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清冷太子后》 1、第一章 朱墙黛瓦,飞阁流丹,古铜色风铃坠在屋檐一角,被吹斜了春雨的寒风扰得叮铃作响。 细细的雨丝如同缕线飘落尘台,一条一条密密的洇湿地面,很快又干涸由新的雨丝掩盖,如同绣布上杂乱却精美的落针。 有宫女撑了油纸伞拾阶步入廊道,抖了抖从伞褶里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冲候在长春殿外的太子近侍观林明媚一笑,弯着眉眼问道:“今个儿太子殿下有心情学琴么?” 观林悄无声息的扭头瞧了一眼静谧的殿内,里面没有任何响动传出,俨然那位没有任何想要召谁过来的迹象,不由地遗憾将脑袋扭回,摇了摇,叹气说: “哎,太子殿下近来事务繁忙,明秀姑娘不妨过几日再来替宋女师来问。” 宫女明秀眼也不眨,丝毫不见气馁,还是一副温婉的笑脸,福了一身以示告退:“好,谢观林大人,我省得了。” 她重新撑开伞幕,步入雨里,清丽身影缓缓湮没在雨中。 - 回到瑶音阁,明秀将伞交由室外侯着的低等宫女,转而踏入一方兰香馨室,只见暖烟溢出青釉莲花形的香炉,被沁入屋内的冷风吹得晃晃悠悠,而在那置着香炉的黑色檀木高脚案几旁,设着一席琴案,架着一张绝美古琴。 这张琴名唤“焦尾”,乃是琴圣宋吟之毕生最是钟爱的名琴,三年前他将这把琴传给了自己的孙女宋泠然。 “宋女师,太子殿下今日事务依旧繁忙,观林大人让我们明日再问。” 明秀一面禀着一面去取搭在三足红木衣桁上的赤狐裘衣,欲给正在抚琴的女子搭上。 抚琴的女子相当惫懒,仅着一件蝶戏粉牡丹的白色小衣,连御寒的罩衫都不曾穿。那如乌黑瀑布般的青丝婉伸膝上,未曾梳一个发髻,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却惊人貌美。 她素手拨过焦尾,柔荑肤白如雪,玉指削若葱根,拨出的琴音刚起调却“嗡”地一下戛然而止。 宋泠然秀眉蹙起,启了下红唇却又抿紧,半晌她垂下蝶翼般的睫羽,淡淡道:“明日起不必再去问了,等召吧。” 明秀见宋泠然神色微恙,心里也是纳罕不已,道:“自宋女师您教习以来,殿下学琴一向勤勉,怎地……感觉殿下最近倦怠了许多?!” 宋泠然诡异沉默,眼睫微微颤动几许,神色令人琢磨不透,只手下琴音犹如玉石流泉般倾泻而出—— 太子有意避而不见,还能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那日她轻薄了他。 * 宣楚九年,皇后推崇女学,兴办女院,诏令当代名儒与大家进京,为自己所创立的“坤德院”坐镇。 诏令一经发出,无数名士名家赶来京都,齐聚皇宫,唯琴圣宋吟之三请而不闻,于第四次堪才让孙女宋泠然代为入京。 是日,天空阴云密布,昏暗似要落雨,大风鼓动城旗,猎猎作响。一袭白衣背着琴孤然立在城门前,仰面望着高大的城墙,衣袂翩跹,乌发凌然,似要欲羽化登仙一般。 原经皇后授旨,宫中御乐坊首席亲自率人出城相迎,可一干人在城门外苦等许久始终不见宋吟之的身影,直至旁侧传来女子黄莺般的声线,道: “等我么?” 十五岁的少女,稚容如花苞青涩,举止却异常沉稳。 众所周知,宋家世代单传,琴圣只有这么一个孙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却没想到他自己不来,竟舍得让孙女过来?! 未及多想,御乐坊首席将宋泠然迎进了宫—— 御花园内,皇后邀皇帝与文武百官一同赏听来京的乐艺大家献艺,宋泠然一曲《宴山亭》技惊四座,传如绝响,二十三位大家个个比她年长,却个个黯然失色,颜面尽失。 有道是“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宋泠然的天赋丝毫不逊色琴圣当年,无疑招来其他大家的嫉妒和攻讦:“陛下,娘娘。我等奉旨入京,其间未敢有丝毫怠慢,连随身名器亦顾不上取,宋吟之久请不至,却让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过来,着实藐视天恩。恳请陛下及娘娘惩罚宋吟之,并将这小丫头片子逐出京城,以示天威。” 一刹那,满堂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那个迎风而立的十五岁少女身上。 只见少女抱琴姿态婉约,亭亭净植,一袭白裙飘逸,宛若水中白荷。 她未有失色,仅泠泠若泉地说道:“家祖病重,不宜远徙,故我私自代之,未让祖父知晓,孤身来京。既师以高者论,何必在乎年纪,泠然出生十五载,抚琴十二载,恳请皇后娘娘公平待之。” 话落,诽谤的大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唯闻皇帝拊掌大笑,对同样笑容满面的皇后说道:“宋吟之有个好孙女,孝心可嘉,琴艺无双,安置在你的坤德院浪费了,不如请给昱耀做师父,如何?” 哗—— 御花园内举座皆惊。 太子薄珩,字昱耀,取“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之意,乃是皇后膝下长子,聪慧绝伦,持重审慎,十七岁便已深得百姓及臣子的拥戴。 皇后着实愣怔,想起自己那君子六艺独独怠于乐艺的长子,雍容略生迟疑,道:“太子勤于书射,无心乐理,已是连辞了好几位名师,宋姑娘才十五岁,怕是……” 怕是管教太子不住。 皇帝笑着摇摇首,抬抬下巴示意皇后往某处看。 于是皇后侧目,茫然一望,只见数步之遥外,梨树花瓣溶溶如雪落,洒在一人的身上。 那人衣色雪青,身量挺拔,缀在衣上的暗纹泛着粼粼银光,通身流转着华贵与疏离,梨花簌簌落在他的肩头,细蕊沾染了他的眉睫。 遥遥地,那双乌黑凤眸淡淡望来,犹如无声的风箭穿梭而至,显现出几分沉静和肃然。 皇后倏地一笑:“那好,就依陛下所言。” - 征得太子同意后,宋泠然成了太子的授艺琴师。 教授三年,太子的琴技从一塌糊涂到勉强可听。并非太子没有天赋,而是他一向信奉“善听即可,何必亲弹”,一心系于朝政百姓,对风流雅兴毫无兴致可言。 宋泠然自己也还小,说不得什么大道理,所幸太子愿意尊她为师,对她还算恭谨,处处彰显出敬贤礼士的品格。 春和日丽,碧空如洗,长春殿的玉茗花开得妖娆灼艳,被宫女剪了两枝插在影青釉宝月瓶里。 宋泠然未时抵达长春殿,抱着爱琴焦尾,兀自入了琴室。 琴室由太子所设,两面墙都镶着八角锦式样的窗子,从外透进明净烘亮的午光,在地上落下束束不规则的光斑,而入门正对着的墙壁则悬挂了一排名琴,这些琴皆是名匠所制,虽比不得焦尾,也是千金难寻。 太子最喜欢的一把伏羲式七弦琴名唤“飞星”,桐木作身,蚕丝作弦,抚弄起来最为顺手,今日竟也好好的悬在壁上。 太子一贯尊师重道,除了少数时候会因为忙放她鸽子,大多数时候都会提前等她来,今日怎么…… 宋泠然提起裙角跨过门槛,只见琴室中近窗的黄花梨罗汉榻上,太子斜襟危坐倚着榻上置放茶具的矮脚小几,只手支着颞骨闭目小憩,那精致的颌线犹如画师走笔,因着窗外照入的清辉半明半隐。 毫无疑问,太子是俊美的。无论是浓淡适宜的锋眉、高挺若峰的鼻梁还是那色淡如水的殷唇,都是天人之作,鬼斧神工。 宋泠然神色一滞,心跳骤然漏了两拍,接着她若无其事的走到了琴案前,搁下了焦尾,回过了身。 她凝视着太子,太子仍在熟睡,丝毫未被惊动。 望着眼前好似镀了金的神像,宋泠然指尖蜷起,情不自禁咬了咬唇瓣…… 偌大京都,爱慕太子者不知凡几,所有女人皆深深迷恋于太子俊美的容貌、芝兰玉树的品行及其无上尊贵的身份—— 她是女人,亦是俗人。 三年朝夕相对,她早已心动意转,对太子情愫偷生,尽管这份情愫并不需要被任何人知晓,会成为永久的秘密伴随她直至离开皇宫。 然而此刻四下无人,潜藏的情意逐渐有些按捺不住,伴随着燥热的心跳往外迸溅,宋泠然倏地失了理智,做了一件极其逾越的事…… 她轻轻靠近太子,替他理了理不慎垂落在脸颊的一缕鬓发,并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薄唇。 唇很软,也很热,如想象中一般丰润可亲。 宋泠然不禁耳热,将下唇咬得愈发的重,欲收回手。 恰是此时,太子睁开了眼睛。 2、第二章 雨过天青,湿润的空气还散发着草木的气息,栽种在庭院的玉兰花恰好开了一树,色白微黄,浮动着清幽的芳香。 宋泠然在瑶音阁待了六日不曾出门,总算决定饶过自己,将此事揭过不再回想,然后召来明秀替自己梳妆,欲往凤华殿拜见皇后,令其准允自己出宫。 她已想好,倘若皇后问起缘由,她只管说与太子不合,回头皇后问询太子,想必太子聪慧会给她一个台阶。 眨眼间,明秀替她挽好了发髻,取出妆奁里一支点翠珊瑚腊梅簪,笑问:“宋女师,今天还簪这根簪子吗?” 宋泠然对着铜镜,从铜镜里看清了簪子的模样,赤色珊瑚的簪身点缀着栩栩如生的白梅,赫然是太子所赠,顿了一顿,吩咐道:“还是用我入宫时系的发带吧。” 不仅仅是这支簪子,梳妆台上所有首饰以及胭脂水粉皆是太子所赠。在尊师重道这方面,太子做得极好,大抵是怜惜她孤身入京无人照拂,女子常用之物他一应遣人送来,一样不落甚是妥帖。 言毕,明秀目露疑惑,想不通宋泠然今个儿怎么转了性儿,明明她以前很喜欢戴这支簪子的…… 不过,她也并未多想,只管拿起发带给宋泠然系上。 待得更完衣,宋泠然从容起身走向琴案,将焦尾放进琴囊中。她来时孤身,除了爱琴和盘缠什么也没带,去时也不必收拾什么,可以立刻抽身。 却是这时,瑶音阁外隐约一阵响动,低低的谈话声伴着院中鸟儿啾鸣传进耳朵。 宋泠然诧异侧目,看向正在收拾妆台的明秀,明秀是个机灵人儿,连忙道:“奴婢出去看看。” 片刻,她去而复返,急匆匆道:“宋女师,长春殿来人了,太子殿下有请。” 宋泠然怔了一怔,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复又低头整理琴囊的绳结,装作若无其事,脑海里一派思绪万千。 她原以为在辞行之前,太子是不会再见他了,如今意外召见,是也作了放她出宫的打算么……如此倒是再好不过了,她入宫三年未曾归家,早已十分想念远亲。 “宋女师?!” 见宋泠然久久未动,明秀迟疑地喊了一句。 宋泠然敛了心思,掩了掩眼睫,应道:“走罢。” - 长春殿外,太子近侍观林挎剑把守,见宋泠然前来,恭谨喊了一声:“宋女师。” 宋泠然矜持颔首,慢声问道:“殿下在里面么?” “在琴室。” 宋泠然了然,转身踏进殿内,直去琴室,让明秀在殿外候着。 今日琴室焚了香,是宋泠然在宋家时惯用的香——返魂梅,具有清心静神之效,被香学大家黄庭坚称赞“一炷焚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 仍然是那张罗汉榻,丰神俊逸的男子端坐在上,静阅手中一本曲谱,另一只手执着盏精致无暇的翡翠白玉杯。他的手指修长,指头略有薄茧,手背青筋微微显现,骨节分明,而那卷本谱赫然是鹤薮琴集里的秋篇。 宋泠然翻过鹤薮琴集不下千遍,仅凭太子手执曲谱的厚薄程度来判断,便知太子正在看秋篇里最为有名的一曲《夜泊舟》。 竟不知太子对乐理真正上了心,私底下找了琴谱来看,宋泠然放轻了脚步,不敢出声惊动;太子已然闻到动静,微抬狭长凤眸,一对黑棕色的瞳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滑过,投来平静而又深邃的目光。 面对太子,宋泠然鲜少觉得自己有为师之尊,偏偏太子总是恂恂有礼,每每见她总是不紧不慢的给她行师礼,使得宫中众人都对她尊敬万分。 再见薄珩这张貌比潘安的脸,宋泠然难免想起自己做过的轻佻之事,面颊浮起尴尬之色,薄红染透耳根。 男女之间无非就那么点事儿,即便不戳破不点明,各自心里也是了然,容不得狡辩和抵赖。 索性宋泠然也未曾想过逃避,见得薄珩从容搁下曲谱和茶盏,徐徐从榻上站起,双手交叠于腹前,低低垂眼唤她:“宋女师。” 宋泠然眼睫一颤,亦然垂下眼,表面维持着庄重矜傲,心里却颇为羞愧……在被轻薄的情况下,太子竟还有修养给他行师礼,可惜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真真枉为人师。 琴室中沉默悄然流转,宋泠然不敢抬首瞧薄珩的脸色,一双杏眸望着窗外的翠绿修竹,胸口难抑噗通狂跳,犹如擂鼓。 这时,忽闻薄珩道:“老师今天教学生哪首曲子?” 宋泠然终于松了口气,为着这僵持的气氛被打破,想了想,道:“殿下既看了鹤薮琴集,那便教殿下一曲《夜泊舟》吧。” 薄珩遂召来宫人,让人将挂在墙壁上的“飞星”取下,抬步走向琴案,将《夜泊舟》抚给宋泠然听。 淙淙琴音,宛如流水,听琴者仿佛可见月下一山,山上一寺,寺下一湖。他的的心境极是恬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情,是以除却这一月一山一寺一湖,再也听不到旁的东西,可谓技法有之,情感不足。 宋泠然实在想不通,为何才几日不见,薄珩的琴艺退步成这样,红唇微微抿起,心里发沉得厉害。 倏地,薄珩的嗓音夹杂在琴音中响起:“学生今日请老师过来,实是有疑问向老师请教。” 宋泠然正色:“殿下请讲。” “前两日学生修习《伤琴论》,见一琴乐大家曰‘琴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而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杂这一字,包含情乎?”他的音色如山间银泉般清冽,兼具玉翡般清润的质地。 宋泠然微滞,凝眉仔细思忖了一番,认真道:“世有梁祝,又有孔雀东南飞,所谓‘琴者,心也;琴者,禁也’,先因心动而后琴动,才会诞生那么多脍炙人口的乐章,情之一字自然不可被涵盖其中。” 又听薄珩道:“老师既言‘琴者,禁也’,其‘禁’有涵养性情规束自我之意。可若是情难自禁,又当如何?” 宋泠然不假思索地答:“自当抱琴守心,以正邪念。” 话落,宋泠然蓦地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娇容惨白,菡萏指甲掐进掌心里。 她眼睁睁望着薄珩缓缓止弦,一双乌眸宁静凝视着她,向来恭顺的眉眼流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疏离,他极为沉凝的审视着她,俨然想不通她明知应该抱琴守心,为何又会对他生出不齿之心,目光幽然似海。 霎时,宋泠然如食酸枳,喉咙直冒酸水,整个人酸楚不已。宋家门风清正,自己所做之事的确有辱门楣,纵是巧舌如簧,也辩驳不了一二。 “殿下……” “宋女师。” 两人异口同声。 薄珩默了默:“老师可知《夜泊舟》的来由?” 宋泠然:“当然。” 《夜泊舟》为琴仙鹤叟年轻时所作,因门第之别月夜划船与心上人在松山寺下的湖边见面,准备一起私奔,结果心上人的兄长带着家仆连夜追来,逼得二人永远分开。多年后,鹤叟成名忆及此夜,感慨万千,作出了这首曲子。 继而,薄珩道:“鹤叟夜泊舟,邀高门贵女私奔,倘若二人私奔成功,这世上便会多一位凡夫俗子,少一位琴仙。而那贵女也将清名有污,终日只能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无颜面对世俗的目光。” 更何况,皇宫之深流言如刀,低位者对高位者的攀附会招来比二人更厉害更无情的诋毁。 唯有专心琴业,才能成就千古绝唱,唯有抱琴守心,才能稳固清誉,宋泠然心思玲珑,自然知晓薄珩的意思。 不自觉地,她的指头蜷得更紧,一股痛意自掌心弥漫,直直痛到肉里。 所幸薄珩并未继续说下去,有意点到即止,复又低垂下眼睫,恭谨有加道:“学生琴法有失,未能演奏出《夜泊舟》的精髓,还请老师指教。” 宋泠然闭了闭眼,使自己强行冷静下来,方才迈开步子走到师案后,就着师案上的“纤云”弹奏了一曲。 - 半个时辰后,宋泠然离开了长春殿,观林听到了殿内太子的传唤。 应召而入,观林看到太子鹤然伫立,风姿俊逸,幽微的视线落在一方琴案上,琴案上摆着一把落霞式七弦琴,是宋泠然的授艺用琴“纤云”。 这把“纤云”与太子的“飞星”出自同一个琴匠的手笔,为身的桐木取同一棵木材所制,为弦的蚕丝也是同一斛蚕所吐。 太子敬重宋姑娘是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却不知他为何与宋姑娘生了嫌隙,惹得宋姑娘适才离去时表情十分难过,这般念头才刚从观林脑海中划过,就听见太子吩咐:“将飞星转赠给长乐郡主,另再替孤斫一把琴来。” 观林目露惊疑,小心翼翼道:“倘若长乐郡主问起缘由……” 太子漫不经心地答:“便道孤闻知她近日在女院考试中拔得头筹,赠予此琴以表庆贺。” 观林听完“啊”地张大了嘴巴,心说:长乐郡主前两日女院考试的成绩是第四名啊。 这…… 观林未敢置喙,欣然领命,上前将飞星抱起。临退出殿时,他忍不住回头朝太子瞧了一眼,发现太子仍然盯着那把纤云,宁静双眸情绪难明。 须臾,太子察觉到他的窥探,投来冷然一瞥,观林吓得抖了个激灵,赶紧从殿中退了出去。 3、第三章 回到瑶音阁,宋泠然已然心定,大抵是羞耻过了头,再无羞耻的余地,抑或者是知道羞耻也没用,她竟然不再困于此事,反而想起了进宫的场景。 得知皇后诏令时,祖父宋吟之的确病重,因风寒引发积年旧疾卧病在床,只能带病入京。 宋泠然拦住了宋吟之,郑重地跪在他的榻前,一字一句地说:“琴之一道,百态入音,当初阿祖可以为谱曲上边塞,我亦可以为阿祖入皇宫。恳请阿祖给泠然一个磨炼自己的机会,泠然也想像阿祖一样,谱出流传后世的曲子。” 毫无疑问,整个宋家唯她天赋最高,只有她才能代宋吟之进宫。 彼时,她琴心如磐,锐意进取,认为皇宫也是百态之一,存着入宫增长些见识的心思。 药香苦涩中,琴圣面容枯槁双眼浑浊,望着孙女的眼神却极为欣赏与怜爱,他答应了孙女的请求,将传家之戒从手上摘下来套到了孙女的指头上。 “施施,阿祖等你回家。” 宋泠然小名唤施施。 徐徐地,宋泠然在琴凳上坐了下来,想起临走时太子说的那句“老师天赋冠绝古今,若是行差踏错,会很可惜”,只觉自己愚蠢万分。 是的,她那样好的天赋,不该耽于情爱,且既无心攀附于太子,她又何必为太子一席话羞愧难当。 所谓情心亦是琴心,喜欢一个人实在没什么好丢脸的。 而那轻薄之举…… 做已做了。 后悔也无济于事。 宋泠然豁然解脱,解下琴囊,将焦尾归于原位,再不为此事郁郁在心。 * 翌日,朦胧晨光从菱花纹窗子里透入,光束中混杂的细小灰尘如萤飞舞,洋洋洒洒落在窗台上,沾染了窗妆台上的净瓶杏枝。 明秀带着低等宫女推门而入,入目即是紫帐掩映的如意月洞门架子床,以及满地凌乱的稿纸,迟疑喊道:“宋女师。” 只见宋泠然坐在月洞门中间,身上挂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薄衫,露出几处雪白的肤色,还剩几处被缭乱不成髻的乌发遮掩着。 似是一夜未眠,她的眼睑处青黑了几许,手边锦被上放着稿纸,还有几张陈于枕上。 明秀弯腰捡起脚边的一张稿纸,发现是曲稿,浅浅笑道:“宋女师宿夜未眠,伏案至晓,是在作新的曲子么?” 宋泠然揉了揉太阳穴,似觉头痛,疲惫作答:“嗯,偶有灵感。不妨事,你们先出去,我自己收拾即可。” 昨夜,她辗转反侧,想起鹤叟因情抱憾作出了《夜泊舟》,便也想试作一曲,结果作着作着跟自己较上劲儿了。 明秀粲然一笑,挥手让其他宫女都退下,自己则慢腾腾的将曲稿一张一张拾起,放在书案上,道:“那宋女师可有作出令自己满意的曲子么?” 宋泠然闷不作声地将脸往双膝里一埋,瓮声瓮气道:“没。” 明秀惊讶了一瞬,随即安慰道:“婢子不善音律,宋女师不若找太子殿下讨论一二?” 宋泠然木然抬起头,嗤地一哂:“他亦不善,帮不了我什么。” 好、好罢。 无奈地,明秀只好转头去衣橱里给宋泠然拿今日要穿的衣裳,碎碎问:“宋女师,今个儿穿这套月白色缎面提花袄裙好么?” “嗯。” 用完早膳,宋泠然照例研琴,续作昨夜没作完的曲子,几番修修改改不甚满意,又浪费了一沓稿纸。 这时,有宫人来禀宁远伯幺女云三小姐求见,云三小姐名唤云娉婷,芳年十六,是宫中女院的学生。 之前,宋泠然去女院代了两次课,与云娉婷相识,所有学生都对她退避三舍,唯云娉婷性子跳脱不计身份。 这不,宋泠然还没让明秀去将她迎进来,云娉婷自己已经风风火火的提着裙角跃进了门,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但见她一袭嫩黄色的银杏提花缎面袄裙,簪着牡丹吐蕊绒花发簪,衣襟坠着个红玉璎珞项圈,煞是娇俏可人。 见到宋泠然,云娉婷笑容清甜,圆眼弯成了月牙儿:“宋女师,女院放堂啦,我特意摸过来找你玩儿,顺道蹭个饭。” 宋泠然眼中亦然漾起笑波,命明秀给她搬来凳儿坐,堪才回道:“那我今午让小厨房给你做栗子糕和红烧肉。” 栗子糕和红烧肉都是云娉婷的最爱,可惜女院的伙食由御膳房定,御膳房又只琢磨今上的口味,所有菜肴口味偏清淡。 唯有宋泠然有个小厨房,是太子专门遣人为她所设,平日里她吃什么,都由小厨房经手。 云娉婷呜呜假哭,抱着宋泠然的胳膊反复狂蹭,撒娇道:“宋女师,你对我最好了。” 宋泠然视她如视宋家女徒,心底极是怜爱,温柔地轻轻摸她的脑袋,接着听她喋喋不休地讲起女院的琐碎来。 云娉婷道:“宋女师你是不知道,今早长乐郡主带了一把琴来,说要私下办个听琴会,大家都觉得稀罕,一问才知道那琴是太子殿下赠的,永宁公主前脚迈进学堂,后脚就把学堂给掀了,还哭着闹到了太子殿下那里去,我们这才提前放了堂……” 长乐郡主是太子的堂妹,因从小养在太后膝下,与太子感情甚笃,反而是永宁公主小时不慎遗落在宫外,虽是太子的亲生胞妹,却与太子生分得很。 说来,自打永宁公主回宫后,整个后宫时常被搅得不得安宁,似乎所有的宫人私底下都更喜爱长乐郡主一点。 偏生圣上自觉亏欠,总是对永宁公主的行为不加拘束,使得宫里宫外见她如见女魔头,表面敬着暗地里却嫌着。 是以,长乐郡主与永宁公主不睦已久,为着一把琴大动干戈也不足为奇…… 宋泠然甚是敏觉,适时问了一句:“太子殿下送了长乐郡主一把什么琴?” 云娉婷答:“听说此琴名唤‘飞星’,宋女师你知否?” 宋泠然自然知晓,飞星与纤云出自同一琴匠之手,皆是在她进宫以后制成的,莫非薄珩以为她有意继续纠缠,故而连一把琴的联系也要撇个干净?! 这可真是…… 宋泠然自嘲一笑,指尖于袖下慢慢地蜷起。 见宋泠然久然未语,云娉婷歪着脑袋疑惑地看了宋泠然一阵,轻声喊了句:“宋女师,你在想甚么?” 宋泠然恍然回神,娇容仍是不动声色,淡然浅笑道:“飞星出自谢含大师之手,喻之‘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足足用了一年半才斫成,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宝琴。” “竟是如此?!”云娉婷咂舌,“怨不得永宁公主生气,换我我也要生气。” 宋泠然好笑地屈指弹了下她的脑袋:“有甚么好生气?!若你是公主,合该立刻命人去请谢含大师为你斫一把更好的,那长乐郡主的琴说得好听是赠予,实则是赏赐而已。” 言罢,云娉婷悟了,眼神闪闪发光地盯着宋泠然,由衷赞叹:“宋女师,你与太子殿下好像,总觉得太子殿下面对永宁公主的诘问,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宋泠然哑然失笑,不愿再提及薄珩,转而召来明秀,问她午膳备得如何,然后携云娉婷去用膳。 待得将云娉婷这只小馋猫喂得撑开肚皮,宋泠然才赶她回女院上课,就听得云娉婷说:“对了宋女师,长乐郡主好像提过想请你当听琴会的裁判,你愿不愿去?” 宋泠然一默,怅然一叹:“怕是不得不去,你呢?” 云娉婷骄傲扬起眉尾,表情有点嚣张:“当然,公主和郡主的身份虽然尊贵,但我云娉婷也不是吃素的,怎么说我也常来瑶音阁听训呢。” - 三日后,女院休假,京都贵女公子们应长乐郡主之邀齐聚兰园芳华小榭。兰园本是太子殿下私宅,时常在此宴请宾客或是会见幕僚,但因长乐郡主乞求,便借了一日。 未及巳时,兰园门前已是衣香鬓影声语不绝,一干人纵然受长乐郡主相邀,亦不敢随意入园造次。 这时,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迎面驶来,驾车的奴仆扬鞭扬出了火星子。二者俱是不肯相让,行风霸道,俨然示明来者身份——永宁公主和长乐郡主。 前几日永宁公主去太子殿下那儿闹的那通颇有成效,太子殿下亦赠了永宁公主一把琴,不及飞星却也难得,然而这并不能使永宁公主彻底甘心,一大早就赶来兰园,故意找长乐郡主的不痛快。 正当众人以为永宁公主会和长乐郡主一直抢道时,两辆马车骤然慢停,从大道中间分开一道缝隙,由着一辆朴素的马车挤进。 偌大京畿,千金公子们还没见过如此不起眼的马车,一时呆楞在原地面面相觑,难以咂摸车上之人的来头。 须臾,这辆朴素的马车在兰园门口停了下来,驾马的宫人置了矮凳,伸手以便搀扶。 只见一截皓腕自帘内探出,白色衣袖飘逸如飞练,来人背着琴徐徐落地,一张芙蓉娇面素然清绝,眉眼如秋水清冷。 这一袭白衣何其熟悉,又是何等出尘,任是翻遍京都中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不知是谁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宋女师。” 4、第四章 宋泠然淡淡颔首,乌黑的眸子扫过兰园门前的花团锦簇,未曾在里面见到云娉婷,一对远山似的黛眉不动声色地蹙了起来。 其实,宋泠然不喜出席这般场合,在宋家时也鲜少出去应酬;而在场千金见了她也是望而生畏,犹如老鼠见了猫,颤颤瑟瑟,毫无骄矜可言。 犹记得,宋泠然初来京都时,因为出身乡野,孤身无所依傍,并不被京都的贵女们放在眼里。她虽被选作太子艺师,由皇帝钦点,但一则没有正统的官职,无法与太子少傅少师平起平坐,二则太子怠于乐理,难说对她有几分看重。 在宋泠然头次赴宴时,贵女们见她浑身上下不饰一物,纵有美貌撑场,也难掩寒酸,便让她坐了冷板凳,百般排挤打压。 谁知此事惊动了太子,太子单独召见了筹宴之女的父亲,羽睫纤长淡漠诘问:“孤之师,高于孤;卿之女,亦高于孤乎?” 霎时,应召的臣子寒意窜上脊背,额头冷汗直冒,忙不迭领罪:“臣管教无方,还望殿下宽恕。” 无人知晓这位臣子是如何支着两条软腿从太子书房出来的,只知晓他回去以后令得女儿禁闭思过两月,抄经百卷。 至此,但凡有点心眼的都不敢再冒犯宋泠然,生生将“宋姑娘”改成了“宋女师”,敬她如敬太子本人。 其后每逢佳节,太子的谢师礼便如流水一般送进瑶音阁,什么锦衣华裳、脂粉首饰、古玩字画……谁都看得出太子对宋泠然的尊敬和照拂。 须臾,永宁公主和长乐郡主的车驾也停了过来,一前一后钻帘而出,由贴身宫女小心搀扶,身后皆跟着抱琴的琴奴。 两人一个身着紫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裙,一个身着金线绣花官缎衫裙。不同于永宁公主,长乐郡主的额头上还描了鲜红花钿,嫩白耳垂上的金累丝镶宝莲耳环衬得她愈发娇艳如花。 永宁公主仅冷冷瞧了长乐郡主一眼,便忍不住嫌弃骂了一句:“狐媚子。” 长乐郡主也不恼,用涂了丹寇的长指甲拨了拨云鬓上的金钗,含笑地走到宋泠然的跟前行礼—— “宋女师肯赏薄面于长乐,长乐心中甚是欢喜,待宴毕宋女师与我一同回府上,我有宝贝赠予宋女师赏玩。” 宋泠然神色恬淡,委婉拒绝:“谢郡主美意,只是泠然对除了琴以外的东西一贯不感兴趣。” 永宁公主发出一声嗤笑,饱含嘲讽之意,毫不客气地上前将长乐郡主拨开,对宋泠然道:“好琴都在公主殿,任是多少把都能请名匠做得。宋女师,改日本宫给你发请柬。” 宋泠然仍是面不改色,“谢过公主美意,泠然有焦尾足矣。” 顿时,长乐郡主和永宁公主相顾无言,心知此次听琴会宋泠然不会偏向任何一个人,只得转身进入兰园里面。 作为太子私园,兰园无疑又大又气派,其布局之规整端方有序,景色之优美繁不胜收。但见亭台楼阁掩映于绿荫之上,假山奇石罗列于流水之中,穿过雕梁画栋的九曲游廊,即是灼灼盛开的梅林,眼下春意正寒,梅花朵朵独占枝头颇为傲然。 长乐郡主忽然道:“太子皇兄喜梅,曾说梅之清群芳妒,冰姿有仙风,玉骨天成。一会儿琴会以梅为题,谁若胜了我求太子皇兄亲手为她折梅簪襟,另赏流霞酒一壶,你们觉得可好?” 一干千金公子们自然连声应和,尤其是贵女们表情甚至称得上是惊喜,揣着几分惴惴不安道:“只是……太子殿下一向事务繁忙,今日抽得出空来兰园?” 长乐郡主不甚确定,稍作迟疑犹豫是否要改口,就听得永宁公主倨傲道:“无妨,皇兄再忙也不会不理本宫,介时由本宫去请便是。” 尾音刚落,她无不讥诮地望向长乐郡主,仿佛在说“本宫才是正统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直逼得长乐郡主露出恼恨的神色来。 此事且就如此定了,宋泠然于人群中不易觉察地拢起秀眉,这几日授课她与太子看似如常,实际上比之前疏离了万分,私下里她不想再与太子有过多的接触,怎地一场听琴会也要将他卷进来。 而在这时,一位贵女突然喊了她一句:“宋女师,你与太子殿下交往甚密,可知太子殿下今日有空与否?” 宋泠然迎着那贵女期待的眼神,冷淡道:“我与殿下不过授艺之交,从不过问殿下行踪。” 闻言,贵女面露失望之色,冲宋泠然歉然笑了笑,再不说话了。 一行人来到芳华小榭,小榭的华亭临水而建,四周的草木十分葳蕤,鲜艳的冬红成片成片将水岸点缀。 亭中,厚厚的毡帘半卷半放,以抵挡起风时的寒冷。许是长乐郡主提前吩咐过,亭子四角燃了炭炉,炉上煨了温酒,散发出清冽的酒香。 宋泠然才刚踏入亭中,就感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然后听见长乐郡主说:“宋女师,梅之曲以《玉妃引》最为有名,你看我们弹《玉妃引》如何?” 宋泠然心不在焉地答:“甚好。” 于是,长乐郡主命琴奴将她的琴呈上来,亲手解开琴囊,取出飞星供众人观赏。她举办听琴会为的就是这一刻,听着身旁千金公子们的艳羡之语,挑眉斜视永宁公主。 一刹那,永宁公主脸色极其难看,转头瞪向自己的琴奴,冷厉斥骂:“蠢猪一样的东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本宫的琴呈上来。” 长乐郡主故意问宋泠然:“宋女师,飞星太子皇兄常弹么?” 宋泠然抿了抿莹润的红唇,“常弹。” 长乐郡主更为愉悦,拨下两根琴弦发出动人音色,“太子皇兄还是更疼我,永宁皇姐你说是不是?” 永宁公主冷笑道:“待你输了此次竞琴,才知谁更没脸。” 言毕,一行人席地而坐,开始依次抚琴,弹的正是长乐郡主方才提过的《玉妃引》。 一个时辰后,众人演奏完毕,长乐郡主请宋泠然评点,问:“宋女师,我们当中谁为最佳,谁为最次?” 宋泠然如实答:“最佳者乃永宁公主,最次者是这位……” 话语一顿,她眉尖若蹙,看向人群里的一位褐衣公子。 这位褐衣公子五官端正,身材高大,勉强称得上是玉树临风。迎着宋泠然的视线,他的神色逐渐变得窘迫,面上更是露出一抹羞红。 永宁公主适时出声介绍:“这是李侍郎家的五公子,李哲。” 李哲尴尬挠头:“宋……宋女师,我与太子殿下一样,平时不喜研习乐艺,更擅长诗画。” 宋泠然点点头,不与其多言,转而将美目转向长乐郡主。她知道长乐郡主特意举办听琴会,就是想要借此压过永宁公主一头,然而抚琴重情不重器,她的琴艺不如永宁公主,输了怕是会觉得丢脸。 果然,长乐郡主已然不复方才骄矜之态,明艳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煞是纷呈。 她不甘地问:“宋女师,这结果是否公正?” 宋泠然不卑不亢:“绝对公正。” 永宁公主嘲笑地盯着长乐郡主,抬手命人将琴收起,轻慢奚落地道:“长乐,输了便是输了,何须质疑宋女师是否公正?你若是不服,等我将皇兄请过来,你我当着他的面再弹一次,介时你可别哭着看他为我折梅簪襟。” 长乐郡主冷冷道:“长乐不过一问,永宁皇姐何必急着给长乐安罪名。来人,去请太子皇兄!” 宋泠然纤睫几不可见地一抖,一股名为烦乱的愁绪从眉间蔓延开来,清寂眸子染上一丝雾霭。 她不禁往外走了一步,从容开口道:“长乐郡主,你邀我做裁判,如今胜负已定,想是无事,我便先回宫研琴了。” 长乐郡主一怔,气消大半,也不知脑子里咕噜碾过什么,嫣然笑开来,“长乐邀宋女师过来,还未认真答谢,还请宋女师多留一会儿,吃盅好酒再走。” 永宁公主亦道:“正是。宋女师,本宫也未曾谢你,还请你留下,与本宫对饮。” 宋泠然略显为难,“……好罢。” 继而,一干千金公子起哄要听宋泠然抚琴,任是弹什么也好,只想听一听焦尾的弦调,又让宫女将炭炉上的温酒匀了吃了。 无法,宋泠然只好解下焦尾,顶着一群人期待激动的目光,抚了一曲《幽梅吟》。 此时,梅林芳菲,零落成泥。宫人引着太子缓步而行,太子身披鹤羽大氅,银靴踏过春意芳香的泥土,闻到上空回响的琴调,身形微微顿住。他的身后跟着个亦步亦趋的姑娘,闻到这琴音眼睛一亮,无不欢喜道: “殿下,是宋女师的琴!” 5、第五章 宋泠然的琴声极是好认,是悠远的、宁静的、脱俗的……即便《幽梅吟》是一首表达女子闺怨的曲子,也会因为她自身的秉性,弹出较少的烦闷,更多的哀婉,犹如才女游园,对梅轻吟。 这首曲子薄珩曾听别的乐师弹过一回,彼时无意路过御乐坊,听到凄婉哀切的琴调从坊内断断续续的传出,他觉得甚是絮烦,未曾想今日宋泠然弹起来倒是悦耳十足。 定了定,薄珩转过黑棕色的瞳珠,梅色夹着清冷的光从他眼里析出,他神色泰然,问了一句:“云三小姐,你同宋女师很熟吗?” 云娉婷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臣女时常去宋女师那儿蹭饭,偶尔会向宋女师请教琴艺,故而识得宋女师的琴声。” 薄珩向来机敏,很轻易就听出了云娉婷的话外之音,又问:“是御膳房做的东西不合胃口?” 云娉婷连忙否认:“不,御膳房的东西很好,是臣女在家里吃的东西口味重,所以到了宫里也总忍不住想贪嘴吃些甜的辣的。” 薄珩明了,不徐不疾地道:“父皇年老,容易脘痞,御膳房顾忌着父皇的龙体总是会将东西做得清淡些,明日起孤会吩咐御膳房,让他们记一记你们女院的口味,做些你们喜欢吃的。” 顿时,云娉婷脸上又惊又喜,她早知太子贤名远盛,却不知太子对人如此体贴入微,怪不得朝堂内外都爱戴他呢。 须臾,两人又将话挪回到了宋泠然的身上,一面走一面闲聊。云娉婷一贯是嘴上不把门的,将自己与宋泠然相处的趣事如同倒豆子一般悉数倒出,“宋女师比我还会爬树,摘得果子又大又甜,还会教我分辨果子熟与没熟的差别……” 薄珩凤眸微垂,只静听不出声,心中频感意外,他以为宋泠然性情冷淡,私底下定然也是循规蹈矩,竟不想她如此不羁。 一时间,脑海里浮出宋泠然挽袖爬树的画面,与平日里授琴的严肃形象大相径庭,他哑然无言,忽闻得梅林上空的琴声一变,《幽梅吟》没弹完的半阙衔接了一首从没听过的曲子。 这曲子情绪渐起,弦调渐扬,仿佛才女游园逢佳遇,一朝得知音。才女情窦初开,青涩混沌,未明心意,已先有情,其中缠绵之意犹如泠泠春雨连绵不绝,使人不禁怜心丛生。 继而,这琴音又转向更高处,如烈火烧荒原,快马疾扬蹄,怎么听都有股子不拘无束轰轰烈烈的意味——才女怕是被情郎拒了,恼羞成怒,索性包袱一卷,远走天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自个儿逍遥快活去。 薄珩顿觉好笑,问云娉婷:“云三小姐,这首曲子你听宋女师弹过吗?” 云娉婷懵了一下,竭力回想片刻,摇头道:“未曾,宋女师鲜少弹这样的曲子。” 薄珩轻叹:“这大抵是她新作的曲子罢……” 的确,这就是宋泠然新作的曲子。 其实,宋泠然亦不喜《幽梅吟》,嫌其太过儿女情长,怨怨怼怼,不如《玉妃引》好听。奈何长乐郡主以《玉妃引》为题,其他人已经弹过,自己再弹未免有炫技的嫌疑。 不过,方才意兴上头却是让她灵感大发,令她情不自禁抚了昨日没作完的新曲,顺其自然地补足了未完成的后半阙。 如今,一整首新曲作成,宋泠然指尖落下最后一个琴调,明眸熠熠发亮,她微微喘着热气,恨不得立刻回瑶音阁,将新曲的琴谱记下来。 亭中掌声雷动,皆是被宋泠然的琴技所折服,竟连《幽梅吟》都改得动,还改得天衣无缝,险些听不出是两首曲子。 千金公子们一窝蜂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宋女师,你方才接的是哪首曲子?弹得真真是前无古人。” 宋泠然白颊如点胭,害羞得沁出薄薄绯色,微笑应道:“即兴发挥,不必捧杀我。” 长乐郡主立刻笑道:“哪里是捧杀,宋女师的琴技令人动容,连水里的鱼都忍不住浮上来听。” 这时—— “皇兄。” 突兀闻得永宁公主唤了这么一句,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永宁公主拉去,齐齐转头望向了亭外的来人。 披着鹤羽大氅的太子双手拢着袖子姿势板正,身旁跟着鹅蛋脸圆眼睛的云三小姐,前前后后都是簇拥的宫人。 宋泠然没料到薄珩会跟云娉婷一起过来,愣神怔忡,就见云娉婷蹬蹬上了台阶,跑过来凑在她跟前笑,“宋女师。” “娉婷。” 永宁公主率先给薄珩见礼,其他人也一应躬下身去,长乐郡主潦草福了一记,立刻挤到薄珩的跟前,气得永宁公主抿嘴不悦,自顾自娇声道:“太子皇兄,你来得好快,长乐还以为请不来你呢。” 薄珩没有立刻予以回应,慢慢地望向了宋泠然,宋泠然故意视而不见,低着头同云娉婷说话,一丝笑意虚虚地漫在唇角。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亭外的湖光水色,宋泠然掀起眼皮,便见薄珩恭谨地唤她:“宋女师。” 宋泠然眼睫一颤,不得不掀起眼皮,佯装淡定地与他对视,微笑道:“殿下,这里不是长春殿,随意就好,不必如此墨守成规。” 薄珩颔首,“嗯,皆依老师之言。” 见状,亭中人皆是一震,果然太子殿下最是守礼,也极是器重宋泠然,任何时候都不忘抬举宋泠然的身份。 此时,贵女们尚因薄珩的到来雀跃不已,公子们却因第一次见到宋泠然,惊艳于她的容貌与琴艺,无可避免地起了一丝蠢蠢欲动的心思。 这会儿,不净杂念彻底被压实咯,公子们看宋泠然的眼神愈发尊敬。 随即,薄珩侧目瞧向长乐郡主,煦然问:“孤与幕僚在兰园叙事,长乐你专程请孤过来是为何故?” 不待长乐郡主开口,永宁公主踏出一步,愤愤不平地说道:“皇兄,长乐在此举办听琴会,以你亲手折梅簪襟作赏,适才我们已经比过,最后是我赢了,本是我欲请你来的。” 长乐郡主却说:“才不。太子皇兄,竞琴最后的赢家是宋女师。” 宋泠然笑意全无,缓缓蹙起秀眉,不赞同地望着长乐郡主,冷然开口道:“郡主,我来此是作裁判,不在竞琴之列。” 长乐郡主盈盈一笑,对宋泠然说道:“宋女师明鉴,我并未邀你作裁判,只是给你下了请帖,请帖里未曾写过‘裁判’二字。” 言罢,她又面向亭中众人,自信从容地说: “诸位,自宋女师来赴会,我可有说过要让宋女师当裁判的话?” 话落,一干千金公子们当即傻眼,面面相觑,尴尬不已—— 的确,宋泠然虽有裁判之实,但长乐郡主也并未说过这样的话,皆是他们默认。 又听长乐郡主振振有词地说道:“我是见宋女师常在宫中,不出来走动,怕她闷着,这才特意将宋女师邀了出来。而今宋女师胜了,太子皇兄可为宋女师折梅簪襟,也免得长乐失言。” 宋泠然神色分外难看,立刻看向薄珩,薄珩恰巧也正望着她,黑棕色的瞳珠折射着亭外的冷光,如同一双净透的琉璃。 他大抵未觉丝毫不妥,神色一成不变,待见到宋泠然闷闷撇开脸颊,他轻微拢起眉宇,重新看向长乐郡主,淡然告诫:“长乐,不要欺负永宁。” 长乐郡主素来骄纵,自是不依,摇着薄珩的手臂撒娇道:“太子皇兄你冤枉人,长乐哪敢欺负永宁皇姐?后宫有多无聊你是知道的,长乐只是想邀宋女师出来玩一玩。” 诚然,薄珩一直希望宋泠然多出来走动,纵是贵为太子女师,今年也才不过二九年华,正值韶华,不应在宫中拘得厉害,但…… “老师有此意么?” 当然没有。 宋泠然见永宁公主眼眶通红,已是欲哭不哭的模样,面色愈发不虞,“郡主,竞琴以《玉妃引》为题,我抚的是《幽梅吟》,既是跑题,折梅簪襟的殊荣便不是该我得……殿下,请你为永宁公主折梅簪襟,赐流霞酒一壶。” 薄珩遂朝永宁公主招手,“永宁,过来。” 永宁公主慢步挪过去,委屈巴巴地喊:“皇兄。” 薄珩伸手,抚了抚永宁公主的脑袋,以示安慰。 长乐郡主急了,脚一跺,掩袖开哭:“太子皇兄,你偏袒宋女师。长乐来时分明是说以‘梅’为题,并未定死《玉妃引》一曲,宋女师不领情也罢,皇兄也这样,呜呜呜……” 宋泠然皱着眉:“……” 薄珩亦皱着眉:“……” 无端地,两人均是头痛,深感长乐郡主之棘手,不自觉对视一眼,又不自然地各自挪开。 古怪的气氛在二人之中悄然流转,宋泠然深知薄珩不可能拂了长乐郡主的颜面,教她在众人跟前抬不起头,而自己也绝不会罔顾公平,令赢家永宁公主受到长乐郡主的欺凌。 6、第六章 逐渐地,亭中暗潮流动,千金公子们都品出了点意味,如同炭炉上的热酒,沸沸汤汤。 此时,被人遗忘的云娉婷突然懊恼地开口:“哎呀,怎么我才来你们就比完了呀,我可是舍了我那感染风寒的二哥专门过来玩耍的呀。殿下,宋女师,我也想要梅花,那流霞酒我也没喝过呢。” 倏地,整个华亭一寂,所有人朝云娉婷看去,云娉婷笑嘻嘻的也不怕搅局挨记恨,双眸晶亮地盯上了宋泠然怀中的琴,“宋女师,方才我在兰园迷路,和太子殿下一块过来时听到了焦尾的琴调,你能否借我一借,我可是肖想好久了。” 宋泠然吐了口气,轻然一笑,清冷容颜如玉兰绽开,流露出无尽的清新婉约:“你且先问过太子殿下和郡主。” 长乐郡主撅起两条秀眉,细察过薄珩的神色,不情不愿地回道:“云三小姐愿意本郡主自然也无不可。” 云娉婷又看向薄珩。 薄珩应道:“可。” 于是,云娉婷借来焦尾,抚了一曲《玉妃引》,稳稳压了永宁公主一筹,眼巴巴地等着宋泠然的赞赏。 宋泠然莞尔:“娉婷弹得极好,属亭中之最。” 长乐郡主道:“再好也好不过宋女师……”顿了顿,她又瞥一眼薄珩的脸色,“罢了,宋女师有意谦让,长乐也不勉强。” 反正,只要赢家不是永宁公主,她心里就畅快,同样永宁公主也是这么想的,不再不依不饶的追究,倒是成全了云娉婷。 一行人跟着薄珩去梅林,薄珩折下一枝梅,簪在云娉婷的襟前。 却也不知云娉婷是不是过分耿直,竟毫无顾忌地将薄珩亲手簪上的梅枝,簪到了宋泠然的襟上,并欢喜道: “宋女师,若非你借我焦尾,我岂能赢得旁人,此梅赠你聊表心意。” 刹那,宋泠然看向薄珩,与他对上视线,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怔然失神之色,俄而宋泠然抿起红唇,飞快移开视线,薄珩亦垂下凤眸,掩下眸底暗涌的思绪。 云娉婷疑惑地盯着宋泠然,扯了扯宋泠然的袖子:“宋女师?” 宋泠然回神,佯装自若地将襟上梅花摘下握在手里,说:“不必同我客气。” 再转首,薄珩已借故离去,长乐郡主顿觉索然无味,紧追在薄珩身后,永宁公主也匆匆离去,像是赶着去找长乐郡主的不痛快。 争来争去,这缕梅枝终还是落到了宋泠然的手上,宋泠然攥着梅枝心情复杂,同云娉婷一面闲聊一面往梅林外走。 闻知云娉婷来时与薄珩说了自己不少私事,宋泠然头疼抚额,听云娉婷欲哭无泪地为自己解释:“宋女师,你知我一向没有脑袋,见太子殿下和善,才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勿要怪我……” 宋泠然怅然一叹:“无妨,太子殿下嘴严,想必不会轻易往外透露我的私事,败坏我的声誉。” 只不过,自己的形象怕是在薄珩的心中大打折扣,再也做不了那个严肃板正的女师了。 云娉婷也叹气:“哎,都怪太子殿下过于和善……” 将出梅林之际,两人身后蓦然传来一道响亮的男音:“宋女师。” 宋泠然与云娉婷一道回眸,却见来人是李侍郎家的五公子李哲,方才在芳华小榭被宋泠然点过名,是竞琴名次垫底的那个。 他一路疾步走来,额角滚落豆大的汗珠,待走到宋泠然跟前才缓了口气,看了看云娉婷,又看了看宋泠然,方才彬彬有礼地说道:“宋女师,学生李哲,能否与您单聊几句?” 云娉婷向来识趣,抱着流霞酒,与宋泠然挥了挥手,“宋女师,我先走了,咱们明日宫中见。” 宋泠然只好目送云娉婷远去,堪才回视眼前人,“李五公子,你想与我说什么?” 李哲挠了挠头,很是赧然,耳朵尖也快速泛红,然后小声说:“宋女师,我不善琴律,诗词更为拿手,你今日抚的新曲能让帮你作词么,我……我很喜欢。” 宋泠然讶异了一瞬,忖了忖,同意道:“可以。” 其实,琴曲未必要以词来配,但有词的琴曲向来不少,宋泠然在京三年,深知京中子弟惯会附庸风雅,给曲子填词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李哲高兴极了,连忙说:“宋女师,我是宫中乾极院的学生,与女院离得很近,你随时可到乾极院找我。” 宋泠然应道:“好。” 李哲顿时欣喜若狂,兴奋转身,朝不远处等着他的兄弟们跑去…… 宋泠然只好独自离开兰园。 - 近午时,宋泠然才从兰园里走出来,兰园很大,她险些迷路,出来时手里还握着薄珩折的梅枝,忘了扔掉。 宋泠然犹豫地瞧了手里的鲜艳梅枝一眼,将它扔在台阶上,一抬头就见薄珩立在不远处,身上的鹤羽大氅散发着清润的光泽,清姿俊逸如苍竹,身后仅跟着近侍观林。 薄珩盯着台阶上的梅枝,目光幽深几许,很快又恢复平静,朗然唤道:“宋女师。” 宋泠然身体一僵,若无其事地朝他走去,冷静道:“殿下怎在此处?” “云三小姐借走了老师的马车,托学生捎老师回宫。”薄珩的视线仍未在梅枝上挪开,云淡风轻地问,“老师不喜梅花?” 宋泠然答:“梅性寒,乃孤高绝俗之花,我是俗人,故而更喜暖桃。” 薄珩不禁轻哂,她不喜性寒之物,却喜他这副与生俱来的冷淡性子? 只是,此种想法不必言明,他偏过身子,伸手相邀:“老师,回宫罢。” 马车穿过繁华街道,鸾铃叮叮咚咚地响,中间一方黑檀木的案几,将两人分开来坐,中间足可再容纳四人,宋泠然打定主意一路缄默,侧着白皙面颊盯着窗牖外的风景。 忽地,薄珩玉质般的嗓音响起:“长乐顽皮,永宁跋扈,老师若是不喜与她们来往,下次可借学生之故推脱,不必勉强应酬。” 他知宋泠然孤身在京,除却一重女师身份无所依傍,难免考虑诸多人情世故,但依今日的情况看,宋泠然比她们大了才不过一两岁,实在没必要敛着脾气,忍受她们骄纵和胡闹。 宋泠然却并不领情,合上窗牖,转头直视薄珩,美眸乌黑澄澈,问:“今日之事始于飞星,殿下为何将飞星送给郡主?” “不可么?”薄珩淡然反问,“宋女师师很在意飞星?” 宋泠然神情有点倔,语气却平静:“飞星是殿下的爱琴,难得弹得顺手,郡主若喜琴,实不如送纤云。” 薄珩好笑道:“宋女师的意思是,孤赠予你的东西,可以不问自取,再转赠给他人?” 宋泠然道:“殿下明知我有焦尾,不常用纤云,并不会在意它。” 薄珩却问:“赠飞星或是赠纤云,有甚么不一样么?” 没有。 宋泠然心一沉。 在薄珩的眼里,飞星与纤云的确没什么不一样,它们出自同一个琴匠之手,用的相同的制材,是她自尊心受损,才会对此耿耿于怀。 是她……宁愿薄珩将纤云送出去,进一步的拒绝她,也不愿他的一举一动里,藏有嫌弃的意思。 又是长长的沉寂,车外马蹄声哒哒哒地入耳,似乎连街道的喧闹声都变小了起来。 薄珩怅然一叹:“宋女师,孤无意折辱于你,但孤的确想不明白何处乱你芳心,唯怨长琴,只怨长琴,无意招人恼,教人错衷情。” 宋泠然蓦然麻木,倦声道:“不论殿下信与不信,我不曾想过纠缠殿下……” “嗯。”薄珩丝毫不疑,“孤赠长乐飞星,女师掷孤香梅,扯平了。” 余下路程二人再无半句话,就如此沉默进了皇宫,马车临时停在宫道岔口上,薄珩从马车上下来,准备命观林送宋泠然回瑶音阁。 宋泠然拒了薄珩的好意,亦提裙从车内走下,抿了抿红唇,问:“明日殿下是否有空学琴?” 薄珩浅笑:“老师有心教,孤自有心学,琴海无涯,既学既勤。” 宋泠然明了,孤身回到瑶音阁,令明秀不必传唤午膳,提笔将新作曲子的曲谱写了下来。 - 次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宋泠然难得早起,派人将昨日定稿的曲谱送到乾极院,交给李哲。 明秀委实惊奇,打听了一下昨日的事,才知李哲有意为宋泠然的新曲填词,调笑道:“李五公子颇有才华,说不准宋女师的曲配上李五公子的词一朝扬名。” 宋泠然心如止水,对扬名毫无追求,她在意的是祖父宋吟之的点评,想了想,又抄了一份曲谱夹在家书里,寄到江南去。 入宫三年,这是她作的第三首曲子,前面两首均被宋吟之嫌弃意境过于直白,韵味稍有欠缺,不知道这首又会有什么毛病。 明秀给宋泠然梳妆打扮,挽了个漂亮的垂髻,簪了支梅花式样的步摇以作点缀。 宋泠然左看右看,蹙眉问:“簪子有其他式样的么?” “宋女师不喜梅花?”明秀翻了遍妆奁才回,“首饰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似乎……没有其他式样。” 宋泠然不由恼诽:“……梅痴!” 明秀“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揶揄道:“宫里人都知太子殿下喜爱梅花,连御务府给太子殿下制的茶具都叫‘洗梅痕’,太子殿下可不就是梅痴么?!” 宋泠然顿时无语凝噎,无力摆了摆手,“罢了。” 谁让她孤身在宫,用的都是薄珩送来的东西。 练完琴,至未时,宋泠然要去长春殿授课,换了身淡蓝底色白玉兰花的长裙。 临走前,她终还是没忍住把那支梅花步摇拔了下来,生怕薄珩见了又忍不住多想,介时同她来上一句“唯怨步摇,只怨步摇”,她又该找谁说理去。 7、第七章 长春殿。 似有浓妆出绛纱,行充一道映光霞,长春殿的玉茗花以赤白二色居多,却有一盆品相绝佳的十八学士被宫女搬出来晒,娇嫩的粉色如同少女的面纱。 修剪侧枝的宫女见着宋泠然前来,恭敬唤她:“宋女师。” 宋泠然轻轻颔首,不曾在殿外看到观林,直去琴室,琴室里一片昏幽。 午时明亮的阳光已经偏移,八角锦式样的窗子只有一扇透光,香案上的博山炉有暖烟袅袅升起,被照出淡淡的紫色,里面燃的是比返魂梅还要淡雅的雪中春信,徐徐凝出形状。 宋泠然逆着光跨过门槛,就见薄珩端坐在罗汉榻上,大手随意搭着膝盖。他今日脱去了厚重的大氅,着一身玄青色锦袍,腰间束着墨色革带,肩膀处的银绣龙纹在阴暗光线下沉默蛰伏。 看着这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容,宋泠然不由心头一悸,一些不合时宜的情愫爬了上来,她努力掩饰自己的异样,从容唤了一声:“殿下。” 闻言,薄珩从榻上起身见礼,接着上下打量宋泠然,渐渐皱起眉头,问:“宋女师,你的发饰呢?” 今日的宋泠然着实朴素了些,在后宫人人都恨不得将珍宝缀个满身,唯她动不动用根发带打发,眼下竟是连根发带都没有了。 宋泠然下意识抬手拨了拨发髻旁侧,手指落了个空,什么都没拨到,才想起自己今天什么发饰都没戴。 她不甚在意,兀自走向琴案,“忘了。殿下,我们开始吧。” 薄珩伫立原地,迟迟未动,凉静而又深幽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宋泠然,直到宋泠然抚上了纤云,他才稍稍松了下眉宇,朝着自己的琴案走去。 接续昨日的琴课,今日仍是研习《夜泊舟》,《夜泊舟》这首曲子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甚简单,薄珩很快掌握了指法,关于意境却是领略得一塌糊涂。 宋泠然持着戒尺站在他的琴案前,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没忍住说道:“《夜泊舟》是情曲,殿下若是不想学便罢,何必将它弹得如此怨怼?” 薄珩抬眼与宋泠然相视,挨批了也依旧心平气和,“学生愚钝。” “你……”宋泠然深吸一口气,开始怀疑自己动心的缘由,抚额头疼地说,“劳烦殿下想想自己的心上人,莫再棒打鸳鸯,那是《夜泊舟》后一首曲子的内容。” 薄珩抚琴未停,淡淡道:“学生没有心上人,怕是难以捉摸精髓。” 宋泠然骤然一噎,一双美眸瞪圆了盯着他,颇有几分傻气。 薄珩挑眉好笑道:“老师在看什么,难道学生该有么?” 宋泠然:“……不是。” 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此时,最后一扇窗户的阳光也斜没了,整个琴室阴暗而清凉,室内的雪中春信似乎悄然变得浓郁了些,缕缕缥缈的轻烟凝成云雾无声氤氲。 宋泠然分明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对着薄珩漆黑如点星的瞳珠,连呼吸也无意中放缓,然后慌乱错开眸子,竭力维持从容。 片刻,薄珩亦垂下眼去,“倘若学生不曾有过心上人,又该如何弹出《夜泊舟》的琴境,还望老师指点一二。” 宋泠然攥紧了戒尺,语气似无波澜道:“或许,殿下可以想想令自己终生难忘的景、不舍离别的人……只要情意至深,感触自然而然相汇交融。” 默了默,薄珩开始漫不经心地思忖过往经历—— 终生难忘的景,并无。 不舍离别的人,也无。 他自出生起便是顺风顺水,父皇倚重,母后疼爱,师长严正,兄友弟恭,就连两个娇纵跋扈的妹妹对他也是十分亲厚,人生唯一的变故就只有她这位江南来的女师…… 冷不丁地,薄珩想起御花园那场梨花雪,一曲《宴山亭》在耳畔泠泠回响。 宋泠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实在领悟不了不必勉强,我们可以换首曲子。” 薄珩从思绪中回神,平静神色未改,“不必,就学这首曲子罢。” 转眼,时辰过半。薄珩掌握了《夜泊舟》的精髓,宋泠然与他合奏,一曲行云流水,两人的水平终于不再是天堑之别。 宋泠然松开扣弦的手,深感欣慰,不吝称赞道:“殿下天赋极佳,技法娴熟,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出师了。” 薄珩脸上没有显现出一丝高兴之色,反倒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是么?” “自然。琴艺的提升靠的本就是那一点点悟性与日复一日勤勉枯燥的练习,所谓琴境千人千悟,殿下只是闲暇之余弹来解闷,便不用太过吹毛求疵。”宋泠然直言道,“若执意要学得更深,恐怕得阿祖亲自来教才行。” 此话说得委实诚恳且顺耳,却不知薄珩想到了哪里,黑棕色的瞳珠透露出清冷慑人的光,面容十分幽沉。 “铮——”地一声,琴案上发出短促刺耳的尖鸣,宋泠然被吓了一跳,蹙眉看向他,就见他手掌按在临时取用的松木琴上,掌心往下沉了沉,被凹出几道深痕。 “殿下?!” 宋泠然惊疑地看着他。 薄珩缓缓从琴案后站起,背对着她,背影冷漠而又高不可攀,“能否出师孤自己心里有数,宋女师只需尽好艺师之职。” 刹那,似有冷风入室,冲散了雪中春信的香气,连炉上凝成团的烟云都被吹得一丝不剩,令人遍体生寒。 宋泠然满眼茫然,不知薄珩究竟恼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骤地一变—— 莫非他以为自己表白被拒有意逃避,连女师的职责都不顾,谎称他能出师好逃出宫去?! 荒唐! 宋泠然亦飞快从琴案后起身,语气含着浓浓的不喜:“区区一点男女之情也配乱我琴心?殿下以为我是什么人?” 薄珩回过头,深深地凝视她,唇角翘起一丝弧度,“是么,宋女师轻薄孤时便是这么想的么?” 宋泠然坦然答道:“情,人常有之,不羞,不耻,不畏,不惧,是为修心。” 薄珩忽觉好笑:“孤是宋女师修心的工具?” 宋泠然一噎,就见薄珩揉了揉眉心,似是头痛,又有点无奈,道:“罢了,宋女师想当孤是什么便是什么罢,今日暂且到此为止,孤让观林送你回去。” 宋泠然咬了咬唇,“谢过殿下,我明日再来。” 说完,不等薄珩应答,宋泠然从琴室疾步退出去了。 - 宋泠然自是没有等观林相送,她只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凭什么不能让他出师,要不是他三年才学会点皮毛,她早就回家了! 回到瑶音阁,明秀见宋泠然脚步生风,火冒三丈,诧异地睁了睁美眸,笑盈盈地迎上去,“宋女师今日提前课毕了么?” 宋泠然堪堪跨进门槛,在明秀跟前一停,没忍住骂了一句:“榆木呆瓜!” 明秀心思玲珑,自是不会觉得宋泠然在骂她,扑哧一下笑出声,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怎会是榆木呆瓜?宋女师不妨对太子殿下耐心些,想必太子殿下不会令您失望的。” 宋泠然无语凝噎,涨红了脸,不再怒骂薄珩,径自绕进卧房里。 过了半个时辰,御务府那边来人了,宋泠然才刚睡下,明秀将人拦在厢房外询问过后,才知他们是奉命来替宋泠然打首饰。 ——至于奉谁的命,自然是太子了。 于是,明秀回房通禀宋泠然,宋泠然独自在阁,别说首饰连衣裳都懒得穿得规整,她披着件宽大的斗篷,形容懒倦:“好端端的给我打首饰作甚?” 明秀笑吟吟道:“太子殿下尊师重道,怜宋女师孤身在京无人照拂,什么都替宋女师备个齐全。许是宋女师今日去长春殿,连步摇都没戴,令太子殿下以为宫中有所怠慢,特意遣人过来给您打一套新首饰撑场子。” 宋泠然一默,兴致缺缺道:“我并不在意被人怠慢,此举委实没有必要。” 明秀嫣然笑了笑:“宋女师不在意,但太子殿下在意。” ……麻烦。 宋泠然无从拒绝,勉强走到桌案前,在纸上画了两个式样交给明秀。 明秀怎么瞧都新鲜,疑惑问道:“宋女师,你画的这是……” “莲蓬和琴轸。” 琴轸是古琴上用来调音的构件,而江南的莲蓬是宋泠然最爱吃的——她想家了。 明秀捂嘴一笑,让御务府的宫人领着图纸回去了,然后重新回到卧室,就见宋泠然双手扶着梳妆台,额头一下又一下的磕着梳妆台台面。 “想出宫想出宫想出宫想出宫……” “宋女师?!” 宋泠然不想待在皇宫里了,皇宫里规矩太多,到处都是条条框框,连戴个首饰都要得宜,哪及江南一时兴起可以连绣鞋也不穿,赤足下水摘莲蓬…… 明秀走近了才听到宋泠然在念叨什么,纵然不舍,却也体谅,试探地说道:“不如宋女师同太子殿下商量一下,让太子殿下放您归家探亲?” 宋泠然一听到这个就来气,面无表情冷笑道:“我同他商量能商量出什么,他个自私呆瓜!” 8、第八章 过了两日,宋泠然收到了李哲填好的曲词,苍瘦的字体规整排列在雅致的梨花笺上,折在未署名的信封里头。 信封一拆,淡淡的梨花香气扑鼻而来,与松烟墨的香味水/乳/交融,宋泠然很容易从中感受到李哲的巧思,然后看了看李哲写的词—— 早春梅风吹兰亭,雪煎流霞,锦衣香行。泠泠心事付瑶琴,丝弦轻动,松鸟合鸣。 敢问卿心与谁寄,千种相思,万般忧愁。愿为天涯安身处,独作知音,不负长情。 大概是没想好这首曲词叫什么名字,梨花笺的最上面空了一行。 宋泠然虽然不太懂品鉴词作,但这首词句句风雅,应该也不会太差吧,可惜的是李哲没能领悟她琴曲的意境,才会写下“千种相思”“万种忧愁”“独作知音”“不负长情”等驴唇不对马嘴的字眼,过于痴情缠绵。 随后,宋泠然又将信封抖了抖,从里面抖出了个纸条,她展开一瞧,原是李哲想同她见一面,商量着把曲名定下。 宋泠然沉吟片刻,用朱笔在梨花笺上圈了几个字,将其折好放回信封里,让人送还给李哲。 翌日一早,宋泠然只身赴往松雪亭。松雪亭位于长水大街桥下,正临燕京湖西畔,原是先帝命人修来赏雪的,时日一久百姓们常常在此躲雨,再久就变成了才子佳人偶遇的圣地。 不过,宋泠然挑中松雪亭,完全是因为它离皇宫近一些。 乍一登上台阶,宋泠然就见到了亭中的李哲,他正在看亭柱上先帝留下的诗作,褐色的背影勉强能看出几分潇洒。 闻到脚步,他转过了身,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宋女师,你来了,学生还以为你要到巳时才会来呢。” 宋泠然看到他衣上沾有露珠,眼圈青黑,蹙眉问:“你几时来的?” 李哲挠头一笑:“学生怕老师来了见不到人,所以卯时就过来了。” 卯时? 那他岂不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李哲搓了搓手,颇为忐忑:“宋女师,我作的曲词你……还满意吗?” 宋泠然浅浅一笑:“我很喜欢,但是其中有几句与曲境不符,须得改改才能用。” 李哲顿时有些尴尬,“学生才华不济,让宋女师见笑了。” 随即,宋泠然说:“李五公子今日闲吗?若是闲暇,能否同我在这里把词改好了再回去。” 李哲一愣,又露出高兴之色,欣然道:“好啊,学生不忙。” 于是,宋泠然拉着李哲在亭中坐下,李哲改词,宋泠然评点,约莫用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两人合力定下词稿。 为了检验新词是否符合曲境,宋泠然解下背后的琴囊,取出焦尾,将新曲抚了一遍,由李哲伴唱—— 早春梅风吹兰亭,雪煎流霞,锦衣香行。泠泠心事付瑶琴,丝弦轻动,松鸟合鸣。 无人知我来时意,不颂荣华,唯颂琴心。若无天涯安身处,我自有我,独作知音。 “这首曲子便叫作《兰园赋》吧。” 抚完,宋泠然定下曲名。 李哲见宋泠然满意,吐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宋女师,词曲已相和,不若我们去醉仙楼饮酒暖暖身子吧?” 虽然天气晴好,但毕竟春寒,在这四面无遮挡的亭子里待上许久,手脚都冻得僵麻。 作为谢礼,宋泠然果断答应了李哲的请求,与他同去醉仙楼,请他吃酒。 - 当宋泠然从宫外回来时,已是下午,她匆忙做准备,将去长春殿授课。 明秀摸了摸宋泠然的手,双手冰冷,连忙端来热水给她泡暖,又用干净的巾帕将她的手擦拭干净。然后,她一面替宋泠然脱去沾满春寒的衣裳,一面不经意地调侃道:“此景若是让太子殿下看到,太子殿下怕是要派御务府送一车暖炉过来。” 宋泠然好笑道:“我岂有这么娇贵?殿下他只是尊师重道,不是疯了。” 明秀也被逗乐了,细心替她整理衣裙,说:“之前太子太傅病重,太子殿下亲自为太傅大人上山采药,可把太傅大人心疼坏了。” “噢?”宋泠然讶异且赞赏,“一个人懂得尊师重道礼贤下士,颇有可取之处。” 一番梳整完毕,宋泠然孑然去往长春殿,却不知薄珩今日为何不在,令她在琴室等了足足两刻钟。 而后,才见观林姗姗来迟,道:“宋女师,殿下被陛下召去议事,许是酉时过后才会回来,您先回去。” 宋泠然瞬间从琴凳上站了起来,拢着眉关切地问了一句:“是哪里又有灾事了吗?” “常平县发生旱灾,大臣们劝谏陛下下罪己诏以安民心,陛下勃然大怒,御书房外跪倒一片。”观林知道宋泠然十分关注皇宫外的动静,尤其是江南的。 向来天灾是最令人头疼的,因为时人信奉“天子受命于天”,老天爷降下灾难便是当今天子无德,以此作为惩罚;通常为了稳固民心,历任皇帝们都会在发生天灾之时颁布罪己诏,检讨自己的过错,向百姓们传达自己做明君的意愿。 而薄珩作为太子,还是深受帝宠的太子,大臣们自然希望薄珩能够出面调和并游说;奈何皇帝一意孤行,认定旱灾是自然灾难,与自己治世的能力与品德无关,一力将大臣的建议驳了回去。 如今,太子正夹在中间难做人,一边是慈爱又威严的父皇,一边是全心信赖他的大臣。 宋泠然几乎可以想见薄珩有多为难,体贴说道:“好,等殿下召我我再来。” 往外走了两步,停了一下,她又扭过头说道,“且让殿下勿要太过忧心,我们宋家子弟经常四处游历,若遇灾情会倾力相助,我待会儿也会修一封家书回去。” 观林一愣,见宋泠然眨眼消失在琴室,沉吟片刻,提步去向薄珩复命。 暮色将近,日头西沉,浅红的余晖渐渐从云团中褪去,留下一些残霞。朱墙琉璃瓦的御书房外,一道道朱紫的身影跪在台阶下,气氛肃杀至极,只听御书房的门一响,青衣男子抬步走了出来,缓缓拾阶而下。 天色微暝,橘灰色的光线笼罩着他坚毅的背脊,落在他隽秀的脸上,照着他清寒的眉眼露出疲惫的神色。 薄珩在御书房里待了两个多时辰,但劝谏毫无用处,跪在台阶下的大臣们见了,一脸期待喜悦地盯着他:“殿下?!” 薄珩揉了揉胀疼的太阳穴,松了松麻木的身体,上前将跪着的大臣一个一个的扶起,温和道:“天色不早,诸卿且先回去吧,父皇头疾发作无心政事,一切等明日早朝再说。” 大臣们顿时面面相觑,又不愿再继续为难薄珩,也拱了拱手,“陛下眼下正是耳顺之年,不愿纳谏倒也正常,殿下切勿为此事与陛下离心,一切总会有办法的。” 薄珩是他们真心拥戴的太子,他们也不想让薄珩过于为难。 薄珩扯了扯唇角,吩咐宫人:“送诸位爱卿回去,路上务必小心。” 大臣们便离去了。 随后,他亦转身往长春殿的方向走,身旁宫人簇拥,观林见状从暗处迎了上去,将方才发生的事悉数陈述。 薄珩的脸色终于比方才活泛了一些,显现出一抹霁色,和煦地说道:“宋家侠肝义胆,无怪乎她敢孤身代宋吟之入京。” 观林只道:“听闻宋家在江南颇有名望,只是由于不结交权贵,也不让族中子弟为官,故而比从前没落了许多。” 薄珩想起宋泠然那副性子,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倒是颇合宋家家风,淡笑道:“孤看,宋家未必在意自己是否没落,倒是在意族中子弟是否有琴心。” 这…… 倘若如此,宋家委实太过清流,没落也属常理,观林不敢苟同。 这时,又听薄珩问:“观林,宋女师来京多久了?” “三年。” “让钦天监算个吉日,送她回江南。” 霎时,观林极其诧异,险些以为自己听错,抬眼去瞧薄珩的面色,只见薄珩面色平静,又隐约浮动着一抹幽微。 半晌,他踌躇着犹豫不决地问:“殿下,此事要提前知会宋女师吗?” 薄珩顿了顿,道:“孤亲自同她讲。” 观林又问:“那是否要知会皇后娘娘?宋女师当初是皇后娘娘请进宫的。” 薄珩略略停了几息,徐徐道:“此事暂时按下不表,等钦天监算好日子。” 观林懂得了,立刻转身:“属下这就去办。” 薄珩沉然目送他离去,在原地伫立片刻,方才重新迈开脚步—— 昨日他与宋泠然小有争执,思来想去他似乎确实对宋泠然过于严苛了一些,宋泠然是女子,要颜面,即便当真因为表白被拒不愿再与他朝夕相对,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是他没有顾及她的心情,习惯了公私分明,视她与男子无异,既然她想让他出师那便出,无论宋泠然是真修心还是假修心,他都不应再强人所难下去。 况且,宋泠然孤身离家三年已是太久,他该放她回去,让她和她的家人团聚。 9、第九章(修) 次日,风和日丽,窈窕春意凝于花苞柳芽之间,外面朝堂一片火热,瑶音阁中分外清幽。 宋泠然修了家书寄回江南,对旱灾的事情极为关注,她命明秀频频打听外面的动静,闲了方想起自己已有两日不曾见到云娉婷,平日里这小妮子来得勤快,怎么这会儿不见影子。 正当她打算让宫人去女院跑一趟时,就听得院外欢快地传来一声: “宋女师!” 黄雀似的人儿眨眼扑腾进了厢房内,手里还提着一包糕点,那糕点用牛油纸包起来的,隐隐透露出甜腻的香味。 宋泠然烦闷抚琴,闻声急抬眸,她的视线落在那包糕点上,唇角笑意温婉,“娉婷,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云娉婷蹬蹬跑到宋泠然的身侧,在琴案边上蹲下,将带来的糕点搁在膝上拆开,美滋滋道:“是御膳房做的牛乳糕。” 牛乳糕块块雪白圆润,如同冬天捏的雪团子,点缀着细碎的酥粉,煞是小巧可爱。 宋泠然见了相当惊奇,招明秀端水过来净了手,拈了一块尝了一口,才笑问:“御膳房不是不供女院糕点吗,你收买御膳房的厨子了?” 云娉婷摇摇头,俏皮地眨了眨眼:“宋女师,你猜?!” “猜不出来。” “是太子殿下。上次兰园竞琴我与太子殿下偶然撞见,随口向他提了一下,他便让御膳房记了我们女院众人的口味……” “噢?”宋泠然笑了笑,“难为殿下记在心里,对人如此妥帖。” 云娉婷相当赞同,对那位愈发赞不绝口:“太子殿下芝兰玉树,那些个贵女个个春心萌动,还有人私下里打听太子殿下的行程祈求偶遇呢。” 宋泠然一直知道薄珩受欢迎,却不知他受欢迎到了如此地步,哑然失笑,随后将云娉婷从地上扶起,怕她蹲久了腿麻,拉着她到桌边去坐着。 云娉婷咬了一口糕点,趁机八卦,歪着脑袋问:“对了宋女师,听说你和乾极院的李哲私下有所来往,是真的吗?” 宋泠然愣了一下,挑起秀眉,浅浅笑道:“为何有此一问?” 云娉婷不开心地耸了耸鼻尖:“这两日宫中隐有流言,说你与李哲私下有所往来,你那首新作的曲子还是李哲给你填的词,眼看着在宫中兴起,马上就要流传到宫外去了。” 宋泠然点头道:“《兰园赋》的词是李哲所作不假,那日听琴会后他留我,也正是为了此事。” “他的才华还不及我二哥呢,竟敢提这种要求?”云娉婷美眸瞪得溜圆,生生气成河豚。 这…… 宋泠然委实哭笑不得,念及李哲写词写得辛苦,温和安抚云娉婷,说:“没关系,等我再作一首曲子,再让你二哥写。” 谁知,云娉婷更急了,拍桌不慎压瘪了一块糕点也顾不上,嗖地起身道:“哎呀不是,宋女师,这词谁写都没关系,是李哲私下给你写词惹来非议,恐怕谣言难禁毁你清誉。” 宋泠然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蹙了蹙眉头,道:“我与他只私下见过一面,以后不会再有往来,此谣言难道不能不攻自破?” 云娉婷眼神复杂,缓缓道:“那就要看李哲想不想与宋女师你脱开干系了。” 倘若李哲不想,面对外人的诘问添油加醋或是闭口不言,宫里的谣言只会愈发嚣张。 倘若李哲无意,或顾忌她的名声,便会想法子替她洗清。 宋泠然冷了声:“我为师,他为徒,再是如何传,我们也脱不开师徒关系罢?!” “若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云娉婷道,“宋女师,你无正式官职,且未在乾极院述职。偌大宫廷与你有师徒之情的只有太子殿下,换你和李哲,旁人只会觉得你们因太子殿下结缘,佳偶天成。” “……” 甚么佳偶天成! 宋泠然有些不满,皇宫里的弯弯绕绕实在是多,不是她能了解得清楚的,且在江南时,她时常与师兄弟私下探讨琴艺,根本不忌男女大防,祖父宋吟之便是将她当作宋家未来的家主养的。 接着,又听云娉婷道:“没关系的宋女师,若是宫中当真流言甚嚣,你便去找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会为你处置的。” 宋泠然神色微异,半晌慢慢摇了摇头:“无妨,清者自清,我不理会它就是了,反正我也不常出门。” 也是。 云娉婷见宋泠然不在意,不忿之情也消散大半。 而后,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忽有宫人来禀,太子殿下召宋泠然去长春殿。 宋泠然转眸望向门外的宫女,立刻搁下未吃完的半块糕点,用巾帕拭了拭手,道:“娉婷,且容我到长春殿去一趟,你若是不想早早去女院上课,可以在这里睡一觉,我让明秀照看你。” 云娉婷当即笑着摆了摆手,“知道啦宋女师,快去快去。” 宋泠然抱着焦尾,转眼消失在瑶音阁内。 - 东宫有两殿,分别为嘉德殿和长春殿,一殿为议事正殿,一殿为太子居殿。宋泠然跟着宫人到长春殿时,薄珩已在琴室等候,一身淡青色直裰常服,雪白色的莲花纹绣在衣上,整个人高洁若神。 只是他今日似乎相当懒倦,端是心不在焉,连她来了也不曾知晓,还是宋泠然主动唤了一声:“殿下。” 薄珩堪才从思绪中回神,转过黑棕色瞳珠,四平八稳地回了句:“宋女师。” 宋泠然主动问:“殿下,常平县旱灾情况如何?” 薄珩不徐不疾地从榻上起身,行了见师礼,方答:“具体情况未知,朝中已派了人带着粮款过去赈灾,宋女师不必忧心。” 闻言,宋泠然不再多问,一面走向琴案一面问:“殿下今日召我,想学哪首曲子?” 薄珩无有不可,由着宋泠然挑选,宋泠然忖了忖,应道:“那便学《洞庭歌》罢,此曲为鹤薮琴集春篇里的曲子,乃鹤叟年轻时游历洞庭湖所作,曲境相当潇洒自在。” 很快,泠泠琴音在室中响起,宋泠然发现薄珩今日出奇的沉寂,似乎一颗心没落在当下,神游天外颇为散漫。 宋泠然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戒尺,出声训戒:“殿下,学琴贵于专,切勿一心二用。” 蓦地,铮—— 薄珩乇琴过重,琴弦颤出残影,嗡鸣声不绝于耳。 他抬眼与宋泠然相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主动认错:“抱歉,学生有错,还望老师责罚。” 宋泠然望着他眼睑处淡淡的青黑,刚起的怒火消散大半,淡淡道:“倘若殿下兼顾不来,实则不必勉强,保重身体要紧。” 薄珩默了默,忽问:“听闻江南人杰地灵,学生从未下过江南,不知江南有何独特之处?” 宋泠然答:“江南有秀水,水边有渔女,渔女喜撑乌篷船,唱莲唱晚唱游人,游人不思归,只合江南老。倘若来日殿下有机会去江南,自然能体会江南的妙处。” 薄珩淡然一笑:“学生听出来,老师想家了。” 宋泠然亦道:“我也得看出来,殿下此刻并不想弹琴。” 诚然,薄珩今日将宋泠然叫过来,并不是为了学琴,而是想同她商量出师事宜。他凝眉斟酌了一番,刚想开口,就听见宋泠然轻轻吐了口气,道: “罢了……殿下朝政繁忙,难得悠闲,我给殿下弹一曲《定风波》清心罢。” 薄珩言辞骤然被打断,心尖颤了一下,接着修长手指蜷起,漫不经心地垂下眸道:“那就劳烦宋女师了。” 随后,铿锵琴音从焦尾弦上倾泻而出。《定风波》是激昂之曲,跨千山,越万海,意气风发,雷霆万钧,颇具疗心之效。 薄珩阖上了双眸,静静赏听,只觉胸中一股情绪激荡,积年郁气悄然抒发—— 这两日因着常平县的旱灾,他已两夜不得整眠,不论是朝堂上的权力斗争,还是他那位固执得过分的父皇,都令他不胜其烦。 眼下闻着宋泠然的琴声,神经上那根紧绷的弦竟然被卸下,一股困意无声升腾,接着他又听见古钟般沉厚的琴声,一声声地撞入他的肺腑,打乱他的思绪,令他的脑海都变得混沌起来。 宋泠然抚完了《定风波》,又接了一首别的曲子,无声地给薄珩催眠,不到半刻钟薄珩就情不自禁地斜了身子,抬手支起鹗骨小憩,发出匀称浅淡的呼吸声,一抹光影落在他的鼻梁。 宋泠然静静凝视薄珩,俊美高贵的太子殿下于此时睡得无知无觉,少了几分冷漠疏离,多了几分和善可亲,令人情愫翻涌…… 良久,宋泠然抱琴从琴案后站起,美目里划过一丝廖落,转身离开了琴室。 殿外,观林如常把守,见宋泠然早早出来,惊诧地喊了一句:“宋女师?!” 宋泠然浅浅吩咐观林:“殿下在琴室睡着了,待会儿如果起风,还劳观林大人找件衣服给殿下搭上,免得殿下着凉。” 观林面色一凝,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肚里更是百转千回,答道:“好的宋女师。” 待得宋泠然离去,观林让宫女取了披风过来,抱着披风入殿,一眼看到了倚手小憩的太子,蹑手蹑脚走上前,欲为太子把披风搭上。 岂料太子一刹醒转,眼里的困乏迅速被清明代替,侧目望向他,问道:“宋女师呢?” 观林如实答:“宋女师走了,她怕殿下着凉,让属下给殿下搭件衣裳。” 薄珩沉沉视线落在那披风上,无言良久,揉了揉眉心,道:“收起来罢。” 10、第十章 第二日一大早,云娉婷来到了瑶音阁,比宋泠然早起的点还要早上一个时辰,天边鱼肚亮,一线霞光才刚刚从云层里射出来。 她穿着嫩绿色的芍药纹锦长裙,脖子上挂着璎珞红宝石项圈,一对碧绿色的耳珰随着她的举动和发髻上的流苏步摇一起晃个不停。只见她神色匆忙,肚里焦灼,揣在袖里的烤红薯也顾不得吃,一边跺脚一边催促明秀去叫宋泠然起床,圆圆的美眸时不时往厢房里面张望着。 过了一会儿,明秀从房里出来道:“云三小姐,你进去吧,宋女师已经起了。” 云娉婷“哎呀”一声又跺了下脚,飞快跳过门槛,身上系着的红梅斗篷拂在槛上,一进卧房就看见宋泠然穿着一袭罩衫坐在梳妆台前,发髻未挽,乌发直顺,手上拿着只梳篦,然后转头朝她望了过来。 “娉婷?!” “宋女师。” 云娉婷疾步走到宋泠然身侧,脚步带风,急声道: “宋女师,你的《兰园赋》出名了。” 宋泠然一愣,脸色微变,连忙问:“怎么回事?!” 云娉婷盯着宋泠然的双眼,耳珰映着她白皙的肤色,无比郑重地说道:“昨夜我放学归家,路过长水大街,就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兰园赋》,派人一打听,才知竟有人拿宋女师你新作的曲子去讨好青楼楚馆的花魁,将《兰园赋》唱得名满京城。如今街上人人都在说,李哲他才华横溢,宋女师你琴艺无双,你们是词曲相和天生一对,就连献艺的花魁都被人称作‘小琴仙’,身价倍增……” 她的话语如同石子一枚一枚砸在宋泠然的心上,令得宋泠然瞬间坐不住,唰地从黑檀木圆凳子上站了起来,“怎会?!” “宋女师。”云娉婷同样神色不佳,“若非事情紧急,我也不会一早过来。那李哲分明有意败坏你的名声,才故意将你的新曲传了出去,不然这曲谱只他一人有,还有谁有?!” 就连她,也未曾见过完整曲谱,仅在兰园听过一遍,根本记不住调。 宋泠然骤然失神,不自觉地握紧了篦齿,在掌心落下几个齿印,随着淡淡的痛意弥漫,她将梳篦扔在梳妆台上,亲自去床前更衣,娇容上肉眼可见的冷静。 云娉婷惊道:“宋女师?!” 宋泠然竭力维持从容,“我要找李哲问个清楚。倘若是他,我不会饶了他;倘若不是他,我也不能冤枉了他。” 云娉婷点了点头,忙不迭将明秀唤进来,让她帮忙替宋泠然梳洗。乾极院卯时正上课,如今离卯时正还有半个时辰。 一番草草洗簌后,宋泠然与云娉婷一道离开了瑶音阁。两人等在乾极院的必经之途,四周竹林与道路交错,草木繁盛,片片竹叶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 没过一会儿,天色愈白,乾极院的学生陆陆续续地走了过来。见到宋泠然,他们主动向宋泠然问晨安,等到走过去,又悄悄议论起宋泠然。 很显然,京都无小事,她与李哲的绯闻已沸沸扬扬的传开。隐约地,宋泠然听到了“兰园”“花魁”“便宜”“小子”等字眼,一对远山眉几乎拧成了“近山眉”。 云娉婷气得够呛,火冒三丈道:“此遭若是不能善了,我定要去太子殿下那儿告他们一状,罚他们面壁思过。” 宋泠然不喜惹是非,温和劝云娉婷:“算了。” 又过了一会儿,身着褐衣的李哲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身旁是两个乾极院的同窗,不知是何身份,同他有说有笑。 云娉婷见到他就火大,娇喝了声:“李哲!” 黄鹂般清脆的嗓音喊得李哲一怔,连忙朝宋泠然处望来,然后眼睛一亮,无不欣喜道:“宋女师?!” 宋泠然疾步迎了上去,见他身后两人同她问安,点首回应,然后直直地看向李哲,语气冷淡道:“李五公子,《兰园赋》扬名的事你听说了吗?” 李哲一愣,俨然还没得到信儿,见宋泠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小心翼翼道:“宋女师,学生昨日闭门写了一天的课论,不曾出门,请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宋泠然答:“我的新曲曲谱被人传扬了出去,如今宫外四处在传你我二人之间的绯闻,于我声誉有损。” 李哲脸色骇然大变,连嗓门都止不住拔高,“不,宋女师,我从未将你的曲谱给他人看,只给人看了我的曲词,求你信我。” 纵然他对宋泠然有意,眼下的事乐见其成,可他还未博得宋泠然芳心,怎会如此草率行事惹来宋泠然的反感?! 继而,他又连忙拉着两个同窗作证,“子峰、凌安与我同在乾极院,足可证明我的清白。” 被称作子峰、凌安的两个同窗连忙为李哲说好话,使得宋泠然眉眼愈发的清冷,也不知信还是没信,云娉婷见状低声道:“宋女师,怎么办?不若上报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出面?” 忽地,李哲其中一个同窗开口:“等等,居明,昨日傍晚放堂时,你的课桌好似被人翻过,当时我以为你粗心大意不曾收捡,难道是有人偷偷抄了你的曲谱,传了出去?” 李哲顿时面露恨色,恼然道:“是谁?谁在害我?!……宋女师,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当真不曾做过此事。” 宋泠然信了,抿着红唇一言不发,心中略感烦躁。云娉婷也没料到竟是如此,忍不住狠狠骂道:“连点东西都保管不好,李哲,蠢死你算了!” 然而,事到如今骂也无用,云娉婷眼巴巴地望着宋泠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却见宋泠然无言片刻,对李哲道:“李五公子,近来京都流言甚嚣,还请你不必理会,免得再生事端。” 李哲岂敢不应,忧心忡忡地道:“那宋女师你……” 宋泠然摇了摇头,“无妨,谣言止于智者,往好处想《兰园赋》扬名令我名声大噪,我们宋家虽然古板但不迂腐,不会拒绝天赐的名誉。” 李哲听了呆呆的,还欲说些什么,但宋泠然已经带着云娉婷离去了。 回到瑶音阁时,宋泠然已是孤身一人,因着云娉婷还要去女院上课,她不好再误她。 跨过门槛,明秀疾步迎了上来,急匆匆道:“宋女师,你回来了,方才皇后娘娘派人来请。” 宋泠然面露错愕,“皇后娘娘召我何事?” 明秀岂敢僭越打听,摇摇头如实道:“来的是皇后娘娘的亲信秦嬷嬷,婢子不敢多问,宋女师你快去吧。” 宋泠然只好转过身,赴往皇后娘娘的凤华宫。 - 下了早朝,太子被皇帝单独召去御书房议事,盖因常平县旱灾,大臣们合力向皇帝施压,皇帝龙颜大怒欲降下罪责,太子却在殿上公然道: “吾为储君,未能福泽四方,致使百姓罹难,是为不仁;吾为皇子,未能替父皇分忧,令父皇殚精竭虑,是为不孝。吾不仁不孝,愿写诏书自谴,平息上苍之怒,以安民生之怨,还望父皇准允。” 此言一出,举殿哗然,大臣们看向位于百官前列的芝兰玉树的太子,痛心不已,心里愈发对皇帝充满埋怨。 皇帝高坐在龙椅上,更是扶紧了龙椅的把手,然后迅速宣布退朝,让太子觐见于御书房。 华美的御书房内,紫檀木的案几上奏折堆积,威严的天子端坐其后,盯着立在案前的太子,太子低垂眼帘,细密眼睫如羽扇,容色未明,朝服上的银龙鳞片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世人皆道太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太子也一直是皇室的骄傲。皇帝凝视太子良久,蓦地无力一叹,倍加颓丧地道: “珩儿,父皇一生励精图治,平定天下,未在史书上留下半笔污点。今朕垂矣,只想清清白白被后人瞻仰,岂料百官苦苦相逼……” 身为储君,薄珩自然能够明白天子的心情,忠臣耿直,忠言逆耳,有时解忧,有时诛心。 他只能殷切规劝:“父皇,我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武将善战文臣尽忠,皆您在位不二之功,后世史书无论如何改写,都改变不了您为绝代明君的事实。” 皇帝略感欣慰却笑意苦涩,摆了摆手道:“你这孩子欺负父皇年纪大了,净捡好听的哄父皇。” 顿了顿,他又道,“罢了……珩儿,朕已老,你还年轻。这罪己诏由父皇来写,但你须知,父皇无愧天下,不惧百官,只为你。” 薄珩内心沉重,如千钧巨石压下,眼睁睁瞧着皇帝提笔写下了罪己诏,并将诏书交给了他。 一刻钟后,薄珩从御书房里出来,淡漠眉眼宛若云巅积雪,不见半分霁色,台阶下的文武百官担忧相望,齐齐喊了声: “殿下。” 薄珩将诏书交给了大臣们。 至回东宫的路上,一个穿着朱色官服的男子快步跟了上来,他乌发半束,长着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眸,殷红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露出迷人的笑意,道: “殿下,臣的兄长已经出发去常平县,陛下的罪己诏也已颁布,此事了了,殿下如今心安否?” 薄珩正烦,步伐未歇,疾然如风,冷漠道:“季时生,不要说废话,孤没耐心听。” 季时生乃季伯侯府次子,七岁被选作太子伴读,十七岁任翰林院侍诏,今年刚升任户部郎中。他不惮薄珩的恼意,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问: “那殿下想听什么?边关战事?青州盐案?昨日一曲冠盖满京华的宋女师?” 薄珩倏地停步,转过似琉璃般的黑棕色瞳珠,神色幽幽:“冠盖满京华?” 季时生把玩着腰间佩玉的玉珠丝绦,笑道:“当然,难道殿下还不知宋女师一曲《兰园赋》名满京城,众人皆道她与乾极院的李哲词曲相和,实乃天作之合。” 于薄珩,他再是了解不过,但凡薄珩肯开口,纵然表面再是风轻云淡,心里也介意得要命。 果不其然,薄珩淡然道:“宋泠然不喜欢李哲。” “嘁!殿下可别信口拈来。”季时生信誓旦旦地道,“旁人臣不清楚,但宋女师与李哲却是有可能在一起。” “怎么?” “殿下可知宋女师的祖母是谁?乃是姜南王的爱女思柔县主,当初思柔县主为嫁入宋家,与姜南王府断了亲缘。思柔县主与皇后娘娘的生母、也就是您的外祖母荣泰夫人是手帕交,听闻您的外祖母弥留之际,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再见见当初老姐妹,可惜宋家家规森严,族中女眷不得与官宦贵族来往,是以这桩事外人无从得知。” 不带一丝停顿地,季时生娓娓说道: “而今时代更迭,宋家与姜南王府皆是没落,为了家族延续,难保思柔县主不想借由宋女师的婚事迁回京都,那李哲身份得宜,莫非不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么?” 11、第十一章 凤华宫。 微熹的晨光透进三交六椀菱花窗,照着紫檀木高脚几上的瓶插腊梅花,青色的鼎炉里烧着夹杂苏合香的精锻炭火,融融暖意驱逐了毡帘缝里漏进来的寒风。 一面绣着百鸟朝凤的百宝屏风将次间分割两面,里间的陈设隔着屏风十分朦胧,唯有四周挂着的名家山水画作,无声的彰显着奢华尊贵。宋泠然被宫人引进来,止步于屏风后,恭敬揖首跪拜: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平身罢。” 皇后向来仁厚,不喜太多的繁文缛节。 于是,宋泠然起身,抬首一望,就见到屏风后显现着一道端庄婉约的影子。那象征着后位身份的凤冠上的流苏微微摇晃,在屏风上落下浅影,细细凝神,才能觉察到室内有拨弄茶盖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说来,她自从入宫与皇后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除却御花园抚奏《宴山亭》的初次相见,以及每年过节的宫宴,便是现在了。 宋泠然不知皇后召她是为何,故而见完安也只能呆呆不语,所幸皇后并不计较她的不善言辞,主动问起她宫中近况,她一一答了,才闻得皇后道: “泠然,本宫召你入宫并非意外,你的祖母姜漓与本宫生母乃是昔年手帕交。当初,本宫阿母驾鹤西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你祖母一面,可惜你祖父宋吟之性情古板,厌恶世俗,自从娶了你祖母之后,不许她再踏足京都半步,令本宫阿母抱憾而终。” 宋泠然立刻道:“娘娘是否弄错了,泠然的祖母乃是乡野女子,此生从未踏足过京城,一直待在江南。” “本宫怎会弄错?”皇后不徐不疾道,“你祖母可是姓姜,名唤姜漓?” “是。” “那便不会错。” 皇后道:“你祖母乃是姜南王的女儿,被陛下封为思柔县主,食邑五百户,曾与季伯侯府定下婚约,后来才嫁给你祖父去的江南。” 宋泠然不禁犹疑,此前她从未细究过姜漓的身份,只听得祖父宋吟之简略提过,姜漓乃是一介孤女,无父无母,两人因琴结识,相互生情,从而结为夫妻。 记忆中,姜漓更是与普通妇人无异,慈眉善目亲切和婉。唯一有些出格的是,所有人都道姜漓年轻时生得极其貌美,她仅与姜漓有四分相似,阿父便给她取了小名叫“施施”,施施正是貌美的意思。 此消息委实来得太过突然,令宋泠然不敢轻信,待得沉思几许,她道:“谢娘娘告知,等泠然回瑶音阁写一封家书问明当年情况,再向娘娘禀明个中缘由。” 皇后却道:“不必,本宫今日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与李侍郎的儿子李哲可是情投意合?” 宋泠然眼皮一跳,连忙否认:“回娘娘,泠然与李五公子并无半点干系,宫外一切系属谣言。” 皇后蓦地将茶盏搁下,语气发沉道:“这么多年你祖母从未想过迁回京都,见见自己的亲人?” 宋泠然忽忆起姜漓从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祖母说,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回不去的地方不回为好。” 皇后又问:“那她对你的婚事也并无安排?” 闻言,宋泠然甚是疑惑,不知皇后因何对自己的婚事如此上心,难道……自己爱慕太子的事情,也已传到了凤华宫?! 思及此,宋泠然有些坐立难安,轻轻咬住红唇,面颊浮起几分赧然之色。 然而,皇后大抵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揉了揉眉心,惋然一叹:“你入宫三年教授太子尽心尽力,已是错过了适婚年龄。若是宋家不曾替你安排,本宫可以为你做主,你有心仪的儿郎,尽可知会本宫。” 宋泠然这才松了口气,心领道:“谢谢娘娘关怀,只是泠然目下并无嫁娶的心思,宋家也不急着让泠然嫁人。” 谈罢,皇后似是倦了,让亲信秦嬷嬷送她出去,将将掀起厚厚毡帘时,宋泠然顿了顿,还是回眸大胆问出心中的疑虑: “娘娘,泠然祖母当初既与季伯侯府有婚约,为何会悔婚与祖父在一起呢?” 刹那间,屏风后面一片死寂,偷闲宫人的私语声隐约从极遥远处传了进来。 - 从凤华宫回来后,宋泠然始终心神不宁,她在瑶音阁静坐了一个下午,终还是决定还是修封家书寄回江南,又想起自己前面寄出的两封书信已有多日,该有回信了。 她蹭地从琴案后站起身来,惹来明秀的注目,明秀刚与低等宫女交代完晚膳的细节,闻到动静投来一笑:“宋女师,饿坏了吗?” 宋泠然披上一袭雪白的斗篷,系上带子,道:“我要去御机处一趟。” 明秀着实惊诧,连声道:“宋女师,外面下雨了,不如等明日天晴婢子去御机处催一催,看看是否有信回来。” 宋泠然已是拿了伞,疾步出了门,边走边远了声:“我很快就回来。” 出了门,天上果然下起了绵绵春雨,雨水密密斜织,如同蛛网黏在墙壁瓦片上,洇湿宫道青砖。 青砖缝里长了几簇鲜绿色的青苔,令人不时脚下打滑,宋泠然却走得很稳,无多时她就抵达了御机处,忽地一道挺拔身影闯入眼帘。 只见来人身着银色衣袍,袍上暗云纹泛着华美光泽,一股淡淡的雪中春信的香气从他身上散发而出,即便是这阴暗的天气也难掩他的皎皎风华。 “宋女师。” 他缓缓喊了一声,声音质若清雪,举世无双的太子鹤然伫立在一群随侍中,极为出众,眉眼淡漠出尘。 12、第十二章 雨下得逐渐有点大了,雨点“啪嗒啪嗒”砸着御机处的屋檐,成丝般滴落下来,薄珩的袍角被迸溅的水珠洇湿,但那几个雨点着实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尽可忽略不计罢了。 宋泠然一见到薄珩,脸色就不由自主地别扭,连收伞的动作都迟滞了几分,一想到她前脚才被他拒绝,后脚就与李哲传出绯闻,她连说话的语气都忍不住生硬:“殿下怎会来到此处?” 薄珩望着她答:“有密函。” 向来送到宫中的信件,都要由御机处查验抄送,但密函干系重大,通常都由他的亲信为他取来。 方才,他去凤华宫定省完,至回东宫的路上想到有密函在御机处,就多走了几步路,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宋泠然。 幽幽地,望着宋泠然玉兰花般娇美的容颜,薄珩瞬间想起了季时生对他说的话—— “更何况,即便宋女师与李哲清清白白,宋女师今年也已十八了,出了宫也会立刻嫁人。” “依着宋家的门风,不事权贵,不媚宵小,人脉可见捉襟见肘,宋女师这般年纪想挑一个家世才貌俱佳的夫婿得有多难?!” “我看,殿下还不如盼着宋女师点好,全了这桩姻缘,李哲已是宋女师婚嫁的上上之选。” “等她嫁到京都,宋家也迁到京都,荣泰夫人的心愿便可了了。” …… 在季时生的聒噪碎语中,薄珩沉默不语,垂着眼睫,心里将京都出色的青年才俊点了个遍,李哲赫然不在其列。 他又派人摸了摸李哲的底,才知李哲乃是李侍郎第五子,上头四个哥哥压着,家中纷争不断,而他自己在乾极院听学,成绩中等,十四岁就给房里的侍女开了脸。 如此庸碌好色之人,怎配令宋泠然屈就? 如此念头划过,薄珩心里便有了成算,接着他听到宋泠然假意寒暄道:“原来如此,我来取家书……殿下,我们进去罢。” 薄珩递至舌尖的话又咽了下去,收回视线,淡淡应了声:“嗯。” 于是,两人一道进入御机处的大殿,就听到殿里响起鸽子的咕咕声。所谓御机处,是宫里负责所有信件往来的机构,擅养信鸽,平常以信鸽传讯。 但宋泠然有一双信鹰,这双信鹰是薄珩专门命人为她寻的,一只养在宫中,一只送去了宋家,如此可以大大缩减送信时日,解她思乡之情。 进门时,宋泠然有意与薄珩拉开距离,故而步伐略快了些许。她一眼就看到了攀在横木上的灰色雄鹰,利爪被铁链锁了一只,转动着锐利的黑色眼珠,对她这个突然闯进殿中的陌生人防备万分。 却也不知它是不是盯上了她今日髻上簪着的喜鹊衔梅步摇,苍劲双翅一振,朝她掠了过来,宋泠然立刻惊惶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偏不倚正好撞上薄珩的胸膛。 顿时,一记银色广袖的华影挥过,将不老实的信鹰驱逐了回去,铁链晃得吱吱作响。薄珩稳稳护住了宋泠然的步摇,并随手将宋泠然的步摇扶正,蹙眉唤了一声:“来人。” 藏在鸽笼架后躲闲的宫人闻声探出个脑袋,抖了个激灵,磕磕巴巴道:“太……太子殿下?!” 薄珩瞥了他一眼,倒也不曾责怪,只是问:“这鹰几日未食了?” 宫人快步上前行礼,答:“回殿下,它从江南飞回来时就食了一顿,离现在也才几个时辰。” 往日,这只信鹰往日从江南飞回来都要频繁进补,可是他今日由于清扫鸽笼过于辛苦,就忘了喂。 宋泠然神色一振,立刻问:“有信从江南回来吗?” “回宋女师,有的。” 宫人忙不迭转身,去翻桌案上的信匣子,片刻拿了封信出来。 宋泠然迫不及待接了信,拆开来看,就见略有皱痕的信笺里头写着宋父宋母的拳拳爱意—— 施施我女,一月一安,近日你阿祖身体略有好转,唯念你食不下咽常常叹息。 今你一别三年之久,阿母阿父真真牵挂不已,昨夜你阿父半夜梦魇,梦你陷于皇宫泥沼不得出,连夜收拾行囊欲上京都,幸得阿母好生规劝,才令你阿父心安。 此番回信,阿母别无他念,万望我女在宫中保全自身,早日归家。 眼下宋家一切安好,我女勿念。 …… 宋泠然看着这熟稔的字迹,不禁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虽然她与宋家频有书信往来,但每每看到那些舐犊情深的话,还是止不住心颤。 这封信显然是回的附有《兰园赋》曲谱的那封,故而对常平县旱灾的事没有提及。 只是,当她以为信封里还会有宋吟之的点评长信时,却发现信封里空空的,根本找不出第二封信来。 宋泠然一下子心急如焚,急声问宫人:“信使,江南来的信只有这一封么?” 宫人如实答:“只此一封,并无遗漏,信鹰飞回来时,信筒也是好好的。” 如此,说明宋吟之的确没有给她回信。 怎么会…… 《兰园赋》已差到无法点评?! 除此之外,宋泠然实在想不到别的,毕竟前两年她将自己作的曲子曲谱寄回去,宋吟之总会长篇大论指出她的不足,并鼓励她再接再励。 宋泠然不由得一阵恍惚,内心比薄珩拒绝她时还要难受数倍。 余光中,薄珩低头对宫人耳语,宫人便向他递上一只锦匣,他用修长的手指捻出锦匣里的生肉,喂给信鹰,信鹰翅膀扑得欢腾。 一人一鹰甚是和睦,画面看上去极其唯美。信鹰欣然接受了薄珩的好意,美美享受了这顿零嘴,吃饱后懒洋洋地缩着脖子打盹。 而后,觉察到宋泠然的注目,薄珩转眸向她望来,一双黑棕色的瞳子端是清寂,不徐不疾地开口道:“怎么了,可是家中发生变故,琴圣他老人家的身体可还安好??” 宋泠然心里颇不是滋味,答:“劳殿下记挂,阿祖他甚是安好。” 薄珩遂转过身去,边在铜盆里净手边道:“老师若有难处,学生绝不推辞。” 宋泠然稍微好受了一些,“那就先行谢过殿下了。” 随即,薄珩慢条斯理地从宫人手里接过密函,随手揣进袖子里,又问:“宋家人可有催老师回去?” 宋泠然道:“有的。” 薄珩默了默,徐徐道:“抱歉,学生学艺不精,还烦老师体谅则个,在宫中多留一些时日。” “……” 刹那,宋泠然没脾气了。 说真的,她现在实在不想与薄珩周旋,只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于是将随身带来的信往桌案上一拍,疾步往殿外走去。 竟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势大如倾盆,天边还响起阵阵春雷,她刚撑开伞,就看见台阶下雨水漫漫。 “……”宋泠然心下一沉,提着裙摆犹疑是否要冲进雨中,忽地她的手臂被人擒住,耳边响起清润的一句,“小心湿了鞋袜。” 宋泠然回身,目光落在小臂的手上,惊然退了一步;薄珩触及她的视线,亦是眼神一暗,垂下眼睫,交互拢起双手。 两只宽大的银袖如流云般倾泻,薄珩慢道:“檐下听雨,人间十大雅事之一,老师不妨与学生一起,在此等雨停。” 好罢。 虽然不想,但眼下雨势确实不宜出去,宋泠然无声抿起了红唇,错开了眼神,权且当作默认。 很快,一股沉凝的气氛在檐下悄然流转,雨声鼓噪,嘈嘈切切,压不住一双璧人浮沉的心思。 良久,薄珩再次启口:“老师与李哲……” 宋泠然迅速否认:“我们并无干系。” 薄珩眉眼一松,稍有霁色,和煦地说道:“京都的优秀儿郎如过江之鲫,李哲的确逊色了些。” 宋泠然蹙了蹙秀眉,不愿背后诋毁李哲,替他说好话:“所谓才华见仁见智,我看李五公子的曲词写得甚好。” 砰—— 天边又响起一道春雷。 薄珩淡淡道:“琴曲自有妙韵,填词实在画蛇添足。” 宋泠然不太赞同,继续辩驳:“琴曲从来不是遗世独立之乐,曲词若是合宜,可使世人尽快体会琴境,实在算不上多余。” 薄珩闻言一默,不知心不在焉地想了些什么,片刻才道:“老师所言极是,学生记住了。” 继而,檐下重新陷入寂静,二人皆是无话,只能继续抬头观雨。 好在春雨骤然,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儿淅淅沥沥地停下。薄珩命宫人拿扫帚将台阶下的雨水扫干净,宋泠然堪才向薄珩提出告辞,撑着油纸伞远去。 目送宋泠然离开后,薄珩也跟着下阶回东宫,行至半途,他忽然止步,吩咐随侍:“令平阳侯府世子裴澈明日进宫见孤。” 随侍恭敬应了一声:“是。” - 回到瑶音阁,天色将近昏黑,明秀见宋泠然蔫蔫进门,心疼地为她脱去斗篷,问: “宋女师,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宋泠然心情不佳,绣鞋一踢就上了床将被子一卷,把自己团成一个小鼓包,说:“某个呆瓜出师无望,容我独自伤心一下。” 13、第十三章 次日,为表兰园相护的谢意,永宁公主邀宋泠然去燕京湖上泛舟。因为昨天下过一场雨,今日风光分外晴好,最是适合对景品茗。 为着《兰园赋》的事情,宋泠然昨夜不得好眠,今早一起来她的眼睑处浮着两片着薄薄的青黑,看上去像是被狐妖连夜采补。 而又因为她的肤色格外白皙,这两片青黑显得格外夸张,明秀一打眼人都呆愣在原地,然后掩着微张的红唇,迟疑道:“宋女师你……” 宋泠然恹恹着眉眼,浑身乏力,道:“昨晚魇了一整夜,一刻也没安稳过。” 明秀细细观察了一下她的面容,还好,只有眼皮子底下是青的,其他地方仍是光滑白嫩,松了口气笑了笑:“宋女师今日要出门,婢子给您敷个粉可好?只要拿珍珠粉眼皮子底下遮一遮,看上去就没有那么憔悴。” 宋泠然无有异议,撑着惫懒的身子坐到梳妆台前,任由明秀拾掇。 很快,宋泠然薄施粉黛,容颜焕然一新,光彩照人。 这时,御务府来人了。 前几日,御务府派人来瑶音阁找宋泠然要去了首饰图样,今日总算是打好了宋泠然想要的首饰。 明秀将人从阁外引了进来,就见御务府的宫人双手端着托盘,托盘上铺着绒缎,绒缎上放着钗子步摇、耳珰手镯……等,林林总总二三十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便闻得御务府的宫人道:“宋女师,您的图纸给太子殿下过了目,经费也走的太子殿下的私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莲蓬和琴轸两个式样,一样的两套,请您掌掌眼,有甚么不喜欢的地方奴才们再拿回去修改。” 宋泠然迟疑上前,拿起一支荷花莲蓬的簪子放到跟前仔细端详,白色的荷花芯里露出一圈小巧的莲蓬头,看上去很是俏皮。 她弯了弯红唇,将簪子递给明秀,让她也帮忙瞧瞧,明秀反复扫了几眼,笑吟吟道:“很适合宋女师您戴……哎,那支又是什么?!” 宋泠然又将一支琴轸步摇递了过去。 琴轸本是普普通通的古琴构件,可经由御务府宫人的匠心独运,步摇的流苏尾部缀着一把把小七弦琴,颇为惹人怜爱。 这一盘盘首饰,没有一支是做得不好的,明秀道:“宋女师,您全留下罢。” 宋泠然点了点头,又怅然叹了口气:“可惜某个呆瓜只会在这种事情上面开窍。” 不过,总的来说,她的心情是比方才好多了,漂亮的首饰是能哄人的。 等御务府的宫人走了以后,明秀将所有新簪子都给宋泠然试戴了一下,最终选择了那支白荷莲蓬簪作为点缀,免得湖上风大将琴轸步摇的流苏吹得乱晃。 到了点,宋泠然坐着马车出了宫,只身去往燕京湖。 晴天的燕京湖风光绮丽,如镜未磨,偶尔湖水被风吹皱,波光粼粼。在那绿杨白堤上有卖花的女郎娇声吆喝,堤旁的长水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偶尔来上几个富贵闲人向岸边的艄公租了船,一起游到湖面上吟诗歌唱。 宋泠然在那成片的小船里看到了最是独一无二的一只——永宁公主的画舫,画舫似阁楼,上下分两层,永宁公主和她的侍女就在船舱里饮茶,于长窗内露出倩丽的身影。 于是,宋泠然赁了一只小船,让艄公把小船划到画舫边上去。 永宁公主见她来,连忙搁下茶盏从舱内跑了出来,伸手扶她,惊喜笑道:“宋女师。” 宋泠然小心登上了画舫,堪才微微颔首:“公主殿下万安。” 永宁公主娇嗔地说道:“宋女师是皇兄的恩师,何必与本宫见安?快随我进来,本宫想给宋女师引荐个人。” 顿时,宋泠然目露疑惑,跟着永宁公主进了舱内,才发现舱内还有一人,是个男子,长相极其出众。只见他身着蓝色锦袍,腰束白玉锦带,手骨劲瘦修长,眉眼分外清隽,他的唇色如花汁染透般绯红,唇角衔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如清风般令人舒适。 “宋女师,这是平阳侯府世子裴澈,自从听了你的《兰园赋》,心甚往之,央本宫无论如何都要引他见你一面。”永宁公主适时开口,解答了宋泠然的疑惑。 宋泠然便对裴澈行了个女子礼,裴澈同时端方回礼,然后裴澈潺潺说道:“《兰园赋》是宋女师在太子殿下的私园所作么?裴某听着里面有几分《别潇潇》的心境。” 《别潇潇》乃是鹤薮琴集春篇里的首曲,曲子一半弹的是鹤叟因要离乡怅然的心绪,一半弹的是鹤叟对将要独自行走世间的坚毅和期许。这两首曲子创作的情况虽是牛马不相及,但破而后立的感情却是颇为相似。 裴澈竟是个懂的,一言道破《兰园赋》精髓。 宋泠然难得生出几分欢欣,白皙面庞柔和了许多:“裴世子高见,作此曲时确实有几分《别潇潇》的心境。” 顿了顿,她看向身旁的永宁公主,永宁公主出面解释道: “裴世子从小拜在钟倓大儒名下,又去五台山进修了五年,文武双绝,何况诗词歌赋?!他呀,可是京都一半大家闺秀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比那李哲强上许多。” 此间揶揄意味甚浓,裴澈虽是笑着,耳尖却淡淡泛红,温文尔雅地说道:“于音律一道,裴某所学不过皮毛,公主殿下莫要夸张抬举,惹来宋女师的耻笑。” 说罢,他徐徐看向宋泠然,颇有几分窘迫和无奈,使得宋泠然忍不住替他解围。 接着,三人于蒲团落坐,开始品茗,间或讨论一下外面的景色以及琴乐。 当话题最后落在薄珩身上时,永宁公主不禁抱怨道:“他送长乐飞星,却只送了本宫一把普通的琴,本宫已召了谢含大师进宫,令他为本宫斫一把新琴,定不会比飞星差了去。” 宋泠然缓缓笑着劝慰:“飞星难得,再要斫一把这样的好琴恐怕至少三年,我可以将纤云赠予公主殿下,纤云与飞星乃是同源,与飞星无异。” 话落,裴澈竟是稍露疑惑,插过话问:“宋女师的长琴名唤纤云么?” 宋泠然惊疑不定:“嗯,怎么了吗?” “没。”裴澈徐徐笑道,“只是想到了一首词,有一句曰‘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这两把琴合并起来像是一对鸳侣琴,谢含大师取名取得不好。” 永宁公主立刻问:“有这么一首词吗,本宫怎么不知晓?” 裴澈极有耐心地回答:“公主殿下不曾听过这两句,定然听过那句出了名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它们在同一首词内。” 好……好罢。 永宁公主确实是只听过后半句,不曾记得开头,想也不想地,嗤笑了一声:“谢含大师好歹也是一代名匠,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皇兄与宋女师是师徒,怎能用什么鸳侣琴……宋女师,你的纤云本宫不要了,本宫才不想跟长乐一道用鸳侣琴,待得谢含大师进宫,本宫让他为我们斫两把姊妹琴,以后你就用本宫赠的琴罢。” 宋泠然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关联,忍不住想:谢含大师取名之意,薄珩通晓吗?若是通晓,为何不更名?! 但转念一想,太子如高岭之花,不介意这等微末之事倒也情有可原,不过一个名字罢了,何故因此乱了心绪?! 思及此,宋泠然又从容了些许,看向另外两人:“纤云我不常用,随身带着焦尾倒也足够应付,公主殿下想听曲吗?!” 永宁公主一怔,又笑了:“自然是想的。” 裴澈也坐正了身体,十分愉悦的模样:“敬听宋女师一曲。” - 从燕京湖回来,刚过午时,宋泠然在外伴永宁公主用了膳,裴澈亦随之。 分道扬镳之际,裴澈问她:“宋女师,裴某能跟你学琴吗?我师父虽通乐理,但未能至臻。” 宋泠然向来对爱琴喜琴的人格外看重,也不摆名师的架子,欣然答应:“好的,甚么时候想学给我发拜帖便是。” 裴澈这才浅浅一笑,送她上了马车。 回到瑶音阁,明秀发现宋泠然的心情俨然好了许多,连早上的颓丧也一扫而空,不禁笑问:“宋女师,今日的赏湖茶好喝么,喝的甚么茶?” 宋泠然答:“碧螺春。” 明秀又关切道,“那永宁殿下可有刁难宋女师你?!” 宋泠然摇了摇头,忽想到裴澈,迟疑了一下,问:“明秀,平阳侯府的裴世子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明秀一听“裴世子”三个字,就笑得眉眼弯弯,“宋女师打听裴世子做什么,难道是今日见了裴世子一面?听说裴世子文武双全,是京都最炙手可热的婚配儿郎,连长乐郡主都暗中倾慕。可惜长乐郡主身份显赫,平阳侯府位高权重,裴世子虽然出众,却注定不能娶天之骄女,宋女师你与裴世子极为合配。” 宋泠然:“……我不是想问这个。” 明秀愈发促狭:“那是要问裴世子有无通房侍妾么?裴世子洁身自好,并无通房侍妾。” 算了。 宋泠然抚额,决定不与明秀讨论裴澈,转而让明秀为她更衣,一会儿到长春殿去。 ——常平县旱灾之事解决了大半,薄珩又能挤出闲暇学琴,故而今日一大早,他就派人来瑶音阁传了话。 14、第十四章 长春殿。 春风悄然入殿,拂过一方根雕茶案,一枝寒梅插在茶案旁的梨花木矮脚几上,风姿傲然绰约,两道身影于茶案对坐,一面闲谈一面执盏品茗。 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季时生嘴角带笑,一双桃花眸风流楚楚,语气端是吊儿郎当:“听闻永宁殿下今早邀宋女师游湖,还叫了平阳侯府裴世子随同,此事若被长乐郡主若知晓,怕是又要掐到殿下跟前,扰得殿下不得安宁了。” 风一吹,四面纱帐扬起,一张宛如神祇般的俊美容颜若隐若现。青衣男子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拈着一只翠玉杯,肤色被映衬得润白,他长睫如羽,语气颇淡地道:“长乐不适合与平阳侯府有婚姻,闹也无用。” 季时生“哎”地一声,眼波潋滟,愈发兴致盎然地说道:“殿下一向疼爱郡主,怎地突然就咬死了反对这门婚事?臣记得前不久,殿下还道‘若是两心相悦,成全了又如何’,难道今朝想把裴世子点给永宁殿下为驸马?” 薄珩淡淡道:“裴元序对长乐无意。” 今早他宣裴澈觐见,隐晦与他提及自己有意撮合他与宋泠然,裴澈欣然答应,不论是惮于天子猜忌,还是出于某些考虑,都说明他对长乐郡主情意寡淡。 季时生顿时回道:“郡主貌美,倘若裴元序连郡主也不喜欢,未必瞧得上公主殿下……” 等等。 忽地,季时生脸色微变,一下子咂摸了过来,瞪大双眼道:“该不会此事是由殿下授意,给宋女师牵线?!” 好家伙…… 宋泠然民女身份,竟作世子妃?! 薄珩方才宁静抬眸,饱满的天庭被窗外射进来的清辉笼罩,“是又如何?女儿家的韶华千金不换,区区一个李哲,如何弥补她在宫中耽误的这许多时日?!既然要嫁,自然要嫁个好的,待得来日宋家迁到京都,才有底气立足,才有人给宋家撑腰。” “哎哟我的殿下诶……”季时生叹为观止,“您就这么乱点鸳鸯谱,也不怕郡主从此在心里怨恨您?!” 薄珩不咸不淡地乜了他一眼,道:“那你替孤安抚长乐如何?季伯侯府比平阳侯府也差不了多少。” 唰地,季时生从矮凳上站了起来,对着薄珩就是一揖,“殿下万安,臣告辞。” 谁都知道长乐郡主娇纵肆意,又有亲王亲爹做靠山,娶了她以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薄珩没睬他,兀自闲适饮茶,结果季时生又悻悻地在凳子上坐下来,咳了一声,道:“殿下撮合裴世子与宋女师未必是好的,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婚后容易生怨,若成怨偶该如何是好?!” “离了,换个人便是。” “……” 季时生心说:换谁,若换个身份不高的,宋泠然日后岂不成了京都的笑话;若换个身份再高些的,比得过平阳侯府的不过一手之数,俱是皇室宗亲,难道他要让老师变弟媳? “殿下,你的想法有些众叛亲离啊,怕是要引起玄武门之变。” 薄珩斜视他,轻斥道:“慎言。” 季时生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失言,又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回是真要走了,行了礼告退。 这时,殿外忽响起一道道宫女的唤声:“宋女师。” 宋泠然来了。 蓦地,季时生灵光一闪,又止了步,回眸笑道:“殿下,宋女师臣见过,臣也喜欢,不若您给臣牵线如何?臣这季伯侯府虽然不及平阳侯府地位显赫,配宋女师倒也不算辱没了她。” 话刚落,砰—— 一只茶水滚烫的白玉杯向他掷了过来,茶叶洒了一地,茶水也浇在了他的衣袍上。若不是他闪得快,明日早朝不必上了。 季时生目瞪口呆,还欲说:“殿下对臣是否有甚么偏见?!” “滚!” 行、行罢。 季时生只好叹着气走了,用袖子擦拭袍上的水渍。不经意间,他闻到了一股幽然的芳香,几缕发丝撩得他鼻尖轻动,一转首宋泠然越过他的身侧,踏入了殿内,白皙的小脸恬惔如白兰,惊鸿一瞥中连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虽是民间女子,如此姿色怎地就做不了世子妃,这会儿季时生倒是略略惋惜自己为何不是裴澈了…… 转眼,宋泠然踏入殿中,见到满地茶杯碎片与茶水混合在一起,甚是狼藉,不由止步看向薄珩,轻声问:“殿下因何动怒?” 薄珩见是宋泠然立刻敛了不悦神色,眉眼和霁了许多,应道:“无事。” 顿了一顿,他问,“老师今日来得似乎比往日晚些?!” 宋泠然松快地答:“今早同永宁殿下去燕京湖泛舟了,故而收拾得晚了一些。” 薄珩观到了她头上的新发簪,笑了一下:“老师喜欢永宁的话,日后可以与永宁多亲近亲近。” 闻言,宋泠然摇了摇头,断然拒绝:“我不大喜欢出门,如此这般还是少些为好,我的精力要放在研琴上。” 于是,薄珩不再勉强,从茶案后起身,同宋泠然一道去琴室。琴室窗明几净,两张琴案相对,上面放着一把纤云一把松木琴,琴尾均是缀着环佩。 宋泠然蓦地想起永宁公主请了谢含大师进宫,适时提点薄珩:“殿下,松木琴不及梨木琴和桐木琴琴音悠远,不若殿下再斫一把琴,或是用我的纤云吧?” 薄珩目光随之落到纤云上,好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纤云老师再是不用也是老师的东西。无妨,前两日永宁请了谢含大师进宫,孤嘱咐永宁一声便是。” 宋泠然点了点头,这才走向自己的师案,开始调试琴轸。在见到琴身上的刻字后,她又想起裴澈的话,迟疑了一瞬,抬首问:“殿下,今早我与公主殿下在燕京湖泛舟,认识了平阳侯府的裴世子,他与我说飞星和纤云是鸳侣琴,取自秦观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难道这才是当初殿下将琴赠予郡主的真正缘由么?” 同一木材同等琴弦的两把琴称不上有什么暧昧,但取了鸳侣琴名就不一样,容易被人误会传开了去。 迎着宋泠然的视线,薄珩心中一怔,不曾逃避这个话题,反问道:“确是鸳侣琴,当初谢含大师送琴进宫时,琴名已经刻下。学生懒得大费周章,故才未曾对老师提及,老师很在意这件事情?!” 宋泠然咬了下唇,点了点头:“嗯,因着殿下知我心意,便将琴火急火燎地送了出去,我以为殿下疑我起了攀附之心,对我别有眼色,若只是为了避嫌,我心里会好受许多。” 薄珩好笑道:“倘若学生愿意被老师攀附呢?” 宋泠然当即震住,清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薄珩神色未改,黑棕色瞳仁淡如琉璃,“老师既为我师,与我便是一体,于外人看来是攀附,于我而言不是。所以,学生愿意让老师借势,在这宫廷之中不受欺辱,从前不曾另有眼色,自然以后也不会有。” 嘭嘭—— 宋泠然心跳迅猛,眼睫也跟着颤了几颤,她连忙错开慌乱的视线,故作从容地答道:“好,殿下的心意我已知晓,多谢殿下。” 薄珩这才落座,“习琴罢。” 一时间,轻纱被风拂乱,摇晃着窗外投进的明烈光影。 琴声悠扬,宋泠然借演示为由抚了一曲《清平调》以平复自己的心情,薄珩于返魂梅的香气中思绪沉沦,犹疑着是否要让裴元序明日过来跟自己一道学琴,增进他与宋泠然的感情…… 宋泠然打断了他的走神,“殿下,今日想学什么曲子?!” 薄珩被迫中断想法,暂且作罢,从容道:“《兰园赋》罢,老师亲作的曲子学生理应会弹。” 一瞬间,宋泠然有些羞耻,因这曲子本就是为他写的,心思秘不能宣,忍不住道:“能否换首曲子?” 薄珩无意刁难,只不紧不慢地说道:“泠泠心事付瑶琴,我自有我,独作知音……李哲的词学生看过,似有一些欠缺,学生可以帮忙改词。” 这下,宋泠然顾不得什么羞耻不羞耻了,正色道:“就学《兰园赋》罢。” 很快,琴室里响起《兰园赋》的曲调,从哀婉清凄到轰轰烈烈,逐渐变得行云流水。在抚至第七遍时,薄珩起身走向书案提笔,于宣纸上落下笔触—— 早春梅风吹兰亭,雪煎流霞,锦衣香行。胜友之中少知己,心事悄付,无人听明。 卿卿我有来时意,不颂荣华,唯颂琴心。待得桃李结满园,天下谁人,不是知音?! 铮—— 恰好曲停。 接着,薄珩将曲词交给了宋泠然,宋泠然仔细扫过,一刹愣住,喃喃道:“天下谁人,不是知音……” “老师早说,琴曲并非曲高寡合出世之乐,想来老师的心愿并非是这首曲子流芳百世,而是世人以情寄琴时都能有合心的曲子抚奏。”望着宋泠然,薄珩风轻云淡地说道,“以老师之能,只要专心研琴,来后天下谁人不是知音呢?!” 顿时,宋泠然眉眼舒展,绽放出一抹梨花般的笑容,面颊微微泛红,颔了颔首道:“正是。以琴悦世人,方能以悦己,此为我宋家子弟的抱负,也是我祖父传艺之箴言。” 所以,孤芳自赏自作知音的意境还是欠缺了些,音泽天下才是夙愿得偿。 得了新曲词,宋泠然又将《兰园赋》抚了一遍,越抚越是喜欢,忍不住跟着吟唱,未曾想宋泠然清冷的嗓音唱起曲子竟是娇甜,薄珩侧目心尖一动,只觉心头一根羽毛飘落下来。 琴课结束后,宋泠然从琴凳站了起来,揣着宝贝曲词,望了一眼窗外昏沉的暮色,道:“今日比往日学得久些,殿下休息一下,等着晚膳罢,我先走了。” 薄珩亦然起身,好言挽留:“老师不若在长春殿用膳,乘学生的轿辇回去。” 宋泠然想也不想,摇了摇头:“不了,明秀在瑶音阁等我。” 说罢,她提着裙角急匆匆地出门,转眼消失在琴室内。 薄珩跟出了殿,吩咐观林送宋泠然,待得两人皆已远去,立于原地,才想起自己忘了同她商议裴澈明日同来长春殿习琴的事,眉尖狠狠一蹙—— 罢了。 此事容后再议,先让裴澈自己私下献献殷勤好了,他也并不想这么快被人打扰了去。 15、第十五章(修) 第二日,宋泠然接到裴澈的邀约,邀她在宫外文音阁见面。所谓文音阁,乃京都顶尖风雅之处,无数文人墨客聚集于此,对诗作画,听曲弹琴,不少闺阁小姐也爱男扮女装来到此处。 曾有人言“松雪亭的的雪可以不赏,醉仙楼的酒可以不吃,但这文音阁的文却不能不知”,多年前先帝还是皇子时,在此笼络了一批人才,开创了以文选贤的盛举,后来京都各大世家也效仿之。 宋泠然抵达文音阁时,恰是辰时正,她未作矫饰,仅以女儿身进入,就见文音阁的两根房柱上分别刻着一句诗——文咏壮志凌云心,音颂天下太平生。 那一笔一划龙飞凤舞入木三分,说是大家手笔也不为过,几株翠竹种在天井处,天井旁围着的三条廊道直通最前方的一处高台,台上有人正在竞诗。 约莫是平日里也有不少女子过来,文音阁的侍童已是见怪不怪,一面替宋泠然引路一面问:“姑娘订的哪间房?” 宋泠然答:“我找裴世子。” 侍童立刻带她上了二楼,来到一扇挂着“一江月”木牌的雅间门前,他敲了敲门,听闻里面响起一声:“进来。” 宋泠然方才推门而入,只见窗门正对,窗下一方茶案,四面各备一只蒲团,裴澈便坐在一方蒲团上,蓝色的衣袍逶迤在地,腰间的玉饰流苏也垂了下来。他早已冲好了茶水,两只琥珀盏上方雾气翻涌,有浓浓的茶香自茶雾中溢出,是阳羡雪芽的香味。 阳羡雪芽是江南名茶,宋泠然在江南时常喝,面色一温,唤了声:“裴世子。” 裴澈转目一望,脸上露出几分霁色:“宋女师愿来,裴某心中不胜欢喜,宋女师请坐。” 宋泠然便在裴澈对面落座,凝视着裴澈的眉眼,英俊潇洒,清隽俊秀,既有书生意气也有凌然英气,无怪乎长乐郡主会心仪于他。不过,她更在意的还是他的手,这双手比薄珩的更为粗犷,手背青筋虬结如同交错的树根,不似薄珩指尖修长光洁白皙,这双手实在称不上斯文。 许是注意到她的注目,裴澈也将视线落到自己的手上,笑问:“宋女师可是觉得这双手不像会弹琴的手?” 宋泠然摇了摇头,道:“世上没有不会弹琴的手,只有不愿弹琴的手,裴世子喝够了茶,我们便开始罢。” 裴澈略感惊诧,许是没料到她如此的急切,换作其他女子也许更倾向于陪他多聊一会儿。只是他也不强求,指了指一侧的屏风,屏风精美薄透,被阳光穿过,隐约能窥到后面的两张琴案。 宋泠然饮了一口阳羡雪芽,起身来到琴案旁,抚了抚琴案上的长琴,试了下音,由衷赞了句:“好琴。” 裴澈走到她的身侧,不徐不疾地开口:“此琴名为云和,是我师父钟倓的琴,已抚几十余年,去年才赠予我。” 宋泠然解开琴囊,取出焦尾,道:“此琴也是我祖父赠予我的,我便用它罢。” 裴澈无有异议,将另一张琴案的琴挪走,未曾告知宋泠然,这张搬走的琴是他师娘的琴,这一对琴才是真正的鸳侣琴。 话不多说,宋泠然开始教琴,才知裴澈的琴技比薄珩要精深许多,抚得颇为从容,少有她发挥的余地。 只是,由于裴澈体贴且善谈,言辞之间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并未使她感到一丝不愉快。一番交流下来,宋泠然对裴澈颇有好感,不禁多问了一句:“裴世子除了会抚琴,还会什么?” 裴澈答:“除了抚琴,还会剑舞。” 宋泠然当真讶异:“男子擅舞者少,裴世子果然不同凡响。” 裴澈莞尔道:“过两日,太子殿下兰园设宴,宋女师过来,我舞给宋女师看,权当做宋女师点拨我的回礼。” 宋泠然点了点头:“好。” 于是,二人分道扬镳,宋泠然回了宫,让明秀为她拾掇拾掇准备去长春殿。 今日薄珩习琴的时间比往日早些,明秀一面为她拆去发髻上的飘带,一面悉心问道:“宋女师与裴世子相处可还融洽?” 宋泠然蹙了蹙眉:“谈不上来,我总觉得裴世子对我过分殷勤了些,如无必要,我不大想再与他相处。” 这…… 偌大京都,恐怕也只有宋泠然会拒绝裴澈的接近,换作其他女子,岂非上赶着做世子妃?! 明秀不由得揶揄道:“倘若宋女师连裴世子都瞧不上,那世上唯一能瞧得上的就只有太子殿下了。” 顿时,宋泠然心跳如擂鼓,咬了咬唇,掩饰疾迅的心跳,装作无意地道:“太子殿下有这么好么?” 明秀调笑道:“琴艺婢子虽不知孰高孰低,但才华与武艺太子殿下却不逊他分毫,去岁皇家校场过招,太子殿下与裴世子打了个平手。再论后宅,太子殿下亦是无有半个姬妾,洁身自好,连宫女都很少近身呢。” 是么。 宋泠然不说话了。 她自然知晓自己喜欢的人有多么拔群出众,然而身份之隔令她却不敢肖想,好在她性情恬淡,很难为一个人伤心欲绝要死要活,既是注定无缘,合该放下。 待得拾掇完毕,宋泠然去了长春殿,今日永宁公主也到了长春殿来,与薄珩对坐在紫檀木雕蟠龙纹的罗汉榻上,中间隔着一方茶几,手中执着一沓手稿。 闻到脚步声,两人皆被惊动,齐齐转过头来,道: “老师。” “宋女师?!” 宋泠然收回将要退出门槛的步伐,回道:“殿下,公主殿下。” 薄珩徐徐从榻上站起身来,拢着流云般的广袖给宋泠然见师礼,永宁公主也忙放下手稿,跟着一道浅微地俯下身去。然后,她朝宋泠然迎了过去,牵过宋泠然的手将她带到茶几前,将置在茶几上的手稿拾给她看,笑道: “宋女师,你来得正好,谢含大师给了我一沓琴样手稿,你来帮我瞧瞧哪个更适合我,哪个更适合皇兄?!” 这一沓手稿,全部出自谢含大师的手笔,宋泠然翻了翻,只见每张都清楚画着长琴的模样,也注明了长琴的特点。 很快,她给出建议:“杉木琴音调低沉,余韵绵长,更适合男子抚奏;而这把落霞式桐木琴声音清脆,琴身轻巧,则更适合公主。” 当即,永宁公主面露喜色,将那两张琴稿单独抽出来给薄珩看,问:“皇兄,你以为如何?” 薄珩大略扫了一眼,神色淡淡不大认真的模样,“听宋女师的即可。” 原本宋泠然为皇宫里的琴道魁首,听她的再是寻常不过,却不知道为何永宁公主莫名生了闷气,将两张手稿往茶几上琴案一掷,不高兴地说道:“皇兄不送我好琴倒也罢了,为何对我如此敷衍?这琴我不斫了,待会儿就让谢含大师出宫去。” 薄珩:“……” 宋泠然:“……” 宋泠然算是明了,为何宫人都说长乐郡主比永宁公主更受太子喜爱,原是因为永宁公主丝毫不了解薄珩的脾性,似他这般内敛之人,只要不出言反驳便算是顶顶满意,可惜永宁公主脑子转不过弯儿来。 眼见薄珩并无安抚之意,永宁公主愈发不忿,嗖地站起身,喋喋不休地说道:“我究竟哪里比不过长乐,皇兄为何总是如此待我?方才我在殿外苦苦等了半个时辰才等来你的召见,宋女师却能不经通禀直接进殿,难道在你心里人人都比我好,我比谁都不如?” 薄珩眉宇微拢,面上流露出一抹不喜,“宋女师为吾师,你也为吾师?难道女院的先生没教你‘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永宁公主自是无意针对宋泠然,只想在薄珩心里争得一分地位,听到此言一股火气腾地窜了起来,语气咄咄逼人地道:“我就知道皇兄嫌我书念得不如长乐好。长春殿是寝殿,我身为妹妹尚不能直接进,宋女师是女子,为何能直接进,再是如何尊师重道,难道比得过男女大防?!” 16、第十六章 霎时,长春殿里陷入一片寂静,似是石子投进深湖里泛不起一丝水花,阳光无声地偏斜,从排排菱花窗里透了进来,瞧上去暖和实则夹杂着早春的凉意。 宋泠然委实没料到,永宁公主的醋还能呷到自己身上,微微蹙了蹙眉,冷静地道:“公主殿下,我与殿下知礼遵礼从未逾矩,倘若公主殿下在意,日后我亦先行通禀便是。” 永宁公主气呼呼的,还没来得及将那句“本宫并不想规训宋女师,不过是想令皇兄免了本宫的通禀”说出口,就闻得薄珩冷冷说了一句:“永宁,适可而止。” 下一刻,薄珩唤来观林,让观林将她送出长春殿。永宁公主俏容一白,恼火至极,抄起茶案上的琴样手稿就走,她向来任性妄为,自是不会瞧兄长的脸色的。 于是,殿中只余宋泠然与薄珩二人,宋泠然目送永宁公主远去,将视线挪了回来,落到薄珩的脸上,薄珩也正注视着她,一双黑棕色的瞳仁纳着她的影子。 宋泠然不自然地错开了眼,“其实公主殿下所说的话不无几分道理,日后我还是通禀了再进殿罢。” 薄珩面无表情地道:“从前不禀,现在却要禀,若是传出去,旁人只怕要将永宁方才那席话胡乱揣测,引起流言不止。” 若是当真引起旁人胡乱揣测,只怕一出师生悖德有毁人伦的帽子就要扣上来了,世人从不惮将事情往最坏处想。 宋泠然指尖微蜷,又抬起了头,“殿下予我特立独行,难道不怕旁人胡乱揣测么?” 薄珩反问:“尊师重道,何错之有?” 好罢。 身正不怕影子斜,薄珩对她无意自然问心无愧,任何流言都可以当作穿堂风,只有她动了春心遮遮掩掩,反倒不大方了。 于是,宋泠然也不再纠结禀不禀这等小事,和薄珩一道进了琴室。接续昨日的琴课,今日要学新的曲子,薄珩随意选了一首,琴声潺潺流泻,分外悦耳。 而在这时,忽有宫人来禀,长乐郡主于殿外求见,宣称是有要紧事。 宋泠然的脚步一停,琴室里的曲调也跟着一停,薄珩淡问:“具体何事?” 宫人如实回禀:“郡主未曾交代,只说一定要见殿下。” 薄珩俨然并无多少耐心,面无表情道:“传。” 不一会儿,长乐郡主疾步走了进来,一身赤色金丝百花裙,披着红狐斗篷,从发饰到衣裳都是灼艳逼人。伴随她的步伐,簪在云鬓上的钗环摇曳频繁,甫一进门,她就气冲冲地告状: “太子皇兄,永宁皇姐她欺负我!” 饶是怒不可竭,长乐郡主也懂得拿捏分寸,语气里不全是愤怒,还有几分楚楚可怜。顿了一顿,她又瞧见了宋泠然,稍敛怒火施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唤道: “宋女师。” 宋泠然颔首以示回应:“郡主。” 长乐郡主这才走到薄珩的身侧,跪坐在地,挽着薄珩的胳膊,不停摇晃道:“太子皇兄,你要为我做主啊,永宁皇姐她抢我的人。” 显然,长乐郡主的来意已经很是明了,宋泠然冷不丁想起明秀说过的话,长乐郡主爱慕裴澈,却碍于身份不能与他在一起,两人之隔犹如天堑。 就见薄珩挣开长乐郡主的手,很是冷淡地道:“如果你说的人是裴元序,那么孤无法为你做主。” 长乐郡主浑身一僵,血液骤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眸,盯着眼前人道:“原来太子皇兄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偏心永宁皇姐?” 薄珩面不改色,浅淡余光掠过宋泠然,转而与长乐郡主对视,眉眼近乎无情,“他对你无意,长乐,早些歇了心思罢。” 如此冷酷,如此决绝,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孤高宽仁的太子皇兄所能说出来的话,长乐郡主大受打击,露出一副受伤之态,不自觉退了一步,方才忍不住辩驳道:“太子皇兄怎知他对我无意?是问过他了么,还是说太子皇兄偏心永宁皇姐,所以才有意拆散我们?我不信,有本事太子皇兄把他叫到长春殿来,容我亲自问问!” “……” 见此,宋泠然不禁唏嘘,还好她对薄珩喜欢得不深,不然怕也会跟长乐郡主一样身陷痛苦泥沼之中。只是,她感于长乐郡主的痴情,却并不赞成长乐郡主的做法。感情之事向来不可强求,倘若裴澈对她有意,何须她来薄珩跟前闹,自己便会与永宁公主划清界限,倘若裴澈对她无意,闹了也是无用的。 大抵,薄珩也顾忌着长乐郡主的心情,眉心抽动几番,倍加隐忍,沉声道:“长乐,今日之事孤权当没发生过,现在回你的王府去。” 长乐郡主眼眶一红,吸了吸鼻子,成线的泪珠还是止不住地从面庞上滑落下来,“只因她回宫,原本我养在皇祖母膝下要被逼得搬回端王府住,从前只我独有的翡翠白玉糕、织云锦、每年一斛的南海明珠……也都被她抢了去,而今她连我相中的未婚夫婿都要抢,难道太子皇兄还要我忍?不,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绝不允许她染指元序哥哥!” 薄珩终是没能继续忍下去,黑压压的怒意覆上眉眼宛如霜冻,威严厉喝:“住口!薄明棠,你与裴元序男未婚女未嫁,岂可如此僭越,枉皇祖母从小教你读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冷不丁地,宋泠然被喝得心肝一颤,错愕地望向薄珩,见他眉眼间怒火炽盛,隐隐发青,红唇一抿,手一松,戒尺落在地上。 此时,长乐郡主已是泪水奔涌,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愤怒地顶撞道:“你想骂我不知廉耻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难道谁都要像你一样清心寡欲?我们十五载的兄妹情谊,难道比不上你和薄宝珠三年?” 便见薄珩胸膛剧烈起伏,骨节分明的大掌死死按着琴弦,因过于用力手背上的青筋突兀纵横,一股寒意在琴室中奔腾。他一字一句地启口,原是想说什么重话,陡然望见宋泠然脚边的戒尺,生生将火气压下一半,戾然道: “薄明棠,孤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若非得惹孤生气,有胆子再说一句。” 长乐郡主方知自己说了多么过分的话,惶然不安地立在原地,又扑上去哭喊:“皇兄,长乐知错了,长乐不说了……” 薄珩仍是无动于衷,俊容余怒未消,直至宋泠然上前将她扶起,好声相劝:“郡主,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人劳燕分飞,你不如私下问明了裴世子,也省得与殿下生了嫌隙,是也不是?” 长乐郡主哭得一脸梨花带雨,“他会因家族之故拒绝我的……” “郡主。”宋泠然郑重反驳她,“两情相守,若不能排除万难,何以证明有情焉?裴世子若是良人,想必不会令郡主失望的,而所谓家族之故不过是他不看重郡主的托词罢了。” 闻言,薄珩格外侧过脸来看宋泠然,见她玉兰花般的娇容被清辉笼罩,清冷中挟着理智,心头略略荡开一丝涟漪。 接着,他看到宋泠然从袖中掏出锦帕,温柔地替长乐郡主拭去颊上的眼泪,余下的火气也悉数消散。 长乐郡主似是被宋泠然说服了,又吸了吸鼻子,止住啜泣,给薄珩行了一礼,转身从长春殿离去。 不由地,琴室又落入寂静,唯余两人相顾无言,宋泠然瞧了一眼菱花窗外的天色,微微一叹,道: “殿下,时候不早了,今日便到这里罢。” 经由两人一闹,她已无授艺的心思,想必薄珩也没心思再学了。 薄珩缓缓道:“孤还以为老师会替长乐求情。” 宋泠然已经搁了戒尺起身,对他摇了摇头:“我与裴世子一面之缘,并不知他的人品如何,若是贸然做了说客,恐怕会害了郡主……况且,公主与郡主都觉得殿下偏心,所谓当局者清旁观者迷,殿下应当不曾偏颇她们其中任何一人。” 忽地,薄珩感到一丝嘲讽,他的两个妹妹一个与他血脉相连,一个自小与他一块长大,竟都不及宋泠然入宫三年对他的了解。 似是倦了,他亦然从琴案后起身,亲自送宋泠然出殿,并对宋泠然道:“过两日兰园设宴,老师也过来凑个热闹罢。” 17、第十七章 兰园瑶池,茂林修竹,华亭屹立于一条清溪上游,清澈溪水顺着地势蜿蜒而下。太子设流觞曲水宴,男女依次在清溪两端对坐,不拘身份,只求尽兴。 众所周知,太子勤于政务,少于玩乐,这大约是生平头一回。因着他身份过于尊贵,千金公子们也不敢要求他同乐,只在心里咂摸个中缘由,最后把视线投到了永宁公主和长乐郡主的身上。 也许,太子是想借此机会给永宁公主和长乐郡主择婿?! 思及此,在场的男子皆是心思浮动,若是能成为为驸马或是郡马,何愁不能扶摇直上?! 此时,太子于华亭长身而立,俯视着下首众人,询问观林:“郡主来了吗?” 观林答:“还没。” 见得太子皱眉,他顿了顿,添了一句,“不过,宋女师已是来了。” 太子转过乌黑凤眸,循着他所望的方向一眺,只见坐在流水中段的云娉婷朝宋泠然欢快招手,红唇一张一合大致在讲:“宋女师,来这儿。” 云娉婷一人占的石头比旁人更为宽敞,挤一挤能坐两人,她大约早就想好了要与宋泠然同坐,忙不迭给她腾挪出个位置。 宋泠然遂抬步朝云娉婷走了过去,挨着她坐下,环视了一圈,问:“殿下没来?” 云娉婷朝上游呶了呶嘴,“喏,殿下早来了。” 宋泠然抬首一望,正好与薄珩对上视线,遥遥地她看不清薄珩的神色,只能窥得他一袭银衣若云巅之雪,立于高处颇有神祇俯视众生之态。 她心口跳了跳,慢慢移开眼神,又落在云娉婷的脸上,便见云娉婷低着头,鬼鬼祟祟地说:“我来之前,听说太子殿下有意为郡主择婿,特意修书送到各府官员手上,令他们的单身公子务必赴宴。今日郡主许是不会来,但永宁公主则未必了,她一向乐得看郡主的笑话。” 宋泠然心思微沉,暗道:莫非薄珩有意绝了长乐郡主的念想,故而急着让长乐郡主出嫁?若真如此,薄珩大抵有意给裴澈赐婚,怕受到长乐郡主的干扰,要么是薄珩太过薄情,丝毫不考虑长乐郡主的感受。 思及太子的为人,宋泠然更倾向于前者,内心怅然一叹,这就是她不想待在宫廷的原因了,此地处处是遗憾,远不及江南烟雨。 而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永宁公主艳光四射的出席,盛衣华裳,光彩照人。她的身侧跟着一位蓝衣公子,气宇轩昂,朗若清风,举手投足间浑然优雅,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此人正是裴澈无疑。 只见他跟着永宁公主一道上前与宋泠然打招呼,浅眉低笑地唤道:“宋女师。” 云娉婷一脸震惊地看着裴澈,又看了看宋泠然,手里的糕点唰地掉在怀里,像是陡然发现了什么宫廷秘辛。 裴澈扫了云娉婷一眼,体贴的将她一并捎上:“云三小姐。” 云娉婷连忙尴尬地将糕点拾起来,点点头站起来给永宁公主见礼,宋泠然也起身与永宁公主寒暄。 一番寒暄之后,宋泠然假意邀请永宁公主同坐,永宁公主笑道:“不了,我坐那儿。” 她指了指曲水上游第一个位置,离华亭很近,想来是要与太子说话。 宋泠然不再强求,堪才看向裴澈:“裴世子,你呢?” 裴澈亦是笑:“男女不同席,我坐对面。” 话落,裴澈果真往对面去了,坐在她的斜下首,与旁人攀谈。 竹林清风,公子如玉,含笑晏晏,甚是养眼。云娉婷看得痴了,半晌才回神,扯着宋泠然低声惊呼:“宋女师,裴世子他是不是喜欢你,怎地特意过来跟你打招呼?他可是京都少有能与太子殿下媲美的美男子诶!” 宋泠然面无表情道:“是吧,你也觉得奇怪吧,我自问琴艺天赋过人,却也没到能令人一见倾心的程度,不过是陪永宁公主泛了回舟,裴世子就待我格外不同。” 显然,云娉婷没有宋泠然那样多的戒心,对话本里才子佳人那套颇为信任,立刻一本正经地给宋泠然分析道:“裴世子出身平阳侯府,平阳侯战功赫赫,平阳侯夫人乃是上城虞家的姑娘,听闻裴世子的祖母还是西图鲁部落的公主。如此显赫的地位,若是宋女师你能嫁过去做世子妃,保准京都八成的官员女眷要看你的脸色,到时候你再帮我牵牵线,我也嫁个好人家,也省得我爹和我二哥天天念叨着宁远伯府是破落户,没谁瞧得上,让我自个儿去乾极院物色,指望着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宋泠然:“……” 真是难为云娉婷了,一下子能想到这么多,但宋家有家规,宋家子弟不得入仕,不得结交权贵,或与贵族通婚。 而且,她并无留在京都的心思,她从江南来,终归要回到江南去,无论是太子还是世子,都与她无缘。 见得宋泠然毫不动容,云娉婷不禁叹了口气:“若宋女师连裴世子都瞧不上,那比裴世子还好的只有太子殿下了。” 话落,云娉婷蓦地一滞,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极其荒唐的想法。 她面色一阵古怪,幽幽地盯着宋泠然,宋泠然被盯得一头雾水,“娉婷,怎么了?!” 云娉婷抿住了红唇,强行打住念头,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笑了笑:“没什么。” 片刻,长乐郡主也来了,不复往昔神采,娇容有几分憔悴。当她来到瑶池时,在场之人的眼光皆投向了她,她却一眼朝男席中的蓝衣公子望去,眼神颇有几分哀婉。 而裴澈似是浑然不觉,仍旧与人交谈,直至身旁的人撞了撞他的胳膊,他才抬眼与长乐郡主对视,仅仅点头笑了一下,又将视线投向别处。 准确来说,是投给宋泠然…… 云娉婷顿时不敢看长乐郡主的脸色,赶紧拉着宋泠然低头,喋喋不休道:“算了吧宋女师,你与裴世子未见得八字有一撇,但郡主的怨气可是实打实的,咱俩还是先与裴世子撇清干系,等郡主出嫁了再寻思。” 宋泠然却未躲避与裴澈的相视,见他眼含潋滟笑意,蹙了蹙眉,又将目光落到长乐郡主脸上。 长乐郡主亦然注意到了裴澈的视线,见到宋泠然滞了一滞,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再然后,长乐郡主疾步走向华亭,像是急于得到一个答案,旁人听不清他们的三言两语,唯能觉察长乐郡主从亭中出来以后,整个人好似魂不守舍。 而太子神色依旧淡漠,情绪不溢于言表,他如雾里看花一般,令人难以琢磨。 很快,流觞曲水开始了,丝竹歌舞皆为陪衬。一只青铜酒樽由太子亲手放下,顺着流水徐徐飘下,每当停顿,就由离得最近的人施展一二。 飘了几回,当这只酒樽停在宋泠然跟前时,宋泠然下意识朝亭中看去,就听得裴澈站起身来道:“宋女师,我今日带了剑,你可愿观我一舞么?” 哗—— 满座皆惊。 无数或暧昧、或探究、或惊疑、或嫉妒的眼神落在宋泠然身上,在她与裴澈之间来回徘徊,接着众人又都看向了长乐郡主,只见长乐郡主满脸绝望,当场拂袖离去。 云娉婷拍了下脑门,心里暗叫不妙—— 糟了! 要挨记恨了。 宋泠然冷眼望着裴澈,早知他说要舞剑给她看是在如此局面下,她必然不会答应。 然而,众目睽睽无有余地,她只能道:“裴世子肯舞给大家看,自然再好不过,裴世子想听什么曲子?” 裴澈道:“《破阵子》罢。” 铮—— 泠泠琴音响彻瑶池,杀伐之声冲破云宵,所有人都觉察到这琴音中夹杂着一股愤怒,与《破阵子》中的家国仇恨情怀完美契合。 闻到这琴音,亭中之人合上孤本,起身朝下首竹林空地看去,只见女子席地抚琴白衣胜雪,男子舞剑翩若惊鸿意气风流,片片竹叶飘落在二人身旁,画面绝美至甚。 天作之合,莫过于此。 适时,观林道:“殿下,郡主走了。” 薄珩眼神幽微,问了一句:“观林,宋女师与裴世子相配否?” 观林不知薄珩为何有此一问,还是如实答:“若论家世,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宋女师实属高攀;但若论才华,宋女师的琴赋天下无双,世上恐怕没有几人能与她相配。” 答完,他见薄珩久然未语,小心去觑薄珩的面色,只见薄珩无甚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双黑棕色的瞳仁如冷玉般,由纤长眼睫半遮半掩。 观林不禁试探地喊了一声:“殿下?!” 薄珩堪才淡淡扫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一曲毕,裴澈大汗淋漓,依然难掩丰姿俊逸,宋泠然收手,琴弦都似在冒烟,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饶是再蠢,在座之人也知这一幕是由谁安排,除了太子谁敢从长乐郡主手底下抢人,谁又能让世子低头? 顿时,恭维之词如雪花般向两人涌了过去。 “剑与琴,侠骨与柔心,剑胆琴心,不外如是。” “这一曲一舞世间少有,宋女师与裴世子当真是珠联璧合,天下无敌。” “宋女师曲艺惊天下,裴世子亦是人中龙凤,二人也相当登对。” …… 听着席间声声嘈杂,宋泠然不止恼然,她亦抱琴从宴上离去,甚至顾不得云娉婷。 将出兰园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澈的嗓音:“宋女师!” 是裴澈追了上来。 宋泠然怒然回首,清冷中不掩疏离,直直道:“裴世子,我生平最讨厌被人算计,你有何求尽管直言,何必曲意接近?!” 闻言,裴澈一怔,眼里划过一抹惊讶,方才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徐徐笑了笑:“难道宋女师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的安排么?” 登时,所有的谜团迎刃而解,宋泠然只觉一股气血涌上头顶,浑身冰冷,她的容颜血色尽失,眼睁睁看着裴澈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道:“抱歉,宋女师。我为重臣之子,婚事牵涉朝堂,早已受天家掌控,别无选择。” 宋泠然竭力隐忍着情绪,又冷然发问:“即便如此,你也应私下与郡主说个明白,何必非要惹得她难过?!” 裴澈揉了揉眉心,好似十分的头痛,“宋女师,我要如何同你讲,我们男子对于心仪自己但自己并不心仪的人,疏远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一旦理睬,很容易被纠缠被怨恨,我们男子何辜呢?” 18、第十八章 至兰园赴宴回来的第三日,天上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它像是落不完一般,四处泼洒着阴晦潮湿,宫中青瓦砖缝里的青苔疯长。 有侍卫身着蓑衣步入檐下,摘了斗笠甩了甩笠上的雨珠,他冲立在瑶音阁门槛处的宫女明秀勉强一笑,问:“今个儿宋女师有心情教琴么?” 明秀扭头朝悄无声息的瑶音阁内瞧了一眼,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传出,俨然没有想要出去教琴的迹象,不由摇了摇头,歉然道:“哎,宋女师近来身体不适,观林大人不妨过两日再来替太子殿下问。” 观林叹了口气,心说宋女师这又是跟太子殿下置了什么气,分明太子殿下最是看重她了,却还是道:“好,我这就去回禀殿下。” “观林大人慢走。” 回到长春殿,观林在殿外犹豫地立了一会儿,堪才踏入殿中,只见太子负手立在一根紫檀木纱灯前,一袭青衣修然如竹飘逸如风,他望着纱灯上的绢丝纹路,心绪眼见的浮沉。 闻到脚步声,他回首望来,眼神平静,问了一句:“如何?” 观林答:“宋女师称身体不适,今日仍不愿来长春殿。” 薄珩眉眼终是凝然,一点一点沉寂下去,片刻忖了忖,启口道:“备辇,去瑶音阁。” 观林面露愕然,顿了一瞬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赶紧退出殿外,吩咐宫人干活。 雨水霏霏,斜斜飘落,太子的车辇驶向瑶音阁,车轮在湿润的宫道逶迤出两条水痕,约莫一刻钟,观林听到上方响起太子的声音:“从瑶音阁到长春殿竟要走这么久么?” 观林答:“早先为宋女师安排车驾,宋女师说不远,不必这么麻烦……殿下,马上就到了。” 车辇上长长一默,也不知太子在想些什么,总归是没再说话了。 无多时,瑶音阁近在眼前,观林亲自替太子撑伞,和太子一道步入檐下。宫人们见了薄珩纷纷行礼,薄珩侧首看了一眼观林,观林立刻让宫人进去通禀,很快明秀就从阁里走了出来。 “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宋女师呢?” 明秀让开了身子,将太子引了进去。 厢房中,风雅的陈设映入眼帘,一枝桃花在窗台净瓶里开得格外的鲜艳。薄珩一眼就看到了临窗的宋泠然,身着宽大素衣,乌发柔顺垂于腰际,未挽一髻,也无发饰点缀,整个人雅净得过分。 原来这就是云娉婷说的,私下里宋泠然比较懒散,莫说衣衫不整,有时甚至会赤足踩在地上。 ……的确懒散,好在没有赤足。 薄珩敛神唤了一声:“老师。” 便见宋泠然转过头来,神色极其冷淡,道:“太子殿下,我入宫三年虽未有实职,但师之名正大光明,你认否?” 薄珩回道:“当然。” 继而,又闻宋泠然道:“作为学生,师父在上,但有令,不能不从,是也不是?” 薄珩心中一怔,仍旧面不改色,“是。” 于是,宋泠然慢慢扫了跟在他身后簇拥的宫人们一眼,一字一句地严声命令:“都出去。” 闻言,观林及一干瑶音阁的宫人皆是呆住,犹疑不定地望向太子,只见太子岿然不动,亦是淡淡吩咐:“都出去。” 霎时,厢房内的人齐齐躬身退出门外,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檐下,不敢再往里窥视一眼。 雨越下越大,将瓦檐砸得叮当作响,厢房的门未关,可嘈杂的雨声足以将大半的动静都湮没掉。 厢房里寂静无声,薄珩神色自若地凝视宋泠然,只见宋泠然走向琴案,从琴身下摸出一把戒尺,走到他的跟前。那戒尺长约一尺二,普通竹木所制,平常约莫是用来压琴稿的。 宋泠然嫩白的掌心握着戒尺,抬起下颌冰冷地睨着他,薄珩大抵猜到了她想做什么,沉默了一息,伸出了右手掌心,狠狠挨了三下。 顷刻,火辣辣痛意自掌心弥漫,薄珩堪才抬眸与她对视,四平八稳地问:“学生犯了何错?” 宋泠然放下戒尺,不避不惧地质问他:“是谁,允你损毁老师清誉?是谁,允你践踏女子真心?” 薄珩顿时了悟,拢着披风向前走了一步,身影逼仄地将她笼罩。 “是为裴元序一事?” “正是!” 此时,宋泠然的情绪才开始外泄,乌亮美眸愤怒如炬,毫不掩饰厌恶道: “于公,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敢问殿下出于什么立场替我安排婚事?于私,我从未纠缠殿下,亦未怨过殿下,何须要遭此嫌弃?我且问,殿下在安排这一切时可曾想过我与郡主日后将如何自处,我又该如何面对郡主?” “所谓修琴先修心,心不正则琴有瑕。殿下擅作主张,伤害了我,亦伤害了郡主,不敬师长,不爱幼妹,这三尺罚下,服还是不服?” 薄珩赫然无言,黑棕色的瞳仁里析出晦暗不明的光芒,深深凝视着她的娇容,沉冽的没有一丝起伏地答:“宋女师须知,宋家若想迁回京都,须得有强大倚仗方能站稳脚跟。孤若嫌弃宋女师你,便不会为你筹谋,平阳侯府实为良选,裴元序的容貌性情才华亦是个中之最,既然长乐与裴元序无缘,孤不过是想将最好的许给你以求偿恩。” 不加停顿地,他又将掌心伸了出来,掌纹清晰的手掌红印浮起,道: “既是学生擅作主张,惹你不喜,三尺怎够,老师尽管打至尽兴。” 宋泠然愣是被气笑了,“谁同你说宋家要迁到京都,谁同你说我有意嫁人?宋家既非权贵,亦非望族,仅以心论,这颗真心是谁都能给的么?殿下可曾想过,我喜欢你便只喜欢你,旁人纵是个中之最、千万中之最我亦不屑。你以为硬塞我一个,我就欢喜了,殿下可别太自以为是!” 刹那,薄珩眉头狂跳,罕见失态,面色极其难看地怔忡在原地,堪才想起季时生那信誓旦旦的话语,自己从未深究考据过。 竟未想闹了如此大一个乌龙,怨不得宋泠然如此生气,他复又垂下眼,缓缓道:“学生知错,心服口服。” 宋泠然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将戒尺扔在梳妆台上,“我为师者,自然会原谅你,此事一笔勾销。” 当薄珩从瑶音阁中走出时,这一场春雨下得更急切,观林只见太子一言不发地从厢房里走出来,清冷的眉眼染上了一层阴翳,好似云巅的积雪融化了一角,露出褐色的山石。 他斜了过来,冷冷吩咐道:“将季时生召进宫来。” 观林“啊”地一声,看了看檐外这足以将人淋成落汤鸡的大雨,“殿下,是否等雨停了……” “他活该淋雨!” 行、行罢。 既然太子如此吩咐,他也无权置喙,观林吩咐了个宫人,让他去季伯侯府传口谕。 随后,他犹豫不决地道:“殿下,雨势甚急,不如等雨势小了再走。” 其实他还想说,不如回瑶音阁坐一会儿饮盏热茶,却发现太子已在抬头观雨,并在不知不觉走了神,只好闭嘴陪等。 脑海中,宋泠然的话语依旧在回荡,她说:“殿下若真为我好,不如早日放我归家。” 的确,他早该放她回去,何故怅然若失…… 雨势终于小了,太子也终于挪开了步子,乘上了车辇,淡漠的嗓音如雾般氤氲:“让钦天监重新算一个吉日,派人送宋女师回江南,这一次不必报于孤,回头孤亲禀母后。” - 下过春雨后,桃花开得异常灼艳,明秀亲手剪了两枝,换了昨日谢掉的,然后替宋泠然梳妆。 宋泠然惺忪地坐在梳妆台前,冷不丁见到梳妆台上的戒尺清醒大半,顶着明秀诧异的视线,小脸往双臂里一埋,极其颓丧和懊恼地道:“明秀,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情。” “甚么?!”明秀仍是笑盈盈的,丝毫不以为意,“宋女师是不慎把琴谱烧了么?” 宋泠然没头没脑的,闷闷地说道:“仔细想想,我该问清楚再下手,他虽有错,但确实在为我筹谋,三尺多了,最多一尺。” 可是,当时她真的没忍住,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她便感到莫大的屈辱。 她也知,即便她打了他,他也不会对她如何,是她仗着他的好脾性得寸进尺了。 明秀的笑意一下凝在唇角,俨然是惊了,片刻她郑重着眉眼,良声劝告:“宋女师,此话不可对外传,否则容易惹事端,既太子殿下不计较,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停了一下,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怕吓唬到她,转而笑了笑: “宋女师,今早太子殿下一下早朝,皇后娘娘便将殿下召了过去。” 宋泠然一下坐直,正了正脸色,“皇后娘娘召殿下所为何事?” “唔……这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宋女师你的婚事?”明秀有意揶揄地笑道,“毕竟眼下全京都都在传,你与裴世子剑胆琴心,天造地设,是顶顶合配的一对呢。” 19、第十九章 微熹的晨光照进三交六椀菱花窗,凤华宫的光线十分昏幽,因着昨夜下过一场雨,今日也未见得转晴,天色仍是阴沉沉的。 一缕烟线从紫金香炉里袅袅升起,逐渐晕染成团,八角凤穿牡丹图样的宫灯照在百宝屏风后,屏风后传出饱含斥责意味的威严女音—— “珩儿,怎地就光顾着给宋泠然安排婚事,不顾明棠的死活?你惹得明棠好生伤心!” 铺着绒毯的贵妃榻上,皇后正身端坐,金线密密织着凤凰翎羽的赤色宫裙如云波重迭,凤冠上珠花团簇伴着她说话一颤一颤。 立在屏风前的太子还未脱下朝服,深沉的玄袍上绣着四爪银龙,眉眼间褪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冷清。 遭到斥责是意料之中的事,薄明棠长年累月承欢皇后膝下,虽非亲生,也早已胜似亲生。 薄珩迎着皇后严厉的视线,轻微地拢起眉宇,问:“长乐来找母后哭过?” 皇后冷笑道:“还得明棠来找我哭?昨个儿你端皇叔进宫,问我你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虽然明棠嫁不得裴澈是不争的事实,但你好歹顾及下你妹妹和你端皇叔的脸面……剑舞?!贱到非要宴上舞?!” 剑舞并非自己有意安排,薄珩听了这话不免还是眉头一跳,指尖用力揉了揉额角,道:“母后息怒,此事的确是儿臣做得不够稳重,稍后儿臣选几样礼物,亲去端王府给长乐赔礼道歉。” 皇后岂非要他低头,只是想不明白他一向行事周到,为何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出现了的纰漏,还不曾跟她商量。 勉强消了消火气,她素手执起一只茶盏,拨了拨茶盖,没好气道:“明棠的婚事你勿要插手,也不许你再让她同谁相看。有空你还多管管永宁罢,前两日她扬言要自个儿辟府找面首,这样下去哪个好儿郎敢给她做驸马?” 薄珩眉宇拢得更紧了些,稳稳应下,方听得皇后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道:“珩儿,你也知母后并非全然怪你,母后知你都是为了你外祖母。想想自从你外祖母去世后,母后不曾有一日安宁过,总惦记着你外祖母的遗愿,既然眼下事情已经闹开,不如干脆给宋泠然和裴澈赐婚罢,待得她嫁到京都,姜老夫人总该来京都一趟,介时请她去探望探望你外祖母。” 此话一出,凤华宫里陷入诡异的寂静,连宫外的鸟雀都似被毒哑了,一点啾鸣声也没有,唯有檀香的云雾仍在无声地缭绕。 皇后直觉不对,唰地看向太子,“怎么?!” 薄珩抿了下殷唇,“儿臣打算送她回江南。” 皇后满面震愕,反复在他俊容上扫了几遍,确定他没有说笑,“叮——”地将茶盖扔到茶杯上,搁下茶盏起身恼火道:“珩儿,你究竟想做什么?莫跟我说平阳侯府抵死不愿,你不得已为之。” “宋泠然不喜欢裴元序。”薄珩淡然与皇后对视,“她有心仪之人了。” 所以…… 他忙活了半天,连宋泠然有没有喜欢的人都没弄清楚,闹出了如此大一个乌龙? 看着儿子幽然的眉眼,皇后抬手抵住额头眼见的头疼,片刻怅然道:“罢了,她既铁了心要回江南,母后也不强求,否则你外祖母知道了也不会高兴,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她走。” 若是走得不急,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裴澈怀珠韫玉,京都多少女子喜欢。 薄珩应道:“路远,儿臣让钦天监算吉日,目下还没定下来。” 闻言,皇后松了口气,愈发的冷冷静,道:“若是没定好那便不用着急,过几日常平县的消息传来,说不定你父皇要让礼部筹办凶礼,介时礼乐可以交由她来谱曲。” 所谓凶礼,即发生灾祸时要举行的祭祀典礼,祈求上苍庇佑并告慰亡灵,因着每一场凶礼都要竭表诚心,祭祀时的礼乐每年都换,之前一直都是由宫中御乐坊首席负责编排。 薄珩神色顿了一下,方答:“她若愿意,儿臣便将她留下来。” 皇后见儿子没有反对,见了儿子到底开怀,连忙问秦嬷嬷是否备好了早膳,要和儿子一同享用。 - 早上雨停了一阵,辰时末的时候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因着天气不好,宋泠然的心情也颇为烦躁,焦尾动人的琴调入耳亦是聒噪。 在抚完第四遍具有平心静气功效的《大藏》时,她的心情仍是说不出的低落,“铮”地一声停手。 明秀正支使着宫女们清扫花瓶书架,闻声侧头一望,于是朝宋泠然走了过来,温声问:“宋女师还在为自己做错的事心烦吗?” “没。”宋泠然垂着纤长细密的眼睫,“我在想要不要给郡主发拜帖,登门解释一二。” 明秀讶异地挑了下秀眉,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想了想,给出了建议:“宋女师既然对裴世子无意,又无意惹得郡主伤心,将郡主约出来私下说开也好,郡主一向明事理应当是不会怨恨您的。” 宋泠然又抬眼看向她,抿了抿红唇愈发郁结,“可我当初进宫是为了精研琴艺,顺便教授太子,如今被卷入这些是非里,已与我专心研琴的初衷背离了。” 她原以为自己琴心如磐,不会被任何事情干扰,却发现自己也有静不下来的时候。 明秀笑意渐无,捉住她置在琴案上的双手,顺着蹲下身来仰视着她,道:“宋女师,婢子虽不懂琴道,但好歹在您跟前听训了三年,您说过的未尝人间八喜八苦何以称圣,不历千人千事难以成神,所谓琴音不过是一生之情凝于弦上,或许之事便是千事之一情之所至呢,愿意体谅旁人绝非失了琴心。” 宋泠然霍然一怔,而后眼底渐如冰雪消融,绽放出一抹梨花般的笑意道:“我这就去写拜帖。” 当宋泠然写好拜帖时,明秀也已经为她拾来了斗篷,腋下夹着一把伞,她一面为宋泠然穿上斗篷,一面将油纸伞递过去道: “宋女师,路上小心些。” 宋泠然点了点头,撑着伞出门了,吩咐明秀不必备她的午膳,若是午时赶不回来,会在外面随便吃一点。 泠泠春雨,斜打车盖,马车疾驰于街道上,路上人烟稀少。这是宋泠然第一次去端王府,心情难免忐忑,掀起车帘一角,询问车夫: “还有多久才到?” 车夫答:“还有一刻钟,宋女师。” 一刻钟后,马车晃晃悠悠的停了,宋泠然撑着伞下了马车,只见两只见一块华丽的匾额悬在满是门钉的朱色大门上,一股庄严大气之势扑面而来。 ——这便是端王府了。 跨过泛着涟漪的水洼,宋泠然登上了台阶,扣响了朱门,一个门童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他上下打量了宋泠然一遍,迟疑地问: “你是……” 宋泠然递上拜帖,“我找郡主。” 门童瞧了一眼拜帖上的名字,立刻关了门去通报。不一会儿,两道身影从端王府大门里走了出来,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撑着伞跟在长乐郡主身后。 长乐郡主身披赤色斗篷,今日未施粉黛,少了几分妖娆,多了一丝清凄,娇容显现出些许苍白。 “郡主。” 见到长乐郡主,宋泠然主动迎了上去。出乎意料地,长乐郡主见到她并无她想象中的激动,只是接过侍女手里的伞,命侍女退开了去,然后平静地问: “宋女师找我所为何事?” 宋泠然望着她,认真地解释:“郡主,我与裴世子并无干系,那日流觞曲水宴裴世子为我剑舞,不过是因为我在琴艺上点拨了他一两句,绝无他意。” 长乐郡主忽地讽刺一笑,“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太子皇兄的旨意,元序哥哥不曾喜欢过任何人。” 闻言,宋泠然颇感意外,来前她还以为长乐郡主会被嫉妒冲昏头脑,未曾想到她如此明事理,于是又说:“我已经斥责过殿下了。” 长乐郡主美目里划过一丝嘲弄,“宋女师,你来太子皇兄知道么?!” 宋泠然知晓长乐郡主终是难以释怀,抿了抿红唇,道:“我私自前来,并未征得太子殿下的同意。” 长乐郡主素净不失妩媚的容颜上充斥着浓浓的讥诮,转头吩咐侍女进府将她宝匣里的琴谱取出来,那琴谱薄薄一本,封面略有破损可见十分稀罕。 宋泠然一眼认出这是嵇氏孤本,乃是所有琴乐大家都渴求的琴谱,里面著有失传的琴曲《广陵散》,民间只有流传的拓本。 长乐郡主转手将这琴谱递到她跟前,冷冷道:“宋女师,此事虽非你的过错,但终究因你而起,那日在长春殿,你替我拭泪,这本琴谱给你,就当是扯平了。” 似乎不愿再多看她一眼,长乐郡主别开了视线,宋泠然只好将琴谱放在石狮子上,道:“郡主,为你拭泪不过举手之劳,琴谱还请你收回去……” 说完,她毅然决然转身,撑伞下了台阶,登上马车离去。 片刻,长乐郡主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菡萏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她不该怨恨宋泠然,可她实在没办法恨她的太子皇兄。 足足立了一盏茶功夫,她堪才转身回府,这时却又有一辆马车在端王府门前停下,一袭孤绝的青衣俯身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潇潇春雨,这一抹青色犹如崖间修竹,使得一切失了颜色沦为陪衬。长乐郡主回头一望,蓦地愕然,未曾想到宋泠然前脚刚走,薄珩后脚也来了,身后跟着宫人侍卫,皆是携着重礼。 “太子皇兄?!” 她连忙提裙迎了过去,却见青衣男子漆黑的视线追逐着宋泠然马车消失的方向,伞线微抬涌入的天光勾勒着他的颌线,半晌他挪回眼问: “宋女师来过?” “是。”饶是面对自己从小敬爱的兄长,长乐郡主的语气里忍不住透露出一丝怨怼,“她来向我澄清自己与元序哥哥的关系,可这明明是太子皇兄你的错!” 薄珩神色温和了些许,抬手让宫人呈上厚礼,轻声道:“是太子皇兄的错,太子皇兄给你赔罪,莫恼宋女师。” 长乐郡主掐紧了掌心,心说自己怎能忍住不恼,愈发不甘,抬头诘问自己的好皇兄:“太子皇兄究竟是来向我赔罪,还是怕我为难宋女师才走此一遭?!” 其实,她早就在想且如何想也想不通,宋泠然一个没有实职的女师,究竟哪里配得上裴澈,这线牵得委实莫名其妙! 若真为了杜绝平阳侯府拉拢培植自己的势力,将薄宝珠那个蠢货指给裴澈岂不是更好?! 只见经得她一问,薄珩拢起云峰似的剑眉,仿佛无从作答,长乐郡主脑海中灵光一闪,浑身抖了个激灵,似是抓住了什么症结,微微睁大了美目,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20、第二十章 连下了几日的雨,宫里各处湿漉漉的,宫女们晨起扫地时,甚至在土面上看到几条打滚的蚯蚓。 用完早膳,明秀吩咐宫女用汤婆子将宋泠然的琴谱压一压,以免放在箱子上潮。而宋泠然抚了一早上琴,方想到自己往江南寄了三封书信,宋家却只回了一封。 于是,她搁下琴谱,拿了油纸伞出门,明秀连忙取了斗篷为她搭上,悉心叮嘱道:“宋女师,路上小心些,路上滑得很。” 宋泠然笑道:“这么近的路,我一定很快就回。” 雨水打湿素白底梅花伞面,宋泠然孑然走在空寂的宫道上,唯见路上偶有几个太监路过,不见半个人影。 忽地,她的伞下挤进一道人影,吓得她一跳。宋泠然惶然转首,就见对方身着朱色官服,头戴黑色官帽,长着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眸,绯色的唇瓣如被桃汁晕染,貌若潘安的眉眼端是风流。 瞥了她一眼,他的嘴角刹那勾起,笑着喊了她一声:“宋女师。” 宋泠然认出了来人——季时生,他不止一次出入过长春殿,但碍于男女大防她每次见了都会回避,听明秀说他是季伯侯府嫡次子,曾任太子伴读一职。 宋泠然然估算了下时辰,眼下并不是刚下早朝的时候,却不知季时生为何还在宫内打转,她卸下了防备,轻轻颔首道:“季大人。” 就闻得季时生主动说道:“真巧,刚从御书房里出来,就见到了宋女师,我与宋女师实在有缘。” 对于男子搭讪之语,宋泠然向来不喜,碍于对方是季时生,她并未有所表露,只是问了一句:“季大人,你怎地没带伞,要我捎你一程么?” 顶着宋泠然的视线,季时生表面淡定,实则心里格外不忿,他也想问他究竟哪里惹到薄珩了,昨个儿那么大的雨将他召进宫,晾了他一夜,今早撑着困意上了早朝,又被皇帝留了下来,到现在还没着家呢。 只是美人当前,他并不想扫兴倒苦水,随意找理由搪塞了过去,方才笑问:“这么滑的天气,宋女师要去哪儿?!” 宋泠然答:“御机处。” 季时生悠悠拉长了语调:“噢。” 两人伞下并行,相继无言,片刻他侧首懒懒笑道:“宋女师,你打算如何谢我?!” 宋泠然没太懂,“甚么?!” 季时生答:“若非我不小心点醒了太子殿下,他又怎会绞尽脑汁给你安排一桩这么好的姻缘,裴世子应当比李侍郎家的五公子好上许多吧?!” 宋泠然:“……” 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儿呢,她就说她在瑶音阁弹琴弹得好好的,怎地突遭横祸了呢。 瞬间,宋泠然被气笑了,赫然退了一步,将伞从季时生头上挪开任由他淋雨,季时生冷不丁淋了个正着,惊愕地看向宋泠然,然后敛了敛笑意,迟疑道: “宋女师不喜欢这门婚事?” “当然。” 季时生忽地笑了,反复扫量过宋泠然的俏脸,吊儿郎当地说道:“连裴世子这样的男子你都不喜欢,你喜欢谁……太子殿下?!” 一时间,暴雨如注,冷风渐急,嘈杂的雨声如同滚滚落石砸在宋泠然的心上。宋泠然脸色剧变,紧紧攥住了伞柄,不客气地沉下脸,冷声喝道:“季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雨水官帽滑至昳丽眉眼,季时生抬袖擦拭了一把,笑容依旧散漫,“你们宋家不是有人干过一回吗?” 宋泠然眼神一颤,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 七月流火,海棠葳蕤,姜南王府宾客满座。 京都权贵世家皆携礼来贺姜南王爱女姜漓的生辰,彼时姜漓芳龄十七,花容月貌,与京都名门郭家的嫡小姐郭清漪并称“名艳双姝”,裙下之臣无数。 不过最令人称道的是,姜南王府独女与季伯侯府嫡子缔结的婚约,两人青梅竹马,婚约是打娘胎里就有的,此番强强联手,日后必是大权在握。 生辰宴还没开始,皇宫里也来了人,带着今上的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姜南王之女姜漓,并毓灵河汉,禀训天人,蕙问清淑,兰仪婉顺……今封为思柔县主,钦此。” 众人无不恭喜赞叹,道是姜南王生了个好女儿,连今上都倍加宠爱,未来必是一生圆满顺遂。 姜南王笑容满面,将这些祝贺之词一一收下。 锦绣香闺里,妆奁琳琅满目的梳妆台前,海棠一般的美人端坐,对镜照着云鬓上的金步摇,芙蓉娇面笑靥如花,问身后的贴身侍婢道:“我今日好看吗?” 侍婢连忙答:“县主今日是最好看的,保管季伯侯府未来的姑爷见了县主您呀都挪不开眼。” 美人起身回头轻轻捶了一下侍婢的胸口,眼波流盼端是娇嗔:“你呀,就知道耍贫嘴,回头我就把你嫁了,让你耍个够。” 侍婢假意求饶:“县主,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 美人方问:“师父来了吗?我特意给他发了请柬,他可不许不来。” 侍婢眉开眼笑道:“来了来了,晓得宋先生不喜被人打扰,奴婢已是将他安置在了客房。” “走,去找师父。” 松木掩映的清幽房间里,琴音穿透院墙泠泠响起,当下最年轻的琴乐大家宋吟之剑眉星目,白衣胜雪,亦是京都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性情分外清寂,与世无争。 闻着后院传来的琴乐,姜南王府的宾客一水儿被勾起了兴趣,他们皆知姜南王在姜漓十四岁时,便请来了名噪一时的琴乐大家宋吟之来教授女儿琴艺。 早知这位琴乐大家不喜与人来往,也不喜结交权贵,多少人重金相聘皆是折戢,唯有姜南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令他甘愿收下姜漓这个徒弟。 就连京都名门郭家的小姐、思柔县主的手帕交郭清漪也因此沾了一份光,每日来姜南王府习琴,因而也顺理成章拜得了宋吟之为师。 于是,宾客们酒过三巡,便向姜南王提出要求道:“思柔县主生辰,如此吉庆良日,不若请宋先生为思柔县主抚上一曲,也好令我等洗洗耳。” 姜南王自是不会拒绝,立刻派了小厮去请,过了良久小厮回禀:“王爷,未曾在府中找到宋先生的人。” 姜南王遂问:“小姐呢?” 小厮答:“亦不曾见到小姐。” 顿时,宾客们神色各异,各怀心思,姜南王亲自带人去寻自己的宝贝女儿,与他一道的还有自己未来的女婿,季伯侯府大公子。 两人遍搜王府而不得,已考虑是否要派人出府继续搜寻,不起眼的柴房里忽然传出异常的响声,姜南王推开柴房的门,见到貌美的女郎与年轻的琴师抱在一起,眼前骤然一黑,气血上涌。 “孽女!” 21、第二十一章 春雷阵阵,雨水迸溅得四处乱飞,这天好似是不会晴了。 宋泠然的裙角被悄然打湿,看着季时生的表情染上了一丝兴味,似是觉得有趣:“原来宋家人没有告诉过你……也对,这种事情总是不好往外宣扬的。” 宋泠然脸色更沉:“季大人,你究竟说还是不说,莫要与我卖关子。” 季时生双手枕在脑后,无赖一笑:“我为何要说,宋女师我的官袍都已经湿透了。” “……” 饶是淋雨狼狈的时刻,他也显得悠然自若,宋泠然无语片刻,还是撑着伞上去将他遮挡,望着他湿漉漉的眉眼,她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 季时生将帕子翻来覆去瞧了几眼,净帕一条连针刺绣都没有,就知宋泠然约莫不怎么会女工。继而,他用帕子将脸擦了擦,往前襟一塞,“脏了。宋女师,明日洗了还你。” 宋泠然错愕睁大美眸看他,半晌涨红了脸骂了一句:“登徒子。” 季时生挑了下眉:“明明是宋女师你自己给我的。” 宋泠然:“……” 两人磕磕绊绊地行到宫门口,当看到季伯侯府的马车停在离宫门不远处时,宋泠然如释重负,对季时生道:“季大人,慢走。” 季时生抬脚朝着向他奔来的季府小厮走去,待得小厮为他撑了伞,堪才意味深长地回首道:“宋女师,勿要深陷樊笼。” 宋泠然心跳漏了一拍,望着季时生登上了马车,表情瞬间肃然,转身朝皇宫里面走。 - 宋泠然来到御机处时,御机处的宫人正在清理鸽笼。满殿的鸽子在地上踱来踱去,黑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身体不停地发出“咕咕”声。 一经闯入,鸽子集体乱飞,几片羽毛悠曳落下,引起了宫人的注意。宫人回头喊了声: “宋女师。” 宋泠然神色急切,问:“江南还没有来信吗?” 宫人一愣,连忙答:“宋女师,你等等,容奴才找一找。” 宋泠然蜷起指尖,咬了咬唇,她不信事情会像季时生含沙射影的那样,她的祖父祖母定是光明正大的夫妻。 而在这时,一道漆黑的巨影突然从外面飞入,在殿中盘旋了几圈,吓得低空振翅的鸽子又四散开来,纷纷钻到鸽笼里去。 苍劲的灰鹰落在横木架上,收了双翅啸了几声,俨然是饿了急需进食,宋泠然见状立刻去殿中杂物架上翻了翻,翻到了上次薄珩喂食用的那只螺钿纹冰匣子,将里面的肉取出来喂给它吃。 不似上回在薄珩跟前那么乖巧,信鹰约莫是饿得狠了,鹰目一锁定宋泠然手上的肉,立刻主动飞来将她手里的肉叼走,惊得宋泠然连匣子都没托住,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宫人诧异回首,就见得宋泠然弯腰将匣子捡起来,按着心跳道:“没事,你继续找。” 转眼,灰鹰衔着肉飞回横木架上,宋泠然走上前继续投喂,喂得它吃饱喝足收了翅膀一副乖顺的模样,她方才去摸它爪上绑着的信筒,从里面抽出一张卷成团的小笺来。 展开小笺,正是阿母的回信,这封信尤其的长,先是絮絮叨叨地说起常平县的旱灾,道是百姓民不聊生,派去的宋家子弟为此四处奔走,她的阿父也在想方设法筹集善款。 对此,宋泠然毫不意外,宋家家风一向如此,对于受难百姓绝不会坐视不理。为免他们过于忧心,她决意一会儿回信告诉他们朝廷的赈灾粮款已经出发,再撑一撑很快就能到。 宋泠然继续往下看,关于她所询问的祖母姜漓的往事,阿母竟也知之甚少,只道姜漓的确身份的确非同凡响,至于是否与荣泰夫人有旧,便只有姜漓自己清楚。 不过,大抵是怕她受了旁人的蛊惑,阿母在信中叮嘱了两次,让她勿要轻信于他人,京都乃是非纷扰之地,一切流言均不属实。 宋泠然虽仍未知晓个中详情,却是莫名心定,将信折回到信封里头—— 她的祖父祖母一直是她的榜样与骄傲,必不会像皇后娘娘说的那样薄情寡义,而即便事情果真像季时生暗示的那样,木已成舟也改变不了,万般内情待她回到江南再问便是,何必乱了阵脚。 适时,埋头找信的宫人也从信匣里翻出一封信来,说:“宋女师,确有江南来信,因着近日多雨,一时耽搁了。” 宋泠然立刻疾步走上前去,将宫人手里的信拆开,扫了一眼才发现这是宋吟之迟来的《兰园赋》的点评,而信中只有“此曲情深意切,为上乘之作”一句话,别无他句。 于是,宋泠然将信翻转到背面,想要找出更多的话来,果然背面还有一句话—— 你师兄逸凡已从江南启程,不日进京接你回家。 宋泠然心中一滞—— 为何?! 她并未对家里提起令太子出师之事,宋家为何要派萧逸凡进京?! 22、第二十二章 雨后的长春殿,石砖湿润的表面散发出粼粼光泽,屋顶上的琉璃瓦澄明如碧,庭院里的芍药花还未有谢的迹象,春海棠已悄然绽放。 宋泠然见得一群宫人挥着锄头,正在挖春海棠根部的泥土,走上前去问了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宫人恭敬地喊了声“宋女师”,方答:“太子殿下近日想赏桃花,观林大人让我们在此植一株暖桃。” 宋泠然伸手抚了一下春海棠娇艳的花瓣,着实没明白薄珩,春海棠不美么,怎地好好的想赏桃花呢?! 不过,长春殿的事务容不得她置喙,故而惋惜过后,她也只能走入琴室里。唯见太子施然坐在琴案前,长身如玉,闲闲抚着《兰园赋》上半阙,修长的指尖光洁如玉笋。 察觉到她的到来,太子缓缓抬眼朝她望来,眉眼分外和煦,唤了声:“宋女师。” 宋泠然思及宋吟之的回信,心中颇为不宁,直直问道:“殿下,你打算何时送我回江南?” 阴天如晦,昏沉的光线从八角锦窗子里透进来,太子黑棕色的瞳仁随之暗了暗,然后化作如墨汁般的浓稠。 片刻,薄珩凝视着宋泠然,淡淡地答道:“从京都回江南路途遥远,学生已经让钦天监算了吉日,不日就能有结果。” 宋泠然轻轻吐了口气,眉眼间松快了不少,朝他浅浅一笑道:“那就拜托殿下了。” 薄珩抿了抿薄唇,“习琴罢。” 继而,宋泠然落座于师案,浑然未觉不经意间,落在她身上的眸子如同两潭深水,逐渐沁出一抹幽微来。 转眼课毕,琴室里的泠泠琴调归于喑哑,宋泠然从师案后站起身来,主动对薄珩道:“殿下,我阿母江南来信,道是常平县的百姓因旱灾饿死千计,敢问朝廷的赈灾粮究竟什么时候到,我也好给阿母去信。” 薄珩正思虑祭祀礼乐的事情如何开口,突然闻得宋泠然主动提及常平县旱灾之事,神情一顿,立刻道:“季伯侯府的大公子已被临时任命为巡抚前去常平县赈灾,算算时日应该还有七天能到。” 宋泠然蹙起秀眉,心里不禁担忧,还有七天才能到,也不知这七天里又有多少百姓罹难,可惜她一个女子远在京都也做不了什么…… 念头乍然划过,又听见薄珩徐徐开口:“常平县灾情严重,受灾百姓无数,朝廷已决意举办祭祀大典,上祈神灵庇佑,下安百姓亡灵,孤已让礼部开始筹备,亦吩咐御乐坊开始作礼曲。” 宋泠然瞬间窾要,连道:“作礼曲之事或许我可以尽一份心力。” 薄珩略为平静:“学生已耽搁老师太久,待得钦天监算好吉日,学生会派人送老师回去。” 宋泠然摇了摇头,甚是郑重地说:“我想为百姓祈福,不急这一时,若是阿父阿母知道了,也会为我骄傲的。” 薄珩问:“老师不觉委屈?” 宋泠然道:“但为百姓,不觉委屈。” 薄珩的容色堪才和霁了些许,“如此还要多留老师一阵了。” 于是,两人一道离开琴室,踏出了长春殿,来到殿门口。宋泠然又看到了前庭的宫人,挖出了春海棠,正费力将一株桃花栽下。 那株桃花尚在萌芽,零星几枝长着嫩叶的枝丫带着绿意,其他的树枝光秃秃的,由它取代了原来那棵尽态极妍的春海棠,长春殿的前庭失了许多春色。 宋泠然望着那倒地的春海棠,柔弱花枝被压得凄惨可怜,未免惋惜不已,转头道:“殿下,那株春海棠你若是不喜欢的话,不若将它栽到瑶音阁罢?” 薄珩立于宋泠然身后,挺拔身形比宋泠然高出一截,故而很清楚的就能窥到宫人的举动,黑棕色瞳仁里盛着的淡漠因宋泠然的话而有了细微的转变,俯首淡问:“老师不是喜欢暖桃么?” “的确,然而惜花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宋泠然微微一叹道,“桃花固我所爱之,但眼前之花也很重要。” 顿时,薄珩哑然,他要如何说这株桃花本就是为她栽的,唯望她来此见了心喜,想了想错开眼应道:“老师喜欢,孤派人将这株春海棠给老师送过去。” 宋泠然应了声“谢殿下”,继而步向宫人,让他们分出两个人来,将这株春海棠搬到瑶音阁。 待得宫人跟着宋泠然远去消失在眼帘里,薄珩堪才收回视线,转眼去看那一株还未盛放的不合时宜的暖桃,轻哂了一声—— 明明钟情桃花,偏偏去惜春海棠,反倒留得这株桃花惹人嫌了,那这惜花人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呢?! 23、第二十三章 翌日,雨过天青,湿润的空气中散发着玉兰花的幽香,昨日移来的一树春海棠在旁边种下,因着还未扎根有些萎靡,一夜过后满地落英缤纷。 宋泠然起了个大早,由着明秀给她梳完妆,簪上琴轸流苏步摇,推开了小轩窗,正见宫女用扫帚将这堆惹人怜惜的花瓣扫到树根下,欲令其化作春泥,她转头吩咐明秀把花瓣收集起来,回头制成海棠花笺用以写信寄回宋家。 明秀鲜少见到宋泠然有如此闲情雅致的时候,顿时侧目一笑:“听闻昔日皇后娘娘是京都有名的才女,承袭荣泰老夫人的天赋,最喜芙蓉笺,而荣泰老夫人亲手制的芙蓉笺乃是一绝,当年一张值百金呢。” 对于美人,世人总是不吝喜爱,而对于又貌美又有才华的女子,说是迷恋与追捧也不为过,被冠以“名艳双姝”美誉的荣泰夫人正是其中之一。 宋泠然没想到明秀对荣泰夫人的事知之甚多,愣了愣,才想起明秀来到瑶音阁之前在后宫侍奉过妃嫔们一阵,不由道:“早闻荣泰老夫人当年艳绝京城,不知是怎样一个风华人物,明秀能否与我说说。” 明秀素手卷起帘帐,从帐后走了过来,道:“当年荣泰老夫人容貌清绝,才华惊世,与姜南王府的一位县主合称‘南姜色,北郭娇’,是所有王孙公子们梦寐以求的求娶对象,绝顶风华冠盖群芳。只知当时那位县主与季伯侯府定下了婚约,荣泰老夫人则被指婚给了尚是太子的先帝,两人盛极一时风头无俩,却不知为何那位县主后来嫁离了京都,而荣泰老夫人悔婚嫁给了勍老国公。再后来的事,宋女师也知道了,荣泰老夫人因病早逝,勍老国公一生未有续弦,待得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之后,勍老国公四处游历,至今未回京都。” 噢—— 没想到这么巧,她的祖母悔婚了,荣泰夫人也悔婚了,两人为何悔婚呢?! 如此想的,宋泠然也便如此问了,明秀卷好帘帐,燃了檀香,将香炉盖合上,方才抬眸笑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此事年岁太过久远,个中详情怕是只有荣泰老夫人自己才知道罢。” 宋泠然心说,也许季时生也知道,但自己并不想去问他,懒得再琢磨旧事,她带着昨夜写的心得手札出了门,她要去御乐坊。 池水依依,成群的锦鲤在拱桥游廊下游过,朱色的阁楼藏在翠色的树木之中,华丽穿堂中央放着九面红皮大鼓,雕着莲花的地砖铺着红毯,连柱子上都点缀着柔软的轻纱。 御乐坊的首席乐师姓郑,薄珩说过祭祀礼乐由她负责,她若要为常平县百姓出一份力,须得征得郑首席的同意。 只见身着羽衣的女子正指点着弹奏的宫廷乐师,容貌举止之间端是沉稳,宋泠然刻意等了一会儿,方等来她的注意。 “宋女师。” “郑首席。” 两人寒暄了几句,直入正题,约莫是提早得了令,郑首席听了宋泠然的要求也不觉意外,道: “那就请宋女师明日起每天这个时辰过来罢,礼乐十二器,最要紧的便是琴席。” 如此一说,郑首席便是有意将此次编排礼乐的权力交予她了,宋泠然却并不想掠人之功,递上了自己的心得手札。 郑首席接过手札粗浅一阅,才见上面赫然写着建议以埙为主乐,着实有些意外,问道:“实不相瞒,宋女师没来前,本次礼乐已经有了眉目,正是箫埙二中取一作主乐,竟不知宋女师有何见解,竟也选了埙乐?” 宋泠然娓娓道:“曾经我与阿祖游历于丰州,遇见水霸横行,渔民们流离失所,他们没了船只,钱财悉数被水霸抢去,一路须得乞讨回老家……我阿祖心生不忍给了其中一个渔民几两盘缠,换得那渔民为我阿祖吹了一首埙曲,我阿祖放言‘虽是乐者,若此生能够亲眼得见天下百姓俱欢颜,纵然十指尽断从此封琴不再弹,亦是甘之如饴”,令我终身难忘。故而本次祭祀是为了常平县的百姓,我忽有所感想着用埙乐来表哀思或许比较适合。” 郑首席顿时搁下手札起身,双手交叠垂落两袭轻纱云袖,道了一句:“琴圣先生大义。我虽是御乐坊首席,亦是寒苦出身,作为乐者,琴圣先生之愿亦是我之愿也。” 宋泠然叹息道:“恐怕这也是天下所有乐者的心愿罢,能与郑首席不谋而合,我少了许多惶恐。” 由此,宋泠然与郑首席齐心协力,投入到礼乐的编排里。 一连七日,宋泠然都忙碌于在瑶音阁和御乐坊中奔波,拒了所有的邀约,连长春殿都懒得跑。 明秀见宋泠然消瘦了一些,既是敬佩又是心疼,亲手给她熬了鸡汤盛给她喝,听得宋泠然夸赞她的手艺,弯着眉眼道:“岂是婢子熬的鸡汤好喝,是您这几日废寝忘食都不曾好好吃过饭,太子殿下好不容易给您养出的精细胃口一下子就粗浅了。” 宋泠然喝完了汤,用绢帕拭去唇角汤渍,打趣道:“明秀你莫非是太子殿下亲自选给我的人,怎地净会替他说好听的话。” 明秀“扑哧”一声笑了,“莫非宋女师不知,婢子来瑶音阁侍奉前,是东宫的女官么?” 霎时,宋泠然执着帕子的手一顿,惊疑不定望过去—— 怎会?! 当初观林将人领来时,明明说所有的宫女都是由御内司拨过来的。 明秀观了一眼宋泠然的脸色,便知自己约莫说错了什么,她一面着人进来收拾碗筷,一面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锋:“宋女师,今早郡主派人递了请柬,邀您陪她去万佛寺礼佛。” 宋泠然还以为长乐郡主再不会再搭理她,却没想到她竟主动邀她礼佛,心下生出几分疑惑,忖了忖,颔首道:“去罢,劳明秀你替我应下了。” - 京都有两座香火极其鼎盛的寺庙,一座是皇家寺庙大相国寺,一座是百姓们常去的万佛寺。万佛寺位于京都郊外的云涧山上,以祈求平安最为灵验,寺中最为著名的万佛堂里面有五百尊罗汉像,均是纯金身。 长乐郡主今日穿了一身素裙,一朵金线织就的梵莲缀在袖口,较往日显得清新脱俗。她与宋泠然并坐车厢内,仿佛恢复了往昔的和婉,妩媚的美目里流转着粲然的笑波,道: “那日宋女师走后,太子皇兄也来与我道歉了。” 宋泠然这才明白,原来是薄珩打开了长乐郡主的心结才有今日之行,微叹道:“郡主不再伤怀就好。” 天晴空翠满,五指拂云来,端王府的马车乍一停在云涧山的山脚下,万佛寺的沙弥就迎了上来。 他们朝着长乐郡主行佛礼,恭敬地喊:“长乐施主。” 宋泠然去了不少寺庙,还是头一回受到僧人的主动接待,不由得看向长乐郡主,长乐郡主笑说:“万佛堂五百尊金身罗汉,端王府捐了三百五十尊,幼时我常来万佛寺玩耍,所以寺庙中的僧人都认识我……宋女师,我们进去罢。” 顿时,宋泠然一片哑然,跟着长乐郡主一道登上通往万佛寺的台阶,只见今日寺庙中香客稀少约莫是长乐郡主提前了知会了万佛寺,万佛寺谢绝接待香客才会如此。 很快,万佛寺的主持也迎了出来,亲自引着两人参禅拜佛,途经几座佛殿,里面传出僧人的诵经声,以及沉重的钟响。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长乐郡主提出想休息,让僧人带她去厢房,临走前她瞧了宋泠然一眼,眼底划过一丝异样之色,道: “宋女师,你难得来一趟,还是在寺庙里好好转转罢,我让我的贴身侍婢跟着你。” 宋泠然尤其想去藏有五百尊金身佛像的万佛堂看看,顺便为常平县的百姓以及自己的家人祈福,故而点了点头,无有异议。 转眼,宋泠然跟着长乐郡主的侍女来到了万佛寺的后山,后山梅林稀疏,仅有两座假山矗立,入目颇为荒凉。 宋泠然蹙起秀眉,加快脚步扯住侍女手中的提篮,“万佛堂当真在前面么?” 侍女低头答:“回宋女师,穿过这片梅林就是万佛堂了。不过,今日寺庙谢绝接客,万佛堂想必是落了锁,容奴婢叫个僧人过来。” 宋泠然忖了忖,此地自己不熟,且长乐郡主的侍女没有必要骗她,松开了手,依言在原地等候,望着侍女消失在梅林里。 当人走后,她的心里蓦地涌出一丝不安,立刻沿着原路返回,可没等她迈上几步,一脚踩空,猝不及防中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无尽的往下跌落。 嘭—— 宋泠然摔得浑身剧痛,痛得眼泪都从眼角溢出,一抬眼头顶上的天光全无,四周一片漆黑。 宋泠然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朝上方喊道:“来人。” 无有半点回应。 一股恐惧从心头漫了出来,将她铺天盖地的笼罩,她堪才明白自己是被长乐郡主算计了—— 为什么? 长乐郡主不是不怨她么? 为什么还要害她?! 此时,长乐郡主立在机关旁,娇媚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身后跟着方才给宋泠然引路的侍女,垂听着她的吩咐,就听得她说: “去将太子皇兄请过来,就说宋女师想见他。” 24、第二十四章 漆黑的深洞里,棱角突兀的硬石嵌在洞壁上,地面略微湿润的泥土里几条蚯蚓翻腾着。宋泠然掉下来时,一只腿好似摔骨折了,她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无意中踩到自己的裙裾,被迫扶住洞壁,手指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 此生从未被困于如此绝望境地,哪怕少时与宋吟之游历在外遇到危险,宋泠然也有凭借才智脱身的经验。而眼下她却不得不忍受着身心双重的痛苦,小心翼翼地靠着一方平整的洞壁坐下,将划破的手指衔在嘴里,吸吮指尖止血,被些微泥土侵蚀味觉。 方才她喊了半刻钟,长乐郡主也未动什么恻隐之心,想必她铁了心要折磨她,不会轻易放她出去。 知晓崩溃也无用,宋泠然勉强还算从容,最迟……最迟等到晚上明秀便会发现她失踪,然后上报东宫,薄珩就会派人来找她。 所以,上上之策是节省体力,宋泠然靠在洞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瑶音阁里,明秀亲自替宋泠然擦拭去焦尾上的灰尘,用油膏小心细致地涂抹琴身,再用软布包起来。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头来,就听到门外宫人来禀: “明秀姑姑,刚才郡主派人来传话,说宋女师要同她在万佛寺小住几日,为家人祈福,今晚就不回来了。” 明秀含着笑意的眼尾一挑,颇有几分意外,执着帕子拭手走上前去,问:“怎么是郡主叫人来传话,宋女师可有说什么?” 宫女低头答:“郡主只遣人来说了这么一句,并未说旁的。” 顿时,明秀的笑意淡了一些,沉吟了几息,道:“你去东宫找太子殿下,就说宋女师同郡主去了万佛寺,令太子殿下知晓宋女师的行踪。” …… 宋泠然在洞底睡了一觉,昏昏沉沉的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身处江南,在盛夏的季节吃着冰镇梅子,酸酸甜甜的梅子汤浸润喉咙,唇角也染上了梅汁。 她的阿父阿母并肩坐在一块儿,一个做着绣活一个帮忙递针线,两人时不时抬头看向她,眼里俱是溺爱的笑意。 而她的师兄萧逸凡用衣袖给她擦了唇角,忍不住劝:“师妹,少吃点,小心闹肚子。”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时日,自己的癸水快到了,忍痛将冰碗放下,笑吟吟地问萧逸凡:“师兄,竞琴么?” 萧逸凡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反问她:“竞箫么?” 哈哈哈…… 欺负师兄也是她的乐趣之一。 继而,她拉着萧逸凡出门,去宋家的树上摘李子。恰逢宋吟之与姜漓路过,看到她的衣袂从树杈里垂落下来,脑袋都扎在树叶里面,站在树底下喊道: “施施,又顽皮!” 依稀可窥年轻时貌美的姜漓白了身旁的琴圣一眼,埋怨道:“爬树的本事都是你教的,万一摔断了腿,你给她医。” 琴圣双手负后,温柔地望着爱妻:“漓儿又不是不知道我懂医术,姑娘家活泼些才好,你看逸凡兜了多少李子,一会儿咱们也尝尝。” 姜漓闻声叹了口气,宋家这一脉都是一个性子,老实的外表下藏着些许叛逆。 片刻,宋泠然摘够了李子,朝下方的萧逸凡喊:“师兄,我下来了。” 萧逸凡回道:“师妹,小心点。” 然而,事与愿违,宋泠然还是不慎一脚踩空,从树上掉了下来…… “呃啊。” 宋泠然一刹从梦中惊醒,白皙光洁的额头沁满了冷汗,睁开眼一片黑暗,才记起自己受困的事,现实与梦境的转换令她感到无比的失落和空虚。 她动了动身体,四肢一片僵冷,腿麻了,手指也在控制不住地抖动,复又闭上了眼,忍受着浑身的乏力,喉咙的干涸,靠着洞壁继续等待救援…… 此时,宫女来到长春殿,在殿外见到了观林,她让观林代为通禀,却闻得观林道: “太子殿下已经去万佛寺了。” - 寺庙清幽,佛钟阵阵,翠绿古木映衬的禅房里,尊贵无匹的男子修长手指执着白盏闲闲饮茶,与对面的住持闲谈佛法。 长乐郡主闻风而至,直直闯入,双手合十对着住持行了一礼,方才娇娇唤了声:“太子皇兄。” 她的脸上是妩媚的笑意,但薄珩抬眼扫过她的身后,并未看到宋泠然的人,于是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宋女师呢?” 长乐郡主眼底划过一丝异色,很快的掩饰住,应对如流道:“适才宋女师说她想去后山转转,应当是往后山去了。” 薄珩轻微地蹙起剑眉,今早他在兰园会见完幕僚回宫的路上,被长乐郡主的贴身侍婢拦下,说宋泠然与长乐郡主来了万佛寺礼佛,突然想见他,怎么他来了她反倒去了后山?! 不过…… 宋泠然性情恬惔,一贯不喜扰人,既是提出想见他,应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他说。 薄珩毫不迟疑地,徐徐搁下茶盏起身,给近侍递了个眼神,让他们留下来捐香油钱,自己往后山去了。 梅林稀疏,杂草丛生,矮小的假山未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反而衬得后山杳无人迹。 薄珩踏及此处,心中疑窦丛生,他大致扫了一眼,未见半个人影,回头看向自己的妹妹,淡淡问:“宋女师果真在这里么?” 却见妹妹也停了脚步,抬头与他对视,不答反问:“太子皇兄,你喜欢宋女师么?” 薄珩眉眼沉了沉:“长乐,你可知你在说甚么?!” 长乐郡主惨然一笑:“太子皇兄,你喜欢宋女师对不对?因为你不敢与她在一起,又怕她回江南,所以你才把元序哥哥指给她,这样你就能够留住她。” 薄珩顿时眼皮一跳,太阳穴鼓噪得厉害,他委实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脑子里成天在想什么,待得听完她的话,俊容上已是一片冷色,一字一句地道:“你喜欢裴元序,便也觉得旁人与你一样失了心智?薄明棠,孤为太子,她为太子师。” “太子师又如何?太皇爷爷强夺臣妻,抚边将军囚禁亲妹,一个没有实职的女师,授的还是琴艺,也配被称作太子师?”长乐郡主美目中满是嘲讽,语气也逐渐变得尖锐,“若不是太子皇兄你表现得对她有几分看重,所有人敬她三分,否则谁拿她当一回事,谁认她这个太子师?!” 说完,尤嫌不够,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扶着假山道,“纵然御乐坊的郑首席比不上她的琴,乐器也精通十八种,太子皇兄本就无心乐理,当初同意让她教琴,难道不是觊觎她的美色?!” 很好。 她不说,他竟不知他在自己的妹妹的心目中是一个枉顾礼义廉耻的好色之徒。 薄珩气笑了,笑完之后一丝表情也无,黑棕色的瞳眸析出丝丝寒凉的光线,眉眼亦是冷漠得惊人。 他淡然道:“薄明棠,你要发疯孤懒得管你,再问你一遍,宋女师呢?” 长乐郡主见了他的脸色一阵阵心悸,她原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但他没有,说明他对她甚是失望,咬了咬唇,十分后悔,却在他威严疏离的注视下说不出半个字来。 最后,她咬了咬牙,强压下所有的情绪,狠心一指:“穿过后山便是观音殿,宋女师在那儿。” 于是,薄珩再未多她看一眼,转身欲去观音殿,行至半途,脚下一阵凹陷…… 长乐郡主收回了按在假山机关上的手,涂了丹蔻的指甲掐进掌心里,这个机关是她幼时来万佛寺玩耍时不小心发现的,除了她谁也不知道——她不信薄珩对宋泠然没有情,她只是在成全他们! - 宋泠然又醒了,这次是被洞中的异常响动吵醒的,因着四周漆黑视线受阻,她的耳力与嗅觉变得格外灵敏,因此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洞里突然扩散的雪中春信的香气。 淡淡的香气如同空山新雨般清冷甘冽,驱散了泥土的难闻气息,宋泠然只觉灵台清明,惊疑不定的小心试探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宋女师。” 果然是薄珩! 宋泠然噌地坐了起来,欲图挪动身子,然而脚一动立刻钻心的疼,迫得她又坐了回去,满脑子都在想长乐郡主好大的胆子,竟把自己的皇兄也关了进来。 她原还指望薄珩施手搭救,如今薄珩也进来了,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念头飘摇中,洞里忽地燃起一个猩红的圆点,约莫是薄珩吹亮了火折子,再然后一道火光照亮洞中。 ——是薄珩用帕子包着银票在烧,如此能够烧得慢一点。 昏暗中,男子俊美无俦的容颜映入眼帘,他大步朝她走来,蹲身扫过她身上每一处,见她大体无恙脸色堪才缓和了些许,温声问:“老师还好么?” “还好。”宋泠然悄然挪了一下摔折的腿,将它藏在裙底,点了点头道,“我没事,殿下呢?” 薄珩徐徐答:“学生亦是安好。” 虽是不慎着了道,但他习过武,摔下来时踩了几脚洞壁突出的石块,身上未有一丝磕碰。一想到妹妹的所作所为,他的眉眼就忍不住积起阴翳之色,实难想象宋泠然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时会有多痛,此番出去他定会找妹妹算账。 只是,薄珩不知道长乐郡主是否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令宋泠然知晓自己身陷囹圄是因遭到了她的算计,话至舌尖转了几圈,终究是怕她知道了伤心,将真相暂时按了下来。 25、第二十五章 随着绢帕和银票一道烧尽,地上只剩一抹余热,整个深洞再次陷入漆黑,所有的跃跃欲试都被迫戛然而止。 这一方狭小的天地犹如囚笼,将两只小小的燕雀囚在里面,任是再多挣扎也是徒劳。宋泠然话才出口已然后悔,想想该怎么出去……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长乐郡主行事虽然偏激,但实施计划前显然用心谋算过的,必然不会教他们轻易逃出去,她说的话不过为难了薄珩罢了。 逐渐地,一股阒静肆意横陈,宋泠然沉默了一瞬,才欲出言找补,便闻黑暗中薄珩沉稳的饱含安慰意味的声音传来:“今晚宫门落钥前孤不回东宫,观林便会带人来寻,最迟明日早上我们便能出去,老师勿要担忧。” 宋泠然心里好受了些许,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复又安慰回去:“殿下,我信你。殿下也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罢,明日卯初还要早朝呢。” “嗯。” 清冷的雪中春信的香气慢慢逸散,窸窸窣窣的动静中男子约莫是远离了她。 两人各自靠着洞壁,等待着时间的流逝,,洞里越是安静氛围便越是沉凝,大约是多了一个人的缘故,原本宋泠然一个人待着倒也安然,如今却是分外躁动,频频往对面看去。 少刻,宋泠然忍不住主动开口:“殿下,你为何来了万佛寺,又是如何掉进来的?” 薄珩从容答:“有人拦孤,说宋女师想见孤。” 宋泠然心说,拦他的人约莫是长乐郡主派去的,只是不知长乐郡主的计划有多周全,是否令他有所察觉,为防他这个做兄长的伤心,她故意隐去不提。 转而,她又想到她只是说想见他,他便这般急匆匆地赶来了,心里泛起一阵阵涟漪。 然后,又听到薄珩问:“宋女师,祭祀的礼乐有眉目了吗?” “有。”宋泠然将礼乐的编排过程悉数陈述了一番,不吝对郑首席的赞赏,“郑首席是顶好的乐师。” 薄珩知悉郑首席的本事,郑首席擅长十八种乐器,每一种都属上流,但也只是擅长未能登峰,故而当初郑首席来教授他琴艺时,他没有半点触动,难以投入其中。 “郑首席出身寒微,能当上宫廷乐师十分不易。”正是因为她能力出众,当初选御乐坊首席时,他力排众议破格任她一个女子为首席,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只是这样的事实在没必要细说,薄珩又轻飘飘地转了话锋,“老师经常与宋老先生四处游历么?” “嗯。”宋泠然语气里含着一抹轻松和怀念,“阿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味闭门抚琴弹琴不如多历些人历些事,花草要看,山川要看,烟火繁华都要看,知晓红尘之中的悲欢离合,才能作出动人心弦的曲子。” 此言实在颇有道理,薄珩一惯崇敬高尚名士,细想想,当初也是因为宋泠然的气质与名士别无二致,才会同意让她教琴。 “那老师都去过哪些地方?” 宋泠然轻轻说:“阿祖带着我顺着江南一路往东,游过青州、黄州、蓟州……” 顿时,薄珩搭在膝头的手蜷握了下,清了清嗓音,平静的语调莫名有几分情绪蛰伏,“老师见多识广,可惜孤为太子,囿于宫廷,从未离过京都,不曾见过老师所见之景,实在令人惋惜。” 竟未想到薄珩身为太子,居然没有出过远门,宋泠然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怅然失落之意,连忙出声安慰:“殿下肩负山河社稷,忧国忧民,所阅书藏不止万卷,胸襟辽阔不止万里,公而忘私,为人之巍峨远非我与阿祖可比,望有朝一日朝中无忙事,殿下亦可随心所欲四处走动。” 话说间,她坐麻了身体想换个姿势,累及摔断的腿,抽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却生生忍着不敢惊动薄珩。 如此冠冕堂皇的话,一板一眼,换作旁人来讲定是难以入耳,可经宋泠然口中说出来,他竟然真的感到了一丝慰藉。 薄珩无声笑了笑,“但愿如此罢。” 尽管他知晓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时,在这个漆黑的深洞里,相继落难的两人都难得卸下了心防,漫无目的地闲聊,薄珩想起云娉婷曾对他吐露的关于宋泠然的私事,不经意间顺带着提及。 宋泠然多少有些尴尬,咬了咬唇道:“都是些往事了,爬树虽是阿祖教我的,但真真算下来,还是师兄爬的最多……” 薄珩不知宋家有多少人,冷不丁听得她说出“师兄”两个字,笑意顷刻淡至无,“老师的师兄是……” “他叫萧逸凡,是阿祖从街上捡回来的,同我一道长大,我们感情甚笃,宋家子弟也很敬重他。”提起萧逸凡,宋泠然的口吻明显愈发的软了,不自觉的透露出些许亲昵与依赖。 薄珩极其敏锐,自是察觉,默了默,堪才再次开口:“能被琴圣他老人家收养,想来萧先生也是不凡。” 一瞬间,洞里落入寂静,气氛又变回了之前的肃然。宋泠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想了想,只能将其归结为薄珩对宋家的事不感兴趣,陪聊了两句已是耐心耗尽……不过也是,他的心里装着家国天下,对琐事不感兴趣再是正常不过了。 宋泠然不觉有异,忍着痛将屁股挪了一下,才感觉自己浑身舒服了点,重新抵着洞壁闭目小憩起来。 想到萧逸凡已经依从宋吟之的吩咐赶来京城,她既是不愿又是期待,虽是体恤萧逸凡日夜兼程的辛苦,却又恨不得快些见到他。 ——她越来越想她的亲人。 转眼几个时辰过去,大约是到了饭点,头顶上方的机关打开,一缕微弱的亮光从上面落了下来,宋泠然抬头还没来得出声,机关又迅速闭拢,将所有光线隔绝。 “啪——”地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在地上砸出闷响,惊得宋泠然眼皮一跳,喊了声:“殿下。” 东西恰好落在薄珩的脚边,薄珩将东西拾起来,摸了摸,是一只没装满水的水囊,以及一包被油纸裹住的面食……大概是包子馒头。 他出声安抚道:“是长乐派人扔了水粮下来,如此一算现在应当是酉时。” 说着,他拆开油纸,将油纸里的面食拿了出来,摸了摸,形状果然是馒头,只是这馒头一拿起来,油纸骤轻,令他微微一怔—— 一个? 为何只有一个?! 薄珩心头沉了沉,不加多想,转身拿着将水囊和馒头走到宋泠然的跟前,道:“老师用些垫垫肚子,再过几个时辰观林应当会找来。” 宋泠然伸出了手,摸索着将水囊接了过来,拔开了囊塞,仰头饮了一口,终于感觉自己的喉咙好了许多。 今早她陪长乐郡主过来礼佛时,只潦草喝了些粥,午间掉到洞里面,长乐郡主并未让人送吃食,同薄珩说话时她已是干到嗓子冒烟,红唇都略微起了皮。 俄而,缓解了自身困苦,宋泠然惦念着薄珩,将囊口用袖子擦了擦,又递回去道: “殿下渴不渴,也喝些罢。” 薄珩将水囊接了过来,并不打算用,以免喝光了待会儿宋泠然还想喝却没有,顺手将馒头也递了过去,“老师,委屈则个。” 宋泠然肚子咕咕叫,接过馒头正欲吃,陡地意识到薄珩拢共就两只手,一手提水囊,一手递馒头,不可能再有第二只手拿第二个馒头了,遂将馒头分为两半,递了一半过去。 “殿下,给。” “孤不饿。” “殿下身体贵重,万不能亏待,能与殿下患难与共弥足珍贵,以后我与殿下便有分食一馍的情分了。” 无由地,薄珩从她的话语里听出几分苦中作乐的意味,感叹于她乐观的心境,将馒头接了过来。 他愈发觉得宋泠然是个慧敏至极的女子,倘若她像常人一般劝食,他必不可能接受,经得她一说,连落难分馍都变得雅兴起来。 待得薄珩伸手接了那半个馒头,宋泠然才放心的小口小口地吞咽,纵然半个馒头不足以果腹,也叫她身体好受了许多,似乎连摔断的地方都没那么疼了。 吃过喝过也聊过,宋泠然继续忍受这漫长的煎熬,这一夜她与薄珩几番小憩,睡了醒,醒了睡,终于熬到了第二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观林并未找到他们。 在长乐郡主第二次派人将水食投掷进洞里时,宋泠然与薄珩均是眉头一蹙,忽地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们纷纷意识到他们似乎低估了长乐郡主有意折磨他们的决心,还以为她泄了愤就会将他们放出去,但依目下情况判断似乎并非如此。 宋泠然唤了声“殿下”,斟酌着想劝慰一番,然而堪堪开口,薄珩与她竟是想到了一处,也沉着出了声:“老师莫慌,此地隐秘,且再等半日。” 他相信自己的手下的办事能力,观林必然不会拖延太久,即便是掘地三尺,也会把他们找出来。 宋泠然轻声一叹,心说他心系朝堂,被困于此必然比她更为焦灼,难为他心细如发体贴至斯,也不知郑首席找不到她是否会着急上火…… 然后,薄珩照旧将水粮递给宋泠然,思及长乐郡主接下来要躲避东宫的调查,未必能稳定提供水粮,这回他果断拒绝了宋泠然递来的半个馒头,仅用水囊往掌心倒了些水,就着手心喝了一口,润了润唇舌。 26、第二十六章 深夜,寺庙里。 火把映照天空,禁军闯进山门,树上飞鸟振翅惊起一阵响动,所有僧人均被从僧舍赶了出来,匆匆往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走。 挎着长剑的观林等着禁军集合,作为东宫侍卫统领,他发觉太子迟迟未归,自然立刻有了行动,一面派人去通知金吾卫封锁城门,一面带着人来万佛寺找人。 树影幢幢,沙沙摇着风声,观林扫过各条廊道以及走在廊道上的僧人,尚未点清人数,从两条廊道交错处的小路里走出来两道影子——除了长乐郡主和她的贴身侍女还能有谁。 观林大步迎了上去,与长乐郡主碰首,拱手行礼:“见过郡主。” 像是中途被惊醒的长乐郡主衣衫穿得不太齐整,伸手将身上的赤色斗篷拢了拢,又抬手拨了一下云髻上的发钗,眼里暗光闪动,笑了笑道:“观统领,这么晚了,怎么兴师动众来了万佛寺,可是万佛寺进了贼?” 观林肃然道:“太子殿下今午来了万佛寺,至今未回东宫,属下来万佛寺接太子殿下回去。” 夜深露重,长乐郡主接过侍女递来的手炉,优雅的拢在怀里,似是有意试探地说:“这可不像是接人回去的阵仗?观统领莫不是把太子皇兄弄丢了?” “……”观林默了默,“太子殿下失踪之事,还请郡主在寻回太子殿下之前勿要往外传。” 天亮之前,若是找不回太子,整个东宫都将迎来灾祸,他们这些禁军也将都受到严厉的惩罚。 长乐郡主道:“当然了观统领,太子皇兄长了腿,想去哪儿去不得,只是我跟宋女师一早来了万佛寺,并没有见过太子皇兄呢。” 闻言,观林一愣,不由格外多看了长乐郡主一眼,他觉得长乐郡主很奇怪,太子失踪,她作为皇妹为何丝毫不见着急之色,还能站在这儿与他款款而谈?! 只是,没有证据的事向来不能加以猜疑,观林按捺住心中疑惑,皱着眉道:“郡主今日没在寺里见过太子殿下吗?那宋女师呢,宋女师现在何处?” “宋女师今天下午就回宫了,难道不在瑶音阁?” 此话说得极是微妙,仿佛她真的不知道宋泠然不在瑶音阁似的,但观林瞬间意识到二人失踪与她脱不开干系,冷了脸说:“宋女师并不在瑶音阁。” “噢?这真是奇了。”长乐郡主露出个极其惊讶的表情,又“扑哧——”轻笑一声,用半认真半戏谑的口吻道,“观统领,我看你还是别找了,说不定太子皇兄眼下正在哪里与宋女师私会,你若是搅了他们的好事,反倒被太子皇兄怪罪。” “郡主!”观林严厉打断,“殿下的声誉和宋女师的清白皆不容有污,还请郡主慎言!” 长乐郡主终于敛了笑,冷冷地盯着观林,“你可真是太子皇兄的一条好狗,这般维护太子皇兄的声誉,焉知事实不像我说的那样,太子皇兄和宋女师双双消失,若不是私会还能是什么?” 观林只觉长乐郡主不可理喻,猜她约莫是被太子拆散了与裴澈的姻缘发了疯,方才说出如此难听的话,看来问她是问不出什么了,他拱了拱手,不再理会长乐郡主,兀自前去盘问僧人。 片刻,得到一堆一问三不知的答案后,他命一队禁军将这些僧人全部押到刑部,让刑部夜审,自己则带着剩下的禁军在寺里铺天盖地的搜查。 长乐郡主侧目看向观林的背影,眼里的笑意迅速消散,同侍女耳语了几句,侍女立刻走开了。 - 嘭—— 又有东西从黑洞上方掉下来了,这次不是一个水囊一包油纸,而是整整一篮。 不用薄珩说,宋泠然也知道外面观林一定是找来了,否则长乐郡主不会让人给他们扔这么多东西,连她窝着的这一团小地方都被砸到,好在砸得不疼。 她伸手将那掉落在腿上的油纸软包摸过来,捏了捏,是馒头,立刻道:“殿下,待会观林大人若是过来,我们可以喊观林大人的名字,让他助我们脱困。” 薄珩却说:“此法可以一试,但不能抱太大希望。” 无他,要是喊个几句就能吸引外面的人的注意,那宋泠然刚掉下来的时候,就能吸引到僧人过来救她出去。 “无论如何,先试试吧,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嗯。” 诚然,事实正如薄珩所预料,这洞里也不知设了什么机关,下面听不到上面的动静,上面也听不到下面的呼救,宋泠然与薄珩喊了一阵,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不禁心灰意冷。 薄珩听宋泠然有些哑嗓子,温声劝道:“老师莫要心急,观林既然已经开始行动,离我们出去也便快了。” 宋泠然点了点头,想喝水但不能动,只得劳烦薄珩,“殿下,能递一只水囊给我么?” 薄珩方摸黑将地上散落的东西都捡到了一起,以免要吃喝时不方便给宋泠然拿,听得宋泠然的请求,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从东西掉下来到现在,宋泠然没有动过一下,如今哪怕是渴了也没有动。 他自是不觉得宋泠然是那娇气性子,吃喝也要让人伺候,除非…… “腿怎么了?” 薄珩突然凛然问了一句。 这一问,问得宋泠然一派慌张,她连忙将裙摆扯了扯,有意将断腿遮住,语气不太自然地答:“没……没事。” 话说完,一阵细微的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清冷的雪中春信的芳香,宋泠然感受到了薄珩清浅的呼吸,就落在她的身前,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扭了扭。 宋泠然额头瞬间沁出冷汗,眼角也有泪水溢出来,强忍着痛意,声音微微颤抖着:“殿下……” 薄珩狠狠皱着眉:“为何不早些与孤说?” 宋泠然将泪憋了回去,道:“原本是等着殿下救我出去,再告诉殿下的,不想殿下也掉了进来,既是两人双双落难,说出来也没用,倒不如不说少让殿下操些心算了。” 薄珩一阵沉默,眉眼没有舒开,反而拧得更深,沉吟了一瞬,问:“在宋家也是如此么?” “嗯……”宋泠然鼻子发酸,“有一回我感染风寒,害得整个宋家为我担心,我想我对身边的人来说极为重要,故而能忍则忍……其实也不是很痛,殿下勿要担心。” 薄珩的心弦一刹似被狠狠撩动,几分莫名情绪窜起,又被无形的手压下,“老师,学生的身上有金疮药,以后这种事不必再强忍。” 宋泠然怔了怔,喃喃道:“殿下,你真是个百宝箱,竟还有金疮药带在身上。” 薄珩无不觉得好笑,他算是半个习武之人,自然会将金疮药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于是将金疮药从胸口处摸了出来。 宫廷制的金疮药自然远非宫外普通医馆卖的可比,宋泠然若是早点说,昨日给她上了药,今日怎么也不会痛成这样。 他拔开金疮药的瓶塞,正欲脱去宋泠然的鞋袜给她上药,然念头乍起便止住,然后他将金疮药的药瓶往宋泠然手里一塞,兀自站起背过身子。 常言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纵然孤男寡女身处洞中无人窥视,该守的男女大防还是得守。 宋泠然愣了一下,明白了薄珩的心意,脸颊噌地一红,压抑着胸口中疾快的心跳,她飞快脱去鞋袜,摸索着将药粉洒在脚踝上。 很快,她穿好了鞋袜,唤了声“殿下”,欲将金疮药还回去。 薄珩却又递了水囊过来,“手伤了么?” 宋泠然小声答:“没有的。” 她将水囊接了过来,咕噜咕噜猛灌,直把水囊喝空了才恋恋不舍的舔了舔唇。 宋泠然实在是太渴了,嗓子像冒了烟一样,又闻得薄珩问:“还喝么?” 宋泠然摇了摇头,摇完才想起洞中漆黑他看不见,忙将手边的油纸包拆开,递了个馒头过去。 “殿下,用些罢。” 她记得薄珩一早就没有吃,从掉进来到现在只啃了半个馒头。 黑暗中薄珩似乎权衡了一下,才将那整个馒头接过去,说:“我将长乐扔下的水粮清点了一下,这些东西只供我们省吃俭用在洞里待三天,若这三天观林还没有找到我们,我们怕是要吃些苦头。” 宋泠然立刻劝:“殿下不必悲观,也许两天我们就出去了。” 身陷囹圄,二人相互打气相互陪伴,确实比一个人待着好受得多,薄珩吃完了馒头,也开了一只水囊,喝了一半的水,剩下的一半刻意保存起来。 他只愿事情别到他打算的那最坏一步,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宋泠然的腿拖不了太久…… 此时,观林带人搜遍可藏身的佛堂,数次经过后山,都没能听到后山的响动。 他唯一能听到的是庙里的杀猪声,一时倍感荒唐,率人直去斋房,就见长乐郡主带来的侍卫按着一只猪正在放血,浓浓的腥气污了整个斋房后厨。 于是,观林前去客舍找长乐郡主,开口责难道:“郡主,佛门清净之地不可杀生,还请郡主不要再闹出动静,影响我等寻找太子殿下的下落。 长乐郡主坐在桌前,执着一本书懒懒阅览,头也不抬道:“观统领,相国寺有烧朱院,万佛寺自然也有杀猪院,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正好厨子要给我做夜宵,观统领与一众禁军找人找得辛苦,不如由我来犒劳你们一番?!” 观林欲要动怒,想了想,又忍下,抱拳从门槛里退出去了。 他愈发笃定宋泠然和薄珩就在万佛寺内,也不知长乐郡主将人藏到了何处,想了想,他让人去叫更多人手过来,干脆寺内所有的东西全部搬空,看长乐郡主能把人藏到哪处。 如此大的阵仗,长乐郡主的贴身侍女瞧了亦是心惊,犹豫着小心翼翼地说道:“郡主,若太子殿下被找到,咱们……” “怕什么?我与太子皇兄从小一起长大,他还能杀了我不成?”长乐郡主漫不经心地道,“太子皇兄是正人君子,在如此危险境况之中,定能让宋女师放心依靠,以此博得宋女师芳心,出来后他说不准还要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