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公主想摆烂又失败了》 1、重生 暮冬深夜,宫室轩榥半掩,外间一时夜雪纷飞,乱似齑粉。 殿内死寂不闻半音,谢惊枝独立于殿上,墨发散乱,脸色煞白,一袭捻金鸾鸟云纹锦服浸染上斑驳的血污。 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乍眼望去尸体踣呈,残肢断臂散落。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来人一袭月牙色锦袍,衣上暗纹团锦,青丝如瀑,眉眼挺拔。绝佳的骨相间一双微扬的桃花眼,合该艳丽,却融合进如玉的气质中,生出几分清冷来。 整个人近乎要裹进浓重的夜色中,发梢上隐约缀着几朵由风雪扫落的梅花,一身寒气携着梅蕊的沁骨幽香。 “三皇兄。” 谢惊枝浑身颤栗,嗓音滞涩,一时竟不知自己确否唤出声来。 含着一贯的温润笑意,谢尧将一封书信递到她手中。 笺纸上短短数行字。 承德二年,嘉平庚戌朔。 懿妃宁安妤诞女,帝心大悦,特取“惊枝”之名,赐“永昭”封号,宴请群臣。宁家主携新得次女入宫,宴飨正酣,逢偏殿走水,宫内混沌。宁家主趁乱入懿妃宫,二女置换,无人可察…… 挣扎着睁开双眸,谢惊枝猛地深吸数口气,身后汗水涔涔,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厢还来不及仔细回忆梦中场景,却骤然被眼前的场景下了一跳。 她此刻正身处一陌生的房间中,室中四周挂着丹青壁障,桌案上搁置着两个玉瓷刻纹茶盏,盏中茶水还冒着丝缕热气,似是新斟不久。 一旁雕刻着青竹纹路的檀木窗半开,阳光透过窗牖,碎成一地斑驳。 窗外临街,人声鼎沸,不时有小贩叫卖之声,十分热闹,谢惊枝此时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窟。 只见房内高悬的木梁之上,挂着一道白绫,绫布上赫然悬挂着一人,脚下是被踢倒的矮凳。此人面相青紫肿胀,无丝毫生息,早已死去多时。 谢惊枝恰好正坐于前,抬眼乍见这般骇人场景,脑间一片空白,几乎是自椅上惊跳起身。倏然眼前一片昏黑,一个踉跄又扶回桌案。 这一扶,视线却更加眩晕涣散。 一阵天旋地转间,眼前房内的场景陡然变化。 只见方才还悬吊于白绫之上的人,此刻正襟危坐于案前,斟茶浅啜。少顷,一身覆斗篷之人推门而入,大半张脸被兜帽遮住。 两人目不斜视,全程都似看不见谢惊枝一般。 坐于桌案前之人见到来人,呵呵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那人猛然快步接近,眨眼间以绫布套上他的脖颈,猛然向后勒住。 几乎没有什么挣扎余地,被制住之人眼瞧着便要没了生息。 谢惊枝下意识上前,想要阻止身覆斗篷那人的动作。下一刻,伸出的手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动作不由一顿,谢惊枝诧异睁大双眸。 这是,什么情况? 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掐住掌心,她才遏制住自己没有惊叫出声。 只见那身覆斗篷之人身体被穿过的刹那,两人的身影开始消散。谢惊枝垂眸,只来得及窥见那人斗篷下的衣摆处绣着一朵玄花暗纹。 房内顷刻恢复成原本的样子,谢惊枝眉眼有一瞬间的怔忪。 方才所现之景未免太过荒诞,她自来不信神鬼怪力之说,可现如今却开始怀疑,这是否是阎王殿前,幻梦一场。 只因,她本应早已死了才对。 …… 长和四年,正月癸巳。 整整下了一月的大雪骤停,至夜,浓云叆叇散去。极北可窥紫微,环绕诸星黯淡。 钦天监紧急呈了一封折子,却被拦在了养心殿外。 殿内,谢惊枝眼睁睁看着谢尧端着一碗新药走到谢执的榻前,笑意盈盈地将药水灌了下去。 未几,谢执七窍流血,转瞬便没了生息。 惊视着眼前陡然生变的景象,谢惊枝整个人被恐惧攫住。 “你是要,弑父吗?” “弑父,怎么会?”谢尧面上依旧是柔和的笑意:“太医院无能,今夜分明是父皇病情加重,药石无医,未至天明便晏驾而去。” 嗓间桎梏,双脚更是如同被生生钉在原地,谢惊枝看着谢尧缓缓走到自己身前,抬手理了理她散乱的额发,眼眸微弯。 “妉妉以为呢?” “你这个,疯子。” 谢尧神色瞬间阴骛下来,无形中仿佛有一根弦彻底绷断。谢惊枝猛然向后退去,袖中匕首乍现,朝谢尧刺了过去。 下一刻,视线陡然涣散,腹中绞痛,一口鲜血喷出。她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掌心刺痛让谢惊枝回过神来。 脑中须臾划过一个念头。她快速踱步到房里侧妆台铜镜之前。 镜中人作少年打扮,一身天青色绸杭直裰,面相儒雅秀气,却不过是寻常相貌,独独一双眼睛,眼尾微扬,眸中似有清波流盼,妩媚中又含着几分明净澄澈。 谢惊枝再熟悉眼前的这张脸。 大熙国祚百年,宫内不乏能人异士。 她身侧便有位能改人容貌的奇人,平日里但凡她私下出宫,皆会委其帮自己改换面貌,只是这位异士分明在她及笄后不久便离宫了才对。 镜中映出的面容尚且透着稚嫩,那一抹明丽亮色如何也掩盖不了。 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重新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及笄之前。 未来的一切都尚有转圜之地。 再度望向房梁上悬挂的尸体,谢惊枝若有所思,心下有了猜测。 门外倏然而传来繁杂的脚步声,下一刻,木门被大力推开。 短暂呆滞了一瞬,她便和一众身着襕衫的捕役对上了视线。 为首的捕役见了房内景象,神色一厉,呵斥道:“大胆贼人,青天白日就敢犯下命案。”挥手就让身后的捕役围上来。 “速速捉拿!” 怪异感漫上心头,房内虽只她一人,但现场布置明显呈自杀之象,捕役一来就下令捉拿,言辞分明已断定她是凶手,此举未免太过蹊跷。 眼见捕役逼近,谢惊枝眸色一暗。如今她是偷溜出宫,断不能被带回巡检司审问。 快步退至窗边,向下一觑,谢惊枝未曾犹豫便抬手推开窗牖,一个翻身跃了下去。 所幸她所处房间距地面不高,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作缓冲,脚踝处蓦地传来一阵刺痛,不过她此刻无暇顾及。 楼上传来捕役大惊失色的声音,谢惊枝一咬牙,快速起身,跌撞离开。 - 环绕街道被迅速封锁,巡检司下令未排查完嫌疑前所有人均不允离开。四周议论纷纷,谢惊枝隐没在人群中,静静望着对面的酒楼。 她也是出来才觉察,她先前所处房间竟是在青鹤楼内。 上京青鹤楼闻名大熙,楼足有七层之高,四面相向。楼外朱檐琉璃瓦,玉阶彤庭,楼内飞桥栅栏,灯烛荧荧,明暗相通。 灯影在楼前划出一道清晰界限。 琼楼玉宇,非达官显赫不入。 今日恰逢楼内设宴,门前熙攘,一时被拦下了不少人。 官侍在人群间巡视着,眼看着方才与自己打过面照的捕役接近,再如此下去,自己迟早会被排查到。谢惊枝急切地环视周围,忽然看见不远拐角处停靠着一辆马车。 楠木马车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纹路之中镶嵌的金饰隐隐发出暗光,镶金嵌宝的窗牖被淡色的丝绸帐幔遮挡,驾车人不知去了何处。 摸了摸腰间的匕首,谢惊枝不动声色向后退去,不着痕迹地慢慢朝着马车的方向挪去,靠近后趁无人注意,径直翻入马车内,一手制住坐于车内之人,匕首抵上那人颈脖。 “若想活命就……” 威胁的话尚未说完,看清身前人的相貌,谢惊枝手上的匕首差点没握稳脱手。 面前这个眉目温和,端着副清润有礼样子的人,不是她那个疯子皇兄谢尧是谁? 颈间抵刃,谢尧面上丝毫不见骤然被人闯入的惊慌,对上谢惊枝的视线,眼中反而闪过一丝笑意。 “就如何?” 想好的说辞被堵在喉间,谢惊枝悚然望着谢尧。 经历过前世,她自然十分清楚谢尧的武功有多深不可测,和他平日装出来的弱不禁风样天差地别,断不是她这三脚猫功夫就可以威胁得了的。 犹记得前世大殿之上,一片尸山血海。她竭力克制着颤抖问谢尧。 “你也要杀我吗?” “我不会杀妉妉。” 谢尧剑间滴血,一路蔓延,他却仿若丝毫不觉,面上带着笑意。 “妉妉这么想要这个皇位却得不到,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话间谢尧抬手把玩上她的发丝,低哑的语气带上诱惑般的轻哄。 “我把妉妉锁起来,妉妉就乖乖看着我如何坐上那个位置,好不好?” 寒意自脊间窜起,谢惊枝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向下移动,只能感觉到谢尧抚弄上她的颈脖。凉意顿时激得她一颤,一瞬间有种被毒蛇附上的错觉。 “不过现在的妉妉还是太不听话了。”谢尧面上闪过阴骛,唇角却依然勾着笑意。 下一瞬,徘徊在颈脖处的手指倏然用力。 …… 前世的恐惧如蛆附骨,谢惊枝丝毫不怀疑,如果说错一句,谢尧顷刻就会拧断她的脖子。 比起被谢尧这个疯子折磨,她宁愿暂且被巡检司拿去。谢惊枝脑中思索,身子已经下意识向后退去,不料却突然被握住手腕。 谢尧一身云青锦袍,发冠间簪着一支青木簪,墨发未束,因着此刻微微俯身的动作垂在身侧,不经意扫过谢惊枝的指尖。 “外间的人是在寻你?” 谢尧注视了谢惊枝半晌,温和笑笑,仿佛真是受了她的胁迫似的:“我配合你,你可留在此处。” 明澈的声音似清泉流过,谢惊枝却听得头皮发麻。她可不信谢尧有这么好心,旁观着人坠入深渊,身陷痛苦才是此人真正的乐趣所在。 不知谢尧此举作何打算,不待谢惊枝多思量,马车外巡查声音渐近。 “马车上是何人,下车查验。” 熟悉的声音传来,谢惊枝识出,这是方才在房内为首要捉拿她的捕役。 谢尧迟迟没有答话,谢惊枝皱了皱眉,身子微动,手背却被他安抚性轻拍了拍。微弯的眼眸对上她,摇了摇头。 车外捕役不耐烦:“来人,给我掀帘!” “大胆!三皇子车架,尔等行径未免太过放肆。”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制止住捕役的动作。 捕役闻言,急忙俯身对着轿帘行礼:“不知车内是三皇子殿下,小人冒犯。” “无妨。”谢尧顿了顿:“秦觉,你回来的太迟了。” 乍听见熟悉的名字,谢惊枝心下一跳。 秦觉是谢尧身侧近卫,前世后来替谢尧杀了不少人,有关她身世的密信,也是秦觉拦下,亲手交到谢尧手上的。 “是属下失职。”秦觉道。 “走吧。” 秦觉依言,牵过马头上的朱丝缰绳就要离开。 “且慢——” 马车突然被叫停,一众甲胄铿锵相撞之声随之逼近。 “殿下留步。” 2、拂晓 听见来人声音,谢尧挑了挑眉:“竟不知大理寺卫大人也在此处。” 大理寺少卿卫胥,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 “今日青鹤楼内本是户部尚书设宴,却不想国子司业遇害,犯案之人潜逃。”卫胥在外不卑不亢地行礼:“此案关系重大,还望殿下配合。” 谢惊枝心下一沉,没想到死的是国子司业,竟连大理寺也跟着巡检司一并来了。 不自觉向后缩了缩,谢惊枝却突然被一只手扶上腰侧。 “姑娘,得罪。” 话音未落,她被就着腰轻轻一提,被谢尧拥入怀中,两人顺势调转了位置,固定绾髻的束冠被轻巧取下。谢惊枝愕然望着谢尧的举动,口中险些失了桎梏。 车幔被掀开,四下阒然。 谢尧背对着众人,衣衫半褪,怀中拥抱着一女子,被挡住了外人窥伺的视线,只能见一截露在外面的细白藕臂,散乱的一袭青丝,与谢尧的融在一处。 “看得可清楚?” 温和的声音染上一丝寒意,拽回了众人的理智。 谢尧在宫中再如何不受宠也好,到底也是当朝皇子,冒犯之责非常人可担。甫一出声,车幔便被严丝合缝地放下。 待卫胥领着一众人离去,车内两人却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 方才谢惊枝未来得及将匕首收回,此刻谢尧白皙脖颈上一道伤口横贯,显得十分刺目。她整个人几乎半坐在谢尧的腿上,他腰腹间细微的起伏都能被她感知的一清二楚。 鲜血滑落,滴落在谢惊枝微仰的面颊上,如同一道血泪,瞧着旖旎非常,将车内的氛围衬得暧昧横生。 只是谢惊枝心思并不在此,耳边只剩一片嘈杂之声。 方才谢尧叫她“姑娘”,想必早已看出她女扮男装,现下又被她所伤。谢惊枝大脑一片空白,骨子里一直潜藏的恐惧蔓延。 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多年前撞上的那双阴郁眼眸。 冰天雪地之间,少年被腌臜的太监踹到在地,单薄的衣襟上渗出鲜血,面色苍白,薄唇抿成一线,死命撑着膝盖,颤巍巍想要起身,被又被按倒在地。 恶劣刻薄的言语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 “不过是冷宫残喘的一条狗,也敢和咱家叫板?” 鞋靴踏在少年的手上,以屈辱的姿势半伏在地上,鲜血逐渐染红了身前的雪地,在一片莹白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还真把自己当贵人了?” 那太监还想要在说什么,突然瞥见走近的谢惊枝,身子一僵,面上哪里还见得方才嚣张跋扈的影子,一脸笑容谄媚。 “五殿下今日怎的……” “滚。” 话还未说完,谢惊枝便冷脸打断。 不敢得罪受宠的五公主,太监不敢多留,闻言立刻匆忙离开。 站在原地未动,谢惊枝漠然俯视着眼前半跪于地的少年。 脑海中满是在御书房偷听到的那句“永昭德行有亏,不堪大用”,谢惊枝心烦意乱。 赐“永昭”封号,允独立宫殿,享万户食邑。 世人所仰望的荣宠原不过是帝王平衡世家的手段罢了。 少年额前碎发散乱,脸上带着擦伤,却也掩不住那张俊美的面容。 乍对上那一双眼眸中深重的晦暗,谢惊枝未发一言,嘲讽般地扯了扯嘴角,再未多看少年一眼便抬步离开。 后来宴席上再见,她才知晓,那是她的三皇兄,谢尧。 同为皇族,谢尧却因废妃之子的身份只能挣扎于冷宫之中。那般如履薄冰的处境,谢尧后来却长成了那样一副清润温和的样子。 谢惊枝自认并非良善之辈,宁家指皁为白,将她这个假公主换进宫中,借她之手算计诸皇子,只是有那么一丝相似的境遇,到底让她放过了谢尧。 可不成想,谢尧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大熙皇帝谢执突然染上风病,久治不愈,药石无医。帝王不豫,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她那几位早被谪贬至偏远封地的皇兄弟更是狼子野心。 谢惊枝殚精竭虑,本是防着边地借此拥兵自重,谁想她这位向来不争不抢、安分守己的三皇兄谢尧突然发难。 她假公主身份一事被谢尧所察,以此为胁,谢尧率皇城司围了整座宫城,朝中无论世族反对,忠臣进谏,最终都被谢尧屠戮殆尽,大殿之中一片尸山血海。 谢惊枝本以为自己也会是那身首异处其中的一位,却不想谢尧只是软禁了她,不久后甚至宴请群臣为她举办生辰宴。 她无意揣摩谢尧这个疯子的行径,只是此番天赐良机,给了她联系外界的机会。 宴会整整举办了一日,至夜,大殿之上仍是灯火未歇,烛火煌煌,一派纸醉金迷之象。谢尧双眸微弯,眼睫因昏暗的灯影在脸上拓下阴影,整个人都是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光风霁月之人与当日大殿上大开杀戒的阎罗联系在一起。 群臣百官当前,谢尧将一个镂金雕漆木盒递至她面前,眉眼中俱是温柔。 “妉妉,生辰快乐。” 为拖延时机,谢惊枝顺了谢尧的意,接过了木盒。 “不打开看看吗?”谢尧笑意盈盈地问道。 犹豫片刻,谢惊枝还是依言将木盒揭开,在看清盒内事物的一瞬间,整个人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向后退去。 木盒自手间脱落摔在地上,一颗人头自盒中滚出,浓重的血腥味迅速混杂着一股异香蔓延开来。 和人头一同滚落的,是一颗通体雪白的灵芝,茎干溅满鲜血。 只见那人头上赫然是淮安王谢为准的脸。一张脸上怒目圆睁,呈死不瞑目之相,俨然是不可置信间便被砍下头颅。 看着眼前的景象,谢惊枝大脑一片空白。 谢执迟迟未醒,民间突然盛传起千年雪芝可挽人生息的消息。 传言其生长于亘古雪山之上,只有得天命者才能寻见,可活死人肉白骨。谢尧围城,她无法,只能与大皇子谢为准暗中联系。 谢为准虽非皇后所出,但却是谢执长子,一出生便赐淮安王封号,是真正的天皇贵胄。 从前虽是宁家借了谢惊枝的手让他被贬去封地,但凡是都有轻重缓急,她相信谢为准自会审时度势。 在她生辰宴之前,谢为准传来消息,说自己找到了千年雪芝,即刻便会回京,届时需与她里应外合,开启宫门潜入。 直至生辰宴,谢惊枝还疑心谢为准为何还未与她递消息,却不想他是早已身死。 “不过是放了点假消息出去。那几个蠢货果不其然相信了,为了棵剧毒草药争得你死我活。”谢尧轻笑出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望着面色惨白的谢惊枝。 “谢为准私自入京,以剧毒药草谋害父皇。而我识破计谋,斩其人头,以三尺鲜血祭奠父皇在天之灵。” 再支撑不住,谢惊枝腿间一软,直直跪倒在地上,耳边是谢尧喑哑疯狂的低语。 “妉妉喜欢这个礼物吗?” …… 马车内白玉琉璃香炉燃着薰香,丝缕青烟自炉中悠悠上浮。前世谢尧的脸与此刻车内的脸重合在一起。 几乎是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谢惊枝呆愣望着谢尧,只觉心脏被无形的手掌攫住,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囿于腰间的手不轻不重地用力,带着一丝兴味的淡笑出声:“你怕我?” 察觉到危险的本能让谢惊枝猛然回神。 “殿下方才救了民女,民女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怕殿下。” 一双潋滟的眸子染上薄雾,谢惊枝竭力放轻声音,做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只是惊惶之下误闯了马车,未想到竟是三皇子车架,民女惶恐,只怕冒犯了三皇子殿下。” “是吗。”谢尧不置可否,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松开谢惊枝不再看她,垂眸整理着微散的衣襟。 “殿下,走吗?”秦觉的声音响起。 “嗯。” 端视着谢尧神情不再有异,谢惊枝不自觉松了口气,不知谢尧是恰巧今日心情好还是如何,竟真的帮她逃过一劫。 飞快坐去谢尧对面,谢惊枝敛息凝神,只想当自己不存在。 车行过数条街。 “殿下将我放在此处便可。” “停车。” 马车停下,谢惊枝敛目,柔声道:“殿下今日之恩,民女永世难忘,定当结草衔环。” 反正日后谢尧也不会再见到这张脸了。 “那你要如何还我人情?” 清越如碎玉般的声音煞是好听。 静望向谢惊枝,谢尧眸中的清冷褪去,勾起一个柔和的笑意,整个人如同春日融雪一般,仿佛真是在问一位相识已久的好友要回礼。 谢惊枝却听的一噎。 一届皇子,要平民百姓如何能还得了人情。 “殿下想要如何?” “你既是要还我人情,自是需要将姓名身份说清楚,我日后才能寻见你不是?” 试探之言说得冠冕堂皇。 谢惊枝面无表情,随口胡诌。 “民女方小蝶,家住城内安平巷,无父无母,家中只民女一人。” 一番话被谢惊枝说得毫无心里负担。 这偌大的上京城中叫方小蝶的不知有多少,况且安平巷是上京著名的“三不管”地带,多是没有户籍的流民流窜,谢尧就算日后真要寻她,也是无从下手。 言罢抬步要走,谢尧却突然俯身过来,谢惊枝不受控地一颤。 柔软的触感传来,脸颊上的血迹隔着锦帕被轻柔拭去。谢惊枝一顿,对上谢尧的眼眸,只见他神色中透着玩味的笑意。 下意识想要避开谢尧将近的视线,谢惊枝垂眸,却不经意扫过他垂地的衣摆,浑身微不可察地一僵。 “去吧。”谢尧笑了笑,温和道。 “谢过殿下。”谢惊枝面色如常地下车。待车辇行过街口远去直至不见,双腿才不受控地一软。 方才在车内,她分明看见,谢尧云青锦袍的衣摆处,赫然绣着一朵玄花暗纹! 3、天青 酉时三刻,宫门将闭。 此刻天边红日西坠,云蒸霞蔚,落在地面上沉淀出一片熔金之景。 一路避过闹街,谢惊枝寻到最后一批外出回宫的宫人,以采办腰牌混入其中。脚踝处传来剧痛,她一路忍着,总算等到宫人们分散开来,才一瘸一拐地朝清漪殿的方向走去。 盛夏时节,宫内庭院一片葱郁,葳蕤草木中镶嵌池水粼粼,水榭华庭耸立其间。 这厢穿过回廊,谢惊枝一眼瞧见焦急等在自己寝宫前的人。 这是自幼时起便陪在她近侧的宫女之一,云霜。 按道理平日里谢惊枝就算出宫办事,也不会耽误到如此时辰。云霜正焦急得不知所措,发现熟悉的身影,赶紧迎了上去。走近方看见谢惊枝别扭的走路姿势,脸色霎时白了一半,惊呼出声:“公主受伤了?” “无碍。”谢惊枝扶上云霜的手臂,轻拍了拍。 “公主是如何伤着的?今日回宫怎得这般晚?” “奴婢差人去请太医!” 被吵嚷得头疼,谢惊枝无奈:“霜儿,噤声。” 闻言云霜一哆嗦,吓得直接伸手捂嘴,只余一双眼睛担忧地瞪着谢惊枝。 乍然看见熟悉的动作,重生以来的茫然感在这一刻突然落回了实处。 “不过是崴了脚,用不着请太医。”谢惊枝眼角泛酸,宽慰般地笑了笑。云霜没再坚持,扶着谢惊枝回到寝殿,唤来侍女准备好沐浴物事。 宽衣后进了浴桶,温热的水漫至肩膀,谢惊枝看向水面自己的倒影,雾气升腾,那张俊秀的面庞缓缓褪去,另现出一张娇艳明丽的脸。 雪瓷般的肌肤上无一瑕疵,眉若远黛,绛唇轻抿,配上那一双含着春水一般的美人眸,那股端庄中又带着妩媚的气质仿若浑然天成。 袅袅热气让大脑有些放空。 方才询问过云霜,如今是承德十七年,八月初三。距离她及笄还有四月,距离她身死还有整整五年。 她年少时尚存了些顽劣心性,不甘闷于深宫之中,常常借易容溜出宫去。 承德十六年她偶然上街围观公堂对簿,有一女子欲与丈夫和离却被判官当廷驳回。 她听了全程,一时起了兴味,私下找到那女子,知晓她竟长期被丈夫殴打后,重新帮她递交了诉状,最终那女子得以合离。 因着此案,她被辨言堂招募,化名沉妉,成了堂中一席状师。 至于如今自己却成了谋害国子司业的嫌犯,谢惊枝只觉得头疼。 今日她本是收到消息,有人想聘她为自己应诉,相邀她至青鹤楼内商谈。前世她不小心走错了房间,才误闯入那国子司业的厢房。 而重活一世,等她醒来时那国子司业已被暗害。 原本她是易容出宫,若是不想惹上麻烦之后不用这张脸便是,但她无法舍弃辨言堂状师的身份。 假公主的身世随时可以要她的性命。而这个把柄在宁家手上,便足够让她彻夜难安。 宁家党羽众多,若她日后真和宁家翻脸,状师能接触的案子不乏与贪官污吏有关,说不定能提供不少便利。 回想起今日她在青鹤楼内所见到的场景,谢惊枝闭了闭眼。 虽并不清楚她是在何种机缘巧合下获得了这种能力,但好歹也是多了一道筹码,之后以状师的身份断案,以此能力自己也能事半功倍。 再者,便是谢尧。 前世曾站队皇子的世家大族最后皆被谢尧屠了个干净,但不知为何他却没动宁家。 虽然已经知道谢尧真面目如何,她也没再打算招惹。但若是能让谢尧与宁家结下死仇,直接借刀除掉宁家也不无可能。 想要做到这一步,她势必要设法接触谢尧才行。 至于其他,今世她无意再涉足朝堂,日后在宫中安心做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公主便是。 收敛心神思索片刻,谢惊枝起身唤来云霜,换上一身嬉水翠鸾褶裙。 斟酌一番后外身又披了件靛青薄烟纱,衬得腰若约素,婀娜不盈一握。 “三皇兄近来如何?” 听见谢惊枝状似无意的一问,云霜手间动作一滞,很快又回过神来:“三殿下历来体弱,很少出殿。近日抱恙,已有半月未去文华殿习课了。” 抱恙还有心出宫?谢惊枝挑了挑眉,不过这理由给她用倒是恰好。 “霜儿,替我梳妆。” 如墨瀑发被盘成发髻,以玉钗簪起。皓腕戴上一只翠滴玉镯,未施粉黛便已现姝色。 “公主可是还要出去?” “嗯,我去看望一下三皇兄。”谢惊枝无视掉云霜眼中的惊诧:“去膳房寻些特色点心,我一并带过去。” 轿辇一路行至谢尧所居住的地方,虽是早有准备,但真正见到,谢惊枝还是为眼前偏隅宫殿的冷清萧条讶异了一瞬。 秦觉一人守在殿门外,端着素来的面无表情,乍见到突然前来地谢惊枝也没多少惊讶,朝她见礼。 “秦侍卫。”谢惊枝面上一副亲和笑靥:“听闻三皇兄进来抱恙,我特来看望,劳烦通报一声。” 不多时,秦觉通报回来。 “五殿下,请。” 将云霜留在外面,谢惊枝一人提着食盒走了进去。绕过照壁,庭院内竟未见有一侍奉之人。建筑之上更是四处掉漆,很多物什都是年久失修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谢惊枝心里极不是滋味。 同是皇子,其他人得母族庇佑,受谢执喜爱,自幼承欢父母膝下。 就连她,纵使谢执不喜,但还是会因为宁家势力作几分表面功夫。唯有谢尧,谢执对他连逢场作戏都不曾有。 思及此,谢惊枝暗叹口气。平心而论,前世在她不明不白死去前,谢尧行事疯是疯了些,对她却并不算苛刻。最后也真遵守了约定,没有拆穿她的身世。 推门进去时,木门发出冗长刺耳的声音让谢惊枝呆愣在原地。 “这门坏了许久了,只是这月宫里的份例未到,还未修缮,妉妉见谅。” “妉妉”二字让谢惊枝微微恍神。 前世也是如此,妉妉是她的乳名,不过垂髫时的称呼,年岁渐长后宫中便无人再会这般唤她,除了谢尧。 她并不喜被人这样称呼,偏生谢尧次次都似毫无所察一般。 房间内檀香袅袅,谢尧正跽坐于案前弄茶。茶具置换于指尖,偶尔发出清脆的声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慵懒的意味。 饶是见惯美人,谢惊枝也不得不承认,谢尧确实长了一副谪仙似的皮囊。 她走过去,与谢尧相对而坐,将手中的红木五彩点螺食盒置于案上。 “三皇兄可见好了些?” “今日已好了不少。劳妉妉挂心。”谢尧笑了笑,言罢掩袖轻咳几声。 装得还挺像。 “我让太医院遣人过来再为皇兄看看。”谢惊枝笑得一脸乖巧。 “不用这么麻烦,之前已有人来过了。” 谢尧神色温柔自然,为谢惊枝斟了盏茶。 不经意忆起前世谢尧将鸩药给谢执灌下的场景,谢惊枝内心一时有些复杂,半晌未动那茶水。 她来本意是想着既然要和谢尧拉近距离,还是从平日润物细无声的关怀下手的好。但两人除了幼时冷宫算不上好的相遇,余下几乎未曾有过交集。 象征性过问几句,便已无话可谈。 如坐针毡地沉默半晌,谢惊枝想着来日方长,起身想要告辞。 “妉妉今日崴了脚?”谢尧蓦地开口。 方才进来时自己分明行步与平常无异,谢惊枝心头一紧,下意识朝谢尧看去。 只见他眼神依旧停留在手里的茶盏上,好似真是随口一问。 “昨日沐浴时未曾注意,不慎滑了一跤。”轻巧解释过去,谢惊枝望着依然端坐着的谢尧,不动声色挑了挑眉,“皇兄可否送我一程?” 迅速整理好脸上的表情,趁谢尧抬头的间隙,谢惊枝已然面颊微赧,神色间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眸中几不可察地黯了一瞬,谢尧面上转而便恢复了和煦的表情。 视线随着谢尧起身的动作下移,再次望见那衣摆上的玄花暗纹,谢惊枝回忆起所见案重现之景,神色微动。 再抬眼,正对上谢尧温和的双眸,依旧是那副清润有礼的样子。 伸出手似是不经意拨弄了一下腰间玉佩垂下的流苏,谢尧笑得温柔:“妉妉,走吧。” …… 将谢惊枝送出殿门,秦觉跟着谢尧一道回屋,见到案几上摆放着的食盒,皱了皱眉:“可需验毒?” “不必。” “五公主从未主动与殿下有过多接触,今日……”秦觉迟疑道。 “我这皇妹……” “皇妹”二字被刻意加重,谢尧眸色幽深地望着案上未动的茶盏,语间却带着笑意:“可比旁人聪慧多了。” …… 回到宫中,谢惊枝犹豫片刻,还是朝云霜吩咐。 “霜儿,去查。谢尧今日是何时出宫,又是何时回来的。” 云霜不解谢惊枝为何对这在宫中默默无闻的三皇子突然如此上心,但还是没有多问,领命下去。 临走,又被叫住。 “另外。”谢惊枝揉了揉额角,缓了缓道:“明日你出宫一趟,去帮我把城内通缉榜新出的告示揭下来。” - 翌日,谢惊枝正坐于妆奁前,便见云霜匆匆推门而入,脸色苍白,话都说不利索:“公主,那通缉榜、榜上之人……” 面上无丝毫惊讶,谢惊枝伸手:“告示可揭下了?” 云霜将怀中的榜纸递给谢惊枝。徐徐展开,果不其然,上面赫然画着的,是自己易容后的画像。 “将芜姑娘唤来。” 手描丹青,可换皮囊。 芜愿师承南疆秘术,这些年为还谢惊枝人情暂留宫中。宁家在宫中内探众多,芜愿是谢惊枝除了云霜外为数不多可信任之人。 不多时,一位身着素色襦裙,眉目恬淡温和的女子走了进来。 再见故人,谢惊枝虽有感慨,但未流露过多情绪,淡笑道:“我今日尚需出宫一趟,劳烦芜姑娘帮我易容。” “殿下可需我换一张脸?”芜愿来时,已从云霜口中将事情听了大概。 “不必。”谢惊枝平静道,“我已有打算。” - 辨言堂,后院。 一相貌疏朗的男子在庭院中来回踱步,面色焦急。厮役匆匆自前院赶来,那男子连忙迎上去:“如何,有消息了吗?” “回公子,我去青鹤楼打听过了,沉先生昨日和捕役对了个正着,自窗外逃出后再无踪迹。” 听了消息,霍子祁脸色更加不虞,挥手让厮役下去。 沉妉是他亲自招回辨言堂的人,此人虽然年少,但悉知大熙各种律法,他如何也不相信沉妉会犯下命案。 外墙上传来细微的声音,霍子祁抬眼望去,只见一身覆斗篷之人翻墙而入。他大惊失色,正要唤人前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霍兄。” 谢惊枝摘下兜帽,露出儒雅的面庞。 见到来人,霍子祁面上一喜,赶紧大步上前。 “我派人寻你,几番未有消息,你去哪儿了?” “昨日事发突然,我嫌疑之身,自然不能回来让辨言堂惹上麻烦,只能另寻地方躲避。”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霍子祁眉间染上郁色:“我清楚你为人,自然相信你做不出害人性命之事。你在上京无依,若是第一时间来寻我,我如何不会帮你?” 沉默了一瞬,谢惊枝放轻声音:“抱歉。” 霍家延续百年,家风清正,不畏权贵强权。前数代人皆入主翰林,编纂律法,举家隐退之后便在大熙各地建立辨言堂,招募状师,专为百姓诸诉。 自霍子祁将她招揽入辨言堂以来,一路相帮。谢惊枝十分清楚,霍子祁是真心将她当作朋友的。 这厢听到道歉,霍子祁的声音也松缓下来:“我也就是担心你。” “我知晓。”谢惊枝点点头:“昨日我误入案发现场,那尸体上尚有颇多疑点……” “公子,外头来了官差,说、说是要拿藏在咱们堂内的杀人嫌犯!” 厮役匆匆跑来,打断了谢惊枝的话。 在他身后,卫胥带着一众官兵涌了进来,见到站在霍子祁身侧的谢惊枝,眼中闪过讥讽。 “辨言堂窝藏嫌犯,来人,一并拿下!” 4、疑心 “昨日你受人相邀,至青鹤楼内赴约之时,闯入国子司业陈儒言的房间,将其杀害而后潜逃。是也不是?” 谢惊枝被戴上镣铐,此刻被强压着跪在潮湿的砖石上,刚好一些的脚踝传来剧痛。 乍听见眼前审刑官的问话,谢惊枝扯了扯嘴角:“依照大人所言,昨日我因何至青鹤楼?” “受人相邀,赴约而至。” “既是如此,大人应知我昨日至青鹤楼只是偶然。”谢惊枝正对上审刑官目光,不避不让,“若非受人所托,我主动邀约申诉之人,绝不会将人请至青鹤楼。” “状师与申诉者相约,辨言堂皆会记录,大人可自行查验。” 负责审讯的审刑官正当新任,被谢惊枝这番话稍不注意便转移了注意力:“为何是你便绝不会将人请至青鹤楼?” 谢惊枝轻哂:“因为太贵。” “强词夺理!”审刑官被激得一掀袖摆,就差拍案而起,“鞫狱之内,岂容如此放肆。” 没有再应付的多余心思,谢惊枝垂眸,试探着挪动脚踝,被牵拉疼得轻嘶一声。 大理寺抓捕她时倒是积极,甚至不惜得罪辨言堂。 但自她被羁押鞫狱以来,卫胥并未亲自提审,甚至只是让一届新上任的审刑官前来。 且不说昨日在青鹤楼内,那陈儒言明摆着呈自杀之象。 单论她化名沉妉之时,从未与陈儒言有过任何交集,于公于私,她都没有杀害他的理由。 思绪微微有些飘远,谢惊枝回忆起她前世做状师之时,也曾替人申诉数起悬案,其中不乏有疑点未决,但审刑官为了省事,妄图以自杀倥偬结案的。 偏生此次大理寺揪着她不放,自始至终就像是认定了她是凶手一般。 要知道,以现有证据来说,比起要定她的罪,以陈理文自杀论处结案要容易的多。 思及此,谢惊枝蓦地一顿,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陈儒言怎么死都可以,就是偏偏不可以自杀呢? “大人,小人斗胆一问。”谢惊枝轻勾了勾嘴角,缓声道,“昨日陈司业在青鹤楼内自缢而亡,大理寺可曾查验过司业的尸身?” “吊诡之言!你谋害国子司业一事证据确凿,休要再辩。”审刑官脸色骤变,“若你再不愿在供状上画押,莫怪本官上刑讯……” “大理寺审案何时都需要靠刑讯逼供这等手段了?” 清越懒散的声音在空洞的鞫狱中响起。 抬眼便正对上携着笑意的双眸,谢惊枝心下一沉。 大理寺的鞫狱主要审讯关押各类要犯,地下潮湿,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中混杂着腌臜血腥气,十分难闻,呆久了人便会觉得不适。 简陋肮脏的环境之中,谢尧却丝毫不受影响,芝兰玉树一般的往那儿一站,倒像是在参加什么宫廷宴会。 “三殿下。”那审刑官见来人是谢尧,非但没有要行礼的意思,面上反而泛起讥嘲,“大理寺办案,三殿下怕是不好过问。” 眉心抑制不住地一跳,谢惊枝下意识去看谢尧的表情。 只见谢尧唇角笑意渐深,在旁人看来这位向来温和斯文的三皇子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谢惊枝却十分清楚,这是谢尧发疯的前兆。 笑得有多愉悦,疯得便有多彻底。 四周墙上的青铜灯座上燃着微弱的烛火,拓在谢尧的侧脸上,一半没入黑暗,俊美无俦的脸上染上阴鸷。 略微复杂地望了眼面上还尚带着轻蔑的审刑官,谢惊枝觉得这人若是再做出什么作死的行径来,怕是明日坟头便能长草了。 “楚庄。”卫胥自阶沿而下,轻呵道,“三殿下领命同大理寺一同侦查陈司业遇害一案,不得放肆。” 听清审刑官的名字,谢惊枝不着痕迹挑了挑眉。 原是楚家的人,难怪敢这般肆无忌惮。 大熙自开国至今已延续百载,数代以来世族割据,自谢执掌权以来更是积弊已久。世家大族林立,其中上京以宁家为首。 楚家向来对宁家马首是瞻,平日里更是沆瀣一气。 谢尧温和笑笑:“陈司业也算是我儿时的启蒙先生,不过分内之事。” “属下已经审讯完犯人,就差画押了。”那楚庄明显不服气,直冲卫胥嚷道。 “你先下去。” “大人!”楚庄还欲争辩,却在瞧清卫胥沉下去的脸色后倏然噤声。 静看着楚庄行礼后依言离开,谢惊枝垂目掩盖住眼中的惊讶。 “卫大人于下属倒是颇有威信。”谢尧看也没看楚庄离去的方向,只盯着卫胥意味深长道。 “管教不严,殿下见笑。” 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卫胥将目光落在还跪在地上的谢惊枝身上,唤来狱内守卫的官侍,为她打开镣铐。 “沉先生,大理寺想与辨言堂做一桩交易。” 心下早有猜测,谢惊枝面容平静。卫胥前后态度转变如此明显,亲自前来放她,无非是已与霍子祁达成了某种协定。 慢慢站起身,谢惊枝缓了缓,揉了揉已经发僵的手腕。 “卫大人但说无妨。” “劳烦沉先生,找出谋害陈司业的凶手。” 气氛安静了一瞬。 倒不是谢惊枝对卫胥提出的要求有多诧异,急于给她定罪也好,委托她查案也罢,大理寺明摆着想从陈儒言一案中顺势抽身。 只是她没料到,谢尧现下是授命前来的办案督查,卫胥言辞上却丝毫没有要过问谢尧的意思。 明面上恭谨守礼,到底却没把这位无权无势的三皇子放在眼里。 眼神不自觉向一旁的谢尧望去,卫胥可以不把谢尧当回事,谢惊枝可不敢这般不知所谓。 她掠过卫胥,朝谢尧行了一礼:“草民不才,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不妨被人提及,谢尧倒是十分适应,依然笑得温文尔雅:“如此一来,便要叨扰沉先生了。” “沉先生”三个字被刻意放慢语调,漫不经心地唤出来。 谢惊枝听得头皮一麻,面上维持着镇定:“沉某定当竭尽所能。” 所幸一旁的卫胥经她一打岔,总算是回味过来,也朝谢尧拱手:“殿下此次领命办案,大理寺自会全力配合。” 鞫狱阴寒,几人本是一同出去,临走时,谢尧看了立于原地迟迟未动的谢惊枝一眼,突然朝卫胥道:“卫大人,我还有些话,想与沉先生单独一叙。” 大理寺将将从陈儒言一事摘出去,此刻谢尧的要求,卫胥自不会多言,甚至将把守鞫狱的一众官侍也一并调离。 等卫胥领着人一走,原本临时审讯的低窄牢房瞬间空荡。 摸不准谢尧的意思,谢星枝敛目静立,等着他先开口。 寂静半晌,身前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在偌大空荡的鞫狱中显得格外森然。谢惊枝克制不住地一颤,再无法忽视那道灼热的视线,无奈抬眼。 双眸对上,谢尧面上起了丝兴味:“沉先生站那么远作何?” 谢惊枝默了一瞬,此刻她浑身上下可以称得上狼狈,束发散乱,衣衫脏污。之前被强押下鞫狱,身负镣铐久跪于地,膝骨隐隐作痛,更遑论脚踝原本受的伤。 方才站起身来时她整个人都站不太稳,强撑着颤抖,才没有重新倒下去。 见谢尧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好似在等她过去。谢惊枝抿抿唇,僵持了半刻,还是顺着谢尧,试探着向前走去。 谁知刚迈了一步,脚踝处剧痛袭来,谢惊枝脚下一软,眼瞧着整个人就要跪在谢尧跟前。 瞌眼之际,谢惊枝好笑自己居然还有心思感概若是正脸着地岂不是太过丢脸。 下一瞬,腰间被一道力量环住,再睁眼时,谢惊枝已是双脚悬空,入目是一道规整的衣襟。 身上的寒气被骤然靠近的温度驱散,周身萦绕着一股极淡的雪松冷檀香,她几乎本能地攀上了那人的脖颈。 察觉到自己竟被谢尧拦腰抱起,谢惊枝下意识想要挣扎。 “沉先生若是不想这般出去,那就只能爬着出去了。”谢尧满含笑意地开口。 威胁十分到位,谢惊枝瞬间安静了下来。 两人靠得极近,谢尧说话时气息微微起伏,微沉的声线听上去就像是贴近耳侧的呓语。谢惊枝一时间只能感觉到自己慌乱无章的心跳。 氛围静默无声,跳动得愈发剧烈的心跳似是要跃出胸腔,谢惊枝放轻了呼吸,企图转移注意。 “想不到陈司业竟是殿下儿时的先生。” “幼时到了年岁,有老臣上奏疏言替几位皇子寻合适的启蒙先生,父皇便将陈司业指给了我。”谢尧淡声道。 谢惊枝对此事尚有印象。 宫中一众皇子公主在去文华殿共同修业之前,皆有自己的启蒙先生。谢执当时为她的大皇兄谢为准寻了位文满天下的国学大拿。 没过几年,懿妃宁安妤借着宁家的势力,这位国学大拿自然而然的也成为了她的教书先生。 未曾想到了谢尧这里,便只是国子监一届默默无闻的国子司业。 不过陈儒言近几年来才学崭露头角,如今在上京也算是颇负盛名。 看大理寺的行径,他遇害一事显然另有隐情。 不动声色扫了谢尧衣摆一眼,今日谢尧一身鸦青色杭绸鹤氅,再不见她那时所见的玄花暗纹。 她试探道:“不知殿下如何看待陈司业遇害一事?” 狭长的眼眸微弯,宛若一轮新月,谢尧眼底溢出温和的笑意,开口却是一片冷意。 “他若是想死,我也拦不住。” 呼吸不自觉一滞,谢惊枝再熟悉不过谢尧这种语气。 前世生辰宴上,他亲自将谢为准的人头送到她手上时,也是这般样子。 面上做得君子端方,却丝毫不掩饰那一副极盛皮囊下的漠然与疯狂。 “啊。”看清谢惊枝被吓得接不上话的模样,谢尧短促地轻笑一声。 好似不经意间反应过来,言语顷刻柔和下来,眉眼间甚至流露出一丝惋惜来,“老师离世,我自然是哀恸至极。” 谢惊枝:“……” 这人当真是分毫真心也懒得用。 对话间两人已走出鞫狱,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 “沉妉!” 乍见到外间明媚的日光,谢惊枝被刺得眯了眯眼,无意识朝内偏了偏头。 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下一刻,她便看见霍子祁迎上来的步伐生生顿在了原地。, 只是被谢尧半威胁地抱着,谢惊枝还没觉得有什么,这厢被熟人撞见,脸上的热度直直蔓延至耳梢。 她轻拉了拉谢尧的衣袖,竭力放轻声音:“一路多谢殿下,把我放下来吧。” 视线微微扫过谢惊枝的脸颊,谢尧不知为何像是被取悦了一般,没再多说什么,将谢惊枝放了下来。 “霍兄。” 一脸愕然的霍子祁总算是回过神来,收敛神色朝谢尧见礼:“三殿下。” 谢尧微颔首算作回应。 乍见到谢惊枝满身狼狈,霍子祁这时候也顾不得旁人在场了,熟稔拉过她。 “他们为难你了?” 因动作牵拉到伤,谢惊枝不由微微蹙眉,又害怕被霍子祁看出异样惹其担心,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小心崴了脚,不碍事。” 余光瞥见一旁的谢尧似笑非笑的表情,谢惊枝心头一紧,连忙和霍子祁拉开了距离,朝谢尧走进一步。 “霍兄。殿下是负责陈司业一案的案督办,之后会与我一同查探。” 霍子祁听后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生怕霍子祁也像那楚庄一样得罪谢尧,谢惊枝道:“霍兄知无不言便可,殿下与我一道,想必能尽快寻得真凶。” 谁想话音刚落,霍子祁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陈司业分明是自缢而亡,何来真凶?” 5、遗志 “霍兄这是何意?” “未免隔墙有耳,二位不妨移步再议。”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廊庑下,谢尧唇角勾起一丝笑,倏然出声打断道。 顺着谢尧的视线望去,谢惊枝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背景,面色一凝。 大理寺确实不是一个谈事的好地方。谢惊枝和霍子祁对视一眼,微点了点头正要抬步,却见他跟着便朝自己伸手过来。 意识到霍子祁是想要扶脚踝有伤的自己,谢惊枝眼疾手快拉住谢尧的衣袍,转头笑眯眯道:“劳驾殿下再送我一程。” 眸色微微滞了一瞬,谢尧转而又挂上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仿佛不觉得这要求有什么不妥。 “自然。” 余光注意到霍子祁脸上的讶异,谢惊枝暗叹了口气。 前世直至她离开辨言堂,沉妉这个身份也不曾与谢尧有任何交集。 如今既然碰上,现下还不清楚谢尧势力几何,未防有朝一日她出宫做状师一事败露被拿作把柄,霍子祁与她走得太近没有任何好处。 索性方才抱都抱了,她现在明面上也用不着讲究什么男女大防。 一路行至大理寺外,秦觉已在车架旁等候多时。 看到谢尧抱着个人走出来,眉间微蹙,很快又收敛了表情。 自然没有错过秦觉一闪而过的表情,谢惊枝装作恍若未觉,甚至心情甚好地冲他点了点头。 坐上马车,谢惊枝瞬间收起轻松的神色,定定看向霍子祁:“大理寺既是托我查办谋害陈司业真凶,自缢而亡一说又是从何而来?” “那你又如何肯定陈司业是被人谋害?” 谢惊枝未接话,心下无奈。 她总不能说她能重见彼时案发之景。 沉吟片刻,她开口道:“若是自缢,陈司业又何必选在青鹤楼内?” 神色间闪烁着不赞同,霍子祁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你看过此物便明白了。” 接过信笺,谢惊枝迅速看过去,心头涌上诧异,眉间微蹙。 抬头刚要说什么,动作一顿,转头又将信递给了一旁的谢尧。 “殿下,你看看。”谢惊枝眨了眨眼,神色自然。 抬眸看了谢惊枝一眼,谢尧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抬手接过信笺。 漫不经心地扫过纸上的内容,谢尧面上无丝毫波澜:“沉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从前倒是看不出陈司业人如其文,行事也如此刚硬,自成风骨。”谢惊枝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 陈儒言仕宦多年,一直碌碌无为,这几年因着几篇针砭时弊的文章,声名渐显,却依旧只是一届国子司业。 朝中无人在意之人,却偏偏在死时闹了这么一出动静。 “世阀为首,清池污浊再无明净之日,老臣庸碌无为却空食君禄,万愧有负圣恩,遂以死明志。” 遗志无畏,世阀二字指向更是明明白白。 这偌大的上京,诸多世家可不是皆以宁家为首? 万万没有想到,这案子居然还牵扯到宁家。谢惊枝只觉太阳穴处隐隐作痛。 霍子祁面色沉郁:“若日私底下找到这封信便算了,偏偏昨日青鹤楼内是户部尚书设宴,百官大多受邀而至,落席前每人都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什么?”谢惊枝惊愕道,“每人都收到了?” “不止如此。”谢尧勾着唇角,缓缓补充了一句,“经过鉴定,每个人信上的字迹都是真的,皆出自陈司业之手。” 面色变了变,谢惊枝很快理清其中利害。 她记得没错的话,如今当任户部尚书的,正是懿妃宁安妤的同胞兄长,宁家当今家主的庶弟宁安琮。 若论上辈分,她还得称一声二舅。 难怪大理寺对此案讳莫如深,甚至连陈儒言的尸身都未曾查验过。 一来是不敢,再者则是没有意义。 信笺递至百官手中,现下怕是早已在上京传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一旦陈儒言被判为自杀,漫天的流言便会直指宁家。就算是卫胥,也不敢搭上整个大理寺来走这一步棋。 而她凭空出现在陈儒言的房间之中,恰好给整件事递了一个台阶。 无论她是不是凶手,她都必须是凶手。 至于信笺,有了凶手,归于伪作便是。 “我临时以辨言堂担保,向卫胥承诺会查出真凶,也只是暂且拖延之策。”霍子祁深皱着眉,“但陈司业自杀是板上钉钉的事,所谓的真凶又从何去寻?” 闻言,谢惊枝眸色微动。 有陈儒言遗言在前,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先入为主。铁骨铮铮的老臣被人发现悬吊在青鹤楼内,没有人不会把陈儒言的死往自杀联想。 聪明反被聪明误,连卫胥和霍子祁这样的人都不例外。 “我能好好从大理寺内走出来,霍兄已然帮我良多。至于真凶,”谢惊枝一脸平静,“仅凭一则遗言便确认陈司业死因未免太过武断,此案我自有数,霍兄不必过于忧心。” 听出谢惊枝对陈儒言尚有疑虑,霍子祁还想要再说什么,正对上她一双澄明的眼眸,深深叹了口气。 “那你之后打算如何行事?” 没有急着回答霍子祁的问题,谢惊枝反而转头询问谢尧:“殿下以为该当如何?” 将手里的笺纸缓缓对折起来,谢尧笑得和煦:“既是要找真凶,自然略不过验尸这一步。” 谢惊枝扬了扬眉。 “正有此意。” - 车辇很快在辨言堂前停下。 透过窗牖看了眼黯淡的天色,谢惊枝轻叹口气。 方才在大理寺耽误了太多时间,此刻酉时已过,宫门早已关闭。 好在出宫前她已交代过云霜,倘若她未能按时回宫,为防有人突至清漪殿,对外称她抱恙便可。 至于她这张脸,易容时芜愿已特殊处理过,可保五日不变。 “霍兄,今日我……” 记得辨言堂内一直留了厢房供她休憩,谢惊枝刚想询问,霍子祁便已主动开口:“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尽管安心住下,有任何需要吩咐人去办便是。” 话音方落,外间传来小厮略带焦急的声音:“公子,那位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眉宇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霍子祁朝谢尧解释自己尚有要务在身,告辞后便下车匆忙离去。 辨言堂一向需与各类人周旋,谢惊枝没过多在意,随后也下了车。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谢惊枝回头,便见到谢尧也跟着掀开帐幔。 缓步行至阶下,谢尧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秦觉,吩咐道:“离此处不远正好有家当铺,你拿着此物前去,试试能否换些银钱回来。” 看着秦觉面色自然地接过玉佩,谢惊枝有一瞬间的怔愣。 谢尧生活已经窘迫到这种地步,银钱还得靠当东西来换? 诧异之际,身旁的谢尧冷不丁开口。 “方姑娘。” 蓦地回想起从青鹤楼逃出来时她在马车内对谢尧胡诌的话,谢惊枝回神对上谢尧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下一咯噔。 “方姑娘不应该回安平巷才对?” 寒意自脊间窜起,谢惊枝霎时被惊出一身薄汗,脑中飞速思索,再抬眸时已换了一副表情。 “昨日在车上我对殿下句句属实,我真名方小蝶,也确住于安平巷。” “只是安平巷内多恶霸逼缴头钱,我缴纳不出,近来被收走了住所。多亏化名状师的身份,才能在辨言堂住下。” 紧掐着垂在身侧的手掌,谢惊枝深怕不能将自己的满腹委屈传达到位,眼眸中蓄起泪意:“昨日未曾于殿下言明,只因殿下真心帮我,我亦不愿再让殿下多添困扰。” 谢尧笑意渐深,微眯了眯眸:“是吗?” 不避不让谢尧审视的视线,谢惊枝一脸真诚,“我既以真名告知殿下,自然也是想对殿下真心以待。” “真心”二字一出,谢尧倏而沉默下去,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致一般,连一贯伪装在面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正逢秦觉换了钱从当铺回来,谢尧没看谢惊枝一眼,抬步便要上车。 “殿下。” 谢惊枝卡壳了一瞬,身体却已经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 “沉先生还有事?”谢尧敛目望了眼自己被牵住的衣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回过神来意识到手上抓着谢尧衣袖的一角,谢惊枝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按道理谢尧阴晴不定惯了,现下不知为何突然不再追究她误闯车辇一事,自己应该生怕他反悔,巴不得他快点走才是。 不经意瞥见秦觉手里刚换回来的一袋银钱,眼前不自觉就浮现起谢尧宫中萧条的景象。 皇子在行弱冠礼两年前便可出宫建府,可看谢尧方才将玉佩当出去换钱的模样,指不定平日皇子的月俸被人贪去多少,应该也没有余钱置办府邸。 “此刻申时已过,皇城内宫门应当早关闭了。”谢惊枝斟酌道:“辨言堂内尚有空余厢房,殿下若不嫌弃,可暂且将就一晚。” 言罢乍对上谢尧抬眸,谢惊枝轻眨了眨眼,讪讪放下抓着的衣摆,莫名被盯得有些心虚。 静了半晌,似是终于欣赏够了谢惊枝脸上无措的表情,谢尧眉梢轻挑,面上浮起笑意,又恢复成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 “如此,那便叨扰了。” - 深夜,子时将过。 厢房内仍是一片灯火未歇,案桌上搁着一上了锁的梨花镂雕木匣。 窗牖半掩,谢尧漫不经心盯着眼前跃动的烛火,神情被煌煌之色衬得晦暗不明。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 秦觉自外间走进来,朝谢尧恭敬行了一礼:“我已至陈家探查过,钥匙应不在陈家内。” “嗯。”谢尧淡淡应了一声,面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当铺的人如何回话?” “已差人看过了,锁扣与木匣整体形成一道机关,构造精巧,若是强行打开,匣内的东西便会被自动销毁。” 指尖轻敲在案桌上,谢尧神色未变,眸间涌起一片冷意:“从前倒是不知,老师还能算计至如此地步。” 沉默片刻,秦觉犹豫着开口,面露愧色:“那日在青鹤楼内,是属下无能,未能护好老先生……” 微抬手止住秦觉的话意,谢尧拿起案桌上的木匣,随手拨弄着匣前的锁扣。 漫长的寂静后,谢尧蓦地勾起一抹嘲讽的轻笑来。 “一心赴死之人,就算救回来,也终有一日会死。” 6、痕迹 义庄常年无人打理,庭内杂木丛生。铺成的砖石路上长满了苔藓,四下泛着青色。 一路走进来,谢惊枝神色愈发复杂。 陈儒言溘然身死又牵涉宁家,大理寺连尸都不验便算了,更是直接将人拉来了义庄。 为臣数载,陈儒言在国子监也曾教授不少学生,虽未曾娶妻无后,但也不至于死后无人安葬。 如今落得这般凄凉的境地,未免让人唏嘘。 思绪稍稍飘远,谢惊枝一时未察脚下,不慎一滑,蓦地被一双指骨修长的手扶住。 “留神。” 抬眸对上一脸平静的谢尧,谢惊枝微微一怔:“多谢殿下。” “脚上的伤可好些了?” “劳殿下挂心,已然无碍。” 昨夜谢惊枝便差人看过,虽是伤筋动骨,但能留在辨言堂的大夫大都医术过人,药敷过后疼痛缓解,她缓步行走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推开屋前掩着的木门,空气中潮腐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偌大的堂屋内未燃一烛,窗牖紧闭,借着外间涌进来的光亮,看清堂前呈置的棺椁,谢惊枝不由皱了皱眉。 谢尧倒是神色淡然,步伐未停,走到棺椁前,直接伸手掀开了棺盖。 看清棺内的人,谢尧轻勾了勾唇角,只是那笑容却缺乏意味:“确是陈司业。” 为了让尸身存放得更久,义庄内的温度比外间要低了不少,谢惊枝方进入屋内便察觉到一股寒意,不自觉颤了颤。 不着痕迹看了谢惊枝一眼,谢尧道:“我去看看屋内有没有灯烛。” 缓缓走近棺椁,谢惊枝默默看了眼背身走远的谢尧,垂眸对上陈儒言的尸身。 三日过去,整具尸体已经开始微微变色。 深吸了一口气,谢惊枝抬手伸进棺内,轻触上陈儒言的手背。 凉意渗入肌肤自指尖传来,入目景象陡然变化。 依旧是青鹤楼内陈儒言的房间,谢惊枝再次看着来人以绫布勒上陈儒言的脖颈。 任凭陈儒言如何挣扎,那人始终半垂着头,全程未置一言。眼看着陈儒言挣扎的动作愈发微弱,谢惊枝有些着急的变幻角度,却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相貌。 覆盖的斗篷之下,只余那一角微扬的衣袂。谢惊枝定睛望去,再次看见了被绣在那处的玄花暗纹。 她正想仔细辨认,却忽听见陈儒言微弱的声音。 “青鹤……” 青鹤? 这是什么意思?青鹤楼? 谢惊枝抬头,只见此刻陈儒言的瞳孔已然涣散,双手缓缓垂下,却依然不停地喃喃着那两个字。 “青鹤、青鹤……” 眼前突然一暗,下一刻,谢惊枝只觉一双温热的手掌覆上自己的眼睛。 青鹤楼内的景象如烟雾一般缓缓散去,轻眨了眨眼,谢惊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怔愣之际,耳边传来一阵短促的轻笑。 “害怕了?” 下意识后退一步,谢惊枝被骤亮的光线晃得微眯了眯眼。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回过神时,谢尧已自然将手放下。 堂内四周的灯烛被点燃,谢惊枝抬头便对上谢尧饶有兴味的眼神。 “你方才在做什么?” 将还放在棺内的手收回来,谢惊枝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扫了眼陈儒言的尸身,一本正经道:“自然是验尸。” 像是被勾起了兴趣,谢尧眉眼都染上几分真挚的笑意:“那方姑娘可有什么收获?” 乍听见“方姑娘”三个字,谢惊枝嘴角抽了抽,话出口是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殿下还是直接叫我沉妉吧。” 未错过谢尧眸中闪过一丝揶揄,谢惊枝面不改色:“殿下请看这一处。” 随即抬手指了指陈儒言的脖颈:“陈司业面色青紫、肿胀,脖颈处虽有勒痕,但颜色深且一致。” 闻言谢尧眉梢轻扬,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微微停顿半刻,谢惊枝沉声道:“如若陈司业当真是自缢而亡,这道痕迹理应从着力处颜色由深逐渐变浅才是。” 眼前闪过那人将绫布缠绕上陈儒言时的动作。 “最重要的是,真自缢而亡之人,被缚之处痕迹至多交至左右耳,但陈司业的缚痕,却整整环绕了脖颈一圈。” “足以得见,陈司业并非自缢而亡,而是被人谋害至死。”谢尧缓缓接了一句。 早已通过重见案发之景知晓了陈儒言是被他人谋害,如今当真得到了旁人的认同,谢惊枝却谈不上有多畅快。 被人谋害,尸身上的痕迹如此明显,却因为一封莫名出现的遗书,所有人便默认了陈儒言当真妄图以死明志陷宁家于不义之境。 大理寺更是想要随意找出一个所谓的真凶便倥偬结案。 谢惊枝面上浮起一抹嘲讽,难怪卫胥昨夜会差人来辨言堂传话。 “沉妉,你只有三日。三日过后,你便是谋害当朝国子司业的凶手。” 验尸与否根本不重要,因为陈儒言的死压根儿就无关紧要,只要找到一个所谓的凶手,证明百官手里的遗书是伪作便可以了。 “沉姑娘本事不浅。”谢尧温和笑道。 他语间并未有嘲弄之意,谢惊枝却没忍住扯出一丝讥笑:“如此拙劣的手段,是我班门弄斧了。” “既然确定了陈司业是为人所害,你应当高兴才是,毕竟这凶手的名头,落不到你头上了。” 无言半晌,谢惊枝轻叹口气。 “因为真相并不重要。” 追根究底,于所有人来说,死的只是一届无足轻重的国子司业而已。 眸色微动,谢尧轻慢地笑了一声,抬手关上了陈儒言的冠盖。 “真相于旁人重不重要我不清楚,只是于沉姑娘和我而言,大抵还是重要的。” 谢惊枝一愣,抬眸对上谢尧含着三分笑意的眉眼。 下一刻,谢尧一脸真诚,连带着温和的语调也染上几分真心:“毕竟,我好歹担了个案督办的虚衔,若是找不出真凶,日后出门,宫内的玉佩怕是要不够当了。” “……” - 直到前往青鹤楼的路上,谢惊枝才猛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确定陈儒言并非自缢后,谢尧所言是凶手的名头落不到她头上了。 也就是说,谢尧从头至尾没有认为过自己是凶手。 但那日她恰好出现在青鹤楼的案发现场,大理寺捉拿自己,也是因为无论如何看来,她都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殿下为何认为我并非真凶?” 谢尧笑得一脸无害:“我何时说过未曾怀疑过你是凶手?” “……那殿下何故说凶手的名头落不到我头上了?” 车辇内燃着香炉,谢尧漫不经心以香箸拨弄,丝缕般的轻烟便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如雾般的白烟将他的神色衬得晦暗不明。 “沉姑娘那日缘何会出现在陈司业的房间中?” “那日我受人相邀,本是商谈那人申诉之事,未曾想走错了房间。”谢惊枝一脸坦然。 淡淡点了点头,谢尧没有过多的表情,让人窥不出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少顷,谢尧抬头看向谢惊枝,眼眸弯成一道好看的月牙:“我怀疑沉姑娘,沉姑娘自然也可以怀疑我。” …… 我是怀疑你。 但我没那个胆子朝你开口。 静看着谢惊枝面色几经变幻,谢尧笑意渐深:“沉姑娘若是想要审问我,我自当知无不言。” 这等冠冕堂皇的话谢惊枝自然没打算信,觉得谢尧的神色愈发危险,她果断开口:“殿下一看便是尊师重道之人,就算有人想要污蔑殿下,我自然也是相信殿下的。” 努力让自己面上的笑容显得真挚,谢惊枝只觉得脸都要僵了,心道自己到底是有多罪孽深重,上辈子就算是被谢尧软禁在宫中,也未曾这般狗腿过。 好在谢尧并未再多深究这个话题,转身拿过一本蓝绫布封皮书册递给谢惊枝。 将书册打开,谢惊枝着实怔愣了一瞬。 书页上详细撰写着陈儒言生平几何,甚至连所交好友与日常爱好也十分详尽。 “殿下这是?” 谢尧平静道:“凶手杀人,定是有所图谋,不妨从生平查起。” 快速一页页浏览过去,谢惊枝看到一个名字后,目露惊讶:“徐侍郎竟是陈司业的养子?” 徐越则年纪轻轻便考取功名,一举中了探花后进入户部,现今官至户部侍郎,前途无量。 朝中官册只是记载徐越则家境贫寒,幼失双亲,未想到其与陈儒言还有这层关系。 “真要按师门来论,徐越则还算得上我的师兄。”谢尧懒懒应了一句,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对师兄二字不置可否,谢惊枝掠过书册上的一句话,微微一顿。 “徐越则年幼失怙,后为陈儒言收留,二人相依为命数载,可称父子情深。” 马车很快在青鹤楼前停下。 谢惊枝走下车,看了眼仍然繁华熙攘的巍峨高楼,耳侧拂过陈儒言死前的轻喃。 那一句青鹤,到底是什么意思? 瞧见青鹤楼前立着的青年,谢惊枝收敛了思绪。青年一袭青衫,眉眼俊朗儒雅,只是面色苍白,眼下憔悴,俨然一副多时未歇的模样。 几不可察的挑了挑眉,谢惊枝不动声色将来人打量一番。此人正是方才谈论过的徐越则。 徐越则注意到和谢惊枝一同走下马车的谢尧,黯淡的脸上勉强称起一丝笑意。朝二人微微颔了颔首。 “三殿下。” 唇角微扬,谢尧面上笑得疏朗:“清和师兄。” “清和”二字一出,谢惊枝瞳孔骤缩,脑中猛然炸过一道惊雷。 青鹤。 清和。 7、清和 “清和?” 到底没抑制住心头的惊诧,谢惊枝恍惚之中唤出了声。 这一喊引得谢尧与徐越则同时侧目。 “这位是……”徐越则倒是没有被冒犯到的意思,主动出声询问。 “这位是辨言堂的状师,沉妉。此次与我一同查办老师的案子。”谢尧幽幽解释了一句,眸中神色耐人寻味。 知晓自己方才骤然出声的确莽撞,谢惊枝按耐下心头异样的情绪,朝徐越则行了一礼:“今次头回听见徐大人的表字,方才冒昧之举,还望大人见谅。” 徐越则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此处并非官场,沉先生不必讲究虚礼。” “不知徐大人的表字可有什么典故?”谢惊枝面露好奇。 “越则激进,过刚易折。”徐越则苦笑道,“我父亲历来传授儒学,推崇中庸之道。替我取字清和是望我凡事谨慎而行,勿忘本心。”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谢惊枝不生声色观察着徐越则面上神情,“徐大人有位好父亲。” 闻言徐越则轻颤了颤,俄而竟身形一晃,整个人颓势尽显,眉目染上苦涩:“父亲于我是再造之恩,我尚未达到父亲期望,如今却已阴阳相隔。” 静看着徐越则言至恳切,眼中已然有了泪意,谢惊枝眼前陈儒言死前不断挣扎,低语喃喃的景象挥之不去。 也不知是她理解错了陈儒言死前二字的意思,还是徐越则演技太过于精湛,以至于让人辨不出真假。 “师兄,世事难料。”谢尧温和说了句。 下意识侧目看了眼谢尧,他面色沉静,乍看上去与平日并未有什么不同。但谢惊枝莫名觉得自下车见到徐越则后,谢尧的情绪便淡了不少。 先前分明是他邀约当日赴宴、恰巧又拿到遗书的徐越则前来青鹤楼指认,好探查出那数封凭空出现的遗书是经何人之手传出,言辞间分明是对这个师兄的信任。 怎么如今看上去又好似不太待见这个师兄的样子。 直到冰凉的水滴落在面上,谢惊枝才从思绪中抽出,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以常人的心思揣测谢尧的想法,不免有些好笑。 盛夏雨期不定,一向说来就来,不过片刻便已有瓢泼之势。 三人快步进入楼内,徐越则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现下百官皆认为我父亲妄图以死指摘宁家,但我父亲秉性如何殿下最是清楚,他如何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徐越则转身直视谢尧,神色间俱是恳求,“请殿下一定查出是何人陷害于我父亲。” “我今日邀师兄至青鹤楼便是想弄清当日传散信件是出自何人之手。”谢尧平淡道,“师兄不必过于心急。” 青鹤楼背后是世家撑腰,就算几日前才出了命案也未曾歇业。谢尧拿了案督办的令牌,让掌柜寻了间上房。 窗外雨声喧嚣,屋内却仿佛是被隔绝于天地之外的一隅,宁静安然。 案发日当值的厮役一个个被唤进房内,徐越则很快便认出其中一身材矮小瘦弱的少年,说他便是当日将信交给他的人。 眼看着那少年当即被吓得跪在地上,嘴里嚷嚷着饶命二字,谢惊枝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徐大人倒是记性颇佳。” “沉先生谬赞。”徐越则笑笑,“只是恰逢那日给我递信之人年纪尚轻,较好辨认罢了。” “当日是谁让你把信交给客人的?”谢惊枝并未严词厉色,安抚了那少年一句,“你如实回答便是,我们不会将你如何。” 对上少年怯怯的眼神,谢惊枝不想再吓到他以免最后错漏信息,略弯了弯眼眸,柔和笑笑。 此时的注意力全在少年身上,谢惊枝未曾注意到,乍见她笑容时,谢尧骤然黯下去的神色。 好在谢惊枝易容后的脸本就是平易近人,易惹人亲近的长相,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少年便冷静了下来,只是出口的话却让谢惊枝心头一震。 “没有人。”少年轻轻说了句。 “这是何意?”谢惊枝追问道。 “平日上菜时都是厨师做好后放置在出菜口,我们直接端上桌便是。那日所有的信,都是一开始便放在出菜口的。” 察觉少年言语间的犹豫,谢惊枝维持着笑容朝他微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少年道:“楼内一直以来便是如此,若是有信笺模样的东西出现在出菜口,那便是默认给客人的东西。” 话音方落,谢惊枝脸色霎时难看了起来。 青鹤楼内能形成这般惯例,只怕是通过不少人暗箱操作过后的结果,设宴是虚,行贿为实。 看了眼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着的人,谢惊枝叹了口气:“罢了,你先下去吧,顺便将那日宴席负责菜肴的师傅唤来。” 那少年如蒙大赦,赶紧赶慢地起身就要退下,走到门口却又顿住,面露难色,弱弱道:“几位大人,那日负责备菜的人是上京有名的大厨李钱,但他已称病两日了。” 早料到在青鹤楼寻人会不顺利,这般情况倒是在意料之中,谢惊枝挥了挥手让少年下去。 外间的雨依然绵密地下着。 李钱突然称病明摆着有问题,谢惊枝和谢尧商量着前往李家看看。从青鹤楼走出来,马车停在原处,二人上了车,徐越则却依然站在原地。 见谢尧掀开帐幔,以为他是要邀请徐越则上车,谢惊枝情急之下拉住谢尧的衣袖,正想出声阻止。 下一刻,谢尧唇角轻勾,笑意吟吟地开口:“今日还要多谢师兄,之后我与你不同路,便劳烦师兄自行回去了。” 谢惊枝怔愣一瞬,朝徐越则看去。只见他面上尴尬半秒,很快又收敛了神色,斯文笑笑:“无妨,查案要紧。”言罢便撑伞沿街离去。 直到看不见徐越则的身影,谢尧才缓缓偏过头,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沉姑娘很喜欢拉人衣袖?” 飞快收回手,看了眼被衣袖上被自己扯出来的一道褶皱,谢惊枝讪笑道:“不太喜欢。” 随即补充了一句:“唯一两次情急,还都是因了殿下的缘故。” 轻笑一声,谢尧明显未信,却也未再深究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谢惊枝透过半开的窗牗窥见外间渐缓的雨势,正色道:“我总觉得那人有话还未说完,想再等等。” 车内一片寂静。 等人的间隙,谢惊枝琢磨着找些话题:“殿下觉得李钱可是真的病了?” “我不知道。不过,”谢尧弯了弯眸,清润散漫的语调像是在谈论盛夏多变的天气,“若要论这世间最能保守秘密之人,死人才是上选。” 被一番话噎得不上不下,谢惊枝有些无奈,正不知如何接话之际,外间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人留步!” 微挑了挑眉,谢惊枝自窗牗对上少年那双怯懦的眼睛。 “方才还有一事,我未曾来得及说。”少年以手挡雨,快速说道,“那日我因家中有事,耽误了些时辰,从后厨溜进来时,凑巧撞上了一形迹可疑之人。” 谢惊枝心头一跳:“那人样貌如何?” 少年摇了摇头。 “那人身覆斗篷,以惟帽遮脸,看不清样貌。” “我未料会与人相撞,匆忙低头之际,窥见那人云青色的衣摆处,有一朵玄花样的暗纹。” - 城西李家宅邸。 庭院内山石倒落,数株林木被拦腰截断,园圃内的奇花异草更是被糟蹋了个干净,一片混乱,俨然是不久前才遭匪徒的样子,不少地方还留着打斗痕迹。 一路绕过廊庑,谢尧踏上一处尚且完好的半山亭。 亭台三面临水,整处院落尽被纳入眼底,池水绕亭而过,一路顺流潺潺而下。此刻雨过天青,水面上波光潋滟。 眸中泛起细碎的笑意,谢尧悠悠感慨了句:“此处倒是风景独好。” 沉默地跟在谢尧身后,谢惊枝在离谢尧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止步,刚巧可以看到谢尧侧脸的轮廓。日光落在上面,将他的眉目衬得愈发艳丽。 深吸了一口气,谢惊枝说了自青鹤楼离开后的第一句话:“户部尚书宁安琮因新得一子在青鹤楼内宴请百官,但却并未相邀皇族,殿下那日又是因何去了青鹤楼?” “沉姑娘现下是在审问我?”谢尧转身望向谢惊枝,面上仍是浅淡笑意。 “殿下曾诺若我询问,定会知无不言。”谢惊枝握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手心上泛起一层薄汗。 “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谢尧一脸兴味地问道。 “恰恰相反。”谢惊枝直视着谢尧幽沉的眼眸,缓缓说道:“此案之中,我独独相信殿下。” 像是未料到谢惊枝会说相信自己,谢尧难得有一瞬间地愣神,继而像是止不住笑意一般,低眉轻笑了一声。 “沉姑娘已有怀疑之人?”谢尧换了种说法,虽还是疑问,语气间却颇为笃定。 “我怀疑……” 谢惊枝刚起了个头,她所站之处的青石板陡然裂开,眼前蓦的一黑。 直坠下去之前,她一把拽住了身侧谢尧的手腕。 8、真心 石板往下很深,急迅向下掉落之时,阴寒的烈风拂在面上,谢惊枝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因为太过恐惧而惊叫出声。 不知不觉间将牢牢握住的手腕松开,谢惊枝正忧心着今日自己怕不是真要命丧于此,腰上倏而杯一道力量搂住。 一道火花沿着一旁的墙壁划过,匕首被生生嵌入其中,两人下落的速度逐渐减缓。 死死攀上谢尧的脖颈,谢惊枝紧盯着那道一路向下蔓延的痕迹,生怕谢尧一个没握稳,匕首便脱了手。 呼啸的凛风中衣袂翻飞,耳侧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声轻笑,谢惊枝心头突然漫起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她就眼睁睁看着谢尧松开了匕首。 “谢尧——” 惊惧的声音在浓稠的黑暗中回响之际,两人稳稳落在地面上。 谢惊枝狠吸了口气,剧烈跃动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迟迟未能从重获生机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若不是谢尧还半搂着她,此刻她恐怕已经跪在地上干呕了。 “你方才叫我什么?” 温和的语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之中显得格外悚然,谢惊枝看不见谢尧此刻脸上的神情,独独半搭在衣襟前的手下传来暖意,可以清晰感知到衣襟下谢尧起伏的心跳。 沉静、缓慢,连一丝波澜也无。 从这死水一般的心跳中回过神来,谢惊枝总算意识到自己方才在落下来时做了什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将皇族置于险境外加直呼皇族名讳,怎么着也够她喝一壶了。 “殿下!”谢惊枝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一双手在谢尧身上来回摸索一番,声音染上哭腔,着急道:“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感受到谢尧浑身猛地一僵,谢惊枝两眼一闭,索性直接下了一剂猛药。 “幸好、幸好殿下你还活着。”她直直抱上谢尧,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言语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我方才太害怕了,还以为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四下一片死寂。 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谢惊枝依旧抱着谢尧没有松手。 方才若不是自己,谢尧本不会一同落下来,再加上冲动之下她还吼了他。 现下谢惊枝自己也不确定,这一番话到底有没有用,但若是谢尧真的在这种地方发疯,一怒之下动了杀意,她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还想要抱多久?” 清冷如碎玉一般的声音传来,谢惊枝倏然收回了手。 那股萦绕于周身的若有若无的冷香散去,谢惊枝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松缓了一瞬。 “殿下?”谢惊枝试探地唤了一声。 不远处响起细微的窸窣声,未几,带着暖意的火光在她面前亮了起来。谢惊枝下意识眯了眯眼,看清了谢尧的模样。 平日里始终带笑的温润面庞被冰冷的神色取而代之,澄黄的光照映在他的脸上,却并未给如玉如画的眉目增添一丝暖色。 莫名回想起方才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到的心跳,谢惊枝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谢尧远离自己的一瞬间,那心跳好似加快了不少。 “你不想让我死吗?”缓缓问出这句话,谢尧整个人都好似携着冷意,连乍然弯起的唇角生出诡异之感。 谢惊枝没有急着回答。 她虽然并不了解这一世的谢尧,但也总归是与前世屠戮尽世家皇族的谢尧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 她十分清楚,若她此时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急于证明的样子一定会惹怒谢尧。 尚且泛红的眼眶不避不让地和谢尧对视了半晌,谢惊枝轻叹口气,眉眼有些无奈:“当然,我不想让殿下死。” 至少别太早死,毕竟之后还需要对付宁家。 浓长的眼睫微微低垂,在眼下拓出一片阴影。漫长的无言后,谢尧低哑轻喃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逐渐平稳的心跳再度因这个问题剧烈跳动起来,谢惊枝思索半秒,抬手指了指上方已然应声关闭的石板:“殿下已是与我交付生死之人,仅这一点,我便不会想让殿下死。” “再者,殿下三番五次出手相帮,无论有意无意,我都会铭记于心。”谢惊枝紧握着双手,脸上却十分自然,眼眸微弯,眉眼带上笑意,“这世上有任何一个人想对殿下不利,那个人都不会是我。” “所以说,你是因为觉得我对你好,才会想也对我好?”谢尧开口依旧轻缓,语气中的疑惑不似作假。 一时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调转到了这个方向,谢惊枝有一瞬间的怔愣。手心传来微微的刺痛,她知道,这一关要迈过去了。 “我曾与殿下言,愿对殿下真心以待。” - 一路拐过纵横交错的岔道,谢惊枝看着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的谢尧,心绪一时有些复杂。 这处密道结构十分复杂,道路偏窄,只能容得下一人行走。谢尧在前先行,一路上却少有停顿的时候,每逢岔道几乎是眨眼间便做出了选择。 现下更是悠哉地好似在什么风景名胜之地闲逛一般。 火把扫过密道中的石壁,一幅精巧的壁画显露出来。 壁上雕刻着一幅偌大的古战场图,征战过后断壁残垣,折戟沉沙皆被栩栩如生的凿刻了出来,雕工精巧,非数年不可成。 “未想在上京做厨子这般赚钱。”谢尧淡笑着感慨了一句。 自动无视掉谢尧语气间那一丝不知真假的羡慕之情,谢惊枝回忆了一下整个李宅的布局,不由皱了皱眉。 看来李钱这些年确实从青鹤楼内捞了不少好处。 “你猜,李钱会去哪儿?”谢尧观赏着石壁上的壁画,笑意盈盈地询问道。 想起谢尧在马车上的那番话,谢惊枝纵使不愿承认,但也无可奈何:“杀人灭口,不过这些手段。” “不过。”谢惊枝故意顿了顿,“能被藏起来不被发现的尸体,才能真的保守秘密。” “沉姑娘举一反三的本事也不浅。”谢尧低低轻笑一声,又静看了眼前的壁画片刻,继而转身向密道深处走去。 跟上谢尧的步伐,谢惊枝到底没忍住:“这密道结构复杂,殿下是如何知晓该往何处走才能出去的?” “风声。” 虽是在地下,可空气却依然在流动,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风来的方向,便是出口的方向。 想明白其中关窍,谢惊枝动作微微一顿,很快掩下眼中的复杂情绪。 地下密道纵使有风,也是微弱难察,仅凭风的流动便能辨认方位,非内力深厚之人不可做到。 虽然她前世便已知晓谢尧武功深不可测,但让她诧异的是,谢尧一点掩饰都没有,这般直白便告诉了她。 再者便是,谢尧这一身内力,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习得的?她可不曾记得,在宫内谢尧有过什么好的执教武师。 “之前在半山亭,你曾言有怀疑之人。” 这厢还沉浸在谢尧内力一事上,谢惊枝足足反应了半刻,才回想起来在掉入青石板下前,她和谢尧确是在聊陈儒言一案的怀疑对象。 “殿下以为什么样的关系,才可以称得上父子情深?” “我父子关系谈不上多好。”谢尧反应淡淡。 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谢惊枝觉得她今日应该寡言少语才是,怎么一个不注意又触了谢尧逆鳞。 “那真是巧,亲缘于我亦是淡薄。”谢惊枝勉强找补一句,见谢尧没有多余的反应,心绪松缓下来。 “但一个父亲方逝之人,强作平静也好,哀恸不已也罢。但若他真的像自己所言那般敬爱自己的父亲,”谢惊枝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低沉,“是绝对不会任自己父亲的尸首被弃在义庄而置之不管的。” 言罢,身前人的脚步倏然停下,谢惊枝一时未察,差点一头和谢尧撞上。 “殿下?” 好似见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一般,谢尧温润的嗓音含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言语间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幽深。 “这里有一个没藏好的秘密。” 谢惊枝稍稍往前侧了侧身,乍见到道路尽头的场景,被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只见拐角处的石墙上,半靠着一具森然的白骨,俨然是已经死去多年的样子。 一时嗓音滞涩,谢惊枝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慢慢走近那具白骨,谢尧唇角微勾,言语间染上一丝兴奋:“李钱这个人倒是颇有趣味。” 闻言谢惊枝嘴角抽了抽,看了眼蹲身查看白骨的谢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原地静了片刻,谢惊枝到底是跟在谢尧身后,缓缓蹲下身。 在心里默念了句“多有冒犯,见谅。”,谢惊枝抱歉地看了白骨一眼,很快收敛好情绪,不动声色以手轻覆上白骨垂在一侧的指骨。 密道昏暗的景象变化。 谢惊枝再睁开眼时,被满目鲜红刺得呼吸一滞。 血。 满地的鲜血。 残肢踣成,忱骸遍野。漫天的黄沙下掩埋着数不尽的尸体,呼啸的风声裹挟着痛苦的哀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在谢惊枝身前,一满脸血痕的男子的膝骨被破空而来的一支箭羽骤然贯穿,整个人半伏在地,依旧狼狈不停地向前爬去。 他双目充血,以沙哑的嗓音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 距离他不远处,一身材略高、眉骨带疤的士兵手提弯刀,缓缓接近,面上带着扭曲的笑容:“李钱,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要让你死,怪不得我。” 视线消失前的最后,谢惊枝对上李钱的眼神。 只见一道血泪自他绝望的眼眸中溢出,缓缓而下。 眼前再次回到密道之时,谢惊枝轻喘了口气,战场上的血腥气仿佛如影随形,萦绕在周身久久挥散不去。 “李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将这么一具尸体掩于地下数年呢?” 被悦耳又带着兴致的声音唤回神,谢惊枝侧目。谢尧依旧观视着白骨,好似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艺术品,嘴角擒着悠扬的笑意。 目光再度落在白骨上,谢惊枝面色微沉。 “恐怕,这才是真正的李钱。” 9、雨歇 “沉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温和的语调中含着几分诚恳的好奇。 不知是地下太过寒凉还是再度对上谢尧带着审视的视线的缘故,谢惊枝只觉得一身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 抬手指向白骨垂在一侧的手指指骨,谢惊枝轻眨了眨眼,冲谢尧腼腆一笑:“厨师常年掌勺握刀,指骨不断磨损,渐渐就会长得比常人粗壮些。” “而且,我们才将线索查到李钱身上,李家宅邸便惨遭洗劫,宅中之人皆不知去向,还留下缠斗痕迹,未免也太过巧合,简直就像……” “就像是被什么人提前伪造的一样。”谢尧眼睫微垂,唇畔已然挂上一抹笑,声音透着闲散。 “有趣的猜测。” 拐角处再度分出三条岔路,看了眼光亮渐弱的火把,谢尧起身慢条斯理整了整微乱的衣袍,立于原地凝神辨认片刻,才抬步继续朝前走。 谢惊枝暗自松了一个气,跟在谢尧这种人身侧,真是每时每刻都松懈不得。 继续行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眼前的道路便开阔起来,两人逐渐可以并肩而行。 感知到面上拂过一丝凉风,谢惊枝心头久违地涌上畅快:“总算是到出口了。” 入眼是一扇厚重的石门,谢惊枝上前试探地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 谢尧没有出声,只是打量这石门一侧的石壁,壁上依旧雕刻着精细的征战壁画。 顺着谢尧的目光看过去,谢惊枝略一思索,走到石壁边,一双柔荑细细沿着石壁滑去,四下摸索一番,寻得一处略有松动的砖石,借力向下一压。 一道暗层显现出来,暗层内部下凹,呈环形状,细看似有精致纹路刻印其中,样式似是玉佩之类的物件。 打量片刻,谢惊枝不由皱了皱眉。总觉得这玉佩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回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谢惊枝索性先放下疑惑,朝其他地方探去。 空旷的密道内突然传来“咔哒”一声。 谢惊枝手下动作一顿,回身转瞬间数道银针迎面袭来。 她年幼时是粗学的功夫左右不过玩闹地步,几个避身只能堪堪躲过部分银针。 那银针阵势却丝毫不减,眼见着躲闪不及,谢惊枝下意识闭眼,却卒然被一道混杂着檀木冷香的气息裹住。 来人揽住她朝一旁退去,内息翻涌,眨眼间银针被阻隔在外,尽数震碎。睁眼时谢惊枝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声音遏住。 谢尧眼眸间尽是压抑的情绪,抬手抚上谢惊枝的脖颈。一道伤口横贯,此刻鲜血滑落没入衣襟中,在白皙脆弱的颈脖间十分刺目。 视线缓缓上移,目光落在谢惊枝的脸颊上,谢尧神色微顿,手也移至脸颊的伤口处。 被冰凉的指尖一触,谢惊枝冻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总算是回过神来。 意识到是谢尧救了自己,谢惊枝对上他面上的一片肃色,莫名有些心虚。 “殿下,抱歉,是我太莽撞了。” “沉姑娘是喜欢将自己置于险境。” 嗤笑一声,谢尧后退半步,松开了谢惊枝,抬手抵在石门上。轻微的声响过后,一道裂纹赫然出现在石门上。渐渐的,那道裂纹一点点向四周蔓延开。 未几,“轰”的一声,石门骤然倒地。 外间天光乍现,谢惊枝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视野再清晰时,耳边响起清泉叮咚潺潺之声,身侧是碎落了一地的假山石,竟是在宅邸内一处别院的园圃之中。 谢惊枝刚想缓口气,就见谢尧打量过四周一圈后,眼神重新落在她身上,幽幽道:“沉姑娘好运气,幸得脸颊只是破了层皮,没真伤着哪里。” 伴随着谢尧话音落下,谢惊枝浑身上下不可抑制地一僵,有一瞬间不敢去看谢尧的神情。 芜愿的易容术虽然精湛,可也并非是刀枪不入。谢惊枝心下十分清楚自己的脸颊缘何看起来只是像破了层皮,只因被损坏的并非她的皮肤,而是那层易容的伪装。 摸不准谢尧突如其来的一言究竟是试探还是随意的感慨,谢惊枝面色如常,抿唇笑笑:“还得多谢殿下救我。” 谢尧笑而不语。 按捺下不安的心神,谢惊枝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在密道内我已将怀疑之人告知殿下,只是殿下还未回答我,那日出现在青鹤楼外,殿下所为何事?” 唇边勾起儒雅温润的笑意,在几步远注视谢惊枝良久,谢尧方才不紧不慢开口:“那日是老师相邀我,至青鹤楼一聚。” 未曾料到是陈儒言主动相约谢尧,谢惊枝讶异道:“所以殿下是去赴陈司业的约?” 安静片刻,谢尧稍稍垂眸,神色乍看上去有些乏然:“我是去了青鹤楼,但我没去见他。” 有须臾的失神,谢惊枝下意识追问:“为何?” “那日我未曾说明,数年前老师愿意至宫中做我的教习先生,还有一个原因。”谢尧的目光虚虚落在远处,声音冷淡,“还因为,他与我母亲是旧识。” 谢惊枝眉间一跳,猛地抬头望向谢尧。 纵使她从小长在宫中,也只是偶然听过谢尧母妃江汀溪的名讳而已。 废妃江汀溪,是宫中的禁忌。谢执曾下令,不允任何人在宫中提起这个名字。 数十年前,江家与宁家一样,都是繁盛百年的世家大族。 宁家多文臣,江家却恰恰相反,历代武将辈出。先帝偏爱征战,江家曾伴其左右,为大熙开疆拓土,极盛之时,在整个上京城中风光两无,甚至一度盖过宁家。 可偏偏江家成也兵将,败也兵将。 谢执初登基之时,正逢大熙与邻国开战,朝政不稳,为了稳定军心,谢执欲举兵御驾亲征,却突然查获了江家与敌国私通的信件。 武将叛国,帝王震怒,下令诛了整个江家。 因已有身孕,江汀溪虽逃一死,却也被废冷宫,生下谢尧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前世谢惊枝后来偷偷差人查过这桩旧事,江家当时匆匆便被判为叛国本就疑点重重,其间不乏有其他世家从中作梗,宁家便是其一。 她知晓自己身世一事后,不甘宁家将自己当作傀儡操纵,本想借着此事让谢尧对付宁家。 却不想刚差人将查到的线索递上去,谢尧便杀了传信之人,还将自己禁足了整整一月。 知道江汀溪这三个字是谢尧的逆鳞,谢惊枝如今虽然依旧想借谢尧的手设法除掉宁家,可也没再动过这个心思。 只是不想谢尧如今会主动提起他的母亲。 “母亲留了样东西给我,老师递消息给我说不日便要告老还乡,所以是时候将那样东西交给我了。” 漠然的声音将谢惊枝微微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正对上谢尧弯成新月般的眼眸,好似在等她继续发问。 霎时惊出一身薄汗,谢惊枝莫名有种直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口问谢尧他母亲给他留了什么东西。 “所以,殿下一开始便知晓陈司业不是自杀,那封遗书也有问题。”谢惊枝稳住声线,言辞肯定。 望见谢尧眉梢微挑,眸中掠过一丝失望,谢惊枝知道自己赌对了。 方才若是她询问的是江汀溪的遗物,恐怕现下自己已经身首异处了。 “老师从不撒谎。”谢尧笑得斯文。 谈话间两人已走出李家宅邸,谢惊枝脚步微顿,垂眸轻轻朝谢尧道了一句:“殿下,节哀。” “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 一时未理解到谢尧话中的意思,谢惊枝疑惑抬眼,正要开口询问,谢尧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如坠冰窟。 “老师幼时教我,曾言会一直伴我左右,不久却离宫而去。之后他言会留在上京,如今却又要辞官,我还想着如何才能让老师不要失诺第二次。”谢尧勾着唇,面容清隽,笑似如玉君子。 “这下好了,老师永远都会留在上京了。” 僵硬地看着谢尧暖如春风的笑意,谢惊枝心跳如雷,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浸泡在冰水之中。 她太过于得意忘形了。 几番历经生死,她不知何时便放松了警惕,差点便忘记了谢尧那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疯狂本性。 他多次出手帮她,无非是对不知全貌的她还有点兴趣,绝不是因着所谓怜悯亦或是恻隐之心。 谢惊枝闭了闭眼,掩下所有会暴露自己心思的情绪,轻声说了一句。 “殿下,我们暂且在此处分开吧。” 谢尧微眯了眯眸,声音陡然冷下去,面上的笑意也让人发寒:“怎么,沉姑娘怕了?” “殿下理解错了。”再度睁眼时,谢惊枝直视上谢尧,“我只是觉得目前尚有多处疑点未决,考虑到此案不足三日期限,我与殿下还是暂时分开查探较好。” 克制住微微地颤意,谢惊枝平静道:“我永远,都不会害怕殿下。” 谢尧忽地开口笑了一下,继而像是止不住笑意一般,笑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眼中涌上疯狂的戾气。 “可你依然觉得我是个怪物,沉妉。” 10、裴翊 清漪殿。 铜镜内的脸儒雅斯文,是一眼望去便叫人想不自觉亲近的面相。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便是右脸被擦破的一道伤口,未见血却在整张脸上显得十分突兀。 略带纠结地盯了镜中的自己片刻,谢惊枝转头看向身侧面无表情的女子,有些无奈:“芜姑娘,旁人可会以这道痕迹辨识出我是易容之人?” “那银针将将损坏了表层画皮,乍看去就像是面上被蹭破了皮,寻常人并不会看出破绽。” 木着脸将头转回去,谢惊枝又对着铜镜观视起来,良久,重重叹了口气。 寻常人。 若谢尧真是个寻常人便好了。 …… 可你也觉得我是个怪物,沉妉。” 谢尧说这话时眼中掠过的杀意,她看得十分清楚。 “三番五次刻意试探便罢了,如今试探清楚了,还不跑吗?” 一眼识破她平静面容下的伪装,谢尧笑弯了眼,眼底却戾气浮现,如玉的皮囊被撕破,仿佛野兽头一次露出狰狞的獠牙。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谢惊枝重复一遍,“殿下,我不怕你……也不会害你。” “可你已然知晓不少我的秘密了。”谢尧微蹙了蹙眉,面似冠玉的一张脸上好似有些苦恼,“沉姑娘要如何证明你不会将这些事泄露出去?” 知晓秘密? 知晓什么秘密? 谢惊枝倏然睁大了双眼,眸间写满了不可置信。 感情方才谢尧冲她刨白一番是在这等着呢。 余光瞥见谢尧半隐入袖中的指尖寒芒微动,谢惊枝废力止住想要转身便跑的心思,轻声道:“殿下最该明白,人的诺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倘若我日后真做出对殿下不利之事,殿下杀了我便是。”对谢尧面上的阴沉恍若未觉,谢惊枝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要论保守秘密,死人才是上选之策,不是吗?” 话已至此,谢惊枝的心沉至前所未有的镇静。 她在赌,赌谢尧尚且对她存了些好奇心思。赌谢尧次次对她留手并不是为了今日在这种地方杀她。 气氛凝滞半晌,谢尧垂眸静望着她,眼底的情绪晦暗难明,好似当真在思索她话中利弊。 末了,竟依然抬手向她伸来。 谢惊枝双眼一闭,下一刻,修长的手指触上她的发冠。 有片刻的失神与恍惚,谢惊枝慢慢睁开眼,看清谢尧手间把玩的发簪,一时有些怔忡。 这木质发簪是她随手拿来束冠用的,不知何时遭到了磕碰,一道裂痕赫然出现在那簪子上。 下意识朝发冠抚了抚,谢惊枝摸到玉质的物件,恍然大悟,方才谢尧袖中的原来是一只玉簪。 “确如沉姑娘所言。”谢尧眸色黑沉,语带戏谑,“既然沉姑娘想分开查案,那便分开好了。” “只是,沉姑娘应当明白,只有有用之人,才有资格活得更长久。” …… 平日谢惊枝一向不喜宣太医,偶染小病也是遣了云霜至太医院领药便了事。现下谢惊枝以抱恙为由在宫中修养从而偷溜出宫,未免让人疑心,云霜专门去太医院领了副治风寒的药。 回行路上本还担心自家殿下今日来不来得及赶回宫,云霜一抬头便看见了混在采办宫人内的谢惊枝。 只见她脸色煞白,脚步虚浮,整个人好似方脱过水一般。 心下一紧,云霜一路跟着,等到采办宫人散开各自回宫,赶忙上前去扶住了谢惊枝:“殿下!” 谢惊枝没有接话,一路和云霜走回清漪殿,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宫,面色才稍稍缓和。 房内燃着熟悉的安神香,妆奁前的霁白釉玉壶春瓶中开着新摘的月季,尚且还余着勃勃生机。 直到此时,她才听到自己重新跃动的心跳声,歇力般地闭上眼。 她还活着。 没有分毫劫后余生的喜悦,谢惊枝只觉得自己如同沙漠中跋涉了数日的旅人,唯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累。 “殿下,出宫尚还顺利?”云霜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无碍。”喑哑的嗓音像是滚过粗糙的沙砾。 积压的情绪在此刻涌上心头,谢惊枝现下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好好睡一觉。 耳边回绕着谢尧离去前的低语。 “沉姑娘若想活得高枕无忧,最好不要放任自己成为无用之人。明日午时辨言堂,希望那时沉姑娘手中已经有了证明自己有用的筹码。” 静憩片刻,谢惊枝复又睁开双眸,望向瓶中数株娇艳欲滴的月季,不过须臾,面上便再不见颓色。 “霜儿,以后我的寝宫不必再以鲜花做饰。无根无依之物,如何也活不长久。”谢惊枝淡声吩咐道,“另外,劳你走一趟,替我将芜姑娘请过来。” 半盏茶的功夫,云霜便领着芜愿进了殿,一见谢惊枝脸上的痕迹,芜愿便皱起了眉。 “不妨被擦破了。”未等她询问,谢惊枝便主动开口解释,“唤你来是想请你看看,这被擦破之处是否会让人翘出破绽?” 芜愿本是想让谢惊枝安心,才道这破绽寻常人瞧不出,却不想谢惊枝一颗心被彻底悬了起来。 谢尧抚过她脸颊之时的举动太过异常,倘若真的已被察觉,她还需得做好筹谋。 略略思索半刻,她朝芜愿道:“劳烦芜姑娘先替我将面上的伪装卸去,明日辰时前来前来再替我易容一次。” 芜愿动作迅速,很快便替谢惊枝处理好告退离去。谢惊枝让云霜也退下,偌大的寝殿瞬间沉寂下来。 她推开窗牖,庭院内一片绿意,正对着的是一颗巨大的合欢树,她幼时种下之时不过是株小苗,数十年光阴过去,如今已是葱郁参天。 “阿翊。” 谢惊枝朝空无一人的庭院中轻声叫了一句。 话音方落,一少年便赫然出现在了合欢树的树枝上。 少年一身玄袍,薄唇挺鼻,尚存稚气的眉眼间已经初初带了几分锐气。 “我这次可没跟着你。”裴翊半倚在树干上,眉眼间透出一股散漫。 “我知晓。”谢惊枝淡笑了一下。 她名义上的母妃宁安妤与谢执表面恩爱多年,身负盛宠,每年都可以回家省亲一次。幼时她跟着宁安妤一起回宁家,在街上看到一与众乞丐争食的孩子,便是裴翊。 她跟宁安妤求情,得了收留裴翊的机会,唯一的条件是裴翊能在宫中的暗卫营内活下来。 那时她本不抱希望,却不想裴翊真的在暗卫营的生死厮杀中活了下来,成了暗卫营赫赫有名的少年天才。 选拔出来的暗卫各有去向,独独裴翊,领了份护卫公主的闲差。 她一度以为这是宁家的手笔,几番告知裴翊她可以为他寻更好的去处,每回裴翊都闲闲以一句“惜命,不去。”将她的话堵回去,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谢惊枝在宫中的一言一行都在宁家的监视之下,唯一的自由便是偶尔偷溜出宫。她的手段自然瞒不过裴翊的眼睛,不过裴翊一向乐意帮她隐瞒,也答应了她独自出宫之时不会跟着她。 “今日初五,我估摸着你替母妃办事也应该处理好了,所以看看你回来没有。”谢惊枝笑着将一个纸包递给裴翊,“喏,给你带的。” 裴翊喜好不多,单单喜食甜食,以往每逢二人闹了别扭,谢惊枝出宫都会买些糖食来哄人。 果不其然,少年冰封般的面容很快便如初融的春水一般柔和下来。 接过纸包,裴翊嘴角刚弯起一点好看的弧度,乍望见谢惊枝面上的表情,声音霎时沉了下去:“你不开心?谁欺负你了?” 面色一凝,谢惊枝微微瞪大双眸,一脸诧异地看向裴翊:“你哪儿看出我不开心了?” 裴翊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将纸包中的糖食分成两份,其中一份塞进谢惊枝手里。 敛眉掩下眸中的情绪,谢惊枝静望着手中的糖食,有一瞬间的恍然。 前世谢尧屠宫之时,裴翊恰巧领了差事外出,她担心他骤然回宫被卷入纷争,悄悄遣了好几只信鸽给他送信。后来一直到她死,也未见裴翊回宫,想来大抵是收到了她的信。 也不知他后来过得好不好。 “你真没被人欺负?”裴翊又问了一句。 谢惊枝微微挑眉,有些好笑:“这宫中谁能踩到我的头上?” 闻言裴翊表情稍稍和缓,安心地吃起手中的糖食来。 看着裴翊津津有味的样子,谢惊枝想起前世裴翊收了她的信,就当真连她这个主子也不顾了,指不定成日在宫外逍遥快活,又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一边想着,谢惊枝瘪了瘪嘴,小声嘟囔一句:“小白眼狼。” 似是没听清她的话,裴翊抬眼疑惑望过来。 飞快回神堆起笑脸,谢惊枝道:“想请你帮个忙。” 手中的动作一顿,裴翊垂眸望了眼纸包,神色有些懊恼,眉眼耷拉下去:“早知道不吃了。” 清楚裴翊是在故意逗自己,谢惊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难得透出一股张扬:“反正你已经吃了我的东西了,不帮也得帮。” “需要我做什么?” 拿过桌案上的纸笔,谢惊枝迅速将自己看见的玄花暗纹分毫不差地摹了下来,神色微肃:“阿翊,你出宫帮我查一查,城中哪些成衣坊会供应衣摆处有这种纹样的衣服,以及衣服具体被卖给了何人。” 将纸收入怀中,裴翊起身便要离开。 “阿翊。”谢惊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道。 微微侧过头,裴翊立于原地未动,等着她继续开口。 “这件事,不要让他人知晓。” 唇角扬起一抹笑,裴翊眸色坦荡,直直望进谢惊枝的一双眼睛:“但凡你托我之事,我何时未做到过?” 待到站在树枝上的人彻底不见踪影,谢惊枝面上笑意顿收,转瞬间眼底只余下一片深重的晦暗。 幸得,方才未能让裴翊看出破绽。 她和谢尧之间的事,断不能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11、亲情 谢惊枝方踏进临华殿,便见谢为准与一华服青年相对跽坐,案几上摆放着一个棋盘。 瞧清那青年的相貌,谢惊枝眉梢微扬。 难怪内常侍尚未通报便将她放了进来,原是谢忱今日回来了。 当朝皇后赵扶月所出,谢执膝下唯一的嫡子。 前些时日江南各地连逢暴雨,洪水泛滥,谢忱虽还未至弱冠,却已被派往南下治水。 修筑堤坝,筹款赈灾,抚慰灾民,谢忱行事果断,灾情损失迅速被降至最低,百姓一片叫好。 看着传言中雷霆手段之人如今却对着一盘棋局无从下手,谢惊枝不由有些失笑。谢忱今日回宫,恐怕明日朝中便会传出“锦泽王民心所向,当立太子”的流言。 这般微妙形势下,还敢无所顾忌来寻同为太子候选的谢为准对弈,宫中便也只有谢忱做得出来这种事了。 “小五,依你看,下一步该如何走?” 乍听见谢为准的询问,谢惊枝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略略扫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 黑白对弈,厮杀过半已然显出胜负之势。黑子形势大好,白子节节败退,眼看着就要被掐断生机。 “观棋不语。”谢惊枝微微一笑。 “我们之间哪儿还用得着讲究这些虚礼。”谢忱抬头,趁着谢为准注意力还在棋盘上,冲谢惊枝挤眉弄眼道:“小五,你尽管下,输赢无所谓。” 暗示意味不要太明显。 无奈摇了摇头,谢惊枝从棋罐中拾了颗白子,思索片刻,最终落在棋盘一处。 一子将将落下,棋盘之上黑白形势瞬间颠倒,原本必败的白子反而有了反攻之象。 “罢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吧。”执黑的谢为准也未恼,淡笑着唤人来收了棋盘。 “是我搅局,扰了皇兄的兴致。”朝谢为准行了一礼,谢惊枝略带歉意地说道。 “小五一向和叙之要好。”谢为准意有所指地望了眼谢忱,“方才叙之一来,我还和他打赌,赌你多久会过来。” 宫婢恰在此时端上茶水与点心,谢忱半揽着谢惊枝坐下,面上带着张扬的笑意:“小五无需理会皇兄,皇兄就是吃醋了。” 注意到谢忱的动作,谢为准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对谢忱道:“再过几月小五便要及笄,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平日就算再要好,你也该注意分寸。” “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去,转天那些老臣上的奏疏够把你淹了。” “知晓了,皇兄。”谢忱拖长音调应了一句,面上一脸的少年气,“现下只有我们三人,皇兄又不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 怔愣看着谢忱将案几上的茶点尽数拢至自己身前,谢惊枝蓦地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上一世她在及笄宴上当着谢执与百官的面大论新法利弊,之后便在宁家的帮助下逐涉朝堂。 宁家丝毫不掩想要借她争位的野心,她也一度认为,所谓的亲情,也只是她夺权之路上的绊脚石而已。 谢忱嫡子出身,年少便已初显治世之才,却太过心慈手软。宁家便是借着这点,设计让谢忱触怒谢执,最终被贬至边地。 对待一向敦厚宽和的谢为准,宁家更是如法炮制。 其实她早忘记了。 忘记谢忱是今日回上京,忘记年幼时她与众多兄姊虽非真心亲近,可也曾相谈甚欢过。 心底泛起一片苦涩,回忆起方进殿时内心有过的揣测,谢惊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到底是她作茧自缚。 “小五?” 眼前五指晃动,谢惊枝对上谢忱带着疑惑的眼神,轻眨了眨眼:“嗯?” “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呢?”谢忱问道。 闻言谢为准也侧目望过来。 总算想起来找谢为准的正事,谢惊枝收敛了思绪,面上表情迅速变换,略带不好意思地看了谢为准一眼:“我确是有一事向皇兄相求。” “何事?但说无妨。” “听闻青鹤楼内有位名满上京的厨师名唤李钱,我想相请他至我宫中掌管膳食。”谢惊枝弯眸笑道,“不知皇兄可否行个方便?” 谢为准的生母嘉妃林烟儿背靠商贾出生的林家,掌握着大熙众多产业,闻名天下的青鹤楼便是其一。 因着十分清楚谢为准的品性,所以谢惊枝断定官员借青鹤楼暗自行贿一事林家并不会让其知晓。 若她只是单单想要走一届厨师,谢为准多半会应下。 果不其然,谢为准未过多犹豫便应承下来,抬手唤来近侍,吩咐其将记载青鹤楼上下人员的籍册取来。 “这是何物?”谢惊枝恰到好处地露出好奇。 “我母妃的母族出生商贾,历来用人都有查清其来处的习惯,以防沾染身世不净之人惹上麻烦。”谢为准解释道,“到底是去小五宫中当差,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半盏茶的功夫,官侍便将籍册拿了过来,谢为准接过,很快便翻至载有李钱的那一页。 一行行读过去,谢惊枝看见“阳郴之战”几个字,眸色微动。 “这李钱曾是阳郴之战的炊夫?”一旁百无聊赖的谢忱凑至谢为准身侧,乍看见这一行记载,惊讶出声。 “二皇兄还知晓阳郴之战?”谢惊枝不动声色追问道。 颇不自在地挠挠头,谢忱笑了笑:“我曾在书阁读过大熙曾有过的几次大战事,十九年前与北厉的阳郴之战便是最近的一次。” 谢惊枝眸色黯了黯,眼前掠过李钱身死时的漫天黄沙。 阳郴之战。 若她没记错的话,江家因叛国被诛九族,也正是在这场战事。 “说起来,我当时还在记载中读了一则轶闻。说是军队中有一炊夫的挚友不幸身亡,原本在战场殒命的士兵大都会被就地掩埋,可那炊夫却坚持一路将那人的尸身运回了上京,说是想让挚友安葬故土。” 听完谢忱一番侃侃而谈,谢为准玩笑道:“那炊夫就是这个李钱也说不定。” “若真是如此,这李钱倒也算得上忠厚之人。”谢惊枝轻轻勾唇,眸色却是一片清冷,“不知那轶闻中可有对这位炊夫相貌姓名的记载?” 蹙眉思索了片刻,谢忱摇了摇头:“未曾记载。” “不过,那位炊夫的挚友是位出了名的武夫,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敌人,若能活下来,想必已然加官进爵了。”微微停顿一瞬,谢忱端起案几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记载中,那人身高八尺、眉骨带疤,名唤徐止。” - 翌日,芜愿方替谢惊枝完成易容,裴翊便从窗外翻身进来,将候在一侧的云霜吓了一跳。 谢惊枝有些无奈:“阿翊,在清漪殿,你大可走正门。” “我们暗卫从不走正门。”裴翊大大咧咧在桌案前坐下,闻言掀了掀眼皮,懒懒应了一句。 对着铜镜确定一番易容没有问题,谢惊枝转过身,冲裴翊伸手:“查得如何?” 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裴翊看清谢惊枝的脸,皱了皱眉,惜字如金道:“丑。” “你懂什么?”无视掉裴翊眼中的嫌弃,谢惊枝打开信笺,看清上面的字后,诧异道:“竟只有一家成衣坊?” “我拿着你给我的纹样仔细问过了,那玄花暗纹需以江南特产银丝绣出,以求在衣上将显未显的效果,对绣娘绣工的要求极高。”裴翊解释道,“唯一的那家成衣坊,也是有人带着样纸前来定制的。” 心头一跳,谢惊枝不自觉攥紧信纸:“是何人?” 裴翊意味不明地望了谢惊枝一眼,迟迟未接话。 “阿翊。”一直未得到答案,谢惊枝有些着急,又询问了一遍,“到底是何人?” 轻叹了一口气,裴翊另拿出一张纸,将其置于面前的桌案上。 “前来定衣的,是户部侍郎徐越则的管家,何观。” - 辨言堂。 谢尧漫不经心端起面前的茶盏,悠悠浅啜一口后又将茶盏放下,面上带着盈盈笑意,抬眸对上面前人的眼睛,对其焦灼的神色恍若未觉:“霍堂主的茶不错。” “殿下若是喜欢这茶,我差人送至殿下府邸便是。”微微蹙了蹙眉,霍子祁掩下眼底的不满,压着情绪冲对面若无其事品茶的谢尧说道,“不知殿下查案可有进展?” “我在宫外尚未建府。”谢尧轻勾了勾唇,“若霍堂主真想赠茶,大抵得请旨入宫一趟。” 谁不知道霍家自退出朝政后,首则家训便是再不入宫门。 被谢尧一番话噎得不上不下,霍子祁半晌没再说话。 一小厮从堂外走进来行了一礼,朝谢尧道:“三殿下,堂外有一名叫方小蝶的姑娘,称有急事需与殿下相商。” “方小蝶?”谢尧低低重复了一遍,弯起的眼眸中浮起细碎的笑意。 垂眸望了案几上的茶盏一眼,谢尧冲尚在愣神中的霍子祁微微颔了颔首,笑着说了句:“多谢霍堂主款待。” 言罢便起身随小厮离去。 这厢回过神来,看着谢尧匆匆朝堂外走去的背影,霍子祁一时心绪复杂。 辨言堂需周旋之人甚多,霍子祁早就养成观人面相三分,探其本性五分的本事。 虽与谢尧接触尚浅,但他总是莫名有种此人很危险的感觉。 看着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丝毫不会盛气凌人,实则却冷漠疏离,十分的笑容,十分的虚假,偶尔冒出惊为天人的一句能将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偏偏面上还一派无辜的神色。 霍子祁肯定,纵使面上挂着再误人的笑意,谢尧心底也是一丝起伏也无。他就差以为这位三殿下是个没有情绪的疯子了。 直到方才。 在听到“方小蝶”三个字后,霍子祁望见谢尧面上一闪而过的笑容。 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 谢尧面上的笑意怎么突然就真心实意了起来? 12、相连 街道上随处可见叫卖的小贩,人群熙攘,自成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辨言堂对面正对着一处茶铺,正午时分,铺中只有零星几位客人。 一年轻姑娘径直走入铺中坐下,扔下一两银钱,挥手让老板上些好茶好点心来。 老板不敢怠慢,很快将茶水糕点端了上来,不经意抬眸看清少女的作扮,不由一怔。 只见少女一身鹅黄儒裙,乌瞳清亮,如瀑的墨发间无繁复的饰品,独簪着一支通体透白的玉簪。偏生半张脸上以纱覆面,在盛夏时节怎么看怎么怪异。 “还有事?”清冷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响起。 老板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莫名盯着姑娘看的行径着实不妥,匆匆退下。 指尖轻敲着杯盏,谢惊枝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辨言堂外,与随小厮走出来的谢尧对视了个正着。 如今她换了身装扮,不知谢尧能不能认出来自己,谢惊枝正犹豫着要不要挥手打个招呼,便见谢尧施施然抬步走了过来,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 “方姑娘?”谢尧行至近处,不动声色将谢惊枝打量一番,好似见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景象,饶有兴致地开口唤了一句。 “殿下,坐。”主动替谢尧斟了盏茶,谢惊枝将小碟中的点心朝谢尧的方向推了推,略弯了弯眸:“请你吃茶。” “方姑娘怎的今日这般打扮?”谢尧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毫不掩饰眼底的兴味。 “既然殿下已知晓我真面如何,我又何必再以男装遮掩。” 刹那间的寂静好似被无限拉长,谢惊枝好似能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面上却不泄露丝毫情绪,一双眼睛直直看向谢尧,新月般的眼眸恰到好处掩盖下那近乎于无的试探之意。 “是吗?”慢条斯理地以茶盖撇去杯盏表面的浮沫,谢尧轻勾了勾唇,微微停顿片刻才继续道,“确如方姑娘所言。”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谢惊枝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不知方姑娘如今手中的筹码价值如何?”谢尧嘴角稍稍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语调乍听起来煞是悦耳。 谢惊枝同样假笑回去:“明日便是大理寺给的最后期限,不知殿下现下查案进度又至了几何?” 昨日在李家宅邸分别前,谢惊枝与谢尧达成约定,她负责探查那日出现在青鹤楼后厨之人衣上的玄花暗纹,谢尧则是负责找出“李钱”的下落。 “沉姑娘。”谢尧变换了称呼,眸中神色意味不明,幽幽缓声道,“你我最该清楚,若未能查出真凶,顶多我落个办案不力的名声,而明日一过,沉姑娘便是板上钉钉的真凶了。” 戏谑之言让谢尧说得毫无起伏,面上更是连一丝波澜也无。 无言对视半晌,谢惊枝终是退让一步,妥协般叹了口气。 “那玄花暗纹绣法特殊,对绣工要求极高,在整个上京城中也只有一家成衣坊能制。” 说着谢惊枝拿出一信笺置于茶桌上,指尖轻点其上,冲谢尧微微挑了挑眉。 扫了那被搁在桌上信笺一眼,谢尧忽而轻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枚环状玉佩:“那李家宅邸十九年前原是在城中一富商名下,后来那富商生意失败举家南下,临行前将整座宅子都抵在了隆白当铺名下。” 看清谢尧手中把玩的玉佩,谢惊枝眸色一黯。 那玉佩上的雕花模样,分明与李家地下密道石门前弹出的暗格一致。 思索片刻,谢惊枝将信笺推至谢尧身前。 谢尧并未将手中的玉佩直接交给谢惊枝,而是慢条斯理展开信笺,见到上面所写地寥寥几字,嗤笑道:“沉姑娘以为单单锦绣坊几字,便足够与我做交换?” “还是说,这已是沉姑娘手中的全部筹码?” 闻言谢惊枝面上无一丝惊慌,反而莞尔一笑,又将一张纸放到桌上。 微顿片刻,谢尧抬手拿过那张纸。 纸上是一张画像,画中之人眉骨处有一道贯穿疤痕,十分醒目。 认出画中之人的身份,谢尧眉稍微扬,意味深长地望了谢惊枝一眼,眸色沉浮不定。 面上维持着笑意,谢惊枝暗自松了口气。 裴翊查到徐越则的管家何观曾去过锦绣坊定制带有玄花暗纹的衣服,便一道将何观的画像交给了她。 初见何观的画像,谢惊枝着实震惊了一番。只因那何观与她所见杀死李钱之人一模一样。 谢惊枝心下明了,倘若谢尧当真顺着线索查找“李钱”的下落,那么便一定能找到何观身上。 她无意在谢尧面前有所保留,现下两人之间无论地位还是实力都有准备巨大差距,她就算有小动作也必然会被察觉,索性坦明开来抛砖引玉。 “画中之人殿下应当相熟。”谢惊枝笑眯眯道。 画像中的何观面目锋利,就算是隔着纸张也能感受到其眉宇间极重的戾气,而谢尧从始至终只是淡视着画中之人,闻言也只是略一抬眸,面上是一贯的清润:“不过点头之交。” 对这番话不置可否,谢惊枝只道:“如此,便是我所能交与殿下的全部筹码。” “殿下以为如何?” 静了半晌,迟迟未听到谢尧的回答,谢惊枝原本尚足的底气转瞬便被消耗了个干净,正对上谢尧一双幽深的眼眸。 面上不经意流露出紧张来,谢惊枝张了张嘴正想要再说点什么,便见到谢尧面上浮起一抹得逞般的笑意。 “沉姑娘,走吧。” 盯着谢尧起身,谢惊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呆愣在原地。 谢尧眉眼含笑,轻勾了勾唇:“既已理清大致线索,如今要做的,只剩让大理寺抓人了。” - 偌大的书房中一片杂乱。 案桌上堆满了各处呈递上来的公文,书架上更是布置着各式集册,一眼望去让人眼花缭乱。 谢惊枝从数本集册之中抽出一个不知被何时搁在书架最里侧的木匣,打开后与依旧之前数个一样空荡无物,一时只觉得头疼。 谢尧刚才将李家宅邸一事尽数告知了她。 隆白当铺当时收下那富商的宅邸,急于出手,恰逢一人前欲买走这座宅邸,便以三百两银票将其卖给了这人。 至此以后,这座宅邸被冠上了李家姓氏,成了青鹤楼内的名厨李钱的宅邸。 可偏偏,最初前来隆白当铺换走宅邸的,是如今徐越则的管家,何观。 “殿下,你刚才说让大理寺抓人,可没告诉我是这个抓法。” 生怕动静过大引来外间的侍卫,谢惊枝压低声音,为了不影响气势,一双眸瞪视着谢尧。 谢尧一脸无辜:“我不过临时领了个虚职,徐越则的官职不知比我高了多少阶,无论是抓他还是抓他的人,都需得大理寺的抓捕批文才行。” “可我们只是怀疑,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真是徐越则犯的案。”谢惊枝咬牙切齿道,“就算是要抓何观,也顶多是以他买下的宅邸中藏有白骨为由。” “正是如此,我们才需要借卫大人的公章一用。” 将假传抓捕令说得如此轻松,谢惊枝一时有些无言。 像是被她面上无可奈何的神情取悦一般,谢尧轻弯了弯眸:“只要大理寺出手抓捕徐越则,我自有法子让他认罪。” 心里压根儿没底,谢惊枝面上一派镇定自若,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相信殿下。” 总归她都在卫胥书房里翻了半天了,日后若要定罪,她如何也逃不过以共犯论处。 又翻找了半天,谢惊枝望向站在桌案前翻看着卫胥奏疏的谢尧,眼神黯了黯。 谢尧告知她何观以低价在隆白当铺买下那富商的宅邸时,她并未询问隆白当铺当初想要急急出手掉宅邸的缘由。 李家宅邸之下修有密道,而依照大熙律法,凡于民宅内私建密道者,可判服劳役十载。唯一的理由只能是在何观将宅邸买下前,这处密道便存在了。 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何这么多年过去,那隆白当铺却一直留着能开启密道石门的玉佩。 而谢尧又是用了何种办法,从隆白当铺那里将玉佩换到手的呢? 不动声色皱了皱眉,谢惊枝莫名回想起,在谢尧暂住于辨言堂的那一日,他吩咐秦觉拿着玉佩去兑换银钱的当铺,正是隆白当铺。 “过来。” 这厢还沉浸在思绪之中,倏然听见谢尧叫她,谢惊枝下意识向他走去,面露困惑:“殿下?” 还未反应过来,她便猝不及防被谢尧一把扯至书房左侧的屏风后。 腰间乍被一道力量禁锢住,谢惊枝条件反射想要挣脱。 下一瞬,温热的气息贴近耳侧,浑身止不住一颤,谢惊枝瞳孔骤缩,羞怒地惊瞪向谢尧。 手下力道未收,谢尧低低说了句:“噤声。” 门外的声音渐近,谢惊枝一僵,克制住挣扎的动作,凝神去听外间的动静。 “大理寺如今能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卫大人功不可没,当真是前途无量啊。”一道浑厚的声音笑着道。 少顷,传来卫胥淡淡的声音:“宁大人,请。” 13、掩饰 房内的屏风原本便是用作装饰,屏风后的空间极下,谢惊枝近乎是被谢尧圈在怀中。 熟悉的檀木冷香扑面而来,谢惊枝紧绷着神经,竭力调整中微乱的呼吸,生怕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被身前的人察觉。 门外的谈话依旧在继续。 与卫胥交谈之人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转而便收了先前恭维卫胥的笑意:“卫大人既然尚有公务在身,宁某就不再叨扰了,只是还请卫大人谨记做过的承诺。” 卫胥沉默了半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不知宁大人指的可是宁家让大理寺不要为陈司业尸检并且三日内找出真凶尽快结案一事?” 一早便听出来门外与卫胥交谈的人正是那日在青鹤楼内设宴的户部尚书宁安琮,此刻乍听见卫胥的话,谢惊枝面色一沉。 外间的宁安琮听见卫胥的疑问,冷哼一声道了句:“卫大人清楚便好。”言罢便拂袖离去。 宁安琮一走,卫胥推门走进房内。 屏息朝内缩了缩,谢惊枝微低着头,眼底一片冷意。 大理寺无意尸检,意图倥偬结案还真就是宁家的手笔。比起惊讶,倒不如说这一切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 嘴角慢慢扬起一道讥嘲的弧度。 宁家啊宁家,你们还真是从未让我失望过。 手心传来一阵痒意,谢惊枝自思绪中抽离,便见谢尧白皙修长的指尖正在自己掌心上比画着什么。 仔细辨认了半天,谢惊枝也只勉强认出第一个字是“看”。 看什么? 一共三个字,谢尧后两个字却写得极快,让人如何也识不出来。 谢惊枝抬眸朝谢尧看去,疑惑间忘记了屏风后的空间逼仄,她乍一抬头,正逢谢尧也垂眸望着她,两人的距离猝不及防地缩短。 从来没有在如此靠近的地方看过谢尧,谢惊枝一时怔愣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浓长的眼睫,温润的眉眼,平常只觉得谢尧的瞳色黑沉幽深,一眼望去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此刻在近处,却能看出一种稍浅的茶色,如同尘封的琥珀。 再往下,是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上自带一抹艳色,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要贴上来一般…… 宕机的大脑骤然回神,谢惊枝眨了眨眼,稍稍后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将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挥去,一时有些心虚,心道美色误人,老祖宗真是诚不欺她。 此刻说不了话,谢惊枝用口型让谢尧写慢一点,眼睛不敢再多看,索性侧目去盯谢尧规整的衣襟,却不想下一刻谢尧直接轻挑起她的下巴。 视线再度上移,谢惊枝震惊地瞪大双眼,无措之际,却望见谢尧眼底浮现出悠扬的笑意。 冰凉的手微微用力,谢惊枝被带着一同偏头,望见自踏进书房便径直走到书架前,迟迟没有动静的卫胥。 谢惊枝反应过来,谢尧在她手心写的三个字是“看卫胥”,心底一时有些复杂。“卫胥”两个字又不难写,他写那么快做什么。 半晌,卫胥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抬手自书架第三层拿出一册乍看毫不起眼的书册,随后“咔哒”一声轻响,原本放书册的地方一道暗格显现出来。 自暗格中拿出公章,卫胥走到桌案前,在凌乱放置的纸张中翻出一册公文,以公章在上面印了一道。随后拿起公文,行至书架前将公章放回暗格后将书册归于原位,才又推门走了出去。 在屏风后多等了片刻,确定卫胥不会再回来后,谢惊枝才和谢尧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走到书架前,按照方才卫胥的动作将那书册取了下来,很快一道暗格显现出来,谢惊枝率先伸手,将公章拿了出来。 将公章查验一番,确认无误,谢惊枝松了口气。 谢尧只粗略扫了眼公章,便朝书房中的桌案走去,坐下后看了眼亦步亦趋跟过来的谢惊枝,眼底浮起细碎的笑意:“劳驾沉姑娘替我研墨。” 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谢惊枝默默走到砚台前,微微将袖撩起,很快将墨研开。 见谢尧提笔就要书写抓捕文书,眸色微动。等看清纸上方被写下的寥寥几字,心下涌起诧异。 要知道,两个不同的人就算是自幼师承同一位书法大师,最终练成的字哪怕再像,也终究会有所差别,更不要说谢尧方才只是粗粗翻查过卫胥桌案上写的奏疏而已。 可现下谢尧在纸上写的字分明就如同卫胥亲笔写下的一般。 “未想到殿下还极擅长模仿他人字迹。”谢惊枝眸色沉浮不定,语调确平静异常,仿佛只是随意的感慨。 手下动作未停,谢尧轻笑着道:“幼时有幸跟着老师学了一段时间,不过皮毛,不敢受赞。” 几乎是一瞬间便理解了谢尧的言下之意,谢惊枝不由蹙眉。 幼时跟着老师学过皮毛,也就是说陈儒言也极其擅长模仿他人字迹。谢尧尚且让人看不出破绽,遑论陈儒言的本事。 更重要的是,这世上不止谢尧一人是陈儒言的学生。 不经意回想起那日她出大理寺鞠狱后,霍子祁在马车上拿给她的写有陈儒言遗愿的信笺。 那日在青鹤楼内每一个官员都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书信,按理若陈儒言被人所害,这些信理应是伪造的才对,但偏偏信上的字迹早早便做了鉴定,确是出自陈儒言之手。 若非如此,众人也不会一直认为陈儒言真是以死明志。 宁家也不会让大理寺尸都不验,限期三日便要以找出真凶结案。 这同样也是谢惊枝一直萦绕于心头的疑惑。 “徐越则也能模仿他人字迹?”虽是疑问,但谢惊枝语调间充满了肯定。 正好写完了抓捕文书,谢尧放下笔,拿起谢惊枝放于桌案上的公章拓在纸张上,闻言抬头对上谢惊枝的视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每个官员信上的字迹都毫无破绽,你没有证据。” 说完谢尧站起身来,将抓捕文书收好,又走到书架前,将公章归于原处,回头看了眼尚在原地愣神的谢惊枝。 “走吧。” 望见谢尧冲她微扬了扬手中的抓捕文书,谢惊枝轻叹口气。 也罢,索性如今已然有了抓捕文书,先将人抓了再说。 思及此,谢惊枝抬步正要离去,视线倏然掠过桌上的砚台,脚步一顿。 “也许,还有一处破绽。” - 徐越则坐在庭院中的一处小亭内,手中正翻阅着一本书册。 将将翻至新的一页,小厮走进来匆匆禀报:“公子,三殿下在门外。” “将他请进来吧。”徐越则温和笑笑。 小厮领命正要下去,却又被徐越则叫住。 思索了一瞬,徐越则道:“你先去将何管家叫过来。” …… 方随小厮走进庭院,谢尧便瞧见在小亭中饮茶的徐越则。 “清和师兄好兴致。” 将手中的杯盏放下,徐越则淡淡一笑,给谢尧斟茶:“知道你来,叫人刚上的新茶,尝尝。” 见到只有谢尧一人进来,徐越则面露疑问:“怎么只有你一人?先前和你一同查案的小兄弟呢?” “她另有要事。”谢尧眸中闪过深色,唇角笑意不变,“我只是恰听闻师兄向朝中告了三日假,担心师兄忧思过度,所以过来看看。” 面上浮起哀恸,徐越则苦笑道:“朝中少有人知我与父亲的关系,户部近日事务繁多,我不好抽身过多时日,告假至多能只能到明日。” “宁大人倒是得了位好下属。”谢尧笑意盈盈道。 面上的神情淡下,徐越则语气瞬间阴沉:“你什么意思?” 谢尧也不恼,眉眼间笑意不减,手中原本端着的茶盏蓦地被掷向了远处,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顷刻之间,庭院之中赫然涌现出数位捕快,团团将徐越则围住。 “殿下这是作何?”徐越则环视了一圈,冷冷道,“带人公然闯入正三品官员家中,殿下可知依照律法,该判何罪?” 慢条斯理从怀中拿出抓捕文书,谢尧不以为意地笑笑,挥手让捕役将手中的兵刃收入刀鞘:“徐大人一向谨遵律法,犯不着将人强押过去。” 谢尧站起身,好整以暇做了个请的姿势。 “师兄,请吧。” - 一路慌忙穿过街道,见到城门处往来穿行的人流,何观回身确定了身后无人追上来,松了口气,将帽檐向下压了压,便低着头向城门处走去。 一道清越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 “何先生,留步。” 何观脚步一顿,回头望见了停在身后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下意识抚上了挂在腰侧的剑鞘。 只见马车的幔帐被修长白皙的手掀开,未几,一面容俊俦的男子缓步走下车,眉眼间含着三分笑意。 淡淡扫了何观握着剑鞘的手一眼,谢尧唇角笑意渐深。 “徐大人到了大理寺后说何先生今日不巧告假回了老家,我还担心赶不上何先生的脚程,未想在城门处便遇见了。” 话音方落,何观面色骤变。 “你们抓了主人?” 谢尧但笑不语。 良久,何观将手自握着的剑鞘上松开。 “罢了,我跟你走便是。” 14、初心 老远便见到立在大理寺门前的卫胥,谢惊枝走近了,扬了扬手中的牛皮纸包,眼眸微弯:“卫大人,吃蒸饼吗?” 半晌未听见卫胥接话,谢惊枝也不尴尬,自然将手收了回来,略带惋惜地看了眼尚还透着温热的纸包。 自今晨出宫后她便没再吃过东西,正午时在茶铺也只浅浅饮了盏茶,这会儿早饿了。在来大理寺的路上经过小食摊,她买了几张新鲜出锅的蒸饼,却又没吃完,想着不能浪费便一路拎了过来。 注意到卫胥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谢惊枝若无其事摸了摸自己用来遮面的纱布:“脸不小心蹭破了皮,就拿东西来遮一遮。” 卫胥依旧没说话,只是偏头将视线错开。 望见卫胥眼底闪烁着的微妙的复杂,谢惊枝疑惑眨了眨眼。 这突如其来的别扭是怎么回事?卫胥莫不是吃错药了不成。 等了一会儿,秦觉驾着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 不多时,谢尧自马车上走下来,目光定在谢惊枝身上,静了一瞬,唇角很快勾起一抹笑意:“沉先生的打扮倒是别具一格。” 闻言谢惊枝低头扫了自己的穿着一眼,瞬间恍然大悟,难怪方才卫胥瞧她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奇怪。 为了掩人耳目,她来的路上便换回了男装,但想到今早易容后她脸上的痕迹已然没有了,索性继续用面纱遮着。 但女儿家用的面纱搭上一身男装,难免有些不伦不类了。 侧目看了眼卫胥,果不其然,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了。 无奈地暗叹口气,谢惊枝觉得自己如今在卫胥眼中的形象恐怕已是一个极在乎皮相的小白脸了。 回眸对上谢尧一脸真挚的笑意,谢惊枝面无表情地想。 哦,也许还是一个有断袖癖好的小白脸。 马车上传来动静,谢惊枝收了思绪,朝谢尧身后望去。只见一健壮的中年男子被秦觉押了下来,年龄看着四十上下,面目锋利,眉骨上一道贯穿疤痕十分醒目。 一眼认出来人是何观,谢惊枝淡淡挑了挑眉,看来谢尧那边进行的相当顺利。 想起那张被伪造的抓捕文书,谢惊枝本想跟卫胥解释一下眼前的状况,谁想卫胥神色淡淡,挥手让官侍将何观押下去。 不自觉蹙了蹙眉,谢惊枝心头涌起异样。 要说他与谢尧早见过何观的脸了,一脸平静倒也正常。但卫胥一来并不知晓何观是谁,二来大理寺羁押犯人有既定的程序,谢尧早先一步将徐越则抓进了大理寺,卫胥应当已然知晓他们擅自伪造抓捕文书调令捕役的事了,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淡定。 “若无直接证据,未经旨意便擅自捉拿朝廷命官,是重罪。”卫胥平静望着谢尧,眼神冷漠。 薄薄的眼皮轻掀,谢尧眼底的神色颇深,面上却依旧挂着吟吟笑意。 “我还以为,卫大人恰好支走侍卫将人放进书房,又恰好让人看见房中暗格,是因为信任我们有所把握,才故意为之。” 闻言谢惊枝心下一震,诧异望向身侧的卫胥。只见其面无表情的脸上无一丝波动,算是默认了谢尧的话。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能那般畅通无阻的进入卫胥的书房,找到公章也毫无阻碍。 “卫大人为何这样做?”谢惊枝皱着眉问道,心头隐约闪过一个答案,但一时之间又不敢置信。 淡淡与谢惊枝对视一眼,卫胥向四周环视一圈,略略停顿一瞬,道了句:“先进去再说。” 谢惊枝落在最后,步子稍稍放缓,回头向大理寺外看了一眼。 街道上依旧热闹,人来人往,不时便有孩童追逐笑闹的声音。与之相比,落座其中的大理寺倒显得格格不入,像是被隔绝在外一般,稍显冷清。 一路穿过廊道,谢惊枝望了眼闲庭漫步一般的谢尧,又看了看手中拎了半天的牛皮纸包。 若是她记得不错,谢尧自午时在茶铺与她见面后,也在没吃过东西了。 犹豫半刻,谢惊枝快步上前,拉了拉谢尧的衣袖。 步伐稍顿,谢尧垂眸先看了眼被谢惊枝攥在手里的衣袖,视线才缓缓上移,眉梢微微挑。 对上谢尧眼底丝毫不掩的揶揄笑意,谢惊枝蓦地回想起之前数回她扯住他衣袖的场景,耳根一烫,讪讪将手放开。 见谢尧没别的什么反应,谢惊枝松了口气,将手中的牛皮纸包递了过去。 伸手接过,谢尧感知到牛皮纸下散着温热的暖意,难得眉眼怔忪。 “你……” 眼见着谢尧要出声,谢惊枝瞪大双眸,连忙将食指竖于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瞥了眼依旧在前方走着的卫胥,谢惊枝等了一会儿,确定了卫胥未听见身后的动静,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一颗心落回原地。 现下卫胥看她和谢尧的眼神已经足够微妙了,再瞧见她给谢尧递吃食,指不定还要怎么多想。 断不断袖的她倒是无所谓,但偏偏对象是谢尧。 要是哪天卫胥一个眼神没藏好,抑或是什么时候喝多了逢人口无遮拦,等谣言传到谢尧面前,连带着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本想以口型传话,谢惊枝方张开嘴,才想起自己面上遮了个面纱。想了一下,顿住脚步。 谢尧手中还拿着牛皮纸包,看了她的动作也跟着一并停下。 抬眸望了眼尚在怔愣的谢尧,谢惊枝略一思考,索性直接拉过谢尧的手腕,在掌心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请你吃。 写罢侧目瞟了眼已经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的卫胥,又添了几个字。 先藏好。 害怕谢尧没看出自己写的内容,谢惊枝抬头确认,却乍然对上谢尧冷漠的眼神。 下意识松开还握着的手腕,谢惊枝怔在原地。 她其实并不熟悉谢尧,只是不巧见识过他的真面目。 疯狂又嗜血。 以玩弄人心为乐,甚至将折磨人慢慢死去当作一种乐趣。 谢尧不在乎性命,可她偏偏异常惜命。 对谢惊枝来说,好好活下去是唯一的目的。阻碍她达成这个目的的,宁家首当其冲,所以她愿意放下尊严讨好谢尧。 其次便是谢尧本身,她见过谢尧想要杀人的眼神,所以每当她感到威胁时,便会不择手段地规避化解。 对谢尧观察,下意识地揣测,几乎成了她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但她从没见过谢尧现在的眼神。 冷漠、憎恨、厌恶。 却不是对她的。 僵硬地立在原地,谢惊枝一时有些无措。 “怎么不走了?” 倏然回过神来,谢惊枝转头看向折返回来的卫胥,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 一旁的谢尧率先开口:“卫大人步程太快了些,沉先生前日方在鞠狱中伤了脚,走不快。” 对上卫胥探究的眼神,谢惊枝收敛了心神,淡笑着道:“卫大人见谅,是我暂时想歇歇脚,这才没跟上来。” 卫胥微颔了颔首,未再多说什么,转身时已放慢了步伐。 抬步之时,谢惊枝稍稍望了眼身侧的谢尧。 原本拿在手上的牛皮纸包在方才卫胥折返之际便被以袖掩住,谢尧面上已然恢复了温和的神情,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不自觉握紧手心,谢惊枝微抿了抿唇,将心底莫名的情绪拂去。 - “明日陈司业一案的公开堂审,宁家会派人前来。”卫胥整理着桌案上尚乱的公文,淡淡开口。 意料之中的结果。 面上无丝毫讶异,谢惊枝只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沉先生并未听懂我的意思。”话是对着谢惊枝说的,卫胥却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好整以暇坐在一侧的谢尧,“今夜大理寺强留徐侍郎一晚已是极限,明日若沉先生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定罪,只怕还要落得个扰乱司法的罪名。” 对卫胥的一番话不置可否,谢惊枝眸中始终含着笑意:“卫大人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直直看向卫胥,谢惊枝声音稍沉:“卫大人为何这样做?” 两人就这样不避不让地对视着,良久,卫胥轻叹般道:“对明日来听审的每个人来说,真相并不重要。” 骤然听见卫胥接下来的一段话,谢惊枝心底一颤。 像是自嘲一般,卫胥一张脸上难得浮现出其他的表情,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但大理寺存在的初衷,便是寻得真相。” 言罢卫胥停顿半刻,张了张嘴似是还要再说什么,无言片刻,到底是收了声。 但谢惊枝心下明了,卫胥未说尽的话是什么。 寻得真相这四字一出,余下的缄默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与辨言堂的约定,无人看管的尸身,刻意出现的公章。 大理寺身在风口浪尖,卫胥处处掣肘,这已经是转圜过后的结果了。 “卫大人放心便是。”谢惊枝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去屋内的沉闷一般,“我这人惜命,是不会轻易让自己被定罪的。” “而且,还有人替我们托底。”笑眯眯地看向神色略显寡淡的谢尧,谢惊枝意有所指道:“对吧,殿下。” 毕竟关乎性命,谢尧亲口说有办法给徐越则定罪这事她是不得不惦记。 自走廊过后,目光再度对上,谢惊枝纵使面上带笑,心底也不免忐忑,谢尧却已是一派自然。 静静对视半晌后,谢尧像是妥协了一般,神色染上无奈,温润的语调似漫过清澈的山泉,不经意带了令人安心的意味。 “给你托底。” 15、对簿 大理寺今日倒是热闹。 上京各世家凡叫得上名号的,都派了人前来,遑论宁、楚两大家,更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一眼望见不少熟悉面孔,谢惊枝不免有些好笑。 今日前来的好些大人物,只怕从前跟陈儒言这般末官多搭一句话都会觉得自降身份。若陈儒言尚在世,见到此番盛景,也不知会不会道一句“惭愧”。 面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去,乍和端坐于公堂之上的人对视了个正着,谢惊枝挑了挑眉。 果不其然,一眼看见她眼中的笑意,楚庄立刻瞪视了回来。 谢惊枝毫不心虚,挑衅地望了回去。 ”啪”地一声惊响。 四下皆寂。 牵涉宁家,给大理寺十个胆子也不会说陈儒言是自杀,无论如何也会以凶案处理。 满心以为跪坐于堂下的谢惊枝便是大理寺找来的顶包之人,自己不过来听个过场,落座于上首的官员们皆一脸轻松之相,这会儿还未至升堂的时辰,正左右寒暄着,毫无防备地被楚庄一声惊堂木拍得骤然噤了声。 被四下诧异的视线盯得回过神来,楚庄过去何曾被如此多的众臣注目过,额上直冒冷汗,哪里敢直言自己是被谢惊枝气得,半晌后硬着头皮来了句:“放肆!” 好歹把要上扬的嘴角压下去,谢惊枝怯怯道:“不知小人何处冒犯了大人?” “你!”楚庄又是噎了好半天,“公堂之上,你一男子,带个面纱做什么?” “小人、小人满脸麻子,面上生疮,”谢惊枝生怕堂上的人看不出来自己的惧意,浑身上下就差抖成个筛子,“这才以纱覆面,就怕貌丑惊着了各位大人。” 前几日面上还好好的,今日就满脸麻子,面上生疮了? 楚庄就差把“胡说”二字刻在脸上,可众官当前,已然将谢惊枝的话听了进去,若是再让人将面纱掀了去,也未免显得自己太没有气度。 被气得满面通红,楚庄也没再讲出一句话来。 总算是知道谢尧平日里为何以逗弄人为乐了。 分出心神去寻坐在偏处的谢尧,谢惊枝很快便对上了一双弯成新月的双眸。 谢尧今日穿了件浅云竹纹长袍,一袭墨发以簪半束,嵌玉青莲间一抹碧色,将人衬得如温风梳柳。 轻轻眨了眨眼,谢惊枝自然将视线移开。 她可没自作多情到以为谢尧冲她笑是在安慰她。 往往人越多的时候,便是谢尧将面具带得越好的时候。 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公堂上,谢惊枝见楚庄竟还怒目瞪着自己,一时有些无言。 有人至楚庄身侧耳语了一番。 瞧见方才还愤怒不已的人面上现出喜色,谢惊枝心下明了,多半是升堂的时辰到了。 果不其然,楚庄下一刻便拿起了惊堂木。 不知是上一回的效果太惊人了还是如何,楚庄这一次明显拍得克制了不少。 “四日前你借青鹤楼设宴人多杂乱之际,潜入国子司业陈儒言的厢房,趁其不备将之杀害,你可认罪?”楚庄气势十足地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谢惊枝一改方才的慌乱无措,等了片刻才慢悠悠道:“大人言之凿凿是我杀了陈司业,不知可有证据?” “那日众捕役皆目睹你翻窗逃走,你有何可辩?” 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谢惊枝状似不解地询问道:“不知是哪位捕役大人亲见我杀了陈司业,可否烦请大人将证人请上来与我对峙?” “大胆!”眼看着自己像那日在鞠狱一般,又要被谢惊枝绕进去,楚庄及时止住话头,转而将话题绕了回来,“那日只你一人出现在陈司业厢房,见了捕役便跑,你又有何证据,可证明自己无罪?” 等的便是这一句话,谢惊枝低头掩下眼中的情绪,朝楚庄行了一礼:“大人,请上证人。” 未料到谢惊枝是真有证人可上,楚庄霎时怔愣在原地。 将楚庄面上的惊诧尽收眼底,谢惊枝瞟了眼面上笑得温润的谢尧和坐在谢尧身侧一脸坦荡的卫胥,心绪登时微妙起来。 …… 昨日谢尧应了谢惊枝“托底”一说,转而望向卫胥,笑得一脸斯文:“卫大人专门将我与沉先生相邀于此,怕不只是为了言明一番自己关乎真相的寥寥初心吧。” 被谢尧言语间明晃晃的讥嘲吓得心惊肉跳,谢惊枝忍不住去瞧卫胥面上的神色,却见其面上仍是一派不为所动。 “明日主审之人,并不会知晓沉先生已有翻案证据。” 闻言谢惊枝心头一震,诧异望向卫胥。 “这么说来,明日主审之人并不是卫大人?”谢尧嘴角噙着笑意,眼底闪过兴味。 主审之人不是卫胥,谢尧的问题一出,谢惊枝顿时心领神会。 她明日真正想要定罪之人是徐越则,但偏偏徐越则如今是户部侍郎,以谢惊枝对宁家的了解,宁安琮不可能不对徐越则起心思,恐怕彼此之间早已有过利益交换。 而一旦公堂对簿,所有人都会知晓大理寺提前强押了徐越则一事。 虽然徐越则被定罪,宁家仍旧会从逼死清正之臣的流言中脱身,但难保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损失。 届时卫胥唯一能向宁家解释的,便是有人绕过了他,暗地里做了这件事。 而最好拿来背锅的,便是明日明面上的主审之人。 “明日我会另派人做主审,沉先生大可将设法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卫胥一脸平静。 迟迟没有接话,谢惊枝心知肚明卫胥的言下之意。他只说会另派人,却并未直言到底会派谁来主审。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卫胥自己也还未确定人选,因为无论是何人,都只会成为宁家日后的眼中钉。 “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恰好的主审人选。”屋内一片阒然之际,谢尧悠然开口。 轻蹙了蹙眉,卫胥静了半刻,还是询问道:“不知殿下所指何人?” 骤然望见谢尧眼底浮现出的愉悦神色,谢惊枝眉心一跳,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眼前掠过几日前在大理寺鞠狱中见过的那张脸,下意识出声:“不会是……” 微笑着和谢惊枝相视一眼,谢尧和颜悦色道:“我看小楚大人便十分合适。” “楚庄?”卫胥一时愣了愣。 “若我没记错的话,小楚大人正当新任审刑官,三日前还正好是负责审问沉先生之人,明日若继续做主审之人,岂不全了卫大人培养下属之心。”稍稍停顿片刻,谢尧好似恍然大悟一般补了一句,“楚、宁两家的面子恰恰也被卫大人顾及全了。” 好一个一箭双雕,谢惊枝听了这番话眼角都微微抽了抽,只觉得那日鞠狱内楚庄望向谢尧的轻蔑眼神还历历在目,而今谢尧一句话将楚庄推上风口浪尖,就差把想看楚家会不会为了保下楚庄而得罪宁家的期待挂在面上了。 眼神复杂地望了眼卫胥,谢惊枝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会在卫胥面上看到和自己相似的神情,谁想卫胥略略思索片刻,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一脸诚恳。 “殿下所言甚是。” …… 既是在公堂之上,话已经说了出去,楚庄也不好再往回收,只能应下谢惊枝要求上证人的请求。 少顷,一少年被霍子祁带着走了上来。 静看着霍子祁将手中的供状呈交上去,谢惊枝察觉霍子祁神色间的担忧,微微朝他颔了颔首以示安心。 “你是那日负责在青鹤楼上菜的厮役?” “是。”少年当即跪在了地上,声线略有些发颤,“草民唐一。” 粗粗看了眼手中的供状,楚庄也不废话:“将你供状上的证词再交代一遍。” “四日前有大人在青鹤楼设宴,草民是负责上菜厮役中的一人。那日的菜肴中有盅特色小汤,须得我们送到每位大人手上。等到上菜的时候,有封信和盛汤的盅罐一同出现在出菜口。和我一道的厮役都以为这是和小汤一起的,便一同呈给了各位大人。” 唐一浑身上下抖了抖,连头也不敢抬起,声音愈发低下去:“后来草民才听闻,那封信里是位大人在死前留、留了些话。” 意识到什么,楚庄问:“依你所言,那些信都是从后厨呈送上去的?” “草民不、不敢断言。” 从旁看着唐一的脸上血色褪尽,谢惊枝紧接着开口:“大人有所不知,平日青鹤楼里上菜都是由厨师做好后放置在出菜口,而四日前负责宴席的主厨李钱自那之后便一直称病,至今也没有回来。” 听罢楚庄冷哼一声,颇不屑道:“我又怎知这不是你与那李钱提前串通好,担心伪造信件一事被人察觉,才让他暂避耳目?” 神色复杂地望了眼楚庄,谢惊枝心道真是枉费自己先前在堂上还故作挑衅试探这人一番,谁料竟真被楚家养了个草包出来。 “敢问大人,倘若真是我与那李钱串通好,我又何故让证人在堂上将此事作证言道出,这岂不是直接将我的计谋公开了出来?” 16、白骨 “计谋”二字被谢惊枝刻意加重了咬字读出来,堂上登时议论纷纷。眼看着楚庄一张脸瞬间黑了半截儿,谢惊枝好歹克制住眸中的笑意。 堂上的楚庄这厢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失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吩咐人下去将李钱带来问话。 半盏茶的功夫,被派去李家的官侍独自从外间回来,走到楚庄身侧附耳低语几句,楚庄原本黑沉的脸色霎时明亮起来。 自然没错过楚庄脸上的变化,谢惊枝知晓多半是那官侍将李钱失踪的消息带回来了。 果不其然,楚庄紧接着便开口道:“府衙前几日便接到人报官,城西李家遭遇匪徒,李钱早已失踪多日。而依你所言李钱将书信呈给众官员一事分明是妄加揣测、空口无凭!” 对上楚庄不掩得意洋洋的神色,谢惊枝唇角轻勾,没有急着答话。 不过半刻,又有一捕役紧接着官侍步入堂内,不过他并未像官侍一般单独走近楚庄,而是径直走到大堂中央,冲楚庄拱手道:“大人,府衙有关于李家的物证呈上。”言罢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 楚庄摆了摆手,让人将信封呈上来,当众打开,展开其中的信笺,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脸色一变。 和依旧站在唐一身侧的霍子祁相视一眼,谢惊枝不着痕迹地朝霍子祁点了点头。 那日她与谢尧从李家宅邸出来,她便托人给辨言堂传了消息,让霍子祁将李家遭匪的消息透给府衙。 民宅遭遇匪徒一事可大可小,但因着辨言堂的缘故,府衙很快便派了人去李家搜查是否有匪徒留下的罪证,发现那处地下密道与密道中的白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视线落在楚庄手中的信笺上,谢惊枝挑了挑眉。若是她没猜错,这信笺上的内容应该只提及了两件事。 关于李家宅邸的地下密道,以及那具不见天日数年的白骨。 “李家宅邸私修密道,暗藏白骨,李钱不知去向,府衙即刻便已发了追捕李钱的通缉令。”捕役不卑不亢地陈述道。 此言一出,堂上人声再度鼎沸。 谢惊枝一一扫视过去,将每个人的神色都尽收眼底。更多的官员只是惊讶,一时倒瞧不出多余的情绪。 毕竟李钱再如何出名,也不过一届厨师而已。 “李钱既已失踪,之后如何便与本案无关。”一声惊堂木下,楚庄打断了捕役的话,觑视着跪在堂下的谢惊枝,“无确凿证据,你再如何诡辩也无用,还是尽早招供的好。” “大人。”谢惊枝的声音平静异常,被堂内众人听得分明。 当谢惊枝已是强弩之末,楚庄轻哼着应了一声,眼中一片嘲弄之意。 瞥了楚庄一眼,谢惊枝微微侧目,视线自然落在站在她身侧不远处的捕役身上:“大人。敢问大人,府衙可已对那密道之下的白骨验过尸?” “自然。” 上京城内府衙与大理寺分职而治,主掌民间诸案。 “那大人可从那具尸骨之上检出了什么?”对楚庄面上因被无视而显现出的怒色视而不见,谢惊枝继而追问道。 “仵作验过尸,但那具白骨至少已在密道被放了数十年,留下的信息很少,只能从骨相上作些判断。”犹豫片刻,捕役迟疑说道,“此人虎口食指处关节所有磨损,手间骨节与常人比粗壮,应也是长期与器物摩擦渐长所致。” 谢惊枝点点头:“大人,依照尸检痕迹来看,此人身前所做何业,应当已然十分明显了吧。” 和偏头看过来捕役对视上,谢惊枝一脸坦然:“指骨关节处有这般入骨痕迹,非多年掌勺之人不能形成,此人生前应是厨师才是。” 沉默了一瞬,捕役转过头去,淡淡说了一句:“依痕迹辨别,此人生前确是庖厨之人。” 眸中几不可察地浮起一丝笑意,谢惊枝重新望向楚庄,声音平静清冷,说出的话却让人骇然。 薄唇轻启,谢惊枝缓缓道:“这密道之下的白骨生前是位厨师,那是不是有一种可能,这才是真正的李钱?” 话音方落,堂内一片阒然。 仅凭一个厨师身份便做出如此假设未免太过大胆,谢惊枝的话并不绝对,但不知为何,众人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一派胡言!” 楚庄大呵一声,众人才好似从沉浸的情绪中惊醒过来一般,堂内响起纷然的议论声。 “若真如你所言,真正的李钱已经化作一堆白骨,那青鹤楼内的李钱又是何人?”一位坐于堂上的官员面露厉色,冷哼一声:“公堂之上,无凭无据之言,首先便可定个扰乱司法的罪名。” 微眯了眯眸,谢惊枝辨认片刻,认出说话的人是楚庄的二叔楚敬州,正想要开口,一道清润疏离的声音响起。 “楚大人尚且未知此人手中有何证据,又怎能断定她所言无凭无据?”谢尧笑得一脸温和。 楚敬州冷笑一声:“我倒是忘了,三殿下还是陈司业一案的案督办。” 好似没听出楚敬州话语中的嘲讽一般,谢尧笑意不变,谦虚道:“虚职罢了,真要论对案子上心,还是小楚大人前后费了不少事。” 早知谢尧突然出声一定另有目的,乍听见这句话,谢惊枝下意识望向楚庄。 只见他怔愣了一瞬,也无论自己究竟是否如谢尧所言,真的对案子上心,便直接应下了谢尧的话。 “三殿下谬赞,身为此案主审,对案子上心不过份内之职。” 大理寺为了明哲保身巴不得将自己摘出去,如今楚庄却径直往上撞,若只他一人倒无所谓,偏偏他身后是一整个楚家。 眼看着楚敬州原本还挂着讥嘲的脸色顷刻便沉了下去,谢惊枝一时有些乏然。 脚踝处倏然传来阵痛,这几日脚上的伤本已大好,现下跪得久了,竟又有复发的趋势。 微微动了动已经发僵的身体,谢惊枝不经意对上谢尧的眼睛。 在两人对视上的一瞬间,谢惊枝看到谢尧下意识微弯了弯眼眸,但很快又恢复成平和的神色,稍纵即逝,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迅速从恍然中回过神来,谢惊枝稍稍正色,抬眸望向正坐于堂上的众人,淡淡开口:“我有证据。” 在楚庄开口之前,谢惊枝主动道:“请大人准许我再请一人。” 得到楚庄点头应允,未几,两个官侍便押着何观走了上来。 还未等楚庄主动询问,堂上便有与徐越则相熟的官员认出这是徐家的管家何观,面上流露出惊诧的神色。 听到四下议论,楚庄自然也知晓了何观身份,他皱了皱眉,朝谢惊枝道:“此人与李钱、白骨又有何关系?” “这话应该问何先生才是。”谢惊枝轻勾了勾唇,缓缓道,“原本是李家的宅邸,又为何会出现在何先生名下?” “一个户部侍郎的管家,一个名满上京的厨子……” “户部侍郎”四个字被谢惊枝缓缓念出来:“这两者无论如何看来也应当毫无交集才是,你说是吗,何先生?” 望着始终一脸平静的何观,谢惊枝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异样感。还未待她思索清楚,何官面上陡然浮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在一片哗然声中喑哑开口,声音却足以在座的每个人听清楚。 “你猜的没错。” 堂内须臾便寂静下来,一时间惊诧的视线皆向跪在地上的何观而去。 粗粝的嗓音仿若滚过沙砾,何观继续道:“密道内死的人的确不是别人,而是真正的李钱。” “那这么多年以来青鹤楼内的李钱又是何人?” “李家宅邸是我买下,李钱自然也是我假扮的。”何观无所谓地耸耸肩,“不仅如此,那日从青鹤楼内流出去的遗书,同样经自我手。” 闻言谢惊枝微蹙了蹙眉,何观承认地这般轻易,但她内心却并没有放松多少。谢尧曾言那日在城门口拦下何观,何观本有机会脱身,但却在听到徐越则被扣押至大理寺后主动放弃挣扎,选择跟谢尧走。 如此看来,何观分明是对徐越则忠心耿耿,怎么也不应该如此草率地承认才是。要知道他还顶着徐越则管家的名头,两人同在一条船上,何观稍不留神,便会牵连到徐越则。 果不其然,楚庄跟着便问道:“可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有啊。”何观笑着回答道。他掠过谢惊枝的脸,将目光落在说出李钱的名字后便一直伏在地上,再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唐一身上。 “那日在后厨,你都看到了吧。”何观伸出手,轻拍了拍唐一的肩膀,脸上的笑容却因为眉骨的那道疤痕显得格外阴沉。 唐一颤抖着抬起头来,神色惶恐,几乎语无伦次道:“是、是一个身覆斗篷之人,被我恰巧在后厨撞见了。那人、那人衣摆处有一朵玄花暗纹。”言罢便将手指颤颤巍巍地抬起,慢慢移向公堂之上。 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谢惊枝面色一凝,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唐一的手指已然向那处偏僻角落而去。 谢尧唇角轻勾,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静静看着那手指在自己面前停下。 “那日在青鹤楼,我见到这位殿下的衣摆处,绣着一朵玄花暗纹。” 17、烟墨 眼睁睁看着唐一当堂指认谢尧,谢惊枝眼中一片冷意。 那日谢尧相邀徐越则至青鹤楼,是想查出陈儒言身死当日众官员收到的遗书究竟是经由谁手传出。徐越则却很快便认出了唐一,甚至连犹豫也不曾有。 那时她便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且不说青鹤楼设宴之时楼内当值人数众多,宴席上官员之间需要应酬,推杯换盏在所难免,按道理徐越则如何也不会将注意力放在一届上菜的厮役身上。 未曾想这是一早便被算计好的。 睨了眼自将矛头转向谢尧后就一直垂头不语的唐一,谢惊枝眸色黯了黯。 后来唐一特地追出楼,告知他们他在后厨撞见一身负斗篷之人,又恰巧窥见那人衣摆处绣着的玄花暗纹,只怕也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何观笑着朝谢尧说:“属下跟随殿下多年,殿下不会不记得,那玄花暗纹需以江南银丝绣制,还是你差属下至锦绣坊,才最终寻得了那特殊丝线。” 闻言谢惊枝心底一沉,果然,唐一那日所言不过是为了将他们的视线顺势引至锦绣坊,再借此查到何观身上。 情势陡转直下,堂上的楚庄被何庄骤然一出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厢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还担这个主审官的职位。 “何观,依你之意,当日是你受三殿下指使,以李钱的身份在青鹤楼内借庖厨之便假传伪造信件,可是如此?” “回大人,正是。”何观未曾犹豫,“当日青鹤楼内虽是设宴宴请百官,但陈司业是单独以旧时师长身份相邀三殿下前往。” “而后,他便趁此机会,将陈司业杀害,可是如此?”楚庄沉不住气,直接站起身来厉声质问道。 谢惊枝皱了皱眉,何观当堂承认,正中今日楚庄想草率结案的下怀,让他在状纸上签字不过须臾的事,正要出声打断,原本和谢尧一同坐在偏侧的卫胥倏而开口。 “你与李钱面貌相差甚远,你说是你假扮李钱,又是如何做到的?” “早些年我四处游历,偶然相助一南疆术士,南疆自来多秘术,他便将易容之术传授给了我。”何观咧嘴笑道:“可需要我给大人亲自示范一番?” 乍听见南疆二字,谢惊枝心头一跳。何观假扮李钱,她一直以为其后有人像芜愿一般,助他易容,却不想何观自己便会易容之术。 心念纷转之间,徐越则随着官侍走入堂内。昨日他被匆忙带入大理寺,如今却依然衣衫规整,整个人看不出有丝毫凌乱。 谢惊枝似有所感一般,朝卫胥看去,只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师弟。”徐越则在堂下站定,直直望向谢尧,神情中透着悲痛,“我从未想过,你会对老师下手。” “师弟”二字一出,四下议论之声骤起。 谢惊枝心下一阵冷笑,面上做着一副哀恸至极的样子,如今陈儒言已然离世,当着众人的面,徐越则却也只敢承认自己是他的学生。 这么多年来朝中鲜有人知徐越则与陈儒言的养父子关系,只怕也是徐越则刻意隐瞒所致。 先前无论何观如何言之凿凿,谢尧从始至终都未置一词,只是从旁静观。 此刻听了被徐越则一番直指之言,谢尧也未恼,反而缓缓勾起一个饶有兴味的笑来:“陈司业一案尚有疑点未决,师兄又何必急着下定论。” “楚大人。” 两厢焦灼之际,谢惊枝骤然出声:“草民有一疑问。” 被谢惊枝掷地有声地吓了一跳,楚庄下意识应道:“何事?” “何先生是曾去过锦绣坊定做过衣袍,但身为徐大人的管家,又怎知这不是何先生替徐大人定做的呢?”谢惊枝语调平静,“如今何先生的说法,到底是一家之词,何先生又要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身为徐大人的管家,何先生与之朝夕相处。”冷冷和徐越则对视上,谢惊枝缓缓道:“又怎知何先生不是为了掩盖徐大人的罪行,而故意构陷于他人呢?” “胡说八道!”一番话成功将何观激得面目阴鸷,眉上的疤痕被衬得愈发可怖。 谢惊枝丝毫不惧,面不改色继续逼问:“何先生言伪造信件是经你之手呈送至各官员手上,但何先生又从何证明那信件确由殿下伪造?” “那信笺上的字迹与陈儒言分毫不差,这世上除了他的学生,谁还有可能模仿出他的字迹?”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何观顿时怔愣在原地。 陈儒言确实是谢尧儿时的启蒙先生,可方才徐越则进来之时,也亲口承认了自已是陈儒言的学生。 觑了眼徐越则微变的神色,谢惊枝收回视线望向楚庄,淡淡道:“若我能证明,那日伪造的信件皆是出自徐侍郎之手呢?”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面色各异。 寂静了半晌,楚庄方才开口,语气间的不相信十分明显:“若你不能证明,纵然届时你与陈司业一案无关,也会被判个扰乱司法的罪名。” “但凭大人处置。” - 官侍很快将谢惊枝嘱咐的东西带了上来。 新搬上来的桌案上,放置着两套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墨块,桌案跟前的椅凳上分别隔着两盆水。 不紧不慢地将两块墨研磨开,谢惊枝拿起笔后停顿半刻,分别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随后将宣纸展示在众人面前。 气氛安静了一瞬。 宣纸上赫然写着“蒸饼”二字。 一道不合时宜的轻笑声自堂内响起,谢惊枝望过去,对上谢尧一双含笑的双眸。 “沉先生写‘蒸饼’二字是作何意?”谢尧状似配合地问道。 轻眨了眨眼,谢惊枝反应过来谢尧在笑什么,颇有些无奈。 在堂下跪了这么久,她是真的有些饿了,这才想起来昨日在小摊买的蒸饼,顺手便写了上去。 嫌疑之身还能如此轻松,也只有谢尧这种情绪异于常人的人能做得出来。 将手中的宣纸拿着环绕了小半圈,确保每个人都可以看清晰,谢惊枝才缓缓开口:“各位大人请看,这两张宣纸上的字有何分别?” 话音方落,楚庄便嗤笑道:“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张宣纸上的字丝毫无差,我劝你还是莫要再拖延时间了。” 没有急着接话,谢惊枝淡定走到水盆前,将两张宣纸分别浸入水盆中,少顷,将宣纸从水中取出,重新展现在众人面前。 “现在可能看得出分别来?”谢惊枝淡然开口。 只见方才两张纸上看起来无甚差别的字已然显现出不同,其中一张宣纸上的字迹依旧清晰,而另一张宣纸上的墨迹晕染开来,再分辨不出原本的字样。 抬手将左侧墨迹清晰的宣纸向前拿了拿,谢惊枝解释道:“传统的松烟墨多用于书法,但由于自身特性,极易溶于水。” “但有一种墨并非如此。”指向桌案左侧上的墨块,谢惊枝道,“南地潮湿,所以为了防止墨迹晕染,常常会在制墨过程中以蜡与碳粉相掺,如此一来,可保纸上字迹常年不被湿气腐朽。” 从袖中拿出两个信封,分别将其中的笺纸拿出,谢惊枝再次向众人展示了一番。 看清其中一张信笺上的内容,徐越则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自然没错过徐越则陡变的神色,谢惊枝唇角轻勾,转而将视线移开,缓缓开口道:“这其中一张笺纸上的内容,是当日诸位大人在青鹤楼内收到的所谓陈司业的遗言,而另一张笺纸上,则是陈司业平日里与友人的书信往来。” 言罢谢惊枝飞速将两张纸没入水中。 再拿上来时,书信上的内容已然混迹成一团黑墨,而那所谓陈儒言的遗言,却依然清晰地呈现在纸上。 “上京地处偏北,流行的是常用的松烟墨,除非家乡是南地诸州,否则极少会有人知晓南地产墨的特性。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徐大人虽幼失双亲,但确实是来自南地吧。”谢惊枝望向徐越则愈加阴沉的神色,眸间一片清冷。 “成墨斋留下了陈司业大量购置南地产墨的记录,而这些墨块,最终都会由陈家下人送至徐大人府上。” 滴水不漏,连一丝辩白的余地也未留下。 昨日见到谢尧模仿他人字迹的本事,谢惊枝没有和他一起带着抓捕文书去徐家,而是去了成墨斋一趟。 令人惊讶的是,大量订购南地产墨之人并非徐越则,而是陈儒言。 去陈家询问过后,谢惊枝才得知,陈儒言会定期让下人将在成墨斋定制的南地产墨送至徐家。 念及徐越则已是三品正官,楚庄不敢当堂定罪,只能暂且将人押至鞫狱。 等到徐越则被押着从旁经过,谢惊枝轻轻说道:“你并不知道吧。” 如果徐越则知道陈儒言一直以来送给自己的都是南地产墨,绝对不会在仿造信件时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从来都不清楚,亦或是不肯相信。 陈儒言会一直念着他对家乡的记忆,并且将这个习惯保留了这么多年。 脚步只停顿了一瞬,徐越则没有回头,很快又继续朝前走去。 18、妉妉 狱内燃着昏暗的灯烛,一路上畅通无阻,谢惊枝连一个狱卒都没碰见,颇有些遗憾地摸了摸跨在身侧的布包。 亏她还特地问霍子祁要了些上好的迷药。 今日这结果算是彻底把这一池浑水彻底搅了一搅,徐越则被当堂押下,宁家一行人直接拂袖而去。这也正好让谢惊枝原先的猜测被证实了个八九不离十。徐越则与宁家之间当真有利益牵扯,而且看宁家人的面色,这利益还不小。 不过宁家到底还是顾念楚家颜面,没再有多余的动作。让楚庄做主审这一步棋,总归让卫胥暂缓了一口气。 顺利从这案子中脱身,谢惊枝没着急回宫,而是找上了卫胥,称自己还有些私事想单独问问何观。卫胥沉浮官场多年,这厢刚欠了谢惊枝与辨言堂的人情,也没有多问,让谢惊枝晚些时候直接来便可。 大理寺鞫狱只负责审讯,牢里规模不比刑部。谢惊枝想要问话,只能趁着今夜,一旦明日徐越则与何观一并被移交刑部,她便再难找到其他机会了。 一直等到过了子时,谢惊枝才动身,原以为卫胥顶多只是让狱卒放放水,谁想看守的狱卒尽数被调离了干净。 径直走到鞫狱最深处,见到牢房内的人,谢惊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今日徐越则分明是和何观一同被关押至鞫狱,可她一路走进来,现下却只寻见了何观一人。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谢惊枝倏然收回手,垂眸望了眼并未被上锁的狱门,轻皱了皱眉。 被声响惊醒,何观睁眼见到半开着的狱门,与站在牢外的谢惊枝对上视线,猛地站起身来,束缚在手脚上的锁链登时发出巨响。 无视掉何观面上阴沉的神色,谢惊枝略略思索了半瞬,仍然抬步走入了牢房。 明摆着是有人演了出请君入瓮的戏码,但她却不得不踏进这陷阱之中。 - 一个时辰前。 被人挟持着从狱中带出来,被揭下眼上束布之时,月光恰好透过层云照进湖上的亭阁之中,徐越则抬眼便望见浓墨夜色中的那一轮圆月,有一瞬间的怔忡。 眼中陡然泛起酸涩,像是为了掩盖失态一般,徐越则匆忙低头,也不消旁人的催促,快步走入亭阁之中。 手间杯盏置换,谢尧慢悠悠替徐越则斟了盏茶,轻弯了弯唇,似是回忆一般道:“我记得儿时老师偶尔会暂留宫中,炎炎夏夜难熬,老师便会拿了把蒲扇带着我至庭院中赏月。” 沉寂半晌,徐越则像是认命般地沉叹了口气。 “我输了。” 相识数载,他又如何听不出,谢尧方才的语调中分明无一丝一毫的怀念之情,如今过往种种于他来说,不过诛心罢了。 定定注视着徐越则的神色,乍见到他脸上漫过的苦涩,谢尧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兴味。 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梨花镂雕木匣上的锁扣,谢尧淡笑道:“我琢磨着,师兄若再不将手中的东西交出来,大抵便不会再有机会了。” “这是父亲……”徐越则微微顿了顿,继而苦笑一声,“既然是父亲留给你的东西,他是不会把钥匙交给我的。” 指腹缓缓摩挲过木匣上的刻纹,谢尧面上不露丝毫情绪,直直望向徐越则的眼底,像是在审视他话中的真假。 “父亲他……”他后来还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我? 徐越则本想这么问,话至嘴边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他幼失双亲,沦落街头,只能靠翻食泔水而活,是陈儒言收留了他。他深念陈儒言的恩情,年少时便考取功名,一举中得探花,至今他还记得公榜的那一日。 游马上京,杏园盛宴,人生春风得意的境地,也不过如此。 但很快,现实便给了他狠狠一击。 陈儒言一生清正廉洁,从不趋炎附势,曾几何时,他也如陈儒言一般,可结果却是才华远远比不上他的庸才步步高升,而他却只能受到无尽的打压。 世道不公,那些开口闭口坚持本心,不愿随波逐流的人,不过是因为他们身后有世族撑腰,才能那般肆意而为罢了。 而他若不主动攀求世家,一辈子也只能是户部无名的小官吏。就像陈儒言一样,文采出众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一届默默无闻的国子司业。 历来征收赋税皆经户部,如此大的利益,宁安琮如何也不会放过。他贪敛钱财,却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徐越则顺理成章便成了那个经手之人。 一切都那样顺利,他也平步青云,直到陈儒言偶然发现了他作假的账本。 年过半百,陈儒言也没活明白。他居然想要拿着这假账本去揭发宁安琮。宁家根深蒂固,又岂是单单一人便可撼动的。 况且,徐越则十分清楚,这一切都离不开他的手笔,若任由陈儒言一意孤行,首先万劫不复的便是自己。 他不甘心,他要如何甘心。 规劝无果,陈儒言不久便要告老还乡,他心怀鬼胎,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这个秘密离去。 离开前陈儒言递消息给谢尧,他私自拦下,知晓了陈儒言竟与谢尧的母亲,宫中的废妃江汀溪是旧时。他想在离开前将江汀溪留给谢尧的东西交还给他,之后回到故土,再给自己一个体面的离去。 徐越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儒言告老还乡竟然是为了自杀。这个将自己从小养大的人终究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去死的更死得其所一点。 他于何观有恩,何观易容的秘密对他也是毫无保留,所以他才想到了这个计策。 那日他提前潜入了陈儒言的房间杀了他之后,让何观借着上菜把伪造的遗书呈到每个官员的手上。原本何观只要舍弃李钱的身份,他便会高枕无忧。谁想漏算了一步,让谢尧查出了何观的身份。 不过好在他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他知晓谢尧每次见陈儒言时都会穿陈儒言送他的那件衣服,所以差何观去弄了件有一样玄花暗纹的,再买通了唐一,让唐一故意给沉妉透露撞见身覆斗篷的可疑之人的消息,又让何观与唐一当堂指认谢尧。 百般算计,到头来却是功亏一篑。 徐越则想起青鹤楼他见陈儒言的最后一面,他口中喃喃着他亲自为自己取的表字,满眼的不可置信。 “我这里确实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徐越则说,“那日我搜过他的身,钥匙并没有带在他身上。若他真是想在那日给你,那便是来的路上出过什么岔子。” 话已至此,徐越则起身要离开。他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是他欲陷害谢尧在先,宁家如今也不会放过他,多说无意。 “师兄。”谢尧突然出声叫住徐越则,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城门处停着一辆马车,明早会送你离开。” 徐越则怔愣在原地,惊愕地望向谢尧。 “你是输了。”谢尧温温和和地说道,“不过这一局,我让你。” …… 等到影卫带着徐越则离开,秦觉来到谢尧身侧,皱了皱眉,犹豫着想说什么。 淡淡瞥了秦觉一眼,谢尧十分清楚秦觉的意思。 这个时候放徐越则离开,后患无穷。 “秦觉,你知道于人来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谢尧轻笑着说了一句。 知道谢尧并没有要自己回答的意思,秦觉只是垂眸恭敬地听着。 抬头望着眼正好的月色,谢尧轻勾了勾唇角,笑意落进沉沉的夜色之中。 “生不如死。” - “你将李家宅邸伪造成遭了劫匪的样子,无非是想造成李钱失踪的假象,但其他的李家人,还被你藏在别的地方吧。”谢惊枝望着眼前的何观,平静道,“我可以帮你安置他们。” “你不过一届小小状师,凭何承诺自己可以做到。”何观不屑地冷哼一声。 谢惊枝也未恼,只是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 看清令牌上的字,何观脸色霎时变了变。 “我的承诺不够,那么锦泽王的承诺呢?” 这令牌还是过去谢忱方便她出宫玩拿给她的,不过她历来都是易容出宫,为了掩人耳目,还从未用过这令牌。 现下用来唬住何观,已经十分够用了。 沉默了一会儿,何观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阳郴之战。”谢惊枝垂眸俯视着何观,缓缓说出了几个字。 话音方落,何观像是被骤然触碰到什么恐怖的回忆一般,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半晌未说出一句话来。 谢惊枝微蹙了蹙眉,正想开口询问,耳侧一道厉风袭过,牢狱中的烛火熄灭,四下顿时一片漆黑。 电光火石之间,谢惊枝转身之际,猛地将手中的迷药洒了出去。 那道身影却躲也不躲,任由药粉被洒了全身却没有丝毫异常,谢惊枝来不及惊讶,匕首自袖间脱出,毫不犹豫地刺过去。 那一刻,手腕被死死扣住向外一折,谢惊枝闷哼一声,匕首掉了出去。 昏黄的烛火再度亮了起来,谢惊枝察觉道熟悉的气息,蓦地一怔,止住了挣扎。 脸上的面纱被揭下,带着凉意的指尖抚上她原应有道擦伤的脸颊,柔软的肌肤完好无损。 谢尧眉眼含着笑意。 “妉妉。” 19、余地 等谢惊枝回过神来时,谢尧已经松开了她,手中还握着将将揭下的面纱,站在一臂的距离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方才那声“妉妉”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不自觉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手,谢惊枝面不改色,心却一下提到嗓子眼。谢尧却只是淡笑着瞥了她一眼,转而将视线落向在谢惊枝问出阳郴之战后便面色煞白的何观身上。 “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想问的便快问吧。”说完这句话,谢尧便转身离去,好似是对谢惊枝接下来的问话没多大兴趣。 清楚这是谢尧的提醒,谢惊枝思绪飞转,徐越则的消失本就意味着鞫狱有问题,确实不能再耽误了。 暂且将心中的震动掩下,等到再看不见谢尧的身影,谢惊枝也不再跟何观绕圈子,回忆着她通过密道中的白骨所见到的李钱死前的场景,飞快开口:“十九年前的阳郴之战,你为什么要杀李钱,是因为他看见了什么?” “你、你是如何知晓的?”何观瞪大双眸,惊愕地望向谢惊枝。 “回答我的问题。”谢惊枝的神色冷了下来。 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何观整个人却依然没从慌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只是不停喃喃着“不能说”三个字。谢惊枝皱了皱眉,她原本也没期待能从何观口中撬出这个秘密,只是未料到何观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咬了咬牙,谢惊枝也不再过多纠结,直接询问第二个问题:“你是跟何人学会易容的?” 为了防止何观再犹豫不决,谢惊枝索性直接多威胁了一句:“你在我这里只有这两个问题的价值,如果想让我履行安置李家人的承诺,这第二个问题你最好能有答案。” 闻言何观渐渐冷静下来,沉默了半刻,终究是开口道:“一位叫芜澈的南疆术师。” 得到答案,谢惊枝未多做停留,抬步朝牢狱外走去。 “他近日会来上京。” 身后何观的声音再度传来,谢惊枝脚步微顿,只听见他低哑的轻语。 “让他们别再等李钱了……拜托了。” …… 谢惊枝方出鞫狱,便见到等在外间的谢尧。 月色如水,落下的银辉在他身上晕染开来。谢尧眸色极淡,往日温和的伪装褪去,倒是别有一番清冷的意味。 深吸了一口气,谢惊枝缓缓出声道:“三皇兄。” 其实那日在密道中她被银针划到脸颊过后,她便早有猜测。之后着女装去见谢尧,更是拿他早已知晓自己真面的一番话来试探,只是一时不妨,竟不想谢尧会直直在方才那种境况下拆穿她。 在离谢尧还有些距离的地方,谢惊枝便停住脚步,直直和那双幽沉的眼眸对上,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紧紧握着袖中的匕首,谢惊枝感受到手心的濡湿,却没有避开谢尧的视线。 “有什么东西要回辨言堂拿的吗?” 未料想到谢尧连被愚弄了的怒意都不曾流露出来,谢惊枝乍听见这般平静的询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现在出发,正巧能赶上开宫门。”谢尧淡淡道。 原本已经做好谢尧会动手的最坏打算,现下却未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意,谢惊枝眸光微动,略略思索半刻,暂且将心头的诧异敛下,轻声道:“直接回宫便好,有劳皇兄送我一程。” - 清晨,户部侍郎徐越则在大理寺鞫狱内自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上京,据说在他死前在狱内的墙上留下血书,对自己弑师伪造遗书的罪行供认不讳。 大理寺将何观移交给刑部收押,很快便结了案。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这般潦草收场,也不过换得茶余饭后谈资时的一句唏嘘。 桌案上搁着的书册半天没翻过去一页,谢惊枝百无聊赖地听着不远处世家子弟的议论,微微有些晃神。 徐越则一死,无疑让各方都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松得也未免太蹊跷了些。 几个时辰前她在鞫狱中发现徐越则失踪,几个时辰后徐越则却已经死在了鞫狱,如何想也知道这其中有问题。 回想起夜里谢尧出现在牢狱中的场景,谢惊枝几乎可以确定,徐越则一事定然有谢尧的手笔,一时间只觉得头更痛了。 “小五?” 身旁的呼唤将谢惊枝从思绪中拉出来,她微微侧目,对上谢忱担忧的视线。 “二皇兄?”谢惊枝眨了眨眼,“你今日怎么来了?” 谢尧是陈儒言一案的案督办,身上带着自由进出宫的令牌,谢惊枝跟着他进宫后回清漪殿稍稍梳洗打扮了一番,便匆匆来了文华殿。 虽然谢惊枝对外称抱恙暂且瞒住了偷溜出宫的事,但宫中年龄相仿的皇子公主皆会一同在文华殿习课,再加上有众多世家子弟伴读,自己太多日不出现难免会引人怀疑。所以即使一夜未歇,谢惊枝也强撑着疲惫按时赶来了文华殿。 未料到会撞见谢忱,谢惊枝满脸惊讶。谢为准过了弱冠,早已不用在文华殿习课,而谢忱近年来渐涉政事,也很少再来了。 “前几日见你来找皇兄还没什么异样,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想逃课才称病。”谢忱疑惑道,“这是真病傻了?” 嘴角微微抽了抽,谢惊枝没有接话,静等着谢忱继续说。 “今日是傅女官的小考,忘记了?” 听见“傅女官”几个字,谢惊枝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大熙无论男女皆可为官,傅程桑年纪轻轻便入了翰林,在文学经史上颇有造诣,被谢执指到文华殿担任他们的讲师。 若她没记错的话,傅程桑是赵家的养女,很早便被皇后赵扶月接入宫中。平日里但凡是傅程桑作讲,除非特殊情况,谢忱大都不会缺席。 犹记得前世谢忱为傅程桑做尽了离经叛道的荒唐事,若非如此,也不可能那般轻易便走进了宁家的圈套。 “难怪。”谢惊枝慢悠悠说道。 “难怪什么?” 轻勾了勾唇角,谢惊枝意有所指道:“难怪今日会碰见二皇兄。” 静看着谢忱倏然噤了声,耳廓漫起一道红晕,谢惊枝笑意不变,眸中却是一片清冷。 前世谢忱被贬去边地那一天,谢惊枝去给宁安妤请安。她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宁安妤听见谢忱的消息,丝毫不掩眼底的嘲讽,只淡淡评价了四个字。 “愚不可及。” 熟悉的身影从殿外走了进来,谢惊枝猛地回神,对上了谢尧似笑非笑的神情。 时辰未至,殿内一片嘈杂之声。 到底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平日里再怎么端庄雅正,也终究还有着玩闹的心性。这会儿还未开课,世家子各自聚成一团闲聊着,并未有人注意到谢尧走了进来。 “三皇兄。”谢惊枝开口向谢尧打招呼,声音却正正好能被周围的人听清。 四下登时一片寂静。 对一众惊诧的视线恍若未觉,谢惊枝笑意盈盈地望着谢尧。 只微微停顿了一瞬,谢尧很快弯起眼眸,嘴角扬起温和的笑意,轻颔了颔首算作回应。 全程自然的像是两人当真相熟已久一般。 谢尧在宫中历来不受待见,世家各自利益挂钩,也无人乐得与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交好。 现下谢惊枝主动与谢尧打招呼,众人顶多也只是惊讶而已,谢惊枝声音一落,便再无人再主动开口。 等到谢尧径直走向殿末,谢惊枝原本含着笑意的面色顿时淡了下去,耳边响起宫门前两人分开时谢尧说的话。 “我等着妉妉带着诚意来找我。” 诚意。 谢惊枝微微蹙了蹙眉。 以状师的身份与谢尧产生交集是远在她意料之外的状况,虽然她是想利用谢尧对付宁家,可她原本的打算也只是在宫中设法接触谢尧,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与他谈条件,不想自己却先被谢尧抓住了把柄。 早了解谢尧阴狠的手段,谢惊枝清楚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被揭过去。谢尧如今给了她商谈的余地,无非是想看她手中还有什么筹码。 想起离开清漪殿时自己的吩咐,谢惊枝眸色黯了黯。 但愿云霜真的能拿到她说的那样东西。 “你何时与谢尧走得那般近了?” 被冷不丁的问话打断思路,谢惊枝转头便对上谢忱审视的打量。 “三皇兄人很好,与之交好并无坏处。”谢惊枝一脸坦然。 知晓谢忱虽然平日里看着待人亲和,但并非是毫无心眼,谢惊枝心下明了自己若是稍有犹疑遮掩,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倒不如怎么坦荡怎么来,反正她也并不算说了假话。 她确实想与谢尧交好,只不过另有目的罢了。 面上流露出不赞同,谢忱静了半晌,轻皱着眉道:“小五,他与我们有所不同。” 没有想到谢忱会直接开口阻拦自己,神色间甚至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谢惊枝怔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谢忱一向待各个弟弟妹妹极好,却独独不待见谢尧。 “为什么?”谢惊枝下意识追问道。 谢忱眼底一片冷漠。 “但凡是江家的血脉,都该死。” 20、小考 略略扫了眼案卷上的题目,大都来自近日所讲的内容。谢惊枝虽然早已记不清这次数年前的小考,将题答上还是无甚难度的,但她却迟迟未落笔。 足足盯着眼前用来作答的空白宣纸发了半晌的呆,谢惊枝偏头望向邻桌的谢忱。他早已提笔在宣纸上书写,眉目间俱是沉静,方才提起江家时浓烈的憎恶情绪仿佛只是自己一晃而过的错觉。 目光复杂地转回头,谢惊枝近乎于茫然地叹了口气。 十九年前的阳郴之战,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熙建朝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事。 彼时正逢谢执初登基,世族洗牌朝政不稳,北厉却突然举兵,一路势如破竹,导致大熙连失数城。而阳郴关作为大熙最重要的一道隘口,一旦被攻破,北厉南下便再无阻碍。 阳郴关地势险要,本是易守难攻,可军队依然节节败退。 眼看着阳郴关要失守,主将江望昭单独划分了一支数百人的小队出来,由副将赵家父子率领,一路掩护他直入敌军,在千钧一发之际斩下了北厉主将的人头。 最终那支数百人的小队却全军覆没,副将二人万箭穿心而亡,独独江望昭一人活着回来。 那时的赵家本是江家的附庸,如今的皇后赵扶月也还只是四妃之一,怀胎尚不足月,在上京听到父兄双亡的消息,提前早产,差点也一同命丧黄泉。 为了稳定军心,谢执正欲御驾亲征之际,北厉却不知什么原因尽数退兵。与此同时,数封江家与北厉私通的信件被密探呈到了谢执面前。 江家被诛,原本在宫内为妃的江汀溪也难逃一死,却突然被查出已有身孕,这才只是被废冷宫。 这么说起来,谢忱的祖父、舅舅皆因江家而死,厌恶谢尧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谢惊枝一手懒散地支着头,潦草地在宣纸上落了个字,心中一丝波澜也无。 归根究底,这些史书上的记载,无非也只是当权者想让后人看到的东西而已,事实究竟如何,还另当别论。 正想着,桌案上倏然响起轻敲声,谢惊枝微微一怔,顺着纤细素白的手指抬头,看见一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子。 女子身着官服,眉目恬淡温和,举止姿态从容,大气又不失谦和。 这是今日举行小考的讲师,傅程桑。 前世谢惊枝除了听傅程桑讲了几年课,私下与她并无多少交集。 毕竟后来谢忱为了她闹翻了天,平日将人看得紧,谢惊枝那时又满心算计,自然与这类满腹诗书,行事清正磊落的文人搭不到一块儿去。 这会儿对上视线,谢惊枝眨了眨眼,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神情。 傅程桑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谢惊枝答题的宣纸上。谢惊枝跟着低头,便见到自己的宣纸上赫然写着一个“尧”字。 …… 这应该是她方才走神时随手写的。 冲傅程桑抱歉笑笑,谢惊枝自然将纸上的字迹划去。 等人走远,谢惊枝收回了多余的思绪,将心思重新放到案卷上。 前世她处处不甘落于人后,次次小考名次也都靠前,就是想以此来吸引谢执的注意。不过她早已不把与谢执那点聊胜于无的父女情放在心上,也没打算再在及笄宴上依照宁家的安排大论新法来展示自己有为政之才,如今还是怎么低调怎么来。 距她及笄宴还有数月,她有充足的时间来一步步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很快到了正午,傅程桑将案卷收上来说明日会出判卷结果便离去。谢忱与谢惊枝打了个招呼,紧跟着便走了出去。 看着谢忱匆匆的背影,谢惊枝微挑了挑眉。 殿内响起嘈杂的议论声,众人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谈论的无非是今日小考偏难、案卷上落了题没做此般种种。 漫不经心地分了一耳朵去听,谢惊枝一边琢磨着自己方才是不是应该多空两个题,一边慢慢起身,回头越过人群,与静静立在角落的谢尧对上视线。 谢惊枝抬步走到谢尧身边一同出了文华殿,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却极有默契地一同朝谢尧所居的宫殿走去。 一路无话,谢惊枝心里装着一会儿和谢尧谈条件的事,不免忐忑,决定先试试谢尧的态度。 “三皇兄今日考得如何?”谢惊枝一脸笑意。 “尚可。” 谢惊枝为这回答微妙地顿了一瞬,她记得前世在人前,谢尧无论做什么,一般都是末尾名次,也因此存在感一直都极低。 “我也尚可。”谢惊枝点点头,很快接道。余光打量着谢尧的神色,谢惊枝正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见谢尧顿住了脚步。 这厢两人已走到了谢尧的偏殿前,谢尧勾起唇角,转头看向谢惊枝:“妉妉总归不是只想与我论一番今日小考的答案如何吧?” 面上的神色瞬间淡了下去,谢惊枝声音沉了下去:“自然。” 双眸微微弯起,谢尧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自觉握紧了掌心,谢惊枝停顿不到半刻,率先走了进去。 …… 在案几前坐下,谢惊枝蓦地回想起她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借着探望的名义来试探谢尧的时候。 明明也未过几日,现今坐在这里的心境却已然大不相同,莫名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慢悠悠替谢惊枝斟了盏茶,谢尧笑得一如既往的温润,俨然一副静等谢惊枝拿出“诚意”的样子。 指腹划过温热的茶盏,谢惊枝一字一句地问道:“若我无任何诚意拿得出来,三皇兄会如何?” 闻言谢尧忽而轻笑一声,原本疏淡的眸色显出几分真切的笑意,饶有兴味地反问回来:“妉妉觉得我会如何?” 未等谢惊枝回答,谢尧跟着添了一句:“毕竟我只是宫中一届无权无势的皇子,总归也不会拿妉妉怎样。” 一番话被谢尧说的诚恳又无辜,谢惊枝好歹克制住抽动的嘴角,才维持住面上的表情。 又是漫长的寂静。 茶盏中袅袅热气上浮,化成氤氲的白雾散开,谢惊枝略垂眸,眼底的神色黯下。 至今云霜也没有传来消息。 谢惊枝今晨吩咐云霜去拿一样东西,想以此作为自己的筹码,换得谢尧保守自己状师身份的秘密。 她原本便是棋行险招,现在看起来云霜能拿到这件东西的希望渺茫。 更不用提走这步棋本身还存在一个问题,那便是这样东西并不能让谢尧满意。 与虎谋皮,谢惊枝清楚,她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以物交换,不如想办法证明自己的价值。 有了前世的记忆,她对谢尧筹谋所图心知肚明,总归她今世是想要借谢尧的手除掉宁家,趁着他还尚有兴致,不如让合作时间提前一点。 “在拿出我的诚意之前,关于陈司业一案,我有几事不明,想问问三皇兄。”谢惊枝缓缓说道。 谢尧轻促地低笑一声:“愿闻其详。” “三皇兄一开始便知晓徐越则是杀害陈司业的凶手?”说是问题,谢惊枝的语气却十分笃定。 眉梢微挑,谢尧不紧不慢地端起茶,唇角笑意渐深。 “那日收到伪造遗书的官员众多,三皇兄与徐越则师兄弟的关系分明算不上好,却偏偏挑了他前来指认。”谢惊枝自顾自地说道,“李家密道的位置并不明显,那日三皇兄却偏偏走上了那处半山亭。” “还有在卫大人的书房中,三皇兄邀我研墨,让我知晓了陈司业擅仿人字迹一事,从而联想到徐越则伪造信件。而我早从最开始三皇兄拿出的那本载有陈司业生平的书册上得知,陈司业是在游历南地之时,收养了徐越则,这才能猜到徐越则用墨习惯与常人不同。” “诸多巧合凑在一处,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谢惊枝定定望向谢尧,语调幽沉,“这原本就不是巧合。” 闻言谢尧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笑意吟吟地追问道:“还有呢?” “那日在公堂上,何观指认三皇兄时满嘴谎话,但我猜,有一件事他并未说谎。”谢惊枝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他是真的跟随了三皇兄多年。” 话音方落,谢惊枝便从谢尧的神色中得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疑惑的答案。 想清楚种种巧合后,谢惊枝一直不明白,谢尧一开始便知道伪造信件杀害陈儒言的人,大可以直接言明抓捕徐越则,但为何却只是引着她一步步查到案子的线索。 直到现在这一刻,谢惊枝才彻底确定。 谢尧针对的对象从始至终便不是徐越则,而是何观才对。 他背叛谢尧投靠了徐越则,谢尧却借陈儒言被徐越则杀害一事顺势设了一个他不得不踏入的局。 让她发现密道内李钱的白骨,告诉她李家宅邸真正的买主是何观,静看着何观为了徐越则主动认下罪行,当堂指认自己后却功亏一篑,几番谋划所换取来的希望悉数破灭。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谢尧在愚弄何观而已。 死太过轻易了,从旁静观着蝼蚁挣扎,看着蝼蚁生不如死,这才是谢尧的趣味所在。 21、流云 流云殿的位置不太好,地势所限,哪怕夏季外间日头再盛,殿内的光线也称不上多好。 没在阴影之中,谢尧整个人比平日里看起来锋利了不少,幽沉的眼眸极亮,交织着兴奋与疯狂的情绪。 “妉妉很聪明。” “三皇兄谬赞。”谢惊枝面上波澜不惊,实则一颗心跳得快要跃出胸腔,“不过,我清楚的大概的确比三皇兄以为的要多一些。” “比如?” “比如,”稍顿了顿,谢惊枝笑眯眯道:“比如是三皇兄放走了徐越则。” 四周的气氛倏地沉寂下来,谢惊枝指尖微动,感觉到掌心渗出的薄汗。 她先前对于何观的一番论调语间笃定,是因为她确定的八九不离十,但现下关于徐越则的猜测,就纯属是在赌了。 而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觉得谢尧不会无缘无故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鞫狱。 虽然她也不确定徐越则是不是还活着,但鉴于昨夜她到鞫狱时徐越则便已经失踪,后来回来的那个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徐越则,还是另当别论的好。 就这么僵持着,两人谁也没有要继续开口的意思。 直到殿门口突然传来“轰”的一声。 谢惊枝一愣,侧目朝殿门处望去,就见秦觉一手撑着塌了半边的木门,脸上难得显出无措的神情。 蓦地想起她几日前提着点心来见谢尧的情形,当时谢尧好像是说了句因为宫中的月例还没到,所以门没来得及修缮来着。谢惊枝轻眨了眨眼,余光窥见谢尧也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两人间原本还涌动着的暗潮顷刻间散了个干净,谢惊枝莫名有些想笑。 “行了,别扶着了。”谢尧懒懒掀了掀眼皮。 秦觉将门暂且靠在一边,走进来将一枚通体碧绿的玉吊坠递给谢惊枝。 见到吊坠的那一刻,谢惊枝松缓了一口气。 幸得云霜终归是将东西拿到了。 “这便是我的诚意。”吊坠拿在手上不过半刻,谢惊枝便将之径直推到了谢尧面前。 顺着谢惊枝行云流水的动作,谢尧垂眸望向案几上的吊坠。 清透的白玉上雕刻着两枝相互缠绕的腊梅,绽开的花瓣处点缀着晕开的瑰红,在玉上本该是瑕疵,却将这雕刻的梅花衬得栩栩如生。 谢惊枝解释道:“这是碎琼阁的信物。” 凡物不问来处,作为上京最大的地下拍卖行,只要是想出手之物,皆可在碎琼阁交易。 其中长期且稳定在碎琼阁出手物件之人,便会得到一块玉吊坠。依照吊坠上雕刻之物不同,出手者会得到碎琼阁拍卖金额不同的分成。 “这信物是重毓殿王侍监的。”谢惊枝对上谢尧探究的视线,一脸坦然:“他这些年在宫中不少顺手牵羊,拿了东西到碎琼阁交易。” 幼时谢惊枝偶然见到谢尧的第一面,便撞见他在冷宫外的宫道上被王行欺侮。 多年前王行还不比如今风光,在冷宫当值不仅辛劳又毫无油水可捞,愤懑之时王行便会拿被扔在冷宫的谢尧撒气。 苛待食物不说,打骂更是常事,无非是仗着谢尧是个被人不闻不问的皇子罢了。 而后王行攀上了别殿侍监,得以从冷宫调离。如今重毓殿为谢忱所住,殿内两名八品侍监,王行已是其一。 至于谢惊枝是如何得知王行在宫中顺手牵羊的,前世谢尧围了宫城,王行想逃,却被谢尧的手下捉住,这琼碎阁的信物正巧从他怀中掉落出来。 王行后来被判处凌迟,而谢尧为了让谢惊枝认清反抗的下场,更是强逼着她观人行刑。 未撑过半场她便晕了过去,之后更是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至今她还记得谢尧当时看王行被处凌迟时的表情,与常人在宫宴上观赏舞曲奏乐无甚分别。 如果不是因为易容出宫的事被谢尧发现,她绝不会轻易走王行这步棋。毕竟前世这事儿给自己留下的心理阴影不知一星半点儿。 想起那番场景,谢惊枝依然能泛起一阵恶寒。 只是现下宫中除了她身侧的亲信,无人知晓芜愿是会易容之术的南疆术师。 先帝之时宫中现巫蛊之祸,自那以后便严禁各殿召南疆术师入宫,她私自出宫事小,但若她身侧有人会南疆秘术一事有朝被谢尧披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宫内侍监为一殿太监之首,在主殿之后可独辟一座别院居住。今晨谢惊枝便是让云霜想办法趁着王行当值的当口潜入院内,看能不能找到这块吊坠。 王行这个人谢尧一定会杀,但一块碎琼阁的玉吊坠,顶多只能顺着线索查出他偷窃宫物,谢尧不会让这个人死的这么轻易,谢惊枝清楚,现下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只是如今她手中实在没有别的筹码可用,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如果这个条件并不能让谢尧满意,只能寄希望于她方才的一番推断能稍稍让谢尧对她的价值更感兴趣一点了。 “不知这个人是否足够换得三皇兄替我保守秘密?”谢惊枝面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内心却不免忐忑。 像是一眼看透了谢惊枝内心的想法,谢尧忽地弯了弯眼眸,面上的笑意显得有些意味深长。随后漫不经心起身,走到摞满了册子的书架前,将一略显陈旧的籍册抽了出来。 伸手结果谢尧递过来的籍册,谢惊枝翻开后看到里面的内容,不由微蹙了蹙眉。 籍册中是户部近些年来征收赋税的款项细则,但这账本中的数额明显与户部明面上被记录在册的对不上。其中有几项与户部实际应收的税款相差甚远,谢惊枝一眼便辨认了出来。 越往后看,谢惊枝的面色越难看,若她猜得不错,这才是户部真正的账本才对。 至于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谢尧手中,谢惊枝几乎是瞬间便想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方才关于徐越则的猜测,她赌对了。 谢尧帮助徐越则假死,而作为交换,徐越则将作为户部侍郎的这么些年来,替宁安琮作假的账本交给了谢尧。 “昨夜我至鞫狱时徐越则便已失踪,果真是三皇兄的手笔。”将账本合上,谢惊枝抬眸,平静地道出这个事实。 “交易而已。”谢尧唇角微扬,神色自如。 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账本,谢惊枝眸色微动。 作为交易,谢尧亲手放走了杀害陈儒言的凶手。 “有些人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轻叹口气,谢惊枝敛目低声说了句。 说这话倒不是因为她真这么觉得,而是因为她太过了解谢尧了。 果不其然,闻言谢尧短促地轻笑了一声,对谢惊枝的话不置可否。 “我比较想知道的是,妉妉看了这账本以后,作何感想?”视线落在还搁置在案几上的玉吊坠上,谢尧似是闲聊一般随口一问。 谢惊枝心头一跳,瞬间便明白了谢尧的言下之意。 户部真正的掌权者是户部尚书宁安琮,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清楚徐越则顶多只是宁安琮为了不脏了自己的手,找来顶包的人而已。 之前谢惊枝也猜到徐越则与宁家之间有利益交换,所以乍看到这账本,倒也谈不上有多诧异。 但在谢尧眼里,可就不一定是那么回事了。 毕竟在旁人眼里,宁家现在怎么说也还是和她立场一致的世族,直接看到家族贪污的证据,她这平平淡淡的反应未免也太过可疑了一点。 沉默片刻,谢惊枝干巴巴地说了句:“家门不幸。” “若我将这账本交出去,妉妉以为如何?”谢尧轻勾了勾唇角,温温和和地问了一句。 “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臣子?”谢惊枝不动声色将问题抛了回去,随后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只是现在将这账本交出去,只怕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账本是徐越则做的,而今他却已是“死无对证”。 以谢惊枝对宁家的了解,宁安琮哪怕再找个人来顶罪,也绝对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最后至多也就落得个怠职的下场。 想要将宁安琮从他现在的位置上拉下来,仅仅这一个账本,是远远不够的。 这一点谢尧也心知肚明,问那番话无非是想试探她罢了。 试探她对宁家的态度,试探……她的态度。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谢惊枝问道,“三皇兄是何时认出我的?” “妉妉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散漫的音调像是存了逗弄的心思,谢尧低声反问道。 “自然是真话。” 眸中浮起细碎的笑意,谢尧缓缓道:“一开始。” 果真如此。 指尖轻点在已无余温的茶盏上,谢惊枝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先前身为沉妉之时,我确实有所隐瞒,但有一言我未曾作假过。” “我不会做出对三皇兄不利之事。” 直直望进那双幽深的眼底,谢尧的眸色沉得像晨曦之际弥漫的雾霭,让人看不真切隐没在其中的情绪,谢惊枝轻勾出一个笑容。 “我甚至,愿意对三皇兄倾囊相助。” 冷寂半晌,谢尧忽地轻笑了一声。未几,案几上的玉坠被修长的手指拾起。 22、暴雨 碧空染上墨色,一时间顽云遮日。谢惊枝方掐着时辰踏入文华殿,不消半刻,外间便暴雨如注,瓢泼一般砸下来,溅在宫瓦上噼啪作响。 连着两日有课,傅程桑早早便到了。 学堂之上不论尊卑,只行师道,略略扫了眼被搁在桌上的案卷,谢惊枝朝傅程桑行了一礼,转身去找位置坐下。 她今晨特意晚了些,想来可以顺理成章坐到角落…… 看到不远处朝自己招手的人,谢惊枝脚步一滞。 心下有些无奈,谢惊枝微顿了片刻,只能迈步朝谢忱身旁的位置走去。 “多些二皇兄替我占座。”谢惊枝落座后,朝谢忱道谢。 “客气。”谢忱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我来得巧了些,顺道便帮你占了,省得要是你来晚了只能往偏处坐。” 谢惊枝眉心跳了跳,转头向另一侧的人看去。 在一众面容尚且青涩的少年间,谢为准一身沉稳淡然的仪容气度着实是显得格格不入了些。谢惊枝有些匪夷所思,谢忱便算了,谢为准一个早过了弱冠的皇长子来这儿凑得是哪般热闹。 文华殿习课时案与案间相距并不远,谢惊枝放轻声音询问道:“大皇兄怎么在这儿?” “今日朝会散得早了些,叙之说要过来看看,我便一起来了。”谢为准侧过头,冲谢惊枝温和笑笑。 按道理谢忱需得过了弱冠才能和谢为准一同上朝,如今还差些时日,看来是南下治水一事的确让谢执颇为满意。 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谢惊枝心下微嘲。也不怪宁家之后那般着急让她涉政,不择手段也想要将谢忱除去。 “正巧,我也有事想同你说。”说话间谢为准神色变得有些为难。 眉梢微挑,谢惊枝反应过来谢为准来文华殿的目的,但还是佯装惊讶道:“不知皇兄是有何事?” 迟疑了一瞬,谢为准轻叹口气:“那日你言想请李钱入宫掌管殿内膳食,我虽应承下来,但昨日我收到消息,那名叫李钱的厨师已不在青鹤楼内了。” “那他是去了何处?”谢惊枝一愣,面上恰到好处地现出疑惑。 “大理寺查出他参与了前户部侍郎谋害国子司业一案,已将他移交给了刑部,不日便会问斩。”微顿了顿,谢为准面带歉意地笑笑,“小五,抱歉。” 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谢惊枝道:“小事罢了,皇兄不必放在心上,我另寻人便是。” 谢为准微颔了颔首,没再说话。 一眼看透他眼底的沉郁,谢惊枝眸色微动。 利用上菜的契机将伪造信件呈递到各官员手上,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谢为准不是傻子,一旦顺着查,便能查到官吏借着设宴的名头在青鹤楼内行贿的事。 青鹤楼背后的林家是谢为准母族,以他的性子,做不出告发的事,却也不会任由林家胡来。从中擀旋,大抵不会好受。 窗外雨势不减,被喧嚣之声扰得心烦,谢惊枝将目光从谢为准身上移开,眸底的神色有些冷。 昨日小考按照答卷的水准排了名次,行课的时辰一到,傅程桑按照排名一一将人点了个遍。 “依照小考答卷水准,二殿下位列榜首。” 意料之中的结果,谢惊枝没多少诧异的情绪,百无聊赖地盯着桌案上的砚台发呆。 “此次小考意在考察诸位近日的习课状况,出题尚算简易,上佳答卷并不在少数,因此多判了一位算作并列榜首。”说话间傅程桑另拿出一份答卷来。 察觉到一众视线便朝自己望过来,谢惊枝将将涌现上来的困意散了些下去。 傅程桑淡淡道:“宁绾。” 话音方落,原本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散去,谢惊枝轻勾了勾唇,顺着众人一道,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身着绯红彩绣绫裙的女子身上。 那一抹艳丽的绯色映入眼底,谢惊枝微眯了眯眸。 这厢听见自己的名字,宁绾神色变也未变,好似这只是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略带英气的眉眼中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 前世她起先只当宁绾是宁家偏房所出的次女,宁绾入宫伴读后,明里暗里处处揪着她比较,她也并未放在眼里。 唯一不甘心的地方,大概只有向来严苛的宁安妤对宁绾的赞不绝口。她一度不理解自己的母妃为何如此偏心一个关系不大的庶女。 如今回首来看自己当初的想法,未免太过可笑了些。 当年宁家用自己将宁绾置换出宫,宁绾作为宁安妤真正的女儿,得到再多的偏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殿内傅程桑继续往下念名字的声音像是隔了层浸水的绸布,让人听不真切。 思绪逐渐飘远,谢惊枝紧盯着宁绾的方向,神色放空。 “五殿下?” 乍听见有人唤自己,谢惊枝猛地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眼神中还泛着空茫。 看清傅程桑翻阅案卷的动作,谢惊枝才反应过来,这是叫到自己了。 谢惊枝起身去拿自己的答卷,走到傅程桑跟前时,听见傅程桑轻声道了句:“五殿下病了几日,功课落下再自然不过,不必有所介怀。” 轻眨了眨眼,谢惊枝有些莫名傅程桑突然小声来这么一句,但还是应承道:“谢过女官。” 走回座位的路上,谢惊枝见到殿内的视线一半落在自己身上,一半落在好整以暇坐着的宁绾身上,无一不透着同情与复杂,这才后知后觉,傅程桑那句话大抵是在安慰自己。 以往她名次在前面,而今却陡然居于人后,偏偏这个人还是常常与她较真的宁绾。 方才自己走神的间隙,落在旁人眼中怕不是她因被夺了原本的名次,心有不甘才一直盯着宁绾看。 对周围打量的视线仿若未觉,谢惊枝一脸泰然地坐回原位。 方才看了眼殿内已经放了答卷的桌案,谢惊枝粗粗估计了一下,自己这次大概排在了中间的位置。 以后再接再厉,稳定在末尾指日可待。 翻开自己被批注了满纸的答卷,谢惊枝眼底的欣喜还未褪去,便听见傅程桑拿起她之后的一份答卷念道:“三殿下。” 谢惊枝微微一怔。 殿内其余人也皆是神色各异。 要知道谢尧平日里基本只能在末尾几名里徘徊而已。 谢尧今日依旧是坐在角落,这会儿缓步走进众人的视线中,一身素净的衣袍反而在一众华服之中显得分外醒目。 “三殿下较之之前已有进步。”傅程桑难得微弯了弯唇。 “女官教诲有方。”接过傅程桑递过来的答卷,谢尧面上的笑容温柔和煦,清越的语调端了十足的真诚。 等谢尧回身时,谢惊枝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上。看清谢惊枝眼底的怔然,谢尧唇边笑意渐深,轻扬了扬手中的答卷。 旁人也许注意不到这个微小的动作,谢惊枝却看在眼里。 她突然就想起先前自己询问谢尧作答得如何时,谢尧回答的那句“尚可”。心绪较之昨日更加微妙了起来。 感情他回答“尚可”,是因为这次真的答得不错。 自己当时随口敷衍了句什么来着? “我也尚可。” …… 傅程桑今日只是将小考评议了一番,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中途谢为准便因为有事提前离开了,下学时谢忱从小太监的手中接了伞便忙着要去追傅程桑,临走时匆匆对谢惊枝说了句:“小五,一次失误而已,别难过。” 看着谢忱匆忙离去的身影,谢惊枝张了张嘴,默默将那句“我还挺满意的”咽了回去。 分神瞧了眼外间的雨势,半天过去仍不见缓,一眼望去水色朦胧,让窗外明晰的景物都变得不真切了起来。 莫名就想到了某人的眼睛。 谢惊枝回身去找,果不其然见到谢尧还坐在角落里,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册。 能来宫中伴读的谁不是天之骄子,家里都金贵着,因着天气的原因,各个侍从被特许入宫,一早便在文华殿外候着了。 早特地吩咐过云霜不必过来接她,谢惊枝走到谢尧跟前,问了句:“三皇兄,一同走吗?” 谢尧抬眸时,便瞧见少女轻扬了扬手中的伞,一身浅色软烟罗裙,骤对上他的目光,娇靥染上笑意,让人联想到三月枝头初开的杏花。 内心莫名涌起一股焦躁,谢尧淡淡瞧了眼窗外。 若是在雨里被淋湿了个透,大概他便见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谢惊枝站在原地,感知到谢尧的情绪倏然淡了下去,正琢磨着这人又是哪里被招惹到了时,谢尧已经如常起身,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 心底的念头一晃而过,谢惊枝没有多想。 两人一同走出文华殿,见到廊庑下站着的人,谢惊枝微挑了挑眉。 她在殿内耽搁了些时辰,这会儿人早就散得差不多了,宁绾还站在外面不走,是在等什么人? 懒得多费心思,谢惊枝正要撑开伞,却见宁绾看见自己的一刹那,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面上一片薄怒。 轻眨了眨眼,谢惊枝手上动作微顿,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宁绾的质问。 “戏耍我有意思吗?” 语气相当不好。 谢惊枝一脸懵:“……什么?” 23、可悲 盛夏多雨,方才在殿内还觉得闷热,这时候走出来,才感觉到丝丝冷意。 冷风捎带起裙裾,谢惊枝望着眼前怒目圆睁的人,一时间只觉得稀奇。 哪怕在她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宁绾也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谨遵礼法之人,周全到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又何曾有过这般失态。 “哎呦二小姐,赶紧将披风披上吧,这见天儿的,还没回府就该着凉了。” 目光由宁绾身上移至她身后赶紧赶慢追过来的人身上,谢惊枝微扬了扬眉。 只见来人大约四五十岁,臂上挂着件大氅,手上拎了把油纸伞,面容中透着无奈。一走近了,瞧见站在宁绾对面的谢惊枝与谢尧,像是将将认出来二人似的,懊恼地一拍脑门,很快又换上一副热情谄媚样。 “瞧我这儿眼力见儿,近些年年纪上来了眼睛真是愈发不好使了,怎么没将五殿下与三殿下认出来。”章连实陪着笑,浑浊的眼底闪烁着精明,“老奴在这里给五殿下、三殿下陪不是了。” 一番话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谢惊枝心底冷笑了一声。 这话明面上是在给她和谢尧赔罪,实际上是在提醒宁绾,这到底是在宫中而非宁家,天大的事也不能失了分寸。 “章管家日日操劳,到底也得顾念身子。”伸手不打笑脸人,谢惊枝似笑非笑地应了句,“不若我让母妃请太医院的人来替章管家瞧瞧眼睛。” “五殿下折煞老奴了。”章连实哪里敢应这话,赶忙推拒了回来,“这眼睛是老毛病了,哪里还敢劳烦懿妃娘娘。” 这下宁绾也终于回味儿过来,不情不愿地给谢惊枝与谢尧见了礼。 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袖,谢惊枝才明知故问道:“宁姑娘是特意等我?” “臣女是有些话想同五殿下说清楚。”说完这话,宁绾却没急着再开口,而是望了谢尧一眼。 这是要赶人走的意思。 这会儿章连实早已退到远处去了,谢尧接收到宁绾的眼神,柔和地笑了笑,抬步便要离开。 谢惊枝眼疾手快地扯住了谢尧的衣袖。 心下不免一阵腹诽。 对着她时便是威胁加逼迫,那副伪装的皮囊说褪下便褪下。这会儿又没有旁人,宁绾给个眼神便说走就走,装什么装。 “今日雨大,我又不曾带伞,只能与三皇兄一道回去。”谢惊枝一脸坦然,“宁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视线落在谢惊枝手中拎着的伞上,宁绾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丝毫没有睁眼说瞎话的觉悟,谢惊枝继续道:“宁姑娘若是觉得什么事实在难以启齿,还是憋在心里的好。” 说罢拉着谢尧便要走。 倒不是谢惊枝有意为难,只是她方才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实在没有想起来宁绾今日专程在下学后等她的缘由。 虽然不觉得这压根儿便想不起来的回忆是多大的事,但看宁绾的样子,谢惊枝直觉她要说的也不会是什么让人舒心的话。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殿下留步。” 伸手拦住谢惊枝的去路,宁绾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终归是咬着牙说出了口:“几日前殿下应承与我比试之时,言以此次傅女官考核为约。” 嗯? “今日结果下来,殿下分明是故意为之。”宁绾直直望向谢惊枝,一脸认真,“若殿下不愿,大可直接拒绝,何故这般戏耍于我?” 谢惊枝怔愣在原地。 她什么时候应承过要与宁绾比试? 模糊的片段总算在这时候浮上来,谢惊枝静了片刻,隐约记起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 前世宁绾言要与她比试,她虽没过多在意,可到底依着心底的傲气当众应了下来。 难怪方才文华殿内众人瞧她的神情都那么奇怪,谢惊枝有点头疼。 这下怎么看都像是自己根本不将宁绾放在眼底,为了让她下不来台而故意弄砸小考的了。 轻叹了口气,谢惊枝调整了下面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宁姑娘可曾想过我并非戏耍于你,而是真的实力如此?” 谢惊枝冲宁绾行了一礼:“你赢了,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五殿下!” 被宁绾陡然拔高的声调吼的一愣,谢惊枝诧异抬眸,便见到一双泛着红的眼睛。 “你看不上我只是宁家一届庶女,觉得我成日缠着要与你比试心烦,大可领道旨意削去我伴读的身份,何苦这般折辱我?” “我没有这么想过。”谢惊枝几乎是下意识喃喃出声,“抱歉。” 闻言宁绾一顿,没意料到“抱歉”二字有朝一日真会从谢惊枝口中说出,原本起伏的气焰霎时被浇灭了下去,眼底只剩下错愕。 原本在一旁静观着这出好戏的谢尧听到这话也微微侧目,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唇角。 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夹杂了过多不应有的情绪,谢惊枝猛地回过神来。 “你我虽身份有别,但亦是血脉之亲,我如何也不会看不起你。”谢惊枝淡淡接过这一茬。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宁绾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再说什么,僵立在原地。 抬眸望了眼顺着屋檐落下来的雨滴,谢惊枝心念一动。 既是要比试,倒不如比得大些。 毕竟凡事越大才越有噱头。 “若宁姑娘当真想与我论个输赢,一月之后的重阳秋宴,倒是个好机会。” 对上宁绾怔忡的视线,谢惊枝弯了弯眼眸。 “皇族百官之前,不论文武,想比什么任宁姑娘挑选,如何?” - 静望着章连实携着宁绾远去的身影,谢惊枝眸色冷了下来。 入宫伴读接送这等小事也要由掌管宁府事务多年的管家亲自前来,宁绾这些年来在宁家倒是颇受宠爱。 大概只有谢惊枝自己清楚,方才那声下意识的抱歉是出于何种缘由。 她代替宁绾成为五公主这件事,谢惊枝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愧疚。 这并非她所愿,若是未来宁绾知道了真相而有所怨怼,对象也应该是宁家。 再者她这些年来在宫中的生活离诚心如意差上万里,要真论起来,宁绾在宁家的处境比之她要肆意上万倍。 道歉是言不由衷,那一声抱歉,只是谢惊枝有一刹那同病相怜的可悲罢了。 无论是大熙的五公主还是宁家的庶女,在权力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看着远处的飞甍没有转头,谢惊枝声音染上无奈:“三皇兄想笑便笑,憋了这么久,不辛苦吗?” 谢尧也没客气,当真轻笑了一声,随后修长的手指自然触上谢惊枝还握在手中的伞柄。 朝谢尧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谢惊枝有些疑惑,但还是顺着谢尧的动作放了手。 被谢惊枝潜意识的行为取悦,谢尧眼底浮起细碎的笑意,将油纸伞撑开。 “不是妉妉说因着我带了伞,才要同我一道回去?” …… 一路行至流云殿,谢惊枝扫了眼已经被修好的殿门,瞧着外间的雨势小了些,不欲多做停留,直接伸手问谢尧要伞。 慢条斯理地收了伞,谢尧却没急着递给谢惊枝。 “重阳秋宴比试,妉妉直接将选择权交给了宁家小姐,可有想过后果?” 谢惊枝顿了顿,回答道:“无非是挑选她擅长之物。” 水珠顺着伞尖淌了一地,谢尧垂眸,看到谢惊枝被水浸湿的裙摆。 方才两人同撑一把伞,难免会被雨淋到。 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望见谢惊枝肩膀处颜色微深的衣衫,谢尧眸光黯了黯。 抬手抚上谢惊枝因沾了雨水而黏在面颊上的发丝,谢尧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王侯将相,世家百官,无论输赢皆会扬名,不过好坏之分。”谢尧语调幽沉,“不知妉妉是想输,还是想赢?” 浑身几不可察地一僵,谢惊枝轻扯了扯嘴角:“最终事实如何,不会依我所想而改变。” 面上笑意不变,退后一步拉开与谢惊枝的距离,谢尧转身踏入殿内,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件衣氅。 任由谢尧替自己披上,谢惊枝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 谢惊枝微微抬眸,瞧见谢尧微敛的眼睫,在睑下形成一片阴影。 “妉妉可还记得,我说过,只有有用之人才会有价值。”低头替谢惊枝整理着衣氅前的丝带,谢尧漫不经心道,“这个道理不止于我,于旁人也是如此。” 谢尧温润的语调好似在谈论盛夏多变的天气,谢惊枝却听得心头一跳。 “妉妉近日的变化着实是大了些。”谢尧微眯了眯眸,像是在回想一般,“是从哪一日开始的呢?” 唇角笑意渐深,谢尧恍然大悟一般:“是从青鹤楼外,妉妉误闯入我车架那一日。” 克制住想颤抖的身体,谢惊枝面无表情望着笑意盎然的谢尧。 “这世上每个秘密都有适合揭开的时机。”抬手理了理谢惊枝微乱的鬓发,谢尧声调沉缓。 “无论妉妉知晓了什么,在时机未至之前,还是当作无事发生的好。” 24、重阳 九月初九,秋礼伊始。 帝携群臣百官至西郊行宫,登高祈福,朝拜天地。 之后便是重阳秋宴。 遍赏诸菊,笙歌玄乐,光影绰绰间觥筹交错,曲水流觞,可谓是极尽风雅之事。 秋日的阳光要柔和不少,西郊行宫势高,林影间隐约还可以望见飞甍一角。 帝辇未至,众官之间气氛尚算和乐。一片喧嚣之中,谢惊枝静望着不远处由枝干间拂落的泛黄枯叶,难得有些走神。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就是不知即将到来的,单单只是岁末的枯木朽株,还是人之行将就木。 跟前浮水中的酒盏被人取出,谢惊枝抬眼,便见到笑得一脸灿烂的谢忱和被一同拉过来,神色无奈的谢为准。 看谢忱将斟好的酒盏推至自己身前,谢惊枝下意识要伸手去接,便被谢为准拦下。 谢为准微蹙着眉,略带责备地望向谢忱:“小五才多大,你就跟她递酒?真拿自己作有些个没分寸的世家子了?” 这话说得另有所指。 自那日小考过后,几人虽未曾再碰过面,谢惊枝却也是有所耳闻。谢忱平日里洁身自好,近一月来却不知怎么了,成日里和一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走在一起,纵情享乐不说,还被人撞见一同出入风月场所。 本来江南治水过后朝中还一度传言谢忱有望被立为太子,这一月下来,漫天流言倒是不攻自破。 旁人不清楚其中缘由,谢惊枝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赵家对谢忱这个唯一的嫡皇子有多重视自是不必说,单论傅程桑作为赵家养女这一点,她与谢忱之间便是绝无可能。 当今皇后的位置能被赵扶月坐稳,自然不会是个什么手段都没有的平庸之辈。谢忱和傅程桑之间的端倪刚被发现,赵家替傅程桑说亲一事便被便提上了日程。 赵扶月眼底容不下沙子,傅程桑的亲事哪里还落得到一个好夫家。谢忱和那些个世家公子沉溺声色,也无非是一种无声的警告罢了。 “这就是用菊花酿的清酒,用来祛邪避灾的,不醉人。”谢忱自然听明白了谢为准的意思,却也没做回应,直接轻巧揭了过去。 眼看着谢为准皱着眉还要再说什么,谢惊枝径直起身,举起酒盏打断道:“适逢重阳佳节,我便以此酒为敬。” “愿二位皇兄祛厄消灾,平安喜乐。”言罢谢惊枝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闻言站在谢惊枝跟前的二人皆是一愣,谢为准率先反应过来,抬手轻抚了抚谢惊枝的头,眉眼温和下来,语气也不自觉放软:“小五还是个小姑娘,这话理应由皇兄来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心意到了便好。”谢惊枝扬起唇角笑了笑。 兄妹几人自那日小考过后还未曾有时间聚在一起闲聊过,谢惊枝三言两语将氛围缓和下来,外间的糟心事自然也就先被搁置了下来。 喝酒也就一杯,谢惊枝其实才浅浅尝了个味道,谢忱也就一同拦着不让她再沾了。 “小五,你一会儿和宁家二姑娘比试什么?”谢忱四处环视了一圈,凑近谢惊枝耳侧轻声询问道。 颇为遗憾地盯着浮水中的酒盏,谢惊枝随口应道:“不知道,看宁绾自己的意思。” “输赢皆是小事,秋宴也就是图个热闹,小五心里不必有多余的负担。”谢为准给谢惊枝端了碟点心,温声宽慰了一句。 “是啊是啊,输了也不打紧,大不了皇兄给你撑场子。”谢忱也应和道。 余光看到谢忱面上的表情,谢惊枝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笑意中含着的幸灾乐祸要多一些。 微眯了眯眼眸,谢惊枝笑得一脸无辜:“二皇兄还是顾念自己的好,今日世家小姐谁不是备了表演,保不齐哪家姑娘便要被父皇指给二皇兄了。” 话音方落,谢忱的脸色果不其然沮丧了下去,憋了半晌,不甘地嘟囔了句:“皇兄还未曾婚配,哪里轮得上我。” 闻言谢惊枝笑得一脸开怀,连谢为准也没忍住,眉眼染上笑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谢忱见傅程桑到了,率先离去。谢为准多坐了会儿,不断有官员上前来攀谈,多嘱咐了谢惊枝几句后也就起身去应付了。 喧闹声远去,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这时再有杯盏飘过,谢惊枝却突然没了喝酒的兴致。抬眸望见不远处被众人环绕在中心的宁绾,轻勾了勾唇。 她倒是不惊讶她要与宁绾在重阳秋宴上比试的事情被传出去,宁绾本也不是低调的性子。 不经意回想起那日的暴雨,谢惊枝下意识去寻,很快便找到了那抹身影。 谢尧一身鸦青杭绸直裰,腰间挂着一流苏莲纹玉佩,修长的指间端着一盏琉璃杯,眼睫微垂,面上神色极淡。 他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将自己与周身的人群隔绝开。 “三皇兄。” 等谢惊枝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走到了谢尧身侧坐下。 将一绣着雏菊的香囊拿出来放在案几上,对上谢尧疑惑的目光,谢惊枝笑了笑,解释道:“双九之日佩戴茱萸可祛恶气,除鬼魅。” “我倒是不知妉妉还信鬼神之说。”望了眼绣工拙劣的香囊,谢尧笑意盈盈地说了句。 谢惊枝噎了一瞬,转而一本正经道:“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三皇兄也可将这当成一种祝愿。” 说话间谢惊枝颇为心虚地望了那香囊一眼。 前几日她见到云霜在绣香囊,顺嘴问了一句,得知云霜是准备重阳时将茱萸切碎放在香囊里给她戴着。 她一听便起了兴致,跟着云霜学着绣了半日,想着云霜一番心意,她若是绣得好了也方便给她当个回礼。 结果最后绣出来两个香囊成品天差地别,她这个若是放在街上免费赠送,指不定也不会有人要,谢惊枝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说这是给云霜的回礼,索性自己留着了。 方才拿香囊时谢惊枝犹豫了一瞬,终究是没舍得将云霜绣的那个香囊拿出来。 望见谢尧眼底调侃的笑意,谢惊枝愈看愈觉得像是轻嘲,默了一瞬,伸出手道:“这香囊的长相确实欠妥了些,三皇兄若是看不上眼,隔日我再……” 挽尊的话还未说完,香囊便被谢尧拿起收入了袖中。谢惊枝一愣,听见谢尧清越的声线含笑道:“香囊很好看。” 一边说谢尧一边替谢惊枝拿了盏清酒。 眼前掠过方才谢为准二人拦着自己喝酒的架势,谢惊枝犹豫了一下,正想开口拒绝,便听见谢尧淡笑着说了句:“想喝便喝。”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谢惊枝心头浮起感慨。 哪怕是前世,她与谢尧之间也难得有过这般融洽的时刻。 “今日的比试,妉妉是想输还是想赢?”谢尧望着熙攘的人群,轻弯了弯眼眸。 …… 方涌上来的情绪被默默收了回去。 潺潺雨声中的记忆瞬间苏醒,谢惊枝微微敛眸。 那日谢尧说的每番话都像是意有所指。 她急于想摆脱宁家控制,行为举止难免会和过去有所差别,谢尧能察觉出来,时间久了宁家自然也会有所察觉。 指腹摩挲过酒盏,谢惊枝面上神情莫测。 谢尧说无论她发现了什么秘密,都先当作无事发生的好。 她知晓了自己并非是真正的五公主,所以想要一步步摆脱宁家的控制,不愿再作为一届傀儡去争权夺利。 但倘若一切当真如同她设想的那样,自己最终成为了一步废棋,宁家又真的会任由她再坐在五公主这个位置上吗? 她太过急躁了,以至于一直以来,她都将那场及笄宴当作前世作茧自缚的转机,但却忽视了关键所在。 为什么是她? 宁家为何要以她将宁绾置换出宫?若单只是想让宁家血脉坐上那个位置,宁绾与她在本质上并无不同。 况且前世关于她身世的秘密突然被泄露一事本身便充满了疑点。 而今谢尧这般提醒她,又是因何缘由?前世谢尧当真是因为那封密信才知晓了她并非是真正五公主的吗? 谢惊枝原本的打算是借着重阳秋宴,她当众输给宁绾,之后不学无术的废物形象怎么着也能深入人心了。 但眼下诸多疑虑未解,显然她不能真如她一开始所想的那样明目张胆地便输掉比试。 她不能如此迅速地便让宁家意识到她不堪大用,与之相应的,这也并非她崭露头角的时机。 心绪纷乱之际,谢惊枝沉沉叹了口气,重新对上谢尧含着笑意的目光,回答了方才他的问题:“若当真依我所想,那便是输赢皆不可取。” 语罢谢惊枝面上划过一丝苦笑。 原本她只要顺理成章输了比试便好了,但如今却要去追寻那压根儿便不可能的平局。 可不就是输赢皆不可取,输赢也皆不由她。 “既如此,那便如妉妉所愿。” 听懂谢尧话中的含义,谢惊枝一愣,怔然望向谢尧。 他像是应承了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小事一般,眸光沉静,面上的笑容温文尔雅。 “作为香囊的回礼。” 25、断指 一片喧嚣之中,一道高声喝令透过重重人群传开:“陛下驾到——” 随后一身着绣金龙纹玄服的身影便迎着一众宫妃与大臣走了进来。 先帝英年早薨,谢执年少登基,当政数载也仍值盛年,不怒自威的气势浑然天成。 众人齐齐恭敬行礼朝拜,谢执爽朗一笑,挥了挥手让众人起身。 “今日重阳秋宴,旨在群臣同乐,众爱卿不必多礼。” 听见久违又熟悉的声音,谢惊枝止不住地眼皮一跳。 也不知道是她有意逃避还是谢执确实忙于朝政,这还是月余以来谢惊枝第一次正式见到谢执。 眼前中气十足的帝王与她记忆中那个缠绵病榻、药石无医的人相差甚远。 “小五。” 周身气息一滞,谢惊枝停顿了半刻,很快走上前去,低眉敛目道:“父皇安。” “过来,让朕好生看看。”谢执朝谢惊枝招了招手,面上笑容温和。 谢惊枝一抬头便触到了那道目光。 她曾一度以为那眼神中含着的笑意是来自一位父亲对于子女的疼爱,如今却只能望见帝王眼底的疑心与审视。 心下一片凛然,谢惊枝依然走上前去,笑靥娇艳,柔声道:“父皇近日政务繁忙,儿臣都不敢多去养心殿,生怕打搅了父皇。” “朕怎么听文华殿的先生说,小五最近功课还有的进步啊?”谢执语调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更像一种调侃。 脸笑得有些发僵,谢惊枝腹诽道这时候倒是有闲心来装上慈父了,正要开口搪塞过去,身前一道平淡的声音传来。 “陛下操劳国事,常常夤夜批复奏折,五殿下忧心陛下龙体,茶饭不思,这才懈怠了学业。” 这理由未免也用得太清新脱俗了些,谢惊枝扯了扯嘴角,侧目便与宁铎一双沉静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今右丞,朝中权势不可谓不是一手遮天。 风头两无的宁家家主,也是她名义上的舅舅。 官大就是好,冠冕堂皇的瞎话也能说得这般坦荡。谢惊枝面上笑意不变,顺着宁铎的话接到:“父皇康健,才是国之幸事。” 意味深长地扫了宁铎一眼,谢执笑了笑:“小五懂事了不少。” 强忍着心中恶寒,谢惊枝微微敛眉,乖巧道:“课业上我还需向三皇兄请教才是。” 像是不妨谢惊枝突然提起谢尧,谢执沉吟片刻,才将视线移向一直安静立在最外侧的那道身影上。 “请父皇安。”谢尧并未走上前,隔着人群朝谢执行了一礼。 “陛下,时辰将至。” 谢尧话音方落,一直站在谢执身侧的皇后赵扶月便温声提醒道。谢执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上首落座。 望着谢执离去的背影,谢惊枝轻皱了皱眉。原本她是想顺手卖谢尧一个人情的。 之后宴席她的位置在前侧,没办法与谢尧坐在一处。 惦记着谢尧先前应承的她与宁绾比试一事,谢惊枝想了想,稍落后半步,拉近与谢尧的距离,冲他招了招手。 垂眸望了眼示意自己低头,神情严肃的少女,谢尧微微停顿片刻,到底俯身靠了过去。 耳侧拂过的气息惹了一阵痒意,谢尧听见少女刻意放低的悦耳声线,一本正经地像是在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宫中御厨做的菊花糕特别好吃,每年只有这个时候才有,记得多吃几块。” - 秋宴正式开始,谢惊枝百无聊赖地望着伴着弦乐踏歌起舞的娇俏舞姬,耳侧是赵扶月与谢执商议着给谢忱选妃的声音。 “忱儿将至弱冠,宫外也早早建了府邸,身边也需要有个贴心的人替他操持府上大小事了,今日各世家的女公子皆备了才艺展示,陛下不妨替忱儿掌掌眼。” 余光望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谢忱脸色不出意外地黑了下去,谢惊枝有一瞬间庆幸宁安妤因为称病留在宫中,未能伴驾随行,否则指不定这谈话对象会落在自己头上。 近一年来朝中关于立储君的风声四起,谢执却次次四两拨千斤地将群臣的谏言挡了回去。 宫内的皇子公主都尚且还未婚配,若谁能先人一步,那便能多拉拢一个世家。 对赵扶月突然急着要给谢忱择妃的缘由心知肚明,谢惊枝不动声色环视了一圈。 大皇子谢为准虽然德行出众又是长子,但母族却出身商贾之家,在朝堂上根基尚浅。赵家手握兵权忠心耿耿,谢忱又是皇后嫡出,看似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但偏生是个心软又极易冲动的性子。 至于三皇子谢尧,只怕要不是旁人提醒,谢执都未必能想起来他这个儿子。 而她那位四皇姐虽然背靠楚家,更是因幼时染过风寒后便身子孱弱,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偏好词赋山水,对政治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再论起她这个表面受尽偏爱的五公主,当年谢执借宁家稳定动荡局势,现下宁家手中的权势怕早就成了谢执的心头大患,表面虚与委蛇便算了,又怎么会轻易便让她来坐这个皇太女。 六皇子与自己倒是年岁相当,母族却并不显赫,余下的皇子公主要么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要么就尚在襁褓。 如此看来,这储君之位倒并非是谢执不想立,而是确实是无人可选。 但要论希望最大的,还是要数谢忱才是。 如果他不是执意要娶傅程桑的话。 轻勾了勾唇角,谢惊枝静望着赵扶月端着一副贤良雅顺的模样,好似不经意一般向谢执建议道:“我看那齐家的大姑娘年龄与忱儿正相仿,又是个安静沉稳的性子,与忱儿站在一处也算得上般配。” 齐家尚儒,一届翰林侍读桃李满天下。谢惊枝回想了一下,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如今司掌西南盐政的好似便是齐老先生交过的学生。 赵扶月可真是打了个好算盘。 个中弯弯绕绕谢惊枝能想明白,谢执多年精明,自然也一清二楚。 他望了眼坐于下首的谢忱,和煦地询问了一句:“忱儿是该到成家的年纪了,可已有了心悦的姑娘?” 心下一沉,谢惊枝暗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谢忱下一刻便站了起来,冲谢执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 “儿臣的确心有所属。” 宴上一曲方歇,乐师很快换了曲调。 笙歌弦乐,气氛正酣,几人却是心思各异。 沉吟片刻,谢执意味不明地问道:“不知是哪家姑娘?” 闻言赵扶月的脸色倏然难看了下去。 眼看着谢忱就要脱口而出,千钧一发之际,谢为准起身拦了谢忱一把,谢惊枝趁着这一刹的空隙道:“父皇!” “小五有什么事要说?”视线从谢忱身上移开,谢执偏过头望来。 “我成日与二皇兄呆在一处,怎的也不见二皇兄与哪家姑娘走得近些?”谢惊枝弯了弯眼眸,笑得一脸无辜,“莫不是二皇兄私下暗恋哪家姑娘,还不曾与人言明过?” 与谢忱对视一眼,谢惊枝微微摇了摇头。 迅速反应过来,谢为准也附和道:“叙之若是真看上了哪家姑娘,也要先相处一番,日后父皇赐婚,也算是成全一段佳话。” “忱儿以为呢?”谢执看向谢忱,幽深的神色中带着审视。 谢忱握了握拳,面上闪过不甘,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皇兄与小五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翻涌的暗潮被轻巧揭过,谢惊枝总算松缓了口气。 宫廷乐团演罢,接着便是各世家年轻一辈展示。 舞剑弹唱,吟诗作赋,一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懒散地以手撑着下颔,谢惊枝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正巧宫人将新做好的菊花糕呈了上来,谢惊枝眸色微动,朝列席下方寻去。 谢尧坐在末尾,未将丝毫注意力放在正展示着曼妙舞姿的世家姑娘身上,只垂眸静望着方端上来的菊花糕。 瞥了眼斜对面列席下方一脸蓄势待发的宁绾,略略思索片刻,谢惊枝转身将候在自己不远处的云霜唤至身前,嘱咐她将自己这份糕点给谢尧送过去。 离席片刻,回来时望见桌案上多出来的一份点心,谢尧眉梢微挑,抬眸便对上谢惊枝的视线。 见他注意到自己,谢惊枝侧目朝宁绾的方向看了看,又飞速将目光移回来。 暗示意味不要太明显。 唇畔轻弯了弯,谢尧以筷箸拾起一块菊花糕,浅尝了一口。 清甜不腻,入口即化,味道确实极好。 紧盯着谢尧的神色变化,谢惊枝放了心。他应该是没忘承诺过的话。 等到跳舞的人下了场,该展示的人也差不多展示完了,宁绾起身,冲谢执行了一礼:“陛下,臣女有一事相求。” “说吧,有何事?”方看了一众精彩绝伦的表演,谢执心情颇好地询问道。 “一月前臣女与五殿下约定,要在今日……” 一道悚然的惊叫声传来,蓦地打断了宁绾还未说完的话。 众人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正要上菜的宫女不慎打翻了手中的托盘,汤汁洒了一地。 只见那遍地碎瓷之中,赫然混杂着几根独属于人的惨白的断指。 26、菩萨 坐在近处的官员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径直从席位上踉跄起身。而有人已经尝过新呈上来的汤水的,索性直接伏在案上干呕了起来。 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紧盯着地面上四处溅落的汤汁,谢惊枝蹙了蹙眉。 前世的重阳秋宴分明一切顺利,并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望了眼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呆愣在原地的宁绾,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念头,谢惊枝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朝谢尧的方向看去,却在转头之际生生克制住了动作。 左右侍候之人叫喊着护驾的尖细之声将众人唤回神来,随行西郊的官侍涌了进来,一部分先护住了谢执,另一部分则迅速将那打翻托盘的宫女以及地上的断指与人群隔绝开。 谢惊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周围人的神情,每个人面上都流露着诧异,好似皆对这莫名出现在汤水中的断指一无所知。 视线在掠过谢忱之时微微停顿了一瞬,谢惊枝目光落在谢忱身后空无一人之处,面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 宫中宴席往往少不了四处结交打点,所以众人大都会选择带一个随行的下人。按道理谢忱虽然平日里不喜人贴身时候,但重阳秋宴这等重要的场合,一般也会让殿内的侍监跟着才是。 “陛下绕、饶命!奴婢、奴婢只是不慎滑倒才将托盘打翻了去,余下的什么也不清楚!” 那上菜的宫女被押跪在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神色惊恐,不多时泪水便糊了满脸。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官侍没得到命令岿然不动,谢惊枝稍稍分神朝谢执看了一眼。 方才被骤然吓了一跳,这会儿围在身前的一众侍卫退开,谢执一眼望见那几截断指依然醒目地摆在地上,一时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耐地挥了挥手让人将宫女暂押下去。 这宴会是举行不下去了,谢惊枝没打算当这个出头之鸟,偏头却正对上立在不远处的宁铎。 心头登时一跳,谢惊枝轻眨了眨眼,神色中的惊恐还未散去,面色煞白,乍看去倒真像是被吓得丢了魂。 不避不让地对视半晌,宁铎平静移开视线,微躬身冲上首的谢执行礼道:“陛下,这断指平白无故地出现汤水中,眼下还需先派人将秋宴剩余未上的菜肴查验一番才是。” 宁铎一番话的言下之意让在场的人面色皆变,官侍很快被派了下去。 等待的间隙,谢惊枝的注意力全程都放在对面的谢忱身上,只见他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少顷,一身着宦服的人走到了他的身后。 辨认出来人是谢忱殿中掌事侍监中的一位,谢惊枝一愣。 仔细回忆了一下此次出宫至西郊的队伍,谢惊枝不由皱了皱眉,她好似的确没在随行宫人中见过王行的身影。 难道这次王行确实没有跟着谢忱一同出宫? 眼前的事实看上去的确如此,谢惊枝心头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焦灼之际,被派去查验的官侍端着一高足盘走了回来。 看清盘中事物的一瞬间,在场众人皆感到一股寒意自脊间窜起。 方才散落的汤水之中,滚落出来三截已经被泡得发胀的断指,而加上如今被官侍呈上来的,正正好凑成一人双手的十根手指。 “属下已查验过秋宴中的所有菜肴,除去找到余下的断指,还另发现了一样东西。”官侍回禀道。 言罢站在他身后一同进来的人将手中的物件展示在了众人眼前。 见到玉坠上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腊梅,谢惊枝只觉得头皮一麻,再忍不住抬头去寻谢尧的身影 两人对视上的一瞬间,谢尧薄唇轻启,眼眸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幽沉天幕中的新月,面上的笑意更是温柔的像是三月初春的轻风。 谢惊枝却只觉得如坠冰窟,像是被毒蛇缠绕上了脖颈,嗓间桎梏。 她清晰地读懂了谢尧唇间无声的四个字。 “如你所愿。” - 独自坐在厢房内的桌案前,任由杯中的茶水凉了个透,谢惊枝也没有要喝的意思。 立在一旁的裴翊叹了口气,俯身替谢惊枝重斟了一盏温茶。 水触上杯底的清脆声响让谢惊枝微微回神。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惊枝看着从外间走回来匆忙掩门的云霜,急忙询问道:“霜儿,情势如何?” 见云霜抱歉地冲自己摇了摇头,谢惊枝面上无波无澜,平静地让云霜暂且退下,心下却暗自叹了口气。 重阳秋宴举行到一半,突然在汤肴中发现断指,谢执震怒,下令要在回宫之前彻查真相。 如今人人被禁足在厢房之中,负责审案的官员一一盘问了个遍,一日过去,却连那数截断指从何而来,到底是何人的都还没查出来。 “你和这案子有关系?” 一道懒散的声音响起。 被冷不丁地一问,谢惊枝怔了怔,转头便见到裴翊突然凑近的一张脸,两人差一点就要撞上。 稍向后仰了仰,谢惊枝淡定回道:“没有。” “真没有?”裴翊满脸写着不信,将斟好的茶水朝前推了推,“那你怎么茶不思饭不想的,还让云霜专程出去打听?” 默默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谢惊枝没回答裴翊的问题,转而问道:“你昨日真的只是找了个地方睡觉,什么可疑的人也没见到?” “但凡是负责宫宴巡视的谁身上没个功夫,我费那个劲儿蹲树上干嘛?”裴翊一脸不忍直视,“你这都问了几次了?还说和你没关系?” “倘若这事儿当真与我有关,你又如何?”单手支着下颔,谢惊枝神情恹恹,抬眸轻瞥了裴翊一眼,轻勾了勾唇角,随口道:“莫不是要把我拿去问审?” 两人间的气氛登时冷了下去。 对峙半晌,裴翊率先败下阵来,一张清俊的脸上泛着无奈:“若是当真与你有关,你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我才能想法子替你遮掩过去。” “你不应该大义灭亲,直接告发我?”谢惊枝瞪着裴翊,心跳滞了一瞬,身体的反应已经快过大脑一步,径直开口询问道。 “至亲尚且还会背叛。”裴翊微垂了垂眼眸,轻喃道,“我是你的暗卫,是在这世上比亲人还要重要的关系。” “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 窥破少年眼底的认真,谢惊枝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轻声说了句:“我饿了。” 话音方落,一碟糕点便被移到了自己跟前。 心底泛酸,谢惊枝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自打重生以后,她心里一直藏着许多事,成日胆颤心惊却不敢显露出来,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一个行差踏错又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还要平白连累到身侧的人。 无论裴翊还是云霜,到死都是整日伴在她身侧的人,她性情上细微的变化一个不落地被他们看在眼底。 她不愿多说,自然也不会有人勉强她开口,但不代表他们全然不知。 “阿翊。”谢惊枝低垂着头说道,“抱歉。” “嗯。” 抬眸望见少年理所当然的样子,谢惊枝心底的情绪霎时微妙起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应下。” “能听见当今五公主道歉的机会可不多,不应白不应。”拉长语调散漫地回了句,裴翊又恢复成之前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德行。”谢惊枝瘪了瘪嘴。 指腹反复摩挲过尚且温热的杯盏,谢惊枝犹豫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神色微肃,沉声道:“阿翊,帮我办件事。” …… 至夜,厢房中未燃灯烛,姣姣月色透过窗牖漏进来,微弱的光亮拓在谢惊枝的脸上,泛着一片冷色。 轻敲在桌案上的指尖掩饰着内心的不安,谢惊枝静盯着半开的窗牖,直到一阵微风拂过,窗牖被掀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 悬吊着的心缓和下来,谢惊枝询问道:“没被人发现吧?” 将盖着块白布的高足盘搁到桌案上,裴翊没好气地回道:“没人。” 起身将窗牖关严实,房内瞬间一片漆黑。 走回来拦住裴翊要点灯的动作,谢惊枝轻声道:“我直接这样看就可以。” 听见灯烛被放下的声响,谢惊枝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她也不是真想看这几截断指,而是想试试重现案发之景的能力如果没有完整的尸首可不可以使用,不点灯也是害怕让裴翊察觉异常。 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谢惊枝能模糊看清桌案上的高足盘,深吸了一口气,将盘上盖着的白布掀开。 盘内是黑糊糊的几截手指。 微微停顿了一瞬,谢惊枝抬手朝其中一截手指覆盖上去。 再睁开眼时,昏暗的视线已经明亮了起来。 入目是一尊巨大的金像,缭绕的香火之中,静坐于金莲之上的菩萨双眉低垂,神态安详,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俨然是普渡众生的模样。 地藏王菩萨。 望着眼前的菩萨像,谢惊枝心头涌起疑惑。 但未等她多想,另一股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案发之地未免也太过安静了些。 意识到不对劲,谢惊枝猛地转身。 只见身后不远处,王行双目圆睁,一脸惊恐地跪坐在蒲团之上。 再往下,一双手只剩掌心,十指尽数被切去,鲜血淅淅沥沥渗了满地。 27、虔诚 寒意自脚底传遍全身,谢惊枝被眼前极具冲击性的场景吓得向后踉跄退去。 手臂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身处幻境,谢惊枝只觉得头皮一炸,下意识挣扎起来。 佛殿中曳曳的火光须臾间散去,四周顿时黯淡下来。再度回到厢房之中,谢惊枝一怔,很快便听见了裴翊焦急的呼唤声。 “殿下?” 轻喘了口气,谢惊枝抬手撑住了桌沿,缓了好一会儿,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散去。 “我没事,阿翊,劳你再将这高足盘放回去。”谢惊枝压抑着情绪,语气平静让人看不出破绽。 安静片刻,裴翊终究没有多问,轻轻应了一声便拿起盘子掀窗离去。 皎净的月色涌进来,谢惊枝双腿一软,直直瘫坐在了椅子上。 直到听见从林梢间传来清脆的鸣叫,谢惊枝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方才在幻境中感觉到的温度应该是裴翊察觉到不对劲想要扶自己,一时心下懊恼。 起身行至盥皿前净了净手,谢惊枝沉叹了口气,只能等明日再道歉了。 脑海中飞快梳理起方才看到的画面,谢惊枝轻蹙了蹙眉。 方才她在幻境中只能看到王行死后不久的画面,却未能看全他究竟是如何而死。看来仅仅是几截残缺不全的断指确实没办法见到完整的案发之景。 回忆起那枚被官侍搜寻出来的玉坠,谢惊枝眼前掠过重阳秋宴上谢尧眉眼含笑的模样。 “如你所愿。” 最后当真是如她所愿,宁绾与她的比试不了了之。 谢尧见到那玉坠时面上分明连一丝惊讶也无,摆明了对那汤肴中的断指心知肚明。谢惊惊眸光微黯,犹豫片刻,终究走进里屋将一直备着的斗篷拿了出来。 …… 房内灯烛煌煌,谢尧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瞥见窗外的黑影一晃而过,轻弯了弯唇角。 窗牖被霍然推开,一身夜行装扮的人翻窗而入,裹挟着的夜风将室内的烛火吹的一黯。 抬手止于秦觉顷刻间出鞘的利刃,谢尧懒懒将书册合上:“先出去候着吧。” 利索地收回剑,秦觉躬身行了一礼,很快便退了下去。 待房门被掩上,见到眼前人帷帽半掀,露出熟谙的眉眼,谢尧面上浮起笑意:“妉妉。” 径直走到谢尧对面坐下,谢惊枝端着一副笑靥,眸色间尽是意味深长:“劳三皇兄等了我许久。” “妉妉来得时辰正好。”谢尧笑意盈盈地回了句。 不想在周旋上多费心思,谢惊枝直接切入正题:“三皇兄是何时知晓王行已死的?” “我还以为,妉妉会认为是我杀了王行。”谢尧眉眼轻弯,“毕竟那枚玉坠可是当日妉妉亲手交于我的。” 谢惊枝没有接话,微敛了敛眸。 她一开始确实是以为王行是谢尧杀的,直到她见到了王行死时的样子。 那自掌间而下的血迹呈滴落状而非喷溅状,明显是死后才被人切去了十指。 这般轻易便让王行死了,与谢尧杀人取乐的性子也未免太过不符了些。 况且,王行死在重阳秋宴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对谢尧没有半点好处。 “这玉坠我交予三皇兄许久了,若是三皇兄真想动手,又何必等到这个时候?”谢惊枝慢慢掀起眼帘,“只是三皇兄轻易便应承了摆平我与宁绾的比试,想来应该一早便知晓王行身死的事情了吧。” “我的确提前就知晓王行已经死了。”谢尧笑着回道。 像是未料到谢尧会承认地这般利落,谢惊枝难得一愣。 “我以那玉坠为饵,与王行做了桩交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谢尧停顿片刻,接着道,“他递消息给我,邀我秋宴前在法林寺的地藏殿相见,我赴约之时,他便已经死在那儿了。” 谢惊枝眸光微凝。 她所见到王行身死的佛殿之中确实供奉着地藏王菩萨,谢尧并未说谎。 重阳秋宴之前谢执率群臣百官于法林寺朝拜,而地藏殿只是一处偏殿,彼时鲜有人问津,王行为了掩人耳目,选在那里也无可厚非。 但眼下官侍四处搜寻,按理说若王行死在地藏殿内,应该早就被发现了,而不是整整一日过去连断指的主人是谁都还未查清。 “王行的尸身还在地藏殿中。” 未等谢惊枝将疑惑问出口,谢尧便好似已经清楚了她心中所想一般,率先说道。 微微一怔,谢惊枝抬头,对上谢尧一双幽深的眼眸。 谢尧笑眯眯地询问道:“妉妉有兴趣去看看吗?” - 深夜,地藏殿中香火缭绕。 方踏入殿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檀香味,谢惊枝不适地皱了皱眉。侧目望了眼一脸闲适的谢尧,谢惊枝担忧地问了句:“我们真不用管秦侍卫了?” 凭空出现的断指毁了秋宴,一时间搅得人心惶惶,现下行宫之中人人被禁足,夜里也加强了巡逻,谢惊枝趁着夜色溜进谢尧的别院便罢了,两人一同闯出来,目标到底太大了些,还是秦觉弄出了点动静,这才引开了大部分侍卫。 “无妨。”扫视了一圈空旷地大殿,谢尧饶有兴致地说道,“与其担心秦觉,妉妉不如猜猜王行的尸身被放在哪儿了。” 打量了一番殿中简陋的程设,谢惊枝神情微肃。 刚才进来时她便注意到了,这殿中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迹都不曾留下,怎么看也不像是死过人的样子,更遑论藏匿下那么大一具尸首。 越往里走,萦绕于周身的檀香越浓,熏得人额角酸胀,谢惊枝抬手在空气中挥了挥,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念头,手上的动作微滞。 这地藏王菩萨根本就不是法林寺的主奉之神,何必要用燃如此多的檀香来象征香火旺盛。 除非这檀香另有所用。 比如,来掩盖什么别的气味。 眼眸中倒映着金像两侧摇曳的火光,谢惊枝仰视着金莲之上慈眉善目的菩萨,心跳不自觉加快几分,语气染上不可置信:“这佛像内里是空的?” 转头对上谢尧略带赞许的眼神,谢惊枝心下不可抑制地一沉。 两人绕到佛像的后座,四下摸索一番,谢惊枝果然在金莲的一朵莲瓣内找到了一处暗扣。 轻轻向下一压,“咔哒”一声,整座佛像竟从后背处直直割裂开来,分别向两侧拉开一段距离。 看清佛像内的场景,谢惊枝心头霎时涌上一股巨大的荒谬感。 那一层菩萨伪装褪去,王行如谢惊枝印象中跪坐在蒲团上的姿势一般,没了十指的手掌匍匐着,正虔诚地跪坐在金莲之上。 寂静半晌,谢惊枝才在谢尧玩味的轻笑声中回过神来。 强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谢惊枝转头朝谢尧说了句:“我过去验尸,皇兄等在此处便可。” 谢尧好整以暇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深吸了一口气,谢惊枝抬步靠近王行的尸身,微微弯腰装作一副探查的样子,隔着布料轻触上他的肩膀。 眼前的景象陡然变幻。 谢惊枝看见王行径直走入地藏殿后先是慢悠悠地在殿中闲逛了一圈,随后站定在蒲团前,静望着殿门的方向。 顺着王行的目光看去,谢惊枝猜到他这时应该是在等谢尧前来赴约。 大概是因为谢尧迟迟没来,王行又转身朝殿内的金像望去,双手合十地拜了拜后似乎还觉得不够虔诚,咧嘴笑了笑,朝地上的蒲团跪去。 在王行跪于蒲团上磕头起身的一刹那,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一般,一双手狠抓上自己的脖颈,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却又直直跪了下去。整个人如同一条搁浅后无法呼吸的鱼,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很快便没了生息。 谢惊枝正想等等看是谁后来将王行的手指切了去,腕间传来的温度让她倏然从幻境中抽离出来,蓦地对上谢尧似笑非笑的神情。 手上还握着她的手腕,谢尧意味深长地询问道:“妉妉可看出什么来了?” 清晰感知到谢尧指尖的凉意,谢惊枝莫名打了个寒颤。维持住面上的表情,谢惊枝将手抽出来,自然而然地移开视线,抬手掀开王行的衣领。 脖颈处赫然显出凌乱的抓痕,耳后是紫青的经脉。 “王行是中毒而亡。”谢惊枝下了定论。 “妉妉很聪明。”谢尧眉眼微弯,笑了感慨了一句。 无视掉谢尧敷衍的夸赞,谢惊枝眸光微动,终究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那宫女为何就那般凑巧的在宁绾说话的时候打翻了托盘?那几截断指又是如何恰好出现在那道汤中的?” “那藏断指的人大抵是为了方便,断指基本都被扔进了汤水之中。”谢尧也没隐瞒,淡笑着道,“秦觉提前去膳房查验后确定了断指的位置,守在那里自然能确定藏有断指的托盘是被哪位宫人端走的。” 回想起谢尧在宁绾起身说要同她比试之前确实离席了一阵,谢惊枝点了点头,突兀地抓住谢尧话中的另一个重点:“等等,秦觉是如何查验出来的?” 重阳秋宴之上王公贵族、世家百官基本都在场,备下的菜肴少说也有成百上千道,秦觉总不能是拿着筷箸一道道翻找过去的。 幽幽扫了谢惊枝一眼,谢尧缓缓说道:“靠闻的。” 闻言谢惊枝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秦觉的嗅觉天生比普通人要灵敏许多,纵使断指被混淆进菜肴之中,其中的血腥气再淡,也能被秦觉辨出来。”谢尧解释了一句。 “这不就是……”余下的几个字在要脱口而出之际被生生咽了回去,勉强牵了牵嘴角,谢惊枝讪笑着恭维了一句,“没想到秦侍卫还有这么厉害的天赋。” “你想得没错,秦觉是有一个异于常人的……”停顿一瞬,谢尧忽地轻笑了一声,“狗鼻子。” 28、赎罪(修) 隔日清晨便有人发现了法林寺地藏殿中王行的尸首,消息一传开,其诡异的死状一时间更是搅得人心惶惶。在重阳秋宴上碰了一脸的晦气,谢执不日便要启程回宫,责令五日期限内查出真凶。 半支着手漫不经心地盯着摊开在案几上的书册,谢惊枝听完云霜的一番汇报,终究是没忍住瘪了瘪嘴。 这断指案由刑部与大理寺协同办理,那刑部侍郎吕卿安的官职比之卫胥这个大理寺少卿是要高个一星半点,但却是个十成十的庸才。 昨夜若不是她与谢尧故意没将那地藏王菩萨像的机关归于原处,那王行的尸首多半还得在里面呆上一段时日。 以五日为期,这刑部侍郎现下怕不是已经火烧眉毛了。 尸首被找到后众人的禁足自然也就解了,吩咐云霜时刻注意着外间的消息后,谢惊枝挥了挥手让她暂且下去,注意力重新回到自方才起便一直未翻页的书册之上,眸色瞬间黯了下去。 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见。 书页上赫然记载着佛家十恶。 在“偷盗”二字上微微停顿片刻,谢惊枝眉梢轻挑。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善恶有报,如此看来,王行被割去手指的缘由便不言而喻了。 地藏王菩萨主消除业障而普渡众生,王行这些年来利用职务之便,不少将宫中物件顺手牵羊至碎琼阁变卖,让他长跪于金莲之上,大抵是为了赎去“偷盗”这一罪孽。 指尖习惯轻点上薄纸,谢惊枝梳理着脑中的思绪。 昨夜查验过王行的尸身,两人离开法林寺。回行路上,谢惊枝索性将话挑明开来:“三皇兄夜半带我来寻王行的尸身,总不至于真是单纯来瞧瞧吧。” “王行本应在赴约之时交予我的东西却在他死后平白无故地消失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凶手拿走了。”莹白的月色流淌在谢尧身上,勾勒出他柔和的眉眼。谢尧唇畔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也想与妉妉做一桩交易。” 意识到谢尧是想让自己帮他找出凶手,谢惊枝一怔:“这个案子父皇已经交给大理寺与刑部了。” “如今的刑部侍郎难堪大用,这个案子就是给足期限,只怕他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谢尧直言不讳道,“想来妉妉会对另外能直接让宁安琮定罪的证据感兴趣。” 谢惊枝神色微变,想起一月前见到的徐越则手中的那本户部假账。 那本假账宁安琮并未亲自经手,单单只是如此,只要他有心辩驳,宁家要保下他并非难事。 但方才谢尧的话提醒了她另一种可能。宁安琮浸淫官场多年,为欲望所趋之时只多不少,再如何小心,也总会有留下把柄的时候。无非是她能不能寻到而已。 聪明人之间点到为止即可。 她羽翼尚未丰满之前,只能按兵不动,暂时顺着宁家的步调走,但不妨碍她可以借机削弱宁家的实力。 诚然,谢尧开出的价码让她无法拒绝。 达成约定后,谢尧将一本经书取了出来。 扫了一眼封面,谢惊枝有些诧异。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她前去寻谢尧的时候,他恰巧在看的也正是这本书。 “妉妉可知道佛家关于三净肉的说法?”谢尧笑得一脸温和,“只有当信奉之人未曾看见、听说或怀疑盘中的肉类是因自己而死,才可以被食入腹中。” 听懂谢尧的言下之意,谢惊枝不由泛起一股恶寒。 重阳秋宴上数道菜品,唯一会被宾客认为未因自己而死的,不正是混杂在其中的那几截断指吗? “以己身救渡罪苦众生,不正是地藏王菩萨成佛的缘由吗?” 谢尧语气幽沉,眸中的笑意却好似比月色还要皎净几分。 有一瞬间觉得大殿中那朝众生低眉的慈悲菩萨与眼前的人重合在了一处,谢惊枝心猛地一跳。 将心头异样的情绪压下去,谢惊枝也解开了最后一个疑惑。 能猜到那几截断指会被藏匿在菜肴之中并让秦觉前去查验,谢尧大概便是出于这些个理由。 见谢尧将手中拿着的书册递了过来,谢惊枝抬头对上那双弯成新月的眼睛。 谢尧温文尔雅地道:“知己知彼。” …… 目光再度落到眼前草草被翻阅了一半的经书,谢惊枝抬手揉了揉酸胀的额角。 宫里那些个淡泊名利,成日痴迷于抄经诵佛的娘娘们的毅力可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得上的。 这厢正腹诽着,门外响起轻敲声。 云霜的声音传来:“殿下,刑部吕大人有请。” - 一路穿过亭廊,谢惊枝还未见到人,一道洪亮的声音便隔了老远透过来。 “五殿下!” 眼皮跳了跳,谢惊枝窥见拐角处疾步而来的身影,提前止住了脚步。 未几,只听“噗通”一声,一个臃肿的身影便直直摔在了自己跟前。 “刑部问话而已,吕大人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谢惊枝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哎呦,五殿下严重了。”轻拍了拍膝盖蹭上的灰尘,吕卿安利索地爬起来,笑得一脸灿烂,“下官哪里敢问五殿下的话,此次只是想请五殿下帮个小忙。” 心下已有猜测,谢惊枝风波不动:“哦?” “嗨呀,二殿下与五殿下都是身份尊贵之人,我等怕贸然叨扰了二殿下,但无奈遇害的又是二殿下宫中的侍监,有些事到底需得问询一番,二殿下与五殿下的关系不是下官可以比得上的,所以此番是想请五殿下代劳与二殿下聊上几句。” 听罢谢惊枝不动声色打量起面前的人。 吕卿安年近半百,双鬓发白,脸上褶皱不少,却不似上了年纪的人那般颧骨凸出双颊瘦削,圆润的面相不显锋利,瞧着倒是慈眉善目的样子。一身官服崩在身上,走起路来倒是丝毫不见费力。 轻勾了勾唇角,谢惊枝眼底的神色却有些缺乏意味。这吕卿安到底也是朝中老臣,本事虽然不大,却处出来一身世故圆滑,一碗水端得到平。 “若是欠了我的人情,吕大人只怕是不好还啊。”谢惊枝面上仍挂着笑,声线却稍稍沉了几分。 正愁没人能让谢忱配合开口,这会儿吕卿安也是十分上道,当即保证道:“但凡是五殿下要求的,下官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两人谈笑间就已经走到了谢忱的房前,吕卿安停住脚步,抹了抹额间不存在的汗,做了个请的姿势:“五殿下,以免惹嫌,下官就不进去打搅了。” 轻觑了眼满脸讪笑的吕卿安,谢惊枝也懒得戳穿他害怕得罪谢忱的心思,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踏入房中后对谢忱黑沉的脸色视而不见,谢惊枝走到他对案坐下,顾自斟了杯茶。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到底是谢忱先忍不住:“你是和吕卿安那破老头儿站一头,还是同我站一头?” 抽了抽嘴角,谢惊枝放下了原打算也给谢忱斟杯水的茶壶,意有所指地问了句:“上京城里惊才艳艳的二皇子殿下其实本质上是一个幼稚冲动的冒失鬼,这事儿傅女官知晓吗?” 语罢见到谢忱面色一变,谢惊枝确定了心底的想法,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也不再费事,直接切入正题:“王行的死和傅女官有关系?” 兄妹两人较起劲来历来是谁也不让。 两相对峙,见谢忱依旧是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谢惊枝退让一步,迂回道:“二皇兄与我道明前因后果,我才能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是?” 垂着眼不做声半晌,谢忱一双手紧握成拳,咬着牙哑声道:“重阳秋宴那日我让王行替我给程桑递封信,但那之后王行便再未回来了。今晨找到王行的尸身,那封信……却不见了踪影。” 没多好奇那封信上的内容,谢惊枝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二皇兄清楚王行常年倒卖宫中物件一事吗?” 听懂谢惊枝指的是那枚碎琼阁的玉坠,谢忱皱了皱眉:“我已派人去查此事了。” 闻言谢惊枝点点头,谢忱殿内的人死了却不愿配合刑部,无非是因为怕牵涉到傅程桑,她原本也没打算问出什么来,进来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吕卿安看。 起身告辞就要离去,走到殿门处时,谢惊枝步履微顿,轻叹般地唤了声:“二哥哥。” 神情恍惚了一瞬,谢忱几乎要以为这声几不可闻的轻喃只是他的错觉。 他与谢为准一个是嫡皇子,一个是皇长子,自小便被教诲沉稳自持,宫中偶尔见到其余世家的孩子,也会刻意同他们保持距离。 四皇妹从小身子不好,不常与他们在一处,独独还是垂髫之年的谢惊枝,像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似的,成日里追着“大哥哥、二哥哥”的叫。 但自谢惊枝长大以后,她便再也不曾这般唤过谁。 想起前世谢忱被贬至边地的那天,上京怎么也下不完的大雪,谢惊枝眼底划过不忍。 “哪怕心上放了再重要的人,也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谁。”清冷的声线让人辨不出多余的情绪,谢惊枝缓缓道,“有些事情一旦越过了那条界限,于你,于她,都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走出门望见候在不远处惴惴不安的吕卿安,谢惊枝波澜不惊。 “不知五殿下……”吕卿安问地小心翼翼。 “我确实有一条明路可以指给吕大人。”谢惊枝笑得温和,说完却没急着继续。 吕卿安当即反应过来:“五殿下若是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尽管开口。” 面上的笑意敛下,谢惊枝微微正色。 “我需要亲眼确认王行的尸身。” 29、异毒 至西郊行宫参加天地朝拜与重阳秋宴的皆是朝中重臣,谢执给了刑部调派随行禁卫军的口谕,但在地藏殿找到王行的尸首过后,验尸等事宜还需得从上京另差人来办。 急讯早早被传了出去,王行的尸首被暂放至一处偏院的厢房中,吕卿安谨小慎微惯了,生怕出什么纰漏,除了让人守在门外,还勒令禁卫军每隔一炷香便轮流巡视一圈。 卡在禁卫军轮换的时辰,吕卿安踏入院中。 一众官侍见到是吕卿安,赶忙行礼。 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吕卿安乐呵呵地道:“这尸首还不容易被寻到,我也是害怕有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添乱,临时再出岔子,不得已才要劳烦禁卫军,各位大人辛苦了。” 为首之人连忙回道:“吕大人说笑了,陛下口谕,这都是我等分内之事。” 欣慰地连连点头,吕卿安将原本守在放王行尸首厢房前的几人也唤至近前,装模做样地望了眼黯淡的天色道:“各位也守了一天了,眼下从上京赶来的人将至,你们暂去歇着,一炷香后再另从巡卫之中派人守着门便是。” 做刑部侍郎这么些年,吕卿安平日里本就有着体恤下属的名声,这厢听了他的一番话,也没什么人怀疑,很快便依言退下。 盯着禁卫军走远,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自院墙翻过,几息之间便迅速闪身进入厢房,吕卿安抹了抹额间的冷汗,悬着的心总算是松缓了下来。 轻掩上房门,谢惊枝摘下帷帽,闻到房间中弥漫着的腐朽气味,轻蹙了蹙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这尸腐味之中还混杂着一股另外的味道。 抬步走到王行的尸身之前,谢惊枝抬手掀开覆盖着的白布。 昨夜在地藏殿内她本想借着查验尸身的名头看看王行死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未料到中途竟被谢尧打断了。 为了能再接触到王行的尸身,谢惊枝出于无奈,这才让吕卿安想办法调走了禁卫军。 好在吕卿安沉浮官场这么些年,深知要想明哲保身,便要少看少问的道理。听了她的要求也没追究缘由,二话不说便配合着让她溜了进来。 垂眸望着王行青白的一张脸,谢惊枝深吸了一口气,轻触上肌肤的指尖传来一阵凉意。 幻境之中王行死的与她先前所见无丝毫差别,等到王行跪在蒲团上咽下最后一口气,谢惊枝紧盯着殿门的方向,不由摒住了呼吸。 少顷,身着一袭流彩缠枝云锦罗裙的女子步履轻盈地踏入了殿内。 看清傅程桑的一刹那,谢惊枝瞳孔猛一骤缩,可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了不对。 只见傅程桑缓缓走到王行跟前,颤抖着伸手探向王行的鼻息,确认他已经咽了气后,面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不可置信一般地直直跪倒在地上。 泪水自脸颊滑落,傅程桑呆滞地望着眼前的尸体,静了半晌,眼神却陡然转为怨恨。 傅程桑缓缓起身靠近王行,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很快找出了一封信、一把钥匙与一个香囊。 仔细将钥匙与香囊的模样记下,谢惊枝窥见傅程桑袖中一闪而过的寒芒,心下不可抑制地一跳。 下一刻,傅程桑自袖间抽出一把匕首,向着王行而去。 浓郁的血腥气逐渐在大殿中漫延开来,眼睁睁看着傅程桑割下了王行的十指,谢惊枝眼前陡然一黑,猛地自幻境中抽离出来。 满目的血色好似仍旧近在咫尺,谢惊枝轻闭了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杂乱的心跳平复下来。 将掀开的白布重新盖在王行的尸首上,谢惊枝梳理着方才在地藏殿中见到的景象,心头泛起疑惑。 傅程桑乍见到王行尸首时的反应,眼底流露出的震惊与恐惧分明是真的,怎么看也不像是知道王行会死在地藏殿中的样子,为何后来态度却陡转直下,还亲手切下了王行的十指? 再者便是傅程桑从王行身上拿走了三样东西,那封信应该便是原本谢忱吩咐交给傅程桑的。至于余下的两样,王行与谢尧做的交易究竟是香囊还是钥匙?多出的那件东西傅程桑又为何要带走? 思绪纷乱之际,门外倏然响起清晰地脚步声。 随后谢惊枝便听见吕卿安夸张地叫喊声:“哎呀,你们可算是赶来了。” 飞速环视一周,谢惊枝倥偬间向不远处的屏风后躲去。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吕卿安扫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房间,轻轻松了口气,连忙挥手让身旁的两个仵作上前验尸。 仵作手脚麻利地初步探查了一番,走到吕卿安跟前汇报到:“大人,此人应是中毒而死。只不过……” 话说到一半,仵作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不敢继续。 吕卿安道:“有什么话你直言便是。” “此人已死了三日有余,按道理此时尸首会呈轻微肿胀之相,之后才会进一步腐烂。但这毒用得奇怪,这尸首到此刻却连一丝腐朽的迹象也无。”仵作躬身道,“若要辨出是何毒所为,小人恐还得花上一些时日。” 一番话一字不落地被听了个全,谢惊枝一瞬间便明白了仵作的言下之意。 寻常的毒一般从表象便能很快辨识出来,但眼下这种尸身不腐的情况,只怕仵作也是头一次见。 “无论你用何种方法,最迟明日,我需要知晓究竟是什么毒。”还未等吕卿安说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卫大人。”被人突然插话,吕卿安也未恼,笑眯眯询问道,“吩咐大理寺查的事情如何了?” 从狭窄的视线中瞥见卫胥微微颔首的动作,谢惊枝面色一凝。 之前她说给吕卿安指一条明路,便是以谢忱的名义将王行倒卖宫物一事告知了他。 刑部之前将重点都放在排查宴会诸人身上,虽然知道和断指一同找到的玉坠是碎琼阁的物件,却并未引起多大重视。吕卿安听了之后,当即让人给卫胥传话,让大理寺去查这条线。 看来眼下已然是有了结果。 那边的卫胥像是察觉到什么动静一般,突然偏头朝屏风的方向望来。 谢惊枝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不料一脚踢到了身后地面上的碎石。清晰的一声脆响,谢惊枝动作滞了一瞬。 糟了! “谁在那儿!” 来不及思索,身体已经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谢惊枝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窗边,径直破窗而出。 瞧见熟悉的一道黑影自眼前掠了过去,吕卿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了卫胥唤禁卫军的声音,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这下真是得罪祖宗了。 - 四周是禁卫军被调动的声响。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黯下,谢惊枝借着夜色躲避,一路闯进一处别院。 见到熟悉的草木,谢惊枝一怔,昨夜来时匆忙间未曾注意周边,这停放王行尸首的偏院不远竟就是谢忱在行宫中居住的地方。 别院的房间灯火通明,谢惊枝挑着就近的一处厢房翻了进去。 迎面拂上蒸腾的热气,乍然和竹屏前衣衫半褪的人对上视线,谢惊枝呆愣在原地。 谢尧一头如瀑的墨发未束,腰间是松垮的玉带,敞开的衣襟间风光尽现。 脑中好似闪过一道惊雷,谢惊枝只觉得头皮一炸,恍惚间周围的一切声响都离她而去,脚步被生生桎梏在方寸之间。 “妉妉看够了吗?” 被碎玉一般的清越声线唤回神来,谢惊枝耳廓染上赤色,慌忙背过身去。直到身后窸窣的声音停止,才又转回身来。 谢尧已然穿戴整齐,谢惊枝却好似能穿透那几层纤薄的布料一般,窥见那覆盖于其下,比新雪还要胜上几分的无暇肌肤。 察觉谢尧打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谢惊枝低头见到自己一身夜行装扮,正想要解释,外间骤然想起禁卫军的脚步声。 微赧的神色霎时被焦急取代,谢惊枝扫了眼自己身处的屋子,除了一道用来隔断的屏风,一眼望去一览无余。 “妉妉。”谢尧极轻地唤了一声,修长白皙的手指微抬。 目光落回谢尧身上,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谢惊枝见到置于旁侧的浴桶,理解了谢尧的意思。 不待多犹豫,庭院中的声音愈近,谢惊枝一咬牙,走到浴桶前屏息没入水中。 水下睁不开眼,谢惊枝凝神听着房内的动静。 谢尧好似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朝外走了出去。 不消片刻,房门又被推开,应该是负责搜寻她的禁卫军走了进来。 模糊的声音隔了水传到谢惊枝的耳边。 “三殿下,冒犯了。” 停顿了一会儿,谢尧含着笑意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无碍。” 禁卫军很快离开,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 为防意外,谢惊枝在水下多等了些时间,屏息到极致,方才从水中站起身来。 大口呼吸着空气,谢惊枝克制着轻喘了两声,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才将眼睛睁开,抬眸便与一双被煌煌烛火映得比夜色还要幽沉的眼瞳对上视线。 抬手轻抚上谢惊枝尚泛着潮气的脸颊,谢尧眸中浮起玩味的笑意,轻叹般的语调在寂静的房间中回荡。 “妉妉,真狼狈啊。” 30、医圣 缥缈的雾气无声缭绕在两人之间,谢惊枝浑身湿透,僵直地定在原地。 明明身处在热气蒸腾的室内,停留在她脸颊上的指尖却好似比那寒凉的秋夜还要冻上几分,激得谢惊枝打了个寒颤。 “扑通”一声,谢惊枝整个人又重新泡回水中,原本粘腻在湿衣上的青丝散开,水面上只露了个脑袋,湿漉漉的一双眼睛望向谢尧。 自然而然地将手收回,谢尧眼底眸色晦暗不明,唇畔却弯起一抹清晰地笑意:“妉妉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刑部调派前来验尸的仵作到了,我本是想从旁探听些消息,不料刚听了一半便被人发现了。”省去此行的主要目的,谢惊枝挑着说了一半的实话,神色坦率。 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谢尧眉梢微挑,显然是在等她继续说听到的内容。 抬手轻拂了拂水面,波纹便一圈圈荡开,谢惊枝杏眼微弯,跟谢尧打着商量:“不若等我出来换身干净衣裳,再同三皇兄细说?” 谢尧亦回以一个和煦的假笑:“妉妉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言下之意是若她不说,便只能一直泡在水里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要求人查真凶,整天除了威胁还会点儿别的吗? 一阵腹诽过后,谢惊枝强压下心头冒出来的一丝不爽,语速飞快道:“仵作查验出王行确是中毒而亡,但却辨不出是何毒所为,大理寺那边顺着碎琼阁去查,应该有了些发现。” “寻常的毒在尸身上呈现的痕迹应该很明显才是。”谢尧一下抓住了谢惊枝话中的重点。 “三皇兄可曾听闻过这天下有什么毒是可以让人死后尸首不腐的?”谢惊枝询问道。 轻蹙了蹙眉,谢尧正想要说什么,房门响起轻敲声,随后秦觉的声音传来:“殿下。” 谢尧转身去开门,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套衣服。 从浴桶里出来,谢惊枝接过衣服走到屏风后,一件衣裳却换了好半天也没出来。 也没急着催促,谢尧耐心等在原地。 又过了片刻,谢惊枝才提着衣摆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面色有些复杂。 她穿的是一身男装,比她的身形要宽大上不少,束腰的衣带松松垮垮地半坠着,发丝被擦得半干,柔软地垂在肩上,尾梢偶尔还有水珠滴下。 别扭地走了几步,谢惊枝一个没注意,被地上过长的衣摆一绊,身子依着惯性向前倾去,蓦地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腰上传来的力量轻轻一揽,等谢惊枝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腾空抱起。 “我这儿只有这种衣服。”谢尧解释道。 知道谢尧是看自己不好走,谢惊枝微顿片刻,还是乖巧说了句:“多谢三皇兄。” 谢惊枝整个人被映在暖色的灯烛下,身上的棱角好似都被磨平了不少。 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蹭过谢尧耳侧,留下一点难以言喻的轻痒。 谢尧微微垂眸,突兀地轻声道:“这是干净的。” 闻言谢惊枝一愣,好半晌反应过来谢尧指的是衣服,如今她身上穿的这件便是谢尧平日里会穿的款式。 周身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淡香,想到谢尧在宫中不受待见这么多年,皇子的份例每月被层层剥削不说,出门还得靠当东西换银钱,谢惊枝理解地点了点头。 一路被抱着穿过廊庑,谢尧走进一间谈事的书房中才将谢惊枝放下。早早候在房内的秦觉见到谢惊枝也没多做诧异,只微微朝谢惊枝颔了颔首。 谢尧开口道:“秦觉在用毒用药方面皆颇有研究,妉妉若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提出来。” 轻眨了眨眼,谢惊枝看向一脸平静的秦觉,眼神霎时微妙起来。 成日里和药草打交道,难怪能锻炼出个狗鼻子来。 “今日仵作查验后,发现王行的尸身数日过去却不见一丝腐烂的迹象。”知道秦觉不是个喜欢与人寒暄的性子,谢惊枝直接切入正题,“秦侍卫可知究竟是什么样的毒才会有这样的作用?” 话音方落,秦觉的眉便皱了起来。 安静半晌,秦觉淡淡道:“五殿下,这世上并没有这种毒。” 未料到秦觉会这般笃定,谢惊枝怔了怔:“秦侍卫不是在与我说笑?” “我可以确定,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毒药可以达到殿下所言的这种效果。”秦觉又重复了一边。 眸中带上审视,谢惊枝轻勾了勾唇,声音却沉了下去:“刑部找来最有经验的仵作尚且不能保证自己能认尽天下的毒药,秦侍卫为何能做到这样肯定?” 没有立刻回答谢惊枝的问题,秦觉先是朝谢尧看了一眼。 疑惑地顺着秦觉地视线一同望过去,谢惊枝见谢尧正半支着手懒散地倚在座榻上,见她望过来,将案几上的糕点朝她推了推。 “直言便是。”谢尧看也没看秦觉,敛眸望了眼谢惊枝方抬手便垂下来的衣袖,微微俯身过去,伸手替她将袍角朝上挽了几圈。 被谢尧自然的动作惊得顿在原地,谢惊枝刚想开口说她自己来,便被秦觉的声音重新唤回了注意力。 “我师承秦符叙。”秦觉缓缓道,“若连我师父亲传的药集中都不曾记载过这种毒,即便这毒真的存在,也多半还未问世。” 乍听见“秦符叙”三个字,谢惊枝心下一跳,总算是清楚了秦觉敢这般武断的缘由。 闻名天下的医圣,秦符叙名盛时一举治好了先帝顽疾,拒绝留任太医院后独身游历山河百川。谢惊枝虽然从来没信过民间流传秦符叙医术可让人起死回生的夸张说法,但若是秦符叙称自己用药排当今第二,只怕也无人敢言自己的医术能排在他前头。 面上现出讶然的情绪,谢惊枝不动声色将心头的疑虑压下。 数年前秦符叙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她分明记得直到前世自己身死,也再未听见过秦符叙的踪迹。 再者秦觉是自谢尧幼时起便跟在他身侧的人,若他当真是秦符叙的徒弟,单凭这个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是他人座上宾,又为何一开始便能甘愿为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所用? 轻叹了口气,谢惊枝收回飘远的思绪,正色道:“我近身瞧过那王行的尸身,确实无丝毫腐坏迹象。” 房内寂静下来,秦觉唇线紧抿,没有再说话。 谢惊枝没觉得秦觉会对她说谎,现今知晓了他师出秦符叙,更是没有立场怀疑他的判断。 可偏生那王行确确实实是中毒而死,数日过去尸身也的确未腐。 等等。 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念头,谢惊枝一顿,倏然抬头。 “如果王行尸身不腐的原因不是用毒所致呢?” “是谁说王行的死因与他尸身不腐有直接关系。”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下意识偏头望去,谢惊枝对上谢尧一双含笑的眉眼。 谢尧的声音染上一丝愉悦:“秦觉,有什么药材是无毒,但可以保证尸身不腐的?” 回想起在放置王行尸身的房间闻到的混杂在潮腐气味中的异味,谢惊枝试探问道:“秦侍卫,当初你辨识菜肴中的断指时,有没有闻到过什么奇怪的味道?” 见秦觉蹙眉思索的模样,谢惊枝抿抿唇,再度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不久前在房中闻到的气味,不确定地说了句:“我总觉得,在停放王行尸身的房间里,混淆着一股断断续续地香味。” 听了她的话后,秦觉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见状谢惊枝连忙找补到:“也可能是我的错……” 谢惊枝一番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秦觉猛地抬头,面上少见露出焦急的神情:“糟了!” - 翌日清晨。 被刑部自上京调派来验尸的两个仵作被卫胥一番耳提面命,哪怕是被赶鸭子上架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将手头能查阅的书册翻了个遍,战战兢兢了一夜,也未能琢磨明白王行究竟是因何毒而死。 这厢再度走在去察看王行尸身的路上,可谓是心都凉透了半截。 其中一身形略为矮小的人抹了抹额间的汗:“依我瞧那尸身上的症状,他所中的便是寻常无毒无味的幻毒,服下后可使人产生幻觉,挣扎暴毙而亡。” “那你又要从何来解释这尸身始终不腐的缘由?”另一人不赞同道。 “啧”了一声,那身形矮小的人拽了身侧的人一把,低声道:“有说法总比没说法的强,上面那些大人物才不在乎这些,若真什么都没查出来,我俩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拉扯之间,两人已然走到了暂放王行尸身的房前。 警告地望了眼明显还在犹豫的同伴,那身形矮小之人率先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一把将盖在王行身上的白布掀开,却在看清那尸身的一瞬间,整个人踉跄向后退去,发出惊恐的叫喊声。 另一人听见声音,急忙赶上前察看,望见房内的状况,脚步生生定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只见那白布之下,昨日还完好未腐的尸身,如今已经赫然化作了一具白骨。 31、隐映(修) 好端端看守着的尸身一夜之间化作白骨的消息不胫而走,行宫内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混账!” 方踏入德和殿内,谢惊枝便被人忽地拉住手臂朝一旁侧了侧,等回过神来时,一本摊开的奏折已然落在了脚边。 殿内人的视线顺着动静一并望过来,谢惊枝心头一紧,下意识转头向身侧的谢尧望去。 倒真像两人只是在殿门口碰巧遇见似的,谢尧温和笑笑,朝谢惊枝颔了颔首,不动声色间便松开了她。 扫了眼战战兢兢跪在殿内的吕卿安与上首黑沉着一张脸的谢执,谢惊枝心里有了数。 弯腰拾起地上的奏折,谢惊枝飞快掠过一行行字,在看到“盗卖宫物以换取碎琼阁拍卖幼奴”一句话时微蹙了蹙眉,起身的瞬间面上表情便已恢复如常。 “朕看是刑部的位子爱卿这么些年坐得太舒服了,险些让人连姓什么也要记不清了。”谢执面色一片森冷。 吕卿安抬手抹了抹额间的冷汗,颤抖着道:“微臣、微臣不敢。” “还未查出那王行是因何毒而死,尸身便化作了一具白骨。禁卫军重重把守之下也能疏漏地将贼人放进来,寻了一夜也未找到一星半点的踪迹。”谢执冷哼一声,“将刑部无能的名声落了个严严实实,你有什么不敢的?” 听见谢执提到禁卫军,吕卿安一阵叫苦不迭,好几次朝谢惊枝瞅去。 自然没忽视掉这如有实质的视线,谢惊枝走上前将奏折放回案几上,朝谢执行了一礼:“父皇。” 显然还在气头上,谢执只淡淡应了声,却也因着谢惊枝的打断没再继续将火发下去。 殿内一片阒然。 昨夜禁卫军寻了一晚上那所谓的“贼人”的踪迹,吕卿安悬着的一颗心还未松缓半分,清晨一听仵作的汇报,便预感到大事不妙,好歹将大理寺那边查到的消息一并写了个奏折,赶紧赶慢地呈递到德和殿,就怕谢执从旁人那里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 谁想前脚刚走进殿内,后脚卫胥便到了。 吕卿安挑着能说的讲,卫胥挑着不能说的补充,没半炷香的时间便将他的底裤都透了个干净。 这会儿纵使是吕卿安在心里将卫胥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也于事无补。 走进殿便瞧见了站在吕卿安身旁顶着一张面瘫脸的卫胥,谢惊枝对吕卿安的状况心知肚明,耐心等着殿内的气氛静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这案子疑点颇多,这几日下来连带着儿臣都被审问了好几回,吕大人这不眠不休地一番忙活,总归不能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言罢轻觑了吕卿安一眼。 接收到谢惊枝的视线,吕卿安急忙接道:“五殿下说得是,这案子是很诡谲,但微臣已然有了探查的方向。” 谢执道:“那你跟朕好好说说,你有了什么探查方向?” “重阳秋宴上与那断指一并发现的,还有王行随身携带着的玉坠。微臣派人去查,果不其然由这玉坠的来处查到了王行常年倒卖宫中物件一事。”吕卿安将奏折上的话磕磕巴巴念了一遍,继续硬着头皮道,“此次天地朝拜参与人数众多,微臣以为,王行惹祸也极有可能来自外部,顺着碎琼阁这条线继续查下去,相信真相不日便会水落石出。” 回想起方才在奏折上看到的话,谢惊枝眸色黯了黯。 她原本以为王行倒卖宫物只是单纯为了银钱,却不想他居然是用宫中的物件来换走碎琼阁用来拍卖的幼奴。 王行常年居住宫中,就算宫外有住所也不会久呆,常年拍下幼奴若说仅仅是为了洒扫家务,未免也太过牵强,其间缘由压根儿就经不起推敲。 历来有一些幼时被遗弃亦或是被人掳走的孩子,若是沦落到拍卖行这样的地方,便会被卖给人充作家奴。 但明面上说是为奴为婢,暗地里有些孩子却会被买走他们的主人当作用来发泄奇怪癖好的工具。 前世谢惊枝做状师时便接触过类似的案子。 谢惊枝记得那经书之中所记载的佛家十恶除了偷盗,还有淫.邪。 脑海中霎时有一道念头一闪而过。 这厢谢执听了吕卿安的一番说辞,只意味不明地道了句:“若真如吕爱卿所言,那便是破案指日可待。总归是五日期限一至,朕便要启程回宫,届时若是还未能破案,恐怕吕爱卿便要独身留在这行宫中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吕卿安也只能全盘接下,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原本便是掐着点儿来给吕卿安个台阶下,等到吕卿安与卫胥一走,谢惊枝也没了要多呆的意思,当即随口胡诌道:“儿臣听闻父皇近几日有些失眠,特来请安。吕大人是朝中老臣,父皇尽管放宽心才是,莫要被被案子搅了思绪。” 碍于谢尧还在场,谢执跟着演了出父女情深的戏码,对着谢惊枝好一番关怀。谢惊枝只觉得脸都要笑僵了,谢执才终于将视线转向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的谢尧。 “你来是有何事?” “儿臣今晨听宫人议论案子,恐父皇忧心,特来请安。”谢尧敛目行礼,温润语调恰到好处地泄出几分恳切的担忧挂怀来。 谢惊枝嘴角抽了抽。这理由抄得还挺像。 “有心了。”谢执沉吟片刻,缓声道,“朕看过关于前国子司业一案的文书,你做得不错。这样吧,你这次也跟着刑部一并查案。” 乍听见谢执的夸奖,谢尧轻弯了弯唇,眼眸中的欣喜好似要溢出来一般。 这表情看得谢执十分受用,连连欣慰点头。 不忍直视地将视线移开,谢惊枝一时心绪微妙。 眼下谢尧这表情,分明与前世他将鸩毒端至谢执榻前时别无二致。 …… 两人走出来时,谢惊枝回眸望了眼身后略显朴素的宫殿,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德和殿并非是行宫内的主殿,反而是离德和殿最远的长定殿,才应是帝王休憩的地方才是。 眺向远方依稀可见高耸华美宫殿的一角,谢惊枝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若她没记错的话,数年前长定殿初建不久便因图纸被篡改而导致承重不当,整座宫殿一夜之间坍塌,当时的镇北王,谢执的弟弟谢睢便死在了那里。 后来长定殿虽然重建,却一直荒废了。 这些年谢执至西郊行宫再也未踏入过长定殿,难不成还能因为是睹物思人? 谢惊枝瘪了瘪嘴,她怎么就不信呢。 “今后可要三殿下多指教了。”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谢惊枝的思绪。 吕卿安满面笑容地候在殿外,见她和谢尧出来,赶忙上前招呼。 无论内心如何想,能在面上瞧不出对谢尧有丝毫轻怠的,吕卿安怕是头一个。 轻挑了挑眉,谢惊枝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见卫大人?” “卫大人继续跟人去追查碎琼阁那边的事务了。”吕卿安搓了搓手,讪笑道,“下官现下是火烧眉毛了,是想再问问五殿下可否再指点下官一二。” 摆明了是猜到这案子查到这里,不少有谢惊枝的手笔。 老狐狸。 “吕大人应该深谙一首好诗。”暗暗嘲讽了一句,谢惊枝笑意不变,“青山缭绕疑无路。” “忽见千帆隐映来。” - 厢房内布置的素净寡淡,靠窗的瓷瓶中插着几枝雏菊,只是窗牖被严严实实地关着,外间还携着暖意的秋阳连一丝缝隙也透不进来。 青釉嵌银香炉中缕缕轻烟上浮,浓郁的香气在房中弥漫。 被熏得额角隐隐发痛,谢惊枝隐忍着道:“傅女官房内的熏香特别了些。” “此处并非文华殿内,五殿下犯不着这般称呼我。”傅程桑眉目柔和,“五殿下若是喜欢,改日我令备些送清漪殿便是。” “那我便先谢过傅姐姐了。”谢惊枝笑意盈盈地道过谢,状似无意地望了眼紧闭着的木窗,“这香好是好闻,不过这房内未开门窗,气味着实是浓了些。” 平视上谢惊枝意味深长地目光,傅程桑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将傅程桑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谢惊枝紧接着道:“个人喜好有所不同,傅姐姐闻得惯便好。” 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傅程桑聊着天,谢惊枝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自然地站起身来告辞:“我是突然造访,希望没有叨扰到傅姐姐才是。” 听到说自己要走,谢惊枝见到傅程桑明显松了口气,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又多客套了几句,谢惊枝抬步向门外走去,才走了没几步,突然捂着腹部朝地上倒去。 傅程桑被吓了一跳,急急走过来扶住已经半跪下去的谢惊枝:“殿下!” 将握着的手又掐紧了些,谢惊枝面色煞白,额间浮起一层薄汗,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傅程桑一眼,半晌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太医!将太医叫来!”傅程桑让侍女去将太医叫来,撑着谢惊枝站起来,慢慢将她扶到床上。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侍女便从太医那处回来,焦急地朝傅程桑回报:“小姐,此次随行的太医只有两名,现下全被别的大人叫了去,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咱们这儿。” 方才在德和殿外谢惊枝便嘱咐过吕卿安将行宫中的太医调开,这会儿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谢惊枝索性添了把火,面上表情一时更加痛苦起来。 看见谢惊枝的神色,傅程桑沉默片刻,终究咬着牙道:“去将黛黛叫过来。” 紧着眼,谢惊枝凝神注意着房内的声音,很快便有一人走了进来。 傅程桑轻声说了句:“你帮殿下瞧瞧。” 未几,谢惊枝便感受到指尖搭上脉搏的温度。须臾间反扣住那人的手腕,谢惊枝睁开眼,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 “我倒是不知,傅姐姐身边还有人懂医术。” 32、黛黛(修) 面上一阵掌风袭来,谢惊枝眸色一凝,一个侧身躲过,借力而起,袖间寒芒乍现,眨眼间匕首已经朝人刺去。 “殿下不要!” 耳侧是傅程桑的惊呼声,察觉到跟前人不避不让地径直要迎上来,谢惊枝握着匕首的动作滞了一瞬,刃势稍偏,在要到伤人的前一刻力道被尽数卸去。 硬生生挨了一掌,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谢惊枝闷哼一声,将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压下去。 眼看着黛黛还要再往上冲,傅程桑上前一步将人拦住:“黛黛,够了。” 静看着傅程桑将人护在身后,谢惊枝对上黛黛眸间未收的杀意,轻扯了扯嘴角。 撑着手从榻上下来,谢惊枝无视掉身前两人眼底的防备,缓步走到窗边。 紧闭着的窗牖被敞开,初秋的阳光透进来,落了一层暖意。 香炉熄灭,随着房内浓郁的熏香味散去,取而代之的另一股草木香很快显现了出来,气味清淡却又绵长,极难让人忽视。 室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目光停在始终戒备瞪视着自己的黛黛身上,谢惊枝轻叹了口气:“出此下策算不上磊落,抱歉。” 像是未料到谢惊枝会道歉,傅程桑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即又苦笑道:“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虽是询问,傅程桑却没有丝毫疑惑的语气。 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些事早已不言而喻。 默了片刻,谢惊枝终究沉声回答道:“溯回草。” 溯回草周身弥漫异香,其味附于物上,香气数日不散。其药性虽无毒无害,却无法与其余药草相融,所以不能入药,唯一的作用便是可保死物不腐。 人去世后身上带着溯回草,尸身便会一直如初。若是活人身前接触到溯回草,一旦沾染上香味,死后尸身也不会腐坏。 但溯回草本身存在一个弊病,那就是这种药草一旦被拿走,尸身沾染上的味道在数日后消失,便会在顷刻之间腐烂,直至化作一具白骨。 “王行在生前身上便带着溯回草,所以仵作验尸时才会发现几日过去尸身一丝变化也无,至于仅一夜过去那原本完好的尸身便化了一具白骨,是因着溯回草残留气味逐渐散尽的缘故。” 谢惊枝望着傅程桑,一脸平静地陈述道:“溯回草本身香气易附着不散,而从王行身上拿走溯回草的人,难免也会沾染上这味道。” 余下的话谢惊枝已不必多言。 傅程桑房中整日燃着这般浓郁的熏香,便是为了掩盖溯回草的气味。 “这些都不过你的片面之词!”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响起。 微微挑了挑眉,谢惊枝移了移视线,望见一张交杂着愤恨与怒火的面庞。 肩胛骨往下一片隐隐作痛,那一掌里蕴含的内力不小,不动声色将还发着颤的手隐入袖中,谢惊枝这才分出心神将跟前叫黛黛的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 秀气的眉毛锁在一处,浑身上下戾气未消,不大的一张脸上却稚气未脱,俨然是年岁不大的样子。 谢惊枝轻蹙了蹙眉:“你多少岁了?” “那王行已然化作白骨,没有证据,你无依无凭的推测便只是污蔑之言!”黛黛丝毫没有要理会谢惊枝突兀提问的意思,径自强调道。 “谁说没有证据?” 熟悉的散漫语调传来,谢惊枝一怔,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谢尧半倚着门框,眉眼含笑,眼眸掠过谢惊枝时轻弯了弯,目光最终落在傅程桑身上:“傅女官若是也想要证据,不如一并跟着走一趟。” 话落还未等傅程桑说什么,黛黛便率先出声道:“我们凭什么……” “走吧。”傅程桑倏然出声打断,朝还要再说话的黛黛轻摇了摇头。 瞄了眼神色怔然但还是听话安静下来的黛黛,谢惊枝眸间沉浮不定。谢尧方才对傅程桑说的“一并”二字原就是试探,因为无论傅程桑去不去,他们都会带走黛黛,但傅程桑却连一丝半点犹豫也没有便答应了一起。 蓦地回想起在地藏殿内,傅程桑见到王行死去后不可置信的悲痛模样,谢惊枝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异样。 谢尧好整以暇做了个请的姿势,谢惊枝这才看到,秦觉也守在外面。 侧目瞄了眼受伤的一侧手臂,谢惊枝稍稍落后一步,等到傅程桑与黛黛走了出去,才慢吞吞抬步向外走。 谢尧立在原地未动,谢惊枝目不斜视地便要和他擦身而过,却不想谢尧却兀地伸手拉住了她。 害怕被看出端倪,谢惊枝下意识想躲,不料反而牵拉住了伤口,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抬眸对上谢尧霎时黯下去的神色,谢惊枝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 “谁伤的你?” 眼前浮现出黛黛那张尚且稚嫩的脸,无言对视半晌,谢惊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我不小心自己扭到了。” 气氛瞬时冷了下来,安静片刻,谢尧忽地笑了一下,眸色寡淡下来,没再理会谢惊枝,转身拂袖离去。 - 秦觉一路领着傅程桑二人走到了一处偏院。 认出这是原本暂放王行尸身的地方,黛黛轻嗤一声,音调间讽刺意味十足。 嘴上说着有证据,却还是领着她们来看一堆骨头,这群人分明就是在故弄玄虚! “秦侍卫,这王侍监早在今晨便已经腐朽成了一具白骨,不知三殿下是想让我们看什么?”在黛黛出声讥嘲之前,傅程桑抢先一步出了声,秀丽的面容上一派沉着恬静,好似当真是因为好奇而不经意一问。 轻飘飘地扫了傅程桑一眼,秦觉将惜字如金的性子贯彻到底,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抬手将厢房的门推开,示意二人进去,独自守在门外。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谢尧和谢惊枝才姗姗来迟。 还未等人走进,秦觉便敏锐地感知到了谢尧周身散发的森冷气息,面上的阴沉藏也藏不住。 望了眼垂着头跟在谢尧身后的谢惊枝,秦觉默默朝后退了一步。 这厢找了一路的时机也未能跟谢尧搭上半句话,谢惊枝也有些火了,过去存留的那点儿脾气险些就要收敛不住。 清楚谢尧阴晴不定的性子,平日里她处处谨小慎微也就罢了,现今受伤的又不是他,这会儿无缘无顾发哪门子的疯? 谢惊枝一时之间只觉得额角隐隐抽痛,连带着身上的伤更疼了。 两人前后脚踏入房门,谢惊枝一眼望见房内依旧被白布盖着的尸首,眸色微动,心头纷乱的思绪须臾间被压了下去。 “有证据便快拿出来,磨磨唧唧拖延时间有什么用?” 转头与黛黛对视上,谢惊枝不出意外收到一个挑衅的眼神。 谢尧停在谢惊枝身侧不远处,两人之间隔了段距离,闻言只掀起眼皮轻觑了一眼,眸底神色缺乏意味。 “五殿下、三殿下。”傅程桑柔声开口道,“不知二位口中所谓的证据究竟所指何物?” 除却开始见到谢惊枝装病引出黛黛后一闪而过的慌乱,傅程桑全程都是一副淡然的神态,哪怕是试探出谢惊枝清楚溯回草的存在,也依旧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谢惊枝心下明了,傅程桑这是笃定一具没有任何价值的白骨上不会再有任何线索,遑论确凿给人定罪。 “证据近在咫尺,傅姐姐不如自己上前去瞧瞧?”谢惊枝轻勾了勾唇,抬手指了指被盖着白布的尸身。 捉摸不透的语气让傅程桑迟疑了片刻,眼底浮起疑惑,立在原地没有动身。还是黛黛先忍不住,走上前一把掀开了白布,面上轻蔑的神色在看清白布之下的景象后刹那间化为了恐惧。 …… 昨夜谢惊枝告诉秦觉她隐约在放置王行尸身的房间中闻到了一股夹杂在潮腐之中的香味,秦觉熟知药草,很快便联想到了溯回草的药性。 知晓了王行尸身不腐的缘由可能是因为溯回草,查验之时又并未在他的身上见到,谢惊枝推断犯案之人大抵是想故意将仵作引入尸身不腐是因用毒而致的死胡同,以此来混淆视线。 随后尸身化作白骨,其上留下的证据正好一并消失,还能趁机将行宫上下搅得人心惶惶。王行在法林寺地藏殿中的佛像中发现,再加之宴会上骇然出现的断指,如今本就流言四起,一旦真牵扯到鬼神之说,离这案子不了了之也就不远了。 离重阳秋宴已过了三日有余,若王行生前真接触到了溯回草,残留在身上的味道也早就散得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秦觉说明了溯回草的特性后,借着禁卫军还在四处搜寻谢惊枝的下落,潜入放尸身的房内察看,果不其然,王行的身上已然出现了腐烂的痕迹。 幸得秦觉师承医圣秦符叙,即使身侧没有溯回草也能有其他方法暂且延缓尸身腐烂的速度。 回忆起彼时在地藏殿中见到的王行死后的景象,谢惊枝心下有了猜测。 在傅程桑从王行身上带走的三样东西之中,那香囊内装着的,大抵便是王行生前接触到的溯回草。如此一来,傅程桑身上必定也会沾染上溯回草的气味。 而连夜用一具白骨将王行的尸身置换出来,也不过是谢惊枝与谢尧为了让犯案之人顺理成章放松警惕,将计就计罢了。 …… 原本已经腐朽成白骨的一具尸体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谢惊枝对上傅程桑不可置信的视线,唇畔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这个证据,傅姐姐以为如何?” 33、幻毒(修) 两相对峙,气氛一时降至冰点。 “吕大人!” 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将众人视线纷纷引至门外。 目光自傅程桑面色极差的一张脸上移开,谢惊枝便瞧见领着刑部前来的吕卿安方行至门口,一个踉跄就要朝后倒去,还是被身旁的官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这才未在人前摔倒。 见吕卿安直愣愣地瞪着大堂正中那具好端端的尸首,像是被一瞬间抽走了三魂七魄,神色惊恐,谢惊枝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吕大人来得忒慢了些。” “三殿下、五殿下。”吕卿安这下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站稳身形连忙憨笑着朝谢惊枝与谢尧行了一礼,“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二位殿下见笑,下官来迟。” 将吕卿安笑容背后的油滑尽收眼底,回想起清晨在德和殿外的事,谢惊枝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那时她和谢尧方自从殿中出来,便被吕卿安拦下。 面上做了副虚心请教的样子,而她不过是让这吕卿安想办法将随行的太医暂时调离开来,他便能端着模棱两可的态度磨蹭半天才答应。 这吕卿安除了擅长巧言令色外一无是处,嘴上诉苦刑部查案不易,正事却一件不办,所有心思皆放在套话上,句句被四两拨千斤的堵回来也不罢休。 谢惊枝自认没有谢尧那般深的功夫,无论在什么人前都能将好脾气一贯装到底,最后直接耐心告罄,直接托谢尧将明面上吕卿安需要做的事录于笺纸上,让他照办便是,连半句都未再多解释。 之后按照计划,刑部需要派人去傅程桑的别院搜寻证据,这吕卿安也是百般推辞。 一说傅程桑纵只是一届翰林女官,到底也是朝廷正品官职,一说她再怎么说也是赵家养女,借自己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赵家头上动土如此云云。 最后着实是听得心烦意乱,谢惊枝直接不咸不淡的一句“破不了案人头落地”威胁得吕卿安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她深谙吕卿安胆小怕事不敢得罪权贵的性子,但再怎么样他也犯不着跟自己性命过意不去。 效果十分到位,吕卿安立刻老实了不少,也未再费心思打探谢惊枝与谢尧的二人筹谋,承诺会依着他们的步调走。 只是如今看吕卿安这反应,显然他并不知道王行尸身尚还完整一事,所以方一进门陡然见到这般极具冲击性的场面,才不妨被吓了一大跳。 思及此,谢惊枝疑惑地朝谢尧的方向望去。 根据他们一开始商议好的计策,按道理他应该将王行尸身未腐一事告诉吕卿安才是,那笺纸上难不成遗漏了这件事不成? 微微偏头正好迎上谢尧的目光,谢惊枝一怔,却见谢尧神情冷淡,压根儿没有回应她的意思,只垂着眼眸扫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 顺着谢尧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受伤的肩膀,谢惊枝心下无奈,微抿了抿唇,趁着四下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朝谢尧的方向靠近了一步。犹豫片刻,抬手轻拉了拉谢尧的衣袖。 察觉到身侧微弱的力道,谢尧静立着未动。 得,这是还在生气。 本就没弄清楚谢尧是搭错了哪根筋,这会儿哄人的耐心告了罄,谢惊枝也懒得多费心思琢磨,索性直接将手收了回来。 谢尧眸色霎时黯了下来,却像是丝毫未关注到谢惊枝动作似的,只冷声开口说了句:“吕大人。” 被谢尧寒凉的声线激得回过神来,吕卿安总算想起了正事,目光自堂中转了一圈,最后自然而然地停在傅程桑身上:“这不是傅女官吗?” 懒得过多评价吕卿安浮夸拙劣的演技,谢惊枝暗暗感慨一番在局势如此不利的境地下傅程桑竟还有理智顾全礼数,冲吕卿安回了一礼。 一早便将谢尧给的笺纸内容熟记过,吕卿安很快便让人将从别院中搜到的东西呈上来。 木托上赫然放着一长颈瓷瓶以及一样貌寻常的丝绣香囊。 视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堂内一直沉默不语的黛黛,在看清那香囊样式的瞬间,谢惊枝果不其然听见她脱口而出的声音。 “怎么可能,这香囊明明……” 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漏,黛黛飞速止住了话头。 怎么可能,这香囊明明应被销毁了才对。 对黛黛未说尽的话语心知肚明,谢惊枝不动声色勾了勾唇角。 在地藏殿中,傅程桑从王行身上拿走了三样东西。除去那封谢忱写的信,那把钥匙应是王行原本要交给谢尧的,而香囊是唯一可能装着溯回草的物件。 等秦觉以白骨将王行置换出来,又以银针封穴暂缓住尸身腐烂之后,谢惊枝把谢忱吩咐王行递信一事和盘托出,顺理成章将对傅程桑的怀疑引了出来。 溯回草的特性非深谙药理之人不可知,待商议好试探傅程桑身侧懂医术之人的计策,未防原本的溯回草已被处理掉,秦觉重新给王行验尸过后,便连夜回上京寻了株溯回草。 料到那香囊无论如何也不会留存到等人去发现,谢惊枝趁势拿出了一早便备好的一模一样的香囊,让秦觉将溯回草置于其中,趁着黛黛被她称病引出来的空当,将香囊放入黛黛的房内。 “王行明显是中毒而亡,尸身却多日也未见腐朽,常人下意识便会以为这是因毒所致,可这天底下分明便不曾有这样的毒,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仵作,也难免会走入死胡同之中。”吕卿安缓缓道,“但若将两者分开来看,其间矛盾便自然迎刃而解了。” 随后老神在在地指了指木托上的长颈瓷瓶,吕卿安接着道:“尸身颜面泛红却口唇发绀,瞳孔散大,抛开尸身不腐是因为王行生前接触了溯回草的缘故,不难辨出他是因中了曼陀罗而死。” 听到王行是因曼陀罗而死,谢惊枝眸色微动。 曼陀罗毒性极强,常人服下后不过数个时辰便会暴毙身亡。 与其他毒药不同,中了曼陀罗的人死前会出现幻觉,内心的恐惧被无限放大,最终只能在幻境与现实之中不断挣扎,绝望死去。 回想起自己重见案发之景时王行毒发后神色惊恐,跪坐于蒲团之上,手间不断挣扎,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脖颈的景象,谢惊枝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也不知这王行死前是见到什么了。 “刑部恰好便从姑娘房内搜到了溯回草与曼陀罗,不知姑娘可否解释一二?” 这厢吕卿安方将笺纸上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背完,谢惊枝便瞧见他面上神色须臾便松缓了下去,心下一时无言。 也不知这草包究竟是如何坐稳刑部尚书的位置的。 腹诽是其次,谢惊枝倒也理解吕卿安眼下骤然轻松的心情。如今找到这两样东西,已可作为确凿证据。 一旁的黛黛还在徒劳辩解:“我素来喜好钻研医药,一向习惯随身携带些药材,大人如何能因恰好的两味草药便断定是我杀了王行?” “两味草药若真是凑巧,那姑娘不妨解释下,为何会在天地朝拜时被人撞见与王行在一处?” 焦灼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谢惊枝微挑了挑眉,偏头便望见卫胥自外间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卷状纸。 “有宫人于祭祀礼时惫懒,因缘窥见姑娘与王行争执。”眼底是一贯古井无波的神色,卫胥未等黛黛有反应便继续道,“大理寺已经拿到了那人的供词。” “我那日是见到了王行。”未等吕卿安将卫胥递过来的状纸完全展开,黛黛便主动承认:“那日我与王行是争论了几句,可若是凭此便能认定是我杀了他,未免也太荒唐了些。” 卫胥略略点头:“我知道,可姑娘还需解释下,在碎琼阁内与王行相识的旧事。” “……” 乍听见黛黛与王行竟是因碎琼阁有牵扯,谢惊枝心底也不免诧异。 而黛黛面色已然煞白至极,惊愕地望向卫胥,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原本还算冷静的眸色中竟骤然浮现出怨恨:“你查到了什么?” 她猛地向前走去,淬了毒般的眼神死死锁住立在原地一脸冷淡的卫胥,扭曲的表情让原本稍显稚气的面庞显得格外狰狞。 “你查到了?!你知道……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你就该清楚王行为什么会死!” 话音方落,在场众人的表情一时之间皆有些有些难以言喻。 微妙地望着在听到卫胥的问询后便变得歇斯底里的人,谢惊枝偏了偏视线,定在黛黛身后的傅程桑身上。 看清那双眼眸中弥漫着的密布阴霾,谢惊枝心下一跳,微抿了抿唇,不动声色朝傅程桑缓缓移去。 “黛黛。” 似叹息般地轻声在屋内响起,方才还在失控的黛黛却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 即便再怎么迟钝,这一出好戏听下来,也足够傅程桑想通其间弯绕。 刑部压根儿便没想过将这件事牵扯到自己身上,从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黛黛一人而已。 “我早该想清楚的,这一切断不该让你来替我承受。”傅程桑突然弯起眼睛笑起来,笑意间甚至带着一丝释怀。 意识到傅程桑要说什么,黛黛瞳孔骤缩,呵道:“小姐!” “程桑!” 门外一道清隽的声音传来。谢忱半倚着门框,面色苍白,望向傅程桑的神色幽沉,让人辨不清情绪。 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傅程桑便好似未曾看见谢忱一般,径直冲吕卿安一拜:“大人,王行之死,是……” 话未过半,脖颈间霎时传来一道力量,傅程桑整个人一软,跟着便昏了过去。 …… 眼睁睁看着傅程桑晕倒,四下一片阒然。 谢惊枝半揽着傅程桑的腰肢,一脸平静,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自己似的。 34、碎碧 榻上昏睡着的女子秀眉紧蹙,一张清丽的脸上落满了不安,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连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凝神望着呼吸几番急促的人,谢惊枝终究轻叹了口气。 卫胥将大理寺在碎琼阁内查到的东西一并给她与谢尧过了目。 王行此人并非良善,天性喜好折磨幼童,入宫后更加肆无忌惮,时不时置换些物件出去,只为了能买下那些被家人抛弃,无依无萍只能被充作幼奴拍卖的孩子。 黛黛和她的妹妹,曾经便是这其中的两个孩子。黛黛被一位药商带走,而她的妹妹,则是被王行买下。 两人没分开多久,黛黛的妹妹便死在了王行的手里。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灯火煌煌的地藏王殿,隐于金像中的尸身,暗指的佛家“十恶”。 被切断的十指的确是为了赎罪,但并非是因为偷盗,而是出于那不该有的妄与欲。 谢惊枝微微敛了敛眸,浓长的睫羽在面上拓下一片阴影。 中了曼陀罗的人会在死前被唤醒内心最深重的恐惧,王行那时跪于佛像下那般狼狈地挣扎,也不知他是否当真见到了那些被他害死的身影。 执箸撩了撩榻前燃着的安神香,谢惊枝低眉望见躺着的人眼睫微动,耐心等了半刻,傅程桑缓缓睁开了双眼。 “醒了?” 抬手替傅程桑斟了盏茶,谢惊枝对上那副尚且懵懂的表情,不动声色扬了扬眉。 下一瞬,傅程桑总算是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色霎时慌张起来,瞪向谢惊枝的眼底流露出惊惧:“黛黛呢?” 丝丝缕缕的青雾自香炉中上浮,模糊了谢惊枝一张惊艳却始终透着冷漠的脸。 两人间的视线被短暂隔绝,安静半晌,谢惊枝眉眼间终究是划过一丝不忍。 迟迟未等到回答,傅程桑不愿再等,着急地想要下床去找人。 “她认罪了。” 淡而轻的声音响起,成功让傅程桑止住了动作。她直愣愣地抬起头,好似未曾听懂谢惊枝的话一般。 浮空中的烟雾散去,很快又凝起新的白障。傅程桑有刹那的恍然,眼前好似当真浮过了那听闻经年的梦中幻境一般。 …… 记不清是多少前年,机缘巧合之下,碎琼阁收了一对双生子。 淮南异族,祖辈依山而生,自通灵性,生来便有辨识这世间百草的天赋。 卓绝的天资,却沦落至被人当作物品一般挑选的境地,双生子中的姐姐最终被一药商拍下。 也许是命运的怜悯,那药商除了想利用她赚钱,再无多余的心思。 这药商为人尚算憨厚,大抵是怕自己的摇钱树出了岔子,平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比起之前饥寒交迫的困窘,这样的生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只是,她怎么也放不下自己的妹妹。 这个世界上她仅剩的亲人,无论如何她也要找到她。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机会,逃了出去。 哪怕被买下是为了谋财,她也未曾忘记药商的恩情,打算找到妹妹两人便一同回去。总归药商未曾对她缺衣少食过,被利用便利用了,当偿还报答便是。 可偏生命运弄人,那对她少得可怜的悲悯好似只是为了给她更致命的一击。 她的妹妹并没有同她一般的运气。她被罪孽之人带走,此后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短暂的一生都身处地狱,直到被折磨死的那一刻。 原来这世间繁华盛景不过镜花水月,平静无波之下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遇见她的时候,黛黛正要寻死。”像是回忆起当年光景,傅程桑苦笑着道,“明明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而已。” 说话间抬手朝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当时她也就这么高吧。” 大抵是两人神情间如出一辙的艰涩太过相似,谢惊枝不觉回想起黛黛被刑部押走时的场景。 如果不是见傅程桑竟想要替自己顶罪,黛黛也不会如此决然地便承认是自己杀害了王行。 “黛黛这些年其实一直放不下,她始终觉得在她妹妹死去的那一刻,她自己的人生也跟着结束了。” “她早在宫中见过王行。”傅程桑眼神有些空,虚无地盯着一处,“是我……是我一直拦着她。” 有些话藏在心底太久,傅程桑断断续续地说着,谢惊枝是个极好的倾听者,全程未发一言,却也逐步窥见了整个案子的真相。 替谢忱来给傅程桑递信的王行是如何被黛黛下了毒,傅程桑又是如何尽断王行十指,再借着重阳秋宴的机会将他的罪行昭告于天下。 “我本以为,王行被藏在地藏殿内,不会那般迅速地被发现。”傅程桑道,“碎琼阁的玉坠被发现,王行犯下的罪总有一天会被人知晓,届时就算真查到我这里,黛黛也早已经离开了。” 她不愿让王行轻易便死去,她更要让他的罪孽被公之于众,死后身败名裂。 静望着眼前这位在文华殿讲了数年经史,几乎可以称得上她老师的女子,谢惊枝心底一时有些复杂难言。 傅程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替黛黛顶罪的准备,也早便替她安排好了后路。 她是真的将黛黛当作自己妹妹相待的,奈何命运弄人。 “傅女官。”谢惊枝缓缓出声,将语气放轻了几分,“不要让她为你做的一切白费了。” 此话一出,周身的沉寂好似被重新划开一道裂缝,傅程桑抬眸对上谢惊枝的双眸,原本空洞的神情微微闪烁。 谢惊枝明白傅程桑听懂她的意思了。 害死自己妹妹的凶手近在眼前,黛黛在过去数年一直没有动过心思,无非是因为傅程桑的缘故,她怕自己的贸然牵连了傅程桑。 而今突然下手,更多的缘由还是为了傅程桑。 赵家提防着傅程桑与谢忱间有更多的牵扯,急于替她说一门亲事。谢忱近一月以来与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走得近,原也一种警告,让这些人不要想将主意打在傅程桑身上。 未曾料赵家竟直接放弃了借傅程桑拉拢其余世家的想法,直接将目光落在了寒门进士出身的官员身上。 偏生那工部郎员外王贺是王行的胞弟。 王行亦知晓了这个消息,才会在那日送信之时以傅程桑的亲事出言挑衅,两人争执间正好被宫人撞见。 傅程桑是赵家养女,本就身不由己,诸多苦楚无法与他人言,一直呆在她近侧的黛黛却看得一清二楚。 也正因此,黛黛才会动了杀心。 王家家境贫寒,王行最初是为了能让弟弟王贺继续读书才不得已入了宫。长兄如父,王行一死,王贺长时间内如何也不会再娶亲。 “她临走时,说自己是心甘情愿,所以绝不后悔。”将黛黛托自己带的话转达,谢惊枝眸中情绪几经沉浮,却终未再多置一词。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 透过窗牖的灯色似是比平日里要黯淡不少,谢惊枝手落在半掩的房门上,犹豫半刻后推门而入。 木质的框檐发出“吱呀”的声响,秋夜的凉风随着门敞开的瞬间涌入,屋内烛火摇曳,须臾间便被尽数熄灭。 还未来得及适应陡然昏暗的视线,谢惊枝只觉熟悉的气息覆上来,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被在桎梏于方寸之间,身后紧贴着的冰冷墙壁刺得她止不住一颤。 清淡的冷香萦绕周身,谢惊枝没有挣扎,试探着唤道:“三皇兄?” “嗯。” 谢尧漫不经心应了句,淡淡的语气让人辨不出喜怒。 深沉的夜色掩住了浮于表面的伪装,察觉到谢尧似是拨弄了自己饰带上的玉佩,谢惊枝小幅度动了动,下一刻却清晰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力道收紧。 谢尧并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这厢还在琢磨谢尧此时的情绪,肩膀突然被搭上,隔着衣料察觉到身前人手间的温热,谢惊枝没敢再动。 黑暗中人的触感被无限放大,被限制了动作,谢惊枝只能任由那抹热意顺着衣襟蔓延过去,身体抑制不住的僵硬起来。 摩挲过柔软的布料,谢尧的手停在一处,径直向下一按。 不妨谢尧倏然用力,白日里受伤的手臂地方猛地传来剧痛,谢惊枝没忍住闷哼一声。 下意识地想要摆脱肩臂的疼痛,谢惊枝挣扎着抬手欲将谢尧推开,覆盖在身上的力道却被骤然卸下。 一直没有处理的伤口猛地被一刺激,痛得谢惊枝浑身哆嗦,这会儿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腿间忽地一软,毫无预兆地跌了下去。 方才谢尧是真的没有留手,谢惊枝及时用另一只手撑了撑,才好歹没让自己摔得太狼狈。 房内重新亮起灯火,谢惊枝眸中被疼痛刺得蓄气水雾,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半蹲下来。 硬生生将泪意憋了回去,谢惊枝缓了缓神,这才看清跟前人的样子。 谢尧垂眸俯视着她,沉黑的瞳色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眉目间是一片阴郁之色。 疯子。 暗暗骂了一句,谢惊枝心中有气,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 谢尧却好似被她这副样子取乐,面上不合时宜地浮起笑意,抬手轻蹭了蹭谢惊枝尚还泛着余红的眼尾,语气幽幽。 “妉妉既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怎么还会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