肩头敲了一下,而后起身告辞,也不等皇帝答应,便直接转身离去,真是放肆。 沈应转身时,霍祁看到他眼眶中有闪烁的晶莹水光。 霍祁不愿去想那是什么。 霍祁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掌,无奈勾起嘴角。他坐到了沈应刚才坐着的位置上,靠在柱子望向沈应刚才看着的方向。 遥远的碧空之上,有一朵白云正在变成黑狗。 霍祁看了半天,忽觉得沧海桑田,好像也就是这一瞬之间。 京城与金陵相隔千里,金陵打胜仗的消息,可没那么快传到京城。 现在朝中官员都以为金陵还在叛军手中,每日都提心吊胆地去上朝,生怕某一日就传来一个他们都不想听到的噩耗。 ——文武百官多少都知道了皇帝此刻恐怕就在金陵。 他们害怕啊!这落入敌手的皇帝,死了是个麻烦,不死更是个大麻烦。 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自己每日是该祈祷当今圣上平安,还是该祈祷当今圣上速速驾崩,免得沦为敌军俘虏,自己被欺凌不说,还连累大衍被人耻笑。 同时永安王在京中的虎视眈眈,也让他们心惊。每日上朝,看到暂摄朝政的太后与久不上朝的永安王僵持的场面,他们都觉得……太新鲜了,这辈子谁能想到他们还会遇到这种场面。 “永安王,你不要太过放肆!” 帘后听政的太后猛一拍椅子扶手,向大殿中央说话的永安王的发难。 永安王正在向太后禀报一则京中的流言。 说的是当年太后与李妃同时生产,李妃难产而亡,太后生下的小皇子出生后没过几个时辰也夭折了,先帝怕太后因丧子悲伤过度,伤了身子,便将李妃的儿子当做太后的皇子,交给了太后抚养。 传闻说那李妃的儿子就是当今天子。 市井街头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当年太后与先帝因某某事有隙,先帝另宠李妃,惹太后嫉妒,特意派人在生产时暗害李妃,所以才导致李妃难产而亡,谁知报应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先帝因怕太后再起杀心,才让年幼的小皇子认贼做母。 ——当然后面的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永安王不可能拿到朝堂上来说,不过不管是前面的流言还是后面的流言,有何荣那个大喇叭在,太后都不可能不知道。 她知道永安王是在逼迫他,现在百姓中流传着一种说法。 说是她在机缘巧合下发现当年的那所谓的‘真相’,一时气愤杀了皇帝,又假借先帝托梦的名头拖延时间,想让大家都以为皇帝在万宁寺礼佛,然后自己再悄悄召回在封地的周王,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 否则当今圣上怎么会在金陵陷落后,还在寺庙里修佛。 再结合这些年京中流传的太后与曾经的太子,现在的皇帝不睦的流言,真有不少人信了霍祁已经被太后暗中杀害。 太后怒道:“无稽之谈,皇子出生自有玉牒记载,岂是想做假就能作假的!何况我自己儿子难道我自己会认不出来,随便旁人说几句,我就错信十来年,难道我是傻的不成?!” 太后越说越激动,何荣忙出列:“太后——” 他躬身行礼,用眼神示意太后不要再说下去。这就像一盆脏水泼到身上,事主就算气愤得破口大骂,也没法把这脏水倒泼回去,越激动只会越让造谣的人得意。 想要澄清这流言,第一桩事就是要先证明,皇帝还活着。 这事在百姓看来多简单,外面都在造谣你死了,还说是你老娘杀了你,要是你娘真是冤枉的,作为孝顺儿子,怎么也该跳出来为老娘洗脱嫌疑吧。 你既然没跳出来,是不是就说明…… ——老天诶,皇帝不会真被人暗害了吧?! 这流言在百姓间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太后和何荣也压不住。偏唯一的破局之人,远在千里之外。太后要证明自己没杀人,就必须说清楚皇帝的去向。 一旦叫朝臣拿住皇帝已陷敌手的证据,不说其他的,只说那些曾经服侍过霍祁爷爷仁宗皇帝、曾向昭惠太子发誓效忠的老臣们,看着此时在京中的李傲,又想想被叛军俘虏的霍祁,会不会有异样的心思,太后和何荣都不敢说。 当年霍祁老爹霍延夺嫡时,他们虽然也在,但大部分时间是当个摆设,真正做事的人是霍延和他们的老爹何国公。现在尘埃落定,霍延病故,何国公也退出历史舞台多年,结果又出现一场皇位之争。 他们不仅缺乏经验,而且身边居然连个合法继承人都没有,还拿什么争。 何荣昨天还在皇宫里跟太后争,去年就应该死活咬着不让霍延那个老糊涂把周王送到封地去,要是周王在,那群老臣顾着朝廷颜面,肯定会优先考虑让周王继位。 言语间已经是把霍祁当作死人了。 太后听得烦心,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在她面前说霍祁的生死,她与霍祁纵然有诸多矛盾,气急了同在宫中都能做到一面不见,但是霍祁怎么说也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听这话如何会好受,骂了何荣一通,把他赶出宫去。 如今永安王居然还敢跑到她面前来挑衅,说她的儿子不是她亲生的。 不是,儿子是她生的,又不是他李傲生的,他凭什么说这种话。 李傲还在殿中说什么最好尽快请霍祁出山平息谣言,参拜礼佛这种事,日后再做也无碍。 太后深呼吸几下,压抑住已经涌到喉咙的怒火,冷声说道:“就是因有王弟这样不虔诚的人,才会连累我大衍灾祸连连。皇帝此番入万宁寺,与本宫千叮咛、万嘱咐,说他这次要涤清过往污浊,为大衍向上苍求得一个风调雨顺、万载太平,他是一番美意,王弟何必强逼于他。” 李傲:“臣等并非想要阻挠陛下礼佛,只是外面风言风语传得煞有介事,若不快快澄清,实在有损太后的声誉。” “流言加于我身,”太后冷笑,“我都不怕,你在怕什么?” “太后与陛下代表着整个大衍和大衍皇室,若太后声名有损,对整个大衍的颜面亦会有损。” 大殿中央,李傲寸步不让。太后用力握紧扶手,手背紧绷出青筋,隔着殿上的帘子咬牙切齿地瞪着李傲。 这人想要做什么?逼太后承认,皇帝不在京中在金陵?然后他就可以跟那群大臣们暗中商议,真的向外界宣布皇帝的死讯,他要她的儿子也失去身份、姓名和来历,沦为叛军手中最无用的战俘。 他要让当年的事在霍延的儿子身上重演?! 太后隔着帘子,根本看不清李傲的表情,但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人脸上的得意。她尽力平心静气,是啊他一向都觉得是他们抢走了他的位置,是他们害他被大邑军所俘,他当然要向他们复仇。 太后从前也觉得先帝对李傲太苛刻,现在她只觉得不够,先帝还是太仁善了,像这种做事只顾自己痛快,做错事也只会把错推到别人头上的蠢货,早该一碗毒药赐自尽了,免得害人害己。 “永安王,”太后一字一顿,“大衍的颜面你也会顾及吗?本宫还以为大衍的颜面早在二十八年前,就已经被你给丢尽了。” 李傲霎时脸色青白。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李傲亦已经平安归家,但当年的事仍然是他的心结。 在场的文武百官同样陷入震惊中,他们也没想到太后会把这件事翻出来,就这样直直地砸到李傲脸上。一时间没人敢说话,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殿中气氛紧绷,没人敢做那只出头的鸟。 “报——” 忽然急报声从宫门而来,一路疾行,剎那间整条从宫门到宣政殿的宫道都回荡着这个声音。 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太后猛地抬头,望向殿外。她既期盼这封军报带来一个好消息,又惧怕着这封军报会带来一个她无法接受的坏消息。她紧紧盯着殿门,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却还是不愿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随着声音的接近,宫道上远远出现一个影子,快步向宣政殿跑来。 随着那道影子的接近,太后和殿中文武百官渐渐看清那报信人的模样。 是日日跟在皇帝身边的武柳侍卫。 怎么会是武柳来报军情?他可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他来报的不会不是军情而是……丧报?见到武柳,众人的心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人风尘仆仆跑入殿中,笔直地向玉台上的太后下跪行礼,口中喊着。 “金陵急报,陛下日前已带兵夺回金陵,意欲留在金陵数日,帮助金陵休养生息,还请太后和百官莫要担忧。” 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即接口说道:“对,皇帝早在金陵陷落之时,便暗中出发去了金陵。他乃一国之君,受万民奉养,百姓有难他岂能置身事外。礼佛的说辞只是障眼法,就是为掩人耳目,好让他方便行事。” 总而言之,阴也是她,阳也是她。怎么说,她都有理就是了。 文武百官总算领会了一回,先帝在太后面前欲哭无泪、欲辩无言、欲笑还要被吼的无奈之感。 而不知有意无意,武柳就跪在李傲面前,说完金陵城被夺回的消息后,还抬起下巴看了李傲一眼。 少年人的傲慢与目中无人都在那一眼中尽显。 李傲被他打量着,不知为何感觉到的却是千里之外的霍祁的目光。 少年人的那一眼,似乎只是在代霍祁传话。 他的侄子在告诉他,他从来没有把李傲放在眼里。 第 69 章 你舍不得我。 其实李傲对霍祁还是大有偏见在的, 霍祁并非真的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 在小霍还在当太子的遥远的伪小白花时代,霍祁也曾经对这位名声赫赫的‘皇叔’有过一丝好奇,疑惑这人究竟是潜龙勿用, 还是真的废物一个。 只是后来霍祁同各方势力玩得开心, 渐渐也就忘记这位极少在他眼前出现的假皇叔,等到霍祁玩得差不多了, 这人再乍然出现, 霍祁对他甚至有些惊为天人。 惊讶于这是什么蠢得出奇的绝世真小白花。 ——别指责他的品位。 跟沈应那只老狐狸周旋久了,乍然看到个天真单纯的, 谁都得愣神几刻。 但也就那样了。大约是血脉相连,霍祁跟他老爹一样, 看清这位‘皇叔’的真面目后就把他扔在脑后。 有些人确实虚伪得你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只是谁能想到前世竟是这位不显山不露水儿的皇叔, 在最后送给了霍祁一份大礼。 叫霍祁前世今生都再难忘他。 只怕下了幽冥地府, 饮过那碗让人忘却前尘的孟婆汤, 霍祁都会记得要爬上人间咬死李傲再去投胎——不好意思,乍然年少有些意气, 理解理解。 而今辱他也不过是叫他认清认清自己, 别见天把自己当什么遗世独立的浊世佳公子,阴谋算计都是别人逼他的,他不过还击而已。 其实都是为了欲望,谁又比谁高贵。 反正霍祁自认他是皇帝,全天下第一等的尊贵。 霍祁立在船头,想着他在京中的好皇叔如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心里就乐呵。谁知随扈非要在此时提起沈应没来送行,霍祁登时兴味索然。 “他不来就不来,朕又不想见他,还要朕去求他来不成。”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不敢言语, 只有武柳淡淡地望着岸头接了句:“凡尘风雨,生死难料。离京前谁能想到金陵城会被攻陷,明日谁又知道会遇到什么突变,能多见一面是一面。” ……就如他一早去见了收拾行囊准备去往边关从军的文瑞。 霍祁收回瞪向武柳的视线,心道你躲在屋顶上偷看别人,你倒是多见了,可惜人家确实半点也不知道,若要有一日让他沦落到跟武柳一样连摇尾乞怜的胆量都没有,还不如叫他死了算啦。 “朕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你。”霍祁冷哼。 其他人早已诚惶诚恐,只有武柳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 “陛下有命,属下自然从命。” 真是软硬不吃,臭石头一个。偏这人也会动情,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不爱他的人,想想也是有趣。 霍祁有意调侃他几句,忽闻水面异动,霍祁闻声望去,武柳早已经跃起持剑飞下船头,直直向着异动处而去。 霍祁见到几个大黑影在水下飞速滑动。 此招似曾相识。可不就是他当日对付他的亲亲表兄何缙的招数? 何缙被叛军打破了脑袋扔在金陵城外百十来里的地方,到霍祁走的时候都还没醒过来。总不可能霍祁今早刚刚离了金陵,他就床上爬起来谋划了这场刺杀来向霍祁复仇吧? 如果真是他表兄,霍祁真得说一句:你有这精力干什么不能成,干嘛非得跟我杠上,你对我有瘾吗?赶上沈应在旁边还不定得怎么赞成,从各种角度给霍祁分析一遍何缙可能暗恋他的事实。 旁人急得心惊胆战,他还有这心思胡思乱想,怎么不叫人感叹一句王者气度——用沈应的话来说就是这种时候还觉得面子比命重要的蠢货操作。 “陛下小心——” 随从和护卫拉着霍祁想要往船舱躲藏,霍祁一把将他们挥开。这水面上,人家明显是冲着凿船来的,躲进船舱里才是真的自寻死路。 “看看能不能留个活口。”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水下的刺客,想着他的皇叔这回究竟出动了多少员大将。就李傲那点老底,说不定这点就已经是倾巢而出了。 这大敌当前,他不仅不避还往最前冲,可真是急坏了身旁的护卫。 霍祁来金陵是偷偷来的,原本就没带几个护卫,在金陵城中能摆起排面来,靠的还是隔壁调来的水军给他撑场面。结果他不知怎么脑袋抽了风,忽然又闹着要回京城。 军队匆匆调集,护卫急急对接,勉强给他凑了支兵强马壮的回京护卫队。 但勉强终究是勉强,始终有不如人意的地方,这才被这群刺客逮到了机会。 不过幸而支持金陵的军队原本就是水军,前些时日看他们打金陵还有些支棱不起来,这会儿到水上的地盘了,可就是他们现长处的时候。 只见数只小船从船侧飞出,直往那水面下的黑影而去,更有数十名官兵跳下水与那群刺客拼杀起来。他们善于水战,纵然武功有所不及,仍能与那群刺客杀得有来有回。 霍祁看得过瘾,撑在船头激动地直拍栏杆。 他从前总是被关在宫里处理政务,指挥作战这种事连沈应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都能做,偏偏就他不行。 若他是个太平年月的皇帝也就算了,偏他遇到的这世道也不太平。 到处都是乱军、叛党。 他有心恢复祖上遗风,做个驰骋沙场的皇帝,可惜这话一出口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允,好像这京城离开他就不会转了。 瞧瞧霍祁现在都离京多久了,也没见京城那边出什么事——倒是霍祁这边出了不少事。 霍祁有心拿这场刺杀当战事练练手,可惜扑在栏杆上看了半天,看他们打来打去,还真没找到插手的时机,只能拍着栏杆叫了声可惜。 听得周遭人实在汗流浃背,这下他们是完完全全认清了这位陛下爱凑热闹的本性。 说句老实话,若这人不是他们的大老板,可能他们早躲老远去了。 ——跟这种爱凑热闹的人呆在一起,命绝对长不了。 众人边护着霍祁边在心中腹诽,霍祁却是没工夫理会他们,他的眼角瞥到正在与武柳对峙的那人,瞬间被夺去全部的注意力。 霍祁用力握紧栏杆,身体向栏杆外长长探出,似是想要看清那人的长相,但实际那人虽被武柳逼出水面但脸上仍旧覆了黑布,哪能随便看清。 但霍祁永远忘不了这鬼魅的身形。 连武柳都难以招架的攻势,还有……那避无可避的一剑。 霍祁的耳畔还回荡着利剑划破血肉的声音。 红色染透了沈应的衣襟,他惊惶失措地想要将人揽进怀中,他的首辅大人却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扔到远处,被刺穿的肺部发出沙哑嘶鸣,吼叫着让他快逃。 他原以为他们有很多时间的,可是……老天为何要这样戏弄他?偏偏是他最不放在眼里的李傲,偏偏是他能像只蚂蚁一样轻松捏死的李傲! “杀了他。” 霍祁的目光死死停留在那个身形鬼魅的刺客身上,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三个字,向藏在护卫中的暗卫下令。 话音刚落,便见有六名侍卫打扮的男子从人群中跃出,足尖在船头点了几点,一齐持剑攻向与武柳缠斗的那人。 那人武功确实高。 七人齐战他,才能与他斗个不相上下。 高手全跑了,这下船上的人更慌,护着霍祁的众人无论如何也要拉着霍祁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霍祁无奈被他们拉着跑了几步,问他们这水面上既不能上天又不能下地,到底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其余人又不能跟他顶嘴说,总比你跟刺客跟前看热闹强,只能闷头带着他往前冲。 霍祁虽然间歇性发疯,但总体来说脾气还是不错,见说不通他们也就由他们去了。谁知没走两步,他忽然察觉到船板的异动,空气中隐隐传来硝石气味。 霍祁停下动作:“什么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有护卫大喊‘不好炸药,他们要炸船’,然后便是爆炸声接连响起,水面震荡开巨大的水浪。船身破裂,帆布、舱室骤然坍塌,幸而他们还没进船舱,不然只怕要一起被埋在水底。 众人飞扑到霍祁身上为他挡下飞来的木板,但始终人力难敌这等猛力,即便未被木板击中,霍祁仍被炸药和船身倒塌余势击得昏昏沉沉。 他落入水中。 眼前迷迷糊糊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从水面向他游来的,惊慌的年轻的鲜活的,俊俏脸庞上。 那不是现实,是他的回忆。 是初相识,尚不知霍祁身份,却有那个热心肠跳下水去勇救那个被刺客打落水面的落难公子的沈应。霍祁前世就遇到过两次刺客——这主要归功于他基本上都被拴在宫里不准出宫——都是沈应救了他的命,霍祁欠他的好像实在太多。 霍祁闭上双眼沉入黑暗中。 既是我欠你的,你为何不来讨债? 水波声和木槌击打石头的声音把霍祁从沉沉的睡梦中唤醒,他看着眼前破败又似曾相识的木屋,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现世中,还是在梦中。 他扶着木板铺成的床起身,抚着胸口慢慢挪动到门口,此处是某个城外贫困百姓聚集的地方,一群小孩玩着自己做的竹叶风车在霍祁面前跑过,不远处的小溪边,沈应正坐在火堆旁边的树桩上跟洗衣的妇人聊着天。 有人跟沈应说什么,少年人抬头向霍祁望来,脸上露出微微一笑 很年轻的一张脸,比前世的沈应更年轻,比现世的沈应更加年轻,是仍在天真岁月中不曾沾染过霍祁这颗毒瘤的沈应。 霍祁知道,这不是再一次的从头来过,这只是他踏入冥府前在尘世间的最后一场幻梦。 霍祁抚着胸口走到沈应身旁,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呆呆看着沈应。 “何公子,你可不知昨日的险状,你那些护卫都被缠住没空去救你,若不是我跳下去,你的小命……” 沈应手舞足蹈地向他说着昨日的情形。 霍祁望着少年人眉目如画的脸,冷不丁开口说道:“我很想你。” 少年人怔住,他偏头看向霍祁,看了许久又低头看向水面。 溪中不知何处落下一滴露水,在水面荡开小小的波纹。 “你知道吗?行过忘川便是奈何桥,桥头饮过一碗孟婆汤便要忘记前生轮回转世,任何人都不可以在桥上停留”沈应抬头望向远处青山,声音平静无波,“只有一位女子,孟婆说她饮过十来碗孟婆汤,连自己都忘记了,却仍旧无法忘记她的情郎。有前尘牵绊的人是过不了奈何桥的,所以她能留下。 大抵只有情深至此,才能抵挡得住那孟婆汤的威力。” 沈应再度回眸:“我想我要是喝了那碗汤,一定转眼就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霍祁望着他眼底满满的无奈,低声喃喃自语:“但是你舍不得我。” 第 70 章 殒命? 金陵城百姓这些日子除了办丧事外, 最想做的事大概是去庙里找个先生算算,究竟是他们流年不利,还是当朝皇帝流年不利。 ——当然他们也知道这是不能问的, 所以没人真的敢做这件事。 但是真怎么就那么倒霉?好端端地就被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叛军端了锅, 好不容易朝廷派人平了乱,听说还是皇帝亲自领兵来救的人, 结果没几天皇帝就在回銮途中被刺客刺杀, 听说跌落水中被官兵捞起来,匆匆送回了金陵城, 至今生死未卜。 周兴脚下飞快从街巷间穿过,街上正在收拾被火焚烧过房屋的百姓的闲谈飞入他的耳朵, 他们说得低声, 但架不住周兴耳力好。 再说如今金陵城能传的左右就是那几件大事。 周兴的耳朵只消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便也能猜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皇帝在回京途中被人刺杀落水受伤的消息, 早在昨夜皇帝被人慌忙送回金陵城后,就已经似飞鸟一般飞遍了整个金陵城。如今城中唯一不知这个消息的人, 可能就是他家里那个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病人。 但周兴也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 沈应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皇帝受伤的事早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周兴对这两人誓要纠缠一生的感情状态早已经绝望。 断多少次也断不干净,这回估计也是如此。 他虽无语透顶却也怜惜病弱,一早便出门打听皇帝的消息去了,好叫沈应问起时能有个交代。周兴出门时还想着皇帝若是死了,一了百了, 若是活着……也算是祸害遗千年了。 谁知消息果然不妙。 他听临时在充作城中行宫的守备府外看守的士兵说:皇帝在水中被断裂的桅杆刺中胸膛,其实昨夜已经殒命,只是城中官员怕受牵连不敢让这消息传出来,正埋头把涉事之人都关在府里想对策呢。 周兴一听到这消息又看守备府确实大门紧闭, 立马吓到跳起,转头举步如飞就往家中赶去。 ——生怕晚了片刻,叫沈应见不上皇帝最后一面,自家兄长会抱憾终生。 周兴回到家中,快步跑到后院沈应的住处,却见到沈应的屋内屋外均有人在等候。屋中传来隐隐的说话声,周兴听到里面人有提起‘落水’‘受伤’之类的话语,便知早有人探知了消息来沈应这里献殷勤。 周兴进屋时,暮云正与沈应说到他在城中听到的消息——就是霍祁殒命的那一个。 小暮云把皇帝在城门处撒手人寰的场景说得活灵活现,若不是他在嘴里还加了句‘别人说’,周兴都要以为他是亲眼得见了这场面。 沈应听着暮云的话,眉心紧紧拧成一团,他强忍住喉间的咳嗽,手下不停地穿着衣服。 “既然当官的不想让消息传出来,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消息的?”沈应呵斥。 他显然是不信霍祁已经亡命,穿好衣服便要出门。周兴见沈应脸色苍白身形晃动,看上去就是久病缠身的病鬼样,都不知他这一去,究竟是他去给霍祁送葬,还是要霍祁反过来给他送葬。 周兴忙上前扶住沈应。 他匆忙赶来原本是怕沈应赶不上见霍祁最后一面,这会儿见到沈应强撑着也要去见霍祁,心里又有点不乐意放他去。约莫是小时候陪潘小钗听桃花扇、梁祝之类的戏听得多了,总觉得有情人就是要受许多磨难的。 “你这身体还动什么动?有什么消息叫他们去打听了,来传给你听不是一样的吗。” 周兴劝沈应在家中静候,沈应苦笑着推开他的手,抬步便往门口而去。周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念叨着:“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不过一个男人而已,怎么就迷得你这般神魂颠倒,父母兄弟都不要就算了,这下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你早晚要死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在这当口还口无遮拦,把沈应气得不轻。 沈应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捂着嘴巴用力咳嗽过一阵,才回头指着周兴大骂:“见天的说什么鬼话,我早晚要找人治治你这毛病。胆子比老鼠还小,偏偏嘴巴比谁都大,什么话都敢往外钻,你早晚要死在你这张嘴巴上才是。” 潘小钗闻信快步从自己院子走来,正巧听到沈应的话,当即厉声斥责。 “一家人怎么说这种话!” 周兴扑到潘小钗怀中说着,沈应无奈地看了这小弟一眼,摇了摇头挣扎着要继续往外面跑。潘小钗见他这虚弱模样,哪里还顾得上小儿子,安抚地拍了拍周兴的脑袋就小儿子推到身旁嬷嬷的怀里,几步上前扶着沈应。 “你这是要去哪里?” 沈应握住母亲的手臂:“我得去守备府看看。” 周兴从嬷嬷怀里抬起脑袋,擦着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珠,偷偷看着沈应低声说道:“你还说不是为了那个男人。” 潘小钗一听便知要遭,未待她出声呵斥周兴闭嘴,沈应咬牙闭上眼眸。 “蠢货蠢货,你只当他是我的情人,难道忘了他是皇帝不成。若他死在金陵城,你道这城中的大小官员能脱得干系?” “左右与我们无关,”周兴咬着嘴唇,末了看着沈应苍白的脸庞,又不情愿地加了一句,“只有你会为了他伤心。” “伤心?”沈应气极反笑,“我哪还有工夫为他伤心,若皇帝真死在金陵城,我赶紧收拾行囊带着这一家老小逃命才是,免得这城内乱起来,你又被叛军吓尿了裤子。” “你——” “应儿——” 潘小钗与周兴母子齐齐出声,不过一个是生气,一个是不悦。潘小钗知周兴所言不妥,但沈应这话说得实在太不干净,哪里是能用来说自己兄弟的。不过他们两个都不是蠢人,听出沈应话中之意。 潘小钗若有所思,周兴却不解。 “城中叛军早被清缴完了,现在金陵城有海卫府陈将军带着他的水军把守,怎么可能再乱起来。” 周兴疑心沈应在夸大其词,就为出言嘲讽他,心里暗暗气愤起来。 潘小钗却皱起眉头:“你不放心陈宁?” “我与陈宁并不相熟,我不放心的是人心。”沈应与潘小钗边往外走边出声问道,“母亲,若你是陈宁你会如何做。” 潘小钗虽嫁的是商家,但出身乌衣门第,家中也不乏为官做宰的人,政治嗅觉自然比周兴这等小毛头要敏锐得多。 “若我是陈宁,明明只是来金陵帮忙,却摊上皇帝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般倒霉事,只怕心中多有不平。只是眼下更多的恐怕还是惶恐,该只顾着匆忙联系朝中亲近的官员为自己进言,好保全自身。” 听到潘小钗的话,沈应摇了摇头。 保全自身?皇帝都死了,若是抓到刺客还好,若没抓到刺客,朝廷怎会不找人来背这口黑锅。何况现在金陵城中守备死了知府病着,其他的官员有名望有职位却没实权,这临时被调来的陈宁反而成城中最高长官。 若皇帝真死在金陵城,即便抓到了刺客,陈宁也难逃干系。 沈应握紧拳头停下脚步,抬头越过重重屋檐望向守备府的方向,沉声说道。 “若我是陈宁,既然左右都逃不过,我会直接杀了皇帝,就趁着眼下金陵城中的东风自立为王。” 拼死一搏,说不准还能搏一个移天易日、黄袍加身。 沈应不知道霍祁此刻是不是真的已经撒手人寰,他只知若霍祁真的受了重伤,当场死了都还算好,若是半死不活又无人照看,只怕这回是真的小命难保。 院中其他人都被他的话吓得不敢动弹。 幸而经过一场动乱,府中暂时只剩下心腹,潘小钗率先回过神来,忙吩咐人不准把刚才的话外传。沈应已经叫人去备马,潘小钗忙跟上去问他此去可有危险,实际多余有这一问,听了沈应刚才的话,她如何还能不知沈应此去危机重重。 她问这话其实是在暗示沈应该留在家中。 潘小钗可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的,她只在乎她的儿子。但沈应的主意一向大,她知沈应执意要走没人能拦住,也只能如此这般委婉暗示。 母子嘴上说话脚下也未停,眼见已经走到府外。 沈应接过马夫递来的缰绳,回头深深看了潘小钗一眼:“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金陵城再经不起一乱了。 沈应带着人驾马而去,留下潘小钗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心中惴惴难安。 潘小钗在心中恶狠狠地念叨着:这该死的朝廷,害死了她的父亲,现在又要对她的儿子下手。潘小钗只恨自己不是男儿,否则哪用在这干等着揣测陈宁会不会自立为王? 她必先揭竿而起,好过做他人鱼肉。 只是应儿与那小皇帝的情意难办。瞧应儿的样子,若皇帝真的出事只怕他大半条命也要跟着一起去了。这小孩离京前明明看着还是个没心没肺的模样,怎么转眼就跌入了这滚滚红尘中,成了个痴情种? 潘小钗叹息着,忧心忡忡地回到府中。 府中下人来请她吩咐是否将之前打包好的东西拆箱重新布置,潘小钗想了想摇头叫他们先别拆箱再等一阵看看情况。 若是情况不对,他们周府好直接提着包袱跑人。 刚吩咐完,那让人烦心的小崽子又委委屈屈地跑入她怀中,哭哭啼啼说道。 “他果然只要男人,不要我们了。” 潘小钗:“……” 合着你哥刚才说那么多话,你就没听进去一句是吧。 潘小钗被这小兔崽子气得哭笑不得,如何也想不明白她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傻小子。 70-80 第 71 章 诉衷肠 沈应骑马一路来到守备府前, 果然见到守备府大门紧闭,在外把守的官兵也增加了几倍,大把官员守在门外想要探望受伤的圣上, 都陈宁以担心刺客混入为由拒之门外, 看来这位陈将军对皇帝遇刺之事还是十分重视。 众人都被挡在门外,沈应自然也不例外。 他下了马让随从把牵到一旁, 也不必身旁小厮去找人通传, 自己走到门口跟挎刀守在前门的一位副将打扮、看上去颇为威武雄壮的男子一拱手,先是道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请他代自己向陈将军通传一声。 那人上下看了沈应一眼,眼中既有几分提防但更多的却是不屑。 这目光沈应这几年见得多了, 不用猜也知道这人心里必是觉得自己是皇帝的男宠, 以色事人、迷惑君王, 是个十足十的狐狸精。皇帝若不是为了他恐怕都不会到金陵来, 陷入这险境中,他真是该死得很。 要沈应来说, 这套做派老套得很。 朝中多数官员对沈应也基本是这种看法, 沈应早就已经不在意,而且有时男宠也有男宠的好处。 譬如现在,金陵城中还活着的官员都被陈宁拒之门外,但沈应却有自信陈宁会放他进去。 一来他回乡丁忧已经卸去了身上的官职,陈宁在他面前不必顾及其他。二来,他是皇帝的男宠——并且是在外人眼里非常得宠的男宠。若皇帝真的有什么闪失, 陈宁把沈应攥着手中利用沈应对外放出假消息,怎么也能迷惑外面的人几时。三来…… 整个大衍都知霍祁与沈应情谊匪浅。 如今霍祁受伤,陈宁却不让沈应去探望,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沈应在作出亲身前来的决定时, 便已将局势分析得清清楚楚。他心知若非被逼到墙角,正常人也鲜少会做出狗急跳墙的举动。 如今皇帝生死牵一发而动全身,陈宁只怕也畏惧会真的出事。 他不让城中其他官员插手,就是为了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他都能及时封锁消息给自己留出充裕的时间来做应对。 既如此,放沈应去看皇帝对他只有利处并无害处,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沈应猜测陈宁今日都不会阻挠他入内。 果然,那副将打量过沈应后,便不发一言地叫人通传去了。旁边吃了闭门羹的官员心中多有不平,转头跟身旁的同僚说:“跟我们就是油盐不进的一句‘请回’,怎么到他跟前就变成可以通传了。” 同僚偷偷看了沈应两眼,低声回道:“你若天天睡在龙榻上,你也有这待遇。” 两人还待再嘲讽几句,却被其他同僚阻止,只能愤愤哼了两声。 沈应背手立在门前,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想来陈宁对沈应前来早有所料,没等多久就有小兵来请沈应进去。门外官员面面相觑,眼见着沈应真进去了,众人双手互相对着一摊。 “这叫什么事?” 有人大声发泄着不满。 可惜经过叛军作乱这一遭,现今整个金陵城都被陈宁把持着,他们刚从阶下囚重回自由身,再想回到座上客的身份只怕还要再缓一缓。 便是平常,沈应也不会在意他们的看法,更不用说此时。 他跟着小兵往府中走去,想起数日前还在这府中做阶下囚,现在为着霍祁又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咬碎满腔银牙在心里嘀咕着霍祁欠他如此这么多,若那人敢抛了沈应这债主,自去跟阎王幽会,沈应就是追到冥府去,也不会放过他。 霍祁被安置在府中正院,沈应跟着走过仪门,闻到府中尚未清理完毕的人血的腥臭还有硝烟的气息,喉间难掩阵阵恶心,眼前也不禁发黑起来。 沈应停下脚步,无力地将手支撑在影壁上缓了缓脑中的痛楚。 他的身体在船上经唐陵施针本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唐陵曾对他说过这针还需在半月内再扎两回。如今半月之期已过,唐陵却被叛军带走不知所踪,沈应的头痛越发难止,症状反而比被唐陵医治前更严重。 小兵见他面色难看地撑着墙壁,也有些不知所措。 “沈大人你这是……” 小兵上前扶他,沈应谢过他后解释道:“无碍,只是近日感染了风寒,身体有些不适。眼下还是陛下最为要紧,请小哥快带我去探望陛下。” 小兵低声嘀咕着皇帝陛下从被送回来就没再醒过,大夫们不眠不休地守在他床前医治着,只怕沈应去了也没法见到人,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把沈应扶进房中。 屋中人手来来去去,沈应见到侍女端着大盆染了污血的水从他身边经过,盆中污血荡着像是个黑色漩涡引人入坠。 沈应只看了一眼,心头便凉得吓人。 但他为人向来如此,越是绝境反而越能冷静。 霍祁睡在床上,以纱幔做的帷幕与外间相隔。沈应见到有几位大夫守在他床边,正在相互帮着手处理着他身上的伤口,心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腾出空来探查屋中的其他人。 有备无患,他可没准备真的陪霍祁死在这里。 沈应站稳身体放眼望去,第一眼便见到陈宁立在桌边向他望来。 屋中明明有座,这人却不坐?沈应边拱手向陈宁行礼边在心里判定这人若不是太会装就是太迂腐。 不得皇帝诏令就不敢在御前放肆?就算皇帝昏迷不醒也不敢? 不是沈应瞧不起霍祁,但霍祁登基后,他还没在霍祁跟前见过这么忠心的臣子——那群暗卫不算。 他们的脑子早被人教坏了,满心满眼都是该为主人去死这样的想法。 纵然沈应与武柳还算有些交情,但他也不得不公平评价一句,这群人更像是霍祁手中一件趁手的兵器,而不是臣子。 沈应向陈宁行过礼起身,陈将军向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面色平静,看向沈应的目光中倒是未见鄙夷,但看这态度,他对沈应的印象看来也不怎么好。 而沈应只日前在霍祁面前与这位陈将军有过一面,今日才是两人的第二面,他暂时还没法判断这位陈将军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便主动搭话道:“多谢将军放我进府,沈某在府中惊闻陛下在回京途中受伤,实在担心得紧,若不能亲眼见到陛下无碍心中难安。” 陈宁瞥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忧色郁于眉间,神态真切不似作伪。 陈宁拧眉叹息道:“陛下洪福齐天,大人静待消息吧。” 末了,顿了顿又加了句。 “不必与我多话。”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搞得沈应都哽了一下,一时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他目光移开看向武柳,其实刚才他进屋时,两人就‘眉来眼去’过一番。 武柳一身是伤,身上的衣衫被不知是他本人还是别人的血染透,却没去治伤,只是抱着剑一步不离地守在陈宁与内室之间。霍祁床边另有两个沈应熟识的暗卫保护。从刚才武柳与沈应交换的眼神来看,他对这位陈将军看来也不怎么信任。 沈应犹豫片刻,再度开口:“不知可否请将军回避片刻,沈某想单独跟陛下说说话。” 他这话一出口,外间所有人都沉默了——其实本来也是沉默的,只是眼下更沉默了。 特指氛围。 沈应感觉到武柳都忍不住向他投来无语的目光,用眼神问他‘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他能怎么办。 大夫在内室给霍祁治着,治生治死谁也不知道,如果真让陈宁在这里守着出结果,那沈应还在趁早逃命去算了。 ——他说了,他来不是想着跟霍祁同生共死的。 陈宁听到沈应的话眉心跳动了两下:“沈大人,大夫还在内室为陛下医治,即便陈某走了你也没法单独跟陛下说话。” “我知道,”沈应叹息,“但有些话我可以让这些民间大夫听到,却不能让将军你听到。” “……为何?”陈宁眉头大大皱起。 “沈某只是想与陛下诉诉衷肠,但若是将军觉得沈某的话不妥,上奏给了太后知道,那沈某的小命怕就不保了。” “……” 沈应疑惑:“将军莫不是想留下来,听沈某对陛下的情话。” “你简直……”陈宁指着沈应,手指都气到颤抖,那句‘不知羞耻’都涌到嘴边了,最后还是没说下去,恨恨一挥手背过身去。 “沈大人别说胡话了。”陈宁咬牙,“大夫尚在救治中,你还是安心与陈某在这里等着,等陛下伤好清醒过来,再去说……你的衷肠。” 陈宁从牙缝间挤出最后几个字。 “这……”沈应欲再说什么,陈宁却是死活不再回头跟沈应搭腔。 沈应与武柳对视一眼,他拿自己当小丑就是想把陈宁恶心走,谁知这人不上当。 总不能让武柳拿剑把人逼出去,瞧武柳现在的样子也是强弩之末,能不能做到暂且不谈。 眼下陈宁手中的兵权是金陵城和大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即便到了最后时刻,沈应也不想把他逼急,何况此时还没到最后时刻。 沈应捏了捏手指正在飞快地思索眼下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内室传来低沉的男声,打破了这僵持不下的气氛。 “你要与朕说什么?” 沈应回头,霍祁正由人扶着从床上坐起,虽行动间略有些僵硬,但总归不是死人的尸僵。霍祁命人撩开帷幕向沈应望来,沈应看着他黑亮的眼眸心中一震,在回过神来前眼眶已经有热流涌出。 幸好幸好,不用陪着一起死。 沈应松了口气。 第 72 章 鬼话 见霍祁起身, 不只沈应松了口气,连带他身后的陈宁都跟着松了口气。 陈宁上前向霍祁参拜,身姿板正一丝不茍, 半点没因霍祁的伤重有轻视之意。 看着倒像个忠的。 霍祁点了点头挥手让他起身, 抬眸扫视了一圈,看到浑身是伤的武柳当即皱起眉头。 “有伤不去包扎, 跑到朕这里站着干什么?” 霍祁呵斥了一句, 说完便命武柳自去治疗伤口,包扎好再回来。等待他安排好一切再度抬眸向沈应望去, 沈应才如梦初醒地上前向他行礼。 霍祁懒懒地一挥手:“陈宁都起了,你就不用跪了吧。” 沈应也不与他客气, 闻言当即麻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内室中, 低头看着大夫继续给霍祁包扎伤口。霍祁伤在右边胸口至肩膀处的位置, 桅杆的木屑深深扎进血肉间,大夫用了一夜才彻底清理干净并暂时止住了血。 此时伤口裹在干净的白色细棉纱布下, 虽纱布上仍透出血迹, 但看着总归没有方才没有裹伤时露在空气的狰狞伤口恐怖。 沈应怔怔看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向着霍祁包裹好的伤口而去,却终究只敢停在一段距离外,不敢真正上手。 霍祁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抬起左手打了个哈欠。 “朕正在梦里同一位美人会面,却被你扰了清梦。” “……”沈应强忍下涌到喉头的嘲讽, “是臣的过错。” 霍祁难得见他这么老实,也不知道他是怕把自己气得伤口蹦出血,还是忌惮着还候在屋中的陈宁。 不过刚才沈应和陈宁的有来有回,霍祁在醒来时也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他当然知道沈应在担心什么。 当日潇洒离去的时候, 霍祁哪能想到会这么灰溜溜地被人弄回金陵城。他现在一动身体就像撕裂一般的痛,脑袋也在疼痛和药物的作用不怎么清醒,真要相较之下,他身边只有几个暗卫陷在敌营时反而比现在让他觉得安心。 至少那时他还有能力谋划算计,再不济也能偷偷逃走,哪像现在连翻个身都痛叫人想死。 早知道就不放文瑞走了。 不然凭着文瑞攻城时在海卫府军中建立的,怎么也能压一压这城中军民躁乱不安的心。 霍祁神态自若地又看了一眼陈宁,见男人神色间似乎对自己和沈应的亲昵多有排斥,霍祁试探性地用不会牵动伤口的左手拉住了沈应的手。 沈应一惊,低头瞪眼看着霍祁,想要抽脱。 霍祁向他使了个眼色,同时手上用力令他抽不出手。 “朕无大碍,陈将军不必挂心,去忙自己的事吧。朕还有事要与沈大人单独商议。” 说着手指还不住地在沈应的手背摩挲着。 ——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要跟沈应商议的是很不正经的事。 陈宁如鲠在喉,一句‘陛下请保重龙体’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能躬身道句‘谨遵圣命’告退了。有些事陈宁作为臣子不便进言,也不愿沾染上这些腌臜事,但正在为霍祁包扎的大夫可没这个顾虑。 陈宁走后,霍祁正要向身旁的暗卫问话,却听身旁传来一句。 “□□伤身,陛下重伤未愈,还请暂且别动那起子心思。” 霍祁和沈应齐齐一愣。片刻后,沈应抬袖掩面喷笑出声。霍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望向说话的人。 为霍祁包扎的大夫边躬身整理着药箱边低声向霍祁进言。 霍祁见他身穿青色巾服,胡须花白,约莫有六十来岁。已至耳顺之年,该是在家含饴弄孙的年纪,却偏偏撞在了霍祁这桩生死之事上,也是可怜。 这位大夫姓钱,是金陵城中的一位名医。医术确实不错,城中达官贵族若有病痛都仰赖他来医治,沈应幼时也曾做过钱大夫的病人。而屋中其他大夫都是陈宁请来的战乱后还留在金陵城的大夫。 这也能看出陈宁对霍祁的重视,自他知道霍祁受伤,短短不过几个时辰,他就已经将全城的大夫集中在此地为霍祁医治。 ——虽然其中有些人来这里明显就是来凑数的。 问清情况,霍祁扫视众人一眼,幽幽叹息‘可惜’。 屋中除沈应外,无人敢直视他,倒是免了他面上做戏的工夫。 霍祁直接开口:“若我伤重不治一命呜呼了,怕是要连累各位的性命,算来这也是我的罪过。” 一句话,把满屋的大夫都吓得瘫倒在地。 这下换沈应骤然抓紧霍祁的手,霍祁调侃地向他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转头望向旁边的钱大夫。 钱大夫手臂也在颤抖,不过倒不至于像其他人一样被吓到手足无措。 他已到这把年纪,又是多服侍达官贵族的人,一言不合就叫他偿命的贵人他也见得多了,昨晚知晓要去医治之人是皇帝时,他就已经跟家人交代好了后事。 如今也不过尽人事而已。 皇帝这伤太重,纵然伤口已经清理完毕,但伤口过大难以愈合,若再赶上发了炎症,疮毒入体…… ——钱大夫觉得自己还是先给自己备好一剂毒药吧,免得死前还要多受折磨。 霍祁可不知他眼前站着的这位钱大夫,已经预备准备好毒药陪他同生共死,他只是见这位钱大夫大难临头仍面不改色,觉得这是位有点本事的人。 霍祁满意地点了点头,向钱大夫问起自己的伤情。 “这……”钱大夫犹豫片刻,但凭着医德还是将实情说出。 仍旧是那句话,清理伤口不难,缝合伤口不难,包扎伤口更不难,难的是伤口久久不愈,疮毒入体。 实际上对于霍祁能清醒地与他们对话,钱大夫也感觉到吃惊。 以他的经验,这样的伤势若换旁人早该发热说胡话了,霍祁此时人还算清醒,发热也不算严重,证明他体魄强健,或许真能挺过这一劫也未可知。 “我倒不觉得我此时算是清醒。”霍祁闻言自嘲。 沈应在旁翻了个白眼:“你确实时时刻刻都疯得吓人。” 霍祁闻言闭上眼眸笑了起来,沈应的嘲讽让他像回到了旧日岁月,他这些日放任自己在这少年时光中流连,似乎也就是为了这点不可再求的奢望。 他终究是明白了,无论再多龃龉,他要的也始终是那只老狐狸,至于这青春的像颗蜜果的小沈应还是留给年轻的自己消受,他们还要再经过许多磨难、争吵、猜疑、嘲讽,最终也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 但那才是属于他们的日子。 “以后不会再这样疯了。”霍祁低声向沈应保证。 他会去他该去的地方,把属于小沈应的霍祁原原本本还给他。 沈应听到他这仿佛临终遗言般的忏悔,登时火冒三丈。他握拳转身但看着霍祁身上的伤又不敢跟他动手,只能一圈砸在床榻上:“别说这种鬼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霍祁知他误会,却也不好多做解释。他要是把现在脑子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就算没发热,其他人也该以为他烧到开始说胡话了。 面对沈应的愤怒和疑惑,霍祁只能摇摇头。 他挥手让人把房中的其余人都赶出去,除沈应外,只留下了钱大夫和霍祁信任的心腹。 “钱大夫你说朕身体强健,或能熬过这一劫,朕也觉得自己大限未至,还没到去见阎王的时候。”他拉住钱大夫的衣袖,把老大夫拉到近前,压低声音说道,“你放心去治吧,治死了朕也不怪你。不过怕的是,朕一死旁人看去要把罪责全推到你的身上,要让你给朕偿命,那时朕也管不着了,只能看看咱们这位沈大人能不能保住你的命了。” “他可是个大好人,”这话霍祁是真心的,“你最好全听他的,他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他以外,我的情况你不可向任何人透露——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命。” 说完这话,霍祁身形已经有些晃动,沈应和钱大夫忙靠近扶住他。 霍祁靠在沈应肩膀偏头看向这小狐狸,想到这一摊乱事要扔给他处理,霍祁心中也颇为歉意,不由自主地便向着沈应的脸伸出手去。 “看来梦中的美人在相唤,朕再去陪他聊聊,等会儿再回来陪你。”霍祁用手背在沈应脸上轻轻蹭着。 去冥府前也要占够便宜再走。 以后这辣味小蜜糖就归另一个自己了,真叫人羡慕。 ——倒不是真的羡慕的意思。霍祁只是想到若在冥府与沈应相会,大约也是相顾两无言的状态,有些觉得可惜。你看他死过一回……哦几回,看开了这么多世事,也不知沈应会不会与他有这样的感悟。 说起来沈应会不会在地下等他都还未可知,霍祁还是赶紧去找人吧。 他挣扎着再度坐直身体,叫人把陈宁等能管事的人喊来,先是言问过大夫说自己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让他们没事别来烦自己。 后来又说有什么事他会通过沈应告诉他们,让他们凡事定要听沈应的吩咐。 前面的话陈宁倒是不敢有什么意思,但后面那句凡事不问皇帝,只听沈应的吩咐,可算犯了他们这些手握军权之人的忌讳。 皇帝这是……不动声色地将要削他的权。 陈宁自然不依:“陛下沈应年纪尚轻且是文臣,不通军队俗务,若是军中事务凡事都要与他商议,怕是要耽误大事。” 他倒是毫不掩饰对沈应的嫌弃,说完这一通又提起沈应如今丁忧在家,身上并无职务,要陈宁等人听从他的吩咐做事,实在不合规矩。 霍祁也不是真的想夺陈宁的权——以现在情况他做不到。 他只是想给沈应几分权力好让他可以压制陈宁,听到陈宁话便直接给挡了回去:“朕又不是让他帮你管军队,你自去领你的兵,只是金陵重建之事需人费心,偏守备贾仁死了知府石淙又病倒在床,朕想着沈应是金陵人,对重建金陵一事必会尽心尽力,所以属意让他暂任石淙的知府一职。” “在朕养病期间,城中军务你负责,其他事务就由他负责,免得金陵城借看你的军队,还要你来为他们操心。” 说完也不等陈宁出声反对,便叫他退下喊武柳来见。 霍祁是真的着急,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陈宁再不甘心也只能退下。 沈应也看出霍祁神色不对,待陈宁和他的手下一走,便忙扶着霍祁躺下请钱大夫为他诊断。霍祁还大睁着眼睛强撑着等着武柳前来,待人来到床前,霍祁忙一把拉住武柳的手问让他斩杀的那个刺客现在如何了? 武柳瞪了瞪眼睛,沉默地垂下头去:“属下无能。” 霍祁也知结果大抵如此,终究还是可惜,若不能早早除了这人,霍祁心中始终难以安宁。 他忽然从床上挣扎而起,同时抓住武柳和沈应的手,用力说道。 “我只怕我醒来就忘了这事,你们两个帮我记住:一定要杀了那个刺客。无论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一定要杀了他。” 他的眼神恶狠狠的,沈应从来没有在他眼底见过如此彻骨的恨。 霍祁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连厌恶和恶意也是漫不经心,带着调笑,好像万事万物只是一个好玩的玩笑,沈应没见过他这样恨过一个人。 若非面容未变,沈应都差点怀疑眼前人早已被掉了包,换作了别人,而非霍祁,而非他所熟识的那个霍祁。 霍祁吩咐武柳自然无有不从,但沈应却陷入迷惑中久久不应。 霍祁不依,非要他也答应自己才放心。 但沈应慢慢向他点头应允后,霍祁终于略宽了宽心,直接两眼一翻倒回床上昏迷过去。 第 73 章 留步 守备府侧院, 陈宁的副将贺飞捷大步迈进院中,不等旁人通报直接闯进了陈宁所在的书房,对着正在处理军务的陈宁就是一句:“那小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陈宁扔下手中文书, 面色不悦地呵斥道:“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半点规矩也没有,你还当这里是海卫府不成?皇帝可就在旁边住着, 哪天抓到你的错处, 第一个拿你开刀杀鸡儆猴,我看你到时候找谁哭去。” “我还怕那个毛头小子不成。” 贺飞捷低声嘀咕着, 又老大不满意地向陈宁抱怨。 “这小皇帝太不讲究,那日金陵城陷, 他让我们发兵救援, 连圣旨都没有凭一封御笔书函就让我们把指挥权交给那个姓文的小子。明明是我们的人在抛头颅洒热血, 我们却连立功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不叫人火大。” 贺飞捷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回忆起当日的情景, 他至今仍觉得火大。 陈宁知他不满军功被抢。 实际陈宁本人对此事也颇有不满, 但他们为人臣子的,主君发话岂有不从的道理。 陈宁耐着性子跟贺飞捷讲着道理:“别说得像人家抢了你什么一样,若没有他们拿着陛下的亲笔书函和信物来,我们也不能私自发兵,更不可能有立功的机会,何况文将军智勇双全, 是个英雄豪杰,你不可侮辱他。” “我几时是在骂那个姓文的。” 贺飞捷哎呀了一声,急得直跺脚:“我说的是皇帝院子里那个小佞臣,一个靠在脸皮上位的毛头小子竟然当上了一府之长, 皇帝还说什么让你只处理军务,其余诸事都听他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贺飞捷大步走到门口,指着皇帝所居的正院方向就直接开口骂,“让他的男宠压到我们的头上来,明摆就是要打咱们的脸嘛。” 见他越说越不象样,还敢直接走到门口大声开骂,简直是典型的连死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想起他往日作战和日常操练时,一旦急起来也是这副驴脾气,陈宁就觉得心惊。 陈宁怒而拍桌:“放肆!” “来人,拿驴粪把他的嘴给我堵起来。” 门外看守的都是陈宁心腹,一听陈宁吩咐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地位、兄弟之情,书房内当即涌进七八个人,一进门就直接飞扑到贺飞捷身上,两个按头两个按手两个按脚,剩下一个捂住贺飞捷的嘴,欢快地招手让外面的人快拿驴粪来。 贺飞捷气得哇呜乱叫,可惜嘴被堵住,谁也不知道他在叫什么。 不一会儿,真有人拿来一竹筐的驴粪来,陈宁等他们往贺飞捷嘴里塞满了足足两个才出声叫停。众人一撒手,贺飞捷立马鬼叫着跳起来,跑到院中‘哇’的一声把嘴里连带胃里的东西都给一口气吐了个干净。 众人看得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好笑,笑声憋在嘴巴里,为了贺飞捷的面子终究还是没笑出声。 贺飞捷吐完用两大盆清水漱过口以后,嘴中仍有残味。他胃里泛着恶心从外面走进来,对着已经转怒为笑的陈宁委屈道:“将军若觉得我有说得不对,让人打我一顿就是了,何必用这么恶心的法子。” “打你?有用吗,你自入军营为了你这张嘴挨过多少顿打,但对你有用吗?你转过头来还不是照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嘴上没有半点把门的。”陈宁忍笑,“今日罚你,就是要你记住教训,下次再有犯的,这整筐驴粪都是你的了。” 说着陈宁还指着拿竹筐的人,让他把筐里的驴粪再拿给贺飞捷看看。 “我看这干什么?”贺飞捷不耐烦地打开竹筐,向陈宁认错道,“我知道将军是为我好,我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见整治好贺飞捷,陈宁微微一笑。 他低头看向桌面,经刚才这一闹,各路文书散开露出最下面盖着的一张写着沈应名字的白纸。那是他昨日见过沈应后,在书房沉思后写下的,他此刻的一块心病。 真是可惜,好好的纸面却被这样污浊的名字给玷污了。 “话可以不说。”陈宁收起笑容沉下脸色,手掌按在沈应的名字上微微用力,“但该做的事一定要做。” 贺飞捷不解其意,凑近问道:“将军要我做什么。” 陈宁骤然攥起拳头将写着沈应的那张纸捏成一团。 “那以色事人的佞臣,留下只会对江山社稷有碍。我等身为臣子,岂能容他?” 陈宁抬眸望向贺飞捷,眼底是已经痛下决心的坚定。 …… 陈宁等人在侧院商议‘锄奸大计’,沈应在正院也没闲着。 虽然他心中也在碎碎念着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来探望个受伤的老情人,还要被人强逼着来收拾眼前城中最大的烂摊子。不过沈应生来劳碌命,霍祁突然这一安排,让沈应有事可忙,反而令他的头痛都减轻了许多。 ‘新知府’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暮云回周府报信,准备从周府调来一批护院来保护霍祁的安全——没办法,现在城中的人马除了陈宁的人,就是原先反叛后又投降的守城军。 老实说两边沈应都不怎么信,还是只能自力更生。 武柳在旁边听到他的安排,默默泼出一盆冷水:“陈宁的军队训练有素,若是他真的反了,你家那些护院还不够他手下人一顿打的。” 某种程度上,他能走出被人打败的阴霾开始说些俏皮话,沈应是开心的,但沈应仍旧发自内心地说,武柳这动不动就爱给别人泼冷水的习惯该好好改改。 他这样出门很容易被人揍的,沈应得说——虽然能打赢他的人在世上挺少的。 “我能怎么办?”沈应放下手上的事,向武柳叹息,“有好过没有,这里外里都是陈宁的人,万一真有什么差错,我总不能只指望着你们几个。” 他想了想又问武柳:“你说我再找几个匠人来偷偷在地下挖条地道,万一出事,你们就带着他从地道逃走,你觉得怎么样?” “……”武柳,“不怎么样。” 真是从盘古开天起,都找不出这么馊的主意。现挖地道,这也就是沈应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能想出来的主意。他也不想想以现在的局势,真要出什么事,这边皇帝跟他沈应都已经一起被灭口了,这边这条刚动工的地道可能还没通出守备府正院。 不过地道…… 武柳虽不赞成沈应‘现挖地道’这种异想天开的计划,但听到‘地道’两个字他还是想起了什么。 武柳若有所思地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那日沈家停灵用的普陀寺方向。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地道可以逃生,就是这地方只怕你不愿意去。”武柳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矫情,只要能保住这家伙的命,”沈应着急地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霍祁,“再不情愿我也能忍。” “你爹墓地旁边。” “……”沈应沉默片刻,“拿把刀来,我现在砍了他,咱们拆家散伙吧。” 钱大夫立即背过身子,用后背护住霍祁。 …… 皇帝要去普陀寺静养的消息传来时,陈宁尚在军中视察。 他的人马虽是水军,但日常除了水上作战的训练,其余训练也是在岸上进行,因此这段时间让他们充作陆军,来做金陵城的守城军倒也不算吃力。 只是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虽奉旨来援金陵,但守卫海卫四周的水路、湖泊,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若他们离开海卫这段时间水上出了什么问题,追根溯源最后还是他们来承担责任。 这些事陈宁想想都头痛。 更别提如今金陵城中还有个更烫手的山芋在,若那位再出点什么事…… 陈宁上对不起家国父母,下对不起妻儿亲族,只能以死谢罪才能抵消些许罪孽。 正感叹间,陈宁便接到了手下传来的皇帝要去普陀寺静养的消息。 陈宁真的当场跳起。 去什么普陀寺?这小皇帝三天一个新想法两天一个新念头的,简直要把陈宁折磨疯了。 他一会儿说什么要亲自督战,一会儿说什么京中来信要赶快回京,从来都不等陈宁把保护他的人马备齐了,就往最危险的地方冲。 这会儿伤还没治好又说要去寺庙静养,他是还嫌这金陵城的局面不够乱吗? 陈宁望着守备府的方向,磨着后槽牙挤出一句:“他大爷的。” 他的亲随连带嘴上最没把门的贺飞捷闻言都是一惊,齐齐跳起捂住他的嘴巴,急忙压低声音说道:“将军,这可说不得。” 整个朝廷都知道,朝中最忌讳提起的就是皇帝他大爷。 “闹什么。”陈宁推开他们,“还不快跟我一起去拦人。” 说罢,他边叫人牵马来边大步向营门方向而去,手下人马连忙跟上,一堆人浩浩荡荡地行回守备府。 陈宁懊恼着不该听小皇帝的话撤了自己安排在正院中看守的人,大步跨过门坎,正好撞见霍祁由沈应扶着走进轿中的背影。 ——关键是那沈应居然还跟着一起坐了进去。 狐媚啊,妖孽啊,昏……不是,陈宁是想喊陛下你睁睁眼吧,不要被妖孽给迷惑了。 眼见那伙人抬起轿子就要离去,陈宁赶忙叫人拦下。他手下人整整齐齐地挡在院门口,陈宁站在最前方,躬身向皇帝请安。 “陛下请留步。” 他手下将士跟着半跪在青石板地上,向着轿中的霍祁拱手,沉声喊道:“陛下请留步。” 声高震天,院中栖息的飞鸟都被吓得从枝丫上飞起,四处散去。 沈应和身穿霍祁衣物的武柳在轿中面面相觑。 他们同时转头看向身旁躺着的霍祁,期待这位场上唯一说话有点分量的大人物,能如昨日一般突然清醒过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第 74 章 所寻之人 满院无声, 两队人马僵持着。 抬轿子的那几个轿夫互相看了看,向对方交换着眼神询问要不要找个由头先把轿子放下来,虽然他们都以为轿中只有两个人, 但里面可是实打实地装了三个大男人。 轿夫心里都在嘀咕, 这皇帝陛下看着病弱,自家少爷也不像有多少斤两的样子, 没想到这两个人加起来这分量可实在不轻, 压得轿杆都歪斜了几分,连带他们的肩膀都有些受不住。 若是抬起便走也还尚可, 他们都是老把式,行动间可以借力换力。 偏偏刚刚把轿杆扛上肩膀, 这队伍就停下了。 几个轿夫苦着脸大眼望着小眼, 若换轿中是寻常人等, 他们早把人放下了, 可轿中坐的是皇帝。这皇帝不发话谁敢把轿子往下搁?只能老老实实候着。 候到几人都有些忍耐不住时,拦路的陈宁将军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是的, 他是让皇帝留步了, 这皇帝也确实留步了。 但留步以后就僵哪里算是怎么回事?要骂他陈宁大胆,还是要责他陈宁放肆,总要给句准话才行,不声不响地呆在轿子里算怎么回事。 陈宁拧着眉头犹豫着,上前两步也同他手下那些兄弟一般半跪在石板上,高高拱起双手向皇帝请罪道:“请陛下恕臣等无状, 今日臣等所为皆因担忧陛下,不愿见龙体再有损伤,还请陛下速速回屋静养,莫再往他处去。” 又是一阵沉默。 时间长到甚至其余人都开始怀疑轿中人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陈宁脸色大变,便要起身拼着犯上的罪过撩开轿帘看了一看。 轿中忽然传来一声调笑。 “朕竟不知什么时候起朕行事要先经过陈将军同意才可行。” 确实是霍祁的声音。 陈宁悬着的那颗心放下了几分,只是…… “末将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想要前往普陀寺暂住,但那寺庙位置偏僻,没有足够的人手防卫极易被人潜入,陛下才在回京途中遇到了刺客,那些刺客还有余党在逃,也尚未查出幕后主使是谁,末将恐陛下执意前往普陀寺会再遇危机,还请陛下三思。” 陈宁是真的着急了,一口气吐出一大串话来。 几乎比他来金陵后在其他人跟前说出的所有话加起来都多。 他手下的将士知他脾性,知晓他是真的在为皇帝的安危担忧,但那小皇帝表现出来的种种行为却摆明了对陈宁并不信任。 将士们想想都为他们的将军不平,正暗自愤慨间又听那小皇帝说。 “没有足够的人手防卫,那就调足人手去防卫,陈将军难道连这点人手也吝啬拨与朕?” “末将并非此意……” 轿中人未等陈宁说完又开口打断。 “大夫说朕的伤势需要精心休养,陈将军阻拦朕往普陀寺休养,难道是觉得这府上是能让人静养的地方,还是陈将军根本不就不在意朕的安危?” 在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轿中人的声音骤然阴沉下来,叫人听得汗毛耸立。 陈宁眉头紧紧拧起:“末将不敢。” “嘴上倒是会说,”轿中人轻笑,“事却是一点也不做,陈将军你就是这样尽忠的吗?” 陈宁手下的将士骚动起来,陈宁咬牙低头又道了句‘末将不敢’,而后躬身向后退到一旁给皇帝让行。 终于能动,轿夫忙抬着轿子快步走过陈宁等人,动作活像后面有恶狗在追他们一般。 轿中,武柳看了看躺在坐箱不省人事的霍祁,又看了看终于不再扮霍祁说话的沈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应竟会扮霍祁说话,那声音还学得惟妙惟肖,若武柳在轿外听着只怕都会以为轿中是真的霍祁在说话。 “你怎么会……”武柳忍不住开口。 沈应闻声向他望来,武柳抬手指了指嗓子。沈应懒懒撑着手坐到轿底,偏头看着双眸紧闭的霍祁兴致缺缺地解释道。 “从前跟太子……跟陛下在天桥看杂耍,同那些有趣的手艺人学的,我还会变戏法呢,”沈应忽然笑起来,直起身体兴奋地向武柳靠近了些,“有空变给你瞧。” 霍祁登基后,武柳所属的暗卫才正式归他所有,所以霍祁当太子的那些欢快岁月武柳等人参与的并不多。 听到沈应的解释,武柳还是有些疑惑。 “这些不都说是不能外传的吗?” 怎么让沈应学了去。 沈应笑着看向霍祁的脸庞,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骤然温柔起来。 “于普通人自然是不能外传,于皇家那可就是献艺御前。那些老师傅听到是太子要学,想到能当上太子的老师说不定以后还能说自己当过皇帝的老师,就乐得不行,他们恨不得倾囊相授,只可惜我们学不会那么多。” 他沉入某种深远的回忆中,武柳看着他竟觉得有些陌生,过了一会儿武柳才猛然想起似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沈应这般笑过。 平日里诸暗卫闲聊,也曾谈起过帝王与探花的这段情。 他们供职于天家,言语自然偏袒着自己的主人,每每说起沈应也是要叹息这探花郎真是好大的脾气,连皇帝都敢甩脸子,早晚失了圣上的欢心,便要开始领教天家威严了。 这种对话武柳向来是不参与的。 不是他自命清高,是他也陷于红尘泥淖中,知被情所困有多身不由己。 沈应未必真的想与霍祁走到今日这一步,只是帝王臣子身不由己,若是两心相知也就罢了,偏遇到的心上人还是个爱与他玩弄心机的。沈应或气,或恼,或大发雷霆,恨得拉着霍祁一起去见阎王,也不过是在勉力挣扎罢了。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沈应头也没抬地向武柳扔出一句。武柳疑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哪样看你?” “同情、怜悯还带几分自怨自艾。”沈应瞥他,“要我画出来给你看吗?” 武柳撇嘴:“不必了,知道你多才多艺,不必炫耀了。” 沈应得意地扬起嘴角。武柳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了转移话题转而向沈应问起了口技的事。这倒是门好手艺,对于他们在乔装和查探一些消息上极有用处。 武柳连问了沈应好几个问题,又问起这口技学会了以后是不是可以模仿任何人的声音。 沈应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要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才行,就像我学会了也不过偶尔模仿个陛下跟他逗趣玩,你要想象老师傅一样千变万化,就得像人家一样从小日夜不停地苦练。” 武柳听完沈应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开始琢磨起什么。 沈应跟他搭了几句闲话,没听见武柳搭理自己。 沈应抬头看向武柳。 见这人又不知神游到哪个九天之外,沈应不禁一阵无奈,心里也疑惑起这人平常在皇帝跟前当差难道也是这德性? 沈应哭笑不得地转向霍祁,张嘴便想要跟他说些什么,见到沉睡的霍祁时,沈应又骤然闭上了嘴巴。 他疲惫倾身靠在坐箱上,伸手握住了霍祁垂下的右手。 失血过多的病人肌肤冷得吓人,纵有沈应用手暖着,也没法立即叫冰山融化。沈应脑袋趴在霍祁脸边上,轻声说道:“若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偏要半死不活地活着,叫人平白要操这许多的心。” 终于回过神来的武柳,一转头就听见他在说这种危险言论。 武柳:“……” 他忽然觉得皇帝此刻最大的危险不是金陵城中手握重兵的陈宁,而是他眼前这位手握皇帝的探花郎。 总有种这小沈应会突然拉着陛下一起殉情的感觉。 武柳咳嗽一声,继续转移话题:“那照你这样说,你就只会学陛下声音。” 沈应想了想:“那倒不是,我还会国舅爷和永安王爷,你想听听吗?” 这消息倒是让武柳吃惊。 听不听还在其次,武柳不解的是沈应学这两位大人物的声音做什么。难道皇帝背地里对这两位都有怀疑,所以早早在背地里准备着对付他们的计划? 武柳将猜测说给沈应听,沈应只是捂着嘴巴怪笑。 笑完沈应歪着头高高向武柳挑起眉毛,问他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学这两位的声音做什么,瞧他那副怪相武柳也知是自己猜错,而且指定不是用来做正经事,当即断然拒绝道。 “我不想知道。” “那真是可惜了。”沈应拖长声音,“我本来想告诉你,我们从前用国舅和王爷的声音戏耍文武百官有多好玩,可惜你不想知道。” “……你真是。” 武柳知被他戏弄,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沈应还惯常指责皇帝爱戏弄人,其实他的促狭本性比起皇帝来也是不遑多让。 见到武柳的反应,沈应抚掌大笑。 …… 笑声穿过潺潺的溪流,钻进用手做枕头躺在溪边大石上晒太阳的霍祁耳中。 霍祁哼着小曲,闭着眼眸沐浴着暖洋洋的日光,向挽着裤腿站溪流中捉鱼的沈应说道:“我听见你在笑,看来今晚我们有大鱼吃了。” 沈应怔了怔松开双手,他手中的白鱼瞬间溜走,逃进水底不见踪影。 沈应怅然若失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不是我在笑。”沈应回头,“是你心中所念之人在笑。你在尘世仍有牵绊,怎能随我而去?” 霍祁听见这话心头猛地一颤,他睁开双眼从石头上跳起,溪流中已经空无一人。 他所寻之人,再度踪迹全无。 霍祁挣扎着跃入水中奋力打捞,捞起的却是一片片幻影。 他找不到沈应。 第 75 章 桀骜 霍祁的情况在搬进普陀寺后变得更糟。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移动霍祁的身体时扯动了他的伤口, 但照钱大夫的说法,霍祁是郁结于胸,致体内水寒之气盛行, 才令得伤口迟迟不见好。 沈应都不知道他听听在床上躺着, 眼睛都不带睁一下的,怎么还把自己躺得郁结五内了。 但也没办法, 还得想法子给他治。 这所谓郁结五内其实就是想得太多, 沈应对于这个梦里大概都在想着算计人的死人都无语了,但也不能强行把人唤醒, 给他来一套沈氏探花郎语言疏导治疗。 ——不是沈应不想唤醒,是他试过了, 没成功。 钱大夫看着沈应为了把霍祁叫醒, 直往皇帝脸上扇巴掌, 生怕这小沈大人把他的病人给扇坏了, 连忙阻止了他。 不是!钱大夫心里犯起嘀咕,这好歹是皇帝, 能给点最起码的尊重吗? 沈应摊手, 他也是为皇帝好,要不真让这病势恶化下去,沈应想扇就没得……不是,沈应的意思是,真让皇帝的病势恶化下去,再给多少尊重也枉然。 这会儿就别管那些虚礼了, 还是先顾眼前才最实际。 针对霍祁的病情,沈应琢磨来琢磨去,心道这人不就是想得太多,连在梦里不安分。 既然如此那不让他做梦不就完事了吗? 沈应让钱大夫开了两剂强效的安神茶, 亲自捏着霍祁的鼻子给他灌进去了。 别说喝完还真有效。 霍祁本来正在梦里碧落黄泉的寻心上人,结果一服安神茶下去,直接眼前一黑跌下云头。 这下是真真人事不知了。 梦外,沈应喂完收工,从霍祁床边站起。他边抬手擦着额边的汗水,边将手中药碗递给身旁伺候的暮云,回头就看见武柳讳莫如深地看着自己。 沈应顿了顿:“这副表情又是为了什么?” “我正在求菩萨保佑我以后受伤千万别落到你手里。” “你倒是想得美,我才不会这样照顾你。” 沈应翻了个白眼,走到床边放着铜盆的木架旁,从盆中捡起已经被浸透的手巾,先拧干一把擦干净了自己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才重新放入水中揉搓了两下。 “那样最好,”武柳说着菩萨果然灵验,“得你照顾一回,我恐怕得少活两年。” 沈应闻言顿了顿,他重新拧干一条手巾,斜眼瞥了武柳一眼。 他走过武柳身边淡淡道:“我的柳爷,你的主人还躺在床上被我照顾着,这个时候就别说这种刻薄话了吧。” 沈应走到床边,将手巾按在霍祁头上,动作轻柔地开始帮这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病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水。 ——半点看不出刚才扇霍祁耳光时的凌厉。 武柳自知失言,沉默片刻正欲道歉,忽听外头闹了起来。屋中众人同时向紧闭的房门望去,片刻后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低声向屋内说:“是城中官员想要来拜见陛下。” 是武柳留在寺外打探的暗卫,他回报完只听一阵风过,而后走廊才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周府家仆慌忙前来通报,说城中各路官员在寺外想要探望陛下。 武柳与沈应对视一眼,沈应拿下霍祁额上手巾,抬手示意众人别慌。 “向他们陛下已经歇下了,让他们改日再来。”沈应门也没开,直接向外面高声喊道。周府家仆急急说道:“已经说过了,可那些大人不依,还叫我们赶紧滚开,说我们不配与他们说话。” 这伙人这两日被陈宁的士兵拦在守备府外,受尽了鸟气偏如今陈宁手握城中大权他们不敢得罪,今日撞上无阶无品又无靠山的周府家仆,自然要大出特出近日来心头的这口恶气。 只是皇帝面前也敢说这种话,真是放肆。 “竟这般嚣张,我就不信他们还敢闯进来不成。” 武柳冷哼,右手手掌已经握上剑柄,作势要持剑冲出门去给那群人一些教训。 “不必着急动刀动枪。”沈应却笑起来,他抬手将手巾扔进铜盆中,溅起水珠四飞。沈应撑手从床前站起:“让我先去会会他们。” 沈应把有武功的人都留在房中护卫霍祁,自己打开房门,带着被欺负的周府家仆大摇大摆地向门口走去。 这事说起来还是陈宁做得不厚道。 虽说今日陈宁奋力阻拦,他们还是硬要将霍祁移至普陀寺休养,有些不给陈宁面子。 但霍祁好歹还是皇帝,陈宁眼见他到了普陀寺,却没有及时调来足够的人手护卫,只有之前跟着陈宁一起跪拦圣驾的小猫两三只被他留下保护皇帝,他自己借着调兵的名义居然也走了。 那些听到皇帝消息像苍蝇一样蜂拥而来的大臣他们也不管,最后还是被沈应派周家的人给拦在了门外。 ——霍祁这小命如今看着是真经不起折腾了,沈应生怕再给混几个刺客进来,直接把他送去西天。 如今这人看来靠几个小厮是拦不住了,只能换沈应前去镇场。 其他暗卫担忧地看着沈应的背影,低声向武柳问道:“小沈大人能行吗?” “谁知道呢。” 武柳叹息一声,回头看向床上躺着的霍祁:“我们都是狐假虎威,若这只老虎迟迟不醒,恐怕我们大家都自身难保。” 这边武柳感叹着时移势易,那边前往面对大批显贵的沈应却不像他这般悲观。 他的想法很简单——老子现在正好一肚子火,钱大夫还不让他往霍祁脸上扇耳光。 那沈应就只能把气发在这群老东西身上了。 沈应健步如飞奔到寺门,气势汹汹身后卷起滚滚黄烟,把门口的小沙弥都看得一愣一愣。沈应让他们开门,小沙弥一边抬起门后的门闩,一边不断往沈应身后望去。 小沙弥心道这哪来的烟啊?沈施主莫非真是神仙不成。 其实只是沈应走路太快,脚下扬起了太多黄土——看来这普陀寺洒扫的沙弥平日里在偷奸耍滑。 大门打开,那群显贵背手立在门前,由着最前头的跳梁小丑帮他们出气。 ——废话,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撒泼这种事,不是那些被他们挑拨几句就压不住火的傻子做,难道还由他们亲自来做。 沈应一眼看出他们的套路,再抬眼向最前头那人看去。 沈应顿住。 巧了不是,那个站在台阶上拎着周府小厮就要往台阶下扔的跳梁小丑,不正是沈应那位叛军入城时不知躲到哪去了的沈家二叔沈鸿晖。 小厮大叫着沈爷饶命,想着求沈鸿晖心软。但小厮哪知,这沈鸿晖早就认出他是常在沈应跟前侍奉的人,本身就是想借他来折辱沈应,他越求饶沈鸿晖只会越兴奋。 沈鸿晖哈哈大笑:“既然你都叫了饶命,那我就放过你吧。” 嘴上说着放过,动作间却是要用力把人往台阶下摔去。 沈应见势不妙,忙低声吩咐身后跟着的人围上去救人,吩咐完沈应大声喊了句二叔当心。 沈鸿晖下意识回头,便见一白色硬物由远至近向他飞来,正正击中了他的面门,沈鸿晖不得不松开抓住小厮领子的手后退两步,若无身后仆人的及时搀扶,差点直接滚下台阶。 周家的人也急忙扶住自家小厮,拉着他躲到了沈应身后。 沈鸿晖捂着鼻子站稳脚步,只觉鼻头酸痛渐渐涌出一股热流。仆人见到红色,慌乱地掏出手帕为他擦拭,却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处, “笨手笨脚的,滚开。” 沈鸿晖龇牙咧嘴地夺过手帕一把将人推开,用手帕捂着鼻子低头看向砸自己的东西。 只见一块白玉老老实实地躺在地面上,平白咂了他一回,还在台阶上磕了几下,竟一点损伤也没有。 倒是块好玉!沈鸿晖在心里感叹,正要伸手将玉捡起,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前方伸出覆上那块白玉,玉的暖白映衬得那人肌肤下的青色更显晶莹,让人不禁想知道这只手的主人会是怎样的妙人。 沈鸿晖抬头,便见到他的便宜大侄子沈应那双灵动得让他一向恨得牙痒痒的眼眸。 “二叔,你没听见我喊的当心吗?”沈应吃惊,伸手似欲上前看沈鸿晖的伤情。 沈鸿晖冷笑着躲开他的手:“猫哭耗子假慈悲。” 沈应也不勉强,轻飘飘地收回手,转头看向台阶下打伞站着的各位显贵。这些人也抬头打量着他,想必他们都曾听说了那个皇帝是跟他大吵了一架,因着置气才突然决定回京,这才遇了刺客。 他们都不知皇帝此时对沈应究竟是什么态度,所以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沈应。 沈应却知该用什么态度对他们。 他捡起白玉,用手帕擦去灰尘后,将玉重新塞回怀中。 做好这一切后,沈应才抬头台阶下的诸人冷笑道:“刚才我命人来告知各位大人,陛下已经歇下的消息,听说诸位听了不依,闹着说今日怎么也要见陛下一面。怎么?你们还要让已经睡下的皇上起身来见你们?沈某竟不知这普天之下除了太后还有哪位有这么大的面子?” 沈应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他们留。 台阶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有人忍不住出声喊道:“沈大人,我等都是心系陛下,你怎么能这么跟我们说话。” 怎么不能?论起桀骜不驯这四个字,沈应还没怕过谁。 君不闻,霍祁登基前京城上下人人都在传:太子已被探花郎降服。在京城连三岁小儿都知,东宫里早是沈探花的天下。 凭的是什么?不就是沈应那份谁的面子都敢下的桀骜。 先帝都因着这传言,几次三番犹豫到底要不要传位给霍祁——他担忧霍家天下也成了他沈应的天下。 听到这个问题,沈应只是淡淡扫那人一眼:“房大人觉得我的话有错?难道你认为你们之中有比陛下和太后更尊贵的人?” “你——” 第 76 章 捣乱 “你——” 沈应一番话把大家脸上说得都不好看, 但偏偏没人敢反驳他。 还是那句话,现在谁也拿不准皇帝到底怎么看沈应,所以谁也拿不准自己现在该怎么看沈应。这些日子城中这些名门显贵先是被叛军占领金陵的消息吓个半死, 后来又被叛军‘请去做客’, 被折腾了个半死。 一条命都险些去了,哪还有昔日的傲气剩下。 直到朝廷的军队把叛军打走, 让他们重新摸到家中高床软枕, 他们才略略安心了些许。 ……但终究这心也没有全安下来。 只因当日他们被叛军囚禁时,被那叛军头子要挟着签了份名单。说是什么为灾民捐款, 实际不就是份投敌名录吗? 他们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当然也誓死向叛军反抗了。 但形势比人强, 妻儿老小都在人家手里, 不签便是全家死绝, 为保一家老小性命只能忍辱签字, 听闻陛下也是位性情中人,想必是极能体谅的。 ——对, 这就是他们准备拿到霍祁面前的说辞。 烂, 他们也知道很烂。但签都签了,把柄已经落下了。若是有人真心要拿它来做文章,他们说什么也没用,重要的还是看小皇帝的态度…… 还有小皇帝对他们的态度。 听闻那名单在朝廷军队攻城之日,已经落到了小皇帝霍祁的手里。这皇帝把名单捏在手里这么些时日,也没个什么说法, 把在上面签了字的人连带他们的家族的心都给吊得七上八下的。 若说想要轻轻揭过,那就是想要施恩。 既施恩,也就是想要他们的忠诚。 那总该召他们见上一见,皇帝赏他们喝一杯茶, 再给他们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他们立马跪地宣誓效忠。当然是不是真的效忠,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本来也该效忠皇帝,只是效忠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小心思——但面子上的工夫他们保管给皇帝陛下管足。 但皇帝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没给他们机会做! 皇帝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在城里憋了几天,忽然就宣布要回京了。若不是他们确实打听到,有人听见皇帝同陈宁提起从叛军手中缴获的名单一事,他们都要怀疑那名单到底有没有在小皇帝手里。 ——好吧,其实他们现在就挺怀疑的。 不然能这么上赶着来试探吗? 他们知皇帝遇刺落水便从此前来探望,既是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的死了,更是想知道那名单是不是真的在皇帝的手里。谁知昨日先在陈宁吃了闭门羹,今日又被沈应挡在了普陀寺外。 陈宁就算了,沈应又算个什么东西? 沈应轻笑:“沈某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不过代传陛下口谕:在他静养期间,闲杂人等一应不见。” 嚣张,是真嚣张。皇帝口谕——当然也是假的。 不过沈应也不担心霍祁日后会追究这事,毕竟跟沈应做过的其他犯上的事相比,矫诏这种事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过他口中的闲杂人等,却没那么好打发。 “你说陛下口谕就是陛下口谕?有什么证据。”众人齐声应和。 沈应翻了个白眼,侧身做了个相邀的手势:“既然各位大人不信,那不如你们自己去问陛下,问他是不是真的传下了口谕说不愿见你们。” “……” 四下无言。 众人看看大开的寺门,又看看寺门前坦荡相邀的沈应,一时又陷入了犹豫中。 进?若沈应说的是真的,那他们就是抗旨不遵。好嘛,旧罪名还没洗清又添新罪名。 不进?那他们刚才在这里折腾半天是为了什么,纯给沈应逗趣玩吗? 进,还是不进,这是一个问题。 见他们如此犹疑,沈应笑了一声转过身子欲说些什么,忽而眼角扫过一道银光。 凭着多年对危险的敏锐直觉,沈应当即做出反应大喊着:“小心!”同时蹲下快步向侧边的石狮跑去。旁人不明缘由,还以为他又故技重施。 底下站着正在擦鼻血的沈鸿晖闻声,立即跳起来从身旁抓了个仆人挡在自己面前。 生怕不知哪里又飞来一块白玉砸到他脸上。 听到刀剑的铮鸣声,众人察觉到不对,急急抬头看向沈应方向。这才看见有一黑衣人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手持长剑欲砍向沈应。而刚才沈应所站的位置,地上赫然插了几支羽箭。 箭头深深扎入石阶,叫人看得胆寒。 诸显贵们由家中仆人护着退到远处,还有心思感叹。 瞧那沈应弱不禁风的模样,这箭要是射到他身上,怕是会立即要了这小探花的性命。 如沈应这般的人物死在这荒郊野岭又实在可惜。 他这种人合该死在一个惊心动魄的场合,比如金陵城破之际喊着‘沈应誓死不从敌军’之类的话从城楼跳下,又或者哪天皇帝因宠爱他出什么乱子,来点什么六军齐驻马,君王掩面不忍看的戏码,方才能全了他这祸水美人的名声。 但是在金陵城中的一个普通寺庙的大门口被人刺杀?旁边还是他家的祖坟?这简直是玩笑,对得起他们这些年为两人的故事会如何结尾压下的赌注吗? ……当然某种程度上,这结局对于沈应来说也算落叶归根了。 沈应若是知道他们心头的想法,恐怕都哭笑不得骂声‘有病’。 但他可没打算把这一劫当作自己的结局! 他跪地一个翻滚狼狈躲开射来的羽箭,拉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小沙弥躲到石狮后面,大声叫着其余人快躲进门后。林中射箭的人见没法再瞄准他,当即把手中弓箭往地下一摔,抽出长剑右腿往旁边大树狠狠一踹,借着回荡的力量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台阶上,举剑便向沈应砍去。 沈应借着石狮的遮挡躲了两下,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小沙弥忍不住颤声喊道。 “沈施主我觉得你不保护我,我可能更安全一点。” “……” 沈应闻言一顿,差点没躲过那黑衣人迎面刺来的一剑。 幸而藏在屋顶上的暗卫红罗及时出现,帮他挡下这一击。刀剑相交,只一交手那黑衣人便知遇上强敌,瞪大双眼看向红罗,即便黑布蒙面也可以看出他的惊讶。而后他又恨恨望向沈应,似想要最后再拼一把,再度持剑向沈应而去。 红罗哪里能容他在自己眼前放肆,立即举剑把人拦在沈应五尺之外。 见黑衣人被缠住,沈应小声向怀中小沙弥叫着‘快跑’,把人往寺中推去,同时抬手接过暮云从门中扔出的木棍。 见到暮云带着小沙弥躲进寺中,沈应才回身举着木棍向交手的两人大喊道。 “小庆,我来助你。” 红罗本名傅庆。 他长棍如风向黑衣人挥去,倒是有几分力道可惜没什么章法,那黑衣人见他来袭,转身让红罗挨下了这一击,同时手中长剑回转刺向沈应胸口。 可怜红罗头上挨了沈应一棍,还要伸手去救这捣乱的人。 也幸亏暗卫武功都不弱,红罗脚尖一点飞身跳到沈应身后,抓住探花郎的领子略一按把将人拖到了身后。 他带着沈应后退同时将右手长剑掷出,正中那黑衣人的肩膀。 黑衣人动作一滞。 山路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有人大喊:“援兵来了。” 沈应被红罗护在身后,看着山路间出现的士兵眼眸微微一沉。 那黑衣人见再没击杀沈应的机会,狠狠地瞪了他二人一眼,捂着伤口快步跑向林间,不过几瞬便不见了踪影。 后院中得到消息的武柳,在安排好霍祁身边的防护后,也匆匆赶来。 他来时,陈宁正在责怪沈应,说都是因为沈应纵容着陛下到普陀寺来,才令陛下陷入险境中。武柳观察四周,没见到刺客的身影,只有地上有几滩血迹,而红罗正站在旁边揉着脸,脸上赫然是块挨打留下的红记。 武柳吃惊,走到红罗面前打量着他脸上的伤。 “那刺客竟那么厉害,居然能伤了你。” 红罗无语地向天翻着白眼:“别问了,是我自找的。” 武柳不解,红罗不愿继续解释,旁边看似认真听着陈宁训斥的沈应居然有空插嘴。 “是我……不小心……”沈应有些心虚。 陈宁见这人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懒得再多说,调派人手把普陀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才放心回军营处理军务。 至于其他人? ……早在陈宁带兵来的时候,他们就溜之大吉了。 留下又见不到皇帝,还要看陈宁那张臭脸,谁乐意留下谁留下,反正他们不乐意。 待人走了,关上寺门。沈应长棍仍握在手中不断摩挲着,红罗揉着额头问他究竟哪里得罪了沈应,值得沈应打他这一棒。 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沈应也不是傻子。 两个会武功的人打架还硬要往上凑,这种行为只能叫做找死。 沈应不会做这种事……除非他是故意的。 沈应瞥了寺中各处守卫的官兵一眼,右手拿着棍子在手中轻轻敲了两下,戏谑道:“你武艺太高了,若没我捣乱,你定能把那刺客的人头留下。” 武柳眯眼:“知道你还上去捣乱。” 沈应等走到没有守卫的地方,才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若是让你留下那人头,只怕要出大乱子。” 说完他便把长棍随手往墙边一扔,棍子砸在墙面上发出咕咚一声。 沈应轻笑:“眼下把那人放走,对我们的用处才最大。” 武柳和红罗看他这副做派,脸上都露出无奈的表情。 沈应玩起故弄玄虚这种事来,跟他日日都要骂的皇帝陛下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第 77 章 痛不欲生 三人溜达回寺中给霍祁腾出的禅房, 沈应看到霍祁躺在床上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心里就不舒坦,便拉着武柳要去查探暗卫提过的暗道。 地道就在霍祁睡的那间禅房的床榻之下,这间禅房也是沈应平日来寺中通常留宿的那间, 那日霍祁突然跟沈应调着情转眼就从禅房消失, 走的也是这条暗道。 沈应有时候真不得不说,做皇帝能做到像霍祁这般偷摸…… ——真挺丢人的。 他虽然相信武柳既然提出这地道可用, 这地道就多半不会出现年久失修、半路坍塌之类的问题。 但不管怎么样, 沈应还是要自己查看一遍才能放心。 万一那地道里有什么没被发现的毒虫毒蚁之类的东西,他们刚带着霍祁躲进来预备逃命, 结果还没逃出生天就先入了死门,岂不是太滑稽可笑了。 何况这寺中如今布满了陈宁的人, 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偷偷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偷听, 换个地方才方便谈事。 沈应往床下钻的时候, 抬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霍祁。 ——还是那句话, 见到他这副死样子沈应就心烦。 沈应不知霍祁这所谓的郁结到底是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了。皇位, 天下, 朝臣的顺从,百姓的爱戴……好吧这东西他暂时还没有。但从他登基开始,所有人都沦为了他玩弄的对象——包括沈应。 他还想要什么?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他这般辗转反侧? 沈应不懂。 …… “我在求我不能得到之物。” 霍祁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中回荡。这话他听得既耳熟又陌生,霍祁疑惑地皱起眉头,睁开双眼看见他的老师朱泰来正坐在对面的蒲团打坐。 两人之间燃着的香炉升起缥缈的烟,朱泰来那张老脸隐在烟雾之中, 看着……还挺能唬人的。 老师莫不是成神仙了? ——霍祁说的是,他的真老师,前世的那个。把霍祁打压到哭爹喊娘,然后因为儿子去世太伤心一命呜呼了的那个。 两人生前是敌手, 死后却没仇怨,硬算起来可能还有一段掺杂几分真心的香火情。 此时见到朱泰来这超然于世外的仙人模样,霍祁又惊又喜。 他心道老师莫不是成仙以后,特地来给他指点迷津?他霍祁以后也是天上有人的皇帝了。 霍祁激动地开口:“老师……” 朱泰来淡淡抬眼向霍祁望来:“老朽已经卸下朝中重任,也不当东宫讲师多年,怕是当不起陛下这声老师。” 朱泰来的这个眼神似盆冷水迎面泼来,霍祁瞬间认出眼前不是他想要寻的那位老师。 他记起这个场景。 这是他离京去探望正在收拾东西返乡的前首辅。沈应走了,他心里有许多迷惘不知该向何人说,只能选择来向自己曾经的老师寻求前路的方向。 ——即便其实霍祁心中并没有真的把眼前人当做他那位真正的老师。 就像他没有真的把沈应……当做沈应。 霍祁也知自己对小沈应不公平,他把自己前世积累了数十年的爱恨,全数倾泻到了如今这个什么也没有经历过的沈应头上。 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经受得住,只一味地发泄着自己。 他觉得这是沈应欠他的,但实际上欠他的那个沈应明明早就已经弃他而去。 他却仍旧执迷。 结果就是两头没落着,旧的寻不回,连眼前那个一心只有他的沈应也被他吓走了。 霍祁觉得自己有点亏。 老天要他重来一世,定是想让他改变些什么。 或许就是与沈应之间的事?老天爷要他跟沈应重新开始。没有怨恨,没有怀疑,没有悔过,也没有错过。霍祁想要这些,所以他踏进了朱家的静室,向朱泰来询问自己是否不该再执迷。 朱泰来原本是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的,但在听他问出这个问题后,脸上却也露出了颇为欣慰的表情。 朱泰来捋着胡须:“既不能得到不如放手,好过执迷不悟两败俱伤。陛下能想通这一点,于你于他,都是幸事。” ……朱泰来还以为霍祁是在说他不该再继续跟沈应纠缠下去。 实际霍祁是说,他该不该再继续跟现在的沈应纠缠下去。 他想要的,是他得不到的那个沈应,是已经化作飞鸟而去的那个沈应,是那个咬他、骂他、恨他、恼他,似要把自己永生永世的精力都用来与他彼此折磨的那个沈应。 霍祁坐在朱泰来对面的蒲团上,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他走进这间静室,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眼下的沈应,但他其实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想要的只有一个沈应。 就像…… “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你只是我的幻觉。” 霍祁转头向旁边望去,‘沈应’忽然出现在静室内。整个空间变得扭曲起来,对面蒲团上坐着的朱泰来化作白烟散去。 ‘沈应’忽闪着盈盈一双泪眼向他望来,眼中满是怜惜与不舍。 是到离别的时刻了。 霍祁闭上双眸轻轻一笑,其实明明这么明显,他怎么可能看不透。 沈应怎会如此哭?沈应怎会如此笑? 怜惜与不舍?早八百年前就不是会出现在他们彼此眼中的东西。 “我有时觉得我或许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些年的爱恨都付诸流水,所以想要追下黄泉逼你给我一个交代。我有好多话想要问你: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要继续做官?为什么要……为我挡那一剑?你愿意为我去死,真的只是因为臣子本分?” “这些话说出口我都觉得傻气?所以我从没问过。但你在我怀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好后悔,我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我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就算你告诉我,其实这些年你早就恨极了我也行,我也接受,好歹算有个结局。” 霍祁苦笑:“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留我一个人在世上要好。” ‘沈应’俯身凑近他,抬起手指在霍祁脸颊轻轻一划,为他拭去脸上泪痕。 “你从没哭过。” ‘沈应’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泪迹,不停地揉搓着手指,心头似有许多愁绪,但最后都只化作唇边的一声叹息。 “我怎么会恨你。” 他的脸上再没有霍祁臆想出来的矫揉造作,此刻的比过往无数时刻都要更像霍祁认识的沈应。 但霍祁已经不想再骗自己。 他再也寻不回他的沈应。 …… “你们怎么发现这条地道的?” 沈应边举着烛台用微弱的烛火照着前路边向武柳问道。 凹凸不平墙壁上布满了蜘蛛网,但有几处干净得有些突兀,沈应猜测是霍祁与武柳走这地道时不经意间蹭去的。 想起那总是贵公子模样的霍祁身上沾满蜘蛛网的样子,沈应就忍不住想笑。 憋回嘴里的笑声,沈应才发觉武柳迟迟没有回答。 沈应回头向武柳举起烛台,昏黄的火光映在武柳的脸上,沈应难得在向来直言不讳的武柳脸上看到迟疑。 “怎么了?” “没什么,”武柳摇头,继续跟上沈应的脚步,引着他往另一头走去,“这地道原本是乱世时寺中僧侣修来逃命用的,后来太平年间没了用处,渐渐也就无人知晓了,我也是在查一桩旧案时偶然闯入,才知此地有一地道。” 两人转过一个弯道,沈应见到远处微弱的亮光,知道已经接近出口。沈应对地道出口在哪兴趣更大,对武柳口中旧案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什么旧案?” “只是金陵城中的一桩陈年旧案,是你出生前的事,想来你也没听说过。” 武柳帮沈应撩开出口处用来遮挡的野草,瞬间刺目的阳光灼烧起他们的双眼,两人都侧首躲了躲。 待双眸适应光线的强度后,沈应才再度向外望去。 朝向天空生长的高大树木遮挡住他的视线,但隐隐约约出现在树叶缝隙间的普陀寺后门,让沈应知道他现在应该是在普陀寺的后山。 等等那这里不就是…… “沈家祖坟旁边?”沈应吃惊地看向武柳。 武柳向他点了点头,沈应一阵无语加一阵无奈——沈轶山下葬前夜,霍祁先是大半夜的来找沈应调情,然后又走地道来‘拜见’沈家祖先,这人真是…… “他就真不怕撞上什么邪气玩意儿?” “子不语怪力乱神,”武柳露出嫌弃脸,上下扫了沈应几眼,“你还是读书人。” “……” 单说烦人这件事,武柳跟霍祁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沈应抬手挥去身边飞着的小虫,又继续跟武柳说起地道:“有这条地道我们出入倒是方便了许多,不必事事都受陈宁的监视。” “你还是不信陈宁。”武柳皱眉。 虽然皇帝刚刚被送回金陵还昏迷未醒时,他也提防着陈宁,但就陈宁这几日表现出来的样子,武柳不觉得他是奸臣。 他有练武之人自己的直觉,能凭气息,断出一个人的人品。 不过他口中的这种直觉,对于沈应来说就过于玄幻了——沈应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找人去查探一下,这几日陈宁的心腹里面有没有忽然开始不露面……或者肩膀看着像有伤的。” 武柳试图反驳:“刺杀这种事,派心腹出手未免太招眼了吧?” “刺杀这种事不找心腹,难道找你我这种路人。” 沈应白他一眼,忽而脑袋剧烈疼痛起来。 沈应右手抵住额头,摇晃着走到墙壁边,用左手撑在墙上才勉强支撑住自己。他的嘴唇被咬到发白,但脑中的疼痛却没有减弱一丝一毫,似在叫嚣着要永远痛下去,叫沈应痛不欲生。 第 78 章 亏心事 武柳知道沈应脑袋之前受过伤, 这会儿沈应头痛忽然发作,他心里也有些着急起来,还以为那边那个还没醒, 这边又要躺下一个。 他上前两步欲扶住沈应的手臂, 却被沈应抬手拦住。 沈应闭眼撑在墙壁上,肺部的空气仿佛全部被抽空一般, 他只能靠着缓缓地呼吸着洞口新鲜的空气, 努力压下胃部恶心的感觉。 武柳问他如何,他也只摇着头说无恙。 约莫有半柱香时间过去, 沈应才真正恢复过来。他再度抬眸看着眼前脏污狭窄通道和洞口那一点光芒,不知为何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沈应蹒跚着走出密道口, 普陀寺后山的山景映入他的眼帘。 沈应咽了咽口水:“你说的那桩旧案, 可是指当年一位贵妇人在寺中礼佛, 有恶人欲陷害于她, 特意将她引至那间禅房暂歇,却利用这密道藏一男子暗中将其运至禅房中, 诬陷她与那人私通一事。” 武柳吃惊:“你也知此事?” “当年先帝登基, 我外祖父在先帝面前直言他得位不正,得罪先帝被关入大狱,连带我那时还在京中的两位舅舅都被关了起来,消息传回金陵,我那位最善见风使舵的父亲立马开始想办法与我潘家一刀两断,可恨明明他可以只让我母亲与娘家断了往来, 外嫁的女儿再牵连又能如何牵连?可是……” …… “可是他知道我腹中怀了他的骨肉,”潘小钗恶狠狠地瞪向沈家这位竟上门同她骨肉亲情的老夫人,“他丧尽天良,竟怕我和应儿牵连他, 不只污我清白,竟还要污蔑应儿是我与他人私通才有的孽种。” 沈老夫人颤抖着想要去抓潘小钗的手,被潘小钗侧身躲开。 老夫人含泪道:“可是我是信你的。当年若我不信你,我岂会尽力护你,还逼着他们让应儿上了族谱。如今你也该为我想一想,应儿如今这样的名声,若你再放任他与皇帝纠缠下去,他以后该如何是好?” 沈老夫人今日上门的目的,就是想要劝潘小钗约束沈应别再往皇帝跟前凑,也不听听如今金陵城里传他的那些话,沈老夫人说出来的嫌害臊。 “他是你的儿子,”沈老夫人痛心疾首,“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爱惜他?” 旁边杵着的周远一听这话就知要遭,忙举起手想要阻拦,但潘小钗已经压抑不住。 “我不爱惜他!” 潘小钗冲上前去质问沈老夫人:“我十月怀胎用血用奶把他养大了,你们沈家又为他做过些什么?你们污蔑我们母子,把我关在你们家的祠堂里说要杖杀我,若不是我家在金陵还有些人剩下,如今我们母子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你现在说我不爱惜他?那你呢母亲……” 潘小钗充满怨恨地叫出那个十数年来未曾再叫过的称呼,沈老夫人听到只觉得浑身颤抖着不敢再接一句话。 潘小钗苦笑:“你信我?不,你是知道。你知道你儿子在算计我,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但你什么也没说,你只说你信我。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多,但你只敢说你相信我!你所谓地尽力护我,也不过想保护你儿子在我肚子里的种罢了。” 听她说得越发难听,周远忍不住出声提醒。 “小钗——” 潘小钗回头瞪他:“怎么?我在自己家里连话都不可以说了吗?” 见到她眼中燃起的怒火,周远立马缩起来当鹌鹑。 但经他提醒,潘小钗再度看向沈老夫人时脸上也恢复了旧日面对沈家人的平淡与冷漠。 与这些人置气,太过浪费时间了。 潘小钗理着袖口,冷笑道:“我儿子喜欢男人又如何?喜欢皇帝又如何?他就是喜欢玉皇大帝,只要他够得上,那也是他应得的,与你家又有何干?你指望我儿子给你儿子传递香火?” “下辈子做梦去吧——” 周远听得无奈摇头,连下辈子都只让人家做梦,他家夫人为人真是……干净利落。 既然当年是沈家要断,那就断得干净些。见先帝关了他岳父,马不停蹄地就要与潘家一刀两断,见他岳父过世后先帝因愧疚加封了他两个小舅子又对他岳父的气节多有赞扬,又上赶着贴过来想要和好。 真是寡廉鲜耻。 想起自家跟这种人居然是同乡,周远就觉得恶心。 而那边沈老夫人听了潘小钗的话,差点没气厥过去。 她怒指潘小钗:“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两眼一翻真气厥过去了。周远忙叫来大夫确认过人没大碍后,让人用轿子把这老夫人给送回沈家去了。 免得这人一醒,跟潘小钗又吵起来,真气出什么好歹,倒成了他们的不是。 经此一遭,周兴也吩咐了全家,以后这沈家人来一概不准他们进来。 这大白天的,真够晦气的。 …… 那边潘小钗和沈老夫人都把互相气得不轻,那边听到沈应的话,武柳还是吃惊。 他确实惊讶。 因为根据武柳查到的消息,此事沈家并未对外张扬。 后来因着先帝对沈应外祖父的赞扬,这件事在金陵城中的消息可谓是一压再压,到最后无人提起,连坊间都少有流传。 沈应这样的小辈,不管是因年纪小还是因别人顾着事件的主人就是他的父母,也不该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何况根据从前皇帝让他调查此事时,沈应对于他的试探的反应来看,沈应之前明显是不知道此事的。 “你是何时知晓的?” “何时知晓?”沈应苦笑着摇头,望着远处佛寺的大钟,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额头,“好笑的是,我竟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知晓的。” 武柳皱眉不解他是何意,沈应却只摆手让武柳别再问,他有些累了。两人慢慢从密道走回禅房,迎头便撞上钱大夫带来的好消息,说是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霍祁的情况竟不知为何渐渐好转起来。 也不知是沈应的那两服安神茶起了作用,还是这普陀寺中真的有菩萨保佑。 “应该说是钱大夫你的医术确实高明。”沈应夸赞道。 “哪里哪里。”钱大夫谦虚地推辞着这般夸赞,手掌却不由自主地抚上胡须,唇角露出些许志得意满的笑容。 沈应笑起来,又向床上的霍祁看了两眼,脸上的笑容瞧着像是忽然淡了下来一般,笑意都未及眼底。武柳只觉这人自刚才头痛过后,便一直有些古怪,正想开口让钱大夫也给沈应看看病,却听沈应低声笑道。 “我们一走陛下的病就好了,”沈应笑道,“看来竟是我们妨了陛下。” 又道既然如此,为了霍祁的病情,他该尽早离去才是。 说完居然真的长腿一迈,开门走出禅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小柳你在密道又怎么把沈大人给惹怒了?” “小柳,你这人哪都好就是这张嘴。” 武柳:“……” 请问我的嘴怎么招惹你了? 无缘无故被沈应安上一个‘有妨皇帝’名头的武柳本就冤枉极了,还要这里被他们数落。 一人给了一个刀子样的眼神,把众人驱散。 武柳走到门边,看着沈应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明明只是短短几瞬,他却忽然觉得沈应成熟了许多。 看来经历过这许多事,沈应终于长大了。 武柳回头向床上的霍祁看了一眼,心道也不知这长大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于某些人是好事,于某些人是坏事。菩萨保佑,让他的陛下遇上些好事吧。 武柳低头轻叹。 他身后红罗搂着其他暗卫向着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瞧,我就说是他把沈大人气走了不是?你听他现在不就正在懊恼。” 武柳:“…你知道我听得到吗?” “就是说给你听的。” 红罗哼笑着摇摇头:“想想沈大人也真是可怜,才遇到被人刺杀这种事转头又要在黑漆漆的地道被他奚落,怪不得人一出地道就走了,是我我也走。” “那你怎么还在这。”武柳回头冷眼看他。 “因为我想在这,”红罗斜眼看他,嘴上嗤笑道,“你真以为你有个首领的头衔,就可以给我发号施令了?流云你在我眼里比起飞鹤来可还差得远呢。” 听到文瑞的代号被提起,武柳脸色沉下来,伸手在腰间一抓向着红罗扬去,众人耳边只听破空声响起,红罗及时提剑在最近的桌面上翻身一滚,躲开飞来的暗器。 红罗落到地面上向柱子看去,看清插进柱中的三枚铜钱,哆嗦了一下。 “好歹也算同僚一场,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红罗啧啧两声,偏偏还要嘴贱,“我还以为你被水面上的刺客吓破了胆,成了软脚虾,看来是我想多了。” 武柳足尖一点向他冲来,红罗立即提剑从窗户翻了出去,同时大声喊道:“玩笑而已,何必生气?我出去玩一圈,等你消气再回来。” 然后就当着外面所有守卫的面跳上屋顶。 武柳追出去时,他已经不见了人影。 …… “没追上?” 消息传到陈宁这里,陈宁放下手中的汤药,拧眉沉思着。他知道皇帝身边的人对他多有怀疑,但他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本来不畏惧他们的怀疑,但如今…… 陈宁把汤药喂给贺飞捷,温声问道:“你的伤口现在怎么样?” 贺飞捷躺在床上,满脸苦涩:“我的伤口还好,但将军你再这样喂我喝药,我真的会被苦死的。” 贺飞捷夺过陈宁手中药碗,仰头饮尽后长长舒了口气。 “我现在好了。” “……” 看着贺飞捷上半身包裹的纱布,陈宁无奈低头叹息,看来人真的不能做亏心事,一旦做了亏心事你的心从此便不得安宁了。 第 79 章 放手 陈宁走出贺飞捷的房间, 只觉得黑漆漆的院中静谧得吓人。他走了几步,忽的转头往院中一角望去。 冷寂的月色之下只有墙壁上的花藤在晃动。 晚风拂过,陈宁站在原地看着颤动的花藤, 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最后陈宁叹息一声, 转身出了小院,同时吩咐亲随这几日守住贺飞捷, 让他好好在府里呆着, 等伤好一些就把贺飞捷送回海卫府去。 亲随答应下来,又问他该拿沈应怎么办。 沈应?陈宁沉吟半晌, 这人已经被刺杀过一回,日后定会更加警惕, 再加上他身边有高手暗中护卫, 他们只怕再难有下手的机会, 但真的让陈宁就这样对那个魅惑君主的妖孽放任不管…… 陈宁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陈宁咬牙吩咐:“继续叫人暗中跟着他, 若寻到机会就下手。” 亲随拱手称是,当夜便照他的吩咐去沈府外面埋伏着, 从第二日沈应出门开始, 无论沈应去哪都跟着。刚开始他们还以为沈应的日常行程必定就是到御前献媚,谁知沈应从普陀寺回来以后,便再没踏入过普陀寺的大门。 倒是一心一意地做起了他的临时知府,开始处理起城中的大小事务来。 沈应走进官衙大门,红罗跟在他身边说着昨夜他在守备府中刺探得的情报。 “陈宁手下一个姓贺的副将,说是感染了风寒在卧床休养。但我偷偷潜入他住的院子看过, 不像是风寒倒像是……受伤。”红罗压低声音,“我本想去查查他的药渣,只是在厨房和药房都翻了几遍也没找到,看来陈宁那边也怕被我们查到, 熬完药就让人把药渣处理了。” 沈应闻言若有所思,红罗建议他直接带点人闯到贺飞捷的院子里,掀开这胆大包天还害红罗挨了沈应一闷棍的可恶刺客的被子,扒下他的衣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口,直接抓他一个人赃俱获。 沈应无语:“……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一个爱掀人被子扒人衣服的恶霸?” “我只是提一个建议。”红罗摊手。 沈应白他一眼:“现在敌强我弱,我在陈宁面前只怕连呼吸都要小心些,生怕那口气喘快了惹他不悦,被他一刀咔嚓了。你让我现在带人去揭穿他找人杀我的事,不是明摆着把我往刀口上送吗?洪兄我跟你可没仇……你不会还在记恨昨日我给你的那一棍?” “嘿呀,沈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小人怎么敢记恨你。” 红罗笑起来,用哥俩好的姿势搂住沈应的肩膀,哐哐往沈应肩上捶了两拳。 沈应被锤得咳嗽起来,红罗还在笑嘻嘻:“小的只是想帮你排忧解难,好让你记得小人的好,以后好在陛下面前多举荐举荐小人。” 沈应胸口扯得痛,推开他拍着胸口咳嗽了一阵,胸口的疼痛又忽然消失了,连带刚才的痛都像是沈应的幻觉,若不是沈应确认自己现下清醒,恐怕都要以为自己发疯了。 不过想起昨夜做的那些意义不明的梦,还有最近总是闪现在他眼前的那些根本不曾发生过的记忆。 沈应也不好说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被霍祁逼到发疯了。 他抬头迎上红罗担忧的视线,装作无事地向暗卫笑了笑:“好啊,我举荐你当暗卫首领,让我们的皇帝陛下放小柳去找文瑞。” 他俏皮地回答着红罗的刚才的话,见红罗听到这话后骤然难看的脸色,沈应推了他一把。 “我是不懂这是不是你们暗卫的祖传规矩,在意也不好好说出口,总要化作嘴里伤人的利刃,就算再不是真心的,伤人的话总归是说出口了,最后难免伤人伤己。” 沈应叹息,也不知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但红罗带入了一下沈应话中的情感,忽然浑身膈应得一抖,心道这沈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红罗张嘴想要解释,沈应已经抬步迎上了大堂前恭候他们的官员,留下红罗在原地张口结舌,有苦难言。 知府石淙病了这么多日子,知府衙门终于迎来了新的主心骨,可是这个看上去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真能主事吗?知府衙门内任职的大小官吏看着沈应嫩得跟新生嫩芽似的脸,都在暗中向对方摇头。 沈应只当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坐到石淙用来办公的座椅上,抬头向众人微微一笑。 “府中现在能办事的人手有多少?都喊来给我看看。” 消息如飞鸽一般飞向全城,陈宁接到消息无奈一笑。 “这位小沈大人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他将手中他吩咐将士们收集起来的金陵百姓伤亡情况和房屋损失的册籍往桌上的木盘中一扔,“他以为这城中事务和他的锦绣文章一样好写?” 就陈宁这样处理军务多年的老手,遇到这城里的大小事务有时也会抓耳挠腮。 陈宁嘲笑着沈应,却还是让人把这些册籍都给沈应送去。 如今皇帝把这些事都交给沈应处理了,他也不能不给皇帝这个面子。左右沈应真的弄出什么乱子,他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皇帝进言撤了沈应的职,若是皇帝不应…… 那这沈应就真的不得不除了。 ——即便拼上他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而城中接到消息的其他达官显贵,则只关心皇帝还在抬举沈应,那就证明沈应在皇帝心里还有些位置,那日后该对他恭敬些。 只是小皇帝未免太胡闹,这城中如今还有个手握兵权的陈宁,皇帝不找个老成持重的老臣压住陈宁,就光想着哄情人开心,再这样下去大衍迟早…… 显贵们捂住嘴巴左右看看,唉不敢说不敢说。 总而言之,如今城中众人都在等着看沈应的笑话。 沈应也知道,不过他向来懒得理会这些事,别人的嘲笑、质疑、谩骂和嫉妒又不会让他少二两肉,做好自己的事才是关键。他有心做好金陵的战后重建工作,陈宁送来的册籍正好帮上大忙。 叛军入城时,府中衙役跑了大半,现在叛乱虽已平息,但府中却也没多少人手可用。 真让沈应自己派人去清点金陵城战后的情况,事情恐怕有些难办。 是以虽然沈应知道,陈宁多半就是那日普陀寺外刺杀自己的幕后主使,不过冲着这本册籍,沈应也得对陈宁谢上一谢。 沈应边检阅这些册籍,边找人把这些册籍抄录了多本分发给手下人,一是为了确认册中是否有漏记的百姓,二是为了方便他们安置伤员。他征用城南金陵城商会的会馆和周家的义学,充作济民堂分别用来安置因这次叛乱受害的老弱妇孺,又鼓励商户为济民堂捐款捐粮,用作救灾。 商户们无有不应的。 沈应还没叫人上门,他们已经先打听到消息,把钱粮送到沈应跟前。 倒不是为了讨好沈应,是他们也在叛军那本簿子上落过名字,如今朝廷打回来,他们心虚得很,正想着各种法子要向朝廷表忠心。 沈应跟他们,正好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陈宁在府中听到都只能笑沈应运气好,不过见到沈应真为金陵百姓忙上忙下,他倒对沈应有些改观,再想起沈应跟皇帝这段情,心道甚至都有些埋怨起皇帝来。 这好端端的一个男儿,怎么就被皇帝给祸…… 唉,陈宁叹息一声,不愿再细思下去。 而在普陀寺中养了足足一个月伤的霍祁,终于在把钱大夫和其余一众人等吓死前清醒过来。他在听到城中的各路消息时只是苦着脸说了句:“沈应能应付得过来。” 哦对了,还有—— “这药能不喝吗?” 对,他苦着脸主要是因为武柳正在给他喂的药太苦了——还有为什么是武柳在给他喂药? “没其他人能伺候我了吗?怎么是你来?” 霍祁推开武柳的手,便要下床。 这药未免太苦,霍祁简直怀疑钱大夫是在挟私报复,想要借这药报复霍祁让他提心吊胆每天都摸着脑袋担心会不会成没头鬼的那段时光。 武柳跟在他后面,给他披上外衣:“回陛下的话,我们带来的人伤的伤死的死,没剩下多少人了。只剩下小人几个粗手粗脚的,陛下若是不想要小人伺候,小人立马叫别人来,但陛下若想要温香软玉,小人怕只能去找沈大人了。” 他意有所指,说的是霍祁醒后与沈应陷入的奇怪状态。 霍祁醒了的消息,武柳早早就叫人去通知沈应了,但只得来沈应淡淡一个知道了,并叫武柳小心照顾陛下的嘱咐。 听听多生疏,居然喊的是陛下。 武柳听了都瘆得慌。 转头把消息传递给霍祁,霍祁也是老大不在乎地说了句:‘他有心了。’ 老天乖乖,从这两个冤家的十六岁到现在,他们见识过这两人的爱恨纠缠,恩怨缠绵,到如今走到相敬如宾,这两人不会最后真的要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吧? ——哦对了这句话是红罗说的,整个暗卫也只有他会这么大惊小怪。 对于沈应和霍祁会不会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武柳也不知。 但他不愿见到这种场面,所以故意在霍祁提起沈应。 霍祁听到武柳的话脚步顿了顿,片刻后又恢复平静,他走到门边听着蹲在树枝上的鸟雀鸣叫,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向武柳说道。 “金陵人杰地灵,生出来的小沈大人也是钟灵毓秀,集世间灵气于一身,只是我无福消受了。” 他想通了,他想要的是他的沈应。 这小沈大人既然想要有一番作为,他该放手才是。 第 80 章 惊变 但真的让霍祁跟沈应说他要放手, 他又有些不甘心。 这份不甘心不只是来源于他前世对沈应的痴缠,也是……想到沈应(不管是哪一个沈应)从此以后会归属于另一个人的抓心挠肝。 只要想到这张脸、这个人以后被别人拥进怀里,或者拥别人入怀, 霍祁心里就不舒服。要他放手?倒也可以, 但他一个当皇帝都决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了。不是那个人,即便是少些经历的同一个人他都不要, 那能不能公平一些, 让沈应以后也别跟别人处了。 ——当然,霍祁深知这样对沈应不公平。 即便沈应跟皇帝有个一段, 也不该被套上贞节牌坊。何况乎,沈应这个人兴头起来, 你让他顶着满城风声跟皇太子谈情说爱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做过。 先帝难道没有震怒?他还不是照旧我行我素, 该跟霍祁调情就调情, 该到定情的时候也半点不含糊直接上匕首割头发。 敢爱敢恨到了一种霍祁稍微慢他半步, 都会被笑话怂包的地步。 就这样一个人,就算霍祁真的给他上了贞节牌坊, 他也不会管有些事能不能做。 真遇上第二个让他动心的, 你让他领着人到霍祁跟前让霍祁赐婚,他照样敢做。 ——当然不是说沈应真的有这么蠢,霍祁只是想说明他想要跟沈应达成的理想和平状态,在他们的真实生活中暂时是不可能存在的。 所以他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着点沈应,把跟沈应谈话这件事避开。 这就是霍祁病好了也不招沈应来见的原因, 一点不好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他当然也不可能跟别人说。 上位者嘛,总是要看起来让人难以捉摸的。 所以在武柳等人的眼里,就是霍祁醒来以后就阴晴不定, 也不知道心里是有了什么心思,反正只要在他面前提起沈应,他的脸色便难看上几分。 暗卫都拿不准他的心思,红罗暗地里跟武柳说‘陛下别是怀疑淮水上遇的刺客跟沈大人有关,所以开始怀疑起沈大人来’。武柳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怎么就拐到了这道弯上,本也没多在意,因为这话一来无稽,二来……真的很无稽。 但后来沈应在城中救灾救民忙得如火如荼,名声渐渐传入普陀寺中,听说连陈宁都对沈应另眼相看起来。 这样的官员,就算霍祁跟沈应无旧,也实在该召来嘉奖一番,以慰金陵百姓受叛军作乱之苦。 更何况……霍祁跟沈应还有旧情! 但武柳瞧着霍祁苏醒接近半个月,连身上的伤口都愈合了大半还没对沈应什么动静,一点也不符合他从前两天不见沈应就要跳起来咬人的个性,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红罗跟他说的那句话。 武柳当即眼皮一跳,心道难道陛下不会如此胡涂……吧? 但也不好说,毕竟霍祁登基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在武柳眼里也没干过几件清醒的事,大多数都是随性而来,由他怎么开心就怎么来。 武柳侍奉先帝多年没见过这种做派的皇帝,有时看着觉得有趣,有时看着也觉得心惊。 在他看来霍祁虽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比先帝看上去像个活人多了,却也比先帝要更为狠心。 先帝虽然为人冷些脾气暴些,但对于那些真该狠心的,如太后国舅沈应,又如……永安王,这些该除之以绝后患的,他嘴上骂得狠面上显得凶,弄得一个二个都与他离心,但真到该狠心的时候,却又一个也狠不下心肠。 若真的跟霍祁比起来,武柳会评价先帝并不适合当个皇帝。 当然这种对主上大不敬的说法,即便武柳不畏生死,他也不会与旁人说。忠心还是他心头的头一桩事。只是他看人向来客观,即便他痴恋文瑞到如此地步,都不得不评价一句姓文的这人优柔寡断又感情用事,做事瞻前顾后半点不像个磊落男儿…… 武柳咳嗽两声,拉回自己被文瑞带到半边山上的思绪。 正在倚在床边看佛经的霍祁听到咳嗽声,向武柳投去一瞥。 武柳立即躬身向霍祁告罪。 “不必说这些,你伤势未愈还要继续当差,是为难你了。”霍祁拿着佛经走到门前,看着院外来往的兵丁笑道,“朕知道你们怕朕没当成永安王板上的肉,却成了别人瓮中的鳖,所以才日日不宁,不过若陈宁与朕的那位皇叔有牵连,那朕昏迷时正是下手的好时机,那时他没出手,反而朕能活到今日足以说明他的忠心。” 武柳想起那日普陀寺外冲着沈应而来的刺客,倒不好说陈宁有没有出过手。 红罗已经查明那人就是陈宁的副将贺飞捷,那人虽是冲着沈应来的,当时皇帝还在普陀寺中养伤,陈宁就敢在寺外动手杀人,可见他是个目无君上的。 霍祁说他忠心?武柳不认可。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有些事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霍祁回头见他面色有异:“你还有别的想法?” 主上发问,武柳自然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奉告。霍祁闻言一笑,背后立在门边手中佛经在另一只手掌中敲来敲去,望着远山军营方向玩笑道:“忠心是忠心,但想来是皇位忠心,对我却不尽然,若我不是皇帝,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与这位陈将军共事,想必他还要对上弹劾我呢。” 这话说的是前世的真事,不过当时陈宁针对的不是霍祁,是沈应。 前世也不知是不是运道不好,霍祁登基以后就连逢灾年,各地匪患四起朝廷需派人除乱。又因前世沈应守孝归来后便被迷了心窍,不愿再跟霍祁玩这场过家家游戏,两人心中存了芥蒂,沈应也不愿每天在朝上跟霍祁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干脆就自请前往平乱。 朝中文武都盼着他死在战场上,自然无有不应的,在众人的推崇下,霍祁骑虎难下只能应允,但又不能真派一个文弱书生去送死——一是因为他舍不得沈应,二是因为……要是真打输了,助长敌军气焰,真让那群贼匪做大了,危及朝廷怎么办?他家老祖宗可就是做土匪发家的。 朝堂文武就只知道看热闹不嫌事大,霍祁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是以他虽然应允了沈应前往平乱,但也在各地将领中东挑西选,最后挑中了陈宁,一是迎击的是江南水匪,二则是因为陈宁为人看上去还是颇为正派。 谁知正派过了头,陈宁对沈应这位在皇帝跟前狐媚讨好的男宠实在看不上眼,接到皇帝调令前往江南与沈应会合的路上,就连给霍祁上了几道奏疏,大意都是请皇帝让沈应回去,免得战场刀剑无眼,伤了探花郎的细皮嫩肉。 他倒是说得轻松。 霍祁要是能把沈应弄回去,他能放沈应去战场乱跑吗? 想起沈应在战场遭遇风霜,霍祁却只能被困在千里之外的京师,被拴在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无奈地等待着他的消息,霍祁何尝不心急。 他也想向群臣大发雷霆,让他们去把沈应给他捉回来。 也想亲赴战场,与沈应并肩作战。 但最后他只能冷下面孔,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硬心肠,下旨命沈陈二人加快脚程,不得延误军机。所以他有时会沉迷于权力的漩涡,享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带来的炫目色彩,但有时又会觉得这个皇帝当得真受鸟气,还不如只飞鸟自由。 而陈宁跟沈应正式见面以后,那弹劾的奏疏更是像雪花飞到霍祁的桌上。 不是霍祁偏袒沈应,但有时霍祁看到陈宁的奏疏都忍不住想给陈宁回封信,问他一句沈应在城中坐轿这件事到底怎么惹到你了,他一个官员不坐轿出行难道走路吗?至于让你特地上一封奏疏,参他一个奢靡过度吗? 当然不至于,其实陈宁对沈应真看不过眼的就一件事——媚上。 媚上就算了,还骗得皇帝为了让他刷军功,把他送到战场上逼陈宁为他保驾护航。军机大事也当儿戏,这不是胡闹吗?陈宁能看得上沈应才有鬼了。 不过后来,与沈应共事后,陈宁渐渐发觉这小探花并非他想象中那样只知献媚讨好、毫无用处的人,给霍祁来的日常慰问……不对是弹劾奏疏中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从以前那副直言不讳的刀剑不长眼,赶紧把你的男宠给召回去,不然说不定我们这边兄弟的刀剑就捅到他身上去了,到最后明里暗里地暗示沈应是个好人,皇帝陛下您就别祸害他了行不行。 霍祁原本看他的奏疏还当个乐,到后来越看越气,每回陈宁一来信只要确认过里面没写大事,霍祁看都不带看一眼直接就往火盆里扔。 大夏天的也架火盆,就为了亲眼看到那些气人的白纸黑字被火舌舔舐尽的样子。 近身伺候他的宫人苦不堪言,只能一到陈将军的奏疏将至的日子就立马换上轻薄的衣衫——好歹不至于在御前中暑了不成。 说真话,看着那些黑白颠倒的信笺,霍祁有时候真想把这位素未谋面的陈将军召到京城来,唤他到御前来看看,看看他和沈应到底是谁在祸害谁。 真说起来,霍祁还记得是自己被骗了。 年少无知时,沈应同他说一生一世,他信了,可沈应的一生一世却那样短,只有东宫中的短短两年,甚至没到第三个春秋,一切就已经结束。徒留霍祁在原地等着守着,一个假的一生一世。 沈应在外面倒是逍遥快活,连陈宁这种老古董也收复了。 也不知道他跟陈宁说了什么,让陈宁居然敢在奏疏里暗暗地为他叫屈。 他有什么委屈? 苦的那个人是霍祁,被祸害的那个也是霍祁好不好。 不过不管霍祁当时怎么不平,对于这些已经过去的事,霍祁也只是报以淡淡一笑的态度,叫武柳不必着急,等陈宁看到沈应的好了,或许他就不会再针对沈应,再极端点说不定这位陈将军还会跟沈应穿上同一条裤子,转头来怪霍祁逼迫忠良之后。 霍祁表面云淡风轻,但说到两人穿同一条裤子时,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手中书卷。 武柳看一本佛经被他捏皱巴巴,心道气性这般大,看来这几日看的佛经都没什么作用,他们也不必再担心这位陛下会突发奇想,闹着要在这寺中剃度出家这种事。 不过气大伤身,武柳正待劝解霍祁几句,外头忽然来人禀报国舅正带着人快马加鞭地往金陵城赶来。 武柳心头一跳,抬头看向霍祁,却见他的陛下正露出些许玩味的表情。 霍祁:“从京城到金陵快马加鞭怎么也要十来日,舅舅来得这般快,看来朕受伤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他就已经往金陵赶了。” 霍祁怪异地笑了几声,叫人去把他表兄何缙拿了下到大狱去,没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探望。 好了,这下武柳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他们如今被困在金陵,手中既无可用的人手身边也无信任的亲信,这好不容易来了个熟人,霍祁不思考着怎么拉拢他还要上赶着把人家关进大狱得罪他。 武柳真的弄不懂他的陛下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或许沈应在这里他会懂一些,但武柳深觉自己皇帝登基后,沈应在霍祁面前的大部分时间,实际上都是在忍耐着不把那句疯子从嘴里掏出来扔到霍祁脸上。 ——当然他也没有一直忍耐着。 武柳只是想说明……他的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有时候做决定就像在发疯? 如果他不知道,武柳马上去把沈应找来,让他知道知道。 “陛下……”这话武柳本不该说,但此刻也没其他人可以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了,只能换武柳来说,“国舅马上就要到金陵了,这时候把何缙下狱,只怕会让人以为陛下是在故意打国舅的脸。虽然那小少爷在叛军面前意图出卖陛下,其罪当诛。但陛下既不想让旁人知晓叛军占金陵时,陛下圣体就在城内,恐怕处置他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虽然在武柳看来,霍祁是皇帝,想要杀谁就可以杀谁。 但这一切都该是保障霍祁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去做的。 “嘘——” 霍祁向武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必再多说,他心中自有思量。他这表兄霍祁其实早就看不惯了,只是一来现在何缙在他眼里就是小孩,跟个小孩计较也没什么意思,他只准备把何缙拿来当做拿捏他舅舅何荣的手段,之前何荣远在京师,他早早把何缙抓了没法瞧见何荣的脸色,也实在无趣。 再加上他外祖何国公在叛军占城的时候,确实受了些灾。 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为朝廷效忠了一世也怪不容易的,为了何国公的身体着想,霍祁最终也没抓了何缙。 但如今听说何国公顿顿吃两碗米,身体比受伤卧床的霍祁还要康健两分,他倒也可以不必顾及老人家的身体,放心地用何缙来试探试探他这位舅舅的忠心。 霍祁有一个疑惑,从前世国舅丧生时便有,一直不能解。 因为国舅已经死了,他不能告诉霍祁答案。无论霍祁如何追查,还活着的人只会百般推脱将罪责扔到已死之人的身上,于是霍祁面对两个选择,信,或者不信。 霍祁不想要选择,他只想要真相。 可惜就算现在国舅活着,他也不会告诉霍祁他想要知道的那件事的真相,除非真的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所以……霍祁想要给国舅和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们甥舅可以开诚布公交谈的机会。 他真的很想问问国舅——先帝的死,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 进城前,便有人从城中骑马匆匆而来告知何荣,何缙被霍祁派人抓了的消息。 何荣虽不解霍祁为何突然发难,但对于何缙的罪责他心中早有计较。他心知这些事不是能像以往那般轻易解决的事,盗玉玺,与金陵守备勾结压迫难民,还要主动向叛军投降,桩桩件件被人奉到何荣跟前时,何荣真是给气笑了。 想他聪明一世,怎么会生了这么个胡涂儿子。一生只知攀比享乐。你比就比,何荣攒下那么大的家底,不就是为了供他玩乐的? 可这蠢货偏偏谁也不比,生平只爱跟霍祁比。 凡是霍祁有的,他必要有。凡是霍祁没有的,他更要争得了,在霍祁面前炫耀。 霍祁是谁?那是太子,那是东宫,那是未来的皇帝,那是他们全家的保命符和富贵锁,何荣恨不得做个金神案好把霍祁供起来,可他的蠢货儿子偏偏日日上赶着去得罪霍祁。 何荣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那蠢货仗着霍祁那个死鬼老爹宠着他,在京城可谓是无法无天,连首辅朱泰来都几番不放在眼里,最后何荣担心他实在狅得没边了,在京中惹出大事,所以在一回何缙得罪霍祁后,借题发挥把人打了一通送回金陵。 结果惹得何缙心里暗恨上他,何荣多次来信问他是否安好,得到的都是何缙把信笺撕毁的消息。 何荣都无奈,只当前世欠了龟儿子的。 他早在出京时心中也早下了决断,这次回金陵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何缙。 是以,何荣一进城,既没去拜见皇帝霍祁,也没回何府见老父何国公,更没去狱中探望被收监的儿子,反而去了海卫府水军临时驻扎的军营中找陈宁。 霍祁听到消息,点头微微一笑。 如今金陵城中陈宁大权在握,若要救人自然找陈宁最为便宜。是他,他也找陈宁。若能说服陈宁拿刀做掉普陀寺中碍事的皇帝,转头回去打个复立正统的大旗拥立李傲,何愁大业不成?到时候别说救个小小的何缙,说不定首辅都能当得。 当然霍祁知道何荣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他甚至不会把事情往那个地步去推动。 若没有自己称王称霸的那个野心,那当皇帝的肯定是自家人要更好。霍祁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何荣会跟李傲沆瀣一气,他甚至毫不怀疑,若当日李傲在选择刺杀霍祁同时也在京中要求复立的话,第一个跳起来扇李傲耳光的绝对就是何荣。 霍祁对何荣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绝对相信何荣对自己的忠心,但另一方面,他知道何荣绝非好人。 这位国舅爷干过的坏事,用罄竹难书这个词来形容都可以说太轻了。 随便想想就知道,他贪啊,既然贪赃后面肯定就跟着枉法,无论是他枉法还是给他送钱的人枉法,祸害的终究还是无辜百姓。 霍祁知道自己即便杀何荣一万次他也绝不无辜。 霍祁犹豫过,愧疚过,也痛下决心过。但真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霍祁还是希望何荣能给他一个理由,一个霍祁不是非得杀他不可的理由。 毕竟他始终都是霍祁的亲舅舅。 霍祁叹息一声,又陷入对前世的沉思中。何荣对霍祁的百般柔肠千般愁绪却是半点不知,要是他知道肯定立马能给霍祁找足一百个霍祁不该杀他的理由,突出一个有应必求,但可惜他不知道。 霍祁又没跟他说,他哪里去知道这些? 这也突显出不沟通的害处。 所以有事就该及时沟通,就如红罗一般,他就不喜欢把事憋在心里不说。红罗说他心里有什么他就得说出来,不然憋在心里他难受。这也是他把国舅从京城远道而来,皇帝却送给他一份将他儿子关进大狱的大礼的事原原本本说给沈应听的原因。 沈应听了都不禁一阵无语,他放下手中公文,忍不住问起红罗。 “你到底怎么被选进暗卫的?” 这般管不住嘴巴,还能做暗卫?沈应看他这大嘴巴,就是沈应跟前当个书僮小厮,沈应都得嫌弃他。 红罗撑着手肘仰坐在窗边的官帽椅上,得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我家祖上三代都是皇家当暗卫的。” 原来是关系户,怪不得。只是没想到这暗卫一职也能搞世袭制,不过想想先帝那极易心软的性情,沈应也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了。他估摸着先帝是看着红罗可怜,所以才把他塞进暗卫里充数。 沈应觉得他必须好好跟霍祁说一说,必须严厉打击这种走后门的习气,皇帝的身边的事也这么凑数…… 好吧,他现在不怎么想跟霍祁说话,就先这样凑合着吧。 “你在想什么?”红罗仰着头靠在扶手上倒着看向沈应。沈应看着暗卫乱七八糟的坐姿,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刚才其实在琢磨让霍祁把他这种关系户从暗卫中除名的事。 “没什么,”沈应抿了抿嘴唇,头部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好像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沈应几乎已经习惯它,“我只是在想,国舅爷会在这伤痕累累的金陵城唱一出什么样的大戏。” 沈应发出一声叹息,还颠倒着躺在扶手上盯着沈应的红罗愣住。 他看着沈应陷入迷茫中,他向来知道沈应是个爱玩爱笑爱凑热闹的,所以今日特意拿这件即将发生的热闹事来跟搏沈应一乐。可他眼前的沈应似乎已经开始对看热闹这类的事不感兴趣,他开始关心百姓胜于一件能让他会心一笑的趣事。 他长大了,也变得无趣起来。 红罗皱了皱鼻子,终于理解霍祁这些日子为什么对沈应这般的冷淡。 谁不爱鲜活有趣的人儿,谁又会爱一个一天到头知道跟你吵架争论民生艰难的老学究?红罗只要想想都怕得发抖。 红罗歪头盯着沈应,直把沈应盯得心里发毛,向他投来疑惑的视线,才惋惜地收回视线心里哀叹分明也是佳人一位,奈何要去学做木头。 无趣无趣,红罗登时觉得在这里待着都变得无聊起来,幸而没过多久便到换班的时候,红罗把看护沈应的任务交给来接替他的暗卫,大步走出知府衙门大门,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尚,早还没到回去跟武柳报道的时候。 想起回去又要看武柳那张木头脸,又想起也变得如武柳一样无聊的沈应,红罗心里也怕得很,硬生生收回已经踏上普陀寺方向的脚步,转向水军驻扎的军营方向而去。 还是让他瞧瞧热闹去吧,他可不愿意做个无聊的人。 红罗一路来到军营前,正巧远远撞见陈宁带着一拨人从营门内走出来,风风火火地往外面去了。红罗正奇怪着,心说不是说国舅特意跑来见陈宁的吗?虽说他们等到消息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前的事,但能让国舅进城连皇帝都不见第一时间就跑来见陈宁的事,怎么着也不该是短短一个时辰就可以聊完的。 这国舅怎么跟陈宁聊着聊着还把人从人家自己的地界上给聊走了? 这国舅未免也太霸道。 他不是来求陈宁救他儿子的吗?怎么求人还带赶人的? 红罗心头闪过种种疑惑,可惜都没人为他解答。见陈宁带着那么多人,红罗心中暗忖,陈将军要去的地方肯定热闹。 ——毕竟他们这么多人。就算再不热闹的地方,他们去了恐怕也得迫于无奈变得热闹起来。 红罗本就是奔着热闹来的,这下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直接提起脚程在暗中跟上了陈宁等人。 80-90 第 81 章 把柄 陈宁却原来是带着人回守备府衙。 红罗瞧见他脸色不好, 怕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正好这些日子霍祁也在叫他们暗中观察陈宁的动向,红罗便心安理得地当自己是在奉旨办事。 只见他轻飘飘地脚步一抬, 沿着守备府墙根处一个槐树上了树, 矮身顺着墙沿上了屋顶,一路跟着陈宁到正堂屋顶上, 取下一片瓦片半跪在屋顶上偷看屋中情形。 定睛一瞧, 底下坐着喝茶的那个,不是国舅何荣是谁。 红罗心头一动, 心道这前头传来的消息说是国舅去了军营见陈宁,转头怎么跑来守备府换成陈宁来见他?而且眼瞧着国舅这成竹在胸、云淡风轻的样子, 怎么看都不像来求人的, 莫非国舅这次来金陵是另有打算? 国舅临到军营门口, 忽然调转脚步往守备府衙去的消息当然也被人送到霍祁面前。 那边国舅在云淡风轻地喝一壶好茶, 这边霍祁也在喝茶。 不过喝的是没什么滋味的淡茶,钱大夫不许他喝浓茶。霍祁谨遵医嘱, 喝着杯里那点连茶滋味都没有的茶水, 跟武柳笑道:“上门求人,不如让人来求自己。看来我们国舅爷拿到了陈宁什么把柄,也不知陈将军会怎么应对?” 说到这里,霍祁还歪头帮陈宁想了一会儿应对之策,但最后又实在懒得继续想,干脆扔到一旁, 带着武柳走出禅房说要往狱中去探望探望他可怜的表兄。 武柳心道你这可怜的表兄分明就是被你关下大狱的,那道抓人的口谕还在新鲜热乎着在武柳耳边回荡着,现在你倒可怜起他了?你少折腾他点,比什么都强。 武柳虽心中有无数腹诽, 但既然主人有令,那他作为暗卫自然刀山火海都得跟随,是以也便提着刀挂着冰块脸带人跟着霍祁一齐前往狱中。 无独有偶,也不知是怎么的,凡是呈到霍祁跟前的消息,也都有人原模原样地往沈应跟前呈了一份。沈应估摸着大抵是霍祁什么时候下过的一道让暗卫如此做的旨意,事后忘了取消,于是沈应这里就成了暗卫某种程度上的第二个主人——不过也就仅限于接收消息这一块了。 沈应要是真想指挥他们,想来是指挥不动的。 听到国舅的消息,沈应原本是不打算管的。他本身已经卸了朝廷的职务,如今暂代了一个知府的位置,也只仅限于下任知府上任前,他只想利用这段时间把金陵城的重建和受叛乱波及的百姓处理好。 国舅跟霍祁无论要如何斗法,又要怎么把陈宁牵连进来,在他看来都是些恶人在互相耍心眼。这些与朝廷有关的勾心斗角,沈应是半点也不想沾染,能处理好眼前事对他来说才是紧要的。 只是想归这样想,真到该撒手不管的时候,沈应拿起案上公文看了几页,手下这张济民堂难民冬日过冬炭火采购的单子却是如何也批不下去。 沈应叹息一声,烦心地将文书往桌上一扔,唤来在其他房间办公的书吏骂道。 “既然已经批了济民堂的预算,为何吃穿用度的采买仍要上报?济民堂的主事是做什么吃的,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趁早给我换人别干,免得因为一个无能之人连累堂中百姓受难。” 他年纪虽小身上却已经养足了上官的威严。 几个书吏被他骂得畏缩着脑袋,只觉得在他面前比在原本的知府石淙面前还要更加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几人弯着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里都叫苦不迭,暗暗骂起那济民堂的主事来。 他们哪里不懂那主事的心思,前些日沈应筹得善款,批下了济民堂赈灾的预算,他们也知钱到手了那济民堂主事不捞几笔是不可能的,他做得在他们看来也不过分。不过是同样的东西买的都是质量差些的价格低些的,再回来报个质量好的市场价,账本做出来漂亮极了。 穷苦百姓又哪里会在意东西好不好? 他们往常也是这样办,只是没想到这回遇到沈应是个认真的,那日不知怎么就兴起去查了查济民堂的账本和采买的东西。 一查当然就查出问题了。 不过沈应也没声张,只让人把主事拿下打了二十大板关进大狱,转眼重新换个主事,沈应又提点了两句让他不要再重蹈前头那位覆辙。他这种少爷出身的,哪知道这种一点油水根本没人愿意沾,那主事在济民堂不能捞钱干得好没意思,干脆就把所有事都写进文书中请沈应自批,自己当个甩手掌柜。 实际还是欺负沈应年纪小不懂庶务,想着这小探花新官上任,定分不清哪些是该他做的,哪些是不该他做的。 那蠢货也不想想,沈应若真的不通庶务,济民堂那些物资怎么会才进堂中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被沈应查出了问题?真是个蠢出到没边的,可怜他们受他连累,好好在房中办着差还要被叫来沈应跟前挨这一通的骂。 他们几个都在心里记恨上那济民堂的主事。幸而沈应只是叫他们来,让他们约束手下,对发落他们以及责骂他们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责过两句便将此事揭过了,只叫他们把案上文书都拿回去,确认过那些是该奉上再来奉上。 书吏们忙不迭去做了。 他们抱着文书远去,沈应看着空荡荡的书案,又看向一声不吭站在旁边跟个柱子一样的暗卫,心道人家说龙生九子各有所不同,霍祁这些个暗卫看上去也当得起这个评价。 红罗虽有趣却烦人,武柳虽善良却嘴毒,文瑞虽英勇却优柔寡断。 还有这些个能当柱子用的人物。 霍祁在宫中就算只同他们玩,也该不寂寞。 这样想着,沈应叹息一声搁下手中毛笔,向柱子暗卫说道:“走吧小鱼,跟我往狱中走一趟。” 暗卫青鱼拱手应了一声。 沈应自书案后走,刚刚走到门口忽而头部的疼痛变得尖锐起来,似有一把锥子……不是一万把锥子在同时扎着沈应的脑袋,沈应猝不及防踉跄几步,手掌及时扶住门框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青鱼在旁虚扶着沈应,见他站稳后便放开手,低声问道:“沈大人?” 沈应向他微微抬手示意自己无碍,只是脑中闪过的真真假假的幻影迷住了他的眼睛,沈应用汗湿的手捂住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他看到的东西太疯狂,除了他是个疯子以外,沈应找不到别的解释。 “沈大人可还要去狱中?”青鱼发问。 沈应听出他语气里有点不确定的关心,心里叹了一句若连青鱼都开始担心,那他是真的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他头部的痛楚他亦找其他大夫看过,但得到的总是那几个笼统的答复。 说什么他思虑过重又加淋雨脑中入了凉气才会头痛,都是劝他放宽心别再想过多的事,时间长了这病自然就好了——说了跟没说一样——这群大夫给开的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药汤,沈应喝过两次没什么作用,也便扔到一旁了。 倒是有几位大夫与唐陵诊断一样,说想要为他施针的散去脑中瘀血的,但在听到他的身份也犹豫起来。 毕竟沈应是皇帝宠臣,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愿意担这个干系。 结果就是,沈应找来找去还是只能找唐陵来救自己,但唐陵被乱军带走,如今生死不知。沈应早就派人去找过,但官府都找不到的人,周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沈应双手掩面,只期望这位苦命的大夫此时还活着,没被乱军无辜杀害,至于其他的倒也不想了。 他缓了缓站起身来向青鱼说道:“去,怎么不去。” 一场大戏正演到关键时刻,他不去岂不是错过了。 …… 陈宁来时,何荣已经等了一阵。 见陈宁进来,他也没起身等陈宁先向他见过了礼,脸上才挂着客气的笑起身相迎,扶着陈宁的手臂笑道:“何某在京中久闻陈将军威名,简直如雷贯耳,却一直无缘得见将军真容,今日有幸了却夙愿,也算不枉此生。” 一通酸话扔出来,搅得屋顶上偷听的红罗胃里直泛酸水。 陈宁也被他这大概也没多少真心的‘真心话’整得一愣,官场往来说些场面话是常有的事,陈宁虽是军旅中人,但身在官场也逃脱不了一些官场的习气,只是这么给足对方面子的场面话他还是少有听见。 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皇帝的亲舅舅,先帝放掌心上宠的小舅子。 这分量又更加显得不一样起来。 陈宁愣了半晌,想回敬何荣几句,但把何荣的事迹在脑海中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可以吹捧的,他总不能夸对方有个好姐姐找了个好姐夫,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位极人臣。 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所以最后陈宁只能尴尬地向何荣拱手回道:“何大人过奖过奖。” “哪里过奖,这都是何某的真心话。来,陈大人站着干什么?来我们一起坐下好好聊聊,何某对陈将军可谓倾慕已久,还望将军不要嫌弃何某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 说着便拉着陈宁的手腕,带他往刚才何荣坐的旁边那把椅子上,按着陈宁的肩膀让他坐下。 红罗在屋顶上瞧了都纳闷,这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何荣盛情难却,陈宁也不好推辞,只能嘴上回敬些:“何大人实在言重了。” 言语间倒真的把他嫌弃何荣这个事实给认下了。红罗听到都差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幸而他及时想起自己是在偷听止住了笑声,继续从瓦片一角望去,却见何荣面不改色地拉着陈宁说:“陈将军不嫌弃便好。何某带来了好茶……” 他唤人端来一盏香茶,亲自奉到陈宁面前,笑道:“还请将军一品。” 陈宁看着奉到眼前的香茶,又看了看屈尊至此的国舅。沉默了好半晌,才抬手接过何荣手中的茶,却并未喝,只是拿在手中用拇指磨蹭着杯身。 他沉默着,国舅亦不再说话。 红罗在屋顶上只见两人对视,一言不发却暗潮汹涌,心道他好不容易抽空来看个热闹,他们这不声不响地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极了那块硬石头武柳。 红罗琢磨着,等他哪天去学个读心术,看他们还敢不敢在他面前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陈宁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侧身把茶杯放到旁边桌上,待重新坐直身体后直言向国舅说道:“陈某不是那种爱拐弯抹角的人,何大人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愚兄生了个蠢儿子,在这次叛军作乱时没帮上朝廷什么忙就算了,反而惹出不少乱子,这回恐怕难逃责罚。愚兄也知他有罪,只是愚兄年近四十只这一个儿子,实在舍不得他受罪,所以想请贤弟与我一起在陛下面前保他一保。” 说得简单,但其实何荣是想让陈宁把投敌外带着叛军占领金陵期间,揭发的何缙那些阴损事给一起一笔勾销了,在皇帝面前只当一切不存在,那何缙身上的罪过就只剩下偷盗玉玺一条罪。 但何荣又自信霍祁不会愿意旁人知道玉玺被盗。 何况如今玉玺下落不明,稍有不慎恐怕又会有人拿霍祁与他老爹不是正统这档子事出来说事,霍祁只要是个稍微聪明点的,便不会愿意事情走到那个地步。 到时候他对何缙气归气但没了发作的由头,再由着何荣这么一哄,这气也就咽下了。 其实何荣看来,姓霍的……他姐夫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继位,霍家血脉,绝对的正统。 但有个李傲在哪里,总归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当然不是卡在何荣的喉咙里,是卡在整个霍家、整个皇室的喉咙里。 所以何荣其实理解他姐夫对李傲的看不顺眼,也理解李傲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死心总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 但这些都与何荣无关,何荣从来都只想好好地过好自己的富贵日子,现在可能要再加一条把他的马哥蠢儿子救出来,再打断他一条腿,从此就把人拴在家里不让他出门,让他那个蠢儿子也能有命过好这富贵日子。 这就是何荣的心愿。 多简单?只需要陈宁点头承诺愿意帮这个忙就可以了。 其余的,他不想管也不愿管。 第 82 章 是你 可惜何荣的小小心愿, 陈宁很难成全。 废话,又不是他的儿子。一个酒色财气全沾的纨绔罢了,也值得他陈宁去费心思, 呸! 陈宁勾着嘴角去看何荣, 从眼角到嘴角都流露出不屑。 “何大人言重了,陈某人微言轻, 大人是陛下的亲舅舅, 若大人都没法保下令公子,陈某说话又能起什么作用。” 要是换何荣的废物儿子何缙在这里, 只怕早已经摔盆砸碗跳起来指着陈宁鼻子大骂:姓陈的,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姑妈是皇后, 我爹是尚书, 我爷爷是三朝元老, 你不过小小一个三品将军, 少在小爷面前装相。 虚张声势的人总是喜欢扯别人做大旗。 但何荣不是这样的人。 他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不管是当年先太子被敌军所擒, 他收到消息立即命人在京城散布战死的消息混淆视听, 给先帝的上位铲平了最硬的一块绊脚石。还是今岁先帝无端在宫中亡故,他立即带人入宫拥立霍祁为帝。 每一桩每一件,何荣不敢说是他精心安排的结果,但何荣敢说他绝对在事情发展到不利于自己前做足了准备。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自己,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的儿子。 “陈将军才是说笑了。”何荣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笑。他起身走到陈宁面前,俯身按在陈宁的肩膀上, 温声细语地说道:“这次将军收复金陵立下大功,将军手下的将士听闻有位姓贺的兄弟,更是异常勇猛,在大战中杀敌无数。何某想请将军卖陈某一个面子, 用你的战功帮陈某保下那不肖子,何某一世都会记得将军这个人情的。” 两人非亲非故,何荣却敢直接开口让陈宁用战功保人,真是不要脸极了。 陈宁真想冷笑着,回敬这位国舅爷一个白眼。 但何荣的手掌却在他的肩上摩挲着,不偏不倚按压的正是贺飞捷受伤的位置…… 陈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极其不愿地重复着:“大人言重了。” …… 霍祁坐在金陵大牢的台阶上,有趣地看着对面牢房里尽力昂着头颅想要维持高傲的何缙,等到人立到脖子都僵硬了,才慢吞吞地来了一句。 “朕不会留你的命。” 一句话把刚刚进牢房的何荣、陈宁加沈应三人都给吓了一跳。 何荣更是被他语气中的轻描淡写给撩拨的心脏直跳。他是有万全的准备,可是如今的小皇帝总让他拿不准,但有时何荣又能在他的身上看到从前那个心软外甥的影子,所以大部分时间何荣都只当霍祁是被沈应折磨疯了。 但何荣心里总是有个直觉。 那就是,霍祁如今的疯癫不是因为沈应——是他血脉里的属于霍家疯狂终于觉醒。 如今的霍祁已经不是从前他那个总是对人心软的外甥,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帝。 霍家的人总是有资格当皇帝的。 ……因为他们都有独属于帝王的冷血。 何荣握紧拳头向陈宁使了个眼色,陈宁无奈地斜向上方看向墙壁上的蜘蛛网,真想当自己没看到。 何缙也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平复下来。 “姑妈不会同意的。”何缙冷冷地睨着霍祁。 用他熟知的霍祁的弱点——太后的偏宠——来对付霍祁。同样是失去母爱的孩子,他太知道怎么对付另一个没有母爱的孩子。 可惜霍祁已经不是孩子。 “天高皇帝远……” 霍祁淡淡扫了来的三人几眼,目光在沈应身上停留得最久,但所谓的最久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在沈应看来霍祁不过是看了他一眼,便毫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 沈应心中一痛,但合上眼眸又觉得不该再痛。 他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有时候他也分不清梦中的和现实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而对于霍祁这样冷漠的态度,他早已在梦中面对过千万次,又何必再为他痛一次。 就只当都是假的,便也无关紧要了。 霍祁还在继续慢悠悠地说:“朕要杀你,太后纵有心要救你,也来不及派人来喊刀下留人。” “陛下……” 何荣上前边行拜见之礼边想插话,只是正在对峙的两兄弟没有一个想要理他。 “我又没犯法,你凭什么杀我?就凭你是皇帝,就可以胡乱杀人了吗?还有没有王法了?”何缙冷眼看着霍祁。 霍祁是不知道有没有王法,不过他这位表兄十分不要脸皮他是知道了。 “你勾结官员草菅人命,贿赂内监偷盗玉玺,金陵城陷落时甚至差点想要向叛军出卖朕的真实身份,将朕置于险境,桩桩件件哪样不该判你人头落地?” “哈哈哈——”何缙大笑起来,“我勾结了哪个官员草菅了哪条人命?你可有凭证?没有证据也不过信口胡言栽赃罢了。还说我将你置于险境?金陵城破时陛下竟不在京中在城中,究竟是谁将大衍皇帝置于险境?陛下可真会推脱。至于玉玺——” 何缙看着霍祁。 “我没偷过,不过……” 他笑着端详霍祁的表情:“陛下又真的敢认你丢了玉玺吗?” 瞧何缙那样子,怕不是霍祁真的敢认,他立马就敢说他真的偷而且现在已经送到李傲面前,就看李傲如何处置了。 端的是,只要能让霍祁不痛快,他丢一条命也无所谓的态度。 霍祁如今不过当他是一只蚂蚁,又岂会在意这只蚂蚁咬人的那点小小的痒意。 霍祁老实点头:“我确实弄丢了玉玺。” 何荣和陈宁的脸色登时都变得十分不好看。 霍祁叹息一声,好像还很委屈不解。 “被抓获的内监说是你指使的,而且东西已经送到你手上了。朕也不知缙表兄你为何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只是兹事体大,朕只能劝你老实点,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否则太后亲自来喊刀下留人也救不了你。” “你……你……”何缙气得嘴唇发抖。 两人从小斗到大,何缙如何看不懂霍祁在玩什么把戏。 “你诬陷我!” 正想扑过去抱着霍祁大腿痛哭流涕、求他放过自家那个不肖子的何荣听到这句话动作跟着停了停。若是何缙真的是冤枉的,那他就要细细思量事情到底为什么会被推到这般地步,就像是有人特意冲着何缙……不!是冲着他来的! 只是这念头才在何荣脑海里转了一圈,霍祁就似有所觉地向他望来一眼。 “我若要杀你,不必诬陷。”霍祁对何缙说道。 何荣转念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霍祁这些年从没真心跟何缙计较过。 若是真的计较起来,就不说霍祁现在是皇帝,只说他还是太子时,要想弄死何缙,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这不肖子总觉得自己有太后护着不可一世。 也不想想人家母子才是一条心的,真到紧要关头,谁会来管你这个外四路的亲戚。 这样一想,何荣又觉得自己还是得过去抱着霍祁的大腿跪下。 因为他始终觉得霍祁没理由针对他。 这事若真的是冲着他来的,那必定不是霍祁做的,如此那还是早点把这小外甥哄好,纵然没法哄回从前那个心软好骗的小男孩,但至少哄回个利益共同体应该是没问题的。 霍祁不能忘了,他们才是休戚与共的一脉。 “陛下他可是你的亲表兄、老臣的亲儿子,您可怜可怜老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以后继香灯,放他一条生路吧。” 何荣抱着霍祁号啕大哭,同时不断地向陈宁使着眼色。 陈宁……陈宁冷脸看着墙壁,觉得真丢人。跟这么一个不要脸皮的人扯上关系,真够丢人的。所以说人真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就千万不要被人抓到把柄,不然就容易跟陈宁现在一样丢人。 何荣边哭边瞟着陈宁。 陈宁简直没眼看,上前一撩袍子也跪在霍祁面前,谦卑地侧首抱拳。 “陛下——” 还不等陈宁说些什么,霍祁先开了口。 “既然舅舅如此求情,朕也不好不允。”霍祁慢吞吞地说道。 一句话把大家都给打懵了。他一言不发地叫人把何缙抓了,刚才还那么硬气不讲情面的样子,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又换来副面孔,谁也说不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总不能就是为了耍他们好玩吧? 在场诸人都在心里嘀咕,这小皇帝心里在卖什么药。 只有沈应看着霍祁,眸色越来越沉。 沈应好像看到一个影子印在霍祁身上,那个影子于他是那么的熟悉,好像两人已经相伴了许多年,沈应甚至只需要一抬手就可以描摹出他的呼吸。 沈应眼眸微动,心情越发起伏。 五脏之内血气涌动,连带着喉头也涌起一阵阵血腥味。 沈应硬撑着扶住墙壁。幸而红罗一直跟着何荣两人来了牢房,此时躲在后面见他步伐不稳,立即现身扶住了沈应。沈应回头看到是他,默默向他点头轻声道了句谢。 红罗宁愿被他嘲讽两句,也不想见他这酸腐样,龇牙咧嘴地向他做了个鬼脸。 可惜沈应已经没空搭理他,他的目光此时都落在前面那位九五至尊之上。 好像……好像……许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一样。 霍祁自然察觉到了这道如火一般的视线,甚至可以说自沈应出现以后,他虽然看似没往沈应那边瞟过几眼,实际上注意力就没离开过沈应。 所以他也看见了沈应苍白的脸色和越来越弱的身体。 原本还想好好跟何荣玩玩的心思霎时也没了一半,毕竟有个看着立马就要去见阎王的人在跟前晃荡着,谁也没法好好玩。霍祁心里骂了句真是不知所谓,对着号啕大哭的何荣自然也没了耐心。 何荣既然想救他的儿子,那霍祁就给他一个机会。 “前朝有赎罪银的说法,说是有罪的人若不想受罚,便可以用银子来赎。我朝虽然没这个制度,但为了舅舅和表哥,朕也可以开这个先河。”霍祁扶着何荣的肩膀,让他抬头看着自己,“只是不知舅舅舍得出多少。” 何荣怔怔看着霍祁,不敢相信他弄这么大一出就是为了向自己要钱。 犯得着吗?钱这东西,何荣要多少有多少,什么时候吝啬过。 “陛下想要多少?”何荣自信满满。 霍祁笑了一声,放开何荣走到牢门处停下,笑意满满地看了沈应一眼,同时向红罗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人带回去,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全部。” 何荣骤然哑言。 霍祁勾着嘴角无奈地摇着头向外走去,忽然沈应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劲拉住了他向前的步伐。 霍祁疑惑地回头向他望来:“你怎么……” “是你。” 沈应定定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看着沈应那双熟悉的眼睛,霍祁愣在原地,脑海中似有无数个念头闪过,在他脑海中溜溜转了一圈,最后只剩下那一个—— “叫……叫大夫——” 霍祁惊恐地扑上前去抱住已经站不稳的沈应。他需要一个大夫!他现在就需要一个大夫! 霍祁需要一个大夫,来看看生病的沈应,还有……他自己这颗可能已经在稳定发疯的脑袋。 第 83 章 唐陵何在? 摇晃的灯光映照在病榻上病人苍白的脸上。 坐在床边的霍祁死死盯着他, 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那一瞬间,究竟是他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因为在那一瞬间,在沈应明明白白叫住‘是你’的那个瞬间, 霍祁敢发誓, 他确确切切地在沈应脸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那个总是与他作对的硬石头,那个让他又爱又恨、连死了也忘不了的沈应。 他的沈尚书, 他的沈首辅, 他的……什么也不是。 霍祁闭上双眼长叹一声,转头问起正为沈应诊断的钱大夫沈应的情况如何。 面对皇帝的问话, 钱大夫诚惶诚恐地站到旁边向着霍祁躬身回禀。 “陛下,还请……容小民再探探沈大人的脉搏。” 钱大夫是杏林圣手, 自认也是治疗外伤的一把好手, 但沈大人这病观脉搏、听说法, 是伤在头部引起的内伤。他能开药治好沈大人的发热, 但这昏迷之状还有头部的淤血……难!真难! 钱大夫忍不住叹息一声。 霍祁的心瞬间吊起来:“情况不好?” 钱大夫立马道并非并非,连着说了两句‘并非’却不敢说一句沈应的情况很好。 霍祁盯着钱大夫脸上的愁容, 总觉得这场景熟悉的吓人, 前世沈应最后缠绵病榻的那段时间所有来到他床前的太医也是如此,他们治不好沈应,又怕自己的无能触怒皇帝。 钱大夫还在犹豫。 “若是外伤倒是好治,只是这颅内的积血却不好消除,”钱大夫没敢继续往下说,又慢吞吞地说道, “若是我以针灸过穴一针出错怕是会引起反弹,让沈大人……。” 总是这样!遮遮掩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究竟! 从前如此!今日又是如此! 霍祁握紧拳头正欲发怒,忽然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握紧的手背。 霍祁怔然回头, 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忽然间,霍祁就明白了那句斩钉截铁的‘是你’背后是什么在支撑。 你怎么可能认不出这样一双眼睛?你怎么可能忘记这样一双眼睛? 似乎他整个人生的爱恨都由这双眼睛起,仿佛他的喜怒哀乐都被这双眼睛牵动着。若沈应的爱有达到霍祁的一丝、恨有达到霍祁的一毫,他就绝对不会认不出霍祁,就像霍祁绝不会认不出这双眼睛的主人。 “陛下息怒。” 沈应只说了这四个字。 四个字,让霍祁本已经暂歇的火气再度翻涌起来。 霍祁想要扔开沈应的手质问他,怎么敢在一死了之后又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让霍祁息怒。 霍祁又想把沈应拉到近前,仔细看清他那副狡猾的面孔,问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在故意装作懵懂无知逗弄戏耍自己。 把一国之君玩弄在掌心的感觉如何?好玩吗! 有许多想法在霍祁脑海中闪过,但最后他却只是将两人相握的手举到沈应眼前,冷冷对他说道。 “放手。” 旁边的钱大夫听了都一愣,心道刚才人晕着还急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这会儿人醒了反倒成这鬼样了,果然是伴君如伴虎,这帝王心也太叵测了吧,看来这沈家小少爷以后有得罪受了。 沈应听到霍祁的话,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地张开手掌。 任霍祁的手落到空处。 霍祁看着他言听计从的模样,不知为何扯着嘴角哼笑了一声,像是嘲讽又像是苦笑。 屋中的气氛尴尬又僵硬,红罗从外面跑进来,看着这般奇怪的两人和旁边努力当自己不存在的钱大夫也怔住。 红罗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向霍祁禀报他们刚刚探听得来的消息,来回看着霍祁和沈应两人,迟疑地走上前向霍祁参拜。 霍祁看了他一眼。 红罗意会,附到霍祁耳边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霍祁闻言冷笑几声。 “他们要反就由得他们去反,难道还要我去给他们摇旗助威不成。” 红罗被哽住,寻思他倒也没这个意思,他来也不过是想问问霍祁要不要考虑这会儿快点收拾收拾东西该跑路了。 毕竟人都给他得罪完了,利刃还在别人手里,再不麻溜跑路可就完求了。 红罗原先觉得这金陵城还算个安全地方,现在硬生生被霍祁弄到每个地方都不安全。 能遇到这么一个老板,红罗觉得也算是他毕生修来的“福分”了。 红罗正暗自哀叹着。 沈应皱眉:“怎么回事?” 红罗张了张嘴巴又闭上,小心翼翼地看向霍祁,打量着这位主子爷神情。 霍祁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向钱大夫问起:“他这病就没救了吗?” 语气中大有没救就别再耽搁了,让他来将沈应就地正法的感觉。唬得钱大夫都不敢答话,他瞪圆了眼睛往沈应那边看了看,又往旁边站着的红罗看了看,缩着身体期期艾艾道。 “倒也并非如此绝对……据小人所闻这清除脑内淤血的法子,那唐家穴针倒是可以一试,但如今这唐家穴针除了唐家老爷子就只有他的孙儿唐陵会,这唐陵年轻爱游历河山,实在难找到人……” “那唐家的那位老爷子呢?”霍祁发问。 钱大夫摇头:“唐家老爷子也是我的故交,他早在十多年前便因风气内动经脉失养封针了,这些年即便慢慢养好了一些,但要做头部施针清淤这种精细活,只怕对他对沈大人都是一道生死关。” “唐陵?” 霍祁低声念了一句,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忽而他站起身来向门口方向跑了几步,大声问着红罗和其他暗卫。 “唐陵何在?” 唐陵被叛军抓走了。 …… 风声呼啸,野地寂静。 唐陵不断转动着被麻绳紧绑着的手脚,惊恐地看着那群跪在那个叛军老大跟前的乱匪们。 饶是他自诩处变不惊,从小到大历经医闹无数,但遇到这种场面也不得不慌。 人生能有几次机会,被抓来给看着就要死的乱匪头领治病,结果最后人真的在你手下治死了(唐陵必须为自己重申一句,他一早就说过这伤他治不了。太严重了!太晚了!太……这连药都没有怎么医嘛) 这群什么也不懂的土匪倒是说他们从衙门拿(抢)了药。 但是……普通金疮药?没用。其他乱七八糟他们也不认识乱抓一通的药材,它也不对症啊! 就这他还逼着唐陵医治,医死了还要唐陵偿命。 这不就是纯纯耍无赖吗? 唐陵努力地磨着麻绳,身体不断地往后缩去,企图躲进草丛中隐蔽身形。 能不能真的藏起来是一回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别再让这群人注意到他。刚才那土匪头子刚断气的时候,就有人闹着要拿唐陵祭刀,让唐陵下去给他们老大开路,后面有官兵追来,让他们乱了起来唐陵才逃过一截。 这会儿,他们准备就地埋尸,唐陵生怕他们又哪根筋不对,想起让唐陵开路这件事。 开路?他开得着吗! 要唐陵说,如果这帮人真把他杀了,他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照着那个土匪头子的脸左右各送上两记响亮的耳光。 天天的,不干点人事,就知道出来祸害人。 想起金陵城中因这场灾祸无辜惨死的百姓,唐陵就觉得这人死了也不冤。 别跟他讲医者父母心这种话,他要是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今天生出来,明天他就找个粪桶把这不孝子溺死。 唐陵边腹诽着边往后退,忽然碎石敲击的声音在旷野中响起。 唐陵浑身僵硬。 眼眶通红、满脸愤怒的王修永听到响声,瞪着眼睛向唐陵望来。见唐陵被绑住了手脚仍不安分,王修永勃然大怒,大步跨过野草来到唐陵面前,抓着唐陵的领子就把他一路拖到李木尸体前。 王修永揪着唐陵,逼他直面李木僵硬苍白的脸。 “你害死了我大哥!”王修永愤怒。 他一出声,旁边跪着的人纷纷响应,群情激昂。唐陵看着王修永手中的刀光已经在向自己的颈上逼去,想来此时求饶也无用,不如就这样闭上双眼英勇就义。 当个好汉,也好叫游子平别为了有他这个朋友觉得丢人。 这样一想,唐陵胸中的豪气也被激发了,仰着脖子向王修永大喊着。 “你大哥伤成这样,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你还敢狡辩!” 王修永气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他本就是心狠手辣之辈,如今怒上心头更不可能心软,眼见唐陵的脖子就要迎上刀刃,忽然旁边横出一只手抓住王修永的手臂,来人同时用另一只手将唐陵往地面一拍。 长刀割颈的血腥场面被制止。 王修永瞪着拦住他的杨放:“你要干什么?” “别节外生枝。” 杨放冷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只会迁怒的年轻人,像个耐心的长者一般给他讲着人生的道理。他是如此的冷静,以至于冷静到冷血的地步,王修永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放,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别节外生枝’这种鬼话。 这个给大官治病的大夫害死李木大哥!他最敬爱的大哥,杨放的结拜…… 王修永忽然心头一动,盯着杨放问道:“是不是你害死了李木大哥。” 忽然连风声都静了下来。 野地里,只能听见众人紧张的呼吸声。 杨放看着王修永,半晌似无奈似失望地摇了摇头。 “别胡闹了。” 他放开王修永的手,走到跌倒在地的唐陵面前,解开了唐陵身上的绳索。 “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家去吧。”杨放向唐陵说道。 唐陵看着杨放那张足够让人信赖的脸,咽着口水点着头,绳索一离身他立马转身就跑,忽然王修永沉声喊道。 “站住。” 同时一把尖刀被扔到唐陵脚边,牢牢钉在地面上。 第 84 章 蝼蚁 唐陵只是一个小角色。 所以叛军占城的时候不会有人在意他被关进了大牢, 朝廷军队夺回金陵后也很少有人在意他被叛军一起带走了。 这些时日来城中只有沈应和知府石淙的家人还在尽力派人在外搜寻。 ——没办法,石淙半条命都要迈进鬼门关了,眼看着只有唐陵能治, 石家不找不行啊。 沈应倒不是为了找唐陵治病, 只是两人同行过一程,也算交了朋友。 放朋友在外面生死不知, 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沈应是不知唐陵怎么就那么倒霉, 叛军占城的时候没出什么事,结果等到朝廷军队打过来了, 全城人都平安了他反而被抓走了,也是真真够得上倒霉透顶四个大字了。 沈应对自己的小命倒是看得开, 再加上死过一回, 让他更看明白生生死死其实也不过就是睁眼闭眼的事。 这条命要是真到头了, 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 所以这会儿霍祁派人出去到处打听唐陵的消息, 沈应的情绪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他心里在祝祷唐陵能早日脱险, 别真的遭了叛军的毒手, 但理智却又让他不得不从担忧的情绪中脱离,关心起眼下的急事。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应知道霍祁如今脾气古怪,问他相比也不会有什么正经回答,索性直接转而向红罗问起霍祁刚才那句‘要反就由得他们去反’是什么意思。 “这……” 红罗犹豫着探头看向霍祁。 沈应对他们来说,身份特殊得很,有些话不敢答, 有些话也不敢不答。只能全看霍祁态度,看今日是该把沈应当佛爷供着还是当下臣踩着——说实话也不敢真踩——唉!难!真难! 他这样的态度若是换从前的沈应必定不会继续为难,但如今床上坐着的这位沈应可是在朝中当了数年首辅的上位者,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尤其是沈应在朝中改革多年, 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藏头露尾的作风。 沈应当即不悦道:“有话说话,你看陛下做什么,难道他能帮你说不成。” 这话听得红罗心里都咯噔一下,心说这小沈大人怎么病了一场,对陛下怎么越发不敬了——倒也没有说以前沈应就特别尊敬霍祁的意思。 但以前总归还能感觉到沈应对皇家威严是有些忌惮的。 但如今…… 红罗一边咯噔着一边心里想自己要不还是麻溜收拾东西跑路吧,感觉这两人迟早有一天要大闹一场,连累身边的人都遭殃。 红罗跪下叩首道:“小人不敢——” 霍祁听到唐陵被叛军抓走正不高兴着,沈应这番举动可不就赶上了。 霍祁冷笑:“沈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跑到朕面前来耍威风。” 正在弯腰收拾药箱的钱大夫闻言皱着脸,跟地下跪着的红罗对视一眼,两人估计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腹诽,这都什么毛病?刚才沈应还昏着的时候,这两人看着还像对恩爱痴缠的小鸳鸯,怎么一转眼感觉两人就成宿敌了? 红罗都不禁想高喊一句,我的陛下和沈大人哦,你们两个都偷偷在背后瞒着我们干什么了? 沈应倒像习惯了一般,只是无奈地看向霍祁,眉梢眼角似有千般无奈。 沈应疲惫地叹息着,起身拱手向霍祁告罪。 “臣不敢。” 霍祁的火气蹿上来,他压抑着呼吸大步来回走了两步,忽然愤怒地就钱大夫刚刚收拾好的药箱扫到地上,药瓶哐当咂了一地。 钱大夫:……就挺突然的。 为免殃及池鱼,钱大夫连忙跑到红罗身后跪下,屋中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跪下喊着陛下息怒。 霍祁哪有心思理会他们。 他如今眼睛里脑海里都只容得下一个人。 霍祁逼近沈应,走到咫尺之距,逼得沈应不得不抬头看他后,霍祁冷冷地看着沈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 “你知道朕最恨你什么吗?” 沈应只是看着他。 “朕最恨的就是你这副看似谦卑实在倨傲的态度。”霍祁气愤,“你把朕当什么?三岁小孩?你随便哄哄就能上钩的玩具?你究竟有没有把朕当作一个皇帝?你究竟把朕这个皇帝当作什么?” 沈应仍旧看着他,曾经年轻的眼眸中已经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或许是有过对比,霍祁如今看着这双眼睛才惊觉他们已经是那么的苍老,仿佛许多人失去的时间,未曾拥有过的岁月都迭加在他们身上。 他们的朋友,他们的敌人。 他们活过了这些人的两倍,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比所有人都要更加苍老。 霍祁已经许久没有直视过这双浸满风霜的眼眸,所以他不敢说其中的痛心和自嘲是今日面对他如斯态度的沈应独有的,还是许久以前便已经生了,只是霍祁从来没有发现过。 沈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眸转身又向红罗问起。 “外面情况如何了?” 这已经是沈应第三遍相问,他的语气也暗示了他不接受第三次拒绝。 红罗暗自呼出一口气,心道死就死吧,红罗凭着直觉大声回答。 “大人,国舅正何荣在城里跟陈宁密谋造反,说是要趁着这阵子的乱局杀了陛下,复立正统。探听的暗卫听着不象样前来禀报,说是瞧着那陈宁像是有些意动的样子。如今城中兵权都在陈宁手上,若是他真的犯了傻陛下可就危险了,沈大人你还是快劝着陛下跟我们一起逃吧,保住性命才是要紧事啊。” “谋反?”沈应咬牙重复了一遍。 其实依照何荣的性情,昨日牢房之中,霍祁将他逼迫到那种地步,他不要抛弃外甥另寻出路,在沈应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只是沈应想起事情本不必走到这般地步,偏被他身后这人硬生生火上浇油、煽风点火,燃起这炽烈的火势,非要将每个人都架在其间烤上一通,沈应就气得心口直痛。 “此时离金陵最近的驻军是哪几处?”沈应捂着心口问。 “除了海卫府,最近的便是千里之外的阳城,远水怕是救不了近渴。”红罗还琢磨着赶紧逃这件事。 霍祁瞧不起他们这怂包样。 “跑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不是朕的地盘,朕何必跑?朕就是要逼得这两只兔子咬人,与他们好好地玩上一玩。” 沈应压根不想搭理他,低眉思索着慢慢说道:“当日文瑞带着陈宁的手下的兵将攻城,与他们也算有同袍之情,传信给他让他回来看看能不能劝回陈宁。” 听到文瑞的名字,红罗嘴角微微下拉,露出老大不乐意的表情,不过低着头没敢站着的两位看见。 “属下遵命。” 霍祁给他们泼冷水。 “当日攻城朕命文瑞领兵,是抢了陈宁的大功,陈宁对文瑞没有怨愤都算难得了,这两人之间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同袍之情。” 沈应眯眼看向霍祁,眼中已经隐隐透出不耐烦的神情。 红罗瞧着不对,只怕皇帝再撩拨一句,这炮仗就要炸起来,忙出声打断。 “为安全起见,陛下和大人不如还是先躲上一躲吧。” 他还没忘了逃跑这回事。 霍祁和沈应都没说话。 红罗心里叫苦不迭,心道武柳这小子未免太过精明,平日讨巧的时候就凑在皇帝面前伺候着,不知讨了多少好处,这会儿该受夹板气的时候他人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真乃阴险狡诈之辈是也。 红罗正在心中哀号着,忽然听得沈应冷笑了一声,笑声中的讥讽刺得红罗抖得一激灵,心中隐隐觉得怕要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笑声未落到地面上,就听到沈应出声讥讽道。 “何必逃?看来我们的陛下已经准备好将江山拱手相让,我们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看一出‘物归原主’的好戏就行了,不必像鼠辈一样四处窜逃,倒显得小气。” 红罗:“……” 红罗觉得自己还是别说话了,总觉得这话不管怎么接都很容易陷入砍头的漩涡中。伴君如伴虎,他今日可算领会到了,尤其是沈大人在皇帝身边的时候,这感觉更甚以往十倍有余。 若不是怕御前失仪,红罗真想抬手擦擦额间的汗水。 霍祁听到沈应的话,倒像是觉得有趣一般,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服坐到床沿上,似笑非笑地斜眼睨着沈应。 “江山,皇位——”霍祁拖长声音,“那都是朕的东西,朕想给谁就可以给谁,不必旁人来置喙。” “……那百姓又该如何?”沈应低声问道。 “苍生百姓,蝼蚁而已。” 听到霍祁的话,沈应顿了顿。 他面露茫然地抬头看向霍祁,似有些不敢相信,又似全然的疑惑。他或许前世到死的那一刻都认为治世救民也是霍祁的政治愿望,他们之间纵然有许多分歧,却仍旧是在黑暗中结伴同行的知己。 可是今日霍祁就要告诉沈应——他错了。 治世救民从来都不是霍祁的愿望,是沈应的愿望。霍祁前世拼尽全力、耗尽心血努力都是为了实现沈应的愿望。他为沈应的这个愿望付出了一切,可是他的付出换来的是什么? 是沈应无情地抛弃和头也不回地转身。 这一世霍祁再也不愿意为了沈应的心意,维持那张令人作呕的明君假面。他要扯下两人之间那些遮掩的黑布,将自己所有的龌龊都暴露在沈应面前——霍祁要让沈应明白,他很高兴能让沈应,明白那些沈应早就该明白的事。 ——那就是霍祁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做过一些让沈应高兴的事,赢得过一些好名声,但那些并不会把他变成一个好人,那些只是让他变得更虚伪,连直视自己的恶都做不到。 像如今这般,霍祁觉得很畅快。 霍祁笑着抬手向沈应招了招。 “你这人……从来都不喜欢做让朕开心的事,不如今日就来陪朕好好玩上一玩。”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 沈应看了霍祁一阵又低下头去,似在仔细琢磨什么,又像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的霍祁沟通。 霍祁等待着,等待着野火燃尽一切。 忽然沈应回过身去,低头走到桌面,面色艰难地思考着什么、忍耐着什么,最终他再也忍不下去。 沈应转身用手臂桌面扫过,将桌上放置的茶壶茶盏全数挥向霍祁。 “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却只在意自己开不开心!” 第 85 章 闭嘴! 霍祁抬手挡下飞来的茶壶茶盏, 杯盏砸在他的手臂上。霍祁略有些狼狈地抬手拍着被茶水弄脏的袖子,向着沈应喊道:“你怎么敢说这种话?这些年你从来只知索取,何时真心付出过?” “只知索取……”沈应不敢相信霍祁真的这样看自己, “我这些年……你……” 霍祁看着沈应张合着嘴巴, 徒劳地想为自己辩解。他等待着……期待着沈应说出那句‘他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霍祁’。 这样霍祁就可以翻出所有的旧账,一桩桩一件件地跟沈应算清楚, 算清楚沈应到底为霍祁做过什么事, 这样霍祁就可以将沈应所谓的真心踩在脚底告诉沈应,他从来不是在为了霍祁去做那些事。 不管沈应再怎么花言巧语, 霍祁都不会再相信他。 ……真的不会吗? 但此时看着沈应含泪的眼,霍祁霎时间又陷入严重的自厌中。曾经他多么想再见到这双眼睛的主人, 思念入肺腑如穿肠毒药, 毒得他不能存活于世。 于是他选择了下地府去寻他的情人、他的仇人……他的首辅大人。 他曾向佛祖许愿, 只要能让他跟沈应重逢, 他愿意付出一切,但如今真的相见, 霍祁才明白他们两个真的不懂怎么相处——他们曾经懂过, 在年少时,霍祁在没有前世记忆的少年沈应身上也曾短暂体验过。 那段短暂的相知相惜,让霍祁有过片刻错觉,误以为他如果有机会和真正的沈应再相见,也可以如此这般地理解对方。 他错了。 经年的猜疑和误解仍裹缠在他们身上,无论死多少次都洗不清。 霍祁忽然又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沈应好, 若此时眼前仍是少年时的沈应,他就可以上前抱着沈应擦着心上人的眼泪对他说。 ‘别哭,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但其中又有多少真心? ……连他也不知道,他真的想要相信, 真的愿意去相信沈应对他的真心。 可是霍祁做不到。 因为霍祁知道天下苍生在沈应的眼中太重,重到连他自己都可以被搁置一旁,何况是别人。 霍祁或许曾经对他很重要,但跟苍生一比,那分量也就变得很少了。 曾经霍祁会自嘲——他爱上了一个圣人。 如今霍祁会思考——他何必去爱这个圣人? 霍祁蓦地大步走上前,伸手抓住沈应的手腕。 “皇伯父朝野素有贤名,又是霍氏正统。这些年来卧薪尝胆,一旦继位必会尽心竭力做个明君贤主洗雪这些年的耻辱……辅佐这样一个君王,你不开心吗?”霍祁满脸不甘,“还是你真的就看中我好拿捏、好掌控,想要借你我之情成就你的贤臣之名。” 沈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又苦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你竟是如此看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 沈应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痛得吓人,似有万千根针扎着阻止他再说出任何一句话。他的身体在告诉他别再丢人现眼了。 太笨了!他实在太笨了!怎么会看不清?他怎么会看不清? “你早就不想要我了。” 沈应沙哑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浓重的绝望几乎将霍祁压倒。 霍祁看着沈应挣脱他的手掌,踉跄后退几步,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过。沈应退到墙边,靠着墙边凄凉地笑了几声,笑得霍祁五脏揪起。 霍祁多想反问一句:究竟是谁先不要谁的?现在又做出这种凄惨苦相给谁看? 但霍祁不敢。 只因沈应的脸色太苍白,简直就像是一个鬼魂在还魂与霍祁对话。 霍祁甚至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这样气沈应。他说得潇洒,骂得痛快,做得狠心,但真的让他再一次失去沈应……他如何能再经得起这种折磨? 他会疯的,霍祁明白,如果再让他失去沈应,疯癫不会是一种选项,而会是他的归途。因为只有在那么沉重痛苦的失去中,只有疯狂的时候他才不会那么的痛苦。 霍祁欲再说什么,但实际知道张嘴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于是他只能徒劳地说出他脑海里唯一存在的两个字。 “沈应……” 沈应缩了缩身子,似又被人打了一拳。 霍祁下意识想要再伸手去抓他,沈应转身便拿起身旁的架子上的花瓶用力向霍祁扔来。霍祁站在原地躲都不躲,花瓶砸在他身后的床架上,发出激烈的破碎声。 “闭嘴!”沈应大声喊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话!” 沈应悲怒相交,一腔愤怒不知如何排解,最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霍祁快步上前扶住沈应,将人搂到怀中急忙喊着钱大夫来看看沈应的情况。刚才极力在屋中隐藏自己存在的一群人,这才忙了起来。看病的看病,整理被褥的整理被褥,当跟班的……紧跟在霍祁身后向他进言。 红罗急道:“陛下这外面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要不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霍祁听到钱大夫说沈应暂时无恙,只是气急攻心才昏过去,刚松了一口气,正把人往重新换好被褥的床榻上抱,就听到红罗的话。 霍祁不悦地看他一眼。 “你除了做个藏头露尾的鼠辈,还能有点什么出息。” 霍祁骂完便不再理会红罗。 红罗被羞得好大一个没脸,心道我为你着想,还要招你的数落,这皇帝也太难伺候了。他这会儿觉得真够没意思的,那就这样吧,大家一起等着何荣带着谋反的人打进来,左右他们两个才是舅甥, 一家人,何荣说不定还能留这小皇帝一个活口呢。 这样一想,红罗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免得又招人不待见。他倒要看看,真到紧要关头,小皇帝能不能认出谁才是真心为他好的那个。 他也不瞧瞧现在是谁守在他身边,他平日宠信的武柳、文瑞之徒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还不只有他……等等这武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 夜色深沉,月影摇曳。 正是密谋造反的好时候。 武柳趴在屋顶的瓦片上听着屋中何荣游说陈宁举兵,并代替昭惠太子向陈宁许下重重好处。武柳打了个无聊的哈欠,不懂何荣口中的这些荣华富贵究竟有何吸引力,竟能吸引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前仆后继,犯下这抄家灭族的罪行。 然后武柳又想起文瑞。 荣华富贵对于那个人来说从来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只要他甘心做好皇帝手中的那把刀。 可是那个人总是有太多的想法。 以至于荣华反而成了他的负累,富贵成了他的枷锁。 他如今终于挣开负累枷锁,去远方做了个无名小卒,武柳该为他开心才对。 可武柳心中只觉得怅惘,连带想起文瑞这个名字都觉得郁气难平。 那个人轻易舍下的,何止是荣华和富贵…… 武柳握紧剑鞘不愿再多想。 屋中正说到紧要关节,何荣在追问陈宁同意不同意今晚举兵。 武柳的手掌抚上剑柄,只等陈宁一回答,便跳下屋顶闯入房中,摘下两人的人头回去复命。 何荣来回踱着步,不慌不忙地等待着陈宁的答案。 陈宁闭眼坐在椅子上,昏暗的灯光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若有其他人在屋中定能从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听出他的愤怒。被何荣用贺飞捷的性命拿捏着为他那个纨绔儿子求情,对于陈宁来说本就已经丢人至极。 但何缙的性命只是一件小事,答应何荣为其求情,虽然丢人但做了也就做了,陈宁甚至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如今——何荣居然要他举兵造反! 荒唐!太荒唐了! 尤其是何荣在他面前踱步时,那气定神闲的表情,好像笃定陈宁一会同意跟他一起做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陈宁手背青筋跳动,真想跳起来狠狠地往何荣脸上揍上几拳。 可惜他愤然起身,最后只是拖着步子从屋子的这头走到另一头——眼下只有离何荣远些,陈宁才能抑制住打他一顿的冲动。 陈宁背对着何荣深深呼吸着,等到心情稍稍平复,才冷声向何荣道。 “我看在你父亲面子上,只当你今日什么也没有说过。凡事都可从长计议,你被子女之事冲昏头了。国舅若是真的想救儿子,还是回去好好思量一番,求你父亲何国公出马,我相信陛下不会不买他的面子。” 屋顶上的武柳听到陈宁的话歪了歪头。 倒是没想到这人居然真是个忠君爱国之辈。 “我父亲?”何荣听到陈宁的话,玩味地笑了笑,“我爹这个人你不了解,如果让他知道缙儿做过对不起老霍家的事,他能立马提着刀冲进牢房里把他这个唯一的孙子砍了向姓霍的表忠心,如果看到我在旁边站着,他还能捎带手多砍我一个,以表忠贞。” “国公爷赤胆忠心。”陈宁赞叹。 何荣一下打住了说话的意思,心道我说这话是为了让你夸他的吗?不过他也看出了这姓陈的跟他家里的那个老东西是一类人,说是说不通的,不过所幸他也没准备靠嘴巴就说通一个大将起兵造反。 赶鸭子上架嘛,总要先把鸭子的其他路给堵住才行。 他今日来就是来堵路的。 “将军……”何荣慢悠悠说道,“你可要想清楚,昭惠太子才是正统——” “昭惠太子早已亡故。”陈宁斩钉截铁地打断何荣。 何荣轻笑,透过窗框看了一眼月亮,心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看着此时像块硬石头的陈宁,何荣好笑地想:等到你发现小皇帝死在了你的地界上,就该是你反过来求我了。 何荣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但如今的皇帝是个被男色迷昏了头的昏君——这总归是事实吧。” 何荣继续拖延着时间。 第 86 章 严师出高徒 深沉的夜色中有一抹暗影偷偷潜入霍祁等人所在的佛寺中。 月亮已经藏了起来, 青砖砌成的薄墙完完全全隐住了他的身形,来往巡逻的守护竟没有一个瞧见他。 来人暗暗感叹一句朝廷尽是尸位素餐之徒,想到只要杀了那个狗皇帝, 就可以迎太子归位, 重振朝纲,他的心中便燃起凌云壮志。 只要他取了霍祁项上人头, 太子大业必成。 巡逻的守卫走过佛寺大殿, 殿中木鱼声不断,来人握紧手中长剑, 飞身跃上廊檐没有理会殿中敲木鱼的和尚,小心探寻方位后, 沿着屋顶一路来到霍祁所居的客院, 顺着墙沿翻身趴到院墙上, 静悄悄地隐身在夜色之中观察院中情形。 院中厢房烛火已经熄灭, 四个守卫如门神一般守在东西两间紧闭房门的厢房外面,整个院中唯有廊檐下挂着的四盏灯笼和正堂中供奉的香烛还在闪着微弱的光芒, 极力照亮这个夜晚。 正堂门户大开, 露出供桌上眉目慈悲的观音像。 来人与菩萨对视良久,再度握紧手中剑。 他今日杀人,为的是救天下人。 神佛也不能阻。 思绪一定,来人手中便飞出六枚铜板飞向院中光亮处。破空声响起,正堂中的烛火先熄,院中灯笼紧随其后, 剎那间整个客院都陷入黑暗中,门口的守卫当即警觉,还未等他们高声大喊刺客。 凌厉的剑气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这样强的剑气,他们遇见过一次。无数兄弟的死伤, 才换来他们今日的茍活。这种茍活如同一种耻辱,将在他们的余生纠缠他们。 扮作守卫的暗卫们咬紧牙关。 他们不愿再输一次。 但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都好像是空谈,无论他们的攻击如何激烈,来人的一招一式仿佛天生就是来压制他们的。这让暗卫们想起一个传言,一个在暗卫中流传已久的传言——是关于先帝继位后,当时的暗卫首领叛逃的故事。 听闻那位首领是不满先帝继位,认为昭惠太子才是正统,要离开暗卫,先帝不许,命他自裁,他不甘赴死,打伤数十个暗卫,就此逃离宫廷。 他们不敢说自己有没有相信过这个传言,但他们知道无论是文瑞还是武柳对于暗卫首领这个位置都太年轻了。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只是所有人把它推向了这个地步。 他们也曾在私下感慨过,如果那位首领遇到的皇帝是霍祁,而非性烈如火的先帝,他结局应该会好很多。霍祁对不愿留在他身边的手下向来宽容,文瑞不愿再做暗卫,也没见霍祁拿他怎么样,甚至还让他继续稳稳当当地做着禁军统领。 先帝并非不好,只是爱憎分明得太过,在他面前总难免有所顾虑。 相比之下,霍祁就要随和得多。 只是今日似乎要由霍祁来承受先帝种下的恶果……是吗? 佛寺大殿后面的小隔间中,霍祁的手指抚过榻上沈应紧闭的双眼,昏迷的人似乎也感觉到这在脸上作乱的手指,在梦中不悦地皱起眉头。 霍祁的手指移到沈应眉间拱起的小峰,捣乱似的轻敲了一下。 见到沈应的表情更加不悦,霍祁笑了起来。 有暗卫慌张来报,刺客已经在后院跟守卫打了起来,请霍祁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再避一避。 “慌什么?生死有命,阎王若真的要朕今夜死,逃也逃不了。” 霍祁站起来,走到窗前用手拨动屋中唯一燃着的蜡烛,感受着指尖灼烧的痛,霍祁捏紧手指,透过窗棂望向无边夜色。 “偏朕不信阎王有那个胆量来索我的命。我与你赌一局如何?我赌今夜必是他们输。” 暗卫还以为霍祁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正要躬身回不敢,却见霍祁侧身回眸,视线只落在沈应的脸上,方明白刚才那个赌局是霍祁向沈应许下的。但见沈应仍昏迷不醒不曾回应霍祁半分,暗卫心头叹息,忙随着霍祁的挥手躬身隐去,不敢再打扰这屋中二人。 霍祁也不管沈应回应没回应,只轻轻一笑说道。 “你不信?再等一等就见分晓了。” 佛寺客院中,被击退至院门的两个暗卫对视一眼,双剑合璧成包围状向那刺客而去。刺客正与其他人缠斗在一起,见他们攻来,右手长剑一挑划破面前暗卫的手腕,反身向着屋中晃动的人影掷出手中长剑,同时袖中袖箭飞出跟随长剑飞去。 眼见剑要入房,正堂观音像后忽而飞出个人影,一个鹞子翻身用刀挑开剑身。 红罗用剑身弹开跟在后面的袖箭,顺势落在屋前,高傲地看着刺客。 “武柳竟伤在你这种无名小卒手中,真是丢人。” 刺客已经重伤两个暗卫,闻言回眸冷笑几声,夺过其中一个暗卫手中长剑,染血的黑布蒙在脸上,遮不住他眼中的熠熠光彩。 刺客笑言:“终于出来了,还以为你要继续像那天在船上一样躲着。” 刺客与红罗的眉目同时变冷,那日武柳受伤时,红罗就在霍祁身边护卫,职责在身让他不能擅离职守救援,但最后霍祁仍旧重伤,武柳差点没命,暗卫也死伤大半。 红罗想做的事,想保护的人,一件都没做成。 红罗凝眸与刺客对视着,忽然手腕一翻,刀光大作,凌乱的剑招顿时照满这个庭院。 “做作。” 刺客冷哼一声,持剑对上红罗,其余暗卫也在此时攻来。 数人相加,才与他战了个不相上下。 ——到此时,院中暗卫已经尽数被他诱出。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忽然,院墙处跳出一个人影,将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在那里埋伏了多久,满院竟无一人察觉到此人。 红罗心中一凛,来不及细想,手中武器已经被原先那刺客用内力粘住,与众人一起被带往院门处,等他们反应过来东厢房门无人把守时,已经来不及回援。 众人合力压制住刺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出现那人持剑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开房门,便要取屋中人的性命。 一道剑光从破碎的木门中刺来,直取那人眉心,那人不慌不忙挑剑刺向屋中之人手腕,屋中人脚下急退收势回身,落在屋内正中央拧眉看着屋外之人。 那人轻轻一叹:“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 那人声音沙哑虚弱,像是个重病缠身的老者。 ——不过看他这身手,红罗估计他就算真的重病缠身,也能在死前把他们全都撂倒。武柳不是败在无名之辈手中,在这老者面前即便他们全上,怕是也难有生机,可怕的是那日船上他们竟没有一人看出来。 红罗暗惊,心神也被这老者占去,不断思索这人到底是谁。 文瑞慢慢从屋中走出,月光落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照亮他眼眸中的不忍。 “师父。” 他的语气隐忍,但落在院中却如一道炸开的惊雷。 暗卫众人面面相觑,竟没在彼此眼中看到吃惊的神色——其实他们心中早有猜测,不过此时才证实罢了。 “师父?”老者摇着头轻轻一笑,“许多年没有听见有人用这两个字称呼我,真是不习惯。” 文瑞偏头看向老者身后,与红罗等人对峙的蒙面刺客。 那刺客一招一式都明显传承自老者,但老者却不认他是自己的徒弟。 他的师门之下仍旧只有文瑞一人。 想到这里文瑞肩上的负担又重了几分。 忠孝节义四个大字如四块巨石一般压在他的肩头,好像每一个他都没法做到。文瑞若是武柳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大概会嘲笑他既迂腐又无能,当了杀手却还想做个君子。 忠孝节义,若要坚守此道,一开始就不该选择这种刀头舐血的生活。 文瑞闭上双眼,似能尝到喉头腥味。 “师父……”文瑞咬牙问出,“为何?” 暗卫誓死不叛,是当年文瑞入暗卫时,眼前人教文瑞的道理,可……为何他却叛逃了。 “这些年你们一定在暗地里骂我不忠,可恰恰相反,我便是因为忠心才会离开暗卫——难道你要我亲眼看着大衍江山落到那个构陷兄长、谋害君父的狗贼手中!” 老者微微一笑,似闲话家常跟文瑞聊着天,只是在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伴随而来的便是漫天的剑光,齐齐向文瑞袭去。 文瑞举剑格挡,可剑势太强太快,纵使他脚下同时快步推开,脸上、肩上、胳膊上亦同时被剑气划伤。 最后一剑,直取文瑞胸膛。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在场暗卫都不忍再看,红罗亦下意识闭上双眼偏过头去,却听屋中传来铿锵之声。 睁眼看去,屋中文瑞脸带血痕气喘吁吁,长剑横在胸前,终于是挡下了老者一击。 致命一击。 老者无奈地摇着头:“你的剑比从前还要慢。太多事情牵绕你的心神,你果然不再适合做个杀手,离开暗卫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徒儿,走吧!你已经不再是暗卫首领,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却原来是老者手下留情。 文瑞苦笑看着近在眼前的老者。 “我虽不再是暗卫首领,却仍是陛下的臣子。君有令,臣不敢不从。” 言罢不顾老者还停在自己胸前的长剑,长剑一翻向着老者的脖间而去,老者脚尖一点凭空跃起,在空中翻身持剑刺向文瑞头顶。 文瑞也知是生死之战,立即仰身躲过同时反手进攻,半点不敢放松。 小小暗室之间,一时间剑光大作。 院中红罗等人已经凭着人多擒住院外的刺客,此时见到屋中情形,众人也心惊胆战,其余暗卫都悄声问红罗要不要进去帮忙,实际也知道自己进去只有送死的份。 红罗看得眼角直跳,咬牙说道:“看看再说。” 文瑞要是能杀了那人正好,要是不行……他们就带着手中俘虏赶紧撤。 红罗相信文瑞会体谅他们的。 佛寺正殿后的隔间中,霍祁还在望着窗外夜色,忽然他得身后传来幽幽一句。 “文瑞杀不了梁膑。” 霍祁回头。 沈应脸色灰暗地从榻上慢慢坐起,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抚在胸前艰难地呼吸着。等到身体有些恢复过来,沈应立即起身拉住霍祁要往外走。 “现在城中危机四伏,你该出城躲起来。”沈应匆匆说道。 霍祁看着他的背影,任由他拉着自己,似乎无论沈应要带他去哪里都行。 恰是此时门口有人影闪过,似有人要闯入。 霍祁与沈应心头齐齐一跳,霍祁立即把沈应拉到身后,沈应同时抱住霍祁肩膀似要将人护到怀中。 木门响动,一暗卫闯入匆匆向霍祁下跪禀报。 “陛下!国舅爷带着军队闯进来了!” 霍祁与沈应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事情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的叹息。 第 87 章 饶命 何荣是带兵来的——带的是陈宁的兵。 倒不是他真的说服了陈宁, 只是陈宁看得懂形势,霍祁在金陵城中被人行刺,陈宁这个守卫金陵的守将被何荣硬生生拖着, 拖到了刺客都已经在皇帝暂住的小院中表演过一圈了, 才姗姗来迟。 何荣问陈宁是不是真的认为皇帝还会相信他,陈宁没说话。 他已经看懂局势, 何荣是皇帝亲舅, 他到皇帝跟前告何荣谋反,皇帝肯定信何荣不信他。他又有暗中派人刺杀沈应的前科在, 前后一对照,何荣甚至可以直接把今夜的刺客栽赃在他头上。 陈宁若不是自己身在局中, 说不定也要相信这桩荒唐事。 如今陈宁可谓是已经被逼上梁山, 下不来了, 只能跟着何荣去做那只抓螳螂的黄雀。 何荣让他以护驾之名进寺, 实际是行绞杀之事。 若何荣派去的刺客真杀了皇帝还好,若没有, 就换他们来动手。 这叫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好狠毒的心肠,谋算的还是自己的亲外甥。陈宁在旁听了都不禁胆战心惊,甚至开始怀疑起霍祁与何荣之间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这可是——亲舅甥啊!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连条活路都不给自己外甥留。 他哪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钱财对何荣来说可以说是比父母还亲, 霍祁要何荣献出全部家财保亲儿子何缙一命,还不如直接命何荣活剐了何缙痛快。 幸好何荣向来是个会变通之人。 他想保儿子又不愿舍家财,于是就决定把霍祁这个外甥舍了,另扶持个新君上位。 到时候新君承他恩惠, 还不是任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何荣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人物,这边才下定了决心,转头就联系上李傲的人安排了这场刺杀。杀不杀得成不是关键,关键就是能同时陷陈宁于不义、陷霍祁于孤立无援,让他从中取利。 一举数得。 若说他从京城赶来的一路上,没想过事情会变成如今这般局面,并谋划过该如何应对,霍祁都不信。 他的舅舅未必真有反心……但绝对不是个忠心的臣子! 霍祁命人搬来把椅子,坐到正殿中央的佛像跟前,又叫人大开正门迎接来客。霍祁慢悠悠低头饮着香茗,又想起沈应从前对何荣的评价。 沈应对霍祁说过,他这个舅舅比起大臣更像个商人,唯利是图,凡事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天大的事在他眼中都抵不过一个钱字,忠心如此,孝义如此,血脉亲情……亦如此。 霍祁扯着嘴角一笑,偏头看向让他躲又不躲非要旁边站着碍眼的沈应,向他张开手臂问道。 “你要不要一起坐?” 他让人把蒲团收走了,现在殿里就一把椅子,沈应都想问霍祁想让自己坐到哪里,结果看到霍祁示意他大腿的位置。 沈应面部抽搐。 霍祁看出沈应强忍住了一个要突破天际的大白眼。 “臣……” 两人还吵着架呢,这不合适吧?沈应正要说话,忽然佛寺门口哗啦啦涌进大批手拿火把的士兵。 火光冲天,直把佛寺内外照成个灯火通明不夜天。 士兵摆好阵势,从寺庙门口一路排到佛寺正殿,霍祁和沈应对视一眼,不再继续斗嘴。两人都将注意力移向寺门,见到何荣大摇大摆地走在陈宁前面踱步进来。 沈应心里一紧,下意识往霍祁跟前站了站。 霍祁只看到身旁沈应的衣角飘动,再睁眼时,沈应衣角在漫天火光与他之间隔开一道屏障。 好似那日游江南,龙船宴饮遇刺客伏击,扑到他跟前的身影。 周遭都是躲闪的人群,霍祁眼中却只看到刺目的血迹。 剑上有毒,世间无解。即便未击中要害,也足够要人性命。这是权力之争,见血便要封喉,他的皇叔、他的伯父,终于不再那么幼稚。 可惜,那一剑刺错了人,该死的…… 原本该是他! 霍祁闭上眼眸握紧拳头,几乎是慌乱地伸手去抓沈应的袖子。沈应疑惑回头时,霍祁已经调整好表情,扬眉向沈应微笑。 “沈大人站错地方了。” 他抬起下巴示意自己身后,用表情谴责沈应站位上的凌僭。 这下沈应的白眼真的藏不住了。 霍祁觉得有趣,他以为沈应跟自己一样是个苍老的灵魂附在年轻的躯体上,但眼前的沈应与霍祁自己却又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 他身上似乎还有少年沈应的东西存活着,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如这肆无忌惮的白眼。 霍祁的目光停留在沈应身上,跟着他的站位转动着脑袋,若是给京城那群老臣看到他这副模样,只是他们又要捂着脑袋大喊‘陛下色令智昏’。 霍祁忍不住笑了笑,再度引来沈应疑惑的目光。 霍祁摇头摆手:“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沈应抬眸看着步步临近的军队,虚弱的身体裹挟起沉重的无奈,面对霍祁漫不经心的态度,沈应只能一边苦笑一边揉起眉心。 “确实好笑。弑君篡位、舅甥相残。这种大戏,编戏文的如今都不写了,我们今儿个反而演上了,真是好笑。” 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轻描淡写是首辅沈应的作风,但这刀架脖子上也要嘲讽两句的作风又属于少年沈应。 霍祁对这样的沈应有些着迷起来,连踏进正殿的国舅也无暇理会。 国舅咳嗽了好几声,才唤回霍祁盯在沈应身上的视线。 霍祁回头,长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满脸无聊地看着国舅。 “舅舅?”霍祁不满,“这大半夜的,你带这么多人来这里做什么?” “臣等听闻这寺中有刺客闯入,意图谋害圣驾。”何荣的目光在霍祁身前身后,殿中各处能藏人的角落扫过。见殿中确实只有霍祁沈应二人,何荣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躬身行礼道,“是以特地带兵前来,保护陛下安全。” 他弯腰的同时向陈宁递了个眼神。 陈宁还站在殿外,正中央端坐的释迦牟尼法相庄严,微睁的目光似能看穿埋藏在陈宁心中的恶鬼。 陈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抬手向手下将士轻轻一挥。 “动手。” 门外站立的将士涌入殿中,武柳猫一样在陈宁身后落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陈宁带来的将士要不已经进殿走向霍祁预备要当打手,要不就是举着火把站在那几十级台阶下面当石像,所说除了正对着他霍祁和沈应没有一人发现武柳的到来。 除了身经百战的陈宁。 当武柳在他身后落下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微妙的直觉,这种直觉曾帮他在战场上无数次死里逃生,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这份直觉。 陈宁只觉得脊背一寒,下意识侧身向旁边躲了一躲。 武柳的剑已经笔直向着何荣而去。 他的身形如同鬼魅,殿中甚至没有一个人看清他的步伐,人已经到了何荣跟前。长剑破空,挟雷裹电,一招削去何荣头上玉冠,又持剑在何荣两腿膝弯处各点上一点。 殿中响起何荣凄厉的叫声。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国舅爷,此时已经鬓发散乱涕泗横流地趴在地上,两腿不自然的弯曲着,一看便知是被人打断了腿。 武柳落到霍祁面前,一手持剑半跪在地上,剑身杵在石砖上。 众人这才看清他竟连剑鞘都未曾拔出,便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断了何荣的腿。 正要按住何荣交由皇帝发落的士兵都一愣,傻傻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何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用询问的目光向陈宁望去。 陈宁看着懒散地坐在座椅上含笑向自己看来的霍祁,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中计了。 陈宁绝望地跪倒在大殿中央,闭眸向霍祁重重叩首。 “陛下……饶命!” 第 88 章 答案 寒冷的月光落在银色的剑锋之上, 文瑞的攻击都集中在老者的左臂。在场众人中目光稍微锐利些的,早已经察觉到老者左臂的不灵活,但直到老者被逼用左臂回挡时, 众人才看清原来老者右臂是用一截木头做的木臂。 ——离开暗卫, 总要付出些代价。 众人心头一寒,手臂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 剑光凛冽, 文瑞长剑已经砍断老者木臂, 长剑轻旋发出铮鸣,剑势如风向老者头顶劈去。 ……剑锋却在离老者还有三寸处停下。 文瑞唇角溢出血丝, 低头向下望去。 老者的剑已经插入他的胸口。 本是致命的一剑却巧妙地避开了要害,只要再往着偏上一寸, 老者就能当场要了文瑞性命。 他本可以杀了文瑞……却没有动手。 “师父……” 文瑞眼眶发热, 伸手想要拉住老者。回头吧! 老者垂眸, 望向文瑞的眼底有可惜也有暗恨。他抬手推开文瑞的身体, 长剑自文瑞胸前滑出剑尖落到地面,血珠成片自剑身而下。 文瑞踉跄后退几步跪倒在地。 老者居高临下看着他懦弱无能又优柔寡断的徒弟, 半晌摇头说道:“从你拜我为师的第一日起, 我就知道你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言罢,他猛然回头看向被红罗等人擒获的刺客,眼中满是杀气。 若不能救,便只能杀。 红罗都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忙与众人一起护到刺客身前。 偏偏那刺客还不知好歹,被点了手脚麻穴捆绑起来, 身体还不老实地要往老者方向扑——他心甘情愿为主人赴死。 红罗按住刺客,领着众人在月色下与老者对峙。他们连文瑞都打不过,又岂是老者的对手。只是自入暗卫起,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视死如归。 心甘情愿赴死的, 不只那刺客一个。 夜色如墨,远处寺门被破开的声音打破了这古怪且寂静的对峙氛围,寺庙正殿前闪烁的火光牵动众人的心,有数个黑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嗅到来人身上熟悉的气息,红罗松了口气。 知道武柳已经完成任务归来,至少红罗可以暂时放下对皇帝安危的牵挂。 他向老者方向走近一步,手中宝剑散发着森森冷气。 老者目光扫过四周判断过眼前形势后,深深地看了刺客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红罗直觉不对,立马转身用膝盖往刺客喉咙处一踢,同时抬手卸下刺客的下巴。 刺客呕出一枚米粒大小的红色药丸,靠在红罗腿上如将死的老狗一般喘息着。 红罗顺手扒下他的面罩。 借着月色看清那刺客的脸后,红罗吃惊地张大嘴巴,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 金陵城内守备府中,伤势还未痊愈的贺飞捷在屋内飞快地来回走动着,焦急的目光不断投向门口。 有士兵从院外奔入,贺飞捷连忙跑出去一把拉住他。 “情况如何了?” “寺门紧闭,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士兵摇头。 “哎呀!”贺飞捷捶胸顿足,“将军为何这般胡涂!” 金陵城外,一队骑马的人划破漆黑的夜色飞快向城门口行去,来人腰间都挂着长刀,马蹄踏在月光之上,几乎没有落地就已经冲向前方。 城楼上的守卫被这纷杂的马蹄声惊动,想起这座城池才经历过的危机,守卫们也是心有余悸,拿起弓箭长枪紧张地探出头去。 那队人马在城门口勒马悬停,领头的人手持令牌向守卫高举。 “奉城军奉陛下手谕来援金陵。” 普陀寺内,霍祁坐在大殿上不解地皱起眉头,俯身向陈宁发问。 “寺中有奸徒要害朕性命,陈将军带兵来救朕,朕想将军还来不及,将军何故反求朕饶你性命?” 看着霍祁疑惑的脸,陈宁只觉得背后冷汗直流。 只觉得这小皇帝一举一动都布满深意,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给他挖坑布套,就等着他往套子钻。 陈宁扯动着嘴角,细细思索着回答道。 “是卑职守卫不力,令陛下受惊,请陛下恕罪。” 霍祁笑了一声似还要说些什么,被沈应大力从肩膀上推了一把,给硬生生打断了。 “放肆!” 霍祁不满地咕哝着。 “闭嘴。”沈应小声骂道。他就瞧不惯霍祁这副装神弄鬼的鬼德行,对着那些奸臣也就罢了,对陈宁这种忠臣也这样,真是烦人。 何荣在地上哭得可怜,沈应让人先把他带下去疗伤,又亲自上前搀起还跪在地上的陈宁。 这回换霍祁在他身后翻着白眼,小声嘀咕:“到底谁是皇帝?” 沈应没理他,扶起陈宁先是谢过他深夜带兵来救人,虽然陈宁想救的是皇帝但也不妨碍沈应谢他救自己一命。 得到陈宁惶恐的答复后。 沈应含笑握住陈宁的手告诉他当时金陵城陷落,霍祁派人同时持手谕调来陈宁的军队和奉城军,陈宁的军队夺回金陵后,霍祁却忘了派人叫奉城军回去——这也是霍祁才告诉沈应的事。 这厮明显早就想好了要如何算计陈宁,却谁也没告诉,连累沈应在他昏迷的日子里不知如何为他担惊受怕。 沈应如今想起都觉得可笑。 但用另一支强大的军队来压制陈宁,这着棋走得还算不错,颇得沈应赞赏。君臣多年,不消霍祁多说,沈应也知如何帮他将奉城军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于是他握着陈宁的手一通恩威并施的政治外交手段,把为官多年的陈宁都给唬得一愣一愣的,被他拉着向外走去。 陈宁边走边瞪着眼睛看着沈应,明显对沈应在这短短时间内领略到的为官之道感到惊讶之余,心里又燃起了几分怀疑,让他不由得想跟着沈应去探探这位沈探花的底。 是以一位以征战出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一个文弱书生拖出了大殿。 沈应将大殿留给霍祁。 ——这大概是他们的另一个默契,早在沈应发现霍祁想要对付何荣的那一刻时,沈应就知道霍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霍祁想要向何荣问清楚一件事。一件可以要了何荣脑袋的事。前世沈应也是真的凭这件事要了何荣的脑袋。 那是他们所有分歧的开始。 何荣的死给他们的关系埋下一道裂痕,霍祁以为不去看不去管,那道裂痕就会自然愈合。但不是,沈应把伪造的那些证据拿到霍祁面前的那一日,他就知道,那道裂缝永远不会再有愈合的那一天。 等待他们的结局只会是分崩离析。 沈应拉着陈宁大步走下台阶,穿过台阶下的拜殿,直到确定听不到大殿传出的任何声音后才停下脚步。 陈宁怀疑地看着他。 “沈大人像是在躲什么东西。” 沈应身体虚弱才走了这短短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他撑着胸口喘息着,想他确实是在躲,他知道霍祁想要在何荣那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宁愿不去听。 因为他知道霍祁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几乎要为霍祁感到难过,就像当年那样,但此刻他只为自己感到难过。 他差不多为此付出了一切,可终究什么也没有拦住。 沈应回头看向佛寺正殿敞开的殿门,向佛祖祈祷,请求他不要再让霍祁痛苦——可惜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沈应闭了闭眼睛遮掩住脸上的情绪,直起身体向陈宁笑道。 “我是在救将军的性命。” 陈宁脸上仍旧挂着怀疑。 殿中,已经简单被治疗过的何荣被重新抬到了霍祁面前。 他的腿还没有接上,发冠刚才被武柳打落了,医治他的暗卫也没心思重新给他梳个发髻,导致往日总是雍容典雅的国舅爷此时只能像条丧家犬一样趴在霍祁脚边。 霍祁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与何荣确实曾经有过真情。 多年的甥舅之情不是假的,何荣从前惦记着太后偏疼何缙,总忧心霍祁难过,便会多疼霍祁一些。 霍祁与他相处的轻松时光甚至多过与先帝之间的父子时光。 这份感情说是甥舅更像父子。 所以即便他一直知道何荣不是个东西,他也愿意忍耐,只求何荣能有所收敛。可惜何荣不领他的情,死前最后两年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最后撞在沈应手上…… “其实——”霍祁的声音在殿内幽幽响起,“你曾经有过一个机会。” 如果这一次何荣选择霍祁,而不是何缙,霍祁就既往不咎,过去的就让他过去,霍祁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提起。 但是……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一个纨绔,一个败家子,一个废物!” 霍祁越想越觉得好笑,他站起身走到座椅后面,撑着椅背向何荣发出他前世今生都没法理解的疑惑。 “你想要儿子?再生多少不行?为什么你会为了他背叛我?” 为什么你们都选他不选我? 何荣竭力撑着地面半坐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也不会放任自己狼狈下去。习惯了膝弯处的疼痛,他又是那个临死前还要戴冠梳发的尚书大人。 他脸色苍白汗水淋淋却还要嘲讽霍祁。 “你又懂什么!血浓于水舐犊情深这种话,说给你这种姓霍的听我都觉得可笑,你们的血都是冷的,你们的心也是冷的。” 何荣冷眼看着霍祁,不再装出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舅舅,目光里的仇恨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溢出。 这是何荣第二次这样看着霍祁。 第一次,霍祁心如刀割。 第二次,霍祁发现也就这样了。 他对何荣的亲情已经在前世耗尽,可能真如何荣所言,他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霍祁低头握紧椅背,慢慢俯身看着何荣。 “我只问你一件事,父皇……”霍祁咬紧牙关,“是不是……被你谋害的?” 第 89 章 骗局 寒鸦在院外的枯枝上凄厉地叫着, 惊扰了无数人的好梦。 何国公被叫声吵醒,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探出头看去。何夫人也吵醒跟着起身,揽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何国公侧头向屋外听去:“你有没有听到荣儿在呼救?” 何夫人跟着他一起听着外面, 听了半晌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疑惑地摇头说没有。何国公却不信,握着她的手让她再细细听听。何夫人心里嘀咕他疑神疑鬼, 但她是国公的续弦, 并非何荣亲生母亲,这话若说出口多有苛待之嫌, 只能转移话题道。 “国公爷是太担心缙儿了。” 提起何缙,何国公就咬牙:“那个逆子!” 其实何荣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逆子一个, 想起这两父子何国公更心烦。他经历金陵之乱, 昏迷了好些时日, 身体刚刚恢复, 何夫人也不愿他过多劳心,只能尽力宽慰他。 何国公叹息:“算了, 逃不过这儿女债, 明日我就去陛下跟前豁出我这张老脸不要,求他放过缙儿。” 何夫人点头称是,又劝着他睡下。 屋外寒鸦仍旧叫着,何夫人听着总觉得心慌,却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皇是不是被你谋害!” 烛花爆开,发出清脆的撕裂声。 霍祁紧紧盯着何荣眼中闪过的吃惊, 不过片刻何荣已经调整好表情,抬头似看小孩一般无奈地摇头笑着。 “我说怎么自拟登基以后,陛下行事越发奇怪,原来是心里对臣存了这份怀疑。”何荣嗤笑, “既然早有怀疑,那陛下一定已经查过。既然查过,那陛下就该知我是清白的!” 何荣骤然发狠,咬牙切齿向霍祁怒道。 “若陛下定要给臣安上这个罪名,那我只能说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霍祁仍旧站在椅背后面,逆着光站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等到何荣为自己辩白后,过了许久,霍祁才慢吞吞地开口。 “我没有查过。” 何荣逮着话头质问霍祁没有证据也要给他定罪,是不是有心想要除去他这个富可敌国的国舅,好侵吞他的全部财产。总之是要把不仁不义刻薄寡恩的头衔轮番往霍祁身上套。 霍祁仍旧慢悠悠的,像在等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 “我不必查……”霍祁顿了顿,“我只需要问……舅舅今日我再问你一遍——先帝骤然离世可是你所为……” “当然不是!” 何荣冷哼,正要重复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见霍祁手掌几乎握成拳头又骤然松开,脸上的表情似自嘲似苦笑又似愤怒,最后都化作无可奈何的大笑。 霍祁双手紧紧握住椅背撑着身体,低头大笑起来。 “既然不是你,那只能是另一个人了。” 霍祁忽如其来的疯狂叫何荣心头揪紧。 何荣警惕地看着霍祁,舔着干涩的嘴唇问道:“陛下在说谁?” 霍祁把椅子抬到何荣面前,好奇地从椅后探出身子上下看着何荣的脸,用疑惑的语气问道:“舅舅难道不知——皇宫之中最恨先帝的人是谁?” 何荣缩起身体往后挪动。 “臣……不解陛下之意。” 暗夜中,李傲独自坐在屋内与自己对弈,屋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他都只作未闻。 ‘吱呀’门响,身穿华服的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出现。 李傲甚至没有费心抬头去看,手中白子在棋盘敲了两下,皱着眉头思索着慢慢在棋盘一角落下一子。 白子刚在棋盘上落定,李傲就知道自己下错了。 ‘错了错了,又下错了。’ 恍惚间李傲好像又听见那个清朗的男声,边往嘴上灌着茶水边看着棋盘,嘲笑着他的这招臭棋。 “这一子下错了。” 李傲抬头,对面空无一人,只有清寂的月光散落在红木椅上。 太后背身坐到另外一侧,挥手让伺候的宫人退下,低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棋艺依旧没有半点长进。” 李傲转头看向太后,疑惑这个女人今日为何突然开始跟他扮相熟,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太后此来只怕是想永除后患,心中有愧,这才有心思想要跟他叙旧。 “我这王府简陋,不便招待贵客,”李傲把棋子扔回棋奁中,“太后还是请回吧。” “哼——”太后冷哼,“无论过了多少年,你都改不了你这傲慢的本性。你还在做你的皇帝梦,可别忘了皇位早就另属他人。永安王爷,你早就不是当日的太子殿下,也没权力命令本宫做任何事。” “本宫……” 李傲笑着重复着太后的自称,修长的手指捡起棋盘上的白玉棋子温柔摩挲着,忽然他用力将棋子握紧,圆润的棋子在他手中硌出红痕。 李傲沉声道:“你本该是……我的妻子——” 太后脸色瞬间阴沉,怒而起身将棋盘向着旁边地上一推,棋盘与棋子从桌上翻落,四溅而飞,散落一地。 “荒谬!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们兄弟皇位之争的战利品,不是谁当了皇帝谁就可以娶我。永安王,你若再敢有如此犯上的言论,莫怪我不念您与先帝旧日的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我们有过吗?”李傲反问。 太后已经不愿与他多说,转身就要离去。 李傲忽然出声问:“是你选了他?” 太后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回眸望向烛火下的男人,多年的俘虏生涯并没有磨灭男人身上那份属于霍家人的俊美,反而让他的眉宇间多添了几分让人怜惜的温柔。 这人还是太子时,就是京城中许多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当日圣旨赐婚,不知有多少人眼红于她。 但他,不是她选的。 她选的夫君,爱她至深,对她承诺永不相负,答应她若有一日负心便用性命相赔…… 眼前的男人永远不会这样对她。 他们曾经是未婚夫妻,但实际不过是隔着屏风远远见过两面的陌生人, “霍岭——”太后轻声唤出那个已经十数年没人唤过名字,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傲,“我很庆幸我没有嫁给你,你也应该庆幸你没有娶我。” 不然,今日皇陵里面埋着的那个就是你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动摇我儿子的江山。” 太后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扔下这一句她便转身而去。身穿盔甲的士兵站立在李傲的房间门口,宫人躲着李傲的目光向他叩首后关上了房门。 李傲听着锁链滑过木门的声音,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弯腰捡起一枚捏着手心低声喃喃道。 “三弟啊三弟,你机关算尽,娶了个要你性命的毒妇进门,也不知你临死之前有没有后悔过?” 李傲,不,昭惠太子霍岭真想把他家老三的鬼魂拉出来问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惜他跟他家老三向来不对付,现在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更没那种心灵相通的本事,只能叹息着弯下腰去一个一个捡起地上白玉棋子。 这可是份贵重的生辰礼物。 忽然,屋中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情之所至,虽死不悔。” 霍岭回头,俊朗英气的李傲盘腿坐在椅子上歪头向他笑着。他还是那么年轻,他永远不会变老。 不像霍岭。 如今霍岭照镜有时都不敢认镜中的人是谁。 “你——” 霍岭正要与他说话,灯台的烛花爆开。屋中光影摇动,再转眼又只剩霍岭一人。霍岭愣愣地看着空空的座椅,呆了半晌颓丧地坐回原位,手中紧握的白玉棋子硌得手心生疼。 霍岭却无所觉,许久后低低笑了几声。 “虽死不悔?太傻了,太傻了。” 金陵城中,普陀寺内。 霍祁的目光如针,定在何荣脸上,扎得何荣不断向后畏缩着。 “宫中的事我岂会清楚,当日先帝急病驾崩,有你母后在旁边守着,有太医在旁边看着,我真不知你在怀疑什么,难道你觉得是你母后谋害了你父皇不成。”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何荣立即发现失言,恨不得当场抬手往自己嘴巴上扇上两下。 霍祁只是含笑看着他,顺着他的话问道:“所以是吗?” “是、是什么?”何荣身体僵直。 “是我母后杀了我父皇吗?” “你这哈哈哈……”何荣干笑起来,“太荒唐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母亲贵为皇后,你也早早被封作了太子,早晚她都是要当太后的,她怎么可能去谋害先帝。” “舅舅说得也对。”霍祁点头。 听到霍祁终于附和自己,何荣偷偷松了口气。 霍祁拉过椅背一个转身坐到椅子上,一手支在大腿上撑着脑袋向何荣问道:“那照舅舅这样说,是不是只要母后做不成太后了,她就会对父皇下手?” 霍祁的话刚刚说出口,一直安静跪在旁边的武柳,便转身面向霍祁从怀中掏出一块黄布双手奉到霍祁面前。 何荣不知道那块黄布是什么,但霍祁对这件事了解之深让他胆寒。 何荣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摇了摇头,正要辩解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霍祁已经抬手拿起那块黄布,将它扔向何荣。 “我这里有一道先帝御笔写了一半的圣旨,上面写着他欲另立诚王为太子,若他驾崩,诚王应奉嫡母何氏与其母金氏为两宫太后。” 黄布随着霍祁的话语飘飘落下,落到何荣面前。 何荣立即像被火烧一般快速躲开,大声道:“不可能,这道圣旨已经被烧了。” 殿内霎时寂静无声。 霍祁两手靠在扶手,良久才扯动着嘴唇笑了一声。 “对,那道圣旨已经烧了,这道圣旨是那日我昏迷前写的。我怕我昏死过去从此江山无主,所以写了封诏书,说若我死了就传位给诚王,没成想我这主意竟与父皇不谋而合,想来或许这就是父子连心吧。” “陛、陛下。”何荣嘴唇颤抖。 霍祁捂着脸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跟她一起骗朕?” 他猛地站起身来从武柳手中抽出佩剑,向何荣刺去。何荣慌忙向后躲着,只是他双腿有伤难以移动,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滚动着躲开霍祁的剑锋,却还是不慎被刺中几剑。 何荣大声惨叫。 叫声传出大殿,飞过数十级台阶落入沈应耳中。 沈应与陈宁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快步向大殿跑去。 一进门便撞见霍祁发疯似的追着何荣砍。 陈宁傻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拦,毕竟砍人的是皇帝,被砍的那个是反贼,好像也没什么必须拦的理由。 沈应却已经冲上去拉人。 “霍祁——” 霍祁停下动作,猩红的眼眶中映出首辅大人清瘦的身体,脸上写满了痛苦和迷茫。 他回身剑指沈应,从喉咙里发出质问的响声。 “你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骗我?” 沈应脚下一顿,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第 90 章 痛击 月光破窗泼洒在佛像下对峙的两人身上, 在霍祁的剑锋上勾勒出阵阵寒气。 跪立在旁边的武柳抬头看向沈应,表情虽然毫无变化,但眼眸中却透出一点担心。刚刚进门的陈宁则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一方面想要皇帝动手杀了沈应这妖孽, 免得日后再受其迷惑,另一方面又觉得沈应好像确实…… 是个好人?陈宁也不知道, 但陈宁知道如今的大衍像沈应这样肯尽心做事的官员已经很少了, 就这样皇帝把他杀了又未免可惜。 但……救人,好像他也没什么资本。 陈宁自己还陷在何荣谋反的事情里, 要等着人救呢。 正在陈宁纠结之际,霍祁的剑尖已经移到沈应颈边。洁白的颈子配上银色剑锋, 真叫人想要再往上添点红色相衬。 霍祁向沈应走近一步, 他脚边躺着的何荣和门口的陈宁都忍不住往后退去。 唯有沈应不闪不避, 迎着剑锋走上前低头看着何荣身上的伤口, 向武柳发号施令。 “武柳,带国舅爷下去疗伤。” 武柳看了霍祁一眼, 低下头去看着大殿的青石板, 没有听命。 霍祁冷笑:“沈大人难道把这里当作了勤政殿,以为你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就要听命于你吗?” 陈宁听得胡涂,心道勤政殿是皇帝理政的宫殿,沈应怎么会在那里有这般大的权力?要是真如此,陈宁对着殿中佛祖许愿皇帝还是快点斩了沈应吧。 不然, 又是一个祸国妖姬。 沈应抬眸瞥向霍祁,眸中藏着很多情绪,不等霍祁看清他便已经再度低下头去。 沈应看着满身是伤的何荣,低声向霍祁问道。 “很多事情……难道你不想问个清楚?” 事已至此, 杀了何荣也于事无补,不如留下他问清霍祁心头的疑惑。 他站在这里霍祁为他做出冷静的分析,可霍祁最厌恶的就是他的冷静。如此冷静,冷静到甚至近乎冷漠,就像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就像他半点也没有把霍祁放在心上。 “很多事情……”霍祁咬牙,“难道你不该向我解释清楚?” 比如那份太监王世亲口招认何荣命他谋害先帝的口供…… 霍祁派人随便一查都能查到王世口供之间的纰漏,沈应掌管刑部多年,难道他能查不出那份口供的真伪。 他分明早就知道杀人者是谁,却不告诉霍祁,反而与那凶手一起造出那些假证据来蒙骗霍祁。 他甚至还将那些可笑的证据呈到霍祁。 他分明是在嘲笑霍祁有眼无珠,是个傻子。 “我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为什么你要跟他们一起骗我。” 霍祁喘着粗气声音颤抖,持剑的手因用力过度而泛起青筋。 沈应甚至不忍心看清他脸上写明的痛苦,只能咬着嘴唇避开他的目光,直到舌尖泛起淡淡的血腥味,沈应才松开牙齿,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沈应忽然抬手握住剑刃。 鲜血从他指间流下滴在青石板上,刺眼得可怕。 霍祁吃了一惊,下意识松开握剑的手。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像一记重锤敲在霍祁与沈应的心上。 “你……”霍祁瞪着沈应,“你疯了——” 他这个疯子居然还有说别人发疯的一天,沈应听了都觉得好笑,他扯动着嘴角却扯不出一个笑容。 于是沈应跨过地上的剑站到霍祁面前,举着还在流血的右手手掌向霍祁说。 “你说我从来都只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我曾经也以为如此。你是皇帝天子,肩负天下,你治下尚有百姓在受苦挣扎,你有什么资格开心快乐?可是……可是……那天有两条路摆在我面前,一条是真相,一条是继续瞒着你不让你更痛苦,我才发现——我比天下任何人都想要让你开心快乐。” 沈应的眼中噙着泪水。 “我不敢想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沈应哽咽,“你会有多痛苦。” 自己的母亲杀了自己的父亲…… 沈应知道这样的痛苦,他跟他那混账老爹甚至没有半点感情,但当年知道姓沈的差点害死他娘亲时,沈应都痛得苦不堪言。 更何况……沈应知道霍祁对太后向来有孺慕之思。 霍祁比任何人都渴望他的母亲能够爱他,可是这份爱来得太猛烈,以至于竟要用他的父亲的血来浇灌。世人说皇家向来无亲情,可是沈应认识眼前的人,他爱他,了解他,知道这个真相对他有多么沉重。 沈应苦笑:“我宁愿让你恨我,也不愿意让你难过。” 霍祁错愕地退后两步,像是第一次认识沈应一般将沈应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转身用力踢开挡路的椅子,大声向众人喊道。 “滚出去!” 霍祁踩着愤怒的脚步大步向着站台右边走去。 陈宁还在犹豫,武柳已经带着暗卫就流血过多的何荣抬了下去。离去前,武柳走到沈应跟前递给他一瓶金疮药,然后深深地看了沈应一眼。 沈应向他点了点头,他才放心离去。 沈应也无心包扎,将金疮药放进怀中,便追着霍祁而去。 站台右侧进去便是先前两人藏身的隔间。 沈应进屋时,屋中烛火已经燃尽,沈应只能借月光看到霍祁立在窗前的模糊轮廓。 沈应放轻脚步想要走近霍祁,才走了两步就听见霍祁厉声喝斥。 “出去。” 沈应鼻头一酸,忽然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他冲上去拉着霍祁转过身来,带血的拳头用力砸在霍祁的颧骨上。 霍祁满脸吃惊地瞪着他,又不愿与他动手,只能边躲着边大骂他发疯。 “对!我发疯!我死了也要从奈河桥头爬回来,就是为了看你对我不屑一顾!” 两人缠斗着倒在榻上,沈应高举着拳头把霍祁压住,眼见又要再往霍祁脸上补上一拳。 霍祁侧头闭上双眼。 预想之中的痛击却迟迟没有落下。 霍祁慢慢睁开眼睛,一片黑暗中他只看见沈应压在他身上,满眼通红地看着他。 泪水和血水一起滴下来,落在霍祁的脸上。 烫得人的心都在疼。 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只有沈应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滴落。 霍祁咽了咽口水,既想躲开这让人心碎的一幕又不愿示弱,只能强逼着自己跟沈应对视着。 沈应慢慢伸出那只血手抚摸霍祁受伤的侧脸,动作轻柔得就像他不存在,仿佛是只鬼魂在触碰霍祁。 霍祁肺部的空气像被抽空一般,灼烧得生疼,他瞪着沈应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动作。许久过去,他忽然抬手抓住沈应的手握了握,然后用力将沈应拉到自己身上紧紧搂住。 “我好想你。” 霍祁搂着沈应,在他耳边哽咽出声。 沈应听得鼻尖发酸,只能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笨拙地抚摸着霍祁头发,试图安慰他。 霍祁再度游荡在梦中,偌大的宫殿之间廊道错综复杂,每每霍祁在梦中走到这里都会迷路——但这回他有了方向。 霍祁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走到勤政殿配殿中供臣子休息的耳房外。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内那个凭窗远眺的身影。 霍祁不记得多少次,他就这样看着沈应,既不敢出声唤他回头,又不愿转身离去割断这份牵挂,就是这样不上不下地牵绊着。 十年,二十年。 沈应没有回头,他也不愿走。 “沈应。” 霍祁踉跄走进屋中,出声唤了窗前那人一声,那人回眸。 赫然一具森森白骨站在窗前,霍祁却不管不顾地抱了上去。他抱着怀中枯骨,低声在白骨耳边哽咽着说道:“我好想你。” 像是过了很久,又可能只有一瞬,梦中的时间总是如此混乱。 霍祁只感觉到朦朦胧胧中有人在轻抚他的头发。 他抬头望去。 月光之下,白骨已经生出血肉。 往日总是笑盈盈的桃花泛着红色的眼波,含泪向他诉说着。 “我也好想你。” 90-100 第 91 章 傀儡皇帝 霍祁在枕头上听到寺庙钟响, 翻身将自己埋进锦被叹了口气。 他也是服了这群和尚,昨晚那么大的阵仗在寺中上演,今早他们居然还有心情起来做早课。 昨晚的诸多事情浮上心头, 霍祁忽然想起什么, 翻身起来向身旁一看。昨晚趴在他胸口上的那个人现下已经不见了踪影,枕边空荡荡的, 把昨晚两人的紧紧相拥都衬得像一场幻梦。 霍祁慌乱起身, 连鞋都没穿赤着脚向门外寻去。 一看见守在门外的武柳,霍祁立即抓着武柳的手问他沈应哪里去了。 武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慌张, 但还是老实回禀道:“回陛下,沈大人去瞧昨晚的刺客去了。” 听到沈应还在, 霍祁才松了口气。 武柳伺候霍祁回屋换了衣衫, 霍祁拉扯着衣服, 对沈应大清早便不见人影的作风表示不满。 “一个刺客有什么好瞧的, 又不是什么成精的妖孽,也值得他去费心?”霍祁语带嘲讽。 武柳给他提着靴子, 低声答道:“若是成精的妖孽, 大概就用不上沈大人费心了。” 随随便便一句话,倒把霍祁给堵了回去。霍祁低头看着半跪在腿边的武柳,忽然向他问起文瑞的情况。 武柳那向来无甚变化的表情,这才有了波动。 霍祁笑起来,一手支着脑袋等着武柳边服侍他穿靴子,边低声禀报昨晚文瑞与刺客交战的情形。得知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捉拿的那个刺客, 在文瑞手下逃脱,霍祁失望地‘啧啧’了两声。 武柳禀报的声音顿了顿才又继续。 霍祁当然也注意到这不自然的停顿,他从前感情不顺的时候倒是希望别人情路顺利,如今虽然说不上春风得意, 但得到沈应的那一句想念,这心情肯定是比从前要快活得多。 他一开心就喜欢让别人不开心。 待到武柳说完昨晚暗卫与刺客的交战,霍祁高深莫测地仰头叹息一声。 “文瑞一直想要脱离暗卫,昨晚就是朕给他的机会。可惜,可惜!”霍祁不住地摇头,“你是暗卫首领,你告诉朕——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暗卫,该受什么处罚。” 武柳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如果文瑞还是暗卫,那……他才是暗卫首领。” 霍祁大笑起来:“你在跟朕开玩笑?” 武柳僵硬地吞着口水,跪倒在地面向着霍祁重重叩首。 “求陛下饶他一命。” 霍祁坐在榻上,眸光深沉地看着武柳,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武柳只觉得在他目光的灼烧下,背部汗如雨下,此刻的感觉甚至比同时与数个顶尖高手交战还要觉得害怕,但他不可以退缩,不仅是因为文瑞的性命,也是因为他对霍祁的忠诚。 他从来都是把自己的所有摊开在霍祁面前,连他对文瑞的私心也包含在内,从来没有半点隐瞒。 毫无保留,就是他对霍祁的忠诚。 霍祁就这样看了武柳许久,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撑着手从榻上跳起来,笑呵呵地跟武柳说:“走,跟朕去瞧瞧朕的沈大人在跟那个刺客玩什么。” 说完他先大步踏出房门,绕过殿中还在念经的和尚,迈过大殿的门坎,霍祁呼吸着清晨露水的气味,看到四周把守的士兵,对这庙中和尚的敬佩又加深了几分。 昨晚捉的那个刺客与何荣一起被关之前霍祁休养的客院。 霍祁跟武柳前往客院的路上,听武柳说了那刺客的身份都吃了一惊。霍祁站在回廊上错愕地看着武柳,半晌摇头笑着评价了一句。 “真是沉不住气。” 连带武柳在内,一众跟在他身边的暗卫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觉得他们的陛下真是越发高深莫测了。 霍祁迈上台阶,走过客院的小门。进门便看见沈应站在正堂的观音像前,脚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 黑衣人脸上没有遮掩之物,年轻的脸暴露在阳光下,竟然显得有些无辜。 霍祁停住脚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正堂中的两人。 他曾经的两个心腹大患……好吧,他曾经的一个心腹大患。 霍祁把目光移到黑衣人身上,他曾经多么嫉妒这个人。宫宴饮酒,殿前奏对,他总是离沈应那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握住沈应的手腕。而霍祁离沈应却是那么的远,要隔着数十级台阶,要隔着君臣之别。 沈应曾经是那么信任他,霍祁敢说沈应对这个人的信任,绝对超过了对霍祁的信任。 但这个人却辜负了沈应。 前世霍祁为沈应的识人不清愤怒过懊恼过悔恨过,如今前尘尽散,看着沈应居然可以亲自面对自己识人不明的后果,霍祁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一直守在门口的红罗,看着霍祁停下脚步,犹豫地向院中看去。 “陛下可要进去?”红罗低声问道。 霍祁朝他挥挥手,让红罗去给自己沏壶好茶。 “朕要好好欣赏这出好戏。” 这个院子就丁点大,十来步就可以走完,霍祁这并不算隐秘的吩咐自然而然也落到沈应耳中。 沈应回眸,既无奈又恼火地扫了霍祁一眼,霍祁向他扬眉笑着。 沈应撇了撇嘴收回视线。 霍祁有趣地看着,他仍记得少年时的沈应是柔软的,好像眨眨眼就可以原谅世间一切恶事,但他也记得首辅沈应是铁面无私的,靠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铁腕手段震慑朝野。 他有时也很难分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沈应,也可能这些都是沈应的其中一面,只是霍祁从前不愿承认。 而如今霍祁想要正视沈应,认清沈应的每一面。 他们的问题当然还没有解决,那些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太久,怎么可能轻飘飘地用一个晚上的相拥就能解决,但无所谓,霍祁很有耐心,他等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他不介意再等二十年…… ——只要让他确认沈应最后会走向他。 于是霍祁就这样愉快地坐到暗卫给他搬到院子里的桌椅中,端起一杯刚沏好的龙井,看着观音像前的沈应垂眸问黑衣人。 “为何这样沉不住气?” 霍祁挑起眉头,心道真是心有灵犀。 大概他们对黑衣人的暴露都感到可惜,他本该是个很成功的暗探,埋伏在霍祁与沈应身边,十数年如一日地挑拨他们的关系,最后达到成功分裂他二人,甚至害死沈应的成就。 如今他到霍祁身边才不过短短半年,就主动暴露了身份。让霍祁不能再继续戏耍捉弄他,怎能叫霍祁不叹一句可惜。 真是可惜!霍祁的手指抚摸着茶杯边沿,眼神中透出一股怜悯。 冯骥啊冯骥……你本来可以有一番作为的。 沈应看着冯骥,他昔日肝胆与共的好友,前世始终不曾相弃的同盟,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沈应失望问道。 他试图回忆起他们的相识,但前世已经隔得太远,今生也像被蒙在雾里。所以沈应没办法冷静地去判断两人相遇时,冯骥的哪一句话是别有用心,哪一句话是刻意安排。 他只知道数十年的生死之交,原来只是一场骗局。 沈应几乎感觉到腿脚无力、喉咙发闷,他想要找东西扶住自己,却不愿意在霍祁面前示弱,便只能挺直腰板勉强支撑。 “……梁彬也是你的同谋?” 沈应盯着冯骥,看到他那张写满不屑的脸,在听到梁彬名字那一刻终于有了松动,方知此人并非他外在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情。 “梁彬?他不过是个傻子,如何配得上与我共谋事。”冯骥嘲讽。 如此高傲,如此不羁,原来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只是冯骥画给世人的一张假面。世人说无情之人最可怕,沈应却觉得似这般有情之人,可以随意牺牲自己在意之人,只为谋成那所谓的大事…… 这才叫可怕。 想到这里,沈应忍不住回头看向霍祁,这才发现他以为在院中喝茶看戏的那人,不知何时弃了茶杯来到近前。两人对视,霍祁向沈应笑了笑,伸手扶住他的后背,与他一同面向冯骥。 “其实朕早就知道你是皇伯父的人。” 冯骥瞥他一眼,表情淡淡地说道:“陛下想借微臣的口来攀咬别人,微臣也没什么好说的。” 冯骥昨夜没死成,如今也不再想死得没有价值,今早被暗卫审问时,便将此次刺杀的全部罪责都扔在前任首辅朱泰来的身上。他本身就曾投靠过朱泰来,这话听来也不算全然不可信。 霍祁轻笑,随手招来个暗卫让他扶住沈应,走到五花大绑的冯骥面前,弯腰抬起冯骥的下巴。 沈应看着他轻佻的态度,无语地偏过头去,向供桌菩萨默念了句‘有怪莫怪’。 霍祁迎着冯骥愤怒的目光。 “你可以说朕想构陷永安王,朕也可以说你是想构陷朱首辅。其实这一局赌得就是人心,朕心胸宽广,即便首辅真的想杀朕,朕也容得下他,可惜……永安王……朕的皇叔,朕的皇伯父……” 霍祁轻轻哼笑着,突然话锋一转。 “朕原本没想要梁彬的命,不过是逗你玩玩,谁知道……”霍祁俯身凑到冯骥耳边低声说,“你说得对,梁彬是个傻子,竟被人哄着为了霍岭这种废物的大业豁出命去。这种蠢货,即便活着,也做不出朝廷的栋梁。”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没有逃过沈应的耳朵。 沈应有时候真是能被他随口造出的口业气死,朝着他的大腿直接踢了一脚。 霍祁顿了顿,回头瞪向沈应。沈应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最后还是霍祁眼睛瞪得酸痛,拍了拍衣上的灰尘直起身体,轻飘飘向冯骥扔下一句。 “朕早已经在京中布置了人马对付霍岭,现在你主君的人头恐怕已经放在先帝的灵前做祭品了。” 只一句话便叫冯骥崩溃。 冯骥挣扎着扑到霍祁身上,大叫着:“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霍祁一脚把他踢开,由得暗卫把冯骥按下,拉着沈应大笑着走了出去。 沈应皱眉问他:“你真布置了人马?” 霍祁在院中停下脚步回头,见冯骥已经被打晕,老神在在地凑到沈应面前小声说:“骗他的,你忘了我是个白版天子、傀儡皇帝,我在京中哪来的人马。” 看上去当个傀儡皇帝,他还挺自豪的。 沈应把他从头看到脚,心道傀儡皇帝?这人还真敢说,沈应就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嚣张的皇帝,要是傀儡也能像他这般猖狂,大衍才是真的没救了。 想到他随口一句谎话,就能把别人气得七窍生烟。 沈应觉得好气又好笑,抿着嘴唇笑骂了一句。 “混蛋。” 霍祁也不恼,抓过沈应绑着绷带的右手手掌,确认过是认真包扎过而非草草了事后,霍祁向沈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手放回沈应身侧,转身走了。 沈应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他就、他就这样走了? 第 92 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十七岁的何荣, 也想过要有一番作为。 十七岁以前,何荣也是位在京城地界上四处斗鸡走狗、眠花醉柳的膏梁纨绔,醉生梦死到了十七岁, 何荣在京城最有名的醉月楼的一位花娘的怀中醒来, 倚靠着栏杆看着楼下跨马游街、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何荣眉梢微动。 其实他是国公长子,生来富贵就伸手可得, 大多数科举出身的状元郎穷尽一生可能也就只能摸到他的起点。但那日何荣看着游街的状元郎, 忽然觉得自己这国公家公子哥儿好像不如人家这自己挣得的名声威风。 于是十七岁的何荣洗心革面,洗去身上花娘留下的脂粉, 闭门在家琢磨了半个月,决定要参与夺嫡。 要说威风, 做什么能有当辅政大臣威风? 现在的皇帝已经老了, 他的东风何荣老早就赶不上了, 于是何荣只能从现在的诸皇子中选, 选来选去何荣选中他未来的孝顺姐夫,他便宜大外甥霍祁的亲爹, 已经去世的先帝。 如果要问他为什么不选他当时的未来姐夫太子霍岭, 何荣表示一来辅佐太子上位没什么成就感,二来他姐姐就没看上过太子,拿到赐婚圣旨后,就日日在家里郁郁寡欢,何荣看着都心疼。 所以他决定辅佐其他皇子,把太子拉下马, 顺道手阻止这段注定不幸福的婚姻,于是他奋勇当先,跑到他的孝顺姐夫面前毛遂自荐——可惜他的孝顺姐夫当时没看上他。 最后何荣是靠在得到霍岭被俘消息的第一时间,编造了太子战死的假消息在京城散播, 成功堵死了霍岭翻盘的机会这件事,赢得了京城众人的注目。 老皇帝向来偏心老太子,知道何荣做的事,恨不得立即将其除之而后快。 国公爷受其连累锒铛入狱,一家老小也被软禁在家,他娘亲在惊惧交加中生病过世…… 那时何荣万念俱灰,真的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可是直到他那孝顺姐夫登基先封赏他那看似一直对前太子忠心耿耿的父亲,再下旨娶他的姐姐为皇后,最后拉着他的手与他说了十二万句‘抱歉’‘连累’的话。 何荣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枉做小人,原来他的孝顺姐夫和可怜父亲一直都是那个小人,他们先害了太子,又害他亲娘,最后想靠一句轻飘飘的荣华富贵来弥补他。 他们想得美! 他何荣就是要吞尽天下金银财宝,掏空霍家的家底贴到他自己的私库中,这才方能弥补他失去的一二! 何荣在悲愤之中睁开双眼,恨恨地瞪着头顶上的横梁。 一道黑影落到他身上,压得他沉重得喘不过来气。何荣向墙边缩了缩抬头看去,全身伤口被扯动痛得龇牙咧嘴。 霍祁一手持剑一手拿着何荣昨夜被逼着写出的罪供,坐在桌边细看。 剑尖杵地,剑身反射出的光打在何荣眼中,何荣不由得偏过头去。 霍祁正拿着何荣写得‘霍家都是狗臭屁’的供词看得热闹,听到何荣起身的动静,霍祁抬眸。 阳光照在他英俊的眉眼上,如果没看见他手中拿的剑,何荣甚至会说其中有几份温柔,好似从前夏日午睡,霍祁在他旁边拿着一卷古籍翻阅着等他醒来,眉眼含笑地要同他说一句‘舅舅,昨日有件趣事……’ 但此时已经到了冬雪皑皑的季节,从今以后霍祁也再不可能唤他舅舅。 那点甥舅之情终究还是没了。 何荣闭上眼眸遮住眼中情绪,而后睁开双眼向霍祁笑了笑。 他双手撑着坐起身,视线在霍祁手中的剑上转了一圈,出言调笑道。 “圣上这会儿持剑而来……不会是来杀我的吧?”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却还要强撑出一派的云淡风轻,听上去其实有些可怜。 霍祁看了他半晌也跟着笑起来,抬手收剑入鞘。 “杀你,何须朕亲自动手。” 何国公清早才知昨夜出了大事。 一早衣冠都没理正就匆匆忙忙来了普陀寺,想为自家逆子求情。他从来没有依仗过皇帝外祖这个身份为自己谋求过什么,今日终于要破例,心中的无奈和辛酸难以言表。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何国公又气又急,对着普陀寺前意图阻拦他的士兵就是一通怒斥。他是皇帝外祖,脾气又是整个大衍出了名的不好,众人不敢真的拦他,竟这样由着他闯了进去。 沈应得到消息的时候,何国公都已经要闯到皇帝跟前了。 他跑出来看见陈宁手下的那些将士一路跟何国公拉拉扯扯都没把人拦下,心里也对陈宁的带兵能力有了些许怀疑,对霍祁在陈宁眼皮子底下几次三番被刺杀的事倒觉得不稀奇了。 就这防范能力,沈应觉得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想刺杀霍祁,说不定都能成。 陈宁这带的都是什么兵? 沈应一面嫌弃着一面上前拦在了何国公面前:“国公爷,陛下尚在休息,不便打扰,还请国公爷改日再来。” 沈应知道霍祁在屋里做什么,生怕老爷子闯进去见到什么不该见的,给气厥过去。 何国公可不令他这份情。 何国公怒指沈应:“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拦我!” “我——” 沈应正要作声,忽然感觉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何国公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眼睛瞪得老大。 沈应回头,霍祁持剑从屋中走出,身上不染微尘,剑上全是鲜血。 沈应听见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何国公疯了似的跑进屋中,抱着被割断喉咙的何荣大哭。霍祁回身看着何国公,上前几步抚上何国公肩膀,何国公向后退去躲开他的手,抬眸看向他的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愤怒。 沈应看着霍祁空荡荡的手和低垂的目光,不知道怎么想起前世霍祁下旨处斩何荣时的场景。 玉玺被用力压到圣旨上,霍祁坐在龙椅上含泪跟沈应说。 “沈应,从此朕便是孤家寡人了。” 从此便是……孤家寡人了…… 沈应下意识走到霍祁身后,抬手抓住霍祁的袖子。霍祁向沈应看了一眼,低眸轻轻一笑,他抬手在沈应的肩膀按了按,迈步越过沈应走出房间,向着众人说道。 “昨夜刺客来袭昨夜,国舅爷舍身护驾,不幸罹难,实在英勇可嘉,朕欲追封其为忠毅侯,赐陪葬豫陵。” 说完他也不理身后悲切的哭声,提着剑大步离开此地。 沈应追上他时,霍祁正坐在廊道的栏杆上拿一块白布擦拭剑上的血迹,沈应看见他冷静的脸上满是专注,在安慰他和责备他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选择了默默坐到他身旁。 白布在剑身抹过,剑上的血迹被抹去,只留下银白色的剑刃。 这把剑刚刚割断了一个人的喉咙,那个人是霍祁得舅舅,沈应甚至不忍心去细看,只能别开头看向寺中种植的草木。暑往寒来,廊檐下种植的梨花都败落了,青竹也变做黄竹,有几根被寺里的和尚削去了一半不知做什么去了。 沈应盯着被削断的竹子,一会儿想起何荣被割断的喉咙,一会儿想起何荣被砍下的头颅只留下碗口大疤的颈脖。 想想便觉得真是没有道理,明明是霍祁杀的人,这会儿惆怅的人怎么反而变成了沈应。若是按沈应的脾气来,那何荣贪赃枉法、罔顾人命,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这会儿这人死了可谓是哪哪都好,只一点不好…… “我还以为你要骂我太冲动。” 沈应听见霍祁的声音抬头。 霍祁举着长剑端详剑身,头也没回。沈应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目光完全被他吸引住。霍祁没等到沈应的回答,侧眸向他看来,恰巧与沈应的视线撞个正着。 沈应停顿片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你太冲动了。” 霍祁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不赞同地向沈应摇了摇头。 沈应满脸无辜地向他眨眼。 “我本来没想说的。” 沈应向着霍祁方向慢慢移动了一些,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抬手轻抚着霍祁的手臂,低头靠在霍祁的胳膊上叹息道。 “事情本来可以不必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 但错在霍祁吗?是的,他重来一世行迹疯魔,对每个人都步步紧逼,只是为了在苦闷的世间寻点乐子。 对,是霍祁把事情推到今天这种无法回头的地步。 但霍祁并不觉得后悔,他伸手梳理着沈应的头发,低声跟沈应说起一件往事,一件甚至发生在他出生以前的事。 “我记得舅舅说过,父皇和母后成亲时,父皇曾向母后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绝不相负。若有负心薄幸,必受天地诛戮之罚。那时新婚宴尔,只要能讨对方开心,当然什么情话都能说得出口。但没过两年父皇就又纳了两妃四嫔,其中静妃最为受宠赐了协理六宫的权力,连带她的儿子诚王也十分父皇宠爱——废太子不是件小事,废我立诚王一事,父皇必是在心中忖度过许久才会真的动手,只是……我母亲那样的性格,如何能容忍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夺走她的东西,父皇未免太不了解他的妻子。” 霍祁忍不住摇头。 “真傻,明明做不到为什么要承诺。人心就是这么易变,不管嘴上再怎么说着什么永不相负,最后还是变了心。” “有的人容易变,但有的人却始终都没有变。” 沈应打断他,抬头向他望去。 可能人心真的易变,但这世间也有至死不渝之人,此时就在沈应眼前。 两人对视,霍祁眼眸闪动,沈应用力握紧他的手,想要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告诉他。 ——我没有变。 第 93 章 人间难有痴情种 黎明时分, 田野上起了一层薄雾,寒鸦在空枝上翻飞。冷风刮了一宿,树枝上都挂起了冰碴, 小路上却还有一群官兵在沿途搜查。 干冷的寒气冻得他们缩成一团。 众人都在嘴里骂骂咧咧地责怪着偏要在最冷的这天安排他们外出搜查的长官, 有人提议干脆寻个没人的地方喝酒赌钱,左右上面让找的那个大夫听说是被南边的叛军掳走的, 那怎么着也不会出现在京城的方向。 找了也是白找, 不如找个地方喝酒暖和暖和。 领头的校尉想了想也觉得很是,正要招呼众人去他相好的酒家烤火喝酒, 忽然有人指着不远处的石坡下喊道:“那里好像有人!” 校尉闻言立马持刀小跑过去,只见石坡下的杂草之间倒着一位青年男子。那青年脸色苍白, 双眸紧闭, 右手手肘用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显然是受了重伤昏迷在此地。 校尉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弯腰凑到青年脸旁对比着, 对比完校尉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起身向手下人说。 “通知金陵那边,说我们找到唐大夫了。” 一小兵当即应声而去, 其余人还以为捡个大功劳, 纷纷摩拳擦掌激动地讨论着接下来会得到的奖赏。 众人之中,唯有校尉一人看着唐陵弯曲的右手,脸色沉重。 寺院客房内,正站在桌边收拾公文的沈应身体晃了晃,踉跄着扶住桌沿才不至于当场跌倒。 正坐在床边换药的霍祁发觉他的异样,忙示意钱大夫停下, 赤着上身走过去伸手抓住沈应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样?”霍祁低声问。 沈应低头看见霍祁线条分明的胸肌,又瞥了一眼床边假装忙碌地收拾东西的钱大夫,饶是他历经两世也难免脸颊微热。 “先操心自己吧。” 霍祁伤在右边胸口至肩膀的位置, 伤口本来都已经愈合,不过昨夜举剑砍何荣时扯动了伤口,导致伤口有些裂开,也亏他忍得住,等到处置完何荣才叫人来包扎。 他按着霍祁在桌边坐下,请钱大夫继续来上药。 钱大夫这几日在御前行走,已经学会了保命的本事,那就是不听不问不看,只管老实做事。钱大夫默默拿着绷带和金疮药来到霍祁左侧,低头为霍祁包扎伤口。 沈应揉着眉心定了定神,忽视后脑的疼痛,继续收拾桌上已经处理好的公文。 霍祁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起从那堆公文拿起一卷,翻看两页哼了一声。 “一摊烂事。” 沈应白了他一眼,从他手中夺回公文,讥讽道:“你的一摊烂事。” 霍祁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我的那摊烂事现下全在京城里,你可别叫我想起他们——想起来就头痛。” 说到头痛,他又往沈应头上看了几眼,眼中透露出几分担心。 钱大夫包扎好伤口,旁边站着的暗卫捧着衣物上前服侍霍祁穿衣。霍祁将手臂伸进袖中时闷哼了一声,惹来沈应的注目。 沈应捏住手中公文怀疑地看着霍祁,心道真的假的?刚才杀人擦剑扮潇洒的时候也不见他痛,这会儿穿个衣服反而娇气起来了。 沈应有些不信,但见霍祁眉头皱起,沈应还是抬手示意服侍的暗卫停下,自己接过了暗卫手上动作,躲过霍祁的伤口,尽可能小心地帮霍祁穿起衣服来。 沈应抬头就看见霍祁眉飞色舞地看着他,按在霍祁领子上的手顿住。沈应低头嘴唇动了动,强作镇定地帮霍祁整理着领子。 “干嘛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霍祁笑,“不过是我现在有些得意,憋不住就想让你看看。” 沈应再度顿了顿,斜睨了霍祁一眼,最后还是抿紧嘴唇低头下去,试图掩饰嘴角的笑容。 霍祁微笑着注视沈应,脸上闪烁着明亮的光。 沈应帮霍祁整理起腰带和衣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霍祁问起沈应可选好了金陵城继任的官员,沈应说他留意了几个却还没敲定最后的人选。 霍祁随意地挥了挥手。 “随便选一个就成,左右不过暂时顶几个月的缺,之后户部会重新选定人选的。” 沈应不悦:“民生大计,也由得你胡闹?” 这回换霍祁白了沈应一眼:“沈大人别跟我说你不懂,选官任官是户部的事,人家就容不得你插手,你现在不管选任谁到时候户部都得给你撸下来。这可是件苦差事,你选个太好的,不是反而把人给折在这了吗?” “怎么会?”沈应抬眸,手掌按在霍祁的衣襟上,眼波如水,“金陵城遭逢大难,陛下体恤民情,亲自下旨任命城中继任官员……想来户部官员也无人敢违抗圣命。” 霍祁遇上这等撩拨,却难得清醒。 “原来你是想让我去跟户部叫板?”霍祁用手指点了点沈应,说他真是打得好算盘。沈应伸手握住霍祁手指摇了摇,笑盈盈地说:“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主意。” “你想……” 霍祁话还没说完,被外面的禀报声打断。 是红罗在外喊着有要事启奏。 霍祁与沈应对视一眼,霍祁挥手让人带红罗进来,身穿侍卫服饰的红罗大步走进房中,在离霍祁几步之遥的地方跪下。 “禀陛下,许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许州城外的一处田野间找到了唐陵大夫。” 霍祁与沈应听到唐陵被寻到,皆是大喜。 沈应急急问道:“唐陵现在情况怎么样?可有受伤?” 红罗摇头:“回大人,传消息的人也说寻到了唐陵,具体情况他也不知,怕要等我们的人到了才能知晓。” “还等什么?赶紧叫人把唐陵带回金陵。” 想想霍祁还是觉得太慢:“算了,左右金陵城没我们的事了,我们现在就启程去许州。” 他拉起沈应就往门口走,走了两步霍祁忽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他回头看向沈应,沈应的眼中也泛起怀疑的光。 许州是金陵往京城的必经之路,那群叛军要逃跑,为什么会路过许州?除非…… “坏了。” “坏了。” 沈应与霍祁齐齐说了一声。 两人交换了个焦急的眼神,抓紧对方的手向门口跑去,叫人赶紧收拾东西。 他们要赶回京城。 京城中,被囚禁在府中的霍岭还在自己跟自己对弈。南轩的桃花逐流水,桃花早已经败落多时,此时只剩下流水石桥。 霍岭坐在光秃秃的桃树林旁边,捏着一枚黑子静静思索着。 忽然,月洞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霍岭理也未理自顾自地在棋盘右下角落下一子。脚步声临近,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女子的呵斥。 “霍岭——” 霍岭侧眸瞥向月洞门外凤冠华服的太后,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从棋奁里拿起一枚白子再度放到腮边沉思。 “真是奇了,你我这几日见的面,竟比我们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霍岭淡淡说道。 太后走近:“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小王久居府中,不知娘娘所言是何意,还请娘娘明示。” “何必装傻。”太后冷笑,“难道外面那群逼我放了你的大臣不是你找来的?难道京城里那些祁儿应还位与你的流言不是你让传的?霍岭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到今日还要在我面前继续装仁人君子。” 霍岭骤然握紧手中白子,冷冷抬眸看向太后。 半晌,他忽而指着太后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回荡在院中,写满了他这些年的愤怒与不甘。 “仁人君子,我何必装?有你这种做贼心虚的人在一日,天下自会帮我传唱。” “你说谁做贼心虚!”太后气愤。 “你若非做贼心虚,为什么皇帝遇刺,没有半点真凭实据,你就敢这般肯定地说是我做的?你分明是想借机除掉我。” “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我敢说!我霍岭对天发誓,若刺杀你儿子的刺客是我安排,必叫我死于非命,曝尸荒野。” 霍岭言之凿凿,太后被他眼中的光逼得后退几步。霍岭不依不饶地起身追了上来,咬牙问太后:“那你敢说吗?” “说什么……”太后僵着脸。 “你敢说当年我被敌军俘虏不是霍延害我?” 太后闻言脸上带着诧色看了霍岭好几眼,好半晌后才慢慢地向霍岭摇着脑袋。 “你真是可笑。” 太后抬起下巴,脸上挂起轻蔑的笑容。 “你当年阵前杀将扰得军心大乱,才使得大邑有机可乘,扰我边境,杀我子民。这些明明都是你的过错,你竟全都怪到别人头上!”太后怒骂霍岭,“霍延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想到比起你来,他竟还算是个有担当的。” 太后说到这里都忍不住摇头。 她只觉得荒谬,外面乱成一团,她竟在这里与这个人争论一桩二十八年前旧案,甚至还是在为她那个已经埋在皇陵里的死鬼夫君争辩。 “看来我杀错人了。”太后自嘲。 “若你和霍延要留一个人活着,我情愿活着的人是他。” 说罢太后毫不留情地转身而去,还走出月洞门,就听到身后却传来一声诘问。 “那你为什么没杀了我。” 太后在月洞门前停下脚步,她回头望去,看见那位旧日相识的锦服贵人站在桃花逐流水的景中,好似君子。 可惜,他从来都不是。 “有一个人……他要我留你一命……”太后向着霍岭慢慢摇头,“他负心了,我没有。” 她转身走出月洞门,再也没有回头。 第 94 章 与虎谋皮 冥钱像飞雪一般落下, 将整个金陵掩埋。 城中百姓仍沉浸在战乱带来的悲伤中,对于无数出殡队伍中那支最庞大的队伍也无暇投去多余的目光,恍惚有听说死的好像是皇帝的舅舅, 也是运气不好, 没有死在战乱中,却死在了刺客暗杀中。 若换作平时, 街头巷尾必有人对此事议论纷纷, 不过此时也无人在意了。 白色的幡旗在空中飞舞,何缙面如死灰地持幡走在最前面, 后面跟着何荣的牌位和灵柩。 何荣死后,霍祁就将他放了出来。 原以为他又要大闹一场, 没想到听到何荣死讯, 他错愕了许久老实回家在何荣的灵前呆坐了一夜, 至今水米不进, 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 还算有点良心。 霍祁坐在马车上,撩开车帘一角, 看着送殡的队伍, 目光在灵柩上流转过一番,又落到何缙脸上。 霍祁判他发配西塞充军,何荣下葬后就要走,算是给他舅舅留下一条血脉,日后如何看何缙自己造化。 霍祁难得宽容一回,沈应倒有不一样的想法。沈应坐在霍祁身后, 跟着他一起向车外探出视线,目光同样落到何缙身上。 “你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霍祁放下车帘叫人启程,马车缓缓行动,他回身坐到沈应身边, 手中把玩着一枚手掌大小的印章,装作不知道沈应在说什么,满脸无辜地向沈应问道。 “放过谁?” 沈应无奈地扫了他手上的印章一眼,语带挖苦:“那位暗中痴恋你的表哥。” 霍祁的身子顿了顿偏头看向沈应,他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半是恼怒半是好笑地指责沈应。 “别故意恶心我了。”霍祁嗤笑,“不过是个小人,成不了什么大事。” “许多大事就是败在这种小人手上。” 霍祁对沈应的话不置可否,手指摩挲着手中印章不知在想什么。沈应又往他手里的东西看了几眼,心道霍祁还真会藏。 传国玉玺,霍祁居然在沈应老爹下葬那天,给扔到了沈轶山的棺木里,一起给埋在坟堆里。 昨晚两人才从沈家祖坟里把玉玺给刨出来, 想到这东西跟一具腐烂的尸体旁边放了那么久,沈应都觉得膈应,这人倒是全然不在意,处理干净后就敢拿着手里当手把件玩。 玩着玩着还想递给沈应玩。 沈应嫌恶心,碰都没碰一下。 马车出了城门,便快马加鞭往京城方向而去。其实走水路更快,只是冬日里河面结冰,船只难行。 又加上霍祁和沈应两个病患在队伍里,他们连一人一匹快马连夜骑回京城都做不到。 再着急赶回京城,也只能坐马车行陆路。 两人成天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老实说挺尴尬的。前世他们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在跟对方斗气,就是在暗自神伤,导致他们都已经忘了要怎么样跟对方正常相处。 做君臣?太生疏。做情人?太腻歪。 沈应跟霍祁在马车里呆了两天,停车休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找借口躲了出去,霍祁跟着走出去看见沈应居然躲到一边去让车夫教他喂马。 霍祁摊了摊手,自己觉得自己很无辜。 他们一共驾了五辆马车,冯骥作为人犯和霍祁近来的主要乐趣来源,被关在铁笼里扔在最后面那辆马车中。 这几日霍祁有事没事就去逗弄一番。 这会儿见沈应不理自己,霍祁决定去找冯骥玩。 他溜达到最后一辆马车前撩开车帘,铁笼孤零零地被放置在内,冯骥蓬头垢面地趴在笼中,双手被铁链锁在铁笼底部。为防止他自杀红罗卸了他的下巴,导致他嘴巴不能张合,口中不断流出涎水滴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滩,看上去狼狈又邋遢。 沈应自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的狼狈样后,便再不愿意前来看他,也只有霍祁还念着他,每日都来逗逗他,免得他觉得孤单。 霍祁笑了一下,踩着车辕走上马。 远处跟车夫聊天的沈应见他又跑到关冯骥的马车上,也是满脸无奈。他也不知道霍祁连何荣这道坎都能过去,怎么就非要跟冯骥过不去。 沈应移开视线,红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望着关冯骥的马车开口说道。 “陛下最近不开心,大人该多陪陪他。” 红罗挥手让车夫离开,沈应扫他一眼,低头用手抚摸着码头,继续拿着干草往马嘴里面送:“如果他在我面前始终都只愿意装作若无其事,那我还不如少在他面前晃悠。” “可是那金陵城中的叛贼已经逃到京城——” “逃到京城?说得好像是我们把他们赶到京城一样。”沈应哼笑一声,“杨放分明早有安排,我们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陈宁和奉城军是离京城最近的两支驻军,如今都被调离,加上霍岭的人里应外合,京城轻轻松松被他们拿下。 要是霍岭有心,如今城中登基大典怕是都已经举行过了,他们赶回去连个热闹都凑不上。 可惜…… 沈应垂眸注视着马头,眼神幽深。 马车上,冯骥挣扎着面向霍祁爬坐在地,仇视地瞪着霍祁。霍祁倚靠在笼子的铁条上,满脸逗趣地向冯骥招着手问道:“今日冯卿可有什么趣闻要跟朕说?” 冯骥瞪着他嘴里呜呜作响。 冯骥被卸了下巴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不过不用他说出声,霍祁也知道这些话肯定都是骂自己。霍祁无所谓地笑了笑,背对冯骥靠着铁笼坐下,偏头看向身后的人。 “朕倒是有些趣闻可以跟你说,听说你效忠的太子爷在京城联合数位大臣搞政变,准备轰朕下台。”他身后冯骥眼中露出热切的光,霍祁满脸不在意地继续说,“朝中倒是有许多人附和他,不过朕也不意外,毕竟朕根基不稳,总有人暗地里说他才是正统,这些人如今不过是把这些摆到明面上。” 冯骥用尽全力想要向霍祁扑过去,可惜双手被底下的锁链牢牢捆住,整个身体也只能被困在原地,只能大张着嘴巴叫着,眼中满溢着得意之情。 看来是在为霍岭高兴。 霍祁淡笑着,转身凑到铁笼前压低声音说:“其实他如今已经掌控整个京城,若他有胆量直接称帝,未必不能成事。可惜……” “他拉不下脸面做乱臣贼子。”霍祁啧啧摇头,“旁人为他做了叛贼,他自己却还在为了那点清白名声扭扭捏捏,如此柔懦寡断,实在难成大事!” 霍祁与冯骥面对面,看着冯骥愤恨痛苦的目光,霍祁比亲眼见到霍岭被自己踩在脚下还痛快。霍祁知道冯骥认定霍岭如今大业已经成了一半,剩下的只需要杀了自己便可成。 “可惜你杀不了我。” 霍祁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笼中的冯骥。 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与沈应大业竟差点败在这个人手中,可能真如沈应所言,许多大事就毁在小人手中。 “你曾经有过一次机会,” 霍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想起过往那些年沈应曾对他提起过的冯骥,沈应那些治国理想安邦大计中有多少是在为冯骥这种人在苦熬霍祁都数不清。 一个聪明人骗了另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傻子骗了另外一个傻子。 “若你真想济世救民,你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可惜……你所谓的忠心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看不清你忠诚的主君实际上只是一个做不了大事的草包。” 霍祁冷眼看着冯骥。 他不是在跟眼前的冯骥说话,他是在跟前世的冯骥说话——那个害死了沈应的冯骥。沈应的死,霍祁怎么会不去查?即便沈应瞒得再好,但他死后又如何能再继续瞒天过海。 霍祁闭上眼眸,沈应死后他才知道那刺客的剑上有毒,那时他才知为何沈应死前日日熏香,原来是为了遮掩身上的血气和药味。 但害死沈应的却不是剑上的毒。 “你以为沈应死后你就可以掌权,然后只要再故技重施给朕上一杯毒酒,你们就可以万无一失?”霍祁呵呵笑着摇头,“蠢!蠢之又蠢!” 冯骥瞪着眼前对着自己发疯的霍祁,完全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能皱着眉头不断摇头。 霍祁也不理会他,这些话他前世没对冯骥说,只因那时他早已经万念俱灰,只想一心到泉下去找沈应那负心人。 如今眼前虽然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冯骥,但总归长着同一张脸叫着同一个名字,怎么也算殊途同归,该让他痛快一回。 霍祁满含笑意地对着冯骥嘲讽道。 “你想在朕死后捧霍岭上位?朕早已经暗中下旨召诚王回京,密诏传位于他,朕在密诏中下令,让他登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的主子。” 霍祁弯腰凑近冯骥,压低声音连连摇头向冯骥说道:“这样算算不过三个月,京城就死了一个首辅和一个皇帝,实在是大煞之像,杀个王爷冲冲喜正好。” 在冯骥再次用力扑来前,霍祁起身冷淡地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向冯骥说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霍祁想起如今京城的局势就想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与虎谋皮……也不担心被老虎啃干净骨头。” 暮色将至,京中霍岭的居所内。 杨放手提长刀大步走过花园,沿着蜿蜒的回廊一路行到霍岭的书房前。霍岭书房的门敞开着,有两个侍卫在门口看守。 杨放从廊下看见霍岭正在屋中看书,穿过回廊便要进书房,却被门前的侍卫拦下。杨放停下脚步,看着伸手拦他的侍卫微微皱眉。 还不等他出声,屋内便传来霍岭的呵斥。 “放肆,他也是你能拦的。” 杨放闻声望去,只见屋内的霍岭头戴紫金冠,身穿蟒袍满脸笑意地看着他,招手让他快些进来。 杨放一时有些恍惚。 好像……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见霍岭这么精神过。 第 95 章 谈心 杨放进屋躬身向霍岭行礼。 “小人拜见殿下。” 霍岭忙从书桌后面走出, 跨步到杨放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扶起。霍岭双手握住杨放的手,脸上挂着放松的笑意。 “你我二人,何必这样客套。” 杨放退后两步, 躬身道不敢。霍岭望着抓空的手叹息一声, 摆了摆手也没再多说什么,回身抓起摆在书桌上的那道圣旨递给杨放。 霍岭道:“太后还是不愿意交出玉玺。” 杨放双手接过圣旨翻开看了看。 圣旨上写的皇帝霍祁微服出巡怕自己在外遭遇不测, 国家没有可靠的继承者, 所以决定先写下这份传位诏书,若他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就把皇位传给他的皇伯父昭惠太子霍岭。 最尾处应落玉玺的地方仍是一片空白。 杨放垂眸思索了片刻:“太后是个傲气的人,若她说玉玺不在她手中, 或许玉玺真的不在她手中。” 霍岭笑了一声, 转身走到右边的几案旁边, 从棋奁中拿了白子落在案上放置的棋盘中。杨放越过他的背影走到书桌旁, 将圣旨折好放下,又见横七竖八堆了许多折子, 霍岭却都将其弃之不顾。 杨放的手放到那些折子上, 用力张了张却终究也没有动作。 霍岭仍背对着他视线只落在棋盘上,像是对着那盘棋局着了迷。落下好几子后,霍岭才悠悠说道:“她也说先帝不是她杀的——傲气不等于不会说谎。我叫人翻遍了整个皇宫都没有找到玉玺,不是在她手里,难道被霍祁给带了出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霍祁就更不能留!” 霍岭打断他的话,手中捏着的几枚棋子尽数落到棋盘上, 发出清脆响亮的敲击声,像敲在杨放的心头。 杨放仍记得当年他买这套棋具时,做这套棋具的匠人告诉他说这套棋具是珍贵的玉石做成的,要仔细养护, 一不小心有了裂痕就不美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杨放都记不清,只记得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霍岭还是太子,他也不叫杨放…… 杨放骤然收声,不再说任何话。 霍岭回身再度上前,紧紧握住杨放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殷切恳求道:“李傲,再帮我一次,帮我杀了霍祁。” 他的手是如此的冰凉,让杨放的心也跟着一寒。李傲?这些年霍岭很少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就好像李傲真的已经死在了边境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只是叛贼杨放。 但是连吕定都失败了,他如今能倚仗的人就只剩下叛贼杨放一个。若要杀霍祁,他只能求杨放,即便……他是如此的忌惮眼前这个人,忌惮他手中的势力和他眼中的野心。 少年时的相伴相知,早已经被这些年的权力斗争磨灭,他们隐忍潜伏共谋大事并非志同道合,也没有什么忠心不二。 他们共同拥有的只有那一点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大衍抛弃,成为被磨碎尘烟里的那些名字中的一个。 他早就不信任我了。 杨放不禁想,即便他对霍岭也不剩下几分信任,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是他和霍岭注定的结局,带兵来京城前,杨放自认已经想清楚想明白了。 但此刻霍岭握住他的手哀求他再帮自己一次。 杨放忍不住想问霍岭。 你究竟是想让我帮你杀霍祁,还是想把我支走,不让我妨碍你登基?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后退一步跪倒在地向霍岭叩首。 “小人遵命。” 屋外,大雪簌簌落下。 整个京城被埋在一片银白下,许多事情也跟着一起被掩埋。 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上,霍祁等人今夜选择在野上的一座破庙落脚。这些时日,为了能快些赶到许州,也为了躲避霍岭派来的刺客,他们都是乔装打扮走的小路。 也是因为如此,今日才错过了宿头。 破庙的大门和墙壁早坏得挡不住风,红罗把几辆马车牵到庙周围和门口挡住最大风口,加上屋中燃起的火堆才堪堪让人暖和一些。 沈应坐在火堆前。 火光跳跃在他年轻的脸上,显得他既漂亮又神秘。霍祁背靠在门口的马车上看着沈应,对于这人当下不可思议的平静感到疑惑。 若不是霍祁每日都能接到京中最新的消息,霍祁可能都要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要去京中赴一场战局。 红罗拿着暖手炉靠近,将手炉递给霍祁。 霍祁摆手让他自己拿着暖手去,走到沈应身旁坐下。 听到身边动作沈应抬眸看去。 看到是霍祁,他嘴角微挑却没说什么,只向旁边挪了挪,给霍祁让出一个离火堆更近的位置。 霍祁坐过去。 他的胳膊摩擦着沈应的胳膊,衣袖的褶皱交缠出几许暧昧的痕迹。在这样的冬夜,能依偎这样一具温暖的身体旁足够叫人心头微热。 霍祁有时觉得他一生所求的或许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刻。没有猜忌,没有怀疑,只有他们两个作彼此的依靠。 霍祁不自觉又离沈应近了一些。 他挤着沈应,想要从沈应那里讨一句轻斥或笑骂,但沈应却不曾制止反而默许并放纵了他。霍祁笑了笑,行动间不禁更加放肆,甚至直接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压在了沈应的身上。 沈应被压得一个弯腰,差点没跌倒在火堆前。 沈应回头瞪向霍祁:“你干什么?” “抱歉抱歉,一时没注意。” 霍祁讪笑着,伸手握住沈应的胳膊将人带回自己身边。墙角挤成一团的暗卫看着他二人的情形,都互相推搡着脸上做出怪表情。 红罗拿着手炉坐到暗卫身边,嘀咕道:“又在耍花腔。” 抱胸缩在墙角睡觉的文瑞听到他的话,视线扫向霍祁二人,压低声音出声提醒众人:“警醒些,别做不相干的事。” 说完又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众人闻言立马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红罗恨恨瞪了文瑞几眼,只恨没在金陵把他扔下,一个受伤又无甚作为的废人,居然跑到他面前来逞首领的威风,想到武柳…… 红罗表情一僵。 他对着文瑞的背影啐了一口,也侧过身去背对文瑞在的那个角落,只当这人根本不存在。 火光跳动着。 霍祁盯着燃烧的火堆沉默了好一会儿。 ……或者可以说霍祁盯着燃烧的火堆等了沈应好一会儿,他在等沈应说些什么。他已经等了很久,从何荣之死到挖出玉玺,再到这日夜兼程的一路。 若换作是从前的沈应早就已经开口。 但现在他面前的这位却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霍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霍祁想他们两个难道又要开始僵持的局面,就像前世一样? 霍祁不愿意。 “你难道没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霍祁终于忍不住。 “我想要跟你说什么?” 沈应瞥向霍祁,眼眸中含着亮闪闪的笑意。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那看来我没什么想要跟你说的。” 霍祁急了:“沈应——” 沈应伸手捂住他的嘴,霍祁剩下的话立即被堵在了嘴里,只能对着沈应皱眉以表示不满。沈应笑着说道:“别喊了,你要是有话想说,直说就是了,我又不笑话你了。” 这话说得可真让人生不出什么信任感。 霍祁甚至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沈应听到自己的傻话,笑弯了腰抬手捂住那张笑得合不拢的嘴的模样。 霍祁沉思了一会儿,垂眸看了两眼沈应放在自己嘴上的手,示意沈应放手。 沈应耸耸肩,满脸无辜地收回手。 霍祁的嘴巴终于重归自由,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半晌,再度闭上了嘴巴。 沈应见状摇了摇头,视线重新回到火堆上,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在火里拨弄着,好像这火堆比霍祁还要有趣上十倍。 沈应怎么可以觉得别的东西比霍祁还有趣? 霍祁不耐烦地从沈应手中夺过木棍,双手用力把木棍给折断了,直接扔进火里。 木棍立马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诶!你干什么……”沈应吃惊。 霍祁暴躁了一瞬,又垂下头去可怜兮兮地靠到沈应身上,阴郁的情绪笼罩在他身上。沈应也停下问责的动作,凝眸看着他。 等到那根小小的木棍全数化作燃烧的火星,霍祁才终于开口:“你会不会觉得皇伯父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沈应定定看了霍祁一会儿,慢慢摇头。 “你不是真的在问我这个问题。” 话说出口的瞬间,霍祁也明白过来。 他那位皇叔当年阵前杀将搅得军心大乱叫大邑找到可乘之机,屠戮边境百姓。如今暗中造反,造了几十年才搞出这一点声势来。 在沈应眼里简直可以写上大大的没用两字。 沈应能瞧得上他才有鬼。 “……那诚王呢?父皇也是想传位给他的,或许这次叛乱平定后,我应该传位给他,我们两个去乡野之间,做一对闲云野鹤。” 霍祁有些心烦意乱地把这些话尽数扔给沈应。 其实自从前世知道先帝想换太子一事时,他就知道在当皇帝这件事上,他已经被他的父皇批了大大的‘不通’二字。 但他无疑更在意的是沈应看法。 他想知道在沈应眼里自己适不适合当皇帝,是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沈应却沉默了,他的沉默让霍祁心慌。他已经被他的母亲抛弃,被他的父皇否定,被舅舅背叛,如果连沈应都不认可他…… “你……” 霍祁开口想让沈应不必回答。 他开始害怕沈应的答案。 “你是想问诚王适不适合当皇帝,还是想问诚王是不是比你适合当皇帝?” 沈应戳中了他的心事。 霍祁没吭声,沈应表情柔和地看着他。 “若是跟从前的你比……”沈应偏头看着横梁似陷入了回忆,“我敢说大衍历代祖先没有比你更用功更努力的。” 夙兴夜寐,朝夕临政。 沈应都不敢说自己能比前世的霍祁做得更好。 猝不及防得到夸赞,霍祁心头涌起翻腾的暖意,他满眼感动地看向沈应,伸出双手想要握住沈应的双手说些什么。 沈应忙抬手示意他打住。 “但你这次真的做得太过了。”沈应评价。 从霍祁醒来发现自己回到登基初始开始,霍祁做的每一件事在沈应看来跟发疯基本没有太大区别。 有时候沈应都会思考,依照他如今这两天就疯一次的频率,前世霍祁怎么能把情绪控制那么稳定,以至于从没被沈应发现他身上还有这隐藏疾病? 霍祁哑言,嘴巴张开又合上好几次。 “你死了……”霍祁垂眸,“我应对得不是很好。” 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疯癫让他没有那么痛苦。 第 96 章 爱恨胡涂 沈应轻轻笑出声, 歪头向霍祁调侃道。 “原来是我的过错。” 霍祁尴尬又无奈地嘟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霍祁没再继续说下去。 霍祁觉得自己很难跟沈应说清楚失去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求遍满天神佛,沈应的尸体还是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冰冷。 那一刻霍祁觉得无理又滑稽。 好像他这些年做的许多事都成了无用功, 他成了皇帝做了九五之尊, 手握天下大权,还是留不住沈应。 “我很难过。”霍祁望着火堆, 很难得地吐出心里话。沈应吃惊地看向霍祁, 像是不相信这话是从霍祁嘴里说出来的。霍祁偏头向他笑了笑,笑容里渗着前世的苦涩。 “失去你, 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沈应眨了眨眼似又看见那位抱着他垂死的身躯痛哭失声求他不要离去的帝王。明明是坐拥天下的皇帝看上去却那样的可怜。 叫沈应走上黄泉路仍牵挂着。 死也死得不安心。 沈应伸手覆上霍祁的手背用力握了握,霍祁向他看了一眼, 反手将沈应的手掌收入掌中。 他紧紧握着沈应的手。 两个人的温度交缠在一起, 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冷了。 沈应为这一刻动容。 这些日苦恼的难题被消灭, 他觉得自己跟霍祁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们重新剖开自己的肺腑,向对方展示全部的自己。 那是他们少年时曾做过的蠢事。 此刻重新再来一遍, 不再有欺骗、隐瞒、猜疑和嫉妒, 只有完完全全的他们两个人和两颗疲惫的心。 他们望着对方,时间似过了许久,也可能不过才两个呼吸,但对于他们两个都不再重要。 忽而沈应眨着眼睛向霍祁调皮一笑。 “去做乡野之间的闲云野鹤?你还真敢说,”沈应嗤笑,“我的皇帝陛下,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将皇位拱手让与他人?” 若是太子霍祁来跟沈应说这话,沈应或许还会信那么一两分……不对,霍祁在当太子的时候,沈应还是个愚蠢天真情迷心窍的主儿 那时候的霍祁不管说什么沈应都会相信。 沈应暗暗感叹着自己年轻时候的痴傻, 霍祁紧握他的手向他无所谓地调笑道。 “这皇位本该是他的。” 沈应握住霍祁的手骤然紧了紧。 霍祁笑了笑活动着僵硬的身体,目光悠长地透过墙上的缝隙望向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他的皇伯父霍岭所在的方向,也是他的弟弟诚王所在的方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本该才是正统。 ……是霍祁篡夺了他们的皇位。 霍祁没说那个‘他’指的是霍岭还是诚王,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握住沈应的双手举到额前,向他唯一的朋友忏悔。 “我做错了很多事。”霍祁闭上眼眸,垂首用额头抵着沈应的手,脑海中闪过过去十数年的种种,最后都化作一句低声叹息。 “但我不甘心——” 若不说此生,他也曾做过一个好皇帝,为臣子尽心,为百姓劳力,甚至在他察觉到自己的疯癫状态可能会危及江山百姓时,他亦毅然决然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用自己的命为新帝设下诛杀霍岭的最后一局。 当然他不能说沈应在这场死局里起到了多少作用,但他可以说他前世真的努力在做一个好皇帝,只是命运捉弄…… 他明明已经主动求死却还要他重来一回。 他只想老老实实在奈河桥头找到沈应,陪他一起孟婆那里喝汤,然后找个机会打翻沈应的汤碗,让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自己。 老天却对他说:不好意思,我想让你再当一回皇帝霍祁,过十几年没有沈应的日子,甚至我还要送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版沈应在你眼前乱晃,让你明明能每天看到沈应,却同样有满腹的痛苦与委屈不可以跟他说。 霍祁觉得在这种情况下…… 他发疯应该是属于很正常的事。 但他同样知道他这不关沈应的事。沈应死了,本该一了百了,是霍祁的执着将他重新拉回世间,令他再受这纷繁杂事的困扰。 霍祁痛苦地拧起眉头,紧紧地握住沈应抵在自己额头上的双手,又重复了一遍。 “我做错了。” 沈应低头看着身前向自己忏悔的霍祁,目光趋向柔和,他的锐利和锋芒被取下,他挣脱出一只手抚向霍祁侧脸。 “每个人都会做错事,只不过你是皇帝做错事的代价总是要比别人更严重些,但不要紧,我陪你一起面对。” 霍祁抬起头跟沈应对视,沈应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霍祁的脸庞,眼眸深处倒映着火堆的光,就像是两颗在天上乱逛的星星不经意落在了他的眼中。 沈应温声说:“陛下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还是叫霍祁陛下。霍祁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回不去了。他们可以再□□侣,但他们永远都会是君臣。 沈应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唤他祁哥。 他们都长大了。 但奇怪的是,霍祁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的不适,这让他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理解沈应的克制,享受着沈应对他的尊重,他——还想做这个皇帝。 霍祁捏着沈应的手望着爱人的双眼,清楚地看到沈应眼里的首肯和认可。 他好像永远都比霍祁自己更先看清霍祁的心。 这一次他还是对霍祁说…… 我陪你。 霍祁弯起酸涩的嘴角,闭上眼眸握住沈应的手举到自己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用一句调侃揭过这一句意义重大的承诺。 “能得美人相伴,朕真是三生有幸。” 沈应抽回手别过头去,嫌弃地弯唇一笑。霍祁也不勉强,不经意挪动位置向沈应的方向又坐近了一些。 沈应含笑看了他一眼,看破不说破。 一种别样的与过往都不同的轻松气氛落在两人身旁,好像这十数年的恩怨也都泯灭在这一笑中。 月亮在云间躲避了几回,风雪由地上薄薄的一层落到盖住破庙的台阶。月神将要回宫,树影在雪光与月光之间移动着,破庙传来声响。 一个人影踏出庙门,脚步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雪光映出来人苍白憔悴的面容。 是文瑞。 身着夹袄的文瑞提着长剑放轻脚步从破庙中走出,受伤的那侧身躯微微佝偻着,再不像以往那样挺拔威武。无论落在谁的眼里,此刻的他都像极了一个逃兵。 “你又想逃?” 门口的马车后面突然传出一声嘲讽。 文瑞停下脚步侧身望去,看到红罗抱剑靠在马车靠外的那一侧,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满脸轻视地盯着自己。 文瑞暗暗在心头叹息,耳根又要不清净。 他原本打算趁着守卫换班巡视的当口离去,就是为了不想再跟红罗多费唇舌,但看来终究免不了。 文瑞的视线向下移去,看到暗卫首领的腰牌挂在红罗的腰间……看上去很合适。 想起这枚腰牌的上一任主人,文瑞眼神黯淡了片刻。红罗也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腰间的腰牌,红罗心头的火气噌的蹿起来。 “你的命是他保下的,如果你还有一点心就该听他的好好留在暗卫戴罪立功。”红罗咬牙切齿,为了不惊动破庙内的两位贵人却也只能尽力压低声音。 幸而两人都算武功高强又在这样的旷野里,再低的说话声也足够进他们的耳朵。 文瑞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几个吐息后又决定什么也不说。 懂你的人不必你去解释。 需要你解释的人,你说了他也不懂。 文瑞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总是在这两者之间徘徊。 有时多说也无益,干脆什么都不说。 他怀念起与武柳的相处,那人就什么话都不用他说,有时文瑞忍不住想要跟他多说个一言半句,他还要反讽文瑞在犯蠢。有时文瑞都想反问他真的就那么懂自己吗?不过问不出口罢了。 武柳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困在兄弟之情和同袍之谊中间久了,文瑞也弄不清楚自己对武柳究竟是什么心思,又生怕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坏了两人之间的情谊,干脆就直接躲开了。 这一躲就是许多年。 这些年他从来没敢细想这件事,如今想开了还是没弄懂自己的心思,只是这一想他又想起武柳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入暗卫嘛,总要起个代号,就如红罗本家姓朱,入了暗卫从此便被叫作红罗,文瑞在暗卫的代号是飞鹤。 武柳便是流云。 他其实从来也只有流云这个名字,因为他不过是文瑞在尸体旁边捡回来的小娃儿,不知父母没有来历自然也没有本家姓名。 后来霍祁登基要选个暗卫在御前行走选中了他,便需要他有个名字,霍祁问他想要什么名字,武柳原本想要跟文瑞姓文。 但霍祁听到这个要求后表情古怪地看了武柳半天,最后憋着笑说了句:‘我朝有令,同姓不婚……咳咳朕的意思是,文姓是我朝大族人口众多,万一你以后不巧找了个姓文的妻子那可就不好了,不如你换个人口少的姓氏。’ 那时还没正式离开暗卫的文瑞在暗处听到这话,脸都涨红了。倒是武柳本人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面无表情地向皇帝说。 ‘那就姓武吧。’ 许多事情好像都还在文瑞眼前,但想想那确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文瑞从前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或许有一天他会想清楚,或许有一天武柳会想清楚。 文瑞一直都在等那一天。 但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也没有想清楚,倒是武柳一直想得很清楚。那样淡泊的一个人,爱恨却这般浓烈,像一团烈火在旷野间,顷刻间便可以燃尽所有。 文瑞再也没有机会装傻。 月神回宫,金乌临世。 天光乍破白云初晓,柔光照雪地和马车上,红罗瞪眼站在白茫茫的晨露和雪地中看着文瑞。 文瑞上前为他理好有些歪斜的腰牌,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面前只有十九岁的继任者说:“我知道我对他总是有许多亏欠,但有些事是我该做的,我不该逃。” “你——” 红罗气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文瑞却已经决心远走,他提着剑转身。 “他没指望你留下!” 红罗忍不住提高声音,文瑞停下脚步回头,红罗满脸不忿地低吼:“他从来没指望你留下,但我以为这次你不会再让他失望了。” 文瑞看着他气愤的脸,慢慢摇头。 “我在做我不知道对还是错的事,但我绝对不是在做让他失望的事。”文瑞离去,脚步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尾巴。 红罗气呼呼地回身踹向身后的马车,前面拴的红马被惊动高高扬起两只前蹄仰天叫了几声,被红罗慌忙拉住后,在雪地里无措地踏着脚步。 沈应被外面时不时的动静吵醒,在霍祁身边瑟缩着,闭着眼睛昏沉沉地问:“外面怎么了?” 还清醒的霍祁,拨弄着火堆嘴上安抚沈应:“没事,只是文瑞走了小红在发火,继续睡吧。” 沈应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在霍祁胳膊上蹭了蹭又准备继续入睡,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什么,睡昏昏地跟霍祁说了句。 “你该放他走。” 说完没等霍祁回答,头一歪又会周公去了。 霍祁偏头看着靠在自己胳膊上的沈应,眸色温柔地应着:“我知道。” 第 97 章 暗线 许州城外官道旁一处饭铺中, 两三个赶路的客人在店前的马棚处拴了马车,急匆匆地撩开店家用来挡风的毡布搓着手奔进来。 寒风从他们撩开的缝隙吹入店中,雪粒被风裹挟着冲入店中砸上坐在最靠近门口那桌客人的脸庞, 那人眉头也没皱一下, 只是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风雪,反倒是其他客人被冷风吹得向来人发出不满的叫声 那几人忙向众人道歉, 并特意向门口那位客人拱手致歉。 那位客人摆手示意无碍。 从腰间取出两粒碎银放到桌上, 便拿起桌上的大刀起身向门口走去。 见人迎面走来,进店的客人中领头的掌柜还想跟这位客人说些几句道歉的话, 他身后的朋友却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头,让他注意那人手中的刀。 那刀虽未出鞘却仍旧寒气逼人, 一看便是杀人之剑。 那掌柜的立即把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缩在墙角等那人走过, 才带着人急忙奔到离火炉最近的桌子。 一来为躲那位一看便非善类的客人, 二来是真的冷。 几人一搓着手坐下,最不知世事的小伙计就搓着手偎到火炉旁, 跟邻桌的客人一起聊起最近朝野发生的诸件大事。 “……听说皇帝被刺杀了。” 拿刀的那位客人放帘子的手顿了顿, 抬眸向那桌客人扫了一眼,片刻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放下帘子从马棚牵了马向许州城而去。 饭铺内,小伙计烤着手疑惑道:“皇帝不是老早就被刺杀了吗?你们这里现在才知道这消息吗?” “嘿你这小孩什么时候跑来的?”邻桌的客人斥责了一句,又低声解释道,“我说的不是之前那次, 是最近那次。” “最近哪次?”小伙计吃惊。 “就前两日在离这不远的陵城,说是皇帝听到了……”那人压低声音,“京城那边的事……正日夜兼程往京城赶,两日前路过陵城在陵城驿站歇了一宿, 结果就……” “……结果就死了?”小伙计迟疑地接嘴道。 来寻他的掌柜听到这话,吓得魂不附体,立即在他后脑狠狠敲了一记。 “胡说什么?” 闲聊那几人也慌慌忙忙地摆手道:“别乱讲别乱讲。”他们又压低声音,“只是听说像是受了重伤,不知这回能不能……” 唉!众人叹息一声。 饭铺最靠里的拐角处安置了张桌子,因位置偏僻少有人看见,那桌的客人听到他们说起‘皇帝’重伤,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小伙计又接嘴:“这皇帝怎么天天都在受伤?戏文里都说皇帝住在皇宫里,一年都难得出宫一趟,怎么他天天往外面跑?” 他噼里啪啦地扔了一串问题出来,掌柜捂他的嘴都来不及,忙往他头上重重扇了几下,哎呀着捂紧他的嘴向众人说了句见谅,把小孩给抱了回去。 留下那桌客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汉握起用力捶向桌面。 “若不是为了那姓沈的……” 他因心情激愤声音变得锐利又高昂,饭铺中的客人不由都向他望来,众人忙按住他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饭铺安静了几瞬,又热闹起来。 众人推杯换盏间,又有人悄声说起:“听说那京城中现下出现了一位活生生的昭惠太子,你说难道当年太子真的没死?” “唉!皇家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别说了,喝酒吧。” 拐角的客人举杯饮尽杯中残酒,也扔下几粒碎银,手提长剑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大步出门而去。 他未牵马,一路慢行。 风雪覆了满身,向着许州而去。 许州城中,连着几日不愿见人的唐陵把自己闷在房里对着白茫茫的墙壁发呆。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唐陵以为又是来给自己送饭的下人,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杨放伸出手指拂过桌上没有动过的饭菜,已经凉了多时,看来是早上送来的。 “为什么不吃。”杨放问道。 唐陵带着包扎的手臂慌乱回头。 看到杨放端端正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房中,唐陵的眼眸中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原本已经有些好转的右臂突然发出猛烈的痛楚,像又回到那日在野地里王修永为出气打断他的手臂时的痛楚。 那时,眼前人也只是像这样一般看着。 唐陵不知该恨他,还是谢他。 若不是他,王修永绝不会饶过他的性命。 但若不是他们这些人,唐陵又怎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他的手臂……剧烈的疼痛啃噬着唐陵的手臂,他再也不能施针行医了。 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唐陵心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又惧又恨地盯着杨放。 “你来做什么?” “来向你说声抱歉。”杨放的视线落在唐陵受伤的右臂。唐陵只觉得好笑,冷笑着向杨放啐了一口,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打断你手臂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也许这个消息能让你开心一点。” 唐陵愕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问:“我为什么会为一个人死开心?” 医者仁心。 不管那个人该不该死,唐陵都不会为任何生命的逝去感到开心。 杨放深深地看了唐陵几眼,赞赏地点了点头。 “唐大夫,你是个好人。” 他没头没脑地说道,唐陵被他弄得更加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问道。 “你到底来干什么。” 难道……是来杀人灭口?唐陵忍不住又往后退了几步。杨放跟着他的后退上前,唐陵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杨放却只是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一套针囊放到桌上。 唐陵吃惊。 杨放拿出的针囊正是他在受伤后遗落的针囊,那是他唐陵的传家之宝。唯有用这套特制的针才能施展他唐家的穴针。 他这些时日的闷闷不乐,一半是为自己再也无法施针的手臂,一半便是为了这套针。 “你……” 唐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当日情势所迫,我若再救你,所有的兄弟都会怀疑我,那……”杨放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看着唐陵,“是我等害你变得残疾,本无颜再来叨扰,但请唐大夫看在我放过你的性命、为你杀了打断你手臂那人还有这套针的面子上答应我一件事。” “你因为有事求我杀了一个人!” 唐陵惊呼,声音尖锐得有些变调。 他看着杨放,不敢相信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尽力保持平静却还是免不了声音颤抖:“你要我做什么。” 杨放看出唐陵的恐惧,淡淡笑了一声。 “或许事情不会走到这个地步,”杨放也不确定,“只是若我有一天真的惨败,我想求唐大夫帮我在皇帝面前救一个人。” 唐陵甚至没问他要救的谁,便已经拒绝道:“我跟皇帝可不熟,哪来得那么大的面子。” “如何没有?若你能帮他救回心头挚爱,他怎么会不谢你?到时候你想救谁都行。” “那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机会平白送给你。” 唐陵觉得好笑。 杨放却没有笑,他只是看着唐陵,像是看穿了唐陵的魂魄。 杨放轻轻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唐陵的手臂微动,炽热的疼痛在伤口弹跳着,他低头看向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低落地说道。 “我现在谁也救不了啦。” “所以我宁愿事情不要走到这一步。”杨放说,“因为我不想赌一个只有万分之一机会的可能。” 杨放与唐陵交代完一切才离开唐陵在驿站暂住的房间,唐陵最后也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但杨放很放心。 他不愿意赌这个万分之一的机会,但他相信真的到那一步,唐陵会开口救人的。 因为唐陵是个跟他们不一样的好人。 热心,赤诚,真挚。 杨放也曾经认识一个这样的人,杨放愿意把自己的全部都托付给他,包括生命,可惜后来他们走散了。 杨放提刀从驿站的墙壁翻出,落到驿站旁一条僻静的小巷中,脚下刚刚在地面站稳,杨放便似有所觉地向巷口看去。 寒风呼呼,卷起地上的落雪和枯枝落叶,扰乱了人的视线。 风雪中,巷口立了一个人。 手提长剑,挺拔如松,即便下巴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亦掩不住俊朗的面容。 是文瑞。 杨放的手放在刀把上,文瑞亦握住剑柄。 两人对望。 此情此景,恰如当日守备府中狭路相逢。那日他们没有分出胜负,今日或许就是他们了结之时。杨放紧了紧掌心的刀,上下看了文瑞一眼,立即从文瑞的姿势看出他身上有伤。 “现在的你不够格跟我打。” 杨放亦有惜才之心,他摇着头放下握刀的手,让文瑞伤好再来找他。 “未必。” 杨放不满地皱起眉头,文瑞只是对他一笑:“我最近得了一个高人指点,他说我心有牵绊,困在俗世中,所以出招太慢。” 文瑞将长剑从剑鞘中取出,剑光与雪光相映着在巷中闪烁,即便因为伤势文瑞的行动间仍有些凝滞之感,但是杨放却能看出他跟上次与自己交手有了明显的不同。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杨放仔细看过文瑞,才估摸出大概是眼神。 他从前在文瑞的眼中只看到一只自困于笼中的猛虎,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已经走出笼子的野兽。 杨放深沉地看了他半晌,最后选择拔出大刀,动作豪迈地将刀鞘扔到一旁。 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杨放的整个身躯都在向他反抗,他该离开回到京城重掌大权,说服霍岭让位于他,这才是他蛰伏多年想要得到的结果。 但此刻好像有什么更热烈的东西在他身体里绽放开来,是他自见到唐陵后便燃起一腔热血。那是不属于现在的霍岭和杨放的东西。 那是属于太子和李傲的东西。 有时他站在镜前都会认不出镜中的那人是谁,但他在梦里还会梦见从前的银袍小将,手持长刀骑着红马驰骋在边境的荒地上。 那么的自由,潇洒,无拘无束。 愿意为他效忠的国家和君王付出一切。 杨放知道,若那个人站在这里,他会想要与面前的这个对手一战。可惜那个人已经死了,但杨放愿意代他一战。 就让他再以李傲的身份活一次吧。 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够了。 刀剑闪动,带起地上的雪在巷中四飞,纷纷扬扬的雪粒落到两人的肩上,不过瞬间又被两人的行动抖落在地。他们出手是如此之快,毫不留情,每招每式都直指对方的要害。 ‘锵’的一声,刀剑相撞。 两人手持武器对立着,刀锋与剑锋相对,凌厉的眼神毫不相让。但文瑞胸前的伤口已经裂开,鲜血渗出染红了文瑞的衣襟。 杨放劝道:“你打不过我的。” 文瑞将内力贯注剑身用力将杨放推开,仰天大笑着:“现在说输赢未免太早,再来过。” 笑罢他又持剑攻了上去。 破庙内,沈应看着京中的暗卫传回来的情报,始终没弄懂杨放为什么会这般冲动。 狡兔死,走狗烹。 霍岭是个高傲的人,杨放这样的出身投靠霍岭也不会落下什么好处,除非——他有更大的野心。但若是真的如此…… “他为什么要杀李木?” 沈应盯着手中信件喃喃自语,李木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但凭着作戏的本事在叛军中也颇有威名,杨放若要成事,留着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如今李木一死,恐怕叛军中怀疑他的大有人在。 既起了疑心,又如何忠心? 沈应弄不懂杨放到底在想什么,倒是霍祁在旁边吃着暗卫烤得腥臭的鱼,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他的疑惑。 “谁告诉你是杨放杀了李木?” 是谁?当然是金陵城中的传言。 沈应偏头看向霍祁,顿时恍然大悟。 能在那样的乱局中憋出这样一招坏棋的人,除了霍祁还能有谁。 科举之乱,金陵之乱,迟到的奉城军,还有如今的京城之乱,其中囊括的几个重要人物霍岭、杨放还有何荣一时间全部出现在沈应眼前。 渐渐的,所有事情都连成了一条线。 那条线就握在霍祁掌中,他手里拿着那烤得腥臭的鱼嫌弃地吃着,时不时牵动一下手中的线,甚至不用看一眼,便可以搅得沸反盈天、朝野大乱。 如今朝堂内外一只只狐狸都露出尾巴来了,只等他这个猎人慢慢收割过去。 沈应呆呆看着他,半晌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我真是傻了,”沈应摇头,“竟会为你担忧。” “你在说什么?” 霍祁疑惑地回头看他,把烤鱼举到他嘴边问他要不要。沈应闻到那腥臭味都够了,嫌弃地一把拍开他的手,坐到了离他有两三人远的地方。 第 98 章 投鼠忌器 寒气笼罩着夜间的山林, 纷杂的脚步声在林中响起。 两个青年人搀扶着一个老者快步穿梭在林间,其中一人不时往后面看去,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血滴在他们行过的地面, 染红了地上的枯草。 忽然, 前方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在漆黑的密林中瞬间引起三人的警觉。他们当即停下, 互相看了一眼。 老者被扶着背对一棵大树喘息着坐下。 剩余两个青年, 一个抓着老者的胳膊,将剑横在身前仓皇地向四周张望, 另一个小心翼翼地举剑走向树枝被踩断的地方。 ‘嘎嘎——’ 乌鸦扑翅从树间飞出,掀翻了树枝密集的碎雪。持剑上前的青年猛地一惊, 背后骤然涌起一阵恐惧的寒意, 下意识举剑回身, 只觉脖间一凉。 老者从树根上翻起,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持剑袭来,林中响起刀剑相交的铿锵声。 青年瞪圆了眼睛, 见老者向自己奔来, 慌乱地向老者伸出手去:‘师父救——’ 至此时青年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 “小乙!小乙!”老者叫声凄厉。 青年倒在老者怀中,染血的手捏着老者的衣袖,看着落在地上的断剑。偷袭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以老者的身手竟也抓不住他。 小乙开始怀疑这几日师弟暗暗跟他说的话是真,追踪他们的……真是地狱来的鬼魅,所以才这般来无影去无踪。 把他们像老鼠一样捏在掌心玩。 小乙捏紧老者的袖子, 含泪的眼最后看了一眼恩师。他们从未正式拜师,老者也向来不认他们是徒弟,但师徒之谊不是假的。 师父!保重! 小乙的手掌无力从老者怀中滑落,老者看着已死的小徒弟, 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仰天长啸。才不过十日,二十个弟子,死的只剩下他身边的这两个,如今又死一个。 要他如何不怒不伤? 老者合上小乙的眼,抬手拿起小乙的剑,铁青着脸起身向林子更深处走去,另一青年护在他身后紧随他的脚步。雪光照出树木高大的影子,漆黑如墨,被风一吹四处乱摆,更显鬼魅阴森。 隐在暗处的武柳握紧手中剑柄。 大战一触即发。 他用了十天的时间,杀了十九个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脚步声渐渐临近。 武柳闭上眼睛,放弃双目的优势,改用耳朵和鼻子来确定来人所在的位置——亦或者可以说是用感觉。 他不必用眼睛看耳朵听鼻子闻,就可以确定目标的位置痛下杀手。 他天生就适合做一个杀手。 武柳闭紧双眼嗅着冰雪的气味,缓缓移动着握剑的手。 他在等,等最后那一击。 “你不能杀他。” 霍祁被沈应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偏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沈应,眉头微挑。 “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这个他说的是霍祁那倒霉皇叔霍岭。 他从出金陵便以武柳做饵让他假扮圣驾回銮,引走了大波刺客,自己带人从偏僻难行的小路赶回京城,现在正在离京城不远的同府落脚。 这几日他和沈应研究着京城的图纸还有那群占据京城的叛军,琢磨来琢磨去,一群乌合之众竟真把霍祁给难住了。 今日京城的局势与前些时日的金陵之困相似却大有不同。 金陵之困,占城的虽有叛军但大多数都是被守备贾仁逼反的,不说都是拖家带口,但大部分亲戚朋友一大堆、牵挂一大把,打一打看见败势也就散了。 但如今守在京城里的叛军却都是亡命之徒,家里人都死完了,才走上这条路,手下的冤魂不知有多少,投降也只有一死,所以他们绝不会投降。 京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要是他们龟缩在京城不出,缩个一年半载也不是难事。但是真让叛军占据京城一年半载,那整个大衍才是丢脸丢到家了。 霍祁这个皇帝也别当了,收拾收拾出家去吧,免得出门被人瞧见了,丢人! 霍祁说多了都生气,又想起那位把自己陷入这般地步的皇伯父如今正在京中高床软枕,他却带着沈应在外面餐风饮露,更是气上加气。 当即要找人潜入京城暗杀霍岭。 霍岭能派人杀他,他也能派人杀霍岭,这才叫公平。谁知沈应直接给他来了一句‘不能杀’,霍祁当然疑惑。这两人前世也曾眉来眼去过一阵,后来沈应看出霍岭是个没本事的草包也就没理他了。 这会儿沈应却出声反对,莫不是忘不了旧情。 霍祁怀疑的眼神直往沈应身上瞟,被沈应一巴掌拍了回去:“别胡思乱想。”沈应按着霍祁的脸回到地图上,指向皇宫和民宅。 “投鼠忌器。如今城内的兵马还没有乱,全仗着有你大伯,若他死了,城内定要乱上一波,到时候第一个受难怕是宫中的太后。” 提起太后,沈应顿了顿担忧地看向霍祁。 霍祁的眸光一暗,指节在地图上的皇宫位置一敲。根据他们收到的消息,太后、诚王,还有诚王的家眷此刻都被霍岭和杨放关在宫中。 京城虽城高但兵少,真要强攻未必不成,只是把狗赶入穷巷狗一定会猛烈反扑,到时候真的杀将起来,只怕真的要杀空整座城池,才能夺回京城。 一旦动手,第一波被拿来祭旗的必定是霍祁的那些血脉至亲。 他的母亲,他们互相猜疑过,防备过,算计过,但真让霍祁亲手送她走上绝路…… 霍祁不忍心。 “那你想怎么办?”霍祁瞟沈应。 他知道沈应一旦开口,必是已经有了主意。 只见沈应双手抱胸,用下巴指着地图上的城门方向,小小的城门和河道印在图上看上去惟妙惟肖,沈应说:“既然你要找人潜入,不如让我去。” 一听这话,霍祁眉头立即拧紧。 但他没有出声反对,反而先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跟城里的叛军谈谈。” 霍祁犹豫了片刻,抬手指着沈应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忽而又停下皱着眉头收回手,转身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脚步沉重又匆忙,拖在地上像要将凹凸的地面磨平。 终于他回过头来面对沈应,不再是一个担忧不安的情人,而是一个威严的帝王。 “朕只给你三天的时间,若你不成,我就带兵攻城。到时候兵荒马乱,没人会管你死活。” 三天后,也是霍祁给陈宁带兵赶到京城的最后时限。 沈应扫他一眼,满脸哭笑不得。 “别放狠话了,做得到再说。” “沈应——” 霍祁恼怒。他没在开玩笑,他在提醒沈应考虑清楚后…… 忽而唇间贴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霍祁愣在原地看近在咫尺的人,沈应也睁着眼笑盈盈眼眸像是闪着光。 霍祁眨着眼睛,既没有推开也没有更靠近。 时间像是停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他们……或许还有窗外窸窸窣窣落下的碎雪,霍祁忽然之间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和沈应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那么急促,那么清晰,就响在霍祁的耳边。 震耳欲聋。 沈应闭上双眼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到霍祁身上。霍祁伸手将他揽入怀中,用力抱紧。沈应身上的药香冲入霍祁的鼻中,带着微微的苦味让霍祁鼻头一酸。 他才重新拥有,若再叫他失去…… 霍祁发誓他会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霍祁将头埋入沈应的颈窝,用力将沈应融入自己的骨血:“照顾好自己。”霍祁低声说。 沈应闭眼靠在霍祁怀中,手掌温柔地抚过他受伤的胸口,用同样低的声音回道:“不必你来提醒。”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靠在一起,享受这片刻的相依,连大声说话都怕惊扰了它。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久到连他们都忘了有多久。 十几年,真是好长的时间。 杨放拖着流血的腿踉跄走进自己在京中的小院中。 他回京本该先去面见霍岭,但他畏惧霍岭发现他的伤会有其他的想法。众兄弟中亦有异动者,若是叫他们知道杨放受了伤,恐怕杨放和霍岭两人联合都压不住他们。 所以杨放悄悄回京的事,只告知了几个心腹。 杨放也不知道他和霍岭如何走到了今日这般地步,只是既然事情已经如此,他也只能先保全自身。 迈步的右腿痛得杨放咧嘴,文瑞一剑割穿了他右脚的脚筋,他虽然也砍断了文瑞的右臂,但文瑞眼中斗志不改。 杨放惧了。 他知道文瑞没了右臂,伤势比自己重,再战下去一定是自己胜。但一个贪生的人,怎么胜得了一个不畏死的人? 杨放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前,以霍岭如今对他的防备,他绝不能让霍岭知道他受伤后私自回京的事,他边思索着边一把推开房门。 房中景象却让他一愣。 霍岭正站在离书架前几步远的地方,他显然是听到了脚步声想要离开。只是还没来得及,就被杨放抓了个正着。 二人看见彼此,同时皱起眉头。 “你怎么回了京城?” “殿下为何在此?” 两人同时发问,又同时闭上嘴巴。 看着霍岭身后的书架,杨放若有所思。他走进房中,拖着伤腿向书架走去,腿部的伤口每行一步都锥心刺骨。但他浑不在意,只慢慢越过全身紧绷的霍岭,行到书架前。 杨放摸着架上的兵书甲胄图,向霍岭看了一眼,沉吟半晌才开口问道:“殿下可是在找一份名单?” 霍岭似被什么刺了一下,骤然跳起狠狠瞪了杨放一眼大步向门口走去,右脚刚刚迈过门坎,却又忍不住停下回头走到杨放面前,低头看向杨放的伤腿。 “你受伤了?”霍岭低声相问。 看着他担忧的脸,杨放眉间颤动,终究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第 99 章 骨血相溶 御医撕开已经粘连血肉的绷带, 血腥味在屋中蔓延开来。看到杨放脚踝处狰狞的伤口,霍岭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御医将药粉抖落在伤口上。 杨放痛得身体紧绷,死死咬紧牙关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御医抬眸看了他一眼, 视线在他的脸上停了停, 又不动声色垂眸。 包扎好伤口,御医起身向霍岭禀报。 “回殿下, 李……”御医顿了顿, “杨义士的伤势过重,以后这条腿恐怕难以正常行走。” 霍岭闻言先是一喜, 而后大怒。 “什么叫不能正常行走?你医术不精,医不了他, 那就给孤换个人来, 别拿这些鬼话来愚弄孤。” 御医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 杨放是习武之人, 对自己的伤情早有所料, 听到御医的话倒也不像霍岭那般愤怒。他还有更多的事要跟霍岭处理。 杨放挥手让御医先下去。 御医偷偷瞥了他们二人一眼,为了小命还是麻溜跑了。 霍岭原本是真的在担心杨放的伤情, 但看到杨放在自己面前也敢随意吩咐其他人, 脸上又有了不虞之意。 他的种种神情变化都被杨放瞧在眼里,他也只当没看到,心中叹息着终于到了这一日,杨放单手撑在受伤的那条腿的膝盖上,视线再度落到外间的书架上。 “那份名单已经被人盗……” 他话没说完,霍岭勃然大怒。 他大步走到杨放床前, 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杨放,眼眶被愤怒染红。 “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是来找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不能是单纯来探望?单纯来怀旧?”这里也曾经是李傲的院落,李傲的房间。“你究竟是不信任我,还是你……做贼心虚!”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霍岭咬着牙关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已经愤怒到极致, 杨放却只是淡淡抬眸问:“殿下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霍岭反问,“别装傻了,对着满天神明起誓,杨放你难道敢说你无心皇位?” 最后一层窗户纸猛然被人揭破。 房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霍岭瞪圆了眼睛,呼吸粗重,既惊又惧。 惊讶的是自己真的将这些话说出口了,畏惧的是覆水难收,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他们就再也没法假装他们之间的隔阂猜忌只是误会一场。 院中寒风呼啸而过,却仍不及房中两人的心境寒冷。 沉默半晌,杨放开口。 “我确实有心。” 霍岭上前狠狠扇了杨放一耳光。 巴掌声似一道惊雷炸开,划破屋中的沉寂。 杨放被霍岭手上的力道打得侧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痛昭示着霍岭的愤怒。杨放舔了舔唇角不慎咬破的伤口,铁锈味在他口中蔓延。 “你,不忠。”霍岭咬牙。 杨放深呼吸:“你觉得你做得好吗?” “你什么意思?” “皇帝,你觉得你可以做好吗?”杨放站起身来,拖着脚步向霍岭步步逼近,“独断专行,清高孤傲,偏听偏信。”他细数霍岭的罪过,“你那个侄子不堪,你又比他好得到哪里去?” “这些年……你是这样看我……” 霍岭后退,难以置信地摇头。 “那你要我如何看你?当年若不是……”杨放欲控诉,看到霍岭脸上的表情,终究不忍。霍岭却要追问:“当年若不是什么?” 他知道杨放在说什么。 “你是想说当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杀了王珪,你现在还是李府的少爷,太子殿中将军,还是已经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了。”霍岭眼中带泪,“你始终认为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杨放看着霍岭,“是我们两个的错。” 是霍岭一意孤行杀了王珪,使得军心大乱,叫大邑找到可乘之机。是他没有劝阻霍岭,让事情走到无法回转的地步。 是他们两个的错。 “我杀王珪是因为他贪污军费,他该死!边境之乱是霍延害我,才害得百姓受苦!” “殿下说得真笃定,就像你真的相信你自己口中的话一样。”杨放疲惫地叹息,“这些年我也想和殿下一样相信这些话……毕竟相信一切都是别人的过错总比相信一切是自己的过错要简单得多。” 听到杨放的话,霍岭踉跄后退。 他一路撞到了几个屋中摆放的木架和花瓶,杂乱的响声在屋中响起,两人只是望着对方的眼睛,过了许久霍岭才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京城如今城门紧闭,想进城不是件易事。 霍岭和杨放自小在城中长大,自然知道个把秘径小道,霍祁和沈应也在这城中住了有些年头,对城中密道多少有些了解。 两人定下潜入计划之时,霍祁就派人查探过,可这些密道如今都有把守,看来是霍岭和杨放对他们早有提防。 不过有一个能进城的地方,是霍杨绝对不知道的。 那便是连通内外河道闸口。 那闸口旁的石壁被水流磨平留出一个小口。那小口平常可容纳一个十岁左右的儿童从其中游入城中,涨潮时河水将闸口的木栅推起可容纳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入内。 如今天气寒冷,河水结冰导致河道水位上涨,正起了‘涨潮’的作用,沈应也借着这个机会带着红罗潜入城中。 这条暗道隐在水下少有人知晓。 沈应知道也是因为前世霍祁在一次在河道上看水兵操练时,一个浪打来龙船狠狠晃了几下有个小太监没站稳,直接把皇帝给撞下水去。 沈应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内阁理政,登时给吓得魂不附体,直接扔了手里的奏折,几步并作一步飞快出宫上马,向城门赶去。 沈应到时,霍祁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他没怪把他撞下水的小太监,反而摸着哭兮兮的小太监的脑袋边安慰着边蹲在河边看水兵修理他落水时发现的缺口。 见到沈应来,霍祁还颇为激动,连连招手让沈应跟他一起下水去水下看看。 那时沈应才进内阁不久,未免其他阁臣说他少不更事,已经习惯在外面装老成,何况那时两个人已经处于半闹翻的状态,沈应也不愿给霍祁这个面子。 沈应下马在霍祁面前跪地叩首。 开口第一件事就是请陛下回宫。 霍祁兴致勃勃,却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觉没趣扯了扯嘴角也没再说什么。 最后那闸口没等沈应看过,就已经修好。 从前沈应也未觉得这是个遗憾,只是等到他真正潜在水下看到那道小口,心中却隐隐有些感叹。 竟错过了这么多年。 不过冰水刺骨,也没多余时间留给他感慨。红罗借着水力帮他撑起木栅,沈应飞快游过,两人相互扶持在夜幕中游出河道。 上岸后,红罗被冰水激得牙颤,从水里出来抱胸搓手连连对沈应说着佩服。 他钢筋铁骨都给冻成这样,沈应拖着副半死不活的病体,居然也敢在这数九寒月往这冰水淌,怎么能不叫人说声佩服。 重任在身,沈应没工夫陪他耍嘴皮子,抬眸白了他一眼,让他赶紧找地方换衣服,不然他们两个恐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京城算是他们的地盘,暗卫在城中有数处秘密接头的宅院,红罗带他去了离此地最近的一间。两人换了衣服,先在炭盆前烤了一个时辰,才重新活了过来。 “我真的不懂,我是从小在暗卫中长大,除了做这行没别的活路了,才死心塌地跟着陛下干。你也算有点才华家里又有钱,回家怎么也饿不死,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阿嚏——” 沈应嫌弃地丢给红罗一条手巾,轻飘飘说道。 “为了陛下。” “真肉麻。”红罗恶心了一下,又好奇地凑到沈应身边,“你究竟喜欢他什么?他对你又不好。” 沈应无语地看着他,红罗满脸无辜。 “他从前对我很好的。”沈应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单手用拨火的铁棍拨弄着炭盆,灰烬自盆中飞起,“我看见了,却当作没看见。” 红罗摸着下巴沉思:“那看来你对他更不好,但陛下还是很喜欢你,我真搞不懂你们的心思,我要是以后娶媳妇儿肯定要找个对我好到不能再好的,绝对不找你们这种,每天对着都生气。” “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叫感情?”沈应觉得好笑,“两个人在一起又怎么单看他对你好不好,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就算他对你再好,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就你懂感情?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红罗不屑,“那你说说你喜欢陛下什么?” “嗯……” 沈应支吾了半天,忽然蹦出一句:“他长得好看。” “嗯?” “宽厚仁慈,宽容待下,从不轻易发怒……” “等等,等等。”红罗忙叫他打住,“我们两个说得是同一个人吗?我说的是我的主人,当今圣上,皇帝陛下。你说的是谁?” “你到底还要不要听?” 沈应抿紧嘴唇。 “我不听了。”红罗摇头,“我是看出来了,你是个傻子,心甘情愿被陛下耍得团团转,谁也救不了你。” 红罗同情地看了沈应两眼,摇头凑到火边长吁短叹。说来奇怪,天天说着霍祁不可靠的人是他,始终留在霍祁身边的人也是他。 沈应有时觉得红罗可能才是对霍祁最忠心的人,只是这忠心包在一层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极难让人察觉。 沈应笑了笑,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跟霍祁的感情已经不能是单纯的一句喜欢或者不喜欢能说明的。 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交织了彼此的整个人生,甚至连血肉都粘连在了一起。从沈应的身体扣下一块血肉的话,上面一定会带着霍祁的骨头。 所以即便霍祁不好看,不仁慈,暴躁易怒,疑心病重,沈应也再不能不去爱他。 这大抵是一种病,希望小红罗永远别被这种病痛沾染,因为这种病一旦染上就治不好了。 “阿嚏——” 红罗蹲在炭盆前,连打了两个喷嚏,不依不饶地向沈应追讨药钱:“都是你给害的,好端端的非要潜水进城来,这回我要是生病了,定要找你给我出药费。” 他身强体壮又武艺高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沈应从认识他起,就没见过他生病。前世他在雪山抓人,赤膊在雪堆里躺了十来个时辰照样生龙活虎连姜汤都不用多费。 这会儿为了赖上沈应,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沈应好气又好笑:“要生病也是我先生病,你先担心我吧。” 沈应这个带病之躯都还没倒下,红罗这武功高手就别说什么了吧。 说来也怪,红罗上下扫了沈应几眼,见他脸色虽然还白得跟纸一样,但也没像自己想的一样风一吹就倒下,满脸疑惑凑到沈应脸前。 “怪了,我都冻成这样了,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康健?” 沈应瞥他,见他是真的好奇,故意神秘兮兮地开口。 “你想知道?” 红罗乖乖点头。 “你想知道?”沈应笑容得意,“我不告诉你。” 红罗哽住,满脸无语。 沈应安抚地拍拍他的头:“其实我有个特长。”沈应缩成一团凑到火边,看着炭盆中跳动的火焰,沈应全身都暖烘烘的。“从小到大,每次到紧要关头,我的身体就像能感觉到一样,绝对不会选在这种时候给我出岔子。” ……但之后却会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头部令人发呕的痛苦不是假的,但沈应觉得自己能撑过去。他能撑过这一关,即便之后这痛苦会百倍千倍地还给他。 第 100 章 何谓大义 霍岭闯进囚禁皇族的永寿殿。 宫中嫔妃和京城中的皇族子弟被他关在殿中, 这会儿都在大殿上商量对策,他凶神恶煞地进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诚王慌张后退, 被太后一把薅到后面的静妃怀里。 太后上前, 怒指霍岭。 “放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监狱, 是囚笼, 是他们被人关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 诚王扶着静妃,满脸担忧地与母妃对视一眼, 对自己这位死到临头还要逞太后威风的嫡母颇为无奈。 只是终归那是他的嫡母,见霍岭逼近, 诚王虽害怕却还是想上前护上一护。 结果被太后和静妃一齐按下。 太后昂首挺胸挡在众人前面, 霍岭踏着愤怒的脚步来到她面前质问:“我再问你一次, 当年大邑侵犯我国边境, 害得无数百姓惨死是不是你丈夫害的。” 他这一问让殿中霍氏族人也吃了一惊,众人面面相觑, 纷纷在身旁人眼中看到同样的怀疑。 霍岭的身份在他们中并不算秘密。 当年昭惠太子失踪, 先帝成功上位,他们中便有不少人疑心过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不过没人敢细究罢了。 今日霍岭当着众人的面向太后发问。 困扰在众人心头多年的皇室秘辛,眼看要在今日被道破,众人连忙支起耳朵,生怕错过一点。 “你再问一万遍, 我也是这个答案——当年边境之祸是你无能所致,与他人无关。”太后冷笑,“你把错怪到别人头上,想换自己一个心安理得?你尽管骗自己吧, 但我告诉你,被你害死的那些百姓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等着你去给他们偿命。” 她话音刚落,殿外便吹来一阵冷风。 吹得众人背心发凉。 霍岭惊惶不定地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敞开的殿门和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得他心里发毛。 “你心虚了?” 霍岭震骇地看向太后,怔怔摇头:“我不信。” 太后眉头一挑,脚步向霍岭逼近欲再说些什么。静妃真怕她惹怒霍岭当场殒命,忙伸手拉她。 霍岭看着走近的太后,有如看到索命的女鬼。 他瞪着双目踉跄后退,像逃命一样逃出殿门。 “虚伪。” 太后冷哼一声,回头看到殿中其他人都瞠目结舌地盯着自己,太后皱眉。 “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选出一位代表来到太后面前,小心翼翼开口:“娘娘,人在矮檐下。” 您就放低些身段吧!小心我们的脑袋! 永寿殿中的霍氏族人惶惶不安,看守他们的叛军也未见得有得意。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跟着杨放起兵的叛军虽然大部分都是有酒喝有肉吃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主,但其中也有几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张佑敏便是其中之一。 张佑敏不算个聪明人,但能在李木和杨放身后老老实实做个不声不响的三把手,他也不可能是个傻子。 这世上有揭竿起义成功当上皇帝的——本朝开国皇帝走的也是这路子。 当叛军的可能都有点这方面的追求。 张佑敏也能理解。 但那些是怎么当上皇帝的?那是靠攻城略地,招兵买马,广纳天下贤才,最后才推翻了那个腐朽无能的前朝。 可如今……可如今……他们手下人马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一万人,就这点人也不知道造什么反?回家种地都种不出什么名头来。 想到那些觉得自己可以封侯拜相的手下弟兄,张佑敏就头大。 他挠着脑袋在夜色中走进房间,用火折点燃蜡烛,独自坐在墙边对着烛火映出来的影子叹息。 “李大哥……” 张佑敏怅惘地唤了一声。 对于李木的死,他不是没有怀疑。 怎么会就那么巧?偏偏是跟杨放在一起的时候,李木就出了事,连带李木的亲随也没有一个生还。 只是为了保全自身,他也只能压下这份怀疑。 张佑敏再度叹息,烛火跟着他的叹息晃动,张佑敏忽然感觉一股森冷的寒意自身后袭来。 张佑敏猛地回头。 帷幔后的内室,不知何时出现两个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正在内室的红木圆桌边慢条斯理地喝茶,站着的那个抱剑冷冷地盯着张佑敏。 张佑敏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二人在房中。 张佑敏悚然。 他心知此时叫救命,多半反而要送了自己的性命,他咽着口水又捡起从前江湖上的做派,向内室中的两位不速之客略一拱手。 “不知二位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 喝茶那人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向张佑敏看来:“如此处变不惊,不愧是当年江湖上闻名的破风掌张佑敏。” 那人抬头。 内室没有燃灯,张佑敏借着外室照进内室那点微弱的灯光,看清那是极年轻俊美的男子。 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一双苍老的眼睛。 张佑敏从来没见过这号人。 听那人提起自己以前在江湖上的名头,张佑敏一半觉得羞愧一半觉得吃惊。 他惊讶于这些人不知从何处弄清了自己的底细,定是来者不善。但想起当年自己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如今却被困在这支队伍中……杀人放火? 张佑敏想起,也自觉羞于见人。 张佑敏忍不住想他不去追查李木的死因,是不是也是因为他仍对李木有怨——他是被李木骗进来的。 “二位……”张佑敏喉咙哽住,“二位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年轻人抬手邀张佑敏入座。 “在下不过夜间闲来无事,想要寻人聊聊心事,不知阁下可否相陪?” 甚至为对面的座位也沏上了热茶,看上去倒是诚意十足。 张佑敏却无福享受。 内室那抱剑的一看就不是善辈,张佑敏要是真进去将自己一身弱点全暴露在对方的攻击下,那他真是白混了那么多年的江湖。 “不必客气。”张佑敏直言拒绝,“兄台有话直言便是。” “无甚大事。” 年轻人——自然是潜入城中的沈应向张佑敏微微一笑:“不过是几句家国大义、忠孝节烈之类的套话,我早说倦了阁下想必也听厌了,不如我们直接摊开说,在下今日前来,只想问阁下一句起兵造反,阁下能拿到什么好处?” “你什么意思?” 张佑敏愤怒:“你觉得我是为了好处才加入义军的?朝政昏暗,皇帝无能,百姓受苦,民不聊生。我们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何况我们拥立的是昭惠太子,殿下本就是正统!” 这是杨放对张佑敏说的原话。 张佑敏原封不动地把它扔给这两名不速之客,这也是他即便觉得以他们的人马造不了反也没有强硬阻止的原因。 就是杨放的那句凭什么。 他愤怒,他不甘,他痛苦,他想问一问这个朝廷究竟把百姓当作什么,又把他们手里的权力当作什么。 对面的沈应听到他的话轻轻一哂。 “说得这般好听,但你自己心里清楚,以这般兵力却敢占据京师要地,以卵击石,葬送无数条无辜性命,为的是你的名利还是百姓?” 他目光如炬,张佑敏被震得后退一步。 似被人戳破内心丑事,满脸都是惊愕。 “你……你……” 张佑敏半晌说不出话,沈应脸上的表情又温和下来。他对着张佑敏缓缓摇头,脸上的表情像看一个犯错的孩子。 “阁下不是蠢人,这几日想来也将京中局势尽收眼底,你难道还没有看清那殿上狼狈为奸又各怀鬼胎的两人起兵造反,是为了百姓还是自己?” 张佑敏被戳中隐痛。 即便霍岭、杨放说得再天花乱坠,他们还不就是想要当皇帝?为了他们的野心,却要张佑敏和他手下的弟兄豁出性命,值得吗? 沈应看出张佑敏的动摇,却没有急着往上加柴添火。 这番对话也曾发生在前世的他和张佑敏之间。 沈应就像个已经偷偷看过试卷答案的考生,对自己要做什么驾轻就熟。他知道张佑敏自有一番心理斗争要做,这不是他们能推动或帮忙的。 沈应需要做的,只是再提醒他一句。 “你说你们拥立的是太子正统?但昭惠太子早亡在边境,何况当年之祸……以太子性情即便侥幸存活也绝不会茍且偷生,如今却有人借着他的名头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真是无耻至极。” 沈应越说,张佑敏越觉得胃里恶心。 今日沈应所言,何尝不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内心所想?只是这心思太隐秘,他甚至连自己都不敢说。只怕说多想多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便如现在这样。 “你三言两语,就想陷我于不义。”张佑敏瞪着沈应,慢慢摇头。 烛火跳动,几欲熄灭。 黑暗渐渐笼罩整间屋子。 却有月光冲破云间,露在雪地之上,将屋外映得有如白昼,连带屋内都受了恩惠。 借着屋外的光,张佑敏看到内室的年轻人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或许……我是在救你呢?” 他眼中闪动的光芒像在看一位阔别多年的老友。 张佑敏疑惑,忍不住想要上前细看。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张佑敏慌忙回头,向门口望去。 既不知是在期待他们闯进来抓了这两个不速之客,还是盼望他们别进来,免得撞破这场他并不情愿的会面,让事情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那年轻人被抓。 他回头那一刻,屋中传来破空之声。不知什么击灭了烛火,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张佑敏回身向内室望去。 内室中的那两人,竟然已经不见了身影。 张佑敏再度悚然。 刚才同他说话的,究竟是真人,还是……鬼魂? 第 101 章【VIP】 第 101 章 熬鹰 红罗趴在地道埋怨沈应装神弄鬼。 “直接把人捉来威逼利诱不就得了, 这般装神弄鬼,还要连累我陪你钻这黑漆漆的地道。” 他在前面碎碎念着,沈应跟在后面一肘撑地, 用另一手打了他一下。 “别抱怨了, 快些爬。” 这地道幽长狭窄,密不透风, 沈应现在已经隐隐觉得透不过来气, 再耽搁一会儿只怕要殒命于此。 红罗也听出他气息不对,不敢再耽搁, 三步并一步向地道出口爬去。沈应跟在他身后,偶尔气力不支, 红罗便回头拉他一下。 就这样爬爬停停, 两人爬出地道。 地道出口是暗卫的又一处秘宅, 也是幸好张佑敏选住处的时候, 选了有地道连通的住处,不然沈应都没法这么顺利地吓他一通。 红罗先爬出去, 后伸手来拉沈应。 沈应抓住他的手, 手脚并用地爬出地道口,翻身躺在地板上呼吸着冰冷而充足的空气。红罗躺在他旁边,喘息着拍了他一下,说他自己折腾自己。 沈应向他摆摆手,示意他暂时别跟自己说话。 喘、喘不过来气了! 地道口一处女儿家的香闺,不过也没人住, 布置来掩人耳目罢了。红罗休息了片刻,起身去桌前点灯。 烛光照亮暗室。 沈应还撑在地上喘得不行,红罗怕他真的出事,忙把他扶到床上。沈应撑着床沿缓了半晌, 才渐渐回转过来。 红罗端水给他:“何必这么费劲?差点连命都送进去,也值当?” 沈应接过茶盏连饮两口,用袖子擦着唇边水迹说:“你懂什么,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若能不伤性命夺回城池,费了我这条命又如何?” “哟哟,真伟大!你肯为这般百姓牺牲,那陛下又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沈应骤而烦躁。 “我的沈大人啊。”红罗拖长声音,“人心只有一颗,你分给了天下人,又哪里还能再分一颗给你的心上人。” 沈应捧着茶盏没有说话。 他静静盯着茶水里倒映出的自己,恍惚又在水波中看到霍祁的面容。 他能为霍祁再做什么? 过了许久,沈应才淡淡开口:“此遭京城受难,却帮他认清了朝中奸佞,等京城之困得解,他只需要一个个处置过去。头一个便是先帝多年来的心头大患霍岭,剩下的便是那些依附霍岭的臣子,还有原本将成大患的义军……” 沈应笑起来,笑容里有些自得,也有些可惜。 “若不知变通,只怕又要……只怕要十多年才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如今不过短短半年,陛下已经将他所有的敌人都放到了铡刀之下。” “他何须要我来担忧。” 沈应的声音缥缈,像一缕随时都会散去的烟。 红罗瞠目结舌:“你是说……” “我说什么?”沈应抬眸。 “什么也没有。” 红罗立即闭上嘴巴,皇帝陛下的心思不是他可以揣测的。不过他心中对伴君如伴虎一词似有了更深的认识。 忽而又想起文瑞和武柳,这两人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若活着,红罗只希望他们从此能逃离这庙堂宫闱的明争暗斗,从此遨游天地间。 屋内忽然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 红罗在这里呆得难受,动了动身子扯着脸劝了沈应一句:“你、你也别想太多,早些休息吧。” 说完便溜出去了。 沈应独自留在屋中,端着茶盏呆愣了半晌,幽幽叹息一声。 沈应潜入城中第二天,陈宁便带着兵马赶到。倒很是殷勤,想来也是,他在金陵算是得罪过沈应和霍祁,出卖何荣也不知有没有挽回来他在霍祁面前的印象。 这会儿再不殷勤点,哪还有出头之日。 其实陈宁是水军出身,擅长的是水战,本来京师与同府是以运河为界,隔江相望。若能夺下江面,便可直抵京城。 这正是陈宁效力的好时机。 偏连日大雪江面结冰,倒叫陈宁这一身水战的本事没了用武之地。从金陵之战陈宁就看出霍祁看不上他的陆战水平。 这回陈宁虽然来得快,但看到结冰的江面,心也便凉了一半。 他拜见完皇帝,刚以为自己这回估计跟金陵那次一样讨不到什么好差事,正想找个地方独自伤感。 谁知皇帝却叫他召集兵马准备好。 若明天城中叛军还不投降,便带兵袭城。 突然被委以重任,陈宁既惊又奇,还以为因叛军夺了京城,霍祁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所以才想尽快夺回京城。 虽兵马劳顿,但圣上有命,他也立即去办。 谁知还没走到门口,霍祁又改变了主意。 “等等,先不要攻。”霍祁叫住陈宁,神色有些癫狂,“先围住京城,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刚才还叫打,现在又让围。 一会儿一个主意,陈宁也不知该听哪一个,只得躬身面向霍祁,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陛下可是担心还在城中的太后和皇室中人?” “何止……” 霍祁苦恼摇头,坐倒在正堂的台阶之上,地板凉如冰面,霍祁却毫无所觉。 他开始后悔放任沈应进城。 大局早定,他何必派沈应去冒这个风险。他老娘陷在霍岭手中,现在又多添一个沈应,霍祁真恨不得现在就带兵冲进城去。 指着霍岭和李傲,让他们两个跟他一较高下。 也好过如今在这里担惊受怕。 可是他也知,自己不能强求沈应不去做他想做的事。他若能做得来沈应的主,早十多年前他们两个就能修成正果了,何必蹉跎到今日。 霍祁怀疑沈应是故意想割自己的心。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一去有多凶险,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一去霍祁会有多害怕。 可他仍旧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要告诉霍祁,不管怎样他都是自由的?还是他想让霍祁投鼠忌器,别牵连无辜性命? 霍祁捂着脑袋,拼命地去想却仍旧想不通。 “陛下……” 霍祁打断陈宁担忧地问询:“准备好兵马。” 他下定决心,起身背过身去,给陈宁留下一个冰冷无情的背影。 “先围后攻,我给他们七天的时间,如果七天内城内叛军还不投降——杀无赦!” “末将领命!” 陈宁领命而去。 朝廷的劝降书第二日被箭矢射进城中,奉到了城中如今做主的杨放案上——既然他与霍岭已经撕破脸了,也不必再装模作样继续奉霍岭为主君。 何况如今霍岭镇日把自己关在房中,也无闲心再来杨放面前逞主君的威风。 杨放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那张轻飘飘的纸,随便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向炭盆里一扔。 劝降书立即被火舌舔舐干净。 “给他们也回一封劝降书。”杨放吩咐。 手下人愣了愣,问要如何写。 “让霍祁投降,就写我只给他三日时间,三日一过,我每隔一日便杀一个霍氏族人——他的母亲我会留到最后。” 如此狠辣的一番话,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真叫人头皮发麻。 从城中飞来的箭矢上取下这封‘劝降书’的陈宁,看到里面的内容深深皱眉。若说他此前还有招降之心,如今见到这反贼如此猖狂,那份心也淡了。 如此狂贼,不凌迟以震慑天下,岂不叫天下人以为他大衍皇室乃至整个大衍都是好欺负的? 陈宁气得不行,将这劝降书奉到霍祁跟前。 原以为霍祁会勃然大怒,让他们立即攻城。 谁知霍祁只是轻轻一笑:“隔一日杀一个?城中姓霍的那么多,只怕他杀到明年年底都杀不完。” 他不下指示,陈宁只能主动问。 “那陛下,末将现在该……” “随他去。” 霍祁随意向陈宁摆了摆手,随后又背手走到河边,望着对岸的城墙,独立在寒风中。 像在等谁。 霍祁与杨放互放狠话期间,沈应与红罗也忙得不亦乐乎——准确地说应该是:沈应使唤红罗,让他忙得不亦乐乎。 他知自己那日在张佑敏面前说的话,已经拨动张佑敏的心弦,不过还需要适当推波助澜才行。 是以这几日沈应都叫红罗偷偷潜伏在张佑敏身边,要不偷了他咬过的鸡腿,要不在他洗漱过后,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他床上。 主打一个来无影去无踪,却时刻都陪伴在你身边。 张佑敏知道对方这是在告诉自己,他们随时可以取他的性命,初时还能靠着胆气假装视而不见,但时间长再多的胆气也消磨光了。 再一个翻身,见到一把匕首插在自己枕边。 张佑敏魂都差点吓掉。 眼见姓张的被自己吓得魂不附体,一天比一天苍白消瘦,红罗在暗处见了都觉得自己在折磨人,回来在沈应跟前啧啧说着。 “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张口闭口都是杀人,”沈应嫌弃,“人命在你眼里就那么轻贱吗?” 红罗没想到他还能倒打一耙:“你都把人折磨得不成人样,居然还有脸来说我,咱俩到底谁更狠心?” “谁说我是在折磨他?我明明是在帮他认清自己的心,而且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你也别想往外摘。” “你——” 红罗气得一拍桌,背对着沈应在桌边坐下。半晌,见沈应不理他,红罗偏头瞥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来。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收手?” “收手?”沈应的动作停了停,偏头思索着,“你听过熬鹰吗?” “有所耳闻。” “要有足够的耐性,才能消磨掉猎鹰的野性,驯服它。”沈应摩挲着手中茶杯,意味深长地说道,“鹰如此,人也是如此。” 红罗皱起眉头,忽然说起:“陛下说的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了两日。” “哦?” 沈应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红罗看着他的脸:“……你熬的到底是哪一只鹰?”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沈应满脸无辜,红罗看着他却只觉得前几日还担心他伤心的自己真是傻子。 红罗感慨:“我从前总觉得陛下心思深沉,叫人捉摸不透,跟他相处总是胆战心惊,现在看来你比之陛下也不遑多让。” 沈应忽然大笑起来。 “所以才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只是笑容里有几份凄凉和落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第 102 章【VIP】 第 102 章 胜负早定 这一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 百姓都缩在家中不出, 街上行人渐少,往日繁华的街道如今看着空荡荡的,就像座空城。霍岭久不出门, 被手下人劝着出门散心, 看到如此这般场景也不由皱眉。 他以为杨放终于压不住城中叛军,放任他们在城里抢掠, 百姓不敢出门, 所以才会家家闭户。 跟着他的侍卫却欲言又止。 霍岭不悦,让他有话尽可直说。 那侍卫才开口:“这几日义军倒还老实……只是听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在城外集合, 快要打进来了,城中百姓怕受战火牵连, 听说许多人想要在夜里爬后山逃跑, 被义军发现又给抓了回来。” 霍岭闻言, 忍不住讥讽一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原以为自己得人心,怎么也有一争之地, 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罢了。” 如今城中叛军还打着他的旗号, 朝中官员便也算了,一群追名逐利的蛀虫,这城中百姓竟没有愿与他共奔难的。 亏他这些年,还在做什么夺回皇位的美梦。 想到这里,霍岭也失了继续闲逛的心,挥挥手打道回府, 又见那侍卫脸上写着还有话要说,想起今日便是这日诱自己出门。 霍岭心生怀疑,不由看了那侍卫几眼。 这也是跟随他多年的侍卫,只是不如左右亲随亲近, 但也一向深得他的信任。 霍岭按捺下怀疑:“有话便直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回殿下,”侍卫躬身,“听说朝廷劝降,那、那杨侠士不从,还扬言说要一日杀一个霍家人逼朝廷就范,殿下那可、可也是您的亲眷啊!” 霍岭闻言,浑身一震。 “他、他竟狠辣至此?!” 转念也想,倒也明白过来,这霍家中必定包括太后。太后是皇帝生母,皇帝年轻面嫩又极为感情用事,看他如何对沈应便知。 若真以其母相逼,说不定小皇帝真会退败。 只是恐怕真得死几个霍家人,才能让外面的小皇帝知道杨放是来真格的。 往日他为了夺位甚至可以派人杀自己的亲侄子,今日看到别人为了夺位要杀自己的其他亲眷,才发觉自己有疯魔。 “为了名利不择手段。”霍岭闭眸叹息,“我们什么时候都变成了这种人。” 杨放接到霍岭又进了关押霍氏族人的永寿殿,然后一直没出来的消息时。 已经是第二日晨间。 昨夜杨放因腿伤身体发烫,夜间一直昏昏沉沉不清醒,手下人并未向他禀报此事,直到早上他清醒过来,手下人见他脸色好了些才敢禀报。 杨放听到这个消息,喝药的手顿了顿。 “他有说过什么吗?”杨放抬眸。 手下人犹豫片刻:“殿、殿下说他也是霍家人。” 杨放笑起来:“这是要与他们同生共死了。” 笑容苦涩。 “罢了由他去吧,左右不过这几日的光景。” 若霍祁真的感情用事,为救母愿献出皇位,那这几日便该有求和的动静了。若霍祁铁石心肠,为了皇位舍了连带亲母在内的霍家族小,那杨放的信也足够激怒他尽快攻城。 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在几日见分晓。 霍岭要在这最后几日,与霍家重归于好,展示骨肉之情也就随他去吧。 忽然杨放想起,以霍岭的性情,当年大邑军队扰境他二人差点被擒,霍岭主动带他诈死,逃过一劫——这也阴差阳错地导致太子之死被‘证实’。 后来是被叛徒出卖,他们才再度被擒。 但霍岭可绝对不是束手就擒的性格。 杨放扔下匆匆起身去了永寿殿,殿中已经人去楼空,守卫大惊失色纷纷跪倒在地,杨放却跌足坐到正殿冰冷的台阶。 他觉得很疲惫,却又很轻松,好半天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选择一手掩面,轻轻说出两个字。 “殿下。” 语气中既有些嘲讽,又有些哽咽,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好像多年背负的一个重担终于卸下。 不多时,外头忽然匆匆来报,张佑敏大开城门迎了朝廷军队入城,城门已经失守。杨放左右亲随纷纷相顾失色,数张脸被吓得煞白。 杨放却只是淡淡抬眸。 “终于来了。” 这一战陈宁打得比金陵之战更加轻松——虽然也不好说金陵之战到底能不能算作是他的战绩。 金陵之战他们对战大多数是朝廷军队,装备武器再不济也比这群叛军强得多,而且其中大部分都知道自己反叛朝廷绝无活路,所以打法很不要命。 而京城里这批……也不过就是地痞流氓结成了群,陈宁能把他们放在眼里才是见鬼了。 整场战斗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身边非要跟他一起进城的小皇帝的安危。 陈宁劝了无数次,让他在对岸等消息,皇帝陛下都不听。眼见再劝下去霍祁要下令让陈宁留在对岸,自己御驾亲征带着大军攻城,陈宁也没办法只能从了。 他先安排无数人手保护着霍祁,才下令大军踏冰过河。 他们是在清晨雾气最大时过的河,一路小心处处警惕,虽是铁马精骑行过冰冻的河面却未被人察觉。 来到城门前,看着纹丝不动的大门。 陈宁还在怀疑,是不是中了城中叛军的圈套,但也无所谓,他早有防备。陈宁挥手招来手提云梯绳索的将士,正要借助云梯先夺城门。 忽然城门处传来吱呀一声。 陈宁立即绷紧身体,弓箭手拉满弓眼见就要射击。 霍祁却突然抬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 于是弓箭手只能继续戒备。 城门打开,露出张佑敏疲惫而苍白的脸。 无人识得他,陈宁惊疑不定地看着霍祁,霍祁向他略一颔首,陈宁犹豫片刻还是抬手示意放他上前。 张佑敏来到霍祁马前两三丈的地方,被几十把刀指着仍面不改色,直到要下跪时才踌躇起来。 陈宁皱眉表示不满,霍祁却耐心等待。 等了好一会儿,张佑敏终于一咬牙跪到霍祁面前:“城门已经夺下,现奉归朝廷……不知来的是哪位将军?” 陈宁想要开口斥责他大胆,但又不好暴露霍祁的身份,迟疑间,霍祁已经叫开众人,扯动缰绳来到张佑敏面前向他一笑。 “是你以后的主君。” 言罢,霍祁带兵驾马进城。 留下身后愕然的张佑敏和陈宁,一时间陈宁都分不清到底是他在攻城还是霍祁在攻城。真是没王法啊!这小皇帝先是派人来抢他军功,现在自己来抢他军功。 还有天理吗?! 陈宁骑马急忙跟了上去。 霍祁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派人去找沈应,第二件事是安排人马接管城门慢慢延伸至城池,先以百姓安危为重,第三件事才是带人进宫。 霍祁与杨放并不算相熟。 但是,霍祁想如果要让一切事情有个结果的话,他应该只会选一个地方。以己度人,他猜杨放也会这样想。 朝廷的军队进城,城中叛军分成了几股人马,一部分被张佑敏带着投降,一部分四散而逃隐入民间,剩下的还在负隅顽抗,但对上朝廷的军队,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霍祁带人打进宫中,藏在宫中的叛军被他手下人马逐个带人收拾了,霍祁提步进了宣政殿。 殿中空无一人,门窗紧闭,黑漆漆的。 微弱的阳光从门窗的缝隙射入,留下些斑驳的影子,看上去有些阴森恐怖。 霍祁迈过门坎。 侍卫担心内有埋伏想要阻拦,被霍祁挥手无视。 高台上的龙椅仍是那么夺目。 霍祁与它也算阔别已久,今日重逢真是感慨万千,霍祁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右手抚上龙椅扶手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龙头。 忽然殿中右侧的角落中传来响动,声音落在空旷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侍卫纷纷握紧刀柄,护到霍祁身前。 霍祁侧身向那处角落投去目光。 殿阁的小窗前,唯一一处能被阳光照耀的地方。杨放正坐在一把红木椅上,闭着眼睛在那里晒着太阳。恬淡安逸的模样,像只懒洋洋的猫。 侍卫欲动手拿下他。 霍祁却抬手叫停,他让众人出去坐到龙椅上:“这么一张大椅子不坐,怎么坐到了那里?” 霍祁向杨放发问。 “胜负已定,何必再自欺欺人。” 杨放背对着霍祁,头也没回地开口。 霍祁轻轻一笑,靠在龙椅上抚摸着椅上精雕细琢的纹理:“李傲将军你是个有趣的人,若没有当年的边境之祸,朕相信你定会成为朕手下的股肱之臣,朕可当真期待朝中有你的景象。” “在下反贼之身竟能得朝廷皇帝如此谬赞,真是惭愧,”杨放冷笑,“不过若无当年边境之祸,您今日恐怕没有资格坐在这龙椅上跟在下讲话。” “也是,想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霍祁感叹。 他始终心平气和,叫杨放都不禁为这个小皇帝的涵养吃惊。若是叫他去面对一个忘恩叛主的反贼,即便不疾声厉色,像霍祁这般和善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难道不恨我。” 杨放坐在椅子上,疑惑回头。 霍祁高居在九重台阶上,目光落在杨放的脸上,半晌轻轻摇头。 “我为何要恨你?” “我是个反贼。”杨放耐心提醒面前的小侄子。 “不,你不是。”霍祁笑起来,“世人在这里可能只会看见一个遗臭万年凶恶残暴的反贼,但朕只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忠臣。” 杨放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霍祁。 霍祁支着脑袋含笑回视:“这几日朕一直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君为何如此着急?偏偏是这个时间点,兵马不足时机不对,更无人在背后支持,你偏偏选在这个时间造反……为什么?” “不过是想做皇帝,想得太着急了。” 杨放自嘲一笑。 “可能吧。”霍祁点头,“但也可能是你知道你没有机会了。”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霍祁笑:“自朕登基伊始,朕所为之事,都是将朝中权力尽收于手,你看到了朕的野心和欲望,也看到了朕的暴戾和残忍,你知道再不动手你就没有机会了。” 杨放有些明白过来,他点头:“所以我拼死一搏,想要再为自己的帝王之路争一把。” “是吗?那你以你的身手,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朕,为何不做?” 杨放抬眸向梁上、后殿和屋顶扫去。 “在下只怕还没到您身前,便会被您的护卫一击毙命。” 他向霍祁展示自己受伤的腿。 他腿上的伤倒让霍祁有些意外,视线扫过几眼又平心静气地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向杨放说:“你现在是如此说,但朕有一个预感,即便今日你没有受伤,你也不会向朕动手。” “为何?如此大好时机,我若有机会却错过,岂不是傻子一个?” “你不是傻子。”霍祁低声笑笑,“恰恰相反,你正是太聪明了,所以才能走一步看十步。你不会动手,因为你早知你会赢,因为你没指望自己会赢。” 这话说得杨放更胡涂。 “若不指望赢,我何必拼死一搏。” “因为你想要朕害怕。” 杨放瞪大双眸,满目不解。 霍祁却只是笑。 “你想要朕害怕,你想要告诉天下这皇位并不是非姓霍不可,你想要告诉其他人只要有心连尔等这种乌合之众都能窃取京都,你想要朕担惊受怕,日日劳心,为了不让臣下、百姓有不臣之心耗尽心血,你想要……” “我想要做皇帝。” 杨放骤然打断霍祁的话:“不必再给我戴高帽,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人——若我不是这般无能,你的皇位早已不保。” 霍祁看着杨放,在殿中跟着阳光起舞的灰尘中与杨放对视,他看着一头猛虎在笼中挣扎,也看见一头雄狮撞破一切要撒手而去。 他忽而理解为何当年沈应一开始放过了杨放,最后又选择要了他的性命。 对于眼前的人来说。 活着,或许对他才是种折磨。 “当年我们都以为太子被俘死去的是你,为了大衍颜面,皇祖父将被俘之人说是你,又以太子之名将‘你’下葬……朕想若你真的是昭惠太子,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霍祁可能就可以实现自己的诺言,陪沈应遨游四海,不过…… “我实在太喜欢做这个皇帝。” 霍祁紧握着龙椅,向杨放笑着摇头:“不舍得把这个皇位交给任何人。” 所以任何人胆敢真的对他的皇位动手,只有死路一条……可能沈应除外。 只可惜沈应是这世间唯一的例外。 霍祁与杨放对视着,目光中流露出的可惜不是作假,只是沈应若在这里,也会说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霍祁抬手又落下。 片刻间梁上、后殿、屋顶上的暗卫全都涌入殿中,杨放在红木椅上一拍,拿起放在身旁的大刀,持刀与他们战过两场,便力有不支。 又过两瞬,鲜血在殿中地板上流过,汇成一个小小的血泊。杨放瞪着双眼倒在旁边,鲜血从颈脖上的伤口汩汩流出。大刀跌落在血泊中,刀锋上的光彩似渐渐黯淡下来。 霍祁走下来台阶,看着死不瞑目的杨放叹息一声,弯腰为他阖上双眼。 京城后山上,沈应亦为惨死的霍岭阖上双眸。 沈应站在霍岭的尸身前,呆愣了许久。 霍岭死前的情形还在沈应脑海中回放,他是在霍祁派来的人找到他的同时,接到了霍岭带着霍氏族人出逃的消息,心中实在不安,才带人跟了上来。 谁知撞上了霍岭带人与后山守着的叛军厮杀。 他们来时,正赶上了这场战役的尾巴。后山残余的叛军被霍岭的人杀光,霍岭的人和保护太后的禁军也有不少死伤,其中伤势最重的便是霍岭。 昔日孤高清傲的王爷身上插了数支羽箭被人安置在山间的石头上,太后就跪在他身旁,连往他脸上扇了数个耳光,焦急地叫他不要死。 ——面对这种场面,沈应有想过要回避。 不过霍氏族人都形容狼狈站在旁边看着,他贸然回避反而显得古怪。沈应与红罗对视一眼,上前恭敬地扶起太后,让红罗查看霍岭的伤势。 红罗看过后,向沈应摇了摇头。 这是没救的意思了。 沈应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永安王为救我等,不惜自损名声,与叛军虚为委蛇,如今更是奋勇拼杀丢了性命,实在可敬。” 太后忽然开口。 沈应回头,太后已经拭去眼角泪痕,恢复成以往庄重高傲的模样。这一句话便给霍岭的行为定了性,只是……永安王? 沈应再度看向重伤的霍岭。 以别人的名字死去,这是否是霍岭的所求? 霍岭艰难抬眸瞥向太后:“多谢。” 太后没理他,自顾自回身走到霍氏族人跟前,即便钗环凌乱,仍旧高傲美丽得像一只孔雀。霍岭最后看了她一眼,无力地跌落石头上。 沈应犹豫片刻,半跪在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霍岭身旁,低声说道:“王爷,我会奏请陛下准你葬入皇陵。” 霍岭闻听此话,如回光反照一般忽然振起,沾满鲜血的手紧握沈应的衣角挣扎着摇头。 “不、不必葬入皇陵,”霍岭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请、请你将我火化撒在江间,从此人世纠纷再与我无关了,不再入、入皇家了。” 霍岭喷出一口鲜血,落在沈应心口烫得他发疼。沈应看着霍岭双目圆睁看着自己,心头许久不能安宁。 他伸手合上霍岭的双目。 至此,这世间既不再有李傲,也不再有杨放,至于昭惠太子霍岭?那是早已经死去数年的人物了。 沈应怔愣在原地,如他和霍祁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不知霍岭会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只是世间如他们这般幸运者又能有几人? 若把时间再浪费在猜疑愤怒中,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叫来人安置好霍岭的尸首,回头看着太后和一众霍氏族人,想了想觉得过山也危险,回头也危险。便让人在山间找了个隐秘处先躲着,准备等霍祁处理好城中事,再去与他会合。 路上他看着太后身边的禁军,低声跟红罗说起怎么禁军在太后身边,还让京城失守了。 红罗看了那群跟暗卫不对付的带刀人,低声向他说先帝遗旨:无论京中发生何事,禁军都必须以太后安危为先。 沈应一怔,心道这样的深情,倒不知是该夸还是该骂。只是苦了京中百姓,可怜没生得好人家,嫁个好郎君。 红罗大概是看出他眼中嘲讽,顿了顿问。 “那你猜你冒险进城时,陛下有没有向我们下令——无论何事,以你的安危为先。” 沈应无力地扯动嘴角。 “我宁愿不知。” 纷纷乱乱,霍祁派人来接太后回宫已经是夜间,火把、灯笼点了一路好似天上的繁星,宫中人都跟着太后回了宫,其余人也有士兵护送回家。 红罗原本想让沈应跟着太后一起回宫。 沈应却不愿意去宫中面对剩下的乱局,摆手让红罗自己去忙,便带人回从前在京城的府邸。这房子虽然他之前买给朝廷了,但之后霍祁又给要了回来。 沈应知道这事,便也无所顾忌地回府倒下休息。一觉睡醒,明月仍旧高悬。沈应不知道是自己睡了一天一夜,还是这一夜实在太漫长。 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沈应干脆起身去厨房翻了坛酒出来,走到后院湖边水榭中倚靠着栏杆,跟冰湖上倒映出的明月对饮。 饮过两三杯,沈应有了些许醉意。 忽然一只手横出夺过他手中酒坛,沈应顺着那只胳膊望去,英气俊朗的男人站在他身旁拎着酒坛向他挑眉。 “沈大人怎么独自这里喝闷酒?” 霍祁笑问:“见佳人惆怅真叫人心伤,大人若孤单,可需小可相陪?” 说罢先举起酒坛大口喝了一口,继而双眸一亮向沈应赞道。 “好酒。” 沈应白他一眼:“五十年的醉三秋被你当水饮,还有脸称赞好酒。” 霍祁笑着坐到沈应身后,原本缠绕着沈应的寒风立马被他挡了一半。沈应不由自主地贴上身后那具温暖的身体——只是因为太冷了。霍祁也毫不客气地伸手将沈应揽入怀中。 “你身体好冰。” 霍祁叹了一声,把酒坛举到沈应嘴唇:“再喝几口暖暖身子?” 沈应就着霍祁的手喝了几口,感到有微微热气自腹中燃起,才推开酒坛嫌弃道:“如牛饮酒,暴殄天物。” 霍祁笑着将沈应揽得更紧,嘴唇凑到沈应颈边,自沈应身前举起酒坛喂到自己嘴里,呼吸吐出的热气全打在沈应颈上。 沈应身体僵住,面无表情地回眸看向霍祁。 霍祁笑着,附到沈应耳边低声问。 “有没有更暖和一些?” 【终章】 第 103 章 年少好光景 两人靠得极近, 沈应这才看清霍祁脸上有红印,心里一急,捏着他的下巴凑上去查看。 “这是怎么了?” 打仗还能往脸上打出巴掌印, 沈应心里纳闷, 难不成霍祁跟杨放的最后决战,是两人照着对方的脸互扇不成? 霍祁摸摸有巴掌印的那半边脸, 向沈应咧嘴一笑。 “母后打的。” 一是为了霍祁擅自离京差点把皇位都给玩脱了, 二是为了她的亲弟弟何荣——国舅之死,霍祁就没想瞒她。太后杀了他老爹, 他杀了太后亲弟,算下来霍祁觉得自己也不算太亏。 一家人就是要互相扎心才算整齐。 不过太后显然不这样想, 清脆的一巴掌甩在霍祁脸上, 霍祁现在脸都还痛着。 沈应听到是他们母子间的事, 也不好说什么。 偏头向霍祁脸上红印看了几眼, 心疼地摸了两下,低声骂道:“自讨苦吃。” 霍祁眉头一挑, 却没出声反驳。 他伸手握住沈应的拳头, 自背后搂住沈应,疲惫地将额头抵在沈应的颈窝蹭了又蹭。一点瘙痒从两人相触的地方升起,飞进沈应心里。 沈应想推开霍祁,用胳膊肘抵了抵身后的人,终究没忍心。 “别烦心,”霍祁嘟囔着, “以后就再也没有烦心事了。” 沈应一怔。 是啊,从此以后,霍祁大权在握,哪里还有需要烦心的事?沈应抿了抿唇:“我只是在想……”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难以启齿。 他只是在想, 他和霍祁明明有那么多的分歧,却又彼此难舍难离,只稍稍分开片刻便觉得剜心刻骨,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犯贱。 不过这话就算是拿来骂自己,也太难听了。 沈应没继续说下去。 霍祁仿似能猜到他心头所想,低声笑着用额头在沈应肩上摩挲着:“沈应,你离不开我的。” 就像霍祁离不开他一样。 他们就是要纠缠在一起,死了也要做死在一起的鸳鸯鬼,到黄泉路上、奈河桥头霍祁也要缠着沈应,纠缠他纠缠到来世去。 沈应好气又好笑地笑了一声,反手握住霍祁的手,柔声说道:“那就别放手。” “绝不会。” 霍祁半闭着眼眸吻着沈应的耳垂,用手抬起沈应的下巴让他微微回头,两人对视着,甚至能数清对方的眼睫。 沈应垂眸,霍祁俯身上前。 沈应的唇很软,像是御膳房新做的糯米丸子,霍祁嚼了嚼恨不得一口吞下。霍祁将沈应整个人搂入怀中,忽然感觉到沈应的身体颤了一下。 霍祁停下动作,低头看向怀中人。 “很冷吗?我们回屋?” 沈应苦着脸看他一眼,无力地靠在霍祁肩头。 “我怕是……要先看大夫。”沈应声音虚弱。 大事做完,他的病又找上门了。 沈应努力想要保持意识清醒,但最后还是抵不住身体的压力,喃喃跟霍祁念叨了几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便歪头昏在霍祁怀中。 霍祁慌忙抱起沈应跑回屋中,叫人唤来跟着他们一起上京的钱大夫,还有太医院中的一众太医,诊断出沈应是风邪入体,引发头上旧疾。 风寒倒是好治,难得是他颅中未清的淤血。 钱大夫早说过他是没法子治的,太医院的太医轮流来看了两天,也是一个个下跪请罪说着无能为力。 放眼整个大衍,竟只有一个断了手的唐陵能救沈应,霍祁都为太医院这群平日里自视甚高的老头觉得丢人。 匆匆派人许州接来了养病的唐陵。 霍祁也知唐陵的手伤不能施针,但叫他来想想法子,也好过看着太成天医院这群什么也不做,只敢开些温补方子,让沈应好生将养的废物强。 京城叛乱初平,原本该有很多杂事要由霍祁处理,但如今沈应躺在床上吉凶难料,霍祁根本没心思去理事。 随口封了诚王一个涉政大臣,让他先代为处理朝中政事,自己每日陪在沈应床榻边上,等着沈应醒来。 此令一出,朝臣尚未有意见,太后先发了疯。 怒气勃勃上门,当着众人的面又是一耳光落到了霍祁的脸上。 “因情废事,你简直无药可救。”太后怒斥。 屋中其他人全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霍祁几日未曾梳洗,下巴青黑,鬓发凌乱,一掌落在脸上他连头都没有抬,只是一味地握着沈应的手。 “因情废事,这也不是头一遭了,母后何必这般生气。” “你被这个沈应迷了心窍,日日不理政事便算了,竟还让诚王代为理政,你可知……你可知……” “我知道。”霍祁轻飘飘地打断太后的话。 太后怔住,愣愣看着霍祁。 “你知……” 霍祁抬头,冰冷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娘娘还是回宫吧,有事再细究下去,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太后惊惶失措地向四周看去,意识到这屋中都是霍祁亲信方才安心一些,但看着霍祁的表情,她又觉得心慌。 你狠下心,为了儿子的皇位杀了他的父亲,这是一回事,但这件事让儿子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况太后知道,她和霍祁向来不亲厚。 如今这儿子,心里只怕已经暗恨上自己。 太后内心慌乱但不肯显露出来,咬牙强撑着又骂了霍祁几句,才带着人马转身回宫。唐陵跟着侍卫进宅时,正好撞上太后的凤驾,忙跪到门边恭送。 红罗听闻他来,几步跳到门口,待太后一走便拉起唐陵快步往东厢房跑去:“还耽搁什么,等着你救命呢,再下去两个人都要出事。” 唐陵进屋时,钱大夫正在为沈应施针。 唐陵一边给皇帝请安一边偷偷观察他的手法,暗暗点头,觉得这徒弟可以收。 所以皇帝问他有没有办法可以救沈应时,他也胸有成竹地向皇帝点头。 “只需找个手法娴熟的老大夫学了我的穴针,虽然有些赶鸭子上架,但有我在一旁指点他施针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错。” “你可有把握。”霍祁追问。 唐陵坦言:“没有多少,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霍祁紧紧盯着他,视线从他的脸上看到他受伤的手,最后落到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沈应脸上,心中不忍了又不忍,最后还是决心一试。 他握紧沈应的手:“你若能救成他,朕重重有赏。” 至于这老大夫的人选……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正在为沈应扎针稳定病情的钱大夫。钱大夫差点手一抖扎错穴位——激动的。他对这唐家穴针可谓是好奇已久,可惜这是唐家绝技,向来不对外传。 如今有个机会能让他学习这唐家穴针,如何让他不激动。钱大夫扎完这一轮,立即擦干净手摩拳擦掌,问唐陵:“小唐大夫,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唐陵点头,小心翼翼向霍祁看了一眼,问自己现在可不可以动作。 霍祁挥手示意他随意。 唐陵起身理正衣冠,坐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桌面上,抬手向钱大夫示意。 “那就拜师吧。” 钱大夫僵住,觉得眼前小孩在戏耍自己。 “老朽不知唐大夫这是何意。” “穴针乃我唐家不传之秘,你学我穴针,难道不该拜我为师,在我唐家祖师爷面前立誓从此便是我唐家学徒,绝不会将此穴针外传。” 唐陵双目圆鼓,要不是为了救人,他才不会随意将这家族秘术教给旁人。 唐陵自己都是在极大的挣扎以后,在许州和来京城的路上,捶着胸口对唐家祖先号啕大哭过几回,才下定的决心。 这人不立马感激涕零,跪地叫师父,在这里犹豫个什么劲。 “不、不外传自然可以。”钱大夫面色难看,“但、但我年纪这么一大把又怎么可以拜你一个黄口小儿当师父,何况……何况……还要做你唐家学徒?我师父带我恩重如山,我怎可抛弃师门,另入他门?不可!不可!” 钱大夫连连摆手后退。 霍祁插嘴问道:“若是朕下旨也不可吗?” “陛下——” 霍祁看出钱大夫的为难,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不愿意多加为难,一边派人去叫太医院的太医,一边向唐陵打着商量。 “他不愿意拜你为师,朕拜你为师行吗?你把穴针传给朕,朕再传给他。” “……”唐陵要不是看他是个皇帝,真想啐他一脸。“陛下有这份心思,唐家自然荣幸之至,只是……这穴针难习,陛下于医术一道上看上去也没什么基础,只怕没个七八年是学不会的。” 到时候沈应早已经魂归九天,去跟阎王下棋了。 钱大夫还是不愿,一群太医涌进房中,钱大夫趁机告退。霍祁以利诱之,想让太医们另投师门,谁知这群人个个酸腐,一听这话纷纷面露难色。 既不敢应,也不敢不应。 既怕惹怒皇帝,也怕对不起师门。 正踌躇间,走到门口的钱大夫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沈应,只这一眼离去的步子却再也迈不出去了。 当年师父教他医者仁心,今日明明有个他可以救治的患者在他面前,他却为了一些死理将其弃之不顾,他还配做一个大夫吗? 钱大夫自问了一句,忽然灵台通明,想通了什么。他回身走进屋中,径直来到唐陵身前跪下,拿起桌面茶盏向唐陵敬茶。 “徒儿拜见师父。” 太医看向他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不耻,钱大夫却不在意。他举杯奉到唐陵面前,眼中只有他该救之人,他能救之人。 唐陵抚掌大笑:“大善。” 他接过茶杯,在二十来岁的年纪,为自己收了一个年逾五十的徒弟。如此,唐陵开始传授钱大夫针法,因沈应的病情拖不得,他教了几日又命钱大夫自己研习几日,便要开始指导他施针。 霍祁自同意他说的这法子以后,便是豁出去了要陪着沈应和唐陵赌这一遭。赢了,皆大欢喜。输了,黄泉路上他再去找沈应算账。 总归沈应别想丢下他。 钱大夫施针期间,霍祁寸步不离。 唐陵在旁边指导,偶尔往霍祁脸上瞥去一眼,心里都在嘀咕:一个皇帝这个痴情,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钱大夫又落下一针,沈应眉间拱起一座小山,似十分难受,钱大夫犹豫地看向唐陵。唐陵面不改色,继续指点下针的穴位。 沈应眉间的痛楚越发明显。 他陷在迷雾中,不得解脱。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论沈应走出多远都没法走到这地方的尽头。 沈应依稀记得有人在等他,却忘记是谁。 又走了不知多远,忽而见到前方飞出一座拱桥,白石砌成,落在平地上,真显古怪。桥上有一个老婆婆在熬汤,看上去有些辛苦。 沈应上前问:“婆婆可需要帮忙?” 老婆婆自熬汤的大锅前抬头,一双看破世情的眼无悲无喜,向沈应问道:“尘世纷扰如迷雾,大人莫再陷于其间,执迷不悟。饮过这碗汤,过桥去吧。” 老婆婆递给沈应一碗汤。 沈应迷迷糊糊接过汤碗,听着老婆婆的话不知怎么就想跟着她说的话做。沈应低头正欲引进碗中的汤,忽然汤面上映出一双含泪眼睛。 沈应吓了一跳,将碗扔了出去。 碗撞在桥柱上,应声而碎。 沈应忆起那双含泪的眼睛,是骄傲的帝王软下身段,拜服在沈应床前哽咽哀求着沈应别死。 沈应踉跄后退。 老婆婆目光如炬:“大人,别再执迷不悟了。” “不!不!”沈应连连摇头,“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该走了。” 他转身再度闯入迷雾中,转眼便被那片白茫茫吞噬。老婆婆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又低头继续熬汤去了。 沈应睁开双眼,翻身向床边呕出一口黑血。 “好了,他好了。” 他听到有人在欢呼,像唐陵和红罗的声音,沈应想问霍祁在哪里。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他的肩膀轻柔地为他拍着后背。 沈应抬头,蓬头垢面的霍祁坐在他身边傻傻看着他,像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凭着本能在为他做这些拍背扶肩的动作。 沈应伸手抚向霍祁下巴上的胡茬。 “怎么弄成这样了?” 霍祁回过神来,怔怔看了沈应许久,方才向他弯唇一笑:“男人味,不喜欢吗?” 沈应忍不住笑起来,双手搂住霍祁的脖子,将自己埋进他的颈窝。 “喜欢,太喜欢了。” 喜欢到死了都忘不了,从黄泉路上都要寻着踪迹找回来。 沈应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也再也不会像这样去喜欢另一个人。一个霍祁已经耗尽他的全部心力,他只求这一生别再分离。 沈应大病初愈,便将霍祁赶回去处理朝政,外面传他奸妃的谣言已经满天飞,他没兴趣给他们多添几个凭据。 霍祁想带他进宫,但沈应嫌宫墙里不自在,便还在老宅住。于是,霍祁只能白天进宫处理朝政,晚上出宫回宅子里陪沈应。 来回折腾,也亏得他不嫌累。 养了两三个月的病,沈应终于身体大好,见今日日头不错,阳光自云间透出来,暖洋洋的,晒得人心都软了。 沈应便将藤椅搬到院中,裹着棉被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这样的日头,要是骑马去踏青也是极好的,只是霍祁忙于政务也没空陪他。 沈应在阳光下晕晕乎乎地想起,从前两人骑马去郊外踏青干过的荒唐事,不由低声笑起来。 那样年少放肆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似的。 忽的,沈应仿佛又听见霍祁在大声唤他,年轻俊俏的太子爷提着马鞭自院外大步走进来,喜气洋洋地向沈应说着:‘走,今日带你出门玩。’ 恍惚间,沈应好像真的听到霍祁在外面叫他。 沈应坐起身来。 霍祁提着马鞭一身朱衣从外面走进来,满脸都是喜色。 “快起来,我们选了两匹好马,去郊外踏青。” 一时间,沈应都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霍祁见他裹在棉被里,眼角扫了一眼被面上绣的花样立即笑道:“这鸳鸯被怎么好一个人盖,来朕陪你。” 说着就伸手往沈应腰上探。 沈应立即跳起来拍开他的手,被子也不要扔在地上,大骂:“发什么疯,还要不要脸了。” 如今霍祁病情越发不稳定,沈应怕他真发起疯来,要幕天席地跟自己来上一场。这种事……年轻时候倒也罢了,如今两人都这般年纪了——虽面上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但毕竟不是真的。 沈应要脸。 霍祁无奈地摊了摊手:“既然你不愿意我陪你躺着,那就只能你陪我去踏青了。” 他牵起沈应的手,把他往院外拉,边走边跟沈应炫耀自己选的好马。 沈应疑惑:“你今日不处理政事吗?” “都扔给诚王做了。”霍祁不在意地一摆手,“他要当太子,总要学会做点事。” 沈应咋舌:“你也是真放心。” 霍祁闻言更是得意:“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还当什么皇帝。” 两人骑马上了街,路过东雀门时正好遇到几个地痞欺负百姓,沈应正欲喝止,藏在暗处的红罗先飞身上前把那群人给收拾了。 此情此景,与当日武柳收拾王家那纨绔场景倒有些相似,也不知武柳与文瑞现在如何? 沈应一时触景伤情, 正惆怅间眼角忽然瞥见旁边酒楼围观的人群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再仔细去瞧,那两个身影已经不见。 沈应收回视线,便撞见同样收回视线的霍祁。 想来他也看见了。 “走吧。”霍祁平淡说道。 沈应驾马跟在他身边,疑惑问道:“你就没想过把他们找回来?” “算了,心不在这里人留下了又有什么用?时间久了反而心生怨怼,转而恨上朕可就不好了。”霍祁漫不经心,“如今这样,就当卖他们一个人情,也好叫他们记着点我的好。” “你对别人倒是大方。”沈应哼笑一声。 霍祁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调侃:“我的沈大公子,我对你可不是不大方,我是知道……”霍祁压低声音,沈应下意识地将脑袋偏向他,“你离了我就活不了。” “我是在救你的命。” “原来如此。”沈应眉目带笑地瞥他一眼,驾马靠近霍祁,同样压低声音:“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霍祁凑近听他说话。 沈应忽然一挥马鞭,向霍祁身下白马的臀上来了一鞭,白马立即飞快向城门跑去,沈应驾马跟了上前。 京城百姓只看到两个俊俏公子哥打马穿街而过,春光已逝夏景将至,林花谢了春红,夏莺始弄蔷薇。 两人红衣白马相携而去。 正是一派的意气风发,风流如画,年少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