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师尊强制救赎黑化徒弟后》 1、第一章 文/醉狸贪月 温知寒穿回来了。 他被一个外来者夺舍,失去了修炼多年的肉身与修为,险些魂飞魄散。 幸亏天不亡他,他的灵魂飘荡到了别的三千小世界中,阴差阳错下,不断历练厮杀,勉强保住了魂魄完整,如此过了八年。 如今…… 他终于回来了!! 温知寒神魂动荡,灵肉合一,终于将那鸠占鹊巢的家伙赶出自己的躯体。 他凝聚了力量,即将碾碎那魂魄时,却听到了一串求饶声。 “不要杀我!我也是被迫来到这里的……” 温知寒神思微顿。 被迫?夺舍这种事还有被迫之说? “看在我也替你管教了沈纵几年,日日盼着他早些修炼得道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我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要不是我,他根本不可能这么早就突破筑基……” 夺舍者竟然提到了他的徒儿沈纵。 温知寒略一分神,刚想多问几句,那夺舍者的魂魄竟然猛地偷袭过来,爆发出奇异的力量,险些将他重伤。 好在他在八年里一直在异界厮杀,本能地反击了回去。 片息间,耳边响起夺舍者濒死的惨叫,气息尽数散去,他这才长出一口气。 也不知这夺舍者说的有几句真话,但来日方长,他可以亲自调查。 八年了。沈纵如何了? ——沈纵是他被魂穿前唯一收入门下的亲传弟子,字从渊,小名阿渊。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徒儿,身世有些可怜,但心性好得很,最是善良真诚。 温知寒心念闪过,缓缓睁开双眼,猝不及防便瞧见眼前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着一袭黑衣,鼻梁高挺,黝黑眼眸如夜色怀月,那出色浓烈的面容分明正是阔别已久的小徒儿。 他刚刚还念着的人居然就站在他的面前! 当年他刚把这孩子捡走时,阿渊还是个年仅六七岁的孤儿,在宗门里养了好些年,勤勉修炼,初显天赋,是他看着长大的。 直到他意外被歹人夺舍,神魂离体时,阿渊也才十几岁,还在长身体。 时隔八年未见,阿渊看上去……倒是比记忆中更成熟稳重了些。 温知寒心下一喜:“阿——” 阿渊二字还未出口。 突然间的刺痛打断思绪,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腹部竟有鲜血染开,豁然是个不浅的伤口。 刺痛叫人脚下发软,温知寒退了半步,捂着伤处跌坐在床榻上。 沈纵在他面前弯腰下去,从地上捡起了一把染血的刀,明显就是刺伤他的凶器。 ……什么? 他怎么受伤了? 哪儿来的刀? 他茫然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面前的少年。 他再次开口,却多了一份踌躇:“……阿渊?嘶——”说话间气息牵动腹部,伤口猛地传来撕裂痛楚。 沈纵还没什么反应,门外忽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峰主!” “温前辈!!” “仙尊——出什么事了?!” “怎么不开门?!” 温知寒顿时皱起眉头。 这些人是……门派内的后生弟子? 他的琼雾峰何时变得这样吵吵嚷嚷了,这些大呼小叫的又是谁?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出事了? “峰主!!” 他寝殿的大门终于被暴力推开,为首的一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其它的五六个人紧随其后。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这家伙果然来了这里!我就知道这小子屡教不改,没什么好心思!!” “温峰主!您怎么受了伤?!” 温知寒愣了一下,连忙说道,“我没有大碍,皮肉伤而已,你们……” 不等他说完,那个打头阵的小子突然没来由地指控起来,一口咬定道, “一定是沈纵这厮干的!!” “对!” “这可是戕害师长的重罪——” “快来人啊,把沈纵当场拿下!!” 说着,他们就更近一步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抓住沈纵,连拉带扯地押解着他往外走。 “等等!!” 一切发生得太快,温知寒连忙出声阻拦,“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温峰主不必担心!我们必然将这家伙顺利送到戒律堂,让他先好好闭门思过几天!!” “戒律堂?” 温知寒的脸色一下冷了下来,那是犯了重罪的本门弟子问罪后去的地方,一旦进去绝对落不得好,“谁准许你们将他送入戒律堂的?!” 那几人脸上都出现了一瞬的停顿,忘了反驳,纷纷面面相觑,小声嘀咕起来,“温峰主这是怎么了?” ——温峰主是怎么了? 沈纵微微地歪了歪头,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闹剧,眼底却是一片幽深,精致的面容如同瓷做的人偶。仿佛将要被定罪的不是他,一切都与他无关,全然没有一点十几岁少年应有的青涩与惊慌。 他不像是不久前还手握着利刃的凶手,更不像是一个被师尊庇护的年轻人。 那几个喽啰还在吵嚷,有人突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他什么“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他如若罔闻,眼底显露出些意兴阑珊的意味来。 然而下一秒,他竟瞧见温知寒突然站起身来,厉声叫那群聒噪的家伙“住嘴”。 他抬头望去,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是出现了幻觉。 “你们无凭无据的,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温知寒怒极,痛也忘了,直接站起身来,“我的弟子如何,何时用得着他人置喙!以下犯上?我这个‘上’还什么都没说,你们就知道了?” 少年黝黑的眼眸微微睁大,脸上的震惊不带一丝虚假。 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却又变得非常不一样了。 ……与上一世相比。 上一世,他自少年时便被温知寒这般阴狠小人百般折磨,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成了大乘期魔尊。 即将成功手刃温知寒报仇雪恨时,他却眼前一黑。 再睁眼,他竟然重生回了因“戕害师长”的重罪而入狱的这一天。 他记得这天,温知寒为他特意设了局,将他抓了个人赃俱获,名正言顺将他关进牢狱,种种刑罚加身,害得他根骨尽碎、心魔暴走,随后便将他逐出了师门。 意识到自己重生了,他立刻想补上一刀,直接在此手刃仇敌。 非常简单的……他拥有上一世的记忆,知道温知寒的薄弱之处,清楚如何趁其不备夺其命门…… 这个时期的温知寒还只有元婴初期修为,他可以毁掉对方肉身,悄悄捉住这个伪君子的神魂,然后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折磨——就像上辈子温知寒曾经对他那样。 杀意刚动时,温知寒却忽然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没有记忆中的戏谑嘲讽,没有充满厌恶鄙夷的目光,只是略带茫然和不确定地望着他,而后唤了他几乎遗忘掉的小名“阿渊”。 那是他年幼时,还被当做孩子宠爱才会听到的称呼,更是一度支撑着他度过日日煎熬的幻梦。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 就因为这样一声呼唤,仅仅是怔愣的一瞬间,他就错过了最适合动手的机会。 真是可笑! ‘温知寒’还是这么善于玩弄人心,他早就知道的!上辈子的记忆还不够刻骨铭心吗?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怀念着那些——那些他早已舍弃掉的东西。 那些支撑着他熬下来的,在一日日的折磨中,早已扭曲成一声声的嗤笑,嗤笑着他的软弱,嗤笑着他的无能。 他捏着指节,发出咯吱的声音,对自己的厌恶化为实质,从胃里翻涌上来。 一想到自己竟如此愚蠢,他便更难压抑动手的冲动,险些暴露底牌。 但是没关系,未来的日子还长,他既然有重生的优势,尽可以将前世遭受的种种……百十倍地、仔仔细细地回报给他亲爱的师尊,慢慢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上一世,还是太急着杀人复仇了,实在有些可惜。这一次,他有最充足的耐心,布下最周密的局,慢慢品尝欣赏温知寒的绝望和痛苦…… 思绪只是一息间,沈纵重新审视着眼前的事态,觉出几分怪异。 所以,说好的定罪受罚、逐出师门呢? 这家伙疯了吗? 这是温知寒的新把戏,还是说,这个伪君子也……? 比沈纵更加震惊无措的,是那几个几秒前还嚣张无比、大放厥词的家伙。 三个外门弟子,一个到此做客的散修,还有隔壁宗门不成器的弟子,此刻都大眼瞪着小眼,就差把“咱们说好的不是这样啊”写在脸上了。 是啊,他们只知道要进来抓个沈纵以下犯上的现行,要像平时那样,找个由头狠狠地让这小子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既然听懂了就放开他!” 温知寒一声怒叱,无形之中元婴期修为威压倾泻而出,直接吓得那些人一个哆嗦,纷纷松开了手,膝盖发软,扑通扑通就跪了一地。 “温峰主息怒!” “我等……我等也是担忧峰主安危,一时心急,不知您是想亲自处置他。” 他们这样胆战心惊、一副怕极了的模样,好像自己随时就要杀人似的,温知寒发了一半的脾气反而被噎住,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们一眼。 他不过是动了怒,又不是要吃人。那夺舍者究竟用他的身份做了什么,竟让这些人怕成这样? 他皱眉,干脆一挥袖子,“还不快滚!” 那几人便如脱了缰的野狗般连滚带爬地争相夺门而去,全然没了一开始的趾高气昂,生怕慢了一步就走不掉了。 等寝殿大门重新被关严,温知寒才再次放松了身体,得以重新思索眼前的一切。 今日之事,恐怕是专门针对他家小徒弟设的局。 啧……他才离开八年,沈纵怎么就叫人欺负成了这样? 他抬头,还在微微发颤的手掩在袖口,已经恢复平静的目光投向沈纵,微微出神。 沈纵的身上已经没了钳制,依然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只是神色都掩在微乱的发丝阴影下,有些看不分明。 他还以为,孩子受了委屈,等外人都走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委屈地扑过来、求师尊为他出头的。 怎么如今……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些什么,瞧见小徒弟浑身紧绷的模样,又将话都咽了回去。 罢了,再好奇真相……也不急于这一时。 温知寒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抬手招呼沈纵,唤着他的小名道,“阿渊,来坐下吧,先把手擦干净。” 沈纵在沉默中抬起头来,缓缓走到榻边,将师尊的指尖与帕子一同握住。 无色无味的药粉早已被悄悄涂抹在掌心,随着动作被沾染上去,只要药粉接触到了伤口,就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人的经脉。 既然温知寒要玩师徒情深的戏码,他就奉陪到底。 “还是师尊的伤势要紧,伤口还在渗血,要早些处理。” 说着,便伸出另只手来,轻轻拉开染血的衣襟,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散发出血腥气。 他规矩而恭敬地微微欠身,近距离盯着温知寒的双眼,瘦削脸庞已经挂上乖巧的微笑,纯良、完美、捉摸不透。 这样的距离,就是他突然发难,一口咬断温知寒的喉骨,也是猝不及防的。 机会难得,他却没急着清创。 少年的嗓音早已蜕变,如清风吹竹、沉哑轻亮,说出口的话却仿佛裹着重雾,叫人心头一跳。 “师尊……不想问些什么吗?” 2、第二章 文/醉狸贪月 师徒二人坐在床榻外沿,温知寒望着眼前的阿渊,昔日的小徒儿已经长大成人,眉眼长开了,褪去了少年的天真,脸颊也变得瘦削。 ……问什么?似乎确实有很多需要问的…… 温知寒刚醒来,属实一片茫然,茫然到一时之间挤不出问题来。 他漫无目的思忖着,双指已经从沈纵手中抽出那块手帕,为徒儿擦去了手上沾染到的鲜血。 这双手比他印象中修长消瘦了许多,俨然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 上头血迹淡去,少年人皎净指节如玉如竹,看得温知寒心神通畅,心中郁结稍缓。 他确实没什么要问的——有什么好问的嘛? 沈纵这么好的孩子,又不可能真的弑师。 事情的真相如何,自然是他这个做师父的要去调查清楚。 温知寒把手帕放到了一边,又取来了房间里仅有的一个铜盆,开始往里面倒水。 “为师现在只想知道,你方才为何不为自己辩驳?” 听到他的问题,沈纵眨了下眼睛,困惑似的微一歪头, “辩驳?” 他又低头忍下些笑意,“师尊说笑了,此处是您的仙府,有师尊明察秋毫,徒儿无须辩驳。”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乍一听就像是徒弟对师尊全然的信赖,天真地觉得只要有师尊在,自然会还他清白。 可那副笑容若是仔细看去,就能在过分完美的笑容中发现虚假的细节。 ——是啊,温知寒,我为什么不辩驳,您难道不是最清楚吗? 温知寒听得却是一愣,“是吗?” 沈纵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隐忍着更加汹涌的怒意。 温知寒又在装君子了。 这样的反应太过不咸不淡,没能激怒这个小人,让沈纵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适感,他干脆沉默。 然而下一秒,沈纵就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一盆清水倒在铜盆里,竟当着他的面被温知寒烧热了。 他悄无声息蹭上了慢性毒药的纱布,也随之被扔在了沸水之中,完全浸没地煮着。 蒸腾温热的水汽顿时在两人之间散开,带着奇异的药香。 随着毒药的药效被高温烹煮到失去药性,沈纵的脸色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这毒药极为罕见,乃是魔宗秘辛,寻常人听说都难,温知寒怎会知道解法? “师尊,您……这是何意?” “哦,你说这个啊,是在高温消毒。” “?” 温知寒理所当然地抬头,就差把‘这是常识’挂在脸上,随后才想起来,这是不属于这个位面的常识,沈纵不知道很正常。 在异界厮杀的八年里,他也遇到过些许相似遭遇的人,因此得知了许多不同位面的知识,医疗用品需要高温消毒就是其中之一。 温知寒决定简单解释一下, “纱布是会碰到伤口的,开水煮一下可以消毒,伤口好得更快。” 沈纵在心底冷笑。 有仙丹妙药不用,却突兀地煮一锅开水,怕不是已经发现了下毒的事,故意当着他的面让毒药失效的。 这算什么,挑衅?蔑视他的手段起不到分毫作用? 亦或是故意激怒他的小把戏? 沈纵仔细打量着温知寒的神情,却没能发现蛛丝马迹。 他将计就计, “这纱布太潮湿,反而对伤口不利吧,师尊,让徒儿为您烘干使用。” 说着,沈纵便朝着那盆水伸手过去。 “诶!等等!” 果然,温知寒一下就急了,一把将他拦住。 这才是他熟悉的‘好师尊’,是那个敏感多疑、狡诈猜忌的温知寒。 他才刚刚在纱布上下毒,纵然被发现了、未被立刻追究,按照‘温知寒’的性子,也是要留到秋后算账的。 就是让他留下了,又怎敢让他再接手任何疗伤的东西? 沈纵笑了,故意眨了一下眼,乖巧无辜道,“师尊,是徒儿做错了什么吗?徒儿只是想为师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报答师尊的相救之恩。” 他的手被拦在半途,热气蒸腾着熏潮了两人的衣袖,也不肯收回要‘帮忙’的手。 一想到温知寒也会被他的做作装乖恶心到,还不想点破,沈纵就觉得心里畅快,这点报复虽然小儿科,但也聊胜于无。 温知寒却只是捧着他的手,眼里带了些责怪,丝滑自然地嗔怪道,“急什么?是想把手烫伤吗?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为师又不是什么讲究愚孝之人。” 刚刚还沸腾着的水依然滚烫,若是他没及时拦着,小徒儿的手就要被烫红了。 虽说修仙之人也会炼体,身体素质总比凡人好上许多,这样的烫伤不用药也能自然好,但烫红了、疼了,总是要遭罪,不会好受的。 也就是那些老古董,思想守旧古板的人,才会觉得什么卧冰求鲤之类的二十四孝作态值得推崇,没必要。 沈纵以前不是这样的…… 温知寒拦下了他,面上不表现,心底却一声声叹气。 唉……生分了,他徒弟跟他生分了。 但阿渊还是关心他的,不能不给徒弟表现的机会。 他又取来更多的清水,将微微发凉的水倒进盆里降温,用手指试了试,然后看向沈纵,“好了,现在不烫了。” 沈纵一时间没动。 深黑的眼眸静静地盯着那一团乱了的纱布,一切思绪和疑虑都掩盖在平静无波的神情下,叫人丝毫看不出心底的动摇。 为什么? 看似是又一个做手脚的机会被主动抛到眼前,沈纵却高兴不起来。 他自诩最了解温知寒,连这人最受不了哪种酷刑、在什么样的折磨下最难以入睡都熟稔于心,此刻却感觉有什么正在一点点脱离掌控。 他方才只是想略作试探,才用了身上唯一带着的毒药。 看着药粉彻底失效,他才想起来,这种慢性毒药叫做【安魂散】。 阻止伤口愈合,影响经脉的正常运转,只是它最小的作用,但如果假以时日,日复一日、一点一点增加下毒的剂量,就能让中毒者逐渐变得精力匮乏,昏昏欲睡,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最终……变成一个只会呼吸、眨眼的活死人。 他在重生前曾经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试图用一切办法证明师尊并非是厌恶他了,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但是没有具有说服力的痕迹,没有证据,哪怕是灵魂上都没有换过人的痕迹,但二十出头的他依然怀疑师尊遭人夺了舍。 偌大的仙门之中,没了证据,也就没有人愿意相信夺舍的说法。 本就是传说中的禁术,他一人之词,口说无凭。 但他接触到了鬼市,买到了这种药粉。 没人相信也没关系的,年轻的沈纵这样想着,有了这个,他就能替真正的师尊报仇,又不会伤害师尊的仙躯。 他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经在一次次的失望中逐渐生了执念,只将这样的药粉当做了唯一的救星。 沈纵无数次幻想过,计划成功的那一天,一切痛苦的事都会结束,他会把师尊带走,偷偷藏到三界最坚固、最好的秘境之中。 谁也不再能打扰他的师尊,他会奉上师尊本应拥有的一切,日日为师尊的仙躯补充灵力,令其千年不朽。 本该是这样的。 但后来,因为什么呢?他还是被迫放弃了这个美好的梦想。 重生前留在视野中的,只是满目血腥和扭曲断裂的白骨。 ‘温知寒’的神魂在他的眼前不堪折磨,主动抛弃了修炼多年的肉身,又被他彻底击溃,惨叫声犹然在耳。 鲜血早已灌满法阵,他大逆不道、引来天雷阵阵,却依然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师尊回来。 如果当真是被夺舍的身躯……哪怕原本的神魂已经投胎轮回、哪怕三魂只剩一魄,在献祭了这么多的法阵下,也应当有些动静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 脑海里似有声音在诅咒般的低吟。 【认命吧沈纵,什么待你极好疼爱你的师尊,不过是你发疯后的幻想。】 …… 是啊,他早就不是二十四岁的沈纵,没必要、也没这个耐心浪费大好时光投这种不致命的毒了。 沈纵的嘴角微动,很快又拉起一个上扬的弧度,默默将纱布从水中捞起,拧干,再以灵力烘干。 温知寒特意配合着徒弟的动作,只是将必要的伤药递过去。 腹部的伤很是难以处理,起初他是抱着纵容安抚的心,希望沈纵能借此再放松些,哪怕包扎的不太好,要不要嫌弃。 但沈纵做得很好……甚至有些好过头了,纱布之后包裹绷带,动作力道都恰到好处,甚至有些太过熟练了。 是什么事情让沈纵对处理外伤的手法这样熟练的? “阿渊。” 温知寒望着沉默不语,神色低沉的徒弟,轻唤了一声。 “……师尊?” 沈纵竟是恍惚了片刻般,慢了半拍才应他。 这幅样子,分明就是还有心事,更加让温知寒担心了。 看阿渊的状态,恐怕也是问不出什么,他干脆另觅他法,装作要调息疗伤,实则是在【问骨】。 【问骨】,顾名思义,是读取遗留在躯壳上记忆的仙术。 他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骨之术就是最快捷方便的办法。 于修仙者而言,无论道心、神魂、骨肉,都是特别修炼过的,不同凡人,他的神魂携道心离体,可以独立存在、承载记忆,修炼过有道行的骨肉,自然也保存了许多往事。 虽然问骨之术多用于死者或失去意识的身体,但他被夺舍过,按理说通过问骨之术,也能看到这八年间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阿渊,为我护法。” 3、第三章 文/醉狸贪月 沈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抬眼,温知寒已经在一旁端坐,双眸紧闭,气息平稳,显然是已然入定了。 一般的调息只是修士平日精进或休息的方法,但温知寒受了伤,此时若是入定了,则能够在疗伤的同时进行内视静修,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气息。 这是修仙者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只会让最亲近信任的人为自己护法。 可温知寒……竟然让他来护法? 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比这更把人当笨蛋的陷阱吗? 就不怕他真的下手吗? “阿……渊……?” 温知寒竟然又开始叫他的乳名了,这又是什么玩笑? ‘温知寒’明明最讨厌小孩子了,连带着一切亲昵的称呼,都觉得恶心、矫情。 此刻又这样惺惺作态,他何尝不觉得恶心? 尤其是当他在梦中忘记一切糟糕的记忆,与虚假、温暖的师尊相拥,因为那一声飘渺的‘阿渊’而在熟睡中落泪时,最是令人作呕。 沈纵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唯有在这种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毫不遮掩自己充满恶意的目光,尽情地冒犯温知寒。 少年的脸庞绽开一个堪称癫狂的笑容,他俯身上前,抬起手,轻轻托起师尊耳侧的一缕发丝,用指腹轻轻碾磨。 他看着两根黑发,睁大的眼眸深处泛起了一缕不详的暗红,周身的气息也跟着躁动起来。 无数杂乱的、令人窒息的声音在脑海里直接响起,让他浑身的经脉都跟着刺痛不已。 熟悉而讥讽的声音在耳边嗤笑。 【瞧你这犯贱的模样!呵……】 【这么好的机会都不动手……是谨慎、还是不敢?】 【还不动手是想再听师尊喊你阿渊吗?哈哈哈哈——】 【杀了他!!】 指甲一动,两根最细的发丝被他掐断,悄无声息地收入囊中。 “啧……” 是心魔。 由心而生,于魂扎根。 他好不容易重生一世,得到机会,可以将一切变得更好,偏偏重生的时候,将上一世折磨自己多年的心魔也带回来了。 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这个时候开始难以控制了。 不甘地瞥了温知寒一眼,沈纵也竭力收敛气息,用阵法符咒护身后,在一旁端坐调息,开始全心压制心魔。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温知寒缓缓睁开双眼。 瞧见沈纵也在旁边调息静修,他并不意外。这孩子本身就有点伤,如果真是受了许多委屈,恐怕只有师尊在一旁时能安心疗养自己。 更何况,在仙府之内,本就足够安全了,无需什么护法,更何况他刚才并非是真的在疗伤,而是在借问骨之术探寻这八年间的往事。 但是很奇怪,他失败了,这具本就属于他的身躯之上没有残留下任何有用的记忆。 温知寒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思索片刻后,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除非肉身损坏程度过深,否则问骨之法不会失败。 像现在这样,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探寻不到,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 那就是……这段记忆的持有者正在阻止他的窥探。 那个夺舍者的神魂竟然还尚存? 怎么可能? 温知寒眉心微皱,种种可能性浮于心头。 顷刻间,元婴期的威压逸散而出,险些惊到一旁的徒弟。 他连忙收敛心神,从头整理思绪。 看来是他低估了那家伙的实力。 他本想等弄清这八年的情况,就将一切告诉沈纵的。 这样的话,为了稳妥起见,与沈纵坦诚相待、告知真相的计划……就要再往后推一推了。 在那之前,无论夺舍者的残魂逃到了天涯海角……他都定会将其亲手揪出。 至于这几年发生的事,暂时先用其他方式调查便是。 温知寒略一沉思,心里有了主意,缓缓睁开双眼。 与此同时,沈纵也若有所感,跟着醒来了。 心魔已经暂时压制,但他并未急着睁眼,依然装作入定的模样,气息平稳。 温知寒原本让沈纵留在这里,也不是真的需要他护法,只当徒儿也有些不适,在自行调理,并未惊扰。 他放轻了动作,慢手慢脚地从床榻离开,从旁边拿起新的衣袍穿戴整齐。 在房间四周布下了只有自己和沈纵能进出的结界后,温知寒端起那一盆血水,缓缓走了出去,想着可以先去找来那几个外门弟子好好审问一番。 只是血水刚泼出去,温知寒一转身,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靠近,最初还在十丈外,转瞬间便站在他的面前。 来者面如冠玉,青衣白袖,一把白骨短笛挂在腰侧,正是戒律堂的堂主苏长老。 苏长老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温知寒一眼,又瞥了一眼他身后刚刚泼出去的血水,嘴角压了压,突兀地提醒了一句, “你又罚他了?” 他一愣,“什么?” “我在戒律堂没听到什么风声,还以为你转了性……罢了,我来只是提醒一句,你如果私自责罚徒弟弄出人命了,我可不保你。” 不等温知寒再有反应,苏长老说完这两句,掉头就走了。 竹林幽幽,微风拂过,温知寒独自站在原处,并未追上去解释什么。 很显然,苏长老误会了……错以为他丢出来的这盆血水,是沈纵受伤流的血。 而且还是那么习以为常的语气。 越是深想,越是心惊。 温知寒怒意堵在心口,掌心发冷,久久不能回神。 许多人对苏长老的印象是不苟言笑、冷肃寡言的,又恰好是戒律堂的堂主,极少与人开玩笑,大部分同门弟子都有些怕他。 但在温知寒的印象里,苏长老私下里其实是个外冷内热、心地善良的好人。 宗门内外门弟子加起来有数千余人,唯有苏长老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认出面前的人是不是门内的,又约莫是谁座下弟子。 这样的人,是绝不会记忆模糊、以至于说错话,或是故意说瞎话的。 他的小徒儿沈纵叫人欺负了。 温知寒眉心皱起,稍稍冷静思绪,长袖轻收,脚下轻轻一踏便飞身而起,朝着琼雾峰东侧赶去。 山峰东侧有一院落,是专门供宗门内弟子居住的,温知寒记得沈纵也住在这里。 他想去问问同住的其他弟子们,知不知道沈纵总被责罚欺负的事。 然而他刚推门进来,却瞧见了先前那几个外门弟子。 不久前,就是这几人不分青红皂白,按头沈纵行凶、险些将人绑去戒律堂的。 眼下那几人正好在院内,坐没坐相、好不悠闲惬意地吃着瓜果零食,玩着骰子,满地垃圾,没有一丁点仙门弟子应有的模样。 他皱眉, “怎么是你们几个?” “温峰主……” “啊!峰主怎么来了?” 他们纷纷在脸上挂起讨好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站起身来。 他强压着怒气,直接问道,“你们是住在这儿了?” “是啊是啊,多亏温峰主您特别准许,不然我们几个哪儿能住上这么好的地方。” “您问沈纵?” “他啊,他不是被您打发去柴房……磨炼身心了嘛!” 柴房。 沈纵竟然……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了? 他现在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温峰主……您看,咱们之前也都是按您说的,该做的都做了……” 咻的一声,温知寒单手掐诀,给他们用了禁言术,几个贼眉鼠眼的弟子纷纷睁大了眼,嘴巴紧闭,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温知寒收了他们的令牌,又从灵囊内取出十几根银针,手腕翻动、指尖一弹——将银针纷纷刺入这几人的穴位, “枉口诳舌、戕害同门、逾规越矩,你们心性卑劣,品行不端,不配为仙门弟子,我已封了你们的周身灵脉,将玄天宗弟子令牌作废,限你们六个时辰内搬离此地,永不再入宗门半步!” 那几人顿时慌了,个个面色灰败、惶恐而畏惧地跪了一地,却因禁言术呜呜说不出话来,连连磕头求饶。 温知寒却直接离去了,脚下生风,仿若依然带着怒气。 他甚至想直接出手处罚了这些人,但一想到这些人欺凌沈纵是在‘自己’的默许甚至诱导下做的,便又觉得拿这些小喽啰撒气实在无能。 ……他过去都做了什么,不、那个夺舍的混蛋究竟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 他如果真的不是温知寒就好了。 似是为了靠疾走恢复冷静,温知寒没有动用灵力,也未御剑,只是在心底想着。 被迫流浪在异界的空间时,温知寒亲手杀过不少敌人,大部分甚至称不上是‘人’,为了活命,也为了维持不动摇的道心。 如果他不是温知寒,如果他还在异界的空间夹缝里挣扎求生,他大可以直接挥刀血刃,为一切不公画上句号。 但现在不行,这里是琼雾峰,这里是他的玄天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寝殿门前。 这里曾经种了不少桃花树,如今却都换成了柳树和槐树,春风拂过,泛着丝丝阴寒气息。 这风景也不似从前了…… 【温知寒——】 夺舍者的声音忽然响起。 温知寒猛地拔剑而出,刺向一旁枝繁叶茂、树干却扭曲似人形的槐树。 一道黑气散开,剑尖没入树干,竟溢出了一股黑血。 “是你?!” 这声音猖狂大笑着,温知寒立刻双手结印,试图封锁这道残魂,金光猛地朝树干拍去。 【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你在救他吗?!不,你害了他!他本是这世界的主角,天道气运加诸他身,你却毁了一切!你毁了一切!】 【只有我,只有我能引导他重回剧情、成为万人之上的仙界至尊!一统三界!】 【明明我才是他的引路人……!!你们都应该跪下来磕头感谢我!】 4、第四章 “找死。” 温知寒双指并拢并拢成剑指,往那魂魄上一点,瞬间金色丝线从地底升起,如灵蛇般将将一团灰雾缠绕锁紧。 那癫狂的声音也仿佛被攥住了喉咙,顿时气势大减。 “收!” 一声令下,金丝牢笼便逐渐收拢,挤压着里面的灰雾,直到其缩成绿豆大小。温知寒将其轻易捏在指尖,犹如捏着一只虫蚁。 那正是夺舍者藏匿于此的残魂碎片。 灰雾不断挣扎着,却被金丝牢牢锁住,仿若被燃烧般冒出阵阵青烟。 见其还在本能地挣扎,温知寒指尖发力,将那金丝的牢笼又缩小了一圈。 杀意在刹那间迸发,他几乎想立刻碾碎这个张狂可憎的碎片,但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无论这片残魂碎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陷阱,他都不能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随着金丝的牢笼收拢到极限,【解魂】之术瞬间展开。 所谓【解魂】,正是以彻底毁灭神魂本源为代价,探知神魂一切秘密的残酷术法。 只不过他手中捉住的,只是一片残魂碎片,应该只能探查到很少的信息……那也聊胜于无。 恼怒的尖叫声在刹那间远去,模糊的画面随之展开。 浓雾弥漫,树冠遮蔽阳光的山野之间,一群长着獠牙的凶兽正凶性大发,正朝着只有五人的修者袭来。 这是凡间常见的凶兽,温知寒认得,但凶兽周深缠绕着紫黑色的瘴气,看起来极为不祥,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下一刻,一个消瘦的少年身影被推到了前方。 “此刻正是检验你修炼成果的时候,还不快去好好表现表现。” 温知寒感觉视角有点奇怪,仔细一看一听,说话的人就是‘自己’。 然后他看到那被推到凶兽面前的少年转过头来,最后望了一眼众人。 那是…… “快上啊,”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恶意满满的笑声, “沈纵。” 危险!! 那么多凶兽在前,不但是发了狂的,而且沈纵的修为此时根本不够抵抗。 这哪里是在磨练,分明就是在叫人去送死!! 温知寒看到那些凶兽瞬间靠近到少年面前,顿时紧张不已,急切地想要冲上前去。 可这是解魂而来的记忆,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他无法干预,只能看着。 嗡地一声,灵力充盈长剑,少年提剑而上,被迫以血肉之躯迎战光是体型就大出自己四五倍的凶兽。 沈纵迅速使出一道道法诀,长剑翻飞只余残影,两只凶兽被他挡在身前,可另一只却从后方来袭,一爪拍向他的后背。 凶兽的利爪在他后背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咳……” 沈纵的身体顿时被拍飞出去,撞在远处的树干上,重伤吐出一口鲜血。 再这样下去…… 温知寒胆战心惊地看着,一种莫名的、仿若有些熟悉的恐慌感浮上心间。 然而,就在凶兽即将夺去他性命之时,树干的震颤让树叶纷纷掉落一片,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同时坠落下来,正好砸在了一个扑过来的凶兽头顶。 那凶兽没有多少灵智,只当做是有人偷袭,凶狠地将那人头大的东西拍飞出去。 下一秒,不祥的嗡嗡声响起,一片活了的‘黑云’从被拍飞的黑团子里冲出,将凶兽包围起来。 “嗷呜——” 凄惨而愤怒的兽吼声惊动了山间野兽飞鸟,一只又一只凶兽因为只知攻击被那嗡嗡作响的‘黑云’包围。 只是几息之间,凶兽们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这竟然是……嗜血魔蜂。 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厉害的修士碰到了都会变了脸色,因为哪怕能用阵法术法对付,也免不了一不小心就被咬上一口。 突然的嗜血魔蜂解决了那些凶兽,也阴差阳错救了沈纵的一条命,又因为都吃饱喝足,在凶兽的尸骨上留下了大量的金色【魔蜂刺】,是上好的炼丹原料。 “哈哈哈哈哈……” 见到此状,‘温知寒’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了一场好戏,“奇迹啊,沈纵,你又大难不死了,哈哈哈哈……不愧是能克死一切的主、角、啊~” “师尊……” 沈纵还受着伤,似乎很是痛苦,冷汗津津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嘴角扯了一下,看不清是在笑还是什么, “师尊果然料事如神,算无遗策,弟子自愧不如。” “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是不服气么?” 没想到,沈纵的‘师尊’却并没有满足于这样的迎合之词,反而喜怒无常地教训了起来, “沈纵啊,你别忘了,师尊这可是为了你好!吃亏是福,我这么做,可是信任你、看重你的证明啊,你要懂得感恩才是。” “……” “说话啊!哑巴了吗?!” “……是,弟子谨遵教诲。” 画面的最后,一直畏惧着凶兽与嗜血魔蜂的几个陌生弟子走了出来,在‘温知寒’的吩咐下,将那些之前的蜂刺仔细都收集起来,进了他这个‘师尊’的口袋。 一片雾气弥漫开来,记忆的画面在此中断。 等到雾气再次散去后,温知寒发觉自己坐在寝殿之内,沈纵站在他的面前,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长约七寸,刀柄刻有云纹,正是不久前刺伤他腹部的那一把。 温知寒呼吸一滞,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一幕是……他刚刚穿回这里之前发生的事。 “你……是……” 沈纵艰涩地开口。 “呵……”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笑,张开双臂,脚下是一道幻术的阵法发出晦暗的光泽,“快点,动手吧,沈纵。” 话音落地,沈纵的双眸微微一颤,似是被夺去了心神,竟突然迸发出杀意,利落地向前刺出一刀。 献血迸溅的瞬间,阵法消失,沈纵的双眸猛然恢复清明,他身形一晃,下意识拔出了匕首后退一步。 …… 一阵眩晕感朝温知寒袭来,眼前的画面突然散去,解魂找到的记忆片段到此结束。 温知寒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 指尖处捕获的神魂如同纸在在燃烧,顷刻间便化为了飞灰。他愣愣地盯着那缭绕的飞灰,眼中却残留着沈纵鲜血淋漓的身影。 记忆片段里,面对凶兽时的沈纵和如今差不多的身量,年轻人个子尤其变化得快,季节也能对应的上,那应当就是近半年内发生的事。 然后就是刚才的事,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腹部那一刀的真相。 是夺舍者用幻术算计了重伤未愈的沈纵,又故意联手他人陷害。 毋庸置疑,也许沈纵不清楚真相,无法确定是不是师尊的手笔,但他这个‘当事人’怎么能不清楚呢? 怪不得他在摸脉的时候,沈纵会身体僵硬,怪不得他探查到这孩子身上有几处旧伤暗伤。 怪不得……他连一句辩解都无。 若是他能早些回来…… 若是他在一开始就反杀回去,叫那卑鄙的夺舍者魂飞魄散—— 修者大能的威压在刹那间外溢而出,一阵风打着旋从脚底盘升而起,切碎一片嫩叶残花,在温知寒周身猛地炸开。 刹那间,最柔软的花蕊也化作锋利尖刃,刺入远处的泥土与树木枝干。 索性他定力颇强,下一秒便风止。温知寒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了几下,半晌,才重新睁开双眼。 现在还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必须冷静下来。 他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寝殿。 解魂术不止能让他看到神魂的记忆,还能拆解神魂的一切构成、犹如将一个精密的器械逐个拆解成最细小的零件碎片,让一切秘密无所遁形。 所以他现在除了这段记忆,还知道了这个夺舍者的生辰八字、修为实力的大概情况,以及——幸存的其他神魂碎片所在方位。 以及最浅显的信息——本名。 白迟辛。 如果能将所有神魂的部分都集齐,逐个进行解魂之术,他还能知道更多、更精确的信息。 温知寒想着,从寝殿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块空白的卷轴,将自己这次查到的信息记录在上面,以免忘记。 虽然也有纸张可以用来写字记录,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这种布制品的卷轴比较牢固,不会遇水就碎了或者字迹模糊,也不容易被硬物损坏。 写下那些信息后,他沉思片刻,又在下方写下了一个关键词。 【主角】。 他起初以为那只是夺舍者白迟辛的胡言乱语,用来混淆他的视线,骗取一线生机,但看了记忆之后,他又不确定了。 为什么白迟辛会认为沈纵是主角?这个词的意思,似乎是说天道气运都在沈纵身上……既然他说的【主角】是认真的,那么自称【引路人】也是认真的吗? 沈纵是因为拥有这样的气运,才被这家伙缠上的?还是说这只是白迟辛的疯言疯语? “师尊。” 温知寒猛地转身,这才发觉沈纵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更不知是否看到了他写的东西。 他只当自己是想事情太过入神,没察觉到徒弟的气息。 “您染血的外衫有了破损,徒儿已为您处理好了。” “阿渊,你……” 一看到徒弟的脸,温知寒便又想起他身受重伤的模样,当时的‘自己’只顾着将那些珍贵的蜂刺收集起来,根本无人理会脱力的沈纵,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伤口有好好处理吗,凶兽的利爪上多数是有毒的,可有好好服用解读药剂? 在那种时候被最信赖的师尊如此对待,他……是否已经寒了心? 5、第五章 温知寒露出担忧之色,又想到那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话到了嘴边,顿了顿,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叹息般的低语, “抱歉。” 沈纵眨了下眼睛,似是没听清。 但他并不在意,很快扬起一个笑意,自顾自道,“师尊的床榻已经收拾整理好了,师尊可以随时休息,若是没什么事了的话,徒弟就先……” “沈纵。” 温知寒的声音比刚才又大了些,也更清晰了些,“先前……为师待你有些过于严苛了,还总是处处为难你,害得你受了许多苦。” 沈纵一愣。 “为师错了。” 温知寒微微垂着眸子,认真地望着他,眼底的心疼与懊悔不似作伪, “不该这样对你,也不该让你受这么多的伤,过这么委屈的日子,以后,类似的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什么?” 温知寒的心其实跳得很快。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掌心,逼迫着自己不要退缩,勇敢地担起为人师的责任。 哪怕一切都是夺舍者做的,但他现在无凭无据、更没有完全的保证,若是现在说出真相,不但不能说服徒弟,看上去更会像是用骗小孩的传说推卸责任。 他也确实心底有愧。 如果不是他道行太浅,一时不察让歹人夺舍成功,若是他早些回来,他的徒弟就不会这样遭罪了。 这何尝不是他这个师尊的失职。 “我已经将那几个没规矩的外门弟子驱出宗门了,有我在,他们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温知寒一口气将想说的话尽快说完, “你以后也不要住在柴房了,那地方并不利于修行,从今日起,你就与我同住在此处。” 见沈纵只是沉默,在最初的微微睁大眼睛、展露出一丝惊讶之后,便再没有表情的波动,温知寒突然心里有点没底。 他抬手,试探着捧起沈纵的小臂,放软了语气道, “阿渊,你若是生为师的气,不想与我同住,也可以选择一旁的偏殿。” 谁知,沈纵眨眼便甜甜地笑了起来,连忙抓住了这个接近温知寒的机会, “师尊别说傻话,我没有生您的气,也没有不愿意与您同住。 “方才只是……您突然这样说,徒儿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沈纵当然没有不愿意和他同住。 能够直接从偏远寒冷的柴房,直接搬到温知寒的寝殿居住,简直是主动送上来的好机会。 越是住得近,越方便他做些手脚,何乐而不为? 温知寒那样喜怒无常,他眼下不快些答应、反而犹犹豫豫怕陷阱什么的,只怕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也确实只是愣了一下。 谁让温知寒的演技这样令人意外呢? 有那样短暂的一瞬间,他确实想到了某个遥远的梦境。 不,准确来说,眼前的这一番场景,远比他最熟悉的梦境要更加荒诞离奇,以至于难以令人相信是现实。 沈纵眨了眨眼,第一个念头竟不是愤怒于温知寒的欺骗虚伪,而是有点想笑。 真不知道这厮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放下那么多害他、打压他、折辱他的法子都不去做,反而想起了玩这一出呢? 在他面前装善良、假装改过自新——也不照镜子看看,这样的话语说出来,他在梦里都不会信,温知寒就不怕说到一半笑场吗? 于是沈纵便真的笑了,他的笑容自然,眼眸弯弯,言语由衷,字字不作伪,像是极为坦诚。 “师尊,您愿意这样说……徒儿真的好高兴。” 温知寒无言凝望着徒弟的双眼,心里却没了底。 他的手轻轻搭在沈纵的小臂上,神识外放,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一刻的他有多么专注——用上了神魂之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探究着沈纵的呼吸、心跳、灵力的自然运转。 名为【识谎术】的罕见术法早在无意间施放,灵力如藤蔓从指尖探出,悄无声息攀上沈纵的手臂。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指尖若有若无地沿着腕脉向掌心轻挠,留下一道未被察觉的法印金光。 “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心话。” 月影宗,【识谎术】,能明辨真伪。 得到回答,温知寒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欣然地笑了。 太好了。 在他被夺舍离开后,他因为没有了原本的肉身,又不在此间,大部分仙家术法都无法使用了,唯独这一个——运用了神魂力量的仙家识谎术,依然被他用了八年。 在这八年里,他曾经数次将这个术法用在被逼问、审讯的敌人身上,用来在绝境里求得一线生机。 ……如今,还是第一次用在徒弟的身上。 “师尊在看什么?” 沈纵也在微笑,明知故问道。阴影遮蔽下,一双黑眸却含着明锐的亮光。 明明是笑着的视线,却像是能看穿一切。 温知寒心下一跳,下意识挣开沈纵的手,向后退了半步。 轻微的碰撞声响起,他的后背撞上了摆满陈旧物品的架子。 当啷。 放在架子高处的一本书忽然摆放不稳,砸向温知寒的肩膀。 沈纵反应极快的抬手,下意识接住了它,而后一愣,迟迟没有将手收回,像是不理解自己怎么还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他向前迈了一步,若无其事地将掉落的书放了回去,将师尊堵在逼仄的空间里,顺势扶在架子的手臂挡住唯一的逃脱路径。 沈纵的影子就这样将师尊的身体笼罩在内,低垂的眸子将人紧紧定在原地。 阿渊…… 温知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记忆中那个青涩、瘦小的少年,已经在他离开时长高了,他要微微昂起头来,才能瞧见沈纵的眉眼。 那双眼在不笑的时候,竟是带了三份冷厉的。 他抿了抿唇,竭力露出师尊该有的温厚冷静,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阿渊长高了。” 他故作镇定,呼吸也只乱了一瞬,就恢复了平稳。 不能急。 温知寒在心底提醒自己,再如何心疼、如何担忧也不能操之过急。阿渊还不知道夺舍的事,他也还没有彻底除掉夺舍者白迟辛,一切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在过于静谧的环境里,两人的呼吸声也变得格外明显。 温知寒微微慌乱时,沈纵的呼吸也紧绷着,与他自然、放松的肢体和语调完全相反,精神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了全部的心力应对,直到“危机”过去,才有些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从温知寒身上感知到一丝接近杀意的凌寒,明明灵力威压并未泄露,他却本能地紧张了起来。 这是以前的温知寒没有的东西,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可下一秒,一切又烟消云散,仿佛刚才的压迫感只是错觉。 沈纵盯着近在咫尺的人,一切迹象都在告诉他……温知寒又说谎了。 一边用卑劣的术法【识谎】,一边又对他满口谎言,还真是他熟悉的‘温知寒’会做的事。 又是为了逼他发疯,动摇他的道心吗? 真可惜,他早已没有什么完整的道心了,剩下的,只是难以摆脱的心魔。 要不是因为重生了一次,他甚至都无法察觉、辨别月影宗的术法。 好在这一次,躲在暗处掌握先机的人,是他。 “师尊今日才发觉么?” 沈纵微微歪头,笑意微冷,眼底深邃无波,“徒儿已经长大了,不是什么年幼的孩童,师尊还唤我乳名,难免听了叫人笑话。” “……” 温知寒怅然若失地垂下了头。 明明十五六岁时还不在意这个的。 “好吧,沈纵。” 说着,他干涩地说道。 他还没被夺舍时,沈纵已经长到十五六岁大小,在人前也是个身量拔高的少年了,那时候也未曾说过这种话。 不但如此,还会儒慕地望着他,眼睛透亮专注,说喜欢师尊私下里唤他乳名,别人要笑话是别人的事。 “倒是提醒我了,我去给你添置新床的时候,要备个大一些的了,免得伸不开腿脚。” 沈纵没有说话。 演得真像。 当年他刚刚被接到琼雾峰上时,师尊也是如今天这样,为他考虑打点了一切,有人听说温知寒收了个孤儿当徒弟,好奇地过来看看,还要笑话上两句,说他不像是捡了个徒弟,简直是捡了个儿子。 温知寒脾气极好,也笑着应下,“这么说也没问题,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阿渊要是我儿子,你们就是他伯伯、姑姑。” 他逗弄着年幼的沈从渊,忍着笑道,“还不快叫一声二伯。” 沈纵那时还不太明事理,分不清别人说的话是认真还是玩笑,真就仰着头,乖乖地喊了声“二伯”。 偏偏对面的‘二伯’也是个严肃正经的人,比他还不懂什么是开玩笑,认真地纠正道“是师叔,不是二伯”。 “知道了,二师叔。”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那时候不明白哪里好笑,脑子里迷茫一片,只觉得这里好热闹,师尊笑起来真好看,大家都好开心。 所以他也开心地笑了。 眨眼间,温知寒已经安排好了寝殿的布局,有灵力仙法的助力,从远处弄新的床榻过来,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忙活了一阵,温知寒的心情也重新整理好了,笑着招呼沈纵来看看满不满意,就提出了接下来去一处灵泉泡一泡。 “不如就去玄玉苍,那里的灵水纯净温和,有九天玄水的美称。” 泡灵泉是次要,他提出这个,主要目的还是借机为沈纵疗伤,顺便稳定一下自己的神魂。 先前他遭遇夺舍,此时又夺回肉身,无论是这一来一回、还是这八年间的厮杀,都对他的神魂造成了一定的损伤。 他唯一记得的,是这次回来必定会失去一部分记忆,只有通过疗养神魂、让灵肉再度合一的方式才能恢复。 这里面说不定就有与沈纵有关的记忆……不然,他若是对徒弟的处境一无所知,又为何要甘愿付出巨大的代价回来? 他已经错过了徒弟年少时光的太多年,这种感觉并不好,如今只想再快一点补上这八年的空白。 白迟辛神魂剩下的部分在西北方,玄玉苍也在西北,正好是一个方向。 他对此人的许多事还是未知,也为防止再度被夺舍,他更要仔细调养神魂。 “玄玉苍?” 沈纵知道这里。 那是一片被白雪和冰霜覆盖的高原,远远望去雾气朦胧,白雪连天,就像是一片被羊脂玉遮蔽的苍穹,故而得名。 沈纵若有所思,这也是他打算去一趟的地方。 虽然他早晚会修魔弃道,但眼下还不是时机,这种等级的灵泉正好能压制他的心魔。 可是,温知寒去玄玉苍做什么? 灵泉无论对修为低阶、根骨不佳的人,或是对于身负重伤、药石难医的人都有极高的价值,但温知寒修为已达元婴,那点外伤以修者大能的体质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好全了,又从来不曾有心魔,为何要去泡灵泉? 还是说……温知寒发现了什么? 6、第六章 他应下了与师尊同行的事,与温知寒一同登上了云舟。 琼雾峰与陆地在脚下远去,云舟冲到高空后,沈纵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阳光下,温知寒站在船舵前的背影。 “路途遥远,沈纵,先进去船舱睡一觉吧,醒了就到了。”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温知寒没有回头,忽然说道,“舱里有助眠安神的熏香,还有一些其他东西,你都可以随意用。” 见他依然没动,温知寒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带着沈纵一起打开了船舱门。 徒弟这才乖乖跟着进去了。 温知寒笑了一声,忽然道,“你初来琼雾峰时,也是这样黏人的。” 沈纵脚步一顿,在他身后皱起眉头,不理解这人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硬把他的防备说成‘黏人’。 云层之上有些冷风,偏这里燃着暖炉,令人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些。 船内有床榻,各紧靠着不透风的窗口,中间隔着一道半透明的屏风。 温知寒在一侧的床榻坐下,望着窗外的云迹出神。 助眠香静静燃烧着,令人一阵目眩。明明是特意为徒弟准备的东西,他反倒先扛不住疲惫的困意了。 许是神魂尚未恢复,精神又紧绷太久,温知寒打了几个哈欠,便眼皮沉沉地睡去了。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个少年的身影缓缓走到他的榻边。 “师尊?” 回应他的只有均匀呼吸声。 暖炉散发着热气,金边白衣的外袍与蓝金腰封一起,随意地挂在一边,入睡的温知寒躺在榻上,毫无防备。 沈纵朝着他俯身凑近,一手撑在枕边,近距离盯着温知寒的睡颜。 竟然是真的睡着了。 嘴角勾起,冰寒的杀意取代了乖巧的笑容,沈纵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右手一抬,便以灵力勾动,让外袍衣兜内的金疮药飞入掌心。 只要在这里面混入毒药,就能看着温知寒一日复一日地‘主动’服毒…… 可惜了,走得匆忙,他现在只有一种毒药带在身上。 他又取出身上藏着的毒药,小小的一堆,用纸包着,比灰尘还轻。 粉末被小心从瓶口倒入,混在金疮药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沉沉的叹息声忽然响起,榻上本该熟睡的人翻了个身, “……阿渊。” 沈纵连忙摸向腰侧短剑。 温知寒刚从睡梦中幽幽转醒,干涩的双眼缓缓眨了眨,并未看清沈纵的动作。 他只是凭借气息确认了站在塌边的人,便再次放松了身体,甚至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命门大敞,毫不设防。 这幅懒散的模样,在沈纵看来有些刺眼。 凭什么温知寒能做到对自己如此不设防? 难道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吗? “阿渊……” 温知寒坐起身来,扶着额头恢复清醒,“我做梦了……?” 他好像梦到了什么很严重的事,但不知为何,醒来一睁眼就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里面有沈纵。 “是的,” 沈纵微微笑着点头, “方才师尊似乎还做了噩梦,徒儿有些担忧才过来看看,既然没事,徒儿这就去午睡了。” 他忽然感到有些索然无味,转身就走。 下毒差点被抓了现行,他原本是极度紧张的。 可当温知寒当真没有一点察觉时,沈纵却反而有些惋惜,他的剑已经许久没有出鞘,装模作样的尊师重道戏码也快腻了。 “等等。” 沈纵脚步一顿,警惕地微微侧脸,用余光向后瞥去。 被发现了? “这屋里点了暖炉,但还是不够暖和,我去给你拿个薄被来。” 沈纵背对着他坐到榻上,自鼻腔轻嗤。 昨日还要睡柴房,连床都没有的人,今日倒是连午睡都要暖炉薄被了。要不是他重生了一次,恐怕此时已经受宠若惊、又被骗过去了。 为了糊弄过去,他假装乖巧地躺下入睡。 没想到,温知寒给他盖了薄被还不满足,竟然就在他身旁坐下不走了,硬是要看他入眠。 沈纵紧闭着双眼,心底有些摇摆不定。 也许温知寒比他想得更加心思深沉,早就发现他动的手脚了,只是在装傻? 方才还要用仙术看他是否说了谎,现在要试探是不是真的放心入睡…… 他将计就计,干脆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伪装成已经困乏到了极点,慢慢入睡的模样。 “睡吧。” 温知寒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放轻了声音,垂眸望着徒弟的睡颜,笑着说道,“等你睡醒,我们就到了。” 沈纵没有说话,继续维持着轻缓的呼吸。 他的身体和精神紧绷着,温知寒却只觉得放松惬意,就这样坐在他的身旁,看起了窗外的风景。 “下雪了。” 温知寒的声音很低沉,并不会赶走人的睡意,反而融入了蜡烛燃烧、风雪吹过窗棱的细微声响,让人更加困倦。 他似是知道自己这样缓缓低语的效果,就这样在沈纵耳边一句一句地自言自语起来,像是许多年前给不满十岁的从渊讲睡前故事一样,不知疲倦。 “当年初次遇到你的时候,也是下了一场很大、很漫长的雪。 “从天上看雪,和走在漫天大雪中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纵听得烦躁不已。 他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抠在掌心,竭力忍耐。 不要说了!! 偏偏温知寒毫无察觉,听不到徒儿心底的叫喊,兀自陷入回忆。 他逐渐地想起来,方才就是梦到了那一年的事。 当年他们初次相遇时,他就是一眼在人群中瞧见了这个孩子。 彼时有漫天的风雪,死伤无数,天灾面前,纵是修仙者也有力不能及。他神识外散,在数不清的横死尸身中寻找生还者,然后瞧见了蜷缩成了一团的阿渊。 年仅八岁的孩童,个子却瘦小到像是只有五岁,弱小的身躯无法抵抗风雪与饥饿,已经昏昏欲睡,却将柴火的温暖与怀中最后一块食物让给了一只小猫。 温知寒连忙渡真气为孩子续命,待人有了说话的力气,好奇询问,却听这孩子说道: “我只记得自己姓沈……字,从渊。” “猫?” 孩子恍惚着,好像是忘了这回事,许久才说,“它挺可爱的,比我可爱,也比我更容易活下去。” 他偶然与其对视,便为这双眼底的光亮吸引。 步入绝境,却不颓丧认命,性命垂危,却依然愿意给予他者生机。 是一双能成为修者的眼神。 如今,温知寒再次望着沈纵出神,缓缓绽开一个带了些微苦涩的笑意,而后将指尖悬在沈纵的额头上方,无声划出一道安眠的符印。 身体紧绷成这样…… 他哪里会分不清真睡和假睡? 真是比当初更加闷葫芦了,睡不着也不知道撒个娇让他帮帮忙。 符印生效,眼看少年身体逐渐放松、真正地睡下了,他终于也跟着舒展了眉头。 “阿渊,你记得吗,年幼的时候,你并不擅长撒娇卖乖,总是怕自己不够懂事,只有在偶尔几个电闪雷鸣的夜色中找借口黏人。” 温知寒说着说着,眼底的笑意也更深了, “你会很乖巧地拉着我的袖子,央求我再讲一次如何在茫茫大雪里一眼瞧见你的故事,有时还要我补充细节,多大的小猫,什么花色,我走了多远才瞧见你,那时的屋檐什么样子……” 这些,都是只有温知寒与沈纵才知道的细节,只有哄着孩子好好入睡的师尊,和不断重温人生中最幸运瞬间的徒弟才会在意的东西。 被落下符印,已经陷入深眠的沈纵自然是听不见师尊的这番话语,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眉心都皱着。 温知寒叹了口气,将掌心放在徒儿的丹田处,徐缓地将灵气注入,一点点治疗经脉肺腑的内伤。 直到沈纵不再皱眉、脉息平稳了许多,温知寒的额头也渗出薄汗,他才缓缓停手,给自己也服下了一颗补气血、促进外伤痊愈的药丸。 没过多久,云舟就到了地方。 温知寒走出船舱,层云在眼前渐次淡去,下方绵延的雪山映照天光,笼入深雾横亘千里。唯有一峰独矗入云,奇崛峭立,山顶白皑皑积雪终年不化,一潭暖泉就在这极寒之地不眠不休得蒸腾着薄雾。 他没舍得吵醒沈纵,在云舟附近落下保护的禁制,与门童交代了一声,奉上借用灵池需要的灵石与礼物,便先独自前去灵池了。 …… 沈纵做了噩梦。 梦境中,师尊面目冷厉、浑身散发出化神期的大能威压,正在屋内训斥他。 而他,跪在床边,腿边是他偷偷藏起的血衣,上面属于温知寒的鲜血还未干透,又被别的污渍弄脏了。 温知寒上身并未穿衣,只有绷带护体,师尊端正威严地坐着,用蔑视的目光居高临下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落在白玉的肌肤,和那斑驳的青紫淤痕上。 那是温知寒,但不是他想杀死的那个。 而是他的……师尊。 没有他熟悉的虚伪、阴湿与嫉恨,反而平白带着冰冷的、来自长者的严厉,是纯粹直白的怒意。 若是他真正的‘师尊’还活着,又见到了他如今的模样,恐怕就是这幅样子了。 “你不是我的阿渊,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师尊,我就在这里。” “不,” 温知寒盯着他,眉心拧起,目光充满审视,“阿渊很乖,不会修魔,也不会偷藏师尊的衣服。” 他被一脚踹倒在地,师尊俯视着他,犹如瞧着一只肮脏的蝼蚁。 这样的怒叱,这样的语调远比任何一次温柔甜蜜的美梦更加真实。 他心神惧怕,却在那一条修长的腿踹来时不躲不闪,连疼痛都能令他兴奋战栗,欣喜不已,又为此感到无地自容。他自责地爬起来、重新跪好,膝行着靠近视野里的那双脚,下意识丈量着尺寸,思索多大的镣铐能将其牢牢锁住。 可他抬起头,又看到他怀念的、奢望已久的师尊直视他的双眼,看破他的一切肮脏心念,说: “沈纵,你太令人失望了。” 7、第七章 沈纵从噩梦中惊醒。 他认为这应当算是噩梦,可真正睁眼时,心脏却涌出灼热的温度。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手也在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噩梦带来的恐惧。 他连忙朝着屏风另一侧看去,昏暗的烛光下,只有空荡荡的床榻。 还好,温知寒已经不知何时出去了,此刻船舱内只剩下他一人。 沈纵微微蹙眉,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 弄脏了? 朦胧睡眼只闪过一瞬的迷茫,随即便被清醒后的厌恶取代。 他竟然……! 趁着没人,他连忙起身稍作收拾,将身上和衣服都清理干净。 准备好一切,再次推开舱门时,沈纵才发觉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云舟也已经落在玄玉苍的停泊港。 一个带着些微灵力的纸条缓缓飘落,悬停在他的面前,是温知寒留下的口信。 【徒儿若是醒了,来最顶峰的灵泉天池,这里的灵泉水最是纯净,适合修养身体,你来了就多泡一泡。】 “呵……” 沈纵嗤笑一声,快步离开了云舟,一路寻到了灵泉天池边上。 四周空无一人,静谧得怪异,他脚步一顿,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放出神识探查,而后朝着看去。 热气蒸腾下,某一角落的光线有着不寻常的扭曲。 他快步走了过去,眼神扫视一圈,便精准找到了几块过分光滑圆润的石头,一脚踢开。 阵眼被破的瞬间,一个泡在水中的身影逐渐在池水边显现。 沈纵的第一反应是无聊的试探。 泡温泉就泡温泉,躲在池水的角落里布置障眼阵法有什么意义?还是这样拙劣的石头阵,那些石头一看就是被泉水冲刷多年的,太容易看穿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阵法是破了,他找到温知寒了,可这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模样,分明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又是这样一幅不设防的样子。 还没演够? “师尊。” 沈纵不以为然地出声唤他,不耐烦道,“别装了,温知寒。” 面色苍白的青年坐在水中一动不动,浑身肌肤只被披散的长发遮掩些许,胸口以下都浸没在冒着热气的灵泉水中,没有任何反应。 【杀了他,杀了他!!】 【为什么迟迟不动手,难道是不舍得吗?!】 【懦弱!!胆小!!哪怕是演出来的也让你觉得眷恋难舍,你根本就是把他的一时兴起当做美梦了……】 【你希望他继续扮演你的好师尊,享受他假惺惺的关爱!哈哈哈哈哈!!!】 “闭嘴……” 瞧着他这幅模样,沈纵的心底一阵烦躁,心魔也在一瞬挣脱了压制。眨眼间,便失控地出手了,右手如鹰爪般猛地掐向那白皙脆弱的脖颈。 他的眼眸深处泛着不祥的暗红光彩,牙齿紧咬着,被恨意夺去全部心智,“闭嘴!!!” “噗——” 指尖还未碰到人,蒸腾的水雾却被染上了鲜红。 温知寒猛地吐出了一口血,面色苍白地倒在了池水中。 “……” 沈纵愣了一下,缓缓走入了池水之中。 怎么回事? 刚才……发生了什么? 水很浅,温知寒在边沿的石头靠着,即便昏迷也没有被淹没口鼻,只是脸色太过苍白,胸口也没什么起伏,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可温知寒怎么会轻易去死呢? 沈纵都觉得这个假设太荒谬了——温知寒怎么可以有被他杀死之外的出路呢?他抬起手指,因心魔躁动而微微颤抖着,缓缓靠近了温知寒的脖子,然后按向颈侧的动脉。 ……死了? 心脏似是一空,刹那间,躁动许久的心魔竟然就这么消退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温知寒却突然动了,他撩开眼前的发丝,若无其事地重新从池水中坐起身,随后才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心跳、脉搏,也仿佛在这一刻恢复了全部的活力,甚至变得比先前更加健康有力了。 “师尊?” 沈纵早已收回手,单膝跪在池边的石头上,试探着喊了一声。 温知寒双目幽幽,一言不发地凝望着他,眼角滑落一滴清澈的水珠。 就像是哭了。 可温知寒怎么会哭呢,那一定是不小心弄到脸上的灵泉水。 沈纵愣神时,他的师尊已经转过脸不再看他,用手背蹭去了唇上的鲜血。 温知寒再一次闭上双眼,内视识海,确认了自己的神魂已经更好地与肉身融合。 和他想的一样,浸泡此处的灵泉水有助于稳固他的神魂,他因此找回了不少记忆。 ……也正是因为那些记忆,他才会一时气血攻心,吐出一口淤血。 但是没关系,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他起身,定定地望向沈纵,哑声道, “已经没事了。” ………… 两个时辰之前,温知寒刚刚抵达灵泉。 玄玉苍的灵泉水晶莹剔透,在白雪的衬托下泛着如玉般的淡绿色,天然的热气蒸腾,哪怕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泡上一泡,都能疗愈疾病、延年益寿。 离开云舟后,温知寒便在池水中调息疗养,在灵泉水的影响下,他终于通体舒畅了不少,但距离能够恢复还有很远。 要继续泡上七七四十九天的话,或许就足够了,但他根本不想浪费这么多时间…… 那便只剩下一个最快捷、最不惊动他人的方法了。 温知寒站在池水中央,缓缓睁开双眼,下定了决心。 他单手成诀,凝于身前,灵力灌注全身,令脑后墨发无风自动,在及腰的池水中迈着独特的步法,依次踩中各个方向的点位,嘴中念念有词。 “天道无常,胎光冥冥。” “地母慈悲,素灵其渊。” “我命昭昭,幽精自在。” “……起!”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温知寒剑指上挑,一方覆盖整个灵池的金色阵法自他脚下升起,照亮了正片清澈池水。 暖风平地而起,池水也瞬间一改之前的平静,卷起汹涌的旋涡,携带着万千的净化灵力涌入温知寒的丹田识海。 他微微皱眉,盘坐入定,忍着头痛欲裂,稳稳运化池水中的力量。 阵法是他自创,但其存在也不是什么秘密,能够将他运化灵泉力量、修复神魂的速度加快数倍,但也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负荷。 随着灵光笼罩全身,池水也逐渐变得浑浊。 温知寒气息微沉,感知到一阵温暖快意,本因为这八年经而残破不已的神魂得到滋养,飞速地修补起来。 一幕幕本已被遗忘的记忆也随之浮上水面,飞快地滑过他的眼前。 他想起来了。 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八年前,他的神魂意外被挤出五行之外,险些魂飞魄散之时,是一道无法解释的力量突然降临,将他救下。 那声音自称【系统】,专门在位面时空的间隙中打捞像他这样的无主之魂,选择优秀强韧的个体进行绑定,好做一些【交易】。 也是因为这个系统,温知寒才没有就此消散。 早在初次绑定时,系统便问过他。 【你有什么心愿?】 【我要回去。】 【许多魂魄在死后最想要的都是回去,但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因为90%的人最终都改变了主意。】 系统将他带到新的空间,一边教他如何靠厮杀与争斗赚取积分,一边将一本小说的内容作为奖励,一天一章的连载给他看了。 那本小说名为《归途》,是一本修仙题材的升级逆袭文。 小说的主角姓沈,名纵,字从渊。 温知寒越看越是心惊,终于通过里面种种熟悉的情节和设定意识到,自己原本的世界竟然只是一本书。 而他的徒弟沈纵,正是这本书的主角。 【不,准确来说,你所在的原生位面是由一本小说作为本源,逐渐演化而来。】 系统对他解释着。 【当然,你要这样理解也没问题,你看,你在书中也不过是个促成主角成长登顶的反派,你急着回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结局皆已注定,善恶有报,皆大欢喜。】 【温知寒,你何必要回到这么无趣的位面呢?不如多攒一些积分,万千位面、何愁无归处?】 温知寒只是盯着那本小说,摇了摇头, “不,我要回去。” 《归途》的正文里提到了沈纵,也提到了琼雾峰,提到了师尊‘温知寒’,但那里面的温知寒不是他,是一个【穿书者】,是一个自诩穿越、比古代人更优越的现代反派。 那个人顶替了他的身份,他的修为,他的脸,依仗着徒弟沈纵的信赖儒慕,多次抢夺其主角气运,对其辱骂凌虐不止,最终逼得沈纵道心破碎,生了心魔,弃道修魔了。 用小说里的文字来说,就是【黑化】了。 那个夺舍者……正在霸凌、虐待他的徒儿,虐待了好久好久,做了好多过分的事。 系统却在他耳边不以为然。 【作为主角,这是他必须经历的磨炼,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反派师尊,他才能黑化变强,被激发出无穷的斗志和潜力啊,他的结局这样光明万丈,你不为他高兴吗?】 温知寒不高兴。 小说里轻描淡写着所谓主角受到欺辱背叛,让沈纵的一生充满坎坷的悲剧,亲近之人皆为他铺路然后死去,敌对的反派与炮灰无穷无尽。 说是主角,却每一天都活得好艰难,好痛苦。 温知寒高兴不起来。 虽然主角失去了一切,但至少他变成了三界的最强者啊,虽然主角一次次经历绝望,在生死一线中徘徊,可他遇强则强、永远被天道眷顾、永远都能逆风翻盘啊。 只要结局是好的,就可以原谅一切了吗? 若是给沈纵一个选择的权力……他的徒儿,会欣然接受这样的天命吗? 8、第八章 异界漂泊仅八年,温知寒却觉得比百年还要漫长难熬。 一想到他多耽搁一天,他的徒儿就要过上一天孤立无援的凄苦日子,他便耐心全无。 系统安慰他,小说的开头虽然虐了点,但都是为了激发主角的潜力,是先抑后扬,是为了铺垫日后的逆袭与复仇。 终有一日,阅尽千帆的主角沈纵会被折磨到黑化,一跃成为无人能敌的至尊,过去那些瞧不起他、欺辱背叛他的,都会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系统说,这就是【爽文】。 可温知寒还是高兴不起来。 他只看到那个冒名顶替的反派师尊一边伤害沈纵,一边洗白着自我,倒打一耙说主角沈纵应该感谢他的栽培和信任。 他看到‘温知寒’成了懦弱无能、只会逃跑和推卸责任的怂包,却又虚伪的、高高在上地称沈纵是被天道眷顾的人。 沈纵冷笑着,一剑打飞了‘温知寒’的武器,“既然天道如此肤浅低贱,我便先灭师门,后弑天道!” …… 温知寒看完小说的章节,转头就继续投入厮杀之中,怒意与不甘皆化为刺骨的杀意,连最凶残的恶鬼都为之胆寒。 短短数年,双手染上的鲜血恶灵的数量已经远超过去百年。他的剑术与杀技也因此磨炼得越发娴熟。 他完成任务、赚取积分的速度之快,不知何时已经打破了系统的记录。 他是厮杀邪祟怪物时最不手软、最不畏伤痛与生死的,也是异界厮杀者之中最慈悲也最冷漠的,没有像其它人那样陷入疯狂或迷失自我。 系统常常因他灵魂的坚韧而高兴,又惋惜他有如此的能力,却不愿在此间停留更久,积攒更多积分去实现更庞大艰难的心愿。 反而拘泥于他的来处,毫无贪欲和野心,总想着回到那么狭隘、普通的位面。 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系统不能理解,本源是一本小说的世界如此狭隘,对它的宿主是如何产生致命的吸引力的,又怎么会孕育出如此坚韧强大、不可动摇的灵魂。 温知寒懒得解释。 他只是不愿认命罢了。 主角也好,天道也罢,他只知道,他想回去,小徒儿需要他,在梦里才敢抓着师尊的衣角诉说委屈。 可就算这样,沈从渊也是坚韧的、心性通透的。 正如他初次遇到沈从渊时那样。 小小的幼童冻得皮肤发青,面色灰败,他摸着孩子的头,耐心询问孩子的意愿, “你愿意跟我走吗?从此远离尘嚣,一心向道。” “如果跟您走,我就能活命吗?” “不一定,” 温知寒坦诚地告诉他,“你今天一定会活下来,就算不跟我走,我也会将你送到医馆救助,你会有温暖的食物和住处,有领养你的家庭,然后长大成家。 “但跟我走,就要拜我为师,从此六亲缘尽,从此与享乐无缘,修行路上还会遇到无数妖魔孽障,不一定会长命百岁,却很可能身受重伤、甚至牺牲性命。” 孩子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温知寒的眉眼,“我想跟您走,我不怕苦。” “好孩子。” “我想成为像您一样的神仙,救更多还留在红尘中的人。” 温知寒的同行道友还曾笑话他,那么好的根骨天赋,不拜师修道可就浪费了,干嘛用尘世里的好处诱惑那孩子,万一人家不拜师了多亏啊。 他听了,只是笑笑,继续拿路边的糖葫芦逗孩子,只要不拜师就有吃不完的糖葫芦哦。 气得小小的沈从渊赌气半天没吃东西,非要表决心,险些又饿晕过去了。 ……他的阿渊是世上最好的徒弟。 那么好的孩子,那么天赋卓绝的修道者,怀揣着那样的一颗赤子之心,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救世的仙。 本能踏上坦途、意气风发。 而不是像书中那样—— 结束了一场厮杀的温知寒不知第几次站在血海尸山,原地唤出绑定的系统,用积分兑换小说《归途》的几章原文: 【 第八十章黑化的沈纵 …… ……重重迷障的阵法内,沈纵已战至力竭。 走投无路下,机缘从天而降,只需血祭数十人,便能破局而出。 “我不能……师尊若是见到我这副模样,会不高兴的。” 沈纵挣扎着持剑爬起,几乎将身体一半的重量依靠在剑身上,“就算是死……我也不能、不能让师门蒙羞!” “可是……” 在他的脚下,赤红的血泊中倒映着他狼狈的身影,那影子如同活了一般,张口吐露模糊不清、令人精神恍惚的谵妄,露出讥讽的笑容。 他在和自己的倒影说话,明明是一连串模糊而扭曲的音节,却在他的耳中组成了极具蛊惑力的劝说。 “三界五行……魂飞魄散……” 沈纵喃喃着,只偶尔重复其中的几个词语,仿佛在衡量揣测身陨此地的下场。 赤红的影子继续说着,仔细听来,竟与沈纵自己的声线一致,只是更加轻佻、疯狂。 “……报仇。” 沈纵再次抬起头,眼底那明亮而倔强的光彩终于变得黯淡,重伤让他再也无力维持清明的神志,反而被诱导着和自己的倒影说得有来有回, “谁来报仇……” 谵妄的声音逐渐与他同步,直接从沈纵的喉咙深处传出,仿若不祥的诅咒, “杀了温知寒……杀了……他们……” 沈纵缓缓站起身,凶戾可怖的杀意自他剑锋迸发。 那些不知死活的炮灰们却还在谩骂攻击着他,嫌弃他的无能、连这样的阵都破不开,推卸责任到他身上,骂他太过晦气才害得众人沦落此地,算计他的价值,想要在新的危机来临前把他推出去抵挡片刻。 瞧见他突然拔剑,那些人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纷纷露出惊恐或厌恨的目光。 “他从刚才开始就在自言自语什么?” “我看他是疯了——” “他已经……” “沈纵,你……” 若是放在以往,他总能冷静处置,口头冒犯不算死罪,贪生怕死不算死罪,沉默旁观不算死罪,都不能成为他们葬身此地的理由。 可也只是一眨眼,世界便安静了。 沈纵的双眸赤红,不带温度地看着前方,恢复神志时,脚下的血祭已经完成。 阵破,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走了出去,明明遍体鳞伤,却仿若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 这一刻,沈纵的内心感觉到久违的宁静,就像是灵魂深处的一部分自我终于达成殉葬的仪式,得以拥抱永恒的安眠。 …… 未完待续】 明知这是尚未发生的剧情,温知寒却仿若瞧见了一幕幕发生在眼前。 看着沈纵孤立无援,看着徒儿一步步迈入绝望,成为众矢之的,看着他逐渐万劫不复—— 他看到了,他的徒儿那么不甘心、那么竭力地抵抗过命运,若是有的选,沈纵定然不会愿意成为这副模样。 如果他还徒儿的身边就好了。 如果他还在,阿渊就不会落得如此…… 哪怕是陌生的异界之人,都能在他的身边得到一个安详的死亡,他的徒儿在濒死的绝境挣扎时却只能得到恶言恶语。 思及此处,温知寒顿时急火攻心、浑身经脉都刺痛痉挛,腿下一软,脱力地单膝跪在地上。 这边是他的徒儿注定背负的命运吗。 “不该是这样……” 他在口中喃喃自语,鲜红的锐色爬上他的魂体,如同绽放的红莲, “天道……错了。” 于是,他的道心破碎,又在新的执念中重塑,凝结为更加无坚不摧的神魂之力。 他手中的剑,更冷、更利了。 不久后,他终于杀出一条血路。 …… 阿渊…… 对不起。 刹那间,温知寒被记忆中的欲念所伤,神魂激荡,登时吐出了一口鲜血。 “师尊?” 耳边的一声呼唤瞬间拉回了他的神志,他睁开眼,对上沈纵惊疑无措的目光。 他原本不想让沈纵看到这一幕,才特意在徒儿身上下了安睡的符印,又在周围布下障眼法的。 但沈纵还是找来了,挣脱了他落下的安睡符印,远比他预想中更早地找了过来。 恢复大半记忆之后,温知寒再度看到沈纵复杂的视线,这才察觉到徒儿的那三分紧绷是出于戒备。 沈纵长大了,也长高了,却因为过得不好,看起来仿若只有20岁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因不确定情况而不敢轻举妄动。 即便如此,沈纵也没有选择趁机远离他,从他身边逃走。 沈纵还愿意认他这个师尊的。 意识到这一点,温知寒却并未觉得有多欣喜,反而自心底泛上细细密密的酸涩,心疼极了。 还好。 那些将沈纵逼疯、用一个个绝望处境害他修魔的剧情尚未发生,只是未定的未来,他还能亲手阻止。 ……来得及。 他已经知晓了原作,那诸多种种的可怕悲剧绝不会发生了,他会改写一切,不再让沈纵经历道心破碎,又被迫修魔的结局。 他会好好呵护、弥补,重燃阿渊眼底的光,让徒儿自由地走下去。 温知寒静静望着沈纵,没忍住伸手,说:“已经没事了。” 他想如从前一样,把徒弟抱进怀中安抚。 少年却蓦地抬手一挡,眉头紧皱,不安疑惑地望着他。 温知寒一愣, “沈纵,你……在怕我?” 9、第九章 “沈纵,你……在怕我?” 面对温知寒的突然示好与碰触,沈纵有着本能的抗拒。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明显的嫌恶还能被解读成【怕了】。 怕? 开什么玩笑! 沈纵几乎条件反射地以为这是一句挑衅,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方才露出了破绽。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温知寒身上的气息变得陌生又熟悉,在他的记忆之中,‘温知寒’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明白这不过是故意迷惑他的虚假面具。 倒是温知寒——究竟将他当成了什么人,居然觉得他会害怕? 短暂的怒意自心底升腾,很快让沈纵将一闪而过的违和感抛之脑后,不再追究温知寒身上的怪异之处。 他强撑出一个温驯无害的笑容,借口说道,“怎么会呢?师尊多虑了,徒儿只是看雪地寒重,师尊身上……” ……温知寒身上笼着一层水汽,面色苍白得接近透明,唯有唇中还残留着一抹过于鲜艳的血色。 看上去,就像是不属于阳间的幽魂。 话说了一半,沈纵触及温知寒这样的目光,竟一时哑然,唐突地忘了说词。 温知寒那是什么表情?怎么……好像谁欺负了他似的,在这里装什么可怜?! 竟连苦肉计都用上了,简直—— 简直无耻!! “没关系。” 白迟辛用他的身体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怕他也是应该的。反而是他,作为师尊……不该太心急了。 借口拙劣,温知寒也当做没发现,若无其事敛去了面上神情,转身去岸边取自己叠好的衣衫。 “这处灵池暂时不会恢复,稍后我们直接去另一处灵泉,距离自己很近,走几步就能到。” 说话时,他背对着沈纵,浸水的墨色长发挡住纤瘦背脊,发尾恰好停留在尾骨,淌下的水渍尽数被窄腰上的白色绷带吸去,软哒哒挂在胯骨,要掉不掉。 修长有力的苍白手指从后颈撩起墨发,用一根木色的簪子高高束起,手掌握住马尾用力一震,灵力激荡下,有些沉甸甸的长发便干了大半。 “是,师尊。” 沈纵恭敬应下,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审视着。 放在前世,他还没叛出师门时,时常因为‘温知寒’的喜怒无常而被打骂泄愤,有几次便是他只不过站在暗处多看了几眼,便因为‘目无尊长’被罚跪许久。 所以他总是低着头的,要么便是带着屈辱愤恨瞪视。 但今天,温知寒好似真转了性子。 “破。” 不知何时,温知寒已经重新穿上一袭单薄白衣,简单用一浅蓝腰带系住,重新站在灵泉边上。 随着一字落下,空气中似有无形的波动震荡散开,原本清亮如玉的池水刹那间变了样子。 沈纵只感觉自己眼前闪了一下,那一池的灵泉水便瞬间干涸,只剩下池底薄薄的一片小水坑,池边的几根灵草也瞬间枯萎。 不,这是……刚刚撤掉的障眼法。 池水恐怕早就干涸了,只是方才为止一直被假象覆盖着,如今阵破才…… 温知寒竟然在周身设立了两重障眼阵法,而他疏忽大意,竟然没有察觉。 这家伙究竟做了些什么?! 沈纵的心跳倏然加快,说不上是震惊警惕,还是兴奋。 竟然直接耗干了这么大的一池灵泉,唯一的可能,就是温知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了很严重的伤。 如果只是腹部的刀伤,绝对不至于这么严重。 终于,一切的违和与反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温知寒突然待他这样好,还扮演成他师尊原本的模样,恐怕就是因为这不为人知的伤势。 因为想隐瞒伤势,所以要用他这千疮百孔的身体当借口,因为怕他不肯配合、怕他趁机做手脚,所以采用了怀柔的计策,还这样卖弄苦肉计。 恐怕,又是为了与他有关的某个机缘。 为了逼他将能救命、能助人修炼的机缘拱手相让,为了骗他卖命,好空手套白狼的手段罢了。 虽然有些事情变得和重生前不一样了,但大体的走向依然没差多少。 一切都是新的计谋。 想通了这一点,沈纵便觉得心底更加踏实了,那隐隐的不安似是得到了极大安抚,不再会导致心魔的躁动。 心魔不喜欢他杀意动摇的样子,他自己也不喜欢。 “抱歉。” 温知寒似是对着池水道了句歉,随后将一封加密的书信留在原地,术法加持下,书信周身萦绕着丝丝缕缕的荧光,显眼地悬停在半空中。 书信是留给玄玉苍的掌事人的,有且只有三大家的九名负责人能打开,解释了一番灵泉是被他透支的,事出突然,抱歉非常。 见沈纵还一动不动站在后方,温知寒像是读懂了他的疑问,主动解释道, “半年后,灵泉自会恢复原样,至于这期间的损失,让玄玉苍的人来琼雾峰与我商谈便可。” 至于为什么借助阵法透支了一整个灵泉池水,他现在还没法解释太多,恐怕只能将疗伤当借口。 然而他等了片刻,见沈纵也没问的意思。 徒弟不问,他应当省事了,高兴才对,此刻却偏偏又想起沈纵抗拒自己碰触的模样。 温知寒眉眼微肃,短短叹出口气。 “……” 想起原著的内容后,他再也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徒弟对自己心无芥蒂。 沈纵经历的事,比他想象中更复杂、更危险。 但现在还不是坦白一切的时候。 他已经窥探天机,系统送他回来之前,也叮嘱过,不能轻易吐露夺舍之事。 还好他及时想起来了,没在一无所知时冲动冒险、表明身份。 否则……如今天道还是站在白迟辛、也就是穿书者那一边的,一旦他说了太多,最差也是一道雷再把他劈死一遍。 抛开天道不论,温知寒自己也没做好心理准备。 沈纵的命数里本就有道心破碎的这一劫难。 他身为师尊,本就该是给徒弟提供依靠与退路的人,又怎能厚着脸皮和沈纵诉说自己经历了多少艰险,付出了多少努力和代价? 难不成还要反过来,从年少的晚辈身上索取担忧、安慰吗? 比起这样倒反天罡,温知寒更希望沈纵能再放松一些,像个真正受宠的徒儿那样,再多任性妄为一些。 而不是把一切压抑在心底。 “走吧。” 阵法已破,温知寒的面上也显露几分疲色。 神魂逐渐修复的感觉并不难受,却让他很是困倦,哪怕察觉到了徒弟那不自然的注视,也装作不知道。 近处还有灵泉,温知寒便没有穿戴整齐,身上也带着水汽,一滴落网之水珠顺着发簪滴落,啪地砸在行走间露出衣摆的小腿上。 因为有灵气御体,他在雪地上赤脚行走也不觉得寒冷,只是在身后留下一串白雪被踩实后迅速结冰的脚印。 沈纵的目光顺着水珠一同坠落,短暂停留在脚印上,便很快挪开,抬脚跟了上去,一前一后走着。 他缓缓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从灵囊中取出了一包红色的果实。 那是他从云舟下来,来这里的路上顺手采摘的寒灯果。 这种果子只生长在极寒之地,本也不算罕见,只因为它往往结在树梢最高处,所以采摘困难。 而最喜欢这种果实的,则是这处雪山上昼伏夜出的凶兽。 玄玉苍的掌事人们并不愿驱逐它们,只立下了规矩,让人不得在夜晚外出,好避开这些凶兽。 唯有这些果子。 对普通修士来说,这些寒灯果又酸又涩,但对凶兽来说却散发着致命的芬芳香气,只要有这些,就能将本在酣睡的附近凶兽引出洞来。 等到真的打起来,他便能知道温知寒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影响了几成实力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沈纵又在果实的表层涂抹了灵药粉末,让吃掉它的凶兽战斗力再增强几分。 直到两人终于走到下一处灵池旁。 灵泉温热、充盈着纯净的灵气,令人仅仅是靠近便感到舒适。 “师尊,您的绷带松了。” 沈纵趁机从身后走近,将沾染了红色汁水的手搭在师尊的后腰,“不用更换吗?” 柔顺的发丝滑过他的掌心,沈纵如同捧着一块豆腐般轻轻握住,将更多的寒灯果气味染上,确保万无一失。 “嗯?绷带……” 温知寒忽然一愣,他正站在池边,不必回头,便能瞧见徒弟站在自己身后的水中倒影。 那身影映照在灵泉中,有些模糊,与他举止亲密,竟像是寻常师徒一般。 他笑了笑,“不碍事,等离开灵泉时再换吧。” 比起这些,他还有其他更担心的事,“沈纵,先别管我,你快下水来,顺便让为师看看你身上的伤。” 话语刚落下,上一秒还在关心他绷带乱不乱的沈纵又和他拉开了距离。 “师尊不必费心。” “……” 温知寒无奈叹息,耐心地保证,“我只看看,不乱动。” 按照原著剧情,沈纵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他的敌人,就算没有白迟辛,也有数不清不长脑子的人,对沈纵抱有莫名其妙的恶意和偏见。 沈纵是无辜的,但在原著之中,他也是因为常年身带伤病,才显得格外好欺负。 他伸手就去拉沈纵,“如果要泡灵泉,总要先确定外伤有多严重,若是还没结痂,就先清理再泡不是更好?” 不好。 将后背与伤口暴露给敌人,是最愚蠢至极的事情。 但这个敌人是温知寒,是他名义上的师尊。 沈纵的面色隐隐沉了下去,缓缓背过身去,手中却悄然握住了巴掌大的短刃,以防万一。 “……” 在他转过去的瞬间,温知寒的神情便软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脱下沈纵的层层衣衫,露出满背的狰狞伤痕。 果然……这些伤口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已经有些恶化了。 虽然表面已经结痂,但内里的毒素尚存,他必须把伤口重新割开,仔细清洗干净。 一定会很疼很疼的。 “别怕,” 温知寒轻轻按着他的肩膀,“我现在就给你清创,不然伤口再过一个月也不会好的。” 清创? 沈纵回忆自己上辈子是怎么熬过的,似乎是直接被问罪,受了更多的鞭刑,反而皮肉开裂的厉害,以毒攻毒了就觉得可笑。 说是清创,或许又是温知寒折磨他、享受他痛苦模样的把戏。 但他不在意。 哪怕温知寒自己没带匕首,直接从他手中摸出了刀片,什么都没问的直接用了,他也不在意。 说不定就是暗自用刀片防备的动作被发现,温知寒才要这样罚他。 结痂的伤口重新割裂并不算太疼,比不上伤口恶化发炎,但熬过这阵后,温知寒又拿出了清创真正要用的药水。 “等会儿会很疼,如果忍不住,就咬着我,没关系的。” 温知寒扶着他坐下,将自己的左手手臂递了过去。 像是怕被拒绝,他没给沈纵反应的时间,便直接将一整瓶消毒的药水倒了下去。 到有些太深的地方,他便用纱布浸透药水,扒开伤口塞进去擦拭、重复冲洗。 灼热如火烧腐蚀版的刺痛顿时击中了沈纵,身体摇晃了一下,他不愿在温知寒面前惨叫出声,真的用力咬了下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清创终于结束了,师尊的小臂也被咬得鲜血淋漓。 温知寒放下消毒的药水,静静望着沈纵冷汗津津的模样,小心翼翼将伤重的少年揽入怀中,避开伤口虚虚地抱着,一下下轻轻地摸头安抚。 10、第十章 修行之人多要下山历练,面对种种陷阱,受伤中毒都是常见的事。 但就算如此,各山门也从来不乏灵丹妙药,鲜少有人的伤势能恶化到这种程度。 更何况还是凶兽留下的伤口,不比利器所伤,血肉的边缘并不平整,温知寒不得不一边冲洗,一边将皮肉翻开。 好不容易结痂的口子,里面残留着带毒的黑血,伤处也比看上去要深很多。 温知寒几乎是屏着呼吸,一点点重复着冲洗、翻开皮肉的过程,他数次侧头去看沈纵的表情,却只瞧见对方被发丝遮挡的脸颊和后脑勺。 若是这些伤能早日得到救治,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这样的想法再次冒出,温知寒摇摇头,尽量不去多想,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最细微的动作中去。 他的动作太大,就会让伤口更疼,撕扯出不必要的出血,如果动作太小,又会导致应当清理到的腐肉与毒血残留,只会让沈纵遭受的罪更多,哪怕是一丝丝的手抖,都会造成不知多少的痛苦。 温知寒不敢放松,也必须将全部情绪与杂念压下,好在,修行之人本就需要经常修心入定,这并非是太难的事。 但在瞧着黑血汩汩流出,仔细用银针挑开,却瞧见了深处的白骨时,他的呼吸还是乱了。 他几乎后悔了。 温知寒咬着牙,用力将睫羽间的汗珠眨下去,从未感到过集中精神是这么难的事,关心则乱的道理他早就知道——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这样。 等到满背的狰狞都处理完毕,最后一次用药水冲洗,他已经出了许多紧张的虚汗。 药水不但要给伤口做清洗,还要消除凶兽的毒素、沾染的魔气……这才是最疼的一步。 这些都是‘师尊温知寒’造成的。 系统曾对他说,回来也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人会因他的回归得到更好的命数,没有人欢迎他的回归,是他执意要回来的。 从清理到现在,沈纵都没有发出哪怕一声痛呼,但垂眸一看,大腿处死死攥着衣摆的手指已经用力到泛白。 是在忍耐吧。 温知寒故意将左手递了过去。 他知道,这时候如果不咬着点什么,是会忍不住的,也很清楚,就算忍不住也不会怎样。 但他就是想这么做。 沈纵无论小时还是现在,遭受了委屈都总是忍着、憋着,在外人看来太过懂事了。 哪怕是借题发挥也好,趁机报复也好,人总要发泄发泄,心里才能舒服点的。 这一次,他用了更烈、也更加药力充足的药水浇灌,没再手下留情。 沈纵也流了很多冷汗,几乎只犹豫了一瞬,就用力咬住了他。 小臂传来刺痛,很快就流出血来,他能感觉到沈纵尖锐的两颗虎牙,感受到口腔里湿湿热热的气息,连同沈纵的呼吸一起喷在骤然敏锐起来的皮肤上,在用力的同时,哪怕是齿关都有瞬间的颤抖。 疼痛不总是坏事,温知寒想着。 因长时间紧绷而恍惚的神经,终于也被迫清醒了大半,他小心地靠近徒儿,试着像小时候那样让他依靠在自己怀里。 这一次,总算成功了。 温知寒不敢太惊动他,极为小心地轻抚着他的后脑,一下、又一下,沈纵似乎是愣了一下,感受到了他的动作,而后就咬人咬得更狠了。 已经长高许多的徒儿低垂着头,如同一头受伤的小狼崽,到现在也不吭一声,但是……毛茸茸的。 温知寒缓缓闭上了眼睛,宁愿他再发泄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失而复得、久别重逢……这是他终于回到这里、重新做回温知寒之后,与徒儿的第一个拥抱。 许是真实的情绪终于顺着裂口流露,许是终于没被抗拒接近,隐隐的距离感也在此时消弭了些许。 只是咬个皮外伤而已,温知寒并不是不能忍住,过去比这严重许多的、险些让人死掉的重伤多了去了,根本不算什么。 直到他沉溺片刻后,听到雪地里传来些许怪异的响动。 那不是常年修行之人会有的脚步声,温知寒下意识回头看去。 那是……? 灰白色的厚实皮毛,有人脑袋大的肉掌,粗长狼头尖锐獠牙、虎豹般的宽肩蜂腰、两条象征了灵性的豹尾…… ——双尾雪豺! 温知寒反应极快,在它们扑过来的瞬间,一把将怀中还在忍痛的沈纵推了出去,同时抬起一掌,挥出一股磅礴灵力,将那三只击退。 扑通一声,沈纵就掉进了温热的灵泉水中。 “别出来!这几只不太对劲!” 温知寒说着,刚要唤出佩剑,又顿了一下,脚下轻点掠出数十尺距离,引得那几只凶兽跟了过去。 双尾雪豺不会爬树,但也不会水,这样就安全许多了。 这凶兽到了一定年龄,是会有些灵性的,或许是平日里喜欢偷吃灵草仙丹,打起来也会带着些灵力胡乱使用,比寻常野兽要危险很多,但在大部分情况下,只是对人不太友好,并不会吃人。 这也是玄玉苍一直没有驱赶它们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今天怎么反常了,太阳还没落山,它们就突然窜了出来。 温知寒并不想在这时候杀生——放在平日也就算了,玄玉苍都不杀的灵兽,他刚刚用光了人家一个灵池,实在不适合直接下杀手。 他右手成剑指,迅速在空中画出一个镇字,金色丝线悬在半空,被他一掌拍出,暂时锁住了那三只的四肢。 下一秒,却又窜出了两只双尾雪豺,连同先前的那三只一起,竟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挣脱了他的镇压符。 温知寒微微蹙眉,正要拔剑,却见远处枝丫后方有人影掠过。 他连忙后退几步,御剑而起,那五只凶兽也猛地刨了几下地面,朝着他的方向高高跳起,然后重重落在地上。 凶兽袭击不成,大声咆哮着,纷纷对他张开血盆大口,一团暗蓝色的灵光从喉咙深处汇聚,朝着他发射出几道冰寒的攻击。 温知寒的衣袖一挥,便阻挡化解,只是袖口处结了一小片难以察觉的冰晶。 也是此时,一身玄衣、腰带有红色云纹的修者及时赶到,迅速对着那五只凶兽飞出了五支银针,又洒出去一把红色果子,便将它们熟练地打发走了。 “啧。” 他御剑而来,又迅速旋身轻功落地,将一把与他气质极为不符的宽厚大剑立在身前,扶剑而立,皱眉道, “这群畜生,又没到发情期,大白天的乱出来吓唬什么人?” 末了,看看它们夹着屁股抢夺果子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还都是公的!要我说,阉了算了!也不知道成天乱吃了什么东西,躁动成这样!” “……” 温知寒站在他身后,悄无声息朝着自己的背后看了一眼,轻轻一摆手,衣服与发带上的淡红痕迹便都被抹去了。 “还有你,温知寒!” 温知寒连忙转回头,略一抬手打了招呼,“陈非绝,好久不见。” “谁跟你好久不见?” 那人说话时脾气冲,眉眼也明艳飞扬,稍稍一挑眉,便瞧那剑眉仿若要飞入额角, “不是前些日子才见过吗?忘性这么大,是故意的吧,我不是早就说了,温知寒与狗不得入内!!你还偏要来,活该被这群二虎子追着挠!!” “咳……” 温知寒迅速回忆,试图借用原著的剧情,想起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 对了,好像也是和那些蜂刺有关……白迟辛在利用沈纵对付了那些凶兽之后,收集了一批极为珍贵的魔蜂刺,但因为被污染过不能直接卖钱。 净化的方式有很多,但最便宜、也最暴殄天物的方法,就是来这里,用灵泉水来净化—— 糟了。 “……你上次祸害了我一整池子的灵泉水还不够吗?!喂,你走神什么,我跟你说话呢!” 陈非绝脚下一踢大剑的剑神,那看着就不知有几十上百斤重、比巴掌还宽的剑神被他一把甩起,随即覆上一层冰甲,被他抗在肩上, “我怀疑这东西是被你做了手脚的,喂,温知寒,你该不会故意给它们下药、好碰瓷我玄玉苍免了你的罚款吧??” 他说着,就朝温知寒走了过来,上手就去拉扯他胳膊,眉头紧皱着,大有不检查一番不会放过他的架势。 “没事。” 温知寒却按住了他的手臂,微笑着说道,“赔偿我一分也不会少给的,今天应当只是个意外,既然凶兽不太安宁,那我们先行离开就是了。” “我们?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陈非绝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朝着四周环视一圈,这才惊讶地睁大那双桃花眼, “你徒弟……” “他受了点伤,需要养养身体。” “我说呢。” 陈非绝这才松开他,但脚步刚挪,又猛地急转弯回来,一把打向他的面门。 空气中灵力激荡,温知寒抬手应招,陈非绝没用剑,他也只赤手相迎,动作迅疾如风,眨眼间便过了十几招。 而后双方才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倒是没有退步,怎的灵气反而跟不上动作?” 陈非绝低头,看向他有些凌乱、还有些湿润的衣摆, “受伤了……还穿成这样乱转,简直不成体统。” “嗯?我是来泡灵泉的,自然不会穿戴整齐。” 温知寒微微疑惑,“小伤。” 他把右手背在身后,袖口的冰晶也迅速融化,消弭了痕迹。 陈非绝却表情怪异,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眉头蹙得更深了,“你……没别的想说的了?” 温知寒愣了愣,从灵囊里摸索了一番,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块上好的宝珠。 那宝珠里禁锢着一只极为珍贵、能令人修为大进的灵兽内丹,看成色便是买不来的东西。 他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却还是笑道,“今日倒是大方了。” “我今日确实用了此处的一汪灵泉,连同上次的,一起赔给你。” “……就这样?” 温知寒大部分时间都很好说话,脾气也好,但他也知道,白迟辛占用他身体的时候,约莫不是这幅样子。 陈非绝捏着那宝珠看了看,确定里面的金色灵光并无作伪,更加奇怪了,“你……没别的事了?” “没有了。” 陈非绝忍不住朝着旁边的灵泉,还有那泉水中神色淡漠的沈纵看了一眼,又狐疑地看了看眼前的温知寒,忽然嗤笑了一声, “这样更好。” “……” “我还以为,你要说是你那十几岁的徒儿又要害你,捅了你一刀,又设计陷害,才导致你被凶手袭击,连同今天和之前的泉水也要算在他头上呢,” 陈非绝掉头缓步离开,临走远时,又意有所指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但是之前的话我不会收回的,我不管其他两家怎么说,但我陈家不欢迎你来玄玉苍,今日之内离开此地,我就不跟你计较。” “等一下。” 温知寒上前一步,追问道,“那沈纵呢?他是否可以在此处多停留两日?” “……装模作样。” 陈非绝双手挥舞大剑,灵气御剑而起,跳了上去,“随你。” 玄玉苍掌事人之一就这样离开了。 沈纵缓缓起身,从灵泉中走出,被走过来的温知寒按住肩膀,柔声劝道,“你的伤势在灵泉中会更快恢复,再泡一会儿吧。” 沈纵只是看着他,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直到温知寒转过身去,说话算话地擦干身上水分,穿好衣服要离开此处,他才看清了。 先前留在温知寒后腰与发带上的果实痕迹,已经被尽数抹去了。 ……被温知寒亲自抹去的? 一旁,温知寒已经坐在干燥处,取出了可以替换的干燥纱布与绷带,正在自己给自己换药。 那瓶药粉里,还有他留下的毒粉。 下意识地,沈纵出声叫住了他, “师尊。” 11、第十一章 温知寒的手中拿着一瓶伤药的药粉,盖子刚刚打开。 他身上的绷带已经被水浸湿,全都拆了下来,露出腹部粉红色的刀伤,经过灵泉水的浸泡,那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皮肉无需缝线,就有了愈合的趋势。 原本用灵力和灵药处理,也需要十几天看不见的伤口,这下恐怕只要七天就能不影响活动了。 他刚准备将药粉倒出来,就听到徒儿在叫他。 “怎么了?” 温知寒回头,看到沈纵正站在泉水边缘,小腿还没在水中,似是想说什么。 从刚才开始吹拂的风忽然停了。 沈纵微微蹙眉,隐去眼底的懊恼,转口道,“……没什么。” 方才的一时冲动像是错觉,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见他吞吞吐吐不再说话,温知寒也只是笑了笑。 突然异常袭击人的凶兽也好,隐约的寒灯果痕迹也好,他并非毫无察觉,但依然选择了在陈非绝面前隐瞒了一切。 原因很简单。 ……他不能让任何人以任何罪名带走沈纵。 陈非绝并不是什么品行不端的人,只是脾气炸了点,但在原著中,他也会成为围剿沈纵的一员。 也许是误会,也许人们都不知道沈纵的无奈,但在那一瞬间,温知寒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面对徒弟的欲言又止,他只是一笑而过,装作无事发生,“还有几个时辰太阳才落山,陈……陈仙尊的事你不必在意,” “……是。” 沈纵背过身去,却瞧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倒影中的他扬起一抹诡异的笑,眼底是如恶鬼般的暗红色。 明明已经竭力压制了,又有灵泉相助,他的心魔却还是更频繁地复发了。 【杀了他……你在犹豫什么?】 【你知道他该死。】 【就因为他给了你一点甜头……你就变得软弱了?】 不……不是的。 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似乎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心魔干扰,尖锐的疼痛就像是又细又长的针突然刺入脑海,比后背伤口的隐痛更甚,让沈纵险些痛呼出声。 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捂着脑袋低头,扶着灵泉旁的石头才没在水中滑倒。 “阿渊?!” 不远处,温知寒立刻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心底一慌,连给自己换药也顾不得了,迅速跑了过来, “怎么了?哪里疼了?” 沈纵连忙闪躲,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有了心魔,捂着眼睛弯腰避开, “没事。” “快让我看看。” 温知寒关心则乱,连他故意躲闪抗拒的动作也顾不上了,直接抓着他的手臂拽开,“是……是眼睛里进东西了吗?” “……嗯。” 沈纵只好装作是眼睛不适,感觉到心魔又平复了下去,缓缓睁开眼睛,摇摇头, “已经没事了。” “真的?可是……” 可是你刚才看起来明明很痛苦。 温知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但仔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除了有些进水之外,确实没有别的问题。 他只好暂时不再追问。 沈纵侧过头,看向一旁,神情微愣。 温知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的药瓶静静地倒在雪地上,是方才他着急过来时,失手碰掉的。 现在药粉已经洒出了大半,和粉末似的白雪混在一起。 他以为沈纵是在担忧,毫不在意地说道,“没事,云舟上还有,我回去再换药吧。” “……” 沈纵没有再说话。 若是他再主动提出,希望能帮师尊处理伤口,或是干脆说自己身上还有伤药可以用,就能再下一次的毒了。 很简单,不一定会被发现,几句话、一点小动作的功夫而已。 但他忽然懒得张口了,只是点头沉默。 “你在这里多休息会儿。” 温知寒又交代了几句,便提上衣服,穿戴好后转身走远了。 但他并没有直接回到云舟等候,而是中途换了方向,转道去了临近的一个偏僻山峰。 这也是玄玉苍境内,但这处山峰没有灵泉,山体高耸而陡峭,常年都少有人去打理。 也正是因此,在原著中的某个剧情里,这座山发生了雪崩,将途经此地的沈纵一行人埋在了雪下。 他们都是修为不高的弟子,遇到雪崩这样的大灾祸,也只是比普通凡人能坚持更久。 那时,恰好有修为较高的修者路过此地,救起了其中一人,并询问了其他遇难者还有多少。 然后除了沈纵之外的七人都获救了,唯独没有人提到沈纵。 他被排挤了。 温知寒不记得那些人为何要排挤沈纵,也许是因为嫉妒他的天赋,也许是因为同为筑基期,沈纵却比他们年轻了几十岁,也许是因为看准了他没有师尊的庇护看重、欺负了也没有代价。 他只记得年轻的沈纵被压在厚重的白雪下面,浑身冰冷,听到了远处似有人声、想要呼救,想伸出一只手来告诉别人自己在这里,声音却太小无人发觉。 如果不在太阳落山前自救,他就会白白冻死在这里。 沈纵竭力运转起全部灵力来御寒,在绝境的逼迫之下竟然顿悟,突破了筑基中期,进阶到了筑基后期的境界,靠着突然爆发的灵力,才冲开了身上的积雪。 此时,温知寒来到这座山峰面前,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白雪,一步步朝着山上走去。 在那之前,他会先找到这里会发生雪崩的根源。 【离人树】。 一种常年被白雪覆盖,根系可遍布整个山峰,树枝部分却很矮小,和成年人一样高,常常会化作人形的灵树,因为孤僻、不喜欢人,所以尝尝会故意扮作干尸吓跑行人。 原著中会出现雪崩,就是因为惊醒了雪中的这棵树,它动了起来,根系在地下震颤引起雪崩。 雪崩之后,沈纵得救的第一时间不是逃跑,而是去搜寻同行者的下落,想把其它人也救出来。 也正是因为此次化险为夷,那离人树在五百年来第一次主动向人开口搭话,劝说沈纵弃道修魔。 【你倒是心地善良,自己险些死了还想着救人,但他们早就得救离开了,根本没人提到要救你一把。】 【只要你肯修魔,我便将自己五百年的功力传与你,还替你弄死那几个人。】 沈纵没有听信离人树的劝说,只是反问道,“我对修魔没有兴趣,既然你想帮我,不如帮我另外一件事。” 于是,离人树将一个能召唤亡者的禁术传授给了沈纵。 …… 这棵树根系太发达,若是不除掉全部的树根,就不会死去,更无法避免雪崩的出现。 温知寒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和这棵树谈谈。 起码,不能让沈纵再接触这种害人的禁术。 …… 另一边,在确认温知寒离开之后,沈纵也没有在灵泉中多留恋。 他从泉水中离开,感觉身上的不适已经缓解了大半,穿戴好之后朝着山下走去。 他原本想直接离开这里,用灵泉做借口,找一处隐秘的地方修炼,恢复些许实力。 要想快速提升修为境界的话,还可以再捉几个无人在意的魔物杀死,夺珍宝,炼化魔丹。 这样做多少有些邪门歪道,但他原本就带了心魔一起重生,日后也早晚要修魔,不需要考虑太多副作用。 但还没到山脚,沈纵就忽然脚下一绊,趔趄了一下。 回头看去,竟是一根不知从何而来,蜿蜒盘错的丑陋树根。 沈纵装作没发现,掉头就走,并不想理会它。 【别走,你不想变厉害吗?】 【我替你弄死你那讨厌的师尊,作为交换,你干脆拜我为师,我教你修魔——】 “滚。” 话音还没落地,便听得长剑嗡鸣声,锋利修长的剑身已深深刺入那树根,几乎将其斩断。 似乎是知道这样杀不死它,沈纵的手腕又微微一转,似是要给那一节树根剥皮似的,向上挑开一道长长的豁口。 噗呲一声,棕色树根的汁液喷溅而出,竟是鲜艳的红色。 【啊!你这混小子!!不知好歹的家伙——】 不待沈纵再做什么,那表皮粗糙的根茎已经如同蟒蛇般灵活地钻入土地深处。 “希望你记住,能杀死他的人,只有我。” 沈纵阴沉沉地说着,仿佛能瞧见树根的活动路径般,再次一剑深深刺入土地,不知是伤到了树根的哪个部位,就又有赤红色染红了泥土与白雪,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你难道没有想要实现的心愿吗?!你……我好心帮你,你怎么这样暴力!】 【既然不想我替你报仇杀人,也不要修魔,那你总有那么一两个想复活的亡魂吧?总有迫切想知道的秘密吧?】 【这么好的天赋啊,这么好的根骨,非要去当什么仙修简直是浪费、浪费啊!!】 “哦,是你啊。” 沈纵像是这才想起来突然跟他搭话的是什么物种,轻笑了一声,竟是抬起头来,朝着另一个方向望去,仿佛透过云雾看到了它的本体, “离人树,我差点把你给忘了……” 传闻中只有有缘人或是倒大霉的人才能遇到,会扮作人形,却不怎么通人性的一种精怪,大部分人不知道这种孤僻树精的本领,但沈纵却曾听它夸下海口,说自己活得足够久,天下就没有它不知道的秘法。 当初,就是这个喜欢扮人样、说人话的树给了他希望,传授给了他能召唤亡者的禁术。 他曾以为,只要修成了这种禁术,就能证明师尊是被夺舍的,就能唤回师尊故去的神魂。 ……但因为最后一无所获,他很快就把这次奇遇抛在脑后了。 现在想来,这棵树虽然脑子不好使,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样吧,我确实有个心愿。” 沈纵破有耐心地用附近的白雪擦拭了剑身,将其重新收拢入鞘后,缓缓说道, “我答应你的条件,但我要的,是能让人假死脱身的秘法。” 【你要用假死来逃离你师尊的掌控?】 “不,恰恰相反。” 沈纵微笑着说道,“我要让世人都坚信温知寒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无论搜魂还是卜算都找不到他活着的痕迹。” 【……?】 “离人树,你能办到吗?” 12、第十二章 不远处的雪山上,温知寒以原著为线索,很快就找到了离人树的本体。 按照原著中的描述,这离人树知道的秘密很多,但是不知道穿书者的存在,所以单纯地把‘温知寒’当做了一个会欺负徒弟的坏人。 温知寒不打算早早就暴露自己被夺舍,现在自己又回归,赶走了夺舍者的事,面对可能到来的敌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他特意用了术法,隐匿自身气息和声响,就是怕一不小心惊动了离人树,会还没来得及交谈就被赶走。 但远远地看到那树影后,直到他走到近前时,这个离人树都没有故意吓走他、或是自己把腿拔出来换个地方站的意思。 这样倒是方便了。 见离人树不打算跑,温知寒也收了准备好的符纸,转而拿出了一个碧色的玉净瓶。 他也想过,要不要直接除掉这个生了灵智的离人树。 但这树并非寻常的精怪,根系蔓延的范围太广,若是没有彻底杀死每一条根系,但凡落了一条,它就能慢慢长回来。 到那时就后患无穷了。 所以温知寒还是优先采用了友好的方式。 他注意到那人形的‘枯树’像是被风吹过一样晃了晃,但依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将手中的玉净瓶晃了晃, “这是一瓶上好的玉甘霖,离人树,你若是喜欢,我就送给你了。” 【玉甘霖】。 这东西算是修仙界的一种奢侈品了。 哪怕是在凡人的眼中,这也是至高无上的享受,比美酒更香醇,却不醉人,在月色下如同星汉银河般会闪耀着点点微光,白日里又像是金子化作的丝绸,仔细摸去,又会化作浓稠的液体。 有传闻,这是龙的血液酿造而成,也有古籍提到,这是成仙的始祖为解决人间灭世灾祸时降下的甘霖,能让枯木逢春。 这种液体比灵泉更珍贵,也更神秘,无论人、鬼、精怪,哪怕是魔修喝了,都能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奇妙滋味,而饮用之后,更是能在短时间内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甚至天赋好的还能自此勘破命数劫难。 温知寒倒是没有尝过这东西,单纯觉得虽然看似珍贵,还有些巧妙的效果,但对于修行路上的长远追求,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反而会让许多人为此茶饭不思,实在没必要。 但他赌对了,离人树对这种稀罕又神奇的东西很感兴趣。 粗糙的斑驳树皮幻化出了人的五官,朝着他的方向一点点低头过来。 因为是树,它现在的身量还比温知寒要高出一尺来,这样带着满头的枯枝靠近时,在他身上投落了一小片蛛网般的阴影。 【人,这个闻起来很香,你在诱惑我吗?】 【你把这个拿到我面前来,是有求于我吗?】 “我确有一事相求。” 温知寒没有畏惧离人树故意笼罩过来、要在他面前彰显强大体格的模样,依然笑得从容,“为我做事吧,离人树。” 【好狂妄的口气……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有很强大的力量,无尽的寿数,是天地所化的灵物,既然如此,你难道不想被万世称颂,享无尽供奉吗?” 温知寒向前靠近了一步,为了降低离人树的警惕,甚至将自己的佩剑解了下来,丢在一边。 无数如怪物手臂般的枯枝动了起来,迅速缠绕住那一柄银色的长剑,层层包裹起来,令他就算是用出剑诀也无法将其拔出。 更多的枝丫也朝着温知寒伸了过来,像是要把他困在这里一般,些许枝丫不断生长,化作藤蔓般的细长茎叶,将温知寒的双脚也一圈圈缠绕起来,死死抓在地面。 【你就不怕我现在先把你杀了吃了,眼前的好处这么大,总好过你们人类那张善于欺骗的嘴巴!】 “那就试试看吧,是你先把我杀了,还是这瓶水先流干。” 温知寒依然不慌不忙,抬手直接将那一瓶珍贵无比的玉甘霖倒在了雪地上。 他手中的瓶口只倾泻了一半的角度,金灿灿的、散发着香气的液体化作细细的一小股向下流淌,砸在松软的雪地上,源源不断地浪费着。 离人树立刻就急了,好几个树根从地面拔出,焦急地在下面接着,向上又缠绕上瓶口,捉住他的手臂,试图阻止他继续倾倒。 【住手!你打击报复我吗,快住手啊你这个暴殄天物的混蛋!!!】 它暴躁的喊着,可温知寒的手臂依然纹丝不动,一根又一跟树枝与根茎缠绕在他的手腕、手臂上,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拉拽着吊起来,可充盈的灵力汇聚在温知寒的身体,那样粗壮的植物竟奈何不了他。 只是犹豫片刻的功夫,一整瓶珍贵的玉甘霖就这样被温知寒倒光了。 “离人树,我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换,你冷静一点,” 与他的行为不同,温知寒说话时的语气很是平和柔缓,“这样的雨甘霖还有很多,只需要你帮我两件事……” 很显然,冷静并没有那么容易。 【啊啊啊啊奸诈狡猾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啊啊啊啊!!!】 离人树破口大骂,整棵树拔地而起,顿时化作几层楼高的参天大树,无数枝丫从四面八方朝着温知寒刺去。 轰隆一声巨响,白雪如爆炸般飞溅开来。 雪雾散去后,却见一道满是冰寒杀气的黑色身影挡在前方,手持一把黑光闪烁的利剑,将一大片树枝拦腰砍断,就连那前方那粗大的树干都有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在他身后,是完好无损站在原处的温知寒,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成法诀,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将身后的树枝也尽数抵挡。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无数树枝与根茎掉落在雪地上,那些碰触不到温知寒的部分也仿若触电了一般,瞬间失去了生命力。 温知寒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震惊地愣了一下,“沈纵?你不是……” 沈纵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长剑直指面前那人形的大树。 一时间,离人树也沉默了下来。 糟了啊。 离人树心底惊慌,它它它、它和这俩人分别谈着呢,虽然刚才冲动了点,那也是一时冲动啊! 这要是让这师徒俩对上号儿了,它两头谈判的事就暴露了,说不定双输! 短暂的沉寂之后,离人树迅速将整棵树缩进了地里,只露出一个树枝尖尖。 跑了。 沈纵一声不吭,抬脚就追了上去。 然而没过多远,刚拉开点距离到了两边都看不到的地方,小树苗就停下了。 不但停下了,还立刻说上了好话。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 沈纵恨不得一剑再把这个苗砍了,但这样根本没有意义,只能压着怒意说道,“我想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的,只能我杀,不准你出手,你刚才又想做什么?!” 【我……我就是一时冲动,谁让他气我了。】 【你要是太关心他了,不想他死你就直说啊,我寻思不弄死就行嘛……】 “闭嘴。” 沈纵捂住额角,怒道,“别说这种恶心的话!也别做多余的事!” 这离人树虽然看着力量深不可测,知道许多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秘密、失传的秘法,但看起来脑子实在不太好使,不像是活了五百年的,倒像是个五岁的。 沈纵实在不愿看它坏自己的好事。 【好好好——假死脱身的秘法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照做就是,但别忘了要把我的分枝带在身边,我会辅助你完成这件事。】 【你说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离人树晃了晃头顶的小树芽,连忙把话题转回正事。 …… 另一边,温知寒抬手要追人,但脚下一紧,险些摔倒,低头看去,离人树的树根还抓着他呢。 “你干什么?” 【没什么,把碍事的人引开而已,我就吓唬吓唬你,他可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 温知寒的脑海里下意识闪过一个词:活该。 他话头一转,“离人树,你想好了吗?” 一个绿色的嫩芽果然破冰而出,来到他的面前,很是不服气道。 【都这么狼狈了,还要跟我谈条件吗?】 【我可是上古灵树,我爷爷的爷爷可是一万年前就存在的……我跟你说这个干嘛!!】 温知寒有点被它逗笑了, “我还有很多这样的好东西,你如果现在后悔了,就仔细听听我的要求吧。” 【……你说话算话?】 “我是琼雾峰的一峰之主,说话自然算话。” 温知寒缓缓说道,“长话短说,我需要你为我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帮我寻找一个残魂的下落,大概方位我知道了。” 【哦,这个好说,我的植物朋友都会留意的,第二个呢?】 “第二件事,是离我的徒弟沈纵远一点。” 温知寒说着,语调却骤然冷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离人树的叶片颤了颤,感觉到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不要试图引诱他做任何事。” 【这个简单!】 …… 另一边,沈纵同时冷声道, “离温知寒远一点,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插手我和他的事。” 离人树的叶片晃了晃,明明没有人的五官,却有种无语的气息传出。 【你们师徒两个……】 “怎么。” 【是不是有病啊。】 13、第十三章 不久后,两边都已经谈妥,沈纵也迅速回到了温知寒身侧。 由于离人树在两边都表现得不错,谁都没有起疑。 温知寒脚下已经没有根茎缠绕,恢复了自由,佩剑也回到了身侧,正在原地等他。 “师尊,您受伤了。” 沈纵看似关心地提醒道,“此处还不安全,我们先回云舟上去吧。” “好。” 温知寒点点头,并随口编了个理由道,“这棵树名为离人树,看着是凶了点,不喜欢外人接近它,所以才会有方才的一幕,方才我已经与它解释过了,它不会再动手。” 沈纵面无表情地听着,点点头, “哦。那师尊为何不直接除了它?” 离人树:?!?! “……这是灵树,天地所化,” 温知寒本想说这东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想着当着人家面这样说不太好,换了个理由劝说, “而且它其实很好说话的,方才在雪下也帮了不少忙,它跟我说,想另寻一处风水宝地、种下它新的种子,希望我们能带着它走一段路。” “哦。那就把它砍了带走吧。” 离人树:!!! “按照它的意思,好像带一颗种子,一个苗……就行了。” 温知寒愣了愣,感觉到沈纵语气里的敌意,再联想到沈纵突然出现、挡在面前的身影,会心一笑,摇摇头,“沈纵,莫要意气用事。” “?” 谁意气用事了! 沈纵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心底微恼,转过头去不置可否。 离人树:…… 【所以,走吗?】 两人终于将目光都落在它身上了。 须臾,温知寒端着一个巴掌大的花盆回了云舟。 花盆不大,里面装着的是松软的土壤,正中央冒出一颗手指长的绿芽,看起来是一共只有三片叶子的小草,看起来比雪地里那个枯槁的树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离人树原本不想跟着他们的,毕竟在双方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同时和这两人达成了交易关系,一不小心很容易露馅。 但是没办法。 它的本体太大了,要想一路生长根系、一路在地里钻土跟着,实在太累,它又不想把自己拔出来,便提议由自己的【分枝】跟着二位走。 这个分枝,就是存有它本体精魄的一部分,相当于修行者到了某个厉害的时期也能修炼出来的【分神】,虽然没有它本体那么强大的力量,但继承了一部分本领,也和它本体的意识相通。 要用这个小花盆带着走,表面也是为了沈纵的事,使用秘术要它盯着才顺利,实际上是舍不得温知寒答应的玉甘霖。 反正分枝和本体区别不大,只是强弱不同,但跟着温知寒,就能随时随地、最快时间地尝到那滋味。 两人一草再次上了云舟,即将启程回琼雾峰时,一支穿云箭远远地射了过来。 速度不快,也不用躲,箭直接钉在了云舟的船头上,摇摇晃晃。 温知寒拔了下来,发现上面挂着一小瓶治疗外伤的药粉,再倒过来一看,瓶子底部果然印了一个【陈】字。 “哎……”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药瓶收下了,短箭也好好擦干净,用旧布包裹起来,放在了船舱内的某个匣子里收好。 一番折腾下来,温知寒因动作太大,腹部的伤口又有些开裂了,小臂上也多了个带血的牙印儿。 他脱下衣服打算处理一番,看到牙印上的两颗虎牙痕迹,还有些忍俊不禁。 倒是早就不怎么疼了,但还是简单处理一下会更好,不然让旁人瞧见了,指不定…… 【哎呀,这谁咬得?真带劲。】 下一秒,沈纵随手拿起一块破抹布,把花盆整个盖住了。 树苗安静了。 温知寒迅速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口,又帮沈纵在背后敷了药,在回程时打坐调息了一路。 回到琼雾峰,两人也没多做停留。 温知寒只是处理了一些杂事,又从自己的库房取出了留给陈家的赔偿,便暂时歇下。 期间,戒律堂的苏长老又来了一次,但并未过多停留,似乎是看到沈纵确实脸色不错,两人都相安无事,便放心离去了。 “对了,” 临走时,苏长老随口提醒道,“近些时日,几大宗门都先后出现了秘宝被盗、被看重的弟子遭遇邪术残骸的事,许多人都在追查此事。” 温知寒略微思考,看似在回忆,实则是想起了原著中的剧情,略一点头, “确有听闻。不知现在如何了?” “听闻,是有内贼,若是温峰主也有线索,” 苏长老话语顿了顿,继续说道,“还请第一时间告知我。” 温知寒点头应下,将苏长老送了出去。 他很快想起了原著《归途》中对应的剧情。 起初,是只有个别心思不正的修者,经常犯下杀人夺宝、偷鸡摸狗的罪行——并非每个开始修行的人都是为了得道成仙、或普度众生,也有许多人只是求个长生,能比凡人厉害一些、多活及时上百年便是赚了,也正是这类人总在犯事、屡禁不止,杀也杀不绝。 所以,这一部分人常常因为缺乏澄澈道心、总是搞歪门邪道而被称为邪修。 若仅仅是这样,这类邪修是不能成气候的。 但在原著中,穿书者白迟辛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白迟辛本就不是这方天地的人,因为知晓天命安排,行为常常无所顾忌、毫无底线原则。 不像是什么修行中人,倒像是个不信因果报应、善恶是非的亡命徒。 白迟辛依靠着这身琼雾峰峰主温知寒的皮囊,与许多心思不正的邪修里应外合,短短几年就搜罗了大量秘宝灵丹,光靠着药物堆积、法宝加持,就维持了一个修为了得、实力深不可测的人设。 反倒是如何修行、如何调息打坐,如何使用种种仙术剑法、结印布阵——一概没学。 看到原著内容的时候,原文常常称这是什么咸鱼人设,温知寒却只感觉到了不学无术、投机取巧、贪婪无度、不择手段。 温知寒不太能理解为何如此自私自利、虚伪无耻的角色还能得到天道的授意。 若是他还不回来,白迟辛就会在捞完好处、坏事做尽后,将全部罪行都栽赃嫁祸到沈纵的头上。 恰好那时沈纵得了一千年难逢的奇遇,在修行上顿悟颇深,修为也突飞猛进,他又无法解释奇遇的来由——百口莫辩,就这样在众人和‘师尊’的陷害下百口莫辩。 最终,导致了几大宗门都来兴师问罪,围剿罪人沈纵。 走投无路之下,沈纵深知只有师尊能为自己证明清白,却依然被白迟辛逼到归天崖边,最终重伤坠崖。 再回归时……已是元婴期魔修。 温知寒想到此处,心便沉甸甸的,神色也不由得冷肃起来。 但既然他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坐视不理。 “离人树……” 【你要不还是叫我树树吧。】 “别总想着占人便宜,”温知寒没有心思和它开玩笑,站起身来,将看似不起眼的花盆从窗外拿了进来, “我让你帮我找的东西,找得如何了?” 【这才过去不到一天啊!】 “那你要几天时间?” 【一年吧!】 “……那就一年后再给你报酬。” 【好好好,算你厉害!那我三天就给你点线索好吧!】 温知寒这才满意了。 想解决白迟辛留下的烂摊子,说到底还要把白迟辛的残魂捉到手,最好是活捉的。 这样一来,他才好把剩下的琐事办妥。 他关上正堂的房门,随意坐在了桌案之后,面对着绘画着山水仙鹤的屏风,缓缓入定。 元婴期之所以被称为元婴期,便是这个境界的修士能从体内炼化出一个小小的【元婴】来,无论外形、意念,都与本体高度一致,只是通体呈现透明的白色,大小也如同婴儿一般。 温知寒的元婴逐渐在丹田显化,全身元气汇聚,一点点离体而出,以一模一样的姿态端坐在一莲花宝座之上,缓缓睁开了双眼。 此刻,端坐于台上的温知寒也同时缓缓睁开了双眼。 元婴离体是一件危险的事,对大多数修者来说,若不是遇到了生死攸关的事,大部分修者大能都不会冒险这样做。 但温知寒连神魂都与肉身分离过了,早已不再畏惧这样的风险。 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元婴汇聚了他几乎九成的力量,但却有非凡的本领,因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又兼具灵力修为的强度,只要不被敌人发现,便能迅速做到许多事。 眨眼间,温知寒已经感觉到眼前天地变幻——他分明还坐在室内,却通过元婴的五感来到了另一方天地。 他要用最短的时间、搜寻最多的线索,找到所有原著中提到过的、与白迟辛有关的邪修身份和罪证。 他要尽全力将会陷沈纵于不义、牵扯其中最关键的几人提前揪出。 仅仅是一炷香的时间,温知寒已经进入了神游太虚的状态,随着元婴飞天遁地的功夫,一个又一个关键的罪证被他取走,被一道道印有金色符文的黄纸包裹,陆陆续续从远处飞来。 他这样一忙,便是三天时间过去了。 第三天的中午,沈纵静静推开了正堂的门,走到温知寒的面前。 “师尊。” 温知寒抬头看向他,因为元婴离体已经三天,气息与灵力都有些弱,仿佛只是个寻常的修士。 他淡淡一笑,像个寻常的师尊一样关心道,“身上的伤好些了吗?这几天有没有好好修炼?” “已经好多了,不再疼了。” 沈纵在他面前表现得恭恭敬敬,目光却向下挪去,停留在温知的腰上, “师尊的伤口已经两日没换药了吧,让徒儿为您整理一下。” 温知寒点点头,并未拒绝。 这三天时间,沈纵也没有闲着,但并非是如温知寒吩咐的那样,在勤加修炼,而是在研究离人树赠与他的秘法。 那秘法有些麻烦,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光时辰、地点要对,还要提前准备,最后才是人的配合,所以急不得。 研究这令人假死的秘法之余,沈纵才抽空做了些额外的事。 比如处理一些上辈子就暗算过他的家伙。 不比温知寒,能够直接元婴显化离体,做什么都很快,沈纵忙碌了这两天,也只是凭借着上辈子的记忆,捉来了几个本领脑子还行的魔修,强行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烙印,用性命威胁他们为自己去四处奔走做事。 这些魔修很是好用,在他重生前,就是第一批为他做事的家伙,不必担心会背叛的问题。 而他,只需要继续在琼雾峰扮演他的乖乖徒弟,每天等着下达新的吩咐,收来最新的讯息。 到了第三天,他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有人和他一样,也盯上了这一群邪修,但目的却有些不同,不知做了什么手脚,让他想弄死的邪修们一个个惊慌失措、戒备深重。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数,他想杀的人只得手了一半,许多都及时逃了。 最近的一次行动,他手下的魔修们得了他的指示,特意守株待兔,与暗中做手脚的第三人打了起来。 沈纵今天过来,也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凝神静气的熏香在一旁缓缓燃烧着,屋内光线昏暗温暖,静谧一片,只能听到沈纵动作轻缓为师尊更衣、整理伤药纱布的声音。 随着最后一件里衣被褪去,沈纵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那里多了一小片青紫的淤痕。 在温知寒瞧不见的角度里,沈纵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死死盯着那一处。 今日坏他好事的家伙,就是这个地方被他的人偷袭砸伤了。 据他所知,那些魔修动手时并未看清对方面容,但依稀瞧见并非是个寻常修者,而是便体透明的元婴化身。 元婴离体,可是个非常危险的事……因为在这期间,肉身与元婴的力量并不共享,伤痛、生死和神识却是相通的。 这一片淤痕,已经足以证明白日里妨碍他的家伙,就是温知寒分离出的元婴。 偏偏是温知寒。 确认这一点的瞬间,心魔骤然复发,猩红色充斥了沈纵的双眼,杀意险些夺走他的理智。 但也只是差一点。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需要冷静。 可是……为什么? 温知寒冒着这样的风险,让元婴离体,甚至恰好碰上他控制的魔修受了伤,就是为了吓唬那几个人? 这太不像是那个温知寒的做事风格了。 好在,他派去的魔修都还没暴露底细。 沈纵脸上的笑意不变,只是眼底染上暗红,轻声道, “师尊,您这里怎么受伤了?” 温知寒不觉有他,头也没回地敷衍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扭伤的,不必在意。” 一听就是随口找的借口。 沈纵没再急着试探,只提出要为他检查一番,将温知寒的手臂抬起,调整着角度,直到发觉整条左臂的活动都受了影响,才重新放下。 徒儿动作轻柔,像是在极其认真地对待自己敬爱的师尊,态度、力道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距离却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他近乎贴在温知寒的后背,垂落的发丝滑落在温知寒的肩头,凑到了耳边低语, “这样下去会肿起来的,让徒儿为您正骨吧。” 温知寒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千里之外的元婴之上,否则若是此刻回头看去,便能瞧见徒儿眼底异样的暗红,那是心魔隐隐发作的迹象。 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么近,在元婴离体、在他的防备最脆弱的时刻,下意识地便将徒儿沈纵当成了最信赖亲近的人。 他甚至放松了上半身,朝着沈纵的方向靠了靠,略有些疲惫一般、缓缓闭上了双眼。 “那就拜托你了。” 温知寒确实是有些累的。 从八年前开始,从孤身一人在全然陌生的时空间隙厮杀开始,他就一直紧绷着全部的神经,当所有活人都是利益的竞争者,只有永恒的敌人,也只有临时的队友时,他几乎没有一刻能够真正的放松。 可如今,他回来了,应对白迟辛和天道的计划顺利进行着,最在意的徒儿裹着一身的暖香凑到他的身后,傍晚的霞光从窗边落了一地…… 一切都看起来太过美好,温知寒的斗志都有些摇摇欲坠了,恨不得直接将小徒儿揽入怀中,先饱饱地睡上一觉。 他闭上眼睛,哪怕隐约想起沈纵还未与自己相认,也懒得计较了。 沈纵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肩膀皮肤上,轻轻按揉、放松着附近的肌肉。 他的手指有点凉,手掌心有着常年持剑的薄茧,若有若无地蹭过青紫的伤痛处,又泛起浅浅的痒意。 肩膀、锁骨、侧颈……只要再靠近几寸,便能钳制温知寒这句肉身的名门。 但温知寒依然没有躲闪。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不设防,将多么严重的弱点展露在最想杀死他的人面前。 沈纵也依仗着他的放纵,毫不遮掩眼底早已扭曲的恶意,他像是在为将来的秘术做练习一般,寻找着几个将来会用到的穴位——只要刺入这几处,就能完成假死秘术的最后一步。 但他也没有忘记正事。 有力的手臂握住温知寒的肩膀,手臂,调整着恰到好处的角度,然后以极迅捷的巧劲儿与速度,咔的一声。 肩膀扭伤的筋骨就此归位。 温知寒缓缓舒出一口气,身上微微起了一层薄汗,嗓音微哑地露出一抹笑意, “多谢。” 沈纵没有说话,转而处理他腹部的伤口,绷带从腰腹缠绕到背后,一点点勒紧。 他抓着绷带的两端,眼神却有了些微的怔愣,一扎不住地盯着温知寒的侧脸,还有那直挺单薄的背脊。温知寒身上的绷带在此刻就像是某种绳索一般,将人一层层捆住,被他抓在手中,无处可逃。 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心底升腾,像是热酒蒸腾而起的香气,一点点、不着痕迹地熏烤着沈纵的心脏。 他出神地望着双目紧闭、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温知寒,目光顺着青紫的肩胛下落,又停留在那处自己留下的牙印上。 须臾,他继续缠绕绷带的动作。 【很好看吧?】 【就像是快要死了一样……】 【你刚才在想象他完全落入你手中的模样,对不对?我都看到了。】 【温知寒这种东西,还是半死不活、说不出话的时候最好了。】 心魔在他耳边笑出了声,沈纵却悄悄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强行用疼痛将一切压制回去。 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又不是没见过‘温知寒’落难受伤的样子,又不是没有用种种刑罚折磨过‘温知寒’,为什么如今反而会有这样的感觉? 就像是、饥饿感与餍□□替着出现。 沈纵重新整理好了绷带,抬头看向依然毫无察觉的温知寒,眉头一点点紧蹙。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14、第十四章 “沈纵?怎么了?” 直到温知寒睁开双眼,询问出声,沈纵才如梦初醒,心跳如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连忙告退,匆忙离开了这里。 过了不知多久,温知寒手头的事情也暂时告一段落,他收回了离体三天的元婴,踏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寝殿。 在那里,有一张属于他的床榻,还有一张他为沈纵特意安置的床。 沈纵看起来已经躺下休息了。 离人树被摆放在了窗口,它嫌屋内太热,不肯进来。 见温知寒也打算睡下了,离人树才从花盆伸出一截细细小小的枝丫,缠上温知寒的发丝说话。 【你要的线索有了。】 温知寒连忙要问,又被树打断了即将出口的声音。 【嘘,别出声,你徒弟没睡熟呢,会听到的。】 “……” 【你要找的残魂,确实伤得很重,不成气候。】 【虽然具体在哪儿不知道,但我找到了一点他活动的痕迹,最近似乎在进行鬼修……但他魂魄不全嘛!想修炼弥补也不太可能,所以我按照你跟我说的,故意放了个鱼饵出去。】 温知寒点了点头。 之前离人树和他抱怨找那个‘白迟辛’太麻烦,天地之心,搜寻一个残魂简直如大海捞针,于是他就提出了钓鱼。 白迟辛这家伙自私自利,最怕的就是死,温知寒便让离人树故意在外界放出消息,说是有一上古的灵药,可修复神魂,助鬼修重塑肉身,万年才出世一次。 这正是此刻的白迟辛最需要的东西。 温知寒并不怕他不上钩,因为这样的宝贝本就是他虚构出来的,他在这个世界修炼已有百年,又通读了原著,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能为鬼修修补神魂、重塑肉身的法宝根本不存在。 若是单单提出其中的一个条件,比如重塑肉身,自然可以做到。 偏偏要同时做到这几件事,却是最不可能的,既然修了鬼道,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为其重塑肉身了,只剩下原装的身体可以用,而若是为了重塑肉身而放弃修鬼,则不可能再修补神魂的残缺。 鬼修、肉身、修补神魂,对于一个靠着夺舍来到此间的白迟辛来说,是不可能兼得的三样东西。 但白迟辛身处绝境,恐怕很难看清这一点。 按照离人树的消息来看,那家伙确实为了延续自我成了鬼修,成了不死不活的怪物。 这确实是从他的杀招下苟且偷生的唯一办法。 果然,刚刚过去两日,白迟辛就开始四处打听、寻找这灵药了。 第三日,为了增加真实性,温知寒取了原著中提到过的一个词,名为【镜莲】,声称那灵药的其中一味药引子便是此物。 传说中,有一肉身成圣的前辈便是凭借此物,起死回生,重塑了肉身。 【接下来就和你说的一样了,温知寒。】 那离人树一边说着最新的消息,一边还觉得有点可怕,抖了抖身上的叶片。 【有了谣言放出,已经开始有人为莫须有的东西起了争执,那残魂突然就想起了我的存在,似乎是觉得我知道天地间所有的秘密,已经开始找我了。】 【怎么样,接下来要去守株待兔吗?】 温知寒摇了摇头,用最小的声音说道, “再等等。” 他要的不是抓住白迟辛的残魂这么简单。 残魂,他要抓,真相,他也要公之于众,他要让白迟辛的罪行都无所遁形,让众仙门知道是这家伙夺舍了自己,又如何虐待、抹黑了他的徒弟沈纵。 他要天下人知道,沈纵在这八年里经历的种种,都是欲加之罪,是无端之苦。 …… 温知寒睡着了。 他依然睡得不太安稳,却不是因为神魂动荡,而是因为他又想起了许多被遗忘的记忆。 在异界厮杀之时,他也曾动摇过道心,曾经在生死的边缘试想过——如果接受自己的死亡,以神魂为本体修炼,成为鬼修的话,他的力量一定会变得更强大。 成为鬼修,便不会因为神魂离体、没有肉身而用不出全力,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险些魂飞魄散,让他的神魂遭受创伤。 可是,就这样成为鬼修妥协的话……也许就真的回不去了。 成为鬼的前提,是接纳死亡。 他还不想死。 他想用活人的身躯,一如分离之日那般,站在阳光下,带着体温、心跳、呼吸,回到他的琼雾峰,光明正大地站在徒弟面前。 温知寒在梦中又想起了那时的彷徨和不安,一边是更强大的实力、意味着能更快赚取足够的积分,另一边却是回去后让一切回到正轨的美好图景。 但最终,直到他的道心破碎,温知寒也没有成为鬼修。 他害怕斩断自己与肉身的最后一丝联系,就再也无法证明自己才是温知寒了。 好在,他挺了过来。 温知寒的积分越赚越多,即便艰难,也比大多数人的情况好了很多。 直到某一次,他超常发挥完成了又一个任务时,系统告诉他,他赢得了一次【额外奖励】的机会。 这样的奖励,不会消耗他的积分,但可以满足他一个小小的心愿。 只要那个心愿耗费的原积分小于一万,就能免费实现。 温知寒的心愿很简单,就是回去,除此之外的心愿他没想过,第一次遇到这种【额外奖励】的时候,他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他无力改变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一万的积分太小,大部分人拿到的时候都用来为自己谋福利,换好处了。 可他真正想要的,都远远比一万积分多了太多,仅仅一万,他甚至无法为远在另一个位面的沈纵治愈一个伤口。 他想不出来,系统也不催促他,只是在漫无边际的空间里摆放一个倒计时,如果时间归零,就视为他放弃了这次的奖励机会。 到时间只剩最后十秒时,温知寒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心愿】。 他问系统,“可以托梦吗?” 倒计时暂停,系统立刻出现。 【当然可以,但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足够久了。 温知寒没有想到真的可以,眼睛都微微睁大了,久违地有了心跳加速的期待感。 他……可以见到他的徒儿了。 哪怕是在梦里。 温知寒期待极了,甚至因为太过紧张,许久都没能成功睡着,脑海里不断想了许多许多想和沈纵说的话。 但等到真正入梦时,他看到徒儿的背影静静站在不远处,却忽然哑了。 他能说什么呢? 温知寒只是安静地对徒儿笑着,配合着梦中的场景,装作不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最寻常不过的陪徒儿下了一局棋。 梦中的棋子甚至都是模糊不清的,看不出下到了哪里,算不清输赢。 他们一同坐在午后的树荫下,一如过去许多天的日常。 仅仅是听着阿渊叫他一声“师尊”,似乎就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 直到一炷香的时间快要结束,温知寒站起身来,深深地望着沈纵的脸,轻轻说了一声, “那……我出门了。” 他在梦中踏上了一艘云舟远行,沈纵站在院落地门口,直到他醒来都没再说话。 温知寒醒来后久久不能回神,许久,才苦笑一声。 他方才怎么会觉得一炷香的时间足够呢? 系统不理解地问他, 【既然这么担心那个位面的主角,你为什么不趁着托梦多说一些?】 温知寒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可是我不一定能活着回去啊……我能说什么呢?” 温知寒坐在角落里,一点点低下了头颅,将脸埋在了臂弯里,嗓音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告诉他,我还活着,那个师尊不是我……然后在这里魂飞魄散,再让他等我一辈子吗?” 【……】 【抱歉。】 床榻边。 沈纵没有睡。 他站在温知寒的床头,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凝视着那张睡颜,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窗边的盆栽都发出【鬼啊你】的声音,久到温知寒似乎呢喃了梦话。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淬毒的银针,可以见血封喉,虽然杀不死有了元婴的修士,但也能回到肉身。 他的眼底是岩浆翻滚般热烈的赤红色,他越是想听清温知寒梦中呢喃的内容,心魔便越是大声在他耳边咒骂,让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方才借着休息,强行修炼了前世习得的秘传心法,将修为用蛮力提升到了筑基后期,眼下终于遭到了心魔的反噬。 他本该躲起来,将自己生了心魔的弱点死死藏住,而不是站在温知寒的床前,几乎压在人的身上,只为听清几句梦呓。 沈纵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但又同时感到大脑的清醒,一切思维都清晰极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只是有了一点点的失控,这不是第一次了,他完全可以承受。 不知前世从哪里听说过,如果人在睡梦中被另一个人的视线盯着看,而不能醒来的话,就会做噩梦。 这听起来就是无端的传言,骗小孩的故事。 但沈纵突然就想起了这个说法,忍不住地盯着温知寒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杀心萌动了。 然后他瞧见了,温知寒果然开始做梦,看上去也很是不安稳。 沈纵忍不住好奇起来,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噩梦吗? 被他这个徒弟凌迟的噩梦吗? 还是罪行曝光于天下、身败名裂的噩梦? 或者,仅仅是即将死亡的噩梦? 这都是他认识的那个伪君子‘温知寒’会做的噩梦,可他又觉得,看温知寒这两日的所作所为,以及眼前这睡不安稳的样子,倒不像是这种风格的噩梦了。 他凑到近处看着,忍不住在心魔的怂恿下产生幻想,若是能将师尊在噩梦中同步杀死,会是多么大的惊喜。 他死死攥着毒针的时候,却忽然借着月色,瞧见了…… ……温知寒,哭了? 因为做梦? 从未有过震惊感击中了沈纵,因为那样的一滴泪水,他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就连骂个不停的心魔都罕见地同步被镇住了,他冰冷的手指下意识摸了过去,碰触到温知寒鬓角处的湿润触感。 “……” 温知寒又在梦呓了。 下一秒,还在做梦的人却睫毛颤动,眯着眼睛、瞳孔涣散地望了过来。 “阿渊……” 这一声呢喃,终于被沈纵听清了。 “嗯……快睡吧。” 温知寒的眼皮很是沉重,不做思考地一把将床边的身影拉入怀中,被子一掀,就将好大一只沈纵整个裹了进去,用力抱紧。 右手还在他身上哄睡似的轻轻拍了两下。 “……” 什么? 沈纵浑身僵硬,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彻底愣住了。 绵长沉静的呼吸拂过他的颈窝,滚烫而湿润,比任何一道定身法都强而有力地控制住了他的全身。 “师……尊?” 温知寒已经再次陷入熟睡,没有任何回应。 几息过去,沈纵聒噪了许久的心魔也奇迹般的安静了。 15、第十五章 也许是因为刚刚重生不久,沈纵对于现在这具身体其实了解不深。 他依然下意识地认为自己精力很好,不应该犯困,也不该觉得疲惫。 所以当他感到突然的眩晕时,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身体撑不住了,而是“难道温知寒对他下了什么药”,下意识地就要抓紧什么防身的东西。 最终,还没等他来得及做什么,便如图断了线般昏睡过去。 这具身体到底只有筑基的水平,又受伤严重,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原本让他习惯了。 但突然间伤口不疼了,处处都得到治疗后,积攒已久的疲惫反而一股脑涌了上来。 再次睁眼时,沈纵一时间感觉不到自己睡了多久。 也许是一整夜,也许已经很久很久,四周到静得过分。 仿佛回到了他做魔尊的时候,无论他是日上三竿醒来,还是早早地睁眼,只要他没动,殿内的下属们便无人敢出声。 他是最强的魔尊,无人惊扰,也无人会不带虚假、亦无畏惧地看他一眼,他好像只是魔尊,再也不是沈纵。 可沈纵又觉得,好像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而朦胧的梦。 他也习惯了多梦的睡眠,甚至能不做噩梦、也没有频繁惊醒,反而像这样沉沉地睡到天亮,只是做了一个梦的感觉已经很久违了。 他似乎在梦中回到了年少时。 那时的他还很小,个子也瘦小,刚刚被师尊带回来不久,因为生了一场大病,被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每每熬得困倦,又身上酸痛难忍、无法入睡时,师尊便会轻轻将他搂在怀中,将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他的经脉,缓解他的不适。 年幼的身体经脉薄弱,丹田也仿佛一个大大的漏斗,无论注入多少灵力都留存不住,只要师尊的掌心离开了,他便会继续难受地皱起眉来。 于是那一整晚,师尊的灵力都从未中断。 许是做了这样的梦,又在梦里被师尊哄骗着吃下了苦涩难闻的药丸,醒来后的沈纵竟然觉得神清气爽,从头到脚都舒坦自在了许多。 就像是……师尊真的短暂地回来过一样。 剑气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沈纵推开门,瞧见了在院中舞剑的温知寒。 不大的院落里,错落着几个贴着黄色符纸的木桩,是专门用来修炼辅助的,不会轻易被剑锋破坏,如今看去,上面那些符纸已经尽数碎裂,风一吹,便散落成了一地碎片。 温知寒见他来了,便收剑入鞘,缓缓呼出一口气,走到一边的石桌旁,倒了两杯尚且温热的清茶。 在茶壶的旁边,是种着离人树分枝的小花盆。 “醒了?” 温知寒微笑着将另一杯推到他面前,“感觉如何了?” 沈纵看着那一盏清亮的茶水,意识到这是在问他伤势,“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 温知寒顺势坐下,一口将那茶饮尽了,“玄天宗有些事要召集各峰峰主前去议事,既然你已经醒了,我就先放心地去了。” “……?” “侧殿有一些我下山买来的吃食,你若是需要就随意吃点,伤势还没好全,这几日就别急着修炼了。” 温知寒似乎是特意在这里用练剑打发时间,只为等他醒来交代一两句话的,没等沈纵反应过来什么叫做他醒了就“放心”了,温知寒已经御剑远去。 哪怕是演的,这样的情景也太过不真实,沈纵站在原地,长久地没有说话,最终还是桌上花盆里的离人树苗打破了沉寂。 【你再不喝,茶就凉了。】 凉了又如何? 沈纵凉凉的视线落在一个树苗身上,如果可以的话,似乎很想给它来上一刀。 离人树仗着这不是自己的本体,毫无畏惧,一边借着小风摇晃,一边说闲话。 【你这师尊当真奇怪,一边害得你如此狼狈,浑身是伤,一边又待你这样好,一整夜都为你输送灵力、消耗精元地为你疗伤,你也是奇怪,这茶又没毒,你……】 话没说完,那杯快凉了的茶水就被沈纵拿起,给小苗苗当头浇了下去。 【哎哟!我不爱喝这个!!】 沈纵却不理他,掉头就走。 后山密林里,几个完成了任务的魔修正隐匿身形,在那附近待命。 沈纵刚要走进林子,便脚步一顿。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落石,院落的围墙,而后伸出手,轻轻触碰了院门。 一道隐隐的、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符文金光在他的掌心下流淌。 “安居阵……” 他喃喃出声,似是有些讶异,眉心却微微蹙着,神情复杂地看着被落在仙府四周的阵法。 直到确认这当真是温知寒的气息所留,也没有动过任何别的手脚,沈纵眼底的困惑更深了。 安居阵,属于仙术阵法里最寻常、也最基础的阵法之一,但也因为其普通,鲜少被众多修者使用。 原因就是它无法困住任何人,也难以阻挡大多数人。 说是叫【安居】阵法,在阵法的作用里,是能保护阵内的人不被外界打扰,任何外来者想要闯入都会被阻拦。 但它也有极大的弱点,一是硬闯难以抵挡,二是只要阵法内的人主动开门邀请,那么阵外的人便能轻松进入,而不破坏此阵。 温知寒闲得没事,在自己家附近布这样没意义的阵法做什么? 沈纵觉得有些好笑。 总不能真是为了让他能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 温知寒是玄天宗最后一个到场的峰主。 除了玄天宗的九大峰峰主外,还有其它的几个宗门前来议事。 议事的地点选在了玄天宗的主峰皈阳殿,其顶金光普照,内里大气恢弘,穹顶极高,能容数百人。 温知寒一进门,便瞧见了整整齐齐摆在地上,铺着白布的十二具尸体。 “温峰主,这边坐吧。” 正前方的太师椅上,玄天宗的宗主对着他挥挥手,那是个看起来已经白发苍苍的老者,眉目清明不乏威严。 温知寒对着各宗主逐一问好行礼,便过去宗主身旁的太师椅坐下。 戒律堂的堂主苏长老正坐在宗主的另一侧,期间也只是和他眼神交汇了片息,便沉默地挪开了。 或许是因为死了人,皈阳殿内的气氛很是沉肃压抑,四周也布了蔽音的禁制,防止任何人在门外窗外偷听。 “近些日子,许多人的宗门中都遭遇了令人悲痛的事件……” ……他记得这部分剧情,在原著中也发生过。 也许是因为他的干涉,也许是因为种种巧合或是天意,原本应当在一年后才发生的剧情,竟然提前到了今天。 在《归途》的原著之中,各大宗门也因为种种事件,召集各门开了这样的一个会。 温知寒一边听着各宗门前辈们的议论探讨,一边回忆着原著中的细节。 这些罪行,原本是白迟辛作为‘反派师尊’与各宗门中的邪修勾结犯下的,在发现瞒不下去时,便一股脑都栽赃嫁祸给了沈纵。 也是这次的栽赃,让沈纵百口莫辩,直接导致了后来被逼坠崖、最终黑化修魔的剧情。 如今,他穿回来了,为了避免沈纵被冤枉栽赃,他已经用三天的事件搜集了邪修们大量的罪证,只等抓住白迟辛的残魂,就能让真相大白。 温知寒的精神始终紧绷着,生怕在众人圈定嫌疑人时听到徒弟的名字,从始至终都有些沉默寡言,直到散会了,才稍稍松了口气,匆忙离去。 温知寒回到了琼雾峰,却没在院内屋内见到人。 走着走着,却瞧见了被放在外面晒太阳的离人树。 他敲敲花盆,“沈纵呢?” 离人树依然只有两个叶片,小小的苗苗看起来弱不禁风,满了半拍才晃晃叶片醒了。 【哦,你徒弟啊。】 【他应该是去了后山的演武场。】 演武场。 这是专门给修士锻炼身法的地方,布置了些许阵法作为辅助。 温知寒前脚赶到了演武场,沈纵后脚回到了院内,敲了敲花盆。 “温知寒呢?” 【嘿,他刚回来不久!】 【我骗他说你去演武场了,够不够意思?你现在可以过去圆一下谎。】 “以后别做多余的事。” 【啥?!?!我这可是在帮你啊!你怎么这么不知好赖!】 沈纵直接进屋,把花盆也随手捎上了。 【怎么,东西都找全了?】 “差不离。” 在离人树的帮助下,沈纵又有重生的优势,几乎只用了三天便找回了最需要的本名法器,令其成功认主,距离恢复重生前的实力也只差一个契机。 这一次,他冒险在琼雾峰上和魔修见面,却是为了另一件东西。 一个秘药。 那本是一味慢性毒药,剂量不足时不会有任何症状,但若是提前让温知寒吃下,便能确保秘法更顺利的进行——离人树是这样说的。 沈纵担心被骗,也在这两日查了许多古籍,确认秘药的作用。 为了万无一失,他还特意找了人试探这味药的效果,到今天,才算是真正验证了和离人树说得一致。 【不是我说,你也太谨小慎微了,说好听点是谨慎,难听点简直疑心病严重。】 离人树见他如此信不过自己,还要找人来试药,顿时和温知寒的那边对比成伤害了。 【不像你师尊,我说什么都能信。】 “我不是让你少跟他接触吗。” 沈纵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没有啊!我是说那什么,我骗他我要跟着你们的事啊!】 【你你你,跟你真是没话说!】 小苗自闭了。 温知寒也回来了。 一回来,就带着沈纵出了门。 温知寒想也没想,拿过沈纵手中的茶杯,就将里面温度适宜的茶水一饮而尽,润了嗓子才开口道, “宗门有令,要下山去调查一些魔修作乱的事,沈纵,你可愿意随我一同下山?” 沈纵自然是应下了。 他们简单收拾了些东西便走,上云舟时,温知寒才想起来告诉他,这次要去的是哀龙谷。 哀龙谷的位置在南方,位置距离几个有名的仙家宗门都不远,一直以来,都因为不适合凡人生存而有些荒凉,又因为灵气充裕,吸引了大量的妖修、散修停驻。 也成了这次邪修作乱后受影响较为严重的区域。 温知寒告知他此行或有风险,要多带些防身的东西,沈纵便多带了一柄轻便的佩剑。 见到那剑鞘时,他便是一愣, “怎么拿了个这么老旧的剑鞘?正好顺路,再买个好点的吧?” 沈纵小心用柔软的布料将那剑鞘一层层包裹保护起来,却摇了摇头,并未回答。 上一世,他曾经因遭遇危难不小心毁掉了这个剑鞘,如今失而复得,特意带在身边,也只是为了找个能工巧匠帮忙加固,根本不打算换掉。 温知寒会嫌弃他的这个剑鞘老旧破烂,他也早就习惯了。 见沈纵不愿换掉,温知寒也不好坚持,只是有些困惑,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句, “嗯……这么念旧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送给小徒儿的剑鞘呢。 那时的沈纵个子小,却执意要用长而锋利的剑,不愿意用专门为孩子打造的短剑。 结果就是,手短短,经常拔不出来。 温知寒看他窘迫,憋着笑,给他亲手打造了一个侧面有几寸开口的剑鞘,解决了这个小小的问题。 后来沈纵长高一点了,十几岁时,也得了新的佩剑,旧的剑在一次打斗中断裂,就没再见他拿出来过了。 他还以为是扔了,原来……竟是留到了现在。 见到徒儿喜欢自己送的东西,要说心里不高兴是假的。 但看沈纵拿着剑鞘包裹起来的神情,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欣喜的神情,温知寒又有些不确定了。 另一边,离人树却在趁机和沈纵说悄悄话。 【喂,喂,你为啥捧着个破烂啊?】 沈纵起初没理它。 等到离人树无聊的快睡着了,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自己时,沈纵却闷闷的开口了。 “不是破烂,是……遗物。” 16、第十六章 沈纵没有理会离人树。 此行路途稍远,用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抵达,期间温知寒将此行的任务简单说了一遍。 几大宗门发现了那几个尸体,便立刻着手调查,结果凶手没找到,反倒顺藤摸瓜,发现了诸多邪修作恶的事件。 一切都和沈纵猜想的差不多,他害死的那几人成了受害者,还没有被查出他们也是邪修。 如今,幸存的那几个邪修恐怕正如没头苍蝇一般,又怕被正道的人查出罪名来,又怕自己成了下一个被杀的。 “但我们此行,并非是为调查邪修作恶一事,而是要追拿几个魔修。” “魔修?” 听到这个词,沈纵倒是有些意外了。 温知寒并未察觉到徒弟异样的眼神,只是忧心忡忡地继续说道,“有人将修魔的秘法散播到了民间。” “哦?” 沈纵听着倒是来了兴趣,“也是那些邪修做的?” “也许是,” 温知寒沉吟道,“我认为……或许正是那些邪修中的主谋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分散各宗门的精力,拖延时间。” 邪修多是在修仙界作乱,要么杀人夺宝、要么为了力量修炼禁术等等,行事多神秘低调,只为利益,除了作恶太多、无法渡劫成仙外,和寻常修士无异。 而魔修则要可怕得多,他们做出任何恶行都不会让人惊讶,行为多狂妄,大多数性格古怪,喜怒无常,一旦闹出大动静,都能危害一方。 如今,因为修魔的秘法传播开来,各地都陆陆续续出现了不知哪儿来的魔修。 若是这样放任下去,不光修者,就连一辈子都与仙道无缘的寻常凡人都会遭殃。 这样的事,过去从未出现过。 沈纵回忆起重生前的种种,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虽然自己修魔,却并不希望魔修的数量越来越多……人多了,蠢货也会变多。 但真的要说的话,能想到出此下策的,也只有‘温知寒’了。 呵。 贼喊捉贼么? 温知寒交代完了此行目的,便让沈纵好好休息,自己也去一旁打坐修炼去了。 入定会让时间变得很快,温知寒再次睁眼时,他们已经到了。 云舟开始准备停泊,他走到甲板上,看到了一片雾气缭绕、灯火明灭的石头瓦房,能看出这里还有人居住。 两人下了云舟,温知寒便拿出了一个罗盘,确定了大概方位后,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穿过了一片破挖房、一片竹林,眼前再次豁然开朗时,出现了一个还算干净精致的院落。 到了这里,两人便都感觉到了一股杂乱无章的魔气从屋内透出。 然而,就算是感觉不到这里浓郁的魔气,寻常人也能看出这里的不祥之处。 哀龙谷空气潮湿,四季并不鲜明,大部分时候只有长长的春秋两季,极热和极寒的夏冬很少出现。 而如今正是春季,下了云舟便能瞧见大片绿色与各色鲜花,石阶上也遍布苔藓。 唯有这一处院落,竟寒冷刺骨,飘着鹅毛大雪。 温知寒站在院门口,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指着院内的门窗,“你看。” 沈纵顺着看过去,发现那上面竟然还挂着红红的灯笼,贴着大红色喜庆的窗花和对联,俨然是过春节的样子。 距离春节还早得很,但这幅装扮,倒是和飞扬的大雪很是应景。 小小的院落里还能瞧见落了白雪的木柴,石磨,一颗颗大白菜放在外面,已经有些冻上了。 虽然简陋,却显得有些温馨,院门也大敞着,没有任何结界阻拦他们的进入。 在两人踏入院门的瞬间,就能听到隐隐的说笑声从房屋内传出。 但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只不过是魔修使用的低级幻术。 沈纵看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将手放在了剑柄上,“要活捉,还是?” 他的神情淡漠,将天然仇视魔修的仙门弟子演了个十成十,正如一般仙门众人一样,不会顾念人情,只想除魔卫道。 温知寒却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不急。” 沈纵的神情微微困惑,却也没说什么。 片刻后,温知寒猜在绵软的雪地里,一步步朝着大门走去,叩响了那不时传出说笑声的木门。 然而,里面的人刚一瞧见他的仙者装扮,脸色就唰地一下白了,匆忙和屋内的家人说了两句什么,就在屋外把门关上了。 那人看起来就像是个寻常的凡人,穿着古旧的布艺,三四十的年纪。 屋门关上后,那人便直接对着温知寒扑通跪下了。 “仙尊饶命!” 温知寒连忙错开了,不想被他跪,“你先起来说话。” 那人并无战意,也不是故意装作可怜试图偷袭,被扶着站起身后,便眼含着热泪将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坦白了。 他确实修了魔,但并不是鬼迷心窍想害人,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后来仇家都被他杀死了,妻儿撞见他残暴的力量吓得大病一场,他才幡然醒悟,决定在这里带着全家隐居,做一个普通的农夫,了此残生。 温知寒便问他,在修魔之前是哪里人。 结果那农夫只是木讷地表示,自己在修魔之前,也只是个寻常的老百姓,未曾踏入仙门。 至于院落中的幻术,是为了欺骗他的妻子。 自从被他杀人如麻的模样吓晕过去,生病之后,他妻子就高烧不退,最后是他求助于其他魔修,才得到了一枚仙丹,给妻子服下保住了性命。 只是性命虽保,妻子的脑子却有些糊涂了,忘记了很多很多事,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一年的春节,短期的记忆也只能记住七天,过了七天,便又会循环往复。 他不忍妻子再受刺激,或是发现生病的事,便用幻术伪造了这一切。 竟是个可怜人。 此时,沈纵也出于好奇在院落中四处走动起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终站在了唯一的水井前。 他低头看去,只见井水幽幽,深不见底。 “仙尊,求求您放过我们一家吧……我虽修了魔,却没有什么实力修为,再过二三十年,寿数便到头了,我……” “修魔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面对着他的不断哀求,温知寒也叹了口气, “将修魔秘法交给你的人,只告诉你修魔的好处,可他有没有告诉你,修魔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我、我已经付出很多代价了啊……” 那农夫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果然……” 温知寒垂下眸子,眉眼间透出几分悲悯,“常人只瞧见,修仙之路艰难险阻,必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不一定能有所进益,修魔却迅捷而简单,只需用对方法,或献祭他人、或恶事做尽,便能轻易得到巨大的力量。” 农夫低下头来。 他便是这样变强大的。 靠着杀人,靠着变得不像个人样,他终于有了让所有人害怕的力量。 “但是,修魔之所以能看起来如此……轻松,正是因为透支了自己的一切。” 温知寒缓声说道,将一切真相告知面前的农夫, “透支过去,放弃累世积攒的所有福德和祖先荫蔽,透支未来,放弃死后百十次轮回的宿命与本应属于你的一切可能性。从此,再无罪业也无福报,死了便是死了,不入轮回,不见阎罗,神魂不为三界五行所接纳,永恒徘徊于虚空的间隙之中。” 那农夫就连下地狱赎罪都是怕的,哪里听过这样的事,顿时呆在了原地。 “凡人咽气,那才是死了,仙修死了,是陨落,但魔修若是死了,一般称之为——湮灭。” 温知寒由衷为这样的结局和这巨大的代价感到痛心,却依然一字一句、毫无保留地将全部真相说出,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同为魔修,人和人之间的实力、破坏力却有高下之分?” 那农夫后退一步,浑身打着寒颤,慢吞吞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能透支的代价也是不同的。” 温知寒说着,视线的余光瞧瞧注意着一旁沈纵的身影,又很快收回注意力, “他们原本的命数也不相同,若是没有修魔,他们有的人原本攒了许多阴德,死后可任职于阎罗殿,或成为一方城隍,有的人原本还有数次轮回,早已被安排下一世投胎到大富大贵的人家去,有的人命里有仙缘,只是要经受些磨难……但修了魔,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尽数兑换成了魔修的力量。” “我……我……我对不起列祖列宗,我……” 那农夫听着听着,终于怕了,他再次扑通跪下,苦苦哀求,但温知寒也对此无能为力。 他又询问了些修魔秘法的来处,得到了些许线索后,在农夫身上留下了一道不得再杀生的法印镣铐,便离开了这户人家。 走到院门时,沈纵又回头看了一眼。 充满温馨气息的幻术不知何时已经破了,那房屋内没有灯火,没有农夫的妻儿,只剩下死寂一片,和挂在门口无言的丧事白帆。 大大的一个奠字写在门口,与漫天的大雪有着相同的白色。 “沈纵。” 温知寒见他在看,低声解释道, “那个农夫早就疯了,修魔会扭曲他的心智,他以为自己在哄妻儿开心,才设了幻术,实际上他的妻儿早就死了,院内的那一口古井深处,更是堆满了人的白骨。” 沈纵收回视线,不温不凉地看向他,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师尊是想用修魔的下场告诫徒儿,以此来避免徒儿误入歧途吗?” 温知寒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沈纵一眼。 “师尊说得没错,修魔之人都作恶多端,不得好死。” 沈纵的面上挂起乖巧的甜笑,眉眼弯弯, “徒儿倒觉得,害得他如此地步的并非是修魔,而是愚蠢,因为太愚蠢,所以想不到把修魔秘法卖出去换更多好处,不卖给亡命徒还钱、也不卖给仙门换灵丹妙药,因为愚蠢,所以修魔让他付出了千百倍的代价,最后却只得到了不足一成的好处。” 他说着,朝着师尊靠近一步,眼底的笑意也变得复杂了三分,“就连师尊这样好心把真相告知于他,他都不思索如何弥补,反而轻易地就崩溃了、疯了,实在是辜负了师尊的一番好意。” “沈纵……” “师尊,” 沈纵打断他,“您是觉得魔修可怜呢,还是可恨?” 温知寒对上他的视线,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都不是。” “……为何?” “世人凄苦,有如此多的人被逼无奈,竟选择修魔,是我等正道仙修的失职。” 温知寒说着,缓缓垂下眼帘,拉过沈纵的手,带着他朝院落外走去, “我只是一届修者,不能评判他人是可怜还是可恨。但只要我还能动,就会尽全力阻止更多人踏上不归路。” 沈纵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心中烦躁不已,却不知这种烦躁从何而来。 不知何时,大雪已经停了。 厚重的积雪只将这很小的一方院落染成白色,将院落四周的竹子压弯了腰。他站在一片竹林前,心中微微怅然。 温知寒望着竹子被积雪压弯,几乎贴到地面的样子,不经意地伸出手去,扶着竹枝轻轻摇晃。 大块大块的积雪被摇晃着砸落下来,重负得释的竹子抖落了一身的白雪,眨眼间便再次抬起了腰杆,直挺挺地伫立在雪地之上,迎接久违的阳光。 白雪化作一阵冰雾,扑了温知寒满头满身,他抬头望着如动物抖毛般还在微微摇晃的绿竹,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站在竹林便蓦然回首,“沈纵,等这桩事了了,便一起去一趟永静洲吧,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噗通。 心脏忽然重重砸在胸腔,沈纵眼眸幽暗,一眨不眨望着前方的人影,骤然泛起了阵阵耳鸣。 心魔在他的脑海里发出声响,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大笑,又像是在哭。 17、第十七章 哀龙谷看着一眼便能望到头,但实际面积很大,颇有一种望山跑死马的空旷。 温知寒接连几日都在追查藏匿的魔修,沈纵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就这样跟在他的身旁,需要打的时候帮帮忙,不需要的时候就在旁边看着。 每一次抓完一个魔修,无论对方是被封印、战死、或是直接废了全部修为,温知寒都会带着徒弟就近找个地方歇一歇。 每到这个时候,沈纵便从沉默寡言的挂件,变回了那个温驯乖巧的徒弟,尽心尽力地为师尊泡上一壶好茶,在附近找些果子、蔬菜做了果腹。 他的手艺很不错,随身又带了美味的香料、椒盐,哪怕是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菜叶,也能烹饪得有滋有味。 茶叶也是特意从琼雾峰和玄玉苍带来的两种,白天喝琼雾峰的,如春风拂面、沁人心脾,让疲惫一扫而空,晚上喝玄玉苍的,如暖炉入怀,安抚心神,格外能助眠。 他的手法也很不错,每每借着浓郁的香料或是茶香掩盖,都能将每日需要的慢性药剂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杯碗之中,找到温知寒最疲惫也最放松的时机,用令人注意力分散的闲聊做掩盖。 沈纵总会专注地盯着他,一口又一口将自己准备的一切吞咽下去,也许是计划太过顺利,那目光看上去竟有些罕见的柔和——犹如看到猎物乖乖走入圈套的欣然满足。 温知寒自然是完全没看懂,只是回视一笑。 他捧着温热的茶水,沉寂多年的口腹之欲也被唤醒,五感通畅,欢欣都来得轻易简单。 顿时生出一股无忧无虑的温馨感。 放在几年前,他不会想到自己还能吃上徒弟亲手做的饮食,茶水化作暖流充盈着他的胃袋,全身都生出倦懒。 窗外正是黄昏,在漫山遍野洒落粉红的余晖,温知寒看得心中高兴,手中的茶水轻轻摇晃,半晌没继续喝。 “阿渊。” 沈纵心头一跳,险些以为下药的事被他发现了。 但温知寒只是夸赞景色宜人,笑着说道,“我很庆幸能有今天。” 庆幸他执意选择了回到这里,庆幸他没有放弃,也没有死在异乡。 他以为自己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才会释怀,却没成想,只是度过了几日师徒二人的平和日常,只是像这样一起坐着欣赏美景,便已经感受到了莫大的欣喜。 他已经品尝过今日的温馨,再不会有遗憾了。 “再过两日,我们就能回去了。” “嗯。” 温知寒的目光从美景上垂落。 他说谎了。 他还是不那么习惯对徒弟说谎的感觉。 但这也是必要的一环——为了能抓住白迟辛、为了扭转徒弟的命运、为了逆天改命——他必须这样做。 他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功亏一篑,大不了魂飞魄散,也不过是回归他原本的结局去,他本就死过一次了,何须畏惧。 但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赴死! 他是温知寒,是沈纵的师尊,是一峰之主,是修炼百年的仙尊,他的道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韧——就算是死,他也要拖着那白迟辛的残魂一同散去,要让天道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不过是与天争、与命赌,把握小了点,风险大了点,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温知寒轻笑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将茶水喝出了美酒的韵味。 离人树能够带来外界的消息,他盯了几日,已经确认再过不久,众人就会发现幕后主谋的存在。 白迟辛的残魂在暗中搞鬼,故意要引得众人误解——要么误以为他是主谋,要么沈纵是主谋。 然后,沈纵便会和原著中一般,身陷围剿。 早些时候,他已经暗中在哀龙谷四周落下结界。 很快,众人就会集结大批人马来找他们,结界会为他争取更多时间。 而白迟辛……若是没有算错,也会混入其中,亲自确认一切的顺利进行。 温知寒打定了主意,若是来不及活捉白迟辛的残魂,便先替沈纵顶下这个罪名。 他手头已经有足够多的罪证,足以翻案了。 温知寒提起一旁的茶壶,为沈纵也续了一杯茶水,微微笑着看他喝下。 歉意也好,愧疚也罢,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会慢慢偿还的。 但不是现在。 对于现在的他,最重要的是确保沈纵喝下足够多的符水。 符水是温知寒特意提前准备的。 这水无色无味,不易被察觉,也没有副作用,是温知寒因缘际会得来的方子。 符水只以咒言施加效果,而非下药,方便之处就在于,效果随心而动。 若是温知寒不想,甚至可以永远不触发。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会将沈纵提前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用世间最好的办法保护起来。 到那时……沈纵只需要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再次醒来时,便已是雨过天晴了。 简单休息后,温知寒追查到了哀龙谷藏匿的最后一名魔修,这一次,那魔修步入绝境,死在了沈纵的剑下。 温知寒处理好了尸体,带着沈纵去休息,原本还有些担忧,但沈纵很快就恢复了精神,非常积极地去准备吃食了。 咔哒一声,房门隔绝视线。 沈纵站在门外,脸上的笑意尽数消失。 从方才开始,心魔便有些压制不住了,耳边的聒噪声音一刻不停,让他不得不死死攥着一枚小巧的刀片来维持清醒。 杀死了那个魔修,也不过是借题发挥……接触到鲜血、结束这等软弱无能之人的性命,方才避免了心魔彻底失控被发现。 他还不能现在就失控。 他借口准备食物,实则努力静心,但还是有些烦躁。 偏偏这个时候,离人树暗中通知他,外面的那些蠢货们开始行动了。 温知寒这次故意带他来这里,这几日还寸步不离地盯着他,恐怕就是为了方便让他做替罪羊,直接被正道仙众活捉。 但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陷入被动。 手指微动,沈纵的眼神渐渐冷下来,他蛰伏已久,做了万全的准备。 到那时,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温知寒,然后重回巅峰。 头疼欲裂,沈纵微微呼出一口浊气,他被心魔影响,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幕幕的前世记忆。 他也曾一次次试图证明夺舍之事,却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证据。 他一次次求助他人,一次次试图证明‘温知寒’不是当年的师尊,他想要唤回师尊真正的灵魂,想要找到这天底下的第二个人相信自己的话语。 他的师尊救他性命,带他入仙门,养育他长大成人,亦师亦父。在他的心目中,师尊便是真正的谪仙,又比谪仙更温暖真实,容不得旁人半点诋毁。最初瞧见师尊因贪念而生歹心时,他固执地认定,那不可能是他的师尊。 然而,没有人相信温知寒被夺舍的推论,人们只知道温峰主修炼出了问题,性情大变。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对‘温知寒’感到失望,恼怒,识破那伪君子的面孔,好友决裂、亲朋离散,他的琼雾峰上不再有四季如春,只剩下狐朋狗友,阴谋诡计。 他听见尖笑声呼啸而起,心魔的阴影终于将他完全隐没,而真正的他却变得透明而稀薄,飘出了身体之外。 心魔将师尊留下的剑鞘深深钉入泥坑里,宛如见不得光的罪证。 【安息吧,师尊。】 直到这世上的所有人都遗忘温知寒原本的品行模样,直到温知寒唯一的徒弟也放弃找回他。 沈纵意识到,他的师尊,在这一刻才是真的死了。 【……哈。】 【去恨吧,沈纵。】 心魔在耳边发出蛊惑的声音,让沈纵从回忆中再次清醒。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准备了一壶好酒。 以酒代茶……也是可以的。 外面那些前来问罪围剿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了,就当是告别。 这会是他与‘温知寒’之间的最后一次共饮。 看到他端着酒水而非茶水推门进来时,温知寒的脸上闪过讶异,但很快从容地接受了今天的小惊喜。 他笑着招呼沈纵坐下,“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沈纵刚要为他斟酒,闻言动作一顿,“师尊又在说笑了,是您在徒儿成年时教的。” “……嗯,哦。” 温知寒算了算时间,多半又是白迟辛干的好事,“忘了。” 他刚举起酒杯,手指忽然一晃,洒了半杯出来。 结界……动了。 没关系,还有时间。 让他和沈纵喝完这杯重逢的酒,再去面对天道留下的劫难吧。 “师尊?” “没事。” 温知寒不动声色地与他碰杯,“沈纵,若是有一日你发现……师尊有事瞒着你,还不止一件,你……” “师尊深谋远虑,就算是有事欺瞒,自然是用心良苦,徒儿又怎么能反过来怪罪师尊呢?” 明明是最完美的答案,温知寒却觉得并没有放松多少。 他沉默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倒是师尊。” 沈纵立刻为他再倒上一杯,笑意盈盈地说道,“徒儿能有今天的出息,都是师尊的功劳,若是哪一日师尊不肯再教导、也不肯责骂一二了,徒儿反而担心自己会不习惯呢。” 温知寒一愣,心底微微泛着酸楚,面上却以从容的笑意遮掩,“不会的。” 只要他还活着一日,只要他没有神魂俱灭,就不会不管沈纵的。 但是…… 他似有千言万语在怀,却又无法言说,只是感到今日的酒格外醉人,喃喃道,“阿渊,你自幼便有一颗赤子之心,若是你想得道成仙,便没人能拦得住你。你年级尚小,未来的路还很长,为师相信,就算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凭你自己一人,也一定能仙途坦荡,不会有问题的。” “……是吗?” 沈纵一杯接着一杯给师尊灌下美酒,眉眼柔和之时,竟如同从前一般纯良无害,只是那双眼朦胧地望过来,明明落在身上,却又好似在望着别处的什么人, “如果真有那一日,世人都会知道,我的师尊是琼雾峰峰主,是这世上最好、最仁善的仙尊——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这不重要。” 温知寒摇头失笑。 “……” 不,恰恰相反,这才是最重要的。 沈纵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温知寒深深地凝望着他,看着徒儿已经褪去稚嫩的面容,仿佛透过他瞧见了当年那个未经风雨的孩童,又仿佛瞧见了借系统托梦之时站在他面前流泪的少年。 他喉咙滞涩,声线微微暗哑, “……阿渊,你要记住,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师尊都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 …… 轰隆隆。 天际之处,众宗门仙者大能合力唤来雷击,打破了层层结界。 “那邪修果然就在此处!众道友随我前去,当面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