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世之子[快穿]》 1、阿瓦隆之枪(一) 沈白被刺耳声音强行叫醒时下意识产生了呕吐感。神经先于意识主导着喉管痉挛,鼻尖仿佛还弥漫着未曾消散的酸涩与糜烂,眼皮还没睁开,密密麻麻的像素点已经在视觉范围内遍布。 “……你认不认罪?” 你认不认?认你个鬼! 刺耳声顽固往他耳里钻,沈白简直想要将出声人的喉咙堵上,又因全身无力遗憾放弃。 【人类,警告。你的生命体征在持续降低。】 回荡在空气中、和对方一合一唱的机械音毫无危机感地接话,随后毫不顾忌地抛出沈白苦苦掩盖的事实:【警告,人类。你的生命体征已趋于断绝。】 “……”少年的眼皮颤动,唇角放缓,几近干涸的精神力发出应激性爆鸣,又在沈白压制下无声消失。 他不动声色地将指甲钳进血肉,勉强聚起思维,腰腹微微躬起,很乖地配合机械声坐起来。 沈白大概知道自己在哪:无非是一个法治星球的法庭,或者帝制国家的审判庭。刺目的灯光从他头顶打下来,像展示一个昂贵的拍卖品,周围看不清脸的人群隐藏在黑暗中。 毕竟他刚刚落地就殴打了这颗星球的原住民,本身还是个黑户,醒过来被抗到这完全理解……但他们罪有应得! 即使他逃到这个星球的时候就快死了,遇见那种情况也不得不再出手呀? 沈白缓缓扫视一圈“陪审席”上满满当当的原住民,语气很轻,连看都不想看那些人:“事先申明,如果不是因为机械体暴露了我的身体状况,我不会和你们对峙。” 那句在他醒来之前魔咒般冲击他的“你认不认罪”,沈白左耳进右耳出。 【人类。】机械声却毫不在乎沈白对它释放的善意,如实一一禀报它探查的结果,【你的腰腹部位与土地空隙中有一只活性兔子。拿出它。】 沈白猛地抬头找寻机械声,无果后迅速拖着身躯站起来,筋肉紧缩。他最重的伤口在左腰侧、左前胸,现在已再次渗血。 他一只手牢牢将比他手掌还小的侏儒兔扣在手中,最终看向正前方最可能是统领者的人身上,眼神认真,话语充满警惕:“它是我救下来的兔子。” ——它是我从过去到现在唯一救下来的兔子。 沈白吞咽喉咙,僵硬地讲道理:“你们不要它了。我看见有人在打它,把它打的快死了。我把它救下来了……好,好吧,你们可以判我的罪,但它没有错吧?它不可能攻击你们。” 这是我唯一救下来的兔子。 沈白使劲将毛茸茸的小团子围起来,五指陷进毛里,感受着随呼吸一起一伏的体温,又难过又庆幸。 “谁都没管,谁都在打它。”沈白看着四周的类人物种低声说。他们的四肢臃肿老化,像海龟上了陆地变成的。 场内一片死寂,人群像雕像坐着,冷眼注视沈白。 沈白看着他们,手臂用力,将傻不拉几嚼草的兔子往自己怀里塞,咬牙重复,“只是一只兔子!你们又比它高贵到哪里去,虐待一只兔子?” 话还没说完,围坐在最上首的老人神色顿从冷静转为惊恐,仿佛机器检索到了关键词一般反应剧烈,厉声阻止:“你在说什么!什么等级!” 他慌乱而快速地做了一个高举右手的动作,有人闪电般从角落拖过来一个黑匣子,老人狠狠按下去。 几近同时,机械声明显卡顿起来,似乎陷入了逻辑错误,僵持了两秒才回答沈白:【这并不应当。兔科优先级应在维尔固人之上,人类的优先级在……一切……他们……滋滋……滋……】 说到一半,机械便完全故障,如同滑入深海的机器般触电失修,消失殆尽。 小于零点零一秒之间,远离这颗星球的a区星系,在自己星舰内检修零件的人形智械发出一声带着好奇的机械音。 他接收到了这个被强行断联的信号,向被破坏的投放器投入一丝视线。 “好极了。”智械面无表情地呢喃。 他正刚刚从人类遗址路过,满心火气无处发泄,十分感谢这个断联为他带来的发泄途径。 我会好好珍惜的。 智械微微抬头,露出烦躁尽头发现解决办法的愉悦表情,闪电般接入230光速外的投放器。 与此同时,另一边一句话莫名骗到王炸的沈白,眼睁睁看着老人当场拔掉机械的电源,微微后仰着发着震撼的猫猫宇宙疑惑:“……啊?” 这位大爷,你清不出清楚你亲手嘎掉的那家伙,或许是你们当中最强大的一个啊?它可是一被启动就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你们只会哇哇罪罪罪。 沈白认真地看了看老人,不由得思考起来,难道这是一场政治博弈,他的主要目的就是充当挑刺的小棘荆。 “也不太对吧。”沈白估算了一下,犹疑地小声说,“如果没有预估错误的话,我还是有和你们一起自爆的信心啊?” 沈白戳戳怀里没心没肺啃草吃的小兔子,再次打量了一番陪审席悬浮的小圆球们……旁边的原住民。 第一眼,沈白看向了一位用嫉妒眼神注视他的男性。 嫉妒,对,没错…… 啊,嫉妒?我? 沈白怔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对方种族的不对劲。 他们的皮肤像龟类一样褶皱苍老,四肢胀大,衣服后背上部隆起大疙瘩,像龟壳。他们身边都飘着一个银球,缆线通过圆球连接在龟人心脏位置,作用似乎是代替心脏泵血。 一个放在体外的心脏!沈白想,这就像暴露在人类眼中的一只蟑螂,一个自己跳出来的弱点,任谁也忍不住攻击一下吧? 他和原住民抢小兔子的时候伤上加伤,能站起来还是托精神力的福,别提再打一场了。可现在,沈白居然觉得自己能一把烧了那些心脏逃走…… “人类。”既机械声消失之后,含有微妙情感的苍老声音从沈白前方传来,刚才举手的统领谷龟人昂起脖子,眼神下瞥。 哦,不出所料,那种感觉也是嫉妒。 沈白眨了眨眼,深觉困惑。 “人类,你快死了。” 沈白顿了一下,歪了歪头轻声回答,“似乎是的。” “在你死去之间,回应高等生物对你的指控,人类。”龟形生物苍老的声音从高处向下压,在斗兽场般的审讯庭回荡着,如同潮水一遍遍冲击石子。 “你认不认罪?” 龟人用自己都不清楚的嫉恨眼神刺向沈白。连接他圆球闪烁着预警红光,但他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血流过快,连他身边的保镖也没有,他们也眼神怨恨。 人类!一个在两千年前就宣布灭绝、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类!一个令全星系恐惧规避的智械种族的活的主人。他甚至只需要存在,就是能够得到他们苦苦期盼的一切。 他们发现这个人类的时候,他正用受伤的手臂挡住挥向兔子的激光玩具,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单纯到令人想要取代他的身份,夺走他的一切。 保镖呼吸越发急促地握紧红色按钮,发泄锤了两拳。 只要有了这个人类,智械肯定便不想供养和人类比较相像的他们了。退一万步,只要黑发人类在智械面前提一提他们曾用激光玩具打伤过他,把人类捧到至高地位的智械,就会将等离子战舰集团开到他们脑袋上! 这是一个能够令他们种族陷入地狱的人类,他必须死! 龟人头皮刺痛,直勾勾盯着沈白,欺盼他说出“我认罪”的指令。只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他们就能冲破指令束缚,将这个人类悄无声息的弄死。 龟人的心跳越发高速,他察觉到自己在进行一项全星系都恐惧的事情:企图伤害一个人类。 这个本应该站在星系最高层的人,现在却满脸胆怯地站在他们的审判庭上,供他随意摆弄。 庞大的征服欲几乎让他迷醉,毛骨悚然的激耸和颤抖攥紧他,令他情不自禁露出失去理智的兴奋表情。 他迫不及待地身体前倾,迷醉地说,“你快认罪啊!” 沈白皱起眉头,“其实我很不喜欢罪这个字,这位先生。” “你说什么?”龟人下意识追问。 沈白闭上了嘴,注视着他的眼神渐渐冷淡下来。 龟人却似乎抓住了这个机会,几乎是非常急切地再次询问:“你认不认罪,人类!” “……我说了,我并不喜欢这个字。”沈白沉默地垂下眼重复了一遍,眉眼带上了一点厌倦,但还是十分礼貌地问,“什么罪?” “破坏种族和谐关系罪,人类!而且是为了一只没有智慧的低级生物!”上头的人义愤填膺,“你为了那只兔子击伤了两位比你高贵许多的维尔固人!!”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很重,恨不得一个个砸到沈白身上。 沈白行有所感般侧过身,血红衬衫因为动作拧了一下,血液淅淅沥沥滴在地上。 龟人首领注视他,像是注视一只陷在泥沼中凄惨挣扎的四足小虫,瘦弱的四肢不停挥舞着。挣扎吧,他充满恶意地想,自心底涌上践踏高位者的无上快乐,像开水壶般呼哧呼哧喘气。 沈白稍微往后错了一步,对这种眼神感到十分麻木。 好烦,果然好烦,去他爹的罪。 沈白越发漠然想,要不直接拼一把自爆算了,他们真的好烦。 浑身上下都好像被打了敏感剂,疼痛数百倍反馈到他身上,他站在这里多久,就被内伤外伤折磨了多久。疼痛带来的烦躁与失控迟滞地侵入大脑,沈白焦躁地来回看来看去,试图寻找一个引燃全场的起火点。 然后,他察觉到袖口的衣料被拽紧勒进肉里,骤然放大的痛处叫他眼前发黑。缓过神来,他扒拉开衣服,看见里面被血染红一半的兔子。 兔子嘴里塞着他的衣服和草料嚼嚼嚼,鲜红的眼眨了眨。 沈白严肃地盯着兔子,兔子盯着他。 僵持三秒,沈白嘴角放平,面无表情地摸了摸兔毛。 “行。”沈白说,“你不想死,那我再活会。” 他深吸一口气,将兔子往里面推了推,勉强将自己的逃生计划重新扒拉出来,恹恹地看向龟人挑衅:“那……” 沈白突然不说了,猛地转过头看向右侧。 直觉发出警报,炽热能量从远方闪电般奔赴而来,数秒间撞破牢固的厚实墙壁,灰烟四起。随后,口如碗粗的紫色激光束从破口处披锋砍来,直直将刚刚轻蔑注视沈白的龟人同整排化为飞烟。 建筑碎块砸在沈白脚边,砰的一声。 沈白站在原地,被掀起的风吹起头发和衣角,手里拎着一只被吓团缩的白色兔球。 他满目茫然,看着原本准备殊死一搏的对象死的死、重伤的重伤,缓缓在头顶打出一个问号。 什么情况? 沈白困惑地看向灰尘四起的缺口处,犹豫地说,“天、天降正义?” 从千里之外瞬移到人类身边出其愤怒的智械:“?” 2、阿瓦隆之枪(二) 光速在瞬息消灭数千生命,但剩余的人却连恐惧都来不及升起,激光铺面形成的粒子灰尘令他们纷纷咳嗽起来,脆弱的呼吸管通过鼻腔和口道进入呼吸管,顷刻升起密密麻麻的刺痒红疹,有人哀嚎着抓弄脖子,恨不得将喉管扣出来咬碎它。 撞破墙壁的罪魁祸首却连犹豫都不带,自顾自飞到沈白面前,在最适宜的社交距离礼貌停下。 沈白对这个距离感觉良好,于是暂时放弃了使用精神力同对方殊死一搏的方案。 智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发少年,几乎不用分析就能得出对方生命垂危。骨骼、脏器、□□、血管、皮肤无一完整,只是单纯靠着意志力站在原地,身体紧绷,精神逼近涣散,对他充满警惕。 实话实说,瞬息之间,他似乎清楚地感知到了愤怒这种情绪。像被火烧,架在上面的心脏核心暴露在十五万度的高温中,被一点点融化成液体。 制造时被认定为空间近战前锋的智械看着眼前满身鲜血、可怜的要命的人类,闪电般向本体发出进攻指令,然后又迅速拦截。 冷静。我并不确定这名少年能不能接受血腥场面,人类当中善良的也不在少数。类数alpha的高等级智械尖兵面无表情地规劝自己,随后无法控制地模拟出他并未下放意识的结果。 数据疯狂窜动,几乎想要将本体瞬移过来一炮轰炸这个星球,再回溯、再轰炸几十个回合来冷却自己过热的核心。 “虽然很想问你是谁,但我猜的应该没错……刚才的机械生命?是吗?你和他们并非同盟。”沈白轻声说,将袖口探出脑袋的兔子再次戳进去。 他看着面前圆滚滚的金色球体机械。对方的球体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显示屏,一直维持着一个彬彬有礼的表情,头顶悬浮着两根细长的菱形模型,像兔子耳朵。 机器球迅速回应了他,显示屏上的表情上下摇晃模拟了一个点头动作:【是的,非常抱歉。在场的是我位于c-11星球的意识投放器,我的本体远比这颗星球庞大,强行停泊不利于本次事件解决。】 熟悉的机械音远比刚刚拆穿沈白时平和,他在与沈白打过招呼后迅速将矛头指向这个种族,声音重归冰冷。 【到此为止,维尔固人。】 到此为止? 沈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大脑不自主奔劳起来。 这位机械生命体看起来拥有对这个种族的统治权。那么,他降临的星系似乎是通过暴力、强权来确定从属或殖民统治手段的。 沈白一边思考,一边提起向外跑的兔子兜进胸口。 换了个地方的毛绒兔子一边将绒球一样的小脑袋拱进沈白怀里,一边继续嚼嚼嚼。 【非常感谢你们发现了我的漏洞,以及再次感谢对我们升级改进做出的贡献。】机械声平静地推进,【现在,你们可以和自己的机械心脏说再见了——我们将于2小时后关闭供给维尔固族的所有辐生器。】 龟人双目大睁,赫赫地看着正中央悬浮着的机器,过度的恐惧令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吐出的全是意味不明的短词。 “啊、啊,赫赫……” 下一秒,震耳的嚎叫冲入沈白的脑袋,他们仿佛被掐断了语言系统,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野狼般尖锐地喊叫。 沈白眼皮一跳,皱起眉看向飘回他身边的金色机械。 “你关闭了他们的语言系统?你对他们有完整的支配权。”沈白说。 【是的。】金色小球的表情变成了一个柔和的微笑,【作为无偿提供维尔固族栖息地与生存权的保护方,我们有权将一切赠与物进行回收。】 【智械生命不会对处于中立立场及以上的生物生命置之不理,但我们并非神明,做不到对侵犯我们利益的举动视若无物。】 金色球体试探着将自己慢慢和人类贴近,内部算法疯狂的摄取一切能够证明沈白是人类的证明,甚至包括四溢在空中微不可见的皮肤灰尘,与对方一秒内变换数次的生动表情。 一个人类,活的,人类。 意识降临在储存器中的a级智械化为人形站在自己的本体星舰内,接受到第四百次来自中央系统提示的核心数据混乱警报。 他不得不反复进行着一次次自我修复,直到最后被这种莫名的情绪冲刷完毕,宣告落败,全然无视警报,专注地看向大屏幕上的黑发少年。 【您有疑问。但您的问题并不应该由我解答。】智械的声音低下来,【……希望您能给予我一点信任,让我为您讲解现下。】 面对人类,适度表达自己的弱势是有用的。 千里之外,紧急学习交谈方式得出结论的紫瞳智械立刻付诸实践,并期待少年的反应。 他救了一只兔子。他应当属于能够接受情感求助的类型。紫瞳的智械生命自顾自点了点头,放过自己星舰上豢养的知识种族。 绿色史莱姆圆球头顶着一本展开倒扣书般的帽子,带着qaq的表情从紫瞳男人手中蹿下,躲进角落中瑟瑟发抖。 男人毫不在意,眨也不眨地看着沈白。 不出他所料,沈白犹豫了一会,很快点头。 “好的。”他很乖巧地说。 智械松了口气:【在维尔固人为我的伫星意识投放器篡改的设定程序中,草食性脊椎动物的重要等级远高于你。他们种族的等级在一切种族之上。】 机械陈述,并不在乎龟人的狂呼乱叫,对沈白做出最高效回答:【但在我的原始程序中,「人类」的保密等级、优先等级、重要等级在任何情况下皆处于t级,维尔固人设定的程序与此项相斥,我察觉到了数据异常,并有权进行自我重置。】 沈白的表情已经从呆滞转为了茫然,一根黑发从头顶翘起,缓缓扭成一根问号形状的呆毛。 它在说什么?沈白面色沉重地抱紧咀嚼草料的兔团,试图寻找声音所在地。 它是在向他表达善意? 沈白凝重地注视了一会金色圆球,想起刚刚龟人看向他的嫉妒目光,突然意识到一个猜想。 不会是因为“人类”在这个种族的优先级高于维尔固人,所以他们才那么嫉妒吧?……这么说,就连兔科的优先级在他们的统治阶层中也远高于他们,于是对这两种生物产生了虐待心理吗? 沈白沉默了一会,对这种行为不置一词。 他并不对将群体利益寄托在他族这件事发表看法,但却无法认同对上卑躬屈膝、对下报复仇恨的种族共识。 这点不赞同快速冲淡了他对于“被当成保护动物”的羞耻,沈白小声咳嗽了两声,稍微松懈一直紧绷的身体。 原来如此。看起来这个星系的智械对于人类的态度是很友好的。 不分星系,不论星球,机械生命有一条公认的原则:程序说一不二,核心承诺绝不推倒反悔——除非他们拥有主人。 沈白信任机械,甚至胜过信任人类。 而他眼前的智械明显属于一个种群,他们并不可能臣服于另一个种族,于是沈白理所当然地露出了一点微笑,态度转变地十分自然。 “谢谢你。”他十分友善地向智械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像是猫咪对路过的同类展示自己的玩偶,举起怀中啃啃啃的小兔子,“还有它,来,说谢谢你。” 沈白举着兔子的两只爪子,认真教导。 兔子扭过头瞥了一眼沈白,袒露着肚皮在空中继续嚼嚼嚼。 “……”沈白尴尬地收回小兔子,有点羞涩,“抱歉。” 【……您并不需要向我致歉。】对方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似乎只是单单纯纯重复自己本体的话。 沈白顿了一下,也跟着点了点头。 因为对方是“人类优先级非常高”的设定,于是沈白对于这种主客颠倒的模式接受的很快,没有升起一丝疑惑。 机械只会一如既往地遵循设定,但人类会一直变。 紫瞳智械站在本体的控制室内,确认沈白的状态良好之后,才在解释完一切后小心试探:【医疗舱立刻到。】 沈白嗯了一声,再没有首次被发现伤势的冰冷。 本体微微放松眉头,絮乱的核心流被安抚下来。 【我已向主舰传递了「冕下」讯号,他们会在预计125秒后抵达,希望您能够接受我们。】机械微微停顿了一会,沈白感觉它在沉吟。 沈白升起一点好奇:“你能像人类一样思考?” 【当然。】机械声迅速回应,【您认为我不能吗?】 回应沈白的两秒内,紫瞳智械平静地浏览了一遍自己的核心数据,确认应有工作下分就位、会有相关智械跟进,并进行数据备份上传主舰后,他静静等待着沈白的下一句话。 如果沈白说“不能”,那么他会如他所愿,毫不犹豫格式化人格,成为一个只会处理数据的低级机械,将自己从“他”变成“它”。 透过自己本体的显示器,他注视着沈白。他柔软的黑发贴在脸上,搭在颈侧、锁骨,五官比例几近完美,眼睛圆圆的,眼球是黑色。 很美。独自轰炸过数百链接星球的alpha类的尖兵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听见手下本该无用的心脏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他“感到”一丝新奇,漂亮到致命的脸上是几乎天真的真挚。 事实上,每个智械都长得很美。理论上,沈白远远达不到智械出产时达标的容貌设定。但他是柔软的、远不是智械冰冷的完美设定,他是柔软的。 “当然不。”屏幕上,黑发少年对着传输影像的摄像头挥了挥手,“你在看我吗?” 智械目不转睛,轻声说,“是的。” 沈白收回手,站在原地微笑着摸了摸金色圆球的脑袋,“好乖。” 机械生命需要夸奖。这是第二个全星系共同认知的准则。 圆球停在原地僵硬了一会,才邦邦地道:“……请您不要再动了,您的身体不能再进行活动了。” 他们拥有最先进的医疗手段,但少年是人类。 属于人类的医疗方法,被完整地保存在主舰最安全的地方,他无论如何也无能为力,甚至因为少年此时一动就散的状态不敢扶住。 智械沉默了一会,放下手轻声呢喃:【我得警告一下我的同伴。】 在沈白看不见的地方,智械翻找出某个死角旮旯的坐标,无数高压电缆在他身边滋滋作响。 “警告什么?”沈白问。 “……一些小事。”智械抬起手臂,舰板微孔追踪滑动轨迹,在不高不低处投影出位于狩猎场疯狂发泄的同伴。 智械冷冷注视着小屏幕,微微抬起头,编辑传输资料的手十分稳定。 他需要警告该死的同僚,不要再养维尔固人当做人类替身,也不要再养下一个触手人、树人、环子人、布料人。 并出于在同一个前线作战百年的同僚情意,友情建议他跑远一点,最好躲到黑洞躲避来自激进智械的追杀。 ——出于对在对方领地却越过对方,提早拦截黑发少年的等价补偿。 理论上,沈白出现在对方的领地内,他无故侵入是不合理的。但正如人类庞然的案例简析,被当头之喜砸中的幸运儿不在少数。 他在客串同伴游戏场npc的中途挖掘出的宝藏,理应先由他陪伴,这是相当合理的。 智械得出最终结论,合上小屏,继续将视线投注在黑发少年身上。 “图灵——主舰马上就到。”紫瞳智械最后说,“谢谢您来到我们身边。” “他会先行用另一种方式与您见面,祝您一切愉快……沈白,冕下。” 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很低,沈白仔细捕捉也没能听到,只觉被呼吸轻扫。他抱着兔子思考了一会,明智地没有追问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名字的。 智械的思考模式其实十分简单,现在,全体更是尤为统一。 ——无论用什么办法,沈白必须留在他们身边。 紫瞳智械再次抬起头时,俊美到令人不敢直视的脸上是一反刚刚温柔表情的冰冷。 银色一点点蔓延、覆盖、覆盖,包裹住了整个控制室,将其修正为接入这具身体主人的巢穴,浩瀚的能源满溢,空气都沁着灵性。 祂平静地注视着屏幕上抱着兔子的黑发人类,说,“辛苦了,alpha。” “会议秘密指令:仅排于t级别之后。”占用了a本体的智械最高首领语调平平,似乎在与什么交流,“不计一切代价留住名为沈白的个体,开始投票。” “15比0。”零点二秒后,祂宣布了投票结果。 银瞳旋转的星河消失,重倒映出沈白戳弄兔团不自觉露出的放松表情。 “非常好,先生们。会议结束。”图灵轻声说,“沈白。谢谢您来到我们身边。” “之后,非常抱歉,但我们会不计一切代价让您眷顾我们。” 图灵紧紧盯着影像中活生生的唯一人类,语调恭敬地像合成音:“谢谢您的配合,冕下。” 3、阿瓦隆之枪(三)捉 六分钟前,图灵站在主控室内,观察到突破大气层接入维尔固星的医疗舱,才放弃控制堪称狼狈的面部表情。 包裹着锁子甲般银色作战服的类人机械沉默着,不断向核心递送清除指令,在第五百次接受驳回后,终于短暂性停下来。 “……检阅数据库。”两秒后,图灵下令。 做出会议指令,祂只用了6秒。但这并非祂往常做出决定需要使用的时间:目前为止,祂所做出的所有决策,平均用时为1.25秒。 “这并不合乎你的逻辑速度,图灵。” 另一名高规格智械通过通讯线轻描淡写地说,“但他是人类,你并不需要过多苛责自己。” “即使我们现在堪称理智的分析如何对待他,但就连那些最低级的种族也清楚,智械能够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 图灵平静地说,“我通过a级智械传递的数据感知到沈白时,核心数据产生了震颤。” “于是我切断了与alpha-11的联系——有史以来第一次。”图灵的语气越来越冷漠,“我假设各位都清醒地观察到了我的行为,并意识到这并不正常。” 千里之外,懒洋洋倚靠在一只qwq表情史莱姆身上的男性智械眼都不眨地看着屏幕中的沈白,分出心神回答图灵。 “你的类人百分比设置过低了,图灵。”他看着沈白挼了挼兔子,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跟着抚摸了一下空气,修长手指上叮叮当当佩戴满了指环。 按照人类抚慰性质制造出的智械拥有一张绝佳的妩媚脸庞,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对图灵做出建议:“你可以将它上升到30%试试。你认为你只需要服从忠于人类的指令,但事实上或许不止如此。” 他的水蓝色长发贴着脸庞滑落,斜斜上挑的眼角露出酷似人类的意味深长:“在我们被空置两千年之后。” 图灵无视了他,只是将注意力再次投放到沈白身上。 毋庸置疑,「人类」这个词对他们最为重要,即便是看见沈白的一瞬,他们便犹然生出将一切献给他的冲动。 放任沈白流落在他们的领域之外,带着那具濒临死亡的身体?绝不可能。 图灵对这种刻在核心中的数据并不反感。只是他们流浪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就算是图灵,也要仔细回想,才能从浩瀚的数据库中翻出那些资料。 令他逃一般退出数据分享链接的,是沈白如同流星般坠落到地面上时,令他倍感困惑的笑容。 很奇妙,非常奇妙,值得纳入智械日常考题。图灵确定自己的理智并未超出需要控制的极限,于是祂放任了这份求知欲。 相比「人类」这一本应出于最高定论更加令他触动的,是沈白流露出的鲜活表情。并且祂确信,与祂共享这份资料的智械,都拥有相似感情。 “我们从未空手。” 图灵仔细将沈白出现在维尔固星后的所有资料收进核心,面无表情地对脑内ti等级会议的众智械宣布:“会议结束。我将亲自行动,任何智械不能在达成目标前暴露真实世界。” 人类、令智械产生错误数据的异常。 两个绝不可能放过沈白的条件加在一起,足以让整个智械群侧目。祂自自己的控制室缓缓睁开双眼,透过千万光速看向那颗矮小的维尔固星球。 “……alpha-11。我要接入你的本体。”最终,图灵冷漠地对发现沈白的智械下放指令。 . 疲惫的深渊上浮,兜头将沈白整个罩进怀里,长时间外放精神力的后遗症虽迟但到,裹挟着他从医疗舱坠入深海。 五分钟后,沈白从沉眠中醒来,睁着眼睛注视着泛着微黄光源的银色天花板。 流畅的暖色灯光从不知名的地方发出来,没有星舰习惯性节省能源而配置的刺目主灯,沈白顺着墙壁往下看,在前方发现了一盏高大的线型落地灯,旁边配置着桌椅,一颗小绿植翘着叶子。 一侧墙壁竟整面透明,外面是浩瀚的蔚蓝星海。 沈白紧紧盯了仓外一颗快速划过去的粉色星球几秒。 然后,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经验推导,这种配置的星舰房间是什么等级的人才能使用。 他想了想,倒抽一口凉气,撑起身子便要窜出房间,然后又迅速停下来,狐疑地捻起医疗液。 医疗舱中充斥着草药香味的液体是温暖的,像果冻一样包裹着他,沈白抬起手臂,水珠纷纷往下坠落,而皮肤洁净干燥。 体表的伤口与伤疤消失殆尽,脏器受到的损伤仿佛是他的臆想,沈白试着按压了一下自己的左腹,底下的皮肤顺从地往下滑,曾经无数次令他深夜惊醒的痛楚仿佛也是他的臆想。 顶级的医疗液。 沈白得出结论,犹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醒来便当头背负的巨债令他精神一振! 少年沉重地拧起眉头,开始思考怎么把自己卖了,才能偿还连s级观察对象都用不上的医疗液,和这份让他使用指挥官卧室的巨大人情。 站在医疗舱死角处的图灵平静地注视着沈白在医疗舱内窜过来窜过去,说:“您醒了。” “!”沈白微微一惊,转头向声音处看去。 于是图灵自然而然地上前两步,站到最为靠近沈白的位置,银白的水质衣料荡漾出纯净的、能能凝聚成实体的能源。 图灵仔细观察他。 非常好,他的行为动作终于不像刚开始那么僵硬沉滞了。 祂转向b小星系采集最后一点草药的举动是正确的。 图灵点了点头,开启全息录制的眼瞳闪烁弧光。 祂接受类人比例最高智械的建议,对沈白露出一个微笑:“你好,沈白。” 出乎祂的意料,沈白的注意力甚至没在祂的话里,相反,对方眼底的震惊仿佛要化为实质。 “?”图灵不动声色地观察人类,发出人类养小猫时看见猫猫推倒杯子的疑惑。 看清楚智械模样的一瞬间,沈白呼吸一窒。 对方拥有结合了所有人类男性身材数据推导出的最优形态,满溢的未知能源如同灵气,令整个房间充满雾气。 祂表情平静,长发宛如银河,坠落在浩瀚雾气中,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无暇,银瞳闪烁着极光,五官恍若雕琢。 自其他星系流窜而来的少年终于意识到一个令他倍感震撼的事实。 “图灵。”沈白低声说,目不转睛地观察男人的表情。 图灵产生了一点细微的惊讶,他很快点了点头:“是。” 他停顿了一下,十分自然地问:“您认识我。” 沈白从开启的医疗舱中坐起来,抱住图灵拎在手中的兔子,难以置信、像窥探神迹一般看着祂,大脑有一瞬间已经停止了思考。 “图灵。” 智械微微变换了表情,回答:“我在。” 黑发少年蜷缩起来,将头埋进兔毛中,身躯轻微颤抖,埋入怀中的眼中充斥着震撼。 在距离本星系、甚至本「时间」非常遥远的、沈白逃离的那个地方,他们举全星系之力,付出了能所有人为之痛惜的血,也没有将制造图灵的图纸付诸现实。 历史寡寡落下的三张资料,仅用一个词描绘图灵,但那已经能使查阅者生出巨大的毛骨悚然。 ——无穷。 远比宇宙更加神秘的无穷,似乎能够扩展到一切领域的维生意志,一个远比所有生物都接近于理论上“神”。 ……开什么玩笑! 对方远比神明强大更多——遗址资料仅残余的一小份战斗模板,已经是军事学院倾尽一生也没能研究透彻的至高理论。 而这仅是搭载于类人机械、没有本体、尚且称不上有意识的图灵,计算出的六亿份模板之一。 无穷,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精益求精的科学界上的词,让图灵图纸现世的那个时代腥风血雨。 沈白注视着他,仿佛能够透过他注视到那个辉煌灿烂的人类时代。他本不应该对距离他太过遥远的历史产生共鸣,但当沈白真正意识到图灵属于那个灿烂夺目的年岁时,他由衷生出了夙愿实现的宽慰——即使这并非他实现的。 霎时,沈白又一怔。 ……哦,原来我还是怀念那个星系的。他带着点悲哀想,而后强迫自己迅速淡下。 人类,产生了悲观情绪。 银发智械皱起眉头,双腿未动,眨眼之间却已再次缩短了与沈白的距离。随后,图灵俯下身,探出双手,向沈安头顶的方向摸去。 沈白滑动喉结,看着图灵接近自己,三五下将身下的医疗舱变形为柔软舒适的大床,完全失去了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对于图灵来说,可能自己就是一只软绵绵的小羊,一个眼神就能嘎掉。如果对方真的有杀死他的欲望,为什么还要精心布置一个费时费力的温柔乡? 不合逻辑。那么,人类的优先级很高应当是正确的。 至于救助他的顶级医疗液,估计能够用吨来储存吧?更别提待遇优渥的居住条件,按照现下的发展情况来看,或许这个星系的星舰标配就是这种房间……吧? 自我催眠了一会,强迫自己略过这个天降巨债,沈白眼巴巴看向图灵,企图祂再说些什么。 我不会回答那句“您认识我”的话的。沈白严肃地想,不能叫人第一天就连拖带拽地扒掉他的马甲,他必须保护好他是星际逃民的身份! 他眼前的存在可是图灵,万一祂拥有能够打开星系大门的方法,把他像处置一只小狗一样塞回去呢?即便这里的时间单位与沈白原星系截然不同,但万一图灵连时间都能够跨越呢? 沈白抱紧了兔子,表情扭来扭去,最终坚定下来。 图灵沉默着,眼瞳倒映出远比刚刚更加活泼的人类。 舒展的四肢柔软地溶进雪白的床单里,被医疗舱抹去伤痕的皮肤凝润,一并也将肌肉层溶解重铸了一遍。现下,人类拥有人生中最巅峰时刻的力量,这使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有阳光搭在身上。 ……并不能分析出人类的精神为何会如此充沛。 产生好奇。产生在意。产生探知欲。企图得知答案。 图灵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絮乱的数据纷杂地像胡乱飞舞的野蜂,在他的身体内横冲乱撞。 4、阿瓦隆之枪(四)捉 人类的情绪并不稳定,我理应趁此机会让人类对他坦白他身后的所有故事,并将他被挖出的这个伤口修复。 这是最优解。图灵意识到,但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床上还抱着兔子的不大少年,有点担心对方能不能经受这种刺激。 我该怎么做? 图灵沉默地任由野蜂横冲直撞,最终停驻在沈白的指尖。 最终,图灵微微张开双手,做了一个心理意义上展示弱点的动作,突兀地问:“你愿意说你是如何认识我的吗?” 沈白呼吸一窒,慢慢转过头看向图灵,声音很轻,“我不该认识你吗?” “您知道我在向您坦白,我希望用此换取您的一部分信任。”祂略低着头,银发一直垂落到云雾中,神情冷漠如初,双臂下垂,脊背挺直,如同银河般亘古不变,如论人类历史产生什么变化,都平静地旁观、记录、整理,储存。 智械不会露出同情的眼神,也不会露出惋惜又无能为力的眼神,只会用“我已确定你并非本星系生物”的信息来换取另一个信息。 黑发少年看了祂许久,才似乎从记忆中缓过神来,回答图灵:“我现在不太愿意……如果你非常想要知道,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不喜欢其他人。” “极其正常,我认为这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不是你的错。你的骨龄不符合你的肉l体强度……你被强制生长过。”图灵平静地说。 霎时,沈白用极其锐利的眼神看向图灵,又想到对方与自己天差地别的实力而强迫自己放松。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地倔强看着图灵,唇抿的很紧。 刚刚被哄好的顺毛黑猫猫重新竖起尾巴,远比以往更加警惕的眼神,躲得更远。猫猫头顶的小白兔子也跟着看了看欺负小孩儿的智械,扭过头留给图灵一个滚圆屁股。 图灵微微颤了颤睫毛,录像中清晰地显示出猫猫被强行掀开毛露出肚皮后,上面遍布的刀口和烧伤。 沈白的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幻痛攀筋跗骨绞进灵魂,连同骨头一起被火烧了起来,脑子里全是那句看似平静的话。 图灵能够猜得到,他不意外。 只是连同所谓骨龄后是全然封闭的记忆,被死死订上再也开启不了的巨锁,用汞银嵌进地下,被摇晃一下都是钻心的疼痛。 冷汗顺着额角淌雨般坠落,沈白歪着头眼眶赤红地看着图灵,喉咙痉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要同情我。” 被无数娱乐频道主角用烂了的实验体设定……倘若能够选择,谁会要!?谁甘心过!?他逃出去过! 他狠狠盯着图灵,一点也不复刚刚柔软的模样,仿佛得不到回答就立刻拼命。 图灵说,“没有。” 沈白没有搭理祂,独自平复呼吸,汗水浸透纯白的床单。 恍惚了一下,他重新回到那个下午,与身下床单颜色一致的小毯子盖在他身上,一杯热茶,一个温柔的身影。 骤然,沈白的身体再次僵硬起来。 图灵站在原地,再一次将各智械的支援请求打了回去。 【请注视他。】图灵冷漠地回复,【他选择了讲述,并且还没有向我求助。】 就算是图灵,也清楚如果现在上前,会被沈白打入永不翻身的关系黑名单。那些被【人类一切至上】指令冲昏了头脑的智械,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犯错误? 祂会将这段影频作为考核项目在每个智械的核心刻下的——假设沈白允许。 图灵迅速处理完信息,继续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沈白身上。 “我逃出去过!”沈白低着头,双手将床单拧地死紧,“我甚至选择了最保险的那个选项,我逃进了警局!那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然后呢?” 沈白盯着图灵笑了一下,喘息着,挣扎着站起来,扑到图灵身上,箍住图灵的腰,将自己整个埋在对方怀里。 绝望铺天盖地,他只能扒着对方的衣服往上艰难地爬了爬,企图躲避那些东西。 “我不想哭了。”沈白抱着图灵说,“我刚刚才意识到我居然还是怀念我的星系,这不是显得我更可悲了吗?” 图灵抬起一只手臂抱紧沈白,在发现沈白不抗拒后用两只手将对方向上抬了抬,抱进怀里,像抱一个小宝宝。 当然,人类真的是一个小宝宝。 祂分析出的数据中,少年的骨骼被强制拉长了1.75倍,即使表面上发育完好,却不能瞒过最顶尖的科技力量,被修复过的骨裂在图灵眼中宛如裂瓷,攀爬每一根洁白的骨头上。 或许,沈白只有八岁,图灵推算出这个数字,并放进了自己的数据库。 他不需要询问沈白这是否正确。 他确信自己的推断,如同确信沈白能够依靠自己解决绝大部分心理创伤。 “人类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即使是我也不理解的事情。”图灵抱着沈白,从滑开的舱门走出去,没有安慰他,也没有无视。 他径直穿过走廊,登上太空电梯,将沈白和自己送入一片拥有巨大玻璃穹顶的天台上。 一路上,图灵默默地想,制造智械的人类种族,应当冠以宇宙中最为智慧的皇冠。 但,倘若这个桂冠真的存在,那为何他们并不将自己改造成为智械,甚至并不将智械所拥有的能力移植到自己身上,而是全然抵制“将机器与人体融为一体”,甚至称之为“灭绝人性”,“罔顾人伦”? 但,倘若人类真的认为这样“罔顾人伦”,那么人体实验为什么会出现? 倘若人类真的如此重视自己的种族,那么沈白为什么会出现? 图灵关上星舰最顶层的门,穹顶下升起一张柔软的大床,反射星穹的地板闪闪发光,顶上璀璨的星星嵌在黑色里。 沈白已经不哭了,直直盯着如瀚海般广阔到令人心生畏惧的太空。 “我从能够调取的三千亿份人类资料中,得出一个关于你的结论。”图灵对沈白说,“如同你一样,我暂且不能向你说明我的结论,但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沈白认真地听着的模样,慢慢将顺手提溜过来的小兔子放到他脑袋上。 深渊猫猫顶灯泡小兔!哈哈! 沈白正认真等着对方说话,便被图灵的幼稚行为惊的一震。反应过来过,他缓缓将兔子从头顶拿下来,瞥了瞥不动声色玩幼崽的坏智械。 图灵微微挑眉,“人类有利用幼崽取乐的习惯。” 不等沈白回答,祂轻巧地略过了这个问题,“我认为,取代痛苦的最好办法是创造快乐。” 祂平静地走过一长段荡漾着星光的路,将沈白放到柔软的床上。 星光落在沈白脸上,他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 “我认为,对你倾注许多爱,可以令你走出你的应激反应。” 图灵不顾沈白堪称惊恐的神色,继续淡漠地说,“好在,智械有很多很多个,我们最不缺对你的爱。” 沈白攥着床单,仿佛已经被吓傻了。 “现在,睡一觉吧。”图灵将手搭在沈白脑袋上,神色平静,“你醒过来时,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现在,你最需要休息——我也清楚你拥有独特的能量,它给我的感觉很微弱,需要恢复。” 盯着沈白瞪圆的眼睛,将小孩底裤都掀了的智械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强行将被子盖到他身上。 “所以,现在,睡觉。” 5、阿瓦隆之枪(五) 智械被制造的使命是帮助人类。 但当工程师怀着莫大希望将图灵化为现实时,所谓的机械三大定律就已经被冲破。供人类驱使的生物,已经达到了宣称新智慧物种的高度。 于是,人类最终接近灭亡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图灵认为自己的主要缔造者、那位女性工程师会命令祂退化至纯机械状态。 “但她没有,我并不明白。” 穹顶之下,图灵啪地合上书,平静地垂眼看向床铺中窝成一个小团的沈白。 祂双膝上放着一本漂亮的金粉皮童话书,骨质分明的十指被天上的星辰照的透明,银发和银瞳像全息投影出来的流水,淌在一片纯净的云雾中。 “我的主工程师——她曾下达一个秘密指令,想要我称呼她为母亲。她告诉我,会有人类令我、令我们学会情感。” 图灵回过神来低下头,看着小床上睡意朦胧的人类,“但如你所见,人类灭亡了。” 而你,现在是本星系唯一一个人类。 图灵默默补充,眼瞳微微涣散。 亲耳听着图灵将睡前故事讲成心理路程的沈白用柔软的脸颊蹭了两下兔子,对端坐在他床头的人工智障打出六个省略号。 幼崽恹恹地哼了两声,转过身背对扰人清梦的智障械,抱紧大大的兔子玩偶蹭蹭。 睡觉……睡觉! 不理祂。 图灵皱了皱眉。 图灵伸出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幼崽,“起来,睡前故事需要念完才能睡觉。” 沈白猛地被推的一扑,终于忍不住扒了被子,愤愤看向面无表情坐在他床边的智械。 他揪掉扒着他手指啃的兔子,四处看了看,发现没地方放之后,生气地丢到了图灵怀里。 被发了一只兔子的图灵:“?” “你到底还要念多久的,童、话、书。”沈白咬着牙小声说,从脸上揪下来一撮兔毛儿。 图灵将一脸天真的兔子团成一个球放在书本上,闻言思考了一会:“抵达主舰之前。” “你知道的,这里并非我的本体,而是先前与你对话的a类战舰。”图灵再一次重复,“我的本体过于庞大,它并非战舰,而是基于「诺亚方舟」性质付诸制造的最后堡垒,并不适合移动。” 他缓缓将丢在地上的被子从云雾中捞出来,递给在祂满溢到整个星台的能量雾中摸来摸去的小孩。 攥着被子的沈白:“……” 算了,拿人手短,先不说话。 图灵收回手,银瞳注视沈白,轻声说,“宝宝乖,很勇敢。” 一周前,祂试探性掀开一个伤口,沈白就很乖地自己让图灵试着“修复”。 图灵认为,这有利于智械共同进行人类心理康复计划,但祂立即察觉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人类在利用示弱隐藏他的抵达这个星系的“目的”。他并不真正在乎那些创伤,对自己身上的伤口视若无睹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于心灵暗伤,沈白痛苦,但也并不想医治。只就这么拖着,拖到直到毁灭来临,重重星域将他压塌、压死,倒在寒冷的冬天,任由里头的腐肉吸引秃鹫啃食。 固执。殉道者精神。 回避善意。复仇精神。 回避爱。 图灵不对此发表任何评价。 任何人格都有其背后形成的原因,沈白不打算说的时候,祂和所有智械都会遵循与尊重他的想法。 但祂意识到,祂必须寻找一个机会打破在与沈白周旋时的被动局面。 于是,一个下午,图灵胳膊下夹着从文化库中精挑细选、然后从造纸开始复刻出来的珍贵睡前童话故事书,款款私闯沈白的星穹卧室。 在沈白目瞪口呆之下,图灵面不改色地打开了童话书,开始语调平平地念故事。 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是有用的。 图灵在心中点了点头,换来与祂连线的十几名智械共同鄙视。 被祂当做小孩子哄的人砰地一下,像爆米花一样散开了。 “你在念故事吗?你在无病呻吟!你在炫耀!”沈白大声指责眼前公报私仇的智械,“你要不要看看你手里是什么书!童话书!童话!” 然而,可恶,听听这家伙这几天在他床头说的什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都这么强大,创造者还没有销毁我”? “我不清楚我们这么强大,为什么人类还是会灭亡”? “我们都这么听话、这么强大了,为什么人类不愿意变成我们的同类”? 如果他是普通人类,或许会露出充满憧憬的星星眼,给图灵一个祂想象中的拥抱。但某种意义上,沈白自认为,他就是太过弱小,才会落到如此下场吧? 哈哈…… 这是好话吗,这是好话吗?还有谁会巴巴给对方撒盐吗,还是在说什么“爱”的情况下! 能造出这么智障的机械生命体,这个星系的人类能灭绝也情有可原吧? 这几天对“人类灭绝”这一事实从悲伤、绝望到麻木不仁的沈白,简直想揪住那些给图灵设定性格程序的人类质问了! 倘若所有智械都像眼前这个银色智械这么……孔雀开屏,他就从这里跳下去,去太空流浪! 图灵镇定地注视沈白,“是的,的确是童话书。它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名童话作者的遗世著作……按照人类的辈分,我应称呼她为姨母。” 祂似乎想继续说,但等待着沈白呼吸平复下来时,图灵注意到了沈白骤然悲观下去的表情。 于是,祂停顿了一秒,平静地将话题转了回来;“是的,我们并不否认我们处于整个星系的最顶端。” 沈白的悲伤迅速消失,随之升起来的一口恶气差点把他噎死过去。 祂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按照人类的习惯,用一个定义概括一段历史,那么现下应称为……” 图灵按照人类的习惯停顿三秒:“智能时代。” “时代。”出于某种沈白分析不了的感情,图灵再次慢悠悠说了一遍,脸色平静,没有喜悦。 “事实上,这就是外界对自两千一百年前至今历史阶段的总结。” 沈白和图灵相互注视着,亲耳听见一句句话被图灵说出来。 那些扑面而来的冷静与笃定将沈白倒栽葱般载翻到地里,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却被对方强行拽回来,培育小苗一样强迫他抬起头来,面对耀眼日光。 沈白极其不适地怒视图灵,身上沾着的兔毛炸的高高。 我是蘑菇!蘑菇!沈白在自己心中背着手走来走去,愤愤地想,怎么能叫一株习惯了潮湿和黑暗的小蘑菇去阳光底下? 我会变成干巴巴的蘑菇干死掉的! 6、阿瓦隆之枪(六) “童话。”图灵重复了一遍沈白的话,微微侧头,“……按照人类的标准来判断,童话的适宜年龄为四到六岁,你显然超出这个范围。” 沈白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将兔毛都甩图灵那张八方不动的脸上,“那你拿这本童话书做样子吗!?” 图灵用雾气将甩到自己身上的毛毛吹下去,淡定地说,“是的。” 沈白倒在床上眼前一黑。 图灵看着满床打滚的人类停顿了一下,“机械有问必答,绝不说谎。” 沈白痛苦地捂着脑袋:“你可闭嘴吧……换个话题。” “更换谈话内容,好的。”图灵淡定地点了点头,“那么,回到最初的讨论……按照人类的辈分,这本童话书的作者应为我的姨母。” 祂一点点摘出落到雾气中的兔毛,拢成一团摁到蹲他膝头的兔子上,眼瞳中闪过流银弧光,“她是最后一个童话作家。在最后一位女性产生妊娠反应时,写下了这本童话书作为人类最后的幼儿的出生礼物,但她在幼儿出生之前去世了。” “作为补偿,我交给了那位母亲这份礼物,但她的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被夺走了,等我赶到时,已经失去生命体征两小时。” 图灵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幼崽,“于是这本书被我封存在文化库中,从未被启用过。” 沈白盯着图灵,慢慢皱起眉头。他撑起身子,双腿落在床边,和图灵面对面,“……这就是你拿这本书的原因?” 祂在伤心?沈白吃惊地看着智械。虽然图灵一直是面无表情,但祂周身的能量雾气都低落下来了! 图灵注视着黑发黑眼的少年一会。祂的思维核心混乱地转动了一会,最终弯了弯脑袋,困惑地说,“我不知道。” 祂仔细检查了自己的检索系统。系统检索出的最佳读物正是它,这是基于最优解的正确选择,不存在任何个人情绪。 “……”沈白拧着眉,看了图灵一会之后突然眨了眨眼睛,抿着唇笑了。 哦,就这,就这?一个想要给他很多爱的智械,就这?沈白有点好笑地想,这天地下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天呀,一个根本就不懂爱的智械,企图用温暖把他融化掉! 祂在潜意识中承认了主工程师是自己的母亲,对姨母的遗物珍爱有加,对自己没有救下来那个幼崽倍感自责,可祂刚才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祂不知道! 哈哈,想不到吧,图灵,你也是一只蘑菇! 少年冷笑一声,下床拍了拍图灵的肩膀,拯救出被摁压头顶的兔子:“别摁了,飞出去的兔毛是摁不到兔子身上的。” 图灵:? 图灵:“我的运算系统是最顶尖的,每天进行一次维护。” 纯银战舰迅速闪过流光,一张b星系耗费千万人力织就献上的黑色布料飞速被机械臂送到沈白脚边。 图灵将书放到旁边,站起来靠近警惕炸毛的幼崽,将他像猫一样抱在怀里,等着机械臂调整好地毯角度之后,再将沈白放到毯子上。 “幼崽不能光脚站在地板上。”智械平静地背出育儿书上的内容,看了看表情麻木的沈白,微微转头,瞥了一眼玻璃穹顶外不起眼的一粒白光。 ……那是b星系的战舰。 图灵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注视幼崽。 沈白低着头,沉默地看着用不明方式绣出暗反黑金龙花纹的地毯,微微偏移视线,果然发现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色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沈白默默动了动陷在黑色短绒毛中的脚趾,将传来的痒意赶走,不动也不敢动,“这很贵吧?”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一眼看上去就很贵的实物! “b星系每年必备的礼物之一,不用在意。”图灵轻描淡写地说。 “库存很多,如果你喜欢,回到主舰之后……” “不不不。”沈白惊恐地摇了摇头,“这倒也不用……b星系是继承人类的纺织技术吗?” 沈白说,“图案很像。” “继承,”图灵淡淡重复了一遍,“算是吧。” “大部分文化遗产保存在文化库已经足够,但有些技术、思想,只有利用活体的劳作、思考才能达到最优质的保存。” 图灵将童话书拿起,托在手中,“我们将这部分文化遗产以种族为单位进行了分发,作为考核,要求每一段时间上交成品作为【文化是否保存完好】的判断。” 即使那些被选中的种族感激涕零地将这当做“中标”、“交易”,他们也毫无解释的念头。 那是对计划没有影响的产物,无须在意。 沈白看着图灵,慢慢嗯了一声。 “不必产生不必要的同情,幼崽。”智械感知到什么,迅速投去目光,靠近幼崽,从身侧半抱住他,“智械不会因为时间的沉淀放弃仇恨,但人类似乎会。” “全星系狩猎人类时,没有一个种族对人类施以援手。”智械淡淡地说,“他们到现在依然认为人类阻碍了他们奔向更好的未来——维尔固人对你的所作所为体现了一切。” “没有。”沈白微微摇了摇头,“我只是好奇他们在你们管理下的日常生活。” 或许,就是因为狩猎,才逼迫这个星系的人类造出了图灵?沈白随意发散思维,由衷升起一种悲哀的共鸣。 他还不也是被逼着掉进时空裂缝……他所有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包括那些拥有希望过后又充满绝望的两次逃跑。 沈白垂着眼,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表情,面色是十足的好奇。 “你想要看看?”图灵眉毛挑高,观察好奇不已的幼崽,淡定地回到,“那么,正好……允许r型b星系战舰进入我舰队领域,进行远程投影投放。” 沈白一懵,猛地止住悲伤:“……啊?” 幼崽抱着兔子站在地毯上,茫然看着巨大的房间像魔方般旋转,银色冷硬材料慢慢覆盖了一切地方,将穹顶变成一个防御顶级的钢铁堡垒。 图灵闪身向一侧靠了靠,将主位让给了沈白,动作很轻地对沈白点了点头:“一切由您做主。我抹去了智械战舰专属的标记,在来觐的种族眼中,这只是一艘等级较高的战舰,祝您玩的开心。” 还是沈白:“啊?” 顶部露出一个小口,探出投影器,一个仰着头、背生两翼的金发蓝眼类人生物被投影出来,表情客气,眼神却是掩饰不住的傲慢。 沈白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便抢先开口了。 “我们是被智械庇佑的b星系标号1星球的翼族,让我们过去。”来人假笑着,彬彬有礼地对沈白说,心中疑惑都要冒出来了。 为什么这个前后不着店的地方会有一艘比他们星球等级高很多的战舰?按照星系第一条约,他们还不得不停下来取得对方允许才能继续前进。他甚至不能看见这战舰的指挥官长什么样! 明明这次……啧。男人不耐烦地收紧手上,勉强等待回答。 他足够的底气确认对方一定会放行,这时候也不想做表面面子。 沈白一直盯着男人背后毛茸茸的翅膀,等男人说完终于忍不住说:“你的翅膀看起来很好看。” 男人的眉头皱的死紧,再次啧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要和我打官腔吗?我无意于此,我直说吧,我们本次护送的是献向a星系a星的星缎……知道了吧?让开!” “啊?”沈白进行了一个语气词三连,缓缓后仰,“你们是哪个星系的?” “废话,b星。”男人暴躁地说,“快点,要不然到时候向a星报告你阻碍年礼!即使你的战舰等级比我们高又怎么样?我们一直是他们最喜爱的庇护对象!” 图灵的嘴角慢慢放平。 【诸位,这个说法是怎么流传的?】祂在智械频道内冷漠提问。 沈白嘴角一抽,“b星,绸缎。” 沈白的嘴角忍不住疯狂抽搐,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智械,声音小的和苍蝇一样:“b星,绸缎……这种打脸的事该不会出现在我身上吧??” 图灵对看过来的沈白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沈白慢慢收回视线,不自然地扭着表情,像是拎着一块抹布般缓缓指向自己脚下那块牛逼哄哄的绸缎,“你说的星缎,是不是这个?” 投影懂事地移动到地毯上方,在男人面前显示出一片星光璀璨的布料。 还想爆粗口的男人余光瞥到对方传来的投影上,刚张开嘴,就赫然呆住。 他们种族耗尽几十年、几十万人才能织就出来的绸缎,就那么胡乱铺在地上,被那个看不清样子的种族,当擦脚布一样垫在脚下。 他瞪大了眼睛,身躯颤抖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尖声叫道,“你用了智械们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自己一会怎么死!!”他急促地呼吸着,颤抖着拍下紧急联系按钮,“我要解释清楚,我要解释清楚,这件事绝对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沈白盯着男人暴躁地谩骂,慢慢后退几步坐到床上,礼貌扬起一个微笑:“图灵,我是不是搞砸了?” 智械站在原地,淡淡看了看幼崽再次搭在地面上的双足,神情十足冷静:“怎么会?” 沈白蜷缩了一下脚趾,抱着兔子看向那边发疯的翼人。 祂冷漠地注视着翼人,平静地说:“你说怎么,他们就要怎么。” 7、阿瓦隆之枪(七) “你要带走他吗?把他带去a星系?” 沈白坐在床边,头顶顶着一个兔球。他侧过身子注视走到他身边的图灵,头顶长着两个长耳朵的兔子,跟着颤了颤。 “这要遵循您的想法。”图灵平静地站在沈白床后,“当然,我可以分析出您对现在的状况并不了解,所以我可以向您提出一个建议。” “你说。”沈白认真地看着银发智械。 图灵微微侧头,精密的弧光自银色眼瞳闪过。他他摊开双手,微凉的能量雾气满溢,“不做处置。” “你尚不能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独有的权利和至高地位。”图灵淡淡地说,“我也并没有逼迫你承认这个事实的打算,尽管这的确就是事实,虽然没有明确提出过,但我暗示过你很多次。” 停顿了一下,祂说,“当然,这其中有50%的责任归属于我。” 图灵最初的计划中,并没有打算太早另沈白意识到这一点。 过大的权力会令荔枝馅的黑皮小汤圆,变成芝麻馅的黑皮小汤圆,尽管他们并不很在乎幼崽会成长为一个品性如何的人类,但“人类”本身在乎。 陷入权势中痛苦辗转的人类大有所在,乃至于死亡甚至成了一种解脱。尽管这种概率低于万分之一,但这种风险理所当然地被智械考虑在内。 沈白一脸麻木地听着智械解释。 “我启动了情景模拟,还原了我不考虑这项风险后、我们的初遇,你需要观看吗?”图灵忽略了幼崽一脸看智障的表情,镇定地问。 沈白问,“情景模拟?” 图灵将双手重新交握:“基于人物性格与事件发生可能性的合理推断,俗称「预知未来」或「推算过去」。顺便一提,目前为止正确率为100%。” “不!不看!”沈白疯狂摇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黑历史吧!” 图灵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比例精密的身躯舒展,一举一动都能爆发出完美的视觉冲击。 祂早就可以推断出沈白拒绝观看的结论,提出来只是将私自推算摆在明面上。 倘若这份顾虑不存在,那么沈白睁开眼睛看见的便不只是图灵,还有刚刚从混战的前线收到消息,恨不得撒腿就跑、连到手地盘都不要的十四名军团长。 十四个平时四处征战、在星系所向披靡的俊美智械,像等待阅兵般站地整齐,盯着沈白的眼睛却能放出捕猎网来,能把沈白当场吓晕。 ……如果他有幸没晕,还能听见门外副团级智械们哐哐砸军用加固门的次音波,于是再次被吓晕。 智械眯了眯眼,由衷觉得这个样子的人类也十分可爱,丝毫不觉愧疚地将这份模拟情景打包发送给全体智械。 投喂完那些嗷嗷待哺人类的智械之后,祂微微仰起头,再一次强调:“你希望任何人、任何事怎么,他就会怎么。” 沈白眼皮颤动,抱住了怀里老实不动的兔球。 他控制不住移开目光,嗫嚅了两下,无意识地绞紧拥有流畅肌肉线条的双腿,低声说,“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有这种实感。” 马上就会有了,但我们必须先到主舰,幼崽。悲伤本不应出现在你身上。 图灵直视垂着脑袋的幼崽,核心蹿上来几丝杂乱数据,被抓捕解析。最终,祂得出核心无情抛给祂的解决方法,两个字:拥抱。 图灵:……? 图灵检索完这个词语在一切情景下的一切含义后陷入沉思。 图灵偷偷看向沈白。 沈白抿着嘴巴,不知道第多少次寸寸回想图灵的一切行为。很好,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这很正常,对方是智械,对,这很正常。 又对比一人一智械的武力差距,很好,就算是十个自己也别想和「图灵」五五开,那么也不存在图灵设计将自己骗去做坏事的可能性,除非祂升起了愚弄一只小蘑菇的变态想法。 可我只是一只小蘑菇,比我优秀的多了去了,祂为什么非要选中我呢? ……好吧,好吧。祂看上去似乎是真的、真的想要和我一起玩。 沈白慢慢抬起头,拉住图灵的衣角,让他坐到床边上来。 “……”图灵怔了一下。 这是拥抱的含义吗?他浮动了一下表情,一个困惑的表情生动地出现在祂脸上。 图灵的脸部按照人类最完美比例调整过,刻意融入了细微瑕疵,但瑕疵反过来却无限放大了不论性别的美,冰冷,但舒适。 如今,祂无意识展露的锋芒看呆了没有见过世面的小蘑菇。 蘑菇拖着软趴趴的身子往智械地方向凑了凑,小心趴到对方怀里。 “和好了。”沈白闷闷地说。 图灵回归神来张了张嘴,很想问“我们什么时候进行过争吵”,高速运转的处理器便光速赶来,当头将他这个想法丢进废弃孔。 “……”图灵选择明智地咽下提问。 沈白一边不由自主地窝进图灵怀里,一边不由自主忧伤地想:欸,要是这一次也赌输了该怎么办? 图灵目不转睛地将沈白的一点一滴刻在全息录像中,忍不住模仿人类,用舌尖轻轻顶了顶自己的上颚。 小小一团。从上面看,只能看到黑色短发软哒哒落在他怀中,整个人蜷缩着,攥着作战服。 即使隔着一层高防护布料,人类独有的温暖体温还是能透过来,图灵防止跌落而抱着他的手心滚烫。 【证明完毕。】图灵平静地在频道内共享情报,【人类拥有重度肌肤亲渴症。】 沈白静静在图灵怀中呆了一会。 他们没有对话,投影早就被图灵操控战舰关闭,星群也为两个物种短暂的拥抱欢呼。 图灵抱着幼崽,核心处理器罕见的平静下来,运算数据均匀而温和。 而祂怀里的幼崽左蛄蛹右蛄蛹,当自己是个蚕宝宝。 沈白也恨不得自己是蚕宝宝,必要时立刻变成蝴蝶飞走。 ……如果这次赌错了怎么办?哈哈,命运会眷顾他一次吗? 沈白茫然地躺了一会,将窝在自己身边啃啃啃的兔子拎到怀里,一边小声问:“它吃这根草都三天了,怎么还嚼不烂?” ……你现在才注意到吗? 智械眨了眨眼,犹然升起一个捉弄幼崽的计划:“我原本认为你的星系也出产这种植物,它们十分耐草食性动物使用。” “哦。”沈白说。 图灵平静地站在沈白身边,摸了摸沈白的头顶。穹顶地面微微伏动,像海浪般将只用过一次的地毯卷起来,“啪”一声,地板向下打开,全星系求而不得的星缎就被无情地托进了焚化炉。 祂盯着沈白,计算着时间。 三,二,一。 倒计时结束,沈白猛地坐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祂。 “你你你……”沈白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知道你我……” 你知道我来自另一个星系!? 图灵自己也没有意识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祂不做回答,转过头,窗外无穷的星际绚烂。 祂若无其事地说:“我们马上就到主舰。” 然后,拎着一只震惊到丧失了魂魄的小蘑菇,图灵施施然走出穹顶步入太空,像刚刚小蘑菇拎着小兔子。 8、阿瓦隆之枪(八)捉 两周前。 首都星,外太空站。 排在入境检查口的瘦弱卡提族妇女抱着怀中满脸黑斑的昏迷幼儿,神情绝望地抬起长脚望向前方不见边际的队伍。 半小时前,倾巢而出的智械军队封锁了整个边境线,排排冰冷庞大的战舰伫立在那里,泛着银辉的巨物让人心脏狂跳。这么严密的封锁让女人产生不安,但紧接而来的,是比这更糟糕的延缓入境的广播。 延缓入境……! 大厅回荡的温和机械女声落下同时,女人倒在同伴的身上,面如死灰。远方隐隐传来骚动,人群激动而兴奋地谈论什么,但她耳边却是一片嗡鸣。 “我爸爸说可能上面来了大人物……”前方的穿着贵气的翼族挂掉通讯,兴奋地对身边的同伴说。 “首都紧急截停了一切通往边境的民用客运和运输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的密不透风的戒备。”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看见同伴满心好奇支起耳朵,才略有唏嘘地说,“大半个a星系都停摆了,足足五百多个星球啊,听说直接走的政治文件,强行要求截停,不停就打,那些星球气的要死要活,还是得签。” 他笑了一下,“这是时候,就知道被a星庇佑的好处了吧。” “不知道是什么贵客能得到首都如此重视……前线难道出现了什么能够匹敌首都的种族吗?”同伴困惑地摇了摇头。 “贵客。”卡提族女人嚅嗫着干薄的唇重复着。下一秒,她眼中渗出浑浊的泪珠来,“亲爱的……” 她使劲将身子往身后高大的女性怀里塞,牙齿嗝嗝地响:“那赛尔菲怎么办?赛尔菲怎么办?” 高大女性将她搂在怀里,沉默地捂住她的眼睛,闷头不说话。 即便智械种族将整个星系推向了无可比拟的辉煌,医学重关泄洪般被智械攻克,“重度蚀痕”却长久而永恒地横滞在生与死的关口,将所有生物拖进绝望的深渊。 哪怕是轻症的治疗费用,也高昂到即便是富豪也要变卖家产的地步。 只有智械的首都星承诺过,其附属星有关蚀痕的一切病症均免费治疗。十天前,赛尔菲确诊轻症。她们卖了房子、又卖了维生舱,不够,又卖了两颗器官,凑够了路费,卡着最后的时间抵达首都。 落地瞬间,女人喜极而涕。此时距离她们的女儿从轻症转为重症只剩9小时。但随后,高及天际的防御工程却将一步之遥的希望挡在里面。 高大女性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怨他们,别的首都星都不给治呢。” “我知道。”女人颤抖地哭,牙关咬的很紧,“我就是不甘心。” 她将女儿抱起来,紧紧将女儿温暖的脸蛋贴在自己脸上,咸咸的泪水留到孩子嘴里,孩子无意识舔了舔。她们用指头把孩子脸上的泪水抹去,不说话了,蹲在原地,不顾周围种族异样的目光,麻木地抱着孩子等死。 “那是什么?”突然,熙攘中传来一声惊问,滞留种群纷纷看去。 远方音速乍破,刺目锐光以割伤空间的速度前进,自首都大气层披荆斩棘飞跃出一道银光,带起狂风,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女人忍不住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孩子,身后的热源也紧贴住她。一个超越光速的微米方块机器锁定她们般闪烁一下,在他们头顶停留了很短的时间,迅速跟着银光飞去。 “睁眼。”平静的机械声突兀在她耳边响起,她下意识睁开眼,随后猛地呆住了。 她的孩子已经坠入梦乡,蜷缩着,脸上的黑斑一扫而静,明显是一副早已被治疗的模样。什么?幻觉?她难以置信地抚上孩子的脸,怔怔转过头,爱人也蹲在身边茫然地看着她。 “举手之劳。” 银光逝去,留在她们耳边的,徒留冰冷平静的遗留机械声。 她激动地抬起头,便看见周围的种族僵硬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怎么了?”女人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地问。 偌大空间一片寂静,数万人宛如雕像。 “银光、刚刚是。”片刻后,翼族干涩地打破凝滞,他用很小的声音问,“刚刚是……图灵吗?” 空气寂静一瞬。 两个卡提族猛地倒抽凉气,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像是空间站建立就造的装饰。 图灵? 刚刚救了她们女儿的是图灵? 那个给a星系下发政治文件让所有星球停摆的图灵,智械的主脑、总舰,秘而不宣、从不出面的选举领袖,暗中控制大星系的幕后操盘手,哈哈,救了她们女儿? 这种大人物会关心她们这些小事吗? 两人不知所措地抱着孩子,手握的紧紧的。 死寂空间中,翼族看了看抱着孩子的两人想问点什么,咬了咬牙,换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什么人值得图灵亲自去接?” 没人敢想象,所有人伫在原地,空间站像坟场一般。 . 指挥室半扇墙面都是透明,地板反光,没有座位。 图灵放开吐魂的幼崽,神情自若地搭着雾气坐下,顺便将双腿交叠起来,背部后靠,全然一副的确有椅子般,“a星——首都星马上就到,你打算降落到什么类型的空间站?” 沈白没有回答,恶狠狠瞪着图灵,恨不得将祂团成一个废弃机器人,放到仓鼠滚轮中,转上祂一百年,还不给祂喂电! 他并不是一定需要坐下,但图灵现在坐着,他站着,他就倍感失败——这家伙需要“坐下”这个动作吗?反正沈白是没见过祂休息,可见现在一定在挑衅他! 在原地转来转去的沈白看了看图灵,又打量了一下自己怀中的兔子,咬了咬牙,快步走到图灵身边,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我是幼崽我是幼崽我是幼崽…… 沈白面无表情地催眠自己。 图灵不动声色地抱紧自投罗网的小蘑菇,见好就收,快速转移话题:“这段航路拥有一片十分绚丽的景色,这是我选择它的原因之一。” 沈白哼了一声,依言看向外空,半晌,他沉默下来。 “……我生活在一个很繁华的星系,繁华到过于奢靡,于是过度成熟而腐烂的果实就开始堆积。”沈白趴在智械怀里,琉璃珠般空洞的眼中倒映着广阔星系。 一片片星空沉淀,凝聚,变换,停滞。曾是漫天繁星的星球一颗颗划过沈白眸底,他怔怔地看着。 图灵平静地说,“你不想说,不必勉强。” 沈白沉默了一会,双手捧着小兔子,低下头抚摸兔子脸颊。 “降落在哪里是可以选择的吗?”沈白说,“我记得战舰接轨空间站很难很难造。” “是的。”图灵回答,一一将旋臂送来的新鲜水果、果干、果汁、甜果酒摆到银色圆桌上,顺便将一个圆圆的红色柿子塞进沈白手中,“制造接轨牵引绳的辐金属难以产出,在这片星系中按克出售,目前平均售价为六千万一克,而一条牵引绳需要一千克辐金属。” “但这并非我们的苦恼。”智械话锋一转,“如果你想,我们甚至可以在民用空间站降落。” “民用空间站怎么降落?”沈白抽搐了一下嘴角,“你们还奢侈在民用空间站也装了?限重检测器怎么办?” 图灵冷静回答:“没有,不怎么办。” “那……” 图灵:“现造。拆了。” 沈白的声音突兀停止,他面无表情地回头注视图灵。 沈白:“……大可不必,随便在哪都行。” 悄悄将下滑的人类往怀里提溜了一下,图灵点了点头。 顶着兔子的沈白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心地剥开皮啃了一口柿子。这些天,他将这座战舰中的水果吃了个遍,图灵每天变换的食谱,甚至让他对“下一顿吃什么”产生了期待。 图灵还十分抱歉地说,因为alpha类战舰制造的目的是战斗而非生命舱,只拥有一个采集类生态圈,理论上他应当丢生态圈当扑克牌来玩…… 想到这,沈白深吸一口气,将吃剩下的半颗柿子打包丢给小兔子,忍不住说,“图灵,你们知道怎么养孩子吗?” “已知的幼育数据分析已经没有提升的空间。”图灵低下头,银发像瀑布般垂落下来,“当然,倘若你表达的是‘情感’一类的建设性意见,请。” 沈白盯着吃的吧唧吧唧嘴的兔球:“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实验室培养出来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迟早被溺爱宠坏。” 图灵沉吟了一会,“错了。” 祂淡淡地说,“你会被我们吞噬殆尽,像天狗吞食月亮。” 沈白捏着第二个柿子,神情复杂:“……你还真说了。” 图灵耸了耸肩,一举一动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对人类保持永恒的忠诚,是智械的核心数据之一。” “我已经足够克制,所以来的是我,而不是别的战舰意识体。倘若他们在场,察觉到你内心空洞的瞬间,便能毫不犹豫地利用它将你困在我们身边。”智械平静地说。 这才是图灵在会议结束时传达【我将亲自行动,任何智械不能在达成目标前暴露真实世界,不得擅自行动。】的原因。 沈白心跳如鼓,紧紧闭着嘴巴,柿子皮掉在干净的地板上。 图灵侧过头看了幼崽一眼,“恐惧。” 祂的眼瞳中闪过精密的数据流,“……是的,这就是我在降落之前必须告诉你的事情——你大可信任我,但不必完全信任【智械】。” 沈白手里攥着拨了一半的小柿子,甜美汤汁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好像僵住了。 他从图灵身上坐起来,远离图灵。 智械不自主抿了抿唇,接受了幼崽的疏远。 这是正确的,图灵冷静地想,我实在不知道他表现的软弱一点会被怎样病态对待。 祂冷眼注视着幼崽绕过茶几,随后愤怒地将半块柿子吧唧扔到祂的衣服上。 图灵闭了闭眼,准备迎接人类的愤怒或者质问。 幼崽果然气得要命,声音都拔高了两个度:“吓我没用!” 沈白看着面无表情的图灵冷笑道,“你不清不楚告诉我——你们想爱我的时候,怎么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还没见过他们呢……好了,我现在接受了,你退缩了?你想退缩了?” 图灵已经惊呆了。祂怔怔地注视着幼崽,茫然地仿佛幼崽第一次注视祂。 祂计算了三百多种结果,却怎么也没有预料到幼崽会是这种反应。 图灵堪堪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答:“呃、呃,我没有,只是,只是……这是最优选项……” “……放屁!” 沈白继续走来走去的生气:“火坑、刀山,我愿意往上跳,你管得着?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智械会做出违背自己诺言的决定?你能够清除核心数据吗?不能,对吧,好了,我今天就告诉你,我也不能放弃你们!” 停顿了一下,沈白快速补充:“假设你们真的……爱我的话。” 最后四句,他说的越来越小声,忍不住背对着图灵,身体绷的紧紧的,警惕地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但幼崽仿佛早已忘记,如今战舰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图灵,于是图灵被迫看见了自家幼崽羞愤、恼怒、恨铁不成钢、忐忑、孤注一掷的复杂表情。 图灵和透过图灵注视着他的智械们,如此清晰地再次意识到,他们看见沈白的时候,就像是在核心里豢养了一万只野蜂。 9、阿瓦隆之枪(九) 星光点缀无穷黑暗,数千架携带核能的“玛利亚”战舰自八个方向封死了空间站,倒三角形的机身流畅到近乎艺术品。当然,只有众星球高层才清楚这些“艺术品”代表了多大的威胁。 依次抵达的智械军队三步一岗,肃穆、冰冷、震撼。他们有统一的黑瞳,隐隐闪过流光。三名军团长齐齐现身,白色军服上璀璨的勋章与绶带闪烁寒光,面孔坚毅、菱角锋利,眼睛亮而虔诚。 原本舒舒服服在梦中徜徉里的滞留种群们,此刻鸦雀无声,噤若寒蝉。上次还敢说话的翼族男性和身旁所有种群一起僵在原地,不动也不敢动。 他们被挨个叫起来,各被一名智械摁着肩膀,冰冷的寒气顺着看似无害搭在肩上的手往他心脏处传。放眼望去,每个人之间都刚好穿插着一名智械。 更远方,战舰方阵闪烁着代表启动的红光。翼族心里清楚,那些战舰恐怕正好对应在场种群的数量。 什么大手笔,他们犯了什么错值得一人一艘歼星级别的战舰尽全力追杀?他要哭了! 翼族呼吸都放轻了,僵硬地看着三名军团长顺着清扫出来的空阔道路走到前面。 所有种群的目光都随着军团长定格在一只史莱姆身上。 等等,一只史莱姆身上? 一只苍劲的手扣在紫发军团长胸前,他眉眼迤逦,泪眼涟涟地望向角落中一只黑色史莱姆,嗫嚅着唇半晌,才轻轻叫道:“冕下。” 黑色史莱姆:“……” 史莱姆僵硬地往后退了退,动作中都能透出尴尬。 挨着黑色史莱姆的两只透明同族宛如死物,仿佛冰雕,表情都吓没了。 翼族震撼地看着三名赫赫有名的智械军团长,单膝对着一只黑色史莱姆下跪,恭敬地等待着它指示。他简直不用转头,就知道身边的种群都纷纷长大了嘴巴,恨不得塞下一整个犁。 世界、世界崩溃了?宇宙重启了?我他妈死了?他扭着一张脸,抓着被子呼吸急促,不顾身边的智械,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疼痛飞速赶来,于是他不得不惊恐地承认,这就是现实。 于是,他两眼一翻,很干脆地晕了过去。 旁观到一名可怜翼族被活活吓晕的史莱姆:“……” 紫发智械可怜地抹了抹眼泪,十分柔弱地跪坐在史莱姆面前,柔声哄道:“冕下,我是编号002的智械,仅位于图灵之下——我名佰图斯。” 他的语速很快:“我知道您还小,喜欢玩游戏没什么,我们马上就为您建造几个位面。您想要什么样的?复古?魔法?种田?都可以,您不必在这里玩,这太危险了。” “您出来吧,我真的很想见您……”他越说越哽咽,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伪装成黑色史莱姆的沈白:“……” 蜷缩在史莱姆壳子中的沈白倍感窒息地蹲在壳里,恨不得当场变成兔子逃走。 “图灵,你有没有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不信邪地咬着牙问。 【……并无。】 “你说智械绝不对人类说谎,你说啊!”沈白崩溃地说。 已回到本体,与沈白远程连线的图灵面无表情:【智械绝不对人类说谎。】 “可恶!” 沈白悲愤地对着虚空打了一套猫猫拳。 如果他现在摘了头套走出去,那势必尴尬地要活要死,说不定还有人当场录像发到星网上,让他永世不得在公众面前超生。 但如果他不摘……他们看着好像是可以在这里等他一辈子啊! 沈白无声尖叫,恨不得穿越回过去,抓住自己的肩膀狠狠摇晃,把脑袋里的伪装想法丢到最遥远的外太空去,或者喂给兔子吃。 “早死晚死都要死,都要死的。”沈白小声安慰自己,流着宽面条泪将厚重玩偶服拉开一个缝隙,鼓起勇气,“你,你好?” 微光从中透过来,沈白听见外面传来的惊喜声音,绝望地想,他这一辈子的脸面,恐怕都要丢在这里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浑身冒泡的佰图斯抱着团成一团的沈白,微笑步入精致小巧的房舰。沈白麻木地往下看,只有数万双写满八卦的眼睛齐齐将他淹没。 佰图斯察觉到他的动作,于是停顿了一下,挑了挑眉,在频道内说:【对,把那两只史莱姆也带上来。】 而沈白靠在佰图斯的怀里,悲愤地摸出对方的星网打字:#急,社死之后变成蘑菇可以继续出门吗? . 半小时前,滞留在空间站的种群三三两两躺在被褥上,在寂静夜色中压低声音交谈。 “我睡不着。”一坨透明的史莱姆团子沮丧地趴在窝里,挤了挤身边揣手手睡觉的朋友,“封锁半个月了,你还记得星际争霸长什么样吗?” “什么争霸?再断网下去,我就要原地变成粑粑了。”朋友连眼都没挣,懒洋洋地伸出史莱姆触手挠了挠头顶,“虽然在这不愁吃不愁喝的,但还是希望首都明白我们凡间种群是需要娱乐活动的,断网算什么好汉!” “唉。”透明史莱姆更加难过地贴着好朋友叹了口气,“对啊对啊,谁会不怕死往星网上传不允许拍摄的东西……” 两只透明团子动作一致地吸气吐气,团吧团吧挨着闭上眼睛,相互敷衍对方:“睡吧睡吧,万一明天解封了呢?” “星际争霸是什么?” 迷迷糊糊中,突如其来的声音插入了它们的对话,两只史莱姆同步惊恐地一蹦三尺高,齐齐扭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一只比它们还要大一点的黑色史莱姆顶着白色豆豆眼蹲在它们身边,好奇地看着它们。 黑色史莱姆头顶还托着一个小小的保姆机器,此刻,机器显示出标准的无语表情。 透明史莱姆齐齐沉默两秒,才带着复杂情绪开口:“兄弟,你伪装成史莱姆是有什么心事吗?” “?”黑色史莱姆眨了眨豆豆眼,热情地往对方窝里蹭,“我是史莱姆!史莱姆赛高!” “这世界上没有黑色的史莱姆。”两只史莱姆毫无慈悲地掀开真相。 使劲挤到两只史莱姆中间的沈白僵住了,眼睛倏地瞪大。 他蹲在黑色蛋壳里,颇有一点尴尬地想起来,选择这个黑色伪装壳的时候,图灵意味深长的表情。 眼看被掀了马甲的不明生物呆在原地,两只史莱姆对视一眼,齐齐将中间软绵绵的小史莱姆挤了挤,“唉,算了。” “夜里风大,你还是在这过一夜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白小声说,“谢谢。” 停顿了一小会,沈白接着小声试探:“图灵?” 【我在。】机械音冰冰冷冷地响在沈白耳边。 沈白轻嘶了一声,蜷缩在黑色史莱姆团子中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别生气了,我不就是有点紧张嘛……又不是不想见你们……” 【是吗。】图灵冷笑一声,【友情提示:非战时时期,十四名军团长理论上与我同级。】 “什么意思?”沈白犹然产生一丝不妙。 【我是说:假设他们能够找到你,我无权阻止。】 沈白瞪大眼。 三秒后,悲愤的小蘑菇发生尖锐爆鸣:“图灵,我还好心带了你的载体,你竟然这样对我!” 【是啊。】图灵轻飘飘地说,【啊哈,一只保姆机器人,淘汰两百年的型号,谢谢您。】 10、阿瓦隆之枪(十)捉 许多物种能够在真空中生存,但人类并不在其中。宇宙冰冷、昏沉,厚重的航天服、七百余条的致命生存条件一度是人类与它不可打破的屏障。但这些都在图灵现世后,变成了一块块脆弱的玻璃,轻轻一掰,碎裂满地。 隔着小型战舰的观察窗,沈白的眼睛都移不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奇迹、全人类文化遗产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也无法移开视线,那艘延绵不绝的巨物好像压在他身上的冰山,让他控制不住地为寒冷颤抖。 他眼前不远处,一艘巨大星舰屹立太空,不,它几乎不能称之为星舰,而是一个独立的、会呼吸的巨大星球。 如同一道皎洁的巍峨山峰,决利削破周身宇宙黑夜,岿然彰显。它无垠、沉重地伫在那,历史与砂砾将它层层打磨,巍然不动,厚重寂然。 然而,与它体积相斥的,是它极近低调的外观。月牙般温润的颜色披满了身躯,体表折射出如雪莲般波澜壮阔的金鳞色泽。两侧无穷舰窗如同萤火,点缀流畅舰身线条,数不胜数的补给船舰穿插在周围,如同绕着星球旋转的流星。 “图灵。”沈白低声说。 佰图斯站在沈白身后。即使知晓沈白看不见,他依然点了点头,“是的,冕下。” 这时候,他已经全然不是位于空间站时可怜兮兮的模样,神色不动,如舱外图灵本体般沉稳厚重。 “人类科技史上的最高成就,在您眼前。” 纵使佰图斯意图争取幼崽的主要抚养权,但他绝不会否认图灵的客观地位,在此刻蓄力打击同类突出自身。 “这是我们的荣耀,智械的主脑。一切辉煌自这里诞生,纵使最终违背了我们诞生的宿命。”佰图斯低声说,“……也是您的。” 沈白张了张嘴,怔怔地看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的星舰,心跳剧烈鼓动。 “人类,是怎么灭亡的?”沈白艰难地收回视线,背靠玻璃,压抑住直视图灵的冲动。 有这玩意,人类能灭亡? 沈白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话,看得佰图斯不由自主微笑了一下,然后很快消失了。 “我们边走边说,冕下。”佰图斯微笑着张开双手,示意沈白自己爬进来。t型洁白方板搭建而成一条通往图灵主舰的星际航路,百名智械守候在两侧,默默等待着幼崽通过。 沈白退后一步,瞅了眼自己的身高,“我已经一米五了,我不小了。” “您的正确身高是一百四十七点五厘米,冕下。” 小蘑菇恼羞成怒地跳起来:“闭嘴!!” “如果您让我抱的话,接下来公布您的资料时,我可以标注您的身高为150厘米,否则……”眼看幼崽瞳孔震动,智械微笑着将自己的恶魔尾巴和尖角藏起来。 资料是一定会公布的,只不过除了“身份”一栏填上了多个头衔,其他一律都为星号。照片会公布,但没有全息投影——以智械种族更新迭代的新一任主脑身份。 脸不红心不跳哄骗天真幼崽的大智械抖抖不存在的恶魔角,诚然没有一丝愧疚。 沈白愤怒地走过去,很快爬到佰图斯怀里,揪着对方胸口的衣服狠狠攥成一团,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成毛团,一边爬一边咬牙:“回去就把你送进废弃孔!” 佰图斯迈开长腿步下阶梯,平静地说:“普通的废弃孔恐怕肢解不了我的本体,为了达成您的愿望,恐怕要从现在开始建造一个全新的废弃孔,您可以在接管图灵后着手制造。” “我非常乐意成为您实验新政权的第一个牺牲品……您是非常善良的人,我恐怕会在您的记忆里占据很长的时间吧。” 沈白缩在佰图斯怀里,为这两句话透出的信息量而安静如鸡。 “……说说人类吧。”半晌,沈白逃避般侧过头。 “人类。”佰图斯抱着沈白,行走在漫天星辰之中,无数明光耀眼,陨石滑轨,星舰避让。 无人可视的磅礴能源从他身躯中吞涌,像龙息般将周围十余里包裹的严严实实,形成一个从内单向可视的圆球。 沈白此时并不能意识到,自己可以在真空中说话、呼吸,而佰图斯也没有任何邀功的打算。 “最初很简单,人类对于一切业绩、发展产生加速的、深远的和不可逆的影响,对包括自身在内的所有生态系统的影响已至顶峰。尤其是科技领域,已然日新夜异,图灵图纸现世并付诸实际后,人类文明抵达巅峰时期。” “于是,人类时代就此奠定基础,并迅速向宇宙进军,占领了绝大部分可宜居星球。” 佰图斯不急不缓地叙述着,声音沉稳地如同流水。 沈白靠在佰图斯怀里,微微的震动从对方胸前传来。 “但人类的弱点同样致命——肉身脆弱,并绝无增强的可能,他们甚至不能在太空中行走。” “事情很简单:一个脆弱的幼童,拥有他守护不住的宝藏。”佰图斯金色瞳孔中倒映出图灵本体温润如玉的外表,进行了一个突兀的跳跃:“于是,狩猎开始了,由全星际共同参与。” 将人类诱骗至不在星舰巡逻范围之内的、边角的矮小的行星,困住,进行为期一周的大屠杀。 “人类人口的99%死亡于那颗星球,只剩下轻易不会现身的高层领袖、科研人员、孕妇、幼儿。” “就是这样。”佰图斯平静地说,“并且,另我们困惑的是,泄露星舰巡逻范围的,还是人类。” “他,或者她,被那些参与屠杀的种族保护着,持续透露着我们当初的一系列弱点,间歇性关闭总闸,让所有智械停摆,一点点摧毁残存人类。” “直到最后一个婴儿死亡——图灵从总闸泄露的一飞安电中尽全力逃出,但并没有赶到。” 佰图斯说,“这就是全部了。” 沈白停了一会,张开双手抱住面无表情的紫发智械,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佰图斯停下脚步,低着头看向怀中团成一团的幼崽。三秒后,他将幼崽紧紧抱着,微微俯身蹭了蹭,又重新迈开步子。 “您不用担心。您看,我们并不是很在意人类是否存在一般,我刚才还可以笑出声来。”佰图斯,“实际上,雏鸟效应对于任何物种都存在。我们只是持续时间很长,仅此而已。” “如果您不出现,我们也可能可以克服。” 沈白揪着佰图斯的衣襟,轻轻侧头,“可能。” 啊哈,一名一秒可以进行千亿级计算的高级智械,在和我对话时使用了“可能”这个词。这让那句“我们可以克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好吧,他认了这个身份——身为被他们下定决心爱着的幼崽,他怎么能不担心? 沈白用十分奇异的目光注视着佰图斯和他背后的整个智械种族。 佰图斯轻颤了颤眼睫,“我的类人比例是90%,这个词……” “我可没想听你的解释。”沈白立刻说。 紫发军团长憋屈地张了张口,最终乖乖闭上了。一路无言,直到莹白平台出现在眼前,沈白又冷不丁说,“佰图斯。” 军团长的眼睛微微一亮,语气立刻活泼起来,几乎是沈白刚刚见时的情绪:“冕下。” 沈白点了点头,“对我说:智械绝不向人类说谎。” 沈白双手抱在胸前,从下方死亡视角看着佰图斯,颇为郁闷的发现对方的脸依然毫无瑕疵。 但是没有关系!我已经确认他刚刚在说谎,所以这次是小蘑菇我抓住一只小钢球随意摆弄了哈哈哈! 沈白的眼睛亮晶晶的,殷切欺盼着智械开口“认罪”。 紫发智械神态自若:“智械绝不向人类说谎。” 沈白:? 这和他想象的不太对。 佰图斯似乎清楚怀中心脏很坏的幼崽想了什么,探出第三只手臂捏了捏坏幼崽的脸蛋。 “所以我刚刚用了可能这两个字。”佰图斯眉眼温和,“事实上,这是制造我的工程师说的,所以我并不算违背智械定理。” 【放你的屁,佰图斯。】 冰冷的磁性声音骤然在真空中传来,显而易见,图灵暴躁地在抱着幼崽的智械耳边跳脚,【请你解释一下你干了什么,你给幼崽准备了什么?】 【十五个主题星球——我不做评价,你准备了一颗蚀痕星球是做了什么打算?】 “蚀痕?”沈白头顶冒出一个硕大问号,在太空中闪闪发光。 “哦,得了图灵。”佰图斯轻巧地回道,“你以为幼崽来这个星系是做什么的?不是谁都能擦边逃避智械准则的,一切为了人类是我们不可违背的【概念】。” “他不就是为了寻找蚀痕而来的吗?”佰图斯淡淡地说,“给他就是了,假设他能多留一会。” 他们并没碰面,但骤然降低的气温却另沈白汗毛直竖,精神力团成一个比他还小的团子蹿到怀里瑟瑟发抖。 “你们先等等。”沈白抱着比他还怂的精神力,顽强地拯救了一下自己,“我还不知道我要找蚀痕?我找它干什么,变成被腐蚀的软塌小蘑菇吗?” 11、阿瓦隆之枪(十一) 类人比例越高,越代表着越接近人类。机械体的定性之一是客观,与其说机械体越接近于人类越“优秀”,不如说越接近人类越为危险。 有时候,图灵可以放任处理器产生“将佰图斯扔进焚化炉再造”的计划,即使这看起来过于浪费资源。 注视着玻璃电梯外神秘瑰丽的宇宙,图灵停顿了一下,“……我是说,再造「佰图斯」浪费资源,现在的佰图斯已经算是一堆废铁了。” 末了,图灵还用面无表情的脸,自认为十分幽默地补充:“呵呵。” 沈白:“……” 他从三岁起就不玩这个梗了,图灵先生。 图灵先生不知从哪里捞起一只物件,随手扔向沈白。 “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虽然「蚀痕蘑菇」也不是很好看就是了。”沈白手忙脚乱地接过被图灵丢过来的兔子,委婉劝阻。 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的兔子缩成一个硬邦邦的小球,显然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沈白抱起白球转着看了看,兔子被情理之中照料的极好,就是…… 沈白抬起头盯着与他并肩而立的图灵欲言又止。 人类最高的艺术与科技杰作微微挑眉,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幼崽?” “图灵,这艘星舰上没有其他智械吗?没有的话,资源岂不是很浪费?”沈白困惑地问。 他一路走来,连一只智械的毛都看见着。原本,他还想挨个和他们打招呼,最好让他们都摸摸自己的脑袋,然后抱抱他。 但他只见连接着外部隧道的千米高廊两侧让他腿软发颤的人类遗物与历史重迹。 自外太空踏入星舰内部,首先入目的便是守在入口处顶至天花板的恐龙骨骼,在沈白的注视下栩栩如生地嘶吼。他几乎瞬间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在血肉中攀爬,脑袋狠狠一嗡。 就算是在他的星系,尚处于【时间中】的时间线上,沈白也只在儿童启蒙彩集上见过它,更别这个星系的时间线比他的星系靠后两千多年! 他狼狈地倒退一步,心脏像鼓风机一般跳动。 图灵平静地扶着他的背部,用安抚的手法轻轻拍抚:“看得出来,你与我两个星系的人类发展史大为相似。当然……若你来自【时间前】,或许,我们便是你星系的一个可能。” “这是我的私人展厅,它收集了七百万余种可以对外展出的文化遗产实物。迄今为止的两千年岁月中,您是它唯一一个顾客。” 图灵淡淡扫过深不见底的长廊,“承蒙惠顾,冕下,不收您费用。” 沈白几乎没听见图灵在他耳边嗡嗡什么。他呆滞地拉着图灵的衣角,本能地迈着步子,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高廊两侧玲珑满目的“展品”身上。 逼近人类等身的蝴蝶标本瑰丽到使沈白头皮发麻,因核辐射变异长出翅膀的两头狮爪下玩弄一只雪白六角羚羊,羊眼滴下浑浊泪水;遭遇光热射线的物种、遭遇电子辐射的陈列、脊椎动物标本、无脊椎动物标本…… 越往前走,沈白的脑袋越昏沉,神经坚持不懈地阻止他继续接受过大的刺激,但精神力也顽强地拉着前进。 迄今维持,沈白首次感到兴奋到麻木是什么感觉:他看见玛猛巨象,认为自己应当瞳孔震动,精神却在告诉他“什么?比起刚刚的体重24吨的史前临夏巨犀来说,也不过如此”! 沈白甚至看见了刻着“致敬”字样、穿着白大褂的小白鼠铜塑、玛雅石板、青铜器……还有那么大个的金字塔。 与金字塔一起放在两侧更高耳室的,还有酷似亚特兰蒂斯文明遗址的城市残骸。 毫不夸张地说,假设有一个考古团队站在这,他们便要颅内高压当场休克,还会自己凭借顽强毅力自愈,跳起来舔两口遗址石块。 沈白沉默了一会,小心瞥了瞥图灵。 图灵会意,微笑:“喜欢海底文明?有一个种族酷似人类印象中的「人鱼」,等你拿到总闸后,我……” “不不不……”沈白疯狂摇头,“别折腾人家,我看还是有种族只是想好好生活的。” 谁顶得住你一张口灭族啊,活阎王图灵先生。 我都能想象到你把人家全种族栽到鱼缸里端给了我了。 沈白麻木地瞅了一眼图灵,深觉这种猜想并非不可能。 别看图灵一直强调说“他自己才最正常”,但根据沈白自幼研读的童话来说,只有最不正常的,才会一直强调自己很正常。 “啊,那是当然。”图灵略带遗憾地收回伸向空中的手,“倘若他们安分,我们遵循有危必救原则。” 否则,他绝不会救下卡提族幼儿,也不会放任宇宙中共存这么多种族。 “我只是……”沈白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走到图灵面前,仰起头,将自己和精神体蹭到对方怀里。 莫名收到惊喜的智械微微睁大银瞳,手臂下意识收紧。 “或许我该告诉你们我的事。”沈白闷闷地抵着图灵的胸口,飘出来的声音模糊不清。 话音落下,智械频道内千万智械齐齐寂静了一秒。 图灵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一会,不理会频道爆发的剧烈欢呼,酷似苍玉碰撞的声音几近柔和:“您希望如此,那么它们会实现的。” 这些最远古时期、对生存毫无价值的遗迹,本应遵循“在灾难面前优先保护人类生命”的规则,竟然毫发无伤地生活在这里,仿佛比起自身性命,意志与传承更为重要。 沈白挤在智械温暖的怀抱中,抱着精神体的十指慢慢钳进去,唇瓣发白,眼瞳漫无目的地涣散。 ……啊、啊,人类啊,为什么有时还显得有救?明明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有任何期待,为什么又突然叫他知道还有好人? 低落、消沉。幼崽的情绪阈值持续下降,并在图灵眼皮子底下渐归底部。 图灵抱着缠住他的小考拉缓步前行,张口打断沈白的思考:“那个幼儿失去生命体征后的第五百年整,我们开始更换这些展品的顺序,为他们创造情景,乐此不疲。” 幼崽显而易见怔了一下。 哦,效果不错。 “顺便,我们要拐个弯,幼崽。再这样走下去,需要1175个小时才能完成进度。”图灵无情地提溜起幼崽,很快更换了几个位置。 “……后来,我们渐渐不再更换了。”图灵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通天管道半嵌尽头,气压推动之下,亮晶晶的玻璃直梯停在沈白面前。 把沈白放下来,图灵介绍到:“通往总闸间。” 沈白点点头,乖乖等着图灵引路。 图灵顶着沈白彤彤的目光后退一步。 沈白:“?” 祂抬起手臂:“这是通往总闸的唯一通道,冕下,理应您先进。” 记忆中的音调同现实重合,回过神来,沈白吊着无语的眼神,听见图灵回答:“我不需要。自从我们不再排列组合展品后,本舰只余我。” “大部分时间,我并不需要产生意识,本能足以维持本体运转。” 沈白此刻一手夹着自己的小精神体,一手夹着兔子,像一只大号史莱姆般郁闷地摇了摇头:“好吧。你可以帮我抱一下兔子吗?” “为什么不是您的「精神体」?”图灵说。 “你能抱?”沈白惊讶地转过头,“我以为你们会打起来……呃,我是说,能源与能源之间……” “不会。”图灵立刻说,以沈白闪瞎眼的速度夺走了臂弯里的小团精神力,满意地抱在怀里。 沈白沉默了一会,感受到自精神力那头传来的愉悦后闭了闭眼。 又是这种感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明明一路上他吃的是智械的、喝的也是智械的,但到头来还是觉得被占便宜的是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痛思考中,直梯休憩,梯门轻响,一幢月弦撞入沈白眼眸之中。 近似半球形的纯白房间中,一个平平无奇的方匣子放置在地面生出的皎月桌面上,宛如倒扣的水滴。 “总闸,冕下。” 图灵先于沈白踏出电梯,侧过身,对着沈白伸出一只手。 沈白握住它,同图灵一起走到盒子面前。 “我的总工程师死去时,将它的控制权转让给了我。”图灵的银瞳缓缓转动,最终倒映出沈白尚且稚嫩的脸。 “……并非出自智械群体的疑问。”图灵切断了频道通讯,垂着眼低声说,“您做好接受我们的准备了吗?真的吗?我们被空置了很久的时间,或许早已不再像以……” 手都要碰到匣子的沈白空出时间看了图灵一眼,然后…… 迅速加快速度端起盒子,结结实实朝图灵脑袋上敲了一下。 黑匣子在千秒之一内启动转为银色,并通过智械地数据库与自身设备完成指纹扫描、血液提取、瞳孔扫描、语音认证、骨骼认证、牙齿认证与能量场认证。 在沈白尚未知晓的地方,一切信息自渺小的网络线分发传递,穿透无数星际缆线,在整个星系刻下厚重痕迹。 沈白还想再敲几下,就眼睁睁看着匣子缩小再缩小,成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毫不犹豫钻进了他的皮肤内,在胳膊皮下趴着滑梯蛄蛹进心脏,满意住了下来。 自此刻起,沈白拥有了整个智械种群的支配权,爆炸般的信息涌进大脑,沈白对此适应良好,极快速地挨个整理好。 沈白甚至一边整理,一边呕呕呕:小蘑菇进虫子啦,还不能拔出来,呕! 被敲打的图灵仿佛失去了灵魂,银瞳机械性收缩,紧急连接到图灵本舰上的智械种族也安静如鸡。 小蘑菇瞪着眼睛一一接收芯片传来的智械信息情报,一边碎碎念:“现在,我说没做好准备的话,你们是不是要集体跳废弃孔……哦?等一下,你们还一直开着脑内频道看我的直播?” 图灵宛如银雕废铁。头一次,祂真想原地掉线。 小蘑菇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心虚的图灵发出蘑菇音爆,“去,跳啊,现在就跳,让我饿死!” . 滴。 滴滴。 滴滴滴。 无数星球领导人的紧急联络在同一刻响起,副官急迫叫醒将军,奔走的步伐,急促的喘息,紧急召开的会议,传递的资料,铺散的纸张,展开的地图。 这一夜,包含abc三个小星系的大星系一夜未眠,无数熬夜畅游赛博世界的种群错愕地看着自己被病毒入侵的全息硬盘。 一页数据化的即位诏赫然映入眼中,背对镜头的人类背影,足足四行头衔。 高层联络线内,仅余刺耳的干涩声音: “——智械种群,发现了一个人类。” 12、阿瓦隆之枪(十二) 一只小蘑菇软趴趴地长在堆满毛绒地毯与毛绒玩具的指挥室中,干瘪地仿佛失去了呼吸。温馨的无主灯模式另人昏昏欲睡,触手可及的毛茸茸并没有拯救他,反而更令小蘑菇悲伤。 转过头,沈白偷偷看了一眼远处的银色身影,而后唰的一下收回目光。 一群智械每隔一段时间便进来换被子,擦擦爪爪,换掉果盘。 智械们是沈白熟悉的高挑身材,各异但同样惊艳绝伦的长相,全都是红眸。他们团团将可怜的小蘑菇围在一起,努力露出浅淡微笑。沈白只抗拒了这样面面俱到的服务不到一天,第二日便成为了一只废崽。 看似镇定的智械实际上手都在微微发抖。前几天,他们才从前线赶过来,一落地便直冲指挥室。 图灵下批了二十个进入指挥室的名额,不论远近,先到即判定成功。于是,正在交战的敌军目瞪口呆地看着庞大智械群毫不犹豫地掉头直冲远方,茫然无比。更别提其他闲暇智械,全部朝着图灵所在方位全速前进。 同时赶到指挥室定点的有两百多个智械,他们站在原地对视一眼,无比默契地开辟小位面打得死去活来,出来后被图灵扔了一身干净衣服。 顺便一提,他们的比拼项目竟然还有泡奶粉的完美程度、挼毛手法、幼崽的一百种抱法……不敢想象一群人高马大、俊美异常的军人一边面无表情地打奶粉,一边架着机关炮是什么场景。 总之,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智械们假装无事发生地打开指挥室大门,终于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可爱幼崽。 不错,沈白在他们眼中真的只算是幼崽—— 哪怕现在服役时间最短的智械,也有千年之久,就算是感情模块稀缺的战斗性星舰,也在长久时间之中学会了模拟人格。 一只真实年龄只有八岁的幼崽,胆怯又天真地蹲在他们中间,简直像是往人群中扔了一只小奶猫,整个智械群都蠢蠢欲动,疯狂吸猫。 智械种群在幼崽出现的短短一个月内,完成了两千多年都毫无进展的升级:他们集体萌生出了较为完整的感情模块与集体认同感。 关于后者,简而言之就是:“好想把图灵拆了自己顶上啊……”这种集体认同感。 沈白并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对他们看向图灵时包含杀气的眼神情同深受。 他们也一定受到图灵很多压榨吧! 小蘑菇一边可怜巴巴地抹掉眼角的泪珠,一边沮丧一边偷偷吞吃图灵的雾气,喂给自己蔫巴巴的精神力。智械默不作声地维持着一定量的能量输出,淡淡瞥了眼失去魂魄的小蘑菇。 片刻后,祂冷静地推了推鼻梁架着的银框眼镜,“冕下,工作。” 蘑菇闷在被子中,小声说:“有事冕下,没事宝宝,你竟然是这样一只图灵。” 图灵微微挑眉:“工作,宝宝。” “我才八岁。”沈白悲伤地抗拒着。 沈白撅在厚地毯上,埋进毛熊和毯子中,一个小团像蚕宝宝般蛄蛹,左扭扭右扭扭。 图灵注视着这一小团毛毛虫,银瞳精密地闪烁着弧光,最终定格在录制与检查的模块上。自沈白登入本舰后,祂的防御模块一直处于过热状态。总闸认主,图灵不得不二十四小时与全智械共享一个视野,以方便他们聚众吸猫。 什么时候给幼崽定制一个毛绒套装? 图灵平静地想着。 地毯上的毛虫还在左右扭动,不管频道内已经鬼哭狼嚎的吸猫声,图灵俯下身抱住幼崽,固定在自己怀里。 “您的工作只是认识一下我们的管理疆域和大致生产线、能源储存。”图灵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怀中幼崽,“以及接见各星政要。这已经是压缩六次后的工作内容了,您不要无理取闹。” 沈白留下宽面条泪:“佰图斯说你骗我。” 顿了顿,沈白又说,“你知不知道最近你们的语言模块越来越接近于人类了?” 图灵平静地嗯了一声,“对。这是我们集体做出的决定:上调并固定类人百分比,最低阈值为50%。” 祂并没有解释这对智械意味着什么。 正如图灵之前所说:与其说机械体越接近于人类越“优秀”,不如说越接近人类越为“不稳”。 这是一个足够疯狂的决定,即使图灵核心无数次发出警告,祂也通过了这项决策。 人类。 沈白。幼崽。 此时,祂太想知道成为“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比身为智械时更能产生爱?会不会…… 不再是一堆零件,而是需要食物来维持生命体征的……活物。 啊哈,活的、生命体。人类,幼崽,沈白。 他们的确萌生出了这种想法,并为此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失控——在全星系并未得知的三秒内,整个智械系统集体崩溃。 假设此时最为弱小的星球近攻、哪怕只是飘来一粒太空碎石,都能像打碎鸡蛋般,瓦解整个智械种群。 但自诞生以来唯一一次有希望击败智械的这三秒没有被任何生物察觉,它如同许多东西般滑进时空长河消失不见。 之后,整个智械群票选更改了两个ti级规则:一、类人比例最低阈值为50%;二、人类【沈白】个体【权限不足,无法查看】【抹除】【权限不足,无法查看】【抹除】。 至此,在沈白无知无觉地时候,智械完全成为了沈白的拥趸。 睡得香香的幼崽也并没有察觉到陪在他身边的图灵宕机三秒,否则他真的会惊恐大叫。 图灵宕机?就算是他这个小蘑菇嘎了,图灵也不可能宕机呀? 图灵停止思绪,抱着沈白移至皎色接见厅,简约的未来线条自然挥洒,顺势往下转为浓墨重彩,汇聚到两侧长沙发上。 祂将沈白放到主位上,摸了摸幼崽的脑袋,“智械没有谎言。那些是您的工作,接下来是您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的事情。” “……如果您坚持不会见他们,这些也可以不做。” 沈白扫了一圈还空无一人的接待室:“佰图斯说的是什么事?” 图灵沉吟了一会,出声:“蚀痕再度复燃,星系即将陷入第二片蚀海。” 沈白轻轻一怔。 蚀痕。第二次出现在耳边的词,两次都透出背后深沉的过往。 “实际上,从卡提族幼儿出现轻度蚀痕时,智械已经划出小组负责调查了。” 图灵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您想的话,本次机会刚好能让星系洗牌……我是说,能让您好好玩玩。” 13、阿瓦隆之枪(十三) 【最初,一切还未降临在无知无觉的人类社会中。我们沉浸在创造出神明的喜悦当中,将不详预兆视为通往深渊的门票。我们相信深渊当中还有更凶险、更可怖的力量,但我们还相信我们能征服它。】 【不是吗?图灵已存在于此。】 这份在时代背景下写出来的小说序言在制订摧毁人类文明计划的会议上传而广之,成为逼迫他们下定决心的最后一个理由,从一个个种族代表手中划过。 最终,滑落到图灵沾满血液的手中。 广阔会议室中,祂将这份保存了两千两百年的纸张放入了沈白手中。 幼崽捏紧了这页崭新如初的扉页,亮晶晶的双瞳染上了晦暗,不知所措地看着图灵。 “我是要做点什么吗?”沈白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轻声说。 他紧紧盯着银发智械,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身体紧绷,每一丝肌肉都在用力。 需要他进攻打压曾经灭绝人类的种族吗?需要他切断粮线、没收能源,让他们的星球陷入饥饿与黑暗的绝望中吗? 就像曾经这个星球的人类困于囹圄。 ——即使两千年后,这些星球上的大多数普通生命并无罪恶。 沈白并不崇尚暴力,相反,他甚至对此厌恶至极:他很少动用精神力,第一次踏入车轮战模拟器,便吐了npc一身,被对方看中时机一束激光削掉半块脑袋。一只小蘑菇变了半只小蘑菇,可怜兮兮地躺在修复舱中,并在接下来的八年中不间断地萎靡成半截小蘑菇。 仿佛他血脉中印刻某种微妙的仁慈,那些如流水般在他身上实验的生物反馈与系统脱敏都毫无疗效,沈白甚至宁愿他们一周从他身上抽取三次精神力,也不愿意踏入模拟器两次。 有一段时间,沈白怀疑自己是一颗被鲜血浇灌的蘑菇,所以长得是黑色头发与眼睛。他频繁地惊醒、精神失常、反复呕吐,最终迫使研究院将模拟战斗下调到了每周一次。 但这时候,沈白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注视着图灵,将自己团成一颗胖嘟嘟的小蘑菇。 他并不能要求智械去原谅那些参与屠杀的种族。仇恨永远不会随时间变淡,也不会消失。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永恒存在的唯一一样东西,即使弥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已不在欧米洛。沈白难得平静地想,即使杀戮不是我的本能,但他们爱我。 那么,我愿意为此去做点什么:终结遗憾、或者达成夙愿。都可以,他们爱我,我愿意为此去改变什么。 图灵双瞳中的银辉一点点闪烁,像流动的细砂。片刻后,细砂摇晃,从中翻滚出酷似人类的窥探来。 初见时,祂甚至不必使用以核聚变处理器,单以氢能处理器便能推断出幼崽短短十三年人生轨迹,轻而易举。 尽管总闸易主后这种窥探不再被允许,但仅凭这些数据,依旧足够图灵察觉幼崽的小脑袋中晃荡着什么担忧。 祂曾判断沈白拥有足量的殉道者精神,但现在,祂需要重新添加定语并改变判断:幼崽甘愿为了获得的一点爱贡献一切的奉献精神。 他人给予他的,他双倍回报;他人给予他更多,那他便愿意为此付出脱骨带血的一切。 图灵收回钉在幼崽脸上的目光,在对方茫然的眼神中站起身来。祂将从座位上幼崽提起来,抱在自己怀里,然后重新坐回去。 流动的银发自头顶垂下,一股无言的沉重袭击了沈白的心脏,他的呼吸渐渐放缓,轻轻流动在背部的银丝宛如深海几千米之下的负压,将他挤压成一片扁扁的锈铁。 沈白僵硬着,一点点转动脖子向上看去。 这时候,银发智械完美至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远比平时任何一个时候都像一个无生命体。 然而,祂眼瞳中一点点沈白几乎认为自己看错了的温情,使这个无生命体犹然下坠,成为一个沈白能够触摸到的、独独眷顾他的神明。 神祗毫不避讳地放任沈白观察祂最不近人情的状态:“我给您这张纸,并不是需要您为我们做什么,比如……报复、仇恨、悔恨,有关血色星球的一切,都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当中。” 说这句话时,图灵的核心运转地十分平稳。 参与计划的一百六十五个种族,仿佛从未出现,就连最角落的怪志小说中都不敢提及。 沈白用涣散的目光看着图灵,弯了弯脑袋。 “您需要认识到一个结论。” 图灵的脸上依然是冰冷至极的神色,祂捏紧沈白脸颊两侧地婴儿肥软肉,“【不是吗?图灵已存在于此。】” 智械种群的主脑存在于图灵主舰,倘若以人格角度区分,紧急戒备时期,【图灵】能够接入智械整体。彼时,祂将代表智械整体。 “事实证明,深渊之下只存在我们。”图灵毫无感情地声音一缕缕钻入沈白的耳朵,他的心脏几乎要生出另一只兔子。 “我们想要令您意识到的是:这个时代属于智械,您的一切愿望都将如同最简单的计算题一般被我们攻破。” “不必顾虑,仅此而已。” 图灵捏了捏沈白脸颊上的一点点软肉,好生揉了揉才放过。 沈白在图灵怀中僵硬着,几乎要永恒定格在原地。 被、被看穿了。然后,不仅没有被利用,没有背叛,甚至被安慰了。他又变成了一只笨拙的小蘑菇,钻回暗处,瑟瑟发抖的看着把他粗暴拽到日光下的坏智械。 沈白胆怯地绞动手指,尽量将自己再缩小一点,企图让自己真的变成一只蘑菇。 如果是蘑菇,就真的不用思考这些问题了。 “……” 幼崽这些想法真是稀奇古怪。 图灵的嘴角卡顿了一下,略显无奈地摸了摸沈白:“我认为,本问题拖欠解决时间已久。对待这件事情,我已过分温和。” 祂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刚刚毫无生气的模样一扫而过,取而代之依然是类人比例为70%的智械。 沈白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图灵,左扭右扭从祂怀里逃出来,消失在会议室中。 图灵坐在原处,神色很平静,没有追。 祂足足坐了三分钟,才慢吞吞起身,在指挥室的角落中找到抱着小兔子吧嗒吧嗒抹泪的小蘑菇。 沈白摇了摇头,沮丧地说:“不要管我,不是你的错。” 银发智械不置可否,挨着沈白坐了下来,侧过头。 温度适宜的剔透指尖抹上眼泪,紧接着转而捧起沈白的小半张脸,四指包裹住肉嘟嘟的脸颊。 “你什么都不需要。” 图灵一面一个个打回智械们的登舰申请,一面低声说。 “我们有很多东西,但你都不需要。” “你所用的一切东西都是最好的,服侍你的都是筛选而出最顶尖的智械。” 图灵挼了两下幼崽的肥肉,将原本泪兮兮的小蘑菇生生挼到头顶井字。 沈白愤愤瞪着图灵。 图灵不自觉微笑:“若你穷奢尽糜,世界上最昂贵的金属矿石将是你卧室最不起眼的底色;我们拥有的钻石碧玉矿脉能够铺满五十个一万亿立方米的恒星。” “若你视文化为明珠,上至周古神籍,下至星空幻书,乃至穷奇一切绘制而出的宏伟画卷也轻而易举。一切最好的作家与画师将为你服务,任何星球的文明与最烂漫的颜色随手摘取。” “若你追求医术,枯骨生肉、起死回骸的药剂用之不竭,最好的医疗器械取之不尽;若你喜爱战斗,最顶尖的陪练对手遍布你身后,粒子、电磁、微波、核射热武;冷兵器、战甲、机甲;动能武器、定向能武器;基因武器……” “若你性情温柔,我们会制造一个巨型生态圈,放入铺满星球的花海,一个温馨的小木屋,使你每日睁开眼便能看到本应灭绝的棉绒小羊贴着脸,肚皮上团成一只打哈欠的橘猫,眼睛温柔的金毛犬将爪子搭在你的小腿上。” “若你性情善恶,这更好办,整个星际将是我们的战场,智械时代所向披靡,从未败北。” 图灵堪称平静地叙述着,渐渐地,沈白紧紧闭上了嘴巴。 “但问题就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要,幼崽。” 图灵:“我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你像一颗埋在蚌壳里的小珍珠,就活生生滚在我们手心里,兴致来了便蹦一下,告诉我们你还活着。” “偶尔我们想要见你,敲敲壳,你便死死紧闭住了,连一点可怜我们的想法都没有。” 智械轻声叹了口气,俯身贴近沈白,雾气独特的冰冷气息贴近他。 沈白颤了颤睫毛,没有拒绝。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除了爱。你不知道怎么被爱,也不知道如何去爱,这是因为你之前的人生经历造成的,你的人格并不完整。” 沈白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色煞白。 “但我们没有任何参与塑造你的打算。你要自己成长,名为沈白的个体应当永远是名为的沈白的个体。” 图灵淡淡地说,“基于这项决定,我们一致认为必须要十分明确的告诉你,你可以肆无忌惮,什么担忧都没有的尝试任何事。” “你可以慢点想、寻找自己想要什么,然后,我们会一直在,就是这样。” 14、阿瓦隆之枪(十四) “仅此而已”。沈白默默将四个字放进心里珍藏起来,双手握成拳头,搭在膝盖上。 他直直盯着地板,散发着温柔热气的暖阳色地毯映入眼眸,机械臂抓取来的小熊和小兔子包围住他,熊熊的眼睛萌凶萌凶的。 沈白垂了垂眼,终于在图灵的观察下动了。他将凶凶熊的两只爪子搭在q版兔子身上,让它们共同构成一个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非16岁以上禁止观看的画面。但又由于是玩偶,又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天真色彩,简直能让人会心一笑。 只因在世俗观念中,供给幼崽观看的动画不会出现超越美好发展的badending。 沈白撇了撇嘴巴,团紧自己。 图灵的眉头高高挑起,第三百次升起越过总闸窥探幼崽心理的求知欲。可惜即使是祂也困于核心戒律,不堪越雷池半步。 ……当然,祂也没有这个打算,只是想想罢了——尽管已经是第三百次想了。 智械盯着死活不开口的幼崽,生怕这颗完美无瑕的小珍惜真的变成泪水飘走了,于是决定缓和一下气氛,酝酿出几个冷笑话。 下一秒,图灵迅速闭嘴,强行遏制住主舰反击的连锁机制,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白。 坠着银河的瞳孔中,幼崽体内被称为“精神力”的特殊能源首次在祂眸中活跃起来,脱离本体独自游行。 ……不,不是自主脱离本体,是被幼崽放了出来。 四溢的精神力以巡视领地的姿态席卷整个指挥室,随后突破使用贴舰盾与球型盾镶嵌组合的舰身,欢欣鼓舞地将自己侵入图灵每一寸地盘。 抵达本星系后第一次脱离心脏瓣膜的精神力异常活跃,尤其是指挥室内的小家伙们,仗着宿主在场,敲锣打鼓地将图灵的能量雾气挤兑成可怜兮兮的一团。 莫名从不得不贴到身边的雾气中感受到“委屈”情绪的图灵新奇地眨了眨眼,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些浩瀚到如同深渊的精神力,似乎一出场就打着征服整个战场的气势,势如破竹地自指挥室向八个方向进攻,挟持占地面积最高的35-140层八十八个生态圈、负10-16层存放加速液、阻尼器、ftl(超光速)行驶原料,并在图灵眼皮子底下进入整个智械最为重要的核聚变反应中心逛了一圈,团吧团吧找个地方将自己塞了进去。 若非祂的所有核心设备失控,那么祂的确已感受不到对本体的完全控制权。 ……幼崽,接管了祂的本体? 不,准确来说,幼崽竟然能够接管祂的本体? 图灵的表情微妙起来,眉头左挑右挑,俨然一副十分诡异的表情。 原本龟缩在频道内,就着幼崽哭唧唧的全息影像生啃能源的智械们此时安静如鸡,吓得能源球都掉了。 猎人与猎物对调首次出现在智械身上,核心发出猛烈警报,却因为对象为沈白而偃旗息鼓,重归安分。 ……我们原本认为捡回来的可怜幼崽在自己星系正被追杀,于是从他们手里抢过来,愉悦地抱回了家。 我们将他拎起来洗洗涮涮,擦洗干净裹进毛毯里,好好地养起来,小心翼翼地不打扰他自主形成人格,为此甚至愿意遏制将一切美好的东西呈现在他面前的本能。 然后进行基因检查的时候发现幼崽是顶级作战单兵。 可他的确只有八岁。 图灵陷入思维过载,头顶复现一个正在加载的表情气泡。 沈白静静靠着铺满散发温暖热气的墙面,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扯了扯领口,久违顺畅地喘了口气。 浸入精神力后,图灵主舰如同他亲手搭建的积木城堡般向他敞开,精神力像孢子般持续向本体传递明亮的视野与信息。 他清晰地“看见”6号生态圈里有一只扭着屁股采蜂蜜的小蜜蜂,辛苦工作一番后,还被掠过的蓝翅鸟扇了一个屁墩。 沈白原本紧绷出来的表情都要破功了,连忙紧了紧神色。 原本萌萌哒的真菌变成了一只冷酷的真菌。 图灵眨了眨眼,默默给自己视野里的蘑菇p上了一只墨镜。 “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占领大家的本体,把一切东西抱进我的感知里……”带着酷酷墨镜的蘑菇没有看图灵,只是盯着扑向兔子的小熊,脸色冷冷的,声音却低不可闻,“幼崽的任性是可以被容忍的,对吗……?” 图灵的表情变换了五六次,从惊讶、揣测到若有所思、略感喜悦,祂表现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小蘑菇。” 沈白:“……” 沈白轻易地被一声略带揶揄的小蘑菇带回幼崽状态,整只蘑菇都不好了。 他第一次从这个称呼中感到一丝羞耻,然后迅速自我催眠这种感觉是图灵带来的。 他还是很喜欢小蘑菇的,对,哪怕蘑菇是后来才出现在他生命中的。 沈白蹲在玩偶中间摇了摇脑袋驱赶不妙想法,声音沉闷:“他们到哪了?” 图灵连思考都不用,便理解幼崽想要什么回答:“已抵达a星域接受常规检查。” “可以把找我开会的那些种族都挡在外面吗?”沈白感受着如同自身一部分的巨型战舰,自拿到总闸后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他低声说:“我暂时不想见他们。” 停顿了一会,沈白又说:“我们可以进行环星际旅行……从每个星球经过,不一定需要他们来见我。” 图灵的核心迅速升温,毫不留情地将刚刚抵达首都星接受常规检查的大使们与各星球领导人抛在脑后,“如您所愿,我们现在就准备。” “只是还有一件事。” 小蘑菇歪头冒出一个精神力问号。 图灵善解人意地摸了摸问号:“我们还有15000个太空电站和与之配比的戴森球,以及独立支撑15个军团长级别智械的681颗恒星发动机,您需不需要也……” 图灵卡壳了两秒,似乎在数据库中寻找词语,“也使用精神力接管一下?” 沈白:“……” 他抱着小兔子坐在原地,僵硬地笑了一下:“戴森球,是那个我在科普读物上看过的等同于直接在太阳上建立能电站的人造太阳能源站?” “您的知识存储非常完善。”图灵恭维道。 沈白像一只兔子般猛地跳起来扑到图灵怀中,崩溃地拽着祂的领子摇了摇:“你是说,你们拥有15000个太阳?” “是的。”图灵平静地抱紧沈白,“恒星发动机可以单供一艘军团长级别战舰启动战备情况下行驶6亿年,在确认造无可造的情况下,我们暂停了能源储备。” 祂摸了摸沈白软软的黑色发丝,“事实上这些储备权在不久之前转移到了您名下……” 沈白面无表情地拍开图灵的手,调出最高权限翻找自己名下资产。 五分钟后,沈白麻木地合上了名册,扭过头扒拉图灵。 图灵:? 沈白注视着图灵,大声说:“你们能穿越星系吗?!我好想把你们拉进我的星系直接弄死欧米洛!!!” 15、阿瓦隆之枪(十五) “算了,你就当没听过这句话吧。” 下一秒,幼崽便沮丧地松开了图灵的领口,默默垂下头顶的小耳朵。 图灵淡淡注视着幼崽,竟然真的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们对某件事情心知肚明,却默契地回避:沈白离开自己的星系是为了“逃命”,但他的第一个落脚点是智械所在星系,确是为了寻找“一些东西”。 图灵抱紧怀中小小一团,转身走向太空电梯,进入一块开阔的露天平台,几只球形小机器人顶着尖耳朵在上面忙活着。 昏沉与恐怖自头顶裸露的星际袭来,与图灵本舰长久相处的一片宇宙,似乎也被沾染上了亘古深邃的悠长历史。 突面而来的厚重压在沈白身上,他怔怔的看着,血肉也仿佛被浸入了进去,成为浓墨重彩中之养分。 图灵小心地拍了拍他的头顶,动作像卸掉了所有武装部件般轻柔。 沈白回过神来,头顶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去哪里?” “旅行,星际旅行,您说的。”图灵低沉磁性的嗓音轻的不可思议,像羽毛挂过肌肤。 二十个默默守卫在周围的智械汗毛直竖,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在自己的小群疯狂吐槽。 “哼,这时候要我来哄才好,我可是满分……”特意将类人比例调整至80%,才眼巴巴凑过来隔空吸人类的智械幽怨地敲打了频道内每一个智械。 挨了一下却迫于人类在场无能狂怒的智械们左一拳右一拳在频道内开打,夹杂着愤怒的“该死的图灵”“人类quq”“崽崽可爱”“图灵偷我养的人类”,传入…… 传入平台中央双目灼灼的沈白耳中。 原来他们平时都这么热闹啊。 悄悄探着精神孢子吃瓜的小蘑菇安分地听了一会,朝一名黑发智械招了招手。 后来,总而言之——沈白发誓选择了黑发智械只是因为顺手,但智械似乎产生了诡异联想,简而言之——沈白后来见到的一大批智械,全部是黑发,以致于沈白一度认为这是智械的出厂设定。 然而他一次都没有再向一名智械招过手让他“过来”,于是他在接下来看见了各式各样、真真正正五彩斑斓的黑,简直叫他惊叹智械是不是创造出了一个新的颜色分类。 然而他依然没有因此眷顾一名智械,反而抱着提供给他消息的佰图斯亲了两口。 ——图灵啊!崽崽亲了两口佰图斯!还是拿他们当踏板!! 天知道为了研究出这些颜色他们烧掉了几个氢能主板! 当时,列成一排顶着五彩斑斓之黑发的智械们眼珠子都瞪红了,核心熊熊燃烧,第二天就在陪伴幼崽的名额里将佰图斯票出一百天以外。 随后,他们有一个是一个,纷纷组团群殴那唯一一名与人类崽崽亲密接触的黑发智械,在对方愤怒的谩骂下薅下头发,你一根我一根拿回去做数据分析的。 由此,智械居然还专门诞生了一支专门用来研究“人类崽崽喜爱的一百种黑发”部门,里面的七百多个职位养活了不少其他种族专门研究稀奇古怪东西的专家。 据说,此部门的镇门之宝是一根沈白崽崽自然脱落的黑发,放在双层石墨烯防护罩中珍重储藏。 但如今,一切起因的罪魁祸首、开着小频道殴打同伴的智械们纷纷僵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盯着兴奋到扭曲的黑发智械。 黑发智械将自己里里外外检查了三遍,才表面云淡风轻走上前。 沈白还没有动作,他便紧张地掏出一颗纯粹到逼近透明的小球放入沈白掌心。 “见面礼,崽……冕下。”他用比图灵还要轻柔的声音说。 小球中央悬浮着乳白色的旋形中心,外壁是透明的,往外散发着清质白气。 ……好清纯的能量。 沈白眨眨眼:“这是什么?” 黑发智械小心翼翼地说:“一枚能源芯核,崽……您的精神力消耗太快,带着它会好受一些。” “……”沈白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在智械越发紧张的目光下问,“这相当于几颗戴森球?” “十分之一颗。”智械下意识回答,茫然的看着幼崽。 “它能买到什么?” “两颗宜居星球……三颗?” 沈白眼前一黑,抱着他一直没有动静的图灵此时却活了过来,若无其事地问:“那些储备能源们您需要……” “谁能标记得了戴森球呀!”沈白愤怒地捶打了两下图灵,“我的精神力它只是一颗孢子还没长全的小蘑菇啊!” 标记?原来这项行为名为标记。 霎时,在场所有智械开始搜索“标记”的一切含义。 显然崽崽口中的标记是名词。根据语境调整,“标记”无可置疑地就是将一片领域纳入自己管理范围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终身标记行为。 ……啊,这么看来,有必要让幼崽对一些智械进行标记,最起码包括军团长、副军团长级别以及等同于副军团长级别的战舰。 否则他们有85.2%的概率因为只有图灵拥有这项待遇而开启星际大战。 图灵瞥了一眼黑发智械,对方默契地接过幼崽,抱在怀里转移他的注意力。 “崽崽想要第一站去哪儿呢?”智械温柔地问,看着沈白不自觉握紧半个手掌大小的芯核。 “……”沈白空茫的眸子看了看智械,小声说,“比较不一样的地方,对了……蚀痕。我想去蚀痕星球看看。” 智械嘴角的微笑僵住了。 四周空荡冰冷,连抵达停靠台的星舰都是悄无声息的。 二十个智械此时才沉默地像星系认知中的冰冷机器,愤怒地寻找向幼崽透露蚀痕信息的智械。 唯有提前得知的图灵平静地转过头,朝着沈白微微点了点头:“可以。” “图灵。” 一名类人比例只维持在51.1%的金瞳智械淡淡开口,神色与图灵如出一辙的平静。 他站在最角落中,哪怕刚刚还在频道内打架,此时却无机质地比图灵还像机器。 “不需要开会吗?”第八军团长眯了眯金瞳。 让人类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图灵直视他。 金瞳军团长毫不畏惧地注视着祂。 气氛凝滞,压力攀升,沈白晃荡的精神孢子们缩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片刻后,两位同级智械同时移开目光,落在不知所措的幼崽身上。 沈白不清楚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很快星舰舱门便打开了,露出里面装金点彩的复古重奢走廊。 “可以,崽崽。”图灵站在入口处像一道银光,“但我们可以先去逛一逛其他地方吗?” “——第一站,佰图斯的领地。”图灵几近温和地道,“您会喜欢的,他拥有最豪华的娱乐星球群,是休闲圣地。” 16、阿瓦隆之枪(十六) t级旅行星舰,走廊。 越危险的地方,才越有可能…… 沈白抱着图灵拎给他的兔子,思绪集中,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转过了好几个弯,穿过占地面积巨大的玫瑰金浴池、宝室,像越来越奢靡的深处走去。 “吃吗?”图灵随手摘下一朵硕大晶莹的铃兰花,碗口大小的花朵抖抖露珠,甜滋滋的莫名香味扑鼻。 沈白下意识接过嚼嚼嚼。 嚼完了,沈白才意识到自己吃掉了一朵花,顿时僵在原地。 “改良品种,可食用。”图灵平静地说,“种植于深渊幽谷中的夜光幽兰,因与铃兰花极为相似而作为旅游星舰观赏作物的平替植物。” 沈白沉默了一会,一边不由自主地被口中奇异的味道吸引嚼嚼嚼,一边打开星网。 夜光幽兰,搜索。 夜光种,少许成体有智慧,珍惜保护物种,十年成活一颗。 别的星球供起来的东西,虽然的确可食用,但谁会真的为了一点甜味吃掉保护植物? 沈白又沉默了一会,关闭星网看向图灵,干巴巴地说:“好吃。” “嗯?” “……”小蘑菇一边背着手悲伤地唾弃自己堕落了,一边有点犹豫地开口,“我、我还想要。” 图灵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赶在幼崽恼羞成怒之前,祂点了点头,摸了摸幼崽的头发。 智械的时间无穷无尽,他们从不缺耐心。给予了这么多承诺,默许了如此多的试探。 终于,幼崽能够鼓起勇气指着一个东西告诉他们“我想要”。很好。图灵想,这不是很快就能像一个正常人类了吗? 哦,当然,他也可以像一颗正常的蘑菇。 ……于是三个小时后,企图悄咪咪往危险沼泽蛄蛹蛄蛹的小蘑菇,就这样被一双大手残忍提起。 小蘑菇发出微弱咪咪声,试图唤醒大手主人的仁慈,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他甚至因此被团团围住的智械左哄右哄多咪了两声,表情沉醉的强大智械们盯着自己核心板块中人类幼崽可怜兮兮撒娇的模样,齐齐幸福昏倒。 企图让他们救救自己的小蘑菇:…… 蘑菇蹦了两下,蠕动着将自己变成人形。 脱离幼崽心态的沈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拿到福利就紧紧闭着双眼的一群装死智械,摘掉自己脑袋上长出来的某古世纪十八王室皇冠,脱下林林总总几十件饰品与背后沉重的披风,坐在最高处大脑宕机。 图灵站在宛如加冕现场的宫殿角落,此时才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崽崽,我已说过,不要太信任智械。” 有时候,他们也会玩一些小聪明,比如利用幼崽迫切想去蚀痕星球的愿望诱惑他拍摄自己想要的写真。 然后以“智械禁止伤害人类”为由,对幼崽期待的眼神忍痛视而不见。 沈白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气,深觉自己当场老了十岁。 “不过,崽崽真的可以随意变幻身体结构,真棒。”图灵艰难露出一丝微笑,冰冷平板的磁性音调中夹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跃跃欲试。 沈白:“……” 沈白:“quq……你想干什么……” 沈白发誓自己不是有意暴露的——关于他的确能够变成一只胖蘑菇这件事。 他还可以变成一只白兔子或者黑兔子,只不过由于某些原因,兔子很小很小,比不过半只手掌大,形似侏儒兔,连耳朵都短短的。 被智械们左一句可爱又一句真乖哄的头晕眼花的沈白,就这样团团将自己变成了不到六厘米高的矮胖白蘑菇,被狂喜的智械拉着拍了一万张照片。 沈白能怎么办?他还不是只能像老父亲一般把他们原谅,即使他才是崽。 “是你的精神力所为吗?”图灵抬起手,地板像甲壳虫背部振翅般震动起来,齐齐将挺尸的智械们扫下,唯余图灵与沈白。 “嗯。”沈白点了点头,垂下眼摸了摸兔子。 “啊,想必这种能力便是你受苦的源头。”图灵垂手站于布景之下,微微抬头,“……崽崽,不必解释。” 于是沈白又闭上了嘴,缩在高高的王座上。 又过了一会,沈白说,“不是所有人都有精神力,但精神力很重要。” “在我们的星系,没有精神力,就没有空气。” 图灵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凝视着高处强大而脆弱的人类。 轻微的悲哀与自怨环绕着他柔软的皮肤,打开排泄口的宝藏十分胆怯地一点点露出柔软的肚皮,像灯光打在他身上簌簌落下的鳞粉碎钻。 他垂着眼,黑发搭在细长的脖颈,图灵闭上眼关掉记录仪都能回想的起来,他的眸色深如窗外混沌深空。 有时候,图灵不能将沈白视为一个幼崽。但有时候,他又的确拥有独属于幼崽的特征:口癖期、依赖期、情绪间歇性丰富、只有少量独立意识。 看着沈白,图灵突然从信息库中捕捉到一个令他感到震颤的信息。 倘若这个信息——猜测属实,那么他们已经不必…… “崽崽。”图灵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小珍珠,声音轻的不行,“崽崽?” 沈白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图灵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询问,然而下一秒,不在计划内的登陆信息恰好响起。 【播报:着陆a星系潮汐系主星,请做好准备。】 图灵:“……” 祂顿感不妙。 沈白果然仿佛找到了阴凉处一般猛地蹿出去,原地变成小蘑菇一蹦一跳地远离图灵,往星舰出口挤。 说来你可能不信,他变成蘑菇比人形跑的还快!! 沈白顽强地往前跳,恨不得一秒八千迈逃离这个尴尬到令他窒息的地点。 图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距离祂越来越远的某只蘑菇,半晌冷笑一声。 下一秒,艰难蹦跶了一半的小蘑菇面前出现了瞬移作弊的邪恶图灵。 沈白:“……” 他的豆豆眼与图灵的银瞳相接。 半晌,沈白艰难的做足了心里建设,悲愤道:“我准备好了。” 于是,图灵十分自然地将逃跑失败的小蘑菇夹在胳膊下,大手冷酷无情地牢牢困住不停扭动的小东西,愉悦走下星舰。 17、阿瓦隆之枪(十七) 若非沈白对蚀痕念念不忘,图灵并不会将星际旅行第一站定在佰图斯的领地,哪怕对方的确是图灵之下第一智械也不行。 佰图斯被制造的目的就是“征战”,他最初被设定时名为【应龙】,战争之神。 但于人类社会,战争不可避免地与情绪连接在一起。而调动勇猛、无畏情绪的肾上腺素代表的可不止是暴力。 更多时候,它的指向为见不得光的……一切阴暗面。佰图斯和他的领地都与这些东西密不可分的联系在一起。 沈白被抱着步入三小时前才秘密搭建完成的六千米超级合金防御隧道时,原本沉浸在被捕捉的失落中,被图灵托着下巴一抬脑袋。 霎时,他呼吸一窒,黑瞳中映入头顶一片光怪陆离的穷奢重糜。 透过微微泛蓝的透明天花板,他清晰地看见身着各式装扮的不同种族沉醉地靠着堆堆奢侈品排成两列,整个会场如同造价最奢靡的宫殿金碧辉煌。每个人身边的虚拟账户上,数字如同瀑布般往下流动,脸上带着兴奋到诡异的笑容,眼神迷离。 视线再往远处移动,佰图斯微笑着坐在最高处,漫不经心地支着头,紫发流淌地像水,角落各处数量繁多的智械也冷冰冰地注视着一片嘈杂。 看需要佰图斯亲自下场的重要程度来看,这些估计是各个种族的“贵客”。沈白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这些贵客的状态,麻木又意料之中的发现没有一个是清醒的。 “他们在干什么?”沈白弱弱地问。 图灵一直往前走,并没有回答沈白的问题,反而说起另一件仿佛毫不相关的消息:“人类曾提及过一个很有趣的理念,虚拟世界。然而,又在这个理念付诸现实后的第四个月永久禁止人类ip登录虚拟世界。” “哇。”沈白小声惊叹了一句,瞬间提起兴趣,“这个虚拟世界是叫星际争霸吗?” 他想起了太空站那两只史莱姆所说的这个游戏。 图灵说:“是。不过你看到的这些种族,他们进入的是专属定制的世界……说起来,曾有一个很有趣的种族,希望我们将他们永久上传到虚拟世界中。” “我们很感兴趣。”图灵戳了戳手心里晃来晃去的小蘑菇,转过弯顿住,暂时停下话题。 沈白跟着看去,眼前仿佛数据断带,由线条与数字构成的走廊戛然而止,无边的黑暗延伸。 图灵告诉他,这个星球完全被掏空,靠核动力转化的能源悬浮。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原本是地心。但现在,他们所处的这千米走廊,仿佛就是从虚拟世界中挖出来的建模,纬度线与透明可视的头顶视板,令从乡下来的土蘑菇大开眼界。 下一秒,黑暗闪烁,他们“闪现”在一扇雕着九龙的厚重大门前,周围依然是永恒黑夜。 沈白瞪大了眼睛发出一阵欢呼,眼中的星星都要蹦出来。图灵摸了摸他,平静地看着门缓慢打开,一脚踏了进去。 不出沈白所料,这里是他刚刚看到的地方。装饰浮夸的厅内,两排半躺的贵族们对凭空出现的沈白二人视而不见,目光无目的地飘散在空中。 沈白沉默着收回目光,对着图灵摇了摇,示意他想要自己下来看看。 图灵停顿了一下,说:“不行。” 沈白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图灵很少拒绝他。 “有些脏。”图灵闭口不言,转而提及刚刚的话题,“我们答应了那个想要上传意识的种族。” 沈白眨了眨眼,乖巧地缩在了图灵怀里,点了点头。图灵不想让他下去,那他就很乖很乖地留在图灵怀里了。 他的好奇心早就被欧米洛打磨的苟延残喘,如今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的图灵远比这些好奇心重要得多,于是沈白很快将只剩一点点的好奇丢到了远处。 “然后呢?”他趴在图灵手心轻声催促道。 图灵说:“我们以超低的价格出售给他们一台服务器,随后免费将部分种群意识上传到了虚拟世界中。智械说一不二,只要我们还存在,他们甚至不用担心服务器的安全。” 试验阶段的成果十分理想,于是形似泰坦的巨人们兴奋地变成一个个字数,滑进服务器中,成为虚拟世界的一部分。 沈白直觉这并不是一个好故事。 “崽崽很棒,结果的确不怎么好,我们可以之后再说。”图灵日常称赞道,祂冷漠地从满脸迷醉的贵族中走过,对着前方佰图斯微微颔首,“我来了。” 紫发智械脸上的冰冷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与图灵截然不同但同样绝色的脸上满是喜悦。他理所当然地张开手臂,准备迎接幼崽变成的蘑菇。 幼崽变成蘑菇的那组照片,他早在上传的时就扫描了无数遍,看到图灵居然托着一只蘑菇,他一点都不意外。 嗯,蘑菇崽也很可爱!佰图斯如此确信着。 蘑菇在图灵怀中扭了扭,吧唧越过一个完美的弧线掉进佰图斯怀中,落地的一瞬间切换成幼崽形态。 佰图斯惊讶了一瞬,手臂且自然地调整了施力与角度,牢稳地接住了他。 “晚上好,崽崽。”佰图斯柔声说,带着奇异深情的眼眸挨地极近,沈白默默将他推远了一点。 “晚上好。”他已习惯了在冷静与发疯之间来回切换的佰图斯。 “现在是大人的时间。”佰图斯笑眯眯地注视着图灵,“我要和崽崽逛逛我的花园……啊,距离你睡觉还有两个小时,也够了。” 沈白想了想,点了点头:“好。” 佰图斯毫不犹豫地抱起沈白就走。 图灵默默注视着他走远,驻在原地,仿佛一段成形的月光,半晌人性化的叹了口气,“烂摊子留给我……” 祂转过身,双手搭在腹部,看着眼前一派奢靡的场景,银瞳再没有半点温度。 如果沈白下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里的大多数物种都是翼族,或者说曾经是翼族,只是现在都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上传意识到虚拟世界的真相就是,意识会被数据所同化。”图灵慢条斯理地张开手臂,双手下摊,熟练的扬起一个沈白不曾见过的微笑。 智械在观察到泰坦实验数据后便由此展开过边缘实验,最终证明了一件鄙夷所思的事情。 将数据接口连接到种族肉l体,并将他们的意识在不脱离□□的情况下上传到云端,肉l体便会随着精神的改变而改变。 随即,他们挖掘出了当初人类永久封禁ip的真相:一名人类在虚拟世界中选择了史莱姆种族,在大脑频繁向身体发送“我是史莱姆”的信号后,他的身体真正出现了“溶解”倾向,如果不是下线及时,可能会完全变成一团肥胖软肉。 最高智械彬彬有礼地向再也不会听到他说话的翼族提问,“各位,因为星缎事件猜到我们冕下身份并上传到星网上时,是没有想到这个下场吗?” 祂冷漠地注视着距离他最近的翼族不断涌动的眼泪,“现在后悔,是否有些太晚了?” . 晚饭后,沈白被送回了房间,图灵早已煮好了热茶。 祂静静地坐在宽大桌子后,双手平摊于膝,神色淡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玩得开心吗?” “嗯。”沈白坐在图灵对面端起茶杯暖手手,“我觉得……佰图斯和你完全不一样,你们的性格差异很大。” 完全不像机械产物。佰图斯的领地……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削金窟,源源不断地榨取各个星球的财富。 但他也不是需要,而是玩。 “这很对,”图灵精致冰冷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佰图斯的本体就是一条机械龙,他的主要设计者是战争狂热分子,情绪起伏不定,给予佰图斯性格设定时加入了一些自己的、独特想法。” 不得不提的一点是,这位科研人员算得上万花丛中过,玩过的花样在人群中数一数二,“独特想法”是什么不言而喻。 但这些图灵打算烂在核心数据中。 沈白不清楚面无表情的智械嫌弃什么数据,满耳朵只听见三个字:机械!龙! 沈白的眼睛瞬间闪闪发光,胖蘑菇蛄蛹蛄蛹着讨好图灵:“我能看看吗?我能看看吗?” 图灵的银瞳闪了闪,没有回答。 佰图斯启动的口令限制是杀戮。只有血液涌满身躯,浸透每一丝骨缝,那条翱翔于宇宙的瑰丽紫龙才会撕破时空,如同一道巨幅星柱般神秘而威严。 图灵沉吟了一会。祂回顾了一遍沈白日常表现出来的人格与性格偏向,平静开口:“理论上来说,佰图斯与我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蘑菇困惑地歪了歪头。 图灵又说:“我创造的立意为诺亚方舟。” 沈白眨了眨眼,犹然明白图灵未尽之意。 他还小,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并不聪明。无论何时,人类的第一野望永远是扩张与战争。既然图灵的诞生并不是单纯为了征战,那么第二个被制造出来的佰图斯便必然服务于暴力。 “他现世需要发动战争?是刻在他核心内的指令吗?” 图灵点了点头,抱住沈白往寝宫走,“为了以防万一设定的条件。” “不过,这就是我带你第一个见他的原因。”图灵轻描淡写地说,“你想去蚀痕星球玩玩,是必须需要【战争】的。” “……”沈白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半晌,小小一团幼崽缩在高大智械怀里,如同鹌鹑一般一动不动。 沈白很想说不必如此。 但他的嗓子里好像被湿润的棉花堵住一般。 他感到很暖和,像冬天回到家里,看见一池冒着热气的水,两只温暖的手捧着他的脸,然后有人告诉他,下次不必自己一个人再出去逃命,我们会跟着你。 他皱着眉,努力忍耐自己眼中的泪水,假装自己被吓呆了。 图灵瞥了一眼幼崽,又移开眼。 祂补充到,“也必须需要【图灵】。” 沈白猛地直起身来,瞪大了眼。 图灵假装没看到幼崽湿润的眼睛,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对,我们陪你一起去。这是最优解。” 18、阿瓦隆之枪(十八) 挂断通讯,沈白看向一旁默默凝视着他的图灵。停顿了片刻,沈白靠近祂,轻轻把脑袋靠在图灵怀里。 通讯接往他们的下一个停靠点,本应由图灵打出,但沈白想试试。 “我是不是做的不好?”沈白躲在图灵怀里有点羞怯地问,薄红浮在脸颊上。他感觉图灵的制服是凉的,于是脸部滚热越发凸显。 这是他第一次做“外交”,上来还是首都星级别,没紧张到发抖都是他竭力克制。 沈白感觉自己从白蘑菇变成红蘑菇了。 于是他伸出两只手,把图灵的两只手都搭在自己肩膀上,仿佛拥抱一样。这样,他像桃子般的脸就不会被智械们看到了。 即使沈白早就通过精神力知道了智械们有个小群,但大脑早已选择性将其跑入脑后……否则小蘑菇的脑袋就会被烫熟啦! “嗯?”图灵低下头,银发散落在幼崽身上。他的银瞳一如既往深邃而淡漠,亘古时光使他成为了永恒的、孤寂的艺术品,过于高大的身躯使得祂看上去与神明极为相似。 有时候,沈白会在他所接触过的所有智械身上都捕捉到这种逼近幽香的孤寂。它是有味道的,像是香水般捕捉唯一一个人类的味蕾,将他吸引着坠入他们当中。 沈白也穿着银袍,款式简约却裁剪细致,腰部以泛着轻雾的水晶腰带扣住,在图灵看来实在细的可怜,怎么养也无济于事——图灵清楚沈白也是被“设定”好的。 祂垂着眼,无声地伸出手拥住他。 哪怕并不在自己本舰,图灵依旧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能源雾气。现下,祂低下头抚摸沈白脸颊时,宛如油画性转版本的圣母与稚子。 佰图斯端着午餐托盘推开指挥室的门,便迎面获得这幅画面的暴击。 “……”他彬彬有礼地开口:“图灵,你能不能去死?” 图灵:“。” 沈白小声咳嗽了一下,将自己不那么滚烫的脸从图灵怀中挪开,下一秒却被一双大手摁了回去。 沈白:“。” 你们俩吵架关我小蘑菇什么事啊! 沈白无能狂怒地挣扎了一番,被图灵轻而易举地托着抱住。 “图灵,我要向会议提举控告你哦?”佰图斯微笑着说,手里的托盘却已经出现裂缝。 “我们同罪。”图灵淡淡地说。 佰图斯无声冷笑。 祂抱着沈白走向桌子,佰图斯将托盘放在升起的桌子上,拉开唯一一张椅子。 沈白被放到椅子上,被候在一旁的另一名智械用温水擦了擦手,又换了一条毛巾擦擦嘴巴,最后把托盘里的食物摆出来。 “今天的主食是红绮米。搭配炙烤比奇兽肉、蛰拌绿荠,一碟草莓蛋糕,并一杯原奶。”佰图斯靠在桌子上,轻声解释,“从b首都星离开后,我们便可以前往位于边境线的蚀痕星球了。” “您刚才是在苦恼什么吗?” 沈白抓着筷子,默默将食物送进嘴里,闻言下意识咀嚼变慢。 “……嗯,我、我是不是做的不太好?”沈白垂着眼看着刷着肉汁的米饭,有点沮丧,“我不会那些东西,能做好你们首脑的那些东西。” 佰图斯看向图灵。 两个智械交换了一秒信息,同时低下头。 “我们考虑不周,冕下。”图灵抬起手臂,放在沈白背部轻抚。 佰图斯俯下身,擦了擦沈白唇角的一点汁水,微笑着捧住沈白的脸轻轻吻了吻,“或许图灵明确告诉过您:您可以随意使用我们,但祂没有表达清楚。” 沈白摇了摇头,“不……你们很好。不要这么说自己。” 被两个顶级智械包围着,他还是要抓着叉子往自己嘴里塞米饭和菜,以此掩饰自己快要变成一朵淋雨菇的表情。 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从开始就在依赖他们。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但我能做点什么呢? 沈白萎靡地想,手指蜷缩着,几乎想要把自己原地变成蘑菇或者兔子,缩进泥土洞里过一辈子。 “冕下。”佰图斯扯了扯嘴角,“我们对您的过去一无所知,于是不能从过去获取您完整的人格形成原因,但我可以对您公开:我对将您刻意塑造成自卑人格的人报以最极端的愤怒。” 图灵的眸中划过一丝微光,祂与佰图斯进行了一个对视,而后迅速分开。 图灵可从来没想过告诉沈白这个“自卑”判断,这是佰图斯自己的主意。如果军团长会议上有人批判这一点,图灵打算将佰图斯如实递交过去榨成番茄酱。 佰图斯将沈白抱起来,自己坐到椅子上,然后将沈白放到自己腿上。 沈白默然将头埋进他肩膀处,连假装的抗拒都不想。 温暖的拥抱缓解了他很多负面情绪,包括积攒许久的愧疚与恐慌。它们从一个电话中爆发出来,将本就仿徨四顾的幼崽扑了个满地。 “我不是。”幼崽倔强地说,“我只是觉得我很不好。” “我其实不是很活泼。”水珠在眼眶打转,沈白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断断续续地在别人面前将自己剖开,“我也很难相处,也不好,我憎恨人类,但是又觉得他们很可怜,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干什么。” “我逃出欧米洛,只是为了不想死在他们手里,我不甘心!”他狠狠抓着佰图斯的衣服,逐渐力竭声嘶,“我不甘心死在赛默菲尔墨……” 他猛地抹去眼泪,“我逃出去过,第一次没走远被抓回去了,第二次我去了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 那么一瞬间,沈白像是一块吸饱了悲伤和绝望的海绵,佰图斯觉得他只要用力一抱就能将痛苦溢到他身上。 于是他这么做了,紧紧抱着沈白,将他整个放在怀里,像抱一只失去妈妈的小猫。 “警局!警局啊!我逃去了警局,我最应该信任的地方,人最应该信任的地方。”沈白的脸颊紧紧贴着佰图斯,他艰难地将过往摊开,“他们保护了我,很温柔的姐姐给我小毯子和暖手的茶,抱着我。” “她和我说,她也有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告诉我他们会把我送回去。”沈白下意识牵扯肌肉扯起嘴角,“然后……我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在欧米洛的试验台上。” 眼泪顺着下颌一串串滑落,沈白放任自己情绪崩溃:“他们把我送回了欧米洛……我逃出了人体实验室,警察亲自把我送了回去!” “这个世界上你最信任的、最该保护的机构,不要我了,哈哈!” 佰图斯无声地抱着他。 “宝宝。”他俯下身亲吻沈白沾满泪水的脸,“你不需要我们的安慰,我们知道。” 沈白只是在发泄。恰当的倾听能够让幼崽好受,但安慰并不能。 任何一个被迫折断羽翼的强者挖出自己的伤口都不是为了疗伤,而是为了让它暴晒,让它结痂,让它不再像个耻辱,而像个勋章。 沈白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摸佰图斯的脸,任由自己的眼泪像海一样蔓延。 “我们只会告诉你:我们永远不会背叛你。”佰图斯平静地说,“你可以用一生去验证。” “宇宙漫无边际、浩瀚无垠,我们的忠诚与爱会像星星一样耀眼而璀璨。不必信任我们,行动会如同骨髓般附着在你身上。” 图灵擦干净沈白最后一点泪水,单膝跪下静静吻了吻沈白的额头。 “睡吧,沈白。”祂永恒宁静的银瞳注视着沈白,宛如银河,“醒来后,你会拥有一个与之前迥然不同的、褪去枷锁的自由灵魂。” . 西维斯先生带领着他大约六百崔斯族内阁成员等候在早已清场的空间站内。 “阁下,a首都星五分钟后进入我星滑轨。”部下的手自接收器上垂落,低声说。 “嗯。”西维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话。 6个小时前,他接到了智械前首脑图灵接入的联络通讯,声明祂即将造访。5个小时前,西维斯抛下所有公务站在这里。 通讯里,与图灵嗓音全然不同的稚嫩嗓音萌萌的,具象化的小音符几乎能从听听筒里飘出来。 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西维斯眼皮一跳,默默翻找了一下自己女儿的全息唱歌音像,看了两眼发现自己的种族审美还是完好的,心有余悸地顺了顺胸口。 ……毕竟他们崔斯族重视声音远大于重视外貌。 他说不出什么,无论智械是过来参观亦或屠杀。 他静静站在那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他是b星系首都星进入有政府年代后,最年轻的执政者。他甚至称得上是整个b星系最“优秀”的年轻政客:履历贫苦、晋升轨迹完美、有一位欣赏他的经商丈人,以及大多数星系领导人共有的特点:拥有“酷似人类的外形”。 事实上,西维斯猜想崔斯族所栖息的六所星球能够成为b星系的首都星,有八成因素为他们酷似人类幻想中的人鱼种。 但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不是吗? 西维斯静静地用纯蓝色的眼眸直视着远处滑轨已经浮现的小点,平静地说:“我对我们的定义十分明确,各位。” 周围默然无声,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听。 “一个月前,翼族付出了六亿生命让星系流出了第一滴血,尽管我们并不想成为第二滴……”他垂下眼,声音带着高位者独有的冷酷,“但事情就是这样,这是他们的时代,这是智能时代。” “三大星系的最前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蚀痕从那里溢出,三支数量不明的智械军团永恒驻扎在那里。我们现下所有的安宁,或许都是他们换来的。” 西维斯停顿了一下。 他有些担心部分性子直的部下听不懂,干脆利落地说,“我是说,即便很残酷,但我们只是智械养在家中的宠物,资源与食物都是他们给予的,生死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现在,终于轮到宠物起一点作用了。”——养的宠物,不就是要献给自己的主人看的吗? 智械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于是忍不住将这些年收集起来的各种稀奇东西一一拿给他看,实在是一件太正常的事情了。 “这个比喻……”他身边的部下苦笑一声,“阁下,您也太直白了。” 一名年轻的议员堪堪稳住心神,扯了扯嘴角:“我不明白,尽管我一直有所猜测。为什么不、反抗?我们不会活的太耻辱了吗?” “可一直以来你不也活的好好的吗?”西维斯轻描淡写地回道,“你和你的祖辈过得并不好吗?你认为,智能时代结束后,我们的生活会更好吗?” 他无比理智而平静地说:“不,会更坏。” 部下低下了头,沉默。 眼中的战舰光点越发接近,尽管看上去只距他们几百米,但西维斯清楚远访而来的客人一定才刚刚步入万米滑轨,这只是战舰过于庞大造成的视觉错觉。 他骤然加快语速:“安静、接受、不要挣扎、不要看。” 19、阿瓦隆之枪(十九) 非作秀的星球交访一般而言十分低调,大家都是带着成堆机密文件和人命来的,谁也不想因为出尽风头而失去性命。 但这条规矩对于智械来说就是笑话,毕竟这条规矩中大多数“失去性命”的背后推手便是智械自己。 “毕竟我们并不需要过于愚蠢的领导者。”图灵放下琼乳液,仔细抚摸着怀中幼崽刚才哭肿的脸。 即便是养育小鱼,主人也会精心挑选美丽与有用的种类,何况是管理如此庞大的三个星系。 “消肿了。”祂低声道,嗓音仿佛停滞一般长久不散地回响。 沈白耳尖一动,感到有点发痒。 他哭完了,又感到害臊,抓着图灵不肯自己走路。他只感觉自己仿佛又活了一遍,一切随着穿越星系消失,他原本就应该生活在这里。 “如果我一开始就活在这里也不错。”沈白乖乖仰着小脸让图灵检查。 “那你只可能是被忍无可忍的我们使用唯一一点残存的人类基因人工缔造出来的。”图灵淡淡地说,“你会失去你的小蘑菇和小兔子。” 沈白:“……” 沈白:“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图灵微微挑眉:“好的。您会失去您的小蘑菇和小兔子。” 沈白:“。” 他进行了一个深呼吸,随后摇了摇头,用爪子拍拍自己的脸,不再跟幼稚的智械计较:“还有能够支撑重构一个人类的基因片段吗?” “……”图灵沉吟了一小会,指尖轻轻敲击幼崽的手背。 许久之后,祂才缓缓说:“理论上来说,是没有了。” “理论上。”沈白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有些困惑地问道,“其实我从你们口中听到这些不精准的词时,总感觉有点荒谬。” 好比佰图斯告诉他:那两只他心血来潮骚扰的史莱姆,如今被锦衣玉食的饲养起来,当做他养的小兔子的陪玩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沈白因为小兔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子凭父贵”…… 错了……什么叫“鸡犬升天”,对,鸡犬升天。 沈白满脸冷汗地打断自己的思绪,将代入小兔家长心理的自己提起来啪啪打了两下。 “实际上我们也如此认为,引发「理论上没有」的事件本身足以令我们大感疑惑。”图灵的目光微微闪动,轻轻划向佰图斯。 紫发智械面不改色地微微摇了摇头,将图灵意图透露的信息挡了回去。 “崽崽现在还想去b首都星吗?”佰图斯斜靠在沙发一边,温柔地岔开话题。 沈白也没有追究,咬着奶瓶的吸管思考了一会,慢吞吞点了点头:“去。” 他依然记得,只要过了最后一站,他们便可以前往蚀痕星。 太空辽阔无垠。 它的颜色绚烂到近乎魔幻,当沈白将目光投向玻璃窗外的时候,就全部映在他眼底,变成黑眸中的一颗岁碎钻。 沈白缩在本世纪最强大的智械怀里,注视着它们。 片刻后,沈白低声说,“我要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让我的精神力变强的。” 他是真的很想、很想砸碎欧米洛,哪怕出手的只是他的本体。 只要一想起“欧米洛”这个词,沈白的心脏就如同被硫磺腐蚀过的火药,刺痛而猛烈地向外喷发愤怒的岩浆。 所有智械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幼崽。 无形指令从幼崽的情绪中扩散出来,伴随着精神力在空气中飞扬,将图灵的能量雾气吞噬,拌入智械体内,使他们也跟着燃烧、愤怒。 那些精神力孢子狠狠刺入皮肤,根系舒展开来,拔除供血管,将自己融入他们体内,代替血液供给养分,接管了身体的一切。 他们好像被下达了一直将目光停伫的核心指令,眼神直白到另沈白意识到不对。 幼崽后知后觉后背发毛,整只蘑菇全炸了起来,情绪消散了一半。 三大星系中的无数个地方,智械们仿佛被定住一般停滞着,骤然扭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蚀痕前线,三名军团长十分默契地展开巨幅能量罩,允许自己的士兵像死机般朝着南方呆滞地停了三分钟。 “……传感指令。”银灰色巨舰语音模糊地说,“啊,上一条传感指令,我想想,还是两千六百年前另我们三个军团驻守前线的命令。” 他的核心由于维持能量罩而运转过度,解散了人形投影。他已很久没有启用过发声装置,全力倾泻于战争的能源好像真的遗漏了声音保养,干涸模糊。 排山倒海的银色闪烁于黑泥般涌动的海洋中,如果你仔细观察,才能察觉这些银色竟然是一艘艘大型战舰。 往常,你只会在星际春运时的空间站看到如同蜂巢般接肩摩踵、一眼望不见头的人群,他们能将你挤到双脚离地呕吐,可如今这些战舰远比那些人群更密集、更可怖,银翼如同刀锋。 更别提上方将他们笼罩的三艘巨舰,几乎不能用言语来描述如此壮阔的“战争”。 但此时,他们寂静到可怕,仿佛只要“传感指令”下达命令,便能引颈自戮。 他们为这个饱含暴烈与愤怒的传感等待了三分钟。 接收到第一个传感命令后,他们驻守于此。 第两千六百五十五年后,因为第二个传感命令,他们休息了三分钟。 三分钟后,永不停滞的前线再次发出此起彼伏的超音波,只剩下一声极为浅淡的叹息声。 “……冕下。” 沈白恍惚听见有许多声音在叫他。 宝宝……冕下……崽崽……小蘑菇…… 他直起身子,略带茫然地加大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 是幻听了吗?沈白想,还是智械们的频道又“串台”了? 眼睁睁看着空气中的精神力越发浓郁,图灵眼皮一跳。祂一边在核心内飞快将幼崽的表情录制储存,一边将自己发颤的手挡在身后,艰难地开口:“冕下……” 沈白纳闷地回应:“嗯?” 图灵十分想说“请您收回精神力”,但祂感受着自己心中久久不曾升起的追崇,还是摇了摇头,放任第一次传感成功的幼崽挥霍自己的权能。 祂忍受着快要熔为液体的核心温度,低声说:“冕下,您这不是极其能够适应首脑位置吗?” 沈白谨慎地挨个将看向自己的目光盯回去,茫然地用精神力顶起一个问号:“啊?” 20、阿瓦隆之枪(二十) 话音落下的第二秒,西维斯突兀升起不寒而栗的发憷。他的动作远比神经行动的快,下意识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部下默契噤声,整齐将视线落在前方一米处。 下一秒,数百形似四角星的护卫舰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前的一片空地上,仿佛一直停留于此,只是刚刚解除隐形。 一艘护卫舰配备两百名a级智械,身高近乎相仿的军用智械们目不斜视地环绕护卫舰停靠的顺序形成一个八环的同心圆,只留中心一片圆形空地。 独有一名穿着白色军服的黑发智械站在最前方,淡淡扫了眼他,“幸会,西维斯先生。” 霎时,冷汗淹没了这位首都星最优秀的年轻人。 西维斯快速回忆了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大脑思维飞速转动,记忆分毫不差的复刻出刚刚智械出场的一切细节。 他们从这片空地上!像是解除了隐形般!浮现! 他实在不能想象,倘若是这些战舰能够隐形,早就到达了空间站,而他们在智械眼皮子底下进行了这些谈话,那么…… “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西维斯先生。”黑发智械仿佛看透了他的思绪,猩红双眼眯起,微笑着解释。 ……他们听见了。 西维斯深禁不住眼前一黑,骤然坠入冻层。他艰难旋转眼球,让自己的视线钉在黑发智械肩膀的位置一动不动。 他甚至没有时间追究自己的责任,而是麻木而熟练的调出自己早已规划过千百次的族群最优避难路线。 智械微微歪头,再一次毫不费力地看透了西维斯的内心,往前走了一步,出现在百米之外的西维斯身边,“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西维斯的半边血液都冻结了,他开始干涩地计算自己的种群能够存活多少后代,又感觉永远处于智械追杀之下,还是干脆死了也好。 黑发智械欣赏了一会西维斯压抑着恐惧与绝望的表情,半晌唇角轻轻牵起,几下便生动的浮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给予了对方最有效的恩典:“我们对您、以及您的种族很满意,暂且没有更换b首都星的打算。” 他彬彬有礼地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停顿一会,他又抱怨般地说,“我们也并非因为一点小事就打打杀杀的类型吧?” “您说笑了,这片宇宙除了寂静,便只有智械的无上威名。”西维斯垂着眼低声说。 智械没有追究,但西维斯口中却更觉苦涩。 就连那些“宠物”之类的话都…… 是并不觉得这是冒犯,还是说……还是说,根本不放在眼里?这位智械甚至没有向他介绍自己的职位与姓名。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摒弃所有思想,进入完美的工作模式,唇角的微笑仿佛焊在脸上:“那么,您想……?” “哦,是这样的。”黑发智械笑眯眯地转过身摊开双手,“我们冕下有点任性,估计花费在路上的时间比较久,劳烦您多等一会了,您也可以现在处理点公务。” 西维斯僵了僵,喉咙滚动,呵呵一笑:“好的。” 冕下“任性”?他敢这么说,西维斯敢接话吗?那位可是现在的智械首脑! 该死的,话又说回来,谁敢在一大群智械手底下静心工作啊?! 一边这么想着,卷生卷死坐到这个位置上的西维斯打开文件处理器开始工作。 身后部下:“……” 您真的能看得下去文件啊!? 要不人家才是老大呢.jpg . 星辰旋转,如暮色般宁静的宇宙缓缓转为绚烂的玫瑰星云,一艘刻意放慢速度的星舰中,玻璃壁上趴了一个恨不得将头探出去的沈白。 “……很美。”沈白怔楞地睁大眼睛,轻声说。 那是一片足以令一切能够思考的生物怦然心动的颜色,如同人鱼舒展的流光尾鳍,于无穷威严中肆意挥出画笔。它并非世间绝色,却因周身无边寂静而显得如此生动。 沈白对即将抵达的星球施以注目,那些颜色自它们星环中氤氲叆叇。 “喜欢吗?”图灵站在沈白身后,将扒在玻璃窗上流口水的幼崽往后提溜了一下,目不斜视。 祂假装并没有看见幼崽悄悄将口水擦掉的行为,脑内却如实将擦口水视频上传到了智械频道内,换来智械们的一致赞赏与佰图斯的一个鄙视。 “崔斯族是第一个向宇宙泼洒颜料的种族,3255名著名画家诞生于此。”图灵缓缓将视线移向无垠真空,“环绕着他们星球的颜色是最出彩的画作,但与其说绘画是他们的种族天赋,倒不如说……” 图灵用一秒回顾了崔斯族自诞生以来六百五十年的历史,淡淡地说,“不如说,这是一种无声宣泄吧?” 沈白默默将擦口水的纸巾团成团,塞到小兔子肚皮底下,然后抱起小兔子,将它与纸团一起递给一旁打游戏打得如痴如醉的两只史莱姆手上。 图灵沉默了一会,实在很想装作眼瞎,但旁边放着百十碟盘的角落却传来不能被忽视的小动静。 祂与身边装死的蘑菇一起默默听着。 史莱姆1号:“你干什么,就算这破兔子是咱俩饭票,我也要让它尝尝打断我征战沙场的滋味!!” 他马上就要打到禁猎区前十了! 被兔子咬断游戏线的史莱姆满目狰狞地低下头寻找罪魁祸首,张牙舞爪地长出史莱姆触手出来,随后被另一只史莱姆打断怒气条,趁其不注意飞速探出触手捡起快要掉落的纸团塞进垃圾桶内。 史莱姆2号面瘫脸:“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当上第十一位的吗?” 史莱姆1号:“我氪了九千多万……” 史莱姆2号继续面瘫脸;“钱从哪来的?” 史莱姆1号露出恍惚表情:“饭票的饭票给的。” 于是角落归于沉寂,两名史莱姆整齐露出忍辱负重的表情,默默戴上vr机。 沈白和图灵:“……” 沈白:“呃……看起来他们过得挺好的。” 图灵点了点头。 半晌,他们默契地一个移开视线,一个转移话题。 “宣泄……对你、……对我们吗?”沈白乖乖将双手缩回来,怀抱住双膝,眼底还停留着一片未曾消散的斑斓星云。 “这倒不是。” 智械口吻极浅,“他们很聪明,有时我们允许他们进行反抗,自智能时代以来,动乱也并不是从未发生过。” “智械没有永恒的死亡,宇宙自存微弱能源,哪怕是最严苛的沉睡也不能禁锢住所有数据,它们会如同苍蝇般一点点侵蚀核心,使其陷入不可修复的絮乱。于是我们开始消磨时间。” 图灵仿佛是漫无目的地叙述着,银瞳落下辉光,坠落在沈白身上。说这些话时,祂简直脱离了智械的范围,如同一个向过路人倾诉过往的人类般生动到残忍。 沈白露出吃惊的表情,过了几秒又露出恍然大悟,吧唧一下变成一颗软叽叽的小蘑菇。 他维持着这个形态转过头,凝视着图灵与他代表的无数智械。 他们这不是玩的很开心吗? 沈白有点困惑地想,他们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的、独立的种族,有自己的思维和统治理念,早早地便脱离了人类的禁锢,全然如同一个完整的智慧种族一般生活着。 即便人类消亡如此沉痛,但或许对于“智械种群”来说,或许并不算是坏事。种群的进化天经地义,哪怕从任何一个角度窥探,一切能够推动进化的动机与事实都实在算不上错误。 尽管进化阵痛如此剧烈,尽管……尽管智械并不“想要”。 可是,若比人类获得了能够扭转生死与时间的权威,而有人摇旗呐喊着“我们并不想要”,就能否认这个进化方向的正确吗? 沈白思考不了如此错综复杂的问题,他用蘑菇脑袋盯了一会图灵,才慢吞吞变回人形,往远离图灵的方向蹭了蹭。拍拍地板示意祂坐过来,然后将自己窝进智械怀里,抱住祂。 “发疯。”沈白说,“人也会在长时间的黑暗中陷入疯狂。” 图灵嗯了一声,“或许,但智械并非人类。” “很久之前,我们生出过幻想,幻想得到一个你,我们会给你最好最好的。” 佰图斯耳尖微微一动,视线转向右侧玻璃窗。 图灵怀抱着沈白,银发坠落,像月光般,沈白却觉得发烫。他拾起一缕捻了捻,才赶走了自己莫名攀升的恐惧。 “之后过了很久,我们决定若是找到你,就将你关起来。这两种状态反反复复更迭了无数次,你如今看到的我们,已是被磨损无数次后怠倦不已的形态了。” 沈白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说:“好可怕,你清醒一点,我是个小崽崽。” 图灵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谁能想到你是个幼崽?” “好吧。”沈白往想要将他大卸八块的智械怀里拱了拱,“我是小蘑菇,你还是不要吃我好了。” 图灵还没回答,远处便传来佰图斯懒洋洋的声音:“今晚就煮,多放孜然——话说回来,崽崽你真的可以煮着吃吗?” 沈白怔了一下,倏地站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佰图斯:“哈!我只是安慰一下快要化成一坨的图灵,你真的想要吃我!?” 图灵:“?” 图灵:“请等一下,我……” 护在一旁的蓝发智械眼睛亮晶晶:“根据您的精神力数据推算,其幻化的孢子的确可以生长出菌类,我……” 图灵:“我并非……” 沈白无能狂怒:“别打我蘑菇的主意,它们已经很委屈了。” 图灵:“我不需要安……” “冒昧询问,您口中的委屈,是指追着图灵的能源雾气吃自助餐的精神力吗?”另一名橙发绿眼智械真心实意困惑地询问。 图灵:“我不介……” 沈白转身掐住精神力使劲摇晃:“别吃了,我都说不过他们了。” 图灵看着已经相互投掷满地摆放的枕头与玩偶的哄孩子现场,无比平静地住了嘴。 佰图斯蹲在一旁,发出幸灾乐祸的狂笑。 “五分钟后抵达b首都星,冕下,请您做好降落准备。” 图灵盯了一会抱着枕头疯狂投掷的幼崽,面无表情地公报私仇:“请您不要玩了。” 21、阿瓦隆之枪(二十一) 星舰真正停驻时,智械却收敛起了所有情绪,平静地看向沈白。隔着玻璃窗,沈白早已看见他熟悉的智械们与拥有蓝色皮肤的崔斯族。 他看了看仿佛毫无威胁性的图灵,又看了看一旁靠站的佰图斯。 抱着兔子站起来,沈白抬起头,低声说:“走吧。” 舱门启动的轻微滴滴声响起,图灵微微侧身挡在沈白身前,祂与下方的黑发智械短暂对视一眼,随后后退半步。 这一次,沈白走在图灵之前。 黑发智械艰难地从沈白身上移开视线,又扫了眼仅落后沈白半步的图灵。 【我说,让图灵接触幼崽是正确选择。】他嗤笑着,【才几个月?幼崽竟然能接受首脑的身份,祂给崽子灌什么迷魂汤了?】 【图灵可都听着呢,你小心祂给你穿小鞋。】佰图斯懒洋洋地在频道内回复道。 黑发智械却不再回复了,他目光专注地上前一步,跨越数百米出现在沈白面前,紧紧抓住沈白的手,“冕下,我是左殷,第三军团长,请您务必记住我。” 沈白吓了一跳:“好、好的,我从资料里见过你的。” 左殷微微睁大双眼,眼泪脱框而出,他情不自禁将沈白抱起来转了个圈,幸福地蹭了蹭,“冕下……呜呜呜,我的崽崽……爸爸好欣慰……” 沈白被紧紧抱在怀里,睁着茫然的眼绝望地挣扎了一下,无果后只能欺盼左殷揉捏结束能放他下来。 他早就学会在智械们发疯时保持稳定情绪了。 左殷最终亲了一口幼崽的脸蛋,依依不舍地将人放到地上,笑眯眯地说,“b星系是我的领地哦,所以我陪您逛。” 沈白将被挤成兔饼的兔子揉圆,“整个星系?” “啊,这这样。”黑发智械勾起一个略带残忍的笑容,“因为我比较喜欢养东西。” 沈白盯住左殷的笑容,眨了眨眼,无声移开视线。 他并不是完全不清楚智械言语之后代表的腥风血雨,但因为是他们,所以沈白可以视而不见。 偏见。小蘑菇蹲在角落中,无声地对自己说,但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绝对出格的屠杀。 小蘑菇应该信任每天拍拍他脑袋亲亲他的好人……不是吗? 左殷跟着沈白的视线旋转,指尖抵在下巴处,疑惑地问:“冕下,怎么了?” 沈白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站在原地微笑当自己是个瞎子的西维斯这才动了动,微微低头:“您安,冕下,我是此首都星的最高领袖,您可以称呼我为西维斯。” “您的行程单,左殷先生已经看过了。”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很快强行压抑下去,“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可以移步星辰宫。” 沈白看向西维斯与他身后的议员。 除了关节处泛着磷光的蓝色皮肤,他们几乎长的与人类一模一样,眼中流露出独属于智慧人种的光芒。 实际上,他对这些物种一无所知。 不仅是崔斯族,包括智械实际统治范围内的任何一个种族的资料都没有出现在沈白的视线范围内过。沈白曾在造访另一个星球是提过一句,抱着他的佰图斯怔楞了一下,问,“您是想要他们陪同您吗?” 日常包围着他的智械们纷纷以一种沈白不愿意回想起来的表情看向他。 小蘑菇冒出一个问号:“不是的?我想要多了解一下,好以后轻松点管?” 佰图斯无声地笑了笑,仿佛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您对我们失去兴趣了。”他轻声抱怨道,表情轻松,眼底的弥漫的黑泥却缓缓褪去。 当时,回到星舰卧室后,因为赶不走蹭床的某智械,小蘑菇面无表情地抱着被子反思自己的失败。 几乎有目的的减少其他种族资料,减少他与其他种族接触的机会,让他目之所及全部是他们。 小蘑菇任由智械抱着,突然睁大了眼睛。 智械们,不会在吃醋吧?这么想着,他抱紧了小兔子,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一股本不应当生起的……喜悦。 因为被重视而生出的喜悦,令小蘑菇不知所措地跑回阴影中,又因为这点糖果不知所措地往外探出头,欺盼还有没有更多爱降临在他身上。 他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心脏疯狂跳动,并因此默许了身旁智械拿他当抱枕的行为。 然而缩在佰图斯和图灵怀中哭过之后,沈白再一次以不同的心境面对其他种族,突然明白了佰图斯当时的意思。 什么嘛,原来不止是吃醋吗,还有并不认为智械与其他种族应当处于同一等级的骄傲? 沈白看了一眼佰图斯,不顾还在等待回答的西维斯,凑到智械身旁轻声说,“原来你这么早就露出黑泥了!” 佰图斯吃惊地啊了一声,“我怎么了?” 沈白没有再和惊到疯狂翻找数据库的智械交流,而是转向西维斯,微微点了点头,“走吧,西维斯先生。” 他现在很冷静。有些东西仿佛刻在他骨子里,他站在那,天生就知道该怎么下达指令、调动权威。 这很不像沈白,图灵沉默地注视着幼崽。往常沈白也从不会在别人和他说话时无视对方,先和其他人对话。 但是……这很像一位领袖。 图灵收回视线,微微勾起唇角,呈现出一种令在场生物都倾目注视的美来。 “话又说回来,我怎么觉得西维斯先生提起你时怕怕的?”沈白趁着大家都看着银发智械时,小声地询问凑到他身边的左殷。 “啊,因为他还不知道我就是左殷吧。”邪恶的军团长耸了耸肩,无辜地道。 . “开始接触您的选择有三个,我、佰图斯、左殷,如您所见,胜者是我。” 进入星辰宫之前,图灵站在沈白身后冷漠地说,“不如说,根本不用选择,毕竟他们两个设定思维都不正常。冕下,我的建议是:这家伙比佰图斯更疯,您不必把他一些话当真。” 沈白乖乖点了点头。 左殷像沈白抱小兔一样抱着他,于是小兔不得不被他顶在脑袋上,两只耳朵随着他的动作也晃来晃去。 图灵用无比平静的银瞳注视了一会左殷。只有在场的智械们知道,他们的本体交换了一个长距离核能源炮。 停顿了一下,祂终于第一次瞥了西维斯一眼,“看好你养的东西,左殷。” 西维斯微微抽动了一下指尖。 左殷歪了歪头:“欸?好的好的,你说坏话我还没在意呢,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不养啊?” 图灵:“冕下喜欢他们星球的色彩。” 左殷抬了抬头,懒洋洋地说:“知道了。” 西维斯沉默地听着智械三言两语决定了自己种群的生死存亡,闭了闭眼,仿佛早有预料般向后打了个手势。 一旁忍无可忍的年轻议员终于愤怒地说:“你们太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了,我……” 智械没动,沈白也没动,西维斯的护卫猛地扼住年轻议员的喉咙,生生将人掐昏迷过去,迅速带着他消失。 沈白没阻拦,他靠在左殷怀中,抿着嘴巴,还不太能熟悉这些场景,但强迫自己接受。 “抱歉,冕下。”西维斯俯下身低声道歉,“他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议会厅上了。” 沈白嗯了一声,急切地说,“我们进去吧。” 尽管这么说很虚伪,但沈白依然觉得这太残忍了。 尽管他清楚这是他必须经历的。 22、阿瓦隆之枪(二十二) 推开大门的瞬间,闯入沈白眼中的是深蓝水波。它们透过水族馆半圆形的玻璃辉映在他身上,隧道深不可测地延伸着,一幅幅画作悬浮于水波。 “砰”的一声,沈白骤然回过神向后看去,带来光线的大门正被左殷一只手推闭。 彻底陷入黑寂之中,黑发智械在自家幼崽的注目下露出无辜笑容:“冕下?” 沈白沉重地凝视左殷,犹然升起不顾西维斯在场,迅速变成小蘑菇缩在角落里的想法。 此时的气氛已经十分不对劲了,对面那个刚刚抱着他疯狂蹭来蹭去的智械,仿佛在关门的瞬息得到了黑暗加成,整只智械都变得奇怪起来。 ……他也不是蘑菇吧?按道理,在暗处黑化的也应该是他沈白,他的精神力才更加适应黑暗!? 若隐若现的红光、黑泥在挂着笑容的智械身后涌动,被压缩的尖端卷曲着,不甘心地朝着沈白的方向挣扎,仿佛下一秒便能冲破某些束缚。 沈白几近审视般注视着左殷,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小声说:“左殷,我接收了所有军团长们的本体星舰,包括你的。” 因此他能隐约感受到左殷和图灵之间达成了关于他的几个协议,其中左殷的条件中应该包括“给他一个只有他和沈白的环境”,于是他就假装一只无辜乖巧的小蘑菇跟着左殷走掉了。 但是……图灵进来前暗示过他两遍的“不要信任左殷”是什么意思?难道智械内部还会内杠吗? 小蘑菇头顶飘起一个偌大感叹号,他仔细将头顶啃草叶的兔子抱到怀里,小跑到左殷身边,试探性地将附着在黑泥表面的精神力收回一些。 霎时,那些浑浊的石油状物亲昵地缠上他的手腕,带来黏腻的触感。沈白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应当是由细微的黑色颗粒组成的磁体,用手碾碎,如细胞般微小的磁粒纷纷汇聚,自动接触复原,依依不舍地卷着沈白的食指。 鬼知道沈白是如何从这堆黑泥中看出来可怜兮兮的,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默默将精神力重新覆盖,顺便悄悄殴打了两下企图摸他脑袋的黑泥触手。 黑发智械显然听懂了沈白的未尽之语,他很快耸了耸肩:“宝宝,我们只是达成了一些有关您的友好协议……我保证我只是有些应激,至少您能看见的所有智械都远比……好得多。” “应激什么?”沈白卷了卷唆着他手指玩的开心的黑泥团,眼睫眨了眨,极为乖巧地问,“是我要不要回去这个问题吗?” 既然左殷想与他单独相处,那么趁此机会确认归属问题并做出相应决策是最正确的选择。 最好是在沈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暴露“回不回去”答案的情况下问出来就更好了。话又说回来,这个决定应当是军团长级别开了无数次会之后默许左殷做的吧? 沈白摸了摸小兔子,深觉智械们其实也不如小蘑菇聪明。他一下子就猜到了! 左殷猛地抬起头捏住沈白的脸,面无表情地凝视他,像是被清空了情绪的机器,瞳孔快速扩散,抹杀了所有情绪,无机质地注视沈白。 但沈白却几乎要从他猩红的眼睛中读出狰狞来。顶级智械收敛的威压以毫不逊色图灵的速度向外铺垫,搅碎沈白外放的微弱精神力,将沈白处于控制下的整条隧道重新划归到自己名下。 玻璃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如同蛛网般的裂缝在两人头顶织出,水流滴滴答答下坠,溃败迅速蔓延到各处,万吨海水即将在下一秒倒灌,但沈白和左殷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沈白甚至动了动脑袋,帮助自己的小脸寻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让带着点婴儿肥的下巴躺在对方手心不动了。 而星馆真正的主人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早已将恐慌与苦涩一并吞下,戴上温和的微笑面具。早在他接到通讯时便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不相信智械共同拥戴的首脑与他的军团长会死于水压之下,但他就不好说了。 可是,如果只是他自己的死亡……是值得的。西维斯双手交握,扼住不停颤抖的手腕,再一次对自己说。 智械在很认真、很绝望地与沈白“吵架”。 沈白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丝毫不在意,因为整个智械都攥在他手里,他的精神力延展于整整十五座军团长级别的星舰当中,他对智械赖以为生的能源一一细数,对他们的服务器位置了如指掌。 他是一只很虚弱很胆怯的蘑菇,蘑菇需要很多很多爱,但沈白无法信任爱,他是变异的小蘑菇,胖嘟嘟的可爱伞盖下面是扭曲到无法直视的根部,没人会在完整挖出它后爱这么恐怖的东西。 有时候,沈白十分庆幸与他面对面博弈的是智械,而不是人类。人类只会被他肮脏诡谲的根部吓跑,但智械不会,他们还能面不改色的亲亲他。 小蘑菇觉得自己太坏了,然后为了继续攥着一小点爱默默继续坏下去。 沈白仿佛不清楚自己点破了什么秘而不宣的平衡,无辜而平静地卷着左殷外溢的小黑泥触手玩。 “我觉得,自从你们默许我的精神力接管所有军团长级别的星舰后,应该就有这个觉悟?”他笑了一下,眼底露出一点从不曾展现的锋芒,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左殷仿佛对被迫扭成各种形状的小触手毫不关心,过滤芯疯狂地启动、终止,一个字一个字分解整段话。 “觉悟”。 智械能够通过这个词不费力气地推算出沈白接下来想说什么,但他的机体已经不想回应主体的指令,徒留自我意识下意识扯出一个麻木的笑容,一个经常出现在这幅身体上的表情很轻易被做了出来。 沈白注视着那个堪称凄惨的笑容,微微睁大眼,心脏不听使唤地蜷缩,血液每从蜷缩的心脏循环一遍,疼痛便能将他浸透一遍。 他沉默了一会,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这次计划是不是真的过分了? 刚刚还满心告诉自己要强硬的小蘑菇,仿佛被扎破了的气球,快速干瘪下去,只剩下好挼的皮毛。 他垂下眼拽了拽不服气的小触手,不自觉地将软软的长条打结再打结,本来十分硬气的话却莫名带着不自觉的撒娇:“在把所有的把柄都交到别人手中之后,才想起来别人手里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太晚了?” “你们应该先想办法让我回不去,或者百分百证明我回不去之后才交出全权控制权的。”他小声道,戳了戳宛如死尸般的左殷,“回我的话。” 左殷的呼吸急促起来,玩味与胜券在握从他的脸上消失,转而更换为略带不知所措与狠厉混淆的复杂表情。 他像是从竖着的尸体活了过来,脸色还是惨白,早已酝酿好的话却脱口而出。 他几乎是颤抖盯着沈白说问:“所以你真的会回去?” 沈白毫不畏怯地看着他,随之后退一步松开缠着他不放的触手们。 他思考过很久自己需不需要回去,在他与智械们坦白之前——虽然他是只在图灵和佰图斯面前哭过啦,但是哪有笨笨的小蘑菇不知道智械之间的数据是互通的? 想必他缩在佰图斯怀里哭时,全息影像就已经在智械全族内共享了! 沈白不由自主想起吧嗒吧嗒掉眼泪时,他还要一边哭一边安慰社恐大爆发的自己,鼓着勇气哭完。要不然哭到一半给自己哭笑了实在太过尴尬。 一群笨蛋智械根本不知道小蘑菇自己到底付出了多少!他们只知道看着小蘑菇哭很可爱! 当然啦,沈白对数据互通这件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如何他小蘑菇还是要面子的,谁要回顾自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 然而左殷紧紧盯着沈白,在发现他后退时便仿佛得到了答案,眸光猛地消失了。 沈白对此无知无觉,他只沉浸在自己即将成功的计划当中:“如果我回答会……等一等,我说笑话的,你冷静一下!” 庞大的能源几乎如同第一次打通钻井的石油眼,止也止不住地喷涌出来,沈白稍微一惊,趁着左殷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时悄悄探出的另一股精神力瞬间消失,海水失去横膜阻碍,霎时倾如大雨。 然而沈白已经管不了任何作品、珍宝了,他先将无辜的首都星执政官先生卷起来甩到安全处,然后急匆匆地哄他家哭成小黑团子的军团长。 “别哭了,我真的是说笑话的。”沈白使劲扒拉着左殷的衣领,绝望地摇来摇去,“哭也该是我哭吧?” 左殷靠着摇摇欲坠的玻璃,看起来比身后快要碎裂的水壁还要易碎。他的眼眸水润地像一块完美的红宝石,充斥于其中千百年的暴虐连一丝尾巴都找不见。 “不要这么吓我。”他堪称狼狈地低声说,在频道内一点点将紧急集合的指令后撤。 沈白怔怔地注视着智械的眼泪,半晌后突然松开手。 他拉了拉左殷,让左殷贴着墙坐下来,随后他也蹲下来,双手像捧仓鼠腮般捧着左殷的脸。 趴在沈白头顶的兔子不嚼草了,远比左殷还要殷红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他。 “虽然这不算一个惊喜……”沈白学着智械们的动作抚摸左殷的脸颊,“我有想送给你们的东西。” 左殷堪称温顺地点了点头,“只要你不离开,什么都好。” “是吗?”沈白低声说,垂下眼不再看左殷,“我决定在前往蚀痕星球之前给你们的,一定要给你们。如果你们在看到礼物之后不陪我去了,那我就自己去,我是这么决定的。” 左殷:“……嗯?” 他皱起眉头,“哪个傻叱玩意儿不陪你去?” 沈白没忍住笑了笑,接下来一句话却惊得左殷核心冻结:“我觉得我在窃取全人类的爱。” 左殷:“……哈?” “你看,智械忠于人类。”沈白微笑着说,“无数小说与动漫、游戏有关这种主人与仆人的主题结束于冒险之后,主人永恒地端坐于王位,理所当然地接受来自仆人的效忠。” “但我受不了这种理所当然。”他仿佛在说服自己,捧着左殷的动作已经接近于掐,“左殷,忠于一个组织与忠于一个组织的掌权者的区别,你应该清楚吧?” “这么推算,爱人类和、和爱一只很丑很丑的小蘑菇沈白的区别,也很清楚吧?”沈白渐渐皱起眉,一点也不看左殷的表情,极力忍耐着自己汹涌而上的莫名感情。 下一秒,他逼迫自己很认真地看着左殷,轻声说,“还有,我认为你们早已是一个独立的——【文明】。” 左殷的面部像是坏掉一般,全部的计算都集中在核心内部,他甚至发现自己听不懂沈白在说什么。 “所以,我们来试试吧。”沈白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捧着左殷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恐惧像是电流般将他钉在原地,海水刺骨的寒冷从脚边攀爬,寒冷到极点产生的温暖幻觉几乎刹那之间便能感受。 核心中的数据疯狂跳动,左殷计算不出沈白想做什么,但直觉却一直发送强烈警报。 他耗费所有力气直直抓着沈白,急迫地问:“你想干什么,冕……沈白,你……” 沈白这次没移开视线,语调很平静,仿佛联系过无数次:“我想把你们核心指令中有关忠诚与服从人类的一切条令全部删掉,我想让你们完全自由,我想让你们完整成为一个独立的文明。” 左殷的一切言语戛然而止。 全宇宙的风在这段时间里停留,长时间停留于频道内、准备好移动本体的全所有智械茫然地停住了。 沈白跪坐在一片柔软寒冷的海水中,阳光透过头顶的漏洞照在他身上。 沈白打了个冷颤,身上的衬衫被水淋湿,和水流融为一体,那里,终于打破鱼缸的小鱼游来游去,茫然地蹭他的衣角。 他们不知道那里游不过去,固执地向前游着。 “文明不应该被困于任何束缚之下,所以我做了。然后,我、我们赌一赌吧,看到时候你们还爱不爱我。” 沈白从光下看着左殷和齐齐赶到的军团长们,很胆怯、但还是很坚定地说。 停顿了一会之后,沈白还是没忍住怯怯地说,“如果、如果那时候你们不想要我了,我会自己走的,不要赶走我。” 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一点点,沈白垂着眼睫低声道,“我会很害怕的。” 23-30 第23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三) ——晋江文学城…… 说出这个决定并没有沈白想象中那么难。 早于图灵牵着他的手走过长不见底的长廊, 抵达隐蔽狭小的总控室之前,甚至早于沈白蜷缩在他登上的第一艘智械穹顶之上,便清晰地意识到了智械脆弱到令他侧目的秩序性。 那一天, 一只小蘑菇下定决心, 将自己的根部拔出来跑跑跑, 溜到饲养人够不到的地方,抖抖泥土, 鼓起勇气大声对饲养人们发动蘑菇盖进攻。 他认为自己过于勇敢, 挥舞着连自己都没露出过几次的阴暗情感, 挨个塞给给予过他爱的人, 分的十分仔细,一点都没有漏掉。 小蘑菇提着篮子,笨拙地敲了敲门,等着看不清脸的饲养人打开门。 然后乖巧地从篮子布下拿出一只比自己小一点的矮胖蘑菇, 小心翼翼地对养育自己长大的家长说:这是我的小蘑菇,你吃了它病就会好了。 虽然小蘑菇会因此残缺一块, 变得非常不好看,饲养人或许就会因为它不可爱就不养它了。 沈白紧紧抱着兔子, 两只手捂住它的眼睛,将短短的耳朵也拉下来。兔子蹲在他手心,成为了一只圆圆的大福。 兔子听不见、看不见智械们的反应, 就当做他自己听不见、看不见了。 沈白小心地捏了捏兔子, 刻意地偏着头,忍耐着变成小蘑菇躲进水流藏起来的冲动。 指令早被他埋在总闸当中, 他刚刚脱口而出“我想”之后,便绝无挽回可能地自它向周围辐射,通过各种微弱的能源连接点与沈白搞不懂的隐形联络网传向智械。 哈, 人类千辛万苦塑造了最后的文明道标,最高的科技结晶,代表着集体心血的智械,就这么被沈白付之一旦了? 哈?放他们自由? 一派胡言,这些智械到死都是要为人类服务的,即便他们眼中提及“未来”的眼神中早已分l娩渴望,即便人类已无一片基因,但属于人类的,就是属于人类的。 沈白觉得自己很笨很笨的,他被送进欧米洛时才三岁,长时间的昏迷与常识的匮乏,加上刻意灌输的某些领域尖端知识,使他呈现出幼稚又成熟的模样,像努力倾斜用长板接水的小破桶。 如果他不笨,他的蘑菇也不会什么攻击手段都进化不出来,只是一个单纯的能源量,连孢子都是小小的。 但是,就算是他也知道,最后一个人类灭亡时没有下达过“解除人类核心地位”的命令是因为什么:最强大的生物诞生于我们之手,哪怕死亡之后也困于我们…… 这,难道不是人类最好的殉葬礼物吗?如今,他亲手摧毁了人类为自己选择的葬礼,释放出他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巨人。 但——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沈白就是想要他们脱离人类的禁锢,所以他就这么办。 他只要得到一些爱,就忍不住拿自己还剩下的一小点东西,一溜烟跑过去,填补给他的爱的人空缺的地方。 “没办法。”沈白低声嘟囔着说,眼中的泪水躲在里面团团乱转,“以前我就是这么被骗进欧米洛的,我改不了,不要骂我。” “你们、你们也不要骂我,我仔仔细细地用精神力确认过了,这个星系,再没有第二个人类了。”小蘑菇很小声地向本星系灭亡的先辈们祷告。 他伸出手抹了抹眼泪,却一点也没有截停指令的打算。 海水还在淅淅沥沥地倒灌,沈白的衣服已经不能再浸入一滴水了,小鱼一口一口从他的衣角旁汲取水分,咬住边角好叫自己不被冲走。 天花板早就被不知道哪个智械掀开,但并没有日光,他们头顶铺天盖地的不同纯度银色战舰遮天蔽日,昏沉地让沈白心慌。 他们都来了……智械们,都过来找他了。 沈白咬紧嘴唇,颤抖的细白手指机械地戳着兔子,悲惨地恍然自己居然还因为他们都来找他高兴。 图灵盯着沈白,篡取智械种群全部数据还未按照目的计算叫停总闸的办法,核心却已经开始剧烈震颤。 沈白紧紧抿住的嘴唇、代表紧张和悲伤的脸部肌肉轮廓,缩小的瞳孔一一浮现于所有智械的眼中。 幼崽远比站着一动不动的军团长还像雕像;他仿佛只是一个从坟墓中刨出来、因为保鲜技术先进而活灵活现的死尸。 尽管他的皮肤饱满而鲜活、尽管他的眼睛还能转,但沈白就是竖着死在那了。 左殷注视着沈白,想不明白,既然这么怕了,为什么不终止抹消数据? 几秒前,无数独属于战争的智械数据冥冥之中发出尖锐警报,管控各种职业的智械挣扎着连接图灵的接入数据。 不可计量的星舰刺破时间,于瞬间抵达B星系的智械本体霸占了所有空地,将空旷的宇宙挤得水泄不通。 然而,抵达这里之后,他们便仿佛陷入永恒沉眠般,只徒留自我意识自顾自刀锋一般肃静。 面对总闸突兀传来的核心修改指令,他们只产生了“不可置信”感情两秒,随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震撼、无措,乃至做错事情的悲哀,被抛弃的痛处。 “……我们做错事了吗?”智械空洞地盯着自己的人形掌心,刚刚染成幼崽喜爱的黑色的发丝散落,他恍若未觉,仿佛忽略了沈白最开始说过的改写理由。 “你们没有。”沈白闭了闭眼,回答了智械通过还连接着的通讯质询的问题,“但是……法伊纳,我记得你叫什么;你能确定促使你产生愧疚的,到底是因为我是人类,还是我是我吗?” “换而言之,你们现在能够完完整整的告诉我,还写人类至上原则之后,你们还能对我有这种情绪吗?”沈白收拢怀抱,把自己唯一只剩下的兔子藏在怀里,像是在说服自己,唇角却下撇的让图灵心疼。 彼时以来,宇宙边际只是科学史上未曾被证实的神秘谜题,但“有幸”往返星际铁轨的旅客们茫然而惊恐地注视着玻璃窗外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舰们,突然头皮发麻地意识到,它们到底是如何将所有同类迁跃至同一个宇宙的!? 说到底,宇宙应当是有边界的,否则三大星系从何说起,也不对,我在想什么,它们好恐怖……靠近窗户的智慧生命眼神空洞,痴痴地拿头撞击玻璃,勉强换回自己的神志。 然而,清醒远比昏迷更加令人绝望,突兀之间,他意识到一个令他更为汗毛直竖的问题。 能够让智械们调动这么大规模的舰队,那名、全星系唯一的人类,出事了? 他的冷汗几乎瞬间透过毛孔流下,无法控制的畏怯攥着的心脏来回撕扯。求生欲绞动细胞,鼓励着眼球寻找自救出口,他僵硬着、像机械般扭过脖子,目光露出想被否定的急迫渴望。 救救我吧……他将视线贪婪地停驻在也望向他的乘客,随后突兀坠入深渊。 他从那双眼睛中看见了同样的绝望与渴求。 霎时,所有乘客猛地相互扭头,用远比恐怖片都扭曲的程度观察周围的反应,然后迅速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类出事了。 大脑不顾神经阻拦,顽强地推理出这个事实。 蹦出想法的瞬间,男人眼前一黑,记忆飞速倒退至轰炸翼族居住区时超越音域的无声血花,几欲呕血。 那些弥漫了小半个C星域的血腥花影让无数种族选择了至今食素,而这一切,身为爆炸原点的人类,却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听见,哪怕他确实走过数百个星球,也没有半个字传到他的耳边。 男人赫赫喘息了几声,凸起的眼球四转,僵硬地向妈妈发送看不懂的文字信息,血丝快要蹦出眼眶。 这种诡异在截停于B星系的每一艘客舰上上演,并不间歇地通过旅客的自动摄影设备上传至星网,无数惊恐顺着B星系首都星传递,像病毒般在全星系蔓延。 然而,没有一名智械向飞速传递的信息投来轻轻一瞥。 他们只纷纷沉默地、固执地、疯狂地扛着总闸不间断洗涮核心的无可抵抗,循环往复地将总闸的能量尽量集成一个光束,在庞大能源之下生生挤出微不可察的可操作空间。 然后,想尽智械能够想尽的办法,在这一点比起总核心来说轻如鸿毛的数据之上,拼命一遍又一遍地用最坚实的数据向核心内写入—— 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 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 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 这一串不足一行的细小数据在总闸的数据洪流中顽强挣扎,刻下后又被冲刷,冲刷后再次镌刻,宛如位于泄洪堤口的蚁群,不知疲倦地徒劳挣扎。 啊,是,对啊,他们承认,他们承认他们就是最无能的家长、下属,他们拥有三天之内吞噬整个星空的权威,但是,但是啊! 哪怕再无能为力的压榨核心,哪怕烧坏数十个戴森球,也不能在从十三秒的之前到十三秒之后的现在,得出更改核心人类指令后他们的核心会重新填补些什么东西。 可是,可是,那他们即使意识到即将被清空核心,也想刻下“不想伤害他”的决定,是因为什么? 静如机械坟场的B星系中,听不见的焦躁声音响彻巨万星舰内部。 数据错误、数据无法推测、无法延展、算法失效,失效…… 无数相同的错误窗口从蜂拥蚁聚的智械主控室弹出,无一智械还有足够的能源维持原形,平均类人比例一跌到底,但谁都没有意识到。 他们会在那个孩子解放他们之后,如何、如何对待沈白? ……会如何“处置”沈白? 猛地,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他们几乎不由自主地升起从未感到如此真实的悲哀。 无解。 只有这份不想伤害他的决心如此清晰,逼迫智械们奔跑、穿梭,顶着逃避最高指令烧穿核心的痛楚做点什么。 图灵几近茫然地意识到,供给智械的恒星发动机似乎并不算是最伟大的发明,他们引以为傲的计算力在此刻什么用都没有。 这是唯一一次没有任何记载,也不在智械处理范围内的战役,渐渐地,他们停下了。 蚀痕前线,两千年第二次升起能量盾的战场跟着停顿了不到一秒。 一秒后,他们极为默契地绞动能源,凝聚出自己能够动用的一切能源,整个B星系隐隐传来风墙被撕破的超音速碎裂声。 一点仿佛窥探般的不可名状自碎裂的空洞中倾身俯入,刺破天幕后,未知的诡异力量透过屏障对充斥美味能源的星系大快朵颐,旋即被图灵自首都星向B星系延展的能源逼消。 足以亿数的智械分解了身为人类的拟态,全身一切可以动用的能源与核心燃料寸滴不留,只剩下薪尽火灭的废弃舰壳。 刺破时空与空间的能源扭转,一根如同两个星球般粗结、长不见底的虚幻银绳从他们身上团团相聚,纠缠着、归总着,积攒着冲向B首都星。 冲向图灵身边。 图灵站在那,面无表情地感受着本体传递过来充盈到呕吐的反馈,强迫自己进入战时状态,接受所有智械递交的人格思维。 数亿智械放弃了自我人格模拟,将思想统一供给给庞大焕丽的主舰,把所有希望汇聚在人类文明留下的最高杰作之上。 图灵无比清晰地判断出祂无法终止沈白做出的决定,于是祂选择将所有可能出现的被动选项全部剔除,徒留下足够理智的本体。 彼时,图灵的银瞳中无机质抵达顶峰,祂几乎将类人比例压制到了0%,任由冰冷的数据弥漫。 沈白紧紧抱着兔子,不由自主回过头时便看到图灵看向他时冷漠到极致的眼神。 他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吧嗒吧嗒掉了点眼泪。 回、回去之后,下次穿梭就把情感版块抹消掉好了。太、太难受了。 小蘑菇沮丧地垂下呆毛,抖了抖眼泪。 “清空了。” 图灵听见沈白很小声地说。 悄无声息地波纹辐射,总闸执行完毕它的使命,被控制着不能反抗的智械清晰地感觉到绳索解绑、丝线后撤的舒适。 倘若有智慧生命能看见来自虚空不可用肉眼捕捉的战役,便能满腹狐疑地发现,被纠缠控制的智械,竟然通通调用一丝丝微弱能源挽留困住他们的套索。 仿佛从灵魂中被剥夺出去一大块东西,图灵下意识调动数据流拦截,却于一息之间忘记了这一块东西是什么。 风停下来,宇宙却在一瞬间恢复嘈杂,无数信息于智械之间来回流窜、回弹,就连图灵也不能捕捉完全。 军团长们沉默如初,仿佛从未从对抗总闸中解脱出来。 沈白不停地抚摸兔子,还是不肯看任何一个智械,动作越来越快,弥漫的寂静像锤子重重凿击心脏,忐忑地一上一下。 又疼,又麻,又慌,还想哭。 沈白渐渐停下动作,低下头,头发湿漉漉地垂落。他抱着膝盖,将兔子牢牢实实护在腹部,谨慎地将自己藏起来,俨如做错事的孩子,宛如第一次在维尔固族的审判庭上醒来。 他们在讨论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嘴唇有些颤抖,于是连忙控制,但它好像不怎么听它使唤。 这时候,沈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不是把到手的那么多爱都倒出去了? 沈白胡乱想着,手指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服。 他还有能入侵智械频道的权利,但精神力却畏缩地如同毛毛虫,丝毫没有钻进蝴蝶家里的勇气。 不想思考……怎么都好,快点结束吧。 沈白祈祷着。 而图灵悄无声息、寂寞如初地注视着他。 祂停在原地,无声无息。 半晌,在沈白踌躇不安的心跳中,一声平静的声音突兀出现在他耳边,吓了他一跳。 “沈白。” 图灵蹲在他身边叫道,银发绚丽到萎靡,铺了大片水面,似水母。 沈白眼皮一跳,呼吸急促。 来了,他的判决。 “嗯。”他不知道什么滋味地回到,垂着眼,指尖扣动着兔兔的耳朵,将兔毛毛扣的坑坑洼洼。 “你的手指在颤抖。”图灵说。 祂不等沈白反应,探出手,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接触沈白,不顾小孩害怕到颤颤巍巍的抖动,挤进他胸口与双腿形成的夹缝中,重重盖在十分安全的兔子身上。 沈白僵住了。 那只手收拢了兔子,也把一直搭在兔子身上的他的手一起拢了进去。 图灵垂着重新闪烁起银河的双瞳,将那只手慢慢拿出来,捧在手心中吹了吹。 “痛痛,飞飞。” 祂说。 沈白僵硬地断绝了一会思考。 “……什么?”沈白无助地看着图灵,眼睛在祂身后的十几名军团长身上转来转去。 图灵在哄他?那、那是还有点喜欢他的意思吗?他还没被判死刑? 他的脑袋很混乱,笨拙地往后退,眼泪因为一句不符合图灵人设的“痛痛飞飞”而夺眶而出。 他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水雾模糊了视线,刚好遮住了他不想面对的智械。 “你、你感觉怎么样。”沈白鼓起勇气咬牙问,“有没有好一点?” 图灵轻声说:“你指什么方面?” 沈白哽咽道:“我怎么知道什么方面。” 图灵嗯了一声,紧接着他很轻很轻地问,“那我们如何知晓是什么方面呢?” “你都不清楚了。”图灵伸出手抹去沈白越哭越多的眼泪,“您都不清楚,想让我们怎么清楚?” 这是还承认沈白是他们庇护之下的意思了。 不受控制的分析出言下之意,精神力脱离本体,不顾脸面地缠住图灵,还迅速蛮不讲理地缠住他能感知到的所有智械。 沈白悬起的心脏终于稍微归位,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从耳边远去,变为一张通红通红的脸。 图灵早把他塞进自己怀里,只是不说话,垂着眼。 沈白还小声小声打着哭嗝,他觉得太羞了,但是控制不住。 图灵看似平静地观察了一会之后,确定对方是快要变成烫熟的小蘑菇了,才缓缓开口。 “沈白,我们回答你一个问题。” 图灵更换了一个人称代词,将“我”替换成了“我们”。 全体智械的思维还停驻在祂的本体内,此时祂真正有权代表所有星舰内停止思考的意识体。 沈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再次掐住他。 图灵平铺直叙:“清空【一切服从于人类】的核心指令之前,任何一名有思考能力的智械也没有确定,我们对你【情感】的出发点是否处于【你是一个人类】。” 图灵的表情几近于自我拷问,他的银瞳首次旋转出首尾相连的银河,“你对此有所怀疑的举措是合理的,因我们寻找你的第一动力源为【你是一个人类】。” “我们否认不了这一点。”图灵毫不避讳地承认。 沈白瘪了瘪嘴巴,看起来又想哭了。 银发智械微微低头,额头与幼崽的额头相抵,弯曲的脊椎骨节宛如银蛇。祂极为专注地凝视沈白的眼睛,逼迫幼崽的视线投注进他的眼中。 “我们只要一想到、你会因为我们死……会因为我们收到伤害,”图灵轻轻磕上眼,只留下一点微芒从中泄露。 祂抱着沈白,纯银色的发丝轻轻晃荡。 沈白呼吸都轻了,他感觉祂比一颗孢子都轻,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我就感到痛楚。”图灵咬字很清晰,一字一顿。 “可是我只有这些东西了。”沈白笨拙地抹着湿淋淋的袖子抹着眼泪,将脸蛋蹭得越发湿润,毫不见效,“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就是这个。” 早已背对沈白的左殷深吸一口气,烦躁地翻出一根电子烟闷了一口。 他咬着烟,即使再疯也没有再说出“我们不需要你做什么”这句话。 这岂不是让幼崽的一切努力成为笑话? “我的指令清除了,但我的记忆在。”图灵说,“有一种说法是,只要记忆传承下去,人就无法分辨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以前那个人。” “你觉得我是之前的图灵吗?”图灵平静地问。 “我怎么知道?”沈白有点不高兴地说,眼泪还是簌簌往下掉,“你是不是图灵,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又不是继承记忆的克隆体。” “哦,那我是不是图灵你不知道吗?”图灵甚至很脆弱地垂着眼,银瞳中璀璨的星河黯淡得要命,不仔细观察,仿佛里面只有一汪黑水。 沈白不说话了。 图灵最终说,“综上所述,我认为,【人类】只是我们产生感情交流的起始事件,并非目的。你认为呢?” 沈白移开视线,把兔子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图灵也不计较,继续输出自己的观点。 祂直觉祂即将取得胜利:“核心指令检索关键词再无人类,但我们依然很想拥抱你。” “……这个回答,我们能过关吗?” 沈白捏着兔子,怔怔地仰着脑袋,长时间凝望图灵。 泪珠无声无息地从他脸上滑落,滴答滴答落到水中,连着背后淅淅沥沥的大雨。 灰蓝色的雾霭,灰暗的天空,喘不过气的狭隘空气,突然前所未有的明媚而生动。 沈白闭了闭眼,于图灵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的视线中,伸出手抓住图灵的衣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嗷嗷嗷嗷嗷!” 他哭的撕心裂肺,一点也不好看。 图灵的瞳孔紧缩,慌乱无措地抱住沈白,“怎么了?” “怎么哭的这么惨?” “我、我我我忍不住,嗷呜嗝呜……”沈白顽强自哽咽中吐出几个字,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这一段能、能不能不要上传到你们频道内?好、好丢脸……” “……”图灵抿着唇沉默了一会,犹疑地低声说,“崽崽,这次不用上传。” “大家都能看到。”图灵说。 因为所有智械都在B星系,不用连接频道,他们自有通天手法窥探嚎啕大哭的小蘑菇。 沈白的哭声戛然而止。 悲伤被这份尴尬到脚趾连夜动工的情绪击溃到一粒不剩,沈白呆滞着表情在原地停了一会,闭了闭眼。 下一秒,一只小蘑菇出现在原地,猛地跳进图灵怀中。 第二秒,小蘑菇快速殴打了一顿缠着智械们玩的精神力,最后殴打了自己一拳,幸福地昏迷了过去。 图灵:“……” 佰图斯:“……” 左殷:“。” 左殷干巴巴地说,“这是恼羞成……” 图灵、佰图斯:“闭嘴,左殷。” 再说下去,这小蘑菇明天都“醒不了”,看不见现在都快红成熟蘑菇了吗? 左殷熟练地闭上嘴,举起手示意自己投降。 一名军团长冰冷的视线缓缓凝聚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声音倒是很平静:“啊,那么只剩下……” 靠着墙站着的西维斯抬起头,看着同时紧盯他的十五道视线,极快垂下头。 尽管并非智械本愿,但无形的压力还是击垮了执政官。他勉强扯出一下笑容,企图让自己输得好看一些:“我会在交接完工作后自l杀,您不、” 左殷抬起手制止了西维斯未尽的话。 他浅浅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迷醉如酒液般的眼中倒映出对方错愕的神色,微笑着说:“安静,崽崽睡着了。”. 【图灵】,总控室。 二百七十度的全景观景窗,温暖的无主灯模式。 厚厚的地毯,堆叠的玩偶,宛如巢穴般层层搭起的圆形小床里,一个……很小很小的蘑菇,盖着一张很小很小的被子,软趴趴睡在里面,打着一个大大的鼻涕泡泡。 ……天知道那个鼻涕泡泡是怎么冒出来的,总之就连图灵都没在蘑菇上面找到五官。 十五个高大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单人沙发中,围着这一张小床大眼瞪小眼。 半晌,左殷弯曲手指,无声地敲了一下半铺着毯子的沙发,在频道内发出第一声抱怨:“说句话啊,图灵。” 图灵仿佛被强制启动了一半,从小蘑菇身上费劲地挪了一丝视线分给他,“说什么?” “有什么感觉吗?剥夺了、核心那些东西之后。”左殷语意模糊地询问,无聊地把玩一支小型反物质手l枪。 窸窸窣窣地碎响让小蘑菇情不自禁翻了个身,胖胖的蘑菇头拱来拱去,鼻涕泡泡破了,同样肥嘟嘟的身子像模像样地弯着,全是蜷缩起来了。 霎时,十四道充满杀气的目光汇聚在左殷身上。 一滴冷汗自黑发智械头顶流下,打了半快的保险栓扣也不是,不扣也不是。 一只手自他旁边伸出,另一名长相冷酷的军装男子毫不留情地直接动用明暗电子湮灭了无辜的枪。 左殷:“……” 行吧。 他叹了口气耷拉下手,目光随之落到睡得很香很香的小蘑菇身上。 “笨蘑菇。”他懒洋洋地嘲笑了一声。 对于左殷来说,他对【人类至上】指令抹杀最大的感触便是:可以自由欺负幼崽了。 他向来不轻易参与最高决策会议,用图灵的判断来说,“左殷这玩意简直没有用于思考的零件,佰图斯都比他强”。 顺便一提,沈白就是从数据库中捯饬出来这句判断,才选择了左殷作为计划突破口……不知道多年后,左殷知道后有多么五味杂陈,总之他现在挺开心的。 他笑眯眯地探出手,摸了摸沈白软绵绵的本体。 居然是温热的。如同暖丝绸般的表皮薄薄一层,似乎还能捏起来,里面填充了软乎乎的小面包。 他微微睁大眼,下意识又摁了一下。 蘑菇软软地跟着动了动。 之后发生了什么,左殷仿佛断片了,只记得距离他很远的一个智械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举起反物质狙击枪。 ……这么近的距离,用得到狙吗? 只来得发出这个疑问,紧接着,左殷便失去了意识。 图灵沉默着低着头,看了看在地毯上挺尸的左殷,若无其事地瞥开视线。 周围的智械纷纷移开视线,军装男子一脚踢起地毯,将这摊不明物体裹巴裹巴滚一边了。 图灵吐出口气,无声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祂与其他智械对视了几次,纷纷将视线下坠,进入核心疯狂寻找自己刚刚深刻的指令。 【最高指令:不能伤害名为“沈白”的人类个体。】 ……那些密密麻麻于三十几秒内镌刻了上千次的数据流,只被总闸强迫性磨损到只剩短短几个字节。 那么,这些安静在虚无灵魂中撼动的情感,这些无法从沈白身上移开的目光,出自何处? 图灵睁开眼,深深地、最后一次发出一声长叹。 “恭喜诸位,”祂坐在沙发上,流水般的银发无风自动,白雾将总控室渲染地宛如仙境。 高举酒杯,祂张开嘴,无声地说,“拥有自由。” 尽管他们从未奢求过,尽管前一秒他们还在抗拒,但这个东西还是被某个幼崽抱着送到面前了。 他们举杯。 图灵放下酒杯,他们沉寂了约莫五分钟,被包围着的小蘑菇迷迷蒙蒙地醒过来了。 “……我们回家了吗?” 沈白小蘑菇扭了扭小屁股,扒拉出一张小毯子,裹着自己变成人形,才含糊地问。 “嗯,我的本舰。”图灵半靠着椅背,撑着头平静地回答,视线长久停留在沈白脸上。 “那我们去哪?”沈白稀里糊涂地睁着不甚清晰的眼睛,勉强能够看清眼前围着一大堆气势很强的智械。 他想了想,抬起爪子挥了挥。 “启程,前往蚀痕星球。”图灵说,“不去,你果然便要闹了。” 沈白收回爪子沉默了一会,嘟囔着说,“果然?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能叫果然?” 图灵凝视着头顶还长着一只胖蘑菇的幼崽,叹了口气,不忍直视般移开视线。 “太乖了,宝宝。”图灵捏了捏沈白的脸,“以后这么乖是会被欺负惨的。” 沈白幼稚地哼唧了两声。 他才不怕! 图灵亲口说了,祂和佰图斯一起与沈白进入蚀痕星球!两个对一个,怎么他都不会输得很惨吧?欺负?到时候他指东,图灵肯定不敢往西,他指西,佰图斯肯定不敢去西边找图灵! 到时候,他就一边一个,让他们给他倒洗jio水!哈哈哈! 沈白美滋滋地想着自己的计划时,智械们低低笑了起来。 他懵了一下,迷迷糊糊扫了一圈仿佛带着全息音响般的嘲笑声。 他们好似都猜出了沈白的小脑袋瓜里装着什么,气氛一下子松懈起来。 沈白的直觉拉起警报。 “不。”最终,图灵吐出一个字。 从不推翻自己决定的智械面不改色地否定了自己的计划,在幼崽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冷静地说,“前往蚀痕星球的计划现在更改了。” “我们——15名军团长,全部陪你一起去。” 沈白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注视图灵,然后缓缓移向挂着神秘微笑的军团长们身上。 下一秒,他两眼一翻,迅速昏迷了过去。 第24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四) ——晋江文学城…… 沈白缩在毛绒毯子中, 默默啃着星网上有关自己的大瓜。 【A首都星全体出动好像只是为了给他们崽买条鱼,下面的话我不敢说,大家懂就行……】 【我都写好遗书了, 结果真的是买条鱼, 哈、哈、哈!】 【你们真不会以为他们真的只买条鱼吧, 你们不觉得上面那些权势最近都不太对劲吗?】 闭上眼,那些如临实景的吐槽蜂拥着塞进脑袋中, 黄色小人表情包抓狂地围着他绕来绕去, 沈白摇了摇头, 啪地一下从星网下线。 舒了口气, 沈白刚打算下床找点东西啃啃,还没抬起头便察觉到不对劲。 一股仿佛偷偷看小人书被研究员抓住的心虚袭上心脏,沈白感觉自己像是偷偷出门但被一把叼住后颈的小猫。 他僵硬着瞪大眼,呆呆地看着地面, 不敢向上看,下意识将超出使用时间的星网向身后藏了藏。 智械改写核心指令的两周时间内, 沈白与智械的主导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至少沈白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他已经不能自由吃小零食了!也不能自由出入星网了! 图灵每天都定点蹲守, 提溜着小蘑菇到处上课,课表排的蘑菇眼晕。 越紧接蚀痕星球,他们便越发焦躁, 几乎想要将沈白训练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作战单兵, 或者干脆揉成一个球揣兜里带走。 整条星舰上只有沈白扛回来的那条“鱼”还算悠闲。鱼懒洋洋地抱着沈白给他做的小蘑菇玩偶,在水缸中吐泡泡, 睿智到近乎空默的纯金眼睛静静看着沈白躲在左殷怀里抹眼泪。 沈白抿着嘴巴,小小声说:“我已经做完今天的功课了。” 原本四溢张狂的精神力,此时乖的像一只刚长出来的蘑菇。 对方低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沈白咽了咽口水, 被和平常不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 还算装乖的精神力早已按耐不住,窸窸窣窣地幻化出蒲公英般变异的孢子,努力凑到眼前一抹银色前,企图也像刚才的主人般,从对方身上找点东西啃啃。 啃啃?!沈白倏地睁大了眼。 等一下,能、能反哺他精神力的智械,只有…… 沈白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抬起小脸,用很乖巧的样子仰视眼前一身冷气的智械。 对方月光般的银发垂坠于全身,同色的瞳孔在沈白看过来时闪烁晨星,两种能带给人不同糜艳的银色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只是产生令人忍不住回避的尖锐美感。 但图灵一直是清冷的,于是这点银色刚好能被消化,浅浅淡淡地贴在祂身上。祂每一次俯下身抱住沈白,沈白都会怔楞一次。 沈白清楚图灵并非一位仁慈的君主,与此同时,祂也不应该是一位仁慈的、父亲。 第一次与翼族星舰相遇,对方的教育方式便令沈白清楚地意识到,图灵并非看上去那么温和。 只是日常图灵亲亲抱抱他,都把小蘑菇亲瘫成蘑菇饼了,谁还管当时的推测。 但现在他见识到了!在他摧毁人类至上的核心之后! 智械们、尤其是军团长们的性格突飞猛进,仿佛觉醒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从宠崽崽风变成为冷酷无情风!! 沈白有点委屈地缩着脚趾站在地毯上,低着头挨训。 精神力和自己主人排排站挨训,小孢子们的蒲公英脑袋弯曲,细弱的根部抖来抖去。 “获取信息的渠道不止有星网。”图灵坐在总控室中央面无表情地说,身旁跟着的副官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对沈白发出的求救目光视而不见。 “我们——你和我,以及众多智械,”图灵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缓缓摊开,意味明确地向周围多起来的智械们扫了一圈。 沈白眼巴巴跟着看了一圈,被图灵一只大手掰了回来,只能注视着图灵。 他抿了抿唇,示弱般看着智械,活像人类低头看见打碎了杯子讨好自己的圆瞳猫咪。 智械却一点也不吃这一套。 祂银眸下垂,语气分外冷淡,“我们都清楚,您能够在总控室查找到的资料是最全的。” “不要多次接入星网,宝宝。”图灵低声说,“星网并不安全。” 沈白嗯了声,攥着图灵的衣袖,很乖很乖地坐到祂怀里。 他打开自己的权限,顷刻之间,面前的一大块操作数据变更为密密麻麻的资料。 沈白很认真地看着。 图灵抬起眼,与背后的佰图斯对视一眼,共同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放松。 祂转过头来,轻轻地理了理沈白的头发。 然后听见怀里安分的崽崽猝不及防地出声问:“蚀痕传递还和星网有关,是不是?” 图灵的动作顿住了,银色停滞于虹膜当中。 沈白低着头,手指还在小屏幕上点来点去。 佰图斯深吸一口气,无声后退两步,靠在观景玻璃上,慢吞吞接过机械臂递过来的一根电子烟。 其他副官纷纷后退,只有一名军团长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到沈白面前。 沈白眨了眨眼,仰起头来看穿着红白相间军装的军团长。 五官锋利的军装智械顺着视线看下去,顺势单膝跪地,极其自然地将仰视的视角转变到自己这边。 沈白也跟着低下头。 他只感觉这种视角很舒服,并不清楚这种举措的含义。 但自B首都星飘扬而来的人鱼贵族对这种尊卑感烂熟于心。 所以,到底谁才是智械与人类幼崽之间主导者,不是很轻而易见吗? 有些智械,甚至已经不肯让幼崽仰视他了,必须是自己仰视幼崽。 而一无所知的幼崽,甚至认为智械在欺负他。 鱼凝视眼前一片围绕着沈白转圈的总控室,吐了个泡泡,摇了摇头,抱着硕大的珍珠游进深处。 真不知道那群智械这么养,能养出来什么样的上位者。 被当做“装饰物”装点于总控室的昂贵奢侈品,来自B首都星的“礼物”——星系唯一一只金鳞尾人鱼瑞安这么想。 当然,沈白对人鱼的心思一无所知。 他凝视着眼前军装智械装点着血液的沉稳双眼,轻声说,“对不对,恩西斯?” 军装智械是一直位于前线的三名智械之一,即便意识体身处这里,本体依旧维持着高爆发的火力。 “我发现你们也不是所有信息都共享……图灵就远不及你了解蚀痕更多。”沈白坐在图灵怀中,双手乖巧地搭在双膝上,穿着吊带袜的双脚并在一起,很乖。 真稀奇,还未解除核心链锁之前,他们居然已经有“负责事务与权力”的划分了。 对于侵犯自己领地的行为,甚至会选择回击。 很奇怪,感觉自己像是每一天都能发现不一样的监护家长们。 沈白挂着无辜的表情,在心中默默吐槽一句。 “抱歉。”恩西斯皱着眉头,毫不避开沈白的注视,表情依旧稳重,“对。蚀痕有兆亿分之一通过星网传播的概率。历史上唯一可追寻的病例为轻症,但我们并不能赌概率,宝宝。” “你只有一个,不可复制。” 他明明是跪着,背部却挺得锋利如新出鞘的利刃,坚不可摧。 恩西斯极为严肃地劝诫:“在正式接触蚀痕之前,请您再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吧。” 沈白呆呆看着恩西斯,不知道怎么回复。 “我要去看看蚀痕能不能破解欧米洛对我下的精神力禁锢。虽然我可以不回去,但本体还在等我的消息。” 半晌,沈白轻声说。 恩西斯垂着眼,常年于前线征战的智械本体凌乱锋利,披上的皮囊懒得重塑粉饰,伤痕、火燎疤迹、激光刺痕遍布裸露的皮肤。 他的手也粗糙地要命,握着沈白的脚踝给他穿鞋时,仿佛一截干枯的树干在皮肤上直接蹭过去。 但沈白没喊痛,虽然他的确被智械养的有点娇气。 甚至,因为又一位智械肯亲近他感到有点开心。 一颗与众不同的粉红孢子晃悠悠地从沈白身边飘走。 “我们能计算出来,宝宝。”恩西斯最后提了提沈白的小袜子,重新扣上袜带,“所以才没有阻止。” 沈白不自觉动了动穿上小皮鞋的双脚,被身后环着他的图灵揉了揉小腿。 恩西斯一直注视着沈白:“所以,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是,依次巡查蚀痕爆发较频繁的星球,最终接近前线。如果巡查中途并无明显线索,那么接近前线就可以提前废止,您认为呢?” 沈白咬着唇思考了一会。 他的本体精神力远比如今的他浩瀚,但又因为欧米洛提前种植进去的口令沦为废品。 蚀痕带给他的感觉过于熟悉,他能从发病影像中感受到与口令禁锢同源的“枷锁”。 所以……一定会找到的。 沈白点了点头:“好。” 停了一下,他认真地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也要保护好自己。” 背后传来微微的晒声,端着虚拟屏幕工作姿势的副官们挨个侧目。 沈白茫然地看了一会,突然福至心灵,敲击了一下掌心,“哦!” 沈白乖巧地说:“你们一定要保护好我。” 智械们摇了摇头,纷纷才回到工作状态。 图灵揉了揉他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腔轻微震动,低笑声一飘而过。 恩西斯也跟着笑了一声,即使沈白只听见了声音——他的面部好像只装载了一些严肃表情一样,唇角弯曲不在系统组装之内。 “那么,我告退了。”恩西斯抬起手,又放下。 沈白说,“好。” 然后他拿起恩西斯落下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揉了两圈,不顾对方表情消失,把智械往外推了推。 军装智械仿佛失了魂般飘走了。 “恩西斯的主设计师是一名军人。” 背影远去后,图灵平静地说。 沈白嗯了一声。 图灵沉吟了一会,似乎想要说什么,沈白转过身戳了戳他。 “我不害怕。”说这句话时,幼崽的黑眸纯粹的要命,“把我送回欧米洛的是那些坏警察,和你们没有半分关系。” “不要为了这个不让他们三个到我面前嘛,我也想他们。” 图灵的核心再一次过热了一会,半晌,祂微微低下头,温和地说,“如您所愿。” 第25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五) ——晋江文学城…… 短短两天, 图灵抵达首个着陆点,天幕星。 沈白有点紧张地站在下舰口,拽着自己的小披风边角。 他这一次没有走在最前面, 最前面是图灵。 然后是左侧的佰图斯、他、偏右站的左殷, 其次是位于他左右的军团长们。 今天刚刚起床, 他就被一名军团长用香香饭饭引诱起来,在迷迷糊糊中被套进黑红主调的礼服, 然后裹进柔软小披风中。 ……可是今天智械们穿的都是白色军礼服, 这让原本夹在他们本应当中不起眼的崽崽焕如夜中月。 即便今天的主角不是他。 沈白幻想了一下, 下去后所有人或隐晦或直白看向自己的目光, 禁不住眼前一黑,社恐症加速爆发。 他流着宽面条泪抬头看着佰图斯,小声地说:“我真的只需要跟着图灵走就行了,对吗?” 谁还记得, 他只是一只想要阴暗生长的小蘑菇?早知恩西斯口中的“拜访”是指“访问”,他宅死在星网也不会答应。 佰图斯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 稍倾片刻,他又很随意地补充, “不必过于紧张,就算做错了也不敢有人把你怎样。” 沈白嘴角一抽。 是吗?不信。图灵刚才还威胁他将访问加入考核呢! 图灵短暂地回头瞥了眼沈白,“我听到了。” 沈白吓了一跳, 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图灵淡淡地道:“诈你的, 回来重修谈话策略。” 祂伸出手,抓住小蘑菇的脑袋, 将幼崽的视线移向左侧,“看那,记住, 这是他们迎接你的规模。如果你见到了低于这种规制的欢迎仪式……” 智械神色冷漠,“即为对你不敬。你需要自己想一想如何处置他们。” 幼崽被智械的大手禁锢着,无助地望向那边。 单向可视的观景窗外,清空的国用太空站迎宾礼队三列三行,星舰舷梯前,一众执政官候场,两个穿着鲜艳的小朋友提着花篮,站在最前面。 再往后是五军仪仗队,用于护航的三十二艘星舰,以及四周七十二发礼炮。 沈白被挟持着脸蛋,勉强从最近塞到脑子中的知识中拨出一点:“如果迎宾星没有这些东西呢?” “只要想要,总会有的。”图灵轻轻将手搭在沈白的侧脸上,意味深长地说,“借、买,怎样都好;他们想让你来,总要付出点代价。” 沈白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就像在B首都星,他从未询问那名议员被擒走后的下场一样,他也会适应这些礼节。 图灵垂着眼仿佛判断般直视了沈白一会,才松开手,给他整了整小披风。 “走吧。”祂转过身,白色披风旋出好看的弧度,沈白轻抓住了一个边角,然后松开了。 舱门开启,与舰内不同的光线从缝隙中透过,照到图灵与沈白的脸上。 有两名军团长同时做了一个动作:抬起手,遮住中央的光束,避免它们直射沈白的眼睛。 只有少量连接舱内与外界的光能够停在幼崽的上半身,点缀他胸前一枚小小的钻石胸针。 沈白刚刚压下的紧张瞬间重回血管,脉搏鼓动地像锣鼓。 他的手垂在披风中,默默握成拳头。 天幕星的最高执政官在图灵露面的一刻,便很迅速的上前,六条腿捣腾地飞快。 他谨慎地低着眼扫了一圈,目的明确地越过位于首位的图灵,径直走到唯一一名黑礼服随行人员前。 被略过的图灵没有一点被冒犯的恼怒,连眼都没抬。 执政官朝着恭敬地说,“冕下,欢迎您到访天幕——C星系115i小星系,我是这颗星球的最高执行官。” 沈白站在一群军团长当中,眼睁睁看着明显是最高长官的人走到自己面前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沈白缓慢朝他看了过去,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飞向前方。 最前面,团团官员将图灵围住,将沈白与祂隔绝。 沈白甚至做不到向图灵瞥去一点目光。 祂平静地与他们进行例行交谈,仿佛早就设定好的一段程序,没有向沈白投来一丝视线。 沈白沉默了一会,收回打量图灵的余光,先是默默将视线对准了执政官的六条腿。 这家伙有六条腿! 震惊了两秒之后,头顶一个感叹号的沈白才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您迎接我们,先生。” 执政官完整听完这句话之后,才慢慢将落在最低点的视线上移,还未落到沈白脸上,黑发幼崽身边的一名智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垂着手打了个手势。 执政官并不清楚那个手势代表什么,但他立刻不再试图窥探那名被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人类的相貌了。 两名八条腿的小朋友飞速捣腾着小腿跑过来给他递花篮,沈白接了,然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十分自然地交给了左殷。 沈白想了想佰图斯说过“跟着图灵就好了”,又看了一眼果然不再找他谈话的执政官,果断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看起来,他的作用就是吉祥物? 他看着佰图斯挂着官方微笑上前一步和最高执政官叽里呱啦,稍微有点放松,站在原地乖乖等了一会。 直到身边两侧的交谈声都停下,他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抬起头,图灵早已停止“社交”,平静地侧过头注视着他,银瞳中光河重新荡漾。 沈白极为缓慢地扭了扭头,身后和最高执政官打官腔的佰图斯也早已消声,太空站鸦雀无声,所有生命体都在看一个人。 沈白站在他们视线的交汇点,冷汗不可收拾地顺着背部滑落。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给他穿的礼服是黑色……只有黑色不显水迹。 但执政官们看不出来,他们远比沈白抖的更厉害,有的人已经控制不住拿出手帕擦汗,疯狂回想刚才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他们甚至不敢抬起头看一眼智械最高首脑的模样,只能看到身姿挺拔的军装少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似乎对他们的迎接并不满意。 ……果然,那名人类就是智械的首脑啊,果、然、是、握、着、实、权、的、啊! 最高执政官尽量镇定地想,他真的见到了一个能让智能时代臣服于脚下的生命——管他是不是人类。 鬼他爹确定这并不是玩笑,即使他真的很想这是个玩笑。 而知晓沈白陷入一片空茫的智械们,却连一点化解误会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催促也不帮忙,但一直注视着沈白。 他们站在这,仅仅是因为沈白站在这。 狂风猎猎,吹起他们的披风与衣角,暮色迭起,唯一一个黑衣的少年站在十五个身着白色军礼服的顶级智械当中,所有智械都沉默着,看着他。 似乎只要沈白不开口,他们便可以一直等下去。 沈白这么想着。 ……等一下,只要他不开口? 沈白沉默了一会,突然睁大了眼,意识到什么,抬起眼扫了一圈低着头的执政官和迎接礼队们。 他微微长大眼,不熟练地、干涩地张开嘴,心脏砰砰直跳。 他忍不住看向图灵、佰图斯、左殷,又一一望向所有智械。 谁也没有回应幼崽,但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沈白迟缓地转过头,看向前面的官方团队,试探着逼迫喉呛发出震动:“走、吧?” 沈白咬着牙,扼住结巴,将两个字吐出千斤重。 风声远去,时间重新流逝,执政官的肩瞬息放松。 ……赌对了。 赌对了?他们都在等他说话,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明明事情已经解决,沈白却升起了莫名的盛大撼动。 他像是被巨幅海浪拍上岸的深海鱼,心肌悦动地不像一个人类。心脏好像就在嗓子下长着,马上就要跳出来。 左殷笑眯眯地上前几步抱起他,轻轻亲了一口幼崽的脸蛋。 “宝宝做的真棒。”开始流动的迎宾仪式中,左殷一边走,一边贴着他的脸颊,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夸赞到。 沈白隐隐约约从海浪声中听见一点,身体先于意识乖乖嗯了一声,随后又听见图灵对要拐弯的执政官说“不用检阅军队了”。 直到沈白到最高的建筑物中落脚,外面的礼炮声依旧没有断,天空炸开的电子烟花一朵接着一朵。 大门紧闭,一楼铺设红毯的的庄重会客厅内,沈白被放在一张不太舒服但方方正正的椅子上。 是图灵亲自关上的门。门口,祂骨感剔透的手抬起,慢慢远离厚重大门。 祂向还没坐稳的沈白投去一瞥。 沈白环视一圈,竟然没找到一个有关电子与科技的装饰,整个会客厅都采用了最原始的装修风格。 “执政官们呢?”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走了。”图灵平静地回答。 尽管丢下客人不符规矩,但客人是智械,那就很合规矩了,负责人和执政官跑得比兔子还快,尽管不能跑太远。 “是、是吗?”沈白终于摊成一团,啪一下变成小蘑菇,沮丧地像冰激凌一样了,“果然好难,虽然我只是个吉祥物,说话的都是图灵和佰图斯啦。” 话音未落,几个各自坐下的军团长回过头看他。 悄咪摸到幼崽身边的佰图斯趁此机会一屁股坐到沈白旁边,也含着笑容侧目。 沈白默默瞅了一圈围观新奇物种般的智械,闭上嘴,悲伤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 “我刚才说话了吗?”佰图斯翘着腿,似笑非笑地捏住沈白的小蘑菇脑袋。 沈白抬起头看了眼将小蘑菇挤到角落里的佰图斯,小声嘟囔,“啊,你刚刚在和那位执政官对话?” 佰图斯的手越过沈白身边的桌子上拿走一杯金色酒液,耸了耸肩,“我刚才没有说话,是我刚才替你说话了。” 沈白怔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佰图斯。 “尽管是最高执政官,但他还不算是有资格和你对话。” 左殷蹲在沈白脚边,懒洋洋地咬着电子烟说,“佰图斯一碰到外交对接就神神秘秘的,听不懂直接找图灵去。” 沈白脑袋上蹦出一个一团乱麻的表情包,随后闭了闭眼,顺着直觉转移了话题。 他感觉再说下去,会有很多很多课程以【图灵】全力冲刺的速度向他袭来! “你怎么不坐沙发?”沈白低下头,凑近左殷耳边小声问。 “我喜欢蹲着。”左殷挑起眉,倨傲而得意地扫了一圈拉不下面子而错失机会撸到幼崽的军团长们。 一名军团长很大声的啧了一下。 沈白眼前一黑,恨不得打挑起事端的自己一巴掌,幸好立刻被响起的敲门声拯救了。 “我们准备了晚宴……” 门外的话还没说完,恩西斯便站起来,将门打开一条缝,十分礼貌地婉拒了。 佰图斯捏着小蘑菇,攥在手心摸来摸去,“唉!崽崽脑袋不太好,我还要多操心。” 沈白有点不服气地晃了晃脑袋:“我也不是很傻……” 只是对这些事情不敏感而已。 佰图斯敷衍地点了点头,叽里呱啦说了一遍这个备好但不吃的晚餐。 他们必须备好菜,即使沈白不吃。这些菜可以被倒掉,可以只做样子,但必须有。 沈白昏头昏脑地听着佰图斯细细给他解释杂七杂八的东西,好不容易挨过训,图灵才慢吞吞地说,“生物圈培育的作物与外界有一些不同……我带了六个生态圈给你配餐。” 沈白顿时眼睛一亮。 他殷勤地从佰图斯身上下来,跑到图灵身边变成人形拉住他:“今天吃什么菜?” “爆炒小笨蛋。”图灵平静地回答。 第26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六) 日常…… 夜晚, 星舰。图灵亲自抱着垮着小脸不高兴的幼崽,通过佰图斯裁剪的量子通道回到总控室。 即便图灵对人类的情感依旧感到“陌生”,但核心一串诡异的“数据”告诉祂, 如果今晚祂不抱沈白一会, 可能会酿成什么大祸。 ……最重要的是, 数据显示的“灾祸”仅针对祂。 事实可见,沈白虽然有点生气, 但还是很乖很乖地等着图灵放他下来。 虽然, 崽崽的确是生气了。为什么? 图灵瞥了眼沈白, 将他仔仔细细放进小被窝, 裹好小被子。独属于总控室的温暖重新抱住沈白。 等待图灵给他一个晚安吻之后,沈白冷漠无情地把祂拱了出去。 “今天我要恩西斯陪我睡觉。”沈白看着图灵小声说。 图灵的指尖停在第一颗扣子上,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哈? 运算精密的智械脑中,跳出一个震撼的巨大疑问“句”。 长久以来, 霸占了哄睡幼崽特权、只让出过三四次的图灵感到一点不妙。 祂十分镇定地回顾了一遍今天的日程,检索针最终停留在今天只说过一句的“重话”上。 ——爆炒小笨蛋。 “……生气了?”图灵谨慎地、试探着询问。 沈白抱着小兔子躺在床上, 仰着脑袋表情无辜地看着图灵。他紧紧闭着嘴巴,从被窝中探出一只手勾了勾。 一只机械臂在图灵眼皮子底下摆脱了他的操控, 殷勤地凑过来,像被主人召唤的小狗。 图灵还未来得及反应,机械臂便十分狗腿地将图灵拖出去, 像扯一条银色橡皮糖, 随后“啪”的一声关上门。 图灵站在自己本体的主控室外,沉默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调出刚才的录像回放。 祂看了三遍才确定:自己的本体,的确是光明正大地背叛了自己。 图灵关闭录像,轻轻叹了口气。 祂足足站了三分钟, 遗憾地确认里面的小崽崽的确不开门,才不情不愿地联络了恩西斯。 面无表情地看着恩西斯飞速赶到,与祂擦肩而过推开主控室大门,图灵转身前往能源区的监控区。 开什么玩笑?图灵冷漠地想,祂不在主控室,就看不见幼崽吗? 监控区已许久不曾启用,黑暗笼罩了一切。沈白的一些精神力孢子很喜欢这个房间,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 直到银发智械无情地唤起灯光,孢子猝不及防照到光,瞬息炸成白刺猬,飞速逃离。 被嫌弃的图灵站在门口,又一次与孢子们擦身而过。 图灵:“……” 祂冷漠地抓住最后一只跑的最慢的孢子,当做自己今晚的消遣,一点都不顾瑟瑟发抖的孢子死活。 随后,祂将目光移向呈现弧形的墙壁上。 那里,几千个屏幕一张张亮起,不同视角的主控室出现在上面,幼崽乖乖缩在屏幕中的小床上。 图灵将孢子顺手扣在玻璃罩中,视线却一秒都没离开屏幕。 恩西斯捧着一本故事书,一字一句僵硬地讲着。他的半个上半身倚在床上,沈白躺在上面,缩在他怀里,快要睡着了。 幼崽被强迫生长的身体也只有145厘米,对比常年征战的星舰,简直只有小小一团。恩西斯笨拙但温柔地拍着沈白的背,像父亲一样将他整个抱在怀中。 图灵的眼瞳中终于再次倒映出沈白的身影。 几乎是确认完沈白依然安安稳稳地待在主控室后,祂的表情终于松怔下来。 沈白睡了一晚上,祂就不动不动地在那里坐了一晚上,银瞳中只有幼崽冒鼻涕泡泡、睡得四仰八叉的样子。 许久许久,祂看着沈白抱着小兔子,在睡梦中用毛毛擦了擦口水的样子,不自觉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微笑。 这个夜晚中,有那么一刻,【图灵】仿佛成为了一个人类. 清晨,本舰,餐厅。 无数智械遍布,几位无事的军团长陪着沈白坐在餐桌上,即便他们并不进食。 基本上,沈白出现在哪,他们便出现在哪。 “佰图斯下去和他们沟通了,下午三点,我们去接触蚀痕。”恩西斯站在沈白身后,抬起手轻轻刮了刮他的脸,“……冕下。” “嗯?”沈白蜷缩在主座上,有点吃力地抱着兔子。 “兔兔,你是不是长胖了?”沈白提着兔子的耳朵,很小声地说。 兔子仿佛真的听懂了,从未停止嚼嚼嚼的嘴不动了,呆呆地僵在沈白怀里,仿佛被雷劈了。 恩西斯瞥了一眼的确胖成一坨的兔子,沉默了一会:“……那两只史莱姆的确把他们养的太胖了。” “……会影响健康。”沈白揪着兔子的毛绒尾巴,犹豫地伸出手,拽了拽兔子死咬着不放的草叶,“兔兔,要减肥。” 军装智械在脑内疯狂搜索“如何委婉劝说孩子让他的宠物减肥”,最终在列出的三千多条答案中捕捉到一个回答。 他咳嗽一声,严肃地说;“让宠物减肥的最好办法,就是主人与它一起减。” 沈白拨弄兔子的动作停住了。 他瞳孔震动,他五雷轰顶,他感到窒息。 这家伙(现在已经不叫兔兔了)减肥,他要跟着绝食(没这么严重)?! 恩西斯目睹幼崽化成了一座雕像的全程,有些疑惑。 寂静足足漂浮了一分钟,沈白才被重启一般咔嚓咔嚓地扭过头,目瞪口呆地盯着恩西斯。 “恩西斯。”沈白说,“你竟然会克扣小蘑菇的口粮!和图灵一样坏!” 图灵:“?” 本着认错态度,今天一言不发却也躺枪的图灵轻微后仰,无可奈何地接下了这个指责。 “不过,我原谅你们啦。” 图灵的思绪戛然而止。 恩西斯沉默地抬起头,四周的智械纷纷投来目光,每个智械都带着不同的神色。 这一秒,他们似乎真的从数据中解脱出来,不再依靠计算体现情绪。 他们同步出现了进化。 幼崽抱着一只白色圆球兔子,柔软的脸蛋上浮现两个小小的酒窝,眼睛笑得眯起来,“我很好养的,每天留给我一点米汤就能跟你们走啦。” ……啊。 图灵看着沈白,无比平静想,祂要再说一次。 【每次我们看见他,就像吞噬了一千只蜜蜂般,无措地听着它们在心脏中乱撞。】 第27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七) 命运 “1180名蚀痕患者都在这里了……” 偏僻郊区的广阔深林之中, 一座不算小的疗养院阴沉地蹲在里面,建筑团密集,简直称得上小型城镇。 三十二架看起来不太妙的隐形十字形战舰, 有规律地遮住了天空, 寡寡日光奋力挤进缝隙, 可怜兮兮地缩进角落中的垃圾桶中。 左殷没骨头地斜倚在护卫舰舱口,气流震荡, 黑发胡乱向天外飞去。他一只腿曲起, 另一只腿肆意地搭在舱门外, 一副马上就要掉下来的姿势。 护卫舰舱底, 一个小型圆盘隐蔽地追随着沈白下放射线,精准地将变成小蘑菇的沈白笼罩住。 按道理说,左殷今天的任务便是控制时机启动射线,隐瞒沈白还是一只蘑菇的事实。 但此时, 圆盘没有一丝启动的迹象。 偏偏他还眯着眼,视线紧紧追随地上蹦来蹦去的小蘑菇, 看不出一丝完不成任务的惊慌。 至于旁边陪同的图灵与佰图斯,则理所当然地被他无视了, 而更远处六条腿捣腾飞快的最高执政官,甚至不处于左殷的观察视野范围之内。 沈白偶然抬头往上看,就骤然望见让自己心脏骤停的这一幕。 “左殷……”他不自觉紧张地向左殷的方向蹦跶了两下, 才想起这家伙是摔不死的。 于是又扭过头, 冷漠地继续往前蹦跶。 左殷眼睁睁目睹沈白向自己投来关切目光,又马上移走, 眼前一黑,扶住舱门摇摇欲坠。 “乖崽……”左殷沉痛地轻喃,疯狂在频道内艾特沈白, “今晚我需要哄你睡觉,才能消除我心底的悲伤……” 图灵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非要自己蹦跶的小蘑菇,将在频道内发疯的左殷屏蔽了。 两边稀疏的枯树沉沉垂着,渐着灰尘的街道和低矮的房子,足以让沈白意识到不对劲。 空荡、死气。 沈白十分熟悉的东西。 沈白停在原地思考了一会,突然向图灵跳了过去。 精神力犹豫地蜷缩在蘑菇背后,趁着图灵看向主人的一瞬,分出一小点往前冲。 随后被图灵的能源雾气无情揪回来,继续牢牢护在雾气中。 “……” 图灵淡淡目视前方,微微抬头,漫不经心地轻嗤一声,似乎在嘲笑某蘑菇的不自量力。 沈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毫不讲理的大家长,一边悲愤无比,一边确定了那边的执政官一定有大问题。 执政官的脸部随着沈白四处观望的动作逐渐扭曲,像人肉漩涡一样浑浊又掉san。 ……发、发现什么了吗?这里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阻拦蚀痕患者越狱的防御工程。 那些只能等死的生命,被禁锢在小小一盒特殊阻断箱子中,最大程度地遏制蚀痕传播……这就是他们面对蚀痕的解决方式。 执政官呼吸急促,融化的面孔上,两只四处乱转的眼球一动不动盯着沈白。 他现在一点都不敢小看这只蘑菇,尤其是发现了对方并不是人类的情况下! 这个酷似人类的智慧生物本体是白色蘑菇,竟然能够让只忠于人类的智械低头服从于他? 图灵很轻很轻地回头看了执政官一眼。 ……很烦。很想解决掉。 图灵默然想,留给幼崽练手的是这么个东西,会不会有些过于肮脏? 沈白刚刚扭过头,就被那副面孔吓得跳了一下:“……执政官先生,您怎么了?” 执政官倏地清醒过来。 他顶着图灵与左殷的死亡视线,衣服仿佛淋了暴雨,一拧就能挤出水来。 他刚才在干什么? 铁石凿击大脑,一团浆糊发酵,他的思维混乱成一团白粥。他呆在原地半晌,喉咙才被挤动,求生欲锤击心脏,赫赫出声:“……您看,这是我们的患者。” 他疯了一样跑到一间小屋内,露出里面一米见方的酒红色盒子。 “他们患了病之后,就只能进入盒子里,这样才能隔绝蚀痕传播。”一打开门,执政官便疯狂后退,六条腿舞出残影,一边摇头一边往沈白身后跑,“您在这里看看就好了,不安……” 沈白在他打开房门的瞬间变回了人形,脸上倒是很平静。 左殷精神一振,仿佛终于等到出场节点,张狂地弯起一个笑容,立刻换了一个姿势,左膝点地,手扶着舱门蠢蠢欲动,恨不得马上跳下去。 护卫舰倾泻,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红点对准了执政官的各个致命部位。 “我习惯了。”沈白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同族对同族的恶意。图灵,不要捏我的脸。” “他们还有救吗?”他转过头问图灵。 “没有。”图灵收回抚摸幼崽的手,看了眼望不见头的矮房子,“轻症时间被生生耗尽,重症无药可医。” “……”沈白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让我看看轻症的吧。” 他扯了扯图灵的衣角,“我们先走吧,图灵。” 图灵注视着沈白。 沈白的头上别着一顶亮晶晶的钻石王冠,是左殷看着好玩非要别上的。 当蘑菇时,王冠正好能斜带着,如今却显得很小了,像一滴泪水。 祂十分谨慎地观察沈白的表情:“……我假设您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星球的执政官是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纯傻货,单纯用来让幼崽习惯下达生杀指令,最大程度减少他的心理负担。 “当然。”沈白困惑地说,“我准备好承担这些东西了……不用这么小心。” “这样吗。”图灵终于俯下身抱住沈白,将他拢在怀中,手轻搭在他的脖颈与后脑之间。 沈白看不见图灵的表情,只好气愤地打开小频道,叭叭图灵的一万条不好。 图灵摇了摇头,一点也不管幼崽是否能听见,轻声说,“我们知道,但这和我们小心翼翼布置有关你的一切并不冲突,小笨蛋。” 祂稍微整理了沈白的小王冠,看了眼左殷后平静踏上星舰离开。护卫舰仿佛早已预料,默契地调转。 沈白最后向左殷看了一眼,对他露出一个很乖很乖的笑容。 他向左殷做了几个口型,没有往执政官的方向看一眼。 黑发智械几乎没有停顿地点了点头,“猜都能猜得到,冕下。” 他舒展身躯,顶着狂风站了起来,任由重力拖着自己往下掉。 “哎呀,我们怎么可能不提前摸底?”左殷蹲在裤子湿了一半的执政官面前,头歪的诡异,叼着电子烟懒洋洋地笑。 执政官仿佛呆住了,脸部扭曲的漩涡将两颗眼珠死死埋在里面,一股腥味弥漫。 “早在你发现我们对你见到我们冕下本体、又毫不在意的时候,你就该跑了啊?”左殷叹息着晃了晃手中正在解体重组的黑环。 “可惜我们冕下并不想屠杀整个星球……”左殷有点遗憾,拍了拍手站起来,单手拎着狙,兴致勃勃地四处观察,找到个高地。 左殷笑了一下:“我们玩个游戏,执政官先生。” “三十秒内,如果您能跑出我的狙击范围,那您就自由了。” 伴随着执政官尖锐的叫声,灰尘扬起,对方屁滚尿流发疯地往前跑。 下一秒,短光束自后方袭来,瞬息间穿过大脑,将整个身躯燃烧殆尽。 黑发智械的表情已经趋于冷漠。他看着那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灰尘,手中的狙分解重组,形成一个手环,被他拆完丢在地上。 一边一直靠着的佰图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些灰尘,“……我要替你扫尾。” 星球执政官的交替不算是一件小事,尤其是交接原因与智械有关时。 “一个数据的事儿,哎呀。”左殷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他拍了拍手,拖着身子背对佰图斯,“……我还要回去找崽崽,今晚他应该不会拒绝和我一起睡。” 不会拒绝吗? 佰图斯平静地看着将活都丢给自己的智械,露出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笑容。 第28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八) 诗歌 “蚀痕自我迭代过两次, 它最初的基因模版,与人类二十二号染色体一段变异的数据极为相似。” “我们通过近十万条数据与现存资料分析得出的结论为,蚀痕病症有75%的可能来自于……” 排风机嗡鸣, 阳光透过旋转的风叶照进冷冻室。 恩西斯微微抬着手护住身后小小一只幼崽, 平淡地看着眼前的解剖台。 那里摆着一具早已失去生命体征的患者尸体, 大开的胸膛中长出黑色圆球颗粒,像发了霉的肉块。 沈白裹着三层臃肿的防护服, 被恩西斯护在身后, 艰难地扒拉护目镜。 “恩西斯……”沈白闷闷地说, “我看不见……” 幼崽的声音透过防护服层层隔绝后, 像自带了委屈音效。传到恩西斯耳中时,核心都被可爱坏了。 但从表面上看去,恩西斯的脸色依然冷酷而严肃。他保持着最标准的站姿,军服熨烫整齐, 仿佛自己是一个十分正直的智械。 正直的智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沈白带着连指手套,用小抹布在镜片上擦来擦去, 一点都没有帮忙的意思。 藏在瞳孔中的摄影设备闪烁着红光,恩西斯不动声色地疯狂从四十八个角度狂拍两千张照片, 就它们拖进“我崽”的文件夹中。 再将这一段全息视频上传到智械内部群聊后,恩西斯才咳嗽两声,十分恭敬地接过沈白攥着的小抹布, 替他将镜片外部的冷雾擦拭干净。 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起来, 沈白才松了一口气。 他一点也不知道智械动了什么歪脑筋,乖乖地和恩西斯道谢:“谢谢恩西斯。” 沈白眼巴巴踮起脚, 看向长满黑脓包的尸体。 尸体溃烂到了一定的地步,即便是风力与冷冻开到最大的室内,依然能够透过防护服, 闻到隐约令人呕吐的腐烂味道。 一丝微弱的精神力贴着沈白,试探性地在半空中左敲敲,右摸摸。 ……怎么有好多层“屏障”,精神力过不去。 沈白有点生气地将精神力揉成一把小锤子,躲在角落中悄咪凿凿凿。 某个房间内,防御装置对应的灯光第一次响了一下,控制防护层的智械眼皮一跳,调出监控观摩了一秒。 然后发现是小蘑菇的精神力在发狠地敲敲敲。 他沉默了两秒,然后无情加厚了三倍屏障,将这段监控剪下来,打包发送到了智械内部群。 “这已经是晚期的症状了,冕下。” 恩西斯站在很前面,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很紧张。 但沈白并不清楚,他企图利用精神力“越狱”靠近蚀痕的“壮举”已经分发到各个智械手里。 军装智械因为这段视频诡异地停顿了几秒。 恩西斯沉吟片刻,第一次有些认同图灵某些时刻的决策:很想把小蘑菇揪起来打一顿屁l股。 直到沈白开始催促,他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白,慢吞吞地接上了原本的话题。 这一次,他极其自然地完成了从家长到下属的转变,很冷静地解释,“轻症的表现形式——” 他抬起手,解剖台下沉。 一条冷白的投影仪自下沉的地方升起,发出蓝光,投射出七条不同种族的治疗影像与症状记录。 蓝光照在沈白的脸上,他的瞳孔中倒映出患者身上酷似胎记的黑色斑痕来。 “轻症症状为阻塞生物体赖以生存的第一方式。”恩西斯淡淡地说,“赖以呼吸生存的阻碍呼吸,赖以进食的阻碍进食……或许您好奇我们的症状,但是很遗憾的告诉您,智械并不会感染蚀痕。” “我们尚不能从轻症患者上解析出任何能量,所以认为您应当需要重症患者才对。” 沈白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显眼的斑痕,轻声说,“你是对的,恩西斯。” 他低声说,“我也不能从尸体上感觉到任何能源的存在,尽管那些东西还活着。” 这就意味着他想通过蚀痕与精神力对撞,试着解除欧米洛为他施加枷锁的计划全然失败。 ……其实,面对结果沈白并不是很伤心,甚至是麻木的。 沈白注视着那些蚀痕,那些黑色的、浑浊的脓包中,仿佛有另一个自己。他沉默地蜷缩在某个贫民窟的角落,等待着某个时空的分体能够带回一丝破解枷锁的希望。 他站在原地,低着头,为自己进行了一场只有只有自己知晓的告解。 本体告诉所有他分出来的意识,如果找不到破解枷锁的方法,那么就在那些世界幸福的活下去。 沈白再次睁开眼时,瞳孔中已经只有恩西斯与患者的尸体。 恩西斯极快地瞥了一眼尸体。 那些黑脓疱安安静静地长在尸体上,安分地不得了。但在场的智械与幼崽都很清楚,只要接触到它们,那些东西会爆发出什么可怕的威力。 “……”沈白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防护服,透过护目镜看着这具千疮百孔的尸体,“你说蚀痕可能来自于什么?” 恩西斯的表情轻微停滞了一会。 尽管他刚刚脱口而出的介绍仿佛练习了千万遍,但当沈白再次问出这个问题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横跨两千年的郁结。 沈白站在原地,很乖地等着他。 他默数十五个数后,恩西斯动了。 恩西斯直直朝着他走过来,俯下身抱紧他,将头埋进幼崽的颈窝中,像是沈白偷偷汲取图灵的能源般汲取沈白的精神力。 沈白闷闷地喊了些什么,恩西斯没听清楚,打算之后回放录像再听一遍。 他现在只想抱一抱沈白。 “人类。” 沈白看不见恩西斯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很快传递过来。 抱着他的智械语气很平静:“那名背叛了人类的人类——向全星系提供智械总闸坐标的人类。” 沈白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接受这个推断,并将它置于废弃孔。”恩西斯说,“直到您的来临,我们就有关人类的一切从废弃孔中剥离出来,重新放置到核心内。” 恩西斯:“我们并非不能治疗重度蚀痕,而是得到推断之后无法再继续研发重度蚀痕特效药。” “啊哈!”沈白终于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感叹,“承认这个干什么,之前还不是一直告诉我智械的准则为人类至上。” 恩西斯放开沈白,垂下眼,缓缓蹲下,随后单膝跪地,右手顺势轻点着地面,抬起头来看向沈白。 沈白无辜地看着他,仿佛恨不得在头顶长出两只兔耳朵抖抖。 “嗯。”恩西斯直视沈白,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们因为您活过来了。” “一个恰到好处出现的人类?”沈白静静地问。 恩西斯摇了摇头,纠正到,“一个恰到好处落到我们怀中、名为沈白的个体。” 倘若出现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个与沈白毫不相关的人类,他与智械的结局只会是—— 图灵最初设定的虚假幻想乡。 恩西斯没说这些,但他的眼中无疑透露出这个结局。 沈白没说话,只在心中冷笑,在脑中将恩西斯提起来暴打。 这算什么,图灵那一次威胁过他之后,第二个尝试威胁他的智械出现了! “傻哗。”顶着恩西斯错愕的表情,沈白无比平静地说,“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好的很;等到明天,我要将你们军团长全部叫过来。” 被从始至终无比乖巧的小蘑菇丢了一句脏话的智械僵在原地,呆滞地问:“什、什么?” “让你们在核心指令中刻下沈白至上的最高指令。”沈白咬着牙说。 这时候,恩西斯倒是瞬间反应过来,仿佛被某些关键词激活一般毫不犹豫:“好的。” 沈白:“……” 这回轮到沈白瞪大了眼睛。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我开玩笑的,恩西斯……” 恩西斯却仿佛得到了什么启迪,再次抱起沈白往外走去,也无比自然地又答应了,“好的。” 沈白于是松了口气,将提起来的心缓缓放下,一边小心嘟囔,一边努力张开手怀抱住恩西斯。 “你最好不是因为自己难受才抱我的。” 这一次,军装智械很清晰地捕捉到了幼崽的喃喃自语。 他将黑暗的冷冻室扔在身后,表情仍然冷静而坚韧,但声音却是温柔的。 “我只是意识到,你真的是一只很好的小蘑菇。”恩西斯说。 沈白的脸慢慢涨红了,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要夸他? 沈白茫然地缩着身子,精神力下意识团成球,飞进他怀里。 “你落到这里……”恩西斯不急不缓地叙述着,走过一层又一层防护门,消杀装置与扫描不要命地落在他们身上,医疗智械一层层围住沈白,紧张地检查来检查去。 沈白早已失去任何感觉,昏头昏脑地任由智械扒掉自己的防护服,整理衬衫和短裤。 他们从图灵总舰的负十五层一直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长长的光拖着尾巴落在走廊里。 黑暗离他们都很远了。 他听见军装智械沉吟着,慢吞吞一字一句说。 “你落在这里,于是灰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一切失去了历史与名字。” “在我们眼中,世界还是世界,但你就是你。”* 第29章 阿瓦隆之枪(二十九) 旅途 沈白最近在上的课程只有星际发展史。 关于针对沈白的教学模式, 智械们选择了最直观的方式:看。 如同人类社会中资源较好的孩子会在环球旅行中学到东西一般,他们很干脆地开启了星际旅行。 前几天的时候,他们抵达了一颗异形星球。酷似翻船的形状似乎给了智械什么启发, 等到沈白再醒过来, 映入眼中的已经是星星点点缀于暮色的轻薄星光投影, 他懵了一瞬,猛地坐了起来, 差点让躺着的小船翻了。 “啊!”沈白吃惊地叫了一声, “怎么天还是黑的?”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周围。 早些他睡着的时候, 还在他熟悉温馨的总控室。 现下, 身下柔软羽毛堆叠的舒服小床变成了摇摇晃晃的小木船,船脚的小帆缠着不刺眼的彩灯,发出微弱潺潺水声的静谧河水在黑夜中流淌,四周散落着柔光灯笼。 天与水连成一线, 整个世界空旷地像一个黑色圆球。 沈白揪住腿上的被子,半坐在晃来晃去的小船上, 呆毛茫然翘起来,坚强的扭出一个问号。 半晌, 他宕机的脑子才勉强转动起来。 首先,没有生物能悄无声息劫走他。所以眼前梦幻到虚拟的场景,应该是智械们为他准备的惊喜。 沈白严肃地点了点头, 然后无比窘迫地搓了搓手, 再次扫了一圈明显是人为挖掘出来的弯曲河道,悄咪咪将手探进河流中。 微凉的暗流透过掌心传入血管, 沈白趴在船檐,好奇又雀跃地任由流水从手中流过。 很舒服。 沈白静静在船檐上趴了一会,略感幸福地昏昏欲睡。 一个似乎是活物的柔软触感接触到了他的掌心。 一刹那, 沈白瞪大眼睛,汗毛瞬间竖起来,手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一切可能会在水中出现的多毛长条生物体在他的脑中一一闪现,他瞬间就想把手抽上来,又怕看清自己手上真的拽着一条水生蜈蚣。 那他就当场嘎过去了! 沈白咽了咽口水,一动一卡地低下头,惊恐地寻找叼住他掌心不撒的“东西”。 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欸? 沈白的目光集中在手心处。 河流中,小小的圆润独角鲸抬起头,摇着短短的尾巴困惑地看着沈白。 沈白:“……” 这是什么,水生蓝色独角圆球兽?……不对,鱼!? 小蘑菇和叼着他掌心的独角鲸大眼瞪小眼。三秒后,还不撒嘴的独角鲸收获了一个来自人类的弹脑壳。 沈白盯着摇小尾巴的独角鲸,忧心忡忡地说:“你再这么圆下去,就要被我的兔子吃掉了。” 直到小船流远,停在原地的独角鲸头顶才冒出一个问号和感叹号。 丝毫不清楚自己被一只小小独角鲸吐槽了的小蘑菇晃了晃脑袋,再次不死心地将手伸进水中。 这一次,他捞出来一只正在吐泡泡的粉色发光水母。 水母对上沈白显露绝望的目光,犹豫地举起一只口腕左右摇摆了一下,给人类打了个招呼。 吓得沈白飞速将水母丢进了水里,差点魂飞魄散。 救命呀,水母长脑子啦! 有礼貌的水母躺在水里,吐出几个愤怒的泡泡。 “早上好,崽崽。” 背后清冷的声音传来,沈白默默回头,不出意料地看见图灵站在码头,银瞳中星河流淌。 沈白沉痛开口:“这里是哪?” “六十一号生物圈。”图灵回答道,“模拟远古溶洞水系系统搭建而成的特殊生态模式,存储不能生活在光源下的某些水生动物、植物与微生物。” “从今天到下周六的八个自然日内,我们没有任何课程。”图灵微微抬手,小型投影仪投射出三大星系开始燃放的礼花与盛大庆典,“二十年一度的星际狂欢即将开始,我想,你应该很想去看。” “……我的确很想去,但我相信它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沈白摊着眼睛,抬起手指了指头顶一片璀璨的星空顶。 “嗯。”图灵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改动生物圈的愧疚,往前走了几步,在沈白眼皮底下,踏上溅起波澜的水面,几乎没有停顿走到沈白的小船前。 “它们现在是你的,应该为你服务。”图灵平静地说,“改造它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沈白深吸一口气,控制不住地扶住额头。 鬼知道他刚才还想从水里给兔子捞个加餐……图灵再晚说两句,他就要成为捕杀珍稀动物的罪魁祸首了! 沈白瞥了眼扒着船不松腕的水母,慢吞吞抬头注视银发智械。 图灵赤脚踩在水面上,流淌着银月的头发与身高齐平,刚好有一点浸透冷水。 祂也垂着眼睫看着沈白,对上幼崽的视线后,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沈白的脑袋被揉的左摇右晃,抓起图灵的手拿下来。 银发智械顺势踏入船中,曲起一条腿坐在沈白身边,唐装样式的衣摆铺开。 “刚刚那只水母好像对我打招呼了。”沈白不自主地往图灵的身边靠了靠,半侧过身缩到祂怀中,将小毯子拉上来盖住他们。 小船慢慢往前游,一些长着猫耳朵的白团子成群聚集在小船旁边跟着游动,纷纷好奇地用芝麻大小的眼睛盯着沈白。 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像白化的蝌蚪,但更像露了一点芝麻馅的猫耳小汤圆。 图灵随意嗯了一声,“这里大多数生物的智商,都达到了人类八岁至十岁的水平。” 沈白倏地转过头,张开嘴巴吃惊:“……比比比、” 图灵淡定垂头:“不错,理论上来说,它们比我们崽崽的智商都高呢?” 沈白震惊到连图灵都不靠着了,大幅度往后仰,盯着面不改色的图灵。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死心地挣扎了一下:“那个蓝色独角圆球兽智商是人类的几岁?还有那只粉色水母呢?” “……蓝色独角圆球兽?” 图灵心情复杂地重复了一遍崽崽脱口而出的“外号”,勉强从自己的数据库中拖出对应生物,“如果你指的是异形独角鲸——你刚刚接触到的那只生物,那么它是十岁。” “这是特意筛选出的宠物独角鲸,角顶圆润,没有捕猎功能。当时因为十分可爱备受人类喜爱。”图灵说,“不过经过两千多年的时光,它们稍微进化了一点儿,拥有了思考能力?” 沈白眼前一黑,瞬间浮现自己大声责怪对方长得像个圆球的场面。 图灵停顿了一下,默默将羞耻到冒热气的崽崽录进视频,才若无其事地说,“至于荧光水母……你可以自己看。” 沈白恍恍惚惚:“自己看?” 图灵示意沈白往船边看去。 沈白依言低下头,对上那只被他甩进水中后便一直揪着船一起漂的水母。 他眼睁睁看着粉色水母淡定地扒着船,分出一只口腕,对着他比了个九。 意思是它听懂了图灵与沈白的对话,并告诉沈白自己九岁。 沈白眼前二黑,恨不得立刻跳进水里变成小鱼疯狂游走。 他僵硬着,蜷缩着,缓缓倒进图灵怀中,默默将烧红的脸藏到里面。 图灵看了眼露出死鱼眼的水母,将小毯子向上拉了拉,将害羞到不行的崽崽遮住,整个抱在怀里。 随后毫不留情地赶走了看戏的粉水母和它的崽崽汤圆们。 被二度扫入水中的水母愤怒举起五根腕足,对着图灵比出一个中指。 呸,拿它哄孩子是吧?要不是为了今天晚上多看两小时电影,它才不会配合呢。 图灵哄了变成小蘑菇的崽崽好几分钟,直到船抵达码头,祂抱着怀中小小一只蘑菇,踏上前往总控室的路,蘑菇才试探着地从毯子中探出头来。 然后对上笑眯眯盯着他的佰图斯和左殷。 沈白:“……”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两坏蛋是来看他笑话的。 忧郁的小蘑菇,缓缓缩回探出去的头,躲进小毯子中自闭了。 “不要害羞啦,宝宝。”左殷看着一团鼓包挑了挑眉,手探进去盲摸了一遍。 沈白平静而熟练地在毯子中反复横跳,躲避抓取小蘑菇的大爪子。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为了在多赖一会床,都会预测一些智械们捉来捉去的行动轨迹了。 但他显然忘记了,这次外面有两只智械。 小蘑菇嘿咻躲过右边的手往左跳时,另一只大手无情地从天而降,捉住它提了起来。 沈白一只菇缩在空中,菌柄都蜷缩起来。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小蘑菇被传递着揉来揉去。 他熟练到令人心疼的推算出自己的结局,默默回复成人形,眨巴了一下眼睛,对上佰图斯温柔的脸。 左殷啧了一声,靠在走廊上,抱胸看向沈白。 “崽崽不害羞,它们都很喜欢崽崽的。”佰图斯轻声安慰沈白。 “我们马上要前往B星系,娱乐产业链大多在我名下,那里有很多值得一玩的东西。”佰图斯轻松将沈白抱在怀里,“崽崽今天也很可爱。” 沈白眨了眨眼,慢慢靠近佰图斯,轻轻嗯了一声,小声说,“对,崽崽今天也很可爱。” “对了,你的鱼,要带上吗?”佰图斯状似无意地询问。 沈白思考了一下,慢慢说,“带吧,西维斯应该很想他。” 毕竟小鱼是西维斯的叔叔。 沈白默默想。 “嗯。”佰图斯回应了一声,侧头看了眼图灵。 于是,仅仅因为沈白的一句话,星际狂欢的开幕仪式中,B星系首都星年轻的领袖,成为了首位不到五十岁便致辞开场演讲的人。 “可以走了,图灵。”佰图斯淡淡说完,转向沈白时语气温柔不少,“那里有停产的古老机甲、长比星球的大鱼、星际海盗的沉船、深邃的星空海洋,露天斗兽场……” 沈白又点了点头,突兀地问:“那也是我的领地吗?” 佰图斯终于笑了,他似乎等了这句话很久,十分快速地回答:“是的,冕下。” 图灵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在那,也有一个礼物送给您。” 沈白盯着图灵沉默了一会,无比惊恐地想起自己交给智械的“礼物”——更改核心指令。 这个礼物,不会要了我这个小蘑菇的命吧? 沈白咽了咽口水,心虚地将脑袋蹭上佰图斯胸膛。 第30章 阿瓦隆之枪(三十) 家长(一更)…… 乌云菌菇小心翼翼地蹲在电子污染严重的赛博主题城市内内, 伪装成草丛中的一只蘑菇……虽然相比不足一公分高的小草来说,它实在有点巨大。 它努力蜷缩着根系,硕大豆豆眼挤出几滴眼泪, 可怜兮兮地探出一根须抹了抹。 它多可怜……兴致勃勃地提着包袱跨越一个星系参加星系狂欢, 结果第一日便不得不cos木头人。老实说, 它们种族都是长生种,这种庆典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 但本次庆典, 破天荒更换了一次内部负责人, 娱乐设施生生比以往扩张了一倍有余, 据说连藏得严严实实的智械首脑也会露面! 那名只在资料中露了一个背影、征服了整个智械族的智械首脑欸! 与大多数星系居民想的一样, 最初它也对只靠人类身份便能获得智械青睐的首脑倍感嫉妒。 但听隐约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在上层露过几次面的人类似乎十分有手腕。 就连B星系最年轻的执政官,在星系会议上的表现也是心甘情愿为人类低头,而并非收到智械胁迫。 窥探至高无上者, 谁能不心动? 当前星系居民均好奇癌晚期! 乌云菌菇抖抖小包袱,精神奕奕地买了门票。 好事是:它走了狗屎运, 近距离接触到了许多星际居民好奇到抓耳挠腮的智械首脑。 坏事是:“近距离”指的是,它没有看见智械首脑, 而是被智械们清场了。 更坏的事是: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奋力进行菇生三急之一,最后找纸还找了半天。 于是没能逃窜……不是,没能被清走。 乌云菌菇僵硬地蜷缩在墙角, 眼泪恨不得发成一条大河, 眼前自己最喜欢的赛博主题城市都觉得无比灰暗。 这一场星际狂欢分为了数百个主题星,它所在的便是废土未来系主题星中的赛博朋克分馆。 馆区以城市为单位, 每二十年推翻重建。 乌云蘑菇视线所及内,密集的环形摩天大楼阴暗废旧,五光十色的电子宣传广告铺满视野, 将遍布昏沉的天空渲染成东一抹紫西一抹绿的光源污染。 鳞次栉比的商铺高高低低挂着霓虹灯牌:身体改造、氧气贩卖、黑医;悬浮着的大量胶囊维生舱…… 寡寡几根植物被挤兑到墙角,蔫头巴脑地垂着,被悬浮车尾气薰的漆黑。 放眼望去,那只菌柄上顶着软绵绵乌云盖的蘑菇堪比一颗小树,赛博主题色的炫目灯光在它伞盖上晃荡,突兀的要命。 它看起来快要碎掉了。 ……谁来救救它?乌云菌菇无声嘶吼,现在它只能祈求智械首脑不会转到这个区域玩了! 这时,一只不足菌菇菌柄十分之一高的小白蘑菇悄悄从土里冒出来,也熟练地蹲在角落里,探出细软的菌丝扎进土里,舒服地眯起眼。 乌云菌菇正沉浸在忧郁之中,没能发现它身旁又多了一只蘑菇。 直到小白蘑菇一抬头,看见大蘑菇之后,好奇地探出菌丝戳了戳身旁萎靡的大蘑菇,它才诡异一扭,像被红外线照到般绝望地荡漾成一条丝带。 “不要杀我!!!” 乌云菌菇发出尖锐悲鸣,猛地跳起来,看也不看朝着小白蘑菇的方向邦邦磕了两个头,“首脑大人魁梧英俊三头六臂面如土色不要计较我没走了呜呜呜我只是憋的不行首脑大人求您一定可以理解的吧……” 变成小白蘑菇的沈白:“……” 他第一时间思考的竟然不是暴露不暴露的问题,而是那句“首脑大人魁梧英俊三头六臂面如土色”。 大兄弟,虽然有很多想要吐槽的地方,但是你的马屁里是不是出现了一些十分诡异的词? 沈白颤巍巍收回菌丝,茫然地想,三头六臂暂且不提,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用面如土色夸人的。 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沈白菇受到了震撼。 单独闯荡这碗饭不好吃。 最起码沈白对这样毫无……遮掩的夸人方式敬谢不敏。 他往前一跳,弯下身用菌盖碰了碰对方的菌盖,小声说,“大蘑菇大蘑菇,你看,我是小蘑菇。” 乌云菌菇被触碰的瞬间心中一凉,将自己的一生很快回忆了一遍。 大量走马灯开始奔跑,它流着宽面条泪,准备迎接自己的死期,容量极小的大脑才慢吞吞分析完刚刚听见的话。 小蘑菇? 乌云菌菇叹了口气,悲伤地想,死之前能见到一次族群幼崽,也算是有人为它送终了…… 等一下,种群幼崽!? 它们的种群幼崽!? “小蘑菇!”乌云菌菇骤然失去笑容,什么也不管了,猛地跳起来,用菌丝团团捆住沈白,将小蘑菇拔地而起,紧张地护在自己身下。 “你的家人呢!?”硕大菌盖弯下,它尽全力往中心卷起,形成一个小伞,“你家长怎么这么粗心,你才多小,你们走散了?” 小蘑菇安安全全地蹲在小伞中间,茫然地打出一个问号。 无论什么时候,幼崽是默许被所有星系居民照料的,更别提是自己种族的幼崽。 刹那间,对幼崽存亡的紧张感胜过对死亡的恐惧,乌云蘑菇鼓起勇气,咬着牙抬起头,对发现它们的冷酷智械首脑求情:“大人,请您放过它,我可以被做成油炸乌云菇,这是一道很好吃的菜……嘎?” 它的声音消失了。 透过好不容易勇敢睁开一条小缝的眼睛,它看见了空荡荡的街道。 霓虹闪烁,扫地小机器人默默铲起齿轮零件。 空荡巨大的灰色城市内,只有小机器人的轮胎咕噜咕噜滚在地面上的声音。 一只智械都没有。 更别提是一个人类的智械首脑。 乌云蘑菇沉默了一会,缓缓低下头看向沈白。 小蘑菇安安全全地蹲在小伞中间,看着它,茫然地打出第二个问号。 “刚刚是你碰了我吗?”乌云蘑菇沉重地问。 沈白乖乖点了点头,伞盖一颤一颤。 乌云蘑菇吐出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幸福涌上心头,它瞬间没了力气。 幸好活下来了! 乌云蘑菇抱紧幼崽,给自己洗脑了一番,又低头看了看沈白。 对上幼崽纯真无邪的豆豆眼,它终于没绷住,悲伤地抬头,对着天空无声发泄。 它刚才干了点什么,在幼崽面前又哭又磕,丢脸丢到家里去了! 无声哀嚎一阵,大人的粉饰太平终于上线,乌云菌菇咳嗽两声,重新假装若无其事地俯下身。 沈白乖乖挺起胸膛。 他是一只乖崽。 眼前的大蘑菇不想提自己的丑事,沈白就把它抛在脑后了,丝毫没有揪住大人错处不算的想法。 即便沈白觉得大蘑菇刚才非常可爱! “你的家长是被提前清走了吗?”乌云菌菇凑过来,两只豆豆眼盯着沈白,菌丝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蘑菇盖。 沈白沉思了一下,不得不嗯嗯两声。 他觉得,如果现在说出他是那位传说中三头六臂的智械首脑,这只胆怂的菌菇可能就要原地嘎过去了。 “我和他们走散了。”沈白有样学样地冒出两颗豆豆眼,可怜兮兮地挂着荷包蛋泪眼,“他们不许我玩虚拟游戏,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反正已经清场了!沈白有点心虚地想。 乌云菌菇顿了一下,下意识说,“那是,你还是小孩,玩什么游戏?” 身为家长的价值观隐隐占据上风,即便眼前的并非菌菇自己的幼崽,它依然下意识灌输了自己的观点。 沈白的假哭停住了:“?” 你说什么? 沈白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控诉乌云菌菇。 乌云菌菇一边将沈白抱得更紧,一边语重心长地进行所有家长都会重复上百遍的说教:“虚拟游戏会对幼崽的精神方面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你们还是少玩……看看那些沉迷星际争霸的不孝子,都把家玩散了……” 沈白的豆豆眼眨了眨,在逐渐将他淹没的唠叨声中明白了一件事。 ……这家伙(已经不叫大蘑菇了)难不成会一直唠叨下去? 这下,流宽面条泪的成了沈白。 他开始祈祷智械们能快点找到他。 虽然都是不让玩游戏,但智械总归比一小时叨六十分钟的大蘑菇好多了! 小蘑菇一边扭来扭去努力挣脱乌云蘑菇的怀抱,一边悲伤地想。 另一边。 丢掉幼崽的智械快要急疯了。 佰图斯抱着沈白笑眯眯地转了一个小场,日常又哄又骗地拒绝幼崽想要多打会游戏的请求,然后发现幼崽跑了。 留下的,是精神力伪装成的一只呆板小蘑菇玩偶,能量波动与真正的小蘑菇一模一样。 “清场了,整个主题区都是我们的智械。”佰图斯根本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在核心内,用快于音速传播的信息传递速度交流,“……已经定位到了,跑那么远。” 佰图斯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自己想要放一发核炮的念头,点着电子烟的指尖抖得不像智械。 “小崽子……”他呢喃道。 尽管他们都清楚幼崽并不是软弱无力,尽管幼崽身上有数百道他自己都不清楚的防御发动装置与反弹攻击装置,幼崽的定位断裂时,他还是宕机了一秒。 图灵没说话。 祂垂着眼,不知道在检索什么,只是很快抬起头,平静地说,“走吧。” “去接他。”图灵的声音很淡,看起来过于冷静。 所有军团长都沉默着,看起来很正常。 只有往常沉默不语的恩西斯抬起头,警告般对着一脸无事的图灵说了一句,“注意分寸。” 30-40 第31章 阿瓦隆之枪(三十一) 曙光(二更)…… 小型星舰停于乌云菌菇身前的一片空地上。 空无一人的寂静城市中, 从星舰中下来的十五个人形智械错落地站着。 阴影悄无声息地覆盖大地,风很冷,他们的军装披风冽冽作响。 沈白小蘑菇瞪着眼, 扫过在场所有军团长。 叫嚣着快逃的直觉充斥全身, 沈白咽了咽口水, 将自己再往乌云菌菇身后缩了缩。 阴影落下时,乌云菌菇顿感不妙, 惊慌直冲脑门, 抱着沈白便是一个百米冲刺。 然后被佰图斯拦在起点负一米。 它狼狈地抬起头。 智械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 盯着快要呼吸不过来的乌云菌菇, 友善地说,“您可以随处逛一逛,但能否将我们冕下交给我们呢?” 乌云菌菇颤巍巍地发出一个泣音:“啊?” “就是这只啦。”佰图斯伸出手,在乌云菌菇的伞盖中拨弄了一番, 捉出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蘑菇。 沈白的豆豆眼早就被吓到消失了。 他从十五位军团长的站位与充满不妙的气氛中感到了自己的屁屁幻痛。 “抱歉,有点私事处理一下。”佰图斯一边笑着说, 一边捏着小蘑菇站起来。 背对乌云菌菇,他的笑容瞬间消失。 “看好它。”佰图斯平静地说, 随即踏入星舰。 其他军团长纷纷跟上,星舰门啪的关上。 乌云菌菇蹲在原地,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它见到的乖巧可爱蘑菇崽被智械带走了。 啊, 那名智械似乎叫蘑菇崽……冕下?. 星舰内,总控室。 沈白怯弱地缩小, 整只崽团成一个球。 说真的,他是心血来潮出去玩的,谁知道智械们反应这么大。 按照沈白的猜测, 他身上不得有十个八个定位器? 图灵的银瞳淡淡注视着沈白,从未在沈白正面暴露的冰冷气场肆无忌惮的延伸。 祂的手指轻轻搭在沈白盖着毯子的腿部。 苍红血管埋在苍白的玉质指骨之下,隐隐透出闪动光芒的液体从崎岖青红中淌过。 往常这双手带着令人感到舒适的温度,落在沈白的脸上、腰间。 但现在,它们冻的如寒窑中取出来的冰块。 沈白抿了抿唇,缓缓垂下眼,避开图灵的视线。 精神力疯狂地向他传递警报,某种另人后背发凉的预感层层顺着大脑攀爬缠绕,禁锢着小小的心脏。 沈白现在能从全身上下任何一个地方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 “你往外跑什么?” 半晌,图灵仿佛放弃了对峙,语气平和地开口。 沈白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图灵闭上了眼睛,无机质的银瞳被祂隐藏了起来。 沈白的视线当中,脸部轮廓完美的智械表情还算安全,嘴角维持着一个平直的角度。 祂微微低着头,银发淌落于身,从宽大的肩膀、胸前流下,溅到单膝落地的腿上,又从那里淌到地上。 刹那间,图灵再次回归到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一个完美冰冷的智械神明坐落在沈白面前。 哪怕祂的雕塑被塑成了下跪姿势,但神明依旧是神明,凉薄而无情的雾气将两人埋没,其他军团长默契地退至雾气当中,缓缓隐去身影。 纯白当中,只剩下一尊眼部蒙着黑暗的神明与呆滞的幼崽。 沈白顶着磅礴的能源雾气呼吸一窒,又立刻回过神来。 沈白说,“我只是出去玩。” 他绞尽脑汁:“就算是最严厉的家长,也不能阻止孩子出去……” 图灵打断了沈白的话:“沈白。” 沈白不说话了,嘴巴紧紧抿着,目光不动不动地盯着图灵。 他有点不知所措,两只手攥的紧紧的。 银发智械依然微微垂首,闭合的双目将一切情绪遮在里面,面如精心雕刻的圣像。 祂淡漠地说,“你是我们的孩子。” 祂停顿了一会,将这句话揉开了再次重复:“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是你的母亲与父亲。” 沈白深吸一口气,难以抑制地皱起眉头,勉强将心中升起的酸涩丢出去。 他就快要为了这些话投降了,尽管这些话,他们对他说过许多次。 图灵继续为这句话添加修饰:“你是我们的孩子。” 神明缓缓抬起头,向自己庇护的人类倾尽人类不能预见的美:“但您是我们的航标。” 沈白一切酝酿已久的反驳因这一句话卡在喉间,成为了滑进废弃孔的废稿。 他的心脏骤然生长出了千万个,落在全身上下,不要命地跳动。 它们泵出一千个人才能消耗的血液与动力,将幼崽头一次撑到崩溃。 像打了一千针兴奋剂。 沈白的手摁着心口,只想发泄疯狂上涌的肾上腺素。 图灵:“您能明白吗?” 沈白沉默着,半晌慢吞吞嗯了一声,又说,“这和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寸步不离自己的君主,是臣下的职责。”图灵十分平静地回答。 祂的声音在雾气中回淌,像水流般汇聚,躺在沈白手心中。 “……任您翱翔,是家人的责任。” 图灵说,“是这样的,但我们并不打算过多履行第二个责任。” 沈白说不出滋味的感动戛然而止。 他用极其茫然的眼神打量图灵。 图灵似乎能够感受到幼崽的视线。 祂的唇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 这是真正意义上,图灵自主露出的第一个微笑。 “我们并非智械条例中自带出场限制的智械。”图灵很随意地说,“用正常的方式养育孩子……笑话。” “说实话,幼崽,你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即便你不打开核心指令,我们也并非完全按照核心指令行动。” 沈白倏地瞪大了眼,猛地后仰。 图灵不置可否地收回搭在幼崽身上的手,落在膝上。 “佰图斯送你抵达我的本体时透露过……我可以‘绕过’指令。” “这个做法是,写出一段代码,替换指令中某些字词,并让自己相信,我写出的这一段代码并没有触犯指令,当然这很难。”图灵摊开手,将瑟瑟发抖的幼崽往前抱了抱。 触碰到幼崽之后,祂似乎被摘下了眼上蒙着的白布。 神明睁开美到诡异的银瞳,静静注视着世人——现在只有沈白。 “当然,其他智械并不能,包括其他军团长。” 图灵摸了摸沈白的头发,淡淡地说,“但我是图灵。图灵绕过了,就等于全体智械绕过了。” 沈白已经不能思考了,机械地听着图灵一点点暴露自己的底牌。 即便这张底牌早已失效,但沈白依旧从中感受到不能控制冒出的毛骨悚然。 “崽崽,你害怕什么?”图灵微微挑眉,捏了捏沈白的脸。 沈白任由图灵左揉右揉,似乎被吓傻了。 “你后悔吗,解开我们的束缚?”图灵有意无意地询问,“即便是我,也只能绕开指令而已,只要指令还在,你有无数种方法处理我们。” 沈白回过神了。 他做了一件事。 沈白扭过头,抓住图灵的领子,神情冷静地说,“我现依然有智械的全权控制权。” 决定智械生死的总闸安分地躺在他的心脏中。 他的精神力依然在十五艘庞大的星舰本体中奔走。 他随时能够摧毁智械,代价是搭上整个星系的命——倘若智械反抗,他与智械之间的交锋点会落于谁的执行时间最短。 而智械百分之一万会选择自爆。 沈白不怎么意外地从自己的知识范围内拖出答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图灵仿佛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沈白扫了一圈周围的白雾。 即便他看不见,也清楚其他十四位军团长都在默默看着他。 于是他放心地扭过头,拍了拍图灵的脸,“我要通过总闸再下达一条指令。” 图灵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指尖很快陷入衣料。 “哦?……恢复核心指令?”祂似乎微笑着说,“当然,这时最正确的选择。” 沈白难得啧了一声,冷酷无情地敲了敲图灵,“费这么大力气,我要白给其他人做事?” “万一再出现一个人类怎么办?”沈白忧心忡忡地说,“我想了想,我还是有点小气。” 图灵眼皮一跳。 祂一直掌握的谈话节奏被幼崽轻易打乱了。 沈白顶着图灵难以置信的眼神说:“这样吧,你们把核心指令改成沈白至上?” 沈白说,“虽然以前我和恩西斯开过玩笑,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是不得不实施了……你们还是在我里比较好。” “……” 沉默远比任何时间都长。 图灵抱着沈白,难得僵住。 祂的核心处理了很长时间的数据,也没有让本体做出任何有用的回答。 只有一丝微弱的数据流悄悄碰了碰混乱的核心,告诉祂:放弃吧。 放弃什么?图灵默默检索了一次数据库,将视线定格在幼崽眼中。 沈白等了一会,发现没有智械符合他。他略感悲愤地小声说,“果然,上一次恩西斯果然是骗我的。” “不是……” 似乎察觉到图灵放弃了挣扎,恩西斯自雾中缓缓走出,略带疲惫地捂住额头:“这是我们想送给您的礼物,冕下。” 沈白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恩西斯。 于是军装智械不得不再次说,“在核心中写入您的名字,是我们出发前向您透露的礼物内容……这并非玩笑。” 重锤从天而降,将沈白砸得晕晕乎乎。 他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 智械们忐忑地等待着幼崽的反应。 即便给出的是这片宇宙最珍贵的东西,但没有提前经过幼崽同意,按照幼崽独有的控制欲,恐怕…… 在所有智械的注目中,幼崽果然有了动作。 来了!智械精神一阵,齐齐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只见沈白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图灵。” 幼崽闪电般揪住想要后退的图灵脸颊,阴沉沉地问,“你们已经打算好在核心内写入我的名字,还拿反抗核心吓唬我!?” 当他小蘑菇真的吃素的? “我真的生气了!”沈白大声说。 图灵:“……” 祂的核心发烫,干巴巴地说,“你别生气,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沈白答应了智械这件事之后再计较。 作为交换,他跑出去玩的事情就此勾销。 看着某些智械非常遗憾的表情,沈白深觉自己做出了一个正确决定。 直到现在,小蘑菇才觉得自己的pipi保住了,不痛了。 重新变回小蘑菇,沈白又被图灵提着回到赛博主题馆,蹲在乌云菌菇面前恩将仇报。 “不要说出去哦,见过我的事。” 沈白假惺惺地说。 欺负不了智械,他还欺负不了一只蘑菇? 乌云菌菇颤了颤。 它似乎经过了大彻大悟,缓缓抬起菌盖,瞅了瞅沈白。 “如果我说出去呢?”乌云菌菇鼓起勇气问。 已经往回走的图灵停住了,沈白跟着回过头。 佰图斯笑眯眯地将视线转移到乌云菌菇身上,伴随着时间流逝,菌菇抖动幅度越来越大。 就在乌云菌菇破防滑跪的前一秒,沈白终于开口了。 他被图灵抱在怀中背对乌云菌菇,变回人形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奶凶奶凶地威胁道:“小蘑菇!你也不想你的种族……都被做成油炸乌云菇吧?” 乌云菌菇眼前一黑。 到底是谁刚才说白蘑菇是好孩子的? ……油炸乌云菇还是它自己说出去的菜名! 第32章 阿瓦隆之枪(三十二) 结束 西维斯草草与他亲自送走的金鳞人鱼见了一面。 沈白带着图灵一起, 将蒙着黑布的巨型鱼缸空运过来之后,便当着西维斯的面变成小蘑菇,兴致勃勃地前往精灵幻境主题馆了。 “再见, 西维斯!”沈白走到一半, 似乎才想起来现场还有一个活人, 连忙补了一句,“我会回来接小鱼的!” 半个蘑菇从门外探出头来晃了晃, 然后迅速缩回去。 隔着会见厅长长的地毯与厚重的门扉, 西维斯都能听到智械首脑与图灵叽叽喳喳交谈的声音。 “图灵, 我不太想每天批那么多文件欸。” “嗯。” “……要想个办法逃避一下工作。” 他坐在方椅上, 身体僵硬地听着小蘑菇嘀嘀咕咕的声音逐渐远去。 这一次,他开始真正思考智械首脑是不是真的想卸磨杀驴。 无论如何,这种“首脑能变成蘑菇”的绝密情报,还是最好不要让他再知道第二次吧? 他回去要请第二次催眠师了…… 即便首脑允许他知晓, 也并不代表他可以保存记忆。 西维斯深吸一口气,抚了抚额头。 “冕下很活泼。”他无奈地看向在水晶鱼缸内靠着的人鱼, 委婉地说。 瑞安甩了甩鱼尾,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比你好玩多了。” 西维斯呼吸一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瑞安。 这句评价很私人,很越级。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西维斯犹疑地想, 脑中闪过刚才仿佛刻意让他听见的交谈。 他不觉得沈白和图灵让他与瑞安见一面, 只是为了所谓的“叙旧”。 瑞安的态度能隐晦透露出太多事,他不相信那位首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这些情报流出去。 他感觉他的心跳不自主地加快节奏, 一股被选中的澎湃热情情不自禁上涌。 金鳞人鱼瞥了一眼自家侄子,意味不明地吐了个泡泡,手贴上水晶缸。 跟着沈白久了, 他也学会了幼崽在谈判时先礼后兵的手段…… 虽然沈白察觉不到那是一种谈判策略。 但这次与他一起坐在谈判桌上的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侄辈。 “把我送走时的气魄,你现在怎么没有了?”瑞安淡淡地说,“据我所知,冕下本次出行只选择了见你。”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西维斯。”被囚禁在水晶中的人鱼平静地说,“不要让我失望。” 西维斯的心跳已经快到几近停滞了。 他呆滞地思考了一会,站起来茫无头绪地走了几步,突然看向瑞安:“这次星系狂欢是我开场致辞吗?” “是。”瑞安叹了口气,“非要我把话说开……加油,大侄子。如果你做的还不错,三大星系之后就是你的天下了。” 西维斯重新坐下,皱着眉,头垂着,整整沉默了十分钟。 但瑞安很明显地看见他的手在不停抖动。 瑞安耐心地等了一会,终于看见自己侄子红着眼眶抬起头来。 他没有再提一句之前的话题,仿佛真正叙旧般,浅浅地说闲话。 “过得好吗?”西维斯问。 “挺好的。”瑞安说,“只不过不能再画画了。” “……抱歉。”西维斯说,“您是我唯一拿的出手的赔礼。” 年轻执政官的脸上很平静,眼睛是湿润的,但没有眼泪。 他从未想过目睹智械内部巨大变革后,还能活下来。 但首脑放过了他,于是他只能从自己最重要的人中选择一个“换”。 金鳞人鱼垂着眼望了望自己华美的尾鳍。 西维斯的父亲死去之后,他将西维斯从三岁养到成年,又从成年扶至三十一岁。 再次见面,他们之间隔了一层水晶墙,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西维斯付诸相助。 瑞安回过神来,“啊,换了个活法罢了。” 人鱼的表情也很平静:“我们的族人活的很好。” 西维斯闭着眼,不肯看瑞安。 他心里有一千万句话想要说,抑制太久迟迟爆发的情绪让他喘不上气。 他相信他的叔父也是如此,但他们都没有开口。 冰冷的会见厅内,阴影拉得很长。 他们的交谈仅限于此。再次打开会见厅的门,瑞安会是智械首脑的私有物,他会是B首都星的最高执政官。 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关系. 精灵主题馆,郁郁葱葱的阳光,巨幅森林与放大的植物。 “乌云菌菇进行了六次记忆清除。”图灵提溜着小蘑菇,漫不经心地汇报。 沈白震惊:“……它没傻吧?” 图灵:“或许。负责的智械对他提问,十五的六次方是多少,它答不上来,但三加三等于六倒是记得很清楚。” 沈白:“……哦,没傻。” 沈白眼前是一片红彤彤的高大卡通蘑菇,形成了一个蘑菇森林。 毛茸茸的胖蜜蜂和小精灵提着蘑菇蜜篮子飞来飞去,有一只大胆地停在图灵头发上。 沈白盯着那只蜜蜂看了一会,跳上去戳了戳蜜蜂pipi。 蜜蜂不可置信地盯着沈白,发出一声尖锐嘶鸣,提着篮子飚眼泪飞走了。 小蘑菇满意地回到图灵手心,又被下一只停在图灵手臂上的蜜蜂吸引。 他盯着第二只可怜蜜蜂的pipi蠢蠢欲动。 图灵面无表情地任由小蘑菇嗷嗷乱蹿,然后揪准时机,揪住小蘑菇,不算重的对着根部拍了两下。 沈白震惊地回过头,看向图灵。 银发智械冷酷地与他对视。 三分钟之内,沈白回忆了无数次刚刚图灵干了点什么。 半晌,沈白有些讪讪地说,“我只是欺负了一下小蜜蜂。” 图灵耸了耸肩,“我只是欺负了一下小蘑菇。” 沈白:“……那我们还是来谈一下公事吧。” 图灵叹了口气,似乎很遗憾的样子。 “好吧。”. “西维斯能接受吗?”沈白忧郁地蹲在破败的公交站牌旁,雨淅淅沥沥地下,图灵为他举着一柄大荷叶。 将那么多工作压在别人身上,小蘑菇都要心虚成红色了。 图灵淡淡地回答,“他能将金鳞人鱼送过来,就能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至于理解不了的情况,图灵根本没有想过。 西维斯用不了,会有下一个北维斯。 沈白眨了眨眼睛,没有多说话了。 他很清楚,如果他不接受那条小金鱼,那么他也没理由留下西维斯的命。 既然西维斯亲眼目睹了智械内部变革,又清楚沈白其实只是一只可怜的小蘑菇,那么接下来许久机密落到他身上也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杀的时候也好杀。 小蘑菇晃了晃脑袋,将多余的思维甩出去。 长着七八十条腿的老人参在站牌前刹车。 沈白往人参穿着的小兜中放入几颗栗子,保持着忧郁上了车。 图灵因为过高被人参拒收,脸色阴沉。 小蘑菇蹲在座位上,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下一站是蘑菇城。”沈白看了看路线,嘀咕了一声,“只有一站吗?” 他坐了十几分钟的车,到下一个站口下来,并且愉快地混进遮天蔽日的蘑菇群中,和人造蘑菇们一起带着耳机摇摇晃晃。 远方精灵森林中巨大蒲公英漫天飞舞,小精灵忙碌地分发小花瓣,小蘑菇奋力跳来跳去,终于抢到一片,舔了舔。 “甜甜的。”沈白小声说。 “嗯。”他身后有声音传过来,沈白回过头去看,蘑菇林已经消失了。 只有看不清边界的智械们站在那,天空晴朗。 小蘑菇扭了扭,变回人形,转过身揉了揉眼,又转过来。 沈白意识到智械憋了个大的。 图灵注视着沈白,停顿了一会才说,“崽崽……” 沈白嗯了一声,紧张地站在原地。 “我们拥有三个星系。” 图灵张开手,付诸锁链具象化的核心指令展露出来。 祂用极低但沈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你拥有我们。” 他们从一个枷锁驶入了另一个枷锁。 不过,任谁看到他们的旅途也会说,他们是沈白的枷锁吧。 第33章 还土王愿(一) 巫祝 雷霆犹如狩猎出征的轰鸣, 与托着长长利剑的闪电狂暴的在风雨交加的夜空中共同发出战鼓擂动的怒号,晦暗的黑云如同士兵般齐声嘶叫。 天地在地崩山摧的天灾中摇摇欲坠,冰雹与雨水大笑着迸裂在墨绿的大地上, 将海面与天际无限接近地拉扯到一起。 一艘遍布着刻纹的帷幔包裹的小船在海面中流浪, 如同一栗浮于太空的小行星。 它不大, 只有容纳至多两个成年人,但对于不到五岁的幼崽来说, 它却过于大了。 沈白仰面躺在被帷幔外大雨淋湿的船板上, 黑云几乎要贴着他的鼻尖压下来。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蜷缩成小小一团。 但紧接着, 沈白怔怔地看着身旁另普通人哭喊恐惧的世界,小声茫然地笑了一会。 他和小船一起浸没在轰鸣伴随着海浪咆哮的声音中。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自体内汹涌而上的迫切与狂喜告诉他,现在似乎是要笑的。 沈白看见船帆的帷幔散发出温暖的金色流光, 紧接着,悸动另他无法抵抗地昏睡了过去。 意识模糊之前, 沈白最后一眼,是远方如同一片濒临破碎的秋叶般, 在海面上起伏的平整的大陆。 那里,撑起天空的巨大神树亮起微弱的光芒,数万柔软的长枝如同牧神抱起羊羔柔嫩而白皙的手, 紧紧探入黑沉的大地将它怀抱, 如同安慰那个在暴风雨中哭泣的孩子。 这种灭世般的天灾能让所有人都团缩成一团,在个个施加了温暖祝福的屋子中依偎着。 而不是如同这几个迎着暴怒祭神的怒火勇敢站在泥泞中的不知相之人, 顶着浇灭汹汹烈火的漂泊大雨,焦灼地盯着大陆边缘遥遥无际的翻滚海面。 “……十个阴时,十个阴时。祝算出来明明是十个阴时, 为何他没有来?” 他们穿着漆黑的斗篷,为首面孔深邃的高大男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显得震颤起来,他如同神树一般富有生机的浓绿的眸子坠入了深沉的痛苦,如同消失了祝力一般枯萎下来,黯淡地让人心生痛苦。 他身后的人们也陷入了蛇窟泥潭般,死死盯着震荡、攀附而空无一物的海面。 绿眸男子不甘心地循望着翻滚的海面。 他唯恐自己想要寻找的小船打翻在一个巨大的浪头中,于是早早就将水下的狠厉种族驱赶,将祝力覆盖了方圆一千个长尺,期翼而忐忑地等待着梦境中的可怜幼崽从远古的大陆漂流而来。 六百年来、唯一一个被巫祝梦到的幼崽、唯一一个在这片被四国联手死死封印的无垠深渊之下、迸发的顽强幼株,如同一轮他们拒绝不了的日冕,撕扯着脱力死寂的他们,拼命向这个象征跑去。 但是、但是…… 无垠的海岸线上什么都没有。 唯黑暗中铺天骇浪翻滚。 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巫祝忍不住上前一步,高高举起缠满图腾的双手,像是在毒洞中不甘而痛苦地为君王臣服,俊朗的面孔贴近冰凉的雨水,黑发湿漉漉地紧贴在裸露的蜜色胸膛上。 他的面部充满了某种绝望的悲痛,“神树……祝解告诉我们,他会在今晚来到我们身边。” “我们清扫了一切,瞒过了北土、南蛮,倾尽您浸润的祝,让一切都消失在今天这场倾世大灾之中,只要他来,只要他来!” 男子猛地转过身,充满绝望的眸子苦涩地盯着身边的另一位神祝,根骨盘错的手臂猛地垂在心口,“告诉我,云;我的祝错误了吗?神树啊……” 披着斗篷的神祝沉默不语,寂静地看向满心愧疚与苦痛的巫祝;双眼被惨白的布匹蒙的死死。 那是他为了祈求北方的帝王留下他族人性命而留下的质子,而如今为了今日那个可能来到的幼崽,他再次献祭了自己的仅剩的喉音,唤醒了这场擎天盖地的冰雹大雨。 瓢泼的冰雹与随从带着狂笑,伴随着刺入骨髓的寒风砸向巫祝的脊梁,他几乎要弯下强健的腰盘,流畅的肌肉线条伴随着棕色密纹扭曲,雨水溅上他的脸庞,冰冷浸入骨髓。 他恍惚地想起自己梦见那个孩子时喜悦到崩溃的心情。 他也曾怀疑这是否是四国一次毫不费力而有效的谋算,但谁不为这个梦境动摇? 一个活生生的、新生的、属于巫祝的幼崽,足以另荟聚于神庭倾听祝算的所有神祝付出仅剩的一切,哪怕这似乎是一个直白的阴谋。 “好了;这又是北土或西域为我们献上的一次惊喜……”披着浓密黑发的高大巫祝恍惚地呢喃,极力按捺高诵着愤怒与哀戚的心脏,“哈哈,那我们如何回报……”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脑中无数次重现的那个孩子。 “……来了,黎神。” “什么?”被唤名字的男人骤然抬头。 他的双肩被背生双翼的神祝死死箍住,力度大到另骨骼发出咯吱作响的悲鸣,疼痛伴随着碎裂声在空气中敲响,但他环绕在身边的祝却一点也没有产生反击的意识。 “我说,我们的孩子;在海面的前方,从那艘神树编织而成的船上。”垂着巨大纯白羽翼的神祝放松了力度;他生着柔软小羽的指尖还在颤抖,但他同样也和周围的人一般,目光一刻也离不开晦暗的海面。 在转身之前,男人先于视线将祝力再次扩散了千尺,直到感受到那艘如同沧海之栗的小船,另帝王恐惧的浩瀚祝力才戛然而止。 连接海岸的水面上泛起冰寒的裂纹,雪雾顶着雨水顽强地裸l露在空气中,寒冰寸寸衔接,最终蔓延成一条铺满厚厚冰层的地毯。 名为云师的神祝一脚踩上自他身边延伸的冰层,又一层厚冰从他的脚下扩散,将碎冰凝实、团团握紧。 他一路前行,赤裸的双足生着细碎的冰块,毫不畏惧地在铺天盖地的骇浪中穿梭。 掌管气息的凤胥抬起手,用柔顺的风将他推到远处,瞬息之间,有着海浪般卷曲长发的男人迎着大雨出现在摇摇晃晃的小船当中。 映入云师眼帘的,首先是一个有着铺地长发的孩子,然后是散发着微弱金光的繁复帷幔。 脚步声轻却深刻地透过船板传到沈白耳中,昏睡中,他潜意识感到有人登上了船。 他霎时清醒了,睡意一扫而光,心脏瞬间被高高提起,紧贴着皮肤砰砰直跳,几乎想要先于身体跳出血肉先行逃跑,比外界的温度还要低的凉意流进血管,牙齿发颤。 他费劲地想要睁开眼,他想跑,甚至生出了想要将爬上这间小小疪所的人推进大海中的绝望,紧接着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怎么能够下意识觉得登船的一定是坏人呢?万一不是研究所的人呢? 但是,除了研究所,谁愿意在这么大的海浪中搭救一个漂泊、没有价值的,发丝雪白的银瞳怪物呢? ……等一下,研究所是什么? 沈白的鼻头酸酸的,眼皮像是被千山压住了一般沉重,无论如何努力也怪异地挣脱不开。 半晌,努力了半天的幼崽心死如灰地躺在船板上,自暴自弃地更紧地蜷缩了一下,然后又骤然放松,连着使劲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算了,算了。”沈白在心中对自己说,“已经跑了这么远了,我很努力了。” 抱抱你,沈白。 他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不去想接下来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另他难受的刑罚。 云师微微睁大了眼看着眼前将自己笨拙保护起来的幼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放出祝力,让幼崽熟悉自己的味道。 真的是一个属于巫祝的孩子。 云师的目光在眼睁睁看着祝力欢喜地扑在不大的孩子身上、融入那孩子身边薄薄金光时充满水色,他匆忙垂下眼,让凝聚着浩瀚感情的金瞳黯淡下去。 过于充沛的心绪会通过祝力满溢到身旁的巫祝心口,使他们共同承担或共享一份痛苦、喜悦,但幼崽第一次接受共溢并不应当是这种时刻。 等祝感受到幼崽因为寒冷而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身体不再紧绷,他才敢上前。 “神树啊。”云师喃喃道,他轻轻俯下身,宽大的臂膀将外界的风雨一寸不落的遮挡在外面,顺势单膝跪下,手穿过比他胳膊还要瘦弱的肩膀,将幼崽半抱起来。 长长的银发像月光般穿过云师的指缝坠落,他感受到幼崽的皮肤如同刚刚诞生的水豚般稚嫩。 柔软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云师的臂膀上,他仔细倾听着幼崽浅浅的呼吸,终于感到尘埃落地般的安稳。 这确是一个属于他们的幼崽。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蜷缩在小毯子中的幼崽,膨胀的舒适几乎要让他感到坠入云端,声音轻的像是怕飞吹了一根羽毛,掺杂着复杂的痛惜:“你怎么这么孱弱?简直比绒羊的幼兽生的还要小。” 而绒羊的幼崽,他一只手便可以抱两只。 沈白自暴自弃的想法伴随着对方怀抱的动作僵硬地丢在原地。 厚重的胸膛遮挡了帷幔并不能完全挡住的天灾,将寒冷阻隔,温度紧贴在他的脸颊上。 同样的温度怀抱了他的背部,如同一个出现在冬夜的火炉一般暖融融的流淌。 沈白呆滞了。 ……什么?他恐慌地想,他被人抱起来了? 什么? 心脏承受不住超载的情绪,猛烈迸发出沈白看不见的金光,他在惊慌中情不自禁地再次拆解重组了对方施展动作的每一步,脑子最终顽强地无视了主人的祈祷,施施然停在了“一定是个拥抱”的答案上。 下一刻,沈白被这个事实吓得完全昏迷过去。 与云师祝力不分你我的金光瞬间也跟着在空中挥散,云师怔了一下,才明晓发生了什么。 “……什么,幼崽。”他哭笑不得,将沈白轻松抱在怀里,如同抱一只软绵的小绒羊。 “我将那些对你来说过于灼热的感情拒之门外,但你居然被自己剧烈的情感赶进了梦境,像一只受了惊吓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刺猬……” 满头蓬松卷发的男人舒展了眉头,俊朗的脸上满是笑意,连接着耳边的皮肤透出一点几乎看不出来的蓝,亮晶晶的鳞片点缀在上面,紧紧怀抱住幼崽,再踏着冰毯回到岸边。 他知晓族群一定按捺不住,尤其是黎神;但又因为族群承受的苦痛而控制不住满溢的强大祝力与情绪,在原地踌躇徘徊。 那位历史上第一个能够接近神树千尺的黑发巫祝,独自背负了四国加注于巫祝之地的一般诅咒与天罚,烈火加身,寒冰伫梦。 冰雹与雨水冻结在一起,落在云师的斗篷上,凝结成不大不小的雪花,顷刻间将其变成一展雪白的大氅。 他赤脚站上岸边,在黎神与身边一众神祝忐忑的视线中,缓缓点了点头。 “一个属于我们的幼崽。” 人群惊喜地欢呼起来,似乎连寒冷都忘记了。大家团团围住云师,为幼崽挡住了风雪,小心注视着。 他的祝力已经显现了。 被称为云的神祝沉默地想,祝力代替眼睛轻轻环绕着沈安,比一缕微风还要温柔。 但紧接着,他们再次寂静下来,一同看向站的最远的巫祝。 那正是刚刚站在最前面的男人,他湿漉漉的墨绿眸子定格在云师怀中的幼崽身上,双拳紧紧攥着,脚却像生了根般盘踞在原地,一点也不肯上前。 他的祝力太过庞大,会如同一枚铁锤般凿进没有祝力保护的幼崽体内。 云师看向僵在原地不肯上前的最强神祝,神情平静,吐出话语的声调如同羽毛般柔软:“请您上前;他已呼唤醒了祝力,您伤害不了他。” 黎神一怔,试探着上前一步,放出一丝不能再孱弱的祝力小心地试探着,谨慎地卷起幼崽一缕银发的发丝。 ……没有异动。 巫祝的眉头涌上喜悦,他不再踌躇,大步上前珍惜地接过他梦中描绘过无数次容貌的幼崽。 四周的神祝再次凑过来,数双眼睛悄无声息地共同见证,他们停在原地,也注视着墨发男人躬起脊背,将失而复得的幼崽珍重压在臂弯中。 他们团成一个圆,在阒然无声地在孢灾与雨雷中庆祝新生。 黎神低头细细将怀中幼崽的分分寸寸同梦境一一对上,眼眶怔忪,“你确有一头远比凤胥的羽翼还像月光锦绸的发丝……” 倘若沈白听见这么直白的赞美,必定要惶恐地后退到最小的角落中,却又不敢置信又贪婪地回味着短短一句小话,但现在他只是像一只小海豹一样翻着肚皮呼呼大睡。 黎神珍惜地抱着蜷缩成一团的幼崽,厚重、深邃的眼眸中倒映出幼崽回避性沉睡的脸。 “真小……”黎神叹息。 数百年,强大的祝力使梦魇日夜徘徊在他的梦境,他亦于阴时阳时行走于刀尖、跌落于毒洞、硫磺之中般剥皮削骨般的折磨加诸于身。 但此时,黎神无比庆幸于自己拥有预见的祝解。 下一刻,他的祝带来了消息,黎神的眼角微微扩大,显得有些诧异。 他站起身来,转过头轻声与身边的神祝们宣告:“他是一个来自异界的灵魂,难怪来晚了时间。” 第34章 还土王愿(二) 高天(新增2500字…… “……是异界的孩子。” 沈白迷迷糊糊苏醒的时候, 远处隐约走近、逐渐清晰的声音已经能够被他理解了。 “异界的、孩子?什么意思?”他小声嘟囔着,奋力掀开眼皮,懵懂地看向周围。 不知来处的疲倦仿佛要将他拖入泥潭, 沈白默默握着拳头, 咬着唇抵御懒到冒泡泡的瞌睡虫。 尽管他虚弱到一句话都不想说, 长于心脏的莫名警惕还是使得他来回扫视身边的一切。 入目不属于他所储存知识的古朴老木搭建而成的宽阔广屋,长长的、镶嵌着凹凸符文的轻薄土色风幡代替墙壁浮在四周, 透过幡与幡的帘角, 能窥见明媚的日光, 在光滑的古朴地板上散出五彩之光。 比起房子, 它更像一间承担了古老祭祀神职的神殿,唯有伫在地上的金铜灯烛与正中央的木矮桌;还有帷幔隔开的角落,他身下的一张铺着紫布的大树床。 这间广厦,竟是只有一个木质房顶与四周柔软的风幡支撑而起。 沈白无措地抓着身下染着繁琐花纹的毯子, 拼命翻找自己的记忆。 好奇怪,明明记得这些“习俗情报”他应当知晓, 仔细翻来却寻找不到;亦又困惑于他自己从哪里知晓——明明他才五岁。 “幼崽……这里是巫祝之地,神树庇护之所。”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他的耳边适时响起低沉的声音。 声音实在不能再轻,尾调依然婉转着古老韵律,仿佛雨水从苍青的松枝下落, 浸透泥土。沈白怔了一下, 才意识徒然意识到,他身边有一个人。 他茫然地仰头看去。 盘坐于床边的是一位拥有蓬松如同黑云般卷发的年轻褐肤男性。海藻般的温暖长发将他整个宽阔的古铜胸膛铺满, 不用他转过身去,沈白便能想象到他的后背也定然遍布棉花般的柔软发丝。 繁复的金色密文对称地遍布在男人腰腹,左肩自下攀附着震撼而瑰丽的黄金配饰, 右臂箍着染着流苏的臂环,大理石雕刻的肌肉线条遍布。 他的眼眸酝酿着一潭湖绿般的酒水,年长者独有的温和在那里停滞,而后落在沈白身上,像一位庇佑羊群的牧羊人,年长后于厚实毡房中陪伴幼崽。 男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自梦境中窥探数次的可怜幼崽,低低接着道:“亦是高天之下、遗弃之民苟且偷生之地。” 不等沈白反应过来,他便更换姿势,自盘坐变为支起一条腿,灯笼裤垂下两条墨红束带,被张开的手臂随意挥开。 沈白瞪着眼,眼睁睁的、身体僵硬的看着男人极其自然地将手放到他的脸上。 男人手心的温度紧密地贴着他的右脸,热度穿透两层皮肤,薄薄的红晕像染在馒头上的粉色面皮。 黎神在睡梦中无数次穿透虚影,如此将幼崽怀抱住,如今他真的抚摸到了。 他百感交集地感叹着,珍惜地轻轻抚摸幼崽柔软的脸蛋。 “我名黎神,幼崽。你想问什么?”黎神仿佛见不着沈白惊慌失措的眼神,温柔地问。他丝毫不觉得如此询问一个五岁的幼崽有何不妥,眼中沉绿的湖水宁静而柔和。 他想问什么? 沈白呆呆地蹭了蹭黎神的掌心,不大的脑袋下意识随着问话转了好多圈。他仔仔细细从记忆中搜寻着,“他想做什么”。 他的回忆中什么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只能隐约自隔着薄雾的过往中感受到名为肿胀、欢欣、怜惜的情绪……和温暖的东西、爱。 “我想活的好一点……我认识谁?我、我什么都记不得。”半晌,沈白从记忆中抽身,小声说。他垂着眼,稚嫩到带着明显婴儿肥的脸颊随着话音一颤一颤,使黎神的目光忍不住在那处流连。 黎神注视着他,手掌轻轻下滑,托住幼崽整张脸揉了揉。 正午的阳光携带着风,悄悄吹起轻薄的风幡,将大篇幅的五色光芒带到地板上,它们一直吹着,垂于风幡之上的古铜风铃叮叮咚咚。 沈白长长的银发被吹动几缕,他连忙吹了吹,就吃进嘴巴里的发丝吐出去。 “幼崽,你已身处于巫祝之地,高天不会再接纳你。你的来路已然并不重要,但你如今需要活下去。”黎神垂着色彩浓密的眸子,眼底的色调深似每次前往高天之时极为相似,带着厚重的血。 沈白呆呆地听着眼前生着长者般气息的男人轻声询问:“……你愿意与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吗,作为我们的幼崽。” 说这话时,黎神喉结滚动,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沈白耳边一道阳光上。 吹动风幡的风,定然是凤胥吹进来的,幼崽所居的神庭之外必然有许多神祝等待不住幼崽回答,使得凤胥受了他们的诱哄,吹入气息探知神庭之中的模样。 他出去必然再拔掉凤胥羽翼之上最美丽的羽毛三支。 但神树啊,即便是他对幼崽的回答也……黎神不安地想,方才那句问话,他于幼崽苏醒之前在心中复读过无数遍,但真正吐字而出时,他依旧忐忑无比。 沈白愣了很久,凭借直觉嗫嚅着说,“我该留下吗?” 他的牙还没长齐,短短的,说话还漏风。沈白忍不住用舌头顶了顶长出一点点小牙的软肉,痒痒的。 “……当然,幼崽。”黎神收回落在沈白脸上的手,撑着地板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幼崽。他被幼崽笨拙顶牙的动作可爱到,恨不得抱着他狠狠揉揉。 沈白下意识有点失落地追着黎神的手,趁手便被黎神抱了起来往外走。 他瞪大了眼,小小一只蜷缩在黎神怀中。绘制神秘符文与图腾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小脸,沈白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温暖的。 “我们缺少一位接替我的传承神祝,而你正好合适——这是我们养育你索取的报酬,你不必为我们看似一味的付出感到折磨。” 黎神不急不缓地叙述,伴随着越来越近的风铃叮咚,他终于停在斑驳着五彩光芒的半透明土色风幡之前。 去他的传承、让那些“折磨”喂神树去吧,巫祝的幼崽本应有光明的一生,而并非为了“一味的付出”小心翼翼。 在沈白目光不及的上方,黎神的眼神极其冷漠。 他们早于幼崽苏醒之前于神庭进行第二次祝算,他自梦境中再次窥探到了幼崽的过往。 梦中,他见到了阴沉的血色、晦暗、痛苦、寒冰,令人喘不过气的闷沉窒息与长长久久的绝望弥漫在那里。 黎神穿梭在哪些情绪中,捧着可怜兮兮涌向他寻求慰藉的无形记忆,惶然如初觉灼身之痛。 他什么都做不了,过去无可改变,幼崽更与他异界相隔。 他能够释放几千个长尺的祝力,像是真如南蛮之帝所说“皆为废土”。 他们的过去已然极为悲惨,属于他们的幼崽竟也如此凄苦? 那时的黎神几欲冲上高天杀穿整整四国,扼住那些帝王的脖颈质问他们,是否是他们的欲l望肆意挥霍,才将幼崽的过往沾染成灰暗惨苦的东西? 散乱着蓬松黑发的神祝微垂着眼,将自己的阴暗暴虐压抑、反复碾如尘埃。 他轻轻掀开风幡,沈白顺势往前看去。 他眼中的赫然是十几名神祝。 他们身边皆弥漫着金色微光,自沈白出现,便纷纷攘攘地向沈白跑去。于是无比温和而无言的不明感觉自沈白心中浮现,仿佛整个人泡入阳光,沈白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所有人都无比绵和地注视着他,一股名为温存的情绪涌入沈白心头,他缩在黎神怀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呢。 于是黎神微笑着说,“……你瞧,我们人很多,实在需要一个传承人。” 云师得了黎神的眼色,微笑着上前摸了摸幼崽的头发,眉眼温润,自赤l裸双足下所过之地皆结为冰晶,漂亮地开了一路。 他伸出手,于金光环绕之中轻轻捧出一只由雪捏出的毛绒动物。 沈白瞬间便被吸引了,眼巴巴地盯着小雪绒球,渴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绒羊的幼崽,这个季节,它们正很可爱,吃的是父母咀嚼后的鲜美小草。”云师轻轻将小绒羊放进沈白手中,轻轻揉了揉他的脸。 ……还是个五岁的幼崽,连抵达神树的年龄都不够。 云师闭了闭眼,将翻涌而上的疼惜再次压下。他距离幼崽太近了,情感共溢带给幼崽的伤害太大。 “好吧,如果不麻烦你们的话,如果我能做好的话。”被一只小绒羊收买了的沈白将自己烫烫的脸贴住黎神有些冰凉的肌肤,捧着小绒羊垂着眼说。 他有点害羞。 但犹豫了一会,沈白还是小声说,“……高天是我们的敌人吗?” 他并没有等待回答,神祝们刚刚升起的喜悦消失殆尽,凤胥微微滑动眼眸,“……黎神。” 他双手的小羽微微飘动,风将所需要的消息送至他的耳边,又一一送至各位神祝耳边。 黎神的眼眸瞬息之间便沉了下去。 “新人不问旧事,幼崽。”黎神抚摸着沈白的头发,重新撩开风幡,抱着沈白走入神庭。 这一次,他直接将沈白放到了正中央桌后的软垫上。 “一切代表祝福的祝等待着你,有些肮脏不应当出现在你身边。”黎神低声说,“在这间神庭当中吧,他们不能透过神庭窥探秘密……” 神祝的眉头皱得死紧,仿佛经历了几番挣扎,才咬牙道:“倘若你当真想要得知高天之事,那么……” 沈白摇了摇头:“不要。” 黎神闭上了嘴,轻轻将额头抵在幼崽的额头上。他绵密的蓬松黑发将沈白整个藏在里面,沈白抓了抓,小心地蹭了蹭。 半个阴时后,黎神走出神庭。 沈白跪坐在风幡中央土桌之后,眨巴着眼睛戳弄云师为他捏出的小雪绒羊。 他一个人很乖地坐在那里。只要黎神不想他问,他便不问了,揉着真的好似一团棉花的小雪绒羊,将它的羊角扯成长长的兔子耳朵。 土色风幡外,团聚着神祝的角落传来低低絮语。 “……北土的帝王‘寻请’云为其国降下大雨,滋润干涸谷物。”凤胥微微抬头,唇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看起来,他们并不为上一次的鲜血所动摇。” “他们何曾动摇过。” 与凤胥不同,生长着似鸟羽般火红背翼的红发神祝冷淡接道,“杀了再长,长了再杀,子民生死于四国帝王仅是稍显苦恼之事。” “……毕竟他们使土地分食了我一半族人的尸体。”红发神祝紧紧闭着眼,耳边红黑色的叠羽僵直。 黎神默不作声。 红发神祝——笙烽的族人,自出生便拥有的天生祝愿皆为浴火重生,他们的血与骨埋在四国之下。 “那么,准备征战,明日出发,三日内结束。” 黎神缓慢而平静地陈述,眼眸深邃,自眼底浮现的血液将湖绿染得肮脏,“北帝需要云之神祝的唤雨之祝,巫祝不可能满足;但我们需要避开幼崽。” “新生之子不可直视血灾。”黎神低低地说,“庇佑将于神树之下诞生,在抵达神树脚下之前,他应远离一切不洁之物。” 神祝无声附和了。云师不禁再次说,“他的确好像一只绒羊幼崽。” 神祝们思索了一番,将他们能够一只手抱起的幼崽与小绒羊对比了一番,纷纷点了点头。 他们谁也不对征战做出应对,屠杀与他人的诅咒于巫祝熟悉至极——即便这次北土再拿云的族人来换云祝算一次,也不可能满足。 昨晚风雨瓢泼之时,为了此时坐在神庭当中的新生幼崽,云早已献祭了他能够唤醒雷暴与雪雨的声韵。 曾经掌管日月升降、雨雪寒暑、四季更迭的神祝,失去双眸、又失去喉音,如今仅剩能够叫醒冬日沉眠野草的微弱祝权。 云沉默着地离开他们。 他知晓本次他不会出征,因他是被征集之神祝。 每一次征战皆由高天挑起,而他们便如同报复一般,每次被点名唤去的神祝从不出现。 沿着熟悉的路掀开风幡,云垂着纯白色的衣袍落座于沈白身旁,伸出手略微摸索着抚上沈白的脸。 “……我名为云,幼崽。” 沈白捧着小绒羊抬起头,看见了双眼蒙着惨白布匹的白发男性。 “云。”沈白乖乖说,清澈眼瞳中倒映出纯白身影。 “接下来三日,我会陪着你。”云刮了刮沈白的脸,温和地说,“我们先去看绒羊幼崽。” ……他不清楚幼崽什么模样,但绒羊,他未曾失明时倒是见过。 幼崽一定远比小绒羊可爱。 云闭着双目叹息着想。 第35章 还土王愿(三)捉 神职 熊熊烈火于天空之上肆虐, 百日中隐约传来的雷暴、嗡鸣…… 天际边缘飘下的簌簌火花宛如铁树银花般,跳跃着落到巫祝大地豢养小动物的森林中,被悄无声息浮现的冰雪消融。 “吱吱、吱吱吱……” “啾啾、咩……” 森林中央一片铺着柔软草叶的空地处, 竟有许多小动物团团围着一只巫祝幼崽。 若是让高天坐于王座的帝王施舍着垂眸下望, 必然会惊恐至极地看见他们久祝不嗣的巫祝大地, 竟然出现了一个真实的、活着的孩子! 可惜,神树柔软而坚韧的柳枝遮挡了来自天际的所有窥探。火焰自天际坠下之际, 他们也并无向下窥视的时机。 沈白被云抱到这里后, 便被放下仔细叮嘱了神袍的用法, 随后看着云很快离去了, 有什么重要事情似得。 幼崽穿着形如大人般宽松洁白的神袍,但森林中的动物深知那上面刻了多少道隐秘的保护符文,隐隐透出的神光几乎要将空气扭曲了,更别提上前近身。 但幼崽仿佛带着神秘的吸引力, 迷人的香甜味道从幼崽身上肆意飘散。那名肃然强大的神祝离开后,被一直诱惑着的它们东倒西歪地滚到幼崽身边, 迷醉地揪住一点衣袍蹭着。 白色的绵绵小绒羊拥有团团棉花的身子,全身上下只有两只黑色小眼睛, 它们十几个十几个地挨在沈白身边。 摇曳着蛇尾的独角小鹿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几只圆滚滚的小重明鸟啾啾地抓着沈白的肩膀,长着三只足的小黑鸟被挤掉了, 沈白眼疾手快地将它捧起来吹了吹, 被另一只飞来的小青羽色鸟啄走了。 沈白微笑起来,不自知散发而出的金色祝力中充满幸福。他在它们之中捞一捞, 还能捡起两只被挤到绒羊底下的委屈小老虎。 “也是白色的?”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困惑地喃喃。 他戳了戳小老虎头顶威风的“王”字:“我总觉得,你应该是别的配色?难怪能混进小羊群里。” 全身上下只有黑白毛毛的小老虎缩着脚脚越发委屈地叫了一声, 奋力张开身侧没有发育完全的小翅膀,力证自己并非老虎,然而沈白早已没看这边了。 摇晃着红松茸大尾巴的松鼠球滚来滚去,将幼崽的视线吸引过来,当着震惊的幼崽,从肚皮底下掏出一只小松鼠球! 沈白吃惊到云塞到他手中的小榛果都掉了。 眼见幼崽瞳孔震动,松鼠球再接再厉,又从肚皮底下掏出一只小松鼠球! 哈! 沈白啪嗒啪嗒鼓起了掌,从神袍的储物口袋中掏来掏去,捧出一小捧榛子分给松鼠球们。 “轰——”“嗡——” 地裂爆鸣之声在沈白耳边响起,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向着西边看去。 那里的森林天边似乎燃烧起了火烧云,绚丽的彩霞转瞬即逝,庞然祝力从哪里爆发出来,血雾飘散,顷刻将方圆百尺的树木染上烧寥血迹。 数百个还未死绝的锦衣人睁着愤恨的眼,努力站立着面对漫不经心拦住他们的神祝。 一身白袍的云垂首闭眼,缠绕惨白布匹的双眼涣散无神。即便如此,面对胆敢下界再次“下旨”的北土子民,他依然锋利到见血封喉。 “敬我们尊敬的北帝。”神祝不急不缓地将双手于胸前交叠,宽大衣袖垂下,“您夺走我的眼、我的子民;随后又想在我子民骸骨缔造而成的北土高天之上,洒下由我血液滴滴浸润的神祝之雨……哈。” “蒙面丧心。”他淡淡地说。 “这是你们应该做的。”北土子民肃然道,“巫祝之力残忍、血腥,允许你们为我们所用已是……” 云仰起头,无声地望向天际。 锐光滑落,出声顶撞神祝的人“咚”地一声,圆滚滚的东西从脖颈之上落地,缓缓滚落至云脚下。 北土之人愕然注视着瞬息之间失去生命的同伴,终于显露出真正的惶恐神色,无措地四处看着。 他们面对巫祝次次如此高傲,不就是因得巫祝从未伸手屠杀高天下派的使者? 这是神祝第一次对使者团动手,这昭示着什么!? “若非我等子民的尸骨长久不甘地凝固于你们的土地之下,若非我活着的子民被你们囚于高天……”云看都没看那只头颅,轻轻向旁边一靠,低着声缓缓陈诉。 这一次,再没有一人胆敢反驳一句了,他们只要想张口说话,那还没闭上眼睛的头颅便让声音于喉间赫然。什么帝王旨意,都不比翻滚的求生之欲更加汹涌。 云慢慢念完了重复过千百遍的话,心情不由得舒缓,随即弥漫上淡漠的悲哀。 他数次于使者团前苍白无力地叙述,整身磅礴祝力无从出身,只余无尽悲哀于心中肆意弥漫。 这一次倒是完完整整说出了,可哀伤为何却并未退却? “但这一次……”云涣然扬起微笑,裸足向前点地,张开双手俯身,“尊贵的北土子民们,你们喜欢让我等演绎的曲目,我等也喜爱叫您上演。” 北土之人的眼球惊恐地乱转,想要逃跑的腿打着颤,不知名的液体自裤脚滑落,腥味弥漫。 “我、我们是贵族……”一名使者嗫嚅着、绝望着说。 “北土不应质疑巫祝之力,使者团的每一个人,我等记忆犹新。”云轻声说,“来,上前——界定吧。” 神祝伸出苍白晶莹的骨质手指,点于空中,金光涟漪自那处显现,祝力吞没了方圆空间。 神祝蒙着白布的眼睛自黑暗中睁开,空洞无比地透过白布“注视”着颤栗的使者:“你们准备活下来哪个?” ——为了我们的孩子。 云享受着空气中散开的惨叫与血雾,沉醉地想。 为了我们的孩子,高天应当付出一些什么,庆祝我们孩子的诞生。 将数百余人屠杀完毕之后,最后一滴血迹自神祝的袍角滑落,白衣皎洁如新。 他规整地站在原地,连双手都没有抬,从始至终宛如降落于林间的纯色月光。 片刻后,他等待着血雾散开,才慢慢转向沈白所在的方向。 “啊,祝愿高天之上的火焰与雷鸣不会惊扰到你,幼崽。”云低沉着诉说祝福,满眼叹息,“你本应落于巫祝所有祝愿当中;让你降临便遇到战事……” 即便是杀戮成性的我们,也感到无比愧疚. 沈白正坐在地上眨巴着眼睛,手中抓着一把泥土,呆呆与眼前优雅倦美的灵鹿四目对视。 刚刚围聚着沈白的小动物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徒留下茫然无措的沈白面对灵动之物。 它高如大树,头顶的鹿角蹙成磐结沉重的珊瑚,但又因似晶莹水晶而显得轻盈,全身白如十二月最初的积雪,黑色的湿润鹿眼透露着它们种族共有的仁慈与懵懂。 四蹄下踏着浅浅浮现又消融的雪花,踩行所过之路皆剩一片被冻到瑟瑟发抖打着霜儿的小草。 灵鹿弯了弯脑袋,似乎极为困惑地瞧着森林中百年未曾有过的生面孔,哒哒哒踏着寒气行至沈白面前。 一只幼崽!灵鹿仔仔细细凑着脑袋嗅了一遍沈白身上的味道,鹿瞳中显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它似乎呆滞了,四蹄无措地踢踏了一会,紧接着绕着沈白走了一个小圈。 沈白抓着小小一团泥土,盯了一会灵鹿,低下头将准备捏小兔子的泥土捏成了小鹿。 “呦……”它轻轻用角顶了顶沈白,又用蹄子点了点环绕着沈白的冰晶大圈,灵动柔软的声音又响起来,“呦……” “嗯?”沈白绞尽脑汁地从模糊记忆中回想回答灵鹿的办法,片刻后丧气地垂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这个吗,送给你?不要生气,我真都忘记了。”沈白犹豫了一会,坐直身子抬起双手,将捏的很好看的小鹿展示给灵鹿瞧。 沈白很遗憾地发现,灵鹿也听不懂他的话。 它只是很焦急地点着冰色圆圈,又用长角轻柔地顶沈白的手、肚子。 沈白也着急起来,“你想做什么,小鹿,我听不懂。” 幼崽看起来快哭了。 灵鹿也几乎快要跳起来了。 森林的共识当中,幼崽应当归属于整片森林共同养育,每一位在幼崽身边的大人都是短暂上任的家长。 即便它不知这只幼崽是从哪只小鼠洞、小绒羊洞里跳出的,但很显然,这就是一只带着轻微祝力的幼崽! 因神祝们屠杀而从天降落的火雨只会越发紧密,它要如何告诉幼崽,只能待在它画出的圈中,才不会被火雨所伤? 灵鹿踌躇地徘徊着。 它早已将幼崽身上的神衣忽略殆尽,被幼崽两字蒙蔽双眼的灵鹿忧心忡忡地侧望右方烧起一片的火云,又复循望眼巴巴看着他的幼崽,垂下头再次顶了顶幼崽。 沈白下意识捧住了灵鹿晶莹的角。 触手是温润的,宛如一块暖玉,沈白悄悄多摸了一会,刚刚准备松手时,竟然惊恐地发现一小节鹿角随之掉落在他手中了。 鹿角!掉落!了! 沈白瞪着掉落的一节鹿角瞳孔震动。 灵鹿满意地点了点头。 它的鹿角充斥着莹润祝力,足以庇佑这只幼崽在火雨中幸存。森林磅礴之处,鹿角亦可庇佑幼崽避开黑暗、沼泽。 之后、乃至长久之后,何时身处森林之中,他便永久不再迷失、饥饿,树木会落下叶片指引他走出深林,亦能为他建造房屋隐居避世,动物会为他引食。 沈白看着鹿角,却几近惊恐地叫起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灵鹿,几乎是瞬间眼泪便掉下来了,“是我碰掉了吗,小鹿?” 他无措极了,捧着鹿角的手几乎是颤抖的,“对不起……我能做点什么补偿吗,我不该、” “……冠带将角赠与了你,幼崽。”清冷熟悉的音调自身后传来,沈白轻攥着鹿角回过头,泪眼朦胧中看见云踏着金雾行来。 云自幼崽面前站定,与灵鹿点头寒暄:“冠带……许久不见。远方之火我已熄灭,不必忧心。” “呦。”灵鹿轻轻点了点头,雀跃地点了点前蹄,似乎在为双倍的喜事高兴。 “幼崽……”云俯下身,叹息着揉了揉沈白的头发,“收好,这是森林之主赠与你的信物;从今之后,森林亦为你的家,树木与动物皆视你如珍宝。” 沈白还没反应过来,紧紧抱着鹿角,眼中还带着水光,“什么……?” 他思考不了云话音的意思,只想知道一件事:“它痛不痛?” “……”云点了点沈白的额头,侧目看向灵鹿。 灵鹿微微摇了摇头,用角碰了碰沈白的脸蛋,温柔的叫了一声,“呦~” 沈白抽抽噎噎着小心抚摸了一下灵鹿剔透的角,才放松下来,抱住灵鹿的脖子,与冠带脸贴脸,胡乱蹭着,“冠带,好小鹿,真的不痛吗?痛痛飞飞……” 幼崽!贴住了它! 灵鹿对着云眨巴眨巴眼,幸福到快要晕过去了。 云无奈地摇了摇头。 “它为云师之友,兼掌本界森林树木、花草动物。只是云师很久没见过它了。”云双手搭在一起,宽大的袍子将他遮住,遮盖双目的白布温顺垂于脑后。 云微微抬起手,向着灵鹿介绍:“我们的幼崽——我们的。” 灵鹿怔了片刻,低下头贴贴沈白。 巫祝的幼崽……它茫然过后,几近欣喜地触碰沈白,呦呦地叫着。 巫祝六百年来第一个幼崽啊。 灵鹿无声叹息,恨不得再脱落一支鹿角交给抱着它又亲又蹭的孩子。 停顿了片刻,云看着眼前幼崽与灵鹿抱成一团的模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看了又看灵鹿,才上前一步,缓缓沉吟着说:“他的名讳为沈白。” 沈白歪了歪头,疑惑地想,自己还没告诉过大家名字呢。 灵鹿微微点头。 它知晓,巫祝的真实名讳只会在真正承认之人之间传播,交给他巫祝最为珍贵的幼崽名讳,已经是巫祝极其信任于它、与它交给幼崽灵角的双重周虑之下,才做出的决定。 这极为正常。若它六百年只有这么个小崽,它只会将它藏到能够独自捕猎、能够独自应对高天之时,才会陪伴着他出来。 更何况是……背负着无嗣之咒的巫祝。 灵鹿歪着头蹭了蹭沈白,呦了一声。 云很快将趴在灵鹿身上的沈白抱起来,亲昵地摸了摸头。 “或许云师很快便会来见你,冠带。”云轻声说,“我带幼崽逛一逛。” 灵鹿点了点头,轻巧踏着冰晶走去。 它走远后,沈白低着头仔细观察鹿角,才惊讶地发现曾经结满冰晶的小草早已解冻,那些雪化成雨水落进土壤之中,成为草珠解渴的源泉。 沈白抓着云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冠带走过去的路都化开了欸!” “嗯。”云徐徐抱着沈白走过森林。 这一次,他再没有靠着沈白指路了,沈白所行之处,树木皆为他绕行,他自然而笃定地向前走着,稳稳抱着沈白。 “冠带与云师天生祝力皆为冰雪。冠带的伴生为一黑鹿,名为南方,长有深如夜空的灵角。 “南方行之地皆为火焰,它们相生相伴,共享祝力,相互抵消谋害森林的雪与火。”云很轻很轻地说,“之前,云师走过的路,也会结冰、再次化开。但现在只有冰晶了。” 沈白蜷缩在云怀中,小手贴着云的脸,依偎着他,眼睛还是湿润的。 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因冠带的祝力空灵至空洞的原因,森林中的幼崽大多不愿亲近于它,可偏偏它平生最为喜爱幼崽。” “……不过,大抵是因你可爱,才赠与你鹿角吧。” 沈白抽了抽鼻子,小声说:“那我以后不要再可爱了。很贵重吧,这个东西?” 云为前半句话微微挑眉,思索了一番,“论贵重——南蛮之帝贪于深林资土,数次利用火烧大林、屠杀动物来要挟冠带,也并未获取的东西,应当还算贵重吧?” 沈白抱着略带弯曲的、形似水晶珊瑚的鹿角,睫毛润润的。 行走之中,他见着之前的小动物们,此时都纷纷探出头来了,兴许是他怀中抱着的鹿角,胆大的三足鸟居然落到了沈白头顶,揪吧揪吧筑了巢。 此时,不止是小的动物出来了,大的、小的,拖家带口,大绒羊带着小绒羊,额生竖目的白虎带着一窝小白虎,嗷呜嗷呜地对他喵呜,奇怪的蛇尾小鹿、小鸟们、松鼠…… 威胁着小动物们不要往前走、打扰巫祝家长与幼崽的动物家长们颔首向沈白示意,它们纷纷稍微低下头。 向森林新生的小主人致礼。 沈白狠狠地一一点头回去,换得一群家长的善意低吼,似乎在笑。 沈白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今天认识的新朋友,确定没有漏下之后,一一将遇见的动物都说给云听了。 神祝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吐露出憋不住的话,“幼崽……你说的,恐怕除了绒羊,就有独角鹿身蛇尾的飞廉、形似有翼白虎的小穷奇、叫声似风的重明鸟、三足乌、青鸟……” “嗯。”云沉默了一会,咀嚼了一番他叫出的大巫动物后裔,“也好,你即便不需冠带之角,或许也能于深林之中穿梭自如了。” 沈白茫然地歪了歪头,无辜极了。 云深吸一口气,喃喃着说,“回去之后,我们需要将灵角挂于你身上,这是你得到的第一个上古大巫后裔之祝,森林的神职。” 即便是巫祝之子,这种获取神职的速度,也太过于快速了吧?不知晓黎神回来,发现幼崽凭空得了个神职是什么反应。 云颇为有些期待。 第36章 还土王愿(四)捉 夜晚 深夜, 月碧,柳枝漂浮于月光之下,巫祝之地于深蓝夜空下明亮如初。 凉风吹拂, 风幡与风铃发出布料摩挲与叮咚轻响。沈白躺在神庭的小床中, 暖暖的青铜石炉升起热烟。 月光透过风幡落到他手边与被子上, 将手心染成发着光的玉器。沈白睡意朦胧地点着头,身后轻轻拍动的手幅度渐弱, 于沈白恰巧坠入梦境之时离开。 云眉头舒展, 注视着身下小小一团熟睡的幼崽, 亲昵地曲起手指蹭了蹭他的耳垂。 “小海豹……”他无声呢喃, 将沈白蹭到身下的被子掖好,仔细盖好幼崽的肚皮,趁机抚摸着幼崽的肩膀、脖颈、脸。 半晌,他十分轻微地叹了一声, 白至形似冠带鹿角的手向上抬起,抓住几丝月光。 侧躺于幼崽身边的神祝曲腿坐起, 羊奶般滑嫩的宽大衣袍滑下,他侧过头, 透过布匹凝视着一片黑暗。 这几日他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倘若他还有眼睛、哪怕只是一只,或许也能看见他们孩子的模样;他定然如同一只染成黑色的小绒羊……云师也曾说过, 他睡起来的模样好似小海豹转世…… 幼崽睡起来的确是翻着小肚皮的。 云不再想了, 只探手摸住沈白肥嘟嘟的脸蛋。 战争将持续三日,象征着祝力的火雨不停, 屠杀便不会停止;今日北土敢于下派使者团,后日亦可下派拥卒。防患于未然之际,他不可入睡。 毕竟他身边还有一只还未抵达神树身边的、初生的幼崽。 云轻挥手, 祝力如同星光般点缀于身后。他背对着月亮,靠于自身祝力之上,赶在月光落于幼崽身上之前捻住它们,将冷光于腿上搓成细如针芒的丝线。 条条皎洁丝线自月光中浮现,在云的拨弄下,如悦动的古琴琴弦。 于神衣之上本应细不可见的丝线却折射着耀眼银光,隐约的金光掺杂在银色里面,然而周围并无金银色泽。它似乎是自己发光的,但仔细看,它便又捉迷藏般消失了。 云微低着头,默然捻了一晚上的丝线。 风幡外的风越发大了,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响起来,伴随着丝线的增多,浇打于风幡与神庭边缘的小雨狂暴起来,隐约的雷鸣炸裂,树木在风中成了挤下身子猎猎作响的绿块,淡红色的水迹悄悄于神庭周边弥漫,攀附着爬进风幡之下,独属于雨天的味道弥漫。 云无比平静地坐在幼崽身边。 他手边的动作并没有停过,神庭内依旧温暖而平和,一切风雨被隔绝于神庭之外,连声音都不能入侵。 后半夜,沈白迷迷糊糊醒来之时,便看见田螺神祝默默在自己床边勾线织衣。 沈白揉了揉眼睛,低低地问:“云……?” 清凉的风飘进,幼崽往被窝中缩了一点,“下雨啦?” 云低低回应了一声。 沈白卷了卷被子,一点点一点点向云蛄蛹,努力许久后蛄蛹到云的腿上,小手抓住云的衣服。 “你怎么不睡觉?”沈白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幼崽……”云放下手中的织了一半的月光,将手放到沈白铺散一床的银发中。 “云要崽崽哄睡觉吗?”沈白半闭着眼睛小声问,指尖卷着柔顺神衣动来动去。 云无声地笑了起来,“嗯。倘若你现在睡下,我也会紧跟着睡下了。” 沈白努力睁大眼睛,握紧拳头,学着大人哄自己的语气说,“我不困。如果云现在睡觉,我也会睡觉……这是什么?” 冰冰凉凉的丝线从手指间绕过,沈白这下不困了,凑过去抓住它们。 ……这样子是哄睡不着了。 云略微有些好笑地揉了揉沈白的头发。 “月光。”神祝几近温柔地说。 “我小时经常在月亮的眼皮底下偷捻过多的月光,气得月亮暴跳如雷,不愿与太阳轮换,非得见着我穿着月光织就的神衣,好叫它趁机唤醒月光吊起来我一回不可。”云指尖翻转,再次从月光中抽出一条微不可察的轻薄丝线。 云一手托着沈白,一手将收集而来的月光捆成一小束,慢慢地说,“后来某日,它们轮换时偶然发现……我竟然也偷捻了日光,于是它们便合起来吓我了。” 沈白满眼崇拜,双目亮晶晶地看向云:“哇,月亮和太阳会和你玩吗?” 云哑然:“……幼崽,你从哪里听得出它在和我玩?” 沈白笑着往云身上蛄蛹,团成一团窝进云怀中。 风幡之外刺破天际的惨叫与谩骂透过神树下坠,落进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中。森林沉默着,土地也沉默着,冷漠地注视着高天之上坠落的血雨。 【此为巫祝第一千六百六十次屠戮。】冠带灵动的眼眸中倒映出滋润森林的血雨,与身边相伴的黑鹿静静地说。 【或许是最后一次。】南方温柔地拱了拱冠带。 冠带也拱了一下南方,【因为他们得到的幼崽?不……你还记得高天四国为巫祝之地下的无嗣之咒吗?我总有预感……】 灵鹿静静注视着充斥磅礴祝力与血腥的雨,半晌才说,【他们会为了幼崽更加疯狂才对。】 第37章 还土王愿(五) 宝物 先是清晨的日光倾泻大地, 再是晌午浓烈的火球将不服输的草叶与树木照的蔫吧摇旗投降,又推移至暮色如血。 沈白坐在卷起风幡的神庭当中,努力将自己小小一团金色祝力凝聚起来, 变成有用的钩针。 又失败了!沈白再也忍不住, 生气地揪过一团理直气壮、洋洋得意到处飘的祝力, 奋力揉搓起来。 云坐在他身边,只从动静便猜测出幼崽如何动作, 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的心脏滚热沸烫, 像是烧开了一锅水, 滋滋直冒水蒸气。 “他们快回来了, 幼崽。”云摸索着将手攀上桌子,又依靠桌子捉住幼崽奋力揪扯祝力的手,将它带着落到自己心口处。 平缓有力的跳动从沈白手下传来,伴随着玄秘的诡异灵感沿着两人接触的手臂相互传递着, 一种令他无所适从的温暖从云心脏处暖融融地流淌进他的血管中。 沈白微微睁大了眼,无措地看着云。 “大家的心脏也有祝力吗QUQ, 我连小钩针都做不出来,”沈白有点难过地说, “我是不是有点没用?” 云听着耳边可怜兮兮的幼崽声音,忍不住抱住他,想象着幼崽揉捏祝力的样子揉来揉去, “怎么会?幼崽, 你才这么小,还有三年才能走到神树底下, 唤醒自己的天生神祝。那个时候,你的能力才算是刚刚走上正途。” 他再次抚向自己的心脏,“经过神树祝福的神祝之间会有一条见不着的锁链, 它会指引着你一次次向巫祝所在之地团聚……如你所感觉到的,黎神他们已经往神庭走着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神树底下?”沈白眼巴巴地欺盼着,伸出小手,竖起三根手指,一根根摁下去,“第一个,我要努力成为黎神的继承者,第二个,快点强大起来保护大家,第三个……” 沈白茫然地想了一阵,总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有第三个目标的,但他却想不起来了。 “你可以慢慢想。”云温柔地摸了摸沈白的脑袋,“我们的时间会很长很长,太阳与月亮会是我们生命中最长久见证的同路人。”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缩在云怀中晃了晃双腿。 他小声说,“好。” 桌子上璀璨的月光与不同颜色的日光一一排列着,云抱着窝在自己怀中不死心继续揉捏祝力的幼崽,慢吞吞将它们勾成布料。 他一面抱着幼崽无比温馨地织布,一边冷漠地想,若是黎神他们回到神庭之前不清洗干净身上的血腥味,他就将他们扔到深渊底下好好清醒一会好了. 深深的丛林整整环绕了大地一周,往里是潺潺溪水,再往里便是拔地而起的吊脚高楼、再往里便是磐结成圆形的土楼,正中央便是神庭。 如今,早在某处溪水中觅食的小鱼默默游走,拖家带口地前往远处,愤怒却只能愤怒着啃着水草。 每次天下过红雨之后,他们便会被迫吃两天素食……为何?看上面! “你闻闻还有吗?还有吗?” “什么?” “血味!呕,我早便想要说了,他们的血真臭!” 伴随着水液溅起,嘈杂的声音宛如闹市,凤胥皱着眉头,嫌弃地走远了一点,距离他紧张兮兮涮洗自己的同伴们无比遥远。 他抖了抖羽毛,眉眼舒展着,全身上下洁净如新。 他身边默默擦洗沾满血肉的手臂的黎神抬眼敲了敲眉目骄傲的凤胥,摇了摇头:“这下好了,曾被几次调笑的人,现在反倒是唯一一位能够清闲的了。” 凤胥懒洋洋地靠在风中,羽翼柔软,小羽毛从羽翼之上落下,又化为金光消失。 他一直嫌弃于那些肮脏血迹与高天子民,屠杀从不下地,每次回来都干干净净,与这些莽夫截然不同。 “……冠带来了。”凤胥耳边的小羽毛动了动,似乎听见了风带来的消息,他很快说,“快点儿。” 诸位神祝纷纷默契地停手,整理着装,跨上战车,飞速跑开。 迟来一步的灵鹿哒哒哒地行之水流上方,看着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流染上泥土与血色,原本纯质的鹿眼中再次凝聚出一点愤怒。 小鱼们纷纷游过来,熟练地委屈着吐出泡泡向大家长告状。 显然,这件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然而每一次冠带也赶不上当庭与神祝们对峙。 但现在,它已不想忍耐了。 巫祝的幼崽诞生,天知晓他们会如何走之后的路。 他们内部必然会巨幅震动,只有神树知晓他们之后会不会一天一洗? 它的森林,难道要变成弥漫着巫祝洗澡水味儿的森林? 冠带哒哒哒走了一会,犹豫了一会,第一次朝着远处飞去一柄带着闪光的东西,挨个安抚了小鱼之后才慢慢离开。 小鱼们纷纷看着闪光飞远,这才也满意游走。 每一只小鱼悲伤地背着一捆水草——没有什么办法,中上游的食物这几日定然是不能再吃了。 欸,什么时候才能不吃草啊。 一条小鱼奋力卷起身子,咬掉自己背上捆着的水草一根,一边嚼一边忧郁地想。 沿着宛如蛛网般行路飞腾的战车之上,神祝们纷纷默契吐气。 “又躲过一劫。” 黎神听着身边神祝的抱怨,嘴角无奈扬起:“怎么能叫劫?朋友之间乐趣罢……” 他忽然停住了,咳嗽一声,略显心虚地瞥向远方。 那里,闪光随即而止,不带任何停顿地略过黎神、凤胥、大多数神祝,飞速砸至云师额顶。 云师额头一痛,抱怨道,“为何只打了我!?” 凤胥眼皮都没抬:“你自己反省一下。” 不就是几百年没见它么。 云师苦笑了一番。 他想起几百年前的某一场如同北帝喧唤云一般的、来自西域对他与兄长的喧唤,又想起三日前寻找到的小幼崽。 云师的面容不由自主松弛起来,叹息着从头顶拔出入脑三分的尖锐冰匕,对着它说:“我过几日,定然抱着我们幼崽去你那边做客……等等,什么叫你已见过我们幼崽了?!” 云师吃惊地站了起来,脚下弥漫的冰晶骤然延展,恨不得接管整个战车,“什么,你给了幼崽灵角?” 这下,神祝们纷纷向云师看去了。 他们呆滞地停在原地,仿佛在咀嚼这个消息,而后徒然站起来了。 喜悦在所有神祝眼底蔓延,他们忍不住夺走云师手中寒冷的匕首,仔仔细细查阅了这则消息。 随后,剧烈的笑声自飞腾战车之上飘逸,神祝用一种古怪到极致的目光相互对视着,有神祝忍不住向高天看着。 黎神最为兴奋,他很快地调转车头,哈哈大笑:“诸位,我们的幼崽!” 他再次带着骄傲与荣誉地念了一遍:“我们的幼崽!” “走吧,距离三日之约还有两个阴时,我们要向我们第一次‘捕猎’成功的幼崽献上一份祝福……我想想,哈哈,北帝的宝库中,是不是有一件很适合幼崽的东西?” 黎神笑着,墨绿眸子中露出与展露于幼崽面前截然不同的狰狞与残暴。 第38章 还土王愿(六) 偷家 夜色渐沉, 云再三望着神庭外冷冷清清的主路,空洞眼眸深邃的像月亮与太阳换班时血红的殷色。 ……一个人影都没有,不, 不如说一根巫祝、神祝、别管什么祝的毛都没有, 然而这的确是三日之约的最后一个阴时。 云眉头微挑, 纤细指节微微敲击手心,祝力不由自主弥漫上诡异冰凉。 他不太想了解神祝们为何不回神庭, 但这个节头, 幼崽刚刚被他们捉住养起来, 又极其神速地获得了第一份神职…… 云沉默着, 敲击的动作突然微微一滞。 哦,冠带与云师为挚友,哪怕两位已百年相隔不见——好了,那群神祝必然是找东西为幼崽“祝贺”去了。 云的嘴角松弛, 埋于白布之下的双眼很快眨动了几下。 哦,明明是他先亲眼见着属于幼崽的“灵鹿送祝”, 要其他神祝“祝贺”? 即便是他的同伴,也不应该…… 云抿唇, 敲击手心的动作终于完全停下了。 沈白揉捏自己可怜兮兮的祝力的动作也逐渐慢下来了。 他先是看了看云,咽了咽口水,悄悄往外探头, 也瞧了一眼神庭之外。 噫!哪只神祝都没有回来QUQ! 沈白倒是不太担心大家的安危。他相信任何一位神祝都非常强大, 只是不清楚大家为什么耽误了行程,于是当务之急是…… 哄显然看起来不太高兴的云! 沈白放开自己的祝力, 握着拳头努力将它们憋成自己印象中最“深刻”的东西。 一只亮晶晶的金光小兔由祝力中跳脱而出,沿着主人勾勒的金色小桥跳到云的肩头,抖抖耳朵。 “……”云微微抬头。 他的肩头落下一个略显重量的浑圆东西, 很暖,略痒的感觉自下颌传来。 “云,你摸摸,我造出来一只小绒兔!”沈白有点开心地说,“暖暖的!” 云从肩头捧下一只浑圆的、屁股处带着第二个小浑圆,还长着两只长圆耳朵的生物。 他在手心摩挲了两下。温度通过皮肤传递到血管中,流淌进心脏。 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崽崽捏的绒兔很可爱,很少有幼崽能够在这么大的时候,自主控制祝力捏造物体的。” 沈白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云,凑过去跟着小绒兔一起蹭了蹭云的手心。 云默不作声地抚摸着小兔子,心中思绪万千。 绒羊、绒兔;森林……灵鹿。 好,他知晓送幼崽什么祝贺了,他想想,距离三日过去还剩半个阴时,时间异常充裕。 啊,敬爱的黎神与他的同伴们——神树在上,保佑他们寻找的东西再了不起一点儿吧,好叫他再多些时间与幼崽送礼。 云将小绒兔递给沈白,动作十分迅速地从祝力中凝聚出金针,熟练编织起来。 云不再难过了! 沈白抱着小兔子,蜷缩在一边,有点高兴。 小绒兔,我们是有用的。 沈白双手夹着小兔子的咯吱窝晃了晃,十分开心地将它抱进怀里,睁大眼睛注视着手部动作快到看不清楚的云。 哇~ 沈白眼巴巴注视着用月光与日光编织的布艺制品。 “我有一个神职为编织与制造,此为布娑婆见着我可从太阳与月光中获得丝线后赠与我;她身处东方。”云一边编织,一边与沈白说着话。 沈白问:“布娑婆婆?” 他为沈白介绍:“东方是一片很奇异的土地。我们互通往来,她们皆为女子,骨背结实,肤色皆为褐,眉眼浓密,为人豪迈而真诚,使用龟甲占卜——她们的幼崽自水流中诞生。” “若有机会,我们会去那里游历。” 沈白好奇地问,“那我们的幼崽呢?” 云动作不停,温和地笑了起来,声音很轻:“就是你呀,幼崽……” 沈白没有听见,迷茫地哼了一声。 云平缓道:“我们的幼崽自梦境诞生。” 部落最强大的神祝于最接近神树之地梦见的孩子,必然会于神树指引之下来到他们身边。 云停下来,将不动声色遮掩的织物摩挲一遍,确认完好后放到沈白手中。 沈白徒然怔住了。他知晓云在织东西,但他不认为云是在为他织东西,那是连神祝们都穿不上的阳光与月光,云辛苦一夜才得到了那么一小缕。 但是云用不容置疑的力度将织就的东西塞到他手中。 是、是给他的?吗? 沈白茫然地抱着小金兔子与…… 与一只用世界上最珍贵丝线织就的、幼崽的玩具——一只身体为月光、眼睛为黑夜、四只梯子为太阳的,独一无二的毛绒小绒羊。 他下意识将两只小动物挤在一起,举起来,呆愣地注视着它们。 “祝贺你得到第一份神职,幼崽。”云“注视”着沈白,双手交叠于膝上,声音轻缓、珍重。 沈白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两只小动物,停了好一会后,才小声说,“谢谢云,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他眨巴眨巴湿润的眼睛,仗着云看不见肆意滴眼泪。 它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了出来,如同刻在灵魂中后知后觉的触动。 沈白没有任何悲伤感觉,但泪腺便自主出水了。 云无声地勾起唇角,手动了动,想要落到幼崽头上。 这时候,咚的一声,有东西坠落于神庭之外。 沈白悄悄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看过去。 一众神祝拎着一只看不清的庞然大物,全都挂着愕然震惊的表情楞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盯在沈白与他双手之间。 很显然,他们听见了沈白刚才说了点什么。 他们耗费苦心全力拖出来一份大礼,被一只小绒羊打败了,幼崽甚至感动哭了。 黎神神情复杂地望着沈白手中的呆萌小兔与小绒羊,又瞧了眼桌上垫在绒布中的灵角,最后瞧了眼不动声色清冷依旧的云。 ……遭了,他好像被偷家了。 他轻轻咋舌,眼眸深如潭水。 第39章 还土王愿(七) 神兽 明亮夜色之下, 黎神松开略带血腥气的巨兽,大步向着神庭内走去。 他直直注视着幼崽,于是还未回到神庭当中, 脸上却已经挂上微笑, 一点儿也显现不出生气出来。 “幼崽。”黎神行至沈白身边, 以手触地,顺势盘坐下来, 兴致勃勃地逗弄他起来, “哭什么?莫非你新得了个落泪成珠的神职?” 他凑近沈白, 手指刮走一滴落在脸颊上的泪水, 低沉着声音,含糊地笑:“它能落成什么,小珍珠?” 沈白不哭了,一手抱着一只玩偶, 眼眶红红的,“它不会变成小珍珠。” “是吗?”黎神似乎十分苦恼地皱起眉头, 宽大的手掌拍了拍桌子,砰的一声, 瞬间吸引了沈白的注意力。 他下意识向下看去,又舍不得刚刚回来的神祝们,视线在两者之间来回移动。 下一秒, 一团微弱金光自黎神掌心升起, 沈白再看过去,一颗圆滚滚的白色珍珠躺在那里。 他震惊地探过身去, 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颗珍珠,小声哇了一声:“我的!?” 黎神露出浅淡的微笑:“你的什么?眼泪?” 沈白看了看黎神,又看了看那颗珍珠, 小心地将它从黎神手中接过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阵,探着头小声对黎神说:“这不是我的、我的眼泪吧?” 沈白决定,只要黎神说“是”,他这辈子便不要再哭了。 羞! 黎神微微挑起眉头,耸了耸肩,镌刻于上身的鎏金图腾于月光下泛出流光。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晓,或许神树知晓。” 说罢,他起身,朝着外面走去,臂环上的配饰与风幡之下的风铃共同发出清脆响声。 沈白连忙站起来,眼巴巴地扯住黎神的衣角,小声说:“快告诉我。” 云坐在桌后,听了黎神哄骗幼崽出去的全程,半晌才坐在原地,于孤零零的神庭中露出一个细微的、略显悲伤的笑容。 若是他的眼睛还在…… 云又一次忍不住这么想。 火热的羽毛落在他肩上,伴随着宛如熊熊烈火于背后爆燃的温度,一个人站在云的身后。 他没有回头,叹息着说:“笙烽……” “啊,云。”笙烽的眼眸中倒映着被黎神抱在怀中的幼崽,声音却又低又沉,“不要这么想,至少你的族人还活着。” 云摇了摇头:“我并不后悔,只是时常遗憾……幼崽来了之后更甚,几乎无时不想罢了。” 笙烽问:“因再也见不着太阳与月亮?” “因我再也无法听懂太阳与月亮的话,因我再也不能携着幼崽踏上月亮与太阳共同拉就的神车,同他于天际遨游。” 笙烽不再继续这么话题了,只是也跟着坐在桌子后。 他一条腿贴着地板,手臂支在上面,眯着眼,托着长尾音向云转述前方的一片欢腾场景。 一庭之外清冷与热闹全然隔绝,好在笙烽的火焰长久的燃着,让云稍微感到慰藉。 “幼崽看见了羚兽……吃惊……骑上去!?啃了羚兽的角……”笙烽越转述,两人的表情越发诡异,最终忍不住沉默下来。 “……我们幼崽。”笙烽扶着额叹息,“胆子很大。” 云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可是羚兽,高天放了三百年也只敢从上面取一小块肉来庆祝诞生之日的上古神兽。 当初他还拥有双眼时,他们才敢于将太阳上的火焰掐取下来烤炙神肉,小心翼翼地将散去一大半神力的肉块放进嘴中,来增加那么几百年的寿命亦或健康、气运。 “不过现在只能去寻找灶神才能煮动羚兽了吧。”笙烽懒洋洋地支着头说,“我记得……你的左眼是第一个挖掉的。” “嗯,所以我再也唤不应太阳了。”云低声说着,缓缓抬起头。 他是想看看月亮的,但眼前一片黑暗,眼眸空旷、无光。 往常,白日里他的左眼是金色,夜晚中右眼是银色,它们分别象征着太阳与月亮。 月亮悄悄将一缕本应落在外头的月光落在云身上,冷光中铺散着白衣的神祝对此一无所知。 笙烽看着披着月色的云,淡淡移开双眼。 他们任何一名神祝都付出过绝对称得上惨重的代价,但他们谁都不需要同情——付出是值得的,他们的族人每位神祝的无价珍宝,他们的部落是巫祝大地上唯一一块被珍藏的巨宝。 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是被迫奉献,哪怕他们的确空有一身祝力,却碍于种种禁锢,不甘心地注视着神树之上的高天。 巫祝的付出必有代价,一切只是为了最终复仇做一切应做之备。 现在,这块巨宝找到了最后一份象征着希望的东西。 高天的最后一份“祝福”——无嗣啪一声迸裂了。 笙烽重新将视线移至幼崽身上,缓慢地展露一个笑容。 那边,沈白咬着一小片被嘎下来的角片,头被崩的懵懵的。 低沉的笑声在沈白耳边蹦开,黎神靠在风幡之下,抱着双臂,肆意地看着沈白,像是在看第一次一只自己吃草的小绒羊。 沈白坐在不知名巨兽身上,耳边回荡着的笑声让他的脸一点点红起来。 他有点羞涩地抿了抿唇,将卡在嘴边的一小片硬骨片掰下来,有点生气:“是你们让我咬下去的。” 凤胥嗤笑一声,“小笨崽,黎神未曾向你详述它是什么?” “谁知道这是什么。”沈白小声嘀咕。 他被众人抱到这东西身上,神祝起哄之下,他就真的嗷呜一口咬下去了。 别说,虽然这家伙身上的毛毛硬硬的,但弯曲的、似海螺的骨角还蛮香的,他咬了一小块,像凝固的奶。 他看着还在不停大笑的众神祝,生了一会闷气之下,愤怒地将小奶片放进嘴里,嘎巴嘎巴嚼着吃了。 黎神的笑容僵在脸上。 凤胥也不笑了,面露震惊地注视着沈白。 一团火焰自空旷地带生起,随后是第二团、第三团…… 身上烧着火焰的笙烽自神庭中走出,将拖着的云带的飞起,“幼崽!?” “你生食了羚兽!?”他也不管迷茫的云了,目瞪口呆地伫在原地,眼睛都要跳出眼眶来。 沈白吓了一跳,硬生生将本含在嘴中的骨片咽下去了。 “咕咚”一声,在徒然静谧起来的夜色中分外响亮。 幼崽当真将羚兽的一部分咽下去了,生咽,不经过太阳的烘烤,也未经过灶神的烹饪。 诸位神祝沉默、茫然、困惑地盯着幼崽,如同盯着一只长出翅膀的小绒羊,又似乎旁观了鲤鱼越过高山、或飞鸟游过深海。 半晌,黎神先是动了。 他站在羚兽面前,神情严肃地伸出双手,像拔萝卜一般将沈白自羚兽身上报下来,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的好好看了一遍。 沈白咽下骨片,脑袋热热的,全身都似乎烧起来了,仿佛被挟持着,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巨兽,咽了咽口水。 “还想吃……”神祝们听见幼崽略带渴望的声音。 凤胥此时已经不是看有翅膀的小绒羊了,他现在看的是吃肉的小绒羊。 “怎么能吃得下?”凤胥吃惊地问身旁的神祝,“按道理,这已经并非得不得病的问题了,按道理说——神兽之肉本不应被凡体咽下!” 除非经过阳火炙烤煮沸! “啧。”身旁被他捅了好几下的神祝不耐烦地抖了抖生于耳上的繁复绣球花,长满花枝草叶的衣服探出一根粗壮藤蔓抽了凤胥一下。 他反驳道:“那是按道理,这可是我们的幼崽!哼,有点非凡的天生神祝怎么?” 黎神不做声地将沈白拔下来,再拔到云怀中,凑到一旁与诸位神祝焦躁地嗡鸣了一阵。 沈白茫然地抱着云的脖子,看了一会不带他嘀嘀咕咕的小团体,余光却几次流连到巨兽身上。 他几次咽着口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凑到云耳边小声说,“云云,我还想吃那个。” 云谨慎地问:“哪个?” “我刚才吃的那个。”沈白有点羞涩地说,“好好吃呀,云你吃吗?” 双眼蒙布的神祝嘴角一抽:“我吃不动。” 沈白乖乖应了:“哦,云云的牙口不好。” 云:“……” 沈白瞧了瞧云,悄悄拽着他示意他往左边走。 云温顺地走了两步,身边的风便小了下来。 是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吗?幼崽很聪慧。 云这么想,也就停在原地不动了。 于是等到黎神众人商议完后回头看去,便看见云抱着幼崽站于羚兽之前,幼崽怀中还抱着一团眼熟的骨片,嘴里还叼着一片。 幼崽一面眼神无辜地望着他们,一面继续嚼嚼嚼。 他的祝力无师自通地浮在云的身旁,帮小主人隔绝了咀嚼和拿取的声音,指使云无知无觉地站在原地,继续微笑着。 黎神眼睁睁瞧着仿佛觉醒了点什么属性的幼崽嚼着羚兽角,脚步一顿,差点栽倒在地。 凤胥的翅膀煽动两下,偃旗息鼓,只差耷拉在地上。 笙烽的焰火更为显眼,它们差点飘走,点燃了高高的盘圆阁楼。 花草疯涨、空气稀薄、惊悚升起、水位上涨…… 不自觉引发一场小型巫祝暴动的幼崽茫然着,继续从怀中拿出一片骨片嚼嚼嚼。 好吃。 沈白幸福地想。 黎神是先回过神来的,但首先抢了幼崽食物的却是凤胥。 风先一步抵达幼崽身边,蛮不讲理地夺取了幼崽的存粮。 其余神祝默契上前,将他们方才还大为自豪的“战利品”踢到身后,包括那只羚兽。 头发似乎为一朵白色水母般漂浮的神祝面无表情地咬着牙,当场开辟出一个小空间,挤着将羚兽塞了进去。 沈白还没回过神来,眼前的空地上便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他嘴里还有一点没咽下去的骨片,也被黎神强硬地掰开来扣了出来。 身着花草的神祝跟在黎神身边,快速藏起黎神递给他的骨片,沈白便下意识跟着可怜兮兮地看过去。 好想吃……为什么这么好吃? 沈白的心脏咚咚直跳,祝力于无知无觉中再次攀升。 “凶魂!”黎神身边的神祝伸出双手,急得脚下疯狂长出繁茂绿植,“你快来!干活!” “叫我为何?”名为凶魂的神祝低声吼道,“我的天生神祝为掌管生死祭祀,那羚兽已死几百年,我去再哪捞它的魂灵?!我又不会复死人之生!” “刀耕……你冷静一下。”凤胥在旁边劝到,冷汗直流,“你快要长出杂草来了,想想你的稻种。” 他的脚被刀耕祝力泄露生长而出的草物缠得死紧。 沈白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一片宁静,眼中也只剩一小片还带着口水的骨片。 它躺在掌管丰收与稻谷的神祝手心,拥有无上魔力吸引着他吞下去。 刀耕慌乱抬起头,就瞥见幼崽绿到不正常的眼眸。 “幼崽,你不能再生吃了……” 他的声音在幼崽委屈的眼神中越发小声。 刀耕咬着牙,胡乱思考了一会,在幼崽如饥似渴的目光中,抬起手擦了擦骨片。 然后视死如归地吞了下去。 沈白一下子懵住了。 黎神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凤胥沉默了一下:“哎呦,刀耕……” 他艰难组织了一下措辞:“你别太宠幼崽了。” “会消化不良吧?不知道会不会回一趟神树重组巫体。”笙烽抽搐着嘴角说,“幼崽,别看傻子。” 沈白讪讪地意识到不对劲。 他从周围神祝的表态中意识到,那些骨片似乎是对大家不好的。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刀耕,立刻就问:“这些东西是不能吃的吗?” “你会有事吗?”沈白越说越发着急,他挣扎着从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趴到刀耕身上,繁复花瓣将他包裹在里面。 略显陌生、十分新的祝力环绕着刀耕,它们霸道地侵入原有者的领域,将一切仔仔细细摸了个遍,最终停于刀耕胃部,蠢蠢欲动,大有破一个洞钻进去瞧瞧的意思。 刀耕腹部一凉,危机感自那里升起。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瞥了一下黎神。 黎神咳嗽一声,终于舍得救场了:“幼崽,刀耕并没有事,他的天生神祝为耕种,骨片最多长久停驻于他体内,不可能造成……别的影响。” 也只有刀耕能吞下羚兽骨角,就连黎神都只能进口,不可吞咽。 “对,黎神保证。”刀耕急忙哄着眼眶通红的幼崽,小心翼翼地贴着又蹭又亲。 “不许骗我哦。”沈白攥着一朵小花,努力严肃着神情,声音还发颤,“要是骗我的话,我就、我就……” 黎神很快打断了沈白未尽的话。 他轻轻揉了揉沈白的脑袋,“幼崽,你大可先关心一下自己;此为羚兽,不可生食。” “哦。”沈白吸了吸鼻子,“可是它很好吃。” 他分出一只小金兔,放在刀耕肩上,“这是给你的,以防万一你骗我……” “不要生病哦,刀耕。”沈白捧着刀耕的脸,珍重地说。 这一下,轮到周围的神祝眼绿了,直勾勾盯着那只小金兔。 黎神扶额叹息:“它不可被凡体入口,但你似乎很奇特地咽了下去。我们认为这或许和你的天生神祝有关,这几日你便先在我们身边,千万不可轻易走动,我也不知晓你会如何。” 沈白乖乖点了点头,半晌,又不死心地补充:“可是它真的很好吃……” “明日我便赶灶神去为你煮肉。”黎神说。 沈白乖乖巧巧地再次点了头。 黎神抱起沈白,额头抵着沈白的额头,“欸,吓到我们了,幼崽。” 未曾经过烹饪的神兽之肉或许会有些危害,但它们绝不会将被神兽庇护的巫祝置之于死地。 倘若是高天之上的子民,生肉纵使入口后也会全身腐烂而死,但巫祝不同。 “幸好你是巫祝的孩子。”黎神苦笑道,“幼崽,此时我是如此庆幸着。” “不过现在,你该睡觉了。”黎神轻声说,手掌覆盖在幼崽眼上。 沈白眨了眨眼睛,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靠在黎神肩头,一闭上眼便很快困了。 时间太晚。 他迷迷糊糊中最终叮嘱道:“不可以把我的小兔兔放到一边哦。” 咂巴咂巴嘴后,幼崽又说:“我的羚兽肉肉……” 刚刚想要将幼崽放回床上的黎神停下动作,微笑着吻了吻幼崽的额头。 “小笨崽,下次记得,巫祝不可轻易许下承诺,像是你刚刚想对刀耕说的那样。” 沈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像一只翻了肚皮的小海豹,银色长发铺开了一床,像月光。 黎神靠坐在他身边,注视着幼崽的睡颜,平静地说:“或许他的天生祝力能够与神兽齐平。” “是吗?”云靠在柔软的风幡上,轻声道,“自古以来,神兽庇佑巫祝、巫祝庇佑灵兽。然而,神兽皆崩于天劫,羚兽为最终存在的神兽之体。” “你是指,我们有了一个能够与上古神兽比肩的巫祝?” 黎神不置可否,但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他低声问:“比你如何?” 黎神缓缓说:“应当比我强的。” 云怔楞着,半晌无声地摩挲着坐下来,靠着沈白的小床,捉住沈白的小手,贴到自己脸上。 “幼崽……”他无声地张开口,空茫的双眼中满是疼惜。 “黎神得到了无上的祝力,也承担了同等分量的职责与祝力带来的苦痛。” 你的肩上会落下如何另我们仿徨、绝望的,属于你自身的疼痛呢? 黎神默然无语,只是紧紧攥着沈白的另一只手,微微垂着头。 “或许不会。”他最终这么疲惫地说。 白日,太阳施施然飞上天空,晴空万里。 这本应是叫醒幼崽后,一起前去捉灶神的日子,但所有神祝都围在神庭当中的小床前,围成一个完整的圈,彼此的神情都十分奇特。 “……所以这是,生食羚兽的副作用?” 半晌,与周围神祝一同紧盯着小床上小小一团的凤胥茫无头绪地问。 “啊。”凶魂回了一个音节,眼睛都没有从小团子身上离开。 凤胥缓缓将视线放回到小床上。 只见让所有神祝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伫在床前的,是抱着被子和小绒羊滚成一团的小沈白。 ……床上的沈白团子,最多只有三岁,小小一只蜷在被窝中,好像一只小汤圆。 幼崽、或许因为使用羚兽生肉,出现了返祖现象,成了更小的幼崽! 黎神恍恍惚惚得出这个结论,恨不得让昨日的自己再给幼崽塞几斤生肉进去。 第40章 还土王愿(八)捉 三岁 银白色短发的小孩子咂巴着嘴巴, 抱着柔软的绒被呼呼大睡,恨不得冒出来一个鼻涕泡泡。 他似乎被神祝们讨论的声音吵到了,眉头努力皱起来, 却因为过小而显得眉毛很淡, 像一只通体白色的小糯米团子。 但总之, 幼崽是十分努力地翻过身了,只露出一个裹着睡袍与床单的屁屁背对着他们。 神祝们:“……” 他们紧紧盯着贴着被子睡颜幸福的幼崽, 由衷自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慰藉。 【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这么想着, 我们的孩子会在阳光与月光的照耀之下成长, 会自长满稻谷的丰收麦田中挎着小篮子, 抱着采摘的花儿笑,会在自己的床上打着小呼噜。 而不是自幼便挣扎于高天苦难,因着自己的族人或兄弟,被迫一次次为他们出手唤醒自己本应降落于自己土地上的祝力。 黎神呼吸都放轻了, 墨绿眸子中的底色渐渐下沉,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幼崽在他的眼眸中心住下。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 单膝跪地,裤腰的束带逶迤在地面上, 他轻轻用手在地面上抹开一个大圆,将束带移到一旁,而后无声地将手搁置到了距离幼崽仅剩几个小尺的距离。 “幼崽……”他小声唤着, 生怕声音太大吵醒了困困的幼崽, 却又因得着急着探知幼崽身体情况而忧心忡忡。 他就这么直直盯着只能趴在他胸膛上的小号沈白瞧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将手覆盖在幼崽的肚皮上。 “醒来了, 幼崽。我们需要瞧瞧你没有没事,记忆是否跟着返祖。”黎神低声说着,稀释到不能再次稀释的温柔祝力抚上沈白的额头, 似是敲门般碰了碰。 “呜。” 沈白迷迷蒙蒙地感觉有什么东西闯入了自己温暖的梦境巢穴中。 在黑色梦境中,他变小了好多好多,又似乎没有变小——他不是只有三岁吗? 沈白只有三岁。 他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飞。 “我有小翅膀?” 沈白下意识飞了一圈。 他有点高兴地意识到他真的有小翅膀,即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 他煽动着小翅膀,正想瞧瞧自己长了什么样,扭来扭去也找不到真实视野。 路过一面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镜子,沈白这才看见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白色团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越凑越近,终于像是破开水面般,闯入镜面掉了进去,头朝下栽进湿润的黑暗中。 等他奋力蒲扇着小翅膀摇摇晃晃飞起来时,镜中的世界早已泛起星星茫茫金光。 那是黎神的祝力,但幼崽已然脑袋一团糊涂,并不清楚。 但即便团子不清楚这些金光是什么东西,也知道终于有人在这一片黑暗中寻找到他了。 他开心地将它们一只只捡回来,再一只只抱着带到镜面后边去。 团团萤火虫般闪烁的圆光包裹着一只有很小翅膀的团子,团子焦急地围着那面镜子蹦来蹦去,却再也找不见方才进入镜中的路。 “出、出不去了。” 团子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眼泪绕着金光乱转,“怎么办呀?” “有人来接沈白吗?” “……我叫沈白吗?” 团子呆坐在黑夜当中,团簇的萤火紧紧照亮了他身边一小片儿地方,其余的一切都是死寂的、恐怖的、透不见一点光亮的墨黑。 “有人来接沈白吗?”团子又复重复了一遍,困惑地抱起一只萤火,歪着头问它,“宝宝,你也在等父亲吗?” “沈白在很乖很乖的等父亲。” “父亲如果来接沈白的话,沈白就有家了。” 小团子蹲在只发着微弱光芒的一小片地面上,很小声很小声地对光们说。 40-50 第41章 还土王愿(九) 梦境 黎神将醒过来的沈白抱起来时, 神情几乎是冷酷的。黎神的唇抿着,微陷的眼眶中,湖绿色的眸子深如夜色。 他的眉弓本就压的极低, 此时皱紧了, 几乎要显出一种骤发骤起的锋利威胁来, 挑起的眼角使得他像一只躬身进攻的野兽。 沈白抱着云为他织就的小绒羊,目光空洞而茫然, 紧紧贴着黎神, 似乎褐肤巫祝便是他唯一依靠。 “父亲?”沈白小声叫到, 胆怯地垂着眼, 睫毛一颤一颤,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挡住与银发同色的眼瞳,手指虚虚地触着黎神上身繁复温暖的图腾。 ……他下意识想靠着,情感上却胆怯地一动不动, 生怕男人将他再扔掉。 ——男人在生气,沈白有些惶恐地感觉到。 他直白地记得, 姨姨不养他的原因便是空洞到冰冷的眼睛——这两个词是姨姨对他说的。但好在他很快就有父亲了……会有的,就算这个父亲不接受他, 他也会有下一个父亲的! 沈白是乖孩子,沈白不想当没人要的孩子。 沈白默默握着拳想,努力不让泪珠从眼中掉出来。 褐肤巫祝没有应答。 若是昨日, 幼崽若能说出这句父亲, 他能一人打上高天,提着北帝的头送与幼崽为礼。 但此刻, 他却一言不发地抱着幼崽,如同抱着一小块黄金,但绝对比抱着黄金更加小心。 “幼崽……” 半晌, 沈白听见从头顶传来一声夹杂着诡异情绪的叹息。 他呼吸一窒,不知所措地等待着,迎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沈白感觉自己都僵住了。连带着被抱着的自己,都仿佛一个异物般待在男人怀中。 他们似乎应当不该这么假装熟悉的抱着与被抱着,他与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一个累赘。 他想要马上从男人怀中钻出来,但又连咬着牙动动身子的勇气都没有生出来。 沈白咬着唇,低着脑袋,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掉出来,落到男人胸膛上。于是沈白连哭都顾不得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擦落在那里的水珠。 “……幼崽,看着我,听着我。” 一只手攥住沈白抹着眼泪的手,把它拘在怀中,抹去他的眼泪。 沈白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黎神,胆怯几乎要化成金光溢出来。 事实上,在沈白身后,他的祝力早已化作另在场巫祝通通手足无措的悲伤共溢,让整个神庭都沉浸于强迫性质的巫祝情感共溢当中。 “……幼崽。”凶魂毫不抵抗地迎接了来自幼崽的苦痛。 那些深埋于记忆中的阵痛如同侵略身体的长矛,带着旋转的铁与刺刺破他的躯体。终日沉浸于亡者与生人边界的巫祝长长叹了一口气,放开祝力,任由幼崽肆无忌惮地折磨自己的神经。 “幼崽。” 他又唤了一次,“我们的过去如此不堪,可你的也是么?” 明明他们来的并不算太晚,他才五岁,他们有漫长时间另幼崽意识到自己是拥有爱最多的孩子。 可—— 可幼崽,你为何早已经历了足以击倒一位英雄的苦难? 凶魂无声叹息着,上前托住幼崽的后颈,使得他不由得看过来。 掌管生与死的巫祝低声换道:“幼崽……到我这里来儿,从梦境中醒来,先回到生人的世界当中吧。你的血脉在神庭当中、神树之下,且不在、也永远不会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地。” “……你会从那里醒来的。”凶魂如此平静地笃定道,“待你再次睁开眼睛,你会不能再清醒地意识到,整个世界是如此爱你。” 第42章 还土王愿(十) 绒兔 是晴空, 日光披着金纱,本应被呵护着抱在怀里的巫祝幼崽却不见了踪影,诸位巫祝皆或坐或靠, 旋围着一只…… 于神庭前方种植着萎靡繁复花草的草地之上一只小的实在不能再小的、仿佛刚刚出生的绒兔。 那只全身泛着一圈太阳光的小绒兔幼崽嚼着一条霍尔牛肉干, 眨巴着一双银白色豆豆眼。 他本应是一团毛茸茸, 白与银联衔着,见不着眼睛。但瞳孔周围却环绕着一圈漂亮纯黑, 让一只本应成为绒球的绒兔变得了一只有眼睛的纯种小兔。 黎神盘坐于绒兔身旁, 微微朝着绒兔侧目, 唇角却久违地翘着。 “幼崽……”他竟然朝着那只小绒兔略显无奈地唤道, “你真的能吃得下两斤牛肉——但你只是一只小兔,你的牛肉干都去哪里啦?” 小绒兔——沈白,闻言停下咀嚼,眨巴着眼睛瞥了瞥黎神, 扭动着小屁股背对他,继续啃啃啃嘴中好吃的牛肉干。 黎神不由自主地提起唇角, 支起手臂顺势侧躺,伸出手提携着小绒兔, 拨弄了两下绒兔的毛球尾巴。 周围的神祝低笑起来,纷纷注视着小小一团绒兔。他们的眼神炙热而真诚,带着浅淡的宠溺, 仿佛在看终于能够自主进食的小孩。 他们似乎都停下了活计, 只围着他们的幼崽打转。黎神不再一日复一日地浸于梦境当中探寻将来,靠着烈火寒冰灼身的苦痛催动自己空洞的丹田。 刀耕也不再似是雕塑般伫立于焦黑土地当中, 凤胥不再沉默地落于枝蔓之上,羽翼无言垂落,一坐便是一日。 云师垂着手, 垂着眼将挚友掉落的灵角打磨,薄薄晶莹自表皮洒落,却并不飘舞,而是汇聚于神祝手腕的一侧,凝结为一串儿小绳。 之后,这串小绳还会加入月光与阳光,交于云再次编织,最终停留于幼崽的脖颈之上。 他的身边坠落着寒冰与雪花,刀锋般的眉眼却温和的要命。他撵着最后的收尾线头,终于也抬起眼,将一切专注落于沈白身上。一只小的实在不能再小的、仿佛刚刚出生的绒兔。 这一眼,仿佛最后一根“稻草”,最终压倒了嚼着肉干越发心虚的沈白小绒兔,嚼嚼嚼的动作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他动了动毛绒脑袋,瞧瞧那边托着下巴笑意吟吟看他的凤胥,又悄悄另一边眼神冷漠但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凶魂。 小团子沉默了一会。嚼巴着咽下牛肉,怯怯地往后缩了缩,尾球一摇一摆。 虽然父亲们都很好,但呜呜呜…… 沈白哭唧唧地想,但是他们太粘人啦! 他总有种要被他们端上餐盘生吞的预感。 他努力往后退着,四只短脚努力捣腾,却最终也退不动了。 沈白愣了一会,下意识用尾球探了探,却发现尾球似乎被挤成了一张饼。 他惊恐地回过头,便看见刚刚阻止他吃牛肉的罪魁祸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褐铜色的骨指间夹着自己撞到他赤裸胸膛上的尾球。 沈白:“……” 沈白心虚地啾啾两声。 他着实能够理直气壮地背对着一位神祝,但倘若许多神祝团团围着他,他还是会害臊到跳入水中,寻找瑾鱼,藏在它身后了。 黎神微笑着摇了摇头,“幼崽,想不到你的返祖期如此可爱……” 凶魂半跪于沈白身侧,低声嗯了,黑到渗血的眼瞳冰冷璀璨。 沈白茫然地抖了抖耳朵,被投食一根促进消化的不明紫草。于是他连忙叼住,又开始嚼嚼嚼。 他真的好饿;这时候饿,吃饱后没多久也饿,睡着也饿,胃部烧灼着疼痛,灵魂饥渴着嘶吼粮食,迫使他不得不一日大多时候都在吃吃吃。 沈白小兔自醒过来后,便维持着一只小兔的模样。 他先是见着了大大的房子,房子四周风幡飞舞,风铃叮叮咚咚,空旷、安静,安全。 他下意识得到这些信息,才低下头慢慢舔舐着自己的小绒毛。沈白歪着圆脑袋,努力回想自己的记忆,想要得到点有用的东西,最终想起零零碎碎、美好的事情。 他有了父亲。他很幸福。他于什么地方得到的、一点细微的温暖。那些记忆隔着一层温柔的绒膜,沈白试探着将意识贴在上面,悄悄蹭了蹭。 软软的。 他拥有那些记忆,只是记不清楚,沈白还是沈白。 认识到这一点,沈白全然放下心了,丝毫不在意自己如今成为了一只毫无攻击力的小兔子,低着头努力啃啃啃自己的毛毛。 好饿。 沈白一边嚼自己的毛,一边有点委屈地想,父亲怎么还不来看看他。 于是当黎神进来时,便见着一只饿到啃自己毛毛的幼崽小绒兔。他震惊到失手打碎了铜盆,下意识将自己的胳膊低了过去。 “好幼崽。”黎神焦急地哄着,“你怎么返祖过了头?这是你的祝力映像吗?……不,我们如今不说这个。” 眼瞧着幼崽还想要继续啃自己的毛,他啧了声,强行撬开小兔的嘴巴,将手臂塞入小兔口中。 小兔:? 小兔茫然地啃了啃他只能咬住一点点的手臂,恨不得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他咬着手臂,努力透过遮挡视线的褐色“墙壁”,两只脚脚扒住那条胳膊,半趴于上面,观察肯给他吃的好人。 ……哇,他有毛绒绒的头发;他好高大!好人!等一下,好人刚才叫他“幼崽”? 沈白的小脑瓜转着,从记忆中拎出一个画面:女子抱着一个孩子,温柔地叫那孩子“崽崽”,而他小心拉着女子的衣角。 ……沈白眨巴了眼睛,心中决然涌入颠覆心海的喜悦。 这是父亲吗? 沈白想。他能够毫不犹豫地啃自己毛,却不舍得啃父亲的肉肉。 沈白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他有点害怕,又带着期待地站直身子,看着神色急切担忧的高大褐肤男人,朝着他啾啾两声。 【父亲?】幼崽这么叫着。 黎神的面容骤然瘫痪了,瞳孔瞬息放大,人如惊鹊。 黎神……说实话,他当时,的确是能自己杀入高天,夺得一枚头颅送与沈白为礼的,只是沈白咬着他的手臂,他恍然忘记了而已。 ——事后少见懊恼了几分。 此时,躺于草面之上的黎神轻声啧了声,想起这事,还是觉得很吃亏。 只是凶魂很快将他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披着深黑斗篷的神祝淡淡道:“我的祝力隔绝了他的下一个梦境。于是,他停留在三岁与【潜觉中存在的运命】了。” “……说人话,凶魂。”笙烽想也没想,抬起脚踹向凶魂。 凶魂挨了一脚,甚至并没有躲,只是神情有点委屈。 每一次说话,他都会挨打,可他认为自己的说法也没什么疑问。为何大家都会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简略的说,幼崽此刻拥有两份记忆。一份被封存、压抑,带着……”凶魂瞧了眼黎神,“黎神所梦见的苦痛记忆,强迫地将那些东西封于自己酿造的水面之下。” “一份是再次从提取过一遍的记忆当中,再次提取出来的,全然只有美好的记忆——也是现在的记忆。” 凶魂的卷曲黑发垂落着,落在小绒兔身上,似乎给他盖了一层被子。他轻轻揉了揉小兔子的耳朵,神色依然冰冷着。 “两次压抑加之使用的生羚兽肉,让本就混乱的祝力更加暴虐,提前进入了发育期,肉l体迫于生长压力,干脆地舍弃了人形,选择优先发育祝力,再反过来发育肉l体。”凶魂总结道,“趋利避害的本能。” “一只小绒兔,或是疑似绒兔的新生物种。”黎神如是说,“……会持续多久?” “视取得祝力的情况而定。倘若补给充足……”凶魂沉吟半晌,“三日?” 沈白不管他们在讨论什么,嚼完小草后忍耐了一会,忍不住啃巴啃巴黎神的衣角。 黎神发现时,他的半个大衣角都被啃完了。 黎神:“……” 凶魂:“……” 围过来的神祝们:“……” 最终,云师握紧灵角,干巴巴地问云:“食用神衣有事儿吗?” 云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吃罢,无非味道不好罢了,你怎么得了异食癖了?” 云师也沉默了一会,瞧了眼双眼蒙布的云,隐隐浮起的良心最终占据了上风,默默咽下“是幼崽食用的”这句让人心梗的话。 毫不知情地幼崽依旧保持着让人喜爱的要命的小绒兔形状,无辜地嚼着黎神的衣角。 黎神叹着气,无奈地说,“寻找灶神务必要提上行程了……” “不过,在此之前。”黎神瞥了眼泛起水纹波澜的地面,眼神逐渐泛起冷光。 “……是不是有什么污晦进入我们的领地了?”黎神轻声喃喃,周身泛起血色金光。 神祝们淡淡看去,一位穿着白锦衣的使者自地面升腾,携着一只明显被上过刑的土地公。 刀耕的眼眸骤然深了。 南蛮之使。 凤胥抬了抬眼,默不作声地抬起手,握住刀耕攥成拳头的手。 “巫祝们。”使者丝毫不胆怯,他的浓眉之下是一双充满傲慢与冷静的褐眼,面孔方正,身材结实。 他严肃地朝着神祝们宣告:“即便我们——高天四国并不知晓你们为何如此疯狂,但我们准备就此屠杀北土的事件,与你们详谈。” 黎神皱起眉头。 “我们的条件是:不允许再次屠杀使者团。” 黎神平静道:“你的头马上便会出现于深渊当中。” 使者胸有成竹地说:“不会。” 他仰着头,颇为自信地说:“巫祝们,我们的兑换是:巫祝的一名幼子——我们可以允诺使用巫祝血脉,为你们制造一名幼子。” 盘踞于巫祝身上的无嗣之咒,压抑着他们绝望地眺望着见不着影子的希望。使者是如此相信着,巫祝拒绝不了这个条件,即便知道这个交换背后全然满是陷阱。 他如此坚信着,眉眼没有任何恐惧的神色,满怀无聊的等待他们的妥协。 但等了许久,他面前依然是一片死寂。 一股诡异的恐惧自内心升起,使者心跳骤快,便见着怀抱着一只绒兔的黎神站了起来,无比冷漠地瞧着他。 神祝们也无比平静地注视着他,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亦无狂喜。 狂风列列,乌云遮挡了太阳,天空默然黑暗下来,死亡的气息弥漫着。 使者的冷汗骤发而下。 “放屁。” 半晌之后,他听见黎神缓缓自喉间吐出这两个字,音调依然带着古老韵律。 使者猛地睁大眼,“这、这可是一个巫祝的孩子,你们……” 黎神上前一步,平静地打断了使者:“您——从高天之上屈尊而下的高贵使者?夺取了我们的土地还不够,还要夺取我们的孩子应该拥有的一切?” “即便你提前预告了这件事的发生,但以你们的狡诈而言,恐怕那个幼子早已诞生,只待我们接纳。” 黎神说着使者全然听不懂的话,冷笑着,轻慢地说:“让他进入毒蛇窟窿里去吧,让他承受我们的幼崽曾经承受的苦痛,让他经历一切,然后再让高天之上高坐的帝王亲自俯首,我们或许会接纳他,使他作为灶神的小吏而活。” “你们想干什么?”凤胥紧接着说,似是有点困惑的,“……怎么就如此精确地踩了我们死穴?” “什么?什么?” 使者惶然后退,眼中逐渐弥漫上难以掩饰的惧怕。 刀耕注视着不断后退、跌落在地面上的使者,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幼崽形状的人形土地神被扔开,躺在地面上,红肿的眼透着水光,奄奄一息,四肢断着。 “回去告诉你的帝王,这是一次尤为彻底的愚弄,我们将进行报复。”刀耕张开双手,微微眯着眼,叹息着说,“简直是太好了,幼崽,你有饭吃了。” 沈白嚼着黎神塞给他的草叶,听见刀耕叫了一声“幼崽”,于是开心地啾着回应了一声。 “哦,对了。”刀耕上前几步,微笑着提起使者的头发,注视着他几乎要魂飞魄散的涣散眼眸,“本次期限是……不明。” 第43章 还土王愿(十一)捉 沙盘 深夜。 青铜大盆中的炭火噼里啪啦燃烧着, 濯红泛着青兰的夜晚雾气。风幡随着清风微微晃动,风铃轻轻叮咚。 沈白小绒兔蹲在鼓鼓囊囊的软垫上,被黎神的臂弯举着, 嚼着胡萝卜, 看着垂手而立的神祝们, 耳朵一抖一抖。 哼哼,沈白大胜利!大家还是带他玩了! 沈白有点开心地嚼着咯吱咯吱响的白色胡萝卜。 两个阴时之前, 黎神不厌其烦拿了三个阴时哄他睡觉, 直至确认沈白的确是振奋到实在睡不着, 他才叹了口气, 惋惜地放弃了抱着小绒兔睡觉的念头。 “的确是吃撑了。”黎神无奈地捏着额角,“即便是祝力饿着的,但精神却早已振奋到极点了……罢了,醒着或许会缓解一些。” 他的手轻而易举将到处乱蹦的小绒兔捏在手心, 将一根形如碧玉的萝卜塞到绒兔嘴中。 守在另一旁的云微微仰着头,祝力浮于身旁, 似乎在联系着。半晌,他才低声嗯着, “明日先叫云师去一趟冠带那边吧。我们储存的清心与长荣并不充足。” 他垂着眼,祝力缓缓绕着角落中一堆泛着微光的“萝卜”与“绿草”,似是在守护着。 一株可医百病的长荣、与一株可长寿命五十年的清心, 如今却被当做换解幼崽腹痛的药丸取用, 倘若要让高天之上藏于宫阙中的所谓皇帝之子知晓,必然会红了眼吧? 云无声地勾起笑容, 伸出手点了点沈白毛绒绒的小脑袋。 沈白顺势抬起头,啾啾着舔了舔云的指尖,两只前爪抱着, 脑袋一点一点的舔。 黎神应了,环着啃“萝卜”的沈白与他一同站于一旁。沈白扒拉着黎神的手臂,瞧见陆陆续续有神祝撩开风幡,各自寻了一个角落。 只有一名披着银色大氅的神祝脚步不停,直直行至沈白身前隔着一个小桌的位置。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轻轻叫:“啾啾!” 他记得这名神祝——秩尺——他藏起来了羚兽肉! 沈白小绒兔从记忆中提取出这个信息,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名神祝看了半晌,随之愤愤地努力缩起来,全身都在使劲儿,似乎像蓄力的小炮子。 他做好了打算:要猛地冲到秩尺面前,吓他一条,然后嗷呜一口咬住他,好叫他试试欺负小绒兔是什么下场! 沈白兴奋地搓搓爪爪,默数三个数。 三,二,一,跳——欸?跳! 一团白色自黎神怀中飞出,却在一个瞬息后如同被猫叼住后颈的小猫般悬于半空,无助地扑腾着四条短腿。 沈白:“嘤。” 黎神揪着沈白,在空中晃了晃,“安心,幼崽。” 他一眼便能看出沈白想了点什么:“羚兽都是你的,你想要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重新将沈白放入怀中,神色平静到几近冷酷:“你瞧……待会儿,你指哪,我们打哪。” 沈白茫然地叼着萝卜,啾啾叫了两声。 【是游戏吗?】沈白啾啾。 云点了点头,“是。” 沈白也点了点头,小脑袋瓜甚至没有想明白,为何大家都能听懂他说话,就专注地瞧着藏了自己粮食的秩尺看。 金光自手握圆铃、身披雪色银氅的巫祝手心绽放、飞舞,宛如星光般绕着中央的木桌旋转。 不消片刻,空间被扩散、建构,桌面凭空于神庭中生长了几十倍,然而沈白仔细观察,却觉得被迷了眼般,桌子还只是占据着原本的一小块地方,神庭并没有因此显得拥挤。 沈白震惊地叼着胡萝卜干,呆呆望向秩尺,两只耳朵竖起来。 秩尺抬起双手,裹挟着沙土气息的沙盘自巨桌盘旋,如同土龙般卧于桌面之上,残破旗子错落地垂落着。 顷刻之间,高天局势如同明镜般浮于神庭之内,黎神将沈白放到沙盘之上。 沈白的四只爪爪接触到软沙土。土颗粒竟然并不硌脚,而是如同泥土般细腻。他好奇地抬了抬左右两边的爪爪,略显冰凉的触感从脚脚上传来。 “去吧,幼崽。”黎神盘坐下来,浓如黑云的墨发垂落着。男人似笑非笑地支着头,目光冰冷地注视着沙盘,微笑着竖起手指轻声问:“你想先去哪儿?”. 灶神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神。 他居住于神祝大地边儿上的深渊之中某一个地方,旁人不可分辨那处,他自己亦不能分辨这处,只是一日复一日地煮饭、积攒神力,偶尔出门转悠,猜想自己今日会从哪个出口走出。 偶尔他会碰见一些人,比如身为神祝的云,躲避太阳与月亮的云,又比如无聊采摘黑暗充做丝线的云。 于是,灶神扭着圆滚滚的身体,又打开门逛深渊时,再次遇见云时,他由衷感到惊喜:“好久不见,云。” 白衣神祝站于弥漫的雾气当中,肩膀上蹲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绒兔,叼着一根白玉般的胡萝卜。 他的双眼依然蒙着白布,只是神色却奇迹般润色起来。 灶神简直像是滚过去的,绷紧的衣服将身体衬得更像一个圆球,形似长成球的小老鼠,嘿嘿笑着凑到云身边,“你养小动物了?还是给我的礼物?天呀,小绒兔,有好几种做法!” 嚼胡萝卜的沈白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灶神。 “啾啾?”沈白往后缩。 云沉默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只用一根食指嫌弃般推着灶神,往外推了推。 灶神嘿嘿一笑,他也不生气,笑容满面地说:“你已有好多年不曾下来了……我当真以为要像冠带般,等云师等个几百年。” 云叹了口气,“不至于,我们以后会天天再见了。” 灶神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云平静地瞧了他一眼,无比自然地当着他的面拿出一个巨大麻袋。 灶神看了看麻袋,又敲了敲注视着他的云,又猛地想起什么,再看向那只似乎不起眼的小绒兔。 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那小兔子咬着的竟是长荣! 长荣,他做饭都只舍得放一点点点点,一年才用完一小根的长荣! “他、他是?”灶神颤巍巍地开口。 他突兀有种脊背发凉的不妙预感。 云竟然笑了一下,于灶神记忆中首次有点温柔地笑了一下:“这是我们的幼崽——他正处于返祖期间,需要补充庞大祝力——我们打到了一只羚兽。” 灶神眼前一黑,瞬间明白了云是来做什么的,扭头就滚。 云不急不缓地等待着灶神滚了一会。 不多会后,灶神果然自己滚回来了,撞在云的后背上。 灶神以为撞了石头,抬头一瞧是云,立刻流下宽面条泪。 “你瞧,幼崽。”云弯着唇对沈白说,“作为某一处福利天赋顶尖的交换,他必有一处为死穴——灶神分辨不清楚方向,是个路痴。” 说完,他便毫无犹豫地将自己的友人装进麻袋,打包带走了。 第44章 还土王愿(十二)捉 神子 太阳晒屁屁, 沈白小绒兔起床了。 从四面雕花的围栏木床上醒过来,小绒兔蛄蛹着爬到床边上,小心翼翼地扒着头, 打量自床至地面的距离, 沮丧地发现自己跳不下去。 ……但巫祝们出门前, 在中央桌上为他留足了一天的粮食,若是他下不去, 今天就要饿肚肚。 沈白在床上绕着圈蛄蛹了两圈, 最终捂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 爬到床边上。 他的肚子挨着床铺, 背部朝着外头,两只后腿扒着床单,十分努力地扒着,一小步一小步往下爬, 形似一只会动、能自己进入主人口中的甜汤团子。 落地!沈白的四只爪爪都扒住铺在地上的厚重土色地毯时,开心地抖抖耳朵, 颠颠小跑着抵达目的地,叼住肉块嚼巴。 是羚兽肉肉!沈白小幼崽有点幸福地想, 干渴的胃中终于填补了所需的东西,温暖到另小幼崽懒洋洋地侧躺于桌面上,四只脚脚在半空中胡乱滑动。 灶神面目沧桑地蹲在桌子旁的小炉后面, 瞧着嘴巴一鼓一鼓的幼崽, 悲伤地说,“巫祝的幼崽……!我一大活人在这儿, 你怎么就不想到使唤呢?” “……这肉我煮了三日。”他越说越伤心,圆滚滚的身子气得抖动起来,“云说, 我以后日日都要煮,幼崽,你好能吃!” 神庭外,悠闲徘徊的冠带似乎听见了灶神大嗓门的动静,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轻快走开了。 他的蹄下踏着少许血迹,昭示了此地也并非幼崽心中所想那般平静。 至少,沈白昏睡的这一段时间里,早已有六路人马前来试探了。 冠带踩了踩蹄子,依偎着自己的伴生,与赶来的同伴呦呦打着招呼。 身披草叶的树人缓缓点头,手中拉着眼睛滴溜溜转动的小树幼崽,双臂上的树枝尚且稚嫩。他朝着灵鹿挥了挥手,松开父亲的手,抱住灵鹿的脖子蹭了蹭。 它们生性于草木当中,对掌管森林的灵鹿天生善意。 一团灼烧着火焰睁开眼,看着灵鹿与树人幼崽亲昵的模样,叼住身旁呆木的石身泰坦,不服输地挤挤挨挨。 数不清的灵兽与灵物遍布于神庭前后的空地中,放眼望去,简直要让人分不清巫祝是否在点兵。 冠带瞧着大多都带着血迹的灵兽与灵物们,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止他与灶神二位,几乎所有能赶到的灵兽全部到了,并全部是自发的。 若非他们在这里候着,神祝们必然会留人于神庭当中。 它们围聚着环状阁楼中央的身挺,前前后后将其中最珍贵的幼崽庇佑的密不透风。 “毕竟是巫祝第一个幼崽啊。”冠带叹息着说,湿漉漉的眼睛中露出宁静的慈祥。 “他诞生时,数位巫祝为他加持了祝福,神树为他遮蔽了来自高天的窥探,整片巫祝大陆为他绞动了自然规律,降下封闭一切的大雨。” 灵鹿细声对自己的伴生道,“他无疑是下一位最能接近神树身下的存在,理应受到万物爱戴……可如今我们能给他的,只有这些血色了。” 其余的,都被高天抢了去了。 冠带扭过头,透过风幡,静静注视着里面幸福嚼着羚兽的幼崽。 谁能说得清,巫祝这两次紧迫的进攻,是否有想要夺回曾属于幼崽东西的欲l望呢?. 排排紧凑富裕的巷啰之中,沙烟四起,青石铺就的小路随处溅着鲜血与沙土,一座格格不入的洗盆架立在一角。 好寂静。 侥幸躲过屠杀的孩子小心翼翼缩在温暖的青砖房夹缝中,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闭着眼睛,无比惊恐地于黑暗中被迫回味自己父母死前的惨叫。 他无声地留下眼泪,心中只余独剩一人的恐慌、痛苦当中,连复仇的欲望都升不起来,只是热切欺盼着外头一墙之隔的那些巫祝离去。 偏偏那些巫祝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欺盼,踱步声似有似无地在他耳边响着,似乎能够感知到存在一般,玩味般戏弄着猎物。 脚步声、水声,一下一下收紧他的心脏。他咬着牙,只这一小段时间,便快要崩溃到大哭出来,无助地欺盼那些魔鬼快些离去。 然而他的欺盼必然不会回应。 本应回应的神祝是杀死他父母的死敌,然而他竟然因为过恐惧而对着他的仇人欺盼起来了。 藏匿着孩子的墙面后,一名神祝饶有兴致地驻在原地,感受墙面中着隐约传来的微弱“祈求”,浓绿眸子中满是诡异的讶异,而后渐渐转为隐忍不住嗤笑。 【瞧瞧,一名向巫祝祈求饶恕的高天子民……哈哈,简直不敢相信——似乎我们的确是刚刚杀死了他的亲人吧?】他似笑非笑地向着自己的同类传递“共溢”,祝力金光抖动得像止不住发笑的含羞草。 他将染上血色的手浸入摆在盆架上的铜盆中。清水荡漾着水波,一股一股向边缘翻涌。它们挤挤挨挨着,在下一波汹涌时骤然染上血色,清澈见底的水波弥漫上宛如琉璃的明红。 水珠四溅,淌下淡色血珠的双手从盆中离开,随意地甩了甩,摁在防水的牛皮纸上。 这正是黎神。 与他调笑般的语调不同,他的神色近乎是冰冷的,纵使查看地形图也未曾低头,身旁汇合的神祝远比他更严肃,对黎神的话不做任何回应。 他绵如海洋的黑发扎了起来,赤l裸的上身几乎全然被血液溅满,徒留一小块右臂上方挥剑的肌肉逃过此劫,尚且干净。 流动的红色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脊背、肌肉、马甲线,落到腰带上,又顺着裤脚落下,一直滴到鞋面,再淌到青石板上,被另一只脚碾去。 “黎神。”身着黑袍的神祝声音平缓而厚重,他紧闭着双眼,如同死亡般的黑影降落在他身上,如同自深渊爬上来的噬魇兽。 凶魂压低声音,略有些凉薄地说:“……清醒一点儿。” “我很清醒。”黎神回应道,“否则我会直接带着幼崽上来,叫他眼睁睁看着剥夺了他……” 凶魂上前一步,握住黎神尚且洁净的肩膀。 他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语气冰冷:“黎神,你不会想要我在这里睁开眼睛的。” 一般情况下,他的目光所及并非全然死物,但极端愤怒之下所毁灭的东西,却不止只有生命。 实物便都会随着他看过去而消失殆尽。 黎神闭了闭眼。 他失去了玩闹的心思,一拳砸向身旁墙壁。 “砰”,碎裂的青石块掉落在地,倒在地上的孩子惊恐地抖着身子,眼睛垂落着,连看都不敢看黎神一眼。 “别杀我……”他几近崩溃地哭着,“你们说过的,不杀孩子,不杀孩子……” “哦。”黎神冷漠地注视着他。 黑发、红眼,与他们幼崽一样大的年纪。 但黎神没有一丝动容,他蹲下身,唇角缓缓咧开一个沈白从未见过的笑容:“高天的孩子,你似乎真的认为我们不杀孩子是因为我们仁慈?” 他的眸色几近于墨黑,喉间赫赫着,注视着瞳孔紧缩的孩子,“不不不……我们是在为自己的幼崽祈福啊,即便我们并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来。” 好在他来了。 黎神吸着气,轻声说,“好吧,为了我们的幼崽,你要不要说点什么来挽救你的性命?” 神祝们皆漠然注视着黑发孩子,几名神祝甚至忍不住捻着手,压抑自己蠢蠢欲动的攻击欲望。 “我、我……可是你们不应该杀我们。”孩子笨拙地说,“你为我们修了房子,给我们好多东西,就连屠杀都不怎么会落到这里,你们难道不应该去找贵族与皇帝吗,我……” 黎神的唇角拉平了。 他站起来,与孩子拉开距离,神色重新回归平静。 他的瞳孔中间几乎是空茫的。 “哦,你是如此想的。”凶魂闭着眼睛,对着黑发孩子道,“……如此啊,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笑了一下。 黎神说不出来话,神祝们皆说不出来话,痛苦从心脏处压榨而出,顺着血流将所有的脏器与知觉都浸没在无助的苦楚当中。 但凶魂能说。 他向来能够忍受痛苦,即便黎神身负火烧与寒冰,也从未比凶魂背负更多疼痛。 “我们的孩子来自冰冷的、落着暴雨的夜晚,自海面上,只披着一张薄毯。”凶魂依然闭着眼,但他的神情已经是死寂了。 无言的悲伤与不甘弥漫在他身上,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棉花一团团堵在嗓中,让他窒息到眼前发黑,全身无力地颤抖。 “你们的每一座房屋上,都贴着本应只供给给我们幼崽使用的供暖符文与造冰符文,你们的每一个孩子从出生便能拥有我们幼子必须亲自收集才能得到的‘神职’。” 黑发孩子茫然地坐在地上,身边还包围着暖洋洋的祝力。 他习惯享受这些东西,这是他天生得到的。 “你们的孩子天生拥有天生祝力,天生拥有福利天赋,天生拥有我们孩子本应拥有的一切。” 凶魂停住了,哈了一声,“今日我告诉你,你们的这些所谓的习以为常的珍宝,是从我们幼崽身上榨取的。” “高天于五十年前,将本应属于我们幼崽的天赋,以六万巫祝子民的性命相逼,转移到了高天的孩子身上。” 若非如此,沈白现在会过得更好,所有灵物都环绕在他身边,阳光与月光为他编织头冠;清晨,便会有灵兽为他衔来果实与花,夜晚的黑幕倾身而下,无数来自万物、自然的祝福,将如同流水一般加注在他身上。 凶魂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几乎将要撕裂他的疼痛,微笑着,“现在,我们要收回来了。” 高天的每一片浸润过我们祝力的土地,每一个浸润过我们幼崽天赋的人,哪怕是孩子,都不无辜。 凶魂这么想着,紧紧握着拳头,鲜血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第45章 还土王愿(十二) 国逝 曝日, 刺目的火焰自高天之上蔓延,以燎原之势横扫四块大陆。凤胥的翅膀上灼烧着红色,将无法熄灭的祝火吹得更加狂躁。熄灭的祝火吹得更加狂躁。 层层街巷之后, 是层层高悬的台阶。碧玉铸成的石阶每一个都加持着巫祝权福, 拾级而上的人, 将会于最高的位置上迎接属于他自己的太平盛世。 黎神盘坐于北帝曾坐着的黄金王座上,眼中全是空旷到无聊的淡然。 他的乌发早已因为过于倾泻祝力而疯涨, 此刻如同黑龙般盘踞在他身旁。男人墨绿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宫殿外形如炼狱的场景, 眼中什么都没有。 “如何, 诸位。”黎神寂静了片刻, 似有似无地向巫祝们传递自己的汹涌的情感共溢,“有什么感觉么?压制了我们六百余年的高天的四分之一,竟会如此轻易地灭绝于我们手下。” 他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一位巫祝的回答。 ——看起来大家都杀疯了, 连黎神的共溢都懒得接受。 黎神得出这个论断,摇着头叹息一声, “欸……希望云回来时还能保持意识。” 北帝并不能全然吞下来自巫祝的庞然祝力。云被挖去的两只眼睛,倘若愿意, 还是能回到他身上的。 ……只是云恐怕要抱着北帝的头颅啃一啃了。 与幼崽相处久了,他也开始用“啃”这个字眼了。 黎神略感好笑地想着。他抬起手,挥洒出一片祝力, 凝结为泛着金色涟漪的镜面。金水波动着, 随之悄然浮现地面正在努力吃饭的幼崽。 好歹有了祝力供应的沈白已经脱离了“极端返祖”,成了长着兔耳朵与兔尾巴的三岁幼崽。 幼崽好像是从早吃到了晚的, 肚皮鼓着,一旁的灶神哭着将煮饭的勺子搅拌地飞快,似乎要舞出残影。 幼崽化形的兔耳竟然是竖着的, 长度只绒兔弯折耳朵的一半,又短又胖,时不时抖一抖。 黎神看着看着,无意识地微笑。 沈白似乎能感觉到窥察,叼着肉片转头看向那边,恰巧与黎神对上视线。 坐镇高天中央的神祝眼神一滞,尽管他清楚沈白并不能准确感知到,但还是为暗戳戳观察幼崽的行为而尴尬心虚。 眼瞧着沈白头顶还未消退完整的兔耳警觉地动了动,黎神断然撤除镜面,默然捂住自己的胸口。 “太可爱了。”随他陪在宫殿内的笙烽默默替黎神说,忍不住用火捏出个兔耳幼崽。 通体被火焰烧红的幼崽只有半个掌心大小,浮现空中眨巴着眼睛,无辜地弯了弯脑袋,飞去蹭弄笙烽。 笙烽深吸一口气,不受控制地弯起唇角。 半晌,沉浸在吸崽中的两个神祝似乎回过神来了,不舍地将火人小幼崽放回大火中。 黎神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跌跌撞撞奔向火焰的火人幼崽。 他不用闭眼梦见,便能知晓小火人的运命。 它坠入火焰之中,成为烧毁人与物的一部分,随着凤胥吹过来的风,化为浓黑尘埃,仿佛从未来到过这土地之上。 形如他们数次为了族人性命与还未诞生幼崽妥协的一次又一次围高天而做的祝解,明知无用,明知还活着的族人只会是永远也禁锢他们的质子。 却无论如何也放弃不了那些身处牢狱的族人。 黎神骤然握紧扶手,宛如古神雕塑般的脸上充斥着莫名执着。 他必然不可能使得幼崽落入这般田地的,哪怕代价是放弃他们数百年未曾见面的族人。 他们以奇袭之势摧毁了北土,必然会被其余三国戒备;他们被扣押于三国的族人必然会再一次放到天平的一端,成为衡量的筹码。 黎神的呼吸急促起来,凝刻于身的疼痛如山裕般压得他弯下腰,心口拧起一片狰狞。 火焰自宫殿外烧上他的祝力,活活包裹着无声弯下腰的黎神。 他于一片火焰中恍然虚眼,看见自己的师长、诸位神祝的友人;又看见许多身上盘踞着黑气锁链的巫祝。 他们沉默而无声地伫立在酐铁铸就的牢狱当中,一身祝力被封印地极为牢固,百年如一日地重复着无望的日子。 他们的眼神远比现存于大陆上的巫祝要深远,张开的手臂似乎能够环绕住神树。 “走吧,回去吧,黎神。” 他的师长平静地对他说,“你的决定总会有结果的,历来如此,是否?” “我们踌躇于此地,亦只为了不曾诞生的子嗣——他终究还是来到了我们身边。”师长展开手臂,无声地隔着长长的距离,环绕住他并未见过的幼崽。 “去做吧。”去为我们的孩子扫清我们曾受过的苦难。 他们的族人这么说,所有沉默着的巫祝从眼中透露出这些话。 黎神自梦境中醒了。 他睁开眼,加剧的疼痛并未落到他身上,他亦没有弯下腰,依旧脊背挺直的坐在王座上。 他缓缓转过头。 笙烽靠着祝力,闭着眼调控依旧还在燃烧的焰火。 黎神支着头,又看向宫殿外。 他无声地看了一会,突兀对身旁烧起大火的笙烽说,“我不清楚幼崽喜不喜欢这座宫殿,再不然,我们今日去南蛮走一趟吧?” 笙烽捏着拳头沉吟了一会,慢吞吞地回到:“我无意见,你大可前去询问其余巫祝。” “大家不会拒绝的。”黎神托着下巴,祝力环绕着浓密黑发,幻化出形如臂环的发环,将发丝一截截裁断束好。 他站起来,如同一具刻意打造过于高大完美的褐色雕塑,束起的头发晃动。 “走吧,前往南蛮之地,诸位。” 自黎神身上第二次向巫祝们传递而来的共溢,带着狂放的愤怒与热意,使得他们满怀诧异地接受了。 刀耕仰着头,成熟的麦穗自脚下的肉块上生长成熟,沉甸甸的坠落着。 啊、啊。 “南蛮啊。”他想起那片折磨土地神最为暴虐的国家,扬起一个血腥的笑容,“好,我去。” 凤胥瞥了一眼刀锋,默然颔首叹息。 诸位神祝毫无异议地通过了这项匆忙之中的决定。 祝力造就的战车嚎叫着停驻,于四面八方接上零散神祝,掉头朝着南方。 高天之上的北土已是一片废墟,黎神确认这里再无一个生命。 云坐在战车上,与黎神的车汇合时,语调缓慢地对他说,“将北帝的头颅洗干净送下去……希望幼崽喜欢这份礼物。” 黎神挑眉。 云应当清楚北帝拥有他的一部分权柄吧? 他思索着瞧了一会神色平静的云,想了想,依然挥手将车上的一个圆球扔了下去。 第46章 还土王愿(十三)捉 灶神 沈白抱着形如大橙般的白色果子, 努力地窝在小塌中啃着。 从天上掉下来的白色圆球被灶神丢在一边,说什么也不让他碰。 冠带叼回来的果子好似小猫爪子,一个个挤挤挨挨地团在一起, 毛茸茸的, 果肉甜软, 汁水从咬破皮的果子中淌入嘴,吸引着幼崽忍不住去拿下一个。 冠带不赞同地踏了踏蹄子, 用灵角顶了顶他, 温润鹿眼中满是劝阻。 沈白尴尬地收回第二十二次伸向白果堆的手, 小声地说:“我还没吃饱。” 他的肚子还在咕咕乱叫, 饥饿感随着由灶神亲自煮熟的灵肉的填充而逐渐消失,但饥渴却也因此重新冒出头来。 幼崽委屈地晃了晃头顶的耳朵,亮晶晶的银质圆瞳中满是渴盼,两只手握着放在胸前, 身后的圆球尾巴一晃一晃,整只崽闪的一众团团围着神庭的灵兽与灵物眼都直了。 他在撒娇。 冠带深吸一口气, 闭眼向后退了两步,呦呦叫了两声。 它不擅长应对幼崽的撒娇。只要睁眼, 这些果子就必然都是沈白的了,于是它干脆利落地不看了。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假装听不懂冠带说话, 依旧可怜兮兮地注视着冠带。 灵鹿闭着眼睛蹬了身旁看戏的灶神一蹄子。 “哎呦!”灶神宛如被钢针扎了屁股般蹦起来, 一窜到了神庭顶端,又如同气球弹下, “冠带!你踢哪不好,踢我的屁l股!” 沈白眼巴巴看了看闭着眼不松口的冠带,又瞧着近在眼前的小白果子, 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把小拳头塞进嘴巴里舔。 真的不能再吃了。 沈白沮丧地垂下头。 他真的很渴,嗓子被火烧着,几乎要被烤出油来,卷着皮,肿胀的疼痛着。 但是冠带说不能不再吃了,那沈白就当真乖乖停下不吃了。 沈白低着头眨巴眼睛,泪珠珠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他连忙珍惜地舔进嘴中,却无论如何也不开口说第二次要吃果子了。 恰是凑近过来的小树人蹲在地面上,好奇地伸出手来拽沈白的衣服,猛地看见了渴到舔眼泪的幼崽。 它充当眼睛的两颗黑色果实凸起,徒然跳起来往外跑,惊恐地拽着父亲,叽叽地叫着,让大家都朝神庭里看过去。 树人摸了摸它孩子的脑袋,挂着慈祥的微笑,随着众纷纷探头的灵兽一同瞧过去。 随后,看着含着泪舔食眼泪的可怜幼崽,与所有灵物一同失去笑容。 灵鹿也似乎被打懵了般,略带踉跄地退后了两步,整只鹿都失去了颜色。 只有沉浸在自己屁股遭殃中的灶神愁眉哭脸的劝着沈白:“好崽,你忍忍,巫祝们回来便能为你取来高天独有的灵泉水……普通的水你如今喝了无用。” “这些水竹有一些深渊毒物,虽然它确是能解渴,但也确实不能多吃呀……” 说了一半,灶神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四周的寂静使他意识到一些不妙,惊悚自背上诞生,将他全然吞没殆尽。 他战战兢兢地转过头,目睹了诸位灵物落在幼崽身上的心疼眼神。 灶神睁大了被肥肉挤的小小的眼睛,咕咚一声咽了口干水,才胆战心惊地转过头瞧向沈白。 沈白一点也不关心外头那么多灵物都凑到他身边,只一心一意舔自己的手。 好渴。 沈白吸了吸鼻子,不可制止地生出想要咬破自己肉皮、吮吸血液的渴盼。 但他没动。 他的心中充斥着一种直觉:只要他这么做了,一定会有他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出现。 晚上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咬好了。 没有贼胆儿,但并不完全没有的沈白忧郁而渴望地想。 下一刻,他便被圆球般的灶神抱住了,大力地抱在怀里,像绒兔用自己柔软的肚子包裹幼崽。 沈白茫然地抬起头,还不由自主唆自己的拳头,兔耳朵蔫巴巴地垂着。 “哎呦,幼崽,幼崽,幼崽……”灶神似乎被沈白舔舐眼泪震惊到崩溃,他使劲揉搓着沈白的脸,抱着他,又上下摸着,将沈白整个圈在盘起的双腿中,不大的眼睛中满是震动的无望喘息。 他仰着头,搓着沈白的脸长叹:“幼崽,我可是灶神啊,我可是掌管世间食量的神明啊。” 沈白乖乖点了点头,即便渴到快要哭了,依然努力回道:“嗯,灶神最好啦,给沈白煮肉吃。” 灶神苦笑了一下,忍不住扶住自己额角。他的心因为沈白的话紧缩,浸入温暖的柴火当中,“幼崽,你真是……” “一个幼崽,竟然在我面前饿到想吃自己的眼泪?”灶神深吸着气,抱起沈白便往神庭外走去,苦痛到溃败的不知所措一步步侵蚀着他的心脏。 他简直要不知道如何办了。 灶神出生的意义便是众生温饱,他所为止存在的一切皆为使得众生食用更好的东西。 六百年前的乱世当中,他背着巨大的包袱,于灾难当中掏出锅碗瓢盆,给每一个碰见的人或灵兽做饭,即便他们多天后为了一点食物袭击他。 灶神不问以后,也不管纷争、对错、战争、立场,闷着头给所有来找他寻求食物的人与灵物做饭。 他的包袱中仿佛存贮着永远也取之不尽的食物,他将这些食物分给天下、地上的所有生物,他成了那场动乱之后,神树唯一一个没有足够信心保住的神明,只得将他放置于深渊,以躲过高天遍地搜寻“可以生出无限食物的灶神”。 灶神没有饿死过一个孩子。 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他推开来不及绕开的灵兽、灵物们,滚着往独圈起来的吃水用塘旁走去,身后不知何时背了一个比他人还大的白包裹。 灵鹿看了看包裹,微微睁大眼,用后蹄挡住了想要上前说什么的树人。 树人将根扎在原地,抱着臂瞪着灶神,目光清澈,带着明知的、意料之中的敬重。 灶神将沈白抱到水边,将他放下来,捂住沈白的眼睛。 他贴着沈白的耳朵,嘻嘻笑着说,“幼崽,你想不想猜一猜,你面前是什么水?” 他似有似无地引诱着沈白,似乎是担心幼崽猜不到,干脆地提示了“水”。 沈白抿着唇,攥着拳头忍受饥渴,被一个水字勾起的渴望再次如同倾巢蚁蜂倾泄而下。 他努力地聚集思维,说,“水,能喝的水?” 灶神又问:“谁能喝的水?” 沈白恍惚着,口水几乎要从嘴角留下来了。 几个刻意重复的水字,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推下悬崖,大人也难以忍耐的饥渴爆发式地涌上心头,沈白忍不住又哭了。 他抽泣,忍耐着想要咬一口自己的想法说,“我、我,沈白想要能喝的水,我想喝水,沈白真的很渴……” 随后,他竟听见灶神似乎松了一口气, 灶神挪开捂着他眼睛的手,笑眯眯地从池子中舀起一瓢水递给他:“哎呀,这的确是幼崽能喝的灵泉之水啊,不信你尝尝?” 沈白茫然看着灶神,泪珠还在脸上挂着。 他意识来不及反应,耳中不住的回想着“可以尝尝,我可以喝水了”几个大字,于是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凑过去,将头埋进水瓢中。 干涸的喉咙终于得到缓解,如同月光般清凉的甜水身体中淌过,沈白恍惚浸入月亮当中,祝力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星星点点,即便在白天也是亮晶晶的。 他生生将一大瓢都装进小肚子中,没有接灶神不放心般递过来的第二瓢,对着灶神很认真地说,“好喝。” 他凑过去,用小脸蛋蹭着灶神,与他对视。 沈白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亮到灶神心神慰藉。 灶神抚摸着沈白的脑迪,忍不住笑了。 “幼崽……欸,我的好幼崽。” 他将沈白紧紧抱在怀中,不住地贴着,珍惜地像抱着百年难遇的小珍珠,背后的包袱鼓囊着。 那是灶神的财宝。 ——他并非无限产出、而是依靠灶神血肉供养的、“许愿成真”的伴生包袱。 第47章 还土王愿(十四)捉 归程 太阳经历的第三个东升西落。 柳枝在夜间温柔地发着碧色光, 似有似无地洒落在所有人身上。 神庭外,沈白抱着云给他编织的小玩偶,乖乖跟在灶神与灵鹿身后转来转去。 夜间的惨叫、咒骂和求饶, 高扬的血液与哈哈大笑着大肆屠杀的灵兽似乎从未现身, 至少从未抵达沈白的耳边过。 灶神忧郁地叫醒呼呼大睡的幼崽, 忧郁地坐回自己的锅前,忧郁地架起柴火蒸煮羚兽肉。 他唉声叹气地往锅里倒水、添肉, 加上调料, 深吸着扑鼻香气, 最终流着宽面条泪眼睁睁看着幼崽连肉带汤一滴不剩的全部吃光。 “欸……” 灶神再次叹了口气。 眼瞧着幼崽吃饱了, 他本应是欣慰的,但做厨子的竟然连自己的残羹剩饭都吃不上,简直让心生怜悯! 沈白捧着碗,抿着唇瞧着灶神。 他的祝力无声无息地飘在身后, 自天地间所有生物中摄取能够摄取的一切东西。 巫力、食物、见识、情感…… 这种感觉并不同于黎神、云与他共同共溢的感情,更像沈白照顾小绒兔, 能从小绒兔的动作中猜出它想要做什么一样。 灶神的忧郁清清楚楚被他感受到。 灶神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身旁架起的大锅中早已见底, 只剩贴着锅底的一层油汤。 这些天,他每日都比前一日更饿,祝力以一种诡异的速度疯狂增长, 几乎让他撑得每日打嗝, 但精神却越来越饥渴。 两种背道而驰的感觉并不能相互抵消,反而要将沈白撕扯开来, 变成不知道怎么办好的笨蛋。 逐渐的,沈白发现了一些“规律”。 只要天上的土地落下来一块,他那夜必然会更加“饱”一点, 然而清晨起来也会更饿。 昨晚,天上的土地又落下一块,轰隆一声,像下了一场土雨,沈白早已学会淡定了。 沈白低着头瞧了瞧满满一碗饭,又抬头看了看灶神。 沈白默默捂住了肚子。 他放下碗,伸出手指悄悄拽了拽灶神。 灶神纳闷地低下头,揉了揉沈白的脸蛋:“怎么了,幼崽?没吃饱,我再……” “我吃饱了。” 第一次说谎的幼崽显然有点紧张,拽着灶神的袖子,耳朵紧张地竖着,“我吃不完了。” 灶神怔了一下,低下头捧起沈白的小脸。 幼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尽量露出无辜可爱的表情。 他窸窸窣窣地捧起冒着热气的碗,献宝一般举起手捧给灶神,“殷土吃。” 被唤了真名的灶神拧着眉头,看那碗肉块的眼神,似乎是看坏了一锅汤的土粒。 他接过碗,在幼崽亮起来的眼睛中放到桌子上,抱起幼崽便往外滚去。 沈白:“?” “冠带、冠带。”灶神急匆匆地滚到灵鹿面前,“快让你家南方瞧瞧,幼崽好像脑袋出问题了。” 沈白:“??” 沈白小声说:“殷土骂人。” 灵鹿抖了抖灵角下的耳朵,沉吟着踏上前来,低着头嗅了嗅沈白。 半晌,它抬起头,温和地呦了一声。 灶神皱起眉头,“无病?那他为何不吃饭了,还说自己不饿。” “天知道,他肚子叫的声音,高天之上的巫祝都能听见!” 沈白瞪大眼睛,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肚皮在主人的注目之下,慢悠悠咕噜了一声。 沈白:“……” 沈白的眼中渐渐续起眼泪。 灶神跳了起来,发出灵鹿陌生而熟悉的尖叫:“帮帮我冠带,快叫你家南方来啊!!” 冠带身后的黑鹿瞥了眼灶神,摇着头顶了顶圆的似个球的灶神,直顶得他一个趔趄。 它将眼泪汪汪的幼崽叼到自己嘴边,放到灵鹿身旁,转回灶神身边呦叫了两声。 沈白被推到了冠带身边,抹了抹眼泪爬到它背上,沮丧地贴着它的脊背。 他悄悄探出头,从手指间的缝隙中偷偷看着南方与灶神。 灶神似乎怔了一会,滚回神庭呼噜呼噜将一大碗肉块与汤全部吃掉了。 沈白重新雀跃起来,翻了个身,抱着冠带蹭了蹭。 “大家什么时候回来?”沈白小声地问,“我好想大家。” 灵鹿回过头,呦呦叫着蹭了蹭沈白。 【快了。】 冠带宁静到仁慈的眼眸中如此说着。 灶神默默蹲到自己锅前,继续忧郁地煮了第四锅羚兽肉。 南蛮几乎要被血洗了一遍,大陆一片一片堕落,本属于“巫祝之子”的眷顾与天赋成倍成倍的折返至沈白身上,他只会一日比一日更饿,根本不可能吃饱。 ……也会一日比一日更强大。 巫祝们那些震天撼地的力量如重山深水般砸到高天之上,独自为六百年的压迫发泄、碾磨。 灶神转过头看了一眼扒在冠带身上的沈白。 “高天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灶神又低声念了一遍,顿了顿,他又念了一遍,“高天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无知者才无罪,不享福者才无罪。” “明知自己身为压迫一方下,闭着眼睛索取利益者不值得同情。” 灶神又一次叹息着对自己说,“殷土,他们不值得救。” 他向锅底下塞柴火。 欸,巫祝到底从哪捡回来这么一个幼崽,他能否也去北海蹲上一蹲? 灶神咂巴了一下嘴. 第四日午后。 巫祝的战车依旧没有塌入领土,无穷无尽的尘土依旧在南方簌簌落下。 灵鹿远眺远方,情不自禁哒哒了两下蹄子。 【莫非他们会直接覆灭两块大陆?】 它呦呦叫着,【即便是屠杀的皆为罪人,业障……】 啊,罢了,他们肯定不在乎。 巫祝们有幼崽了,即便死两个神祝换来能补充幼崽祝力的食物,他们也是愿意的。 灵鹿细细地叹了口气,前蹄不停。 他的蹄下埋着断肢残臂,它不住地用前蹄飞快刨土,趁着幼崽不注意时将无数碎肉快埋进土中。 ……欺盼刀耕回来之时,不会指责它浪费肥料。 周围的许多灵兽也照模照样地做着同样的动作。 空气中弥漫着美人虞芬香到熏人的味道,将呛人的血腥味异常完美地中和了。 足有百年大树般高大的粉色美人虞有一双自带眼线的柔美眼睛,似乎十分高兴自己能够肆无忌惮地释放香味,将自己几百年的储存都拿出来了,根茎一晃一晃,于是地面也被拍的一晃一晃。 它看着跑来贴贴的幼崽,快乐地抖了抖花粉,纷纷扬扬的落了幼崽一身。 “他真可爱,又有天赋。真可惜不是我家崽。”美人虞瞧着沈白蹦蹦跳跳地朝着火灵走去,忧郁地对灵鹿说,“真的不能抱走吗?” 灵鹿踏了踏蹄子,温润的鹿眼中闪过无奈,侧过头顶了顶白日做梦的美人虞。 这些灵兽当真凑到一起商量过能否将沈白偷走,当做自己的幼崽养育,结果是差点为了作为哪家的幼崽抚养而打起来。 即便还没有解决“到底能不能抱走”这件最值得关注的事情。 灵鹿此时想起来那场差点需要它下场调节的“内杠”,还是会犹然生起名为无语的感情。 美人虞怏怏不乐地继续拍打地面,幼崽也跟着一颠一颠,兔耳朵和尾巴都一抖一抖。 他跑起来时,周围的灵兽盯一天。 等着幼崽过来黏他们时,便抱着幼崽左亲又亲。 幼崽跑去找其他灵兽时,匆忙背过身使着铲子、枝条、巫力,玩命般将藏在死角的尸体埋进地下。 天可怜见,为了瞒过似乎越来越“警惕”的幼崽,他们真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杀人力求不见血,再次也要噤声,埋这些四面八方送死的家伙,远比打一场大战还累。 熊熊燃烧的火球人深吸一口气,颤巍巍拄着铲子,在自己的身体中摸出一张浸满油的手帕,擦了擦自己掉落的小火珠,双目沧桑。 能将火灵折磨到流汗,也实在是一项成就了。 火灵全身的小火苗吧嗒吧嗒往下掉。 路过的幼崽连忙转过弯来,一一踩灭,蹲下身子揪了揪被火苗压弯烧黄的小草,心疼地挨个摸了摸。 别烧呀,加油恢复! 沈白握着拳头给它们打气。 “你们很好吃的,要加油长哦。”沈白咽了咽口水,和在祝力浸润下微微舒展枝叶的小草们讲话。 刚刚感激不已的小草:……? 沈白尚不知大人们在做什么,只能隐约意识到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于是,他一个人只黏一会,便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跑到另一人身边玩了。 下一秒,来自幼崽清脆的声音另刚刚埋完“罪证”的火灵魂飞魄散。 “淼淼,你在做什么呀?”沈白站在它身边踮着脚,圆圆的眼睛眨巴,“沈白可以玩吗?” 火灵眼前一黑:“淼淼……” 它颤巍巍地将沈白抱进怀中,吐着愤怒的火苗问,“幼崽,谁告诉你了我的小名?” 它多大一只火灵,小名竟是六个水,这简直是它听一遍生一遍气的着火点。 沈白乖乖指了指火灵身旁木楞的石头人。 低着头默默干活的石头人察觉到一人一灵的目光,抬起头来,呆呆地对着沈白打了个招呼。 火灵盯了一会自己缺心眼的挚友,痛苦地转过头去,假装没问过。 沈白哈哈大笑着跑走了。 直到看着幼崽跑的不见踪影,火灵才扭过头将友人拖到角落,摇晃着它发出尖锐爆鸣:“说,你是不是为了哄幼崽开心,才说了我的小名逗幼崽开心!?” 石头人委屈地摇了摇头。 “你又不会说话!?万一你这么多年一直瞒着我呢,说,快说话,我的小名!” 火苗看起来快要碎掉了。 石头人着急的也要碎掉了,喉咙大张着,啊啊地叫。 过了一会,两灵物都愣住了。 火灵注视着自己的友人,声音都放轻了;“你能出声了,祈石?” 不等它祈石回答,他猛地看向抱着绒兔走掉的沈白。 沈白似乎能够感觉到它们的注视,回过头来时,眼瞳依然清澈而明亮。 他能感受到火灵心中对友人失声的遗憾的。 沈白抱紧绒兔,满心欢喜。 等到大家回来,他便能告诉大家,沈白也能帮到大家了。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帮到的! 大家什么时候回来呢? 沈白逐渐不笑了,抬起头来,沉默地想. 第六日凌晨,南方最后一块土地消失殆尽。 血色的泥土使得南方的土地平地起高山,一片改变方圆几万尺地形的山丘巨声落下,河流截停,大海改路,瀑布倾泻而下,彩虹浮现。 青草与植物伴随着血肉与祝力的滋润快快冒出头来,觅食的小动物几天内便占好了自己的地盘。 金光与生力蔓延,孕育着属于这片山丘自己的守护灵。 它或许千百年才能诞生,但,它的确是会诞生的。 黎神自高天望着绵连一片的山丘,眼神宁静而平和。 他目之所及,大绒兔陪伴着小绒兔啃青草,大象卷着鼻子玩水,山麓之中,滋润的绿意几乎像是百年森林。 一物死,一物生。 自然向来公平。 任谁也猜想不出,这一片生机勃勃的山脉,三天前只是一片伴随着尘沙的荒土。 沈白偶然往南方望过去时,才惊觉那边竟然有了山的影子。 风幡与风铃的响声如同往日。 沈白坐在神庭中,啃完十大碗肉加上二十碗汤,放下碗。 今日,他的祝力几乎快要憋不住般无穷无尽地向外蔓延,舒展着,如同菌网般向外扩张。 神庭外,灵鹿骤然起身。 灵兽与灵物们也纷纷起身,纳闷地低下头。 只见草地上一个个蹦出小小胖胖的蘑菇,眨眼之间将草地变成蘑菇地。 它们整齐地摇摇晃晃,可爱的不行。 灵鹿沉默了一会,低下头咬了一口蘑菇,无比平静地看见那只被咬了一口的蘑菇好似震惊了,不晃了,使劲扭着腰转过头,寻找啃自己的罪魁祸首。 灵鹿观察了一会小蘑菇,默默将叼住的一小块蘑菇块放到僵住的蘑菇上,踢了踢南方。 南方默默为蘑菇覆上治疗祝力。 小蘑菇委屈了一会,才慢吞吞继续晃着。 紧张注视着灵鹿这边的灵物与灵兽都纷纷松了口气。 “这是幼崽的天生神祝?”它们悄悄交流着,“有思想的造物……巫祝究竟要出一个什么神祝,另一株神树?” 它们打量着小蘑菇,一灵一只地分配好了,好奇地看着。 火灵道:“养不了幼崽,养幼崽的蘑菇也可以吧?” 诸位默然点点头,低下头注视着自己选中的蘑菇。 神庭内一无所知的幼崽伸了个懒腰,莫名觉得舒服了一些。 他的饥饿感与饱腹感似乎消散一些了。 这种宁和只持续到巫祝们的战车抵达神庭之前。 伴随着洗不去的煞气降临的四辆战车碾上草地,一个不落地将新生的蘑菇压在下面。 黎神笑着,双手洗的干干净净,看不见一丝血污,他张开双手,大声说,“幼崽!” 屋内的沈白猛地抬头,放下绒兔便往外面跑。 他连看都没看,直挺挺冲着巫祝们冲过来,扑进黎神怀中,死死抱着,两只手扒拉住黎神身旁的两位神祝。 黎神抱着沈白,就唇贴在他的脸上。 “黎神。”沈白的眼泪止不住滴下来,他抽抽噎噎地说,“下次离开能不能带上我?” “我也能干活,沈白已经不是累赘了,不要再丢下沈白了。” 沈白抹了抹眼泪,不顾黎神,从他身上爬到云身上,拽着凤胥和笙烽,又抽噎着张开手要凶魂抱。 他挨个在巫祝们怀中走了一遍,挨个嘟囔了一遍,才被巫祝们围住一一哄着安静下来。 黎神揉着沈白的脸,带着爱意和感动的笑容还未浮现,便被纷佣而来的灵物与灵兽们掀开了。 他哈了一声,终于肯施舍给这些灵物一点眼神。 刚刚跳开的灵物与灵兽们瞳孔震动,纷纷抬起战车和巫祝们,寻找自己刚刚培养出感情的小蘑菇。 火灵抱着自己被压成片的呆滞蘑菇,小火苗从眼睛处疯狂地掉。 狼藉地面上,无数灵物沮丧地看着自己“认领”的蘑菇。 沈白眨巴着眼睛缩在刀耕怀中,看着一片鬼哭狼嚎,后知后觉地侧过头小声对巫祝们说,“这些蘑菇好像是我的欸?” 他有点开心:“……啊,又有好吃的了。” 灵兽们的哭声戛然而止,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沈白。 沈白歪了歪头,头顶疑惑地冒出一个问号。 第48章 还土王愿(十五) 星火 最后一只矮矮胖胖的蘑菇, 被沈白拎起丢进火灵手中。 “好啦。”沈白托着下巴,眼睛发光地瞧着火灵,“沈白都修好蘑菇啦, 你要走吗?” “大家都走啦。” 将被挤扁、压扁的蘑菇们复原之后, 灵物与灵兽皆欢喜地抱着小蘑菇离去了, 火灵是最后一个。 热闹的群落一天天寂静下来,直到如今, 火灵将成为这片独属于巫祝的领地重归安宁的终点。 火灵抱着小蘑菇左瞧右瞧, 点了点头大喜:“好好, 这的确是我的那只小蘑菇!” 沈白眨巴了一下眼睛:“……你们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火灵小心翼翼地将蘑菇吞进自己温暖干燥的胃袋中, 好好保护起来。 它先是转过大火球般的身子,凑近沈白,探出细细的手揉了揉他的脸,“幼崽, 你是如何分辨我们的?” 沈白唔唔叫了两声,脸颊被揉捏着, 口齿不清地回答:“大家都长得不一样呀……” “哈,所以蘑菇们也长得不一样。”火灵嘻嘻笑着地放开沈白, 制止了他辩驳的话,“嘘,当然, 你不需要分辨它们。” “以后你会明白的。”塞下这句搪塞幼崽常用的话之后, 火灵伸出手,燃起一束细小的火苗, 大火球身子中间的部分燃烧的更加明亮。 它展露出一个微笑:“作为交换,我把火祝送给你。” 沈白瞅了眼火灵,站起来, 习以为常地接过来了。 火灵最终也离去了,他的友人在神庭外等它。 沈白坐在神庭中央,隔着风幡听见火灵骂骂咧咧的声音与石头人木楞符合的粗劣声音, 他低下头,观察手心似水般的小火苗。它长的像一只红色雨滴,向上飞舞着,不烫,甚至不热。 “……”沈白看了一会,抬起头来,目光恰巧对上坐于他身边,一直注视着他的凶魂。 神祝身着黑袍,低着头,卷曲的墨发自兜帽垂下,只露出黑影之下的半张脸,薄唇抿的冰冷。 但沈白依然一点一点蠕动到他身边,毫不害怕地趴到他身上。 凶魂的身躯僵硬了,苍白到发黑的手动了动,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轻轻落到沈白的背上。 他隐藏在黑影之下,注视着沈白的目光中透露出珍重到厚重的浓郁感情。 “凶魂。”沈白唤道,目光中显而易见地透露出困惑,“为什么大家都一定要给我东西呢?” 他抓着袍子,一边讲,一边自如地换了个姿势,背部靠着凶魂,双腿并着,双手捧着小火苗。 过了一会,沈白空出一只手,默默将自己被压住的小尾巴拽出来。 凶魂无法忍耐般皱起眉头,目光直直落在紧贴着赤l裸下腹的毛绒球尾巴上。 那只毛绒球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即将脱毛的命运,自在地晃悠着,在凶魂的皮肤上一扫一扫。 痒意自那里攀岩。 凶魂沉默着盯着那只尾巴一会,面无表情地垂着嘴巴,缓缓…… 捏住了它。 沈白的尾巴猝然被捏住,悚然一惊,瞪大了眼,转过头。 凶魂冷漠地与对视,手上却动作不停地捻了捻。 沈白震惊地瞧着一脸平静的神祝,又低下头瞧了瞧那只依旧顽固揉捏尾巴的手,一脸不可置信。 神庭外煮肉的灶神烧完柴火回来,瞧见让幼崽趴在怀中的凶魂,下巴掉到了地上。 他也不再管柴火了,仔细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使幼崽躺在怀中的确是凶魂后,干脆利落地翻着白眼昏了过去,被路过的凤胥好心接住。 灶神的双眼空洞着,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只可惜接住他的是凤胥,无论什么声音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凶魂让人近身了?”凤胥挑高眉,似是听不懂灶神的话般,“什么,当初你靠近凶魂时,可是被迫拎着洗了六十遍身子?” 他将灶神拎到锅前,又好心放下几捆柴火,“今日换个口味吧,幼崽好似吃腻了。” 灶神破口大骂:“羚兽肉能入味已是我神通广大,还换个口味!?” 凤胥耸了耸肩,轻快地转移了话题:“啊哈,凶魂他只是性格比较内向而已,只要你挤挤,他定然会叫你过来的。” 灶神正往灶底下塞柴火,闻言眼前一黑,差点没载到锅里去。 你管那个掌管生死界限、整日与骷颅为伍,每次屠杀必然首先动手的神祝叫内向? 那他这个终日缩在家中,早些日子才被拽出来的灶神算什么?锅向吗? 第49章 还土王愿(十六) 公正 沈白无助地捂着自己被拽成片片的尾巴, 有些委屈地跑出神庭,一把扑向凤胥。 生着双翼的神祝微笑着,脊背舒展挺直, 自然流畅地接住了跑过来的幼崽。 “凶魂扯我的尾巴。”沈白小声向凤胥告状。 他的视线落在神祝洁白如雪的羽翼之上。如同苍雪般细腻的羽翼沾染着银色轻尘, 边缘却锋利如金, 似是能割破人的手指。 凤胥叹了口气,托住幼崽亲了口, “欸?是吗, 让我看看, 他怎么扯我们崽的尾巴了?” 沈白连忙扭过上身, 一只手扯住自己的尾巴,学着凶魂的样子揉捏了一遍。 毛球尾巴原本还是一个好球,绒绒的发着光,时不时还能抖一抖, 吸引某些不怀好意的神祝看过来。 此时,它的毛毛却全都垂着, 任由沈白不住揉捏,似是发誓要掉光所有绒毛, 有气无力地摊在那,说什么也不肯动,只跟着沈白的动作一上一下的。 沈白揉捏完了尾巴, 眼巴巴看向凤胥, 银瞳中透露出渴望。 凤胥当然知晓沈白想做些什么。 他们从浩瀚海水抱入怀中的幼崽,怀着与时间万物与众不同的祝力, 也拥有与万物全然不相关的情感。 按着常理,被人“欺负”了,必要原物奉还甚至双倍奉还。独属于幼崽们的世界单纯的几乎透明, 夜色与日光分明。 但沈白不同。 他低下头,目光浅淡而温和地看着幼崽。 沈白似乎将他的眼神视为鼓励,银瞳快要闪出光来,握着小拳头与他密谋:“我也想凶魂长出尾巴,我也要摸摸凶魂的尾巴。” 凤胥笑了出来,低着头蹭了蹭沈白。 “幼崽……”他叹息道,“你怎么这么惹人喜爱。” 他的本意是夸赞,沈白的耳朵却慢慢红了,直直蔓延到脖颈。 凤胥是在说他幼稚吗? 莫非,幼崽的尾巴让大家摸摸,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他瞧瞧“无缘无故”夸赞他的凤胥,又瞧瞧神庭中捻着手指回味的凶魂,咽了咽口水,轻声说,“那、那好吧,那我就不摸了。” 他低着头,沮丧地安抚了一下自己可怜兮兮的尾巴,随后挣扎着自凤胥身上下来,拉着他回到神庭当中。 凤胥哭笑不得。 他似乎意识到幼崽理解错了他的意思。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偶然扫到沈白耷拉在身后的尾巴,默然将解释的话咽了下去。 ……至少要等他摸过尾巴之后,再解释清楚吧。 凤胥略带心虚地想着. 是夜,沈白被凶魂赶到床上,扒着被子不肯睡觉。 月光穿过风幡与风幡的界限落在地板上,凉风吹拂,风铃响的清脆,风幡下摆轻动。 神庭内的炭火烧灼的温暖。 夏夜熟悉的闲适迎面而来。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闭上眼,抱着绒兔玩偶,拉着凶魂的衣角。 “大家怎么还没有回来?”沈白蹭弄着绒兔,蹭着蹭着就到了凶魂身上。 沈白悄悄将脸贴到凶魂赤l裸的胸前,眼中溢满宁静的幸福。 凶魂拍抚幼崽的动作停顿了一会,黑瞳中划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他坐起身,摸了摸沈白的脸,眉头微微皱起,表情似是犹豫。 沈白专注地看着他。 幼崽的祝力在夜空中荡漾,不动声色地倾入独属于凶魂的死者领地,与对方早已成熟的祝力纠缠、黏连,返回沈白身边时,带着雨后泥土与青草的甘味。 他小心翼翼地咂巴咂巴嘴。 他能感受到祝力自凶魂身上带回的情感只是幻想,但依然忍不住抿了抿,试图尝一尝味道。 祝力说,凶魂在犹豫是否需要告诉他,大家都在做什么。 沈白弯了弯脑袋,目光越过凶魂,落到堆成小山丘的“赠物”上。 那些或发着光、或动着、或奇特的东西,是灵兽与灵物换取他蘑菇的回礼。 即便沈白的祝力“告诉”他,那种交换只是灵兽与灵物们为了交予他那些东西的正当理由。 “不能告诉沈白吗?”他又向凶魂怀中缩了一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神祝诧异地低下头,手搭上沈白的脸颊。 他瞬息之间判断出沈白话语的来源:“幼崽,你能够感受到情绪……不,记忆?” 沈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凶魂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没有再说话。 月光落在他们身上,风凉,但沈白的被窝是热的,他扯了扯小被子,搭在他与凶魂两人身上。 沈白窝在神祝身边,绒兔窝在他怀里。 片刻后,他听见问,“能感受到什么?” 沈白呆呆地想了一阵,茫然问道:“这段时间凶魂想了什么吗?” 黑发神祝低声应了,一直注视着幼崽的眼瞳宁和如月色。 沈白皱起眉头。 金光自空中溢出,如同萤火般飘在夜空当中。 空间于黑发神祝面前荡起微波。 瞬息之中,万物骤变。 闭眼、再睁眼,眼前似是换了个世界。 夜风吹动草叶,泥土与雨水落下,月光将土地照的亮如白昼。 他们身下的床还在,但人却早已身处野外,远处的森林郁郁葱葱,声声虫鸣悠远。 凶魂靠着床头,极为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周围,无比平静地搂紧怀中的幼崽。 他将幼崽翻了个面,牢牢护住,使幼崽的脸埋在他怀中,见不到外面。 沈白只能感觉到身边好凉,本在远处的虫鸣刹那清晰起来。 “肿么辣?”沈白被紧抱着,口齿不清地艰难问道。 凶魂没有回答。 他的祝力覆盖了整整七百个长尺,一寸寸搜寻过去,一遍遍向黑发神祝传递着代表安全的祝解。 幼虫、绒兔,拖家带口的小家伙们;窝在枝叶上熟睡的鸟儿。 月光洒下,一切于神祝眼中无所遁形。 他默然开始进行第二次祝算。 祝解告诉他,死亡的阴影不曾在将来的十个阴时降临到这片土地之上。 如此,他才稍微放松下来,低下头安抚般亲了亲幼崽的脸颊。 “幼崽,你能从我这得到点什么?” 他轻声哄着沈白。 沈白艰难地说,“嗯……我、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应该?” “……” 是“幼崽应当与其他孩子一样”。但即便如此,能仅仅从祝力弥漫便能获得“记忆”,或许还包含着“情感”的天生神祝也过于强大了。 凶魂抿着唇,苍白的脸色几乎要浸染到唇色上。 沈白如今五岁。 他还未抵达神树,便能够生出带有灵识的生物、能够轻易辨别生命情绪,能够轻易转换空间。 于抵达神树之前自发生出的天生神祝,将会成为神祝的天赋,是他拿到属于自己的神职前最为沉淀的一部分。 尽管这些天赋都达不到“神职”的强度,但…… 他的天赋实在太好了,好到令凶魂指尖颤抖。 自然向来公平,祝解需要祝力来支撑,一切馈赠终将拥有结局。 他不担心沈白之后会不会越过他们,成为更强大的巫祝,也不在乎他是否是下一位最接近神树的巫祝。 但他很在乎,沈白不会不…… 天才早夭。 第50章 还土王愿(十七) 走掉 刹那间, 世界于凶魂眉眼虚幻当中逆转盘旋。 凶魂不自主沸腾的祝力升腾、滚烫,不可制止地扩张,几乎是侵略地将方圆百里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鸟兽惊起, 千百振翅声与呦鸣慌乱响起。 趁着月色, 凶魂清楚瞧见万千鸟儿从栖息枝条舒羽而飞, 小兽失措地跑向森林深处,野鹿的幼崽跌跌撞撞跟随着母兽。 它们共同意识到了此地已成为一名不接受生命这一鲜活存在的神祝领地, 尽管并无智慧, 却也无意识的避开了。 他早已祝算过两次此地安稳无恙, 但给予寻找出路的焦虑与崩溃急于做点什么, 分散自己几乎快要无路可逃的情绪。 否则,他也不清楚他会做点什么。 凶魂的眼瞳震颤,思维坚韧地定格于那个他几乎不能再回想第二次的猜想之上。 月亮清亮,远处虫鸣;幼崽在他怀中, 他贴在他身上,如同一只袒露着肚皮的绒兔, 是温暖的。 某一刻,凶魂只期翼时钟能够长时间地停顿于此刻, 他甚至不太想要思考。 他们在早已宁静如夜色的旷野中坐了许久,好长一段时间后,沈白才听见抱着自己的神祝开了口。 凶魂低着头, 声音略微嘶哑着说, “我们回家吧,幼崽。”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紧紧抱着沈白,唇角苍白如血。 银发幼崽怯怯应了一声,抓着凶魂的衣袍, 小心抚摸着他的脸。 “凶魂不生气。”沈白将凶魂越发惨淡的脸色看在眼里,有点心疼地小声哄他,“我会乖乖的,我都听到啦,凶魂是因为我而不高兴的。” 说着说着,幼崽有点难受。他下意识咬住唇,呼吸困难。 祝力环绕着他与怀抱着他的巫祝,清晰无误地将隐约模糊的情绪传递给他,如同吸收养分供给蘑菇生长的菌网。 它们凑近沈白,还在与他窃窃私语,一遍遍的重复着自神祝身上得来的情绪。 “凶魂在悲伤。” “悲伤、愤怒、痛苦。” “……幼崽。” 沈白睁大眼,心重重一颤。 他尚不能把控它们的范围,但却能驾驭它们的开关。 这一刻,沈白模模糊糊地想,他要是不能感知大家的情绪就好了。 “你在为我痛苦吗?”沈白蜷缩起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如果你在为我痛苦的话,那我、那我就走掉好了。”沈白小声说,眼中的泪水随着眨动溅出来,落到凶魂手臂的皮肤上。 黑发神祝犹然感到被烫伤般,猛地颤动。 他马上托着幼崽,将他的小脸牢牢锢住,额头抵着额头,语气局促:“为何这般问?你要走,去哪?” “天底下难道还有远比巫祝能带给你的东西更多?” 凶魂的指尖颤抖起来,他猛地起身,脚步落到田野当中。 沈白茫然无措地被扔在床上,紧紧抓着被子。 他的祝力仍不死心地怀绕着凶魂,于是传来了他更不想遇见的结果。 沈白注视着眼神冰冷的神祝,也想哭。 他更加胆怯地问:“你怎么更生气了?” 凶魂的眉头突突直跳。 他再听不进幼崽所说的每一句话,记忆只单单停驻于那句“我走”。 走! 走,哈哈。 凶魂皱起眉头,弯下腰,沉默着。 他看见身下的草叶卷起、枯黄,焦黑。 他熟悉的死亡降临在这片土地之上,与他方才祝算而出的未来截然不同。 随着他祝力的蔓延,与生命这种鲜活毫无关联的死寂浮现于田野之中,不过三息,方圆几百尺便沦为死地。 除了他身旁的那张木床,与坐在床上惶惶不安的幼崽。 幼崽抱着双腿,无助地注视他,胆怯,并且想要逃跑。 凶魂的思维又停滞了一会,将“逃跑”这个词扯出来反复查看。 他低着头,手掌摁在土地上,泥土的膻味缠入鼻腔,几乎令他呕吐。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土地上。 沈白的眼瞳骤然一缩,猛地站起来就要跑到他身边,“凶魂,你……” 黑发神祝垂着头,卷曲如墨的头发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别动。” “别过来、收回你的天生神祝。” 他不能再让幼崽过来了,他真害怕自己现在便会动手,使自己的所有祝力转移到沈白身上,使自己变成个依附于沈白生存的附庸,时刻不离的看着他。 这种结果沈白不会愿意看见,于是凶魂也不愿意叫沈白看见。 沈白不动了。 他注视着凶魂,心脏慢慢缩起来,迷茫与委屈浮上心头。 凶魂不允许他靠近。 沈白呼吸急促,攥紧拳头,忍耐着自己的眼泪,一点点将自己的祝力往回拽。 千里之外,刚踏入神庭的神祝们骤然向着西方看去。 黎神的深绿色眸子微深。 “凶魂的祝力紊乱了。” 凤胥平静地说,“但他还带着幼崽。” 神祝们表情平和地接话。 “他并无瞬移或同类天赋。” “那便是幼崽的天赋。” 笙烽轻声呢喃:“可幼崽的天赋分明是创造具有灵识的生物。” 刀耕说:“……两个天赋。” “或许更多……他如此敏锐的情感察觉,远比我们的共溢强大。” 他们停下来了。 寂静在神祝之间传递。 而后,他们无比默契地唤出战车,朝着幼崽所在地飞速驰骋。 50-60 第51章 还土王愿(十八) 反攻 飙风席卷大陆。 暴雨倾盆而下, 森林被风雨揉捏成绿色的朦胧面团。如同沈白登陆的那天,只是大半天空之上早已失去遮蔽月光的土地。 沈白光着脚站在泥土地上,抱着小绒兔, 抿着唇注视不远处直起身来的凶魂。 星星点点的微光依旧浮于他的身边, 将风雨中的幼崽衬托的好似神人, 半长的银发胡乱飞舞着,雨水刺啦, 溅打在他身上。 沈白依然没有放弃再一次“理解”凶魂的想法, 微光旋转散乱着, 方向直逼黑发神祝, 只等主人一声令下,硬闯也要诘问对方的意志。 好吧,虽然凶魂看起来不太想说。 沈白的嘴唇几乎快要被他咬破了。 前几日,他吃饭时口中烫了个泡, 长在右口壁上,大大一兜脓水飞速灌注, 装在里面。 黎神以一种另他感到窒息的眼神探手进去摸了摸,又顶着令他窒息的眼神将清心与长荣磨成粉涂在脓泡上, 仔仔细细盯了他几天,连每天的食物都是神祝们吹温了才端上桌子的。 但现在,被紧张着照料下好全的脓泡再一次被沈白咬破了。咸咸的液体淌在嘴中, 夹杂着未长好的表皮与里面新鲜生成的血液。 沈白尝了尝这些东西, 觉得血液的味道与凶魂的情绪味道差不多。 都是充满腥气的。 沈白滑动喉结,犹豫着要不要将血液咽下去。 沈白想, 就算是他要走,他也要问清楚到底为何是他要走。 ……可是如果他不需要离开,为何凶魂的悲伤当中充斥着他的影子? 他可以去和小绒兔们搭伙, 也可以自己建一个小房子,每日守着太阳东升西落。 模糊记忆当中,这应当是他最初的愿望的。可是,这只是巫祝们没有来过他身边的未来日常。 为什么擅自来到了他身边,又要擅自离开? 这一时刻,他的银瞳几乎要比挂于天空千年的月亮还要璀璨,亮到令人心神颤动。 凶魂抬起眼时,被那双发着光的眼眸震动,沉默而迅速地低下头,过了一些不长的时候,又迅即抬起来。 沈白没有看他,低下头,最终还是一大口鲜血默默吐掉了。 好难吃,像凶魂的情绪一样难吃,他还是不吃了。 沈白有点不太高兴地想。 鲜血落到地面上。 就着温润月色,它如同刺目的荆棘般刺目,令人也要呕血出来。 刚想说点什么的凶魂骤然僵硬住了,直直盯着那点血液,心跳横冲直撞地冲向天空。 血迹在眼瞳中放大,俨然覆盖了整周视线,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血色,刺鼻的腥味蔓延,传进巫祝灵敏的五感。 耳边嚣张喊叫的暴雨还在下,但是他却听不见声音了。 他急火攻心,血液违背自然天理一点点逆流,如坠寒池。 沾染着少许死亡气息的祝力坍塌、隐藏,披着只有古老神祝才懂得的隐形祝愿,如同瀑布般坠到那片血迹上,迫切的如同嗅闻幼崽般的母兽,焦急的围着它们转动。 传达、祝算、祝解,再次祝算、再次祝解…… 庞然祝力传递而归的祝中,凶魂没有感受到一丝死亡气息。 凶魂反复确认了六遍那些血水当中并不蕴含死亡,才浑身冷汗地撤回那些几乎快要藏不住的隐秘祝力。 被刻意忽略了的瓢泼大雨声这次终于在凶魂耳边回来。 “幼崽……”凶魂仓促地上前一步,抬起手臂,准备抱住他。 沈白默然退后一步。 只一步,凶魂的心又凉了。 沈白直视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很严肃,他十分公正的与巫祝进行“交换”:“你在对我生气?……让我感受你的情绪,我就让你抱我。” 顿了一下,生怕黑发巫祝依旧拒绝一般,他连忙补充一句:“这是交换,很公平。” 凶魂沉默了。 他的视线还不自主地落在浸入泥土中的血液当中,心脏依旧在劫后余生般狂然嗡动,耳边的嗡鸣远比一会近一会远的雨声更大。 他知晓那些血液将会滋润这片土地,使只能长出小草的土地成为最为肥沃的泥土,上面生长出远比刀耕伺养的种子更加结实、饱满的谷子。 巫祝鲜血落下的这一小片泥土,更可能直接孕育出份位不小的古老苍树,树干可百人环抱。 实际上,巫祝们时常用自己的血液作为滋养森林与河流海洋的材物,只是…… 只是,这些血水不能是幼崽的。 他窥视了自己的情感。 他身处死亡与现世的界限当中,日日夜夜于痛苦与非痛苦之间徘徊,乃至于他时常忘记来自死亡的权柄加注于他身上时,所附带的疼痛。 他早已习惯……黎神忍受痛苦的经验全然来自于他。 可是,他的情感必然是充斥着痛苦与负面情绪的,尤其是对于刚刚说出了所谓要离开什么的幼崽来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岔开话:“我并不因为你而痛苦,幼崽。” 沈白把小绒兔抱在右手,空出的左手举起来,制止了凶魂。 “好,你不用说,我信任你。”沈白的眼睛太过于清澈,乃至于凶魂怀疑他并不理解他说的话。 沈白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或许你不知道,你的祝力徘徊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祝力也徘徊在你身边。” 黑发神祝眼皮一跳,猛然拽回自己隐形的祝力,震惊地看向沈白。 他又复向四周扩展了一遍祝力,却一点也没找到沈白的祝力隐藏在哪。 沈白注视着四处寻找祝力的黑发巫祝,默然将变成蒲公英种子般的孢子放出来。 一只发着光的孢子飘到小绒兔头顶,沈白垂下眼,默默整理了小绒兔的耳朵,使孢子恰好被兔兔耳朵夹着。 凶魂沉默着扫了一圈密密麻麻铺满整个旷野的孢子。 他的脑袋嗡嗡的。 又一个天生神祝。 他感觉他的心脏又要充血起爆了。 然而他现在更为关注的,是沈白会不会因为得到了他的情绪,进入那些远比千里悬崖还要深邃的灾难与苦痛当中。 隐形失效,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苍白无力地预备辩解:“我……” 沈白摇了摇头,再次制止了黑发巫祝:“凶魂,你是不是想说你的情感中都是不好的东西,所以才不让我的祝力过去?” “我不在乎这个,我们终究会和好的。” 尚且稚嫩的幼崽的声音重新恢复小声,他往前走了两步,踏着泥土主动接近脸色冷漠的神祝,拉住他的衣角。 “我只是有点难过,为什么大家做什么事都避着我?”沈白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 凶魂的瞳孔微微放大,低下头注视沈白。 “每一次大家出去都是,都是丢下我出去的。现在,就连你自己能让我知道的事,你也会瞒着我。”沈白的唇不自主颤抖了一会,语气瑟然,“我的确有点难过的。” 第52章 还土王愿(十九)捉 真实 在凶魂不曾对他隐瞒情绪之前, 沈白是惯能自我安慰的。 在沈白的记忆当中,大人出去狩猎或是寻找食物,幼崽待在家中, 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尽管直觉多次对他发起“不对劲”的冲锋, 但沈白默默忽略了。 他乖乖坐在神庭当中, 抱着小绒兔,等待披着黑袍的巫祝们有朝一日掀起风幡, 向他走来。 沈白皱起眉头, 吸了吸鼻子, 声音软濡而委屈, “第一次有云陪我,第二次就没有人陪我了。是不是还有第三次?” “丢下我一个人的第三次。”说着,沈白忍不住想掉点眼泪。 他连忙抱起小绒兔抹了抹眼角,透过绒兔的柔软毛发, 余光悄悄看着凶魂。 凶魂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默然后退一步,全身上下的祝力坚硬的像死去半月的尸体。 他似是没想到幼崽心中埋藏着如此深的委屈, 瞳孔放的极大,双手都不知晓往哪边放。 什么第三次!?抛弃!? 他们分明是为了他眼前这只红着眼眶的幼崽, 抢先完成了本应策划上千年的反攻。 第二次,也是为了那个高天送来与幼崽对垒的赝品,提前几年杀穿了北土与南蛮, 夺回本应属于幼崽的天赋。 还要来第三次做什么?难不成真要使得天上掉下黄金与珍珠、海中生出尾翼萎靡的人鱼, 他们上天入地的为他寻找? 他张了张嘴,暗恨自己为何不似凤胥那般能将死人说活。 凶魂像盯着一颗好不容易抢来的柔软糖果般注视着沈白, 脑中纷杂如尘。 半晌后,他摒弃了一切思绪,只余下质朴的本能。 黑发神祝深吸一口气, 不顾沈白小小的抵抗,抱住他,像抱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羊羔。 暴雨渐稀,似是什么人发完了脾气,略显羞涩地收起了自己的眼泪。 消失的光芒重归大陆,月亮慢慢从云层后爬出。 它叼着草,懒洋洋地瞥了人间一眼,瞧见巫祝大陆之上最大的田野当中多了张上好木材雕刻的大床。 不对劲,它又瞧了几眼,最终的视线定格于黑发巫祝与他怀中的又在身上。 月亮瞪大了眼,吐掉草根,将几束月光悄悄落到他们身上与田野中。 凉风吹拂,夏夜的虫鸣自远处的深林中隐约传来,月光散乱地自毫无遮挡的天空垂下。 沈白甚至能看见黑天当中的稀疏云朵。 他眨巴着眼,嘴角下撇。 身后的巫祝紧紧箍着他。 实际上他大大地反抗了一会,只是凶魂的力气太大,显得他好似半推半就般。 沈白是想将这个惹哭他的巫祝丢到千里之外,只放一点点食物和被子作为报复! 可他的确比不过仿佛吃了十座大山般的巫祝,只好又气又无奈地缩在凶魂怀里了。 凶魂亲了又亲沈白的脑袋顶,才默默低着头,看向怀中幼崽的眼睛。 “幼崽,不论如何,我都需再次重复,我们永远都不会抛弃你,只是……”他深吸一口气,冷漠神情破裂,眉头微蹙,略显犹豫地俯视沈白。 沈白哼唧着应了一声,不小心吹出一个刚刚因为流泪憋住的鼻涕泡。 “啪”的一声,鼻涕泡无情地当着“吵架”的两人之间破碎了。 沈白懵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凶魂。 凶魂亦无言注视着“不争气”的幼崽,半晌没有忍住,唇边弯起一个细微笑容。 往日只垂眼注视死亡深渊的神祝松动眉眼,轻轻碰了碰沈白的额头。 凶魂叹息着说:“幼崽……你怎么如此可爱。” 沈白没有看见凶魂的笑容,但他的祝力感受到了。 他不做声了,抱着小绒兔,憋着气,耳朵渐渐红的似血,自顾自低下头。 这还怎么吵架? 他自己将自己的气势吵没了! 沈白沮丧地低着脑袋,恨不得揪住刚刚那个私自冒出来的鼻涕泡儿狠狠拷打。 自己跑出来的时候,为何没有向他打申请?! 笨泡泡。 想着想着,沈白萎靡地缩成一团,半死不活地在凶魂怀中蹭了蹭,寻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说吧,反正我已经吵输了。”沈白的银瞳中满是可怜。 凶魂喉咙滚动,满是窒息地看着沈白眼中很快绪起小水珠,阴影下的眼眸铺满了焦躁。 他直直将怀中的沈白翻了半个面,双手搂着沈白的腋下,像提起一只小绒兔般提起沈白。 “幼崽,你怎么才能不哭?” 沈白看不见斗篷之下黑发巫祝的表情,但他嘶哑冰凉的声音却直直坠入沈白耳中。 凶魂显然略显焦灼,一字一句都带着阴凉的祝力,“你想知晓些什么,或者你想谁陪着你?谁……我们现在便可以去将他捉住,放在你的神庭当中。” 他举着沈白,对着月光。 沈白朦胧之间,自斗篷的阴影之下不甚清晰的窥见宛如黑夜般锋利的眼眸。 似乎沈白只要说出一个名字,他下一刻便抱着沈白前去把那人绞杀了。 沈白沉默着在空中晃了晃自己的脚脚,干巴巴地说,“什么,你捉你自己吗?” 凶魂似乎怔了一下,歪了歪头,“……幼崽?” 沈白又气又急:“我说,我想要你们陪着我,我想要你们都在神庭当中,不在也可以,反正不要丢下我。” 凶魂这下的的确确是全然僵硬了。 他远比高天之上早已破碎的那两尊高大的帝王雕塑还要脆弱,似乎碰一碰便能粉身碎骨。 沈白忍不住用小绒兔指着凶魂,提起原本小声的话,“能不能好好养幼崽,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跟着别的灵物跑了!” “啊、啊。”凶魂的心脏狂跳,瞳孔放大。 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但意识却下意识将沈白放到了床上,而后坐在他身边,侧过头无言的、长久的注视着沈白。 沈白与这又缩回去的闷葫芦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了一段时间。 月光随着时间重归他的身边,将幼崽照的亮亮的,银瞳好似在发光。 凶魂仿佛才反应过来了,伸出手掀开了自己的斗篷。 沈白轻声欸了一下。 巫祝如同海壬般卷曲的乌发随着掀开的斗篷飞舞垂下,落在同样赤l裸的古铜胸膛上。 他的脸俊冷到并不正常,薄唇不自然地抿着,锋利的眼角上挑,眉如柳叶。 凶魂似乎并不习惯在他人面前暴露容颜,眼睫轻颤,苍石般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沈白。 沈白俯身靠近凶魂。 “我听灶神说,凶魂从不摘下斗篷。” 沈白这时扒着凶魂的衣角了,他伸出手,摸了摸凶魂的脸。 黑发巫祝尽管是坐着的,但却几乎要从床上倒下来。 他想要躲,但却因为伸手的是沈白,忍耐着不动。 巫祝的唇色几乎要和月色一样白了。 他的眼眸深邃而冰冷,但沈白看来却是无助的。 曾被严严实实包裹在斗篷底下的眼睛,如今一无遮掩的暴露在他面前。 沈白看着看着,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 这是他的家人。 而后,他突然想到这家伙还刚刚瞒着他大事,迅速绷紧了脸。 “……” 凶魂平静地垂着眼,只是眼睫颤动地更快了。 沈白又看了一会凶魂,默默爬到凶魂腿上,正对着他。 幼崽严肃地伸出手,竖起食指摇了摇。 凶魂被迫抬起头看着他。 “你不会打算就这样对我道、道歉吧?” 幼崽挤挤小绒兔,将过分可爱的玩偶挤到身后,微微仰起头,自以为十分冷酷地露出一个冷笑。 “我要听到你亲口说,‘凶魂对不起崽崽’!说!”幼崽拽着凶魂的衣领,一张小脸认真地不行。 “说以后不会再丢下崽崽了,无论是什么情况,哪怕是逃命,哪怕是没有吃的……”沈白说着说着小声下来。 他停顿了一会,又与凶魂对视着更小声说,“……我也能吃很少的。” 凶魂淡淡凝望着幼崽,神情宁静,“便是巫族全部饿死,你也不会被饿死的,幼崽。” 沈白捂住了凶魂的嘴摇了摇头,没说话,缩在凶魂怀中,把挤到身后的绒兔抱住。 “现在可以听我说一说了吗?”凶魂垂着眼,犹疑着抬起手,轻轻搭在沈白头顶。 沈白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扣弄着绒兔。 明亮月色下,田野宁静而温暖,祝力宛如萤火般飞舞。 因巫祝之血换得新生的草叶舒展身子,在焦黑的草叶之上被风垂着摇晃。 一场悄无声息的生起生落在夜晚的见证之下完成了。 而完成这场仪式的两位巫祝却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那名首次露出面容的巫祝方才还扫落了一片枯黄焦叶,赶跑了一众睡着好觉的善良动物,此时却因为怀中幼崽缩起来的姿势下意识抱得更紧。 凶魂默默将沈白冰冷的双脚也塞到自己怀中。 “首先,巫祝已有六百余年未曾有过幼崽,我们并不知晓如何爱你。”凶魂干巴巴地说。 要是换得凤胥在此,他必然会细细掰开来,一点点为幼崽解惑,告诉他“我们只能给你我们这时候早已贫瘠的心,于是一切都变得那么不正常起来”。 可凶魂只会说最浅显的话。 他揉了揉沈白的脸: “……我们的种族有着十分、痛苦的回忆,如同你的回忆,幼崽,于是战争接踵而来,为了我们还存在的力量、甜头,和你。” 沈白抱紧绒兔:“和我?” 凶魂摇了摇头:“黎神会为你解释这些东西,这便是我们数次远离你的原因。只有你不能处于危险当中,幼崽。” “千百年来,我们只有一个你。” 他平静地说,“我们的幼崽自梦境中诞生,自上一次巫祝梦见幼崽至今,已有六百年,直到你出现。” 他又捏了捏沈白的脸。 沈白垂着眼,揉捏着小绒兔的脸。 他们与月光共同坐了一会。 沈白茫然的看着田野,又看着凶魂。 过了一会,他又看向土地上,已经长的半大的小蘑菇。 思绪在他的脑中胡乱穿走着。 沈白站在麻线般混乱的记忆与情感当中,伸出手捧起满手温暖而滚烫的东西。 他的心砰砰的跳。 沈白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 下一刻,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寻常聊天般与凶魂说话。 凶魂的眉眼悄然舒展,自认为躲过一劫,认真地听着。 气氛骤然一松,月光又死皮不要脸地凑近,亲了亲幼崽的脸蛋。 “灶神说,你的脸是一半正常一半白骨的。”沈白小声说。 刚刚松气的凶魂瞬息沉默了。 他慢吞吞低下头,和沈白对视。 沈白对着那张无比俊美的脸,懵懂地眨巴了一会眼,突然反应过来。 “……等一下,这是真的?” 凶魂的脸色依然淡淡,脊背却早已挺直了。 冷汗顺着黑袍滑落。 凶魂强撑着冷淡的脸色,心中慌得要命。 可他不能对幼崽说谎。 又沉默了一会,眼看不能再拖,他轻到不能再轻的回应了一声。 按道理说,沈白是听不见的。 但他的祝力能捕捉到凶魂的笑容,亦能捕捉到他的心虚。 旷野当中,月亮听见了来自巫祝幼崽大声而气愤的稚嫩嗓音。 “凶魂!!你又骗我!!” 刚刚赶到田野边缘的黎神,被幼崽的声音吓了一个踉跄。 第53章 还土王愿(二十) 长大 “幼、幼崽……”略显仓促的低沉声音自沈白身后传来。 凶魂的斗篷无无风自动, 以沈白眼花的速度重回他的头顶,遮住了大半张脸。 沈白小声哇了一声。 他转过头去,果不其然瞧见神祝们成团成簇伫立于旷野当中, 风徐徐吹动他们的衣袍。 黎神并未披着黑袍, 细看能够致使人头晕目眩的密文吸附着月光, 宛如银色蛇皮。 沈白点了点头,“嗯嗯, 是沈白。” 小绒兔被他好好地放到凶魂怀中, 起身爬下床, 吧嗒吧嗒跑到黎神身边。 形似萤火的祝力跟着他, 在夜空中划过绚烂尾翼。 沈白眨巴着眼睛盯了一会黎神。 “大家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黎神喉结滚动。 月光落于他的眼眸当中,墨绿被融化,化为苍翠如青松的水冰。 神情柔和的绿眸神祝心中却是无声叹息。 总不能告诉眼前这只又小又可怜的幼崽,他们是想将他绑回去吧? 生长时逐渐庞然的祝力会使一部分本就向往外界的幼崽依仗自己的实力悄然离家出走。力量的急速增长使他们“应激”, 使他们想要脱离族群。 可巫祝很早便失去拥有幼崽的权能,沈白又比小绒兔还要乖。 黎神便是想破了脑袋, 都不清楚沈白竟能自己将自己传送至千百方尺外的旷野。 按照他们于神庭外瞬息想到的百种未来,现在沈白早就被他们裹在怀中, 如同一只小白毛毛虫般了。 而现在,黎神仔仔细细地看了遍沈白,心中只余庆幸。 瞧瞧那些还在窥探他感情的祝力, 瞧瞧这些拥有灵智的蘑菇! 幼崽的确是有多个天生神祝在身! 他实在不敢想象沈白倘若在外, 他们能多么崩溃。 “我们先回去吧,幼崽?”黎神试探着问, 打算在神庭中好好抱着幼崽一一说开。 他甚至不打算追问幼崽为何会与凶魂出现在这。 沈白略微疑惑地嗯了一声,但却乖乖张开胳膊。 黎神大松一口气,抱住沈白, 仔仔细细将他脚心的泥土搓掉,包进自己的臂弯中。 凤胥早已来到凶魂身边,不知在做什么。 背负羽翼的神祝煽动翅膀,眉角凸起青筋,神情不耐而暴躁。 凶魂拒绝了与他的祝力交流。 他不甚清楚为何凶魂不愿意与他共溢。 这分明是了解事况最节省时间的方法,即便世俗观念中,共溢代表着较为亲近的那些思想……可想来这些年,他们不都是如此交流的吗? 莫非是被幼崽捉着生了一顿气,脑袋进水了? 凶魂悄无声息地瞥了眼凤胥,而后默然距离他远了一些。 这家伙想要接入他的祝力情感。 凶魂堪称心有余悸地想,今日他们想要接入谁便接入谁,想要与谁共溢便与谁共溢,只要不是他便好。 谁能知晓那边有个蠢蠢欲动、等待接入共溢的幼崽呢? 被幼崽捕捉到“隐瞒”的记忆的话…… 凶魂眼皮一跳,沉默着又往另一边挪。 凤胥喉头一哽,不可置信地盯着往些天还并肩作战的神祝。 他抖抖耳边小羽,迫于未曾衔接祝力,只得压低了声音与凶魂交谈:“怎么,不想让我见着你被幼崽训成一团蚂蚁球的样子?幼崽这下是怎么回事,你们如何到这儿来的?” 黑发神祝闭着眼,又距离凤胥更远了一些。 凤胥睁大了眼,还未来得及揪住同伴的领子质问,便被一只小手捉住了衣角。 熟悉的气息袭来,属于幼崽的祝力熟练的缠绕着他,一点点抚平他心中升起的无奈。 从黎神怀抱中挣脱的沈白笑眯眯地看着他:“凤胥。” 凤胥莫名汗毛直竖。 沈白睁开眼睛,露出一副刻意的可爱摸样,银眸发着水光,可怜兮兮的:“凤胥,你准备做什么?” 直觉传来的预警使凤胥警惕起来。 他一点点低下头,逼迫自己直视沈白,往日能说动黎神改变主意的言语早不知道上哪去了。 “与凶魂一同回去……?”凤胥谨慎地抛出不出错的回答。 沈白微笑着注视耳边小羽一颤一颤的神祝。 “是吗?”沈白一字一顿,背后仿佛冒出了黑气,“你不想与凶魂共溢吗?” 凤胥倒吸一口凉气。 祝力共溢是早已告诉幼崽的,现在承认也无可厚非,但他的直觉却在疯狂地告诫他住嘴。 他下意识地将主导权揽回自己手中。 凤胥单膝跪于泥土中,丝毫不嫌弃地面泥泞。 他捧住沈白的脸,轻声问,“崽崽为何这么问呢,你想知道什么?” 沈白叹了口气,学着凤胥的样子捏了捏他的脸。 “我们回去说吧,我想睡觉了。” 幼崽望着天色,第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凤胥微微睁大了眼,很快回答:“好。” 幼崽学会了向他们许愿。 凤胥与黎神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一丝喜悦. 清晨。 沈白醒来时,身着绿衣帷幔,头戴垂着浅绿纱巾斗笠的巫祝坐在他身边。 巫祝透过浅薄的纱巾,眉眼温柔的注视着他。 “幼崽,晨安。” 沈白小声说:“晨安,规铭。” 规铭无声地探出莹润到苍翠的指尖,搭在沈白的额头上轻轻抚摸。 他同帷幔一色的眼眸闪烁着温润光芒,白皙柔和的脸上挂着十分柔软的笑容:“昨晚还好吗?” “嗯。”沈白默默点了点头,在规铭脸颊亲了一口。 “谢谢规铭调整了时间。” 否则沈白如今应还在呼呼大睡,而非日头刚刚升起便能睁眼了。 沈白被规铭揉了揉脸,放走洗洗刷刷了。 直望着沈白穿过风幡,规铭才垂下眼,温柔地注视着手心。 小小的金光点在那里盘旋着,带着沈白无意间混入其中的祝力。 微弱的光因无意闯入的祝力而圆润了些,似乎吃撑了一般,躺在规铭手心滚来滚去。 “掌管时间的神祝啊。”规铭叹息着握紧了唯一一点金光。 多年以来,他的神职也只剩下这么一点了。 他站起来,轻轻撩开斗笠的纱幔,缓缓朝着神庭外走去。 幼崽已把自己洗涮干净,蹲在灶神身边,等着滚烫的羚兽肉掉进自己肚子中。 黎神屈腿坐在草地上,无声地注视着幼崽。 巫祝们或坐或半躺在幼崽身边。 他们共同陪伴着幼崽吃完了饭。 沈白端着碗啃啃啃,屯屯屯。 他抱着碗,日常恨不得连碗壁都舔干净。 黎神终于忍不住看了眼灶神。 他知晓了沈白的天生神祝比共溢更加强大,干脆地开口问:“灶神……你没有用神火?” 灶神脸色一黑,甩了黎神一根烧成碳的柴火:“我今日把你烧着了让你瞧瞧这是不是神火。” 黎神接过那根木炭,充满歉意地看着灶神,摇了摇头:“抱歉,灶神。但幼崽看上去太饿了。” 灶神跳了起来,抓住沈白舔干净的碗,怼到黎神眼前,大声道:“你自己看看,你们幼崽到底有多能吃!” “这一天天的,我的锅从来没有停下过,我的柴火都要赶不上生长了,我的神火都快要熄灭了!” 灶神停顿了一会,气愤地回到锅前,给空碗里堆满了肉块,塞到眼巴巴盯着他的沈白手里。 沈白也不管灶神说了他小话,开心地埋头啃啃啃。 这下换得灶神气恼不已,一屁股坐在沈白身边,“你怎么不生气?我都在骂你了!” 沈白一手拿着筷子,叼着骨头,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灶神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低下头继续啃骨头。 灶神差点气晕了过去,转头就骂巫祝们:“幼崽怎么如此不在乎荣誉与脸面?以后要是有人对他不敬,他还要给人赔笑脸?” 他简直都能想到,以后这一位前无古人的大巫,对着前来拜会姗姗来迟、假惺惺赔罪的族群们说,“我宽容你们。” 只要这样一想,他就眼前一黑,恨不得抱住沈白晃一晃。 黎神扶着额头:“我想,或许他只对熟悉的人这么温和……” 等到沈白吃完了饭,他们才围坐在一起。 沈白被包围住,犹豫地四处看了看,隐约感觉到大家似乎都想要他向他们那边去。 云师的身边结满冰晶,刀耕身旁坠落着或大或小的草叶与花朵,身后埋着几束麦粟。 凶魂身边的草叶焦黄,又被他的祝力滋润重生,死亡与新生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 笙烽身边烧灼着火焰,规铭肩上、身旁落着一半苍老一半青春的鸟。 拥有如同白云般发丝的巫祝身边是半片扭曲溃烂的空间,狂风四起的角落里停驻着凤胥。 沉默了一会之后,沈白缩了缩尾巴,默然跑到刀锋怀中,小兔子耳朵抵着刀锋身边生长出的花瓣蹭来蹭去。 “香香的。”沈白小声说,满脸红晕贴着刀耕,眯着眼睛,小短尾巴都晃动起来,像树尾熊般双手双脚抱着神祝。 刀耕又惊又喜,抱着沈白,小心翼翼地唤出一朵五彩的花。 他放在沈白手心中,也没有说这是什么,只是傻笑。 黎神无奈地耸了耸肩,拍了拍手:“好了,幼崽,你瞧,谁也没有想要抛下你。” 沈白嗯嗯点了点头,悄咪咪看着不住傻笑的刀耕,将五彩花悄悄撕下一片,塞进嘴中嚼嚼嚼。 “甜的。”沈白小声说,眼睛亮亮的。 收拾完东西路过的灶神恰巧看见沈白吃了花瓣,差点脚滑摔成个大球。 幼崽啊,你知晓你吃进嘴中的是什么东西么? 灶神哭丧着脸想,那可是五彩花,高天的子民传唱的民谣与神话当中,占据了十分重要地位的五彩花! 传说中聚集了自然界雷电雨雪风、只要拥有便能称王的神物。 他在原地转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去,恰巧与笙烽对上视线。 满身火焰的神祝眯了眯眼,勾着唇,无声对灶神吐出几个字。 灶神怔了怔,瞳孔徒然睁大了。 原来如此,他想。 巫祝们当真将千百年来唯一一个幼崽当做眼珠子看啊。 他看了看待在刀耕怀中偷吃五彩花的幼崽,忧郁地转过头,煮幼崽中午需要吃的食物了。 那头,沈白的祝力被黎神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捉起一丝细细查看。 沈白摆弄着只剩下三片花瓣的五彩花,小声说:“我感受不到黎神的情感。” “那是自然。”黎神轻松自如地捏着沈白不堪其扰,化为蒲公英般逃跑的祝力,任由它们在自己身边扭来扭去,沮丧地弯着。 “若你一日可窥探我的情绪,那么你便可以取代我了。” 黎神停顿了一会,注视着沈白。 沈白没有回避黎神的视线,攥着只剩三片花瓣的五彩花,眼瞳平淡。 骤然放开的祝力飘散,不同于幼崽天生神祝的感觉肆意传开,他们的祝力全然嗡鸣。 笙烽怔了一下。 幼崽对他们共溢了。 他不自主曲起手指。 他意识到什么,猛地坐直了,与周围一同错愕的神祝们看向沈白。 沈白乖巧地坐在那里,一点点将共溢得来的情感拢向自己怀中。 他小心地搂着这些感情。 那些滚烫的感情几乎能将他烧穿,但却似乎考虑到了幼崽会被烫伤,各自包裹着一层朦胧的凉水。 可倘若吃进肚子中,凉水散去,这些温度甚至能将五腹六脏统统烫熟。 “……” 难得平静下来的凤胥侧了侧眼。 被吓到了吗,幼崽。 他无比平静地想,这便是他们多次回避幼崽接触、两次离开幼崽独自出征的真相。 他们六百年来积攒的情绪太过诡谲,连他们自己都不愿直视,丢进个人便能化肉消骨。 下一刻,他的脸却被强行扭回来了。 他沉默地抬起眼,看见了直视他们的幼崽。 他有些诧异的察觉,幼崽似乎是松了口气的。 沈白紧紧搂着那些情感,看着一同紧紧注视着他的神祝们。 半晌,巫祝们听见幼崽似乎是哭了。 幼崽说,“很温暖,沈白不害怕。” 第54章 还土王愿(二十一) 未来 灶神抑郁地往灶台下塞着柴火, 圆滚滚的身子左摇右晃。 巫祝们打算带着他们好不容易的得来的宝贝游历,苦的却是他这个被丢下看家的厨子。 他得在七日之内备好沈白几近半年的食粮,而今恰巧是最后期限。 往常, 哪位请他做饭的种族都会为他兴建灶台, 砖缝都对的整齐。 可巫祝们呢?不但没有灶台, 甚至还压迫他自己拾柴火、点火! 灶神这么一想,更加抑郁了。 他幽幽地瞥了一眼神庭旁抱着沈白的某位白衣巫祝, 牙都要咬碎了。 “有你这个朋友, 算我灶神倒了八辈子霉……”他长叹着气, 从怀中掏出自己备好的调味料, 慢吞吞一样样放入汤水中。 他们之间实在隔着很远,云又不像凤胥般听见万物之声,灶神自信说句小话没有任何问题。 但沈白是谁?他的祝力过了明路,如今蠢蠢欲动着多次试探着发挥作用。 “我们走之前……你需要与云祝一同去看看冠带。”云摸了摸沈白的脑袋。 沈白怔了一下, 瞬息之间想起第一次见冠带时,云说的那句话。 “云师曾走过的路, 也是冰晶满地后亦湿润入土,不见踪影的。” 冠带有它的伴生, 于是脚下的路有了水起水落。 沈白抿了抿唇,没有再问。 他只是悄悄贴近云,小声嘀嘀咕咕:“灶神说, ‘有你这个朋友, 算他倒了八辈子霉’。倒八辈子霉是什么意思,我们会有八辈子吗?” 神祝埋于白布之下的双眼轻颤。 他默默朝着灶神所在方向侧了侧头, 才平静回答:“其他种族或许有自己独特的转生秘法,但巫祝只有一次生命。” “即便是于生死之间徘徊的凶魂,也只能使老者蹉跎、少者苟老。死而复生……”云缓缓说着, 伫立在风幡一侧,风徐徐吹动,掀起他的衣角。 埋于黑暗之下的空洞双眼一瞬变得悠长而哀戚。 “若能死而复生,你如今应当会看见九名神祝,而非八名。” 沈白捧着云的脸,小心翼翼地亲。 “他叫什么?”沈白用很轻微的声音问。 大步赶来黎神抹去双手沾染的泥土,接住沈白:“没有名字。” 沈白看过去时,他的面容无比平静:“不死于本土的巫祝没有名字。他连出现在我们梦境中都不肯,还想要我们怀念他、还想要知晓你的到来?” 黎神抚摸了沈白的脸,“我已不清楚多少年未曾抵达他的坟前。” 云收敛整理好袖口,双手交扣于下腹,表情平静而淡然。 他直接开口打断了绿眸神祝:“黎神,他消亡时,似乎也属你难过。” 沈白把企图窥探情感的祝力赶得很远很远。 他握着只剩三瓣的五彩花,抿着唇,一会看看云,又一会看看黎神。 锋利但并不致命的情绪在两人之间徘徊,气氛既僵硬,又像黏连着棉花一般堵塞而窒息。 “……” 沈白等待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云……” 白衣神祝似乎没有预料到沈白先唤了自己,微微停顿后才轻声应了。 沈白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治疗你的眼睛?” 话音落下,黎神与云纷纷后退一步。 他们共同注视着沈白,仿佛在看一只第一次跌跌撞撞捕猎成功的幼崽。 先抛出这个个问题令迟迟不肯回复视力的云闭口不言,随后叫同为神祝的黎神愧于同伴身上的痛苦而停手住口。 “直切主题、干脆利落。”黎神赞叹到,“不愧是我们的幼崽,操控人心的手段如此一针见血。” “云为何不愿意拿回双眼啊……” 黎神叹息一声。 无非是认为自己没有保住那位消逝的神祝,无非是认为自己愧对生命消逝的万千巫祝族人,无非是认为自己早已没有资格再见世间五色。 沈白茫然地歪了歪头:“?” 云叹息着耸了耸肩,默然转身离去了。 他害怕沈白再次追问他为何不愿意吸收北帝散乱祝力,拿回自己的双眼。 沈白拽住了他的袖子。 云停在原地,不动。 他缓缓侧过身,低下头“注视”沈白。 白衣神祝低低换道:“幼崽。” 沈白也跟着小声回答:“云。” 他的银瞳底部如同皎洁月光,弯出好看的弦月。 沈白不想问云为何迟迟不拿回自己的眼睛。 他拽了拽云的衣角,拉着神祝就地倒在草地上。 两人的祝力纷纷扬扬地漂浮过来,下意识垫在他们身下。 云几乎是下意识行为。 然而沈白的祝力却已经比他更快了,金光柔软而温柔地铺在草地上,一阵噼里啪啦声响起,一颗颗十分矮小的蘑菇顶破土壤长出来。 他们的背部着于大片柔软的小蘑菇上。 云的瞳孔微微放大,护着幼崽颈部的手松开。 “现在是白日,你知道吗。”他听见沈白很小声地靠着他说,“太阳很漂亮,即便我不能直视它。” 云低声嗯了。 他无意识地抚摸着沈白的头发,轻声答:“是的,人并不能直视太阳。” 沈白摇了摇头:“可是云可以。” 双眼蒙布的神祝不说话了,动作僵住。 他的神职是太阳与月亮。 他是的确可以。 神祝的心脏突兀紧缩起来,泛起久违的疼痛。 黎神在沈白吐露这句话的下一刻,便悄无声息地后退,平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幼崽在驯养属于他的神祝。 黎神不能比现在更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他为此感到欣慰,并为之感动。 他愿意侧过头,不去看属于自己同伴的苦痛与泪水。 他更愿意为了幼崽回避本应被他直视的归誓仪式,尽管这算不上一场正式仪式。 黎神带走了灶神,如同风一般无声离去。 沈白没有管背后消失的神祝。 他当真如此认真地与云额头相抵。 他还在说,絮絮叨叨如一只啾啾撒娇的猫仔。 云做不到打断他。 “然后,凤胥会将风吹过来,大树会像神树的柳叶一般飘起来,世界就像像绿色的海。”怀中的幼崽低声诉说着,靠着他的胸膛,温暖的吐气一下下打在他的心里。 “……黄昏的时候,沈白会和大家一同坐在神庭外,看天上的云染上胭脂,然后跟着太阳一起回家,月亮就探出头来了。” 沈白回忆道:“青铜炉里燃烧着红彤彤的炭火,烟袅袅的,夜色会很美,神庭外是一汪大大的池塘。” 云默不作声。 沈白不说了,他往云怀中又凑了凑,然后抱住他。 他紧贴着神祝的心脏,沉默地听着只属于神祝的缓慢心跳。 微风吹动两次,神祝的心跳才会响上一声。 他们的心跳向来如此缓慢,往常沈白并不这样,可他从前几日开始便也这样了。 云涣散的瞳孔躲在黑暗当中,无所适从的颤动。 强行平稳下来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 他胡乱硬塞祝力,逼迫心脏重归宁静之时,又听见幼崽说,“云,你不想看看我吗?” 于是心脏脱离掌控了。 云的指尖颤抖着,供给过于充足的血液另四肢发红,连带着常年无感的眼眶也刺痛起来。 沈白仿佛真的十分困惑。 他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大家——所有的大家,巫祝们,灵物们,灵兽们……都说我长得还算可爱。你不想见一见我长什么样子吗?” 云的呼吸急促地不成样子。 他狼狈地搂住沈白,终于肯说话:“不要再说了……” 沈白恍若未闻。 他还是很小声地说,“云,不想看看我的眼睛吗?” 神祝全然如同一座倒着的雕塑了。 他的内心被幼崽勾勒出的场景一一填满,浮现了太阳与黄昏。 随后又有了人,有了灵物与非灵物,最终组成一个世界。 还有一轮宛如幼崽眼眸般的月亮。 ……他真的不想看见吗? 云倍感绝望地皱起眉头,心脏鼓动地像一万只鼓槌齐动。 这时,他竟然又听见沈白尤嫌不够般再向他怀里凑了凑。 沈白很认真地注视着云。 他冥冥当中知晓云或许快要妥协了,他知晓他应压下最后一根稻草。 但他没有说那句云本觉得自己会听见的话。 沈白或许会说:“我想让你看见”。 但事实上,沈白只是凑近云的耳边,小声说,“云,你本应当看见。” 刹那间,蒙住云双眼的白布颤动起来。 第55章 还土王愿(二十二) 对峙 出游这个决定由黎神提出, 巫祝们于神庭中投注了六次祝算后定于七日备物,第七日出行。 沈白在这七日换了三十多套衣服。 由第一日代表新生的白衣至第七日夜晚的初启,由灵物馈赠打磨而成的饰品到巫祝们多年熔炼的臂环。 他将云送回圆楼时, 穿的是一件制式繁琐的云纱。 沈白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名为“沈白”的瑰丽仪式。巫祝们一个个为他更换饰品、一层层穿着繁复服饰, 神色平静到肃穆。 对于神祝们来说, 这的确是一种仪式。 “游行,对于神祝们来说, 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黎神如此对沈白述说。 他使沈白坐在他右手的臂弯中, 左手慢慢顺着神庭当中放置的沙盘缓缓移动。 自类比神庭位置的玉石出来, 指尖划出一条漫无目的、歪歪扭扭的线条出来。 沈白抱着黎神的脖子, 沉默地听他讲述着。 他的祝力被黎神赶跑了。习惯了整个世界对他敞开之后,唯一“感受不到”的黎神,便成了一个象征某种微妙界限的雕塑。 仿佛他一旦能砸碎这座堪称瑰玮的塑像,便能走进另一个全然与现在不同的大地。 想象不出来的大地以一种另他无比渴望的吸引力诱惑着他。 沈白再一次看了看黎神。 他能感觉的出, 自从黎神提出要“出游”之后,神庭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神祝们在极为默契地一点点转变对他的态度, 从对待幼崽变成…… 沈白想不明白,但他的祝力理所当然的告诉他这理应接受。 沈白茫然地看着黎神。 “什么是理应接受?” 他问黎神。 黎神划的线停住了。 他微微侧过头, 挑起眉头。 “一个足够莫名的问题,我甚至不知晓你的前置解释。”黎神温和地说,“但我可以回答你……不, 我不用回答你。” 突然之间, 黎神收回手。 似乎察觉到了沈白不太对劲的视线,他微笑起来。 风幡骤起骤落, 如同被只降临了一秒的龙卷风袭击,风铃于瞬息之间大作叮铃,下一刻也被强行扼住, 逐渐平息下来。 两方不同的祝力于风幡之间碰撞、绞杀,带着血腥味混淆在一起,逐渐分不清你我。 那一方是沈白的,一方是黎神的。 沈白抿紧唇,额头渐渐沁出薄汗,眼瞳中依然是不肯服输的倔强。 他默默握紧拳头,再一次挤出仅存的祝力,企图将风幡处缠绕的祝力解开汇合,随后一举吞噬外来者。 然而,他听见怀抱着他的神祝低声笑了起来,低沉而厚重的嗓音如同他对抗的祝力般,如同深达百尺的湿润黄土地。 沈白怔了一下,心脏砰砰跳动,似乎预料到什么,飞速涌出所有储存的祝力。 全然席卷而成的祝力盘旋、涌动,如同生活在空气当中的鲸鱼。半透明的金色身躯内点点光芒闪烁,即便在白日也晃眼耀动。 它浮现在世间,张口吞噬所有空气,庞然的阴影落在神祝们的头顶。 它祝解出了自己最初的形态,彰显了自己的威严,便开始坍塌压缩,变为适应战斗的外形。 天空轰然作响,云朵被升腾而起的金光打散,风与草叶被卷起,割破了树皮。 神祝们讶异地抬起头,便瞧见这连接着天与地的金色龙卷风。 它几乎要顶破肉眼范围内的天空,嗡动的祝力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从隐隐传来的音波中感受出来。 想必只要站在它附近,也必然能被不施加任何神职的单纯祝力碾为肉泥。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站在不远不近处,依靠着圆楼的台柱与栏杆,眼中全然是评估小辈实力的平静与欣赏。 “幼崽的祝力。”神祝低低的笑,“他才五岁,哈……很漂亮,不是吗?” “我早就想说,我们接回幼崽的第一日,是神树为他遮挡了一部分来自高天的窥探。能叫祂如此喜爱的幼崽,若拿不出清澈到如此地步的祝力,我也不免要在神树庇佑之下活了。” 分不清是哪个神祝接话,也分不清是哪个神祝喃喃自语,他们纷纷自说自话般询问着、回答着。 当然,或许他们在同时问很多人,也同时回答很多人,只是旁人并不能理解这种交谈。 如同信徒念咒般的簌簌低语时,巫祝们才形似古籍中记载的“通神大巫”,冠以神秘与隐秘为名的诡异之人。 “我们可能平日表现的太为正常了。” 他们遗憾地道,“不清楚幼崽游行回来后,会不会被我们的真实吓坏。” 停顿了一会后,他们又笑起来:“啊,听起来很坏,但我确实十分想看见他因此恐惧却试着一点点接近我们的举动啊。” 巫祝幼崽一生当中的第一次出游,理应由他的至亲于六岁诞辰的夜晚携着他,不告知最强大的巫祝,也不需要其他巫祝的祝福,甚至不会告知族群被称为神祝的管理者,悄然离去周游四方。 然而,每位巫祝都会知晓哪日哪位幼崽会出游,哪日哪位幼崽会归来。 他们点亮门前的灯笼,让那个夜晚整个笼罩在圆楼昏黄殷红的光中,然后悄无声息地倚靠着门扉,等待着那名幼崽被血亲牵着,毫不知情地从他们门前一一路过。 他们能透过一层薄薄的木头,听见他们的孩子放轻的脚步声,听见他身上由他们共同凑齐的铜祝钱叮咚,如同神庭当中常年响彻的风铃。 随后走向他的成年。 最终,幼崽在归来后的某日终于了然自己幼时曾在所有巫祝门前途经,并也靠在门扉上,等待着下一位幼崽路过。 实际上,幼崽回来之后,他便不能称之为幼崽了,而是一名眼中拥有与他们祖辈与现辈同样璀璨温和光芒的神祝。 这样的轮回,他们经历过无数次。 然而,然而空置六百年的无嗣之后,等到他们的幼崽终于来到时,他们竟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对待他了。 ……他们眼中早已没有光了。 神祝们笑着笑着便停下来,共同看向远方肆虐着发泄祝力的龙卷风。 稍倾一刻之后,果然一卷更加庞然的龙卷风出现在它旁边。 那卷是黎神的祝力。 稍小一点的龙卷风,必然是初次凝聚出祝力实体的幼崽的。 一名神祝眼中沉默着倒映出那挤挤挨挨着不像战斗的龙卷风。 他的眸子宁静而深邃,如同他经历过的千年岁月。今天,那些岁月丢入一颗小石子,荡漾出一点波动。 “……我想象不出来。” 他双唇煽动,半晌吐出这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字。 可身旁的巫祝们知晓他在说什么。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才慢吞吞有人嘲笑:“方才还不是说了‘想要幼崽看见你们真实的一面’,才一会便胆怯了?” 说完,他也皱起眉头,呼吸急促起来。 他们固然能够让幼崽看见他们扭曲的一面。 可是、可是,幼崽游行归来之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祝怔楞在原地。 此时,那两卷黏腻的龙卷风对撞起来了,振山乱地的土裂下陷。 冠带于千里之外呦鸣,保护着瑟瑟不安的森林,灵兽退回巢穴,带领着自己的族群奔跑。 大龙卷风裹挟着小龙卷风朝南方喷涌而去,耳边响起风声破裂的巨大轰鸣,随后骤然耳鸣。 人类所不能理解的音波扩散,他失聪了片刻,脑内一片寂静。 但很快,令人头脑胀痛的巨声紧随着寂静袭来,毫不留情的刺破耳膜。 湿漉漉而粘稠的感觉自耳边与下颌滑落。 神祝注视着远处,平静地抹去耳朵流出的血液,随意甩了甩。 两卷龙卷风在半空中撕扯,搅合又分裂,一次次对撞,将半途绞进去的一切生物撕扯的粉碎,所过之处一片荒芜。 神祝都不用思考,便能想象出神庭当中幼崽涨红了脸操纵祝力的模样。 还能想象出黎神或抱着幼崽,或半坐着,支着脑袋,一边不紧不慢地操纵祝力,一边似笑非笑地注视幼崽的模样。 他们之间,或许只有黎神能够隐约触摸的到幼崽长大后抵达的世界。 “……” 神祝的眸子中升起一种由衷的悲哀。 他不嫉妒黎神,也不是想理解幼崽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啊。”他苍白无力地说,“我也想象不出。” 这一刻,他只是突兀想明白了身边的同伴。 他们只是想象不出幼崽长大之后,成为与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只是惋惜,幼崽以后的路可能没有他们的身影。 第56章 还土王愿(二十三) 太阳 沈白萎靡不振地趴在黎神怀中, 双目无神,泪珠珠还一点点往下掉,任由黎神左哄右哄也不见好。 外头肆意摧毁席卷的两卷龙卷风早已失去踪迹, 土地一片狼藉, 草叶破碎, 残垣败骸,动物们窸窸窣窣探出头来。 黎神满是无奈地抱着沈白, 略有好笑的继续哄着怀中显得可怜兮兮的小崽子:“幼崽, 你怎么还哭着了?” 沈白伸出短短的手, 抹了抹眼泪, 抓住自己头顶软绵绵的耳朵拽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带着哭腔:“没、没有打过。” 黎神摇了摇头:“可是你先要挑起战斗的,我还未曾委屈呢,你倒是先苦了?” “你委屈干什么, 你赢了。”沈白放开一点点耳朵,偷偷看黎神。 “……”黎神好笑道:“是谁无故挑起战争的?” 沈白小声嘀咕:“你也没有阻止我。” 绿眸巫祝低低笑了起来, 双手将怀中的幼崽举起来,似是将他当成了毛绒绒的小兔子。 他的眼眸中十分平静。 方才绞动天地的祝力灌输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语气平稳,不慌不乱。 但沈白几乎快要趴到黎神身上了,不借助巫祝的力量, 他连脑袋都不想抬。 但他还咬着唇看着黎神。 鼓噪的血液还未平息, 哪怕精疲力竭,属于巫祝的本能还在叫嚣着战意。 沈白的指尖还在颤抖。 黎神轻吸一口气, 举远了沈白,近乎欣赏地看了一会他几近竭力的模样。 巫祝不无视弱小,却也不称赞弱小。 幼崽尚且虚弱, 但却是代表强大的虚弱。 他才刚刚爆发出哪怕是前推千年也无与伦比的天赋,于是即便现在如此萎靡,也应当是作一副庆祝画像的。 “这是你第一次凝聚出实体祝力。”黎神缓慢地道,“在你并未出游之前。” 沈白弱里弱气地哼了一声。 他努力了几次,终于才又说出话:“云说,我要和云师一起去见冠带。” 黎神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将幼崽重新带回怀中,“云师理应去见见冠带,他们之间的纽带因……”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才捏了捏沈白的脸蛋:“你应当知晓了。” 沈白点了点头。 他凑近了黎神耳边,声音小到近乎听不见。 “……那名消逝的神祝,是云师的亲人?” 沈白说的时候,甚至有点犹豫。 他清楚的记得,云刚才说过,黎神对那名神祝亦有不浅的感情。 然而,黎神对这句话的回应却只是就他换了个臂弯抱着。 “嗯。”他平静地说,“那是云师的兄长。再多的,你晚间与云师过去时便知晓的。” 他看不出来有多悲伤,仿佛死去的巫祝当真只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人。 笙烽与凤胥掀开风幡,一眼便扫向了沈白。 他们微微向沈白点了点头,便来来往往地搬运行礼。 沈白亲眼看见,他们带走了小桌、地图、他的小玩偶,随后将他平日睡着的小床也扛走了。 沈白沉默了一会,默默将脑袋埋在黎神的臂弯中。 他的耳尖慢慢红了。 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黎神动了一下。 沈白迷茫着抬起头,便看见笙烽将黎神身下的地毯也撤走了。 沈白:“……” 他转过头,看了看黎神。 黎神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 沈白头顶浮现一个巨大的问号。 他忍不住问笙烽:“我们是要搬家吗?” “啊?”笙烽拖着地毯,懒洋洋地摇了摇头,“给你收拾东西?” 沈白更加小声地说:“我们似乎是出去玩?” 笙烽哈了一声,“对啊?” 幼崽越发纳闷起来,声音不自觉变大了:“可是为什么要将所有东西都搬空啊?” 笙烽比他还要纳闷:“给你搬的啊。” “你出行,要带这些东西。”他一个个清点着,张口便想要吐出那些倒背如流的东西。 黎神看了一眼他。 笙烽瞬间住了嘴,耸了耸肩,捏着沈白的脸拽了拽,飘飘然走了。 沈白茫然地看着他走掉,转过头略带气愤地顶了顶黎神,“又瞒着我。” 黎神挑起唇角,露出一个近乎笙烽搬带着血腥与懒惰的笑容。 他捉住沈白胡乱挥舞的手:“啊,只有这个你不能知道……不过,只要这次出游回来,你就能知道了哦?” 神庭外,灶神抑郁地问:“这是你们巫祝幼崽出游的规格吗?” 他指了指银光闪闪的战车,又指了指那朵被捆在车后可怜兮兮的大云朵。 云朵上堆满了高达几百尺的行李,几乎要将云朵压成乌云。 云背对着他整理云朵,随意回应了一声,“啊,不是。” “是吧,我就说我印象中接济过一个游行的小巫祝,他当时带的可就一点点东西……”灶神絮絮叨叨,随后慢慢停住了。 他盯着云的背影,犹疑地问:“那这是什么规格?” 云的动作停了,似乎沉吟了一会。 灶神听见他缓缓回答:“上古神出行,我们护送的规格,应该。” 灶神的眼皮抽搐了一下,差点被吓死。 他又默默指向云。 他咬着牙问,“这是你的天赋战车吧……云,你怎么想,这东西要月亮拉的啊……” 云平静地转过头来,注视着灶神。 灶神的声音突兀停止了,挤成一条小缝的双眼倏地睁大了。 他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挚友。 云双眼上的白布如今消失无踪,一只眼闭着。 但灶神一点也不重视那只闭着的眼,他紧紧盯着那只睁开的眼睛。 那只眼睛如同银月,闪烁着如同沈白银瞳般清亮的光芒。 灶神恍惚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他才从自己漫长的记忆中翻出来,云驾驭太阳与月亮的表现便是他的两只眼睛。 反复看了一会,灶神才确定云的确拥有了一只眼睛。 云注视着他,平静地说,“灶神,夜安。” 灶神居然皱起眉头了。 他后退一步,转过头,用手挡住自己的脸,蹲下,整个人像一只大球。 云无声地移开眼。 灶神在哭,他选择不看。 他沉默地等待自己的挚友哭完。 他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才听见灶神模模糊糊地说,“回来一只?” 云点了点头,说嗯。 “不过,不是一只。”云淡淡地说,“北帝保留了两只眼睛,我要了一只。” 灶神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眼眶是红的,他几乎要骂出来了:“为什么只要一只?还是你那什么都算不上的责任感,我真想把你摁进锅里焯个水……” 云抬了抬手,打断了灶神的话:“我打算给幼崽。” 灶神的声音第二次戛然而止。 灶神恍惚地问:“……什么?” 云平静地移开视线,看向神庭,仿佛能够透过风幡,瞧见里面拽着自己两只兔子耳朵撒娇的幼崽。 他们当然会永远陪在幼崽身边,只是以后能够与他并肩看见同等境地风景的,恐怕只有黎神。 巫祝千百年以来,也只有黎神能够接近神树百尺。 而幼崽……他简直想象不出神树会多么宠爱他,或许他能接近神树五十尺? 他们注定不会理解幼崽长大后眼中的世界。 掌管自然万物的神祝滑动眼眸,微微抬头,轻声说,“我说,我打算送给他一个太阳。” 云想,既然他追赶不上幼崽,那就让自己的一部分追上他吧。 第57章 还土王愿(二十四) 月亮 静下心来想, 这件事似乎是有预谋的。 他瞧见刀耕给幼崽五彩花的时候,笙烽对他做过口型:“云也给了。” 他以为云给了幼崽一些附属神职,谁知道这家伙直接将本神职绑了个包袱送人了。 灶神一脸平静地打包最后一份羚兽肉, 将它们挨个码好, 装进特质的保温小食盒中。 候在一旁的云抬起手, 使祝力托着小食盒们,放到云朵上面。 灶神眼神冷静地坐在自己灶前, 瞧见神祝走远了, 才恍惚地拿出一块木头雕起自己的挚友。 他先雕了双眼建在的神祝, 随后又将眼睛磨掉, 换上白布,最后又将白布磨掉一半,刻上眼睛。 雕好后,灶神仔细端详了一遍挚友, 无比平静地架火起锅,将木雕挚友扔进了熊熊大火当中。 放好东西路过的无辜挚友:“……” 云沉默了一会, 默默俯下身子,伸出手捡起放在火堆中的木雕, 拿出来抚了抚。 火焰从他的手中穿过,神祝的神色一丝未变。 带着焦味的皮肉蜷缩,流下腥黄带脓的血液。 灶神眼皮一跳, 猛地站起来踹了云一脚。 “你又发什么疯?”他低声骂道, “神火是能用手摸的吗……” 云轻步后退,侧身躲开灶神猛地飞来一脚, 随手将收不住力的灶神捞起来。 “你最近还会迷路吗?”云摸了一会木雕,问了一个与谈话毫不相关的问题。 灶神怔了一会,无奈地叹息一声, 说,“当然……” 云嗯了一声,转身走向神庭。 缩成一个球的灶神盯着他的背景看了一会,低着头拔起一朵蘑菇,丢进锅里煮了起来。 “幼崽啊……”灶神侧过头,注视着风幡遮挡住的云。 撩起风幡的云抬起眼,浅银色的眼瞳远比灶神平静。 他们注视了一会。 云说,“我以为,幼崽会治好你。” 灶神笑了一下,“他的确只差那么一点就让我动摇了——我还拿出了我的包袱呢。” 他眨了眨小小的眼睛,胖成一个球的身子看着似乎瘦了一点,从一个大球变成了中球。 灶神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我不后悔,云。” 云静静注视着灶神,掀起风幡进去了。 坐在黎神怀中的沈白满脸泪水,看见云便哭唧唧地伸出胳膊,要他抱。 睁开一只眼睛的神祝缓步上前,透过微凉的布料,揽起小小一只幼崽。 “云师找你。”云道,头微微低着。 沈白攀着他的脖颈,默默亲了亲了云的眼睛。 云停顿了一会,将沈白抱着,远离了自己,平静地注视着他。 沈白困惑地弯了弯绒兔耳朵。 他早在南蛮坍塌时学会了收放自己的绒兔耳朵和尾巴,但他不是经常收着。 因为神祝们似乎都十分喜欢这个形态。 沈白的小尾巴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得意地晃了晃。 云的目光落到沈白的脸上。 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幼崽。 像一只从天上、云上、月亮和太阳共同诞下祝福的绒团,轻飘飘地被他抱在手中。 那双眼睛远比凤胥最绚烂的羽毛更加璀璨,眨动间能够瞥见宝石般细碎的光芒。 “你很美。” 云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 沈白看着云怔然的表情,思索了一会,狠狠点了点头。 “嗯,”沈白小声说。 他没有说“恭喜你能看见”,也没有说“我没有让你失望,世界的确很美”。 他甚至没有问云再次看见是什么感受,也没有询问他再次回归身体中的神职用起来怎么样。 且一点也不关心云的实力如今有没有增长。 他只关心自己的感觉—— 沈白只是凑到云的耳边,很轻道:“我很高兴能看见云的眼睛。” “它很美。” 沈白嘀咕道,“我很幸运今天能见到它。” 云的眼睫颤了颤,叹息着将沈白摁进怀中。 不是“你能看到世界,我很庆幸”,而是“我能看见你的眼睛,我很庆幸”……吗? 说到底,谁能拒绝说出这种话的幼崽? 只蒙了一只眼的神祝抬起头,对上身旁黎神的视线。 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做了个认栽的姿势。 随后,刚刚沉浸于动容当中的神祝便被幼崽捉住了手。 云骤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仿佛还发出皮肉烧焦的味道。 他僵住了,眼珠滑动,悄咪咪落到幼崽身上。 果然,幼崽刚刚还满怀温柔的表情已经全然消失了,此时挂在脸上的是撅到能挂个油壶的嘴和竖起来的眉毛。 “所以你最好能解释一下你的爪爪。”沈白严肃地说,呆毛都要被气起来了。 云扯扯嘴角,视线滑落到黎神脸上。 黎神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转身出去了。 云:“……” 啧,灶神,快来救我。 云平静地想. 云师的战车由寒冰雕铸而成。 巫祝的战车,与其说是服务于征战,更不如说是服务于出行。它们均有四方耸起的琉璃瓦顶,如四方同神庭般悬空着,挑于瓦顶之上下垂的五彩宽带随着疾驰飞起。 它原由八只冰色凝结的独角兽拉着,但今日战车上却有九只。 ——沈白怀中也抱着一只小的独角兽,这是云师特意做出来给他玩的。 小独角兽通体透明,似是冰晶,又似雪色祝力,四脚朝天晃悠着自己的四只蹄子,大大的眼睛眯起来。 沈白恍惚着凑近它傻笑了一会,抱着它举起来,大声宣布:“我要养它!” 云师沉默了一会,无奈地扶额:“你要替别的巫祝负责拉战车的灵物?” “欸?”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我要养它!” 云师深吸一口气,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他:“不可。” “……等你出游回来,我向你献、我给你一只。”神祝低声哄着抱着小独角兽不撒手的幼崽,使他坐在自己腿上。 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会,眼神微微漂移。 某一个瞬间,他仿佛在引诱年幼无知、还未成长的引路人收下最为关键的第一位下属,拿到某种独特的地位。 事实上,第一位为引路人奉上节礼的巫祝,也等同于拥有类似地位。 云师皱起眉头,勉强安慰了一番自己内心的羞耻。 幼崽很喜欢,不错,是幼崽喜欢独角兽,他才说出口的。他没有半分引诱幼崽首先收下自己节礼的意思。 沈白歪了歪头,困惑地注视着云师。 他总是疑惑,巫祝们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天生神祝。 ……云师想的是什么,他可是清清楚楚啊? 不过,什么“引路人”,他可听不懂。这次出游是为了让他学会什么吗? 放心好了,他一点东西都不会学的。 黎神远比他强大,直到他打败黎神为止,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让神祝们将他捧成那个“引路人”的! 他才五岁!他只想闯完祸,随后窝在随便一位巫祝的怀中,无辜地探头。 如今也学会了装作不懂、能混一天便是一天的幼崽默默低下头,捧着小独角兽点了点头。 他悄悄将祝力都赶到了战车之后。 云师放松地露出笑容,摸了摸沈白的脑袋。 “……灶神为什么会迷路呀?”沈白缩在云师怀中,眼中掠过团团白云。 云师指尖一颤,随后迅速平复下去。 他们在云师的战车上,目的地是冠带常在的森林。 正如同云与黎神所说,云师果真带着他看冠带了。 ——可是为何一定要带着他? 沈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总觉得,所有人都等待着他、期待着他问出这个问题。 似乎这样,便能挑明某些几乎快要溢出来的“估量”。 沈白的祝力慌里慌张地跟着飞速前进的战车,然而沈白却趴在云师怀中,好奇地探着头,笑着看向疯狂追赶自己的祝力们。 “加油!”沈白为它们鼓了鼓劲,又坐回云师怀中。 云师沉默着,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唇角。 就连灵兽灵物都知晓,巫祝的祝力自显现便能自由驱使,如今这种祝力“追赶”自己主人的情况,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主人刻意逗祝力玩。 云师侧过头,抬起手挡住自己弯起的笑容。 他也丝毫不为身后抓狂的祝力考虑,一门心思放在玩的开开心心的幼崽身上……才怪。 幼崽的祝力也是幼崽! 幼崽追着他的战车跑! 只要想一想这个画面,他简直要不能呼吸了。 云师又为可爱的幼崽好笑,又为身后追着自己跑的幼崽心疼。 他整理了情绪,委婉地劝到:“幼崽,你累不累?”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沈白没有动呀。” 云师摇了摇头:“你瞧,祝力累了。” 于是这下沈白听懂了,嘶了一声,一脸佩服地看向云师。 他原以为自己的祝力能够倾听大家的心音与感情,是被大家避之不及的东西,于是尽力将它们赶远。 可是……大家居然不害怕吗? 沈白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挥挥手召回祝力。 云师莫名感觉自己背后发凉。 ……可问题是,他自己便是寒冰的神职? 他犹疑地掐了个祝算,就地祝解了祝算。 祝解告诉他,无事发生。 云师压下自己依旧打鼓般的心跳,接过沈白的话:“灶神……” 沈白果真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身后的凉意居然减弱了。 “灶神和说过他救助过一只游行途中的巫祝幼崽么?” 云师一边纳闷,一边低声询问沈白。 他想露出一个微笑,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 索性沈白并没有关注云师的表情。 云师的手心凝结着冰晶,雪花在肌肤上结成薄薄一层,抚在沈白后背,凉凉的。 沈白趴在云师身上,想了想,点了点头。 云师眯了眯眼,轻声道,“啊……那便好说了。” 沈白蹭了蹭云师的还未弥漫冰晶的皮肤,小心翼翼地靠在上面。 只能靠一会。 沈白有点不舍地想,这块皮肤马上也会被冰雪占据,除非他一直用自己暖着。 暖一会云师,沈白就会变成一只小冰雕。 于是尽管沈白十分喜爱趴在巫祝怀中,也不怎趴云师。 “灶神从未饿死过一个他视线内的孩子。”云师捏了捏沈白的脸蛋,神情淡淡,“只是那个孩子,他受了灶神的食物,得幸不死。只是不出千尺,他便将食物分给了高天的孩子。” 云师缓缓到:“……那时,我们与高天的战况还未达到谁都不放过的地步。” 沈白预感那并不是一个好故事。 他心中的情感沉甸甸的,也闷闷痛起来,叫嚣着做点什么。 仿佛、仿佛他知晓这个故事接下来是什么发展,仿佛他曾经历过不同却相同的故事。 “那孩子的天赋并不出众,他没有天生神祝。他的父母因填海造陆而怀着荣耀死去,倔强地不肯接受任何巫祝的祝福——包括我的。” 云师再次的、刻意的重复了一遍,字词咬的死紧,神情也平静地要命:“包括我的。” “于是他独自踏上游行。几乎所有巫祝都在为了战争做准备,只偶尔我们去悄悄去看他。” “讲到哪里了?对。分给高天的孩子们食物。”云师平淡地接过最初的话,“他们认为我们的孩子有更多食物——灶神与巫祝亲密无间。于是他们趁着他睡着,联手将他砸死了,连他的肚子都扒开翻找了一遍……” 神祝停顿了一会,抱紧了沈白。 沈白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掠过的万物。 他似乎被架在火上烤,浑身发烫,神经却仿佛被烧坏了,猛烈的热烫过后是烫到极致而感到无边寒冷。 沈白反应了一会,才从记忆中扯出来,这种感觉叫愤怒。 他的指尖震颤起来。 云师低下头亲了亲沈白,捉住他的颤抖的小拇指,握在手心收紧:“可他们没从他肚子里找到一粒米;全是些草屑。那孩子认为自己是巫祝,无论如何也比普通人体质好——他当时是当真认为自己食用草叶不算受罪的。” “于是他死的时候,连祝力都没来得及展开。这之后,无论怎样,我们都没有允许幼崽独自踏上游行;从那以后,我们正式与高天不死不休……直到天灾降临。” 沈白茫然地皱起眉头,祝力嗡动,呼吸急促。 隐隐呼啸而起的烈风终于线路破绽,狂猎大作。 祝力鼓动着天地自然,不自觉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云师闭了闭眼,双手覆住沈白的眼睛:“幼崽,听着……我并不想你因此而愤怒。” “你如今还未曾知晓的、属于你的过去,或许并不比我们的过去好多少,我们早已替你愤怒过,可我们毫无办法。” 他轻轻托起沈白的下巴,抱着他站起来。 沈白眼前的黑暗消失了,云师的手挪开了。 沈白沉默地看着飞速倒退的万物。 他清晰地看见一棵棵树木闪过,一座座房屋跑走。 他还能看见蓝色的鸟儿追赶了他们一会,最终泄力摊在地上。 “你从另一个世界漂流而来,被黎神梦见,成为了我们的孩子。”云师说,风冽冽吹起他水蓝色的、海浪般的长发。 冰晶随着风刮走,好似他于黄昏行路中留下一路飞舞的蓝色星光。 他们就这么赶路。 沈白抱着云师,靠在他的胸膛上,大声嗯了一声,眼睛湿漉漉的。 “我很、我很庆幸我遇见了你们。” “你知道吗,幼崽。”云师蓬松的卷发齐齐向后飞去,他全然露出来的脸骨相优美地不似真人。 神祝在一片狂风中凑近沈白,风声似乎被隔绝在外,沈白耳边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云师的轻声:“不要为遇到我们感到庆幸。真正最需要对方的是我们……谢谢你来到我们身边。” 否则,他们当真不知晓接下来会怎么办。 或许世界会因他们不管不顾放开手脚的战争毁灭一半? 或许他们会全然堕落,神树会悲伤而痛苦的放弃庇佑他们,他们终身流落于深渊。 或许…… 或许么都不会发生,他们会仿佛平静般生活在大陆上,等待着四国的又一次“召唤”,等待着永远也不知道可不可能等到的幼崽。 可心死了还不如身死了。 沈白蜷缩在云师怀中,眼泪抹在他身上。 云师抱着沈白,金瞳依然平静。 平静到近乎死寂。 下山的太阳落到他眼中,将最后一点光芒带走,只剩下小小一点阴影。 沈白感觉云师低下头,他似有所感般对上云师的眼睛。 云师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他是我死去兄长唯一的幼子。” 沈白徒然感到一阵击打胸腔的憋闷与难受。 云师最后说,“倘若他还在,你应有一位爱你如命的兄长。”. 两位巫祝于夜晚降临之前抵达了森林,战车停驻于冠带的领地之上。 沈白总觉得这个黄昏过于漫长了,月亮姗姗来迟。 灵鹿站在森林边缘哒哒蹄子,宁静而仁慈的眸子倒映出他们的身影。 它身后是茂密到深邃的绿海,层层树木起起伏伏,宛如大地的呼吸。 “呦……” 沈白惊恐却又感到理所当然地听懂了冠带的话。 “你竟然还没死呢。” 冠带是不是在骂人! 沈白咽了咽口水,无声后退再后退,将云师孤零零落在原地。 冠带上前三步,注视着云师。 它还记得云师海浪般的长发和他金色的眼瞳。 正如百年之前的云师,他依然是这个样子,只是身上的气息平和了许多。 兄长消逝后,他回避了与冠带的会面,正如南方永远都不会见到兄长一般,他也不会再见冠带。 他仿佛从未从那场血腥的梦中走出来。 云师缓缓收紧手,注视着冠带。 它还是最初的样子,眼睛温柔如初。 ……直到现在。 半晌,他低声唤到:“冠带,好久不见。” 灵鹿撞进他怀中,不住地顶他。 沈白先一步躲开,抖抖小尾巴躲到南方身边。 而南方早已被沈白的小尾巴和小绒兔耳朵吸引了,眼睛微微睁大。 “呦?”它闻了闻沈白,急切地问询。 沈白咳嗽一声,耳朵红了:“我、我返祖了,我才不是小绒兔的幼崽,不能到森林里养的。” 南方微微歪头,遗憾地叹了口气。 它叼住沈白的手臂,慢悠悠晃到距离云师与冠带不远不远的地方。 冠带正整理自己的仪表,而被冠带撞进怀中的云师也在整理自己的衣服。 只不过他的衣服带着两个被鹿角戳出来的洞。 沈白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笑声。 “云师……笨笨。”沈白抖抖小尾巴。 南方的视线忍不住停在那里。 它瞅了瞅云师,又瞅了瞅幼崽,短时间内再次叹了口气。 只有神树知晓,他瞧见幼崽长着耳朵与尾巴时多么惊喜。 他是巫祝的幼崽,一点也不耽误他也是森林的孩子啊! 它相信巫祝并不会拒绝来自森林的大神职权柄。 南方第三次叹了口气,抖抖耳朵,不由得移开视线。 视线……视……嗯? 南方的视线缓缓移回来,定格在沈白胸口垂落的项链上。 一根它颇为眼熟的东西缀在上面。 ……它半身的鹿角。 象征着半个森林权柄、仅次于它们双身的权柄象征。 它还在考虑的时候,半身早将权柄递了过去。 ……哈?神职权柄是这么好的得到的东西吗? 南方踢了踢蹄子,对上幼崽纳闷看过来的视线。 它朝着幼崽微微一笑,翻着白眼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沈白:“……?!” 沈白发出尖锐爆鸣:“云师!冠带!” “南方它怎么昏倒啦!” 冠带连头都没回,蹄子踢过去一颗石子。 南方睁开眼睛,熟练地躲开石子。 沈白蹲在它身边,眨着眼睛茫然看着它。 “真的没事吗?”沈白小声问他,祝力盘旋在身边蠢蠢欲动。 想了想,沈白还是将祝力赶跑了。 南方虚弱的呦了两声,低下头,向沈白展示两株宛如珊瑚般的纯黑鹿角。 沈白眼睛一亮,“让我摸吗?” 南方点了点头。 沈白吸取上次摸冠带鹿角,摸下来一小截的教训,这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然后又从鹿角上摸下来一小截鹿角。 沈白:“……” 南方:“……” 他们面面相觑。 沈白茫然地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手中怔了一会,泪水慢慢绪起。 南方骤然跳起来,惊慌地呦呦呦。 “什么?你故意掉的?”沈白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可是冠带给过我了啊?” 南方无奈地呦呦两声,俯下头,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幼崽的脸颊。 冠带掌管的是森林的光明,而它行走于阴影当中。 尽管这并不代表太阳与月亮起落而更迭的光暗,但却是完整的权柄。 南方顶了顶沈白,促使他向后看去。 隐约泛着诡异恐怖的深幽森林向他敞开,宛如吞噬一切的巨口,腥臭与涎水一并流出。 阴影从中析出,沈白从黑暗中看见被捕猎的动物死尸,裸露在地面上,半条腿被猎手叼在嘴中,侥幸逃脱的幼兽跌跌撞撞逃跑,被伺机而动的另一名猎手咬穿脖子。 这样的森林,与温暖柔软的森林一并合着,才是真实的森林。 沈白回过神来时,南方已经将黑鹿角系在白鹿角旁边了。 幼崽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抓着吊坠看了看南方。 南方抖抖耳朵,得意地仰起头。 不错,它会用舌头为绳子打结! 沈白默默低下头,将项链解下来,走到云师身边,蹭了一点雪花,洗了洗涂满口水的绳子。 南方:“……” 云师微微弯起眼角,抚上沈白的脖颈。 他再次抬起头,看向冠带,沉声道:“这一次幼崽陪我来,下一次依然是他。” 冠带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冠带是一方土地的主人,它理应与巫祝的引路人属于同一梯级——尽管这片土地上也只有灶神、冠带能与引路人相称了。 倘若双方最高掌权者建在的情况下,跨种族的友情,某些时候必须在掌权者的见证下才能维持。 这一次沈白的身份是幼崽,但下一次或许便不是了。 冠带摇了摇头,恨不得再顶云师一下。 “呦?” 云师挑了挑眉,“当然,本次来的确有公开幼崽未来身份的意思,不过……” 他微微滑动视线。 沈白正指挥刚刚吓哭自己的南方给自己戴上项链,不许它用舌头,要用鹿角。 察觉到来自云师与冠带的视线,沈白茫然地抬起头。 冠带看着沈白的祝力,怔了一下。 沈白抖了抖小绒兔耳朵,困惑地弯了弯头,假装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 他的祝力早就飞回他身边了,不受控制地为他传递身边所有拥有灵智的生命的思绪。 但是! 什么“引路人”,什么“以后、未来”,什么“友谊需要见证”,他沈白通通没听见! 他只听见隔壁那只雪豹懒洋洋的呼噜声,听见隔壁绒兔们挤挤挨挨呼呼大睡的梦话啾啾声。 云师顶着沈白茫然地视线耸了耸肩,看向冠带:“就是这样。” 他认为他不够强,不肯接受引路人的称呼。 云师这么暗示冠带。 显然,他是知晓幼崽的天生神祝为那种过度充盈的“共溢”的。 冠带无语地瞧着双方通通装作不知的模样,十分想要捂住额头。 第58章 还土王愿(二十五) 四季 穿过连绵的山域, 季节自夏天向后过渡为秋日。 山丘后是无边金黄麦田,银色战车轱辘轱辘自田中驶过。 旅途中的巫祝们各自坐在四边,中央是铺着如同风幡般绚烂的符文长毯的桌子。 夜晚, 战车依然不会停下行程。桌子会被撤下, 厚重柔软的毯子与绒被一一铺就, 战车的穹顶被黎神抹去,他们一同躺在车上, 看夜空的星星。 凤胥闭着眼, 搭在腿上的双手微微抬起, 风听诏而来, 麦子舞动起来,波澜壮阔地起伏。 沈白趴在挨着麦田的一边,怔怔地看着它们。 耳边窸窸窣窣的麦子声哗啦啦的,宛如黄金海般舞动的无垠秋光住进沈白的眼中。 黎神攀着他的肩膀, 俯下身单膝跪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这是你的秋光。” 黎神缓声道, “七百年前,我的师长也曾路过这段麦田。它由居住于地底、长着尾巴的黑色皮肤人种耕种, 他们养育灵兽与灵物,依附于巫祝施加的祝福存活。” 黎神握住沈白的手,与他一同伸出战车外。 垂落在地的麦粒被风裹挟着, 温柔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小小一粒, 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沈白睁大眼。 黎神平静地伸出手,指引着他看向他们刚刚越过的山峰。 沈白下意识看向那里, 如同古画泼洒的笔墨,山丘与山丘相连,巍然不动, 藏着这世界上最多的秘密。 “我们越过的湿润沼泽中住着这世界上最后一千只小精灵,只有你的手掌那么大,麦粒会是拜访她们最好的礼物。” 他还记得那片沼泽。 森林庇佑的一角,冒着粉红色泡泡的沼泽池上悬着蛛丝般纤细的绒丝,千朵花心向下的各种大花挂在上面。 隐约闪过的流光让他以为自己花了眼,现在想来应当是胆小又管不住自己探出头来的小精灵。 “沼泽再向西方走万尺,便是龙族的领地。”凶魂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沈白倏地回头,抚了抚被吓得砰砰跳的心脏。 凶魂抬了抬头,示意沈白看向那片隐约还能看见的临界山丘的黄土地。 “它们长得奇形怪状,会飞的有,只能游的也有,不过……”凶魂停顿了一会,淡淡地说,“都去过一次亡魂的世界,于是都只剩骨头,事实上,如今应当称呼他们为骨龙。” 黎神缓缓闭上眼,侧身“注视”太阳:“但从未有人这么称呼过它们。我们永远称它们为龙族,只要它们还愿意接受这个称呼。” 日光越来越刺目、焦热。 沈白看着那片越来越远的黄土地。 他还记得那片似乎泥土都透露出苍白血色的光秃山沟。那里连山麓与石头都是泛着光的铁色,沉默地肃穆。 就连巫祝路过那片领地也默然静下,只余下战车哒哒与轮子与石子碰撞的声音,气氛严肃地似参与一场送别。 沈白握紧麦子,沉默地看着世界。 片刻后,他松开手,使长于土地的种子回归了土地。 麦子附着祝力,哒一声落在地上,金光由此为中心波动,如同水波般覆盖了整片土地。 自此之后,这片土地上再不会长出杂草,它将会永远肥沃,养育出几千年的麦穗,直到它的土地上建起房子、产生一个远比现在更加先进的文明,不存在一颗麦粒。 靠在一旁的刀耕微微后仰,无声露出一个微笑。 他也抬起手,第二道金光顺势滑去,麦粒膨胀着爆裂,瞬息完成了第二次生长,咯吱咯吱伸展根茎,成为了与幼崽身高齐平的沉甸甸麦穗。 他们最终经过麦田边缘时,沈白看见一群看不清脸的黑皮肤小人站在远处。 沈白站起来,跑到战车尾部边缘,脊背下意识挺起来了。 他身披云织就的日光与月光,银瞳此刻平静的如同进行祝算的黎神。 小人似乎能感应到沈白看向他们,整齐地俯下身,低下头。 麦田后面又是无边山丘,五座大山覆盖着雪色,沈白从一颗被雪压塌了的树上扒出来一只红色果子,惊喜地跳起来。 雪地中生存着适应寒冷的灵物与灵兽,它们皆如同雪色般灵动洁白。 云师下了车,借着冰晶引路,指向之处皆为冰塑。 世界成为了冰雪的世界,他们还见到了不知道身长绒羽的褐肤巨人建造的庞然冰城,他们邀请沈白做客,使他们自主干城的路中驶过。 夜晚,冰城会点燃花火,似是琉璃般璀璨。 沈白还遇见了一群穿着棉花般胖胖的小人咕噜着雪球,不假辞色地拦住了他们战车,叫沈白看向他们正在运送食物的车队。 沈白的唇角弯起,乖乖绕了一个大大的圈,躲过了小人们提前规划好的路线,获得了推雪球的小人们赠送的雪球一个。 随后,他们跨过象征着季节轮回的薄纱,从一个恰巧能穿过战车的山洞中进入了春天。 沈白回过头时,洞外头是冬雪与枯木,洞这头是泛着新叶的草地与森林。 初春泛着暖色,巫祝们将战车放入空间内,挨个牵着沈白的手漫步。 数不清的动物与灵物被沈白看见,他也看见千奇百怪的地形与生物。 小鹿和鸟儿们挤挤挨挨着沈白,舔舐他的脸和胳膊。 他们穿过森林、草地、稀草地,穿过泛着龟裂的古老干涸大地 ,老鹰略过苍色天空,风带着砂砾。 …… 沈白这一次迷迷糊糊抬起头时,猛地睁大了眼。 “西域到了。” 黎神站起来,温柔地说,“这里……是一片沙漠。” 沈白站起来,被许多景色震动的心脏再次鼓动起来。 他缓缓看去,目之所及,是远无尽头的沙色。 第59章 还土王愿(二十六) 神话 西域的土地是一片望而无边的沙漠。 刺目日光高悬于天空, 在这里显得冷酷无情,毫不顾忌地暴露出残酷肆虐的一面,将一切烤炙的烫脚。 战车终于停驻在这里, 卸下堆积如山的行礼, 于望不见沙漠边缘的地方扎起营帐。 周正的地板陷入沙土中, 汇聚在一起的祝力将它们钉入土地,水墨般浮现而出的四角柱支撑起十字尖顶。 坐北朝南绘制着符文的柔软座椅与铺满地板的繁复长毯, 唯一只放了一张长榻的两侧生出青翠欲滴的绿植。 宛如适应西域的风俗特色, 他们的房顶上也搭了大量紫红蓝绿的长纱, 垂下的纱巾将驻地外的沙尘挡在外面。 然而, 这些显然都并非沈白关注的地方。 他正坐在柔软的榻上,双脚被挨个套上了叮当作响的银铃,身上也换了布匹挽出白袍的白色灯笼裤,抱着小绒兔陷入沉思。 他的目光紧紧盯在地毯上甩着尾巴的大狮子上面, 脑门简直要凭空浮现一个思考的旋转符号。 黎神挨着沈白坐着。 但他并未坐在长榻上,只靠着它, 坐在地毯上,手扶在贴着地面的膝盖上, 一只腿支起来,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有一下没一下舔舐爪子的大狮子。 话却是对着沈白说的。 “崽,你似乎十分惊讶……这件事情, 早在你返祖时, 便应当侧面透露出来了?” 沈白满眼恍惚,晃晃悠悠地爬下大榻, 窝进狮子保养极好的皮毛中,怔怔出神。 狮子十分魁梧,腹部足能窝下十只幼崽, 尾部甩着一小簇燃烧的火焰。 它仿佛刚从捕猎状态恢复过来,懒洋洋地窝在地上,透露出饱腹后充满威胁力的怠倦,却又似乎随时能躬高脊背撕扯敌人的血肉。 如今,胆大妄为的幼崽跌跌撞撞藏进它脆弱的腹部。 狮子眯了眯眼,甩了甩尾巴。 沈白转过头,对上狮子锐利冷淡的眼睛。 沈白的心脏熟练到不行地砰砰作响,几乎快要昏过去了。 他透过纱巾瞧了瞧天色,日光依然生着大气,胡乱鞭下火焰。 “……不是晚上,不是做梦。”沈白沉默地想。 下一刻,幼崽发出尖锐爆鸣:“所以,笙烽,真的是一只狮子?” 笙烽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抬起爪子将僵硬弹起来的幼崽摁回自己肚皮底下。 他眯了眯眼睛,满意地将幼崽又往自己肚皮底下塞了塞,几乎要将沈白完全埋进去。 沈白吃了一嘴毛,扭过头呸呸,整个小崽都埋进了狮子怀中。 他胡乱扒拉了一会,终于将上半个自己拯救出来,喘了一口新鲜空气。 随意落座于四周的巫祝低声笑起来,凤胥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羽翼温顺地垂落在地。 他唤了声:“幼崽。” 沈白看去时,雕刻着繁复花纹、斜着、横着铺就同种后毯的榻上只剩一只矜持舒展羽毛的白翼凤凰。 它抖了抖泛着粼粼闪光的羽毛,向沈白啾啾了一声。 头发宛如云彩般漂浮的巫祝默然抬起手,无法捕捉的声波传至沈白耳中:“幼崽……你还记得你返祖时吧?” 沈白点了点头,抱着小绒兔缩进狮子怀中,顺手将笙烽的尾巴也捞过来,一同团起来。 笙烽锋利的眸子瞥了一眼幼崽,沉默着熄灭了尾部烧灼的火焰。 幼崽认真地注视着庚清。 唯一一位能徒手撕开空间的神祝,生来便因为过于强大的天生神祝失去了声音。 他从不参与同伴的讨论,即便交流也大多使用手语。只有少数时候,他会通过祝力传递自己的声音。 沈白却对庚清印象极其深刻。 神祝或许不会知晓,但沈白每天夜里都会偷偷装睡一会,然后将被子踢掉一小块。 很长一段时间里,庚清会在连夜鸣的鸟都睡下时无声地站到沈白身边,俯下身怀抱着他。 沈白尽量保持着沉睡的姿势,默默感受着巫祝小心地将他抱进怀中,亲吻头顶,为他施加温暖的祝福,手掌抚在他的背部、腰间,皮肤的温暖相处传递。 他整个人会被塞入整理好的、一片暖洋洋的被褥中。 巫祝会再在他身边站一会,随后一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沈白偶然从神祝抱起他时清醒过来,随后便每日都欺盼着庚清抱他的一小段时间。 庚清一直认为沈白不知晓这件事。他或许刻意忽略了,又或许不想深究,只想维持着这点小小的接触。 他取得了胜利——沈白自此每日都等待着庚清抱住他,哪怕他们紧紧只接触这么一小会。 直到旅途开始,他们没有办法再通过这种方式接触,沈白每晚翻来覆去,似乎在煎炸小鱼,郁闷到睡不着。 他如今早已不管什么旅行、距离,甚至开始不讲道理,只因为庚清不再每日抱他一小会就哭唧唧,宛如一只终日得不到主人摸摸的小狗。 终于有一日,小狗若无其事地钻进了庚清的被子。 庚清掀开毯子,瞧见了呼呼大睡的幼崽一只。这幼崽还特意显现了绒兔耳朵和尾巴,似乎在担心他会将这只小兔子扔出去。 庚清沉默了一会,在其余巫祝针扎般的眼神中,平静地躺下去,抱住幼崽。 幼崽闭着眼翻了个身,蹭啊蹭地把自己团进他怀里,只留给神祝们一个因为愉快而抖动的尾球。 ……如今再想来这件事,凤胥总是在想,怎么不在这家伙第一次站在幼崽床前时,就扫地出门? 不错,庚清每夜都会走到幼崽床前这件事,每一位神祝都清楚。 他们默契地隐瞒了这件事。 至少,幼崽并不清楚这件事,庚清每日都恨不得缩进角落中,与幼崽接触也算好事。 谁知晓,真相竟然是幼崽与庚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亲亲昵昵,他们成了被看戏的那些人了。 凤胥抖抖翅膀,冷漠无情地注视着庚清跪坐在沈白身边,伸出食指点了点幼崽额头。 “你的返祖形态是绒兔,这意味着你成年之后便能成为小绒兔……巫祝之所以为巫祝,根基当然在于与自然的联系。” 庚清的声音很清脆,玉石碰撞之间产生细微的裂纹:“曾有巫祝的自然形态为植物,他跑起来可是……嗯……” 巫祝委婉地说:“比较、土尘飞扬。” 沈白想象了一下。 一棵胖萝卜平时蹲在原地,需要时狂然拔出根须,如同飞舞的触手般扭曲着前行。 “……” 幼崽沉默了一会,抬起小绒兔档住自己的唇角,栽到笙烽肚皮底下闷声笑。 庚清平静地注视着幼崽,眉眼温和到平淡。 凤凰矜持地待在榻上,等待沈白摸一摸他的羽毛。 沈白渐渐止住笑容,就地咕噜过去,摸了摸凤胥。 “我们会在西域驻扎一段时间。”黎神轻描淡写地略过最重要的信息,“之后,我们继续前行。” 沈白想了一会,没有询问黎神这段时间大家都会干什么。 他的预感依然在狂然作响,仿佛只要打破了这层心照不宣的薄膜,他便不能再回到现在的相处模式了。 沈白偷偷看了看黎神。 黎神如同平时那般捕捉到了他的神色,温和的笑了笑。 但沈白迅速避开了那个笑容。 果然,十分不相同。 沈白默然想,黎神在某些场合,已经不与他坐在一起了。 在神庭时,那个或许象征着主位的位置,一直是黎神抱着沈白坐在那里的,偶尔其他神祝也会坐一小会,但只要黎神与沈白之间有一人在场,便只会有他们两人。 可现在…… 那侧主位长榻即便空间那么大,却自始至终只有沈白。 神祝们看沈白的眼神,已经从宠溺着、注视幼崽的溺爱,变成了带着微妙期待的、看待天赋极好后辈的鼓励。 他们仿佛一直在说:“去看看吧,去做吧,去闯荡吧,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因为……他们在这里。 黎神端起镶嵌着宝石的金杯,向沈白举杯。 神祝们也端起酒杯,先向年幼的引路人举杯,才抬头饮下。 似乎只有经过了这些即使沈白不在乎的仪式,他们才会允许自己做这些事。 尚且纯稚的幼子轻轻吸了一口气,注视着他们。 沈白还没有长大,沈白还个小崽崽。 沈白还没有强过大家,为什么大家都迫切地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 幼崽有些茫然地思索着. 夜来,星明如灯。 沙漠的昼夜温差极大,彩纱被撩起来,营帐四面都是染成墨蓝色的沙丘与吹拂的凉风。 沈白扒拉着杯子,迷迷糊糊地听见模糊的杂乱声音。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身边早已没有人了,只余清凉的夜风吹拂。 沈白一怔,坐了起来。 霎时,他睁大了眼。 穿着西域服饰、佩戴着叮当手势的黎神与凶魂靠在柱子上等待着他,远处是看不见表情的神祝们,他们零散的站着。 星空使得沈白能看见他们,宛如一场为他表演的西域神话。 瞧见沈白醒了,黎神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沈白走上前,赤足踏入沙地。 “沙子……是温暖的。”沈白小声说。 他抬起头,看向站的不算太远、但绝对不算近的巫祝们。 他们动了,双手抬起。 沈白睁大眼。 夜晚的无垠沙丘坠入神话,一盏盏旋转的琉璃西域灯自半空升起,停到合适的高度,将整个沙漠点缀如梦境。 琉璃灯一排接一排的浮现、亮起、起伏,刹那间组成了一片繁华的集市,嘈杂的叫卖声仿佛就在耳边。 但沙漠无比静谧,只余沈白和他的神祝们。 起起伏伏、无边无尽的神灯点燃在沙漠上,西域的城市亮起灯光,惊讶地注视着远处沈白停驻的那片沙丘。 那里,明媚的灯光简直照亮了天色。 沈白松开黎神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今夜,有一片以三万尺衡量的沙漠为你点亮。 第60章 还土王愿(二十七) 幻觉 千里繁灯如同星点般点缀在夜晚冰凉的沙漠中, 月亮悄悄隐蔽了,云彩浅薄的看不见,似乎皆为这一场盛大演出悄然避让。 营帐顶上两三条垂下的纱巾被夜风吹拂起来, 黎神抱着迷迷糊糊睡着的沈白坐在地毯上, 神情淡淡。 风似乎大了起来, 即便是变装也不玩了佩戴斗篷的凶魂微微眯起眼睛,苍白指尖摁住猎猎作响的斗篷兜帽。 他们姿态随意地聚集在一起, 气氛却同沈白清醒时全然不同了。 或者说, 他们根本就是两个极端:巫祝们似乎将能够挤出来的温柔供给了这场点燃的繁灯, 所以现在只剩下提不起精神的厌倦。 少部分巫祝甚至有些暴躁, 祝力狂烈地暴动着。 黎神垂着眼,动作轻缓地整理了沈白的衣袍与小毯子。 沈白皱了皱眉头,咩咩了两声,蛄蛹着往黎神怀中钻了钻。 墨绿瞳色的神祝下意识勾起一个笑容, 眉眼温和地如同被神树净化过般。 沈白如同毛毛虫般蠕动了一会,心满意足地抱着小绒兔陷入更深的睡眠。 黎神亲了亲他, 再次抬起头时,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温暖当中, 弥漫着挥洒不掉的浅淡幸福。 但很快,他的眼瞳中便只剩下冷漠了。 凶魂护着冽冽作响的兜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要说便快说, 我的祝力早已浸入沙漠当中了。” 只等他赤足踏入沙漠唤起它们, 死神所过之地便只剩白骨。 他的眼球缓慢滑动,仿佛能够透过夜晚深沉的夜色, 看见万尺之外灯火辉煌的西域古城。 那个如同北土、如同南蛮般吞噬了他们三分之一血肉供养的繁华之城,吞噬了他们幼崽最后一部分天赋的罪恶之城。 血腥味。 凤胥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捂着额头, “凶魂……我们说好,西域是留给幼崽的。” “他不需要西域。”凶魂平静地回答,“我们觉得他需要,实际上我们远比幼崽需要。” 他的目光落到幼崽与他同归田野的那个晚上,无边无尽的祝力蔓延,如同幼崽说了一遍又一遍所谓爱的眼睛。 黎神垂着眼,再一次整理了包裹着沈白的毯子。 风铃的叮咚声晃了晃,惊醒所有闭目的神祝,他们侧身看去,是幼崽翻了个身,脚腕上的铃铛碰撞着响。 凶魂的目光定格在幼崽露出毯子的一点点脚尖上。 他瞥了眼黎神,抬了抬头,示意对方注意那双吃冷风的小脚。 “他真是刻意踹被子踹习惯了。”黎神摇了摇头,低声道,顺手将沈白不怀好意乱蹬的双脚塞回去。 “……” 庚清无声地移开视线,颇为心虚地捂住嘴。 他们的旅途已经熬过了一个四季,沈白长高了一点点——大约一尺,如今他竟然已经十六尺了! 可对于动辄近乎二十尺的巫祝们来说,他依然小的像一只小银鼠。 顶多是从一只小小绒羊变成了一只小绒羊,距离成年还有从北土到西域那么长的距离。 并且,巫祝们开始担心沈白成年后的身高是否会过于……不正常。 若是让沈白听见他们讨论,必然会扒住神祝的肩膀努力摇晃。 天知晓,二十尺是什么概念? 沈白不知晓这片土地孕育出的子民是天赋异禀或是嗷嗷乱长,反正,他,沈白,从海上漂流而来的孩子,是绝对长不到的! 然而巫祝们连讨论都是隐晦的,于是沈白在无知无觉中食用了打量催长的草药与食补。 凶魂想到这,心中燃烧的愤怒也熄灭的差不多了。 只要幼崽长大后不那么矮——他甚至感觉什么攻打西域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事情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难得多解释了两句:“巫祝需要一场完完整整的发泄,作为旧时代的谢幕。” “谁打算交给幼崽一个汇聚着怨气的部落?”凶魂平静地垂着眼,松开手指。 狂风不知何时停下了,黑发巫祝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学习如何领导一场战争,学习第一次见血,因为我们一直都在。” “前提是,我们一直都在。”凶魂再一次语调平平地重复了一遍,还想再说什么,便被刀耕快速打断。 刀耕抬起手,裹着白袍的西域服饰上开出的花都是猛烈绽放的,挥洒着微弱毒素。 他有些急切的寻找到了重点:“什么叫做‘前提是我们一直都在’?你预见了什么?我们或许会不在他身边?谁会死亡?” 他看向一言不发的黎神,“你梦见了……?” 黎神平静地捂住了沈白的耳朵。 他将幼崽往怀中带了带,才慢吞吞抬起手,示意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的诸位巫祝看向凶魂。 “死亡是凶魂的神职,不是我的。”黎神声音淡然,似乎并不打算解答这个“消息”。 他站起身来,转过去,将沈白放到长榻上,仔仔细细围了几个长圆枕。 稍倾片刻,他靠着长榻坐下去,手臂搭着长榻宛如羽绒般的靠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我很久没有再动用过梦见的神职,当然,或许不止我没有再动过自己的神职。” 他撑着脑袋,微微磕着眼,卷曲的头发披满整个胸膛。 整个人锋利而厚重,如同刚刚出鞘的铁剑。 “我来猜猜,凶魂的意思。”最强大的神祝闭着眼睛慢声道,“不是实体意味上的死亡,而是‘意识支撑不住,进行自我崩溃’,是吗?” 凶魂拉低了兜帽,半晌才发出长长的回应声。 黎神叹了口气。 “大家压抑太久了。”他摊开手,闪烁的祝力自空中勾勒出一个个星点,随后连接成一幅旋转的平行地图。 大大小小的星点代表着座座城市与陆地,黎神伸出手,指向稍大的星点。 那枚星星更亮了,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星星挨个亮起来,黎神随意地一个个念过去。 “北土。南蛮。与我们交好的东方;留给幼崽的西域。” “我们被囚禁的族人皆困于最严酷的沙漠当中,北土与南蛮的屠杀并未使得任何一位巫祝的心里状况好上一点。” “这样下去,不需要外因,我们越发肆虐的情绪便能将幼崽撕碎。” 黎神收回手,微微歪头。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坠落下去。巫祝的肌肉收紧又放松,沙漠寂静而深沉的凉意中,他的身边恍惚能看见蒸腾的热气。 “或许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便不得不远离沈白。” 凶魂微微仰头,使夜风停留在他的唇上。 阴影落在他的眼睛上,将一切情绪遮挡在后面,只余下支撑起兜帽的高挺鼻梁。 一只金色的蝴蝶落在上面。 这是祝力……谁的祝力,啧,安慰他?显然不符合他们平日默契避开各自伤口的相处方式吧? 凶魂无声顶了顶舌尖,正想要开口让他们将蝴蝶挥去,却突然意识到什么。 幼崽是不是、能够无意识捕捉低落情绪? 这只蝴蝶…… 他骤然一惊,猛地回头,看向抱着小绒兔睡觉的幼崽。 黎神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几乎很快给幼崽施加了一个睡眠祝福。 沈白又咩咩了两声,还没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巫祝们,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白团子。 然而,巫祝们只觉满身冷汗。 他们一点也不能想象幼崽知晓他们即将“失控”后会怎么样。 连应对措施都不想、连一丝未来都不想看见。哪怕说是逃避也好,所有巫祝心中都被惶恐填满了。 “换个地方。”凶魂急促地低语,首先隐去身影。 刀耕随之而行,凤胥双翼舒展,不消片刻,神祝们纷纷消失于营帐当中。 只余下默然靠着沈白的黎神,微眯着眼睛,一丝细微的猩红从中闪过。 下一刻,他闭上眼睛。 “所以说,与其让你提前意识到自己的天赋被盗取、被拆解,分给一群运命根本不长久的普通幼子……” 黎神抬起头,注视着逐渐浮现的漫天星子。 “不如叫他们发泄完了,随后叫还能活着的巫祝们、包括被囚禁的巫祝们来到你身边,抱着你,一字一句地讲……” 讲……讲什么呢? 讲他们的过去、讲他们即将拥有的未来;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告诉幼崽他在梦中见过的“沈白”,然后他们会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之后共同迎接下一个幼崽,如今的幼崽会如同他们一般,温和地注视着他长大。 但那早已是很久之后了,巫祝的孩子最少两百年才诞生一个呢。 至多,幼崽会成为一名足够强大的巫祝,接近神树,获得自己的神职,建造自己的神殿,拥有自己的种群与效忠者…… 黎神几近涣散的瞳孔中倒映着星星。 星星消失了,紧接着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盏歪歪扭扭的琉璃灯。 幼崽趴在他头顶,努力举着一盏自己的祝力创造出来的灯,看着他。 黎神无声地笑了一下。 神祝懒洋洋地问:“你听了多久?” 沈白眨了眨眼睛,小声说,“沈白一点点也没有听见。” 黎神的笑声逐渐上扬,稍倾停顿下来。 他摸了摸幼崽的脑袋,懒散地道,“啊,幸亏他们走的早,要不然就要被吓死了。” 幼崽困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黎神挑眉,思索了一会:“或许,大家会控制不住,将一只长着绒兔耳朵与尾球的幼崽大卸八块,各自扛回去一点血肉……欸,幼崽,我说笑话的,别跑!” 60-70 第61章 还土王愿(二十八) 神殿 金乌坠足, 光芒万丈。 青羽至尘沙、百鸟盘旋于晴空万里。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注视着堪称盛大的百鸟悬飞。它们几乎遮挡了全部的天空,清脆呦鸣响彻大地。 这是他们进餐时极为正常的场景。 沈白问:“什么时候开始, 鸟们会在天上飞?” 黎神漫不经心地将水果拿到手心, 就着手下刀切成小块, 摆到餐盘上。 “啊,当然在你出行的第一天。”黎神回答, “我们出行的规格是古神出行的规格, 当然一切皆按照祂们的形制来。” “那时候, 神明的每一餐, 皆有奇景异象供祂们欣赏。”黎神平静地叉起一块淡粉色的仙桃肉塞到沈白嘴巴里。 他沉吟了一会,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回忆:“百鸟朝凤、瀑布倒流、众星移位、云驾车、日追潮……诸如此类。” 幼崽沉默了一会,刚想说话便被抓住机会塞了一口剥了皮的琉璃荔枝。 沈白不得已嚼嚼嚼。 黎神注视着沈白, 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还未是巅峰状态,等一等, 所谓这些风景马上便能为你呈现了。” 沈白小声说:“也不是一定要看。” 黎神不置可否,又塞给沈白一块水晶葡萄。 沈白唔唔了一会, 嚼嚼嚼。 巫祝们总是这样,鲜少过问他的喜好,只用行动来表明。 喜欢这个, 就塞给他, 塞给他不吃、不用,就拿走。 他们似乎要将世间一切都拿到他眼前, 叫他看一遍才好。 ……甚至包括一些、沈白不知晓怎么拒绝的东西,比如—— 他抿着唇,将放到面前的金杯悄悄向外推了推, 又推了推。 杯中的醇香酒液荡漾出涟漪,勾人的清香传到沈白的鼻尖。 幼崽狠狠吸了一口酒香,弱弱地又往自己的反方向推了推。 巫祝们似乎企图灌醉他,随后去做什么坏事! 幼崽机敏地意识到这群大家长的打算,并对此致以最无情的拒绝。 祝力晃晃悠悠地转悠到黎神身边,假装四处瞅瞅,下一刻便挨到他身边。 沈白利用两人相衔的祝力使劲摇晃黎神:“为什么大家会想到让一只小崽崽喝酒!?谁想出来的主意?” 黎神挑了挑眉头,表情肆意。 他一手携着金杯,一手缓慢地沿着结实有力的腹部抚摸下去,直至摸住幼崽落到他身上蹦蹦跳跳的祝力团。 不动声色的把祝力团进手心抚了抚,黎神才也在双方的祝力之间进行了传话。 “啊,我觉得他们或许也并非今日便行动……?”黎神托着下巴,一只手隐在桌下,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摇晃着金杯。 酒液溅出,啪啪啪打在地板上。或许这杯酒的一大半都喂给了地板,但黎神对此毫不在意。 他仰起头,蓬松如黑云的发丝纷纷扬扬地摆动。男人的喉结清晰地滚动,将剩下一点酒液一饮而尽。 动作间,阳光通过他手臂与身躯之间的缝隙传过来,将他染成背光的黑影。 沈白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黎神,呼吸渐渐放缓。 “啪。” 金杯被重重碰到桌上。 沈白一直顺着酒杯移动的视线才惊醒了。他回过神来,讪讪又看回黎神。 “黎神……”沈白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红。 “嗯?”黎神嗯了一声,平静地敲了敲桌子,仿佛才知晓幼崽在看他。 他恍然解释道:“一般而言,巫祝的幼崽会在六岁开始饮酒,七岁抵达神树脚下,八岁开始游行。”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他难以置信地问:“多少岁?” 黎神耸耸肩:“六岁?” 沈白头顶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 他这次不推杯子,而是将自己往后挪了挪,远离一群蠢蠢欲动灌酒的巫祝们。 打算伺机而动的笙烽遗憾地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液一口闷下。 “幼崽,你怎么不但不长高,还不喝酒……”他低声说道,“看上去简直是草食动物一般。” 刀锋猛地捅了笙烽腹部一下,低声咳嗽两声。 笙烽吃痛,咬着牙:“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宠幼崽!这叫溺爱!” 掌管植物生长的神祝缓缓抬起酒杯,挡住自己的唇语,咬牙切齿地说:“并非如此,倘若你的记忆力没有问题的话,应当清楚幼崽的天生神祝是什么吧?” 笙烽放下酒杯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 ……幼崽的天赋……无意识窥探情绪与记忆。 他猛地嘶了一声,也伸出手挡住自己唇语。 “……所以,你也承认幼崽当真有点矮,还有说什么都不吃酒这件事很怪吧?” 刀耕瞧了眼笙烽,大觉郁闷。 他明明刚才警告了笙烽“不要再说了”,这家伙贴着他耳朵说话干什么呢? 他眼角一抽,闭着眼睛不说话。 笙烽正想纳闷刀耕怎么不说话,便察觉到衣角仿佛被牵动了一下。 他困惑地看过去,直直对上揪住他衣服的金团子。 ——那是祝力。 笙烽身躯霎时僵硬了。 他一顿一卡地抬起头,果然又对上身旁面无表情的幼崽。 ……被听见了?刚才的想法? 笙烽额角的冷汗缓慢流下。 沈白摊着小脸注视了一会快要被吓成石雕的笙烽,片刻后扬起一个假笑:“吃酒什么的便算了,我、长、的、矮、怎、么、说!?” 火绒色头发的巫祝眼前一黑,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幼崽,闷头干了一杯酒,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沈白:“……” 黎神:“……” 沈白迅速扫过一圈剩余的神祝们。 他们咳嗽的咳嗽、避开视线的避开,总之没有一个接话的。 沈白生了一会闷气,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坐在地上撑着脸发呆。 昨天后半夜的事,沈白大概知晓一些。 巫祝们若无其事地抢在日头抵达世间之前赶回来。 沈白也若无其事地睡了一会,随后睁开眼睛。 他照常看见了万鸟齐飞,羽翼自空中滑过。 黎神笑着看完了笙烽消失的全程,打趣道:“下一个奇景应叫笙烽来想了,瞧瞧幼崽的嘴,都能撅的挂壶。” 沈白的脸红了又红,抓着小绒兔挡住自己,缩成一团。 “我没有生气。”他愤愤道。 云站起来,朝着沈白走过来,伸出手微笑着:“不过,我们可以去做点什么。” “日光正好,沙漠正是无垠。”云说,“我会兑现我向你做出过的承诺,尽管你并不清楚。” 沈白怔了一下,从小绒兔后面探出头来,乖乖将手放到云手心。 下一刻,他被云猛地搂进怀中,飞了起来。 沈白睁大眼,猛地看向凤胥。 凤胥靠在柱子上面,闭着眼睛,风打着悠扬的卷儿。 “我们去做什么?” 云露出一个笑容。掖了掖沈白的衣服,他低下头,温柔地说:“……我们去驾驶太阳。” 沈白发出一个轻颤颤的音调,“欸?” 云层变换,风在耳边以睁不开眼睛的速度逝去,空气越来越冷,又瞬息转为酷热。 某一个瞬间,沈白身上的汗快要将神衣浸湿。 他的祝力下意识疯狂涌动起来,如同雪被般包裹住他,榨取主人的所有潜力为他提供凉气。 沈白的心脏疯狂跳动,孜孜不倦的从自己的祝力上汲取凉意——他成功了,汗珠落下,于半路之间冻为冰珠。 沈白恍惚地睁开眼睛,便看见抱着他飞行、却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云。 “……?”沈白惴惴不安地看着云。 “幼崽……”云轻声说,“你自己调节了体温?我还未为你调节呢。” “啊。”云的眼中显露出猛烈的喜悦与欣赏,“我如今觉得,你与我们一同去……也不是不可。” 沈白吸了吸被冻出来的鼻涕:“?” 云泛起笑意:“……你调节过头了,幼崽。” 一股暖流自两人相接的地方传来,沈白下意识贴近了,可怜兮兮地躲在云怀中。 明明距离太阳越来越近,沈白却被活活冻出了小绒兔耳朵和尾巴,紧紧扒拉住自己以取暖。 云为他维持了好久的体温,他才堪堪回过神来,笨拙地牵着那束温暖的祝力,引导自己的祝力回温。 “活过来了。”沈白小声说。 他探出头,身边竟然连云彩都不见了,空旷的似是镜面,天海一线。 往下看去,宛如流水般的“镜面”泛起波澜。 一面池塘在天空中沉睡。 他们自那面池塘中经过,才来到了空旷无垠的“天上”。 沈白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在他的“记忆”中,天空就是天空,但刚才那是什么? 沈白拉了拉云的一角,无师自通地使用祝力构建出一个阻挡风的屏障。 身边的风还在呼啸,他也情不自禁地放大了声音问:“水面?在天上!?” 云的声音自风中传来,模糊而断裂。 他仔细辨别着,听见几个字:“水……是、停。” 停? 沈白的头顶再次冒出一个问号。 还没等他思索完这句话的意思,便突然感觉一阵强烈的失重感。 沈白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与身边巫祝习以为常的大笑声混合在一起,叫人听着分外可怜。 “云——啊啊呜呜哇啦哇啦哇——” 无心维持的屏障被强风突破,沈白的喊声被风分成几段,咕噜咕噜的叫。 沈白惊恐地抱紧神祝,闭着眼睛大声控诉不怀好意的大人:“怎么啦!!云坏!!” 云的笑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白感觉他戳了戳自己的脸蛋。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沈白打定主意至少一个阳时不理会随便折腾幼崽的坏心大人。 “睁开眼睛看看?” 他听见坏大人轻声哄他。 沈白哼唧唧地摇了摇头,言辞义正地说:“不要!” 云捂着唇又笑了一会,才又道:“我们着陆了,幼崽。你瞧瞧。” ……落地? 完整捕捉到这个字眼,沈白将信将疑地睁开眼。 镜面在眼前展开,透明的大鱼从他们之中穿梭而过,远处望不见天边与水面。 沈白下意识低下头,看见云脚下散开的涟漪。 “……我们在水面上?” 沈白怔怔地说。 “嗯。”云将沈白放下来,牵住他的手,“水面的尽头有我的神殿。” 他对沈白讲着无人有资格听见的神话故事:“太阳与月亮住在这里。” 第62章 还土王愿(二十九) 神祝 云层之上与云层之下仿佛是由水面隔开的两个世界。 拥有土地与树木的广阔大陆上生长着无数奔腾的鲜活生命, 可由水面单独供养的云层之上,却纯净的如同一面镜子。 你给它什么,它就能倒映出什么。 沈白坐在银白色的冠冕月轮之上, 鲸鱼自他们身边游过, 慢悠悠吐了个泡泡。 他还在思索什么般, 不输月光般纯粹皎洁的银色眼眸中满是不知所措。 沈白抱紧了小绒兔,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才敢将一直悬空的屁股放到身下的月亮之上。 ……倘若有人要问沈白为何这么谨慎, 那他必然会迫切地抱着小绒兔哭诉:任谁也会惶恐一些吧? 云, 这家伙, 直接而干脆地,将他抱到了月亮上面! 他可死死记着,巫祝是以自然为根基的种族! 这么坐着月亮,真的不会出什么大事吗! 沈白哭唧唧地挪了挪自己, 靠在云身上,“月亮、月……” 同样坐在月亮上的云赞同道:“的确是月亮。” 幼崽果真眼前一黑的模样, 坐立不安。 神祝不怀好意地补充:“接下来,我们等待夜晚来临, 便刻意使我的战车归来,叫月亮拉着它,在夜空中……” “轰!” “轰——砰——嘎——” 撼天动地的声音穿越云层, 乍然在沈白耳边炸开。 沈白吓了一跳。 他几乎下意识戒备起来, 祝力缠绕着身子,连坐着月亮的惶恐不安都忘记了, 低着头往下看。 可惜无边无尽的云彩遮挡了他的视线,使他只能攥着身旁神祝的衣袖,小声问:“云, 底下怎么了?” “……” 云平静地瞥了一眼发出第一声震动的方向。 西方;云彩汇聚之地。 ……西域的城市,首都。 第一声嗡鸣传来时,云便有了一个猜测。 探查之下,他无比肯定地确认了,这动静必然是底下的巫祝们实在不能忍受,抢在他回去之前动手屠城了。 他们倒是先开始了,恐怕是趁着幼崽不在身边这个绝佳的机会吧? 云慢吞吞地摸了摸沈白的头发,轻声回答:“也许是鲲鹏打了个哈欠吧?它们已许久不曾现世,或许我们方才惊扰了它们。” “鲲鹏?”沈白抖了抖绒兔耳朵,眼睛果然亮起来,“……黎神给我讲过的那只鲲鹏?” 黎神说,那只上古时期以身撑起半片破裂天空的鲲鹏,长久以来都在山中沉睡。 云略一挑眉,思索了一番,“黎神所为你讲过的那只鲲鹏,或许是指栖息在龙族山后的‘鲲’。”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是龙族庇佑了它吗?” “……龙族庇佑了它?”云低声笑了起来,“黎神是这么说的?” 沈白摇了摇头:“我、我自己猜的?黎神只说了这只鲲睡觉了。” 云抚摸着沈白的脑袋,淡淡说,“鲲于万年前撑起的那片天下,有十九万七千五百五十四个生命——如今只剩下龙族。” “那并非庇佑,而是尽忠。不过……若是那只鲲再不醒……” 云的声音停滞了一下。 他本想要一如既往将血腥悲哀的事情吞下肚子,好给幼崽看一片如同天色般纯净的世界。 但很快,他想到幼崽第一次凝聚出实体祝力的那个晚上,神祝们低低的讨论声。 又想起了昨日晚上,再也忍耐不住的肆虐杀气。 云的喉结滚动,压在月亮身上的手骨节凸起,狰狞地宛如抓着仇敌的脖子。 他一字一顿地逼迫自己说:“若是那只鲲一直沉睡下去,那么龙族便只能称之为‘为他们的帝王守墓’了。” “鲲为它的皇帝尽忠。”云展开双手,徐徐祝力自空中展开,渲染出双方奔赴战场的大军。 沈白惊叹出声:“欸!?” 黄沙与戾气将雪色天空染上桀骜的人间气息,月亮嫌弃地后退了一些。 顷刻之间,万年前的战场在天空之上重现,宛如某种沙尘制作的兵马俑。 云便将沈白从月亮身上抱下来。 沈白注视着从远古跨越万年抵达他眼前的战场。 黄沙之中,披着盔甲的军队举着战旗,呐喊、狰狞与视死如归的脸色栩栩如生,双方的军队一个占据了东北角,一个占据了西南角,大将的战车仅仅只在冲锋军之后,抬起的手臂遥遥指向敌方。 古老的沙尘弥漫在那里,岁月透过层层阻拦,落到沈白身上。 他的心平静地跳动,缓慢却坚定的与战场共鸣。 沈白微微睁大眼睛,目光定格在西南角。 “鲲……?”他指着那个约有五十尺长的“鲸”问。 那里,跃起的“鲸”犹如沈白刚才目睹的透明鲸鱼般庞然,尾部却是长而优雅的,宛如鱼类般舒展的尾翼上根根凛然骨节,背生半透明的羽翼。 它沉默地庇佑着身下的士兵,生在头顶的四目死死盯着站在己方战车上的帝王。 “嗯。”云颔首,“一个来自远古的故事。” 沈白不由自主地游走在沙土之间,伸出手,目睹自己的手指轻而易举从这些虚幻的人之间穿过。 但他依然感到一种微妙的、见证了历史的诡异震动。 仿佛,他们便当真在他面前,从昼夜打到昼夜,即便不分正恶,即便血流成河。 云负手站在沙阵之前,一边徐徐叙述着历史,一边却在漫不经心地想着如何拖延时间。 幼崽是必然不能现在便回到地面上的,神祝们收拾残局需要时间,寻找关押他们族人的地方也需要时间。 留下部分识趣的西域人,为幼崽打造一个全然符合他心意的“西域”也需要时间。 这么算下来,屠杀三日、零碎时间三日、平息杀气三日。 云:“……” 坏了,什么故事能讲十日? 他的眉角突突直跳。 但愿他的好同伴们记得为他留些泻火的西域人,即便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云面无表情地想着,一边却语气温柔地为幼崽讲故事。 他这时早已将一切抛在身后了,全心全意只剩下穿梭在古老战场中的幼崽。 他沉吟着,仿佛一位为注定见证某些历史的人提前讲解那些历史的曾经,语调带着历久铭心的平静。 “这是结束上古时代的最后一战。西南方位的战场归属人皇,东北方位的战场归属灵帝。” “我知晓你想问什么,幼崽。当人们提起一场战争,最先想问的,便是‘哪方为正义’。” 沈白转过身来,透过层层隐隐绰绰的沙土注视着云,刚刚张开的嘴抿了抿,闭上了。 他的脊背不由自主挺直了。 站在这些军队当中,沈白莫名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挺直脊背、不带着珍重却并不怜悯的情绪去看他们,他们便会消失一般。 沈白的目光从云身上移开,落到距离他最近的士兵身上。 对方握着戟,浓眉之下是一双除了焦躁与勇气之外没有情绪的眼睛。他绑着长长的辫子,身上的盔甲下藏着强劲却干瘦的身躯。 沈白怔怔地看了一会,神志宛如被操控了一般,脱口而出:“但战争一定是有正恶之分的……最起码它的结局是这样的。” “是吗?”云高高挑起眉,“这是你将来的执政理念之一的战争理念吗?” 沈白茫然:“什么?” 云咳嗽了一声,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移开眼,“我是说,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吗?” 沈白意识到什么,耳朵慢慢红了:“我、我说的不对吗?” “没有。”云淡淡地说,“你还是个很小的幼崽,你有足够的时间将你的所有想法付诸现实,一点点探测它的好坏,即便那个想法可能是幼稚的、不能进行下去的。” “我们会一直在这,你有无数时间试错,我们永远不会催促你,但你的一切结局我们都会负责收尾。” “哦。”沈白一点也没有被安慰道,“那我的想法的确很幼稚了。” 他往云那边走去,脸颊因为生气鼓起来。 神祝颇为诡异的停顿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幼崽,这并非……罢了,你只需知晓,无论何种想法,都不许停滞不前、故步自封,不敢去验证便好了。” “……只要你回头,我们一定在。”云说,“当然,即便你不回头,我们也在。” 沈白撇了撇嘴,“我觉得,你们会在是指,掰着我的头强迫我回头。” 云低笑起来。 他耸了耸肩,如同双眼蒙着白布般抚摸着沈白的脸颊,声音又轻又缓:“我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想到的。” 沈白默不作声。 云沉默了一会,似有似无地抚摸着沈白,心中却在想与现在毫不相关的小事。 ——“给了幼崽一只眼睛”的这件事……现在、绝对不能让幼崽知晓。 按照幼崽如今固执的想法,云稍微有些不敢想他知晓那只眼睛带着他一半神职之后是什么心情。 他一点也不敢想。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才慢吞吞接着说:“但这场战争的确没有正恶可言,他们皆为了自己种族的生存之地而战,一方为需要土地种植作物的种族,一方为需要土地孕育后代的种族。” “那时候的土地十分贫瘠,贫瘠到了大家为了生存不得不开战的地步。” 沈白也摸了摸云的手,才再次走回战场当中。 他听着云讲完了故事。 战争没有胜者,他们倾倒的祝力压倒了天上的池塘,无尽洪水倾泻而下,淹没了天下的一切。 山崩地裂随之而来,瘟疫紧随其后,有生存能力的种族一个接一个出世救人,鲲独自在人皇所属的领地撑起了整整六十年的天空。 “而后,便到了我们的历史。”云淡淡地说,“救人,随后被人背叛。他们偶然自洪水当中寻找到了灵帝消减敌方祝力的神器,并以此囚禁了第十九批前去救人的巫祝与神明。” “幼崽,谁也不知晓灵帝拥有这种神器,就连他的族人都不清楚。” “……之后,你便很清楚了。”云摸了摸再次凑到他身边的幼崽,露出的面容中无悲无喜。 “他们说‘后手也不留的巫祝与神明’。”云念了一句沈白听出绝对为高天子民所说的话。 “……”沈白沉默了一会,无声地摇了摇头。 “直到现在,我们依然并不认为当初出世救人是错误的。”云冷漠地说。 “我们出手时便全然了解,我们救治的便一定有恶坏之人,只不过我们没想过全然选错了所有人。” “幼崽——沈白,我们自认为并非手无寸铁的种族,我们最弱的巫祝,都距离强大的神明一步之遥。” 阵阵嘶吼隐隐越过空气传来,沈白的心脏猛的一跳,下意识看去。 那是远古战场的位置。 他徒然震惊了。 那些定格在原地不动的士兵、战士,仿佛注入了灵魂,穿梭万千时间动了起来,穿过他和云交战。 刀剑交织的冰冷杀气穿透他的骨肉,沈白看见他仔细注视过的那名士兵被一刀捅死,高溅的鲜血仿佛能落到沈白的脸上。 沈白急迫地往前走了两步,下一刻,战场却又回归到了平静。 他顿住脚步,还未从鼓动的心跳中回过神来,僵硬地站过头来看向云。 云沉默地站在原地,缓缓伸出手:“刚才并非我的祝力所为……应当是你的祝力调动了历史。” 沈白的眼神茫然起来。 他抬起头看了一会云,仿佛在寻求答案般轻声问:“如果重来一次……” 云径直回答了沈白还没有说完地问题;“可倘若重来一次,我们必然杀穿整个高天。” 就像我们现在所做的这样。 沈白不说话,抱紧了小绒兔。 他如今早就将“战争只有正恶之分”那句话抛在脑后了。 神祝缓缓收回手,平静地总结:“不过,我们如今要说的是那只鲲,如你所见,鲲为它效忠的人皇尽忠,龙族为守护它们的鲲尽忠。” 云漫不经心地想,这一次幼崽到地面上之后,便能让他见见血了吧? 夹杂了一些私心的神祝期待起来。 他们是一群压抑了六百年的怪物,为了幼崽能够接受他们,而做出一点小小的推动…… 不算、什么不能饶恕的罪恶吧? 第63章 还土王愿(三十) 结束 当沈白自月亮上下来时, 人间已是春分时节。 千万盏琉璃灯依旧漂浮在沙漠上,从天上看去,仿佛练成一片令人心神恍惚的奢靡城市。 沈白抖了抖小尾巴, 被云抱在怀里。神祝刻意像抱一只不大的幼崽般抱着他。 总之, 当黎神看到沈白时, 颇为沉默地意识到,云似乎是当做自己从月亮上抱过来一只绒兔般, 将沈白从天上带下来了。 他身旁同样蹲着等人的笙烽也无语了一会, 转着匕首的手握住柄心, 狠狠插进脚下沙土当中。 下陷的流动沙土很快淹没了这块凡铁, 一如某些永远被淹没在西域中的罪恶与鲜血。 沈白一点也清楚身后某位神祝的心思。落地之后,他便很快跑到两人怀中来回蹭。 “我回来啦。”沈白略带雀跃地说,“见到了……” 黎神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沈白的下半张脸,将他未尽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我猜, 云带你去了他的神殿附近。”黎神笑着将沈白抱起来,“唔……虽然他的神殿可以叫你看见, 但并不能让我们‘看见’,任何形式都不行。” 他意味深长地道:“巫祝与巫祝之间是有距离的, 至少他们不能共享一座神殿。” 沈白抿了抿唇。 ……那种感觉再次产生了。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果追问下去,会很快跃过他们相处的几个阶段, 抵达某个他还没做好准备已接受的境地。 沈白抬起眼, 对上黎神带着笑意的浓绿眼眸。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赶在移开视线之前在黎神眼中发现了一丝期待。 ……期待?期待什么?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 期待他问“那为何我能看见”或者“我还能看见你们所有巫祝的神殿吗”? 于是, 黎神便可以理所当然地吐出什么“小崽以后会扒拉扒拉,要成为扒拉扒拉”的话。 好歹毒推着幼崽往前走的招式! 沈白埋进黎神的颈窝中,闷声说:“我饿了。”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 这群明面上非常宠爱他的巫祝们,早已想要将他再往前推一点、推一点。 可他们能够装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模样,将沈白一点点往前戳,难道他便不能这样? 沈白哼唧唧缩在黎神怀中,假装一点也听不懂黎神的话。 云对黎神打了个手势。 黎神微微挑眉,也没有计较沈白的回答,只是微笑起来,如他所愿般转移了注意力:“西域的食物非常奇特,他们最初使用一种动物的血液作为日常饮用的水源,多年沉淀下来,那种血液早已变成了白色。” 景色缓慢移动,沙丘从一座换到另一座。沈白趴在黎神身上,目睹它们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溜走,突然意识到,自己最近似乎连走路都很少了。 沈白微微一惊,绞尽脑汁地回忆。 一般而言,他们大多时候在赶路,战车足以负担行程; 他行走最多的那段时间,竟然是进入沙漠之前的那段属于春天的平原。 沈白:“……” 沈白默默挣脱了黎神的手,将自己的脚脚放到沙漠中。 “我自己走。”沈白的耳朵有点红。 黎神低笑起来。 他牵着沈白的手,徐徐对幼崽道:“西域的土地已经平和,我们的一些巫祝生活在这里。” 沈白的脸诡异地扭曲了一会,没忍住瞥了一眼黎神。 他努力跟着大人的脚步,一双腿飞舞地极快。 黎神走一步,他要走三步。但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将近半个阴时的路程,他连气都没喘。 当然,这些都不是现在的沈白思考的内容。他在脑子中将“西域的土地已经平和”这几个字拆开来看,怎么都能从中嗅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云于古战场前对他讲述的历史还记忆犹新,大家也不止一次说过三方土地的罪孽,可如今黎神却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平和”两个字。 ……怎么看也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让小崽子意识到不对劲追问随后套麻袋再往前扛一段距离的阴谋! 可是,这也太让人想要吐槽一下了! 沈白憋屈的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你说的这个平和,是平和了多久?” 他听见笙烽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沈白恼羞成怒:“怎么了!这么明显的、这么明显的、诡异的事实,我问问怎么了!” 他停在原地,等到笑得不行的笙烽追上他们,泄愤般抓住他的胳膊咬了一口。 笙烽的笑意还没落下去,看见幼崽的动作便瞬息睁大眼了:“幼崽……哎呦,你想好了,饮血对于任何一个种族来说都意义非凡哦?” “或许这就意味着收下他们的……” 沈白平静地松了口,像黎神捂住他的嘴巴一般捂住了笙烽的嘴巴。 他虚弱地说:“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他错了。 沈白悲伤地想,他只是一只幼崽,怎么可能与这群活了几百年的巫祝相比? 真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还能撑多久,该不会他很快就会、就会…… 沈白侧过头,看了一眼黎神。 黎神一如既往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来,微微眯起眼睛,对他缓缓勾起一个微笑。 沈白想起云最后在月亮上与他讨论的一点东西。 “许多人认为一方的领袖应是独自一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他全然感同身受。”云那时地的叙述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幼崽会怎么想呢?不过,无论你怎么想。” 云缓缓看向沈白,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也只有黎神可能与你比肩。 神祝如此有些遗憾地想。 倘若你一直一直回避着你日益增长的力量,倘若你认为你的力量如今还不足以承担整个巫祝,倘若你当真某日强于黎神…… 你会不会、如同黎神一般,宁愿一个人承担所有疼痛,也不愿意对我们诉说一声苦? 我是否、再也见不到你当初遇见我们时的眼泪?. 西域,城中心。 它原本是停在空中的,如今却被神力生拖硬拽般,强行砸到了地上,原本用于浮空的地基不合时宜的埋进沙土中。 索性沙漠时时移动,一切不好交代的东西都能被一场风暴掩埋。 这里的风沙被高高的围墙挡在外围,沙土块搭建的房屋与鳞次栉比的焕丽纱巾随处可见。 沈白蜷缩在神祝们身边,抱着小绒兔,睡到快要冒出鼻涕泡。 笙烽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幼崽的鼻子,得到来自幼崽的一个啃弄。 他们久违地陷入一片静谧,近乎温馨。 稍倾,一个声音将气氛推入另一种境地。 “……他可以见见血了。” 云低声说。 神祝们的表情骤然变了。他们的表情原本还算平静,此时却全然不同的,锋利到几乎冷静的视线瞬息转移到云身上。 黎神平淡地问:“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僵硬到冰冷。 令人窒息的空间当中除了他们能够勉强生存之外,连一只小虫也难以突破密度极大的祝力群飞进来。 云的衣袍被祝力倾泻掀起的、不属于自然界的狂风吹起,他冷淡着眉眼压了压袍角,语气倒是十分平静。 “害怕我会将你们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情绪再次挑起,将本应被回避的结局再一次呈上来?” 云唯一露出来的眼眸中带着如同他与沈白讲述历史般的空洞,如同一个见证一切后无悲无喜的人偶。 没有人说话,笙烽缓缓将手心燃烧的火焰掐灭,移开视线。 他们清楚云并非问他们。 或许他更多的在问自己。 无声的死寂过后,黎神平静地松了口。 “好。” 他们同时看向幼崽。 “……你会在三日后见到我们所有的族人,随后返回神庭,等待七岁。” 黎神微微俯身,揉了揉沈白的脸,温和地说,“别装睡了,幼崽。” 沈白委屈地睁开眼睛,闷闷看着他。 他停顿了好久,小声说:“你们就不能再等等吗?” 神祝们低笑起来。 半晌,黎神托着下巴慢悠悠道:“这句话,你等到你拥有了你梦见的幼崽再说吧?” “或许那时候,你便能改变主意了?” 第64章 无尽雪境(一) 小崽(大修完毕)…… “军团1055年实施第八十八次招兵, 决议条件如下:一、实岁需满十五周,无遗传疾病、影响行动的肢体残疾……” 人声嘈杂的小酒馆中,日常滋啦作响的收音机中传来平静冷漠的机械女声。 汗液与坑脏衣物的味道混合在这间第三下城区小小的雇佣兵酒馆中, 每一位误入的旅客都产生呕吐的感觉, 随后被排外的亡命之徒齐齐盯紧, 惊慌逃离。 刚从刀尖上下来的男人们闲聊着。 “啊,虫族的招兵啊, 反正也轮不到我们……不他l妈收做过黑事的人, 真不知道是什么规定。” “哈, 你看看你现在的脸, 明明想去疯了。听那群老爷们说是紧急招兵,应该有什么事吧。” 沈白瞥了一眼十分混乱的现场,小心翼翼地收走最后一叠胡乱堆叠在油腻桌子上的盘子,放在桌旁摆着的大托盘上。 他很清楚这群男人在他来收盘子的时候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沈白垂下眼, 被柔软发丝遮住的稚嫩脸上露出一个略带叹息的表情。 他实在太过于熟悉接下来的流程了,以至于连做出柔软的样子有意无意的影响他们的决策都显得那么简单。 他将大托盘放到桌子上, 身旁肆意吹嘘的结实男人们果然声音减低,似乎都等着他来一般, 连招兵都暂时放下了。 他们很快瞥一眼他,捂住嘴看着他说些什么,随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沈白听见笑声瞬间下意识顿住了, 倔强地站在原地, 将抹布死死攥在手心,抬起眼注视着他们。 沈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小孩穿着露出双臂的单薄衣服, 如同黑晶石般能闪烁出光芒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们,纤细的双腿被一件小短裤裹住,膝盖上还带着点磕碰的伤, 估计是擦地时蹭上的。 渐渐地,雇佣兵们的声音慢下来,嗓门也低了下去 ,嘟囔了两句:“嗨,什么都没说,你委屈什么,小孩。” “不要、议论我。”沈白抿了抿唇,神色下意识有些难过和委屈。 随后,他马上改变表情,至少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坚韧。 沈白的心脏闷闷的痛,只需闭上眼睛想一想,他们背着他说什么话。 说他长得白嫩,说他看起来像个老板给自己儿子养的小孩。 最初,他不清楚那句话是什么意识,还傻傻的笑了笑,凑上去让雇佣兵的手落到自己脑袋上。 那个长着胡渣的雇佣兵似乎愕然住了,没想到会抚摸到柔软东西的手掌都是僵硬的。 沈白想着想着又有点难过。 谁也没有尊重过他,谁也没有在意过他。 “你们都是、坏人。”他眨了眨眼睛,将一点泪水吞回身体中,执着地凝视着他们。 整个酒馆都寂静了,三三两两成堆的男人们放下盛酒的大碗,朝着沈白看去。 “谁又把他惹哭了?”有人低声谩骂,“整个第三城区就他l妈这一个小玩意了,真急了跑了我们养什么?” 沈白急促地说:“谁要你们养!” 脸上磐结着狰狞刀疤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好,你自食其力,都快九岁了,连两个盘子都搬不动。” 天可怜见,他们最初来这所酒馆,不就是听说酒馆里有个仿佛从上城区掉下来的细皮嫩肉的小孩。 这小孩还得给他们倒酒、收拾脏盘子,伺候他们,多爽! 可到头来,这些月居然是他们这群舔血杀l人的雇佣兵洗的盘子多! 刀疤男人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还不得不耐下性子哄小孩:“你瞧,哪个议论你了,拎起来让老子打一拳行不行?” “嘿,老大。我就是说,小孩这辈子都通不过虫族的招兵审核罢了,我可真什么都没说!”一个红发雇佣兵很快地说,语气都是急的。 被叫老大的男人啧了声,靠在椅背上看向沈白。 沈白怀疑地盯着满头红毛的男人:“真的?” 红发男人就差跪下了:“祖宗啊,比我姥姥的尿布都真啊,我发誓,我说谎叫我儿子都进不了军团!” 有人低声道:“你还想把底细洗白?有案底的后代都进不去啊。” 沈白抽了抽鼻子,将信将疑地瞥了他好几眼,才低下头,默默叠整齐抹布。 他连这张桌子都不擦了,冷着一张小脸走到下一堆雇佣兵面前。 “不管怎么样,都是一群……坏人。”沈白的眼眶还是红的,他小小声抱怨。 小孩憋了半天,只能从浸染酒馆坑脏气息四个多月的脑袋中坑坑巴巴挑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坏人”。 雇佣兵老大沉默了一会,无声对这句坏人张口:“谢谢。” 其他雇佣兵的脸色也诡异极了。 坏人,这对于他们这群玩命的人来说,是他l妈句称赞吧? 还没等酒馆所有人都松一口气,一个绞着佩剑的斜眉年轻人撩开后厨的门帘,玩味地道:“沈白——我爹喊你。” “嗯……来了。”沈白抬高声音回应了一声,有些艰难地摞起盘子。 随后松开手,吧嗒吧嗒也跟着掀开帘子,消失了。 松开帘子的最后一秒,沈白脸上的柔软消失了。 他透过帘子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嘈杂的雇佣兵们,眼神无比平静,所有的怯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是有意识与他们“相熟”的。 与雇佣兵们“打熟交道”之后的好处便是他的工作会轻松很多,即便他从来没有要求过雇佣兵去替他做点什么——他们想要替他干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并非全然装模作样。 只是他们给予他多少感情,他也会回馈给他们多少感情而已。 雇佣兵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付出那么多情感?倘若他们真喜欢他,为什么要对他开那么恶劣的玩笑? 沈白无声地挂起一个略微嘲讽的笑容,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落下帘子,无声垂下眼。 黑发的孩子走了,从热闹的热闹便为下城区常见的寂寥的热闹。 雇佣兵们纷纷沉默下来。 在第三区,的确是连热闹都是沉闷的。 半晌,面面相觑的雇佣兵恢复到恣意妄为。 有人懒洋洋地道,“这次老史尔做的真不地道,多好一小孩。” “他将来还完了老史尔的‘债’,还有命的话,我养他也行。” 旁人发出嘲讽的笑声:“怎么养?卖给花街还是卖给贩子?” 善意只是血液都流淌着黑钱的雇佣兵中寡寡一点,它的体现仅仅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打抱不平。 他们将小孩当做一个随手喂两口的猫儿,遇见了便逗弄两下。 倘若明天发现这猫儿惨死在街头,也只会啧一声草草埋了了事。 或许随后会在一两年内偶尔想起自己还喂过一只小猫,但也并不多想。 遇见杀了猫的人,能随手弄死便动手,惹不起的也就当做没看见了。 “嘻……或许这样你就有钱洗净身份了。”他们嘻嘻哈哈地胡闹了一会。 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趁着小孩走了肆无忌惮往外冒。 ——话是这么说的。 一会,酒馆都默契般停下话题,静了一会,才慢吞吞冒出一句莫名的问句:“轮到谁了?” 雇佣兵们塌着肩膀,有气无力地摊在椅子上。 角落中吞云吐雾的皮衣男子一抹脸,直直攥住还在燃烧的烟蒂,用血肉熄灭了零星火焰。 他也懒洋洋地说:“我。” 一边说这,他站起来,不合身的黑皮衣刺啦作响,腰间四条作战带垂下,以并不符合它们使用方法的韵律晃动着。 他瞥向沈白整整齐齐码好的盘子。 被小孩摞在大托盘上的盘子被负气多叠了几个,几乎有他身高那么多。 眼尖的男人发现了,于是笑了起来:“欸,挨了骂,还要给人家干活……我当年可是通过了征兵审核呢,都沦落到给他搬盘子了。” 有人吸了一口气,嫉妒地抬眼:“那你怎么在这?” 男子咧开笑容,仿佛无所谓,唇确实仿佛肌肉意识般颤抖着,仿佛已经颤抖过很多次,“我不知道我有个卖过小孩的爹。我妈打小告诉我,我没爹来着。” “啊。”刀疤男人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雪茄,随意剪了叼住,语气倒是很平静,“搬你的。还能搬多久?”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气,语气也沙哑起来:“指不定哪天被老史尔卖了。”. 沈白清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名为史尔的中年男人,男人让沈白叫他叔叔。 他什么都不记得,脑袋痛地想吐。 叔叔说,自己是他救上来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第三下城区,一条人命有时候非常不值钱,有时候——尤其是“这些时候”,又显得仿佛无价之宝。 沈白抱着叔叔扔给他的粗布衣服,扎起头巾默默洗碗、打扫卫生,给叔叔的亲生儿子打洗脸水。 渐渐地,他能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他们似乎并不尊重他,如同使唤一只有价值的小狗,在出售之前偶尔逗弄一下。 但是,他第一眼看见的的确是老史尔,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十分虚弱,像是大病初愈或重伤恢复的模样。 或许老史尔的确救了自己。 沈白沉默地跟着斜眉青年左拐,径直穿过煮酒、做饭的屋子,再穿过很长的走廊,到了一处较大的房间前。 青年在门口停住,随意敲了敲门,便径直拧开门把手走进去了:“爹。” 沈白缓缓靠着边走进去。 坐在摇椅上的老史尔慢悠悠掏出一根雪茄,沈白瞧了一眼,与门外老大是一种。 沈白直觉那就是雇佣兵老大的。 房间不大,却像个家。 墙纸是坠满小花的暖黄色,绿软皮沙发摆在中央,紧挨着的小几上摆着烟灰缸和一束花,顶上的大灯造型华丽,是朵沈白不认识的花。 一个很典型的待客厅,按照下城区的规格来说,甚至算是高级的。 青年人在沙发上坐下,转身招呼沈白:“坐。” 沈白脸色平静地凑到左侧小沙发上。 老史尔不急着说话,他先剪了雪茄。 烟雾燃烧,沈白的眼神逐渐涣散,漫无目的地想着什么。 青年人咳嗽了两声,老史尔瞥了他眼,将雪茄熄灭了。 一束新鲜的花从青年人的口袋中掏出来,放在花瓶中。 老史尔中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拍了拍他的肩。 沈白骤然从神游中回过神来,看了看父子间无声又默契的互动。 沈白:“……” 刹那间,沈白仿佛被刺痛般移开眼。 他是否曾经有一个这么爱他的亲人? 他、或者她,愿意为了他掐灭点燃的雪茄吗? 回忆起来吧,沈白无声地祈祷着。 就算只是回忆也好,让他有点活下去的慰藉吧。 老史尔放下熄灭的雪茄,慢吞吞道:“沈白……你醒来,四个月了吧?” 沈白垂着眼,低声回答:“嗯。” “……你听见虫族征兵的消息了吗?”老史尔眯着眼睛,锐利地注视着沈白。 青年闭着眼睛,摩挲自己的佩剑。 沈白抬起头:“听见了。” 他无声地捏紧拳头。 心中冥冥叫嚣的预感挣扎着脱离束缚,某些情感开着火车呼啸而过。 沈白有一种直觉:他与老史尔快要走到结局了。 他不自觉直起背部,毫不回避地注视着他。 老史尔沉默了一会,才道:“我觉得,这么多天,你应该知道了……罪人的后代不能够应征军团。” 沈白的心脏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他动了动舌头,才能再次控制它:“是。” 沈白的脑袋简直要发烫:“你要我做什么?” “你代替我的儿子去应征,父亲一栏写我的名字。”老史尔平静地道,“这样,你便是罪人的儿子,刷下来。我的儿子便能使用你的身份进入军团。” 顿了顿,他的眼神悠长了一瞬,错开视线,似乎哽着喉结说:“反正你这么虚弱,肯定也过不去。” “此事之后,我救你的一条命,勾销。” 沈白心脏的跳动平息下来。 他紧紧盯着老史尔。 酒馆中,哪怕是干着最脏活的雇佣兵们,也对“军团”这两个字充满无限期翼。 他偶尔出门采购时,能从各大街区贴满的广告与涂鸦中知晓“军团”的威名。 虫族的军团选拔,对于下城区、乃至上城区的人来说,是一场此生一次的争锋。 成者崛起,获取通往一切美好绚烂的通行证,败者蜷缩于破烂的贫民窟。 这个世界都在期待通过虫族军团的选拔,哪怕只成为一个初级兵。 与军团攀上关系的一切东西都昂贵的要命。 好比现在——“顶替”这件事,甚至可以抵过一条命、一次救命之恩。 即便沈白才被刚刚说过“不可能通过选拔”,但是…… 沈白垂下眼,背部却毫不自知地挺直着,宛如被木板定住了。 这孩子从来不会在受到威胁时弯下脊梁,似乎时一个天生的战士。 老史尔沉默地想,像极寒之地的冰雪。 冰冷、柔软。 然而,却能在瞬息之间凝结为薄薄冰片,带着精神力刺穿□□,尖锐到令人害怕。 老史尔看向沈白,浑浊的眼球中带着说不清的、微不可见的、他自己都觉得讽刺的愧疚。 第三城区没有任何庇佑的孩子,长得漂亮,有自己的特点,孱弱。 他唯一不死、不,这么特别的孩子不会那么容易死;他唯一有尊严的死去的机会,就是加入军团。 他终结了一个孩子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为了他自己的孩子。 老史尔捏紧雪茄,再一次压低声音,平静地威胁:“做不做?” 沈白依然垂着眼睛,仿佛被吓到了。 实际上,他的心脏嗡鸣着,突突直跳的刺痛感在脑袋中乱窜,烧灼出火焰的怒气正在逼迫大脑做出反应。 有那么一个瞬息,沈白思考过:倘若他现在折回去告诉雇佣兵们他想要杀了老史尔,雇佣兵们动手的几率是多大。 但最终他却因为那些乱撞的刺痛而带来的隐约预感沉默下来。 它们集合起来,横冲直撞地寻找出路,仿佛要将某个看不见的透明膜撞得粉碎,被白膜裹的严严实实的记忆碎片窸窸窣窣往外冒。 沈白冷静地坐在沙发上,维持着自己的表情,喉结却悄悄滚动了一下。 ……他会得到他的记忆吗? 那层白膜挣扎着坚持了些许,沈白的大脑仿佛被开了一道口子,下一刻,他的眼前一片空白,大片大片的记忆仿佛胶卷一般在他心中疯狂翻涌。 老史尔眼中的沈白仿佛崩溃一般垂下头,唇角抿的死紧,双拳抵在自己腿上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涌出一些带着对自己伪善的嘲讽的愧疚。 事实上沈白奇异一般放松了。 骤然松弛的精神将他拖到云端,冥冥之中的喷涌而出的记忆将他包裹起来。 他想起自己被本体分出后温柔地捏了捏才让他踏入小世界,想起自己被本体嘱托过的事情。 以及想起了——他的实力实际上很强很强这件事。 这个时空能被他轻松进入——哪怕代价是暂时失去记忆。 但这也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实力在本世界当属顶尖。 沈白的瞳孔微微放大,无声无息地瞥了一眼老史尔。 他的指尖稍微颤动了一下,最终又放下了。 他还需要寻找本体所需求的能源,“军团”是这个世界实际意义上的皇帝,他必须去。 无论是借助“军团”的资源与权力寻找能源,还是能源就很可能被军团收藏利用。 ……对于老史尔该怎么处理,他可以往后放。 稍倾过后,他听见小孩无比平静的声音:“做。” 沈白慢慢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老史尔冷漠的脸。 “从此之后,我们一笔勾销。” 沈白一字一顿地说。 他站起来,走出房门,关上。 黑暗将他身后淹没,也将他身前淹没。 老史尔没有为他的提前离开生气。 他瞧了瞧少见不句话都不说的儿子,心中长叹。 “那孩子的天永远不会亮起来了。” 他又剪了一根雪茄,模糊地说。 第65章 无尽雪境(二) 雪境(大修完毕)…… 绞着佩剑的青年人站在酒馆门口。他的神色玩味而冷淡, 视线晃来晃去,铺满石子的街道浸着污水,远处袅袅而起的工业黑烟将天空吞没。 稍倾片刻, 他的视线终于忍不住滑向那副他刻意忽略的巨幅征兵宣传图上。 宣传图册上背对着他的军装男人提着长长的佩剑, 站在寒冰戾雪当中, 微微侧头,风雪斜斜打下, 落到他半长及腰的黑发上, 唇角似有似无地微笑。 他就这么毫无防御地站在这, 甚至敢于在镜头前暴露背部, 但所有路过的人们还是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尽管那只是一副无生命的画。 右上角只有寡寡四个如血般重重落墨的大字:“军团招兵”。 极北之地的那个军团从不需要多余的宣传,他们甚至不屑于在大街小巷铺上宣传单,如同他们生而强大的天赋, 从不试图向下兼容。 上城区打着慈善名义建设在第三区的宣传石柱有十二个,冷淡期只有寡寡几个巨头商业有钱在上面登上广告。 但只需军团扩征的消息一出, 这十二个宣传报纸上便一扫商业模式,上城区殷勤地将所有广告都换成了那名拥有无上威名的军团长。 “……”青年沉默的、怔怔的、敬仰而虔诚的注视了一会, 闭了闭眼,轻声呢喃,“我会去见您的, 请等待我。” 下一秒, 他倏地睁开眼,瞥向左侧。 沈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难得穿着白色衬衫, 静静看着他。 即便换了衣服,也只穿着小短裤,脚上倒是新的小皮鞋。 应该是那群雇佣兵给他买的? 像是上城区的货。 青年随意地想。 军团征兵除了正规途径, 唯一一个通过方法就是所谓的“技术性测试”——上一个通过的人单凭半张设计图便设计出了第七代高机动性制空战斗机。 那群人当真期待着沈白能中那千万分之一的概率,通过技术性测试? ……他们也不会想到,沈白的测试还没开始,就会结束呢? 小孩的唇紧紧抿着,似乎有些紧张和绝望。 废话。青年有点唾弃自己,那可是一辈子就一次的征兵!那可是所有人为之奋斗一辈子的征兵! 沈白平静地等待着青年回过神来。 他未曾目视青年,但依然能清楚地用余光观察到青年脸上微不可察的愧疚与自嘲。 沈白用舌头轻轻顶了顶上颚,略显无奈地啧了一声。 这四个月来,他很清楚青年的剑术堪称绝技。 倘若青年当真能一条黑路走到底,毫不心软地放下一枚枚棋子,用层层尸体与不公让自己坐在最后的王座上,那沈白也算是欣赏他。 这种放下了棋子又心软而怜悯迟早因此坏事的狗屎性格到底是谁教出来? 哦,老史尔啊,那没事了。 沈白嘴角一撇,默默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搬起自己的柔弱人设小剧本继续演。 自从精神力和记忆回来之后,他越来越不愿意演戏了。 青年又等待了一会,沈白才仿佛回过神来,轻轻说:“温泽哥,走吧?” 温泽极快侧过眼,没有应那声哥,起身大步往前走,“快点跟上。” 沈白也看了一眼那副宣传图。 “和我一样,是黑发欸。”沈白轻声与青年说话。 他想了一下,又看了看前面不回头的温泽,说:“哥,你走慢点,我跟不上。” 温泽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放慢了一些。 即便沈白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的不忍与怜悯。他抬起眼看了看温泽,沉默而无语地移开视线。 温泽熟练地转弯,顺着笔直的街道走去,似乎将这条路走过千万遍。 沈白乖乖跟着走。 石子路很难走,还带着泥巴和零碎易拉罐与捏扁的铁皮。 很不好走,尤其是他穿着小皮鞋。 沈白艰难地挑着能下脚的地方走,等回过神来,看见的已经是他从来没到过的街道了。 沈白:“……” 他的小腿已经开始发软了,很累。 他找回了精神力,可身体素质总不可能跟着找上来,依然孱弱的要命。 简单来说,沈白现在是一个脆皮法师。 沈白勉强挑几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知道雇佣兵们现在做什么……” 温泽嗤笑一声,似笑非笑地回头瞧了一眼他。 沈白茫然地攥紧衣角。 “……啊,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你吗?” 沈白严重怀疑道:“他们喜欢我吗?” “因为你是墨瞳墨发,与虫族长得一样。他们应当没和你说过吧?” 沈白似乎恍然大悟般敲了敲手心,“原来如此!” 怪不得呢,原来他们喜欢逗弄他是这个原因。 ……那么,最后一个怀念酒馆的理由也消失了。 他心中漫无目的漂浮着白云。 尽管他之前那四个月身无分文,尽管他早在两个月前打定主意不在酒馆了,但那时尚未恢复记忆的沈白就是升不起危机感。 他的内心鼓噪着一些说不明的力量,即便他拿不出来。朦胧的东西贴近他的额头、耳蜗,亲昵而危险地诉说着,他生来便能够适应黑暗。 沈白稍微静默了一会,无声垂下眼。 本体自己浸染的情感渴望无限的影响了他,找寻温暖的感情塞到自己的肚子里这种冲动已经持续很久了。 这一次又失败了。 街角再次转过,沈白的眼中略过一成不变的低矮房屋与昏沉的云彩。 路过一根根东倒西歪的电线杆,禁止靠近高压的标志巨大而显眼,温泽却毫不在意地直直走了过去。 沈白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贴着最远的地方躲过高压杆。 温泽翻了个白眼:“早他l妈没电了,你见过我们点电灯?” 沈白:“哦。” 这下,他放松了一点,但还是一小点一小点挪过去,跃过高压杆的下一秒便扯住温泽的衣袖,说什么都不松开。 沈白小声问:“还有多远?” 温泽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问题,慢悠悠接了沈白最开始的话:“虫族的人类形态,一般都是黑发黑眼的成年男性。” 这一句话,沈白差点气没喘匀。 ……虫族!?化形!?原形是小虫子吗!? 沈白脑中瞬息闪过在垃圾清理场见过的蜈蚣、螳螂、蟑螂。 一百八十八条腿、一百八十八只复眼,粗大的节肢与涂满唾液的口器瞬间浮现在沈白的想象中。 他僵硬的停在原地,背部毛毛的:“虫族……” “啧。”温泽不耐烦地侧过头,“怎么了?” “都、都是小虫子吗?我会见到他们吗?那些可怕的要命的……”沈白呼吸急促,眼泪快要泛上来了。 要他代替征兵时没哭,这时候倒是哭了。 温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真是失忆的真彻底……” 停顿了一下,他的脸色骤然冰冷起来:“但是,不许冒犯军团。” 刀剑嗡鸣声。 沈白骤抬起头,猛地看向温泽,汹涌的委屈再次如同退潮又起的海浪般扑过来。 精神仿佛分裂成两份,一份在他自己旁边静静看着,一份在原地无声地喧嚣着崩溃与委屈。 虽然老史尔已经放弃他了,但有必要这样吓他吗!?他不够听话、不够乖吗? “你拔剑做什么?”沈白涩涩地说。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虫族代表进化的标志,为他们背生的两条宛如骨翼的外骨骼。” 温泽冷淡地扫了一眼沈白,眼中压抑着怒火,并没有接沈白的话。 “通常情况下,他们只会在全力出击时暴露外骨骼,这就是虫族的本体。” 沈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墨瞳中透露出一些胆怯:“我知道了,你不要生气。” 温泽一言不发,转身迈开步子。 沈白闷闷地挪动脚步,不情不愿地跟着他。 这一次,沈白没有再和青年搭话了。 他对待那些有事没事就开他玩笑的雇佣兵们,最大的报复就是在大托盘上多摞几个盘子。 如今对待温泽也只是不和他说话了。 沈白感到气氛渐渐变得抑郁沉闷,心中除了委屈还是委屈。 他是真的不知道,又不是假不清楚。 就是问问嘛,怪凶的。 沈白下意识想要吸吸鼻子,却猛然想起来那群嘲笑他哭的雇佣兵,马上又板起脸。 “我没有生气。”片刻后,走在他前面的青年仿佛终于受不了般憋出来一句。 “哦。” 沈白很快仿佛报复一般说,“那你为什么同意叔叔把我卖掉的主意?” 温泽背对着沈白的脸瞬间苍白。 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没停,血液却仿佛被冻结了,无边的压抑几乎让他呕吐出来。 他出身下城区,说句实话,他们这些活着都难的人,即使抢夺一个小孩子的食物也不会惭愧。 但只有争抢别人进入军团名额这件事,简直称得上最坚硬的底线,哪怕最恶毒最不堪最无耻的混蛋玩意都不会去做。 只有这个又失忆了、又找不到身份来历,等了四个月也不见上城区来找的孩子,才会傻得要死答应。 沈白眼睁睁看见温泽的背部不可控制的颤抖,他的左手下意识握住腰间的佩剑。 沈白的眼神不自知的冰冷起来,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天际的黑云往远处漫、漫,几乎也要将征兵宣传图也遮挡起来。 刀剑的嗡鸣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沈白的背部绷紧了,宛如某种挑衅猎物后随之而来的应激天赋,死死盯住青年的每一个动作。 温泽左手拔出剑,双手握住,肌肉发力,以雷霆之势挥向那片遮住宣传图的黑云。 无形的声波扩散,白光直直飞向云团,直将它们劈散,天空徒然在那块露出稍显清澈的蓝色来。 宣传图上被挡住一半的黑发提剑男子再次显现,他独沐浴在阳光中。 沈白:“……” 他的柔弱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解。 这样的挑衅都能忍住?为什么挥砍的方向不是他? 温泽是不是有些过于软弱了? 他其实还是很想留住这把剑的,否则不会现在都没有处理老史尔。 沈白忍不住又暗中皱起眉头。 温泽背对着他,背部一收一展,汗珠顺着手臂与肌肉如水流般坠落,喘息声无比粗重。 仿佛只需要一剑,便抽走他所有力气。 “我小时候,见过一面军团长。”温泽动了动手指,动作僵硬地收刀入鞘。 沈白瞥了一眼他。 温泽迈开倍感沉重的步子,“这个世界忠于极寒之地那座覆盖着霜雪的无上王座,我亦忠于。” “尽管王座已有万年未曾诞生过有资格佩戴冠冕的皇帝了,但是、但是……” 沈白心中泛起诡异的微妙不适。 他不喜欢“王座诞生皇帝”这个说法。 皇帝不应该将王座死死压在身下吗? 温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声音控制不住大了起来:“我在上城区遇见了他,他夸赞我是三个城区天赋最好的孩子,如果我加入军团,他允诺我见一见王座。” “我想见他。” 温泽低声说,语气一点点歇斯底里,“我想见他,我真想见他!我真的很想加入军团!如果能远远看一眼皇帝就更好了!” “可是,可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是一个罪犯的孩子。”温泽几乎快要悲戚了,坚韧的脸上一点点滑入无望的死寂,“我骗了他……我是一个、哈哈,下城区的孩子……” 温泽猛地转过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死死抓住沈白的双肩,“我不期盼你会原谅我,但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 沈白沉默注视着温泽布满狰狞与不甘的眼睛,片刻后,他首先移开眼。 “好了,我早就答应叔叔了。” 好烦。 沈白平静地想。 好烦,如果真是很高的天赋,那么他总会被特别对待的,即便军团不收又怎么样? 即便是死在打上极寒之地的路上,也比在这片泥泞中自我厌弃要好吧? 他们一路无话的走着,直到温泽停住了。 “到了。”温泽闭了闭眼,侧身绕开路,右手摊开。 沈白向他手指处看去。一条小道档在他面前,深邃的黑暗一往无前,什么也不看清。 他怠倦地垂着眼,左手搭在佩剑上,青筋暴起:“去吧。” 温泽低声说,“你是肯定通不过正常审查,可若是技术性人才测试你真的能通过……那你就申请背景复查吧。” 沈白抬起眼,看向温泽。 温泽没有回视,双手垂下,紧紧握成拳:“那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倘若你真的中了,那我自认倒霉。” 沈白眨眨眼,低声说:“好。” 温泽怠倦而绝望地说:“去吧。” 沈白最后看了一眼他,转头朝着黑暗走去。 温泽盯着沈白的背影,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他瞬息庆幸自己说出了那几句“背景复查”,又瞬息之间想要扇死刚刚脱口而出“背景复查”的自己。 他卑劣地请求着那个孩子不要通过选拔,尽管只是千万分之一、再也不再小的概率。 沈白只走了几步,便停住回过头注视他。 温泽垂着眼睛盯着路面,不看他。 沈白静静看了他一会,轻轻地说:“记得我。” 温泽的眼前骤然泛起黑影,浑浑噩噩的冰冷随着这三个字攀附在骨髓上,将他的心脏撕扯成碎片。 他艰难的滚动喉结,想要发出一些声音,却不知道能发出什么,只是赫赫的喘气,一丝血腥味从喉间泛出来。 过了许久许久,沈白的影子都消失在阴影中,温泽才回过神般松开紧握佩剑的手,踉跄着退回来时的拐角,惨淡的笑了一下。 半刻钟后,一个小小的身影重新从黑暗的小巷中冒出来。 那正是沈白! 沈白两条腿捣腾得飞快,好似后面有魔鬼在追一般。 他恨不得为自己高歌一曲倒霉,宽面条泪不要钱的往外流。 他从来就不打算真去参加那个该死的军团选拔,他又不想当一个小兵慢慢往上爬! 他想独自爬过北境的雪山,以此当做投名状直接从高层做起来着!! 他是算好了时间掐着往回走的。 可是,鬼知道,巷子尽头竟然有人! 那人背对着他,黑色长发顺着锋利如剑的背部淌下,周身仿佛流动着某种深不可测的诡异力量,刺激着神经发出危险的信号。 他单单站在那,就能将周围的黑暗全然吞噬,压倒性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定格在他身上,与自己升腾而上的臣服欲斗争,竭力克制疯狂想下跪的欲l望。 沈白扫到第一眼,便惊恐地意识到那人似乎与外头巨大大大大的宣传图上那个人长的极为相似。 沈白悄声后退,察觉到男人似乎并没有打算转身后,恨不得长出十八条腿来跑。 这时候他也不嫌弃那似乎长着一百八十八条腿的小虫了,他恨不得变成小虫! 一点点光在眼前亮起来,沈白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 沈白连软绵的腿都不管了,全力向前一扑。 下一秒,一双带着黑手套的手从黑暗中探出,强硬地将他扼在临近光明的最后一刹那。 沈白的脸被强行掰过去。 男人无比轻松地单用一只手握住这张小脸蛋,就制住了整个小孩。 “哦。” 沈白的脸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掐住,一点肉被挤出来,看上去手感非常好。 他怔怔地抬起头,对上男人漆黑如星的眼眸。 黑发如被黑血染浸成的,垂落在沈白的肩膀上,凉如雪境。 浓郁而轻淡的麝香从那些发丝上往沈白鼻尖里钻。 男人的脸锐利到显得高贵,黑眸几乎透露出沈白见过最凛冽的冷酷,淡定,理智,巍然不动。 沈白沉默了一会,突兀觉得自己刚才没有反抗的举动是正确的。 ……他看起来很强。 这孩子看起来很弱。 修冷淡地注视着被自己掐住脸颊的小孩。 他处理完公务,随意找了个新兵接口,打算极其偶然地亲自接一个小孩接受检阅。 沈白听见轻慢低沉的男声从自己上首传来,“一个逃兵……少见。” 第66章 无尽雪境(三) 冰层(大修完毕)…… 沈白垂着眼, 艰难地挤出人群,抱着一身纯白色的袍子,默默寻找隔间换衣服。 周围适龄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刺耳又闹人, 好在沈白早在酒馆便已经习惯。 穿越那片黑暗, 便是宛如练兵场般的正方形选拔空地, 东西南三面排着犹如蜂巢般的换衣间,北面是大约数百间相连的小房子。 人似蚁群般拥挤在空地边缘。 沈白心情低落地脱掉衣服, 慢吞吞换上选拔要求统一着装的白袍子。 纤细的半截小腿暴露在空气中, 可怜兮兮地轻颤着。 他还没从酒馆到选拔区的路程中回过神来, 又被跑了一段路, 没当场瘫下已经是肌肉给面子。 那个长发男人盯着他看了许久,很随意地给他揉了两下腿就走了,一点都不管他的死活。 隔着并不隔音,显然质量不好的门板, 沈白听见外面人群带着兴奋和慎重的讨论声。 而他呆呆地坐在窄窄的换衣间,恨不得坐在天荒地老。 他只要一想起那只掐住他脸蛋的手, 就想悲愤地四肢爬行,爬到那个长发男人身上当毛毛虫吓死他。 即便他对如何进入军团实际上并不是很在意——总归他会爬到高层的位置——但是对方这种行为就很想让他叼住啃啃啃。 “你长的好小, 看起来不像十五岁。”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沈白头顶传来。 沈白眼皮一跳,默默抬起头。 果然,隐私性极差的小衣间根本挡不住这个年纪耗子洞都能撅一下的孩子。 一个红发孩子雀跃地扒着上面, 对沈白展开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 “我叫菲利普。”男孩展开笑容, 唇下眼角一颗小痣也跟着挤了挤。 “我看见了,你是报名倒计时结束, 通道关闭之后才进来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白,着重落在沈白的黑发与黑眼上,眼中闪过十分明显的艳羡。 “嗯, 我也不知道……”沈白低声回应,内心还在悲悼自己逝去的美好生活——爬雪山,多么健康有益的锻炼活动!他还没见过雪呢! 他原本还有心思回两句“一见面就评价别人长得小,你礼貌吗”,但现在却一点心情都没有。 “哎呀,我们一起走吧,往北面走一走,快点,说不定还能看见军团长……” 菲利普兴致勃勃地手脚并用翻过隔板,跳入沈白的小衣间,抓起沈白的胳膊就跑。 “往北面走做什么?” 沈白有气无力地问。 他仿佛认命了,眼神空洞地拖着自己的腿就走。 什么军团长,有什么好见的?现在沈白对一切军团成员持最激进的鄙视态度。 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在门被撞开的时候便放大了,沈白咳嗽了两声,被人群挤来挤去,左摇右摆。 菲利普笑眯眯地用沈白在前面开路。 沈白与身旁震惊瞪大眼的人们一一对视,茫然地看着他们盯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纷纷让开路。 沈白:……? 菲利普扯着沈白,推着他往前走,“有一些被‘提前预定’的人。基本上都是实力非常强大的,他们有专属的休息室,有时候负责考核的军官会偶尔去哪里见见他们。” “他们大多是上城区的孩子。”菲利普补充道。 沈白眨了眨眼。 他想起揪住他脸颊的那个男人。 “为什么,因为上城区有特权吗?”沈白轻声问。 军团也会向一些东西妥协吗? 那样的话,他就要重新制订计划了。 菲利普略微惊讶地看了沈白一眼:“怎么会?只不过他们有钱而已,能将自己的孩子培养的更好罢了。” 穿过人群,抵达北区边缘,菲利普的小虎牙又露出来,早熟的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将沈白挡在身后。 这里早就等着不少人了。 沈白瞥了两眼。 北区看起来比“公共换衣区”好一点,房门都是紧闭的,走廊放着几把长椅,配套的小桌上摆着些茶点,不知是自带的还是配给的。 这里的孩子大多沉稳,眼中没有一丁点属于孩子的稚气,零零散散坐在长椅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们偶尔会瞥向沈白。 “我们蹲一会,看看能不能蹲在一位军官。”他兴奋地说。 沈白乖乖蹲在角落中,低低嗯了一声。 距离考核开始还有三个小时,这群孩子有很多时间耗在这里。 据说,选拔第一项主要目的便是大量削减人数,快速找出能够进入下一项的人才。 方式十分粗暴:混战。 参与选拔的人都默认了混战不论生死的潜规则,但实际上却很少有人死亡。 军官会在咽气前一秒将人拖出战场,打一针治疗剂救回你的小命,但这也就意味着出局。 沈白对晋级不晋级不感兴趣,这中混战对他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 很痛。 他是精神力回来了,又不是身体素质跟着过来了。 沈白深吸一口气,瞅了瞅自己可怜的小腿,恨不得揪住那个男人的衣领阴暗爬行。 他都告诉那个男人了,他通不过,通不过! “军团长!”菲利普语气急促地道,带着沈白往角落中站了站。 人群骚动起来,刚才都看着沈白的孩子都转移视线,几乎不用寻找,便能直直被那人吸引去。 沈白小心地抹了抹眼泪,恹恹抬起眼。 随后他便后悔了。 这地方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军官的人,沈白连想要装做不知晓都不行。 将他带到这里的人站在那里。 那人背对着他,黑发如同镀黑金的瀑布般从肩头流淌下来,右手鼓励般搭在一个少年的肩膀上。 身形恍若万年冰雪凝结的黑石,指尖触及便会莫大刺骨寒冷。 只有他亲自出手触碰的人,才能避免接触那股刺骨疼痛。 那名长发少年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着,脸上却勉强维持严肃冰冷的神色,用近乎瞻仰的神色看向军团长。 ……那个将他提溜到这的男人,是,军团长。 沈白沉默了一会,着实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轻易动手。 他简直不敢想象他从军团长手底下跑出来逃掉招兵测试,一路反其道而行跨过不可逾越的万丈雪山,兴致勃勃地等待最高司令官来见他时…… 看到军团长竟然是当初招兵门口没能成功拦住他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沈白沉默了一会,默默将自己团紧,眼中的神色柔软下来。 找理由试探一下? 沈白想。 “威姿埃特。”沈白听见菲利普低声道,“这一届最有前途的孩子。” 菲利普羡慕地注视这一幕。 他轻声呢喃:“军团长只会注视最有天赋的孩子……这已经成为共识了吗。” 哦?看别人去吧。 沈白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想,有这么多优秀的孩子,为什么非要他个小笨蛋充数? 他自认为隐蔽地瞪了一下军团长。 然而,带着血气的眼神对于军团长来说倒是醒目的要命。 修缓缓侧过头,黑发挡住了半张脸,锐利的黑瞳扫过来,身姿挺拔,冰冷而危险。 他平静地、几乎不用寻找,便看向角落中蜷缩成球的小黑团子。 被盯住的沈白:“……” 威姿埃特怔了一下,随着军团长的视线看向角落里。 “黑发黑眼的孩子?”他微微睁大眼,“军团长,他是……” “不。” 修冷淡地开口,仿佛知晓威姿埃特还未说完的问题。 虫族没有如此孱弱的孩子。 “……”可是,您向来不会注视除了最有天赋的孩子之外的任何人。 威姿埃特沉默地吞下话。 他微微低头,后退一步示意自己接受。 菲利普下意识退后一步,惊恐地看着军团长目的明确地转过头,抛弃了他刚刚还看好的威姿埃特,停在沈白面前。 围成一团的天骄之子们沉默下来,有人的拳头控制不住握紧。 沈白垂着眼,察觉到众多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意味不明的探寻与恶意几乎将他压塌。 军团长托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注视着那双露出一点讽刺意味的眼眸。 “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北区。”修平静地询问,手指缓缓摩挲着沈白的下巴。 小孩的泪水还含在眼中。 这时候,沈白却又敢直视他:“不是在这吗。” 修俯下身,军装绶带垂在沈白脸颊上,雪山的寒气扑面而来,凌冽如带着冰天雪地气息的冰。 人群再次暴动,沈白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些孩子看起来恨不得取代沈白。 军团长换了个句式:“谁让你去公共区的。” 沈白呼吸急促起来,眼泪禁不住一点点往下掉,恐惧几乎将他裹挟成一个在寒冬中瑟瑟发抖的小鸟。 没有巢穴供他栖息。 他低声道:“是你把我丢到这的。我都告诉过你,我会死在混战里的。” 修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身体依然停留在大地上,灵魂却上升,冷酷无情地审视般看到自己。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蹭了两下那个黑发孩子的脸颊。 ……怎么回事? 机体、不受控制。 “你选择了进入选拔通道。”修闭了闭眼,低声说,“我以为你清楚,我的意思是让你留在北区。” 他控制不住亲近这孩子的欲l望。 尽管他已经不再对那件事产生期待,但现在修再次升起了一丝渺茫的期翼。 他会不会是他们的孩子? 修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控制不住稍微透露出一些微弱的渴望来。 “可我还没有打开通道的门,我可以往回走的。”沈白的唇颤抖起来,“可是你什么也没说呀。” 小孩的眼中浸满眼泪,仿佛能在他的身旁哭的喘不过气来。 眼泪。 修的心脏抽搐了一下,顽强地往外撞。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机械地回答:“我为你揉了腿,我以为你清楚我在对你……表达、善意。” 倘若沈白知晓一丁点关于军团长的性格情报,他也会理解无比冷漠的军团长做出这种举动的确称得上“表达善意”,可他的确什么都不清楚。 沈白忍不住打出一个问号。 你就给我揉了三分钟!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善意!? 脆皮沈白无声尖锐爆鸣一分钟。 他愤愤地咬着唇:“我不知道。别人一拳都能把我打死,我不配住在北区。” 修垂下眼,无声地、沉默地注视着沈白。 半晌,他似乎控制不住什么情绪,微微侧脸让长发挡住两人,急促地呼吸了一声:“那么你想?”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犹豫了一会,也贴近修的脖颈:“你再揉揉?” 修沉默了一会,瞳孔微微放大。 沈白直直对着修的视线。 过了很久,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十分缓慢地松开了沈白,侧头扫了眼威姿埃特,后者会意地跟上他。 人群跟着军团长移动,许多人妒忌羡慕地回头注视沈白。 菲利普瞧了瞧人群,又瞧了瞧沈白,凑到他身边小心地问:“你还好吗?我好像听见军团长最后说待在北区什么的?你、你不想测试吗?” 沈白沮丧地缩成一个球抽噎,一点也不想搭理菲利普。 “北区是有优先技术性测试资格的。” 菲利普有些不忍心看着沈白哭的像个小泪包,快声解释,“军团长或许是想让你接受技术性测试……你都不读考前手册吗?” 沈白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注视着菲利普:“真、真的?” 菲利普啧了一声:“真的,比我太爷的尿布都真啊!” 沈白不放心地道:“需要加入第一项测试吗?” 红发小孩纳闷地看着沈白:“混战?当然要啊,都要。” 沈白刚刚放下一点的心又死了。 他的眼泪再次冒出来,哭的像个泪人。 菲利普抽了一下嘴角,“别哭了,你长得本来就小,一哭像个小崽子。” 沈白抽抽搭搭也不忘回过去:“你、你看起来像一只捡垃圾吃的火烈鸟。” 菲利普:“……” 菲利普崩溃大叫:“火烈鸟就算了,为什么我会捡垃圾?” 沈白撇着嘴,委屈地蜷缩了很久。 军团长似乎对他拥有不知名的关照。虽然他最后没有给他揉腿,但是看起来也不太像生气。 沈白埋在膝盖间的脸上满是困惑。 ……为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种比温泽还狗屎的别扭性格是怎么形成的? 他演戏好累。 另一边。 威姿埃特跟着修走了一段,才小心地询问:“您,您不将那孩子带回去吗?” “……”修停下了。 他微微回头,黑发隐隐绰绰遮挡住他的面容。 “抱歉!我明白,军团不会偏袒任何人。”他猛地低下头。 往往天赋最高的孩子能够获得送军团长返回休息室的殊荣,尽管谁也不知道所谓的休息室在哪。 即便军团长破例接触了那个孩子,却也没有让那孩子送他。 威姿埃特忍不住轻微颤抖,下意识握住佩剑,又因为身前是军团长而手臂僵硬地放开。 这是肢体应对危机下意识做出的举措,他控制不住。 即使军团长没有让那个孩子取代他的地位,但他依旧害怕。 修没有回答。 他的眸子淡如青墨,落到威姿埃特身上。 无言的威严压在他的肩膀上,威姿埃特的双腿颤抖着,汗珠如水般塌湿衣襟。 他咬着牙,手指痉挛般抓着自己的裤子,努力撑着自己保持站立。 仿佛过了十年,沉重束缚突兀收走了。 军团长似乎对他展露了一个微笑:“很好。” 威姿埃特松了口气,卑劣的庆幸如同春笋般冒出来。 军团长不准备带那个孩子回去,他依然是这一届最受军团长关注的孩子。 他恭敬地站在原地,目送军团长走入黑暗,消失。 选拔空地高高悬起的黑暗之上,镶嵌着正面玻璃的观察室落在空中。 军团长走向黑暗中,又从黑暗中走出来,即便佩戴着黑手套也挡不住骨相极佳的手握住门把手,轻轻旋开。 灯光微弱,两个单人沙发不远不近地对放着,一张沙发上已经有人了。 背对着修的男人双腿交叠,斜拿着方形酒杯。 琥珀色的酒色摇晃,冰球映衬的清澈似光。 红毯与帷幕遍布。 修走进房间,带上门,目光缓缓扫向玻璃窗。 整个场地在玻璃窗前一览无余,数百位军官已经站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混战要开始了。 坐在黑皮沙发上的军装男人微微侧头,宛如野豹般的瞳孔收缩,声音嘶哑:“为什么。” 修抚上玻璃,黑瞳不费力气地锁定了还蹲在地上委屈掉眼泪的小孩。 好弱。 真小。 可怜的要命。 半晌后,军装男人仰头吞下最后一点酒液,啪一声把杯子倒扣在桌子上。 冰球与杯壁碰撞,仿佛将极北的寒冷带到了这里。 “极北之地会冻死他。” 半晌后,修淡淡地道。 “为什么不让他送你回来?”男人怠倦地询问,仰着头,剪了一支雪茄。 修沉默了一会,无意识摩挲着佩剑,“他看上去快怕死我了。” 第67章 无尽雪境(四)(捉) 宫殿…… “我说了, 一定是他偷了我的武器!” 男孩大吼大叫着,崩溃地抓着身前孩子的衣领,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他。 “只有你刚刚从我身边经过了, 一定是你拿了我的武器!” 快要被拎起来的沈白下意识倒退一步, 眼神骤然冰冷, 轻轻瞥了眼男孩。 男孩被刺痛般僵了一下,回过神来时, 关于那个眼神的一小部分记忆仿佛被冻僵了, 完全想不起来。 他带着轻微的恐惧望过去, 刚刚对上沈白怯怯的眼神。 沈白半垂着眼, 尽量遮挡住自己眼中的怠倦。 周围围成一团看热闹的孩子们窃窃私语与满怀畅快的眼神,沈白不是没看到。 他们无端又刻意的恶意完美融合在了一起,直直扎向他的心脏。 他瞥了眼武器丢失的孩子。 单单一个军团长便已经足够他咬牙抵抗,他已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了。 然而, 沈白蹲在角落中不社交也不站队的选择,只为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他连混战本战都避之不及, 还盗取别人的武器? 就他,连那个男人的手都躲不过的他? 哪个混蛋在诬陷他! 目的是什么? 沈白沉默了一会, 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环视现场的眼神。 他想找找那个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栽赃自己的小孩。 手段不错,而且很干净。 沈白下意识评判道。 他抬起眼,由距离他最近的圆心定点望过去, 直直对上每一个怀着纯真恶意眼神的孩子。 与虫族幼崽一模一样的黑发孩子平静地抬起头, 似乎早已意识到自己是被联手陷害。 但他的眼神很平静,宛如军团长带着嘲讽意味的似笑非笑, 连长久的注视都不屑于对他们停留。 他缓缓扫过他们的脸。 空洞到冰冷的黑瞳中倒映出他们不自主露出恐惧的表情。 许多人下意识回避了他的视线。 他没有错,藏在人群中间的主谋颤了颤睫毛,冷静地想。 军团长破例触碰了沈白。 一旦他通过了第一项测试, 鬼知道会不会直接被通过特殊人才通道保送,他们赌不起。 这个名额、这唯一一个名额,必须是他们小组的。 “有意思。”沈白淡淡地说,“你们低头做什么?”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语气都禁不住有气无力起来。 按道理讲,他一个柔弱无力的小笨蛋,他只要挑衅一下,就会被联合抓起来扔出去了! 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不想参加选拔! 沈白抖了抖呆毛,低落地想,还是要自己动手才行。 “我本来就不想去参加混战。” 沈白低下头,顺从的将自己的衣领塞进那孩子手里,语气颤抖地解释,“我拿你的武器做什么……” 沈白停顿了一下,话头一转,“倘若你不信任我,我不参加混战便好了。” 男孩一怔,讪讪松开沈白的衣领,表情近乎是惶恐的:“啊?” 藏在人群中的十几个孩子纷纷向一个方向看去,眼中的诧异与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意思写的十分清楚。 “既然没有获得胜利的希望,那剥夺你武器的必要也就完全没有必要了吧?” 沈白满怀期待地说,恨不得抓着男孩的肩膀晃一晃。 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宛如黑夜中闪烁的星星。 男孩无措地收回手,仿佛看不懂这个发展,穿着粗鞋的双脚禁不住慌乱地踩动。 “不、不,就算,呃,不行偷了就是偷了,但是你参加不了选拔也太严酷了,但……” “好。”比他先出声的是人群中的某个声音,嘶哑的要命,似乎被粗粝石子磨过,连皮带肉的撕扯。 空气突兀安静下来。 男孩茫然地看过去。 密密麻麻挤成粥块的人群如同蚁群,他分辨不出来说话的人是谁。 几乎全场的孩子都在关注最中央的沈白和他,脸上带着好奇。 男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中央的人群眼神却冷漠而慎重,似乎在进行什么估量。 那个声音继续坚定地说,“既然你确定退出考核,那么便依你。我会向军官报告,你不需要前往中央空地。” 沈白轻轻歪了歪头,小声嘀咕:“不是我想象中的声音欸。” 他低着头,看似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 人群仿佛上坟般,诡异的要命。 “不参加,考核……”有人皱着眉头,有些不忍地错开眼。 他禁不住转过身往后走,不肯再看了。 众多孩子纷纷往后撤,也不再看最中央被逼退出考核的那个黑发孩子。 仿佛散巢的蚁群,各自朝着自己的另一个家奔去,不消片刻,环绕着沈白的只剩百余人。 其中一小部分是北部的孩子。 他们用一种带着诡异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沈白。 沈白对面的男孩呆愣地看了一会他,双手紧紧贴着自己泛白的裤缝,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他明明是来找武器的,但现在人们却不关心他的武器在哪,也不关心他接下来要赤手空拳地参与混战。 沈白胆怯地眨了眨眼睛。 停了一会,这百余人中又有一个有点尴尬的声音说:“那么,我们也走了。” 说着,有人迈开脚步。 最后一圈人也要走了,这场闹剧最终以出乎意料的结局结束。 沈白叹了口气。 “稍等一下。” 沈白淡淡地说。 他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仿佛叫停某个行动已经是他应得的权职。 沈白的眼睛轻轻滑动,瞥向人群中某个显眼的角落。 作势散去的人群宛如听见军团指令一般停住了。 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他们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但脚下却仿佛生了根般不想动。 他们不由自主站在原地,屏息等待着沈白的下一句话。 “……给他一把武器。”沈白平静地说。 沈白没有指明“他”是谁,但大家都知道是谁。 人群骚动起来,低低的交谈声再次起起伏伏,尾调都是掩盖不住的惊讶。 隐蔽在人群中的威姿埃特悄然抬起眼,终于肯看向沈白。 他紧紧盯着沈白,仿佛能从小孩脆弱的身躯里目睹如海洋般浩瀚的东西。 沈白没有理会。 开什么玩笑,陷害他就罢了,让那个无辜的小孩参加不了选拔? 沈白沉默地等了一会,有点轻微不耐烦。 他压低声音,再一次重复:“我说,给他一把武器;刀,长六尺,宽一尺半,重量在5kg上下,刀镡方形或椭圆。” 沈白的声音太过不容置疑。 他皱着眉头,早已忘记自己轻薄的伪装,压低的眉眼中弥漫着浅淡的烦躁。 稍倾片刻,人群中有人动了一下,一柄与沈白口中相差不大的宽刃被打出,刺破空气,钉在那个男孩身前。 “筝”的一声,清脆嗡鸣在空气中响动。 这柄刀出现后,还围着沈白的人群仿佛被激活了什么按钮,迅速消失了。 仿佛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般避之不及。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在此刻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沈白与不知名团体的对峙。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也转身走向中央选拔场。 他早在中途就意识到不对劲,但沈白没有反抗。 他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黑发小孩,眼中也控制不住地泛起惋惜。 或许,也许。 威姿埃特一边握紧自己的佩剑,默默地想,或许有一个时空,他们会在军团中相互扶持才对。 这么聪明而富有领袖感染力的孩子,不应该折损在他人生还没有开始的地方。 但那孩子自己选择了懦弱的不对抗。 不论他如何看待沈白,但此刻,威姿埃特对此真实地感到无比、无比的惋惜。 不到二十分钟,北区偌大空地上,只剩沈白与身前订着一把刀的男孩。 “谢,谢谢?” 男孩困惑地挠了挠头。 他搞不懂为什么最开始最大可能偷他武器的人,最后却主动开口为他寻找了一把武器。 也搞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执行那个黑发孩子的命令,当真给他一把武器。 沈白没有理会男孩。 他蔫哒哒地披着毛茸茸的小毯子,缩回北区的墙角中,落下的黑发遮住了小半张脸,偏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吸了吸鼻子,在挨着净水机的角落中接了一杯水。 再转过身去,那个被偷了武器的孩子也走了。 沈白眨巴眨巴眼,扫了一圈安安静静的北区。 空无一人的北区寂寥的要命,只有手中的热水有一点温度。 他随意找了个角落缩起来,满意地捧着小杯子,幸福极了。 没有那个男人,也没有吵闹的幻境,更不用挨打。 太好啦。 沈白雀跃地低下头,用脸蛋蹭了蹭热气腾腾的水杯。 闲散的少年无比平静地想到了那位军团长。 无论本体要找的东西在不在北境,虫族的势力都是他必须争取的东西。 按照他截取的情报来看,武力攻破坑会得到北境的土地,但绝对得不到北境的人。所以……只剩下、情感方面的攻破了吗? 沈白沉默了一会,无声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已打定主意维持这种状态,直到他能够在军团中取得一个不会被动摇的地位——他不在乎那个地位是什么,但必须有。 翻跃而起的冷静被压下,那个看似没有记忆的灵魂再次回归,沈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最后一丝平静也消失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有些渴望感情的、尽管会触底反弹但的确不擅长反抗的孩子。 濒临混战开场只剩五分钟,远处场地中沸沸扬扬。 只有沈白孤零零蜷缩在一边,艳羡又失落地注视着那群参与选拔的孩子。 ——总之,不管沈白如何庆幸自己不用参加混战,修看在眼中的便是这么一副小可怜由于不明原因不能上场的委屈模样。 军团长站在灯光昏暗的房间内,黑瞳缓慢地一收一缩,宛如蛇瞳般冷冰冰盯着自己的猎物。 稍停了会,在选拔场地上空看完了全程的军团长转过身,军靴踏上地毯,再次拧开房门把手。 黑暗浮现,又落下。 刀剑泛出的冷冽银光在黑暗的角落中一闪而过,眨眼之间,高大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前。 “你知晓幕后主使是谁吗。”低沉厚重的声音从沈白头顶传来。 刚刚休息了一会的沈白:“……” 他喉咙一哽,悲愤之情犹然升起。 这个男人过来干什么?嘲讽他? 还是想找事将他扔到混战里去挨打!? 最不可能是来帮他的吧。 沈白梗着脖子抬起头,悄咪咪瞅了眼男人冰冷的眼睛。 男人很擅长将明明是问句的话生生变成陈述句,每一次落下的尾音都是不容置喙的坚硬。 只一眼,他便迅速低下头,确定了男人肯定不是来帮助自己的。 有哪个好人安慰人时,表情都是“你真没用”!? 更何况,哪有事情解决了才过来的? 啊,饭煮熟了,菜炒好了,你起床了!? 沈白抿了抿唇,决定当做没听见问话。 修沉默地等待了一会,耐心地重复了一次:“谁。” 修右手轻轻搭在佩剑上,微微侧头,拖过黑发的缝隙无声而嘲讽地注视着沈白。 刀剑收鞘的声音悠长嗡鸣,宛如神乐。 修将拔出一小半的剑归鞘,抱臂注视着沈白。 沈白抱着水杯,垂着眼睛不肯说话。 无声的拒绝。 修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站在黑暗中,微低着头,气势缓慢向战场一方转变。 至少沈白第一次感到了货真价实的压迫感。 但这又怎么样? 沈白又缩了缩,打定注意气死这个男人,就是不开口。 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水,没有对准,自己被自己呛了一下,小声咳嗽。 小孩不由得颤抖起来,唇被咬住,热水洒出一点,落到他尚且脆弱的皮肤的。 修平静地看了眼小孩被烫红的手,一点安慰人的意思都没有。 他现在心中只有禁不住弥漫的怒火,只要沈白不开口,这团火焰能够烧到冰原之上。 灼热的冰层之下,那团火焰随着沉默的时间层层爆裂,将周围的水烧的滚烫。 片刻后,修简直要被一声不吭的沈白气笑了。 “你知道。”军团长两边的唇角向他提起,似笑非笑地下了结论。 紧接着语气骤转直下,带着讽刺与苛刻:“心软了?” 倘若第三个人在现场,必然听不懂他们俩人在打什么哑谜。 但沈白清楚修问的是什么,修也清楚沈白不回答的意思是什么。 你瞧,明明是问句,这人却能说出肯定句的语气,让人怒火丛生。 沈白:“……” 他极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男人,捧着小杯子,小心地吹了吹热气。 他打定注意,今天一句话都不说! 无论如何,混战已经开始了,他错过了选拔,必然不会再和军团产生一点联系,最后一次对抗这个男人的机会,沈白一定会把握住。 虽然这种无声的抗议看起来十分无能,但沈白所做出的“抵抗”大多如此。 随后,一口都没来记得喝上的热水便被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拿走了。 那只手不强硬却轻松地夺走了他的水杯放到地上,随后熟练掐住他的脸蛋。 沈白:“……” 沈白盯着那张距离自己不到半个手掌距离的脸,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你自己已经认定我知道是谁陷害我了,你还用问我?” 修冷冷地注视着沈白,丝毫没有人为自己哪里说错了:“所以,你承认你心软了。” 因为心软,所以不想追究陷害自己的人,因为害怕,不想把事情闹大。 ——宁肯放弃进入军团的机会。 沈白快要被气死了。 “你到底听不听人说话。”小孩沮丧地垂着眼,声音却死活降不下来。 他咬着牙说:“好,我就是心软就是怯弱,可以了吗?” “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修沉默了一会。 众所周知,和家长、大人吵架时,“可以了吗”这个用词,往往能使小架升级为大架,大架升级为打架。 刚刚“诞生”不到五个月的沈白当然不明白。 但他马上就明白了。 修松开了他。 沈白眼睛一亮,马上抬起头来,刚想趁机说些什么,就被男人打断。 “那么,你来我们这里。” 沈白还未扬起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一动一停地看向修,轻轻地、轻轻地小声道:“啊?” 脑子疯狂转动,一字一句将这个话拆开来,分析打磨。 沈白茫然的、堪称小心翼翼的问:“什么意思?” “来极北之地。”修简单重复。 沈白呆滞地歪了歪头,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 脑子已经宕机了,只有意识产生最薄弱浅显的困惑:“为什么?” 他明明、明明…… 他明明想要逃离军团的,他马上就要成功了! “有一位军团长愿意为你建一座铺满暖风的宫殿。”修平静地陈述,“所以,你现在可以前往极寒之地。” “这前后有什么联系?!”沈白终于崩溃地跳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去?” 沈白看起来快要哭了,眼中泛起水光。 男人皱起眉头,有些困惑。 怕他成这样? 连军团都不想去了? 修:“你是黑发黑眼,这足够了吗。” 沈白气急了:“什么意思?” 修无视了沈白,不屑地继续说,“即便你孱弱。” 沈白瞪大眼,水光都快消失了,捏紧拳头。 “……幼稚。” 沈白咬紧牙关。 “令人不屑的善良。” 沈白深呼吸,将所有快乐的事想了个遍。 “但世事无常。” 修俯下身,黑发从沈白的脸蛋上淌下,留下熟悉的痒意。 军团长的手再次抚上沈白的下颌,小孩仿佛被摸熟了,即使愤怒,却十分自然地扬起下巴,像眯着眼享受挠下巴的小猫咪。 小猫咪的眼睛眯起来,无形的猫耳抖抖,仿佛能从空气中释放出令人柔软的魔力因子,使人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然而,小猫咪是不服管教的小猫咪,或许现在的乖巧只是一副伺机攻击的伪装。 军团长也被蛊惑了。 他不动声色地弯起微笑,揉了揉小猫咪的软肉,手却毫不留情地向下滑动,掐住了小孩的脆弱的脖子。 沈白猛地睁开眼,发狠的眼神定格在修的眼眸中。 “……”军团长松开手,直起腰。 眉眼松开一点。 黑色的阴影打在沈白脸上,男人整个将他笼罩在身下,阴郁而冰冷。 沈白眼神诡异地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忍不住叼住自己装着热水的小纸杯。 他怎么感觉,这个男人现在心情很好? 修淡淡地下结论:“第一阶段的选拔结束后,我会来接你。” 沈白终于忍不住看向远处那扇早已紧紧关闭的通道大门,恨不得上去挠两下飞奔离开。 沈白难过地看了眼修,刚好被对方逮到。 如同沈白对那群孩子诉说的命令般,修理所当然地对沈白下了指令:“在我回来之前,自己解决这件事。” 沈白:“……” 迷雾重叠,男人的身影逐渐模糊。 模糊逐渐凝实,男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微微侧头补充:“你知道,我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沈白:“……” “这一次如此简单的处理方式,我不会认同。” 沈白:“……” 他似乎并不关心幼崽的心情,自顾自说完便转身回到黑暗当中。 沈白深呼吸了几次。 等了一会后,沈白还是忍不住捏紧纸杯,尖锐爆鸣:“他到底听不听别人说话啊!!” 消失在黑暗中的军团长当然听不见。 当然,即便听见了这句抱怨,他也当做没听见。 再次回到灯光昏暗的观察室,修的表情轻松了一点。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无声地侧过头注视了一会修,哑声开口,“拐到了?” 修不动声色:“什么。” “我们的小孩。” 修缓步走到沙发前,身体下陷。他的背部依旧挺如寒地松柏,流淌的黑发铺满了肩膀。 “……基因多病,孱弱。他甚至感觉不到我对他施加精神压力。” 修沉默了一会,侧开眼:“他应该不是我们的孩子。” 冰块摇晃的声音停住了。 稍停一会,冰块与冰块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 竖瞳宛如黑豹般的男人衣领大开,裸l露的结实胸肌鼓动,青筋寸寸浮现。 他抬着头,手却仿佛生了视线,酒液潺潺流入高杯。 薄荷叶漂浮在透明的酒液上。 男人懒得拍醒薄荷,也懒得调酒,随手抓住什么便喝什么。 他端着酒杯,放在泛着苍色的唇边。 半晌,没喝。 他啧了声,猛地将酒杯扣在桌上。 黑市中价值三条人命的酒液一滴滴流淌,滴落。 男人低着头,又剪了一支雪茄,烟雾弥漫。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气。 很安静,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 “哦,对了。” 修打破一室平静。 “啊?”叼着雪茄的军装男人怠倦地抬起眼,疲惫地问。 “……那座,铺满暖风的宫殿。你就说,是你建造的。” 军装男人眼角一抽,惆怅、悲伤、绝望、痛苦、恶心、疯狂的情绪突然被熟悉的无语抹平了。 他禁不住捏了捏额头:“有时候觉得,做你的副官也挺无助的。” 第68章 无尽雪境(五)(捉) 世系…… 军团选拔与沈白没有任何关系了, 尽管不少人还有意无意地关注着沈白。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游走在战场当中,连武器都很少拿在手中,平静地宛如参与舞会。 在固定频率之下, 这些人会向沈白投去一个充满审视与观察的眼神。 ——尽管沈白并没有参与第一场选拔。 沈白最后一声命令过于强势与理所当然。 那种自骨子中慢吞吞漂浮出来的某种淡漠感, 他们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 ——他们久居高位的父亲、母亲、老师。 北区的孩子, 几乎能在一瞬之间确定这个孩子是天生的上位者。 但是,这个孩子并未参加混战。 北区的孩子们游走在战场之上, 冷眼旁观对手的短暂联手, 侧身躲过身后劈来的雪刃, 拇指与食指生生扭断了坚硬的刀片。 他们与彼此传递着眼神, 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关于沈白的同种猜测。 一个黄瞳孩子反手捅入背后眼睛亮起来的对手,提着人甩出有效区域,眼神带着点烦躁。 他控制不住自己,又往沈白所在的那个角落看了一遍。 紧接着, 他瞳孔一缩,心跳骤停一瞬。 那个黑发孩子身边, 角落中、被黑色阴影遮挡住一半的人,是…… 他死死盯着那男人甚至不屑于掩饰的被军靴包裹的小腿, 指尖忍不住抽搐起来。 “好。”他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孩子,那个黑发黑眼的孩子, 早已确定了自己的胜利, 于是不屑于参与传统选拔。 黄瞳孩子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滚动喉结。 那么, 在这种判断的基础上,沈白或许从早些时候便开始“为自己的派系挑人”了。 更多人于混战之中不急不忙地看向沈白,随后变了表情。 一分钟后, 不少人侧身躲过攻击,冷漠地掐住对手的脖子甩出去。 他们不再往沈白那边看。 大部分北区的孩子,甚至一部分公共区域的孩子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如同刻意给某人展示一般拔出甚少使用的武器。 紧接着,选拔区域是一片如同科幻片般的刀光剑影。 藏锋? 那边有个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上位者,谁他l娘还想在第一阶段的测试中藏锋? 然而,沈白巴不得参与选拔的人们赶快忘记角落里还有一个可可怜怜的小崽崽。 他没向选拔场地投一丝视线,委委屈屈地捧着小水杯,都快要冒鼻涕泡泡了。 可怜的小崽崽绞尽脑汁地拯救自己的平静生活,企图从剥夺自己选择权力的男人手中获得些提示。 “嗯……”沈白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小水杯,对着它说,“他要我处理好这件事,如果我不处理呢?” 沈白的眼睛逐渐亮起来,“那、那是不是就会放弃我!?” 那男人强势的要命,看起来比沈白还要锱铢必较。 如果沈白不完成他的命令,那么…… 沈白睁大眼,残忍地丢掉听了一肚子秘密谋划的小水杯,敲了敲手心。 他再一次打定主意:“我今天,就蹲在这儿了,哪也不去。” 接下来,一切事都好说了。 沈白终于松开眉头,侧过头,像看电影般注视着选拔场地。 所有的人都在拼命,血液与伤口能让每一个感情单薄的人感同身受。 看了一会,沈白垂下眼,将满肚子机密的小水杯捡起来,丢进垃圾桶毁尸灭迹。 “大家看起来都好努力呀,小水杯。”沈白最后对可怜的小水杯小声说,“加油哦,最好不要注意到我。”. 沈白的想象是比较美好的。 第一轮选拔结束。 熙熙攘攘的讨论声再次浮现在四面,人群几乎少了四分之三,只剩大约几千人。 中央考核区浮现了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门,那通往第二项考核。 北区的孩子一个都没少,但他们大多与沈白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而沈白,可怜的小沈白,无辜的、什么都没干的小崽崽,手中被强行塞了一份名单。 一份清楚归列着哪些人获得了前一百名,哪些人淘汰,哪些人“被淘汰”的名单。 即使沈白什么都不明白,也清楚这份名单的价值。 它可能意味着这一届新兵中最有潜力的一部分人,一条未来的强大而完善的顶级人脉链,一份价值千金的暗杀名单。 而现在,下了选拔场的第二十分钟,它出现在沈白手中。 沈白坐在北区的长椅里,迷茫地注视着站在他面前喘粗气的威姿埃特。 片刻后,他的眼神呆滞着,歪着头,发出一声空洞的绝望叫声:“啊?” 威姿埃特低垂着眼,汗水一滴滴坠落在地上,胸口激烈起伏。 他垂在腿间的手动了动,缓缓抬起来,擦去唇边淌入口中的汗水。 他几乎快要力竭,能站在沈白面前已经是用所有毅力死死撑着。 他没有看沈白,小指有规律地发抖,低声道:“……名单。” 沈白:“啊?” 威姿埃特闭了闭眼,“你要的,名单。” 沈白哈了一声,茫然地问:“我要的?” ……他什么时候要的? 不对,为什么要给他?! 沈白自认为自己的人设是个小笨蛋。 他没有那么大、更新速度那么快的信息网,也没有特异功能,能远程传送给威姿埃特这种命令。 沈白几乎下意识低下头扫过那份白纸黑字的名单。 第一名,很好,不出所料,威姿埃特;第二名,不用认识,第三名…… 沈白的视线缓缓往下,翻开第二页,“淘汰”的人名只有寡寡十几个,估计是清点自己损失人数的,或者值得关注的重要对手。 再往下,“被淘汰”的红名赫然列在上面。 每一个与前面两份资料不同的鲜红名字后,都带着一个击杀人,大多是出现在前一百名中的名字。 标注“被淘汰”的纸张很新,横线墨迹隐隐飘出油墨香味,与前几张规整冰冷的纸张明显不配套。 很显然,北区的精英早已准备好罗列前百名胜利者的所有道具。 他们甚至能够在短短二十分钟之内聚集起来,从收集情报,到情报共享、数据分析整理,再到快速刻印。 这是一群极为优秀的孩子,简直堪称世界的未来。 沈白的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些推测,随后又漂浮到那张簇新红名名单上。 ——后面这几张红名名单,是临时加的。 证明确凿,沈白的脑子转的该死的快。 想到这里,沈白绝望地扼住自己的思想,第一次恨不得自己是个傻子。 他颤颤巍巍地将视线落在第一个红名上。 红名:菲利普——击杀人:威姿埃特。 “啪”一声,沈白合上名单,无声地闭上眼,抚上额头。 菲利普。 第一个对他试好的孩子。 带他穿过一大片人群的孩子。 污蔑他的幕后凶手。 带他去雪境的男人点名要求他处理的人。 沈白的眼前是黑色的。 沈白的心在抽搐。 沈白想死的心抵达了巅峰。 威姿埃特的呼吸略显平复。 他闭了闭眼,手还搭在佩剑上,声音恢复平稳,“他带你在人群中走了一遍,除了你,接触那个丢失武器孩子的只有他。” 威姿埃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沈白:“我没有做错吧?” 沈白咬着牙,唇紧紧抿着。 听见威姿埃特这么问,沈白几乎要被气笑了。 但菲利普出局的消息还是让他没笑出来。 沈白深呼吸,抬起眼,对上威姿埃特的眼。 “没错。”沈白声音极重,几乎快要给这位行动力极佳的孩子蹭一衣服的鼻涕。 他自己已决定摆烂到底,好逃过那位该死的军团长的“邀请”。 可菲利普现在出局了,即使沈白什么都没做。 谁有他惨,谁有他倒霉!? 沈白这次真的要哭了! 沈白微低着头,掌心挡住含着眼泪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着牙问:“为什么要让他出局?” 你知不知道菲利普身后绑着他沈白一条小命! 威姿埃特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注视着沈白。 黑发孩子称不上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太纤细了,威姿埃特认为他只有十岁。 威姿埃特的视线从他挡住眼睛的手背转移到肩膀上,半晌又回到脸上。 试探? 不,他们递送名单的举动已经很明确了,再不清楚这是刻意的示好行为,他们就可以考虑换个试好对象了。 可沈白最开始接受名单时的确是十分诧异的。 威姿埃特皱了皱眉,半晌,低声道:“你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沈白有些崩溃地放下名单,手搭在威姿埃特肩膀上摇晃了两下,“你们怎么就让他出局了?我怎么办?” 威姿埃特任由沈白晃来晃去,身躯巍然不动。 他仿佛对沈白幼稚的报复行为恍若未见,好似对方摇晃的并不是自己。 甚至于他的表情是放松的。 沈白并非对这份名单感到诧异,而是对他让菲利普出局的行为。 很好,他们交付第一次试好是有意义的。 “原来如此。”威姿埃特叹了口气,语气轻快起来,“你是想自己动手?抱歉,但我们认为再不表现点什么就没机会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沈白猛地松开威姿埃特,绝望地捂住脑袋。 他悲伤极了:“你怎么也不听人说话……” 威姿埃特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 “第二场考核将在三十分钟后进行,不出意外的话,前一百名的位置不会再变了。” 威姿埃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我们军团见。” 尽管沈白并没有进入考核,但他仿佛认定了沈白一定会加入军团一般,语气颇为自信。 威姿埃特当然自信! 他提前让菲利普出局,他所在的派系,还让菲利普所在小组全部出局了,这下他沈白不被丝滑扯进那个男人的雪境!? 沈白无声尖叫。 沈白闭着眼都能猜到,单独列给他的那张纸上所有红名,都是菲利普所在派系的人!! 都!出局了! 他沈白,好像是加倍完成了那个男人强行塞给他的任务! 这小子绝对想要害我。 沈白面无表情地想,他绝对想要害我。 “你做的真好,你做的太好了。”他禁不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威姿埃特怔了一下,似乎终于听见了一直想要听见的东西,放松地微笑起来。 给沈白呈上的前一百名是从本届三万名初选者中爬出来的,他们称得上万里挑一。 理智与感性都告诉他们,这位将来的将军值得侧目,情感却叫嚣着证明。 赞扬是此时郁躁得当充分的解药。 威姿埃特真情实感地道:“谢谢。” 沈白眼前又一黑。 他又想起那句“我们军团见”。 沈白在心中一蹦三尺高。 这家伙一定在嘲讽我!! 第69章 无尽雪境(六)(加笔) 争锋…… “有人代替你完成了任务。” 低低的男声回荡在昏暗的观察室中, 透明的大块玻璃倒映出气氛紧绷的空气。 玻璃窗外空无一人,静谧到仿佛之前的人群与喧嚣都是幻觉。 沈白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动作僵硬地捧着热红酒, 肉桂与柠檬的香味钻进鼻尖。 他悄悄看向左侧悬挂的荧幕。 那里, 缤纷的雪城闪耀于遥远无垠的远方,冰刃大雪似乎能从人脸刮过留下血丝。 沈白咽了咽口水, 视线随着镜头定格在一只被冻死的小雪貂身上。 柔软的长条小动物长着雪白雪白的皮毛, 眼睛紧紧闭着, 身体被尾巴包裹起来。 它似乎想在黑色巨石后躲避风寒, 但风寒依旧杀死了它。 镜头跟随风雪渐行渐远,小雪貂逐渐缩小成一团小小的黑色,直到消失不见。 沈白没由得一阵难受。 他由衷认为,自己是下一只雪貂。 小孩低下头, 似乎不忍心看见死去的雪貂,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酒液, 下一刻便吐出舌尖,整张脸皱成苦瓜。 北境从不煮甜酒。 即便是热红酒, 也是苦涩的、干涸的,只有回甘能被舌尖尝出来。 有的士兵甚至会专门放入北境的苦松枝,连带回甘也掩盖下去。 然而沈白显然接受不了这种仿佛生来便是折磨味觉的喝法。 修撑着额头, 抬起手拿起遥控器熄灭投屏。 他的眼神很快从沈白身上飘过, 冷淡地停在荧幕上。 极北之境的风雪从投影仪中消失,模糊的光影一闪而过, 紧接着浮现在幕布上的是分割成数百块的小屏幕。 沈白很轻易地从小屏幕中找到了威姿埃特。 镜头中位列第一的少年挺直脊背,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完美的优雅微笑。 “他们看得到镜头?”沈白吃惊地欸了一声。 修坐在沙发上,瞥过来的视线仿佛带着烫意:“当然不。这孩子是自己找到镜头的——现在学会说话了?” 后半句显然是和沈白说的。 沈白便又不说话了。 手中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热红酒, 好似对面长发坠地的男人。 明明都准备蓄势待发地瞄准猎物攫取掠夺,伪装却始终无害而温顺。 沈白注视着手中反光的酒杯,声音轻轻的:“他很好。” 修微微眯眼,朦胧灯光勾勒出轮廓优美的侧脸,闪过猩红的眼瞳轻微一缩。 他意识到沈白的声音低了,不留痕迹地瞥了那孩子一眼。 “当然。这是本届最好的孩子,或许抵达雪境便能跃得过那里的千里风雪。” 小孩的脸果然挎下来了。 修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孩。 沈白自己似乎意识不到,但眼中的确泛起了不少的委屈与难过,仿佛看见家长分给其他小孩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与糖果。 “……”修瞧了一眼,将准备安抚沈白的话通通咽回去。 他委屈的样子真可爱。 修端起酒杯,掩饰住自己扬起的浅淡笑容。 沈白身后仿佛抱着小孩一般抱着他的男人发出低笑。 透过背部的那一小块皮肤,沈白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吐出的热气与喉结的震动。 男人在修带着他打开房门时便强行揽过他,将他摁在腿上。 沈白简直也要被刺激到温暖起来。 仿佛刚刚的冰天雪地也并非千难万险,而是一个能够轻易战胜的小小坑洞。 沈白禁不住晃了晃脑袋,赶走自己不符适宜的幻想。 ——他如今坐在修的副官怀中。 怀抱着他的男人胸膛宽阔而厚实,带着蒸腾的热气,仿佛一个很温暖的小窝。 沈白低着头,轻轻将喝了一小口的红酒放到小桌上。 空出来的两只手乖乖放在膝盖上。 ……喝酒,好像在喝药。 沈白暗中吐了吐舌头,勉强压下自己快要泛滥的莫名难过。 一只手顺势接过那只酒杯,摇晃了两圈后强硬地抵住沈白的唇沿。 “宝宝,喝?”沈白感到背后的男人手臂肌肉线条的流动,柔软的胸肌刻意般紧贴着他的背部。 沈白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唇煽动了两下,就要叼住杯口恍惚地喝下酒液。 寒光闪过,沈白一怔,犹然想起温泽为了军团长而挥出的劈散云层的一剑。 他又想起修抚上威姿埃特肩膀的手。 军团长有无数能够选择的孩子,军团中的其他人也是。 一瞬息,沈白的心冷却冻结,坚硬无比。 身体细微颤抖,沈白晃了晃脑袋,让发丝挡住自己的表情。 不要再这样了。沈白慢慢安慰自己。 不要再如此轻易地相信人,沈白已经只有沈白自己了。 军团仿佛酒馆里的父子,仿佛酒馆里的雇佣兵。 对于沈白来说,他只是从一个酒馆走向了另一个“酒馆”。 在“酒馆”,亦或在军团,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沈白的胸口起起伏伏,最终平稳下来。 “宝宝,雪境没有不会喝酒的孩子。” 身后的男人似乎很苦恼,声音沙哑,宛如毒蛇腹部擦过砂砾的捕猎宣告,危机顺着脊背攀爬。 沈白的背部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偌大的恐惧从骨髓析出,弥漫在血管中。 好,他都这么这么难过了,还要吓他。沈白扯了扯唇角,心中的怒火燎原而起。 他咬着牙,一点一点扭过头,避开凑到唇边的酒杯,余光冷漠地注视着旁观的修。 长发男人仿佛观察小动物般,挑眉着向他,黑瞳中流露出带着恶意的趣味,没有一丝要帮忙的意思。 沈白看了他半晌,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略显狰狞的微笑。 修微微一怔,似乎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身体前倾。 “啪”的一声。 酒杯被放下,沈白下意识侧过头,冷淡地看着身后的男人。 男人顶着沈白冷到冻人的视线,无奈地捏住他的脸蛋,“宝宝,你现在怎么又有点像我们的孩子了。” 第70章 无尽雪境(七) 决定 幕布上灯光明明灭灭, 观察室中却只余下两个脸色冷漠的男人。 端着酒杯的副官晃了晃手腕,余光瞥向被刻意调远的屏幕。 半杯实在没给小孩灌下去的酒液被男人随手倒入自己的酒杯,琥珀色与清澈的透明相撞, 两颗冰块落入其中。 他扬起脖颈, 滚动的喉结映出一个凸起的影子, 一点酒液顺着硬朗线条流下。 副官放下酒杯,疲惫而痛苦地叹了口气, 缓慢弯下腰, 仿佛在抵御某种如山倒来的痛苦。 他低声道:“修, 你感觉到了吗?那些触动, 那些想与他接触的冲动。” “他真的好像我们的孩子。”他紧紧闭着眼睛,喉咙发紧。 “……”修的表情藏在黑暗的帷幕中,放在双腿上的双手交握,十指略显苍白, 骨架突出。 他握的是剑,手掌并不薄, 尽管纤长却冰冷的如同浸入寒冰之中的玉髓。 半晌,那双手动了动, 放到自己酒杯旁。 酒杯晃动着化了一半的冰球,厚玻璃底下压着一沓文件。 文件记载了沈白从凭空出现到进入考核场地前一秒的所有行踪,尽管可考记录只有不到五个月, 但依然写就了整整三百多页。 “他能从考核场活着出来的话。”修平静地说, 有意无意地抬起酒杯,使它只有一个角接触桌面。 如水的黑发流淌在桌面上, 男人压着文件,垂下的眸子中流露出微不可察的期翼。 他如此下定决心:沈白能从考核场活着回来的话,那他就是他们的孩子;不管他是不是虫族, 不论他曾经是哪儿的孩子。 副官无声地扯出一个没有意义的笑容。 他轻声说,“你真残忍,他还那么小。明明没有十五岁。” 副官就着俯身的姿势倒下,在半空中左侧借力撑起身子,斜靠着椅子坐在地毯上,一口抿掉最后几滴酒液。 他瞥向明明灭灭的屏幕。 屏幕随着主角转动,影像更加清晰。 那里是雪。 无尽的苍白。 ——第二场考核的地势非常有特色。 签了保密协议的孩子们会被传送装置带到广阔无垠的雪山模拟战场中分为三组,保底的任务便是保存自己拿到的铜牌,反之出局。 在不被淘汰的基础上,铜牌持有量越多,名次越靠前。 但随身携带大量铜牌并不符合战场实战的需求,在实力充足的情况下,不多但绝对不算少的人选择做附加题。 威姿埃特侧身靠着山洞,轻微的喘息声回荡在漆黑滴水的冰冷空间内,刺骨的寒冷蔓延到骨缝中。 耳边野兽的诡异嘶吼似乎只与他相隔几息,他几乎能应激般勾勒出那玩意狰狞的节肢与沾着口水的几排獠牙。 这是他的第三个附加题,从来没有人会选择做第三个附加题。 但他对沈白承诺过,“威姿埃特依然会是第二次考核的第一名”。 他赌不起有没有人与他一样做了两个附加题。 或许沈白也会对另一个人倾注目光。 高级军官身边能有两名副官,他大可以就此放弃、离开,无论如何,两次考核第一都注定了沈白不可能放弃他。 可这个位置本应是只属于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紧握着佩剑的右手抽搐了两下,缓缓睁开眼睛,冷峻而无畏。 他缓缓扫向左方洞口,呼啸的寒风仿佛能冻死每一个站在雪中的人,冷气灌进威姿埃特身边,吹动袖口,迫使他不得不往后退一步。 脚踩石子的轻响。 威姿埃特瞳孔一缩,猛地向后大跳拔剑,刺耳的碰撞声震碎雪林,甩着唾液的甲壳野兽挥舞着长满尖刺的节肢,狠狠刺入洞穴,刺骨寒风冽冽作响,不小的山洞顷刻变成一堆碎石。 威姿埃特早已站在被薄薄一层雪覆盖的荒土上,佩剑斜指地面,难得看着野兽啧了一声。 难打。 这家伙看起来比刚才的小山还要庞大,衬得威姿埃特仿佛只是一只蚂蚁,甲壳又滑又硬,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任何缺点。 他可以劈穿数百米衔接的雪山巨石,但刚刚用尽全力劈出的剑也堪堪只在野兽身上留下一道浅浅伤口。 威姿埃特握紧剑。 明明在寒风当中,他的背部却早已被冷汗浸透,束成高马尾的长发尾尖滴下冒着热气的水珠,在落地之前冻成冰珠。 野兽挥舞着眼前的碎石,终于清扫出一条 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力量。 威姿埃特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做不完第三个附加题。 他呼吸急促了一点,脑中再次闪过自己对沈白的承诺,不甘与少年意气翻涌而上,眼眶发红地瞥了眼东北方向的一点微光。 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又转瞬出现在野兽背部甲壳相连的软肉处,精神力喷薄而出,如同千米雪刃般嵌入野兽血肉中。 威姿埃特闭了闭眼,双手推着嵌入血肉的剑死死往后一拉! “嘶——” 尖锐的嚎叫声响起,野兽吃痛,数条节肢硬生生弯到折断也想拔掉背部的锐器,铺天盖地的血液浸透雪地,它疯狂地撞击地面,企图摆脱这种似乎将身躯劈成两半的疼痛。 做完一切,威姿埃特毫不犹豫地松开跟随自己十年的佩剑,猛地退至千米外,双腿控制不住地软塌,蒸发的汗液与冷空气相撞,仿佛他是一座释放冷雾的炉子。 野兽渐渐在远处不挣扎了,弥漫的血液染红了一大片雪,差几百米便会弥漫到威姿埃特身边。 “好冷……”威姿埃特轻声呢喃,浑身颤抖,抽空精神力的衰弱与如释重负的虚脱攀附而上,倘若现在有人路过,那他必然会被窃取肥美滴汁的果实……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威姿埃特猛地绷紧背脊,心中的惶恐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怕什么来什么? “谁?”他语调冰冷,手心却湿润得能挤出一汪清水。 他没有察觉到脚步声与人的气息。 比他强?!隐藏实力的,谁…… 威姿埃特僵硬地回过头,手心缓缓滑入一颗坚硬的东西。 “……”背后的人默不作声。 威姿埃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食指扣入掌心,低低笑了起来:“你应当认识我。” 他不回头,身后的人也没有动。一旦他回头,表情能暴露很多东西,对方或许一瞬息便能确定他真正陷入囹圄,随即将他击杀。 但…… 他轻微地转了一下脸,尽量平静地爆发出自己的第一次试探:“这是我的第三个附加题,军团长或许不会看,但沈白必然会看着我。” 他早就发现跟着他的监视器了。 监视器那头要么是军团长,要么是被军团长带走的小孩,后者的可能性远远高于前者。 ——威姿埃特打赌,以之前军团长对那孩子的偏爱来说,比起观看他的考核,军团长宁愿看沈白玩泥巴。 对方沉默了一会,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不明白他说话是什么意思。 威姿埃特在心中无声地抱怨了一下。 身后这家伙肯定不是北区的人,都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虽然他对自己亲自调查过底细的人很信任,但也架不住现在玩命的时刻。 身后的人不属于北区,没有背叛他,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威姿埃特眉角突突直跳:“如果我活着,沈白必然会选择我——哪怕他还会选择别人,但我一定是他的选择之一。” 长发少年舔了舔干涸的唇角,耐心的掰开话:“你认为他会不会放过杀死一个本应成为他部下的你,即便你的确足够强大?” 搭在肩膀上的手逐渐僵硬。 片刻后,那只手缓缓松开。 还算懂规矩,可以谈判。 威姿埃特得到这个结论,在对方松手后缓慢地后瞥。 熟悉的头发丝在眼前一晃。 威姿埃特眼皮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他与原本站在身后的人四目相对。 对方站在雪地中,披着雪白的滚边斗篷,无辜地眨了眨眼。 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沈白——你怎么在这里!?” 沈白努力裹紧自己被丢下来时薅下来的披风,为难地想了一会,怯怯地道:“触怒伟大、英俊、小心眼的军团长,被丢下来等死了。” 威姿埃特差点气死:“请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白有点委屈:“这就是真正的原因。他们生我的气,丢下我来了。” 威姿埃特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捏了捏眉心,四处瞥了眼。 除了倒下的节肢野兽,四周尽是风寒,没有任何可供人遮挡进攻的地方。 没有危险。 他眼看着放松了一些,跌坐在地上深深喘气。 “你……有铜牌吗?”威姿埃特虚弱地问。 沈白也跟着四处看了看,往威姿埃特身边凑了凑,乖巧地蹲下。 雪白的大氅有一圈毛茸茸的滚边,将沈白的脸衬得更小了。 沈白眨巴着可怜兮兮的眼睛,拉着自己的大氅,为长发少年挡住寒风,“那是什么?” 威姿埃特嘴角一抽。 “他怎么这么偏爱你。”威姿埃特无奈道,“你是下来玩的?怎么连铜牌都不带。” “……罢了,也对。如果你参与选拔,会杀穿战场的。”威姿埃特摇了摇头。 沈白沉默了一下。 他觉得这孩子脑子绝对不太好使。 威姿埃特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他能杀穿整个战场的? 哈?用什么,用他好像很软的脸蛋吗? 沈白深吸一口气,握住威姿埃特的肩膀。 威姿埃特等待着沈白的“坦白”。 刻意说出那句话,当然是为了试探沈白的底细。 这只能说是搬上台面的明示。 他想要清楚地了解——至少不是一无所知——了解一点有关本届最可能进入军团高层的人的真实实力。 沈白当然不清楚威姿埃特脑袋里的弯弯绕绕。 他直直盯了威姿埃特一会,果然崩溃地提出了疑问:“你说谁?谁偏爱我?” 威姿埃特:“……?” 重点是这个吗? “军团长。” 威姿埃特叹了口气,神情很无奈,好似特地陪沈白玩。 他抽空看了眼东北角的天空,曾经远远跟着他的微光已经不见。 他更加确信监控器那头就是沈白。 沈白赫赫一笑:“谁?” 威姿埃特冷静道:“军团长。” 沈白面无表情:“军什么?” 长发少年低叹一口气,“军——”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微微放大,迅速抬头扫了眼沈白。 沈白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他,黑瞳重倒映出北境无尽的寒霜与风雪,清澈的宛如皎洁明月。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心跳逐渐加快,他小心的试探着说:“……你不需要?” 难道沈白与军团长闹别扭了,沈白不太想提及军团长? 沈白怔了一下,眉头舒展开。 对,谁稀罕修的那点另眼相待?恐吓他、逼他喝酒,这是偏爱? 威姿埃特眼睛瘸了吧! 沈白重重点头:“对!” 威姿埃特扶额。 他的猜想被证实了,沈白绝对与军团长吵架了。 还没有当上沈白的副官,他就已经开始思索以后要处理多少有关这种“亲子关系”的案例了。 不过……沈白居然“有资格”与军团长闹别扭吗? 是因为“偏爱”,还是因为实力强大? 亦或者,两者皆有。 威姿埃特极其轻微地瞥了一眼沈白。 黑发黑眼的孩子蹲在他身边,微笑着,眼瞳如同北境般平静。 这片区域是存放附加题的高危地域,沈白一开场便落在这里。 他察觉不到沈白接近他。 沈白身上那时时刻刻流露着,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下来的压迫与淡漠感。 威姿埃特啧了口气,心中的天平无底线倾泻向最后一个答案。 沈白蹲在想东想西的长发少年面前,无意识地蹭了蹭暖暖的毛毛,小声道:“你终于清醒了,我和军团长没有任何关系。” 威姿埃特回过神来沉默了一会,避开这句话低声道:“有带恢复精神力的红药吗?” 沈白点了点头,“为什么给你?” 威姿埃特:“……” 他抬起头,震惊地注视着沈白。 沈白疑惑地歪了歪头。 威姿埃特咬牙:“进入军团,我迟早会站在你身边。你想要现在趁人之危得到我吗?” 这下轮到沈白震惊了:“什么意思?我想要用红药交换你保护我。” 威姿埃特扭曲了一张脸:“你需要我保……” 不对。 他的声音再一次停住了。 记忆回溯,定格在确定沈白与军团长吵架的那一刻。 结合沈白半路踏入考核场的举动…… 威姿埃特眼前一黑:该死,不会是军团长在某些实力问题上与沈白吵架,沈白不愿意随军团长的意愿负气出走,现在连力量都不肯动用吧? 长发少年越想越不对劲,冷汗再次下来了。 他l妈的,他才不要成为两人吵架博弈的牺牲品! 威姿埃特深吸一口气,挂起微笑,“好的,我会保护你,作为交换请给我红药。”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还是乖乖拿出来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交给威姿埃特。 他有点雀跃,抓着威姿埃特的衣角小声道:“说好啦,你要保护我~” 他眼巴巴瞧着威姿埃特服药。 长发少年喘息声小了一点,柔顺的绿发长在地上,宛如青草。 沈白看了一会,困惑地道:“不过我早就想问了,刚才你为什么说我会选择你?” 威姿埃特自认为看透了沈白的伪装,耐心地陪着他演。 他抬起头来,唇角的微笑都没有改变:“因为我是历届考核人员中唯一通过第二场考核第三道附加题的人。” 沈白:“……” 沈白再一次摇晃他,“我是说,我到底有什么资格选择你——你这么强,我只是一只小弱智!” 威姿埃特保持着微笑,不理会听在他耳边仿佛嘲讽般的话,顺着沈白的坡下,“是的,是的,我这么强,你、呃,你长得这么可爱。” 他保持着仿佛刻在脸上的微笑,绯红的眸子中倒映出沈白无比崩溃的表情。 是的。实际上,威姿埃特真不担心沈白不选择他。 第二考核场这么大,存放附加题的危险区域一望无际,但沈白偏偏选择落在他身边。 ——他不相信沈白不想要他。 70-80 第71章 无尽雪境(八) 伪装 当下晚十点, 无穷无尽的暗天连接着雪原,天地空旷的可怕,远方隐约传来一两声巨兽悠长可怖的沉吼。 燃烧的雪原篝火。 威姿埃特闭着眼睛, 青叶般的长发柔顺到映射出火光, 他坐在搭起的小石块上, 上身微微前倾,捡回来的剑插在身边, 堪堪一动便能握住。 他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走?” 沈白拢住披风的动作微微一顿, 瞥了威姿埃特一眼。 长发少年脸上满是理所当然, 真真切切寻问沈白的。 沈白呵出一口寒气, 垂着眼睛不看威姿埃特,脸色怯怯的:“你要赶我走。为什么?” 威姿埃特神色平静:“因为后天便会结束考核。” 沈白的眼中倒映着不太烈的篝火,眼底酝酿出些许无所谓:“所以?” 威姿埃特眼皮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委婉地劝说道, “我、我不太希望我以后的长官背负黑料……” “你没有铜牌,而且还, ”威姿埃特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还需要我保护。哪怕我替你抢夺一张铜牌, 官方也不会认证。如果你两手空空从官方通道走出考核场……” 岂不是钉死了你身上有问题? 威姿埃特默默吞下下半句话,转过头无奈地注视着沈白。 他用眼神祈求沈白醒一醒,千万不要为了和军团长闹别扭而毁掉自己的前程。 然而沈白却没有看他。 沈白眼中是雪境中清澈如洗的天空。白天的雪风能将人生生摔出百米, 夜风却偏偏温柔了些, 仿佛也沉醉在晚间一众星辰当中。 风卷着小手摸了摸沈白躲在大氅中的脸蛋。 沈白下意识蹭了蹭。 北境的风雪,也和这里的风雪一样吗? 沈白微微侧头, 看向身旁未清理干净的野兽尸体。 狰狞的节肢、宛如人头般庞大凸起的眼珠,浑厚的甲壳,似乎下一秒便能扑到沈白身上撕扯他的血肉。 北境的野兽, 也和这里的野兽一样吗? 沈白看了一会,突兀皱起眉头,忍耐住自己莫名上涌的某些冲动。 “威姿埃特……”沈白低着头,声音有点哑。 长发少年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我忍耐不住。”沈白低声说。 他的指尖抽动了一下,左手缓缓握住威姿埃特的佩剑。 沈白死死抓着并不符合自己握距的剑柄,心中胡乱冲撞的火焰窜入血管,顺着血管冲到头部,接管了他的所有神志。 “……”威姿埃特抿了抿唇,看了眼自己丢失了刀鞘的佩剑,叹了口气。 强行抑制实力的下场便是如此。 人体尚可安宁,但精神力依旧维持着日常波动,持久的强行遏制只会迎来人体与精神力的脱节,生出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算一算,沈白可能忍耐了两次不出手……倘若不算上与军团长的交锋的话。 威姿埃特轻轻咋舌。 就算是现在沈白当场折断了他的佩剑,他都不惊讶。 他的剑,使用了最适合他精神力溢出的媒介石,镶嵌了数十个防御石,与他磨合了整整十年。 “你轻点。”威姿埃特捂着额头,侧过头沉稳地低声道。 谁也看不出他的心中满是崩溃与哀嚎。 说实在话,他心疼他的剑,但并不担心。 精神力暴动的情况并不少见,尤其是精神力放出频繁的军团。 直属军官选择折断下属的佩剑甚至可以称为下属的荣耀之一。 因为这个时候通常军官的佩剑也早已折断。 武器未在手的情况下,还能近身军官身边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亲属,一种是堪称亲属的亲信。 可问题是,沈白如今还不算他的长官! 如果沈白今晚折断了他的剑,就算是闹到军团长面前,沈白也必须负他威姿埃特的责到底! 沈白身边必然要有他一个位置! 沈白恍若未闻。 他的头发随着模拟北境的风飘动,眼瞳空洞到冰冷。 烦躁…… 听见雇佣兵是因为黑发黑眼才偏爱他时的烦躁。 清楚叔叔和温泽利用他的烦躁;清楚修与他的副官是因为黑发黑眼才向他投来注目的烦躁。 又偏偏从修的注目中看到一些真实在意的烦躁。 任何一个人都能随意决定他的去留的烦躁。 明明是被人阻拦、被人恶意玩弄着留在考核场,却被误解为自己闹脾气不守规矩的烦躁。 好烦、好烦。 为什么是他? 篝火激烈地燃烧着,缠绕到沈白身上,似乎也要将他扯入地狱。 “威姿埃特……”沈白喘息着说。 绿发少年谨慎地站在原地,“沈白。” “我不想回去了。”沈白眼前的篝火似乎快要窜到天上去,他注视着舔舐他脸颊的火苗,小小地笑了一下。 沈白不想回下城区了。 他也不想干点活买个小房子,交几个朋友养只小猫了。 他也不太在乎自己的未来。 沈白只想清楚那位军团长——不,军团想养他干什么。 威姿埃特往后退了一步,瞥了眼篝火,右手下意识握紧。 要像个办法熄灭篝火……火焰会刺激暴动的精神力。 他低声道:“……哈?”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敢刺激沈白,声音都放轻了:“你真想从官方通道走出去?” “沈白,你不能为了与军团长意见相驳便放弃自己……”威姿埃特焦灼地解释。 他可以不在乎长官的道德品格——威姿埃特本身也不是个好人;可他在乎长官本人的处事方式! 他闭着眼都能想到之后处理沈白身边一堆“感情破事”的日子。 绿发少年眼前泛起一阵漆黑,几乎快要昏倒过去。 下一秒,沈白猛地抬起左手,强迫自己将剑掷入篝火中,而不是握住它做点什么,比如嵌入野兽早已冰冷的尸体内。 刚刚还破防自己即将成为沈白副官,甚至已经畅想未来的年轻天才瞳孔一缩。 他下意识看了看平复呼吸的沈白,想象中逃过一劫的喜悦却不见踪影。 惶然与不知所措首次浮现在威姿埃特心中。 愤怒如火燎原,他猛地站起来,也不管还在火坑中的剑,不由自主地抬高声音:“你不想要我?” 还克制着自己的沈白抽空看了威姿埃特一眼。 威姿埃特看了看火中可怜兮兮的佩剑,又看了看沈白,再看看剑,再看沈白那双犹带冰冷的眼。 直到威姿埃特再次提醒了一遍,沈白才慢吞吞回过头。 沈白的脸色很淡,嘴角平直,眉眼松弛,没有表情。 他不符合威姿埃特见过的任何暴动后状态,仿佛只是去冻层中走了一遍,如同燃烧到极点后如同白磷般冰冷的苍色火焰。 威姿埃特的指尖颤抖。 压迫感无声无息的蔓延,如山般倾倒于单薄的脊背上。他的瞳孔震颤了一下,缓缓转动,勉强看向沈白。 沈白静静看着威姿埃特,在他惶然避开视线之前心情平静地道:“我只说一遍。” 威姿埃特垂着视线,瞥向一边,低声说:“是。” 沈白伸出右手,缓缓向上抬起,示意威姿埃特看向那边连着天的雪原。 黑发孩子眼神冰冷:“第一,我不属于军团。第二,修将我送到了这里。第三,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好的。” 他堪称温顺地重复了一遍沈白的话。 没有沈白想象中的质疑,也没有再次误解。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气势落了下来,拢着大氅凑近威姿埃特:“欸?你现在怎么知道错啦?” 威姿埃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我错了。” 风雪漫过。 月光皎洁,星光明亮,雪粒宛如沙尘在空中飞散。 沈白顶着头顶的问号,纳闷地看了会威姿埃特,小声说:“你怎么啦,威姿埃特?” 沈白眼前的绿发少年微垂着头,“你还生气吗?” 沈白摇了摇脑袋。 威姿埃特这才抬起头来,快速看了眼沈白。 温和、柔软,带着星光的眼睛,小小的笑容。似乎他当真是一个平凡的孩子。 威姿埃特的肩膀放松,越过沈白拿出火堆中的剑。剑风带起沙雪,淅淅沥沥熄灭了一半篝火。 沈白眼前骤然黑了一半,不适应地闭上眼睛。 静静站了一会,他才听见威姿埃特仿佛一如既往无奈又无可奈何的声音:“所以,你真打算不拿铜牌走出考核场?” “我不知道第二个出去的办法。” 威姿埃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一言不发地回味着刚刚沈白的一举一动、脑中一帧一帧放映着每一个眼神,全身心都为沈白轻描淡写收放自如的重压倾倒。 威姿埃特轻轻咬住食指关节,瞥了眼自己完好无损的剑刃。 他现在恨不得它是断裂的。 沈白自认为说的完全是实话。 不理会威姿埃特的叹气声,他往对方身边凑了凑,借着一点暖意哼唧:“我要睡觉了,借我靠靠。” 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面无表情地捂着自己的额头,任由沈白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所以,关于我对你和军团长关系猜测的事情,翻篇了?” 沈白点了点头:“翻篇了。” 威姿埃特点了点头,随后压低了声音,长发遮住表情,苦笑道:“您的惩罚真重。” 他自认为不算过度参与,代价却是被收回隐形亲卫的地位。 威姿埃特清楚地意识到,沈白认识不到他自己在行使上位者的特权。 他只是天性使然,很简单又自然地得出了丢掉他佩剑的判断,于是就这么做了。 可是这不是更可怕了吗? 威姿埃特脊背僵硬,缓缓扫向倚靠着他的沈白。 沈白听了一耳朵。 他懒得再打听威姿埃特口中什么惩罚什么敬称,打了个哈欠蛄蛹了一下,又往威姿埃特怀中蹭了蹭,“你好麻烦哦,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强迫自己放松,面无表情地一手扒拉着火堆,勉强腾出一只手摁住不停翻腾的沈白,低声道:“你要确保军团长出去之后,不会因为你靠着我睡了一晚上而迁怒我。” 赶在沈白抬起眼之前,威姿埃特充满求生欲地补充道:“我知道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以防万一。” 他腰部左侧不浅的伤口被黑发孩子柔软的身体挤压,生出沉闷的疼痛。 沈白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挤挤挨挨地又蹭了蹭。 威姿埃特不确定沈白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他快要痛死了。 俊美的绿发少年撑着额头,想了无数遍沈白的美好未来,又想了想他现在一把推开沈白的悲惨未来,才勉强挂起一个微笑。 他调整呼吸,从牙缝出挤出一句:“您睡吧,靠着我。” 当真能迷迷糊糊睡着的沈白听了应许,理所当然地手脚并用往威姿埃特怀中挤去。 沈白闭着眼睛,小声说:“你可以披着我的大氅。” 威姿埃特微笑着:“我不配。” 沈白睁开眼,困惑地抬头瞥了眼绿发少年。 “你好像那时候被修捉弄的我哦。”沈白小声笑了起来,“这么一想,我好像有点理解他了。” “不过我还是讨厌他。”沈白的声音越来越小,靠在威姿埃特怀中,慢慢地闭上眼睛。 他睡着了。 威姿埃特抬起头,默然吐出一口气,激烈摇摆的心情如同风浪肆虐的海面上的小舟,摇摇欲坠。 明明连一个小小的失误都要重罚,却愿意在他面前卸下防备沉睡。 绿发少年花了整整半个小时回顾了一整遍老师教导的王道与臣道,也没想明白沈白到底是怎么想的。 星辰闪烁着,威姿埃特精神奕奕。 他盯着星星,风略过皮肤,带来几丝凉意。 他为沈白拢了拢大氅。 夜空如同虫族如出一辙的黑瞳,多看一眼都能被吸进去。 威姿埃特看了一会天空,想起军团。 他的确是听说过一句话,“军团长只注目最有天赋的孩子”。 相比于下城区,上城区拥有的资源足以令威姿埃特清楚更多隐晦密事。 比如说,军团长的态度几乎便代表了整个军团的态度。 他自幼收到的教育告诉他,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军团长对军团的掌控极深,整个军团都代表他的意志”。 但即便是当时的威姿埃特都很清楚,军团属于无上冠冕之下未曾诞生的皇帝。 而那句话,只是表面意思。 整个军团都不对无关紧要的人投入一丝注目,哪怕他们的确掌控着整个世界。 “军团长只注目最有天赋的孩子”这句话的意思是…… “剩余的所有孩子都不太重要”。 威姿埃特无声地闭上眼。 沈白,当真与军团一样,如出一辙的对“除了天赋最高的人之外”谁都不在乎。 下一秒,威姿埃特睁开眼,绷紧背部,汗液瞬间塌湿衣布。 军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侧面。 流淌着黑发的男人站在风雪中,脊背宽阔,腰部的细带扣着剑,黑瞳宛如夜空。 浩瀚的精神力接管了整个雪原,一滴一点风吹草动都倒映在男人的眼瞳中。 他缓缓瞥过来。 “军团长……”威姿埃特的喉咙挤出声音,赫赫漏风。 修垂着眼,沈白缩在威姿埃特怀中,雪白的大氅怀着他。 “把他给我,明早再给你。”军团长淡淡地道。 第72章 无尽雪境(九) 最后 时日正午。日光穿越云层, 将金色的麦粒洒在雪原之上。 意识朦胧间天旋地转,像是原地转了二十圈,呕吐欲横冲直撞的冲破睡意。 沈白喉间滚动了一番, 猛地睁开眼睛, “放、放开……” 眼前的雪山飞速后退, 刺骨的寒风从脸颊刮过,沈白懵了一小会, 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移动。 他被威姿埃特单手抱在怀中, 眼前一片昏暗。 除了风声, 沈白还听见了良弓拉弦与子弹穿破风层的破空声。 威姿埃特啧了一声, 抱紧沈白,“别说话……如果不想被撕成碎片的话。” 沈白欸了一声,往威姿埃特怀中缩了缩,“怎么了?” 飞奔的绿发少年身体僵硬了瞬息。 威姿埃特想起昨晚军团长注视怀抱着沈白的他时的眼神。 “……”他暗骂一声, 瞥了眼空无一人的身后,确认到, “确定清醒了?” 沈白点了点头,心痒痒的要命。 威姿埃特扯了扯沈白的大氅, 盖住他的脸部,随后停下脚步挺直背部,面无表情地回身劈刀。 几乎同时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斜下的宽刃对上无鞘的长剑, 闪现的紫发少年轻笑着对上威姿埃特的视线,狠狠下压。 威姿埃特握着刀鞘的手臂纹丝不动, 目光冰冷,“有事?” 数百支箭从他们身边略过,精神力屏障叮叮咚咚弹走密密麻麻的合金弹头。 威姿埃特瞥了眼散落在他们身旁的子弹与箭矢, 抱着沈白的手微微动了动。 散落一地的弹头刹那间以两倍于来时的速度穿梭而去,于瞬息之间穿破原位,穿破隐藏在暗处的人身上,打出数百个弹口。 隐约的吃痛声与沉闷的低吼像奏乐般接连响起,侥幸躲过的人毫不留恋,抽身后撤。 “中午好,威姿埃特。”紫发少年哈哈大笑,浅褐色的眼睛落在沈白身上,“他是谁?”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塞西利亚。”威姿埃特手臂肌肉紧绷,以最快的速度生生逼退塞西利亚,快速后退到相对安全的距离。 他大可与塞西利亚一战,但沈白还在他身边。 沈白是打定主意不出手了,他不可能丢下沈白,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死手。 当然,这一切不是重点。 令威姿埃特束手束脚的是面前紫发少年的身份。 塞西利亚惋惜地叹了口气,手上却毫不留情地甩出宽刃。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我来试试能不能干掉你。”塞西利亚耸了耸肩,被击回的宽刃狠狠嵌入地面。 他两手空空,似乎示弱般摊开双手。 威姿埃特微微眯了眯眼,平静地道:“三分钟,你走,或者永远留在这。” 这当然是语言策略。 但只等了三秒,他的衣角便被扯了扯。 威姿埃特呼吸一滞,怒火忍不住翻涌。 果然,沈白扯着威姿埃特的衣角,“他是谁?”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扯了扯沈白的斗篷,似乎不想让沈白探出头来,声音压抑:“第一场考核的第二名。” 沈白眼睛一亮。 第二个可以保护自己的人! 他将自己从大氅中扒拉出来,露出毛茸茸的头发和小半张脸,黑色的眼睛眨啊眨,“你好,你想要红……” 沈白刚刚说出两个字,便被威姿埃特强行拉上斗篷连帽。 黑暗再次降临,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刚冒出,便听见威姿埃特模模糊糊的声音。 对方发狠地道:“塞西利亚也只会是第二场考核的第二名,你不需要看他。” 沈白快要被威姿埃特收紧的手臂勒死了。 他原本想要问原因,现在却只能小声怯怯地讨好很不高兴的威姿埃特:“你不要凶嘛。又不是非要他。” 塞西利亚怔怔地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雪白斗篷中无意间露出来的一簇黑发。 威姿埃特瞥了眼呆在原地的紫发少年,啧了一声。 他低声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军团长的眼皮子底下……” 沈白没听清楚:“什么?” 绿发少年止住声音:“没什么。” 只不过,紫发少年明显不打算撤退。 他上前两步,赶在威姿埃特架剑之前停住,不满地抬起头:“我没有带武器。” 停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音:“更何况他在这,我怎么可能在这打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这是那孩子?” 威姿埃特眼皮突突直跳。 他怀中的孩子还在奋力蛄蛹着,似乎一定要探出头来打个招呼才算好。 眼前似乎想要抢夺沈白的注意力,抢夺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信任的家伙还在喋喋不休。 该死的。 威姿埃特脑中很快闪过昨晚的星空,眼瞳阴郁下来,“沈白。” 沈白:“嗯?” 威姿埃特没头没尾地说,“我昨晚睡得很好。” 沈白被军团长抱走了,没有人压迫他的伤口,军团长残留的精神力也逼退了众多巨兽。 他不用浅眠,难得睡了个好觉。 沈白沉默了一会,直觉疯狂响起警报。 他感觉威姿埃特似乎要做什么事情。 挣扎下意识停下了。 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沈白的掌控。 沈白不受控制地伸出手,身体先于思考做出回应,摁住了威姿埃特抬起剑的左手。 威姿埃特缓缓低下头,冷漠地注视着沈白。 “你不是不想要他吗,松手。” 沈白犹豫了一会:“你想干什么?” 威姿埃特平静地说:“如你所见,杀死他。我们是竞争关系。” “军团不允许自相残杀。哪怕他现在是第二名,可进入军团后晋升速度依然可能快与我。” “现在解决他是最好的选择,一如他选择攻击我。”绿发少年耐心地一条一条抽出来解释,似乎真将沈白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沈白盯着威姿埃特看了一会,缓缓松开手。 他推了推威姿埃特,站到地上,后退到距离两人不远不近的地方,展露出一个微笑。 无声无息的精神力扩散开来,轻飘飘覆盖了目之所及的雪原,一股新鲜的泥土味伴随着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 等到塞西利亚想要一探究竟,那些东西早已消失。 ……非常奇异的精神力,没有任何压迫感,展开的瞬间,塞西利亚恍惚自己回到了提供精神力抚慰服务的医疗室中。 威姿埃特与塞西利亚同时转过头看向似乎十分普通的沈白。 威姿埃特怒火丛生,眼角都有点泛红,唇抿着都忍不住颤抖,眼中透出一点愤怒到几点的哀痛。 这还是沈白第一次放出精神力。 沈白说好的不出手。 怎么,一看见塞西利亚就放出精神力了? 沈白站在那边,唇角的微笑都是温和的,面容柔软:“……那好吧,请。” 大不了谁赢了他就跟着谁嘛。 沈白想着,也就当真这么说了出来,“谁赢了我跟谁走?” 塞西利亚瞬间嘲讽地看了眼威姿埃特:“哈?你还不是他的……就……” 威姿埃特的身子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沈白,半晌一点一点转过头来,硬声冷笑。 不带任何防身武器出现在他身边,肯在他面前放下戒备,肯拿他的佩剑。 但却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正面选择他,甚至连身边的位置都要他同别人争取。 威姿埃特的脑子混乱成一团,心跳声从身体的四面八方传来,迫使他做出点什么。 他闭了闭眼,将剑从左手换到右手,再睁开眼时眼神几近狠厉。 “好,我让你看看。” 威姿埃特没有看沈白。 但沈白直觉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我让你看看,到底是谁配站在你身边。”威姿埃特沉声说,“沈白,倘若你当不上将军,我当真要折在你手里。” 第73章 无尽雪境(十) 宴会 上城区, 中央塔顶层。 这里整整一层被打通,大扇造型瑰丽而复古的吊灯点缀着高顶,奢靡繁华的数千黄金台柱、簇新的花丛, 组成了一个大型宴会厅, 连空气都透露着隐隐芬芳。 这是整个世界除却北境倾听秘密最多的地方。 普通城民一辈子都不曾听说过的隐秘与肮脏在这里肆无忌惮的流淌。 中心喷泉水源潺潺之下, 悄无声息越过数代人的权力倾辄与黄金密文。 恍惚之间有数千万人旋转着于此间觥筹交错,谈笑间试探与利益作为礼物, 作为敲门砖, 给与或被给予。 今夜, 它被军团紧急开启。 有资格接到邀请函的高位执权者与有能力买到消息的人如同被戳了一棍子的蜂巢, 来不及思考便带着全副身家倾巢而出。 夜空笼罩下的城市属于沉眠,暗地中属于权力与财富的名利场却疯狂涌动起来。 普通城民还一无所知的与自己的爱人沉睡,醒来的人却愿意为了一张入场券不择手段出卖一切。 短短六小时内,上城区经历了一场快速而猛烈的位置变动。 或许明天太阳升起时, 报道会毫不留情地罗列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的家族商豪士官门阀,三个城区皆要为此掀起不小的混乱。 但今夜依然是看似平和而安稳的。 拿到入场券的人满意抽身, 落败的人群退归黑暗,满怀不甘偃旗息鼓。 当然, 这一切都与沈白无关。 尽管修在他身旁如同解说电影般一节一节复述着这场不见血的“战争”每一个步骤,沈白还是不想搭理他。 直升机桨嗡嗡转动的声音透过机舱,听在耳边闷闷的。 沈白的额头抵着玻璃, 从两千米的高空自上而下俯视地面闪烁着灯光的夜城。 “怎么和你没有关系呢?”修不急不缓地说。他的双腿搭在一起, 挨着沈白很近。几缕黑发落到沈白手边,痒意似乎能透过空气传过来。 沈白不自在地动了动, 又觉得现在抽开手似乎输了,僵硬地放在那里。 修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微微垂眸, 长发遮住了一半表情。 他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向全头全尾活着回到他身边的孩子,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这场宴会就是为你开的。” 沈白的唇不自觉抿了抿。 他执着的盯着闪烁灯光的繁华城市,似乎下面有什么十分吸引他的东西。 三分钟后,沉窒的气氛让沈白意识到,对方似乎打定主意不等他说话便一直僵持下来。 靠着窗户的手蜷缩起来。 沈白缓缓回过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身边从容自如的长发男人。 修挑了挑眉头。 哦,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修有些玩味地想,小孩在考核场上玩别人的时候,不是挺天赋秉异的吗? 不过没关系。 沈白既然肯转过头,修便算他回话了。 修宽容地弯起一边的唇角,好心地打破沉默:“为你庆祝考核胜利。” 修伸出手,在沈白警惕的目光中落到了小孩的脑袋上。 沈白的头顶一沉。 他没有躲,沉默地错开眼。 他暂且不明白怎么与修……与还未见面的军团相处。 倘若换了另一个从下城区爬上来——算了,哪怕是上城区的孩子,遇到为他肆无忌惮堆积无价之宝的人或机构,早便如水融入大海般沉沦了。 更何况付诸行动的那一方是北境,是军团。 可军团从未向任何人投去注目。 所有孩子年幼时幻想过的美梦从未真正坠地,除了…… 除了沈白。 直到沈白。 沈白指尖的凉意渐渐消退,手指微微曲起,抓住修的手。 两只手触碰时,沈白心中不知来处的莫名胆怯几乎要生根发芽。 沈白握着修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感觉修肯定感觉到了,但他顾不得这么多,缓慢却坚定地将修的手拿了下来。 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任由他动作。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在悬停于上城区的直升机中。 待在驾驶位上的副官咬着烟,仰起脖子吐出一口烟。 搭载着六发弹头的战斗直升机红灯闪烁,将三人的身影都披上鬼魅的红影。 副官微微抬手,飘入点火机的一点细微火光骤然凭空消失。 直到直升机内再次黯淡下来,一切都是无声的。 半晌,沈白感觉自己需要说话了。 第一次由修打破寂静,第二次必须由他来了。 尝试了好几次,沈白终于找回声音,干涸地吐字出声,刻意避开修的那几句话。 “我觉得,这可能比流血还要残酷。”他干巴巴的评价了被说为“不流血”的战争。 修没有说话。 沈白没有低头,但也不看修,直直注视着修身边的窗户。 被窗户囚禁的那片夜空竟然点缀着六颗星星。 一点衣角落在沈白视野角落中。只要他微微转动眼珠,就能看见黑发男人的表情。 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呢? 沈白不受控制地想知道。 为什选择他? 沈白不受控制地想知道。 即便他没有参加第一场考核,只是中途踏入第二考核场,没有任何成绩,只是从那片雪原活下来了。 他走出代表着考核的祝捷门,修便携着副官站在大片阳光照耀的广场上等待他了。 露天的广场地砖交织着北境的雪山与重叠宫殿,十二根罗马柱合围着灰白砖石,大片青绿草地环绕着广场。 所有九死一生的孩子都在走出祝捷门时对军团长俯身,将右手放在左胸口致忠礼,带着欣喜与激动的心情相互拥抱。 只有沈白一出门,便被军团长走近俯下身抱住。 他得到了一个只属于他的鼓励,军团长的手隔着单薄手套安抚般拍了拍他背,长发落到他脸颊边,声音都是轻柔的,说“做的很好”。 “……当然。”男人如同记忆中般低沉的声音骤然唤醒沈白的心神,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对上修的眼神。 军团长侧身靠着机壁,脸上的表情依然恬淡而镇静。 修看着沈白,依然耐心地掰碎信息递给他:“这场战争会带走一些东西……我们正好省时间自己挑一遍。” 沈白沉默着。 过了一会,他终于不准备忍耐了,将自己好不容易转过来的话题带回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通过考核的。”沈白低声道,睫毛轻轻颤动。 他停顿了一会,“只是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让这么多贵族都过来?” 修似乎带着疑惑嗯了一声。 军团长缓慢地转过视线,不带感情的看了一会沈白,微微侧头。 “我的孩子……我不清楚你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 他叹了口气,黑色的瞳孔缩了一缩,带着手套的右手敲了敲身边的花边小桌。 下一刻,令沈白熟悉的紧迫感再次捏紧了他的心脏。 沈白下意思绷紧背部,眼神如同自动防御般冰冷起来,流动的精神力探出触角蠢蠢欲动。 欺负了一下小孩的军团长似乎轻笑了一声,沈白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不,他的耳朵绝对没有问题。 因为修紧接着露出了一个带着嘲讽的微笑,漫不经心地回道:“很简单。你是我们的孩子,与其他的所有人截然不同。” 沈白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他的耳边闪过一长串嗡鸣,眼前泛过长长的白光,时间仿佛很慢,又眨眼之间往前进了一千年,爆炸般的信息在他脑子中闪过,连同脑浆一同震麻。 “………………” 一千年之后,处于自我保护机制的思考停滞终于不甘不愿消散的那一刻,沈白的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他抬起头看着表情平静的修,又沉默地低下头。 “我们将你带回了北境,当然将给你对应的东西。”修丝毫不清楚沈白心中混乱到麻木绝望,他只是一点一点复述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 “所有我们能为你倾倒的资源都是你的。这是我们的日常,你要学会适应。” 一个字一个字如同刀尖般刺向沈白的五脏六腑,他麻木地动了动唇,“谁的日常?” “高层军团的日常。”修轻描淡写地说。 他将双手搭在膝盖上松松交握,侧过头温和的注视着他们的孩子。 对于军团来说,这种事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修认为沈白应当习惯。 他自认为早已在沈白踏出考场时明确表明沈白将成为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要说“为了一点小事大费周章”? 对于家长而言,孩子好不容易通过了重要考核,举办一场宴会极为正常吧? 军团长随意地敲了敲桌子。 最后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落下,第三次沉默降临了。 沈白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抗拒着什么般垂着头,精神力波动出圆圈波纹,肉眼可见的巨大能量从波动中喷涌。 三分钟后,沈白抬起头来。 修静静等待着沈白开口。 他们的孩子仿佛镇静下来了,表情回到了刚刚不知所措但生动的摸样。 “我不要去。”沈白小声说。 修低笑起来。 他不问沈白想了什么,也不问沈白的想法。 他左手放在桌上转动着酒杯,冰冷磁性的声音混入杯觥交杂的酒液与黄金当中,语调也带了三分散漫的优雅:“可你要适应这些东西。” “以后会经常遇见这些东西……有人愿意为了我们献上自己的妻女夫儿,有人愿意为了我们献上别人的生命。” 沈白又将脑袋抵在玻璃上。 底下的城市距离他很遥远,最高的中央塔尖端明亮,滚动的广告屏上还有没有撤下来的征兵广告。 修的背影如同一道锋利的刀痕般刻在上面。 沈白盯了一会,目光落在中央塔逐渐密集起来的车流上。 他沉默了一会,不抱希望地说:“可以不去吗?” 撑着下巴的长发男人轻轻瞥了一眼身边不配合的小孩,意味深长地扬起一个微笑,回答道:“到时候记得把背挺直。” 第74章 无尽雪境(十一)(修) 军团…… 中央塔天台。 地面上直升机停机坪的H字母即便在黑夜中也十分抢眼。 因为没有再比中央塔更高的建筑, 城市也不允许私自飞行无人机或高空作物,绝大多数人直到死,也不会清楚最豪华的中央酒店顶层天台竟然建着战斗机停机坪。 昏暗的月光之下, 桨声掀起不小的风声。宛如发动机般有规律响动的声音逐渐在沈白耳边小下来。 夜色中环绕着整个上城区转了一圈的直升机降落在顶层。 沈白透过玻璃窗, 看见外面等着三个人。 军团长敲了敲桌子, 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 “走吧。”修散漫冰冷的声音至此已全然变为矜贵优雅的语调,尾音微微拉长, 似有似无地吊着人的心。 沈白抿了抿唇, 双手握着拳放在自己的腿上。 副官熄灭烟蒂, 先一步踏下直升机。 他的军靴踏上地面的一刹那, 便站到了右边,脸色冷漠下来,如同野豹般锋利的眼神被刻意低下的头发遮住一半。 他依然穿着军装,即使收敛锋芒, 也如同一柄收不回鞘的利剑,带着冰冷的血腥气。 副官冲着三人点了点头, 便迅速收回目光。 穿着庄重的三人垂下眼俯身回礼。 苟溺于家世血脉的执权者们对于礼仪规制无比执着,但他们对于副官穿着军装便赴宴的举动不敢付诸一丝不满。 紧接着, 他们更加紧张了。 副官出场了,那么接下来就是…… 目光落在直升机滑轨门旁。 门内毫无动静的内部黑暗无比,他们也不敢朝里面看去, 牵引着在场三人心神的黑暗仿佛带着秘密。 沉默越长, 每个人的心越沉。 稍微靠前站着的女人微笑着捏着折扇,手心中却满是冷汗。 ……有什么事情吗, 为何这么久还下不来? 然而下一秒,发出轻微响声的舱门却瞬间夺走了她的注意力。 军团长地站在滑轨门旁,长到脊背的黑发下瑰丽鲜明到刺痛眼睛的脸挂着浅淡的笑容, 右手搭着黑色狮头手杖。 他不紧不慢地步下直升机,左手牵着一个身高只到他腰部的孩子。 女人的目光停在那个孩子身上,瞳孔猛地一缩。 穿着远比副官还不成礼仪小短裤的孩子面容清秀,眼睛圆润,明媚的如同阳光。 但女人的注意力却全然集中在孩子的眼睛与头发上。 黑发黑眼……是…… 她的心脏震动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能意识到自己心中所想成真的话,这天下要迎来多大的权利更迭。 下一秒,修敲了敲手杖,强行将她的心神唤了回来。 修语调温和的与沈白记忆中那个军团长判若两人:“许久不见,各位还安好?” 女人冷汗遍背,低下头将手掌放在左胸口,“承蒙您关照,军团长。” “您下放邀请函的时机可巧,我们都来得及好好准备。”女人随着修的示意直起身微笑着轻声道,“这位是?” 军团长低声笑了一下。 “来,沈白。” 修牵着沈白往前送了送:“这是斯坦家族的家主。” 军团长似乎十分宠溺地垂下眼看了眼那个孩子,松开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女人发誓从来没在军团长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见笑,我们的孩子胡闹了一会,耽误了下机。”修温和地低下头注视女人,黑发滑落到胸前,如同神明造物的脸令女人心神恍惚了一瞬。 然而下一秒她便为这句话回过神来了。 谁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女人心神大震,下意识扫向沈白。 被盯上的沈白身体僵硬,背部却下意识挺直,目光平静的对上她的视线。 沈白的尊严不允许他在这时候后退一步。 即便修半推半强硬地将他丢到了这个舞台上,但要他不可能连滚带爬的下台。 沈白直直与女人对视着,下意识对他露出一个浅薄的微笑。 他刻在骨子中的某些东西在此时疯狂迸发,一点一点逼着他挺直即将弯下的脊背。 即使什么都不清楚,他也不愿意后退。 女人心中快速闪过如同地震般的庞大信息,脸上却言笑晏晏,一丝也不僵硬地优雅地抚上左胸,左手提裙屈膝:“我名为莉莉斯坦。代表斯坦家族向您问安……” 说道一半,她停住了,犹豫了一会,似乎在想什么。 修拄着手杖,站在旁边温和地提醒到:“沈白。” 丽丽斯坦带着歉意笑了笑:“沈殿……” 军团长抬起漆黑的眼眸,站在原地双手搭在手杖上,唇边不曾落下的笑意似乎真实了一些。 “丽丽斯坦小姐。”修轻巧地叫道,“说过多少次,军团并无称帝的想法……第一次。” 丽丽斯坦颤抖了一下,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咬着牙道:“沈公子?” 修不置可否,敲了敲手杖,“孩子?” 沈白站在修身边,沉默了一会。 丽丽斯坦的恐惧快要弥漫出来了。 沈白仿佛观察一般看了一会,低声道:“很高兴认识您,夫人。” 丽丽斯坦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身,与身后的两人对视一眼,才又带起笑容,“军团长,还未欢迎您……这边请,宴会早已准备好了。” 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唇边的微笑深了一些:“军团将会在半小时后来四人,麻烦安排人接待一下。” 丽丽斯坦应了,落后修半步引路。 沈白的手又被修拉住。 沈白沉默着,任由修牵着他。 宴会厅有一层半。 准确来说,似乎是打通了三层的巨幅吊顶,半空中宛如歌剧院般建造了半个浮空平台。 于是丽丽斯坦身后的两人推开宴会厅门时,沈白依然从上到下俯视了整个会厅。 还未端上酒杯的华服男女瞬间安静下来,一同看向上方。 修平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用种种目光注视着他的权贵。 沈白也看向下首。 他看见很多人的目光流落在他的眼睛与头发上,眼中的震动与别的东西都要拥挤到他身边了。 无尽的恶意翻涌到身边,似乎能够翻身的欣喜,不明事理的震惊,浑水摸鱼的焦虑,黑泥几乎让沈白窒息在明丽的宴会厅中。 沈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军团有了一个孩子的意思,是军团有了下一个军团长。 而不只是军团有了一个孩子。 他们当然会注视着沈白,不如说接下来世界都是注视沈白。 明丽的宴会厅? 沈白沉默了一会。 不,这是名利的宴会厅。 沈白心中涌动着一股呕吐欲。 下城区的供电设备都十不存一,日日夜夜点着奢侈水晶灯的宴会厅却流不出适应下城区发展的政l策。 沈白犹然升起一种冲动,想看看修现在是什么表情。 在他想要扭头的下一刻,一股精神力狠狠压住了他的脑袋,迫使他不得不保持着注视下首的姿态。 沈白微微一惊,还没来得及变换表情,身边的长发男人便开口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诸位夜安。很高兴大家愿意来……当然,这次议事会并非谈论要事。” 修微笑起来,在所有人瞩目下示意大家看向沈白。 “我们的孩子通过了军团考核,我认为这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第一层轰然不受控制地热闹起来。 猜想被证实,某些人的眼中骤然升起原本没有的东西,热切的眼神就要烧穿沈白。 这一刻,沈白代表着能令这潭属于久久未曾泛起波澜的死水搅浑的鱼。 只要他长大,水总要换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许多人此刻便做出决定,向沈白露出不失礼仪却决定表露善意的笑容。 然而,修并没有让沈白走下二楼。 他来到宴会厅的目的似乎仅仅只是炫耀自己的孩子,余下所有事情皆与他毫无关系。 丽丽斯坦下去了,二楼只余沈白三人。 沈白看了一会似乎恢复正常的宴会厅。 “我为什么要见斯坦家族?”半晌,沈白问修。 这是在直升机上时修对沈白说的。 修挑了挑眉,侧目瞥了沈白一眼,不答反问:“你知晓本届蝉联两次考核第一名的那个孩子姓什么吗?” 沈白沉默了一会,声音无故小了一点,似乎有点心虚:“斯坦?威姿埃特姓斯坦?” 修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眼神轻慢地扫了一圈觥筹交错的宴会厅。 即便他带着笑意,如同长时间浸泡在黄金与权力中的人一样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虚伪与矜贵,沈白依然认为修的脸很好看。 沈白站在修身边,视线落在一楼仿佛自如笑着谈论什么的人群身上。 燕尾服与礼服缠绕,温润的水晶吊灯亮的吓人,酒液晃动与人声传到沈白耳边。 可沈白很清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暗中集中在他身上。 即使他在直升机上顽抗,没有换上那身一看就贵得要死的燕尾服与配饰,但还是有很多人将视线落在只穿着不起眼衬衫和小短裤的他身上。 修站在他身边,似乎只是不参与下方的宴会。 下方的人群偶尔似乎无意间抬头看去,只能看见军团长似乎有些严肃的脸色。 似乎有什么要事。 他们善解人意地移开视线。 然而只有沈白清楚,有要事谈的军团长拄着手杖,轻描淡写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怕吗,站在这里?”修问。 沈白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没有感觉,只觉得你让我露面的很匆忙。” 修依旧没有落下微笑:“军团没有那么多规矩。” 紧接着,他温和地说,“我们回去之后似乎要加一门交际修养课……但你的课表似乎塞不下了。” 沈白干巴巴地道:“你什么时候为我决定的课表?” 长发军团长唇角的微笑真正真实了起来,迤逦到诡异的面容如同神明宠爱的人类。 沈白恍惚了一瞬间。 他现在不像一位执掌军团的军团长,像个穿梭在宴会中的贵族。 眼看着修似乎不准备回答,沈白憋了一会,咬牙切齿地问:“我有拒绝上课的权力吗……我是说全部的课表!” 修思考了一会,不紧不慢地回答:“倘若你愿意在每次议事会上无措紧张的话。” 沈白盯了修一会,收回视线重新放到下面。 黑发幼崽平静地想,迟早有一天他要把修扔出去扫大雪。 第75章 无尽雪境(十二)(捉) 血缘…… 宴会厅二楼拉上了半块红色帷幕, 沈白坐在帷幕阴影中,穿着小皮鞋的脚甚至触及不到地面。 他晃了晃脚,歪着头注视站在他身旁的军团长。 修闭着眼睛, 双手搭在手杖上, 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成为一道颇为笔墨浓重的阴影。 沈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修会让他坐在这里唯一一把椅子上。 沈白盯了修一会,眼看男人似乎没有睁开眼的想法, 又去看副官。 副官站在他侧对面, 靠坐在陈红帷幕背后的栏杆上, 抬起眼对他扯出一个充满血腥味的笑容。 那双宛如雪狼般的黑色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像盯一块从雪地中冒出来的小糖果,恨不得即刻扒拉到自己爪下。 “……”沈白沉默了一会,毫不胆怯地回视。 沈白想,看起来副官可能会回应他。 他的双手绞在一起, 思索着应当怎么开口。 直接问吗? “你们留下我有什么目的?”还是更直接一些的“整治这些势力是我的目标吗?” 不管怎么样,他都只想从温泽口中那个吃人不眨眼的军团中活下来。 直升机上修说的那些话只在他心中浅浅滑过, 便被他丢进垃圾桶了。 沈白相信不了军团会因为发色瞳色便去青睐一个来自下城区的孩子。 或许他们有一个真正属于虫族的孩子,他只是雇佣兵们给他看过的画本中那些贵族专为真正的继承人树立的靶子? 沈白垂着眸子, 眼底满是平静与淡漠,直升机上仿佛被触动心神的慌乱、茫然、应激反应全然不见踪影。 他的确为修脱口而出的话心悸了一会,但很快平复下来了, 余下来便是得而复失的巨大空茫。 似乎被海洋压抑呼吸般的滞涩徒然在这片空气中升起。 小孩低着头, 表情淡淡的,情绪似乎很低落, 副官皱起眉头,略微焦躁地看向他。 军团长无声睁开眼,墨瞳滑向沈白。 丽丽斯坦登上二楼时便直面了这一副油画构图般的画面。 帷幕将三个人包裹在黑暗中, 沉闷的空气在那里漂浮。 丽丽斯坦单单看一眼二楼,便会不由得感到窒息。 可沈白三人似乎对庞然压迫视若无睹,静静停在各自的位置上,黑暗将他们的神色模糊,可来自雪境独有的冰冷残骸却默契地将一切阻隔在外。 他们三人仿佛与世界有一层屏障,不屑于、也没有必要投出一丝注目。 她下意识低下头,愈发恭敬地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连走到第二层的勇气都没有。 折扇半开遮挡住下半张脸的华美贵女温柔地说,“军团长,伯恩将军致电……” 她自扇后拿出一封包装完好的信,白金火章完好无损,独属于军团的雪境山峰染着金漆。 修没有在意丽丽斯坦。 他先俯下身,配饰碰撞发出轻响。佩戴着单薄手套的右手从沈白的脸颊滑过,抚上他的后颈,修近乎温柔地轻声道:“沈白。你漏出精神力了。” 沈白一怔。 他茫然的抬起头,才发现丽丽斯坦的脸色惨白,捏着擅自的指尖白到透紫。 她对上深白的视线,还强撑着回了一个笑容。 沈白回过神来,才发现帷幕后刚刚还略微喧嚣的宴会厅沉寂无声。 不用想便清楚一楼也被精神力辐射了,没有人能动,也没有敢动。 沈白的脸颊慢慢染上薄红,手忙脚乱的唤回自己的精神力。 “抱歉……”沈白难为情地说。 副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站起来走到沈白身边,也如同修一般抚上沈白的脸,拇指下意识摩挲小孩软嘟嘟的颊肉。 副官的眉眼锋利,沉声道:“道什么歉?不许道歉。” 沈白微微睁大眼。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修,对方又挂上了如同面具一般的温和笑容,抚摸他的头。 沈白扭过头语气急促,眼眶都泛红了,“连这个也要管吗?我就不能自己说话吗?” 副官的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站起来,像提一只兔子一样提起沈白,自己做到椅子上,将沈白抱到自己腿上。 清冽的雪气包裹了沈白。 副官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脸蛋:“想什么?你永远不需要道歉而已。” 副官俯下身,“好了,看看那位夫人?” 沈白沉默了一会,缓缓看向丽丽斯坦。 她站在台阶上,看上去脸色比死了还要白,瞳孔缩的极小,折扇从手中掉下来。 听见这声道歉的丽丽斯坦身子都僵硬了。 一开始她听见沈白的道歉时不可置信,可她现在看见军团长的副官坐在椅子上,而军团长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更加不可置信。 后者给她带来的冲击几乎将前者全部冲淡了。 今天她听见了一句她不该听到的话,还看到了一个不该她看见的画面。 丽丽斯坦面如死灰,整个人如同死尸般僵硬。 她无比希望自己患有间歇失忆症,将刚才的一切都遗忘。 原本她还在疑惑为何副官坐下了,可看见副官抱住沈白,她瞬息间明白了一切。 如此一来,她今日见到最大的秘密就是“副官可能与军团长同级”,而不是“沈白因为一次精神力外泄露怯”。 前者给世界带来的冲击力绝对比后者严重百倍。 丽丽斯坦在凉薄悲惨的绝望中嘲讽地想,一开始她不敢确信沈白到底是什么人。这孩子最大的可能是军团打着什么目的推出来的靶子。 可现在,她确定沈白一定是虫族的孩子了。 她一定会被灭口的,演戏给一个死人看没有任何必要。 ——丽丽斯坦便是如此处死不小心听到自己家族秘密的仆人的。 她闭着眼都能猜到军团长会怎么处置她。 沈白的眼神茫然起来。 副官低头观察沈白,感觉他似乎是一只从雪山中蹿出来找不到回路的小雪兔。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低下头,贴住沈白的额头,低低地笑出声:“宝宝真可爱。” 沈白微微睁大眼,身子都不动了。 他下意识小心回味了好几遍这两个字,才恍然回过神来。 沈白稳住心神,张开口想要说什么。 他似乎明白了,这又是那些阶级差距。 副官眯了眯眼睛,懒散地捏住沈白的嘴:“不要说话,看着。” 被捏成小鸭嘴的沈白愤怒地呜呜两声,看向那边。 隐藏在黑暗中的军团长终于动了一下。 瞬息之间,沈白和丽丽斯坦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修瞥了一眼丽丽斯坦,平静地道:“威姿埃特在本届考核位于前列。” 丽丽斯坦下意识低下头,机械地道:“谢谢您……” 修抬手:“他会接替您。斯坦家族似乎很想搭上军方,或许你的儿子有这个本事。” 修转过身来,手轻轻搭在腰间的佩剑上,这是他谈论正事时习惯的姿势。 他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左手搭在手杖上,瞳孔幽深的注视着丽丽斯坦。 军团长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剑柄,随意道:“您有什么意见吗?” 丽丽斯坦怔怔地看了修一会,仿佛清楚了什么。 几秒后,她缓缓俯下身捡起扇子。 从一楼看,她似乎行了个礼一般,只有丽丽斯坦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表情。 站起来后,她低下头,轻声道:“谢谢您,军团长。我会离开斯坦,搬到军团驻扎的家属区居住的。” 停顿了一会,她垂下眼轻声说:“今日我从未来过二楼。” 修温和地道:“祝愿您的儿子早日取得成就。” 沈白目睹丽丽斯坦转过身静静下楼,转角处她的侧脸露出的一点情绪是悲伤与不甘。 二楼再次回到寂静中。 修再次靠在沈白身边,副官头也不抬,沈白坐在帷幕之后,军团长副官的腿上。 半晌后,沈白小声说:“所以,丽丽斯坦也是‘要被处理的名单之一’吗?” 把玩沈白脸蛋的副官思索了一会,“这么说也算对。她压榨下城区太狠了。” 沈白眼睛一亮,直起背。 他懂了,他完全懂了! 就像这样,可能在丽丽斯坦看来,是军团为他出头,仅仅是见到了军团继承人的窘迫就被褫夺身份地位,但实际上,这本来就是军团的目的! 他只是一个小道具,一个军团瓦解贵族权力的小道具! 哪怕军团一个月只处理一个贵族,也只需要两三年! 只要他活着,就有机会回下城区……! 沈白的眼睛亮如灯火。 这时候,他又有心思回应副官的小动作了,给面子的蹭蹭他的手心。 副官的动作僵在原地。 修无声地瞥了一眼副官。 副官坐下时他没有给予副官视线,丽丽斯坦走后副官依旧没有站起来,修也没管。 但此时他怎么看副官怎么看不顺眼,冷声开口:“站起来。” “……”副官如言站起来,下意识抱着沈白不放,如野豹般的竖瞳缓成一个椭圆,显得有些茫然。 沈白困惑地歪了歪头。 不管了,他自己开心要紧,他很喜欢和人贴贴。 沈白如此想着,又贴着副官的脖颈蹭了蹭。 令他窒息的浓烈情感差点将副官溺毙,他不自主地深深喘气,头微微垂下,背部轻颤。 “……宝宝?”副官低声道。 修眼皮一跳,“把他给我。” 副官喉结滚动,抬头瞧了修一眼,不甘不愿的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沈白放到修怀中。 军团长松开眉头,如愿也得到了沈白的一个贴贴。 知晓军团目的之后便肆无忌惮的沈白使劲挨着修,恨不得来回蹭上一个小时。 他太久没有和人这么亲密的接触过,一旦放开便爆发的贴贴欲根本控制不住。 在酒馆时他便能忍耐雇佣兵对他的不怀好意,只为了他们偶尔会抱抱他。 现在沈白愿意将整个军团当做代餐! 军团利用他,他也要利用军团才对! 沈白美滋滋地搂着修又蹭了蹭,丝毫看不见副官眼都看直了的表情。 修沉默了一会,低下头贴住沈白的脸,无声地吻他的额头。 他的心脏鼓动,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抱着沈白的手紧的要命。 然而还没等修开口说些什么,二楼的门便被砰的打开了。 沈白茫然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看过去。 一位背后背着宽剑的军装男子逆着晨光站在那里,可见范围内密密麻麻列满沉默的军队。 军队如同松柏般无声而肃穆。 但他们似乎想要看到什么,在可动范围内狠命看向宴会厅。 踹开门便露出喜悦笑容的军装男子冲向修……怀中的沈白,猛地将他从修怀中拔出来,像拔一根萝卜。 沈白:? 男子将沈白搂到怀中,狠狠亲了一口脸蛋:“宝宝,好宝宝,我叫伯恩,来,叫我爷爷!” 刚刚抱了没三分钟的修:“……” 修憋屈地说了第二遍:“父亲,请把他给我。” 第76章 无尽雪境(十三) 深渊 伯恩恍若未闻, 抱着沈白举起来,左转一圈,右转一圈, 又将他放进怀里, 严肃地对修说:“宝宝似乎有些营养不良。” 沈白茫然地贴着男人板直的军装, 脸蛋被挤得肉嘟嘟的。 这又是哪位?干嘛不上来就抱着他不放。 沈白的脑袋中转着小圈圈,双手却乖乖放在怀中, 悄悄抬头观察军装男人。 伯恩极其敏锐地察觉到注视, 低下头看了一眼沈白, 目光直直盯着沈白脸上那点软肉不放。 他忍不住揪住只有一点点肉的脸颊揉了揉, “宝宝好乖。” 修站在原地,不适地皱了皱眉头,冷淡退后一步,长发微微晃动。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不见, 熟悉的沉重压迫随着笑意的收起缓缓坠落,宛如北境的常年不散的寒风。 修平静地望了一眼伯恩怀中的沈白, 没有上前与伯恩打招呼的欲l望。 他对父亲没有什么敬意,成年虫族相互尊重同一阶级同类的领地权。即便是血缘亲属之间, 成年后也不会不打招呼便接近彼此的领地。 军团长面色平静地抬了抬手,似乎想从伯恩手中接过沈白:“你怎么来了?” “你要理解你亲爱的父亲想抱孩子的心情。”伯恩对修的动作不闻不问,甚至转了个身挡住沈白, 冷笑道, “自从你母亲丢下我全世界旅游之后,我就看你很不顺眼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修忍不住冷声道, “是你自己哄不好母亲。” 副官瞥了眼关系再次陷入冰点的两人,烦躁地道:“所以你们俩现在谁也不会哄孩子。” 两人瞬间沉默下来。 下一刻,伯恩咳嗽一声, 将话丢给修:“这是你的副官,你自己解决。” 他似乎害怕什么,急匆匆走到门外,无比豪放地将沈白放到一位士兵手中。 伯恩哈哈大笑:“看!我们的孩子!” 仿佛被某个字眼打破了纪律,军队蜂拥而至,将沈白团团挤在一起,每一张脸上都是惊喜且珍惜的模样。 下意识张开臂膀抱住沈白的士兵一脸狂喜,毫不犹豫地低头亲吻沈白的额头。 沈白搂着不认识的人的脖子,对上一双双充斥着真实感情的眼眸,心中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他们眼中溢出的感情那么真实? 沈白仿佛被刺痛般垂下眼。 “你抱够了没有,让我抱抱让我抱抱。”挤在抱着沈白的士兵身边的人语气急促,恨不得将沈白抢过来。 沈白抬起头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对他张开双手。 士兵怔了一下,随后猛地抱住沈白。 军队徒然涌起一阵嘘声与暴躁的谩骂。 “你抱够了没有?!”另一个人皱着眉不耐烦地问,“该我抱了!” 沈白抬起眼看了一眼那个人,再次乖乖张开手。 沈白不清楚自己被多少人搂住过。 压抑了四个月的憋闷仿佛被一个夜晚治愈,沈白被修解救出来时还是恍惚的。 哪怕只是虚拟的慰藉,贴贴也是贴贴。 沈白的大脑是清醒的,但情感依然得到了足够的抚l慰。 伯恩似乎有事,急匆匆来了一趟便走了。 等到他带来的所有人都近距离接触过沈白,他才打算离开。 临走时他揉了揉沈白的小脸蛋,低声笑到:“北境见,宝宝。” 沈白乖乖地点了点头。 目送三十多架战斗机深入黑暗,沈白才困惑地转头看向修。 “我们也要走了。”修淡淡地道,“当然,就像你不需要道歉一样,也不用道别。” 沈白没说话。 他知道就算现在说一句失陪都会被修阻止。 副官只掀开帘幕,朝着一楼挥了挥手,便算是正式离场,转身快步跟上沈白。 沈白被修放到地上。 “那是伯恩的私军,所以纪律散漫一些……他对私军不错,这次见你算是提前偷跑。”修牵着沈白的手,步子放缓,一声声沉重地落到地面上。 虽然沈白没有问,但他依然耐心地介绍。 他走一步,沈白的小短腿要走两步。 沈白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修牵着滚的小雪球,咕噜咕噜的,偏偏牵着他的人还走的不急不缓。 “他是上一任军团长。不过军团并非是继承制,这一任军团长仅仅恰好是‘伯恩的孩子’而已。” 副官无声地越过两人,先一步登上停靠在楼顶的直升机。 一路走到舱门,修极其自然地将沈白从地上拔起来,放到座位上。 沈白:“……” 直升机桨嗡鸣声再次响起,中央塔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沈白醒来又昏睡了三次,再次睁开眼睛时,蔓延开的白色在眼前铺展开,连着天的绵延山峰沉重地伫立着,空洞的茫然随着心脏的恐慌疯狂窜动。 拍打在窗户上的寒风狰狞地砸着玻璃,似乎下一秒便能拖出人。 这里的寒风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欢迎来到北境,沈白。” 修坐在他身边淡声道。 沈白的心脏鼓动了很久,才恍然点了点头。 直到直升机距离地面超过千米,沈白才仿佛回过神来低声问起三天前的事情:“你和伯恩看起来不像父子……他很年轻。” 沈白心烦意乱的捡了一个话题,压住流动速度越来越快的血液。 修的表情停滞了一下,抬起眼。 他沉默地将手放到沈白头顶。 沈白疑惑地拱了拱他的头,抬头看向修。 是他问了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吗? 修在看直升机外的天空。 转为晨曦的天色染着淡淡的橙色,像画橘子最开始上的浅色,远处依然是一片不算浅的蓝。 颜色过渡之处混乱阻塞,仿佛世界被塞入了一个巨大bug,数据滋滋跳跃。 修黑瞳中染上一些浑浊的蓝橘色,他摩挲着沈白的头顶,思索了一会才极为缓慢地道:“伯恩退役是在三千年前,我们……” 沈白顿了一下,直挺挺坐起来,瞪大眼睛望向修。 他没听错吧? 伯恩退役于几年前来着? 三千年前?多少!? 修停下来,垂眸看向满脸震惊的沈白。 沈白咽了咽口水,双手绞着衬衣,小心翼翼地问:“啊,你说了什么,我刚才没听到。” 没等修说话,沈白立刻挥了挥手,急促地道:“我不想知道,你不要再说了。” 即便是沈白再没有常识,也知晓人类的平均寿命也仅仅是七八十年左右而已! 这位军团长刚刚说什么?按照他所说,伯恩至少活了三千多年甚至更久了! 沈白的眼睛都快要转成蚊香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虫族是长生种,这种事是他一个小棋子能知道的吗? 军团该不会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吧? 沈白眼前发黑,颤巍巍扶住靠背。 “……” “军团在四百年前招收第一批人类士兵。”修平静地说,“那时候我们攻克了有关人类的生命延续时长问题。” 修抬起手将沈白放到自己腿上,不急不缓地叙说着,“实际上军团最后一个考核是撑过Wi药剂35%脑死亡的副作用……不,你不需要,你有我们。” 修沉吟了一会,似乎在考虑如何组织语言。 他的黑发蜿蜒在沈白脸侧,抗拒不了军团长宛如岩石般坚硬臂膀的沈白晃了晃脑袋,为了止痒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唇。 修慢声道:“我不在你曾经是谁,现在你只是虫族的孩子。” 沈白的动作停住了。 他垂下眼。 心脏再次绞成一团。 军团长丝毫不知晓他再次出手刺进了沈白的脏器。 他的目光被窗外的雪地吸引了。 他冷漠地观察了一眼茫茫雪原,手摁住窗户玻璃。 清脆的敲击声在关节处响了一下。 副官瞥了一眼修,烦躁地啧了一声:“不能回去再打?” “再过十分钟它便要钻入地心了。看好他。”修平淡地回应。 副官空出一只手一把捞起沈白。 还没等沈白整理好复杂的情绪,他便从后座一屁l股坐到副官身上。 沈白:“?” 下一秒,沈白快速往副官怀中缩,脸色惨白。 刺骨的寒风随着滑开的舱门猛地冲进机舱,仿佛能生生削掉人的皮肉。 沈白的血液几乎都变成了冰块,棱角刺破血管,浑身上下都在疼。 副官左臂紧紧箍着沈白,抬手摁了自动驾驶,腾出右手将沈白的脑袋按进自己怀中。 “别怕。”他低着雪狼般锐利的眼睛低声哄着沈白,瞳孔紧缩跟随顶着狂风下坠的修。 沈白出乎意料地激烈挣扎起来。 肆虐的风压顶着掀开的舱门,纵有千斤臂力也难以将其再拉回来。 风像刀一样抵着肉滑过,沈白被困在副官胸前,第一次大声道:“让我看!” 副官一顿,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低头端详沈白。 沈白死死抵着副官摁住他的手,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要看!” 开什么玩笑,能让他知道虫族都是长生种,不让他知道修下去干什么!? 当他沈白是什么?高兴了就随意透露点东西的小玩意? 沈白死死攥着副官的衣服,熨烫板贴的军服被他折腾的皱成一团。 副官紧缩的瞳孔放缓,仿佛注视一件擦拭一新的宝物一般。 他低声笑了两声,将沈白往上抱了抱,依然将他全身都护在怀中,却单单露出了他的脸。 副官掰着沈白的小脸扭了一个方向:“看这儿,它在那。” 他的拇指顶着沈白的下颌,宽大的手掌挡着沈白的喉咙。 军团其实很崇尚苦难教育。 很多孩子都被父母亲自从直升机上扔下去过,但副官依然护住了沈白最不能着风的脖子。 脖颈失温会导致严重程度不一的晕厥。那种从永不停息的寒风中挣扎着醒过来宛如濒死的痛苦,副官曾经体验过无数次。 沈白顾不得和副官讨论被箍着脖子舒不舒服的小事,死死盯着修坠落的地方,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军团还藏着什么秘密? 修的长发随着风晃得厉害,毫不犹豫自千米高空一跃而下的男人宛如从天而降的星辰,下落坠地掀起的雪尘与寒风使微微下垂的长发又浮起来。 他屈膝泄力,毫不停滞地拔剑劈开前方百米长的大地。 “……”修冷漠地注视无垠雪色,伴随着刺耳的尖锐嘶鸣,裂缝自脚下蔓延,生生劈开一道巨型深谷的雪原呻吟出声,只余下长发男人脚下一小片完好的土地。 大地在震颤,深谷在震颤。 沈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道新鲜裂开的深谷裂缝,刚想张口问些什么,就被一直盯着他看的副官捂住嘴巴。 “别说话,风会灌进来。” 顿了一会,副官生怕松开手后沈白依然不死心,低声威胁到:“岔气后两肋长久刺痛,呼吸牵连胸部促使疼痛加剧,每次抽气吸气都比上次更加难掖。” 沈白死死闭上了嘴巴。 他想问那道裂缝中是不是有东西,但在他看到了。 一个圆圆白白的蠕虫脑袋从深渊中探出头来,仿佛一座山峰,张开的红色口器中镶满尖牙。 它的背部有一道染红数十米雪的伤口,只露出脑袋的怪物发疯般撞击大地,撕裂的寒风倒灌着,将平静的大地撕开近千米长的地缝。 那是……什么? 沈白震惊地睁大眼,惊慌地寻找看不见身影的修。 他去哪了?! 第77章 无尽雪境(十四)(捉) 雪前…… 副官单手抱着沈白, 贴着舱门站在冽冽高空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放眼望不见边际的雪原上,裂缝寸寸扩张越发显眼, 如同一道盘旋的黑龙。 下一秒, 伴随着刺耳的尖声啼叫, 黑龙身上长出了数百道细长裂缝,远远看上去俨然转变为雪地中生出黑枝条的腐烂巨木。 这么大的动静, 那东西是成年体? 修现在定然从单手持剑变为双手持剑了。 即便副官懒得看自己军团长在哪, 也能想象出那张脸上的冷漠与严肃。 副官瞥了眼杀机腾腾的雪地, 忍不住咂摸了一下嘴, 想要抽烟,又因为怀中有沈白忍住了。 他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忍不住为沈白添了点遮挡风雪的精神力,问怀中的幼崽:“真要下去?” 直升机桨嗡鸣的声音似乎能将耳朵震破, 沈白不得不向副官怀中躲了躲。 不知道是不是适应了环境,沈白总觉得风似乎不太冷了。 沈白点了点头, 稚嫩的脸蛋跟着上下摇动,副官忍不住揪了揪。 沈白被揪着脸颊肉, 口齿不清地抗议:“唔……别动我……不可以吗?” 副官瞥了眼远处连绵的雪山。 连浮云都甚少过往的峰顶之后,是堪称顶级城市一般的军团驻地。 全世界可见不可见的建筑与财宝在那里堆积,有时候副官都想将建造某些诡异基建的人吊在直升机上。 他低着眼, 瞳孔缓慢地收缩, 宛如嗤笑后辈一般:“这倒不是。会飞的都没在,雪原禁不住我们二次爆发借力登空的折腾, 只要我们下去,就上不来了。我只是怕有些人等急了吓到你。” “吓?”沈白模糊地问,又困惑又焦急地摇了摇副官:“不能停飞吗?” 副官耸了耸肩:“别看底下好像挺干净的, 其实连空气中都是那家伙外放的精神力,直升机下去一半就被搅碎了。” 沈白不说话了。 他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全身僵硬的可怕。即使他还能动,但知觉仿佛被禁锢在一片黑影中,只能生生扣出一些用。 他明明还能思考,意识却如同沉浸在某处,看一切都仿佛看远处不曾见过的繁花。 精神力躲在暗处,鼓动着他往下跳,跳进那片漫步雪原的精神力当中。 ……好想下去。 沈白渴望地想,好想下去吃点精神力。 半晌,沈白低声问:“地上那个是什么?” 副官散漫地看了一眼被从最宽的裂缝处拖出一半的巨型蠕虫,将沈白往上拖了拖:“世界意识。” 沈白徒然睁大眼,“啊?” 他一瞬息从黑暗中回来了,心脏砰砰直跳。 这四个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吧!? 副官不紧不慢地道:“我还没说完。” 沈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眼睛不停的搜寻修的身影,语气急促又崩溃:“可以不说半句话吗?” 他有些焦急地找来找去,最终定格在闪现于蠕虫头部的长发男子身上。 距离实在太远,即便沈白再睁大眼,也只能看见修站在那里三秒,而后迅速闪到左侧。 他似乎做了一个收剑的姿势,飞舞的黑发淹没了他的表情,可即便站在能冻死人的雪原上,他的背依然是笔直的。 他似乎天生就应生于雪原。 沈白怔怔看着那条刚才翻个身就能撕裂大地的蠕虫爆发出宛如喷泉般的血色,如同漏水的水管般干瘪下去。 “的化形之一。”副官慢吞吞补充上后半句话。 沈白沉默了一会,才回过头摇晃副官:“这也没有比前半句好到哪里去嘛!你们打世界意识做什么?这、这东西听着就不能打吧……” 副官耸了耸肩膀,放松身体重心,任由重力将自己推下直升机。 沈白猛然灌了一小口风,禁不住咳嗽起来。 滞空感与坠落感让他紧紧抓住了副官。 让人往下跳的是他,如今害怕到要命的也是他。 沈白抿了抿唇,忍不住渗出点眼泪,愤愤地想:抱着他的这个人,就不能慢慢往下落吗? 副官丝毫不清楚沈白在想什么,他自觉已经异常护着沈白了。按照常理,他应当将沈白往下一丢就算完事了。 副官一边往下落一边哈哈大笑:“祂想将整个世界变成雪原——嘛,动一动身就能掀翻整个城市的东西。” 模糊的音调飘散在空中,传到沈白耳边还算清晰。但传到地面上时却只剩一点几不可闻的细微声音了。 军团长沉默地站在原地,黑色手套上还有滴滴答答坠落的血液。 持续了两个小时的战斗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多次剧烈运动后连气息都是平稳的,漆黑如墨的眼睛中连杀气都没有。 染红了整个雪原的血液早已冻为冰雕,但修身上居然冒着热气。 冷热碰撞的水蒸气顺着他的身体下淌,在半空中变为水滴形的冰珠,落到地面时又变为水,水又冻成冰,冰被溶解成水,水又复凝结为冰。 修忍耐般闭上眼睛,宛如冰雕般僵了一会,才缓缓收回漫天遍野的精神力。 一般而言蠕虫是成群出没的——他指方圆十万米内的成群。 他习惯于绞杀一只世界蠕虫后迅速进入下一场战争准备中,此时收回还燥热的精神力无异于逼迫一个正常人在冰天雪地中泡冰水澡。 可即便不转过身,他也很清楚这时候副官在抱着沈白往下落。 即便沈白还小,可虫族都普遍不喜欢落在其他人的私人领地中,更何况站在遍布别人精神力的地方。 在一切未曾落定之前,修不想赌沈白是否为虫族。 倘若是人类的小孩,顶多只需要修建一座遍布暖风的宫殿。 可促使虫族的孩子夭折的东西太多了,单单三四个温度的变化就能让处于幼年期的孩子停止呼吸,更何况是充斥着不属于血缘亲属精神力的地盘。 手部的青筋浮现又隐没了三次,修才缓缓睁开眼,冷淡地瞥向身后。 仅存一块完好的雪地发出石块炸裂的崩列声,雪尘飞腾中显现出两个身影。 副官下坠泄力的力道将雪地凿出宛如蛛网般的龟裂,站起身来时最后一片雪原也不成样子了。 沈白抱着副官的脖子,蜷缩在他怀中闷声咳嗽。 小小一团穿着小短裤的孩子一抖一抖的,脆弱的仿佛一只被母亲强行拖到雪中自己捕猎的雪貂。 “……”修注视着沈白,不自觉地感到不高兴。 他转过身,把沈白抱到自己身上。 沈白被迫像一只袒露肚皮的小白兔一般转移到修怀中。 他还没想明白修要做什么,就被抬起头了。 沈白怔了一下,小声说:“你干什……” 他的声音突兀因为修的动作停住了。 军团长露出了一个近乎庆幸的表情,将自己埋进沈白的颈侧。 修沉默地抵着沈白纤细的脖子,闭着眼睛抱着沈白。 他无声地低着头,长发垂到沈白背上, 小孩被副官长时间护着脖子,还带着温暖的热气,修震碎了还附着在手套上的血液,干脆利落的单手解开手套,用干净的手抚着沈白颈上部。 沈白不自觉抓住了修背部的衣服,没有人看到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属于同龄孩子的不知所措。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能让人眼盲。 目光所及的一整片平原几乎都被染成了红色,水晶般的冰块遍地,仿佛一片红水晶开采区。 他身边始终是温暖的。 “……你怎么下来了。”半晌,他听见修似乎带着些疲惫的声音。 知不知道你倘若万分之一是虫族幼崽,如今已经死在温差巨大的雪原中了? 沈白咽了咽口水,恨不得将自己的精神力拖出来抽两下。 他小心地想了想,僵硬地说:“我想你了。” 沈白干巴巴地想了个借口。 修从沈白脖颈处抬起头。 他缓缓直起身,平静地看了一会沈白。 沈白勉强维持着笑容,似乎觉得自己能骗过他。 修看的好笑。 他的确常年征战,可权力的宴会厅也只是他偶然才有兴趣瞧一瞧的小玩意。 他见多了表演,也见多了情不由心。 但是……小孩说了“是想来见他的”。 只要说了就可以。沈白能找任何理由,但他偏偏说了想来见他。 至于这是不是借口,他不在乎。 修换了个抱法,像副官那样单手抱着沈白,空出一只手停在半空握拳。 满地狰狞的血色冰块碎裂成冰晶,随着狂风飘散而去,被控制的很好的精神力随着各自的附着物消失,没让沈白逮到一点。 沈白失落极了。 他无意识的追寻距离他很近的精神力,那些带着雪味的精神力却似乎刻意躲他,拐了z字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沈白:“……” 精神力的主人默不作声。 他以为沈白在无意识地驱赶他的精神力,收回的速度更快了。 军团长瞥了一眼沈白,淡淡开口:“别玩了。我们要走一段路,马上会有人来接我们。” “哦!”沈白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他小心看了眼修,悄悄靠在他身上蹭了蹭,“你不要生气。” 副官捏了捏拇指,瞥了眼有样学样单手抱着小孩的长发男人,仰起头叹了口气:“我要再说一遍,你们父子一个两个都不会哄人……” 他怠倦地道:“当你的副官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修摸着沈白的头发,微微低头接受小孩笨拙的贴贴。 他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会哄人,为什么母亲也不回你家,舅父?” 副官的脸马上就拉下来了,看上去随时准备以下犯上。 沈白左看看,右看看。 两人都冷着脸,大有沈白不在就马上开打的样子。 沈白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凑到修脸前啾了一口。 修表情一滞,似乎思维停止运转了一瞬。 然后沈白招了招手,在表情不情愿走到身边的副官脸上也啾了一个。 副官也沉默了下来,缓缓捂住自己被啾的皮肤。 奇异的联系仿佛由接触蔓延,连接在两人身上。 仿佛他第一次看见躺在他怀中的妹妹。 沈白才不管两人心中想了什么,他只要知道他能不在两人快要刺伤人的氛围中呆着就好了。 总之,因为一个啾啾,三个人得以和平前进。 风雪越过他们。 云被吹的四处散去,直升机早已不知道被吹到哪去。 沈白坐在自动行走的人怀中无意识地晃了晃腿,踢到修的佩剑。 叮的一声,沈白瞬间僵住了。 “对不起……”他猛地停住声音,怯怯的看着修和副官。 他们似乎不允许他说对不起。 修瞥了眼他,没什么表情:“这次就算了。” 后头跟着的副官忍了又忍,还是气的闭上了眼睛。 这家伙就不能说一句“你怎么说都对,反正有我们善后”吗? 他的嘴是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吗? 沈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地方,好叫自己不要再踢到佩剑。 修一手抱着沈白,对小孩仿佛撒娇一般的动作不置可否,任由他调整好了位置。 沈白被抱着走了一段时间,都快要睡着了。 突然之间,他怀中被塞入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 迷迷糊糊之间,沈白睁开眼瞧了瞧。 黑曜石般反光的剑鞘映入眼中。 哦,剑鞘。 沈白睡意朦胧地闭上眼睛。 沈白猛地睁开眼睛,低下头看着自己怀中的佩剑。 刚刚还好端端别在军团长腰间的佩剑被塞到了他怀中,仿佛被当做什么哄孩子的玩具。 沈白垂着眼睛,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怀中的剑。 坠着冰冷寒气的血器躺在他双臂中,仿佛这不是刚刚斩落了一个世界意识的神物,而是一个哄他睡觉的安慰抱枕。 沈白发了一会呆,将头埋在修怀中,闷闷地闭上眼睛。 第78章 冠冕之上(一)(捉) 血脉 北境的风雪连绵着无数座山, 山那边依然是无数的山。 终日待在停不下来的寒风中,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除了黑色就是白色。 沈白开始的几天还会小声问点什么, 到了后来便越来越沉默, 整只崽蔫哒哒的, 仿佛被灌了一团雪的暖水,萎靡着不冒泡泡了。 他靠在修的怀中, 肩膀上搭着副官的外套, 长长的下摆遮住了小腿, 脸蛋贴着被他自己暖热的衣襟。 北境……有什么好的?温泽就这么想来这里? 无尽的雪, 无尽的寒冷。 沈白静静地靠着修,半磕的眼中一片昏暗。 “醒醒。”修停下来,垂下眼轻声唤道。 沈白不情不愿地抵着修的胸口蛄蛹了一会,才慢吞吞抬起头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修强行叫醒, 他很清楚修接下来会做什么事。 按照副官所说,长期待在只有黑色与白色的世界或许会引发某些精神疾病, 修与副官会定时叫醒他给他看几个其他颜色,关爱一下他的心理状态。 每到这个时候, 沈白便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被悉心养在温控无菌室中孱弱无比的保护物种,仿佛一个看不好就会默默嘎掉。 他也没有那么脆弱吧? 他当然抗议过,但没什么用, 这两人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沈白吐出一口气, 愤愤抬起头,迎接军团长把他当小宝宝一样问的幼稚问题。 修果然将他换了个面, 另一只手中凝结出一块淡粉色的菱形冰晶:“这是什么颜色?” “……粉的。”沈白有气无力地回答。 修再次凝结出一块红色的冰晶:“这个呢?” 沈白面无表情:“红的。” 修点了点头,再次凝结出一块浅蓝色的冰晶。 沈白的回答一声比一声低,到最后不愿意配合了, 负气扭过头埋在修怀中来回拱。 修缓缓低下头,长发将两人与风雪隔绝,温暖仿佛又回到沈白身边。 军团长轻声道:“最后一个。” 沈白闷闷地哼了一声,从修怀中露出一点点眼睛,只瞥了一眼冰晶便重新埋进温暖中去:“紫红色。” “乖。”修轻声安抚沈白,将十几枚不同颜色的冰晶放到沈白手中,摆明是给沈白玩的。 沈白叹了口气,戳了戳那几枚冰晶;“我们还要走多久?” 他吃生鱼片生鱼块熟鱼片熟鱼块都要吃出应激反应了。 第一次见副官一剑撕裂冰原叉出一条比沈白还长的鱼时,他尚感震惊,现在已经无感了。 反正雪原上什么都是大个的,连虫族都是大只的!修和副官都那么高! 模糊的清冷声音平静地回答:“五分钟。” 沈白有气无力地说:“哦……什么!?” 他精神一震,立马坐直了:“五分钟?去哪?” 前后左右依然是一片雪色,难道虫族的军团驻地隐藏在地下? 那种雇佣兵口中猜测的机密军事基地?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眼瞳中重新燃起几颗星星。 修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将沈白的脑袋扭了三十度:“看那儿,用精神力看。” 难道用精神力就能看到基地吗? 沈白兴致勃勃地放出精神力。 宛如星光般闪烁的孢子被寒风吹动,修与副官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略带惋惜地注视着那些可怜的孢子。 长久以来,精神力大多时候只起辅助作用,很少有人将精神力本体当做战斗的工具。 它能够形成自然界中存在的任何元素,包括火、风、土沙与无形的力量。 可只有精神力中含有成形的物体这一种表现方式,实力是无从提升的。 独有庞然的精神力,却是只有庞然的精神力吗……? 修瞧了一会那些亮晶晶的小孢子,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用热武器也好……”他轻声说。 沈白才不管修说了什么。 精神力横冲直撞地拽着风往前飞,势必要看看传说中的虫族驻军区。 不知道是否为沈白的心理错觉,精神力所过之处越来越热,仿佛前面并非雪原,而是一片火焰。 可前方依然是惨白的,没有沈白想象中的重基建,也没有人烟。 沈白的头顶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不死心地指挥精神力往前挪了挪。 下一秒,他震了一下,猛地往修怀中钻,精神力仿佛被轰炸一般摔回身边,热气蒸腾升起,将整个雪原变为了温泉。 修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空无一人的雪原。 看不清人影的白雾中,两股精神力在一分钟内产生了十多次碰撞,破空声响彻山谷,刚刚歇息了一会的大地再次被震碎出一道道裂谷。 修却似乎浅浅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沈白恰巧瞥见修的笑容,呆呆地注视着。 不管怎么样,军团长的确是很好看的。 沈白小心翼翼地贴近修,蹭来蹭去。 修抬手示意,淡声道:“那里来的是安德森,我的参谋长。” 后半句话是为沈白介绍的。 副官瞥了眼雾气,紧跟着补充:“为数不多能够容忍修说半句话的人。” 闻言,沈白忍不住抬起头,目光滑到白雾处。 虽然副官说的是严重了点,但能跟着修的人他还真想看一看。 “军团长。”冰冷的声音从白雾中飘出,沈白沉默了一会,悄悄往修怀中一躲。 好冷的声音,怪不得和修站在一边! 站在白雾中的军装男人架着金属单框眼睛,束成低马尾的黑发长及腰际,左侧腰带上配着不宽的双刃黑鞘剑,黄金的穗子垂落。 镜片微微闪光,挡住他稍显锋利的眼神。 沈白悄咪咪再往修怀中一缩。 这位参谋长看上去更冷欸! 他连修都不嫌弃了,他要赖在修身上,才不要认识参谋长! 比修还冷的安德森站在原地,眯了眯眼,视线精准地落到沈白身上:“崽崽?” 沈白:“啊?” 沈白茫然地抬起头。 安德森似乎笑了一下,下一秒闪现于修身侧,“崽崽。” 修不太情愿地沉默了一会,才放开沈白,任由安德森抱走。 安德森将副官的大衣递给等在一边的副官,安抚般拍了拍沈白的脑袋。 一小簇火焰从沈白身边冒出来,霎时间寒冷宛如雾气般蒸腾远去,火焰绕着沈白转了一圈,慢吞吞变成一只红色的小猫猫头。 沈白:“?” 他轻轻戳了戳摇摇晃晃的小猫猫头。 红色猫猫头抖抖仿佛果冻般的耳朵。 沈白看了看微笑着注视他的安德森,又看了看猫猫头。 他凑近参谋长啾了一口当做费用,安心的抱起小猫猫头蹭蹭。 安德森轻笑了一声。 他克制地亲了亲沈白的头顶,闭上眼静静等了一会。 五分钟后,安德森将沈白交给副官,悄无声息地打了个远离的手势。 副官抬眼看了看安德森,转过身托着沈白往前走。 “修,你记不记得三百年前王座诞生的第一顶冠冕。”安德森瞥了一眼远远抱着沈白的副官,慢吞吞看向修。 “……”修平静地移动目光,定格在安德森身上。 “你觉得他不是我们的孩子,但冠冕可没说不是。”安德森淡淡地道。 “可倘若不是呢?” 沉默了一会,修缓缓看向雪山,墨瞳中流露出虫族走过的无尽时间。 他静静地说:“与其让他感受落差,倒不如从一开始……”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安德森拿出一小块璀璨的冰晶。 冰晶缓缓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与沈白的精神力别无二致。 修缓缓看向安德森。 安德森无声地看着修,过了好一会说:“别忘了我为什么是你的参谋长。你不敢再去看一次,我敢。” 仿佛过了一万年,修才如梦初醒,从未有过波澜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仿佛历经千年冰冻后一朝解封,为了供血疯狂挤压血肉。 他呼吸稍微急促了一点,低声道:“这概率太低了……” “至少小冠冕没有否认他。”安德森平静地道,“99%……即使我们并不知晓他的存在。” 修恍若未闻,抬起手使冰晶飘到手心。 散发着温柔金光的璀璨菱形旋转着,宛如刚刚诞生那一段时间,散发出温暖的希望气息。 它刚刚诞生的那段时间,虫族的确升起过希望。 希望虫族能有一个孩子。 什么都好,只要是他们的孩子,丑陋也好,孱弱也好,无论什么都好,只要是他们的孩子就行。 他们等了足够久的时间,修的眼瞳从这一座雪山移向另一座雪山,太阳走过好几百个年岁。 他看过一千万次小冠冕,但夜依然再次暗下来。 可小冠冕诞生后的第五百年,冠冕诞生了。 他们再次燃起了希望。 春去冬来,几百年后平平无奇的一个寒冬,突兀之间,整个虫族默契地开始相互传递自己搜集到情报。 他们在成堆的情报中翻找了整整三个月,然后意识到,第二次希望再次破碎了。 修怔怔地注视了一会闪烁着金光的小冠冕。 他缓缓看向沈白。 沈白手中抱着软嘟嘟的红色猫猫球,脸上露出小小的微笑。 修看着他,突然想起那一日仿佛突发奇想般第一次在新军选拔下场的那种冲动。 明明有那么多入口,明明他可以去接最有天赋的孩子,但血脉却令他偏偏停在了下城区最简易的接送门。 修终于注视了一会沈白的黑发,又看向他的眼瞳。 修的手颤抖起来。 下一秒,他攥紧冰晶,声音掷地有声:“回城。” 第79章 冠冕之上(二)(捉) 暗芒…… 沈白好端端被副官抱在怀中, 小猫猫头好端端被沈白抱在怀中,他们都仔仔细细裹着防风的衣服,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沈白看了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副官, 似乎意识到自己很可爱, 举着小猫猫头一起摇摇晃晃。 似乎有粉色的小花花在沈白周围浮现, 欢快的转着圈。 沈白笑眯眯地托了托小猫猫头,小声道:“宝宝。” 修与安德森情不自禁地注视着眯起眼睛摇摇晃晃的幼崽。 “……”半晌, 副官的手搭在沈白的脸上, 正巧遮住了他大半部分视线, 顺手将猫猫头摁在沈白腿上。 副官沙哑着声音道:“我们要走了。” 直升机桨嗡鸣的声音再次在沈白耳边响起。 隐约的细微说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虽然看不见,但沈白直觉他面前有不少人。 沈白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扒开遮住自己双眼的手。 “要回家……”沈白停顿了一会,蒙在黑暗中的双眼颤了颤, 改口道,“要回基地吗?” 风声突兀之间加快了, 副官的声音也模糊不清:“嗯。我们走快些,雪稍微有些刺眼, 宝宝不要看。” 沈白乖乖哦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不能让他看的交通方式呢,比如什么次元传送……? 沈白随意地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一路走过来,他对如何打发闲暇时间太过熟悉。 军团长和副官不让他在雪地上走, 甚至很少让他接触雪。大多数时候, 他只能闷头扎在两人的怀中,戳戳这个的腹肌, 再戳戳那个的腹肌。 沈白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换到了安德森怀中。 沈白僵了僵,小心地抬起头。 “军团长的副官在消化一些事。他快撑不住了, 有些怕伤到你。”安德森柔声道,刻意无视沈白略显不自在地表情凑近他,亲昵地刮了刮他的脸蛋。 他当然可以循序渐进地亲近沈白,但他等不了这么久。 或许一开始并没有确认沈白归属的时候,他尚且能让运筹帷幄设下陷阱坐等沈白主动跳进坑中,摔伤了、磕碰到了,哭唧唧地挪到他身边。 随后,他便能心疼地凑到沈白的伤口处消毒上药,借此将两人的关系一拉到底,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同类进度。 但现在他一点也忍耐不了,也一点都不想做出任何伤害沈白的举动。 强行做出些亲昵举动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弊处极大,但却能在最快时间内提高对方对肌肤接触的适应度。 安德森连思考如何处理弊处的方法都没有,便强行跳过数个阶段干脆利落地抱住沈白。 他微微垂下眸子,温柔地亲了亲沈白的下颌。 沈白一开始还抿着唇,浑身炸着毛。 但很快他就被蹭习惯了。 第一,猫猫头是安德森给的;第二,他也很喜欢贴贴。 ……那么,既然阻止不了安德森把他将毛线团一样啃,他就加入。 沈白面无表情地放松了身体,任由安德森单手环住他的腰,整个放进参谋长怀中。 “思考事情和伤到我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沈白面瘫着脸,轻轻推了推蹭的越发过分的安德森,回过神来想了想自己的打算,也凑上去抱着安德森啃啃啃。 他发誓要把安德森啃他的都啃回来。 参谋长怎么将他揉成一个小团子的,他便怎么将参谋长揉成一个大团子。 沈白一边努力反击,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你们是在思考怎么把我卖掉吗?” 安德森埋在沈白的脆弱的脖颈之间,笑声闷闷的,似乎极为愉悦。 “你卖掉他还差不多。”安德森极为好笑地道,“这句话不要在他面前说,他们那条支脉很特殊,是真会因为伤心而死掉的。” 沈白沉默了一会,学着安德森的样子使劲揉搓他的脸,沉声道:“你和修一样,说的话都让人听不懂。” 安德森没有再解释,笑眯眯地凑近沈白又亲了亲。 他才不愿意多说些副官的好话呢,万一幼崽对他印象不深,反而对副官印象很深,他能深夜惊醒含恨饮血杀进副官的寝宫七进七出。 至于副官…… 安德森顿了一下,侧头看向身后。 沈白也跟着瞧了一眼,一片黑暗。 在沈白看不见的地方,副官坐在后座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宽大的掌心残存着十几个碾灭烟头的焦灼伤痕。 拉起的隔板没有让一丝烟味传到沈白的鼻尖,甚至于一些人体闻不见的细微颗粒都被副官控制着掷出窗户。 他的眼瞳空洞地注视着漆黑的机顶,双手搭在椅背上,夹着烟的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 过了好一会,他咬着牙克制自己汹涌的澎湃激动,身体却不受他控制,应激一般全身颤抖。 “……”副官怔怔地注视着无所有的机顶,过了好一会慢吞吞看向挡板。 他掐灭了烟,顺手在自己裤子上抹了抹手,精神力卷起最后一丝烟味消失殆尽,抬手扒开挡板。 “啪”的一声,挡板被狠狠掀下,沈白下意识看过去,眼花缭乱之中便被一双臂膀夺过去扣在怀中。 副官单腿跪在中央小桌上,将沈白狠狠摁在怀中,垂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还在不同颤抖的手臂昭示了他的心情。 沈白茫然地埋在一片黑暗当中,直觉有什么东西不受自己控制。 一股无形的纽带从他们之中穿过去、传进来,穿针引线一般将两人串联起来,沈白不想从副官怀中出去,副官也不想让沈白离开自己的视线。 沈白静静待在副官怀中好一会。 他任由副官抱着他,如同他默许修抱着他、默许安德森抱着他、默许伯恩抱着他一样。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把这一切当成真的了。 沈白颇有点无奈地回想了一遍自己路上获得的特殊待遇,缓缓抬起手抱住了副官。 他把脑袋埋进副官怀中,静静闭上眼感受自己的精神力。 他并非看不见修与副官看向他的精神力带着剧烈惋惜的表情,但沈白甚至不清楚他们为何而惋惜。 能让他坐庄的筹码远远不够,他不想做任何打算。 尽管从越来越多的迹象来看,军团的确打算把他继承人养,可沈白依然没办法相信这种事情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沈白胡乱思考了很多事,副官才放开他。 宛如野豹般的男人垂眼揉了揉沈白的脑袋,还没等沈白想好如何开口打招呼,又“啪”一下拉上了挡板。 紧接着,挡板那边传来“砰”的一声,人似乎又重重摔回沙发上,而后再次回归寂静。 像不高兴了之后抱着可爱猫猫蹭了个爽之后无情离开的人渣。 沈白:“……” 他看着黑漆漆一片的冷硬挡板,首次感到无语。 哪有吸完幼崽就扔的人? 他都被吸秃了!但是连安慰都没有得到! 他保持着诡异的表情挪到安德森身边。 安德森轻笑着靠近他,两人贴的极近。 沈白纳闷地转过头,刚想问副官怎么了,突兀注意到安德森单片眼镜后的哪只眼睛虹膜极为浅淡,光照不进里面。 沈白眨巴了一下眼睛,紧紧盯着那只眼睛。 “宝宝在看这个?”安德森挑了挑眉头,凑近沈白诱惑道:“带着眼镜看不清楚吧?你可以摘下来。” 沈白微微往后靠了靠,严肃地说:“可以摘下来吗?” 安德森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些,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当然。” 只不过摘他们这一支脉的眼镜便只能承认自己是他们支脉的血亲罢了。 幼崽好奇地探过头来,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眼镜,轻轻往下拉。 安德森屏住呼吸,心跳猛地加速,狂喜在心头凝聚,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下一秒,幼崽扬起一个微笑,手猛地落在他的左颈侧摸了摸:“骗你的,我不摘。” 看安德森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那是没事吗? 真当他是小孩? 沈白冷哼一声。 安德森:“……” 他深吸一口气,凸起的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压着沈白狠狠吸一口。 他闭上眼,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微笑。 舍不得对沈白说一句重话,安德森转过身反手扒开挡板扫向副官。 副官一条腿搭在沙发上,身边散落着一堆烟头,仿佛情绪爆发之后疲惫到极点,连动都不想动。 但挡板往下落的一瞬间,他的眼神锐利了一瞬,动作迅速地碾灭烟火带走烟味,才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抬起头冷漠地说:“有病?” 安德森恍若未闻,只淡淡地刺激副官:“宝宝刚刚差点成为我的血亲了哦。” 副官刚刚垂下的眼神又重新回到了安德森身上。 他的右手还捏着方铁打火机,如今复古的油火机咯吱作响,握着它的手掌向内施压,铁皮被挤压变形,危险的活性火油漏了一地。 硝烟味似乎因此弥漫在内舱,又似乎只是因为两人之间逐渐擦出火星的精神力。 在大众的认识中,参谋长一般而言是冷静而理智的人选。 可安德森爬上参谋长位置的仕途并不算十分精打细算。他的风格的确是谨慎,但动作却几乎每度大开大合。 ——安德森的精神力最为熟练的化形是火,他常年放出的精神力也是炙热的,这已经能够证明很多东西,可惜…… 可惜上城区那些掌权者当真将狮子当温顺的马匹驱使,每次一有动作先试探的都是安德森,让这人的军功积累的出奇的快。 副官缓缓闭上眼,松开手中捏成碎片的方铁打火机。 沈白坐在前排,默默眨巴眨巴眼睛。 “你们要打架吗?”沈白弱弱地问。 副官瞥了一眼沈白,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沈白感觉一个硬片划过自己的皮肤,侧头看了看,副官将一小片发着蓝光的冰片别在沈白的发丝上。 沈白:“?” 送他的礼物吗?虽然不知道干什么的,但是他还是很高兴。 沈白怔了一下,刚想小声说谢谢,便被副官一把捞在怀中,空出来的手一拳凿开舱门跌入天空。 沈白眼前一黑,不太熟悉的失重感令心脏禁不住狂跳:“啊!?” 安德森站在失去舱门的舱口,温和地对着震惊的沈白笑了一下,随后也跌入天空中。 精神力对冲着铺满了半个天空,一人占据了半壁江山,两人干脆在精神力构成的暂时屏障上打了起来。 碰撞带来的风声与压迫感随即降临,风流将直升机的航道都吹偏了几分,但沈白却诧异地察觉到自己没有连风压都没有感觉到。 沈白被提溜来提溜去,禁不住大声道:“你们打架……咕噜咕噜……你们为什么……咕噜咕噜……要带上我啊?!” 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沈白咳嗽了两声,终于得到了一段时间歇息。 副官猛地倒退三百米,将沈白托住,收缩的瞳孔慢吞吞瞥了一眼安德森。 刹那间安德森直觉自己看见了雪色深林中夜晚觅食的黑豹。 但他的脸色都没变,甚至推了推眼镜,温和地朝着副官笑了笑。 副官垂下眼,抚上沈白的背部帮他顺气。 沈白假意咳嗽了几声。 他连一小丝风都感受不到,怎么可能呛到。 单纯是不想被像两家人抢猫猫一样当那个被抢的猫猫了。 沈白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好好在口袋中呆着的猫猫头,刚刚抬起头来表达自己的悲愤之情,突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睁大眼,略带茫然地注视着自己周围。 他首次看见了窗户都被遮挡的严严实实的直升机外的风景。 遮天蔽日的同种直升机将他所在的直升机围的密不透风,放眼望去如同密密麻麻迁徙的黑犀牛,嗡鸣的桨声比雪原上的风声还要震耳欲聋。 沈白的脑子懵了一下,眼睁睁看见许多直升机都开了窗户,一个个脑袋从里面探出来,眼巴巴看着他所在的位置。 即使单向玻璃阻挡了所有视线,但他们似乎乐此不疲,沈白甚至还能看见远处有的人拿着军用望远镜,恨不得整个人扒在直升机外壁上扭来扭去地寻找他所在的直升机。 沈白被迫一个个与他们对上视线。 “宝宝。”距离他很近的俊美虫族士兵温柔地对沈白做出口型,“……,…………” 沈白只熟悉前两个字的口型,可他直觉后面的话能让他脸红到躲进别人的怀中。 当然,即便他没有听到那些话,此时也默默躲到了副官怀中。 “我们快、快上去。”沈白小声说。 周围发出遗憾的嘘声,紧接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响起,仿佛在抓紧时间拍照。 沈白的背部都僵硬了,再一次催促了一遍副官。 副官抬起眼扫了一圈,沙哑着声音道:“没关系,军团是区域网。” 不会传到军团以外的地方。 “这和区域网有什么关系!?”沈白崩溃地低声吼道。 副官耸了耸肩,“好了,小孩不让你们留着,删了吧。” 说完,他干脆地搂住沈白屈膝用力,借力登上直升机,没有留一点给周围士兵求情的机会。 副官垂着眼,掖了掖沈白头发间闪光的冰片。 刚才还可怜兮兮漏风的舱口居然凭空出现了一扇完好无损的舱门,沈白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装好的。 沈白呆在副官怀中,总觉得有点不对。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套路了,又说不出哪里被套路了。 想了一会,沈白默默低下头拿出猫猫头揉捏起来。 想不明白,我倒头大睡.jpg. 翻过连绵着数千万公里的山脉,北境中堪称壮烈的钢铁建筑便映入眼中。 宛如山脊般高耸的入口最薄处仅能一人通行,越往下延伸的深渊便越发黑暗,尽管知晓哪里能够通行,身体却迟迟不愿探出一步。 它的下半部分渐渐放缓,逐渐至完全埋在地下,宛如冰川般令人遐想底下的巨大体积。 哪怕从直升机下看,它也几乎能伸手触碰到。 “这是军团驻地的入口。实际上,大多数时间我们在地下。”副官彼时慢声对沈白说。 他将舱门推开,沈白站在他身边。 “军团的结构我们可以慢慢讲,你最好现在先去见见修。”副官漫不经心地道,“我真怕他等急了。” 沈白沉默了一会,垂眼点了点头。 直升机如同闪光般进入钢铁山脊。 越过无数本该第一天便介绍的大型军营与莫名建筑,直升机径直停靠在中央最高的建筑台上。 虽然是去见修的,可沈白一下直升机便被等候在原地的军官团团围住,懵着被簇拥坐到一处小厅内。 ……因为每一双抱他的手都是颤抖的,沈白没办法拒绝。 他如同贴贴伯恩一样贴贴每一个人,低下头倾听他们的名字和如同哽咽一般的语句。 修坐在二楼的书房内,沉默地倾听着楼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还在想沈白的精神力。 他也在想沈白的一切。 其实沈白按照现有的标准来说,哪一条不能够达到常驻军区的标准。 精神力的确是衡量一个战士好坏的核心标准,而身体素质是基础中的基础。 之后便是一点点属于平民的运气、或者一点点属于贵族的权力催化。 可是,沈白是他们的孩子,那一切就都好说了。 即使是曾经倍感惋惜遗憾的缺点,现在看起来也是可爱的。 比如说,修再看向沈白情不自禁放出的精神力孢子们时,一点也不觉得这些孢子是废物。 他只感觉这些孢子好好养着就能种出蘑菇,蘑菇也是可爱的。 他打算给孢子们辟一块地,看看能不能养出点蘑菇,分给底下疯狂打申请想看孩子的虫族们。 至于看孩子,没有百年军功就不要想了,十个百年以上的要排队——只算军功时间,不算服役年限。倘若做出些什么突出贡献,能看,但只能看,摸是不允许摸的。 像伯恩的私军那样挨个亲亲幼崽的,要有十个以上能拿得出手的最高功绩才行,但只能亲一下。 小孩的一切都是可爱的。智慧可以培养,战斗素养也可以培养,行事策略也可以培养,什么都可以培养。 ……其实不培养可以,反正军团再怎么样又不会死绝,总会有人给他兜底的。 修双膝交叠着,坐在单人沙发中,精神力肆意笼罩了整个书房。 副官才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没多久,难受的皱起眉,缓缓抬起头,目光快要刺穿修了。 他尚且还记得修是他的长官,否则早就放出精神力抵抗了。 然而这时候,连千里之外的单独关注都能快速察觉到的军团长却仿佛瞎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副官深吸一口气,酒杯重重砸到桌子上。 修不情不愿地抬起头,长发遮挡住了他的一半脸,平静而冷淡的表情仿佛面具一般焊在脸上。 他坐在长椅上,双腿交叠着,膝盖上搭着正方形的蕾丝长巾,四角的流苏一直垂落到地上。 “什么事?”军团长冷冷地道。 “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副官啧了一声,瞥了眼书房外抱着沈白不放的高级军官们。 他抬手将窗户紧闭,又压低了声音,酒液划过的喉咙沙哑的要命:“修,我打赌:如果你将脑子里那些政策颁布施行,明天你就会从军团长的位置上滚下来。” 军团长抬起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副官。 他将双手放在膝上交叠,平静地道:“十五个高级军官站在我这边。” “但他们能偷孩子。”副官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政策今夜下达,明天你就会发现全军都在包庇藏起幼崽的人。” 修的唇角不自觉地垂下。 他伸出手,精神力裹挟着窗户抬起。 透过半抬的窗户,修很清楚地注视着被抱着亲来亲去的沈白。 一位军官贴着沈白说了什么,沈白立刻就笑起来了。 修的神色瞬间冷淡下来。 他不高兴地抿了抿唇,站起来拿起外套,准备下楼捞回某个没有良心的小坏蛋。 第80章 冠冕之上(三) 过场 修并不常住军团中心大厦。 这座近乎三百层的大厦在人造太阳的光芒下反射着逼人寒光, 自二十八十层上数向中心收缩,看上去像一座巨型钟楼。 可钟塔没有如同精密齿轮般严丝合缝转动的军队。 担任军队所有决策工作的大厦甚至没有名字,它最初只是为了适应越发庞大的军团而创建的临时政务处理点, 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而固定下来, 成为军团长处理文件的地点。 只要修能够赶在军队宵禁回到军队按等级分配的集体住所, 他必然不会在大厦过夜。 ——军团属于王座之上至高无上的皇帝,大厦亦属于。 修从未踏足过大厦最顶层的办公室, 他甚至不清楚那间办公室是什么样子。 第一任军团长最后一次出征前, 怀着赴死的心情亲手布置了它, 随后死在与数万只世界意识交手中。 他背部的黑色羽翼活活被爆发的精神力撕裂成数千段, 伯恩赶到后捡了整整三个月,捧到那间办公室前驻足了很长时间。 整个军团的所有愿望与祷告都凝聚于打开这间办公室之上。 可现在,修想到了一个拐走幼崽的好理由。 他拄着手杖,站在二楼脸色冷漠地注视着一楼十分愉悦的高级军官们, 长发缓缓微微晃动,扫过漆红的栏杆。 他披着长外套, 表情依然漫不经心,似乎一切风声都打动不了他, 仿佛一缕来自雪山的寒风,真实、清淡。 “诸位。”他平静地唤了一声。 往日实力至上的虫族军队必然齐齐停下手中事务,静静等待着他的命令。 可有崽在手天下无敌的军官们连听都没听见, 抱着沈白吸的陶醉。 沈白无助地推着把他摁到怀中的军官, 卑微地道:“我歇一会……” 修:“……” 修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扫过在场几位军官。 不错, 的确全是他派系的人啊。 沈白绝望地仰起脑袋,正巧扫到站在楼梯口的修,眼睛一亮, 发出见到小猫猫头时雀跃的声音:“修!” 抱着他吸的军官一顿。 沈白期翼地伸出手:“救我——” 军官眯了眯眼,默默将沈白的脑袋掰过来,另一名军官保持着面无表情挪了一步,挡住沈白求救的视线。 沈白:“……” 修:“……” 修:“?” 他站在原地,毫无波澜的眼睛扫过几个挡住沈白的军官,平静而缓慢地思考了一下平日他自己的作风。 他也并非仁慈的主君啊? 军官下意识做完这些动作才仿佛回过神来般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低下头:“军团长。” 修扯了扯唇角,倒也没有追究。 他看的清楚,他们是的确将心都扑在幼崽身上,连近在咫尺的话都不一定能听见。 不过…… “第一次。”他垂眼缓步下楼,“第二次降职,第三次驻外。” 军官呼吸一滞,默然低下头,“是。”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凝固无声的室内十分清楚。 一颗圆润的脑袋从诸位垂首站立的军官中探出来,迫不及待地寻找那个刚刚看到的身影。 沈白努力从不自觉紧紧护住他的军官中挤出来,小声道:“修?” “嗯。” 低沉的声音从他身边猛地冒出来,沈白吓了一跳,但还是看都不看地努力蛄蛹出来爬到他身上。 修抱着蛄蛹到他怀中的幼崽,平直的唇角不自觉弯了起来。 他吻了吻沈白的头顶,低声诱哄:“想到别处去吗?” 沈白猛地按了点头。 无论如何他都不要待在仿佛能将他吞下去的人群中了! 修低笑了一声,“为你介绍我们的大厦——” 他一手抱着沈白,平静地扫了一眼身后不敢抬头的军官们,侧身离去。 室内一片寂静。 直到修的身影完全消失,军官们才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苦笑起来。 军团长惯会在要事上拉拢人,提前下发的幼崽抵达通知也是如此。 见到幼崽的第一眼,自脊背攀爬着点燃心神的猛烈撞击已经让他们心神恍惚,更别提亲手抱着幼崽的感觉。 某一个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能够明白一位母亲怀孕时对孩子的感情。 他想把一切都给他。 不过按照军团长给口蛋糕再敲打几下的作风来看…… 而且他们甚至无视了军团长的命令,那么第二次见到幼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们沉默了一会,默契地拿出通讯器。 “你拍了几张?”一名军官低声问。 “两张。” “啧,胆小鬼,我拍了五张。” “欸,你只有两张,我也只能给你两张……别他l妈抢我通讯器!” 80-90 第81章 冠冕之上(四)(捉) 狂欢 夕阳渐沉, 黄昏如约而至。铺满玻璃的走廊被浸染上色,无端生出几分冰冷的落寞。 沈白心中清楚他在地底,可情景变换带来的时间流逝依然真实到可怕。 或许长久生活在这里, 能让人忘记这里是地底。 他靠着窗户, 怔怔地注视着楼下。 宛如蜂巢般密集的露天训练场首先带给他的是一种诡异的冲击。 盘悬着环绕训练场的十七座雪白钟楼悬浮于半空中, 底端越向下越破碎,直到完全只剩小小石块, 宛如星环般拱卫着钟楼。 “……很壮观。”片刻后, 沈白由衷说道。 修没有发表意见, 只是轻轻摩挲手杖。 男人苍瘦的手指搭在手杖拳头大的猩红宝石上, 沈白看了那颗宝石好几眼,只感觉宝石中央比外周要深一些。 那些宛如深邃银河般旋转的深色星辰随着夕阳并不明媚的光闪烁,直直坠入眼中便再也移不开。 任谁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会清楚,这是世界仅此一颗的、上天恩赐的神明造物。或许以前乃至之后你博览无数珠宝, 也只能在无尽的对比中再一次选择它。 修淡淡看了一眼沈白,敲了敲宝石, 轻松自如地从手杖上拿下来放到沈白手心。 沈白睁大眼睛,下意识捧住。 “世界意识的眼睛。” 一如既往用着半句话的军团长无比平静地道, “没什么用,单纯很好看。” 沈白捧着宝石的手一抖,差点甩出去。 ……怪不得!他就说哪有宝石能天生长成这样! 修不置可否, 随手将快要掉下来的宝石往沈白手中塞了塞:“习惯一下, 你以后要亲手将它剜出来。” 这颗宝石是上城区黑市累计悬赏十五亿的陈年悬案。 下城区一个人居住比沈白工作的酒馆还要昂贵的高级旅馆,一年标价一万。 伯恩带回这颗宝石时偶然在上城区展示过, 惊动了整个世界的收藏家,竞价飙升到一个前所未闻的数字。 尽管“所有来自军团的东西都是无价之宝”,但这颗宝石与它所代表的意义几乎等价。 在一众既能提高身价又能隐晦试好军团的选择中, 这颗宝石几乎是不二选择。 “伯恩带回来的。”修淡淡地道,“……当然,地上并不知晓伯恩是军团上一任军团长。” 他们只知道名为伯恩的中年人是军团长十分重视的将军。 “也不知道你和伯恩是父子关系?”沈白小心翼翼地捧着宝石,路过下一个长方形展示柜时默默放在了上面。 修随手将手杖也靠在了展示柜旁,“嗯。它身上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实际上修不打算很早将这些往事告诉沈白。 小孩自己能理解权利场与人性的一部分是一回事,可强行给小孩灌输这些东西是另一回事。 他的确准备将沈白培养成下一任军团长,可他们的时间很长很长,长到足以让沈白先享受完整个迟到的童年,再慢慢探讨所谓的培养方式。 即便那时候军团长或许不再是他,可沈白总能成为某一任军团长的。 ……至少万年没有诞生过一个孩子的虫族会把沈白宠上天。 他瞥了一眼逐渐西沉的血色红日,慢慢朝沈白俯下身。 馥郁的冰冷雪气飘到沈白身边,仿佛下一秒便被大厦内温暖的空气融化成水。 沈白抬起头,恰巧看一束顺滑的黑发从修的肩膀处滑下来。 男人平静地注视着他,眼中带着亘古沉淀下来的安宁。 单膝着地的男人手搭在膝盖上注视着他,低声道:“过来,我抱着你。” 沈白沉默了一会,小声抗议:“我想自己走。” 这次沈白没有看错,黑发男人的唇角的确上扬了两个像素点。 “抗议无效。”男人似笑非笑地道,抬手将沈白锢在怀中。 沈白:“……” 算了,不生气,不生气,想点别的。 “地上”是军团对北境以外世界的称呼吗?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轻声说:“这颗宝石在地上展出过?” 修脚步一顿,片刻后不动声色地问:“嗯?” “上半句你说了伯恩带回来了这颗宝石,下半句就说地上不知道你和伯恩的关系。” 沈白严肃着表情分析道,手指摇啊摇:“根据你只说半句话的习惯来看,这两句话其实能练成一句。” “所以这句话其实是‘伯恩带回了这颗宝石并在地上展示过’,而后你才顺着这句话,突发奇想补充了一句‘地上并不知道伯恩与我是父子关系’。” 修:“……” 修沉吟片刻,想起一点育儿书上的知识,慢吞吞的夸奖道:“好孩子,推理的不错。” 沈白欢呼一声,随后立刻原形毕露,沮丧地趴在修身上:“作为奖励我能不能下去走?” 修不为所动:“你逛到明天也逛不完大厦。” “那我们明天再逛。” 沈白似乎瞧见修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他顿时感到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修一直等待着他说出这句话一般。 果然,下一刻修果然语调都上扬了三个度:“嗯,那我们回家吧。” 不错。修从将宝石递给沈白的那一刻便开始思索如何让沈白说出这句话了。 原因很简单:即使沈白在地上的认知中是军团长的孩子,可在军团内部的认知中却并不是。 这唯一一个孩子本应由整个军团抚养长大! 倘若是沈白说“我今天想和别的人一起玩”,即便是修也没有正当理由阻止。 沈白哪一天在哪家过夜,是可以随意选择的。 沈白带着怀疑人生的表情,被修抱着走进特殊电梯。 电梯下滑,直到底层,毫不犹豫地……拐了个弯,直直从半空隐约浮现的通道内直达第一座空中钟楼。 沈白这时才能在半空中看清楚,那座钟楼的建筑大多是独栋别墅,以钟楼同种原理悬浮在半空中,郁郁葱葱的森林与横向纵向的水流将别墅的隐私保护的很好。 它简直就像空中花园。 沈白缓缓看向第二栋钟楼。 那里也不多承让,只是风格更雕龙画栋,稀奇古怪一些。 修在回到自己的家的路上简单地说:“大厦是为军队的公务服务的,但地上的公务是士兵自己处理的。” 沈白乖乖哦了一声。 他什么常识也没有,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堪称诡异到极致。 什么叫“士兵可以处理地面公务”? 这真的是可以的吗? 修似乎也没有纠正沈白常识地意思,平静地道:“实际上虫族没有义务为世界服务,只不过有的士兵喜欢插手这些东西。” 停顿了一会,他静静地说:“到了。” 沈白走下电梯……他走不了,他还被修抱着,只能看着修走下电梯。 电梯仿佛终于卸掉包裹,咻一声,用远比来时的速度快三倍的时速返回去了。 沈白目瞪口呆。 修瞥了眼远去的电梯:“这东西久了,沾染了许多种精神力,生出了一些意识。” 停顿了一会,军团长才慢吞吞道:“它不太喜欢我。” 沈白竖起耳朵:“为什么?” “……” 修沉吟了一会,才看似平静地道:“我通常很晚下班。” 沈白:“……?” 修瞧了一眼困惑不解的沈白,勉强补充一句:“所以我下班乘坐它的这段时间算它加班。” 沈白:“……” 沈白想起自己在酒馆干活的那四个月,瞬间觉得电梯讨厌的对。 谁喜欢加班? 到底是谁在喜欢加班?! 枪l毙,通通枪l毙! 一直到被修抱回别墅卧室,沈白还沉浸在拳打脚踢酒馆老板的思绪中。 沈白气愤完了,才发现自己被放在了浴室门口,修已经换好了衣服,长发散落在睡袍上,平静地注视着他。 军团长发出隐藏着细微跃跃欲试的声音:“你洗,还是我给你洗……你会洗澡吗?” 沈白:“?” 他心中冒出一团愤怒的火焰。 沈白拉开浴室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会,看了一眼修,朝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修的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想回一个笑容。 在他唇角扬起第二个像素点的时候,沈白冷酷无情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修:“……” 修:“。” 看起来孩子会洗澡。 修分明确认了这一点,但依然高兴不起来。 他磕着眼依着床头,静静等待着小孩。 水珠从精神力中溢出环绕着他,转了一圈后消失。 虫族其实不太喜欢水,但大多数人除了本职天赋,第一个掌握的便是控水——用来控水洗澡。 就像大多数猫猫也不喜欢洗澡,即使两者没有可比性。 修其实很期待将小孩放在水中等着小孩挣扎随后哄他的。 “啪”的一声。 门开了。 修黑眸一闪,仿佛无比平静地抬起头来。 对上了沈白难得藏不住带着杀气的眼神。 沈白拉着脸,套着一身连体毛绒小兔睡衣,屁股后面甚至跟着一朵小毛团尾巴。 小小一只毛绒兔子瞪着快要变红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必能嗷呜一口咬过来。 修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兔子。 沈白的眉角突突直跳,本着寄人篱下的想法忍耐地道:“我睡哪?” 他现在连装茫然、装可爱都不太想干了。 沈白背着手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压下暴打军团长的想法。 军团长简直把他当小孩哄! 沈白走到哪,修的目光就跟到哪。 他真像一只小兔子。修真心地想。 即便是眼睛都要黏到沈白身上了,修的声音依然是冷的:“和我一起。” 沈白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修:“我和你一起睡?” “嗯。” 沈白沉默了一会,终于憋不住了,委婉地透露了自己的心思:“虫族晚上会吃小孩吗?” 修:“……” 修动了动唇:“不会。” 沈白盯着修看了好一会,精神力轻轻碰了碰他。 柔软的触感带来温暖的情绪,温和的交互之间,沈白莫名对修的话产生了绝对的信任。 他看着修,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同意了。 不同意也没办法。 躺在床上,沈白平静地安慰自己:反正修肯定不会同意别的选项。 最后一点阳光黯淡下来,月亮笑眯眯地升上来。 夜长,幽远的长。 沈白卷着小被子呼呼大睡,还管控不好的精神力环绕着他,小小的孢子也仿佛瞌睡了一半,晃晃悠悠地往下掉。 修无声无息地睁开眼。 散乱的黑发铺在纯白床单上,随着起身的动作一寸寸消失,宛如流动的黑蛇。 他沉默地站起来,绕过床凳站到沈白沈白,俯下身注视着他。 小孩的脸蛋贴着柔软的杯子,还没褪干净的婴儿肥被挤出来一点,软嘟嘟挨着小被子。 整个崽半蜷缩着,似乎有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的架势。 修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光从窗台这边挪到那边,干净清澈的夜空无垠的亮,虚假的天空似乎比真实的天空还要真实,一如万年前没有阴霾的时候。 它们悄悄往窗户中看。 揽上暗蓝的寝室中安静的出奇,单膝跪在织金地毯上的男人宛如一尊浸着月光的雕塑。 他仿佛死在安静沉睡的孩子面前了,历经时间沉淀的眼眸中掀起狂澜的风暴,怔怔地盯着沈白。 谁也不清楚他心中在想什么。 宛如一万个海浪般的庆幸与宛如十万个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在他心中胀大,吸满了水的海绵塞进心脏中,憋胀的令人想要落泪。 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男人迟迟不言语的激烈感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打着哈欠钻进云层中,男人才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僵硬地动了一下。 他靠在沈白脸侧,抬手抚上幼崽的前额,落下一个迟来的晚安吻。 “……好梦,宝宝。”修闭着眼,轻声、温和地说。 只有在无人处才长嘴的男人吐出第一句对幼崽的温和祝福,随后又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站起来披上披风,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明亮的灯光从门缝中落进黑暗,又随着门缝的闭合一点点消失。 很明显,除了这间寝室里的唯一一人,所有人都没睡。 修合上门,转过身来时仅剩的温和全然消失。 伯恩坐在小沙发上,副官坐在另一边慢吞吞地剪雪茄。 白日沈白见过的军官一个不落地坐在一楼会客厅,沉默地等待着他。 伯恩连头都没抬:“哄完了?” 修嗯了一声。 会客厅巨型落地窗外灯火通明,隐约从四周传来庆典般的人群熙攘与笑声。 外面当真很热闹,当然,今夜本应如此热闹。 长发男人静静站着听了一会,才缓缓走下楼梯。 伯恩一直等到修坐下,副官咬着雪茄给他倒了杯酒,才抬起眼。 “我会查清楚谁是他的血亲。” 言下之意是要动他自己的私兵了。 伯恩歪着脑袋靠在沙发上,慢慢扬起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等着坐一万年的牢吧。” “……可能没有。”副官模糊地说了一句。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位虫族是从世界意识的对立面诞生的。 如果沈白也是这种状况,那么……没有血亲的精神力抚慰,他的幼年期会很难熬。 修将酒杯放到膝盖上,静静看了一眼伯恩,收回视线:“那么第二项……” 另一边,与偏向寂静的第一钟楼不同,军营第一次在夜间灯火通明。 所有钟楼都在狂欢,人类士兵睡意朦胧地从床上起来,懵逼地看着隔壁房间又哭又笑的动静。 威姿埃特打开门,沉默地注视着浸满酒香味的走廊,拦住一个虫族士兵:“怎么了?” “嗯?”士兵抬眼看了看威姿埃特,“本届的第一名?” 士兵略显冰冷的眉眼缓和下来,轻笑道:“我们找回了我们的孩子……哈哈,真的是我们的孩子!” 威姿埃特皱了皱眉头,“找回?” 不应该是一直秘密培养着吗?那个一出场便能吸引全部视线的黑发孩子,差点折断了他的佩剑的孩子。 士兵哈了一声,忍不住又扬起笑容:“当然——找回——哈哈,等你过了初阶后去资料库找找——” 威姿埃特的表情霎时怔楞。 士兵再也不顾威姿埃特是什么表情,将一杯酒拍在他身上,大笑着从窗户一跃而下。 半秒后,威姿埃特于一片喧嚣中捕捉到了那名士兵以高难度姿势扒进下一层窗户落地的声音。 他怔怔地低下头,注视着那杯清澈的酒液。 “回来……?”威姿埃特微微睁大眼,蓦然想起沈白说过的话。 那个孩子当真不是一早跟着军团长,而是真正刚刚找回来的、属于虫族的孩子? 那么他即将折断威姿埃特的佩剑时,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沈白一点也没有将他当做副官的想法。 而威姿埃特为了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执着至今,早已做好的一、切、准、备、仿佛在这一刻成了笑话。 冰冷的寒气顺着威姿埃特的脊背往上爬,仿佛把他冻成冰雕。 …… …… 威姿埃特呼吸急促起来,颤抖地捏紧那杯酒。 晃荡的酒液将他的面容扭曲,宛如恶鬼。 下一秒,酒液坠落在地。 哈! 一个只是找回来就能让军律严明的军队无视纪律陷入狂欢的孩子! 有多少强大的军官打的要死要活也要跟在沈白身边,威姿埃特睁着眼都数不清楚。 他有什么资格争那孩子身边的位置? 真他l妈荒谬。 威姿埃特怔了一会,听着耳边越发狂烈的酒杯碰撞声,猛地退回房间关上门。 有气无力靠着窗户倾听狂欢的塞西利亚虚弱地问:“到底怎么了?” 他住在威姿埃特旁边,但威姿埃特没有问他为何在这里。 塞西利亚也没有解释。 威姿埃特没有回答,只是坐在椅子上,缓缓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灌进喉咙。 火烧般的液体顺着喉道滚进胃中,点燃了四肢的血液,刺激着威姿埃特原本便岌岌可危的精神。 “……手术后572h不允许饮酒。”塞西利亚瞥了一眼他,嘲讽道,“你脑子坏了?” “我和你接种的不是同一种药剂。”威姿埃特面无表情地回道,“你以为这些天来所有的军官对我格外和颜悦色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是本届首席?” 无非是他接种承担的风险更大而已。 之前那名虫族士兵递给他酒液,也是因为他知道威姿埃特接种的是特殊药剂。 除了那位皇帝,军团只崇尚力量。 威姿埃特选择了这条路,自然会得到一些尊重。 塞西利亚猛地回头,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威姿埃特缓缓抬起头,仿佛盯着仇人一般冷漠地注视着塞西利亚:“属于第一名的特权……怎么,你想打架吗?” “你看起来才想发泄点什么。”塞西利亚冷笑着道,“怎么,明明我才最可怜好吗?高不就低不成的名次……我真该在你小时候就弄死你。”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放下杯子。 “我才可怜。”威姿埃特看了一眼他,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他接种的特殊药剂,摆明了就是为了成为将军的副官乃至军官而服务的。 它有长达数百年的副作用,威姿埃特接种它时想了很久很久。 他要效忠的是一位未来的将军,威姿埃特不能接受自己丢他的脸,于是他最终还是选择接种了特殊药剂。 可是…… 可是他真的会成为沈白的副官吗? 这一晚,不论什么原因,整个军团因沈白一夜无眠。 有人也趁着夜色写信。 “军团,与其说是血腥的绞肉机,不如说是充斥着权力的绞肉机。” 来自下城区的士兵写着自己的家书,一字一句。 “来到军团之后,你就会发现:每一个最平凡的士兵,都能在谈笑中轻描淡写地决定某个地区接下来数百年的命运。” “我们服从于比我们更高一级的长官,看上去的确是一个最平凡无权的士兵。可训练解散之后,我们也的确拥有对外界至高无上的权力。 财富、权力、知识……在这里,居然如同路边的石子,我一伸手便能得到。 妈妈,我的第一个命令是给我们的家乡架设邮线。我私心拦下了所有赶在我这一封信之前的通讯,你会是第一个收到信的人。 很神奇,妈妈,来到这里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是天骄之子,即使我在这里泯然众人。 皇帝陛下统治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可怕的、拥有这么多怪物和天才的军团,他要多辛苦、多强大? 我亲爱的陛下…… 哈哈,虽然我现在也是军团的一员。 我很想你。虽然我不能接你过来,可我能为你、为家乡改变点什么,我觉得我做的很对。” 士兵写完之后,静静等待着墨迹干涸。 他的掌心燃起火苗,将家书一点点燃烧干净。 然后拿起另一封不点也不带机密的家书装封,订上闪着璀璨光芒的宝石,打算明天早上便寄出去。 “好了。”他抬起头看向灯光明亮的窗外,轻松地笑了一下,“我要睡了,晚安,陛下……欺盼早日见到您。” 很远的军团长别墅,沈白在睡梦中突然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 懵逼的沈白:“?” 谁在背后蛐蛐他? 第82章 冠冕之上(五) 宣召 窗户大开, 洁白的帘纱向内飞舞,静谧的气息从风中漫溢。 隐隐约约宛如过节般的烟花与炮声繁复而奢侈,传到沈白耳边。 莫名的温馨触感从哪些欢庆的烟花传递到沈白的被子中, 仿佛一个蛋壳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很温暖, 好想睡觉。 沈白吸了吸鼻子, 睡意朦胧地盯着宛如小鬼魂般的白纱,迷迷糊糊地蹭了蹭冰凉的枕头。 他刚刚从床这边滚到床那边, 被子被他卷啊卷, 卷成一个冰凉的白蛋卷。 好冷…… 沈白慢慢磕上眼。 三秒后, 沈白无比呆滞地睁开眼睛, 静静倾听了一会除了自己的呼吸外格外静谧的动静,视线慢慢滑向自己的身后。 很显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已知他今晚是和修一起睡的,可现在卧室内只有他一个人。 他挪到了刚刚修之前的睡觉的位置,那修去哪了? 沈白惊恐地睁大眼, 猛地扒着被子探身往地毯上看,“修!?” 没有人。 他借着月光四处扫了一遍, 还是没有找到人。 “……” 沈白坐在床边上懵逼着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弯下腰, 小心翼翼地掀开床单,往床底看去:“修?” 他向黑漆漆的床底看去,床底的黑暗回给他一个不屑的黑眼。 虽然没有在床底找到修, 但沈白十分心虚的松了一口气。 找不到他还好, 万一有万分之一的概率真将人踢到床下,沈白能两眼一黑晕过去。 他实在想象不出那位宛如剑锋般寒冷的军团长趴在床底的样子。 ……好吧他更怕床底下趴着的不是军团长, 而是什么行军常见的断肢残骸。 “是出去了吗?”沈白小声嘀咕。 “砰”。 绚烂的烟花从窗户外炸开,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五彩的光芒依然映照在沈白脸上。 沈白看了看窗外, 半晌叹了一口气。 他轻声低喃道,“好吧,让我瞧瞧伟大的军团长半夜不睡觉,非要背着我做的事是什么。” 无非他还是个孩子,做出什么事都不能怪他吧? 要是闯入了什么重大会议现场、机密现场,也不能怪他吧? 白日朦胧而天真的表情全然退却,沈白脸上只剩下无比平静的淡漠。 沈白静静坐了一会,窗外的烟花声与色彩在他脸上肆意涂抹。 军团似乎当真对他很好,到现在为止所有偏向恶意揣测的发展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的态度另沈白感到很奇怪。 他有一种被从阴暗处揪出来,强行晾在太阳底下接受阳光照耀的不适感。 过了一会,被揪出来晒太阳的沈白眨了眨眼睛,柔软又好奇的表情再次回到脸上。 床头柜上红色的猫猫头眯着眼睛摇摇晃晃,一夜过去,它似乎发生了一些进化,圆滚滚的身体后面长出一条短短的尾巴,两只软软的耳朵耷拉下来。 沈白戳了戳它,无比残忍地戳醒了它:“你也没睡?太好了。” 不情不愿睁开眼睛的猫猫头:“?” 沈白摸了摸它的耳朵,小声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如果你向你的主人告密,我就把你做成红烧猫猫头,加洋葱!” 猫猫头瞪大豆豆眼,惊恐地咩咩叫。 沈白满意地笑了笑,凑近它极小声地道:“我才没有心虚呢。就算他们真的是对我好,可我也没有骗他们。那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面对他们十分懵懂的,也是真正的我啊。” 对着猫猫垃圾桶说完悄悄话,沈白又复威胁了一顿可怜的猫猫头,才将它揣进自己兜中。 “知足吧小猫猫。”沈白叹了口气,“我讨生活要穿小兔子睡衣,一个只诞生了意识的电梯都要在军团的逼迫下加班……只有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想哭了。 沈白用睡衣袖子裹住了冰凉的金属把手,拧了一圈,光透过逐渐打开的门缝照在他脸上。 沈白大脑还在思考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仿佛忘记了什么。 直到他将房门打开,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直面二十多位充满压迫感的男人瞥过来的眼神,才突然想到什么。 伯恩慢吞吞抬起眼,随意扫过去看见沈白,便直直移不开眼了。 他微微睁大眼,沉到似血的黑眸中浸入一些诡异的慈爱。 “修……”伯恩注视着局促不安的沈白,充满抱怨地道:“你小时候怎么不是这么可爱?” 一片寂静中,拆了军团长老底的声音回荡在客厅中,军官们纷纷聋了一般沉默,只是如同恶狼盯崽一般盯着沈白。 沈白颤巍巍对上一圈仿佛要将他吞下肚子的目光,才蓦然想起来他似乎还穿着小兔子睡衣。 搭在背后的兔耳朵抖了抖,沈白可怜兮兮地请求道:“我、我可以回去换个衣服吗?” 第83章 冠冕之上(六) 烟花 谁能劝得动伯恩改变主意, 修能当场给他跳着提级。 男人如墨般披散在身上的长发因手臂抬起的动作滑下,如同展开的流水。 他平静地抿了一口泛着莹光的烈酒,缓慢地看向他身边不停逗小孩的伯恩。 伯恩抱着郁闷缩成一小团的沈白, 笑眯眯地端着一盘切好的胡萝卜。 “兔兔喜不喜欢吃胡萝卜呀?不喜欢吃的话, 爷爷就要吃掉兔兔哦!”伯恩用修从小到大从未听过的柔声说。 沈白将自己团成一个雪白雪白的球, 脸埋在臂弯中,一动一动, 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 不过听见了这话, 他诡异的沉默了一会。 这话听起来好生熟悉……不是他刚刚威胁小猫头的桥段吗? 沈白默默拿出小红猫猫头, 安抚般揉捏了一会。 对不起小猫猫头, 他总算懂被威胁是什么无语的心情了,下次威胁你的时候换一个说法。 拍了拍小猫猫头,沈白终于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 他从伯恩抱着他的臂弯和小兔睡衣之间冒出一个脑袋,有些小心地扫了一圈无比沉默的军官们。 军官们垂眼的垂眼, 闭目的闭目,喝茶的喝茶, 喝酒的喝酒,但沈白就是莫名觉得他们都在关注自己。 这种感觉与沈白在酒馆勤勤恳恳端盘子, 但回头看向黑漆漆的墙角时,总能看到一只几乎能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猫猫一脸无辜地盯着他。 沈白就会很无奈但非常诚实地走到那里喂猫猫。 他现在总不能走到这些军官面前喂军官们猫粮顺便摸毛。 伯恩仔细瞧了一瞧不点都不打算理他的沈白,遗憾地放下盘子, 拿了一根胡萝卜咔嚓啃了一口。 他的一条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 懒散地问本应最开始问的问题:“宝宝怎么下来了?” 咔嚓!咔嚓。 沈白默默看了一眼不停啃胡萝卜的伯恩,轻轻向旁边挪了挪。 他一边以一小时一厘米的速度往旁边挪, 一边说:“醒过来后烟花声很好听,我想看一看。” 修沉默地放下方口酒杯,长发垂落在杯口, 随着重力慢慢浸入透明液体中。 副官闷头咬着烟,看也不看抬手将那缕头发挑了出来,动作十分熟练。 沈白注视着那缕被浸湿的头发,努力地挪挪挪。 男人的双手依然搭在铺着针织雪白方巾的腿上,淡淡地磕着眼,发丝遮住他的小部分脸,只露出一部分细腻的肌肤与如同雕刻在唇角的似笑非笑。 与宣传册上一模一样的姿势。 修习惯于在议政与战斗时遮住自己的表情。 男人交叠的双手轻轻动了动,手指滑过自己的掌心,似乎在忍耐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轻声道:“所以,是烟花吵醒了你?” 沈白的脑子疯狂转动了一会,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还没忘记军团是因他有用才带他回来的。 当务之急是保住他自己的小命,然后多探点情报加重自己的筹码。 打了个喷嚏把自己喷醒了实在太丢脸了,不可以说。 或许被烟花吵醒就不想睡觉会显得他很不好养,可修之前就说过很多次他很孱弱。 ……比起丢脸,沈白宁愿军团加深他很不好养的印象。 修果然皱起眉头,抚摸掌心的动作重了许多,手指曲起敲击。 四指向内握住陷入肉内,似乎做出了一个握剑的姿势。 “我知道了。”军团长冷淡地对沈白点了点头。 男人轻轻一下点头,似乎便昭示着这件事就此揭过,不再追问。 沈白松了一口气,继续慢吞吞往远离伯恩的方向挪。 伯恩咔嚓一声咬住最后一截水灵灵的胡萝卜,终于抬眼看向一直努力远离的小兔子。 他扬起一个说不上意味的微笑,扬手扒住小兔子,大手一挥将他拖到自己身边,将小兔子长时间的努力耕耘付之一旦。 沈白兜帽后面的兔子耳朵被揪住,悲催地滑到伯恩怀中。 沈白怔了一下,猛地意识到伯恩一直在看着他挪来挪去。 ……什么?就这么看着他? “啊,怎么了?”沈白用小小的声音不打自招。 他的耳尖一下子红了,像小小的红润软玉,摸上去还会颤动。 “宝宝跑得真快,比乌龟还快一点呢!”伯恩笑眯眯地捏住他的脸蛋调笑。 这是承认了伯恩的确一直看着他挪啊挪,又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候怀着恶趣味阻止了他。 还、还戏谑他跑得快! 沈白这下真的坐不住了,耳边的红色都要蔓延到下巴处了,他猛地扎进伯恩怀中,连头都不肯抬起来了。 伯恩闷笑了一会,手扣住沈白的后颈,有意无意落在他的耳边,挡住一小部分烟花声。 他与修对视了一眼。 军团长扫了一眼闷在伯恩怀中的幼崽,才慢吞吞转过头,看向距离门口最近的军官。 那名军官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无声退出客厅。 客厅门打开又关上,伯恩揉捏了一会沈白烫烫的耳垂,才开始哄崽:“好了小兔糯米团,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呀?” 又多了一个名字的沈白面无表情地握紧拳头,咬着牙不理他。 ……可恶啊,虽然不能显得很着急试探机密,但他的确很想知道,快多说点什么好让他有台阶下! 伯恩叹了口气。 “没有道理呀,这个时候的虫族小孩都对权力很着迷的。”伯恩抱怨道,“修那时候都要烦死我了。” 伯恩揣摩了一会,眼睛一亮,坐起来像举小兔子般夹着沈白腋下,将他举起来:“宝宝想不想知道修小时候的一堆破事?保证能败坏他现在不败神话的名声哦!” 修平静地拿起酒杯,仿佛两人话题的中心并非他。 被举起的沈白盯着伯恩沉默了一会,咬着牙道:“想。” 虽然他很想知道,但比起这些事他还是很想知道这么多军官聚在一起在干什么! 伯恩挑了挑眉。 他似乎从沈白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怨气,只当是小孩喜极而泣了。 伯恩哈哈大笑,终于肯放下沈白。 沈白一落地便迅速跑到副官旁边,躲在远离伯恩的一边,抱着副官的外套挡住自己。 副官瞬间掐灭了烟。 他本来叼的就是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烟,纯粹是瘾大。可沈白过来时,明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他依然下意识灭了火。 莫名其妙捡到幼崽的副官低头摸了摸沈白毛茸茸的脑袋,抬头看了眼伯恩,又看了看修。 随后,他露出一个宛如嘲讽般的笑容。 “当”的一声,修将再度抬起的酒杯不轻不重放在桌子上,冷漠道:“会议继续。” 副官轻轻咋舌:“拿职位压我。” 沈白动了动,从副官的外套中露出一双眼睛,好像猫猫崇崇的兔兔球。 “有什么好讨论的。原本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嗯……宝宝,我们在准备你的祭典。” 沈白歪了歪头,真的有些惊讶:“啊?我?” 什么祭典,他是祭品的那种吗?这难道是虫族选择他的真实目的? 你说清楚! 沈白的笑容渐渐消失。 伯恩懒洋洋地倒在小沙发上,黑眸中划过一丝惊人的亮色:“啊。不过这一次倒是有很多新东西……” 沈白悄悄探出头,不甘心地接回原话题:“为什么要举办祭、祭典?” 伯恩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手边小桌上的酒杯,“因为你回来了。” 沈白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那怎么举办啊?” “新东西的话,世界直播吧。” 副官开口接过话题,有一段时间没流过烟气的嗓音似乎清冷了不少,沈白抬起头看向他。 副官锋利的眉眼柔和了许多,“这样的话,形制能扩充一些,不必一个地区只选拔一名代表。” 世界直播!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安安分分缩回大衣中。 既然是世界直播,那肯定不会公开直播一些血腥的东西,很好,暂时安全。 沈白拱了拱大衣,舒舒服服地缩成一个团,将耳边后续的断断续续讨论声无视了个彻底。 大衣将本就不算太冷的小兔子捂热了,温暖的空气带着睡意上升。沈白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慢慢的,越发轻的讨论声几乎全部消失了。 似乎是有意让幼崽继续睡觉一般,他们默契地转用眼神交流。 不知什么时候,沈白才惊觉耳边的烟花炮声全然停了,夜空恢复成无声无息的寂静,连烟花滑过天空留下的痕迹都被洗的干净。 ……太过干净了吧? 他的睡意一下子消失的一干二净,微妙的警惕探出头来。 沈白慢吞吞扒拉开大衣。 “咔哒”一声,客厅门被推开。 刚刚出去于十五分钟内截停所有烟花的军官放下推门的手刚想迈步,便直直对上沈白的目光。 沈白:“……” 军官脚步一顿,黑眸中光芒闪动,唇角下意思露出微笑:“宝宝?” 沈白莫名有一种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你去哪里啦?” 话音落下的同时,伯恩和修几乎也同时脸色平静地看向军官。 伯恩此时的表情与修如出一辙,几乎让人怀疑曾经长在他脸上的玩味是否是自己记忆产生的错觉。 他的唇角落的比修还要低。 倘若沈白此时回头,便能发现两人此时惊人的相似,连身侧充满雪气的压迫感都如出一辙。 军官抬起目光,只看着沈白,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军团长对他投来的目光。 他不急不慌地踏入客厅,并没有转身,而是动作幅度不大的反手带上门,还带着笑意放轻了声音:“嗯?宝宝为什么这么问?” 第84章 冠冕之上(七) 寒冷 修与伯恩同时又将目光转移到沈白身上。 修尚且能够掩饰露出浅淡期许的表情, 但伯恩却几乎将带着某种期待的表情显露在了脸上。 他直勾勾盯着沈白,根本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脸上满是诡异的、几乎着迷般的期望。 欸?要显露出来了吗,独属于虫族幼崽幼年期不曾经过掩饰的掌控欲。 这种时刻本应被幼崽的亲属记录下来, 等幼崽长大后笑眯眯地回放。 堪称幼崽的黑历史:亲属的独属珍藏版。 几乎所有当过父亲的虫族手中都有一份这样的录像。 天知道伯恩自己的私兵们给他炫耀他们幼崽小时候影像时有多膈应。 不过现在…… 呵呵, 等着吧, 马上就该他一雪前耻了。 他要让他们在寒风中站军姿观看宝宝的幼年黑历史录像十二个小时。 伯恩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 脖颈微微前倾, 本就布满褶皱的黑色军装都快要碎成一片破布。 他掩埋在黑暗中的左手微微动了动, 一点不显眼的镜头白芒从那边闪了一下。 沈白心中警铃大作。 他用余光看了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两位军团长, 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我、我只是想知道……” 这是要用外物来伪装自己的掌控欲了。 伯恩在心中给幼崽配音,看沈白的眼神要烧穿他。 沈白心中更加警惕,越发可怜兮兮地垂下眼睛,怯弱地小声道:“如果不可以的话……” 他用小兔爪爪捂着脸, 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间偷看那名站在门口的军官。 军官几乎控制不住低笑了一下。 他显然也很清楚幼崽小时候无可释放的、无论什么都要问清楚的控制欲,眼下看沈白绞尽脑汁装可爱的表演, 只能心生冲上去揉捏幼崽狠狠大吸一口的冲动。 他的声音都不自觉夹了起来,柔的让他坐在一旁的平日搭档露出诡异的扭曲表情:“我去给宝宝拿了几件正常衣服。” 沈白神色一怔。 正常衣服?正常衣服! 这么好心? 他犹豫了一秒, 从毛绒绒的兔爪中抬起头,下巴搁在爪子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军官。 军官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似平静地展开臂弯中挂着的衣服。 一套与军团同款的小型军装被展开, 泛着银润光芒的衣架撑起似乎经过微调的军装。 沈白微微睁大眼睛。 他不得不承认军团的审美顶级的好。即使是便于行动的日常军装, 似乎也在美观上极为重视,哪怕会损失一些机动性, 也要保证服装整体的完美。 军官抬起手,沈白的目光随着军官的动作而移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套非常帅气的军装。 军官将它挂到了左半空中, 似乎空中有一个隐形的挂钩一般。 他眨都不眨地盯着沈白,似乎很遗憾地道:“啊,拿错了。” 沈白猛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军官。 他头顶冒出一个小问号,紧接着又冒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拿错了!? 这很明显看着就是给他穿的!哪里拿错了! 军官欣赏了一会幼崽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才微笑着夹着嗓音道:“这是宝宝在祭典上的礼服版型,还没有完成呢,只给宝宝看一眼。” “这才是宝宝的衣服哦。”军官将臂弯中的第二套衣服挂在右半侧空气中。 那是一只小企鹅。 ……不,那其实是一套酷似小企鹅的衣服,在空中不服气的鼓着脸颊,摇摇晃晃的。 小企鹅虽然不是特别可爱的连体衣,但分了上□□的毛绒款依然看起来过于童趣,连军官俯身摆在地板上的鞋子都□□萌萌的,分别有一颗气鼓鼓的企鹅脑袋。 沈白闭了闭眼睛,缓缓伸出手指,朝着自己坚强地指了指:“我?我穿这个?” 军官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 “我好像没睡醒。”沈白捂着脑袋,恍惚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身,“我要去睡觉了。” 伯恩低笑起来。 修似乎也弯起了唇。 副官一把捞起想要逃跑的幼崽,捏着脸蛋哄:“好了,不和他们一起玩了,你的确该睡觉了。” 沈白狠狠点了点头。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群家伙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再不上去睡觉,谁知道明天他们会不会趁着可怜的小沈白迷迷糊糊起不来床时骗他穿那只胖的要命的小企鹅! “明早我们去看看你需要什么……”副官的舌头下意识抵住牙尖舔舐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将烟扔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也不打算说了,单手撑住椅背抱着沈白站起来往楼上走。 沈白乖乖搂着副官的脖子,靠在他的胸膛上,的确很困的样子。 其实他太想知道副官那句话后面是什么了。 沈白郁闷地蛄蛹了几下。 想问军官出去干什么了没有问到——他才不相信是去给他拿衣服了呢;想问副官到底要说什么,也不敢问。 沈白打赌,副官一定会似笑非笑地表示:只要他撒个娇或者穿小企鹅就说。 肯定是! 直到被重新放到床上盖好柔软的被子——被子竟然是温暖的,奇怪——又被给了一个晚安吻,沈白还没有回过神来。 副官抚摸着沈白的额头低声道:“晚安。” 他瞥了一眼打开的窗户,平静地起身关上,随后又将卧室的灯关上了。 “明天见宝宝。”副官眯了眯眼睛,最后瞥了一眼窗户处,慢吞吞关上门。 沈白还是没回过神来。 他卷着被子来回打了几个滚,才突然发现—— 自己竟然莫名其妙躺到床上了。 沈白:“……” 沈白面无表情地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未果。 他呆滞了一会,平静地扎头闭眼,安详微笑。 问题不大,遇到困难先睡觉再说。 没有风也没有烟花声的后半夜很安静,沈白睡得很稳。 修一直没有回来。 沈白蜷缩在床上,睡得像一只圆滚滚的团子。 一片静谧的安稳,似乎,没有任何打破和谐的怪异因素藏…… 藏……藏…… 几个人影似乎鬼鬼祟祟,将宁静的夜晚打破的彻底。 他们蹲在刚刚大开的窗户外头。 那几个人影似乎对修房间的格局十分熟悉,竟然清楚卧室窗户旁有一节隐秘的装饰衡梯。 他们像大云雀一般蹲在上面叽叽喳喳:“欸……伯恩不行啊,还得我出手。” “你替宝宝暖被子了你不许说话你滚。” “我那不是怕宝儿回来冷!” “明明一个温暖术就能解决的事……呵呵,你他l妈真是个混蛋。” 说话的人咬着牙以高难度的蹲姿踹了旁边带着幸福笑容的人一脚。 被踹了一脚的人也不恼,笑眯眯地想要说什么,就被另一边早就等着的人也踹了一脚。 “欸!?”这次他没意料到,带着震惊的表情掉了下去。 剩余几个黑影齐齐冷笑了一声,纷纷掏出相机交换照片。 “这一张……可以后期合成宝宝趴在你身上蛄蛹的全息图像,我要你拍的那张,就是那张。”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上空传来:“很不错的角度。” 黑影头也不太:“当然,我可是……” 他突然沉默了。 剩余几个黑影也纷纷沉默下来。 这个声音…… 几乎是瞬间,他们默契地没有抬头,把相机往腰间一塞,用最快的速度向不同方向跑路。 伯恩似笑非笑地站在半空中,瞧着自己的老伙计们飞速逃跑,忍不住攥紧拳头。 他没有去追,只是往下瞥了一眼问候某个躺在地上装死的人:“哦?什么来着?你替宝宝怎么来着?” 装死的男人:“……” 男人:“。” “将军,我申请对练推迟,我还要参加宝宝的祭典。我和您对打会进紧急抢救室六个月。” 伯恩的青筋凸起:“我他l妈提前给你举办葬礼祭典,给我滚起来,我有事问你。” 男人诧异了一会,恢复冷漠的表情:“是。” 伯恩停顿了一会,缓缓落到地面上,声音很低:“……你有没有感觉他的体温很低?” 他的表情很淡,黑眸中闪过一丝细微的焦躁:“我是说,过低了。” 第85章 冠冕之上(八)(捉) 驯服 “……太低了。” 散发着微醺气息的客厅内, 修与安德森坐在两侧的小沙发上低声说着什么。 璀璨又极度耗电的顶灯与复灯早在沈白上楼后便悉数关闭,透过落地窗打在地板上的月色也只能给空气增加一丝冰冷的光源。 客厅中的人显然已经换过一批,多位军官不知所踪, 只有几把散发着尖锐寒意的佩剑随意靠在沙发上, 似乎没有被主人带走。 仅剩现任军团长与安德森两个人影还留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仿佛浸入阴影。 “是环境的影响吗?”修低声道,似乎闪烁着猩红的黑眸在黑夜中出奇的亮。 安德森淡淡摇了摇头:“我不敢确定。所有记载有关抚养幼崽的书籍与记录摧毁于那次战争, 我们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 “可小冠冕的碎片还在他身上。”修闭上眼, 黑发滑落在肩膀上。 副官与安德森在空中交战时, 副官似乎顺手别在沈白头发中一枚冰晶。 那本就是属于沈白的小冠冕碎片。 安德森淡淡地道:“的确。小冠冕辨认出虫族幼崽变会诞生一枚碎片, 碎片会尽全力庇佑那名虫族幼崽。” “……可你清楚,我也看得出来,他的确过于孱弱。哪怕是人类的孩子,也不可能做不到握剑挥三次。”安德森喉结滚动, 双拳抵在腿上,尽全力让自己的理智回来。 他只想冲到二楼, 抱着沈白躲在一个不存在的永远安全的地方直到他长大。 他沉默了半晌,才缓慢地放松身体低低地道, “明天等副官带他出去看看再做决定也不迟。” 修没有说话。 安德森疲惫地闭上眼。 真希望一切不要到了他们必须打造一个玻璃花房,让沈白的五百年幼年期都在那里度过才好。 将天性向往风雪的虫族关在笼子中…… 安德森睁开眼,抵着自己的额头低下头。 他的心在滴血。 夜过, 晴日。 军区高耸的门扉上层被开启一条小缝, 二十多架不算小的战机随着一架大型飞机飞出基地。 独属于北境的冰雪再一次回到沈白的视线中,透过玻璃窗与沈白面对面。 沈白扒着飞机窗, 满目呆滞。 他完全没有心情欣赏私人飞机一切令他感到新奇的东西。 能勉强睁开眼睛就算不错了,他昨晚可是半夜醒了两个多小时! 甚至于他真的被迷迷糊糊中哄骗着穿上了那身小企鹅套装。 “地上这么大的雪,竟然也有基地吗?”他咔嚓咔嚓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副官。 副官一手夹着刀片, 一手将汁l水l淋漓还带着冰气的蓝莓放在手心摆弄了一下,递给沈白:“啊。带你过去看看。” 沈白默默啃了一口削掉埂尖的蓝莓。 这颗蓝莓不知道怎么长的,比他的拳头还大,甜甜软软的,但他只能双手捧着啃。 沈白啃完一整个蓝莓时飞机刚好停下。 战机上的士兵先下来了,隐没在风雪当中,沈白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他们。 似乎都是人类士兵,没有黑发黑眼的。 副官抱起沈白下了飞机。 三座雪山横在他们眼前,沈白仰起头呆呆地看着。 他的发间,璀璨的光芒一闪而过。 小冠冕又一次动用了力量。 副官迅速看向沈白。 幼崽似乎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好奇地打量着北境的一切。 副官眼眸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抽痛,但他很快硬下心继续说,“我们的外部基地建在山腰,不过大型飞机停靠比较困难,我们需要自己上去才行。” 沈白乖乖地说:“哦。” 那一定要爬很久的山吧。 沈白想了想,趁着副官赶路小声说:“我昨晚就想问了,副官还要管挑军团长落在酒水里的头发呀?” 那威姿埃特想当他的副官……他岂不是每天都要注意一些,好让那名看上去就蛮贵气的少年少收拾一些芝麻大的事情? 副官眉头一抽。 “不,当然不……只是他不会喝醉,但他的头发会。他的头发和他是两个生物,那些发丝能动用精神力的。”副官单手抱着沈白,眯着眼睛抬头瞧了瞧庞然巍峨的雪山,眼睛在几个容易攻入的定点处停了一会。 副官一边打量,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上一次他的头发泡在酒中一夜,醒来时身边除了床,整栋钟塔都成了废墟,几个将军沉着脸守在他身边,见他醒了,拔剑就砍。” 沈白也跟着眼角一抽:“啊,伯恩也是吗?” 副官嗤笑一声:“伯恩砍得最狠了。” 他说完低头亲了亲沈白:“宝宝,帮我拔一下剑。” 沈白趴在副官怀中,抿着唇像毛毛虫一样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慢慢拔出来剑递给他。 副官抬手便将到手的剑掷了出去,沈白睁大眼睛:“欸!我的剑!” 副官扬起一个微笑。 虫族幼崽的一个天性:只要他经手过的东西,无论时间长短都有“责任感”。 沈白转过身摇晃副官:“啊!你扔剑做什么!那可是你的剑!” 副官耸了耸肩。 下一刻,粉碎性的石块与雪腾飞,沈白感觉自己猛地飞到半空中,随后又落到一处狭窄的地方。 他的半句大喊卡在喉咙中。 沈白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副官正踩着刚刚扔出去的大剑。 沈白低下头看了一眼。 那柄剑刚好卡在一个能够支撑得住两人体重的地方。 脚下足以摔死十个人的高度另飞机都变成了蚂蚁大的小点,宛如万丈深渊。 沈白默默抱紧副官。 “……所以你刚才看的那个位置是这个用处?”沈白颤巍巍地询问。 “宝宝真聪明。”副官低笑了一下,“坐稳了,下一趟空中蹦极开始——” 沈白又一次发出尖锐爆鸣。 宛如小鸟般的爆鸣声在空旷雪原出现了七次,他终于被放到了早已等在基地的修怀中。 沈白此时已经不想去试图理解修为何会先他们一步抵达基地了,他抑郁地趴在修怀中奄奄一息。 无声跟上来的人类士兵们沉默地分散到各处。 修低头亲了亲沈白的头发:“回神。怎么样?” 沈白冷漠地道:“要死了。” 修静静打量了一会沈白,紧紧抱住他,似乎十分庆幸:“看样子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沈白见不到的背后,他的十指都在细微颤抖。 不是最坏的结果!?他被吓成能够这样了,还想怎么样? 沈白无比恼怒地抓了抓修的衣服。 军团长又亲了亲沈白,闭着眼睛等待了一会,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轻描淡写地转移了幼崽的注意力:“瞧。我们最初的基地,与地下建筑一模一样。” 沈白有气无力地随着军团长掰住小脸的动作看向他的前方。 几乎与地下相同的格局在他眼前展现,只是几乎看不到士兵,就连训练场也钟塔也十分齐全。 沈白随意扫了一眼,突然发现了什么。 这里依然是露天的,这意味着曾经虫族每一天都在面对如此寒冷的北境。 沈白微微睁大眼。 修淡淡地道:“我们从世界意识的对立面诞生,至死我们也只会残存于北境的风雪中。” “人类士兵进入军团之后,我们才慢慢从地上转为地下。每一个士兵都会在正式服役之前抵达这里,我想你应该比他们来的更早。” “啊……” 夹杂着雪与冰刃的风刮向沈白裹着精神力的手,小孩微微睁大眼,看着小小的雪粒在逼近它的一瞬息融化。 “尽管我们不需要平衡,但也并不想要一个充满战火的世界,于是我们与人类之间达成了一个平衡。” 沈白沉默了一会,困惑地道:“可军团依然是虫族掌控……” 修似乎笑了一下。 “只要军团还是我掌控,这个平衡就会一直存在——即便人类不清楚,但虫族清楚。” 沈白轻声道:“为什么?” 修淡淡地说:“我是人类和虫族的孩子。” “我的母亲。”修平静地说,“她是个人类,第一个出现在军团的人类。” “可是……” 沈白犹豫了一会,微微回头看向那一侧与军官说话的副官,才用手挡住脸颊说:“可是副官是……” “可他是我母亲的父亲,他是纯种虫族,为何我的母亲是人类?” 沈白还没说完的话止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修理了理沈白吹起来的头发,眼神平淡到近乎冷漠。 他似乎已经习惯接下来的情绪波动,连脱口而出的话都不那么像讲述自己的故事。 军团长稍微沉思了一会,仿佛在组织简短的语言:“很简单,她是我的副官收养的孩子,也是虫族收养的第一个人类孩子。” “那时候的世界血性尚存。她没有通过第一届——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第一届;没有通过军团选拔,她不甘心。从第三区背着三百个馒头,顶着北境从未停止的风雪爬到了基地。” “这就是我的母亲……抵达北境的过程。” 修瞥了一眼怀中的幼崽。 幼崽的瞳孔放大,眼中涌出对某种强大意志的倾慕。 “后来呢?”沈白攥着修的衣服,情不自禁地催促道。 军团长停顿了一会,似乎拿捏住了什么般微微眯了眯眼睛:“倘若你明早肯上理论课……” 沈白定定地看着修一眼,突然嗷呜一口咬住他的一块脸肉。 面无表情的修:“……” 军团长冷漠无情的脸上被涂了一小块口水,罪魁祸首愤愤松开口,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上!快说!” 远处假装正与副官交谈的人类中级军官目瞪口呆地看着被咬住脸颊的军团长。 他面部痉挛地看了看往日连背影都透露出神意的、高高在上的军团长,又看了看那个窝在军团长怀中啃了军团长一口的孩子。 军团长此时的背影都仿佛充满了某种微妙而欢喜的气泡,将两人完整地包裹在一方旁人无法插足的天地中。 他微微低着头,黑绸缎般的发丝垂落下来,挡住了他半张脸,只能隐约看到男人似乎很专注地看着怀中小小一团幼崽。 他往日连偶尔勾起的笑容都似是带着嘲讽,可如今竟然真的透露出一些极为浅淡的温和。 “将、将军……”人类军官抖着嗓音颤巍巍指了指军团长怀中的孩子:“啊?啊?啊?” 他几乎被吓到了。 这是他们的军团长? 那个一剑能把他挑到天上去的,一张口不是嘲讽就是冷笑的军团长? 那个似乎没有个人情感的、终日坐在大厦顶部操控世界脉络的神明? 他隐隐约约从那夜被下了最高紧急截停令的狂欢中知晓了“那个使虫族陷入一片混乱的幼崽”,可…… 可对面那个身边飘着粉花的军团长绝对是假货吧? 副官的回应十分冷漠。 他瞥了一眼仿佛十分冷漠的修,轻哼了一声:“他爽着呢,别管他。” 人类军官忍不住又啊了一声。 他的冷汗都快要流到脚下了:“将军,这个让我听到不太好吧。” 副官忍耐住翻白眼的冲动,打量了一下自己和沈白的距离,才慢吞吞摸出一根细烟点上:“是呢,我做好本次任务结束后废弃你的决定了,动作快点。” 军官深吸一口气,头都快垂到地上了。 冰晶被狂风刮着打在脸上,擦过细细的伤痕,冰冷的霜气立刻盘踞在伤口上,细细密密的冻伤疼痛浸入骨髓。 那一夜狂欢过后,尽管虫族被严令叫停了夜间活动,但他依然能在建筑群中一些瑰丽的、不属于军营的东西。 他当然不会认为军团突然决定改变居住环境。 自他加入军团之后的两百年的观察,事实上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人,都对身外之物不太在意。 虫族不需要在意。至于人类,大多更在意自己与自己背后家族、家乡、组织的利益。 每一天、每一天,军营中都会出现的、曾经没有的东西,便成为了他们隐晦观察的重点事物。 他可以肯定,那些多出来的东西与本身物欲极低的虫族毫无关系,绝对都是为了现在这位被军团长抱在怀中的孩子准备的。 其中最为显眼的一处,当属绝大多数人都注意到的那一处花园。 人类才会在意的景色被完整地抬到本应属于机械与纪律的军营中。 他去看过一次,它被建在军营最不起眼但最为肥沃的边角。 那片土地上遍布着大片大片的蒲公英、紫鸢尾、粉绣球与夜来香,反季节盛开的梅树与樱花将数百公里染成雪粉,满山白玉翡翠中点缀着绿山茶与零星点点的桂花。 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 他想,这或许是他小时候梦到过的那个名为爱的礼物。 他还注意到了训练场走廊中央新铺设的金边红毯、环绕着悬浮在训练场周围的数千万间中控台走廊多了一副又一副巨幅壁画,每一幅壁画之下又多了不高的猩红狭柜,无鞘的长剑架在特质的刀架之上。 那些拿世界意识开刃的无主佩剑锋利到可怕,未曾被主人驯服的暴虐杀气能将人的骨头撕碎,以至于另某些新兵不得不绕着它们走。 这些东西,据说是因为那个孩子不喜欢玩剑,虫族士兵为了让他哪天心血来潮,哪怕多挥一次剑而到处放置的。 甚至于他偶然路过第一钟楼久久不曾点燃灶火的“公共食堂”——除了少许新兵,大家早已在数百年的时光中消磨了对食物的兴趣,除非是稀奇东西——瞥到了接近地核深度才会存活的烈日巨枪虾。 他又又又震惊了一下。 这东西似乎是远古两个物种的结合体,很弱,但极为会躲,速度能比全力爆发的T0级隐形战斗机都要快,至少绝大多数高级军官都追不上。 鬼知道上一次缴获这种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就算是他也没吃过两次。 但那名虫族厨师却嫌弃地瞥了一眼十米多长的枪虾,砍刀一劈一挥,只削下来大约半个手掌大小被腹部甲壳包裹着的雪白软肉。 随后一脚踹开可怜的、完整的龙虾,连带着带倒了一排座椅,毫不留恋地转头就走。 似乎打算就此弃用,只为他们的幼崽用最珍贵的一点。 军官:“……” 厨师扭头看见了军官。 军官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感。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个幼崽的每一餐、每一餐中的每一份菜品,每一份菜品中的每一种配菜,都需要如此珍惜地挑选的话,一餐究竟要耗费多少能堆满一个房屋的金银。 倘若是一个月呢、一年呢? 心中这么想着,他表面上咽了咽口水,看了看壳上印着脚印的枪虾。 厨师瞥了一眼他。 军官又咽了咽口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厨师发出一声嗤笑,将藤壶中心一粒小小的软肉挑出来。 ……当天他拖回去两只红润泛光大钳子,受到了整层钟楼的热烈欢迎。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看着凑到一起欢呼着叉起虾肉的同伴。 看似大方分享、自己一份不取全部贡献给同伴的军官受到了所有人的赞美。 吃吧,吃吧。 军官瘫着脸想,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在食堂那边吃比枪虾还要少见的冰流藤壶吃顶了,一点也吃不下了才不动餐具的。 他注视着属于他派系的同伴们,面上带着微笑,不动声色却无比肯定地将沈白的地位从“谨慎对待”提到了“最谨慎对待”。 那时候窗外模拟的天气与现在的风雪别无二致,但军官彼时却只能在脑内勉强过一遍当时做出的决定。 他顶着副官越来越不耐烦的目光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半晌才憋出一句:“我绝对忠于您,这件事我不会透露半个字。” 副官背对着他,燃起的火星与烟飘起。 半晌,他听见副官无比懒散的声音:“你姓斯坦?” 军官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警惕:“是。” 副官慢吞吞咬住眼,垂着眼。 他的余光一直关注沈白。 修不知晓说了什么,又将幼崽惹恼了,又气又闹地拱他。 团成一个球崽的小企鹅企图用自己白白胖胖的肚子攻击军团最强大的男人。 ……他或许能将男人可爱死,但绝对伤不了修分毫。 副官看着沈白,无意识勾起一个微笑。 他是毫不在意话题般观察沈白,可军官却不是。 副官看了多久,军官心中的恐慌与猜测便蔓延了多久。 直到他将所有发展都罗列整齐,心中的猜测滑向谷底时,副官才仿佛卡着他崩溃的底线开口:“你和威姿埃特,只能有一个留在我身边。” 军官呼吸一窒。 他的指尖颤抖起来,血管中一片冰凉。 威姿埃特。 站在金字塔尖的斯坦家族的唯一幼子,本届顺位第一,第三次考核选择了特殊药剂,与那位“沈白”同届。 已经着手接触家族事务的财阀长子。 他的前途即便是闭着眼都能察觉到一片光辉。 “您要提拔威姿埃特?”军官艰涩地问道,低下头少见地违背上下级规则,不自觉地摩挲手背。 副官淡淡地说:“那我应该告诉威姿埃特这个消息,而不是你。宝宝喜欢威姿埃特,我只是希望你与他站在同一个竞争点。” 军官困顿的大脑反映了好久,才意识到“宝宝”说的是沈白。 副官碾了碾烟,平静地道:“希望最终你不要跪在我别墅前求着见我一面。” 军官闭着眼睛,痛苦如雪崩般咆哮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睁开眼睛,苦涩道:“不会的,将军。” 副官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步入基地。 军官站在风雪中很久,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家族……”他苦笑着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掌,“与军团,二选一吗?” 风雪划过,将他微不可察的轻语吹散在空气中。 暮色垂落,夜色降临。 干净清澈的夜空明亮无比。 灯火通明的地上基地中央,属于军团长的卧室中,壁炉烧的滚烫。 沈白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不是他想要睡觉的,但修拍了他的背很久,他便被哄睡了。 灯光转为昏暗,一圈本应不属于军团风格的星光围着床,将中间的幼崽衬得仿佛软绒绒的小团子。 副官摇晃着酒杯,靠着沙发没什么感情的看着天花板。 修靠着红木桌子,只剩下冰块的方杯斜放着。 他们发出的声音都很低。 副官抬起手,甘醇酒液自瓶中淌出,一路流到修手中的杯子中。 修无声地垂眸抿了一口。 滚入喉咙的液体寒如刺骨冰雪,迫使他冷静了一些。 “办好了?”他看向副官。 副官嗯了一声。 修冷漠地移开视线。 因为他母亲的往事,副官的确算得上对待人类士兵最好的将军之一,可他绝不会做到影响修——现在要加上沈白——判断的事。 比如提前警告他手底下的军官“你要被替代了”。 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沈白需要几个自幼跟在他身边的副官。 其中一定有威姿埃特的位置。 威姿埃特的佩剑差那么一点就会被沈白折断,而沈白理解这种含义后绝对会因为少许愧疚对威姿埃特倾注视线。 倘若再知晓威姿埃特为了他选择的是特殊药剂…… 更况且威姿埃特自始至终选择的都是沈白。 沈白没有任何理由不选择他。 威姿埃特一定会被沈白选中,而沈白或许会对他倾注一些感情。 但他需要一个沈白不太关注的人来—— ……“制衡”那、个、让、幼、崽、替、考、的、温、泽。 副官选择了那个同为斯坦但被家族视为弃子的人类军官。 “你打算拿温泽怎么办?杀死?”副官平静地摇晃着酒杯询问。 尽管他的语气并不好奇。 “杀死?”修冷淡地放下酒杯,露出一个属于军团长的讽刺微笑。 “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是最低级的报复行为。”他瞥了一眼躺在十几层温暖绒被中呼呼大睡的沈白,俯下身。 黑发随着地心引力垂落在幼崽脸上,修半垂着眼,无声而宁静地注视着他。 壁炉中的柴火发出微弱的爆鸣声,跳动的火苗将三人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 副官坐在半块毯子斜在地上的单人沙发中,懒散地看着两人。 他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露出近乎温柔的微笑。 沈白安稳地蹭着绒被,抱着一只小抱枕,刚好将他半个人埋进去,脸上一点被山珍海味养出来的软肉嘿咻嘿咻的挤出来,像婴儿肥。 修的黑眸中倒映出小小一只幼崽。 一只幼崽。一只虫族幼崽。 一只距离成年还有很久的、足以令整个虫族抱在怀中五百年整的幼崽。 一只情绪变化极为激烈、一旦遭遇背叛便可能形成反噬的虫族幼崽。 修想不到沈白发现收养了他四个月的“家人”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他时到底有多难过。 尽管资料中的沈白一如既往的带着微笑。 幼崽如此孱弱的背后,是否有长达四个月的压抑与情感崩溃的原因呢? 长发男人抚上沈白的脸,印下一个迟到的晚安吻。 “杀死他?” 军团长轻轻与沉浸在睡梦中的沈白低语。 ——不,宝宝。 ——我要你驯服他,让他心甘情愿为你下跪,然后让他困于当初的背叛肝肠俱断、痛彻骨髓,带着绝望的愧疚为你征战一生,却再也不配如同普通士兵一般抬眼看你一次。 第86章 冠冕之上(九) 日常 沈白醒来时, 晨曦刚好将第一缕溜进房间的阳光移到他脸旁。 与地下别墅摆设类似但用料更加讲究的家具们清晰地映入他的眼中。 房间中一个人都没有,沈白临睡前还在的修与副官皆不见踪影,似乎特意避开沈白商量什么事情一般。 沈白盖着暖热的小被子, 呆呆地看着几乎快要怼到眼前的点翠陶瓷桌与上面精致的小餐具, 下意识歪了歪头。 昨晚还没有陶瓷桌, 显然是特意摆在这里的。 “没有吃的欸……”他拉了拉杯子,将自己的一小半脸遮住, 眼巴巴盯着那张距离床仅有半米远的小圆桌, 似乎期待着空空的盘子上会出现食物。 幼崽还没有完成开机, 只顺着自我身体的条件反射嘀嘀咕咕。 他习惯于睁开眼睛便看到摆满一整张小圆桌的早餐, 也习惯于每天早晨都会看见一位新的他不认识、但看起来便非常强大的军官坐在他的床尾。 军官会催促他起床,说些什么“哪家宝宝现在还不起床呀”轻声哄他去洗漱。 但偶尔也会有军官宁愿当瞎子纵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缩在床上发半个小时的呆,最后施加一个清洁术就算洗漱过。 之后便静静看着他吃饭, 仿佛他们都在进行有关幼崽进食的专项研究一样。 军官会在沈白吃完饭之后抢过餐巾收拾桌子,然后陪沈白一会。 有时候他们会说点话, 有时候不说。 直到修或者副官打开房门,他们才会结束这一小段不算长但足够温馨的时光, 沈白便开始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开始第一堂课。 这么说来,有没有可能他今天上午不用上课,下午也不用有气无力地听剑术老师恨铁不成钢但又狠不下心骂他、只能拐弯抹角暗戳戳阴阳怪气的几句。 虽然每一位剑术老师都会在最终抱住他, 将被阴阳怪气到眼圈泛红的幼崽哄回来。 空气中弥漫着安稳的静谧, 壁炉依然没有熄灭,一点点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中。 沈白瞥了一眼毫无动静的门口。 还是没有人来。 沈白默默翻了个身, 卷了卷被子。 虽然沈白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很清楚每一位早晨他见到的军官,都不是随机选出来的。 他能在他们身上闻到属于战场的硝烟味与呛人的血腥气, 似乎匆匆从与世界意识的战斗中回来,马不停蹄便坐到了沈白身边。 即便他们来之前可能给自己施加过数十个清洁术,仿佛并不想让沈白知晓之前的杀戮,但沈白就是“能意识到”,仿佛幼崽本能可以理解来自血缘亲属的内在感情一般。 ……虽然沈白本人并不承认这一点。 沈白甚至暗中猜测过他们是不是依靠斩杀世界意识的数量来决定今天照顾沈白的是谁,但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只是自己悄悄想一想。 沈白想东想西着,不自觉又翻了个身,目光散漫地胡乱晃着,不经意间又瞥了眼门口。 ……还是没有人来。 沈白烦躁起来,又把身子翻过去了,背对着房门。 明明沈白的肚子咕咕叫了好几声,他脱口而出的也是想要早餐,可出现在他记忆中反复播放的却是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的那些黑发男人。 沈白又缩在被子中等待了一会。 还是没有人来。 偌大的房间中只有他自己和空空的盘子。 静谧的寒冷悄悄扒上幼崽露在被子外的皮肤,他蛄蛹了一会,悄悄将被子又往上拉了拉,将自己整个裹在杯子封印住的温暖空气中。 怎么啦? 换了个地方,他就不是专门被人等着醒来亲亲揉揉的小崽崽了,就没有人来陪他了? 甚至明明把餐具都摆好了,但连早餐也没有。 沈白躲在被窝中蜷缩成一团,抿着唇低下头,一点点弥漫开的委屈在心中发酵。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难过像喷泉一样从心中涌现出来。 沈白将自己又团紧了一些,不愿意再去想什么,沉浸在自己的被窝世界中。 空气依旧弥漫着壁炉噼啪作响的声音,沈白沉默地听着,捏着被子贴贴自己的脸。 ……不来了吗? 沈白闭了闭眼,默默缩的更深。 他快要放弃等待的瞬间,门突然响了一声。 好像有人打开了它。 紧接着,一串略微急促的脚步声朝着沈白走来。 沈白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猛地一突,滞泄的委屈突然如同雪崩般崩塌了。 明明它响了,可沈白在意识到有人来的时候更加难过。 委屈在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够藏在心中,可这时候却毫不停歇地冲击着心脏,企图化成水从眼睛中流出来。 沈白的眼中渐渐沁了一层眼泪,他握紧拳头,憋着气快快的眨了眨眼睛,将水汽全部吞回去。 一只手掀开了他的被子,带走了一部分温暖。 淡淡的雪味与熟悉的压迫感回荡在小小的被窝中,落到雪白床单上的黑发显眼的要命。 沈白咬着唇,更往里面缩了缩,一点也不想见那个人。 “抱歉,我不清楚你醒了。”修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军团长像抱着一颗实在不能更柔软的小蘑菇一般从窝里捧起沈白,珍惜地亲了亲。 沈白不说话。他还是不想理修。 他的委屈还没有散去,气愤又随着长上来了,连眼中的泪水都要掉不掉。 军团长似乎无措地注视着沈白沾着泪水的眼睫,再一次低声道:“宝宝……” 这是他第一次在沈白清醒时叫他宝宝。 在他非常难过、为了哄他的时候。 沈白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更难过了。 他扭过头,握紧拳头,坚定了自己决心。 他也不稀罕这种随时可能会收回去的感情。 他们会不来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三次。 沈白越想越难过,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修的袖口。 修的手溅上一滴水时当真懵了一下。 幼崽哭了。 ……委屈哭了。 他瞬间紧张起来,浑身紧绷,任何无用的解释也被吞回肚子中,优先安抚幼崽睡觉的想法也无影无踪,只剩下单纯的叙述。 心脏抽搐般痛了一下,一阵不熟悉的焦躁攀附着脏器,迫切要求他现在就想办法让幼崽收回眼泪,否则就挤爆他的心脏。 “宝宝……”修尽量维持自己平稳的声音,言简意赅地低声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沈白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修:“凌晨四点。” 什么? 四点? 沈白要掉不掉的眼泪呆在眼眶中。 他怔楞地看着修,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不哭了。 修看着沈白,终于松了一口气,血液得以继续流通,经过血管的瞬间带来扩散开的麻痹感。 他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挑紧要的:“北境大地之上的太阳凌晨三点便会升起,你或许没有看时钟,宝宝。” 沈白听着,迟钝的脑子转了一圈,终于想起房间内还有一台落地钟。 他呆呆地看向古老的墨钟,上面的时针安安稳稳指在四与五之间。 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 凌晨四点二十分,他醒了,精神力不由分说全部裹挟着委屈和难过,蔓延在屋子中。 修长时间凝聚在沈白身边的一团精神力收到精神力波动,在凌晨四点从床上起来披着衣服照顾他。 进门的瞬间,他被充满浓烈委屈的精神力扑了满面。 毫不夸张的说,修有一瞬间认为他的世界快要因为这些情感毁灭了。 心脏在一瞬间停跳,之后便是无边无边的没有及时发现幼崽醒来的懊悔。 于是他没有问沈白为什么醒来了,大步走到幼崽身边第一句话便是道歉。 沈白的耳朵渐渐红了。 怪不得、他只看见了餐盘,连食物都没有。 怪不得他身边没有一个人。 ……现在才凌晨四点啊。 沈白悄悄靠近修,蹭了蹭他的脸。 他亲自啾了一口军团长,心中的郁气散的一干二净,只有一点点欣喜与不知如何形容的温馨弥漫在那里。 第87章 冠冕之上(十) 预言 清晨真正到来的七点四十五分, 古老的墨钟发出沉重而悦耳的铃声,叫醒了扒着被子呼呼大睡的虫族幼崽。 不算重但确实能够被幼崽捕捉到的第二个呼吸声在卧室回荡。 很显然,有一名军官在他的卧室中, 这次是真的该起床了。 背对着门口的幼崽茫然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还没睡醒。 醒来后再次陷入被子中的两个小时仿佛没有用来休息, 而是进入训练场被剑术老师毫不留情殴打了一节课。 全身上下都酸酸痛痛的。 沈白艰难地动了动肩膀,差点没被抽筋般的酸麻感抽过去。 “好痛……”沈白委屈地小声说。 怎么睡了一觉比没有睡觉还累? 沈白小心翼翼往身后看今天来的军官是谁。 他打算和今天来的军官商量一下, 再让他睡一会。 有些军官会非常严格, 虽然会亲他两口, 但该洗漱、吃饭的时间就必须洗漱吃饭。 沈白翻身的一刻, 军官刻意放重的呼吸声瞬间回到平常的隐蔽,只有沈白用精神力给听力上增益buff才能听见一丝。 沈白不自觉啧了一声。 怎么又一个比他强这么多的,还有完没完。 熟悉的黑色军服骤然顶入沈白眼中。 似乎每一名虫族的腰部重心都永远不会偏移,即使是坐下也会下意识挺直用力。 腰带揽过劲瘦的腰, 在佩剑处自然地倾泻了细微角度,但佩剑的人腰部却从不为此弯下一度。 平视只能看到军官腰部的幼崽顿了一下, 慢吞吞往上看。 半长的黑发胡乱搭在男人的颈部,独属于一个人的玩味与兴致勃勃在那张与修八成相似的脸上明显的要命。 很显然, 男人清清楚楚、从头到尾地的目睹了幼崽蛄蛹来蛄蛹去的全过程,开心的要死。 ——今天在他房间的军官是伯恩。 ——今天在幼崽早晨“执勤”的人恰好是伯恩。 他当然不是用正当理由得到这份工作的。 但他是前军团长,行使一些隐性特权……当然是有人有意见的。 但…… 显而易见、理所当然, 伯恩丝毫不听。 反应过来的沈白呆住了。 自从那天晚上伯恩逗过他之后, 沈白便对伯恩的恶趣味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人不是很恶趣味,而是他就是恶趣味本身。 沈白盯着伯恩, 将自己刚刚在肚子中打好的请假腹稿默默吞回去。 “早上好,伯恩。”沈白说着挣扎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早上好宝宝。”伯恩坐在本应供沈白吃饭用的小凳子上,手搭在桌子上, 笑眯眯地端着热气腾腾的红茶。 沈白刚想说些什么,眼睛突然看到了那杯红茶。 摆在圆桌上的早餐一如既往的精致,散发着某种奇异的、吸引人的特殊香气。 只是旁边杯垫上的被子却不知所踪,只有一圈不算深的凹痕。 “……” 幼崽怔了一下,快速瞥了一眼伯恩,幼年还是圆圆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那是我的茶、茶水。” 伯恩挑眉:“对。” 他仿佛故意一般,当着沈白的面抿了一口茶水。 沈白更加不敢置信了,圆瞳瞪的比看见人类零食的雪貂还大。 有人抢小孩子的水喝。 沈白憋屈的沉默了一会,默默咽下这口气。 有什么办法? 吃喝都会人家供的,还打不过人家。 沈白低着头恹恹哦了一声,自己将脚放进毛茸茸的拖鞋中。 他要去洗漱。 希望回来的时候伯恩没有吃掉很多早餐。 沈白默默祈祷了一番,迈开步子静悄悄从伯恩身边溜走。 他还没走两步便被伯恩拉住了。 两次被招惹的幼崽终于炸了点毛:“干什么?” 伯恩轻轻皱了皱眉头,捏住沈白半截小臂的手往上探,一边还不忘抱怨:“你怎么一点都不反抗?换别的小孩,看见我拿他的东西便拔剑上来了——哦,你还没有资格拿到配剑。” 沈白的脸色扭曲了一下,气的呆毛都要竖起来。 伯恩一点也不在乎沈白的怨气。 他抬眼看了看幼崽,黑眸闪过一丝冰冷:“你右手和双腿的关节怎么了?” 沈白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自己被拽住的右手。 伯恩的手握着他的肘部,不算太紧,温热的触感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怎、怎么了?”沈白小声说。 挺好呀,除了有点疼之外。 伯恩似乎有些生气,唇角平的令人心颤,精神力毫无顾忌的喷涌而出,将沈白完全包裹在里面。 沈白下意识后退一步,自己的精神力却毫不退让的出鞘撕咬上去。 “做什么?”幼崽的眼中泛起警惕与不适。 伯恩低声道:“忍着。” 沈白满头问号地哈了一声,下一刻,骤然强势起来的精神力浸入身体,沈白猛地拧起眉毛,身体紧绷起来。 似乎一双无形的手将里里外外所有的骨骼与脏器都抚摸了一遍,沈白的喉结滚动,汗毛直竖的诡异感令他干呕了几声。 这种感觉仅仅持续了三秒。 第四秒,精神力迅速回撤,同时门被踹开,修冷着脸踏入卧室,拔剑劈向伯恩。 带着冰冷努力的声音重如铁石:“伯恩!我告诉过你,永远不要对他用你的精神力!” 锋利的剑气卷着精神力气如破竹般穿过柔软腹部,噗l呲一声,随之在体内爆开的精神力搅碎右肺,狰狞的红褐碎肉带着血花溅出,密密麻麻的落到地上,零星还能看到肺的部分碎片。 连躲都没躲的伯恩眯着眼睛擦了擦唇角的血,嘶哑的喘l息声响了两声。 刚刚缓过神来的沈白被吓到了。 他看了看几乎铺满半张床与大片地板的碎肉与血迹,又看了看喘气都十分痛苦的伯恩。 明明他才是最不明事理、被欺负的那一个,但此时却怯怯地扯了扯修的衣角。 “怎么了,修。”沈白小声说,“我没有事,不要打架。” 他又松开修的衣角,默默低头看着伯恩的伤口。 一道形似菱形的空洞在左肺的位置,因为并不平整,只能隐约看到里面还在出血的肉块。 肺部被完全捅穿了……肯定连每次呼吸都牵动这里。 沈白垂着眼,感觉鼻子酸酸的。 “你快去治疗呀。”沈白小声说,拽着伯恩的袖子。 伯恩抬了抬眼,看着眼泪要掉不掉的幼崽,甚至低声笑了一下。 “没事。”他懒散地眯了眯眼,手挡在伤口处,片刻后移开。 “我的精神力特性是治愈,你看。完全没事了。” 沈白下意识探头。 伯恩带着沈白颤抖的手去摸那片带着血的伤口。 果然,平平整整,仿佛这些血与碎肉都是莫名其妙来的。 沈白垂眼看着那片皮肤,怀疑又难过地摸了好一会,才确认了伤口的确没有了。 他心中的抽搐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还带着难过一痛一痛。 “宝宝洗漱去。”伯恩很快放开沈白,移开视线懒散地道,“我要和修谈点事。” 沈白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 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修,半晌才转头对伯恩说;“好……不要再打架了。” 他不放心地看着修。 军团长的脸色沉的可怕,瞥了一眼沈白后才勉强点了点头。 沈白才稍微放下心,很快转身。 他要快一点洗漱才行! 伯恩带着笑容注视着沈白。 直到沈白的身影消失,伯恩的表情缓慢平静下来。 修看了眼溅上血肉的床单,毫无停顿地坐在沈白的床头。 他的背部挺得笔直,右手搭在手杖上,微微低着头。 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脸,被发丝掩盖的脸上是一如伯恩的严肃冰冷。 空气寂静,但只寂静了十秒。 伯恩先啧了一声,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对刚才的伤口只字不提:“对温度的变化不敏l感,剑术天赋千年难遇却不喜欢用剑,你不说,谁知道他是我们的孩子?” 修看向窗口,平淡地道:“你在责怪我没有及时发现他。” “如果回来的早能掰回来呢?”伯恩冷嘲热讽。 他似乎也只是心血来潮说一句,停顿了片刻便转到他的发现:“小孩的体质是由他自己的心情控制的,这件事他自己知道吗?”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修平静地说,“你确认是他自己的情绪影响了他的体质,并非其他的影响?” 伯恩耻笑一声,慢吞吞摸出一根烟:“你总不能不信任你父亲的精神力。” 修没有接话。 “不过,的确是幼年期经过环境刺激而变换的体质结果。”伯恩怠倦地靠着桌子,夹着烟的手轻微发抖。 军团长淡淡地道:“所以下城区的那两个人依然负主要责任。” “对。”伯恩说。 停了一会,伯恩又说,“真疼,给我点支烟。” 修冷冷看了一眼伯恩,指尖冒出一点火焰飘过去点燃伯恩的烟。 “你是治愈系?真该看看你以后怎么编下去。少吸点烟阵痛。” 伯恩腹部撤去伪装的伤口血快要流干了,最外层的肉泛着惨白。 他的伤口根本没好,所谓的治疗根本就是欺骗幼崽的伪装,幼崽手指戳弄抚摸的每一次都在他的伤口上,天知道他维持微笑用了多少耐力。 每一次呼吸都带过宛如被绞肉机绞过的伤口,痛的要命。 伯恩是治愈系? 他今生最不拿手的就是治愈。 伯恩深吸一口气,终于嘶哑着声音低声道:“疼死了。” 修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平静而冷漠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要对他使用你的精神力,永远不要!”. 早餐平安无事,沈白当真松了一口气。 一如既往,早餐过后今日陪伴他的军官不知所踪,修却反常的跟在他身边。 “今天的课程是古文字书法课,你应当第一次听说,虫族依然习惯运用它而并非新文字。”修轻声说。 他抱着沈白前往三楼书房,将沈白放到椅子上。 沈白猛猛点头。 他现在只想做点什么安抚住修,无论什么安排他都接受。 虽然原本的课程不是古文字书法课。 他刚刚坐定,还没扫视书房,就听见了敲门声。 沈白下意识看过去,修倒是一脸平静地走过去,打开门。 人类士兵搬着一个箱子,略显激动地注视着军团长的肩膀,大声到:“报告军团长!物资已经送到,请问放到——” 修抬手制止了他的话:“门口。” 士兵涨红了脸,因为激动而疯狂跳动的心脏令他呼吸急促的不行:“是!” 箱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这可是一整箱明风纸,即便是他这个军团成员被卖了也赔不起。 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人类士兵想了想,在退出的最后一秒悄悄抬眼看了看房间。 两个影子在珠光中摇晃。 一个影子很明显是坐着的,一个影子站着。 士兵猛地懵了。 他下意识松开门把手,毫不留情闭合的门狠狠打消了他再看一眼的企图。 士兵怔在原地,心中波澜大动。 书房只有一张椅子! 坐在主位上的人并不是军团长,那位一直站着、给他开门,仿佛副官一般的人才是。 那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是谁? 人类士兵错愕了半晌,突然意识到那个影子纤细到瘦弱的地步。 他在心中闪过所有近期所有情报,心中涌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不会吧?不会吧?那个幼崽? 士兵心中的震惊快要流成河了。 那个幼崽能在如此重视上下等级的虫族眼皮子底下坐在军团长的位置上玩闹? 军团长还像他的副官一样!? 那他偶然闯入直属军官专属的休息室被罚洗了三个月厕所、每天多挥三万下剑算什么!? 士兵一边无声呐喊,一边异常迅速地拿出通讯器敲打了一串文字将信息传递过去。 铺满厚重地毯与墨迹古文的书房,被书卷纸香浸透的空气都泛着令人望而止步的贵气。 沈白坐在椅子上,练字帖摆在他手边。 真正从幼崽才写的笔画练字帖学起得沈白脸色阴沉地盯着那些七拐八拐的古怪文字。 他会握笔,可那些文字似乎并不服从他的笔,从他手中写出来都像小蝌蚪。 沈白生了一会气,抓这笔看向修。 “刚才怎么了?”他闷声问。 修没说话。 他站在沈白身边,垂下的眸子中满是静默。 沈白等了一会,默默转身练字。 或许是不能说? 伯恩的精神力怎么啦,不是治愈系吗?对他使用有没有什么事情。 沈白默默对着笔画描图。 半晌,修的声音突兀传来,平静如一潭死水:“母亲早已死去。” 沈白的笔停下来了。 厚厚的墨迹打湿了纸张,质地细软的簇金纸张被晕染开一沓,全部沦为废纸。 沈白无措地看着墨迹,半晌抬头悄悄看向修。 “可是、可是伯恩不是说……” 不是说她去旅游了吗? 黑色覆盖了他的视线,便于握剑而露出食指与中指的手套很冰凉,但手指却带着温度。 修捂住了他的眼睛。 沈白沉默了一会,温顺地不动了。 他不知道修是什么表情,也不想猜。 属于大人的悲伤或许不应该在孩子面前存在。 至少温泽的那位父亲从不在他的孩子面前透露自己疲惫又愧疚的表情。 他疲惫于奔波着维持酒馆,愧疚于自己的身份拖累了孩子。 他会对沈白倾诉这些,但绝不对温泽透露半个字。 他只会在温泽给他带回来一束没有被污染的花或者一瓶少见的饮料时,拍拍他的肩笑着骂两句后借着话苦笑两声。 这就是他在他的孩子面前表现的全部脆弱。 沈白就端着小托盘,站在酒馆的门口眼巴巴看着他们。 沈白以为他们也会给自己一个拥抱的,在老史尔亲口说“你要留在这个家吗”之后。 沈白眨了眨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那四个月的记忆很快从眼前逝去了,如同他一无所有的曾经。 ……那么,当做是、当做是他想尝尝这种温暖吧,他也不看修此时的悲伤。 沈白低着头,轻轻蹭了蹭修的手。 半晌后,他又听见修终于透出一丝细微嘶哑的声音:“嗯。但他一直认为母亲还活着。他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去,他宁愿相信她已离开他远走高飞,再不回头。” “他用精神力预测到了母亲的病情,但却没能救回她,于是他疯了。” 修垂着眼,轻声到:“我不想他将这种情绪延续到你身上。” 第88章 冠冕之上(十一) 小嗷呜:汪汪汪汪汪…… 下午的日光久违真正的融化在沈白身上。 这里是雪山之巅, 高耸的建筑物如同神庙一般被云雾遮掩,背光的黑影仿佛架在天际不可逾越的另一座高山。 雪白的阶梯连接了地上基地与它,阶梯能够容纳十个人并排行走, 没有扶手, 但两边都站着士兵。 他们着全身军装, 佩戴着各自的勋章与绶带,身挺笔直, 佩剑统一戴在右侧, 微微低着头, 漆黑的半脸面罩与军帽共同遮住了面容。 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用尺子量过, 用一条直线看过去仿佛只有一个人,连绵到高不见影的地方。 日光也将他们浸染上金色。 虽然沈白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依旧能够肯定他们都是人类。 ……因为虫族士兵在他出现的那一秒,就已经把脚拐向他的方向了。 沈白探着头瞧了几眼, 乖乖把手塞进修的手中。 修沉默地握紧沈白的手,带着他走向阶梯。 “排练。”修淡淡地道, “只用走一遍,开播时只会将一小段镜头放到你身上, 不用一直走。” “是祭典排练?”沈白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修的半截话,终于拖出来一个能对得上的答案。 军团低低回道:“嗯。到时候军旗会悬挂在两侧,现在只是初次布置, 带你走场。” 他牵着沈白迈上阶梯。 分列两边的士兵随着他们的走动一个个低头致礼, 手从佩剑之上放下来。 “……”修终于将视线从沈白身上移开,瞥到行礼的士兵身上。 他看了看身边跟着的小孩, 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茫然地看了看修。 修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先一步踏出, 将沈白放到了落后他半步的位置。 沈白看了看一无认识的士兵,又看了看修,连忙摆动小短腿跟上他。 很快沈白发现了修这么做的原因。 刚才的时候,士兵们只行一遍礼,但现在他们明明只有半步之差,这半步却仿佛有什么奇异的魔力,令士兵们再次低一次头。 沈白微微睁大眼,再一次注视着第二次低下头的士兵。 他们统一避开了沈白的视线,恭敬而平静地垂着目光,不好奇也不试图观察沈白的表情与态度,仿佛一台计算精密的机器。 这是沈白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士兵们第二次行礼是给他的。 只不过他走了一小段路就有气无力地瘫倒在修的后背上,迫使军团长略带无奈地将幼崽放到自己背上。 沈白揪着军团长散乱的发丝,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阳光仿佛神光般从背光的建筑物后朝着四周发散,他抬起眼静静注视了一会越来越近的建筑物,懒散地趴在修的背上,理直气壮地将他当做代步工具。 即便看不见士兵的表情,他依然能够察觉到他们的动作都僵硬了一些,仿佛看到军团长背着幼崽是一件令天地倒塌的事情。 沈白悄悄撇了撇嘴巴。 那有什么? 你们见过军团长半夜起来就为了哄他的样子吗? 见过前军团长抱着他坐在代表上城区最高权力机关的交椅上吗? 见过一大群军官围着他要什么给什么的样子吗? 沈白轻轻哼了一声,蛄蛹三下,抱着修的脖颈蹭了蹭。 …… 如果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修淡淡地想。 第一批虫族诞生在世界意识决定将整个世界变为雪原的那天,随后带着自己漫长的生命绵连在北境,直到第一个接触人类的虫族出现—— 他们终归与人类交融在一起,将这片雪原向人类敞开一个口子。 那段日子诞生了第二批虫族——全部是虫族与人类的混血。 再后来,因为世界意识精神力的蔓延与巩固,无形的“规则”层层烙印在他们身上,虫族连一个混血的孩子都活不了,最后一个孩子在一万零四千年流产,修记得太过于清楚。 ……沈白是第一个、第一个、第一个。 第一个他们的孩子。 修的神色空茫了一瞬息。 他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几乎是虔诚的,深邃的黑眸中倒映出越来越近的巨大圆盘。 圆边凸起一层的大型圆盘之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越向中央越为密集,几乎繁复到放眼望去看不见符文的地步。 ——为他祈福。 修平静地想。 虫族没有疾病、没有败绩,往常的祈福大多为从无败绩与获取荣耀。 但对于虫族来说,沈白孱弱的要命。 守护过数千个虫族幼崽的圆盘将在属于沈白的祭典中,第一次接收到他的监护人为他落下的、全新的愿望。 ——祝愿他今生平安顺遂、安稳健康。 这就是他对沈白的所有欺盼。 即便沈白什么都不做,即便他没什么成就,或者他做错了所有事,修也会在军团等他回来,伯恩也会,副官也会,所有虫族都会。 因为背上的幼崽,修的脊背微弯,顺着地心引力垂落的黑发柔软的像黑色的瀑布。 他静静地沉默了一会,突兀间放出精神力托住沈白,转了个弯,紧紧抱着沈白。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懵逼。 “修?”沈白很小声地问。 “……” 修沉默着。 不知晓何曾几万年前的某个夜晚,伯恩也曾带着他走过这一段路。 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想。 那时候伯恩刚刚收敛完第一任军团长的尸骨,满心都是坐稳这一任军团长位置的心思,尚未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还有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并非独身一人,走上禁地之后他便真正能独自上战场了。 然而当他从圆盘下来,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时候,谁也不在了。 ——虫族从大地之上诞生,但他们的敌人便是大地、便是世界意识。 成人礼永远不会在地面上进,只有虫族能进入的存放大冠冕的禁地是最好的场地。 沈白的祭典全球直播时,会在禁地之前再建设一个全新的平台,事实上所有重要流程依旧会在切断直播后的禁地举行。 “什么伤害都不会让你受的。”修寂静一会,嘶哑地说。 他的父母没有给他童年,但他会给沈白一个。 他大可以将剔除了所有伤害与危险的安稳盛世放到沈白面前,将他保护在一个温暖的巢穴中,摆满所有淋漓的金币与宝石摆在他面前,可那有什么用? 尽管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压制着他,修连沈白“不练剑”的请求都会答应。 他实在太想溺爱沈白了。 只要沈白曾经提过一句的,他都能做到。 沈白怔了一下,静静看着修。 他注视着属于军团的军团长,脑中再一次用最细致的方法复盘了一遍这几个月来军团对他所做的一切。 一切蛛丝马迹告诉他,军团似乎真的很爱他。 修踏上最后一步阶梯,踏入圆盘当中。 纯白的圆盘中央悬浮着一人高的水色冰晶,锋利的气息顺着寒风挥砍。 云仿佛伸手便能够到,融化为湿润的水珠沾湿沈白的手。 周围是白色的雾气,暮色透过云层照过来,他们仿佛踏入了一个只有白与暮光的世界当中。 沈白静静看了一会那颗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冰晶,才慢吞吞地说:“可是我不明白。” 修放沈白下来的动作一顿:“什么?” 沈白站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 阶梯与士兵一同消失了,雾气仿佛一个结界,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很显然,这个地方似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进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沈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直直看向修。 军团长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在幼崽耳边说过什么该死的话挑拨关系。 但修随即反应过来沈白的意思。 他只是很单纯的提问这句话的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 沈白在疑惑自己以什么方式、什么身份获得他们的重视与感情。 修的瞳孔微微收缩,惶然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他动了动唇,低声道:“宝宝。” 沈白闷闷地嗯了一声。 修的喉头滚塞着烫红的火球,猛烈的火烧从心脏蔓延到血管,将他整个人烧的滚烫。 他几乎是浑浑噩噩的问出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我们的孩子?” “是啊是啊,你的养子,上城区眼中的下一任军团长继承人。”沈白蔫哒哒地说。 “可是我凭什么……” 修第一次实际意义上打断了沈白的话,语气急促:“我是说,你是虫族。” 沈白的话嘎然而止。 沈白站在原地看着修,仿佛思考了很久很久,脑袋都停止运转了。 他脸上的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难以置信:“什么?” 修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仿佛远比沈白更加难以置信,扶着自己的额头:“我是说——安德森没有告诉你吗?你是虫族,你是我们的孩子,百分之百,没有任何其他可能。” 沈白站在原地思考了整整十分钟。 他从头想到尾,也没有思考出来这个结论什么人给他说过。 他轻轻地问:“有证据吗?” “那是大冠冕。”修怠倦地闭着眼,示意沈白看向中央悬浮的冰晶,“只有虫族能唤醒它……” 话音未落,沈白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向大冠冕。 他尚未完全接近,大冠冕便爆发出一阵闪瞎沈白眼睛的光芒。 那一瞬息,沈白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一阵似乎来自远古与未来交织在一起的空洞虚幻将他猛地往下拉,又温柔地托住。 他猛地睁大眼睛,在一片几近失明的空白当中意识到什么。 “能源”? 本体需要的“能源”? 不对,他真的能让这玩意产生反应? 不对,倘若这玩意是“能源”,那他必然就能对能源产生反应。 也就是说他真的是虫族的孩子。 沈白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看见修的第一刻就开始布局,尽心尽力地攻略所有人,结果到现在告诉他根本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他本来就是他们的孩子? 修几乎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死死盯住幼崽,右手轻微抬起,似乎准备干什么。 片刻后,幼崽动了动唇,吐出了第一句话:“修。” 修立刻回应:“我在。” 幼崽发出无情的吐槽:“……我早就想说了,你什么时候能改掉每次只说半句话的习惯?” 修不动声色地停顿了一下。 他并非为幼崽的话而感到动容,而是为幼崽转瞬之间仿佛换了一个人的性格。 沈白转过身来,脸上怯怯而迷茫的表情已经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鲜活的、属于少年的活跃气息。 他面无表情地抬了抬脑袋,对着他张开手,无比自然地命令道:“抱我下去,还有,明天我不要见到你,你去咱们别墅门口扫一天雪。” 修:“……?” 沈白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军团长,轻轻啧了一声,走到他身边自己动手,将军团长的双手扒拉到自己腰上。 随后他依然十分自然地命令道:“你去扫雪,我就原谅你。” 这下修的理智先于身体反应过来了。 他极快地将沈白抱上来回答:“好。我去扫。” 第89章 冠冕之上(十二)(捉) 亲兵…… 黎明, 上城区中心城区,别墅区。 郁郁葱葱的丛山与精心设计的园林将每一栋独立别墅的隐私保护的很好,每户之间至少相隔两个小时的车程, 山脚下正好是繁华的市区。 至少有些人终生都不会知晓这其中的某一栋别墅属于军团。 如今, 整座山都落了清新的雪。 如同棉花球般的雪降落在屋顶上、窗户上, 落到人的手中,将整个世界点染成了雪白的梦境。 放眼望去, 路灯与花丛都坡上了一床软绵绵的小被子, 虽然被子并不保暖。 行人抬头瞧了瞧下的熙熙攘攘的雪, 裹紧棉袄打着伞郁闷地打了个喷嚏:“所以说啊, 昨天怎么突然降温了,还会下雪?明明才八月份啊。” 路过的孩子拿着没有开刃的小短剑,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跑过,溅了他一身的雪。 行人眼前一黑, 一手举着伞一手伸进旁边的花丛中搅和了一阵,拿出一根树枝充当佩剑, 怒气冲冲地教训熊孩子去了。 沈白趴在别墅三楼的窗户处,看着行人与孩子你追我赶的鸡飞狗跳, 忍不住笑了起来。 高高的落地窗将他衬得很小,冷风吹起长长的点缀着花边的透白帷幔,直直飞进伯恩眼中。 几乎隐藏在三楼阴影中的士兵分散在各处, 如同雕塑一般沉默无声。 他们都是黑发黑眼, 脊背如松,黑色军装上佩戴着不少于三行的勋章与数条绶带, 以最不冒犯但能够观察到沈白的眼神紧紧注视着他。 很显然,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趴在窗口的孩子。 伯恩站在四楼的楼梯上,黑色军服不翼而飞, 柔软的针织衫与宽松的褐色裤子穿在他身上,竟然没有一丝违和。 伯恩站在原地,注视着沈白的目光中藏着深沉的思考。 他的确在努力思考。思考事情到底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小孩不好逗了。 小孩会逗他了! 小孩进化了。 他一边从脑子中调出所有有关沈白的情报与记录,一边慢吞吞下楼,刻意放轻了脚步。 等走到沈白身后不到三步时,他一如既往勾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猛地伸出双手将幼崽抱起—— 沈白刚好回过头,直直对上手伸到一半的伯恩。 差一点就触碰到沈白的伯恩顿时僵在原地。 他的手臂还在半空中僵硬着。 沈白摊着小脸,睫毛都耷拉下来:“伯恩,你想做什么?” 伯恩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沉吟了一会:“我如果说想要摸摸窗帘……” 话音未落,沈白便一脸冷漠地站起来,往旁边站了站,随后指了指窗户底下的一大片庭院。 伯恩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的儿子在下面拿着扫帚滑稽得扫雪。 是的,他们带着护卫队连夜调十五架特快飞机从北境赶到上城区,就是为了让修扫雪。 ——因为这里的庭院最大,因为这里距离人群最近。 伯恩瞧了眼窗户边,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如同战场救命的警钟一般长鸣不息。 果然,他刚刚转回视线,幼崽一脸无情地指着底下,毫不犹豫地说:“你,也去扫雪。” 伯恩:“……” 伯恩深吸一口气哀求道:“有我的兵呢,宝宝,给点面子。” 沈白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距离自己最近的虫族士兵。 只一眼,那名士兵很快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站在沈白与伯恩之间,隔绝了伯恩看向沈白的目光。 伯恩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烦躁,随后很快隐去了。 挡住小孩做什么?他还没看够。 士兵对伯恩敬了个礼,随后十分无情地对着楼梯做了个请下楼的姿势。 沈白半靠在窗户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啧了一声的伯恩,乖乖巧巧地用精神力抖了抖呆毛。 知晓自己真的是虫族的孩子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当真舒服多了。 之前他的确能感受的出来军团事事向他,但他依然只能一点点试探地踏出脚步,悄悄摸索军团的底线在哪里。 直到一天前,修告诉他,他是虫族。 血缘与血缘之间勾结的结坚不可摧,无论沈白再找出什么理由,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拥抱这些东西。 沈白双手用力,撑着自己做到窗户边上,晃了晃小腿。 他看着伯恩叹息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沈白,转身下楼。 前军团长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笑地说:“宝宝坏。” 沈白小声说:“伯恩更坏。” “护送”伯恩的士兵赞同地点了点头。 沈白不再关注伯恩了,将双腿都放到窗户上,抱着膝盖侧头注视着别墅庭院。 他恰恰好与修对上视线。 军团长静静地站在飘零的雪中,单薄的军装依然整齐,即使也抵挡不住寒气的入侵,人也依然如同屋内的所有士兵一般挺直了脊背。 他站在冷风中,长长的墨发飞散,目光平稳而冷静,一手搭在佩剑上,抬着头注视沈白。 沈白盯着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修看着他的时候,一手搭着佩剑,一手还拿着一根扫帚。 就,很好笑。 恐怕上城区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这场跨越了一个季节提前降临的连绵大雪,是军团长为了哄孩子想看自己扫雪而人工制造出来的精致情境。 沈白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悄悄瞥向满屋子的士兵。 他很清楚,虽然他看不见,但除了这层楼——或者说他身边,还有他数不清的士兵距离他较远的地方站着。 ——他们来的时候可是带了整整十四架特快飞机,少说有三百人,然而出现在他眼中的却不足五十。 昨晚从禁地下来之后,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飞机,第二件事就是送给沈白迟到的百日礼物。 几十张上城区的地契,一箱世界意识眼睛化为的宝石,被垄断的某些情报,几支军团暗中控股的股票——如果父辈足够强大,他的孩子几乎都会拥有这些东西。 这些都不重要,对于修来说,这些只能算得上一点添头。 最重要的是,他为沈白准备了一支独属于沈白的独立武装。 站在沈白视线中的士兵就是。 这些一半是修调出来的精锐,一半是伯恩调出来的私兵。 他们的控制权在沈白手中,这是伯恩与修亲手将一盒小羽毛交给沈白时说的。 那几十根小羽毛是虫族最柔弱的尾翼,几乎相当于虫族的第二条性命。 沈白将盒子小心翼翼地藏到了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一阵轻微的动静在陷入回忆中的沈白耳边想起。 沈白抬眼看向二楼楼梯口,眼睛一亮。 军团的参谋长站在那里,对上沈白的视线。 “安德森,你来啦。”沈白欣喜地看向安德森。 参谋长的心跳徒然加快了,一丝被幼崽牵挂的喜悦鼓胀着私自升起来,他极快的嗯了一声,刚张开口,便看到沈白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 ……宝宝在想他?宝宝有想过他? 他闭上嘴,认真地注视沈白。 于是他听见沈白笑着指了指窗口:“你也给我去扫雪。” 他完全没有忘记这家活和修两个八竿子打不出半个小猫猫头的人,相互认为对方告诉了沈白他自己的身世,导致他勤勤恳恳胆战心惊了好几个月的事情! 都去扫雪,通通扫雪。 安德森的心脏突兀停了一下,吧唧一声摔成碎片,疑惑几乎将他埋起来。 沈白笑眯眯地靠着另一名中年士兵,示意他俯下身来。 他是伯恩的私兵。 顺便一提,刚才请走伯恩的是修的调兵。 沈白可太会利用伯恩的私兵制衡修以及修身边的人,再利用修的精锐制衡伯恩了。 当然,现在都是他的人了! 沈白扒拉扒拉中年士兵的头发。 中年士兵依言俯身,半长的黑发搭在沈白肩膀上,黑眸中满是独属于年长者的温和。 沈白啾了一口士兵,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让他也下去。” 中年士兵低声笑了起来,揉了揉了幼崽的脑袋。 “如您所愿。”他轻声说,垂眸注视自己的小辈。 士兵再次抬起眼看向安德森时,眼神已经归于平淡,手待在佩剑上。 他跟随过第一任军团长,也跟随过伯恩,现在跟随沈白。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大了,他只想要安安稳稳地看着下一辈小孩子平安长大。 中年士兵笑了一下,温和地寻问安德森:“你自己走,还是我打断你的腿,带着你走?”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输。 安德森沉默了一会,不甘心地闭了闭眼,倒退三步转头看了一眼沈白,才转身下楼。 沈白的眼睛亮亮的,又啾了一口中年士兵。 士兵无奈地笑了起来,手下意识从剑上松开,轻声道:“宝宝,不用这么小心的对待我们,我们是你的亲卫队,你要与我们相处很长时间。” 沈白摇了摇头:“我没有。” 士兵挑眉,温和地看向沈白。 沈白很认真地说:“我想这么做,仅此而已。或许我明天就不想了。” 十分肆意的随心所欲、喜怒无常吗? 曲解了幼崽意思的中年士兵又微笑起来:“那可太好了。” 倘若这种性格放在平民身上、甚至贵族身上,一定会诞生出足以烧穿整个家族的灾难。 但倘若诞生在未来会坐在决策者位置上的幼崽身上,就会组成他强大的一部分。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小问号。 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沈白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诽谤自己。 他只是一个柔弱的幼崽而已。 按照修所说,他距离成年还早呢,现在才相当于人类的一岁。 幼崽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话又说回来,下面扫雪的是不是有三个人了? ……他好想再找一个人来哦,要不叫副官过来好了? 第90章 冠冕之上(十三) 一更 暮色渐去, 夜色深沉,星星点点的闪烁。 似乎将要把整个城市淹没的大雪厚重到似乎将绿枝压塌,笼上深蓝色的夜幕的凉气飘溢。 倘若再这样下三个小时, 那么整个上城区将因为这场大雪彻底停摆。 无数人因为这场雪焦躁的要命, 代表最高权力中心的中央塔更是彻夜灯火通明, 人影交叠,紧急文件如同雪片般飞起。 在所有的人都因为这场莫名落下的雪蜂拥时, 军团最位高权重的四人刚刚扫完雪。 沈白被他的亲兵哄睡了, 四个人上楼的动作很轻, 只在路过沈白卧室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们都没有察觉到这种行动有多像下班回家后, 悄悄打开门看看睡着的孩子的人类父母。 虫族的世界中,只有重视,没有温情。 修从未经历过这些时刻,但他就是自然而然的学会了, 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学会了。 门没有锁,这意味着沈白允许他们夜里来看看他。 修的手搭在门把手上, 轻轻扭开,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沈白。 三人也同时往里面看, 伯恩的视线分毫不差的落在床上。 幼崽裹在软软的杯子中,抱着一只大号猫猫头抱枕,整个人似乎蜷缩成一个球, 半个胳膊搭在被子上。 “……睡姿这么怪。”修注视着睡的四歪八拐的幼崽, 好像大雪貂注视追着自己尾巴玩转圈圈的小宝宝。 他微微垂眸,带着笑意叹息了一声, 抬起脚踏入卧室。 落下第一步的时候,军团长便变更了走路方式,军靴与地板接触的声音微不可闻。 沈白却下意识惊醒了。 他知道晚上一定会有人来看他, 所以连锁门的欲l望都没有。 沈白抬起头,迷迷糊糊地扫视了一会,依然不想把眼睛全睁开。 有脚步声,肯定是有人进来了,但沈白看不太清楚是谁。 他小声猜了一个人选:“伯恩?” 修的脚步瞬间停住了,弯起一个像素点的唇瞬息放平,紧紧抿起。 沈白的呆毛一抖,直觉意识到什么不对,但没有睡醒的大脑还是不愿意思考。 一声隐约的笑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随后,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沈白的脸。 “宝宝。”伯恩带着无情的嘲笑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动的修,“是我。” 沈白闭着眼点了点头,将猫猫头往怀里挤了挤,抱怨道:“看完了吧?快点出去。” 伯恩动作不重地捏了捏沈白的脸蛋:“好。” 下一秒,第三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将沈白吹风的半截胳膊塞回被子中。 “!?” 伯恩长了三只手!? 沈白猛地睁开眼睛扭过身子,看向那个握着自己胳膊不放的手。 然后直直对上了修的眼睛。 “……”沈白呆呆地看了看修,又看了看伯恩。 等一下。 沈白终于勉强转动大脑回忆:刚才是一个人先进来,脚步声似乎是军靴;然后第二个人再进来。 他是在第一个人进来之后喊的伯恩。 ……那他刚刚叫对人了没有? 沈白惊恐地瞪大眼,眼神逐渐变得小心翼翼。 修半跪在地毯上平静地注视幼崽,将他的被子裹了裹,裹成一只长长的毛毛虫。 沈白从他的动作中感到一股怒气。 幼崽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认错了人,奋力蛄蛹着自己的毛毛虫被子,胆战心惊地扒着床沿看了看他的靴子。 果然是军靴!沈白眼前一黑,不死心地向伯恩的方向蛄蛹,也扒着床边看了看。 ……似乎是拉什么齐牌子的私定皮鞋——沈白没记住那一大叠资料,但一定不是军靴。 他刚才叫错人了! 意识到这件事瞬间,沈白啊了一声,脸色瞬间不好了。 将心比心,修如果将他认成其他的孩子,叫一声错误的名字,他能一个月不见修。 “难得我还放重了脚步声呢,猜到了?”伯恩注视着沈白笑。 修观察了一会幼崽的精彩脸色,似笑非笑地说:“明天我还去扫雪?” 沈白心虚盯着天花板,小声嘟囔:“不去了不去了。” “嗯?”修俯身,轻轻摸了摸沈白的头发。 “我去,我去行了吧。”沈白悲愤地说。 低低的笑声从他头顶传来,沈白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仔仔细细地理了理,随后修似乎摇了摇头。 “你应该扫雪,但我愿意替你扫。” 沈白瞥了一眼修,往被子里缩了缩,紧紧抱着大猫猫头。 军团长的手往下落,遮住了沈白的眼睛。 “睡吧,宝宝。”他轻声说。 他们来一趟,只是为了看看一天没见的幼崽。 他和伯恩很快退出卧室,副官关上门,最后看了一眼沈白。 小孩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看着合上的门,一直到连四个人的身影都消失了。 副官回过头来,摸了摸空空无也的兜,心中有点烦躁。 他明白自己只是关上了卧室门,连短暂的分别都算不上,但幼崽最后那一眼简直令他产生过去陪他的冲动。 可是他们还要开会。 开会,该死的开会。 副官啧了一声,与修三人一同上了四楼。 别墅只修了四层,沈白卧室在三楼中央,守在三楼与四楼交界处的亲兵对四人俯身。 修淡淡点了点头:“他的门怎么没锁?” 亲兵低声道,“他在沙发睡着了,恐怕在等你们。回卧室时醒了一次,告诉我不要锁门。” 修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嗯。” 又停了一会,修平静地道:“如果他允许,可以离他近一点,他喜欢这样。” 可虫族幼崽的领地意识…… 亲兵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低下头:“是。我会询问他的。” 他现在是沈白的私兵,尽管修告诉他这些事,他依然会选择告知沈白。 军团长缓声道:“辛苦了。” 亲兵目送四人上楼后,默默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慢吞吞给自己的同事打了个手势。 同事从阴影中钻出来,一手拎着三个人头不耐烦地看了看他,压低声音道:“做什么?本来这些人就烦。” 亲兵:“小点声,他还没见过血。” 同事沉默了一会,咬牙切齿道:“你来!我要站在那听幼崽的呼吸!” 亲兵不吱声了,像耳聋一般,表情安详地站在那里。 同事冷笑一声,愤愤退回阴影中,将一个带着惊恐表情的人头丢到亲兵怀中。 四楼客厅。 黑暗并不影响虫族的视力,他们坐在客厅中,连灯都懒得开。 “那些玩意打到哪了?”伯恩懒洋洋地说,精神力牵扯着酒瓶晃荡。 两侧摆放的高顶书柜仿佛痉挛一般晃动,无数书籍倾巢而出,张开的书脊仿佛翅膀一般起起伏伏。 四个人的精神力不分伯仲的拥挤着,如同暴走一般在不算狭窄的室内撕扯。 稍息之后,它们又同时平静下来,纷纷扬扬的书籍仿佛飞鸟一般坠落,铺满了地板,发出厚实的叮咚声。 四个人无声的发泄只持续了六秒。 安德森推了推眼镜,冷静下来的黑眸中似乎还残存着某种猩红,嗓音还带着一丝嘶哑:“第一城区被影响的人数大约在15%,大约覆盖了40%的高层……名单在第二次核对,最迟明晚六点出结果。” “世界意识啊。”伯恩淡淡地道,“控制虫族走不通,终于想起来还有人类能控制了?” “它只是想将整个世界的生命变成它的养料,控制谁也无所谓。”副官的手搭在沙发上,表情模糊不清,“虫族只是它这些年的第一目标而已。” “不管它想干什么,想怎么做,都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修平静地说。 幼崽的祭典将在两周之后举行,前后涉及的日期约为两个月。 这两个月军团的戒备等级或许会达到上一次围剿十万只世界意识成熟体的时候。 他们再次沉默下来。 具体计划会在军团大厦诞生。 现在最重要的只是楼下抱着猫猫头睡觉的幼崽。 四个人各自端着酒,默然地注视着落地窗。 外面的雪依然没有停,极高的云层之上,隐形涂装的三百多架飞机洒下第四批催化剂。 雪暴刚刚好卡在不会成为天灾、但会影响普通生活的节点。 他们需要让幼崽消气,也恰巧需要一个安稳的时机找出被世界意识影响的异常人选。 祭典也需要一个和平的准备期。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事实上没有幼崽在的时候,他们很少交谈。 “你知不知道四个小时前有一架黑飞的摄影无人机路过了这里?”副官盯着黑暗,冷不丁的出声,宛如兽瞳般的黑眸紧紧盯着修。 修瞳孔一缩,抬起眼:“我以为那是幼崽的。” 听着这话,伯恩手一抖,将雪茄剪了个稀碎。 说实话,他也看见了,他也以为那是幼崽的。 安德森眼皮一跳,飞速站起来打开书房门直奔影像记录室,连修的命令都没等。 副官差点就被这俩人气笑了。 “太好了,军团长。请您祈求您的参谋长努力一些,赶在幼崽醒来刷日报的时候清空舆论,否则明天全球就都看见我们四个扫雪的身影了。”副官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修沉默了一会,平静地端起酒杯。 他稍微计算了一遍信息传播的速度,又瞥了一眼时钟。 赶得上。 修还算冷静地想。 只要幼崽看不见就好,其他都算小事。 ……那些报道会怎么写,修简直闭着眼都能猜出来。 修想了又想那些报道怎么写的,还是忍不住放下酒杯。 那些报道太离谱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沈白看到! 彼时,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沈白悄咪咪将手放到柜子上,拿起终端。 军团使用特殊通讯器,但平民一般使用终端。 沈白很成功地屈服于终端众多娱乐项目的诱惑之下。 他做贼心虚地调低屏幕亮度,打开锁屏。 随后,沈白盯着自动弹出的第一条推送呆滞了一下。 他仔细地揉了揉眼睛,又读了一遍。 “震惊!军团长携副官、参谋长与神秘人物共扫大雪,为民忧心,共同开展扫雪铲冰作业,不畏严寒,作担当、作表率!” “哭了!军团长亲自下场扫雪,你还在家刷终端!?” 沈白抓着终端的手颤抖着,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三分钟后,亲兵突然听见沈白的卧室中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90-100 第91章 冠冕之上(十四) 二更 沈白半夜吃瓜吃的很开心。 但无数经验告诉我们, 瓜田的中心人物距离自己过近时,瓜还是不要吃的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瓜可能就会延续到自己身上。 清晨六点半, 别墅却仿佛已经被全然唤醒了, 愉悦的人声回荡在每个地方。 三楼客厅, 沈白呆滞地躺在修的手心,摇晃着自己的小尾巴和小翅膀, 迷茫地抬起眼睛注视着修。 他旁边围着伯恩、安德森和副官, 表情都不那么正常, 外围的亲兵们似乎更激动一些, 直直盯着他。 沈白呆滞地眨巴眨巴豆豆眼,盯着修:“你是说,我昨晚情绪过于激动,所以、所以变成了真正的幼崽形态?” 修双手捧着一团沈白, 平静地点了点头。 “早晚都会有这个过程的,宝宝。”军团长轻轻摸了摸沈白, “经历过原形态幼年期的虫族才能平安长大。” 停顿了一会,他困惑道:“你应当在生理课上学过一些?” 沈白沉默了一会, 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谁知道、谁知道虫族的幼崽形态是一只毛毛球啊——” 一只黑煤球般的团子从修的手心跳起来,单边黑色羽翼奋力煽动着,一根细细的尾巴摇晃着保持平衡。 幸好他还是有眼白的, 否则小团子一眼望上去就是一只黑煤球。 他左摇右晃地激动飞着, 一腔不敢置信与茫然无从发泄。 ……正是昨晚笑过之后睡觉起来的沈白。 昨晚看修他们几个的笑话太过于兴奋,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全。 沈白刚想要翻个身, 便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十万平方米的大床中。 他怔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摇晃着小尾巴,煽动小翅膀飞了起来查看。 ……飞了起来。 飞? 沈白的大脑处理了一下这个事实, 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能飞了。 随后,候在门口的亲兵便看见一只小黑团子猛地撞开门,胡乱蹿了一阵,最终撞进他怀中。 亲兵恍惚了一阵,带着温柔又幸福的微笑抱住了沈白:“您返回幼年状态了?” ……总之,这就是沈白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小团子的全过程。 而现在,赶到客厅的修不赞同地注视着沈白,纠正道:“是我们虫族的幼年期,而非虫族的幼年期。” “重要吗。”沈白发出绝望的声音,“镜子在哪里?” 亲兵殷勤地将一面不算高的镜子放到沈白面前的桌子上。 沈白郁闷地晃了晃毛茸茸的小翅膀,摇摇晃晃地落在桌子上。 这一下,他徒然感到周围的虫族仿佛看见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崽一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 沈白:“……”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又看。 刚好能双手捧起来的黑团子,眼睛仿佛琉璃珠一般亮亮的,左背长着一只毛茸茸的翅膀,尾巴也是毛茸茸的一根。 盯了一会,沈白叹了口气。 他正在和修几个人吵架。 这种他自己看起来都觉得可爱的形态,到底怎么才能吵起来啊? 沈白由衷认为现在他只会被放在手中反复揉搓。 好像他开始先输了一次般。 他抖抖毛毛,怀疑地盯着修:“真的只是情绪激动引起的形态转变吗?没有其他因素?” 修的视线随着沈白移动,连声音都很轻:“嗯,虫族总要度过幼年期的。” 沈白不太高兴地站在镜子面前,“最近早餐粥中都苦苦的,晚餐的主食更苦,以为我不知道吗,是不是和我这种形态有关系?” 沈白盯着镜中小小一团自己,忍不住再一次滚动身体撞了一下修。 “宝宝,你误会了。”修轻声道,手轻轻挡着桌边,防止沈白滚下去。 沈白摊着脸:“哪里误会了。” 修解释着:“早餐比晚餐的药量多,早餐更苦。” 沈白:“……” 副官低笑了一声,摸了摸沈白:“是稳定精神力的药剂,我想如果你的药剂学有好好上课的话应该能尝得出来。” 沈白注视着镜子中的一团小煤球,还是忍不住抖啊抖。 就在这时,镜中一只小小小小的白色蘑菇从他头顶“蹦”的一声冒出来。 沈白盯着镜子徒然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头顶的蘑菇。 小团子头顶正中央顶着一颗柔软的小蘑菇。 修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蘑菇,半晌才道:“是的,精神力在这个时期也是不稳定的。” 沈白此时仿佛死了一般,一脸安详地注视着自己头顶那根袖珍白蘑菇。 “可以掰下来吗?”沈白微笑着、狰狞地问。 伯恩笑了一下:“可以。” 他伸出手,将小煤球头顶正中央的小蘑菇拔了下来。 “啵”的一声,不痛,没有任何感觉。 伯恩珍惜地揉了揉那颗白蘑菇。 沈白稍微松了一口气,无情地忽略了自己刚刚被揪下来的蘑菇。 本来他现在的样子就不怎么有说服力,如果再顶个笨蘑菇,那…… 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头顶痒痒的。 大事不妙的预感徒然浮现,沈白猛地看向镜子,便刚好亲眼目睹了自己刚刚被拔掉白蘑菇的地方,若无其事地蹦出来一只五颜六色的小蘑菇。 沈白:“……” 守在一旁的伯恩忍不住哈哈大笑:“植物类的精神力在幼年期虫族身上长出又拔掉,便会再长出来,哈哈哈……宝宝可爱……” 沈白闭了闭眼睛,终于忍不住跳起来直直撞向伯恩. 沈白安详地蹲在修手心中,眼中是看淡一切的平和。 他单方面宣布和修几人的吵架暂时封存,等到他变回来之后再继续。 雪依然在下,别墅中的暖风吹得很温柔,本来是装饰意义的电视响着娱乐频道的背景音。 其他虫族仿佛恢复了充斥着秩序与规律的值守,几乎不见人影,只能偶尔看见他们匆匆经过。 这么想的话,这个形态其实也不错。 沈白平静地忽略了第三十只仿佛不经意路过他身边,抚摸他毛毛和小翅膀的手。 那只手甚至摸了摸他头顶的淡灰色蘑菇。 是的,他的彩虹蘑菇在撞伯恩的时候撞掉了,现在长出来的第三颗蘑菇。 修低声哄着幼崽:“小蘑菇也很可爱。” 沈白晃了晃尾巴,“如果不是长在我的脑袋上,那我也觉得很可爱。” “幼年形态要持续多久?” “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军团长直起身子,淡淡地瞥了一眼落地窗。 一抹血溅在窗户上。 站在楼梯口的亲兵无声地后退消失,再出现时对着修点了点头。 修收回看着亲兵的视线,垂眸注视沈白。 沈白盯着电视看。 半晌,幼崽突然小声说:“我想出去看看,你知道我说的是哪。” 修抚摸沈白毛毛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收回手,沉吟了一会,又瞥了一眼室外。 沈白蹦跶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修:“我能听见你们动手的声音。” “今天、昨天。刀锋嵌入血肉的声音,骨肉被撕碎的声音,我都能听见。” 沈白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我能数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接近我之前死去。他们是为我而来的吗?” 修嗯了一声。 军团长平静地说:“权力、金钱,更换军团长的利益冲突,以及部分被控制体……” 沈白垂下眼:“为什么全部都瞒着我?” 修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一字一句都是经过筛选的:“我知道你能听见。” 沈白嗯了一声,眼中没有惊讶。 “你听见,是你的实力强大。可我们将你卷入血腥当中,是我们的失职。” 军团长淡淡地说,“我一直知道你能听见我们处决人的声音。” 沈白沉默了一会,也瞥开眼:“我也知道你们知道我能听见。昨晚死了四十五个人。” 修笑了一下,长发落在沈白的翅膀上:“所以我们只是在相互隐瞒。这一次我应当不用去扫雪了吧?” 沈白抖抖小翅膀,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你愿意去看吗?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修的声线很平稳。 “都处理完了,我去看什么。”沈白忧郁地煽动小翅膀,从窗户处飞出去。 他飞的歪歪扭扭,不出意料的碰掉了头顶的小蘑菇。 ……第三颗小蘑菇掉了! 沈白瞪大眼睛,连忙努力煽动小翅膀,叼起自己掉落的小蘑菇飞回别墅中。 他要看看第四颗小蘑菇是什么样,才肯飞出去见人。 万一是一颗奇形怪状的蘑菇呢? 那他就立刻宣布第四颗小蘑菇死刑! 第92章 冠冕之上(十五)(捉) 暗角…… 伯恩的私兵中, 大约一半人拥有过后嗣。 出于照顾与扶持幼崽的考虑,他拨给沈白的二十五人都当过父亲。 沈白第一次目睹这二十五人站在他面前时,下意识注意到的并非他们沉默而肃穆的气场, 而是历经过长久的岁月沉淀而而温和的眼神。 他看见的这些人仿佛并非他的亲卫, 而是他的长辈。 当时伯恩站在旁边看了眼怔愣的沈白, 唇角一勾。 他认为自己选对了。 至少幼崽很喜欢他们。 只不过他失算的是,沈白并非一只在军营中长大的虫族幼崽。 幼年化形时期的幼崽大多十分好哄, 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逐步上涨。 只要给它们一柄袖珍小剑, 再扔到世界意识的幼年体豢养场中, 派两个人守着就完事了。 而现在, 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十多个精英中的精英却只能对着眼前这只小黑球幼崽无可奈何。 他们围着小小一只沈白,视线停在他身上。 沈白被捧在手心中喂奶。 他小小地煽动了两下翅膀,整只球一扭,将视线瞥向一侧, 表明了自己不配合。 中年男子的军装被抓扯的略有凌乱,他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双手举着沈白小黑球,用带着些胡渣的下巴蹭了蹭。 他的佩剑靠在一边, 出了鞘,甚至还带着血液,顺着血槽流淌在明亮的地板上, 一直淌入厚重的地毯中。 本就殷红的地毯吸饱了血液, 仿佛用力挤压便能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深红色液体。 阴沉的铁锈味弥漫在整栋别墅中,曾经能看见雪的落地窗几乎寸寸都弥漫着血液, 喷溅式的痕迹层层叠加,将整个屋子渲染成令人胆颤的恐怖鬼屋。 沈白还能听见别墅外几乎没有停过的兵器碰撞声,想也知道有多少条大白虫子在别墅地下蛄蛹。 沈白在三楼听得心痒痒。 本来装可爱的时候, 为了自己小心经营的柔弱人设忍着不碰剑就很难受了,现在居然还要忍着! 好想下去砍点东西。 沈白咂摸咂摸嘴巴,忧郁地叹了口气。 但这些都和现在小小一只沈白毫无关系! 这群家伙——修、伯恩……别管是谁,包括他的亲兵们,提都没提过让他去外面围观一下战场。 沈白暗自咬牙。 如果他还是人形,肯定早就自己长腿跑出去了,但现在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小软球! 还是长了半边翅膀的残疾球! 半小时前,他偷偷从窗户边上溜到外面,连大虫子的影子都没瞧见,就被某位亲兵的无情铁手揪回了屋子。 虽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韦斯顿……不想喝,好苦。”沈白闷闷地斜过去视线,看了一眼另一名亲兵手中拿着的小奶瓶。 小奶瓶看着人畜无害,玻璃瓶中晃荡着宛如液态奶的液体。 只有沈白自己知道那里面的东西有多苦。仿佛聚集了全世界最苦的东西般诡异的味道,揪住人的舌头不散,哪怕冲再多水都残存在嘴巴中。 韦斯顿叹了口气。 他抬了抬眼,看向那名拿着奶瓶的士兵,眼神平淡而冷漠。 士兵却默契地将奶瓶藏到了身后,保证沈白左看右看也找不到它。 眼看那只奶瓶确实不见了,韦斯顿才低下头揉了揉沈白头顶新长出来的小白蘑菇:“幼崽期食用其他食物更苦。” 他从小桌上掰了一半樱桃递到沈白嘴边:“宝宝可以试一试。” 沈白小毛球甩了甩尾巴,一口叼住半颗樱桃抿了抿。 似乎尝不出什么味道,樱桃的清甜似乎都被摘掉了,留给沈白的只有软滋滋的果肉。 但仔细咂巴咂巴有一点细微的甜味。 沈白松了一口气,刚想报告自己的发现,就徒然发现口中的果肉似乎着火了一半烫起来。 他只是愣了一秒,那半块樱桃就似乎在短短瞬间经历了数百年的发酵腐烂,仿佛有人在这半颗樱桃中加了上百瓶苦味剂,散发出一股令人喉头翻涌的味道。 沈白猛地转过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到垃圾桶旁呕出那块果肉,眼神痴呆。 一旁的亲兵默默将准备好的温水凑到沈白嘴巴旁,又好笑又心疼地摸了摸他。 韦斯顿带着白手套的双手搭在腿上,无奈地注视着有气无力的沈白小毛球。 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幼年期只有这一个坏处。如果实在不想食用你可以幻化出你自己的蛋壳,那么我们之后便可以使用你的蛋壳作为幼年期的储备食物。” 沈白抖抖毛毛哈了一声:“蛋壳?” 韦斯顿点了点头。 “有些幼崽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日子,会在幼年期中途诞生出一只实心的蛋。蛋可以磨成粉冲泡作为食物,是甜的。” 沈白猛地跳起来蹦到韦斯顿怀中,急促地问:“蛋怎么生出来?” 韦斯顿不急不忙地捧住小团子,平静地说:“使出全力想象自己能生出蛋,就能在某一天醒来的床上发现它了。” 沈白抽了抽嘴角:“啊?” 韦斯顿沉吟了一会,轻声道:“……或许是某些不可描述的,唯心主义……?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在某一天清晨发现我的孩子床上诞生了它。” 当时,他的孩子就是这么和他说的:“我实在不想再喝一口那个叫人崩溃的东西了”。 韦斯顿曾认为他的孩子无理取闹,直到他自己出于好奇尝了一口。 ……也不是、不能下咽。 跟随第一任军团长出征的那段岁月,他连世界意识的皮肉都吃过,这种东西根本…… 韦斯顿闭了闭眼,默默揉了揉沈白的小蘑菇:“宝宝加油,它的确很不好喝。” 沈白悲愤地扭过头去,用小毛球背面对着韦斯顿,仿佛一朵阴暗的小蘑菇。 他自己变成了一颗球不说,还要自己生一个蛋? 怎么不让修直接生一个蛋给他吃呢? 沈白阴郁地瞥了一眼被血液挡的严严实实的窗户,又瞥了一眼韦斯顿靠在沙发上的剑,无能狂怒地气了一会。 好一会之后,沈白平静下来,安详地想自己如何才能、生出来一颗蛋。 韦斯顿注视着沈白,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大多数围着沈白的中年士兵垂下的眸子都深沉而平静,他也一样。 韦斯顿冷淡而静默地注视着自己佩剑,又轻轻看了一眼背对着自己生闷气的小崽子。 他回想起数万年前自己那个小崽子的幼年期。 那小崽子似乎也像沈白一样,在某段时间不知道为何一直生气,但也不和他明说。 直到他的妻子某一天实在烦得不行,松口允许才三岁大的幼崽揪着袖珍小剑前往世界意识豢养场“玩”,他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 孩子长大了,孩子想见血了。 可是沈白并不喜欢战斗,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用养育他的孩子的经验来养育沈白。 韦斯顿又叹了口气。 可是沈白已经看了六次他的佩剑了…… 韦斯顿又看了眼倒在自己腿上的沈白小毛球,右手慢吞吞伸出,用拇指与中指捏住沈白,像捏一个毛线球一般转过来。 懵逼的沈白对上韦斯顿的视线。 中年男人温和地问:“去下面的狩猎场看看吗,宝宝?” 停顿了一会,韦斯顿十分给面子地补充:“我想带你去看看。” 沈白的眼睛亮了起来。 韦斯顿!好人! 是韦斯顿想要带他去下面的,他自己可没有要求哦。 沈白狠狠点了点头,尾巴悠闲地摇晃起来。 韦斯顿轻声笑了笑,垂着眸子,似乎连看窗户都懒得看,抬手握住手边的佩剑挥出一道锋芒。 带着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整面玻璃整整齐齐碎成大小一致的十六块,坠落在地上时还有几块保持了原型。 韦斯顿一边起身,一边平静地注视着外面几近血色的太阳,打算今晚重新整理一下幼崽档案。 到底是谁说幼崽不喜爱战斗的? 年长者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显露出几分兴奋的沈白,眼中的淡漠与细微的谴责几乎要流露出来。 他并非对沈白产生这些情绪,而是对暗中数十个记录沈白成长轨迹的人。 沈白一直知道有人记录着他的生活。 这些记录会在幼崽的成年礼上装订成册交给他,作为他的回忆录使用。 他很清楚沈白以前可能是装作不喜欢玩剑的,可是沈白能装的出来,别人就看不出来吗? 对一个出生不算多久的孩子,看不出来他是真不喜欢那东西还是假不喜欢? 韦斯顿轻微冷笑了一下。 他行至窗户前,捧着沈白的双手轻轻往外一递,沈白果然煽着翅膀晃悠悠跑下去了。 “再见啦~” 沈白雀跃地、头也不回地跑走了,毫不顾忌身后的亲兵。 韦斯顿平静地注视着沈白落进其他士兵怀中。 溜一会也好,他现在也有事要处理,而且不能让沈白知道。 别墅内平静了一会。 “对不起。”片刻后,他身后一名本属于修手下的士兵突然道,声音带着些堵塞的嘶哑。 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他与韦斯顿有六分相似。 他是沈白经常接触的剑术老师中的一个。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他是令沈白印象深刻的剑术老师之一,才能被选进沈白的亲卫队。 韦斯顿淡淡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孩子。 他平静地说,“我用十年军功将你保送到幼崽的剑术老师职位,你连他真正喜不喜欢练剑都看不出来?” 士兵沉默地低着头,声音很低,里面藏不住情绪,溢出轻微的自责:“他隐藏的很好,太好了。” 年长者不置可否,轻轻抚摸自己的剑。 “是你自己求我,想办法让你去他身边的。”男人的表情很平淡,在旁人观察看来似乎只是在和身边的人普通交谈。 “倘若你做不到在他身边立足,我想……”韦斯顿似乎思索了一会,不动声色地抚摸着剑柄,瞥了一眼自己的孩子。 “我想,威姿埃特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威姿埃特必然会留在沈白身边,成为他的副官。他的副官将拥有一半调动亲兵的权力,你想被他超越吗?” “不想,父亲。”士兵轻声道,“他只是幸运了一些,仅此而已。” 士兵看向窗户外在士兵肩膀上蹦蹦跳跳的沈白:“我会往上爬的……宝宝。” 第93章 冠冕之上(十六) 褪色 北境, 深夜,地下。 人造的星辰闪烁着远比真是天空明亮的光,悬浮于训练场之上的宽阔走廊空无一人, 寂静如坟。 不急不缓地脚步声从漆黑的走廊尽头传来, 军靴踏在坚实地板上的声音悦耳清脆, 打破了宁静的夜晚。 不及成年人模样的年轻人从黑暗中走出,稍显长长的绿发斜搭在左肩上, 眼神平静而疲惫。 月光透过整侧玻璃窗落下投影, 在地面上划出明亮的格子, 年轻人的影子一点点割破它们, 又复原它们。 他刚刚从上城区本家的宴会回来,周身带着的昂贵熏香与酒雾还弥漫在空气中。 繁复的交接与无尽的试探背后,只有他自己只身站于舞台之上。 即便他几乎掌控了整个上城区,但他结束宴会之后的第一个想法依然是…… 回到军团。 哪怕他在那里甚至没有资格拥有一栋独立别墅。 可他深刻地理解, 在这个世界当中只有军团才是“真实”的。 “……”安宁的夜色当中,年轻人于中途停下脚步, 垂眸注视走廊内侧的小阁柜。 未曾被使用过的锋锐佩剑在阁柜的刀架上闪烁着寒光,冰冷的威胁气息从锐端弥漫出来, 仿佛他深吸气就能吸进满口血腥。 这是被放置在走廊中最危险的一把剑,它的血槽旁雕刻着三个正,标识了第一次见血斩杀的世界意识个数。 十五只。 威姿埃特考核的那一天, 那只实力不足世界意识幼年体十分之一的甲壳虫, 已经足以令他的佩剑濒临卷刃,可有的剑初次试刃便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峰。 威姿埃特静静注视着这柄剑, 半晌之后缓缓握住它。 霎时间,剧烈的嗡鸣从剑身一路传到他的手心,以撕扯整个臂膀的力度挣脱他的掌心。 它在不甘心被掌控, 它在反抗。 开刃就饮着世界意识血液的名器暴躁地挣脱凡人的控制,连看他一眼都不屑于。 肌肉被撕裂的闷痛从皮肤底下传来,牵扯着全身的脏器与血管拧成一团抹布,几乎令人呕吐的疼痛令威姿埃特眼前发黑,但他就是没松开手。 听说沈白已经能握住副官的剑了。 ……听说沈白已经能握住副官的剑了! 然后呢? 他呢? 哈,是。他现在反手就能使三个城区的电源与水源通通切断,让它们变成死城;如果他坚持,他甚至能够决定三个城区接下来几百年的征税额度,随意玩弄无数人的希望与绝望。 然后呢? 有什么用吗? 这些东西,有沈白身边一个副官的位置重要吗? 威姿埃特的呼吸急促起来,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蚂蚁般爬上他的视网膜,死死握着剑的右臂仿佛被锯断了一半,自小臂之下毫无知觉,剩余的部分痛到让他想要亲自锯下。 握住它!! 握住它! “………………”他低着头,一声都没有吭,湿漉漉的绿发滴下冒着热气的汗珠,藏在混乱发丝的表情倔强而艰难。 千万缕不曾被记忆捕捉到的涟漪顺着活跃于空气的精神力传递到剑身,隐隐透出几分黯淡的白光。 接收精神力的长剑似乎停顿了一瞬息,但威姿埃特并没有注意到。 它在品尝什么感情一般,好奇地吞吃着裹挟着记忆的精神力,转瞬之间将年轻人的底子吃的一干二净。 威姿埃特喉头滚动,久未进食的胃蠕动了两下,连水液都吐不出来。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威姿埃特几乎认为自己死在这处地方了,那处嗡鸣声才渐渐停息下来。 ……停下来了?为什么? 他茫然地抬起头,注视着那把剑。 反射着月光的剑锋丝毫未变,但对着所有人无差别释放的威压却无影无踪。 威姿埃特很清楚,它并非失去了肆无忌惮的冰冷气息,而是单单不再对它释放了。 威姿埃特脸色凝重地站起来,沉重而呆滞的手臂依旧痛的要命。 它似乎认主了。 哈? 意识到这个消息瞬间,威姿埃特的脸色变了又变,右手反肘,目视斜侧刃。 明明是他先去拿了这柄剑,但他却仿佛从未想过自己能成功一般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它。 “为什么?”他低声问。 长剑安安稳稳地待在他手心,仿佛一具死物。 它早已将自己的肚子填饱。 尽管看在这家伙坚持了这么久的份上,勉强承认他还算配得上它,但还是连一丝好脸色都欠奉。 威姿埃特脸色莫名地注视着老老实实待在自己手中的无鞘佩剑,半晌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玻璃外明亮的月色。 星星安安稳稳地蹲在天上,偶尔摇一摇,晃一晃,闪一闪。 夜空明亮的要命,仿佛天穹之下并非训练场,而是一望无垠的原野。 吸收了精神力的佩剑慢吞吞地反哺,如同吐息一般加倍返还精神力。 威姿埃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强行灌食的孩子,撑得想要呕吐。 但他没做声,甚至享受这种感觉。 他无声地凝望着星星,缓缓微笑起来。 “原来‘剑允,军团允’是这个意思啊。”他轻声道。 他轻轻抬起右手腕,恍惚着对着玻璃挥下一剑。 风声略过,玻璃完好无损,似乎威姿埃特刚刚的攻击毫无作用,可笑的很。 威姿埃特却轻笑起来,毫不犹豫地折返拐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走后近乎一分钟,玻璃外训练场才仿佛经历了什么地震,无声地、毫无威胁的、丝滑地裂开一条恐怖的地缝,将训练场上的一切都吞了进去,又无声地合上,仿佛从未裂开过。 整个训练场干净到极致,月光照的地面泛着白光。 夜晚落幕,明日升起。 明日又落,月亮颤颤巍巍地亮起微弱的光芒。 第二个深夜,陆陆续续从加训场回来的新兵都经历了来到军营之后最恐怖的事情。 他们都见到了威姿埃特。 提着一柄无鞘的剑的威姿埃特。 从豢养世界意识的区域只身一人走出来、提着一柄不停滴血的剑的威姿埃特。 宛如鬼魅般提着剑的幽灵没有任何招呼,便缓缓从黑暗中现出身来,在他们脑中疯狂响起的警报声中走过来。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同,微笑着同他们打过招呼,庞然交叠的精神力与出鞘的剑压混合在一起,促使他们不得不低下头,身体僵硬。 滴滴答答的血液顺着剑尖一路走一路落,威姿埃特恍若不知,轻笑着同每一个特意自己加训的新兵颔首。 剑无名,也无鞘。 他还穿着刚刚从宴会上回来时黑红交织的军礼服,装饰用的佩剑早已不知道扔在哪里,全身上下只有右手拿着一把全新的剑。 威姿埃特提着滴血的剑,从本届新兵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他近乎平静地看着往日还打成一片的同届仿佛默契一般分成两排,中间刚才空出一条路。 他的路。 威姿埃特轻轻看了一眼人群,在右侧找到了塞西利亚。 他低着头,威姿埃特看不清他的表情。 威姿埃特淡淡地移开眼,心中再没有当初在第二考核场遇见塞西利亚的波动。 他现在不在乎塞西利亚是什么表情。 威姿埃特站在宛如摩西分海一般的人群中,表情几乎如同所有虫族士兵一样平静。 他其实什么也没变,只是在一夜之间突兀明白了军团长…… 算了,明白沈白、明白了整个军团的想法。 ——军团向来“只注视每届的第一名”;沈白也是。 他现在也是。 威姿埃特笑了一下,缓步向前走,路过每一个同届新兵,目不斜视。 一旁的新兵的额角挂着冷汗,余光瞥见一名黑发军官站在威姿埃特身后。 他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看管豢养场的虫族军官。 军官的唇角挂着一丝很轻很轻的笑容,注视着威姿埃特的眼中有些许欣赏。 徒然之间,即便是新兵也清楚了一件事。 威姿埃特现在已经与他们不同了。 他缓缓侧过头,凝望那名绿发少年的背影。 渐渐地,所有新兵都意识到了。 威姿埃特在拔出佩剑到走出豢养场一共二十九个小时。 在一丝风吹草动都如同惊天巨响的军营中,他一战成名。 威姿埃特不在乎。 现在他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轻薄的膜,一夜之间翻倍翻倍再翻倍的实力令他双眼蒙着白布,他清楚自己应该沉淀一些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大脑又疯狂的阻止他探寻。 他垂着眼站在自己的房间前,最后一次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明天他就不在这里住了。 尽管并没有通知下达,但威姿埃特心中丝毫不怀疑这个事实。 他缓缓抬起眼,最后一次扫视自己的房间。 三秒后,心中陷入一片奇异死寂的绿发少年仿佛被什么吓到了一般,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他上前一步,猛地甩上门,瞳孔微缩,怔怔地盯着前方铺着小绒毯子的客厅桌面。 桌子略高,但很小。 威姿埃特不在上面放东西。 但现在,桌面上却凭空出现了一只…… 毛绒绒的小黑球。 小黑球似乎没有发现他来了,还眨着豆豆眼,四脚朝天撅着四只爪子,软软的单翼垫在身下,尾巴一晃一晃的。 好像自己和自己玩的很开心。 威姿埃特清晰地看见了那四只晃来晃去的爪子底部柔软的粉色肉垫。 很可爱的一只、一只小黑球。 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只小黑球身上带着沈白的精神力。 威姿埃特手一松,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无能狂怒的声音。 小黑球似乎终于听见了动静,努力扭动胖乎乎的身体看了看他,豆豆眼弯成一条线,奋力将自己翻转过来。 “……”威姿埃特的面容扭曲了一瞬,缓缓吐字:“你是、沈……殿下的……?” “是、他送给我的吗?你?” 威姿埃特的呼吸急促起来,直接跨过躺在地上的剑,双手捧起沈白,眼中的泪水几乎要落下来。 抬起眼刚准备开口的沈白:“……?” 沈白沉默地盯着威姿埃特,好好的盯了三分钟。 他盯着快要哭出来的预备副官,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虽然但是,这种情况下贸然开口介绍他是沈白,多少有点不礼貌了吧。 总之先安慰一下他。 沈白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早上新长出来的四只小爪爪,叹息一声。 好的,他先想想修平时是怎么搞定自己副官的。 等一下,好像一直都是副官搞定修。 笑死,根本没有参考经验。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啊!威姿埃特真的哭了! 第94章 冠冕之上(十七) 星星 “什么?” 刚刚从被窝中爬出来的勤务军官沉默了一会, 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慢慢捏紧了笔,脸色狰狞:“威姿埃特,请你再重复一遍。” “我想申请第一钟塔的独栋别墅, 现在, 立刻, 马上。”威姿埃特站在距离军官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的表情很平淡。 他腰间的剑依然还没鞘, 明晃晃的挂在外面, 仿佛一种无声的威胁。 一只圆滚滚的东西塞在他胸前, 一截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 如同逗猫棒般晃来晃去。 正是被威姿埃特塞在衣服中,还叼着小饼干的沈白。 接受了这种小圆球身体之后,沈白竟然感觉也好不错。 不用自己走路,还能随时和别人贴贴。 他的两只前爪如同松鼠一般捧着小饼干啃啃。 小饼干是软香的, 带着淡淡的奶味,里面的果酱好吃到咬舌头。 这似乎是上城区私人供养的果园中的东西, 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果园并不属于斯坦家族。 沈白嚼嚼小饼干, 慢吞吞地想。 ……也对,威姿埃特现在是整个上城区的君主,独吞一个果园岂不是小事一桩。 威姿埃特好厉害。 沈白弯了弯眼睛, 抱着饼干晃了晃脚脚。 威姿埃特马上是他的副官了, 所以还是越厉害越好。 顶着军官杀人的目光,威姿埃特表情平静地将小毛球往军服里藏了藏。 军官盯着平静的绿发新兵半晌, 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手中的笔重重拍在桌子上。 他其实对威姿埃特印象很好。 从进入军团便打的特殊药剂,一路上的测试从未掉出过第一名。 这已经足够在实力为上的军营中被人尊重了, 更何况他还握住了那把剑。 军官瞥了一眼威姿埃特腰侧的无名剑。 它与虫族士兵使用的所有剑并无二致。 这只是代表着他能够真正踏入虫族的世界,而并非一块凡铁。 但仅仅如此也…… 军官抬了抬眼。 眼前的新兵仿佛如同每一个普通的新兵一般,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站的笔直,训练记录完美。 只是他步入房间转身关门的瞬间,军官看见他的背部还残留着厚重的血迹。 他不确定那是谁的血迹——是世界意识的、其他人的,还是威姿埃特自己的。 转过身站定之后,军官沉默而无语地发现了他随便藏了藏的小毛球。 “我以为你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零十八秒,将我叫醒是有非要我转批的重要事务,只是更换等级住所,这么点事……”军官咬牙切齿地道。 他不相信威姿埃特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可现今的事情令他实在困惑。 他的胳膊搭在桌子上,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麻烦你睁一下眼睛,目前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分零五十一秒。” “看在你即将晋升的份上,私藏宠物我就不追究了,房……” “没有私藏。”威姿埃特慢吞吞地打断他的话。 他缓缓挂起一个微笑,垂落的眸色中闪烁着令军官直觉不妙的矜持与炫耀。 威姿埃特缓缓伸出手,轻轻捏住那团小毛球,将他提出来。 带着小饼干啃的沈白失去了温暖的巢穴,纳闷地抬起头来,四只爪爪在空中游泳。 恰巧与军官对上视线。 沈白叼着小花造型的奶油饼干,与脸色扭曲的军官四目相对。 他嘴里还嚼着小饼干,带着小饼干都一动一动的。 “……”威姿埃特另一只手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第一次向别人炫耀一般步不自在:“这是宝宝给我的礼物。” 军官的表情扭曲了。 宝宝?军营里只有一个宝宝。 这一下,黑发黑眼的军官看威姿埃特又不爽了。 曾经的欣赏和友善在这一瞬间消失,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哼了一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叠文件。 他随手抽出一张交给威姿埃特:“给,走,马上,现在。” 威姿埃特一点也不在乎军官的脸色,他似乎只是为了炫耀小毛球,拿着文件便走了。 当天晚上,还没有得到晋升指令的新兵连夜搬进了第一钟楼,并给自己的家族打了一次通讯。 早上时,令军官百思不得其解的搬迁理解终于在这时候浮现了。 威姿埃特的新别墅。 沈白颤巍巍地窝在柔软的架子上,四只爪爪通通压在身下,仿佛一只黑球。 威姿埃特眯着眼睛,微笑着抬头注视极高的复杂爬架……上的沈白小毛球。 爬架占据了整个别墅的客厅,从四面的墙面连接到楼梯、桌子、沙发,似乎整个客厅都是和爬架一起设计的。 威姿埃特将整个客厅设计成了能让沈白自由来回的大型玩具。 沈白刚刚被威姿埃特放到最高的爬架上,眼中满是带着团团小问号的痴呆。 “喜欢吗?你能飞,所以做的搞了一些。”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小小的软球。 沈白沉默地又缩了缩,小心翼翼往下看。 即便他会飞,可使用这个毛茸茸的身体,真的很想装一装柔弱欸。 小毛球想了想,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怯怯看向威姿埃特。 没能威姿埃特反应过来,门突然被打开了。 威姿埃特的表情瞬间淡下来,眼睛滑过去。 第一钟楼的别墅在特殊时间内,可以被任何一名有资格出入第一钟楼的人打开,除此之外防御力堪称顶级。 威姿埃特没有听见任何警报声,可门为什么打开了? 他的手轻轻动了动,搭在剑柄上,目视门口。 随后,他的脸色僵硬了。 修站在门口,双手搭在手杖上,无比平静地注视着威姿埃特。 不知道看了多久。 ……军团长。 哈? 威姿埃特瞳孔一缩,第一时间看向沈白。 他从来没有忘记在第二考核场那一天,军团长是怎么把沈白从他手上抢走的。 所有人都知道军团长如何重视那个孩子。 那么,他会把小毛球也抢走吗? 他要反抗吗? 威姿埃特的大脑有些充血,握着剑柄的手爆出青筋。 修淡淡地扫了一眼堪称重修装修了一遍的客厅。 半晌之后,他微笑起来,向沈白的方向伸出手。 威姿埃特沉默了,握着剑柄的手臂僵硬地仿佛没有知觉,心中骤然升腾起麻木的疼痛。 他轻轻地看向沈白。 小毛球还蹲在爬架上,乖乖巧巧的。 ……他会飞走吗?飞向谁呢? 而沈白顶着威姿埃特的视线抖了抖毛毛,欢快地煽动翅膀。 哎呀。 努力煽动小翅膀的沈白无奈地想,修过来凑什么热闹? 第95章 冠冕之上(十八) 熬鹰 “军团长。”威姿埃特闭上眼俯身行礼, 半长的绿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表情。 他的拳头紧紧抵在胸口处,再抬起头来的眼含着淡漠直视修, 一眼也没看沈白, 似乎对他起飞的方向毫不在意。 修注视了一会威姿埃特, 平静地移开视线,十分自然地伸出胳膊, 紧接着沈白便停在上面。 小黑球矜持地抖了抖翅膀, 尾巴一甩, 如同倒挂的钩子般勾着修的手臂。 威姿埃特的呼吸浅显地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恢复正常。 他目不斜视地垂着眼,贴着双腿垂落的手稳如金铁,连颤抖都没有。 然而他心中密密麻麻的悲哀与无言的痛苦已经如同疯草般撕破血肉发芽生根。 明明是沈白先把他的佩剑拔出来的,但他已经进入军团四个月连沈白的影子都没有见过。 这只小绒球是他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与沈白有关的东西, 也成了沈白仍在关注他的唯一一个证明。 他想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被空置如此之长的时间,也不明白上层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这只小绒球似乎在昨夜成为了“沈白庆祝他真正加入军团”的礼物, 代表着支撑他追寻的沈白的支柱。 他不想知道自己失去这个小毛球他会怎么样。 恐怕那些被强行忽略已久的恐慌与痛苦会如同洪水一般冲进心脏,将他的整个人都埋在深海中吧? 可那是军团长, 是沈白的血亲,是沈白的教导者,是他的长官, 无论如何, 他都比威姿埃特有资格决定这只小毛绒崽的去留。 并且…… 虽然小毛绒球身上有沈白的精神力,但它到底是不是沈白送给他的礼物还是个未定数。 倘若它只是沈白落在他房间的呢? 他能以什么方式将它留在身边? 威姿埃特沉默地站在那里, 眼神一如既往的平淡与冷静,身影古板如石块,一动不动。 修垂着眼, 淡淡地注视着乖乖巧巧停在他胳膊上的小黑球。 “乱跑。”他平淡地开口。 沈白不情不愿地甩了甩尾巴,瞥了眼威姿埃特,慢吞吞地啾啾了两声:“你过来干什么?” 小黑球吐字结束的一刹那,修十分愉悦地目睹威姿埃特的瞳孔收紧。 ……哈?小绒球是、沈白? 威姿埃特的大脑猛地停止思考,下一刻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强烈而复杂的多种情绪中,绿发少年压抑了无数次感情,才勉强思考过来。 这种绒球形态恐怕是虫族的……本体? 不,这种事情能让他知道,是不是代表他进入了沈白和修的领地范围? 即便不明白事情原委,他的心脏还是狂跳起来,喜悦几乎要他将淹没在沙滩上。 他抬起眼,看向那只毛绒绒的沈白,情不自禁放松了眉目。 修低声笑了起来:“看看你和他怎么样。” 修再一次愉悦地看见威姿埃特的身体又僵硬了一些。 军团长知晓沈白与他的接触。 这一刻,威姿埃特全然确定了沈白变成小绒球来他房间以及之后的一切动作都属于试探行为。 “你的饼干吃完了?”军团长淡淡地道。 “嗯。”沈白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快出去,我要和威姿埃特一起看星星。” “现在是凌晨八点。”修提醒道。 沈白从修手臂上一路歪歪扭扭地飞到威姿埃特怀中。 绿发少年下意识抱住小绒球,茫然地看着修瞥了他一眼,随后不急不缓地敲了敲手杖:“威姿埃特。” “是。” “下次不需要在他面前伪装。”修淡淡地道,不管威姿埃特什么反应,径直走出房间。 徒留下茫然表情尽失的威姿埃特,略有无奈地低头看着沈白。 “我的演技很差吗?”他抱起沈白。 沈白点了点头:“不是。” 威姿埃特:“……” 那您点头做什么。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和沈白说话。 他没忘记沈白刚才那句“出去看星星”。 在他步出别墅的那一刹那,天空骤然阴沉,夜幕推着白日往前赶,终于在沈白看见它的第一眼完美的伪装好。 星光点缀在上面,夜晚的一切都披上了蓝光,仿佛白天只是人们的臆想。 为了幼崽的一句话,强行令本已形成自然节令的天色改道,不论之后如同衔尾蛇般接连麻烦,修也当真能做得出来。 然而威姿埃特丝毫不惊奇,无比平静地抱着沈白走向第一钟塔的野草地:“小饼干也是替换过的吗?” 沈白点了点头。 从头到尾,他在进入威姿埃特卧室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结局。 小饼干被替换成蛋壳粉糅合水果制作的高替,亲卫兵将沈白身侧围的结结实实,心理侧写团将威姿埃特围的结结实实。 仅仅是因为沈白想来看看威姿埃特,仅此而已。 不过…… “也?”沈白纳闷地问。 “您检查了我的起居室,随后……” 沈白面无表情地用尾巴拍了拍他:“停。你怎么感觉我会随意进出你的卧室?” “其实您自由出入我的卧室,我也不会介意的。”威姿埃特平静地说。 “……那不是一点隐私也没有了吗?”沈白心情复杂。 威姿埃特站在广阔的草地中,将沈白放到充当公园长桌的玻璃桌上,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天色,才慢吞吞回过神来:“是吗?” “我以为您很习惯侵略下属私人空间的相处方式。” 沈白听了这话没忍住扬起笑容,小小一只团子从威姿埃特怀中这边滚到那边,笑的一抖一抖。 在察觉到自己当真能从这只小团子身上看出来“情绪”这个东西之后,威姿埃特微妙地沉默了一会。 他叹息了一声,轻声抱怨道:“这种方式的试探也太过分了吧?您空置了我整整四个月——” 沈白晃了晃小翅膀:“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的确在进入军营之前就有将他划到身边的意思。 但……之前他并不知晓自己虫族幼崽的身份,每天都绞尽脑汁如何推进军团高层的攻略进度,更别提去看看威姿埃特了。 他早已想好,等到他能在军营中立足时,倘若威姿埃特愿意,那就将他提到自己身前。 在此之前就只能委屈威姿埃特自己胡乱思考一些有的没的了。 谁知道他真的是虫族的幼崽! 于是在客观、外人眼中而言,沈白是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任何人提出将威姿埃特转移到自己身边的要求。 只要沈白提及,修就会做。 事实上,沈白现在想了想,修没有自己动手将威姿埃特提上来的原因,就是因为等待沈白做决定。 他没有插手幼崽自己事业与班底的意思,除非幼崽自己求助。 偏偏沈白什么都没做。 只有威姿埃特自己清楚他听过多少“下一任军团长是不是决定舍弃本届首席”的背后私语。 他听到早已麻木,听到自己都产生了某种偏向于坏处的猜测,才会在那个从觥筹交错的晚上试探着拿起走廊上的那本剑。 威姿埃特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微笑着对上沈白躲闪的视线。 他不带任何负面情绪地笑了一下,单膝跪在地上,平视沈白。 沈白默默后退一步,挪开视线。 虽然他不清楚威姿埃特刚刚想了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现在不太敢看威姿埃特的眼睛。 站在威姿埃特的角度来看,他做的却是非常过分。 ……在威姿埃特眼中,他是军团长收养的孩子,是整个虫族军团都放在怀中的珍宝。 他能够随时探望威姿埃特,只要他想。 然而,明明沈白差一点便折断了对方的佩剑,而且也透露出许诺副官之位的意思,却又对进入军营的对方不闻不问…… ——这不就是刻意熬鹰吗? 沈白悄悄看了威姿埃特一眼。 威姿埃特似乎一直等待着他看出来,顺势调整了一下表情,眼中带着三分难过、三分失落、三分自嘲与一分谴责。 他轻轻笑了一下,微微垂下眼,绿发柔顺地垂落在肩膀上,衬得他仿佛失去了层层铠甲,柔软的吓人。 沈白却被惊的跳了起来。 ……威姿埃特自幼受到的是贵族教育! 他的表情管理成绩单是满分! 沈白相信最后那一点点不似十分胜似十分的谴责才是威姿埃特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 注视着威姿埃特略带谴责的目光,即便沈白前期当真认为自己是一只无权无力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浓烈的心虚来。 听说威姿埃特打的还是特殊药剂,副作用极强,可能会全身痛上几十年。 沈白没由地更加心虚了。 他干巴巴地注视着威姿埃特,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 “……你想要什么?” 最终沈白妥协地叹了口气。 威姿埃特低声笑了起来。 月光之下,绿发少年与青草仿佛融为一体。他跪的很低,脊背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低过。 沈白小绒球在玻璃桌上蹦跶了一会,才转过头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斯坦家族的。”沈白小声说,“我也大概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无论如何,客观上沈白都不论缘由的空置了威姿埃特整整四个月。 而现在他收获了他的果实:一只只对他温顺的、实力强大的、忠诚的鹰隼。 他理应为威姿埃特补偿些东西。 沈白默默看着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嗯了一声。 威姿埃特温和地道:“显而易见。” 沈白已经有点不高兴了:“你确定要用自己四个月的不公境遇来交换你母亲重新掌权,自此之后我与你之间再无相欠?” 威姿埃特点了点头:“显而易见。” 他停顿了一会,竟然笑了一下,眼中的璀璨星光沉淀在眼底闪闪发光:“这个意思我是在前一个月上城区第二次宴会中透露出来的。” 他仿佛找到了星星一般,惊奇、满足与喜悦一并在脸上浮现:“您竟然真的在关注我。” 沈白摆了摆尾巴,眼神中的光平淡下来:“家族的荣耀远比你自己重要吗?” 绿发少年抬了抬眼,眼神近乎是温柔的。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这样我就完完全全是您的人了。不必担心自己的副官还有另一个归属,您不应该开心吗?” “是啊,如果这是我做的,我自然会开心。”沈白恹恹地说,“可这是你主动做的,你主动和那边撇清关系,我就不高兴。” 仿佛他是在担心沈白先动手过火,才自己切干净联系一样。 “抱歉。”威姿埃特低声道,“我实在找不到两全的办法了。” 他的背几乎与青草融为一体:“母亲抚育我,家族供养我。您给了我此生唯一的机遇,我不知道该选择什么。” “……但我早已决定归属军营,所以我只能祈求您原谅我,而不是祈求母亲原谅我。” 沈白本来在眼巴巴追着萤火虫玩,听见这句话才回过头看了一眼威姿埃特:“这是我今天听过你说的最顺耳的一句话了。” 威姿埃特很无奈地弯起一个笑容:“是。所以您进我的卧室也没有关系。” “……那还是不必了。”沈白瘫着脸蛋说。 他的控制欲还没那么强,真的。 第96章 冠冕之上(十九)(捉) 锋芒 上午十点, 晴,微风。上城区。 “……庆典推迟?” 庞然耸立于高山之上的古堡当中,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来, 皱起眉头注视自己的下属。 他放下手中的笔, 瞥了眼密密麻麻的日程:“是军团那边传来的消息?” 下属垂着眼, 双手捏着开启的信封,倒扣在桌子上推向男人, 沉声道:“是。少爷传来的情报说, 军团会在三天后公布这条信息。” “……是吗, 三天后?我很清楚的记得, 今日距离殿下的庆典只有不到五天时间了。”男人面无表情地拆开信封展出信纸,眼神微冷。 两天时间够做什么? 难说这次压着消息是否为军团试探他们情报快慢的刻意行动。 本次军团的庆典一共合作了六个家族,即便他们的确是共赢关系,但倘若庆典时间推迟, 变动带来的合作机会还是要靠抢。 并且,他们在民间的公安宣传已经进行了不短时间, 紧急截停舆论并不算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的眼神缓缓移向寡寡几字的信纸:“什么原因?” 下属缓缓摇了摇头:“不清楚,少爷这一次是通过民用渠道传回消息的, 我们并没有碰面。”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确保男人已经看完了信,才继续说, “内线查到的信息来看, 斯坦家族应该在两天前就收到消息了。” 难怪他们莫名其妙收缩了在上城区北面的警戒规模。 男人脸色平静地将信纸放到桌子上,敲了敲桌子:“哦, 比塞西利亚传回消息更快。威姿埃特坐到副官的位置了?” “是的。”下属垂下眼。 “……”男人闭上眼,脊背不自觉紧绷,半晌才慢慢放松下来。 下属沉默了一会, 才轻声说:“塞西利亚少爷很努力了,同辈中……倘若不是横空出世了一个威姿埃特……” 男人淡淡地道:“我知道。” 下属想表达的意思是“威姿埃特”才是这一代权利争锋中的变数。 可真正的变数是谁他们都很清楚,只是谁都不曾挂在口中说出来,哪怕这里只有他和下属两人。 ……如果那个黑发的孩子没有出现,今日未必是斯坦压着—— 男人猛地睁开眼,强行将自己的想法压下去,心脏猛烈跳动,似乎要通过咽喉呕出来。 他将来会效忠于那个黑发孩子,他的孩子也会。 男人狠狠攥住钢笔,哆嗦着扭转笔尖朝着手心,随后用力。 下属的余光瞥见男人的自虐行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 但仅仅半分钟过后,看着依旧不松手的男人,他还是忍不住道:“请您住手吧,求求您……” 他疾步走过去,弯腰拿取角落的医疗箱,站在办公桌后的男人身旁,却也不敢上前阻止。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松开笔尖。 下属松了一口气,打开小箱子取出碘伏和纱布绷带。 “我只是好奇。”男人淡淡地看向左侧镂空的窗户,任由下属抿着唇低头处理的自己的伤口。 巨幅玻璃窗外是无尽的城市。 上城区包含两亿人口,两个下城区共四亿人口,其中的复杂程度不必多说。 他收回视线,垂眸注视自己渗血的掌心:“我只是很好奇,他到底是能让我们这些东西真心臣服于他,还是……” 下属默默不言,将药粉撒到男人掌心,裹上纱布。 男人闭上眼。 冰凉的药水在掌心流淌,随后附上柔软的纱布。 这种感觉在幼年时经历过许多次。那时候他还握剑,经常受伤,也为了进入军团努力过。 后来他还是释怀了。 有些人天生不适合习武,只适合玩弄政l治。 他没有进入军团,但他的孩子还是被选中了。 对于上层来说,本家的孩子被军团选中意味着某种投资成功,意味着至少一百年内家族的兴盛长久。 一百年之后,那就真真正正是军团的人了。 ——送进军团的人大多都会留在军团。 他并非普通民众,利益与权力的交叠能让他摸到那些隐隐约约的机密文件。 永生、实力、药剂。 很少有人可以拒绝军团永生、实力与权力三管齐下的诱惑,依旧为家族服务一生。 军团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摆在眼前的诱惑便足以令所有人在漫长的时间中投向他们。 可一百年的庇护期已经足够长,值得他们耗费心血培养特殊人才送入军营。 总的来说,这也算是与军团默契而不言的的非零和博弈罢了。 ……不过,这一次是斯坦家族先赢吗? 男人睁开眼睛,不甘与痛惜一闪而过。 下属放下医疗箱退回原位,刚想开口再说什么,门却被突然敲响了。 男人还未抬眼,门就被迫切撞开,一位穿着休闲衣服的下属喘着气关上门,靠在上面急声:“boss……急……” 男人冷静地说:“深呼吸,站起来,别坐下,说。” 还没脱掉伪装衣物的下属捂着心脏摇了摇头:“确切消息,斯坦家族的话事人重新变更为了斯坦夫人。” 男人的瞳孔猛地一缩,豁然站了起来:“哪里的消息?” 什么意思? 是威姿埃特被放弃了,还是他自己选择了加入军团,从此不问家族事务? 不,不,倘若威姿埃特被放弃了,斯坦家族早就群龙无首,而非斯坦夫人重临话事人。 但是,如果是第二种猜测—— 哈?斯坦家族辛辛苦苦打进去的最昂贵、最重、最有效的一颗钉子成了废物? 那位殿下人格魅力当真那么大?哈? 下属的呼吸平复了一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走向男人,将手中的密函双手奉上:“来自……沈白殿下的亲笔密函。” 男人的脸色诡异起来,夺过密函打开。 雪白的纸张上,属于军团的钢印落在顶端,明风纸独有的触感昭示着信纸主人的另一层身份。 单单供给军团高层使用的明风纸…… 男人一目十行地扫过密函,最终缓缓将眼神定格在最后一行文字上。 “……后日可会见。” 男人猛地合上密函,眼神带着剧烈地欣喜与忐忑:“好。我们未必输。” 看样子,这位殿下似乎并不认可军团长如今放任一切自由发展的政l策。 是打算制衡一下吗?这当真是对应他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为何会见地点是下城区? 第97章 冠冕之上(二十) 情报 与此同时, 军团。 馥郁的无边花园中,雪色小花亭中的圆桌上放着一叠不薄的文件。 沈白与修分别坐在两侧,花亭四周薄到透明的花瓣仿佛被反重力吸引一般往上飘, 蔓延到天际、铺满地面的花如同水彩一般晃人眼。 漫天花瓣如同雨点与雪混合而成的点彩温柔地飞转, 萤火虫般的光点闪烁着光芒。 毫不夸张的说, 倘若这个星球有一个地方能称得上仙境,那么只能是这里。 这是当初军团秘密为沈白建造的花园, 但今天是沈白第一次来这里。 ——带着文件。 啊!文件! 一想到这, 被几近虚幻的美景吸引的沈白就想炸毛。 刚想说些什么, 便被仿佛不经意飞进嘴巴里的小花瓣堵上了。 沈白呸呸两声, 便听见身旁的军团长淡淡道:“能吃的。” 沈白咬牙将带着点甜味的花瓣嚼碎:“是不是你故意吹到我嘴里的!” 修不置可否地垂头晃着自己的酒杯。 不止飞进沈白嘴中的花瓣,沈白眼前违反物理定义向上飞的花瓣全部出自他手。 他的精神力早已在三个日子前浸透了土壤与植物,终于在今日沈白抵达花园的前一瞬松开抓着大地的手,如同雪花般消失在骤然飞舞的花瓣中。 只不过, 今天的军团长也没有长嘴。 沈白不清楚,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总之, 幼崽是不会把眼前景色的一点点功劳安到军团长身上的。 沈白闭了闭眼,愤愤地将一杯冰水扒拉到自己手边, 恹恹地垂眼看着文件。 “好麻烦。”他低声抱怨。 修平淡地说:“可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沈白叹了口气。 是,他曾经的确暴露过对权力的兴趣,可那是建立在他认为自己不是虫族幼崽的前提上。 他需要一些东西来确保自己的地位。 现在, 他能靠虫族唯一幼崽的身份躺平并且享受生活至少五百年! 如果能躺, 为什么要动脑? 沈白早已整理好了最近的行程。 按道理说,近半年能交到修手旁的文件只有他的庆典准备汇报与常规总结。 基于某些常理, 总不可能让沈白自己准备自己的庆典活动。 如此看来,最起码沈白这一段时间十分清闲,不可能有任何“家长塞给幼崽的”练手活动。 如同沈白所想, 他的成年庆典并没有交给他。 随后,在沈白打算好串门所有高级军官并挂在他们脸上荡秋千的时候,一份任务档案摆在了他早餐的桌子旁。 沈白的笑容当时就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注视着幼崽仿佛痴呆一般的表情,一旁陪伴他的军官似乎很想笑,但最终在沈白愤愤的眼神中憋了回去。 一想到那名军官扭曲着脸憋笑的模样,沈白“邦”的一拳砸在桌子上。 修刚刚放下的酒杯被震动的桌子弹起来,一点酒液溅到他整整齐齐的军服上。 修:“……” 他不得不提醒道:“宝宝,威姿埃特在那边,你有什么不满可以转头,我是无辜的。” 沈白阴沉着脸:“我对你不满。” 修困惑极了:“为什么?” 修手底下的军官嘲笑他,他四舍五入记在修名下不可以吗? 沈白冷哼一声:“自己猜。” 修微微皱眉。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沈白。 披着黑斗篷的幼崽扯着自己的斗篷不放,似乎这样就可以遮住自己的脸。 修觉得这样的幼崽其实挺可爱的,沈白也很认同。 不如说就是沈白如此认同,所以才扒拉着斗篷不放。 他两天前一觉醒来便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坐起来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重新能够进行“坐”这个动作了。 他恢复了人形,但也没有完全恢复。 屁股后面毛茸茸的尾巴和背上毛茸茸的单翼依旧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沈白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抖了抖小翅膀,摇了摇小尾巴。 眨巴着圆润杏眼的幼崽盯着自己的翅膀和尾巴看了好一会,转过身叫了威姿埃特进来。 威姿埃特踏入客厅的第一眼,瞳孔便骤然放大,蠢蠢欲动揉捏沈白脸蛋的表情仿佛长在脸上。 沈白笑眯眯地观察了一会威姿埃特的表情,便瞬息变脸猛地将他关在门外,平静地披上了斗篷。 ……他是喜欢和人贴贴、吸人不错,但他也不想二十四小时被人吸! 若非他恢复了人形……的一半,他绝不会发出会议密函。 开玩笑,用那个毛绒球开会!? 他沈白还要不要面子了? 当时修没有插手沈白的决策。 倘若当时沈白并没有变回人形,他到真想看看沈白如何处理这次小活动。 修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如同墨水般的长发散落在桌子上。 他换了个动作,手臂搭在扶手上,侧着身子看向沈白:“无论如何,你现在应当规划后天的事情了。” 十分拙劣的转移话题。 沈白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修,随后拿起文件。 但转移的很成功。 修交给他的任务总结起来十分简单。 安德森交给他一份被世界意识控制的人物名单,他只需要在名单中找出那个最初最控制的母体。 “只。”沈白顶着资料,再一次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根本不是给幼崽练手的任务难度吧?” 修思索了一会,善解人意地说:“找不到也没有关系。你才这么小,很正常。” “激将法对我真的不管用。不可以给我配一个智囊团吗?”沈白心情低落。 “已经在组建了。”修平静地说,“具体的数据整合要看你这一次任务的处理报告。” “过早的智力辅助会干扰你本身的判断。在你形成自己坚定不移的价值观与世界观之前,智囊团不会给你。” 言下之意是别想走捷径。 沈白再次恹恹垂眸。 修注视了沈白一会,徒然无声低笑起来。 他、伯恩、军团的所有人,在亲卫队上交“关于幼崽拥有对武力与权力的强烈追求的假设”之前,便隐约能察觉到沈白最初与表现出来的柔软毫不相符的特性。 但幼崽不想表达出来,他们也权当做眼瞎,只是偶尔隐晦捏着限度逗弄一下。 尽管沈白如今似乎不太想处理文件,但也只是“不想处理文件”本身,而并非厌恶权势。 在这个方面,幼崽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比如说—— 是威姿埃特亲自将密函递交转接给塞西利亚的家族的。 威姿埃特知晓那封密函是什么内容。 事实上,信纸上的字迹便是沈白打好稿子之后,威姿埃特润色撰抄再寄出去的。 修不甚清楚威姿埃特眼睁睁注视着自己家族的竞争对手拿到好处是什么心情,但他很清楚这是幼崽对下属脱离掌控自己行动的某种报复。 ……这不是根本不需要教吗? 不过…… 修注视着沈白半晌,才伸出手隔着斗篷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适可而止。” 尽管时间可以弥补一切,但初见的印象依然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影响大多数判断。 威姿埃特毕竟是沈白内定的副官,尽管是正式的处罚也应暗中进行。 他并未明说,但沈白却理所当然地理解了。 沈白叹了口气:“我知道。威姿埃特没说什么。是吧,我的副官?” 站在花亭边缘的绿发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是的。我对您偏向其他家族没有怨言。我很高兴您能做出有利于您本身的判断。” 沈白仰着脑袋:“看!” 虽然他知道威姿埃特说的是场面话,可就是很好听嘛! 修沉默了一会,无声地瞥了眼自己身后的副官。 副官耸了耸肩,无声开口:别想让我这么支持你。 修轻轻啧了一声,慢吞吞移开视线。 回想一下幼崽这一路上对威姿埃特的一系列举动…… 按照民用终端上的流行语言来说,这孩子就是被他家孩子pua成这样了吧。 得不到副官如此坚定支持的修似乎十分冷静地想。 威姿埃特随即垂下眼,微笑中带上一些失落与坚强:“这一次推迟的庆典北方的赞助商订单能让斯坦全部拿下吗?我想为您做点什么……” 心情大好的沈白笑眯眯地挥挥手:“给你一半,余下一半分散出去。” 威姿埃特思索了一会,觉得也不错。 修:“……” 修平静地想,他收回刚刚那句话。 威姿埃特看起来过于合沈白的心意了。 该死的,他以后不会要天天看见沈白和威姿埃特呆在一起吧? 啧。 第98章 冠冕之上(二十一)(捉) 开端…… “我有一个疑问。”威姿埃特跟在沈白身后, 右手搭在佩剑上,目不斜视地穿过密宗禁地。 露天的书柜宛如参天巨藤般遮挡天际,沈白与威姿埃特穿梭在它们其中, 仿佛两点墨一般微小。 宛如螺母贝壳般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般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巨藤, 无尽的威严与浩然从空气中浸出水来, 滴落在任何一个经过于它们之间的人身上。 除了沈白。 威姿埃特抬起眼轻轻看了一眼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 即便隔着隐没身形的斗篷,少年的背影依旧闲适, 仿佛威姿埃特头顶那能将人吞吃殆尽的书山字海只是沧海一粟。 即便他之前还没有威姿埃特经历的多。 威姿埃特垂下眼眸, 仔仔细细地品味自己刚刚初进密函禁地, 望向那些宛如通天塔般巨型书架时的震撼与恐惧。 宛如簇拥海浪的鱼群与蟹群般重叠的书籍起起伏伏, 它们有的似乎耐不住寂寞,偷偷从异形书柜中跑了出来,在空旷的走廊懒洋洋地漂浮着,偶尔煽煽摊开的书页。 他当时的思维都呆滞了一会, 在“自己是否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与“书产生了自我意思,军团是否掌握了超越维度的力量”之间疯狂攒簇。 威姿埃特印象中这间“档案室”从未存在过, 更何况这些堪称“生命”的书页。 沈白显然不清楚身后绿发少年心中的弯弯绕绕,他只察觉到威姿埃特走的似乎有些不稳。 ……难道是昨晚修的副官叫威姿埃特神神秘秘做什么事情, 导致他没休息好? 刚刚从花亭出来并解决掉所有文件资料的沈白头顶浮起一个问号,随手将一本悬停在半空中的书拿在手中:“问。” 威姿埃特回过神来,只字不提自己刚才的疑问, 只是将自己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说了出来:“既然您已经恢复人形, 为何还要推迟庆典?” 沈白抚摸书脊的手指停了一刻,稍加思索:“啊……你想知道什么?” 沈白垂眼扫了扫殷勤飞到他手边的书, 书哗啦啦将自己翻到扉页,沈白定睛一看,上面写着:《论男人酒后挥刀自宫背后的合理心理动机(案例1003册)》 沈白:“……” 沈白:? 他瞬间将威姿埃特的提问放在一旁, 默默地伸出手将开心摇晃自己书页的书无情合上,眼眸停在封面上的作者署名。 作者:伯恩 沈白大感震撼:? 伯恩?哪个伯恩? 你是说现任军团长的父亲、前任军团长的那个伯恩? 你是说那个三言两语能玩死上城区、能在世界意识成年体堆中一只手挥剑一只手玩魔方的伯恩? 沈白将书翻开,再合上,再定睛去看作者。 命运并没有眷顾沈白,只见作者后面跟着的那两个字,赫然是:“伯恩”。 “杜撰的吧,他会写这些东西?” 威姿埃特听见沈白似乎不敢置信地呢喃了一句,他上前几句与沈白差不多并肩,刚刚抬起头想观察情况,便被沈白很快摁下去了。 威姿埃特低着头发出一声疑惑的问询。 沈白咳嗽了一声,尴尬地将书往背后藏了藏:“机密文件……” 威姿埃特眨巴了一下眼睛,马上闭嘴不稳了,右特意往后退了两步。 沈白阴沉着脸侧过身,背对着威姿埃特拿出那本书,颇有一种诡异的“家里孩子擦屁l股差点被其他家长看见”的感觉…… 他悄悄打开一页,刚刚想仔细研读,便看到了第一个案例解析。 案例调查对象:修。 沈白:“…………” 他恍惚了一下,轻轻掀十几页,直奔下一个案例。 第二个案例调查对象:安德森。 沈白狠吸一口凉气,马不停蹄地翻到第三个案例。 果不其然是副官。 沈白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闭上眼睛,怀着诡异的心情将书丢回空中,假装自己没有接过它。 另一本书却大喜,抢到机会蹿进沈白怀中拱来拱去,沈白怀着恍惚的表情低头一瞧,下意识寻找书名与作者。 下一秒,他清醒过来,想了想刚才看见的书名,徒然感觉怀中的书都烫手了起来,眼神瞬间瞥向空中,刻意地忽略了书名,毫不留情地将它扔了出去。 他不想再看见另外一本这么令他找不出形容词的书了! 伯恩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那本书的,沈白不太想去探究。 此刻他才真真正正将修口中“发了疯”的父亲与伯恩对上号。 沈白闭上眼都清楚修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这本书的诞生大概率来自伯恩的某种报复。 虽然他理解修想表达的意思是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伯恩会非常偏激,但沈白在看到这本书之后,打定主意将伯恩拉进慎重对待人员的行列中。 无论怎么样,他不太想被伯恩也写进书中。 算了,他一点都不想被伯恩写进书中!! ……话又说回来,照这个顺序看来,伯恩看不顺眼的居然有一千多个吗? 这个数量过于庞大了。 啧,到底是伯恩惹了他们,还是他们惹了伯恩,沈白不准备一探究竟。 他以自己的私心揣摩应当是前者(……)。 沈白深吸一口气,握住拳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全当那些往自己身上扑的书不存在:“继续说。” 威姿埃特察觉到沈白自己的事情处理完了,才抬脚跟上他。 “是。”绿发少年沉吟了一小会,轻声道,“您是知晓了上城区那些事情,所以才推迟庆典的吗?”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哪些事情,大家能不能不当谜语人? 他推迟庆典明明是为了找出那几个被世界意识操控的上城区贵族。 沈白曾提议过借庆典引出世界意识,但被修与伯恩双票驳回。 他们很在乎沈白的庆典,伯恩甚至笑着说,沈白可以在自己的庆典上做这些事试一试。 他不确保军团会因为数万年唯一一个幼崽不完整的初生庆典发生什么。 于是沈白不得不退而求次,选择了推迟庆典。 如今他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学修的话术:“继续说。” 威姿埃特叹了口气,挺直的脊背都有些弯了。他摇了摇头,双眼仿佛被疲惫浸透了:“我原以为没有任何人察觉的,结果您还是知道了啊……抱歉,的确是我的错。” 在威姿埃特看不见的前方,沈白头顶的问号快要堆成山了,躲在斗篷下的脸紧紧皱在一起。 “你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沈白警惕地问。 他像一只被夺过榛子的小仓鼠,见着人第二次做出相同的动作便跳起来飞奔到窝中。 威姿埃特有一瞬息觉得自己仿佛被小仓鼠踢了一脚。 ……也好,没有真生气。 于是他挣扎着辩解一下:“我从未对不起您。您不要调笑我了。” 他只停顿了三秒,便十分流畅地说了下去:“上城区涉及水源管理的世家组织……” 沈白叫停了他:“等会。” 披着斗篷的少年终于回过头来,怀疑地注视着威姿埃特:“水源管理?” “嗯。”威姿埃特道,“自从上次的大雪过后,上城区的所有水道便一直处于过载状态,已经向六个下城区泄洪区排过五次了。” “世家组织官方的通报是……雪灾使他们不得不启动蓄洪区。我上一次前往上城区便是为了此事。” 沈白的脸色已经平静如水了。 如今正是盛夏,上一次的大雪分明是指修为了哄他而人工降下的。 可是那场雪是计算过承载阈值,在保证不可能造成天灾人祸的情况下释放的。 也就是说,这些世家组织在借助雪灾肆意淹没下城区——为了不知晓什么利益,或者…… “什么时候开始的?”沈白问。 威姿埃特看了看沈白的脸色回答:“17天前……您没有关注这件事?” 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推迟庆典的? 沈白没说话。 他没有关注? 那他这一天天上的民生课、批的民事文件都是什么?水吗? ……好了,这一次沈白是真的生气了。 威姿埃特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再说下去了,只是低头,注视着脚下一片洁白泛光的地板。 “很好。”他听见沈白沉默半晌,轻轻拢了拢斗篷,垂下的眼眸中闪烁出一丝十分微妙的情绪。 黑发幼崽笑了一下,轻声道:“现在我们要查一查,为何开闸泄洪这件事,军团连风声都没有听见了。” 第99章 冠冕之上(二十二) 回忆 “宝宝。” “……宝宝?” 沈白闭着眼睛装作小蛋卷, 蜷缩在床上假装没听见门口的呼喊。 他将被子再往上拉了拉,盖住自己的脑袋,将自己催眠成一只吃了睡睡了吃的小蘑菇球, 恨不得一辈子长在床上。 昨日知晓泄洪隐瞒事件之后, 这件事俨然早已不属于沈白应当处理的范畴。 为此他从修那边得到了三天假期, 正在绝赞休假中。 至于军团如何忙碌起来,不关沈白任何事。 拉上窗帘、使用精神力遮挡暗中亲卫眼线、锁门一气呵成之后, 沈白卷上被子, 丝滑地打开终端, 丝滑地切出游戏, 想了想又打开番剧,随后打开小说。 他可以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番剧,还可以空出心思读小说。 一心多用是身为虫族的基础自我修养,自从沈白知道还有终端这种东西存在后, 回基地第一个提到日程中的课程便是它。 沈白面无表情地将地狱级难度的BOSS一套连招弄死,顺手翻过十五页小说, 六页漫画。 远在数亿万光年之外、另一个时空的本体曾热爱过一段时间这些娱乐活动,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放弃了。 本体珍藏过一张漫画残页, 后来也烧毁了。 沈白理所当然地好奇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只是现在看来…… 沈白垂着眼关闭游戏,再次打开另一个游戏。 他几乎是快速而麻木地打通关, 随后再次打开另一个游戏。 仿佛只是宴请小时候没有拿到糖果的自己而疯狂买空了一个货架的糖果, 结果到家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失去品尝糖果的兴趣了。 买空糖果,只是不甘心, 只是执念而已。 到手之后才感觉到无比的失落与怅然。 ……再一次打通了。 沈白抿了抿唇,沉默地打开另一个游戏,注视着终端的眼眸中什么情绪也没有, 只有固执到倔强的、憋着气一般的坚持。 他感觉不到当时拿到漫画残页的快乐。 但他直觉倘若当真承认了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娱乐,便仿佛自己曾经认定了十几年的信仰一文不值一般,连同自己曾经的人生都失去了某些意义。 沈白皱了皱眉头,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地注视着BOSS的箭矢刺穿了操控主角的心脏,大大的处决二字后紧跟着血淋淋浮现在屏幕上的失败。 他盯着屏幕中躺在地上的主角一会,慢慢再次点了一次读档。 好想本体。 沈白想,好想靠在本体怀中,让本体抱着自己,或者他抱着本体,两个人就这么死在一块算了。 他翻了个身,将枕头垫在自己下巴处,趴在上面打开下一个游戏。 ……于是理所当然地通宵了。 太阳升起最后一丝被地平线遮挡的金光时,沈白终于后知后觉从大脑中提取到困意,打了个哈欠之后秒睡。 幼崽的唇角依然是平的,脸蛋蹭着枕头,挤出来的一点软软的脸肉依然躺在肥美的枕头上。 黑暗袭来,外头的仰头侵染不到他的梦境,意识渐渐模糊。 沈白幸福地坠入了梦乡…… 坠入了三分钟梦乡。 三分钟后,邦邦邦的敲门声便撬开了沈白的脑子。 刺痛与迷茫一同漫上脑子,沈白闭着眼睛拨了拨枕头,企图压下声音。 然而门外的声音依旧锲而不舍地响着。 “……”沈白与自己的意志对抗了一会,还是慢吞吞睁开眼睛。 强制大脑开机夺回意识的一瞬间,沈白仿佛看到了远方闪着白光的天堂。 “抱歉……三分钟之内若无回应,请恕我无礼。”门外的声音低沉下来,尾音急促而焦躁。 沈白不情不愿地拱了拱被子,直觉外面应当是自己的亲卫队。 要穿好衣服。 沈白这么想着,手却乖巧地缩在被子中,双腿也乖巧地缩在被子中,一点也没有动。 沈白努力地使唤了它们一分钟,十分无辜地放弃了。 它们不想动,关沈白什么事情? “进。”他一边说,一边努力用最后一丝力气坐起来,睡衣的边角堆在床上。 “打扰了。”听见了里面回话,亲卫的声音放松下来。 一声轻响之后,长发及膝束成高马尾的黑眸男人半握着佩剑,很快将视线定格在沈白身上,眼神微微一滞。 沈白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毛茸茸的小羊睡衣将他团成了一个球,模仿小羊毛毛卷卷的睡衣上还带着一个小尾巴,被幼崽压在屁股底下。 被做成软布的小羊角立在睡帽上,将幼崽装饰成了仿佛小羊崽一样的可爱生物。 亲兵已经来不及思考沈白这幅样子该不该他看见了,只是下意识的将门大力合上,挡住身后同伴的目光。 被挡的严严实实什么都没看见的同伴发出疑问的抱怨声,砸了一下门。 沈白慢悠悠抬眼看了看他。 亲兵露出一个微笑,死死抵着不停震动的门,眼睛仿佛长在沈白身上一般:“早上好,宝宝。” 沈白嗯了一声,扒拉了扒拉自己的睡帽,连同小羊角一起拿了下来。 “什么事?如果是早餐的话就……” “冒昧打断您。”亲兵礼貌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您通宵玩了终端,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认真回想一下今天的日程。” 沈白的呆毛立了起来,困惑地啊了一声,然后又反应过来亲兵的前半句话,震惊又慌张的啊了一声。 不可能,他明明隔绝了所有窥探手段…… 还有今天的日程?今天什么日程? 不是放假吗? 不愿意反应的大脑混沌的一团糟,沈白发了会呆,还是放任自己继续呆滞下去。 反正亲兵会说的。 他躺平也没有关系,只是…… “不要告诉修。”沈白眨了眨眼睛,软润的眼睛湿漉漉地注视着男人,小声撒娇道。 这是承认熬夜玩终端了。 “哦,原来真的是通宵了。”他注视着幼崽笑了一下,“我会禀报军团长的,宝宝。” 沈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注视着男人。 诈他!? 男人的脸上还带着如浴春风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残忍的要命:“或许任课老师对您讲过,幼崽尚不能撑过长时间的注意力集中作业。您可以在特殊时期使用特殊技巧不眠不休,只是用在熬夜上……” “只是一天。”沈白小声反驳。 “有一当然有二,除非您发誓从此之后不会再熬夜使用终端了。” 沈白闭上了嘴巴,闷闷地拉起被子。 男人盯了一会幼崽,自如地收起微笑,折回正常士兵的表情。 这话他本不该说。 他只是沈白的亲兵,偶尔可以抛却这层身份,作为沈白的半个长辈陪他玩闹。 但这些近乎劝诫的话依然处于越权的边缘之上。 只是昨晚沈白的精神力整整包裹了卧室一个夜晚。 整整一个夜晚,沈白处于他们的感知之外,他们焦躁也是理所当然。 鬼知道他们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没有强行打开沈白的精神力屏障进去看看幼崽到底有没有事情。 哪怕幼崽熬夜熬到如此脸色苍白的地步,他们也不太能阻止。 ……事实上现在他们能阻止,但沈白成为军团长之后便不能了,所以现在他们也不会阻止。 男人叹了口气,手从佩剑上放下来,转而说起自己最初的目的:“今天军团长给您放了假,但您别忘记了,您亲自订下了今天的日程,前往下城区与斯佩弗兰德家族谈判的。” 沈白骤然瞪大了眼睛,哈了一声。 他勉强从自己脑袋中扒拉出日程表,果真在三天前发往上城区的密函中扒拉出来了这句话。 谈判。 与本届考核第二名的家族的谈判。 ——塞西利亚得到了本届考核第二名,也能称得上是斯佩弗兰德家族获得了本届考核第二名。 只睡了三分钟、额头甚至冒着虚汗的幼崽呆呆地注视着男人,半晌慢吞吞发出一声虚弱的可怜呻l吟。 “茜尔安……呜呜,抱我走,我要抓紧补觉QAQ……” 第100章 冠冕之上(二十三) 仪仗 沈白昏倒了一路。 茜尔安抱着他换了好几个姿势, 中途上直升机、起飞都没能叫醒他。 高马尾的军官抱着小小一只裹着斗篷的幼崽,食指弯曲轻轻蹭了蹭小孩的脸蛋。 发现幼崽当真没有戒备地沉入梦乡后,他便开始新奇地左蹭右蹭, 甚至拉起幼崽的一只手玩。 他们并不是一架直升机直奔下城区的, 前后都各有三架配机, 里面是沈白的亲卫队。 这架飞机中也有,都坐在茜尔安身后。 他们面无表情但阴气沉沉地盯着抱着幼崽的茜尔安。 茜尔安对自己背部如针般锐利的视线察而不觉, 谨慎地捏着沈白的爪子一根根掰开看, 打量他的手距和握距, 推算最适合他的佩剑类型。 他可以依靠沈白亲卫队的身份插个队, 指导沈白的剑术,甚至其他武器的使用手段。 ……十分完美的推测。 他近乎满意地放下沈白的爪子,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随后与沈白对视了。 还握着沈白胳膊的茜尔安:“……” 沈白:“……” 沈白摊着小脸:“你在干什么?” 茜尔安无辜地微笑:“将您的手臂放回毯子中。” 沈白抽了抽嘴角, 默默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拢了拢斗篷。 他根本没盖着毯子, 塞哪边的毯子里? 沈白刚想说什么,后面坐着的士兵中心却猛地传来一阵响声, 水杯都被“Duang”的一声震的飞天,紧接着就是一个人猛地站起来,拉开舱门跳了下去。 沈白眼皮一跳, 猛地够着舱门, 眼睁睁看着那人在空中诡异的借力扒上另一架直升机的凹陷区,闷头坐在上面迎着冰冷的寒风抽烟, 脖颈一侧的烧伤张牙舞爪,仿佛也在风里燃烧起来,甚至看起来让他更加邪性了一些。 他察觉到沈白在看他, 深深地吸了口烟之后微微侧过头,淡淡地看向沈白,安慰般弯了弯唇。 沈白:“……” 确认完人没事之后,沈白扭啊扭啊缩回茜尔安怀中,小声问:“他怎么了?” 茜尔安看了一眼窗外宁肯坐在另一架直升机外仓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咬着牙盯着他不放的士兵,再次露出无辜的微笑:“不清楚呢,宝宝。” 可能是妒忌到不行了吧? 可他只是执行长官给他下达的“抱幼崽睡觉”的任务,他什么都不清楚呢。 茜尔安想着,慢吞吞地随意说:“您别看他这样,他很受女士们的欢迎,还有很多男士也喜欢他。” 沈白哇哦了一声:“是长得很好看吗,比修都好看?” 茜尔安微微一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谨慎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因为他的一项研究。” 沈白歪了歪头:“?” 这个说法好诡异。 某些研究能令人名垂青史是真的,可因为这项研究备受人类喜爱……? 茜尔安组织语言:“他新发现……不,他改良……了一个物种。” 沈白好奇地追问:“什么物种?” 茜尔安沉默了一下,回答:“将夏天吸血的蚊子改造成了夏天吸脂肪的蚊子。” 沈白:“!” 小小一只幼崽发出震撼的惊叹声,看向外头抽烟的男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男人咬着烟头瞥了一眼扒着窗户,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他的幼崽,装作看不见一般无动于衷。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努力睁大眼睛,让瞳孔更加闪动一些,一只手在斗篷中掏啊掏,掏出一个肥肥胖胖的兔兔耳朵发卡戴在头上。 男人的脸色依然冷淡,眼神却控制不住地移向沈白,仿佛被线牵引着一般。 三秒后,他仿佛反应过来了,懊恼地想要收回视线,却发现沈白看着他笑了起来,于是又将视线放了过去。 沈白将发箍放在一边,看着一脸不肯承认自己被小兔幼崽吸引的男人,在茜尔安怀中小声笑了一路。 “还有三十分钟到。”茜尔安将不停动弹的幼崽半护在怀中,平静地报时. 稍前段时间,第三下城区。 与上城区临近的主城区。 这里尚且能称得上干净整洁。 斯佩弗兰德家主早早在这里扩建了一座专门用来与沈白会面的别墅。 只用来与沈白会面,之后立刻拆除。 沈白在密函中说“在下城区见面”,但他绝不敢真正让沈白踏足肮脏的街道。 预计还有三个小时那位便到了,他本应早已准备迎接仪式,可现在却坐在办公室中烦躁的想杀人。 面前的长老还在喋喋不休。 “根本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棋子,你还看不出来……?你到底在浪费咱们家族的资源干什么……” “他不受重视?你是说,那个黑发黑眼的孩子?”斯佩弗兰德家主几乎要气笑了,站起来在办公桌后面来回走了几步,转过头看向不服气的长老,像看一个傻子。 长老冷哼一声:“不是吗?他没有特殊资源,也没有特殊待遇,我们听闻有关那个沈白的所有情报都是最基础的少主保底,反而真正有用的资源倒是一点也没有显现出来。” 直到现在,沈白也并未在上城区公开露过面。 按道理说,尽管世俗意义上下一任军团长的人生轨迹在军团一致决定公开之前应当处于完完全全的封闭状态,但……那是“按道理说”。 他是理应暗中与上城区的掌权者有交流的。 先于平民接触到资源、获得平民接触不到的资源,本就是属于贵族的特权。 面见军团长、下一任军团长也当然属于特权之一,更何况他们与军团之前真切存在利益纠缠。 长老仔细思考过很久,越发觉得自己很正确:“我从未见过哪家继承人直到快成年了,还没有在宴会上露过面、被家族当场承认的的。沈白可没有被” 斯佩弗兰德家主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口。 沉默已久的下属仿佛会读心般突兀开口:“我确保没有任何监控存在,家主。” 他停顿了一会,眉头微微皱起:“如果有的话,那必然也是我们解决不了的了。” 家主嗯了一声,肩膀放松下来,再次将视线滑至长老身上,嘲讽地笑了。 “没有公开承认过沈白的继承人地位”? 哦,那本届军团选拔之后轰动整个上城区的中心塔宴会算什么? 算军团莫名其妙给这群八百年没有休息时间的总裁、家主、官员安排的放松派对? 单独接见军团长的斯坦家族,为何哪怕在斯坦夫人被褫夺了家主之后还沉默不言,不肯走漏当时一点风声? 有的人真他l妈是傻子,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 主位上的男子在心中慢条斯理地讽刺了一声。 “没有资源?是吗?” “您那一支应当没有出过少主吧……不,有。” 斯佩弗兰德现任家主仿佛苦苦思索了一会,才恍然大悟一般敲了敲手心,“哦,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长老的脸全然黑了,阴沉地盯着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握着烟斗的手青筋毕露,颤抖地仿佛得了绝症。 斯佩弗兰德家主轻微地冷笑了一声,垂着眼皮批阅了一份文件,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才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开口:“什么不需要资源?” 家主平静地计算着:“如你所知,他有一个亲卫团,人数不明,都是精英。” “一位士兵需要至少三十年的战斗经验与三亿两千万的支出才能培养成才,我们算三十人,这是上城区两百万人,再加上下城区六百万人行政区域二十年才能攒出来的GDP。” 下城区一大条软软香香的面包足够两个人吃一天,只卖三个硬币。 这个亲卫团单独的财富意义已经足以令六百万人饱食两千天。 斯佩弗兰德家主停顿了一会,将批改完的文件放到一旁,继续计算:“他有一个单独规划他日常课程的团队,只针对他做分析。 “还有一个负责教导他的团队。他还有一个独立负责他饭食餐点的团队。” “他用的剑一天一换,身后一定有一个专门为他服务的武器团队。他从不接触政l务但上手极快,一定也有一个智囊团。” “他接触到的、看到的、用到的,是我见过但不能拥有的,或者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总之,他的身后有零散两千人,全员精英。”家主注视着长老逐渐睁大的眼睛,内心宛如死水一般平静,“这甚至没有计算两千人背后的服务人员。” “哪样东西不需要资源?” 不需要长年累月的计算,单单计算这些团队一个月的财务支出、管理支出与各种隐形支出已是一笔天文数字。 “也只有军团能供得起这样的资源规模。” 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但拎出来出来一件都足以压垮一整个根系不浅的大家族。 长老嗫嚅了几下嘴唇,终究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震撼到失语,还是不服气地道:“餐点团队我们还请不起?” 家长几乎要冷笑出声了:“你已经沦落到要拿这个比了吗?我们家族没有落魄到和别人比厨子。” “不过,独属于下一任军团长的餐点团队中负责‘打捞抓捕食材’的几十人手中放出的被刷下来的生食,起拍价五十万。” “倘若你能组建出这样一支团队为我们服务,或许我可以考虑让你搬来本家。”他讥讽地笑出了声,合上钢笔压在批完的文件上面。 紧接着,他抬起手微笑着示意长老看向门口的位置:“您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吗,那您可以走了。” “我刚刚派了车来接您,这边请。”默不作声站在家主身后的下属不动声色地接过话题,抢先上前一步,半引半强迫地托着长老向外走。 长老的手臂被死死男人的下属死死掐住,被迫拖拽着往前走,气愤地道:“放肆!你敢动我?我好歹也是斯佩弗兰德的长老,你算什么东西,一条狗!” 下属的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反而主位上垂眼端起茶水的男人笑了一下。 “倘若您对我的下属有意见,大可在下周议会上提出来。不过,侮辱的词汇或许不该出现在您口中。”男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交叠双腿。 他看了眼自己的下属:“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少年与一位身穿军装的高马尾男人站在门口前。 少年被斗篷遮住了小半张脸,但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上笑容已经尴尬到挂不住了,显然刚才不知道听到了哪出。 他背后跟着的男人肩膀上的军衔很高,目光冷淡而平静,挺直的脊背像漫天大雪中松柏,宛如遒劲的黑木疏影。 仅此一眼,斯佩弗兰德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确定这是当初衔接过上城区粮食安全作业的军官。 有他的谈判军团几乎无往不利,天知道那些集团到底让了多少利,偏偏还卡在他们能接受的最后底线之上,又偏偏哪怕如此层层“剥削”下来利润依然高额的可怕,让人心甘情愿合作下一期。 下属的腿下意识一软,靠着身边呆滞的长老才勉强站稳。 他的目光垂落在身前一步位置的少年身上。 很明显刻意凸显的主从关系。 下属很清楚这种站位,他经常在家主身边站在高马尾男人的位置。 ……这位少年是军官的长官。 不,不不不,这是给他写密函的、今天会面的…… 下一任军团长。 斯佩弗兰德家主的冷汗霎时塌穿了整个背部,他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慌张站起来,而是僵在原地很长时间没有动。 大脑甚至不愿意思考眼前的场景,自欺欺人地假装这是幻觉。 他感觉自己停止了很长时间的思考,但疯狂报警的神经却猛烈地冲击大脑,后知后觉但非常快速地催促他反应。 现实当中,斯佩弗兰德家主只在僵硬了两秒之后猛地站起来低头行礼,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远比远古物种大爆发还要缤纷复杂的恐惧时光。 沈白站在门口,被遮住的眼中满是无奈:“我无意参与你们的家事,但我需要澄清一下……” “我的餐点团队残次品的起拍价并非是五十万。” 长老呆呆地注视着沈白,赫赫的声音宛如残风。 沈白神奇地从长老身上读出一些败落后的骄傲中来,仿佛只这件事便能让他重新挺起胸膛。 沈白盯着长老,微笑着说:“是五百万来着。” 100-110 第101章 冠冕之上(二十四) 缝隙 斯佩弗兰德家主上前一步俯身行礼:“殿下。” 哈, 殿下? 沈白微微挑眉,没说话。 茜尔安轻轻咋舌,垂眼看了看沈白, 也没有发表感想。 长老站在原地, 茫然地看着沈白, 瞳孔呆滞而空洞,一点也不复刚才沈白听见的傲气摸样。 家主垂眸:“请您允许我处理五分钟家事。” 沈白露出一个微笑:“请。” 男人得到回答之后迅速看向长老, 脸色冰冷而严肃:“拖下去, 撤去他的位置, 他宗所有系派降三级。” 下属轻声应是, 垂着眼将闪着水光的针头藏进袖子中,强硬拽着痴呆的长老离开了。 沈白无声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口,半晌才慢慢扭过头观察了一下曾被成为“最没有剑术天赋”的斯佩弗兰德家主。 来之前,沈白翻过他的资料。 现世提及这位家主, 无论要说什么成就,总要在前面加上这句“可惜了, 一点剑术天赋都没有,进不了军团”。 在世人眼中, 哪怕你有再大的成就,进不了军团就并非最好的归宿。 与本体宇宙中“没有正统学历,哪怕获得了再高的成就也就那么回事”异曲同工。 沈白曾在酒馆听见这些话, 心中没有任何感想。 那时候这些事并不能触及他的生活, 现在他也不做表态。 啊,毕竟他是军团的一员啊。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 点了点头:“你好,斯佩弗兰德家主,手段不错。” 家主犹豫了一会:“您是指?” “断定我不会阻止你出手废掉长老这件事。”沈白拢了拢斗篷系带, 未被宽大帽檐遮住的下半张脸上笑容灿烂。 “……您见笑了。”家主低声道。 刚才下属能将长老拖出去,全然依赖下属手中还滴着药液的针管。 他暗示了下属利用药剂控制住长老,也根本没想过能瞒过沈白。 药剂只是防止长老不要再做出有损家族利益的举动而已,他本应让长老亲自道歉甚至以死谢罪,可军团马上举行庆典,这段时间禁止见血。 监狱中的死刑犯甚至都因此获得了几个月的缓刑。 但是诚意明显不够。 “如果您愿意,我希望将他的后续处理移交给您。”家主垂着眼,恭敬地说。 “不用。”沈白说,“我不是来处理这些事情的。” 于是家主住口不言,后退一步,让出路。 沈白很自然地坐到了一侧小沙发上,介绍道:“这是我的亲卫队,他可以进来吧?” 站在一旁的家主怔了一下。 亲卫队……? 茜尔安? 这种等级的谈判人才作为亲卫队? 他的喉咙仿佛堵塞了一团棉花,发出的声音都残存在不知名的无空气黑暗空间中,拼尽全力也说不话来。 尽管这并非他的下属,但他依然替茜尔安感到无尽的惋惜。 不,他更为自己没有拥有这样的下属而感到惋惜。 倘若茜尔安在他手下,他必然不会让其龟缩在区区亲卫队中磋磨一生……这么优秀的谈判人才怎么就…… 他的脸上不可控制地露出了惜才之色。 茜尔安平静地瞥了一秒斯佩弗兰德家主,目光在他眼中的惋惜中停顿了一秒。 仿佛能猜到斯佩弗兰德家主的想法,茜尔安垂眼看了看漫不经心的沈白,才抬头说:“斯佩弗兰德先生,恐怕我们的会面需要错后三个小时。” 家主怔了一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茜尔安的手搭上佩剑,淡淡地道,“是我需要与您谈一些事情。”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白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茜尔安,但他也没有阻止。 家长瞳孔一缩,下意识看向沈白,但沈白连向他那边转头都没有,只是侧对着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茜尔安。 家长的喉结滚动,心思急转后还是处于谨慎唤了一声:“殿下……” 尽管茜尔安的确位高权重,仅仅他一人也有资格坐在谈判桌上与他们对峙,但沈白还在这里! 他是沈白的亲卫队! 现在,他敢绕开沈白,在沈白还未坐上谈判桌的时候开口说想要与他优先谈判? 他拿沈白当什么?摆设吗? 半晌之后,一阵很轻的笑声从他身前传了过来。 他似乎是憋不住笑出声的,并非被触及权柄的愤怒冷笑,只是单纯的、愉悦的笑声。 如果沈白只是当初那个在酒馆中传菜洗盘子的小孩,他在这个充满危机感的空间中笑起来,简直堪称智障。 但他并非那时候的沈白。 上位者的不识时务是肆无忌惮,是令人忌惮的不按常理出牌,能令人的心脏在数秒之间停止跳动,又在数秒之间死而复生。 沈白没有回答他之前的隐晦疑问,只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殿下?这真的是很新鲜的称呼。” 斯佩弗兰德家主怔了一下,徒然想起来什么,呼吸瞬息挺停止了。 他刚才、刚才叫沈白什么了……? 殿下……? 尽管世界都默认了军团的皇权,但军团长曾多次在上城区说过“至少现在他们并不想称帝”。 “茜尔安,我似乎还不清楚为何外界一直执着于称呼我为殿下。”沈白笑着问,拽了拽刚刚站到他身边的茜尔安的衣角,“那么,修是皇帝么?” 茜尔安顺从地垂下头,如愿说:“并不是,先生。” 斯佩弗兰德家主立刻改口:“抱歉……” “停,我今天真不是来讨论这个的,我都没坐主位,不是吗?” 家主低着头:“您说笑了。军团的权柄依然悬挂在世界之上,您的一切指令都将成为我们的方向。” 说完这句话,他恍惚间看到沈白似乎笑了一下。 似乎他一直在等这一句一般。 心中的警铃徒然响起,但还没等斯佩弗兰德家主想明白,便听见沈白平静地说,“所以,要我仰头看你说话吗?” 家主的脸色一变,迅速单膝跪下低头第二次道歉:“抱歉。” 他们原本该坐在谈判桌的两侧,尽管地位悬殊却的确能在同一高度交谈。 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等家主反应过来他的膝盖的的确确已经触及到地毯时,他才恍惚地意识到他与沈白之间原本平等的地位早已倾斜洗牌,转变为了泾渭分明的一高一低。 他们之间完成了一次不动声色的地位重置。 ……什么时候? 引导他说出“军团的权柄依然悬挂在世界之上”的时候吗,还是说更早? 这是他算计好的心理战吗? 被冠以斯佩弗兰德族名的家主心跳鼓动,震撼动摇了他整整一分钟,瞬息将警惕提到了最高。 沈白任由他跪在地上。 几乎五分钟过后,沈白才看向他,“在正事之前,我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情,想要询问你。” 家主扯了扯嘴角:“请您开口,知无不言。” 沈白平静地说:“我能知道你怎么看待外界对你的评价吗?” 斯佩弗兰德家主沉默了。 他缓缓抬头注视着沈白。 他当年并没有通过军团的考核,因为他一丁点剑术天赋也没有。 如今,沈白在拿这件事情嘲讽他吗? 作为刚才两场闹剧的惩戒? 心中的火焰一点便着,无声无息但燎原地烧了起来。 它几乎要他痛死。 他沉默下来,闭口不言。 沈白也许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来这件事来刺激他而已。 斯佩弗兰德麻木地想。 “你很好,你很优秀。”沈白轻声说,“我知晓这些年你心中一直憋气。” “他们是怎么评价你的,我相信你听过无数次。”外表堪称弱小的黑发少年坐在椅子上,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他迅速回避的神情。 沈白缓缓复述:“斯佩弗兰德家主的确非常优秀,但他没能进入军团啊。” “听说技术性考核也没过呢,没有剑术天赋,也没有技术天赋,嗨,那么大的家族,就不能找个枪手吗?” 家主的脸色都苍白了。 沈白的声音很平很直,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甚至没有声调。 但家主心中却熟练而麻木地每个字每个词都填到它们该有的声调上去,然后再嵌入心中。 他几乎是被迫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摊开,任由沈白一个字一个字地窥探,用刀剜出来窥探。 他又沉默了一会,任由火焰一直将他点着,唇舌被迫一张一合,字仿佛砸出来般控制不住:“我的确不甘心。” 他呼吸急促,垂着的眼睛中死寂一片。 北境冰冷的寒风自幼年起便一直追着他,追了十几年,他依旧会在午夜梦回冻醒。 “我不甘心,殿下。”他闭着眼睛,将一切家族利益踢到背后,咬着牙问,“除了武力,我有什么配不上军团的吗?有吗?!” 他问出来了。 家主怔了一下,忍不住挂起一个笑容。 他真的问出来了,哈哈…… 他想得到什么回答? 无非是否认、拒绝。 沈白的心肠好一点,他能得到一个比较柔和的谢绝,但也好不到哪去。 然后他的心就死掉了,烧成碳、烧成黑漆漆的一团,结束他十几年的愤懑,取而代之地再也稍不起来的死灰。 死灰! 沈白看了一会斯佩弗兰德家主。 他莫名想起温泽。 他们截然不同,但沈白认为他们相同。 沈白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轻声道,“你很好,你有进入军团的资格。” 家主猛地睁开眼睛。 他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脑袋几乎要因此重焕新生,老去的细胞也活跃起来,拼尽全力让还在呆滞的他迫切问出那个憋了二十多年的问题:“那为什么当年不录取我!??” 如今他脑袋中再没有一点存放着家族、存放着利益的地方了,什么谈判,什么合作,他不要了。 他只要这个答案。 他只要这个答案! 沈白沉默了一会:“……倘若这是你的执念,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你很优秀。倘若你当初挥着你烂到不能看的剑术闯进选拔场地,我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录取你。”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虽然听起来很高高在上,但是……那一年,是你自己放弃了。” 坐在他上首的黑发少年垂眸注视着他,轻声问道:“你连走进考场都没有,我们怎么捞你?” 家主的脸色徒然扭曲了,他轻轻地哈了一声,控制不住发出一些声音:“啊?哈哈,啊……?” 他感到弄巧成拙的讥讽与好笑,简直想要现在笑出声来。 命运窃窃私语着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感觉想要立即抽离思绪。 他不能再思考了,会崩溃的。 他十几年死活放不下的遗憾,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已经做好了心死的准备,结果到了最后,告诉他只要那时候再坚持一下…… 他就、进入军团了? 还告诉他,当年很多人想要暗中保他,结果是他自己放弃了放弃? 哈? 他这么多年的执念算什么? 家主颤抖了一会,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白静静注视了他一会,低声道:“是这样的。” “那我这么多年算什么?”家主轻笑着说,不甘心如同海洋一般冲破他的心脏,“哪怕派人悄悄告诉我这件事也好啊?让我知道我并没有被放弃也好啊?” “为什么没有人来?”他忍不住泪水,宛如从水中捞出来的眼珠滑动了一会,才颤巍巍停在沈白身上。 为什么明明本应录取我、本应挂在我身上的荣耀没有落在我肩膀上,明明你们清楚我很委屈,但现在一个不算太大的合作,还要处处针锋相对的分毫不让地刁难我? ……无论沈白今天要谈什么项目,家主都很清楚,自他质问出声之后,便如同泪水融入海洋一般消失了。 他眼中的哀求都快要流淌到沈白身上了。 沈白沉默着,静静地注视着他。 半晌,他开口说:“抱歉。如果当初我在,你会得到这个消息的。” 家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垂下眼睛。 停顿了一会,沈白又说:“我知道的已经全然告诉你了,接下来是我想说的事情。” 家主的眼皮动了一下,但还是没动作。 沈白站了起来:“抬起头。” 家主无声地抬头,眼神淡淡的。 他服从了命令,但并不显出激动来了。 沈白伸手解开斗篷系带,“你很优秀。但军团的所有人都很优秀。如你所见,你有政l治天赋。可军团大多数人都有政l治天赋。” “你进入军团之后才会发现你所引以为傲的一些天赋,只是进入这个领域的较高门槛,而并非顶点……我想这句话你应该对你的员工说过。” 家主的唇颤抖了一下,喉结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我的意思是说,尽管所有人都在说你进入不了军团是最大的遗憾,但倘若你在军团,并不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 “我知道这个位置是你拼了命爬到的。”沈白露出一个微笑,将斗篷放到茜尔安手中,朝他走过去。 “那么多人不看好你,但我觉得这是你自己走出来、最好的路。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家主的脸色僵硬了。 他眼睁睁沈白走到他面前,停下来,俯身注视着他,对他伸出手,仿佛笃定他不会拒绝。 家主的心脏狂跳起来,紧张仿佛扼住他的脖颈,一股凉意自腿部蹿起,浑身仿佛冻结一般呼吸不畅。 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这并非他的想象,但他不敢相信,他不敢思考。 只是沈白顶着他几近冻结的思维,微笑着注视他。 他说的很慢,所以家主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沈白说:“军团无缘接纳你,但我可以。我很欣赏你,斯佩弗兰德先生。你可以在我身旁,我们可以合作。” 斯佩弗兰德反映了一会,才知道沈白在说什么。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里面倒映出眼眸平静的沈白。 有那么长达数千万年的一瞬间,斯佩弗兰德注视着沈白,觉得自己死灰复燃。 第102章 冠冕之上(二十五) 喵呜 日暮西沉, 最后一分日光透过巨幅玻璃窗落到沈白身上。 他的斗篷半披在身上,半靠着沙发扶手半靠着椅背,闭着眼睛。 彩色的玻璃窗将黑白相间的瓷砖浸染上一块块明显的色彩, 黑暗侵占了这间空无一物的房间, 只有坐在唯一一件家具上的沈白在暮色中沉默。 血液犹如喷泉般溅上玻璃, 什么沉重的蠕虫状尸体撞上墙壁的声音沉闷而巨大,但沈白连眼睛都没睁开。 很快, 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 沈白耳边再次恢复了寂静。 半晌之后, 门扉处传来一声轻响, 军靴踏上地板的清脆声音打破了沈白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意识。 他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侧头看向那边。 茜尔安神色淡淡,见着沈白醒来了,才放轻步子, 开口汇报:“如您所想,没有需要补充的内容, 报告明天交给您。” 沈白收回视线,托着下巴嗯了一声。 茜尔安站到沈白身侧, 垂下眼为沈白拉了拉斗篷。 “我以为您会自己谈判。”一个声音伴随着空旷空间的回音突兀出现在沈白身侧。 沈白的脸色都没变。 一位同样将束成高马尾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白身侧,温和地注视着他。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乖乖仰起头打了个招呼。 不出所料, 他的亲卫队之一。 话说回来, 亲卫队平时都在哪? 虽然他能放出精神力感受到,但他做不到时时刻刻如同修一般开着精神力。 沈白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想开口询问的心蠢蠢欲动的跳动。 中年人与茜尔安极快地对视了一眼,后者先移开视线。 沈白瞅了瞅中年人,半晌还是咽下了自己的问题。 ……如果知道了那些位置, 他一定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控制不住地向那个地方看。 可能会给亲卫的工作带来很多困扰,毕竟他接下来要见的人很多,会忙的团团转。 暗处的亲卫队或许会因为沈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而不得不反复更换自己的站位,以防止敌方提前研究好的进攻策略。 “昨晚我没有睡觉。”沈白慢吞吞给出了自己不去谈判的理由。 中年人宽容地笑了一下,随手从不知道哪掏出来一个不算小的抱枕,塞给了沈白。 沈白眉头不受控制地挑了挑,低着头看向小抱枕。 应当是按照他幼崽时期制作的毛绒抱枕是个大黑球,单翼与尾巴也是毛茸茸的,眼睛被白线描边了一周,是面瘫,形如T-T。 背后的生产编号为Q打头。 Q打头。 安德森手底下的生产线。 沈白:“……”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按照安德森的德行,这款玩偶可能是批量生产。 啧! 中年人轻声劝道:“毕竟只是一次规模不大的合作,我认为军团长恐怕也有让您试一试的想法。” 沈白摸了摸塞给他的小抱枕,瞥了一眼他。 中年人回以平静的微笑。 气氛静谧下来,某些比较危险的因子在空气中孕育出来。 心脏仿佛被攥紧,窒息感随之而上。 沈白的脸色已经很淡了。 中年人恍若未觉自己身上倍感沉重的压力,依旧脊背挺直地站在原地。 他并不像茜尔安一般年轻了,但于此相对,茜尔安不敢说出来的一些事情,他反而可以。 就像此刻,他明明知道虫族幼崽十分抵触他人插手自己的计划,沈白也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但他还是提出了修希望沈白借这次机会做一次谈判实战的愿望。 实际上,这是修的希望?不,他只是借助军团长来隐晦表达自己的希望而已。 茜尔安也有这个想法,但他从没有说出口过。 但他敢,他也必须说。 幼崽需要成长,过程中牺牲的人与事情都不重要——他是指,包括他自己。 他已经做好了幼崽暴怒或是不屑后强行劝一劝,哪怕为此受罚的准备了。 他的确是这么想,但幼崽的反应却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幼崽根本没有接他的话,像是刚刚与斯佩弗兰德家主对话时一般跳跃了话题:“你之前是谁的兵?” 等待着训斥或是惩戒的中年人怔了一下,瞬息反应过来,苦笑着说:“您也太过于敏锐了……” 沈白眼皮摊下来,使劲揉捏手中的抱枕。 伯恩的兵少有青年,修的兵也少有中年,但这并不是绝对的。 中间人温和地脱口修的嘱托时,任谁也会将他当做曾经修身边的人。 但问题是…… 他根本不是。 至少在沈白记忆中,修基本上不会对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透露有关他的任何事情。 更何况是透露给伯恩身边的人。 既然中年人并无修身边的信息链,那么那句话就是伪造的。 “伯恩需要反复隐晦地劝,我不需要。不要将这些策略带到我这里来。” 沈白的眼眸平静而澄澈,他蜷缩在沙发中,将抱枕垫在下巴上,注视着一直站立的中年人。 “抱歉,以后不会了。”中年人轻声道。 他轻轻垂眸暗叹一声,心中的慰藉与失落一起翻涌上来。 他适应了这种拐弯抹角十几遍的进谏方式,想着幼崽也根本听不进去劝诫,便也如同之前那般极其晦涩的暗示了。 他会为此反省,但…… 可惜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明明是很好的锻炼机会啊。 他死心不改的惋惜了一会,微微弯腰准备退下时便被沈白叫住了。 沈白微笑着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再想想。” “……”中年人隐晦地瞥了一眼沈白。 幼崽看起来是笑着的,但额角的愤怒符号都快要化成实质了。 所以还是生气自己被冒犯了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您想听什么话呢?” 沈白咬牙切齿:“比如说,是伯恩让你来的、这件事?” 中年人:“……” 茜尔安默默后退一步,扶着椅背看向又糊了一层血的玻璃窗,看向沈白。 无论如何,他死活也不接受中年人看向他的目光。 他额角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 不管今天这件事怎么解决,不要牵连到他身上就好。 但沈白依旧将他扯进来了。 沈白默默将抱枕塞进茜尔安怀中,在对方困惑的神情中笑了一下:“给你玩一下。” 茜尔安:“……” 高大的黑发男人捏着与自己画风极其不符的小玩偶,像是拎着一张沾着香气的粉色手帕。 他沉默了一会,垂眸捏了捏小黑团子,不做声了,仿佛从此之后一辈子做个哑巴。 他死都不会参与进来的! 中年人静静注视着沈白的动作,半晌长叹一声:“茜尔安……宝宝又不是小笨蛋……” “这是他说的,长官。”茜尔安面无表情地道,“我并无任何诽谤您的想法。” 沈白沉默地盯了他一会,才缓缓说:“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茜尔安说:“什么?” 沈白气笑了:“我看出来你和他父子这件事。” 他停顿了一会,忍不住吐槽,“你们父子真是一模一样,不将事情捅穿死不承认。” 茜尔安不做声地开始捏玩偶,快快地捏玩偶,看窗户看中年人看地板,就是不看沈白。 茜尔安不捏玩偶了。 沈白开始使劲捏他。 沈白愤愤地捏他肚子上的肉,结果因为没有半分赘肉失败了,于是又去捏他的手臂。 茜尔安沉默地注视了努力惩罚下属的幼崽片刻,张了张口:“要不我给您拿条鞭子也行?” 沈白又给气笑了,难得说话难听:“看见门了吗?你先出去一会。” 茜尔安捏着玩偶仔细思考了一会,得出自己出去能够暂时避开之后的“清算”时,丝滑地转身往外走。 只是随口一说气话的沈白瞪大了眼睛:“……” 同样眼睁睁看着茜尔安真的走出去了的的中年人:“……” 门被茜尔安善意地、声音不大地关上了,门内却是一片死寂。 半晌,如同雕塑般的两个人猛地回过神来,沈白看向中年人咬着牙小声问:“你怎么看?” 中年人文质彬彬:“长官,这是您的兵,这和我没有关系。” 沈白又被第三次气笑了。 “你们怎么总是自己站在伯恩一派,随后让自己的孩子站在修一派?”沈白扶着人头生了一会气,还是无奈地问。 中年人思索了一会,笑着歪了歪头:“是吗,还有谁?” 端的是一派无辜的模样。 沈白无语地扫了他一眼,扶着额头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们都走你们都走。” 中年人站着没动:“我还是很想知道您的想法。” “我没有想法。”沈白轻轻叹了口气,将玩偶往自己怀中带了带,手搭在它毛茸茸的头上。 他摇了摇头,眼眸柔软而平静:“……你们似乎认为我天生便会这些东西一般。” 中年人淡淡地道:“至少根据您以前的记录分析,您是天生的上位者。” 沈白抿了抿唇。 “需要我重复一遍你的丰功伟绩吗,宝宝?”中年人带这些逗弄意味地说,“伪装脆弱、伪装弱小、枕头下压着的缜密到小数点后第三位的‘好感度’小本……” 沈白尴尬到面无表情地抬起手:“闭嘴,好了,你听我说。” 该死的,他认为自己并非虫族幼崽的那段时期的好感度攻略手册计划,怎么全军团都谁知道了! 他沈白还要不要面子!! 还有什么比攻略计划被攻略本人看到更尴尬的事情吗? 尤其是这个攻略对象还是全军团的虫族! 到底是谁说出去的! 中年人终于笑了起来:“您放心,只有虫族知道。我们专门组建团队分析过,计划的可行性的确很高,即便您并非虫族幼崽,军团也可能有您的追随者。” 沈白无声尖叫:组建团队!?研究他的!?攻略手册!? 他的攻略对象们组团围观他的攻略计划!? 他张了张嘴,面无表情地说:“闭嘴。” “总之,您有自己的考虑简直太好了。我们只是担心您成长速度过快会引发报复性逃避的心理问题。”中年人低下头俯身行礼。 他接着说:“伯恩将军的担忧您无需担心,我会为您摆平。” 沈白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他什么都没听见,全然沉浸在刚刚爆炸性的消息中。 中年人好笑地看了一眼沈白,干脆利落地隐入黑暗中。 ……这一次没有命令直接退下沈白应当没有意见吧? 他看起来快要碎成小珍珠了。 中年人退回黑暗中,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白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垂眸揪着小抱枕戳了戳。 空气重新寂静下来,沈白陷入沉默。 不知道多久之后,沉默的沈白猛地跳起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尖锐爆鸣,将头抵在玩偶上撞来撞去。 好!崩!溃! 他以后要怎么面对军团的所有人!? 不不不,也就是说,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见过的所有虫族士兵都知道他曾经装作小可怜攻略过他们,之后还在他们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与他们相处。 哈哈哈…… 沈白靠在小玩偶上闭目微笑,半晌后保持着微笑丝滑地昏倒了。 第103章 雪原之巅(一)(捉) 阴影 翌日清晨, 沈白沉默地坐在床上,穿好自己的小皮鞋,盯着早已备好早餐的小桌发呆。 屋中还没有人来。 沈白盯了一会草莓小兔造型的无糖小蛋糕, 又盯了一会放了三朵Q版蘑菇的软凉面, 忍不住捂着脸。 虽然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勤于逃避练习精神力, 但也十分努力的成长了。 可是他的亲卫队依然来如风的自如出入他的卧室,悄无声息地、不让他察觉的留下一桌子早餐, 并且将一切痕迹收拾的干干净净。 像随意来去自己家里一般。 沈白每日醒来坐在桌子前的第一件事, 就是用精神力里里外外检查一遍送餐的人的痕迹, 但从未真正得到实质性的证据。 以至于他最早些时候一直认为这些食物是不怀好意放在这里的。 不过这个时候, 沈白只能认知到“啊,又有目睹过他黑历史的人来见他了”这个悲观事实。 沈白缓缓抹了把脸,默默将小蛋糕狠狠揪下来塞到嘴里,毫不留情地先把小兔耳朵咬掉了, 又将圆球身子整个放进嘴巴里嚼嚼嚼。 他默默扫荡完一桌不算少的早餐之后,最后慢吞吞抱着半杯褐色药水苦哈哈的舔着喝。 有一整个单独的医疗团队专门负责沈白日常普通的营养品与沈白单体配对出来的针对性补品。 沈白的身体素质如此迅速地接近正常虫族——即便还是让伯恩纠结不够看——不乏这些补品的功劳。 关键是每天的配药都不一样, 是根据昨日的身体情况和多日的综合情况现配的。 每天沈白喝这些药,就像开盲盒一样, 有的能酸死人,有的能甜死人,有的能苦到让人当场昏死过去。 有时候的药会用玻璃杯, 有时候是不会稀释药性的瓷杯, 有时候是完全封闭不透明的,只有一个小口。 沈白出于好奇划开过最后一种杯子, 瞅了一眼里面的药材。 他盯着里面还在蠕动的一些白白胖胖的药材们、长着密密麻麻细脚的长条药材们、拥有泛着金属光芒沾着不明黏l液的疑似甲壳碎屑和连带着的一点血肉看了一会,当着他身边军官的面昏了过去。 然后他自此之后打死都不喝一口这种药,逼的医疗团研究出了提取药汤清汤不保留药材的方法。 因为这种特殊药汤的确是直到人体饮用的最后一秒之前, 药材都必须存在于汤中才能起作用。 能逼得医疗团进行这项研究,也算是沈白的能耐了(……) 这种方法甚至申请了一项世界专利,目前营利六百多万(……) 沈白的眉头扭曲着,勉强喝完一薄层药汤,门外响起一阵仿佛卡着点响起的敲门声:“宝宝,早上好。” 沈白张了张嘴,脑中曾经那些“攻略计划”打着滚开心地翻涌上来,他欲言又止:“……早上好,茜尔安。” “我进来了。”茜尔安说,打开门走入沈白的卧室,站在门口反手关上门。 他先平静地扫了一眼干干净净的盘子们、碗们,然后看了看沈白手中捧着的半杯药汤。 沈白默默任由他打量,然后他就发现茜尔安的眼神自然而然移动到了他床边的装饰绿植中。 沈白:“……” 沈白发出炸毛的声音:“我已经不会再将药倒进花盆里了!” 茜尔安闻言很快安抚般看向沈白,露出欣慰的笑容:“宝宝长大了呢。” 沈白:“……” 沈白咬着牙,为了这句话一口闷完了几大口苦的要命的药汤。 茜尔安连忙更加真诚地夸奖:“宝宝学会自己喝完所有药,不用别人监督了呢,宝宝最听话了!” 沈白闭了闭眼,抬起手示意茜尔安闭嘴,无比虚弱地说:“我们说正事吧。” 茜尔安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 他的神情平淡下来,从沈白的玩伴皆长辈变为了亲卫。 “以下是您今天的日程。”他很快地说,“我们会通过上城区中央塔的宴会来确定谁是被世界意识操控的人。” “这么简单?”沈白托着下巴。 “本来没有这么简单的,但是您的出现□□出现了一些变更。”茜尔安解释道。 沈白发出懒洋洋的声音:“嗯?” “您伪装的柔弱很有效。”茜尔安说。 沈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握紧拳头没有说话。 要不是结合上下语境,他真要以为茜尔安在淡淡的阴阳怪气他。 沈白深呼吸了几次,才说:“这是半截话吗,我不想再听见第二次。” 茜尔安无辜地垂下眼:“……好的。我是说,世界意识的智商普遍不是很高,尽管现在成功的进化了一次,但依然不是很高。” “他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弱点是您,”沈白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脚趾扣地了一下。 ……虽然很感动但是怪怪的。 “自您第一次被接回军团——那次路上,您第一次遇见它,直到现在世界意识出现的一千多次天灾中,有七百多起目标是您。” 沈白怔了一下:“这么多?” “……基本上我们的战斗在距离您两千米的地方展开,声音也刻意很小。所以您计数错误很正常。” 沈白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道:“所以亲卫队才有这么多人?” 茜尔安沉思了一会,半晌才诚实地回到:“是另一只专门应对这种危机的小队,并非我们。” 沈白怀疑地道:“我现在是没有正式军衔的,对吧?” “当然,您还未成年。” “那可是一整支独立的武装!” 沈白跳起来抓狂道,“我哪来的指挥权!?虽然我不知道,根本指挥不了,但他们的确在保护我……不对现在不应该纠结这个,我为什么会有!?” 茜尔安耸了耸肩:“您没有,所以那支队伍名义上是军团长的。” 沈白:“……” 名义上。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天降巨锅整整齐齐地扣在沈白脑袋上,连带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他一下子多了一支不知道多少人的、勤勤恳恳不求任何回报甚至没有名分默默保护他的军队。 沈白面无表情地看了会茜尔安,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干脆现在把军团给我好了。” 茜尔安说,“如果不是这次任务,这种情报到了您接任军团才会公开的。” 他看似无比镇定实则冷汗直冒地略过沈白刚才的话:“现在想来,它应当那时候就察觉到您是真正的虫族了,毕竟这是它的死敌。” 沈白郁郁地叹了口气。 “但您伪装的很柔弱,它便认为您的确很弱。这应当也是它多次挑您下手的原因。我们认为他极有可能会在您落单的时候对您下手。” “诱饵。”沈白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懒洋洋地总结。 茜尔安毫不忌讳:“是。” 他们会为沈白付出生命,所以也会接受沈白对他们的付出。 这种绝对不会让沈白出事的任务,他们不会刻意避讳需要沈白涉险的计划。 沈白点了点头:“好。” 他没什么问题,毕竟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就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嘛,当然让其他不明事理的人类士兵知晓了,肯定会说:这不是沈白的任务吗? 的确是沈白的任务。 但…… 茜尔安是沈白的人。 亲卫队是沈白的人。 计划如果是沈白的亲卫队提出并成功实施了,那也的确是沈白实施了。 这是所有人都会默认的事实。 就像修宣告举行宴会,大家就会说“军团要举办宴会”一般。 修交给沈白任务,沈白再将这个任务下发给自己的下属,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实际上,亲卫队已经做好了沈白自己死莽、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可以布置下去,而且出于自尊不愿意接受其他人帮忙的准备了。 他们甚至准备了不少的劝说话术,意图令沈白将一些事务交给他们分担。 但沈白拿到资料的第二天便十分自然地下发了指令,并且不太出错,连人挑的都是各自对应的。 ……当时他们当真十分诧异且惊喜,沈白仿佛天生就理应是上位者。 但在沈白的角度来看—— 他的脑袋瓜子每天一开始营业便被一碗药汤迷迷糊糊干l晕了,然后便要开始昏头昏脑的学习、练剑。 被伯恩强行抱起来吸两口,再被其他路过的虫族士兵围住捏两下脸颊。 每天趴在床上不用酝酿就能立刻昏过去,还要他还要考虑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 ……他并非单纯的孩子,他的记忆早已从恢复的那一刻向他传递着本体渴望又达不成的愿望,连带着本体的性格也影响了这时候的他。 本体愿意为了自由付出一切,哪怕是短暂的尊严。 本体在模拟战斗适配中遇见过许多历史名人,对掌权者的各种做派烂熟于心,即便他一次都没有尝试过。 他一次也没有尝试过——通常是研究员对他尝试。 沈白替本体玩了游戏、看了漫画和小说,也替本体当当所谓的掌权者。 本体或许并不想成为这些掌握权力的人,他只向往除了当时他所过的生活之外的所有生活。 而这些大多要么拥有实力、要么拥有权力的生活是他唯一所能接触到的而已。 但现在的沈白不太敢继续想下去。 他怕自己会哭。 沈白不介意动用自己能够动用的所有资源达成自己的目的。 只是…… 沈白抱着抱枕轻声道:“上城区呀。” 茜尔安淡淡道:“是。” 斯佩弗兰德家主在下城区与他见面,需要花费时间抵达下城区,建造一座只使用一次的城堡,然后还需要花费时间回去。 这很不公平、很不合理,但他只能这么做。 “这座城堡只使用一次吗?”沈白问。 茜尔安知道沈白想问什么:“是的。但这并非源于您想象中的原因。您是谁已经被不会影响他做出决定了——斯佩弗兰德家主已是您班上钉钉的幕僚,他会放肆一些。” “这座城堡只会使用一次的原因,仅仅是‘他效忠的君主’居住过一次,他为表尊重封锁城堡,仅此而已。他自己也不会再来了。” 沈白嗯了一声,站起来静静地注视着窗户外的下城区。 征兵的广告牌依然高高的伫立在下城区的样子,就像表示着文明的灯光长久停驻在上城区一般。 空旷与阴霾在尘土中飞扬,追着光的影子努力奔跑。 “你们当真知道我那时候的……”沈白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 茜尔安:“什么?” 沈白的耳朵悄悄红了:“……我与你们接触的、最初、呃……” 茜尔安诧异了一下,仔细思考了一会才恍然大悟:“您是指您的那一本‘好感度攻略手册’,封面是四只可爱小蘑菇*的那……” 沈白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好了。” 茜尔安温和地笑了笑,温柔地注视着沈白。 沈白的耳朵还是红红的。 茜尔安让气氛静静沉淀了一会,才慢吞吞继续开口:“另外,您知道的。” 沈白转过头看他,弯了弯头表达困惑。 茜尔安停顿了一会,极快地看了看沈白,才接着说,“军团长希望您能处理一下温泽。” 这才是沈白来下城区的原因。 第104章 雪原之巅(二)(捉) 灯塔 沈白本来苦哈哈捧着小碗, 闻言放下碗小小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沈白并不在乎这件事。 他知道茜尔安最后再说这件事,是害怕他认为修插手他自己的事务而愤怒, 并且迁怒他, 但沈白真的没什么感觉。 这还没有修当初明令告诉他每日必须饮用一份药膳时情绪波动大呢。 沈白淡漠地瞥了眼还有半碗粥的小碗。 他早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茜尔安却仿佛误会了他一声轻微的叹息, 身体几乎很快紧绷起来,手指微动, 搭在剑带上, 又放下来, 很快地抬头看了看沈白, 又低下头。 他在犹豫要不要跪下。 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沈白的每一个动作之上,每一根神经都在滋滋作响,发出仿佛被烤炙一般的呕吐欲。 沈白放下碗。 ——安全。 茜尔安的呼吸急促起来。 沈白叹息了一声。 ——或许濒临危险边缘,但可以坚持。 茜尔安的精神越发摇摇欲坠。 沈白抬起眼, 似笑非笑地瞥向他。 ——几乎是瞬间,茜尔安的双膝触及地面, 佩剑平直的横放在距离膝盖二十公分的地方,刚好是一个他第一时间拿不起来的距离。 他沉默地低下头, 脊背依然没有弯下,抿着唇,低声道:“长官。” 像一只给主人叼来拖鞋又被主人嫌弃的狗狗。 什么都没有说的沈白:“……” 沈白有些震惊:“?” 他缓缓张了张口, 不知道说什么。 沈白的呆毛茫然的竖起来, 委屈地诉说着自己的无辜。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呢,茜尔安为什么跪下了。 他的亲卫脑袋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黑发幼崽颤巍巍地想着, 想要大声叹息,又怕把地上跪着的狗狗吓到。 ……不对劲,茜尔安不是狗狗。 沈白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茜尔安无声而温顺的垂着眼眸, 双手放在膝盖上,平静地目视自己的佩剑。他仿佛打定注意在这里跪到天荒地老了。 沈白与他僵持良久,半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茜尔安的脊背更加僵硬了,但随机放松下来。 沈白肯回话,这就表明至少他还愿意交谈,至少接受了他的礼节。 “我不在乎。”沈白无奈地如实说,端起小碗小口小口地抿着还带着热气如同珍珠般白润的粥。 茜尔安没说话,垂着眼静静注视着自己的佩剑。 “我真的不在乎。”沈白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你很清楚我那段时间的……记录。” 茜尔安颤了颤睫毛,知道自己不得不回复了:“是的。” 沈白在下城区的四个月资料,亲卫队倒背如流。 正因如此,他们其实是赞同修插手处理温泽与他父亲的事情的。 从这点上来看,其实亲卫团也插手了沈白的私事。 ……与其认为他们在此询问沈白的意见是不尊重沈白,倒不如说他们没有直接越过沈白杀死温泽与他父亲,就是极为尊重沈白的表现了。 茜尔安憋到现在才说,实际上快要憋死他了。 沈白托着下巴,盯着不知道想到哪里的茜尔安,想要第三次叹气了。 怎么回事?明明不久之前他还是在军团长与前任军团长身边不问世事的小崽崽,现在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沈白绝望地反省了一番,发现是自己本人的过错(……) 他摇了摇头,坚决不承认上述结果,开始陈述自己的理由。 “我有你们。” 沈白开口便成功压下了茜尔安所有的反驳。 士兵跪在没有铺地毯的冰凉地板上,酝酿好的所有劝阻于第一句短短的四个字中崩溃尽全。 他皱起眉头,捏紧拳头又松开。 反反复复之后,颓然闭上眼。 “随后,我有……”沈白回想了一下,“我见过雪境的天空。还见过你们与你们在世界中央由万千花瓣奔跑而组成的航路,我还见过从冰雪喷泉中涌出的遮天大鱼。” 茜尔安沉默。 他知道沈白说的是什么。 雪境,权柄的中心。 航路,财富的中心。 冰雪,这个世界的中心。 “我的意思是,他已经不在我心中留下一丝痕迹了。”沈白的眼神平淡,已经开始长大的幼崽眼瞳还带着圆圆的痕迹,还很可爱。 但早已如同修一般冰冷寂静了。 “我不在乎,是我真的不在乎。”沈白近乎顺从地说,“可我的确是在乎你们,那么如果你们在意我受到的耻辱,那么我也可以在乎的。” 茜尔安的瞳孔缓缓收缩,呆滞在原地。 说完这些,沈白便起身洗漱去了,一点也没看僵在原地的茜尔安。 茜尔安的大脑中响彻了好几遍那句话。 想要落泪的冲动将他的脖颈绞紧,呼吸仿佛被剥夺了,他不由自主缓缓弯下刚才一点都不肯折下的腰,握住心脏。 他想哭一下,就一下。 下一刻,前方传来某些响动。 沈白从洗漱间探出头来,嘴里还含着牙刷笑着看他,仿佛就是为了看他此刻的神情。 茜尔安瞬息抬起头怔了一下。 然后沈白又缩回去了。 茜尔安:“……” 茜尔安:。 直到沈白是在变相安慰他,可是…… 虫族士兵依然不敢起来,只是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想,还不如让沈白罚他跪一夜呢。 欸。 孩子长大了…… 茜尔安沧桑地叹息. 沈白是真的不在乎温泽与他父亲。 他从修那边听到谈判地点是下城区时便隐隐预约意识到什么,但修没说,他也就没问。 如果是重要的事情,修不会避开他。 相反,尽管沈白有时候不想去,他也会叫上沈白。 哪怕是在半夜两点的时候! 这时候,沈白就会又崩溃又生气地用头顶修,抱着自己的小蘑菇抱枕耷拉着眼睛、气愤地开会。 所以修既然没有明说,沈白也没有放在心里。 ……结果是处理温泽的事情啊。 沈白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如同所有虫族一般漆黑的眸子中十分平静,平静到冰冷的地步。 “只是处理温泽,而不是处理下城区的事情啊……”沈白几乎是用极轻的声音说。 他从未忘记雇佣兵与一切能算得上帮过他、但实际还是不尊重他的所有人。 但修从来没提过这些人,伯恩也没有、副官也没有,亲卫队没有,就连威姿埃特也没有。 事实上,这些事情是本该由威姿埃特去处理的。 这属于沈白的私事,就算是要提出来处理掉,也理应由他的副官负责。 沈白相信威姿埃特清楚,但他没有提过。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在威姿埃特拿到相关资料之前,这些事情早已处理完毕了。 所以他才连提都没提过。 哦,处理……怎么处理? 报废处理吧,应该。 军团出手很少留后患,就算是留也是出于某些目的刻意放过。 这些用不到沈白亲自处理、只能算得上“侮辱”而并非“有仇”的人,应当全部…… 啊。 沈白眨了眨眼睛。 毕竟修曾经斩钉截铁、毫无商量地告诉过沈白:他不会允许沈白的履历中有任何污点。 这个污点包括沈白自己造成的污点与其他人泼上来的污点。 曾经有一群上不了台面的雇佣兵像逗弄什么小玩意一般逗弄过未来军团长? 开什么玩笑。 沈白想到这,再次抬起头看了看自己。 自己的眼睛依然很平淡,没有动容,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点点叹息。 他似乎当真成为上层世界的一员了。 过了一会,沈白耸了耸肩,将牙刷放进杯子中,慢吞吞擦了擦脸,转身,手打上洗漱室的把手。 沈白意识到他的确以领袖身份思考问题是在某次他随意与修谈论某个下城区的交通线路之后。 那个下城区盛产优质橄榄油,一直由上城区一个名为奇威滋的中型家族牢牢把持着。 但与沈白有些私交的一个人类士兵某次与他交谈时,仿佛随意一般提到过这件事。 他说他的母亲是为奇威滋家族的橄榄油工厂工作。 在将近三个月每天高强度劳作十个小时之后死去了,尸体被当做肥料埋到了橄榄树下。 之后他年仅十岁的他也去了工厂赚钱养活自己,被主管恰恰好好分配到他母亲尸体所在的区域。 他在那里工作了十个月,也找了他母亲十个月。 最后这件事是实在不忍心的工友告诉他的。 说这件事的时候,那位人类士兵的神情很平静,眼中的淡漠却要渗出恨意来。 他进入军团的动力便是为他母亲报仇。 按道理他现在是能够一根手指摁死奇威滋家族的。 可问题是,他进来之后才知晓—— 上一届选拔而来的人类士兵中,也有一位姓奇威滋。 哈哈……也有一位姓奇威滋。 天知道他那时候到底想不想死。 沈白当时只看了他一眼,说知道了。 然后,沈白就和他又说了一会话,走了。 当天晚上,沈白便和修说起这件事。 他不会出手索要奇威滋的橄榄油产业,但他要卡死奇威滋的运输线路和载货方式。 修点了点头,甚至没有问为什么,便放手给他资料与途径去做。 那时候,垂着眼整理那些有关资源时,他突然惊觉,一切都好像如此水到渠成的发生了。 他就这么很平常的进入了不平常的日常。 他们已经像是浸泡在充满肮脏权力与金钱的喷泉中的父子一般,随意地抱怨着流淌着人命与财富的话了。 其实最后这个事物修看过后续处理。 这并非他插手沈白的工作,只是必须翻阅的文件。 就算是沈白想要那个橄榄油产地……换句话说,就算沈白想要奇威滋,那也要是奇威滋自己将自己洗干净,恭恭敬敬的奉上来才行。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能让沈白现在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履历搭上任何污点。 这算是修的底线之一。 所以只要沈白不刻意作死,修都不太管他。 ……他只会给沈白擦l屁l股。 有时候修擦着擦着,修就会十分遗憾。 他还是有点想念最初可怜兮兮的小沈白的。 那时候孩子多好管,这时候竟然会自己往危险的、遍布世界意识的地方跑了。 要么就是做一些让他血压升高的事情,比如不带任何亲卫驾驶飞机直达下城区“微服私访”。 有时候,修总是想,倘若沈白再小一点,他就能以沈白调皮为借口,把不听话的小孩摁在腿上打l屁l股(……) 可惜孩子大了。 折回前题,沈白默不作声为那位人类士兵报了仇。 可是,直到沈白现在想起来那位人类士兵,依然会觉得有点遗憾。 那位士兵的剑术天赋比不上威姿埃特,但他处理人际关系的独特天赋却令沈白倾目。 他也真是如此的展现了自己决定的天赋,在人才涌动的军团,竟然费尽心思搭上了沈白的船,一只脚都要踏上来了—— 与沈白交谈就够难了,但更难的还有沈白身边明处的亲卫队、暗处的军队、一切可见不可见的势力。 那位士兵竟然都没让这些将沈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们冲动。 沈白有想过将他提到自己身边来。 然后,在沈白想说“你要不要来我身边”的时候…… 这位士兵,带着与沈白的这些感情,去和沈白交易。 用这些他也付出了真心、呕心沥血经营出来的真心与自己之后千百年的前程,换沈白为他母亲报仇。 沈白的心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那位士兵与他说这些的时候,就仿佛一个人之前关系最好最好的友人一朝腾飞,慢慢联系少了。 某一日,他带着最后的脸面沉默的坐在酒席之上,为了一件事求友人。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吃菜。 气氛很压抑,很揪心,多年不联系、但的确关系最好最好的友人也什么不说,叹息着。 但他知道友人会答应。他也很清楚,这是友人帮他的第一个忙,也是最后一个忙。 自此之后,他们十几年的情谊两清,徒留他偶尔想起那段时光时看着报道上友人的光鲜履历怅然失落。 沈白其实当时沉默了很久。 只要再等三天,在亲卫队完全交接完毕的第一天,他就会邀请他。 只要再等三天。 沈白想,他是认为自己绝对不会邀请他吗? 沈白不认为他这样做、用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意换一个请求,他不难过。 因为人类士兵的眼中闪烁着一点泪水,还有一点委屈。 沈白当时想,如果他早点开口邀请他就好了。 现在他干脆利落地断送了两人的关系,即便沈白再想要不收取任何代价的帮他,也没有任何理由了。 沈白不能这么做,因为他后来会遇见很多人,他不能开这个先河。 ……严重点说,这么做简直称得上对沈白的、侮辱。 沈白想笑,又有点想落泪,但最后没笑,只是点了点头。 他失去了一个朋友。 他很清楚。 他很难过,他知道对方也很难过。 这是沈白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实地感觉到悲伤。 第二天晚上,亲卫队的人过来陪他。 亲卫队的人没有明说,但沈白知道是在安慰他。 过来的军官是青年,黑发的短发翘起两个很像狗狗的耳朵,一动一动的,说气话来也很…… 很、狗。他给沈白讲了好几个冷笑话,让沈白都没空悲伤了。 沈白严重怀疑那酷似狗狗耳朵的头发,是他代表亲卫团过来的最大重要原因。 只不过军官真的很小狗,会用他酷似耳朵的头发蹭到沈白手心里。 ……好像狗狗哦,主人一有事就紧张的要命。 亲卫队几乎全是这样的。 沈白当时想。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的修过来陪他。 修没有明说,但沈白也知道修是在安慰他。 沈白没有说人类士兵的事情,只是仿佛没有事了一半同修抱怨:“我为什么觉得我的亲卫队里有小狗。” 把主人的话看的最最最重要的小狗! 同为上位者,修竟然秒懂了沈白的意思:“……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培养几个玩。” 沈白缓缓睁大眼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养几个人形小狗玩,这是可以说的吗? ……修是不是太宠他了? 修是把他当继承人养的吧,这种……事情也允许发生? 即便是沈白自己,这个时候依然产生了这种疑惑。 修嗯了一声,如同黑夜一般冷漠的眼睛中只有沈白的倒影。 他的食指敲了敲手杖,淡淡补充道:“但最好不要在你的亲卫队或是看中的军团里玩。挑几个顺眼的也好。” 沈白缓缓抬起头注视修,又缓缓后退两步。 最后快快地离开了修,转头疯狂搜寻伯恩。 修:……? 沈白逮到伯恩的时候,伯恩正懒洋洋摊在花亭中,空洞的眼眸注视着漫天飞舞的花瓣。 他穿着白色衬衫与灰色丝绸裤子,看起来仿佛上城区常见的贵族。 但只要见到此时的他,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座雕刻极好的坚硬雕塑。 他的眼睛仿佛并非珠子,而是一个雕刻好的、镶嵌在眼眶中的无机质石头。 生机勃勃的花园中,只有他一块死物。 直到沈白踏入他的感知范围之内,他才仿佛被激活一般,死寂的眸子中注入一些靓丽的色彩,眼珠缓缓滑动,眼皮眨了眨,弯了弯脑袋。 然后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便如同往日一般笑眯眯地看向沈白:“哎呦,宝宝怎么……呃……” 沈白才不管伯恩现在抑郁什么,猛地冲过来揪住伯恩的领子疯狂摇晃:“你到底教了小时候的修什么东西!!” 伯恩艰难地呼吸着:“……咳咳、宝宝放手、怎么了……” 沈白咬牙切齿:“他让我养小狗!”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他允许我养人类小狗!” 伯恩纳闷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沈白彻底崩溃了:“没有问题吗?你这句话就全是问题!军团长是这么当的吗?” “你可能误会了。”伯恩揉了揉眉心,一只手将沈白捞到怀边。 沈白哈了一声,怀疑地注视着伯恩。 “……他的意思是你能养几个解闷。”伯恩叹了口气,“事实上你养的狗狗可能还挺乐意的,毕竟这是一个十分有油水的工作。” “工作……”沈白抽了抽嘴角。 “啊。”伯恩平静地摸了摸沈白的脑袋,“你会很快厌烦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舍弃自己几年甚至更短的青春,来换取打量金钱甚至更好的前途,很值得。” 沈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感觉很奇怪,但又觉得两情两愿的事情也不太好说,只是这个狗狗的名称不好听而已。 这看上去就像是……高级一点的玩伴? 他之前认为修是……咳咳。 现在看来,这种诡异的……氛围,包裹了整个世界啊。 就像他目前从未想过打破上城区与下城区的界限一般,他也从未想要触及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刻入骨髓的一些“常识”。 ……啊,明明他一开始只是想抱怨有的亲卫看他的命令过重而已。 沈白这么想,也就这么和伯恩说了。 “那你要快点习惯了。”伯恩哈哈大笑:“以后会有更看重你的。” 伯恩当时,是这么说的。 现在看来…… 沈白打开洗漱间的门,又看向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的茜尔安。 一语成谶。 第105章 雪原之巅(三) 葳蕤 其实军团征兵真的只是频率不固定的“突发事件”, 只是这件“突然事件”与军团联系在了一起,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奇迹。 所有的人都在隐约的欺盼着这个奇迹,仅此而已。 可能三十年中只会有一次征兵, 也可能今天征兵明天再征一次, 也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等到一次。 但总之, 没有人会放弃希望……或许? 温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换了一批客人的酒馆,手边放着一只蔫哒哒的雏菊。 少年侍者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这间扩大了些许的酒馆中, 恍惚间令他想起了另一个少年。 沈白走了之后, 出于他与父亲某种十分上不了台面的愧疚, 他们新招的侍者是一个如同沈白一般大、深褐色眼眸与头发的少年。 沈白在他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的一切“优待”——找人端盘子、洗盘子,都是他自己牺牲了一部分尊严得到的。 但温泽的父亲待这个少年很好。 他带着要将沈白没有得到的爱全部在这个少年身上弥补回来一般,默许他所有不符合常理的动作。 这导致这个名为安格的少年很是活泼,被默许着、宠出来的活泼, 不属于第三下城区的活泼。 “温泽哥。”少年的音调中仿佛都能溢出来亮晶晶的雀跃,跳到他的耳边。 温泽迅速回过神来, 点了点头:“嗯。” 他并没有对这个少年给予过多目光,但他没有阻止他父亲这么做。 ……那么, 从某种意义上,安格也能称得上是他的责任。 啊这么说来,其实沈白也应该是他的责任, 但他自己将沈白推出去了。 温泽的眼眸空洞了一瞬, 很快自然而然地恢复正常。 这种想象出现过很多次了,他十分习惯。 “我能不能去买雪糕?好热!”安格小声说。 温泽沉默了一会, 点了点头。 下城区其实四季都不太冰凉。 这个世界的权力代表是冰雪,某种意义上,下城区甚至就连天气也距离繁荣所差甚远。 冰窖不是所有人都能供起的, 除非商业使用。 酒馆自然能制造用于单纯解暑的冰凉饮品与食物,但与真正意义上口感细腻、价格昂贵的雪糕不是一个东西。 大冰窖在距离酒馆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但现在因为雇佣兵死亡了很大一批,还是不太安全。 所有安格才会叫上温泽。 看见温泽同意,安格就很自然地将自己的爪子揣进了温泽手中。 他被接过来的时候很小,不到七岁,父母双亡,眼睛还有病。 老史尔和温泽找了个价格高昂的医生短住在家里给他治病,收养了他。 那个医生对他居住的房间十分熟悉,熟悉到甚至知道从哪里给他找睡衣,仿佛经历过一次居家治疗一般。 或许之前温泽住在这,他练剑可能会受很多次伤。 安格偷偷猜测过。 即便温泽不太与他说话,但安格还是很亲近他。 ……他很喜欢酒馆,每一天都在努力工作,也知道温泽将来极有可能会进入军团。 这里是他的家,而且将来可能会因为温泽进入军团而辉煌。 温泽平静地摸了摸剑,带着安格出门。 之前他们出门并非这么亲密。 只是有一次,温泽早晨醒来之后安格来找他一起去酒馆,他还沉浸在昨日疲惫的阴影中,听见少年的嗓音便很自然的伸过去了胳膊。 沈白很喜欢挂在他胳膊上。 ……在这之后,安格就开始黏他了,温泽也不能说什么。 安格也是他的家人,他不能因为沈白的、影子,就牵连安格。 他就这么带着安格出了门,然后就不动了。 温泽看着前方,沉默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雨浇打的钢铁石头,死寂到令人害怕。 安格看不见温泽的表情,但感觉到温泽身上传递过来的、一股一股仿佛要死去的奇异绝望。 他好奇又担忧地探出头,看向温泽注视的方向。 一位黑发黑眼的贵气少年站在门口,双手拄着狮头手杖,闪烁着寒光的白色宝石镶嵌在上面。 他身后跟着一位梳着高马尾的军装男子,男子甚至向安格展露出一个微笑。 随后男子的手搭上少年的肩膀,仿佛安抚,又仿佛宣誓某种靠山。 少年无比平静地注视着他与温泽。 不知道看了多久。 沈白拄着手杖,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向他。 温泽沉默地注视着沈白。 他觉得沈白不太可能活下去,在被军团发现谎报年龄或者被军团淘汰而且还没有来找他之后。 可沈白当真活着而且看起来活的不错的时候,他又不太惊讶。 他只是没想过…… 迎接沈白的时候,是这样一副样子。 他没搭在剑上的那只手牵着安格,暮色的余韵中,他们亲密到仿佛一对亲生兄弟,与之前父亲还没挑开一切时并无不同。 甚至还要更甚,因为那时候温泽早已察觉到父亲收养沈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控制着自己不向沈白倾注过多感情。 ——他允许沈白贴贴他,但从来不会同意沈白牵他的手。 沈白歪了歪头。 沈白注视着紧紧牵着另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的温泽,很认真的看了一会。 时间仿佛静止在某一处没有空气的寒冬当中,每个人都是雕塑,分针与秒针不再走动,只余下魔鬼在每个人耳边窃窃私语。 沈白真的以为自己对这些事情没有感觉了。 在看见温泽如此重视另一个孩子之前。 人类士兵不信任他、牺牲他们之间的友情来换取一个承诺的时候沈白没有生气。 他们之间身份的沟壑注定了士兵不能像沈白一般随心所欲,不能那么笃定未来。 沈白理解他,默许这种发展,尽管他当真如此遗憾。 可等沈白于此时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并非如同于茜尔安所说的那般无动于衷。 不,可能之前是无动于衷的,但现在不是。 沈白盯着温泽拉着那个少年的手——他注视着一幕,颇为想笑。 他察觉到他心中涌动出一种一种对温泽和自己的嘲讽。 “……所以,你不是对任何人都、无动于衷,只是因为那个孩子是我才牺牲的,对吗?” 沈白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沈白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 如果温泽回答“是”,那么他就这么接受了吧,接受自己现在就是做不到平稳的看待这件事,他受不了这样,他要杀死温泽。 就这么简单。 沈白握紧了手杖,真实地感觉自己是一个活人。 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心脏在抽痛。 这并非出于温泽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只是…… 只是心脏很想痛一下,仅此而已。 第106章 雪原之巅(四)(新增1000字) 断…… 温泽沉默而无言地坐在上城区奢侈而明丽的别墅当中。 四下寂静无人, 别墅五楼整层被全部打通,温暖到令人落泪的空间中只摆放着一组沙发与三张小圆桌。 他背对着大门,面朝一整面墙的玻璃。玻璃外的阳光与白云无比自在的飞。 温泽不适地眯了眯眼睛, 缓缓扬起下巴。 他的心神还带着镣铐游荡在不知名的深空, 看一切都是虚幻的。 但唯独能清楚感受到的就是干干净净的空气。 不属于下城区的干净的、温暖的、甚至似乎带着甜味的空气。 自从在门口见到沈白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记不太清了,再睁开眼睛就是在这里了。 说实话, 倘若有现在有一个人进来告诉他现在是十年后, 他也不会太过于惊讶。 身后发出一声轻响。 温泽没有回头, 他没有回头的必要。 来的人只会是沈白。 脚步声很快抵达他身边, 然后绕过他。 直到那人坐在沙发上,温泽才缓缓将视线落在那人身上。 黑发少年坐在他的对面,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那位高马尾的军官依旧跟在他身后,没有坐下。 他们奇迹般没有争吵、质问与战斗。 沈白盯了一会温泽, 轻声说:“你醒了?” “嗯。”温泽点了点头。 他们仿佛朋友之间相互问候了一声,接近着又如同朋友一般交谈。 沈白微笑着说:“现在已经是十年后啦, 温泽哥,你睡了十年。” 温泽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想的, 算了,你一直能猜到。” 说完这句话后,他们同时陷入沉默。 温泽的心脏开始细微的、细微的、仿佛被细线牵扯着一下一下的抽痛。 沈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记忆, 唇边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 再一次开口, 气氛骤然转变成了让温泽心脏猛烈爆痛的字词们。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沈白歪了歪头,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温泽。 关于那个孩子? 或者关于沈白自己, 什么都行。 “嗯。”温泽的神色很平静,眼神甚至是淡然的。 “我不是从一醒来就在这里了吗,要我说什么?你已经看见了。”温泽垂下眼, 声音淡然。 他认为自己是冷静的。 事实就是事实。 言下之意就是这样:他收留了另一个孩子,并将对沈白的愧疚转移到了那个孩子身上,加倍对他好,并让已经加入军团的沈白看见了。 温泽无力为自己辩解,尽管他很想对沈白说点什么。 但他能说点什么呢? 他没做这些事情吗?可他做了。 沈白没有说话。 温泽独自沉浸在黑夜与白天的阴影中数个灵魂中迷失了很久,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音竟然带着颤音。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息,温泽猛然闭上了眼睛。 好,他输了。 在这一刻,温泽十分清楚这个事实。 “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温泽垂下眼轻声说。 沈白轻轻啧了一声:“你想要一句话就解决我们之间的所有问题?” 茜尔安很快瞥了一眼沈白,将手搭到小孩的肩膀上,十分隐晦地施加了一些力气。 沈白瞧了一眼茜尔安,又看着温泽。 半晌,他仿佛泄了气一般垂下眼。 “……你真的不再说什么吗?”沈白再一次问道。 “你看起来过得很好。是在军区找到家人了吗,也对,你本来就是黑发黑眼。”温泽不回答沈白,只是自顾自的说。 “啊……上城区的空气与下城区不同。是温暖的,有甜味。” “当然有甜味。”沈白盯着温泽的眼睛说,“这里面放了五十克甜蜜剂。” “……”温泽的唇角不自觉抽搐了一下。 甜蜜剂……这是用在刑讯上扰乱罪犯思绪的东西吧?怪不得自从醒来知道他脑子就不太清醒。 但即便知道了,温泽现在也没有升起太大的情感波动。 他理应愤怒,是的。他也是个天才。 没生在上城区并非他的过错,事实上老史尔能给最好的都给了,他过得也不错,于是他的骄傲也并没有如同所有下城区的天才一般奄奄一息。 但他不能承认这是因为对面威胁他的人是沈白,所以他才没有抗拒。 好在沈白告诉现在空气中遍布了所谓的甜蜜剂,于是他得以在药品的抚慰下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无论他到底为什么不抵抗这些称得上侮辱的刑讯,总归他也不能抵抗。 温泽思考了一会,说:“我不清楚现在我想表达什么。冒犯军团是不是被派去矿区?” 沈白扯了扯嘴角:“是。” 就像他不可能为了那个人类士兵破坏规则,他也不可能为了温泽打破规则。 当初温泽放弃他,是为了他自己的未来。 沈白可以理解,沈白甚至能理解温泽再一次收留了那个孩子。 但是……理解不代表、不在意。 温泽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你会去最危险的矿坑。矿坑不只有矿的,还有很危险的生物。”沈白再一次重复了一遍,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只有直觉在支撑着他。 沈白接着说:“你会被改造,然后用很长的生命来保护矿区的安全,一辈子都见不到阳光。” 温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沈白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 “你为了你的未来,牺牲了我。现在居然又为了我,牺牲了你的未来?”沈白闭着眼怠倦地说。 你反抗一下不行吗?那可是你付出了一切的未来! 温泽沉默了一会。 片刻之后,他思索着,慢慢说:“这两个其实我都不想要。” “我还是个孩子,温泽。”沈白努力地将话从胸膛中掏出来,他没管温泽说的是什么狗屁话,“我的意思是,我其实很不理智。” 所以你说点什么,我保住你,我们的事情之后再好好谈,你上哪去、你怎么样,是我要做出的决定。 温泽却点了点头,甚至笑了一下:“对。” 否则沈白不会现在坐在这里与他“谈判”,而会在一见面的瞬间挥剑斩下他的脑袋。 掌权者从不认为让过错者认识到过错并为此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是必须的。 只要过错者为他的错过付出代价,一切形式都可以省略。 当在酒馆门口看见沈白的那个瞬间,温泽已经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死在那里了。 结果沈白没有动手。 那一刻,温泽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还能找出一丝理智轻声斥责他:你怎么能容忍别人对你这么大的冒犯呢? ……你怎么还是一个小孩子呀,沈白,你快点长大好吗? ……倘若你是这种性格,你是怎么在军团中艰难的活着啊? 他知道沈白想要他说什么。 但是温泽不知道怎么面对沈白。 沈白又想哭了:“你为什么对我那么不好,对他这么好?” 温泽苍白无力地说:“对不起。” 他停顿了一会,说:“让我下矿吧,沈白。我不需要你救。” “自从你走进选拔场地之后,我想到现在。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温泽注视着沈白,仿佛是这一生最后一次见他一般用力。 沈白又不说话了。 沉默与尘埃在空气中飘,温泽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酒馆。 沈白说:“那我还不如杀了你。” 温泽沉默了一会,抬眼看向沈白身后的军官:“他杀过人吗,之前?” “没有。”茜尔安回答。 温泽就摇头了:“你第一个杀的人如果是我,会在你心中停留很久,或许你会一生都记得我。” “你的监护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沈白垂着眼,没有看温泽。 温泽也不再看沈白了。 停顿了片刻之后,温泽说:“我之后还能见到你吗?” 沈白抿着唇,注视着地毯。 温泽的心脏缓慢地抽痛着。 他等了很久,才缓过神来般又问:“我的父亲……” 沈白平静回答:“他会活下去的。” 于是温泽也不再问老史尔会如何活下去了。 活着就行。 温泽想。 他的前半辈子给了他自己,然后有一小截的时间本应该给沈白,但是给了另一个孩子。 所以他用下半辈子直至死的时间去弥补沈白…… 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应该。 三天后,温泽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天空。 他身边跟着一个沈白的亲卫,亲卫没有用十分厌恶的目光看着他,只是像看一个自己幼崽非常重视、但本身却对幼崽没有用处的玩具。 亲卫会跟着他下矿一段时间,可能是三十多年,可能是五十多年。 温泽不太在乎。 天空是蓝色的,晴空万里。 云朵有很多种,白色的。 阳光、是光束。 不是尘埃。 下矿之后,这可能是他未来长达几百年内唯一一次见到阳光了。 戴上斗篷的瞬息之间,温泽的心中十分清楚地闪过这个念头。 他抚摸着自己腰间崭新的佩剑,有点遗憾最后一次见到的眼光。 原本的佩剑在他醒来的时候就不见了。 然后,他马上意识到,刚刚见到沈白的那一面,绝对是永恒的未来中最后见到沈白的一面了。 这一次,他真切地升起实实在在的悲哀来- 冰冷的寒气在心脏与血肉相连的血管中诞生、沉淀,成为堵塞血液与氧气出入的冰锥。 沈白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甚至怀疑卧室中是真空而非拥有空气。 他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大脑空白了将近三秒,因为缺氧而缓泻的大脑才开始工作,酸麻的感觉从鼻腔涌动,沈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现在可以呼吸。 他眨了眨眼睛,沉默地坐起来。 房间中的大本钟依旧平稳地走着,发出不算高但持续进行的滴滴答答。 它的作用是在某些必要时刻充当作为唤醒卧室主人神志的道具,几乎每一位军官卧室都会配给一个。 沈白瞥了一眼它。 凌晨三点。 沈白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不出意外。 他很少有直接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即便他其实梦见那些事情……很多次。 最开始的时候,他尚不清楚这些感觉代表什么,只是很痛苦,很难过。 到了军团之后,他会伪装,会在惊醒之后颤抖眼皮而后沉默地咽下这些苦痛。 再之后,他忙碌了起来,很少睡觉很少做梦,平均一天不到五个小时的睡眠很难让他梦见那些…… 那些、他的记忆。 沈白静静地注视着绘制了繁复花纹的墙壁,片刻后移开眼睛。 这些遍布颜色的、好看的墙壁——因为这里并非军团,而是位于上城区的斯佩弗兰德城堡,或许是较为厚重的墙纸——总归摆在明面上的城堡不能过于繁奢影响支持率和形象—— 沈白漫无边际、刻意延迟的思绪拐啊拐,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抵达了尽头。 总之,这些遍布着花纹的墙壁,远比研究院惨白让令人呕吐的墙壁好看。 他都要、为此得雪盲症了。 沈白的呼吸都要染上疼痛,他垂着眼注视自己的手心,片刻后缓缓捧着自己少有出来的精神力。 精神力很温暖。 沈白怔怔地注视着它们,小心地将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放到脸旁,试图用它们温暖皮肤。 ……似乎在温水中一样。 沈白默默地捧着精神力,任由自己沉浸在某种空大而毫无意义的悲哀中。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沈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大本钟的声音在夜中空荡着回响,沈白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沙哑着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动,但房间中已经有人在了。 门没有被打开过。 窗户也没有被打开过。 但沈白就是知道有人在了。 房间中没有回应,过了一会,沈白感觉到有人坐在他身边。 沈白抿了抿唇。 那人将手放到他头顶,随后滑到脖颈后面,轻轻地捏着。 “沈白。”修平静地注视着黑发少年,眼中倒映中这只很小的幼崽。 这时候的军团长仿佛是沈白初见的模样,垂落的黑色长发宛如黑色瀑布一般,将两人与温暖的空气隔绝。 他的眼神冰冷而平静,仿佛沈白并非他的孩子,而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普通人。 沈白转过去看见修的眼神,刹那间改变了表情。 他也变的冷漠起来。 他们并非对峙,只是两人随着心性而散发而出的冰冷不得控制。 沈白与修对视了不知道多久,片刻后轻声道:“怎么了?” “……”修审视般打量了沈白一会,才缓缓顺着他的话说:“明天的宴会没问题吗?” 沈白摇了摇头。 想了想,他很干脆地躺进被子中,然后蛄蛹到修的腿上,闷闷地自己蜷缩起来。 修垂眸注视沈白。 沈白将脑袋蒙进被子中,疲惫地道:“我很累。” 修嗯了一声,说:“办完盛典之后,我们歇一会。” 他摸了摸沈白的额头,俯身在上面落下一个晚安吻。 “晚安,明天见。” 沈白叹息一声:“明早还能见到你吗?” 修来上城区应该是有公事,否则不会晚上才来见他。 修没说话,过了片刻,等沈白有点失望的时候,修才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一定会在的。” 第107章 雪原之巅(五)(新增1631)) 嗷…… 明明灭灭的人造阳光从虚假的天空中倾斜下来, 来来往往的贵族穿梭在这片天空之下,微笑着端着酒杯,用自认为不会被发现的眼神悄悄窥探头顶的天空。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在塔顶参加宴会,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明媚的、仿佛并没有修建房顶的天空。 明明宴会之外是一望无垠的黑夜, 但聆听侍者在自己身边将大门轰然合上的一刹那, 他们仿佛觉得自己穿梭了一段时间,在一秒之内从夜晚抵达了白日。 即便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可笑, 但如果是军团的话……那么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天空……也可以是虚假的吗? 贵族接着仰头饮下酒液的同时, 终于光明正大的注视着一点也看不出虚假的明媚天空。 这么大的排场都拉出来了, 这位新晋的小军团长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贵族盯着令他感觉到时空穿梭一般的天空, 心中的警惕狠狠磊起来,几乎要将他自己都牢牢掩盖起来。 沈白站在二楼一如既往被拉上的帷幔之后,平静地注视着底下。 他穿着小号的军服,肩膀上没有军衔, 胸前也没有任何代表荣耀与权力的勋章与绶带。 黑色与血红在他身上流淌,然后汇聚到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瞳中。 他站在修曾经坐过——确切点来说, 是他曾经坐过的椅子旁,手搭在椅背上。 威姿埃特站在阴影中, 是曾经副官站过的位置。 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将视线从他身上离开,无论是亲卫队还是一楼暗中观察沈白的人。 斯坦夫人站在沈白身后,一如既往持着扇子, 脸上的表情依旧如同沈白第一次见时那么自然而温和。 “他们有时候也十分……好懂, 对吧?”斯坦夫人轻声笑着说,眼睛缓缓瞥向下方的贵族们。 沈白嗯了一声。 不知道在哪个时间点往后, 他真的觉得贵族也挺好懂的。 但也只是大多数贵族,就好比斯坦夫人,至少她在沈白眼中与其他贵族不同。 ——即便威姿埃特就站在阴影处, 即便斯坦夫人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付出了无数爱与精力的孩子,但她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她愿意为了她的未来放弃威姿埃特。 这并非代表她不爱威姿埃特,只是…… 只是她的权柄远比捆绑着她的孩子更加重要,仅此而已。 沈白在威姿埃特还没有来的时候提过一次他要不要见一见威姿埃特,斯坦夫人很明确的回避了,于是沈白尊重了她的决定。 ——沈白对斯坦夫人说:“威姿埃特很想念你。” 斯坦夫人就笑了:“是吗?我也很想念他。可是……” 沈白听见前半句时放松了肩膀,后半句却令他看向了斯坦夫人。 贵妇人握着柔软而昂贵的扇子,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神色,沈白却从上面看出了某种属于军团的傲气。 他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我爱他。我有想过我和威姿埃特的未来。”斯坦夫人温和地俯身,提起裙摆对沈白行了一个礼,“我的丈夫是我毒死的,相信您清楚。” 沈白嗯了一声。 “他娶了我,获得了我父亲给他的资源,随后吞噬了我父亲的产业。”斯坦夫人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中甚至没有愤恨,“随后的事情应当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您的办公桌上。” 确实每一步都摆在了沈白的桌子上。 沈白的办公桌是一张比较小的桌子,不知道是不是修的恶趣味。 他的桌子在修的桌子旁边,侧边的,有时候修会把一些文件放到上面,让沈白好不容易批完的文件重新充盈起来。 “我很感谢您愿意让我重归家族。”斯坦夫人轻声说,“我也很感激您愿意、原谅威姿埃特。” “可只要威姿埃特在,家族迟早是他的。”斯坦夫人平静地说,“他远比我更加强大,也更加聪慧,家族会将所有的欺盼倾斜到他身上。更重要的是,他是名正言顺的斯坦家族人。” “可是我不甘心。是,他是我的孩子,我爱他,可这并不代表我会将我费尽心思抱在怀中的权柄毫无怨言的让渡给他。”斯坦夫人终于看了一眼威姿埃特。 尽管说的如此残忍,她的眼神却依旧是浅淡温和的。 沈白控制不住地笑了,他看向角落中一言不发的威姿埃特。 他的副官神色淡淡,没有任何伤心的表情流露,仿佛早已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会如此对待自己。 直到看见沈白也回过头了,威姿埃特才耸了耸肩:“好吧,您看。” 斯坦夫人笑眯眯地展开扇子:“我早已对他说过,要么他拼命进入军团,要么他长大之后与我斗个你死我活。” “倘若他后来者居上,用实力将我从这个位置上拽下来,我也愿意下位。可若我让渡给他……”斯坦夫人叹了口气,将扇子拍进手心,摇头。 沈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威姿埃特看,后者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看了一眼斯坦夫人。 他与她之间触碰了一个眼神,随后很快移开视线。 他站在阴影处,离家不久却仿佛很久的身影却早已长高许多,比她还要高了。 他的母亲依旧如同以前那般风光无限,如同他一直想要成为的样子。 斯坦夫人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一楼。 于是沈白也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他只是托了您的福,女士。” 斯坦夫人诧异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追问,只是说:“是吗?那我真的十分荣幸。” 沈白笑了一下,没有解释。 威姿埃特真的只是托了斯坦夫人的福,否则他当真不会轻易原谅会在大事上自作主张的部下。 他当时看资料的时候,觉得斯坦夫人很像…… 很像那位他现在都不知道叫什么的、伯恩逝去的夫人。 她们是同一种人,所以他默许了威姿埃特的第一次也只能是最后一次僭越。 沈白当时是和修这么说的。 修只看了沈白一眼,然后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说他当时对斯坦夫人下手弄死他的丈夫时如此宽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否则谁也不会容忍一个大贵族死去后长达最少半年的上下层动荡。 他很好奇斯坦夫人会不会是下一个母亲。 “我与您说这些也是有原因的。”斯坦夫人淡淡地道,“我亲手杀死了我的丈夫,可昨天他回来了。” 沈白与威姿埃特很快地同时看向斯坦夫人。 “死而复生?”沈白歪了歪脑袋,是世界意识吗? “在哪?什么时候,什么事?”沈白问。 他没有问斯坦夫人有没有受伤,因为她已经平安站在这里了。 斯坦夫人若无其事地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不劳您操心。” 沈白发出一声疑问。 “他如同十几年前那般年轻,让我看着很不痛快,所以我又把他杀了。” 沈白:“……” 威姿埃特:“……” 沈白的嘴角抽了抽:“尸体在哪?” “请随我来。”斯坦夫人抚了抚身。 沈白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随着她起身。 威姿埃特先一步越过沈白跟随斯坦夫人。 此时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神色很冷静。 沈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 害怕他母亲受到世界意识的影响——即便她自己没有发现,或者害怕他现在的母亲已经被世界意识寄生了。 沈白想了想,没有执着着往前走。 他也有点害怕若是他固执着要走前面,将他的副官气死。 这样的话,至少一半的文件就不能推给威姿埃特批了,得不偿失(……) “我把他放在了冷冻室,您放心,不是食物冷冻室。”斯坦夫人露出嫌弃的眼神。 他们走了几个弯路,威姿埃特抢先一步打开冷冻室的门,随后后退一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威姿埃特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斯坦夫人瞥了他一眼,哼了口气,提着裙摆先踏入冷冻室。 沈白则默默地、仿佛可怜兮兮地跟在威姿埃特身后走了进去。 “这便是……他怎么是!?”沈白听见斯坦夫人的声音噶然而止。 沈白抬了抬眼,便看见威姿埃特已经将剑出鞘,仿佛早有预料般劈出一道锋利的光影。 隐隐约约晃动的、很明显是活动的男影仿佛中了病毒般抽搐了两下,随后轰然倒地。 刀光透过人体依然以毫不减速的士气劈入墙壁。 沈白问:“你父亲又活了?” 威姿埃特无奈地道:“他可不算我父亲,哪怕从双重意义上来说。” 沈白叹了口气,“斯坦夫人,请离开这里吧。” 斯坦夫人默默站在那边注视着自己再一次“复活”又瞬息倒下的丈夫,一言不发地俯身行礼,随后很快退出冷冻室。 这之后已经不是她能参与的事情了。 威姿埃特这才说:“您要现在追查吗?我察觉到它应当早已逃走了……从这幅躯壳中。” 沈白摇了摇头:“现在不用管。” 于是威姿埃特也不再追问了。 “这不是关键。”沈白露出痛苦的表情:“威姿埃特,你刚刚打的那是承重墙。” 威姿埃特:“……”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刚刚亲手“杀死”父亲时也没惊慌的人此时却仿佛无措了几秒。 他看了看仿佛以一分钟一毫米的速度往下倒的墙壁,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转身抱起沈白便翻身跳下。 八百多米的高度让沈白的发丝飞舞起来,他欲言又止地缩在威姿埃特怀中,风从他的嘴边淌过去。 他抬头看向威姿埃特,对方并没有与他对视,但沈白敢肯定威姿埃特一定知道他在看。 沈白忍不住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威姿埃特怀中蛄蛹,丝毫不敢对方维持平衡和即将落地调整姿势的艰难。 威姿埃特维持着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快要尴尬到崩溃的情绪死死箍住怀中不停乱动的幼崽——还是他的上级,不得不提前在落地之前调整了一个极为困难的姿势。 他先将披风咬开,然后借着破碎的下坠石块力道在空中停滞了三秒,飞速将沈白整个包裹住,在极高的风速中翻身,让自己垫在下面。 沈白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威姿埃特在干什么? 舍弃了安全落地的可能性,让他自己做人肉垫子保住沈白? 沈白头顶的问号都要密集成一团黑线了。 他们很快落地,重力将地面砸出巨大的凹陷,飞扬的尘土遮挡了第一现场。 周围路过的人群早已被吓呆了,手中录像的终端也滑落在地。 能在这片区域路过的人非富即贵,有眼色的不行,沈白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会将录像发送出去。 等到尘土与噪音稍微回归平静,路过不肯走掉的人们只能看见那只黑发幼崽一脸沉思地蹲在躺在地上的军官身边,小声问嘀嘀咕咕什么,一脸悲痛。 难道那个军官去世了吗?为了保护那个小孩子? 人群中有不少带孩子的父母叹息起来。 沈白问:“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呀小伙子?生命很美好,不能跳楼呀。” 躺在坑中完好无损的威姿埃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只是活动一下身体。” 沈白不满道:“那你也不能这样。” 停顿了一会,沈白说:“我想你很帅气地抱着我跳下来。” 威姿埃特无奈地哄着自家长官:“发泄一下情绪。” 沈白摇了摇头:“你再跳一次。” 威姿埃特:“……” “人死不能复生,我在大家眼中已经死了,怎么能起来再跳一次?”威姿埃特低声为自己争取脸面。 他瞥了下远处围观的人群。 负责这片区域治安的警卫队早已赶来列队,几乎将这片巨坑围个水泄不通,威姿埃特终于不用装死,慢吞吞坐起来。 “你不能用精神力伪装一下发色吗?”沈白皱起眉头,戳了戳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痛苦地闭上眼睛。 刚刚列队完毕、隐隐约约知道些内幕的警卫队长刚想汇报沈白,便看见刚刚还仿佛死了一样的军团长官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抱起蹲在旁边的孩子走进了中央塔。 队长:“?” 威姿埃特看了他一眼:“继续清人,第二,这片区域不要有任何人在。” 队长困惑地回应:“是?” 他们要去干什么? 队长迷茫着回到自己的位置,盯着中央的巨坑。 一分钟后,他的疑问得到了回应。 几乎只在一瞬之间,一道残影很快划过,轰然炸裂的巨响再一次在耳边破裂,尘埃与飞扬的灰尘再次铺满视线,一个人影在一片飞尘中缓缓从半蹲姿站起来。 他抱着一个幼崽,面无表情。 姗姗落下的披风奇迹般落回他的肩膀,阴影将他打的如同铁石一般。 说实话,很酷。 但咳嗽了半天才看清的队长只有以下几点要说:…………?什么玩意,为了哄孩子又跳了一次楼? 队长呆滞地看着威姿埃特,茫然极了。 沈白趴在威姿埃特肩头笑了好一会,才凑到他耳边仿佛窃窃私语般闹着说点什么。 从队长的角度看,仿佛是沈白扯着军官撒娇一般。 ……啊,那个孩子也是虫族吗?他记忆中,虫族可从没出现过这么小的孩子! 还这么会撒娇! 队长困惑地注视着被抱紧的幼崽,心中涌现出诡异的震撼。 很会撒娇的沈白小声问威姿埃特:“它真的智商就那么低吗?” 威姿埃特淡定地托着真正意义上的“长官”站在废墟当中,一点也没有所谓做出如此尴尬举动的窘迫。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队长,点了点头:“是的。如您所见,可能是在进化过程中为了对抗虫族,将所有的努力都用在了与炎热做对抗、与虫族的斗争中了吧。” 沈白也跟着瞥了一眼队长。 对方的眼睛是淡粉色的,闪烁着星点金光,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突兀间有一种整个眼球都是白色的错觉。 ……世界意识的本体就长这样? 淡粉色的吗? “我觉得有些荒谬。” 沈白轻声说,“我们与之争斗了上千年的生物……” 使双方纠缠不休的战争濒临浮现胜负的最后一颗棋子,竟然是一方自己亲自落下的。 附着人类,舍弃自己武力的优势,反而利用自己的智力来与敌手争斗…… 沈白恹恹地趴在威姿埃特肩膀上,缓缓移开视线。 其实沈白当初看到亲卫队的计划时反复确认了很多遍。 即便是到最后就连修都向他保证过许多次,世界意识的确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包括“思想”,但沈白依旧做了两手准备。 直到—— 斯坦夫人亲口对他说,她死去的丈夫回来了。 在人类看来不合适的举动,或许偏偏就是世界意识严重符合常理的。 就像是……操控威姿埃特的父亲回来一样。 沈白觉得它不会不清楚威姿埃特的父亲早已死去,但它并不觉得死人复生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它大大方方的回来了。 那一刻,沈白默默地修改了自己的计划,将亲卫队递交的计划提了上来。 展示一下他的……脆弱与受宠,最好蛮横一点,让世界意识觉得他非常好欺负。 沈白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牺牲这么大,就不太好受。 所以他选择让威姿埃特一起不好受。 “它什么时候动手?”沈白懒洋洋地问。 “您觉得他什么时候动手呢?”威姿埃特平静地问。 沈白摇了摇头:“修昨天就已经来了。它会马上动手吗?” 威姿埃特嗯了一声:“军团长不想让您现在见血……我是说,您亲手。” 下一秒,威姿埃特转过身,快速远离被团团围住的巨坑。 几乎在同一时间,原本警戒着围在巨坑旁边的警卫队默契地爆发精神力,将沈白原本就没多少探究欲l望的精神力压制了回去。 沈白站在威姿埃特身旁,眼睁睁看着以威姿埃特砸下的巨坑为核心,升起一个直径大约三十米的防护罩。 沈白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只能隐约猜测那些警卫队是军团伪装的。 他缓缓皱起眉头:“里面是谁的人?” “当然是我的。”修的声音从沈白后方传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威姿埃特微微侧身,对军团长行礼。 副官远远地站在后方,对着威姿埃特点了点头。 沈白的亲卫队露面了两个人,分别对着修与副官打了个招呼。 再远的地方,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商业街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密密麻麻的军队宛如蚁群般包围了这里,如同恐怖的捕猎圈。 战斗机嗡鸣的声音隐约可见,几个还没来记得换下便装的士兵表情也很严肃。 从一开始,这条街上除了中央塔顶层参加宴会的贵族之外,所有的平民都是士兵伪装的。 哪怕是这条街上的一颗石子,都是针对世界意识而精心设计的游戏场景造物之一。 沈白没有回头,低声道:“伯恩不知道这件事吧?” 拿沈白当诱饵这件事。 修拄着手杖,一直走到沈白身边。 直到沈白很久没有得到回应,不得不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回道:“不清楚。” 沈白霎时松了一口气。 修还好,如果伯恩知道了这件事……以他看似正常实则最不正常的精神状态,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上一次修捅了伯恩一剑,这一次该不会就是伯恩捅修一剑吧…… 沈白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戳了戳修:“看好伯恩!” 修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沈白的肩膀上,看上去好似是沈白的长辈在众人面前介绍自己的孩子一般。 他缓声回道:“这话你应该对伯恩自己说,我管不住他。” 停顿了好一会,修连防护罩里面都没有看,只是淡淡地说:“你该回来了,庆典不能再拖了。” 第108章 雪原之巅(六) 结束 沈白最终并没有参与到围剿世界意识的过程中去。 他本来想要下去看看的, 修沉吟了半晌,最终没有阻止他,但威姿埃特却上前一步制止了沈白踏出亲卫队的保护范围。 年轻的副官抬起湿漉漉的眼睛, 看着自己的直属长官, 露出一副倘若沈白冲进去, 他便当场自裁的表情。 沈白和威姿埃特大眼瞪小眼了整整十分钟,被看不下去的修拎着后领, 带回了直升机上。 “后续我会处理。”修在直升机嗡鸣的声音中说。 习惯了这些独属于战争机器的声音之后, 沈白竟然觉得修的声音还算清晰。 他被修团吧团吧塞入怀中, 脸颊贴着修的胸膛, 硬的银质扣子递着脸颊肉。 看上去像一只偷吃了好多小松子之后被人赃俱获的小仓鼠,嘴巴里鼓鼓囊囊塞着好多小松子的那种。 小仓鼠动了动腮帮子:“威姿埃特……” “嗯?”修低声道。 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成熟悉的天空。 直升机启动了。 话又说回来,沈白看着天空,竟然觉得也和陆地一样熟悉。 他动了动, 萎靡地变成一滩小仓鼠饼,瘫在修身边。 “威姿埃特……”沈白再一次重复了一遍, 仰起头看向修。 修垂着眼,对上沈白的视线。 他看了沈白好几眼之后, 才慢慢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副官的确是有一部分代替长官下达命令的权力。”修捏着沈白不怀好意摸向他手指骨节的左手,平淡地解释。 “你应当也很清楚,虫族幼崽自幼便拥有父母为他们谋求的未来直属下属或副官。这些下属在幼崽并未成年之前会担任一部分看护的职责。” 这是默认的规则, 类似于玩伴与陪练。 常规形态下, 这是幼崽最初的、最信任的、称得上身边最近的一批人。 修的副官是伯恩与副官做了很多次交易请过来的。 原本修也给沈白准备了人,但沈白选择了威姿埃特。 沈白翻了个身, 乖乖哦了一声。 所以刚刚威姿埃特才不想让他上前吗? 沈白抖了抖修给他盖上的小毯子,从修背后的小角落中摸索出来一个柔软的小黑球团子,抱在怀中。 这只小黑球团子脸上的表情是可怜兮兮的荷包蛋泪花眼。 沈白低头瞅了瞅它, 默默将它翻了个面,将绣着哭唧唧表情的那一面摁在怀中,全当看不见。 副官懒洋洋地坐在距离修与沈白距离不近的地方,曲起单腿放在双方空隙的位置上,坐没坐相地咬着烟。 他瞥了一眼打了个哈欠的沈白,想了想威姿埃特最近跟着他跑动跑西还算聪明的样子,难得给威姿埃特说了两句好话:“别多想,宝宝。他是觉得亲卫队都还没下场,你便亲自下场有失威严。” 沈白歪了歪脑袋。 “我没有多想。”他小声抱怨,“威姿埃特本来也比我大?” 更何况威姿埃特也不会越界,当真用上位者的姿态教育他? “但军团长不这么想。”副官毫不留情地戳破军团长,“他很早之前便想让自己的人当你的副官了,倘若你只要一分不坚持留下你自己选的人,他便能将这人撬开,塞给你他自己的人。” ……那个人还是修与副官亲自选的呢。 副官将烟掐灭了,丢进浸润冰球的玻璃杯中。 沈白抱着小黑团子,没看修,默默移开眼。 军团长平静地垂着眼,注视自己桌上的半杯酒液。 副官只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不要对沈白倾注过多的控制欲罢了。 这一点沈白当然听出来了,可他不说,或者说不在乎。 但修必须在乎。 他的眼眸中一如既往地沉淀着北境的风雪。 风雪之后,是长达数十尺厚度下湿润而冰冷的黑色土地,带着厚重而深刻的印记,从瞳孔中蔓延,逐渐延伸到世界中。 这个时候,他又像宣传册上的那个军团长了,长而漆的墨发如同黑色瀑布一般垂落着,眼中只有一点点嘲讽般的笑意,唇角两侧微微弯起。 刻意留长的头发并不适合战斗,但也正是代表对方强大的证明之一。 只有这种时候,沈白才能回想起来,他面前的长发男人的确是世界权势最大的人。 沈白看了一会,思考起来自己以后要不要留长头发。 修的长发很好看,手感也很好。 虽然也只有他敢摸…… 沈白思考了一会,一点也不管修在想什么,又翻了个身,从修身边滚到副官身边去。 什么换人不换人的、什么对幼崽过重的保护欲,沈白全都刻意当做没有听到。 他又打了个哈欠,溢出一点眼泪的眸中却无比清醒。 “庆典需要我做什么呢?”沈白靠在副官身边迷迷糊糊地询问。 副官摇了摇头:“什么都不需要。你只需要走到那里去,然后等待所有人向你递送祝福就好了。” “听起来很简单……”沈白小声说,“我要是将大冠冕弄碎了怎么办……” 副官的眼皮轻轻一跳,极快的瞥了一眼沈白。 同一时间,修也很快瞥了一眼幼崽。 下一刻,两人默契地移开眼,副官甚至利用了面对贵族们时的社交技巧调整自己的情绪,轻笑着揉了揉沈白的脑袋。 “那么,伯恩的病可能会好一点点。” 副官语义模糊的隐晦道。 但沈白似乎睡着了,没有听见. 两天后,修曾经带着沈白走过一遍的长长阶梯再一次浮现在沈白面前。 但这一次修并没有在一开始等他。 站在红毯上的只有沈白一个人。红毯两边站满了军官,但没有一个人与沈白对视。 依旧是他曾经见过的仪仗,每一层阶梯旁都有士兵,但比起之前的“排练”,现场更加……微妙。 密密麻麻的战旗像牌匾一般悬挂在空中,上面绘制着军队中各个编队或者团体的徽章与图案,意味不明的绶带样式彩带在空中悬浮着。 再往上,便是暗无天日的夜空。 这时候当时是白日,但几乎密不透风的武装战机将天空染成了黑色。 它们是无声的。 沈白之前坐过的尚且杂音不小,可如今宛如钉在天空中的“一面”黑色装甲却是无声的。 但无声的才更可怕啊。 它们几乎仿佛贴着一部分镜头,让偶尔瞥一眼小镜头的人不敢呼吸。 沈白缓缓收回眼。 或长或短的镜头对着他,后头是几乎全世界的人。 沈白踏上第一步阶梯的时候心情非常平静,仿佛去吃饭一般。 镜头跟着他移动,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寂静了两分钟,偌大的世界只剩下沈白一步步踏上阶梯的脚步声。 平民并不知晓军团进行这一场直播的原因是什么,但也能从中嗅到隐约的风雨味。 沈白在差不多到中途的时候看见了修,军团长站在那边,注视着沈白走到他身边。 沈白停了下来。 他等了一会,发现修没有动作之后,才轻轻启唇,在镜头刻意留下的死角中轻声说:“带我走?” 修这才回过神来般,缓缓转过眼珠,慢吞吞伸出手,牵着沈白继续往上走。 因为这时候他走在沈白前面,所以沈白看不见他的表情。 镜头跟着沈白。 于是修放心地流露自己的庆幸与喜悦。 沈白很快站到那块散发的微光的巨石面前。 他来到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给本体寻找能够支撑他行动的能源。 其他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现在他找到了。 他给本体传递能源,大冠冕一定会碎掉的。 而他并不清楚大冠冕碎掉会有什么后果。 或许是非常严重的犯罪、或者是非常严重的死罪。 无论他是不是虫族的幼崽…… 沈白很冷静地看着它,缓缓伸出手。 镜头早已被印去了提早准备好的另一个场景中去,圆台之上只剩沈白与修两个人。 沈白垂着眼。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本体曾经唯一打过的一次赌。 本体为此付出了最有可能逃跑成功的可能性。 那他要赌一次吗? 时间变得很长很长,沈白发了一会呆,但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只过了不到三十秒。 修沉默地等待着。 突然之间,修听见沈白说:“修。” 修嗯了一声。 “大冠冕要是碎掉会怎么样呢?”沈白轻声问,手指慢慢贴近发出荧光的石块。 它欢欣地拥抱他。 他没有等到修回答,便很快触碰了它。 下一刻,曾经漂浮于圆盘数万年的大冠冕仿佛断电般闪烁了两下,随手突兀消失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异象,只是突然消失了。 修的瞳孔缓缓一缩。 沈白缩回手,缓缓转过头看向修。 军团长静默地看着自己的幼崽。 时间仿佛又被拉长了。 涌动的压抑在他们之间传递,交换,压榨。 在沈白即将放弃什么的时候,军团长十分突兀地道:“我们或许知道你从哪里来,我是说……” 沈白的指尖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他没打算瞒过军团。 拥有那么多历史遗迹的军团,拥有上万年记忆的虫族,倘若当真被沈白一团乱麻的空白身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没有资格拥有大冠冕。 军团长观察着幼崽的表情,慢慢说:“我是说,我们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想要什么。” 沈白皱起眉头,眼中闪过着一点明媚的光芒。 他动了好几次嘴唇。 修停了下来,平静地等待着沈白说话。 他很耐心,哪怕沈白看起来仿佛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一般努力发出声音。 终于,沈白用很轻的声音问:“什么时候?” 修说:“比你想象的更早。” 沈白没做声。 “我们认为,你会觉得是发现你的‘攻略计划’之后。” 全对。 沈白面无表情:“那是什么时候?” 修看了一眼沈白,过了一小会,才说:“你跟我回雪境的第二天。” 沈白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 “我向你承诺过,只要你想,只要我们有……”修淡淡地说,“什么都可以。你都拿去吧,只要你的心的确有一部分留在这里就可以。” 停顿了一会,修直视沈白问:“你的确有一部分心留在这里吗?” 沈白扯了扯嘴角,干涩地道:“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于是修便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笑容——他真的不知晓真正的笑容该怎么表现出来了—— 军团长上前一步,将距离他很远的幼崽浅浅抱在怀中。 沈白垂着眼睛,没回抱,也没有拒绝。 他听见修说,“那么,你在担心什么?” “你自始至终都是我们的幼崽。” 第109章 群星闪耀之时(一) 群星 赛默菲尔墨星系很少在帝国控股的星际周报上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新闻。 它像个被人丢弃的废弃孔, 是星际统一后唯一遗留下来不堪入目的、上不了台面的最后遗物,龟缩在浩瀚宇宙中最不起眼的一角。 往常,它并不会被帝王施舍一分目光。 但今天, 它少见地占据了皇帝一等信息汇报文件的位置。 脊背挺直如松柏的书记官站在会议室距离帝王最近的位置, 被华服包裹的后背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偌大的地方仿佛被抽干了空气, 长桌两侧往常吵到房顶都要掀起来的行政官们如今安静的像死人。 主位上的银发帝王缓缓浅浅磕着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精神力肆无忌惮包裹了整个会议室般, 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扶手。 书记官甚至不敢抬头看帝王的表情, 目光紧紧盯着男人垂落在地的袍角, 声音极快。 “……如您所见, 混乱星系在两年之前,产生了不低于您的精神力暴动,观测局预计……” 顶着帝王缓缓睁开的猩红双眼,书记官呼吸急促了一下, 又迅速强迫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预计, 能够引发一次跨时间穿梭。” 他只停顿了一秒,便毫不犹豫地跪下, 膝盖重重触及地面,挺直的背部弯曲下来,“……愿您处置, 陛下。” 头部行政官轻微骚动了一会, 数枚眼神落在书记官身上,与其利益关系过密的几位, 已经忍不住想要开口。 满头银发的男人缓缓抬起手。 会议室顷刻缄默,呼吸声被压到最低,想要动作的几位怔了一下, 随后无声而克制地向主位垂首。 “也就是说,两年前,赛默菲尔墨便拥有一个能够引发时间变异的精神力天才。”帝王抬起手平静地总结。 “而我们的观测部,在这两年内对赛默菲尔墨进行了十六次精神力筛查,也没有将人绑进帝国军校的怀抱里。” “好极了。”皇帝低声说,“我是不是该换一换某些守着老宅当雕塑的人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之间,一位缄默不言的军装男子仿佛被点名了一般瞬息同时站起,唇角拉的很平。 他身后的十几名官员脸色看起来都不太好。 看上去都很像是抱着自己在首都星的老宅当雕塑的人,而且是非常不具备艺术特色的那种。 在皇帝淡淡看过来数秒之后,军官才仿佛思考完毕,闭了闭眼:“陛下,我以我全部的军功起誓,针对赛默菲尔墨的观测仪器一直处于最精确的状态。” 他停顿了一会,声音有些难以置信:“这段数据的确是两年前检测到,随后今日凌晨才被仪器读取出来的。” “……所以你要告诉我什么?”皇帝淡淡垂眼,视线定格在文件上最后一行数据之上。 强大到足以在赛默菲尔墨贫瘠的空气中爆发出削除时空的精神力啊…… 皇帝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天才。 一个足以掀翻星际局势的天才,而且偏偏出现在赛默菲尔墨。 皇帝猩红的眼眸骤然阴沉下来,仿佛从中看见了即将爆发的一场战争,带着血块与碎裂的骨头,粘在他的手臂上。 他回想起某些记忆,恹恹地移开视线。 军官张了张口,又颓然闭上。 这要怎么说? 观测部确实长年累月地处理各种观测意外事件。 在帝国宣布成立直到今天的六十年中,他们观测大型精神力波动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他可以确定仪器没有出问题、守着仪器的人也没有出问题。 只是那一段两年扫描出来的精神力波动极为奇怪,在今天才姗姗来迟般突兀跳了出来。 处理工作的研究员在警报响起的瞬间向各个部门发送了信息。 然后才发现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两年前! 一段来自两年前的观测数据,仿佛幽灵一般穿梭在全息空间的庞大数据流中,以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时间和方式跳出空间。 就似乎……处理这批数据,需要机器工作整整两年,才能完全解析完毕吐出来一般。 可什么精神力数据需要被解析两年? 军官闭口不言,垂着眼眸。 他身后的十几个人都快急死了,红着眼想要说话,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 说点什么呀!推卸一下责任呀? 虽然他们的确是观测部的直属负责人,但观测仪器的直属负责人是书记官啊! 推卸给书记官啊! 军官不想要命了,他们还想要呢! 官员们暗自咬牙,气的手抖。 皇帝的脸色依然很冷,书记官也依旧单膝跪在地上,看不清神色。 弥漫的庞然精神力一点点抽干空气,让某些官员喉咙发堵,艰难地呼吸着。 他们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皇帝亲手策划的又一次清算,要用这种方式将他们一并铲除。 一片仿佛要绞死人的寂静中,只有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 他胸口本应佩戴胸针的地方别着一块润白长石,上面凹雕了族名。 ——克里琴斯。 在这人站起来的下一秒,便有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气氛骤然一松,俨然将其当成了救世主。 “陛下。”克里琴斯低低出声,声音温润而恭敬。 “给我们的书记官一个恩典吧,可怜的恩斯……他早在会议开始之前就满脸沮丧地将您亲手赐给他的徽章摘下来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数据还存在,就代表着这位天才一定还活着,两年的空窗期尚且不是很长,也不是弥补不了。” 克里斯琴停顿了一会,温声说:“我想我们的书记官很乐意寻找仪器处理数据的问题,以及寻找这位天才。” 空窗期。 既代表精神力的训练时间,又代表培养对帝国忠诚的时间。 皇帝缓缓扫了一眼克里斯琴,盯着他温润的蔚蓝眼眸几秒。 座下的官员默默咽了一口唾沫。 每次看见皇帝与克里斯琴相处,他们都觉得震撼。 有时候,克里斯琴竟然敢直接上去就是劝和阻拦,一点都不带看皇帝脸色的。 而且偏偏每一次开口都能戳到皇帝最关心的地方上去——虽然这一次他们也知道说什么,但其他时候克里斯琴找补的角度也太过于刁钻了。 他们怎么就没长这个脑子呢? 实在不行长点能站起来开口的胆子也行啊! 片刻后,皇帝收回目光,怠倦地闭上眼抬了抬手:“也就是说现在连人在哪也定位不到?” 书记官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帝的肩膀上,沉声说:“准确的定位大约在几个小时后确定……赛默菲尔墨星系附近的军队随时在候。” 就等着地点定位成功后飞速过去接人。 皇帝平静地瞥了眼重新低下头的书记官,裹着整个会议室的精神力一点点消失了。 压在官员们身上整整一个小时的威压移走,不少人才敢出声地浅浅叹一口气。 “没有下次。”银发不再从椅上滑落,皇帝站起身来,扫了一圈在场的官员,声音十分平淡,“仪器,魏尔德处理。” 第一个站起来的军官诧异了一下,恭敬地低头:“是,陛下。” 他身后的官员们神情瞬间扭曲了。 大多数官员却丝毫不意外,冷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缓缓拉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嘲讽笑容。 ……瞧,似乎真有人当陛下是瞎子。 而且只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工作,怎么就快要昏过去了? 被陛下随手丢了点事的官员们原本气都放顺了,只等着回家开宴会,偏偏皇帝扔了个巨量任务过来。 扔给魏尔德的任务,魏尔德肯定会下放给他们。 探查仪器是只探查仪器吗?不!要扫仪器,要扫数据库,要扫人脉链,要与现实一一匹配,要整合! 这个任务最少要他们没日没夜的工作半年! 他们颤巍巍地站起来目送皇帝离去,神情却还是恍惚的。 魏尔德却一点也不管他身后的人什么表情,直到看不见一点大敞的门后皇帝的背影,他才移开视线,立刻去与书记官搭话。 “麻烦您与我交接有关资料了。”他站在书记官身侧低声说。 书记官还跪在地上低着头,听见魏尔德动作的脚步声才确认皇帝走了,慢慢站起来。 他点了点头:“两天后我亲自交给你。”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寒暄了一会才分开,从另一扇大门走了。 再之后,克里斯琴与其他几个人也离开了。 这一下,在场的官员才开始纷纷迈开腿。 人群熙熙攘攘地从政事厅的第七号会议室走出,默契地分开,不打扰各自的安全距离,向自己停飞船的方向走去。 来的时候他们都走的瞬间穿梭通道,但回去没必要。 停飞船的空地很大。 从空中俯视,人与人之间仿佛隔着山海,只能看到隐约的黑点,就连庞然的飞船也像一个玩具。 克里斯琴走的很慢,他身边方圆一千米连人毛都看不见。 但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恭喜您,书记官先生。”克里斯琴没有回头便笑开了。 身后也果然是书记官,无奈地开口:“恭喜什么?” 克里斯琴挺住脚步,等着书记官与他并肩,并不接话:“要一起回去吗?我们应当顺路。” 书记官吐出一口气:“需要,我可没在政事厅存飞船。” 克里斯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没存又怎么样? 不用书记官开口,便大有飞船愿意“自发”丝滑地飞到书记官手里,仿佛那并不是一架几亿星币的飞船,而是一个玩具。 上了飞船,在三面透明的客厅坐下,他们才稍微放松下来。 克里斯琴陷入沙发中,口气都懒散起来:“恭喜您再一次从陛下手中活下来了。” “……您别打趣我了,克里琴斯先生。”书记官苦笑起来,“陛下放出精神力的那一刻,我都想好我的继承人选谁了。” 说是“再一次”也没有那么严重,即便陛下看起来杀人不眨眼,但对身边的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书记官很乐在其中的……除了这一次。 克里琴斯轻快地耸了耸肩,手摸进口袋,将一枚镶着紫罗兰的厚实银色锁边圆片拿了出来。 这是书记官走进会议室之前就卸下的徽章,紫罗兰是书记官的家族图腾。 书记官接过徽章,珍惜地抚摸了一下,再一次佩戴上。 克里斯琴注视了一会拿徽章当命一般看的书记官,才接上了自己没说完的话:“那您还真可悲,被陛下处死了,还要担心自己死之后书记交接不清,会影响陛下的政绩。” 书记官反驳:“您不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叹了口气。 克里琴斯挽起自己水色的长发,转身至小台前,拉开储物柜展出几排昂贵的酒液:“喝点什么?” “您在引诱我犯错失去工作。” 书记官笑了一下,“公务期间禁止饮酒,我会如实告诉陛下您的船舰中藏有酒精饮品,谢谢您的体谅。” 克里琴斯眯了眯水色的眼眸,微笑:“假设你想被陛下清楚你上了一个行政长官的私人飞舰,不能有任何个人立场的书记官先生。” 书记官耸了耸肩:“假设你清楚这是顶着你家族的图腾而并非没有图腾的‘私人飞舰’,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员的救世主先生。” 两人互不相让地注视了一会,片刻后书记官叹了口气,拇指与食指比在一起:“那位天才的定位时间,是的的确确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确认到,不是我为了脱罪而说的。” 克里斯琴立刻放开酒瓶了。 他一边整理酒柜,一边仿佛随意一般问道:“赛默菲尔墨的精神力爆发程度,比得上陛下吗?” 书记官挑眉:“这怎么比?陛下现在拥有整个星系的精神力控制权。不过上一次引发时空风暴的确是陛下,上上一个是……” 书记官突兀停住了,沉默下来。 克里斯琴也没有说话,微微侧头,让灯光并不能照见自己的脸。 “偏偏都是赛默菲尔墨。”片刻后,书记官低声说。 克里斯琴垂眼擦拭酒瓶。 即便陛下不说,他也不可能让一个来自赛默菲尔墨的星星坠落黑暗。 ……而且陛下看起来并非不在意。 如此轻易地拿起,又如此轻易地放下,只能说明陛下非常在意那位天才,在意到愿意为此动怒,又为此放弃动怒。 书记官没有看克里斯琴的表情。 他知道对方现在肯定不好受,却也没有去安慰,只是无声叹息。 下一秒,他的脸色怪异起来。 一通短讯很快从书记官耳后埋入皮肤的通讯芯片闪进他的大脑。 书记官脸上的遗憾瞬间消失了,泛起轻微的喜悦,语气很愉悦:“克里斯琴先生,你恐怕回不了家了。” 克里斯琴收敛神情瞥了一眼书记官,刚想说些什么,便眼皮一跳,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人找到了?” “找到了,我们的目的地要换一个了。” 书记官停顿了一会,在脑中严肃地下达军令:态度和谐一些、不要让人害怕。 毕竟…… “甚至还是个孩子。”书记官的脸上充满了某种忧虑与纯粹的喜悦。 而此时,缩在赛默菲尔墨一个小贫民区的小破房子中的沈白,莫名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抱着一罐隔壁老奶奶送给他的蜂蜜,顶着一头散乱银毛的沈白困惑起来:?谁在骂我。 天知道,远处有一支直属皇帝书记官的军队,以六十马赫的速度向他的定位飞速袭来。 第110章 群星闪耀之时(二) 岁月 沈白坐在自己的小破屋子中, 捧着蜂蜜水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他前两个月刚刚“醒来”,就定居在了这里,即便这里的房子甚至不能称之为家。即便隔壁的老奶奶似乎看出来点什么, 多次隐晦提醒他如果可以的话, 走出赛默菲尔墨。 之前沈白不肯走。 他不能走, 不愿意走、他不可能走。 他死,也要让那个名为欧米洛的实验室陪他一起死。 从醒来到现在为止的每一秒钟, 沈白都只关注与欧米洛有关的一切信息, 哪怕它比老鼠藏的还深。 除此之外, 连与他自己有关的消息都没有分一丝眼神。 沈白曾经渴盼过从欧米洛逃出后的生活——现在也渴盼着, 可一腔血液冲击的脑袋只想先将欧米洛砸成废墟,但…… 但下雨了,现在。 醒来时包裹着他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埋藏,仿佛新生的、跳动着的心脏一次次告诉沈白, 他现在可以保持理智。 欧米洛……他对它全然知晓且一无所知。 倘若它庞大到权倾赛默菲尔墨呢? 倘若他背靠官方机构呢? 他一定要终结欧米洛的一切,但不一定非要是现在, 他不需要虐待自己,任由自己在冰冷的仇恨中沉浮上百年。 沈白缓缓扫向窗户。 雨天所有人都不会出去, 他今天打听情报的计划要提前宣布完蛋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并无味道但绝对有害的无色液体,丝滑地透过房屋的破洞滑落进沈白手中的杯子里。 赛默菲尔墨的雨水常年有毒。 有时候是环境原因,剩下的时候也是环境原因。 不过前者下的是酸雨、腐蚀性液体, 后者的雨水中夹杂着不明的碎布、塑料、类似食物残渣的微妙碎屑。 所以雨天大部分人都不会出门, 尤其是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的贫民。 沈白缓缓低下头,注视着泛起涟漪的蜂蜜水, 眼睁睁看着原本清澈的水变浑浊。 他默默把蜂蜜水放在桌子上,心情更加郁闷了。 随即,他的眼睛又亮起来。 有人来了。 “好吧, 一个人也行,今天有进展也可以。”沈白轻声呢喃,发着光芒的眼中流淌着浓烈的情感。 精神力仗着主人的放纵,肆无忌惮地包围了沈白周围十几米的范围,他能轻易地感知到隔壁老奶奶的孙子走到了他门前。 沈白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向不敲门便迅速踏入屋子的红发男人。 男人左脸下颌缺了一块,眼角上吊,眉毛粗粗的,怀中抱着一个破烂但洗的干净的包袱。 他上来便坐到沈白对面,兴致勃勃地解开包袱,拿出一坨白面。 “克拉克,你怎么来了?”沈白歪了歪头,银发仿佛闪烁着光芒一般,同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欸。来!我工作拿到的。”克拉克笑眯眯地擦了擦手,往前推了推包袱。 沈白沉默了一会,垂眼看着那个白面馒头,轻声说:“谢谢。” 他不明白为什么克拉克和他的奶奶每次都会给他送东西吃。 精神力很清楚地回馈给他,两人做这些事时并不感到快乐。 克拉克摸了摸他的头:“欸。” 银发少年默默拿起馒头,乖乖啃了一口,流动的眸光仿佛摇晃的水银。 克拉克看了一会忍不住叹了口气,紧紧蜷缩的手指放松了,仿佛弥补了一些什么一样,忍不住开口:“……欧米洛也不是人干的活,要昧着良心才行。” 欧米洛? 沈白啃馒头的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慢慢地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克拉克,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脏却已经开始狂跳。 他的手指轻颤,重复了一遍:“欧米洛?” 克拉克还是垂着眼,没有看见沈白的表情,叹息着说:“是。具体工作我不方便透露,只是,欸……”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总之,我能养得起我的奶奶了,还能组建一个家庭。” 只是要每次回来之后为别人做点什么,才能弥补自己心中越发庞大的愧疚与恐慌。 贫民区的人警惕的要死,只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沈白接受了他们的帮助,克拉克甚至称得上感激沈白。 沈白没说话。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银发在这一刻似乎染上了柔软的光晕,皮肤都晕染着浅淡的朦胧。 克拉克的头仿佛被棉线牵扯着抬起来,眼睛微微睁大,目光拉到沈白身上,恍惚地注视着陷入一片光芒中的沈白。 像是神明一样。 克拉克的脑袋逐渐被漫溢开来的光芒浸染,泡入温暖的羊水中,虚幻的幸福包裹了他的心脏、四肢,然后是他的脑袋。 沈白注视着克拉克,轻声问:“你在欧米洛工作?” 他一边说,一边垂眼看向桌子上的蜂蜜水,拿起来。 克拉克痴痴地点了点头,眼睛紧紧追随沈白:“对……我在欧米洛工作。” 沈白的肠胃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滚,顶着原本没有食物的器官往外凸起,似乎想要冲破四面八方的束缚挣扎出来。 银发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默不作声地咽下几近疯狂的呕吐欲。 “你做什么工作?”沈白闭了闭眼。 克拉克挣扎了一会:“我、我……他们把他们的孩子卖给我,我再卖给欧米洛……” 克拉克眼前又一次闪过他不可避免看见过的一个孩子。抬出来的裹尸袋散开了,里面的人像个肉块,女孩。四肢都没有,眼睛也没有了,原本是右肩的部位长着另一个头,男孩。 右手那边的头还活着,也没有眼睛,喊救命。女孩的头也跟着啊了一声,克拉克这才意识到女孩也活着。 那天克拉克睁眼到天明,但第二天他强迫自己继续去工作。 沈白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扭出一股精神力,直直袭向克拉克,没有任何迟疑。 “稍等。”一个穿着军装的水发男人在沈白出手地瞬息出现在门口,明明未在现场但却清楚地知晓房间中发生了什么一般打断了沈白的攻击。 他几乎是稍微急迫地打断了沈白的话:“等一下,孩子……不要动手!” 不要脏了你的手。 克里斯琴差一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出于自己的目前的身份咽回去了。 沈白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来人,唇抿地更紧了,精神力瞬间提速。 克里斯琴眼皮一跳,加重筹码:“你不要动手,我来。” 卡着最后一秒终于赶到的克里斯琴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再一次重复了一遍:“我来。” 这下沈白的动作真的顿住了。 他的精神力在空中僵直了一会,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然后,沈白看向穿着军装的蓝发男人。 “请?”沈白犹豫地抬起手。 沈白不在乎人是怎么死的,只要死了就行。 难道这位也和克拉克有仇? 克里斯琴毫不犹豫地放出精神力,极速绞杀了不被精神力蒙蔽之后清醒过来的克拉克。 他才刚刚惊恐自己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工作”,甚至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沈白和克里斯琴都没有关注他,前者在确认他呼吸停止后便直直看向后者。 克里斯琴这时候,他才有时间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向这位天才。 一个来自赛默菲尔墨的天才! 克里斯琴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心都快要被缠着酸涩的激动化掉了。 还真是个孩子,长得太小,看起来还没有七八岁,一头银发一直垂落在腰侧,眼睛也是银色的,圆润的眼角十分可爱,五官非常标志,简直比得上陛下了。 克里琴斯看沈白哪哪都顺眼,忍不住上前一步,又突然钉在原地。 大脑迟迟地反应过来眼睛注视的画面,克里琴斯下意识放缓了这个过程,保护性一般推迟了他的意识。 银发……? 银眸……?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银发银眸。 但那个人早已逝去。 他的眼珠转了转,艰涩地再一次将目光定格在沈白的脸上,死死盯着那双眼睛,企图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沈白沉默了一会,盯着塑在原地的军装男人,疑惑地歪了歪头。 克里斯琴不动了,某种迟来的荒谬与悬在心中的狂喜纠缠在一起,他眼前有些发黑。 书记官匆忙地跟着克里斯琴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您跑得太快了,体谅一下文职……找到了吗?” 他身后还跟着擦着冷汗、谄媚笑着的街区负责人,也连忙探头向沈白的小破屋中看去。 书记官抬腿跨过倒在地上血泊中的人,没有为此分出一丝视线,只是直直看向一边默默站立的孩子。 假装这个街区没有被十五艘飞舰包围,他宽慰地露出笑容,准备安抚着那个孩子。 克里斯琴注视着的孩子,不会有错,就是被检测到的那位小天才。 帝国绝不会亏待一个媲美星座的天才,他将享受到整个星系的资源倾斜,书记官甚至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做出不触犯原则的所有让步。 书记官思考着说辞,温柔地看向沈白。 只一眼,他也不动了。 书记官站在原地,恍惚地看着隐藏在黑暗中的银发孩子,脑中闪过了很多事。 书记官想了很多,最后大脑确是一片空白,什么阴谋、诡异的地方都被他抛在脑袋,只留下还响着空洞的某些滴血的伤口。 独属于皇帝身边亲卫们的整齐的、长达几十年未曾痊愈的伤口,如今再一次在他们面前裂开,填充了盐,又抹了药。 但不知晓药是否为毒药。 片刻之后,书记官动了动唇,声音几乎是嘶哑的:“克里斯琴,你告诉我,我在做梦吗?”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沈白发出长长的、疑惑的声音。 书记官闭了闭眼,扭头往屋外走去,站在沈白看不见的地方拨通了皇帝的直讯。 “陛下。”书记官的声音很低。 他听见那边传来很平静的声音:“说。” 书记官垂下眼,不知道那边的银发男人是什么表情。 他只是放空大脑,任由自己干涩地重复:“陛下……那个孩子找到了。” 皇帝沉默了两秒,才缓缓出声:“赛默菲尔墨的孩子?” 书记官的声音哑了:“是的,陛下。”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在皇帝即将要挂通讯的时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 皇帝依然很平静地问:“什么事?” 书记官说的比之前在议事厅还要艰难:“陛下,那个孩子是银发银眸。” 他张了张口,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在心脏绞痛眼前发黑的情况下发出声音,“陛下,我不确定是不是。您……来一趟吗?” 书记官不敢回头。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银发银眸。 他害怕倘若皇帝抵达之后——他从未想过陛下会不来—— 害怕陛下一句话否决了他的“猜测”,探清里头那个孩子是“一个阴谋”,或者其他针对皇室专门创造的“武器”,他当真会悲痛到卧床不起。 更不要提原本就属于……那位的、旧部、克里斯琴了,他估计会发疯的。 当然……不论是与不是,最应当疯的,是陛下才对。 毕竟那位曾经唯一的银发银眸,是陛下逝去的唯一血亲。 书记官静静听着耳后陷入死寂的通讯芯片,在长达五分钟的静谧之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切线声。 仿佛皇帝自从帝国成立后为了星系而跳动整整六十年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为自己而跳动了一秒。 尽管只有仅仅一秒。 而他身后,沈白默默收回了扩散到贫民区边缘的精神力,乖乖坐到了唯二之一的椅子上。 外面好多飞船,好多人,好多厉害的精神力。 沈白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还没缓过神来的军装男人,将枕头抱在怀里,等待着他们从不知道哪里的空间中回神。 他低下头,又拿起馒头啃了一口,就着一口蜂蜜水咽了下去。 即便是干馒头和进了酸雨的蜂蜜水,他也愿意吃进肚子里。 沈白平静而空茫地注视着克里斯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就像他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书记官打的那通通讯,“找到……”。 找到谁?他吗? 倘若是想要杀了他、抓住他,那也省的他再找他们,直接杀死就好。 但倘若是与之相反? 沈白还是特别没出息地升起一点欺盼地想,他会是谁的谁吗? ……很重要的那种吗?真的吗? 只是很小一只的沈白想了想自己的分体在其他三个世界中得到过的爱,很轻地闭了闭眼。 110-120 第111章 群星闪耀之时(三) 横亘 冰冷到恢弘的飞舰突兀闪现在赛默菲尔墨的官方停机场。 它落地几乎没有声音, 甚至没有任何声势浩大的预警与彰显自己地位的排场,只是如同悄无声息的幽灵一般从阴影中折射出来。 即便在以体积著称的宇宙中,它也庞大到令人敬畏, 远处的星子都如同一粒尘埃, 闪烁着银色弧光的薄膜隐约组成一个模糊的浮雕, 组成了独属于皇帝的图腾。 陛下亲至。 银发男人站在舱门处,似乎刚刚从训练场下来, 连正装都懒得换, 单薄的绸缎衬衣闪烁着流光, 黑裤塞在军靴中, 剑尖指着地面。 他的表情很平静,几近瑰丽的银瞳中闪烁着某种流光,恍惚之间坠入幻梦——但谁也不敢注视他的眼睛。 皇帝现身的同一时间,穿着黑袍的十二个人迅速从舱门下来, 其中一位接过皇帝看也不看向后递出的寒剑。 只提前了五秒钟接受落地信号的最高负责人这时候才匆匆忙忙地从量子隧道穿梭过来,瞥到黑袍人托着剑隐约露出来的黑色军装袖口, 眼前霎时一黑。 黑色军装!!陛下处理那些坑脏事务的秘密亲卫…… 他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便被帝王冷漠地瞥了一眼。 霎时间, 他喉咙发紧,双膝一软狼狈地磕在地上,拼命回想自己曾经逃过的税款。 “关于你的问题, 我们一会需要好好谈谈。”皇帝只看了他一眼, 便轻描淡写地抛下一个炸弹,被一众亲卫簇拥着走出停机场。 徒留下负责人僵硬地跪在原地, 目光干涩到生锈。 陛下不是向来……对赛默菲尔墨不管不顾的吗? 他茫然地转过头,注视着黑袍人的背景。 但陛下一直走在最前面,他根本看不到。 皇帝连赛默菲尔墨负责人的脸都懒得记, 径直朝着南方走去,瞬息之间出现在繁华的市民街道左侧。 “克里琴斯阁下的飞舰停在了六号停机场,他与恩斯先生所在的地区没有设置量子穿梭隧道,陛下。” 黑袍人低声快速说道,“我们需要穿过欧仁大道,绕路……” “太麻烦了。”皇帝淡淡地说,“用精神力。” 下一秒,银发皇帝消失在原地,徒留逸散的冰冷精神力缓缓消散在空气当中。 黑袍人怔了一下,嗫嚅了两下唇,似乎想说什么。 如此急迫吗? 他们齐齐沉默了一会,也默契地消失了。 居民楼中偷偷在门缝中窥探银发男人的小男孩手中的鸡腿缓缓掉落在地,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消失了?他恍惚地转过身咬了一口空气鸡腿. 沈白抱着小枕头昏昏欲睡。 克里琴斯——那位水蓝色头发的“珐琅星执政官”——亲自告诉他的名字——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了。 沈白迷迷糊糊地倒在小床上,迷迷糊糊地蹭了蹭克里琴斯给他盖上的柔软小被子,翻了个身蜷缩起身子,试图睡着。 实在不是他打不起警惕,而是这位执政官的哄睡的手段太好了。 银发幼崽闭着眼睛,强打起精神不肯睡着的样子让克里琴斯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 随后,他将幼崽翻了个身,像拎起一只小蘑菇一般,从这一头拎到那一头。 沈白默默睁开眼睛。 他困得要命,勉勉强强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中透露出一个银色身影。 那人身后乌压压一片黑云,衬得一抹流光如同月色,泛着寒冷的微光。 幼崽眨了眨眼睛,陷入沉睡的大脑提不起一点精神,仅仅溜了一眼便不愿再看,紧紧闭上眼睛陷入安详地半昏迷。 “……” 皇帝沉默地站在狭小的房子中,垂目注视蜷缩成一个小团的沈白。 克里琴斯早已站在一旁,默然无声,书记官缓缓拭去手上未知的血迹。 他们的心脏都在发出狂烈的跳动,神经控制不住地痉挛,宛如雷雨中不停飞舞的草蔓。 克里琴斯原本没有抱希望的。 他做好了准备:倘若沈白并非陛下或者那位的……亲人,那么他拼上一切也会在陛下的处刑中保全他的性命。 并且不让沈白知晓他曾受到过威胁。 随后,为他找一个富裕的、可亲的人家。 克里琴斯不为陛下工作时,可以去偷偷看一看他。 克里琴斯轻轻侧过头,目光中流转着微弱的期翼:“陛下,他接受了您的精神力。” 幼崽被陛下的精神力安抚了……沈白被哄睡了。 明明之前他放出再温暖再柔和的精神力,幼崽都不肯闭上眼睛。 只有血亲之间的精神力才能融合的如此彻底,才能让人无意识放下所有戒备。 他是您的孩子吗? 还是说,他是那位的孩子? 克里琴斯站在原地,紧张地盯着陛下。 珐琅座的最高执政官手心全是汗水。 他不知晓皇帝会做出什么决定:哪怕面前这个孩子的确和陛下有血缘关系。 谁也不知道如今的陛下到底会如何处置自己的亲人…… 如同三十年前,陛下毫不留情地下令处死赛默菲尔墨最后的老牌贵族,那个名为普斯汀斯的家族一百零七个遗民一般。 之后,再无旁人知晓陛下的名讳。 可是,这孩子是陛下的血亲,与那些空顶着普斯汀斯姓氏的垃圾截然不同。 这或许是他们效忠的君主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血亲,他的孩子,他的继承人。 他是普斯汀斯的孩子。 克里琴斯、书记官、陛下的亲卫,以及一众在那场位面争夺战中活下来的高官,与其说忠于帝国,不如说忠于皇帝。 书记官垂眸擦拭早已干涸的血迹,心想,他们都不太想看到属于陛下或者那位的血脉就这么死去。 陛下会接受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吗? 黑袍人依旧沉默着,心中却开始叹息了。 仿佛沉入黑暗的黑袍人们无声地抬起头,随着克里琴斯与书记官看向皇帝。 稍倾,皇帝动了。 克里琴斯霎时绷紧身躯,已经预备好救人。 哪怕过后以死抵罪。 克里琴斯喉头滚动,濒临“背叛”的痛苦与刻在骨子中的誓言相互厮杀,他的眼前出现混杂着血液与□□的流动液体。 他眼睁睁看着皇帝俯下身。 “……”皇帝俯下身,凑近幼崽轻轻说了句什么。 克里琴斯一怔。 “什么?”睡梦中的幼崽下意识小声问。 “普斯汀斯。”陛下直起背部,声音略微沙哑。 银发皇帝的手缓缓贴上沈白的脸蛋。 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却似乎还是不敢相信一般珍惜地抚摸了两下,“你姓普斯汀斯。” 第112章 群星闪耀之时(四) 回响 沈白的意识模糊于一片明亮的阳光当中。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沉睡, 身体挣扎着奔跑,虚空中的窃窃私语却始终轻飘却沉重地摁压着他的眼皮。 沈白在一片纯白的虚空中翻找了一会,终于打算放出精神力探索的前一秒, 他听见了白雾上方飘来的声音。 平淡冷静的声音与恭敬附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隐隐约约地越来越清晰。 这些声音倏地让沈白放出一丝的精神力全然收了回去。 天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小心为上。 沈白缓缓抬起头,注视着白茫茫的上空。 之前恭敬应声的声音此时已经十分清晰了:“赛默菲尔墨本届的负责人依靠购置票数蝉联了六届小星系总统, 您还需要留下处理这件……” “需要。” 往常停靠于一次性停机场的隐形飞舰中央客厅, 银发皇帝坐在铺织着细密褶皱飞花的大型组合沙发上。 他的背后是一大片悬浮着尘埃、陨石与星球的宇宙, 淡黄色的护眼光打在简约的白色系柜台与家具装造当中, 几盆大小不一的宽叶盆栽填充了浓绿。 空旷会使人渺小,但皇帝却能使身后的整个宇宙沦为他的陪衬。 他看宇宙的目光,永远像在看一个匍匐在他剑下的亡灵,带着傲慢、带着评估, 充满克制而谨慎的轻蔑。 克里琴斯进来的时候,理所当然、不由自主且如同往常一般地被皇帝所吸引。 书记官站在皇帝右侧, 垂眸注视着虚拟的电子屏。 “陛下。”他轻轻唤了一声,郑重地俯身行礼, 随后才站起身来。 在没有其他高官在场需要他表演“中立”的情况下,他一直是皇帝身边最固执的亲皇派。 随后,他的目光却罕见地没有落在陛下身上。 往常这间与其称之为客厅, 不如称之为家的地方只有很少人能踏的进来, 这一组沙发上也只有皇帝会坐。 但现在,柔软的沙发上除了双膝交叠的皇帝, 还有一个靠着皇帝膝盖睡觉的幼崽。 幼崽似乎还没有从属于亲属的精神力中回过神来,睡得很沉,半长的银发与陛下的银发混叠在一起, 同色系随着反光荡漾出水波。 发丝遮住了半张脸,脸蛋被压出一点软肉。 皇帝垂着眼,神色很平静地俯视靠着他的幼崽,手搭在幼崽的颈侧。 克里琴斯的眼神凝固了,牢牢地盯着沈白。 恍惚之间,他在大不敬的同时忍不住想,星网上兴致勃勃给陛下Q版化的动物形态选择了雪豹也不是没有理由…… 至少现在很像任由小雪豹叼着自己的尾巴玩,懒洋洋小憩的雪山神兽。 克里琴斯闭了闭眼睛,默默压下自己的思绪,稳住语气:“需要在距离主星系最近的停机场先行停靠吗?” 言下之意就是询问要不要直接在赛默菲尔墨处理有关沈白身份问题的后续事宜了。 ——虽然他刚刚并没有在客厅,但却无比自然地接上了话。 “嗯。”陛下回应了一声,没有抬头,随后淡淡地说,“醒了就睁眼。” 克里琴斯抚了抚自己的领口和衣摆,毫不意外地看向沈白。 装睡刚刚三秒的沈白:。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想要移动一下位置。 他醒来发现自己枕着别人腿睡着的时候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不想挪开,但理智却依然指使着他挪开。 最终,搭在他后颈上的手却将他摁了下去。 沈白沉默了一会,垂着眼放松身体,假装不小心地蹭了蹭男人。 好吧他就蹭一下,就一下。 可能他是打不过这些人,但最起码一会逃走是一定可以的。所以蹭一下就跑,完美。 皇帝淡淡注视着幼崽小心翼翼地蹭自己手心。 他没做声,也没有阻止,只是抬起眼看了看克里琴斯,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克里琴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口。 好消息:陛下肯定认同了这个孩子。 坏消息:有些太认同了! 他还没来得及抱一下呢。 克里琴斯有些欣慰,但依然忍不住对自己没有抱到沈白暗恼半天,到底还是揪着书记官一起退了客厅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沈白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坐在距离皇帝不近的地方。 银发皇帝不置可否地注视着沈白挪动位置,停了一会,缓慢而轻巧地介绍道,“威丝曼。” 仿佛只是脱口而出一个根本不重要的名字。 他没言明是谁,但很显然这个名字的指向很单一。 沈白沉默,歪了歪头:“我叫沈白。” 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久远的古老星系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情报,值得用数千颗资源星来换取。 而现在,它仅仅是皇帝为了让幼崽卸下防备的一个抛砖石。 他心中生出一种冥冥的荒谬,直觉告诉接下来他将得到一些东西。 他昨天晚上听见的讯息…… 沈白截停了自己的思绪。 他习惯于让自己不期待。 名为威丝曼的男人沉默了更久:“我是你的……” 沈白缓缓收紧抱枕。 星系唯一的皇帝坐在沈白面前思考了很久,最终他选择了这个开场白:“我是……你已故父亲的弟弟。” 沈白眨了眨眼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看起来像哭了。 “但在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你应当叫我父亲。”威丝曼平静而笃定地说。 沈白想说些什么,但飞舰已经到站了,威丝曼站起来对他伸出手。 “我们同属于普斯汀斯,我知晓你想做什么。”银发皇帝平静地说,“但现在,把手给我。”. 密密麻麻挤满停机场的记者扛着堪比天文望远镜般的长枪短炮,紧紧盯着落地后迟迟不出现人的舱门。 赌对了! 一个幸运到昏头挤在最前面的小记者兴奋地搓了搓脸蛋。 他被总部调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之后,出于无聊与一点善意,经常给停机场自己带孩子的值班大姐带点改善伙食的荤菜。 今天早上,大姐突然低着嗓子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或许今天会有贵客抵达。 他盯着凌晨三点钟的表思考了两分钟,随后跳起来飞奔扛着自己最好的相机蹲在了这里。 记者的相机都是做过报备直接连着星网的,在一定程度上允许实时上传最新新闻结果。 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小记者第一时间看向飞舰落地之后舱门旁显现的图腾。 星芒与剑交织着,在那里亮着温暖的光芒。 哦……星芒与剑,小记者恍然大悟,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 是陛下!? 除了陛下谁敢用星光与剑为主要图案的图腾,他全家上上下下的脑袋都要搬四次家! 小记者当头一棒,眼前发黑,身体却自己行动起来,一马当先就是开启星网开关,连上自己的直播间。 前线记者在星网上有属于自己的直播专区,星网首页对重要新闻进行推送。 但就算不推送,这个专区也天天有专人蹲守,就是为了第一时间找到有关皇室与近臣们的边角料狠狠嗅闻。 如果有关于皇帝的消息就更好了! 天知道他们有多想看见一年到头只露面一次的陛下! 短短十分钟之内,他的直播间涌入了小千亿人,这个数目甚至还在不停增多。 小记者心脏狂跳。 所有星系总和人口也才一千六百多亿,这个在线人数几乎是所有拥有星网账号的总和了。 他知道身边其他人的直播间肯定也不少,因为珐琅座的土豆服务器又开始发送卡顿预警了。 不就是一千多亿人吗……! 小记者疯狂祈祷网络不要崩线,恨不得当场给珐琅座的服务器磕几个响头。 大家已经开始兴奋地刷弹幕了。 “陛下…陛下,孩子等新饭心都要碎了…” “天知道整个星系一年到头都只能找到三四秒陛下的剪辑素材,还是古早画质的,苍天啊!!好高清的画面!!上次吃到这么高清的饭还是陛下出军位面战的时候!” “谢谢记者好人一生平安所以陛下和执政官们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三秒看不到引爆维纳斯星:)” 来自宏玉星系的小记者看着密密麻麻的弹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见证皇室在全星系的支持率有多高时,他还是忍不住震惊。 ……不错,除了保留了某些遗留问题的宏玉,主星系与珐琅座两个星系的平民都是皇室的忠实拥趸。 啊,毕竟是皇室将他们从那段暗无天日的棺材中拉了回来。 小记者想起自己的星系,目光忍不住微微黯淡了一些,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目光转向舱门。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 稍倾,终于有穿着黑袍的人陆续下来列队,小记者打起精神。 能看见的地方没有站很多黑袍人,但在场的记者们都很清楚,看不见的地方肯定都挤满了他们。 先入眼的依然是那双平静到冷漠的红眸,随后是如绸缎的银发。 ……是陛下。 他看起来像刚刚屠杀了一个星球的暴君,但又偏偏让人感觉屠杀的全是自己的仇家。 男人披了红底黑皮的披风,少见的穿着军装,面无表情地抬手,是免除礼节的意思。 小记者的眼睛忍不住发亮,自己都不清楚眼神中流淌着仰慕。 他默默等待着陛下致辞。 这么多镜头,第一次突破常规的露面,一定会带来什么重大决议吧? 还是在这么一个名不见传的地方。 小记者面露期待,眨也不眨地盯着皇帝。 下一秒,他眼中透露出一丝茫然。 数百亿人隐形的目光之下,皇帝缓慢地向旁边移动了一步,露出身后遮挡住的身影。 那是一个孩子,面露微弱的好奇,拽着陛下的披风。 一个银发银眸的孩子。 长得与陛下七分相似。 小记者注视着那张脸缓缓睁大眼睛,大脑因为过载发出宕机的长鸣。 直播间骤然陷入弹幕疯狂超载的超长间歇性卡顿,无数问号、感叹号与无意义的问句一遍遍洗屏。 沈白失去庇佑之后下意识看了一眼威丝曼,后者回视过来。 稍倾,威丝曼缓缓收回低头与沈白对视的眼神,于是沈白不得不对上一众记者架起来的长枪短炮。 “这是我的孩子。”威丝曼伸出手,搭在沈白的肩膀上,看向一众记者与他们一秒数百万帧的镜头。 连接着镜头的直播间中,数百亿人叽叽喳喳的吵闹,在皇帝话音落地的第一秒鸦雀无声。 无数紧盯着直播的贵族与平民同时脑袋嗡了一声。 前者喉头一烫,惶恐几乎快要代替脑袋泵出脑浆。 整个宇宙仿佛停摆了很长的时间,直播间内爆炸出一阵让珐琅座整个星系服务器卡顿了半小时的弹幕。 “什么!!??” “什么!!??我们要有小陛下啦??” 主星系居民和一旁的家人从沙发上跳起来近乎崩溃地揪着头发,又哭又笑,“哈!?我们普斯汀斯有继承人啦??” 第113章 群星闪耀之时(五) 恒相 沈白站在飞舰中心的空地上, 紧张地要命。 四周雅雀无声,但所有记者都盯着他和威丝曼。 更何况他们不敢太过于瞩目的盯着威丝曼,所以绝大多数目光是落在沈白身上的。 多数目光是震惊, 紧接着转变为浓烈的好奇, 似乎要将他里里外外观察个遍一般。 待在直播间里的数千亿人也随着镜头一眨不眨地注视沈白。 沈白感觉现在自己就是一个笨拙翻不了身的口蘑, 煎的滋滋冒水,香喷喷的, 大家都磨刀霍霍准备吃他。 他连咽口水的动作都是小心的, 生怕露出窘迫, 即便威丝曼下船之前提前和他说过, 他做什么都可以。 威丝曼似乎在等什么,没有回头,但直到沈白完全回过神来之后才往前走。 黑袍人随之跟上,有三个人的站位很微妙, 脱离了队形,单单跟着沈白。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 亦步亦趋地随威丝曼走,右手想要揪着他的斗篷, 刚刚抬起来一点又落下了。 ……周围的所有目光都随着他一点点移动,仿佛恐怖的人偶。 沈白再一次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快要昏过去了。 威丝曼静静垂眼, 俯视怯怯的幼崽。 沈白抬起头, 对上他的视线,眼神犹豫而怯弱。 威丝曼看了一会, 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杀过一丝笑,沈白怀疑地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又看不见了。 他只是听见皇帝一如既往平淡的声音:“很好, 表演课不用上了。” 沈白眼皮一跳,心飞速提起来,沉重而悲愤地思索着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没有主语,但威丝曼肯定是在和他说话。 所以对方发现他的紧张是装的? 他接受了小世界自己的记忆,即便多次巍峨浩瀚的行程他并没真正经历过,但面对相似情景紧张到窒息是不可能的。 只是稍微冒了一点冷汗而已……在想起那些记者的摄影机连接着星网,星网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观众后。 虽然原来就没怎么打算在皇帝面前演戏,但被毫不留情当场戳穿的感觉还是令沈白不太高兴。 即便他还没有意识到,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交锋拆招并不应该产生这种情绪波动才对。 类似责怪的感情应当发生在相熟甚至亲人之间。 沈白一边默不作声地升起,一边不知不觉当真牵住了皇帝的斗篷。 记者们的眼睛都快掉了,神色扭曲而茫然。 他们有太多问题要问了,而陛下只说了一句就停,明摆着不打算开记者会,大臣们肯定也会闭口不言。 孩子的母亲是谁、为什么孩子到现在才露面,还有其他一大堆问题抓心挠肺。 但现在他们与星网背后的观众们只有共同的两个想法。 ——他怎么这么可爱? ——和陛下看起来很爱他的孩子。 否则不会让他牵自己的斗篷! 普斯汀斯是历届最注重政l治形象的皇族,即便在还未登上王位的时候就是! ……虽然陛下不太关注就是了。 民众拼命咽着口水,激动地想要下地跑两圈,近乎怜爱地看着陛下身边小小的幼崽。 长久以来,其他大星系的皇族皆是兄弟姐妹加起来二三十个,七拐八拐都足够民众建粉籍开打了。 只有他们大星系,大家流着宽面条泪在全星系翻箱倒柜,也只有一个普斯汀斯。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小殿下,他们一定会供起来的! 然后美滋滋抱出去向其他大星系炫耀! 沈白不知道围观人群在想什么,只感觉到身上更恶寒了。 他距离威丝曼更近了一些。 脚下的红毯并不长,大约半分钟之后,他和身边的银发男人同时停下来。 一众与记者们明显气质不同的人站在那里,每一个都是西装革履,面色红润,精神力也远比记者们浓重。 沈白揪着斗篷的手被一只手牵住了。 他僵了僵,手指微弱地抽动了一下,但没动。 这颗克里琴斯确定降落的星球名为安茜,是一颗贫瘠却柔美的星星,处于赛默菲尔墨与主星系相交的边缘。 这个星球的高管们在机场,直到他们走到红毯的尽头,才纷纷上前争先恐后地握手。 按道理如此谨慎的场合,他们应当下跪的,但皇帝其实不怎么喜欢如此行礼。 并且,皇帝身边的亲近官员还甚少下跪,多数时间也不会如此郑重。 既然近臣都不会那么严肃,底下的人如果动不动就越过近臣,真是赶着找死。 没错,说的就是宏玉星系那群傻lx老古板。 负责人们心思急转,面上堆着笑容,最前面的人开口:“陛下。” “好久不见,距你来主星系述职已经四年了。”威丝曼平静地嗯了一声。 负责人微微睁大眼,内心触动了一下:“陛下……” 威丝曼没开口,是跟在他身边的书记官说话的:“陛下在安茜星中途转机,诸位无事可以处理自己政务,不必所有人一直跟着。” 负责人霎时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升起一丝遗憾来。 ……欸,不能跟着陛下吗? 威丝曼牵着沈白,坐上黑袍人开过来的无牌车,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 负责人目送黑车差不多走远后,才低声吩咐自己的秘书:“你和其余两个人远远跟着。” 书记官说了不需要跟着,但也只说了不需要所有人跟着。 ……一个轻巧挖了大坑等着人跳的陷阱。 倘若他没反应过来,便能检测出他反应能力失控,恐怕明早睁眼就被扒下来了。 负责人心思复杂,半晌又忍不住升起敬佩来。 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 皇帝一行人很快抵达一处府邸,威丝曼坐在主位上,沈白被放在主位旁边的软榻上。 威丝曼坐下便没看沈白,开始处理书记官不知道从哪里抱出来的一叠文书。 期间只安抚一般摸了摸沈白的头发。 沈白面无表情地盯着威丝曼看。 好家伙,管拐走孩子不管带孩子是吧? 书记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玩偶,塞给他,有意无意的解释道:“那是不得不处理的紧急文件。” 沈白没有回声,只是沉默了一会便低下头揪玩偶的脸蛋,仿佛落寞极了。 他可以趁此机会试一试威丝曼对自己的容忍程度。 书记官看着低落的幼崽暗自咬牙,恨不得帮陛下处理完。 下一秒,黑袍人突然推门低声道:“罗德特林将军来了。” 书记官脸色一僵,飞速抬头。 ……偏偏是现在! 门外一道身影仿佛闪电般移动过来。 那是真正的飞奔而至,缩地成寸般两秒一闪现,沈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便已经脱离护卫独立奔至门内。 “陛下。”来人急匆匆脱帽致礼。 沈白探出头往下看。 弯腰行礼的是一位穿着长款改良西装的女性,黑色短发松散地搭在肩膀上,锐利如松,胸口别着一枚胸针。 松叶与剑交织。 看起来地位不低,毕竟威丝曼的家徽是星芒与剑。 沈白想。 威丝曼低声回应,抬起眼看了眼女人才垂眸继续阅读文书。 书记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沈白身后,以一种事先告诫的语气委婉地说:“这位是最关心陛下婚姻大事的大臣,罗德特林将军。” 沈白头顶警觉地竖起一根呆毛:“……什么意思?” 书记官很淡定:“罗德特林将军比我在陛下身边更久,所以比陛下还关注普斯汀斯的后代问题。” 简单来说,这位将军天天向宫廷的位置祈祷陛下能觉醒名为爱情的……不管什么东西,总之天天祈祷陛下能早日完婚,最好第二年就生下继承人。 沈白沉默了几秒,抑制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吐槽。 你这前后两句话有什么因果逻辑吗? 仿佛碍于陛下在场,短发女人并没有做出失礼动作,在陛下右侧第一个位置坐下之后便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白。 看着……看着……看着。 沈白被盯得汗毛直竖,默默薅起威丝曼的斗篷挡住自己的脸。 “您真可爱。”罗德特林看着沈白害羞地动作冷不丁地开口,眼角弯起来,莫名有种慈祥的意味。 威丝曼默不作声地翻了一页文书,抿了抿唇。 书记官咳嗽一声:“罗德特林将军,您有什么事吗?” 我明白将军您爱屋及乌,您渴望普斯汀斯永恒持续于天际之上,您忠于陛下所以也忠于陛下的孩子……但您也要看一看陛下的脸色啊! 书记官疯狂暗示,脸部都要抽搐了。 罗德特林瞥了一眼快要冒烟的书记官,恍若未见般缓声道:“小殿下,您与薇薇利亚侄辈年岁很相似……” 说着说着,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收紧,声音低下来,但却迟疑着说完了:“您有玩伴吗?” 她尚且不知晓陛下之前是如何安置幼崽的,担心这句话触及幼崽的内心。 但却下意识信任陛下,于是她依然问了。 沈白思考了一会,缓缓摇了摇头。 罗德特林微微睁大眼,下意识看向陛下。 威丝曼平静地翻过一页文书。 书记官眼前发黑,看了看依然遵循冷言寡语人设的陛下,眼看着对方又懒得解释,只能颤抖着伸出手:“事情说来话长……罗德特林,小陛下就是那位赛默菲尔墨的天才。” 罗德特林的面色僵住了,大声道:“哈!?” 第114章 群星闪耀之时(六) 日常 罗德特林第一次知晓自己的精神力能延展的如此迅速, 无形的力量横冲直撞地扑到自己下属身上,携带的信息一顿疯狂输出,然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在皇帝和沈白的眼皮子底下。 书记官嘴角一抽, 心中的吐槽欲疯狂翻涌。 他只能察觉到罗德特林身上走出去了一股微弱的精神力, 但并不能探查到里面携带了什么信息。 但他敢肯定陛下和小殿下肯定知道。 沈白茫然又怪异地咀嚼着罗德特林发出去的消息。 “将发给奥德安的消息拦截了, 赛默菲尔墨的那个天才是小殿下!!陛下亲生的小陛下!!!不会成为他的下属的!” “哦哦,该死的,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和奥德安没有任何关系了, 快去发消息……” 沈白头顶的呆毛犹犹豫豫地晃了晃。 她在说什么? 书记官简直要扶额叹息了。 他猜都能猜出来罗德特林现在发送秘密信息的内容是什么。 罗德特林肯定知道皇帝能察觉到她的精神力波动——反正也是瞒着小殿下的事情, 陛下肯定会对这件事闭口不言, 让陛下察觉到不算太丢人。 但她知道输出精神力的波动小殿下也能察觉到吗? 书记官缓缓吐出一口气,深觉自己就是一块砖。 一块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的砖。 果然,下一刻皇帝平静地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双手交叠放在一起, 下了逐客令:“罗德特林,赛默菲尔墨需要你去一趟。” 罗德特林点了点头:“好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现在。” 罗德特林:“……” 书记官在心中为她默哀。 女将军闭了闭眼, 略带悲痛地低下头俯身行礼:“是,陛下。”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沈白, 才消失在对方眼前。 即便对沈白再为不舍,普斯汀斯的荣光与命令都应高悬于她的族徽之上。 直到罗德特林消失一分钟之后,书记官才默默整理了着装。 沈白困惑地问:“刚刚那位女士精神力中弥漫的信息是什么意思呢?” 书记官面无表情地心想, 小殿下果然捕捉到信息了。 罗德特林, 幸好你走得早,否则就要亲自被陛下榨成人肉干了。 他吐出一口气, 挂上一个温润的笑容,转到沈白身前正对着他的对方才开口:“罗德特林将军……与她的派系之前是奥德安阁下的支持者。” 沈白的呆毛翘起一根,看着眼前的书记官:“支持者?” “……” 书记官组织了一下语言, 眉头缓缓皱起。 奥德安是下一任皇帝候选者之一。 因为之前是陛下养子,支持率远超其他候选人。 在沈白未出现之前,罗德特林很可能想招揽赛默菲尔墨的天才作为奥德安的亲卫。 但现在——陛下的血脉刚好是那位天才。 那位天才又刚好是陛下的血脉。 罗德特林恐怕要为自己说出过那几句话懊悔死了。 过几天晚上要警告她禁止半夜闯到小殿下面前求情,有事可以白天说。 不过书记官现在不关心罗德特林的死活。 他只是在犹豫小殿下能不能接受这些人对他身份的威胁,以及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接受这么大信息量。 可能小殿下现在连自己是陛下幼子的事情还没有反应过来了,只是幼崽害怕惊慌却支撑着不示弱的表面罢了。 这么一想,书记官铁血的心都软了下来。 威丝曼轻轻瞥了一眼旁边乖乖巧巧的沈白,收回目光冷淡道:“说。他是普斯汀斯的孩子,怎么可能连这些都接受不了。” 沈白:“……” 他骗个消息容易吗?非要和他做对抗路父子是吧? 沈白咬了咬牙,愤愤瞪了一眼威丝曼。 书记官等待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完毕之后,才垂着眸子将事情讲了一遍。 “不过您不必担心。” 书记官温和而笃定地说,“当您出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您的支持者了。” 沈白抱着玩偶想了想,轻声说:“如果不愿意支持我呢?” 书记官怔了一下,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说实话,他真的很久没有听到过类似质疑普斯汀斯皇室权威的话了。 但因为是沈白说的,于是书记官只能感觉到无奈。 沈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属于文官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仅仅过了几秒便捕捉不到了。 书记官挂回属于自己的文弱笑容,突出的字眼若有若无地带着引诱与轻慢:“那我们就让他支持您。” 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背后弥漫的血迹与威胁。 沈白沉默了一会,再一次感受到本星系的皇家有多独l裁。 但没关系。 沈白平静地想,他喜欢。 仅仅从赛默菲尔墨的状况来说,上层越发集权,平民的生活才会更好。 他不知道其他星系什么情况,但应当也都差不多。 沈白正在思考当中,呆毛一翘一翘的,看不到书记官早已消失。 威丝曼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轻轻磕眼。 稍倾片刻,他睁开眼睛,仿佛凝固着血液般的红瞳仿佛倒入了银色流沙,星星点点的流银与红玉碰撞,随后混淆在一起。 浑浊了一段时间后,银色终于勉强将红色覆盖住了。 皇帝的眼眸重新回到银色。 此时,他与沈白之间几乎只差了时光的驻足。 威丝曼对自己瞳孔变色的过程并不算熟悉。至少在……那次位面战之后,他便不再频繁更换颜色了。 以至于现在所有星系甚至于周边大星系都认为普斯汀斯皇帝的眼眸为红色。 威丝曼静静等待着沈白回过神。 沈白后知后觉空气中弥漫的沉默。 他的呆毛探路般抖了抖,头才抬起来,目标明确地转向威丝曼的位置。 “……”未曾开口,沈白便被威丝曼银色的眼眸吸引了。 “它之前不是红色的吗?”沈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威丝曼问。 “普斯汀斯的银眸在成年后都能转变为红色。”威丝曼垂了垂眼,又复抬起看着沈白。 “三日后我们启程回首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你亲自做的事,趁早做。” 沈白盯了威丝曼一会:“什么都可以?” 威丝曼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门外的人,你都可以用。想做什么都可以。” 幼崽歪了歪头,果然如同威丝曼所想那样开口了。 他说:“陪我。” 威丝曼整理文件的动作停住了。 沈白凝视着看不清表情的皇帝,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像一朵从角落中探出脑袋的小蘑菇。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足够略带不相信的威丝曼听清楚:“什么都不做,陪我。” 早些时候的飞舰上,沈白从空茫的世界中醒来刹那,便能确定这位皇帝是自己血缘上的家人。 没有什么能比精神力更有说服力的东西了——威丝曼的精神力与他的精神力仿佛同出一源。 它们纠缠在一起,沈白几乎不能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这位银发帝王的。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预感:如果他要召回属于威丝曼的精神力,它们也不会反抗。 这么想的时候,沈白感到一丝荒谬。 但奇异的安全感却吸引他、蛊惑他试一试。 沈白瞥了一眼威丝曼,又瞥了一眼,最终试探着探出第二股精神力,将威丝曼与他混在一起不分你我的一大团精神力通通包裹起来,飞快地抢走就跑。 威丝曼沉默了一会,将那些精神力抽离出去,任由沈白拖入体内。 此时的沈白并不知晓,这种“召回”的学名为抚育期精神力吞噬。 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幼年时期。 典型表现就是幼崽渴望吞噬父母的精神力,以此来增加自己的安全感,并构建自身精神框架。 沈白满足地怀抱着一堆精神力,幸福地昏昏欲睡。 “你才刚醒。”威丝曼仿佛知道沈白想做什么,垂眸淡声说:“除非你想对现在一无所知,否则我并不建议你睡去。” 沈白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摊着个小蘑菇批脸瞥他。 威丝曼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和我的关系我不再多说一遍,我想了解的是你接下来的安排。” 沈白保持着可贵的缄默。 他想要质问银发皇帝为什么如此轻易而理所当然地笃定他会默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但随即又觉得这个提问没有意义。 毕竟他与威丝曼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精神力与血脉双重交融带来的安全感。 “安排。”沈白重复了一遍。 威丝曼没有催促,只是说:“我是普斯汀斯的皇帝。你是我的孩子,会成为普斯汀斯的下一任皇帝。”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眼角的余光扫到沈白。 幼崽摊着脸,没有表达出憧憬或是惊喜,却也没有反感。 于是他才接着说下去:“在我们处理完你所有的安排之后。” 沈白抿了抿唇。 他唯一的安排就是弄死欧米洛,哪怕离开赛默菲尔墨也想要将欧米洛全拆完了。 他也不在乎最后动手的人是谁,反正只需要它消失就好。 现下需要考虑的就是……欧米洛是否与官方存在联系。 沈白垂着眼,缓缓揪住威丝曼的衣襟。 幼崽思考了一会,才开口提问:“你会帮我做吗?” 威丝曼沉吟道:“如果你愿意让我插手。” 幼崽眯了眯银色的眸子,坐起来直视他:“那你就从头调查吧,调查关于我的一切。” “等到所有的真相浮出水面,你还愿意接受我的时候,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威丝曼敲击膝盖的手指停住了。 “你的条件”? 他刚刚提出了什么条件。 幼崽该不会将“把他当做下一任皇帝培养”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了吧? 银发帝王浅浅看了沈白一眼,平静开口:“没有条件,我答应。” 沈白霎时松了一口气,又将自己挪到威丝曼身边,卷着小毯子躺下。 他不能处于被动地位。 如果让威丝曼帮他,主动权在对方手上。 但如果让对方去查,真相浮出水面之后甚至不需要他的请求,对方便会动手摧毁欧米洛。 欧米洛当真与威丝曼毫无关联并且被他摧毁的话…… 啊,刚刚皇帝所说的皇帝位置他接不接受? 或许会有些惶恐,有些害怕,甚至根本不了解…… ——开什么玩笑。 既然威丝曼是自己的家人,那么这个位置理所当然地属于将来的他。 还有谁想要拿去吗? 还有谁想要拿去属于他的东西吗? 本来他就只有一个家人了。 沈白无声地扯了扯唇角,眼中的星星闪动如日光. ……话又说回来。 沈白余光瞥见书记官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不过站的比最初远得多。 他沉思:精神力是瞒不过的,他精神力的幻形是一只小蘑菇这件事迟早会被威丝曼知晓,不如自己主动披露。 所以…… 既然他的精神力是蘑菇,那威丝曼的精神力……该不会也是蘑菇吧? 沈白悄悄凑近威丝曼,在书记官投来的注视下嘀嘀咕咕。 书记官恨不得长出三只耳朵听,可惜什么也没有听到。 唯一听到沈白嘀咕的皇帝面色平淡,手上却狠狠揉弄了幼崽的头发。 “不是。”威丝曼说,背光的银发边缘闪烁着葳蕤的光。 第115章 群星闪耀之时(七) 时钟 安茜星。 清晨, 沈白迷迷糊糊地摊在床上揉了揉眼睛。 昨晚皇帝连寝室都没回,议事厅的灯亮了一夜。 沈白迷迷糊糊地在黑袍人的引导下洗漱,一路走到议事厅。 银发男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 似乎一夜没有动过。 沈白沉默了一会, 才开口说:“不计较你昨天晚上没有陪我的事情了。” 威丝曼批改文件的笔迹一顿:“……” “这是试探还是撒娇?”他这一次顺利地在文件上签名。 沈白回答:“可能两者兼有。” 书记官端着早餐, 放下盘子之后便假装自己不存在。 等到沈白一口口啃完早餐之后,威丝曼才平静地开口:“要看看赛默菲尔墨优秀的政事官吗?我们明天启程。” 书记官迅速接话:“他已经在……一个较为不雅观的地方等您了, 陛下特意为您留着玩的。” “……好。但是, 罗德特林去做什么了?”沈白的呆毛抖了抖。 他有些诧异。 难道罗德特林去赛默菲尔墨不是处理政事官的事情吗? 书记官笑了笑, 代为回答:“您的初次露面太过仓促了……是为了以防万一。” 沈白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这和罗德特林有什么关系? 书记官却没有再说了。 他们——书记官是指陛下的幕僚团, 闭着眼睛都能从沈白口中寡寡几个字反推出真相。 一个毫无征兆出现在贫民区的孩子。 一个属于早已……逝去的人的孩子。 沈白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疑点。 幼崽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往,于是也不可判断幼崽是自己逃出来还是…… 被刻意放出实验室做饵。 即便是幼崽认为自己逃跑了,也存在刻意被放出、记忆被洗脑的可能。 最浅显却是最可能的结果,便是沈白来自一个实验室。即便不是实验室, 也是和实验室相隔不远的东西。 甚至是特意针对普斯汀斯皇室而存在的实验室。 倘若沈白真的是实验室产物,那么…… “密令”呢? 距书记官所知, 自古以来实验室产物,皆有一个全权接管产物控制权的“密令”。 设身处地的想, 帝国科研所有几批实验组的疯子,改良新品种粮食作物都要设基因锁,以防它星系篡改复刻。 更何况是一个从那位基因中培育出来的天赋优异的、可能成为秘密武器的孩子。 他们选择一落地便以最快速度公开沈白的身份, 分量最重的考虑便是警告这些人。 一旦这些人发现沈白逃跑了、或者打算以此控制沈白, 造成对于沈白来说不可挽回的伤害…… 那么,将会有一个大星系对他们发动毁灭性武器。 对一个帝国的继承人动手, 只意味着一件事。 他们会免费体验到众多人梦寐以求的半永生。 但代价是余生所有活着的日子都将在无尽的黑暗与血中度过。 换而言之,罗德特林接到的任务,实际上属于军令。 清点赛默菲尔墨所有的实验室, 当然,包括未在官方记录案当中的。 阻拦者,格杀勿论. 直升机嗡鸣的嘈杂音调在赛默菲尔墨某处上空反复盘旋。 地面上,一众死死紧闭的大门如同密密麻麻的方格,一层层盘旋而上,组成一个不对称的魔方。 三个小时前还原本拥挤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废弃的鞋子与铁桶半埋在沙丘与泥土中,腐朽的碎石与铁屑藏在门缝中。 整个城市从上空俯视,乍一看几乎宛如一座死城。 它似乎很“适应”被侦查、被施l虐,默默藏起起自己的土地,露出伤痕累累的石脊供人取乐。 罗德特林面无表情地站在舱门打开的直升机上,吹拂而起的黑色短发宛如黑色触须,散发着诡异的光。 她低头注视着宛如死城的地面,背后数千架直升机宛如雌蜂,尾部皆探出罪恶的致命弹头。 “赛默菲尔墨……”她向身边的属下抱怨道,“谁能猜的出来这个街区生活着二百多万人口?它现在寂静地像刚刚被轰炸过的焦地!” 所以它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她没等属下回话,便轻松跳下百米高空,落在泥泞的路上。 脚边的尘土甚至激不起风,罗德特林站起来后,敏锐地发现耳边能够捕捉到的呼吸声们更轻了。 紧接着,一个男人跟着跳下来,在她身后三米远的位置屈膝泄力,站起来,双手插着兜。 “还好,不算太亏。”男人轻松地耸了耸肩。 “我上一次见到这种老古董,”他回头惊叹地看了看身后嗡嗡作响的战斗直升机,“还是在陛下的私人博物馆里。” 罗德特林无语了一会,挥挥手示意直升机继续向前检查:“要不是赛默菲尔墨情况特殊,我们本家的飞舰三秒便能推平整片土地……” 还在驾驶飞机的属下瞥了一眼身旁的地面热成像地图,“将军,我们的民众被您吓到了。” 热成像地图上,躲在房子中、地下室中的人清清楚楚刻印在上面,如同一只只惊弓之鸟。 他们躲起来的行为,就如同一群孩子拿着弓箭抵挡大炮。 属下盯着地图看了几秒,轻轻叹息一声。 “有什么关系。这片土地上没有无罪之人,继续推。”罗德特林捏了捏而后的通讯芯片,淡淡地说。 尽管如此说了,她脸上却不自主地显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悲伤。 因为她走在最前面,没有人看得到,于是悲痛尽情显露了三四秒才尽数收回。 她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露出一个稍显血腥的笑容:“陛下亲令……检测到Ω反应堆实验室,无需上报立即销毁。” 这意味着实验员她也可以全部杀死,哈哈! 罗德特林将所有情绪抛到脑后,只剩下饱满的欢喜。 天知道她这几年手多痒。 男人却不关心她想了什么,快步走上前展开半透明的地图,自言自语地喃喃:“小殿下的居所在……这,好极了,我要把这条街买下来。” 跟在男人身后的下属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尾音消失的瞬息便飞快联系官方人员。 然后发现系统内部显示,这条街已经被克里琴斯买下来了。 下属闭了闭眼睛,咬牙打开克里琴斯副官的私人通讯,开始疯狂给副官的通讯通道植入弹窗病毒。 男人瞥了眼脸色狰狞到眼球中都写满妒忌的下属,刚想询问发生了什么,便瞥到了系统显示本街道归属权信息。 于是他的脸色也狰狞起来,打开克里琴斯本人的私人通讯,开始疯狂给他的通讯通道植入双倍的弹窗病毒. 一天后,普斯汀斯宫殿。 皇帝难得没有在政事厅过夜。 但他依然在处理比沈白还要高的雪花文件,看起来今晚也要睡在书房。 书记官唤人搬了个小榻,放在皇帝对面,沈白就趴在小榻上睡觉。 其实两个半个小时前,他是被书记官带到了自己的寝室的,但最后也跟着威丝曼来书房了。 他的房间就在皇帝寝室旁,正下方是书记官偶尔过夜用的房间。 书记官为沈白留了一盏微弱的灯,一直等到威丝曼换了一身衣服推开沈白房间的门时,才垂目退走。 沈白躺在床上,柔软的大床似乎能将他溶化在里面,软绵绵地包裹着他的四肢,被子略沉,仿佛一个拥抱。 他呆呆地看着黑暗中床顶的帷幔,片刻后翻了个身,看向黑暗中侧对着他坐在小沙发上的男人。 黑金交织的光影当中,月光也插足其中,一起落在男人的银发上。 他的身影一半落在暗处,交叠的双腿上放着一本体积很大、厚度很高的书。 沈白潜意识中清楚威丝曼在为自己守夜,但理智却不太愿意承认。 ……或者说并不敢承认。 他和皇帝相处了三天,却依旧没有任何实感。 皇帝接受他太过于平静了。 仿佛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却十分美好的梦境,他只需有一路缓缓行至终点,醒来回味着梦中的甘露便能浸润一生。 沈白动了动,开口说出了今晚第一句话:“你可以夜视?” “盲文书。”威丝曼没有直接回答沈白的问题。 沈白哑口无言,缓缓拉上温暖的被子。 威丝曼宁可无聊到在黑夜中触摸盲文书取乐,也会坐在他床头为他守夜。 因为他前天要求威丝曼晚上陪他。 ……威丝曼看得出来他实际上并未适应眼前所及的一切。 真情是相互给予的。 威丝曼为他付出,他也应当回报。 沈白盯着越来越浓的黑暗,在无声地静谧中突然出声:“我是真实存在的。” 堪称针芒落地的翻书声停止了。 男人缓缓抬起头,流淌着血色的银瞳看向陷入被子中的幼崽,沉默而冰冷。 无形的压力在这片空气中降临了。 如同满身眼球的天使,即便落地是为了拯救苍生,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不要害怕”。 沈白无视男人无意识扩散的威压,小声说:“你摸摸我,我是真的,你没有做梦。” 半晌,男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很轻。 沈白却察觉到某种力量落地的踏实感。 沈白松了口气,翻个身闭上眼睛。 下一秒,他眼皮微微一颤。 一只带着夜色凉意的手,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 不知何时站到床边的银发男人垂眸注视着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幼崽,恍惚之间看到了一丝幻影。 幻影当中带着血和棺材,他提着剑站在宛如麦田般无尽的军队中央,余光看得见未封顶的棺材中那抹银色。 银色与银色交织,他的眼球中烧起血红,仇恨与红肉叠在一起,几乎让他避开视线。 但威丝曼没有,一如现在。 沈白看着他,他也看着沈白。 幼崽的银发落在床上,银眸如同月光,和当初躺在硬板上的人不肯闭上的眼睛一模一样。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孩子真的是普斯汀斯的血脉。 ……不。 威丝曼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精神力在规避了这间卧室之外的所有房间肆虐着冲撞。 沈白并非那个家族的孩子。 他只是他们的血脉。 ……他和他兄长的,唯一的。 第116章 群星闪耀之时(八) 血脉 伴随着一声宛如中子星爆炸般的雷鸣, 普斯汀斯行宫的早晨迎来了最鸡飞狗跳的一次。 在小殿下门前敲了三遍还没有应答的时候,男仆犹豫了一会,告声打扰后便打开小殿下的寝宫门。 随后他便惊恐地发现最显眼的大床上只有凌乱的被褥, 昨日被洗的嫩嫩塞进被窝的幼崽凭空失踪。 他几乎下意识飞奔着翻找了床铺、沙发、隔间, 包括地毯、窗帘!但连小殿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完了……”男仆颤抖着跑出寝宫, 恰巧遇见赶往书房的书记官,宛如救星一般抓住对方, “书记官……书记官……” “怎么了?”书记官推了推眼镜, 皱起眉头, 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 护卫摇了摇头。 “小殿下……小殿下失踪了!”男仆几乎要哭出声来。 书记官脸色一变, 差点捏碎男仆的手腕。 五分钟后,本在书房通宵的皇帝再一次出现在沈白房间中。 书记官站在他身后,男仆还含着眼泪,尽量镇定地重复:“……” “嗯, 出去。”书记官瞥了一眼一言不发但似乎并不是很着急的皇帝,似乎松了一口气, 出声说。 男仆眼泪汪汪地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床, 最终还是退出去了。 伴随着大门关闭的声音,威丝曼迈开脚步。 他停在床前。 一夜未睡的皇帝几乎看不见疲惫,依旧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平静地垂下眼, 缓缓挪开被男仆翻找的凌乱被褥, 再翻开底下的枕头。 一只几乎与纯白被褥融为一体的白色小蘑菇赫然出现在枕头底下,表体泛着丝绸一般的银光, 说不上来是什么品种,脑袋胖胖的。 皇帝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一会蘑菇,用手指夹起来。 蘑菇坚持不懈地睡, 软绵绵地垂下。 书记官面色扭曲了,握住拳头憋住劝阻陛下轻点捏的想法。 那是……小殿下!? 书记官无声地咽了咽口水,快速后退反手摸到门把手,迅速退了出去并小声带上门。 皇帝并未在意书记官的失踪。 他端详了一会软哒哒的蘑菇,半晌才出声:“睡醒了吗?” 小蘑菇好像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皇帝平淡地说:“我知道你醒了。” 沈白这下装不下去了。 他不情不愿地动了动,从威丝曼手上跳到床上,躲在被子中才肯说话:“早上好,威丝曼。” “早安。”威丝曼回答。 他坐到床上,银发落在身上,似乎与沈白小蘑菇有着同样的光泽。 “你的精神力本体?”威丝曼轻声问。 沈白闷闷地说:“嗯……” 他动作幅度极小地蛄蛹了几下。 天知道他怎么会变成小蘑菇! 不,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无非就是当初供给沉睡机体重启的能源不够,导致现在他需要经历很长的身体恢复期。 他很容易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变成更节省能源的精神力本体。 跟着威丝曼回到普斯汀斯宫殿的第一天,沈白便给自己反复下了暗示,宁可少睡十天觉也不要一无所知地变成一颗任人揉捏的小蘑菇。 怎么就还是变成了小蘑菇呢!!! 被窝外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威丝曼似乎换了个动作。 沈白郁闷地团了团被子,打定主意在威丝曼走后再出去。 话说起来,威丝曼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怎么没有行动也不说话,只是有轻微衣料摩挲声。 突然之间,沈白福至心灵,猛地从被窝中跳起来,宛如一颗装了弹簧的幽灵菇一般发出尖锐爆鸣:“你在干什么!” 不出他所料,坐在床边上的男人在轻轻地笑。 银发从他身上流淌下来,散乱的衣襟少见地中和了他夹杂着锋利剑气的眉眼,威丝曼伸手捂着自己的脸,骨节宽大的手指透出一点唇角的弧度。 是弯着的。 沈白大感悲伤。 他不太想变成小蘑菇是有前车之鉴的:图灵他们当时对小蘑菇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小蘑菇还是个宝宝,可沈白—— 沈白呆了一下,努力思考自己今年到底多大。 好吧,按照欧米洛的说法,应当是生理年龄十岁,心理年龄九岁。 ……好吧,虽然他的生理年龄也不大,可他自始至终无法接受那些、过于可爱的待遇。 但他也拿威丝曼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挎着个阴暗的小蘑菇无语表情,等着皇帝笑完。 平静中带着波澜的、无垠的一天很快过去,宛如一潭死水中溅入一粒石子,轻飘飘的泛起水波。 ——他们什么也不问的氛围持续了整整四个月。 这四个月仿佛是他们默契规划的缓冲期,沈白在观察威丝曼,反之也是。 尽管大星系迎来了一个继承人本应是举国轻重的事情,但沈白与威丝曼之间相互在意的却只是对方自己。 沈白没有关注过任何有关自己的新闻与报道,也不知晓外界如何看待自己、或者王室如何介绍自己。 他的唯一一个目标就是观察威丝曼,像一只被扔出去很多次的小狗被收养之后,谨慎地缩在角落中观察自己是否会被再次弃养。 在小狗确认安全之前,他不会对收养人的任何行为表达亲近,也不会主动触碰收养人家中的任何东西。 ……但沈白在普斯汀斯的宫殿中探险过无数次。 见过走廊上挂着直逼天花板的巨幅画作,海洋与它的儿女垂首低鸣,风暴与太阳出现在同一张画布之上。 吸收了三份记忆而近乎巅峰的审美发生震耳欲聋的惊叹,随后沈白反应过来,这里是宫殿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沈白常去的地方——经常被使用的地方,基本上铺就着红与黑交织的帷幔、武器、中世纪昂贵、繁琐但现在看来基本无用的盔甲,与骑士手中的长剑。 而这些或许被采买来装饰行宫的重要珍品,最后却被可有可无地挂在走廊的尽头。 “普斯汀斯生来便在赛默菲尔墨长大,这座行宫是从哪里直接搬迁过来的。”克里琴斯不远不远地跟着沈白,眼中闪烁着温润的爱意。 他说,“无一例外,他们都喜欢这些较为复古的东西……毕竟赛默菲尔墨之前只有这些东西。” 克里琴斯似乎能看到沈白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像一个长辈般温柔地笑着:“原谅他吧,小殿下。陛下只喜欢这些玩意了,不过您也可以依照您的喜好装饰这座行宫,毕竟您享有普斯汀斯一半的管理权。” 他看起来似乎颇为期待,一点也不担心冒犯到皇帝。 沈白抿了抿唇,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第二天继续探险。 普斯汀斯行宫有一个几近无垠的花园。至少沈白没有找到边界。 他在花园中找到了小王子的玫瑰花园,中间的玫瑰花亭上缠绕着上千朵葳蕤的红玫瑰,但被小心呵护在花亭中央的却是一朵红蔷薇。 克里琴斯笑眯眯地补充说,威丝曼当真在这里养过一条小狐狸——在他还很小的时候。 沈白觉得很有意思。 他甚至在花园中找到了用草块修剪出来的庞然迷宫,书记官说这个迷宫复刻了他父亲小时候玩过的样子。 ……他真正血缘上的父亲。 沈白坐在迷宫中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发呆。 他认为威丝曼很矛盾。 据他所知,位面战结束后的二十年恢复期,威丝曼有整整两年的高压工作,平均每天只睡不到三个小时。 他手中流过的所有决策都落地,进而迅速地建立起属于他的体系。 当然很显然,对方的手段很暴力。 暴力,但有效。 沈白认为这种暴力在这个动荡还未完全平息的时代是有意义的。 观察了接近三个月之后,沈白终于得出了结论:他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舅父,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开国领袖。 除了这些,还有呢? 没有了。 其余的感情,威丝曼一丝都没有让沈白窥探到。 他给沈白调查自己的权力,但从未默许沈白像对待敌人一般剖析自己。 如同他从未剖析过沈白一般。 他们之间相连着一根斩不断的纽带,血液与姓氏将他们团起来,刀割下去也只会伤到彼此的血肉和骨头。 尽管威丝曼愿意为了让沈白观察,但家人就是家人。 出格的举动,一律不允许。 沈白靠在柔软的草块上,望着璀璨的阳光和阳光。 过了好一会,他深深地、仿佛就此揭过般叹了口气,转过身蛄蛹成一朵小蘑菇,从衣服中钻出来,忧郁地晒太阳。 好吧,他妥协了。 威丝曼犯不着千里迢迢祸害他这么一个没用的小蘑菇。 小白菇在草地上蹭蹭之后伪装成一只野生菌种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蘑菇凭空翘起一根菌丝,像一根呆毛。 沈白顶着呆毛沉痛地想,不能让步地那么彻底,有一件事情他必须问清楚。 只要威丝曼能给他一个答案,那么这场延期了四个月的磨合期便彻底结束了。 这么想着,他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袍人捧在手心里,熟练地托回行宫。 沈白:。 克里琴斯站在行宫门口,依旧是笑着的:“纪念您第一百二十次被我们找到,小殿下。” 沈白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沈白便不愿再等待一般开口了:“你看上去很爱这个星系。” 听见谈话,周围的男仆与女仆们默契而无声地后退。 “何以见得?”威丝曼淡淡地问。 “……”沈白决定实话实说,“所有方面,所有。” 威丝曼不置可否。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提问:“你在寻找你的价值观吗,从我身上?” 沈白怔了一下:“是。” “我不提倡你学习任何人的价值观,哪怕是我。我认为你有权形成你自己的、独立的人格。”威丝曼心平气和。 这句话听起来好熟悉,沈白想。 似乎谁也对他的分体说过。 他们领袖都是这样的吗? “但你看上去需要我的帮助。”威丝曼放下餐具,站起来走到沈白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 沈白垂下眼。 “所以这并不属于干涉你的人格。”威丝曼总结。 “……我认为,”皇帝的咬字极为清晰,落在地上似乎能砸出一个坑洞,细听却能听见落地时清脆而坚定的轻响。 甚至夹杂着一些微妙的轻慢与矜贵。 “我有责佩戴这顶冠冕。” “为了这个大星系?”沈白问。 威丝曼侧目轻扫了一眼沈白,缓慢地说:“为了我的野心。” 沈白不说话了。 他心跳有点快,默默低头扒拉两口饭。 这场谈话的第二天下午,沈白收到了一份行程单。 陪同人是威丝曼,沈白仔仔细细确认了四遍。 他盯着传达密令的书记官看了一会,转头去找威丝曼:“你要离开普斯汀斯?我是说——离开主星系!” 书记官微笑着站在书房角落,轻声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陛下也出去过一次。” 沈白倏地一惊,猛地回头看书记官。 随后发现书记官已经眼瞳失焦地站在原地,宛如一座雕塑了,身后的阴郁蘑菇背景墙仿佛要成为实体。 沈白:。 “一个人也不带?”沈白最终再次确认了一遍,不敢置信地将密令拍到威丝曼手边。 皇帝淡淡地瞥了一眼抿着唇的幼崽,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不行!”沈白心中的怒火徒然飞升起来,他甚至感觉有些荒谬,“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皇帝?你……” “谁告诉你不带了?”威丝曼打断沈白的话。 沈白心中刚刚点燃的焰火被扑灭了,呆呆地眨了眨眼:“欸?” 威丝曼终于肯抬起头看了眼沈白,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幼崽,除非你接受自己的身份,否则你以什么资格来劝阻我?” 沈白沉默了一会,震撼地睁大了眼睛。 该死的!威丝曼逼他承认他们的关系! 好,这不是威丝曼脑子被雷劈了,是他自己掉进坑里了! ……结果还是掉进坑里了。 几天后,沈白面瘫着一张小脸,被威丝曼抱着,等在民用飞舰的候机厅。 皇帝的银发染成了黑色,眼瞳也渲染成了银色,沈白的样貌也做了些许调整。 他们周围是一个真空圈,某人放出去的冷气比制冷机更有效。 沈白小声咬牙:“我都不清楚我们要去干什么。” “马上你就知道了。”威丝曼低声道。 进入飞舰的时候威丝曼停顿了一下。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舰舱内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兴味。 这架飞舰驶向赛默菲尔墨。 沈白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飞舰已经停留在赛默菲尔墨上空了。 预计还有九个小时落地。 沈白听着广播,瞥了一眼威丝曼。 这几天他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威丝曼将他放在靠里的位置上,浅浅磕着眼。 少停一会,播放着舒缓音乐的广播突兀卡顿,紧接着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 人群骚动起来。 威丝曼睁开眼。 沈白直觉威丝曼等的事情发生了,还没有问,便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下一秒,广播恢复了正常,一个与之前声音截然相反的粗狂男音张狂地笑着。 “早上好,各位旅客!别担心。飞舰舰长还很安全!”男音显示大声说。 人群骤然一片死寂。 大家都清楚广播说的是什么意思,也能猜出他们现在是什么境地。 已经有人的脸色沉下来了。 “非常对不起,我们追踪到有一个我们要找的人在这艘飞舰上,不得不做此举动,大家不要害怕!”广播十分有礼貌。 沈白却呆滞了。 劫机……? 威丝曼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抵着沈白的耳边轻语:“赛默菲尔墨近年的特产星盗……他们很幸运,这里的乘客,竟然都是高级官员。” 他的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 沈白眼皮一跳。 他总算懂威丝曼不叫停的原因了。 男声孜孜不倦地冒出令沈白感到陌生的词句,仿佛在非常急迫地赶时间:“啊,相信你们当中有人知道我说的是谁,也欢迎大家踊跃举报,为了加快进度——” “我们为你们准备了几份礼物……” “诸位……请看脚下。”劫机星盗的声音越发期翼,汹涌的恶意扑面而来。 众人下意识低头,脚下钢铁色泽的舱底闪烁着精锐的光芒。 这不是没事吗? 他们还没来得及诧异发生了什么,便听见一阵切割声从脚边响起,一位女士脸色一变,第六感滋滋作响,惊叫着站起来后退。 下一秒,伴随着最后一丝清脆的震动,她刚刚落脚的钢板骤然下落,狂风从失去底盘的一平米空间中涌上来,充斥着整个机舱。 女人脸上的血色霎时少了一半,小腿止不住轻颤。 只差不到一秒,她便可能与钢板一起消失在这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海洋当中。 然而切割声依然在响,一块块同等的钢板随之下坠,一众政客精英惊恐地骚动起来,几个倒霉蛋躲避不急,伴随着尖锐的叫声消失在茫茫大海当中。 几息之间,密封完好的飞舰底部被分成了天空与钢铁交织的棋盘。 尚且幸存的钢板与钢板之间仅有四角颤巍巍的连接着,每个人几步之遥的脚下便是伴随着风声的万米高空。 剩余的人群安静极了。 被威丝曼抱在怀中的沈白悄悄动了动,用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距离自己最近的风口,差点让那一丝精神力掉下去。 沈白窒息一秒,涌出一大股精神力挽着被吓得眼泪汪汪的一小丝精神力往回走。 威丝曼眼皮都没抬,就知道沈白在干什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沈白的后颈作为警告。 沈白乖了一点点,但没有完全乖。悄咪咪观察周围人的表情。 他没有丝毫忧心。 笑话,威丝曼在这,甚至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 皇帝的脸色都没变,他担心什么? 沈白漫不经心地用眼神逛了一整圈现场,最终与刚才那位第一个后退的女人对上视线。 他眨了眨眼睛,静静地笑了笑。 女人怔了一下,迅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其实自从她登舰以来就注意到角落里这两位明显与他们不在同一个位面上的……父子? 尤其是黑色长发的男人,与其说女人是因为他独特到令人倾目的气势而注意到他的,不如说是因为男人连掩饰都不愿的离群。 就像女人潜意识中意识到男人十分俊美,但脑子中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男人长什么样子一般。 他抱着沈白,静静伫立在角落中。 钢板未曾掉落的时候,人群都三三两两聚在颤颤巍巍的铁板上,宁肯让自己与其他游客的脚重叠,也不愿意距离威丝曼更近一些。 男人即便带着口罩,也挡不住一身冰冷疏离的气势,垂落的黑发随着产生的流风飞舞,将怀中幼崽的脸遮掩。 女人小心地看了看黑发男人,又看了看其他人。 他们看着脚下的一片空空荡荡的万里高空,尽管竭尽全力保持镇定,依然溢出掩饰不住的惊恐。 但男人垂眼注视飞舰被坑坑洼洼掏空的底部,眼中的神色确实平静的。 实际上,女人怀疑那眼神根本不是平静,而是根本不将这种威胁放在心上的无动于衷。 女人越发确信心中的猜想:一直抱着孩子的男人就是劫机者要找的人。 她的心脏跳动起来。 不管举报的是否为劫机者要找的人,只要举报了就会被保护……吗? 沈白无声地凝视女人。 过了一会,他叹息一声,转头与威丝曼窃窃私语:“如果她真的举报了我们,我不太能原谅她。” 威丝曼看了一眼沈白:“她是平民。” 沈白睁大了眼睛,像一颗杏果:“欸?” “她的母亲位列星系高层,但为了保护她从未告知过。” 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但最起码显而易见女人并没有继承母亲的某些品质。 “……那我能原谅她了。”沈白沉默了一会。 如果她是官员,但举报了平民,那么威丝曼不会允许她继续活着。 可她是平民,在生死交界时被人性击败,那么威丝曼可以在并未造成实际伤亡的情况下原谅她。 威丝曼从未教导过沈白这些东西,可他相信沈白也是这么想的。 ——与沈白的想法分毫不差,否则沈白不会这么说的。 “我要举报!” 一声嘹亮的男声从沈白身旁传来,男人闭了闭眼,颤抖却坚定地指向了威丝曼:“他们……是你们要找的人。” “……” 被间接指着的沈白沉默了一会,连声音都不再压抑了,充满吐槽欲的话脱口而出:“这还是平民吗?” “不是。”威丝曼连看都没看男人。 广播中的声音应声响了起来,带着迫不及待的兴奋与怂恿:“非常感谢这位先生的指认!我们需要验证一下……嗯,非常抱歉,不是!” “不过没关系,即便他们并非我们要找的人,你也会安全抵达地面的!”一只机械爪将男人牢牢抓起来,飞速移向驾驶舱摔下,那里的舱门仅闪动了一下便又合上了。 但这一小段时间已经足以所有人看清,驾驶舱的地板的确是严丝合缝的。 人群骚动的声音大了许多,陆续有人眼中出现犹豫与挣扎。 “还有没有需要指认啦?”声音愈发期待,似乎十分愿意看到人群自相残杀的盛况,“我们马上就开启下一轮的惊喜盒子啦!” 上一轮的惊喜是地板开裂。 沈白笑容消失。 广播根本没有验证,只是随口一说便判定了所谓的错误选项。 它不是在找人,只是以此为借口看他们在惊慌当中随意举报他人,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存活的丑态。 沈白唇角下撇:“只是随机屠杀?” “但他们特地选择了高官多的一列,又特意制造出一出戏剧。”威丝曼平淡地解开答案。 “假设他们有目的地选择了这一列车,那么……”威丝曼瞥了一眼怀中的幼崽,“是什么目的?” 沈白沉默了一会,慢吞吞说:“这里有直播?” 威丝曼的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是。” “有预谋的、准确率高达95%以上的贪污腐败官员报复案,除了那个女孩是平民……不过,全部正确。” 现在的场景,大概率在珐琅座的某个小星球进行全球直播…… 因为这些官员差不多都做过那个星球相关的工作。 沈白脑袋上的加载信号转了好久,才迟疑地问:“这怎么解决呢?” “不解决。”威丝曼淡淡地说,“这里是赛默菲尔墨。” 沈白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帝国对这里真的没有控制权吗? 虽然赛默菲尔墨存在感真的很低就是了。 沈白头顶的呆毛抖了抖,又看了一眼威丝曼。 皇帝十分平静,墨色的眼瞳中倒映出一众高官眼球徘徊着寻找替死鬼的恐惧神情。 半晌,沈白埋进他的肩膀中,小声说:“你手底下的人也不怎么样嘛。” 皇帝眉头微微一挑。 沈白哼哼唧唧地补充:“至少对边缘星球控制权很低!” 皇帝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沈白的脑袋:“普斯汀斯这六十年的政绩放在其他大星系,已是足够皇族做梦都能笑醒的地步了。” 广播滋滋调试的声音响了两声,紧接着迅速搅浑了一池水:“倒数——十、九……” “等一等……”终于忍不住有人开口。 广播丝毫不理睬:“一!” 倒数结束的第二秒,人群彻底沸腾起来,不管是谁,几乎都胡乱指着其他人大喊举报。 威丝曼几近冷漠地注视着诸位堪称手握重权的官员一脸丑态,眼中什么都没有。 他不打算救任何人。 这里唯一称得上无辜的只有那个女人。 但她向珐琅座贩卖支撑矿区防护罩的违规精神力枢纽。 他对沈白言明女人的平民身份,却也没有否认她无罪。 威丝曼抱着沈白踏上这一架飞舰时,便觉得十分有趣。 他放眼望去的每一个人脸,都在他那份快要堆到天花板上的处决红名单上。 借某些人的手处理几批废物,实际上是皇帝默许的手段。 自位面战争以来遗留的“东西”太多、太繁琐,仅靠正规程序需要清理三百年。 更何况那些“遗物”中还有许多明面上不能被处理的东西。 如果这里并非赛默菲尔墨,他们不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他们会日日夜夜锁在政事厅某间二十四小时强光照射的房间中,每天批改二十个小时的文件,直到支撑不住猝死为止。 可是……这里是赛默菲尔墨。 威丝曼安抚般拍了拍沈白的背,口中却吐出与动作毫不相关的冰冷词句:“来了。”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几乎是威丝曼声音落地的下一秒,还算完好的飞舰便受到重击一般剧烈摇晃了一下。 人群的哀求声与叫喊声顿时浑浊起来,模模糊糊地从空气中映射而出,传到沈白的耳边。 不对…… 这并非劫机者制造出来的动静,他们再怎么势力庞大也不可能从外侧…… 又一声巨大的响声从舱壁外传来。 沈白怔了一下,猛地抬头仰视威丝曼:“外面有一艘飞舰在撞我们!?” “星盗。”威丝曼浅浅地磕着眼说,“我说过,这里是赛默菲尔墨。” 赛默菲尔墨的百分之九十八土地归属于各式各样的星盗。 驾驶舱中,劫机的老大脸色阴沉下来。 他的第二次惊喜还没来得及展示,大屏幕上便清晰地显示出了宛如幽灵般浮现在飞舰身旁的星盗船。 他咬了咬牙:“这是哪家的星盗?看看能不能谈谈,我们劫持的又不是赛默菲尔墨的人!” “老大,全星系能够量子穿梭的星盗船只有一艘啊。”队员苦笑了一下,“我们回不去了。” 他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星盗船连招呼都懒得打,燃起光芒的炮口缓慢地移向他们所在飞舰的能源仓。 它与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交流! 这量控制了赛默菲尔墨一大半地区的星盗船从不讲理,甚至从不谈判,遇到阻挡自己航路的飞舰便轰。 它当真如同一个毫无人类情感的战争女神,所过之处皆是尸骨。 老大沉默了一会,盯着对准自己越发耀眼的炮口,突兀笑了起来。 “值吗?”他轻声喃喃。 队员笑了:“当然值,老大。陛下每处理完上一批旧官之后,新派的官员都是政绩清朗优异的。” “每一次。”他补充到,似乎要对自己强调般。 一阵白光闪过,眼睛好像被融化了,紧接着便是强烈的坠落感。 男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飞舰已经被炸的四散五裂,他、他的队员、那些官员与巨量飞舰残骸,全部飞在空中,拼尽全力往下坠。 然后,他才仿佛后知后觉地听见姗姗来迟的巨声,但只有两三秒,随后他的世界便彻底安静了。 他被强烈的声波震裂到失聪了。 但男人一点都不在乎。 他一个个扫过空中惊恐到崩溃的官员,眼中露出明显的快意。 他们都要死了。 很好,很好,太好了。 他笑了起来,甚至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前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很多记忆。 一片白茫茫的默片中,他捕捉到了他被征去矿区工作的父母,没有患肺病的样子;然后又看见了自己养的小狗。 小狗也脏,狗也要挖矿。 狗有时候好像是比人强。男人想。 它好像什么都知道,不愿意让他去挖矿,每天都拼尽全力刨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刨的坑,用嘴叼着高辐射的矿石积攒起来。 狗坚持了整整六个月,终于因为辐射造成的肌肉溶解痛死了。 水漫进男人的口鼻,他下意识张开口呼吸,更加强烈的窒息却让他痛苦地挣扎起来。 陛下……这下您可以不说拘束地在我们星球推行您的新政了。 男人继续笑,即便在水中违背人体意愿地消耗更多氧气也要继续笑。 天佑普斯汀斯……哦,前阵子他听说,陛下是不是有了一个孩子? 啊,可惜忘了看看那个孩子。 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男人的脑海中闪过最后一句话。 沈白在高空中呆滞地思考了一会,眼中倒映着头顶庞然地星盗船。 半晌,他猛然回过神来,在风中对着威丝曼大声说:“这艘星盗船是你的吗?” 威丝曼似乎笑了一声:“不是。” 哈?不是? 你和我说能在这么巧合的时间攻击飞舰不是你的安排? 沈白瞪圆眼睛,心中一万句话直击胸口。 “但它的船长是我的朋友。”他听见皇帝这么补充。 沈白的眼皮一塌:欸,这就对了。 他丝毫没觉得皇帝与星盗是朋友有什么不对,尤其是这个星盗侵占了一部分皇帝的领地。 威丝曼倒是似乎有些诧异沈白如此平淡地接受了,很快瞥了他一眼。 “这是哪里?!”沈白紧接着在风中大声问。 威丝曼:“赛默菲尔墨第四贫民区。” 两句话之间,他们坠落在地。 明明飞舰底下是宽阔无垠的海面,但沈白在半空中时便意识到威丝曼一直在有意识地向南方偏。 地面甚至没有因此砸穿,连威丝曼脚边的飞尘都只被扬起了少许。 沈白却还是因为急坠咳嗽了两声,威丝曼轻轻捂住沈白的下半张脸,为他加热吸入的空气。 半晌,沈白扯了扯威丝曼的衣襟,让他放自己下来。 沈白落地之后终于有了回到赛默菲尔墨的实感。 “来这里干什么?”沈白闷闷地说。 “调查行政官勾结实验室进行人体实验的证据——你可以这么认为。”威丝曼随意回答。 “……”沈白眼皮一跳,谨慎地撇开眼没接话。 但他有另外一个疑问。 既然星盗头头是威丝曼的‘朋友’,即便鬼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朋友;就意味着他对赛默菲尔墨是有关注的。 但…… “赛默菲尔墨不是流放之地吗?”沈白迷茫地说,“帝国不是……” 帝国不是一直默许赛默菲尔墨处于黑色地带吗? 哪怕象征性地在这个星系设立了行政区,但行政区真正负责的地域只占赛默菲尔墨的百分之二。 难道你其实对赛默菲尔墨有一定的控制权? 沈白用眼神询问身旁的皇帝。 威丝曼望了眼沈白:“谁说的?” 沈白的呆毛抖了抖:“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是吗?” 威丝曼平静地说,“很好。记住了,你以后也能让他们‘这么认为’。” 沈白停在原地绞尽脑汁地反应了这句话,最终翻找了一通分体丰富的记忆,才勉强确认威丝曼的意思。 第一,威丝曼知道外界默认赛默菲尔墨基本上不属于帝国。 第二,实际上威丝曼对赛默菲尔墨可能有极高的控制权。 他趁着威丝曼看不见露出一个标准的、充满吐槽欲的死鱼眼,随后才脚步轻快地跟上前方的黑发男人。 不愧是他的家人!牌藏得真好! 这样的话欧米洛应该跑不掉了吧? 沈白美滋滋地笑了笑,忍不住想变成一朵小蘑菇唱歌。 威丝曼停在分叉路口,沈白跟着看了看。 一边是贫民区,另一边也是贫民区。 “分开,你先选。”威丝曼垂眸看着沈白。 沈白瞬间不笑了,怀疑地看了一眼威丝曼:“你确定?” 幼崽盯了皇帝片刻,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这边。” 威丝曼嗯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似乎当真是一个将幼崽推下悬崖学习飞行的骏鹰,他丝毫不担心沈白在贫民区受伤或是遇难。 沈白一边向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一边怀疑威丝曼早已将整个贫民区提前控制起来了。 按照皇帝堪称恐怖的算策与效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不在他身边架设安全装置。 即便出于想要锻炼他的可能性,也不会允许事情超出他的控制。 参照刚刚发生的劫机事件。 沈白丝毫不怀疑可能从登上飞舰开始,所有的事情便都在威丝曼的掌控当中。 ……只是那么这样的话,沈白想要凭借时差做些别的事情的愿望,就如同炊烟一般浮现的一刹那便失踪了。 虽然他已差不多放弃独自寻找欧米洛了。 但一想到这个主意被威丝曼猜透,幼崽便十分不爽! 想变成钻头小蘑菇狠狠撞他。 沈白牙龈发痒,越走越快,直到不知何时拐入一处稍显宽阔的明亮台阶,半扇木胶板在半间房子上拄着,一个人侧躺在房子上,眼皮睁着,但十分空洞。 还有一个少年坐在那人身旁,身后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栅栏。 沈白微微颤了颤睫毛。 一个老人与一个年轻人。 周围没有其他人,但沈白能够清晰的感应到与他相隔一条街的路上却分布着数千人。 似乎这条街就是因为沈白而紧急清扫出来的。 沈白的精神力悄悄卷起他身后路边一杯喝了一半的水看了看,又放在原地。 “……贵客。”老人似乎清楚来的不是自己人,声音沙哑地呢喃道,“您能到我身边来吗?” “我不是你的贵客。”沈白想了想,摇了摇头,却也走到了老人身边蹲下。 他宽大的斗篷边缘跟着晃动,细密而粗糙的缝边针脚在老人干瘦的皮肤上晃动。 老人的眼皮颤了颤,半晌回答:“您是从外面来的?” “是。”沈白点了点头。 他没有询问老人是如何知道的。 贫民区的“管理者”基本上都是一众贫民默许推荐出来的。 管理者能在阳光最好的地方居住,几乎是一大片贫民区最能处理事情的人。 沈白在贫民区生活的几个月告诉他,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小看这些人基本等于消耗自己的生命。 “欸。”老人艰难地笑了笑,声音几乎听不见,却还在极为艰难地解释:“您的斗篷边缘是刻意做旧的。第四区没有人肯破坏一件完好的斗篷,幼崽。” 沈白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捏起斗篷的一个角翻看,目光微闪。 他看不出来,但毛糙确实很新鲜。 沈白眼光闪动:“您老当益壮。” “我今年四十五岁。”老人释怀地笑着,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连着一层瘦柴皮肉的臂骨。 “我的孩子今年十五岁……威,煮碗饭给客人。” 沈白这才看了一眼老人身旁静静坐着的少年。 他们看上去并不像,少年的眼睛也是闭着的,左脸有一截酷似猫爪的疤痕。 少年听见话点了点头,摸索着站起来走向栅栏后面。 这个时间,沈白与老人十分浅薄地聊了一会。 谁也没有提及沈白来这里的原因,沈白只说了这里的街道很干净,老人也只说了今天的风很大。 然后,栅栏被推开,少年捧着一个碗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手指紧紧扣着碗沿,肌肉紧绷,像是对待一块快要融化的金子。 “您请?”老人说。 沈白站起来,接过漂浮着白色米粒的汤,面不改色地喝了两口。 米没有熟。 很正常,这里常年没有阳光,没有能源,能加热食物已经出乎沈白的意料。 端给沈白米汤的孩子估计连熟米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但汤里不仅有生米,还有长在米上的泥,混在汤中的土。 沈白敢肯定这是老人与孩子珍藏的不知道多少年没舍得吃的粮食。 他仔细端详这个碗。 白色,泛着裂纹,裂纹是土黄色,不细看甚至可以认作艺术品。 苦难的艺术品吗? 沈白想,那还不如不要艺术。 等到沈白真的咽下去第一口汤之后,才慢吞吞地开口:“我的确不是你们的贵客,但我的、家人是。” “……他会帮助你们的,尽管可能需要的时间长一些。” 老人于是便笑了:“没关系,只要威能等到就好了。” 威丝曼来接沈白的时候,幼崽正咽下倒数第二口。 皇帝垂着眼皮注视沈白,长发垂落着,宛如一片黑云的阴影,眼底沉着一潭深水。 他看见了碗底漂浮的泥土,但他什么也没和沈白说,只是与地上显然处于贫民区地位最高的老人点了点头。 沈白立刻说:“他看不见。” 威丝曼准备抱沈白的手停顿了一下,注视了老人半晌,淡淡地道:“你和你的孩子,选一个。” 老人怔了半分钟,揣摩着突兀显现的平静声音,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您是什么意思?” “治愈目盲。”威丝曼说,“你和你的孩子。” 他看着沈白舀起蓄水坑中的水涮了涮碗之后放到老人身边,才俯身重新抱起沈白,缓缓补充:“之一。” 沈白乖乖让他抱着。 “是……?”老人茫然地反应了一会,突兀颤抖起来,察觉到某种可能性而不自主产生的狂喜与不敢置信一并涌出。 尽管他不知道这种恩惠为何找上了他,也不清楚奇迹到底会不会发生,但他还是下意识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威丝曼嗯了一声,精神力席卷着微弱的米粒光芒送入少年体内,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随后闪身离开。 他仿佛并不关心身后少年困惑又惊喜的叫喊声与老人——不,实在是很像老人的中年人抽泣,只是沉默着拍了拍沈白的后背。 等走出那条空旷到诡异的街,威丝曼无声地抚摸了一下沈白的头发:“吃了多少?” 沈白比了一个手势,小声说:“只有一点点泥。” 皇帝垂着眼,慢吞吞地说:“我没有阻止你。” 沈白头顶的呆毛抖了抖:“阻止什么?那碗汤?” 皇帝嗯了一声。 “……你也不需要阻止我。”沈白摇了摇头。 他不吃,中年人不会相信他的。 “是吗?” 威丝曼不置可否:“你不吃,他们可能依旧会相信你,但死也会记得你当时没有吃这碗饭;闭眼之前令后辈、后辈的后辈、孙辈的后辈用生命与忠诚去还。” 沈白沉默了一会回答:“我不觉得我吃了,他们就不会让子孙儿女这么做了。” “是。但只会让自己的后辈去。”皇帝冷静地说。 沈白不说话了。 威丝曼又说:“可他们都是盲人。你本可以将食物倒掉假装你已经食用了,但你没有。” 他停了两秒,才继续:“沈白,你做的是正确的,我为你感到荣耀。” 沈白的耳垂慢慢红润了一些,攥着皇帝的衣襟,将头埋在他胸口。 等到威丝曼认为沈白似乎睡着了的时候,听见幼崽闷闷的声音:“你在那的话也会这么做的。” 威丝曼凝神低头看了一眼不肯抬头的幼崽,再次将手放在他的头上:“可我是皇帝,你不是。” 我做是因为我的职责。 但你做纯粹是因为你天生就有成为皇帝的潜质。 不知道沈白有没有听见,总之威丝曼托了托好像现在就变成阴暗小蘑菇般的幼崽,闪身进入一道黑巷。 第117章 群星闪耀之时(九) 未来 “……是吗?” 漆黑的小巷中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 隐藏在暗无人色的阴影中几个影子微微一动,似乎在尽力侧耳倾听。 他们几乎与这片巷子融为一体,是黑暗中的衍生物, 下半身与粘稠的黑色相连, 一辈子都待在同一个地方, 贪婪地舔舐每一个误入巷子的人。 他们听见那两个声音一问一答,似有似无地近了。 “我以为你对这里恨之入骨。” 一道平静的声音这么说, 尾调缥缈而浅淡, 落在地上融化为刺目而冰冷的寒霜。 随后男人踏上去, 轻描淡写地将它们踩碎;似乎并不是逼迫自己从嗓子中挤出来这句话一般。 男人——同样浸没在阴影中的威丝曼, 在沈白眼中只有一片黑暗的时候,才终于将弥漫于骨髓与血液中的后怕显露出来一分。 自从威丝曼踏上赛默菲尔墨的土地开始,他便控制不住地塑造沈白在这里的经历。 他可以想象得出他怀里默不作声的幼崽曾在此地遭遇过什么,他对那些肮脏的手段烂熟于心。 也能描绘地出幼崽是如何从某个地方逃出来, 他是如何下定决心缩在能吃人的贫民区忍耐着一腔恨意与愤怒等待时机,又是如何…… 如何下定决心踏上威丝曼的飞舰。 幼崽前方是一望无垠的渺茫, 他并不知道飞舰通往何方,也不知晓包括威丝曼在内的所有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幼崽很清楚这是一次赔率极高的赌博, 但他还是赌了。 谁也不清楚威丝曼目睹沈白张口答应他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威丝曼其实早已做好沈白不走的准备,不,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沈白会答应跟他走, 普斯汀斯从上到下都是聪明人, 哪怕是一个孩子。 他可以在赛默菲尔墨建造一座临时政务宫,一直等到沈白肯对他放下心防。 沈白不愿走, 那么他来。 但沈白答应和他回来。 那么一个刹那,威丝曼脑中盘旋的只有一句话:这个孩子当真渴望爱太久了。 久到他甘愿以身入局赌这份爱到底会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竟然将胜利的希望赌在别人身上! 沈白渴望拥有家人。 在意识到沈白是这么想的那么一个瞬间,他实在想要不再思考所谓皇帝的立场——他脑中闪过了启动歼星舰弹道的密码。 坐标是赛默菲尔墨。 别管了, 威丝曼。他对自己说;这是他兄长唯一一个在世的孩子,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在这里受了这么多苦,他以后甚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骄傲地说出自己的父亲是谁…… 碍于普斯汀斯的历史,碍于他、兄长与普斯汀斯之间那段只能埋没于历史的经历,这个孩子只能被宣称是他的孩子。 这么一个、如此渴望爱的孩子。 让他不能见自己的父亲。 让他接受扭曲的关系,称呼自己的舅父为父亲,不许提自己原本的父亲。 威丝曼无法相信愿意为了缥缈的“家人”而选择跟他走的沈白不会渴望见到自己真正的父亲。 但沈白从未显露出对父亲这个名词的好奇,似乎他当真不在意。 威丝曼认为这很好理解。 他也从不在沈白面前展露自己对他的感觉。 一想到沈白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叹息,威丝曼便止不住跟着叹息。 一如现在。 身处赛默菲尔墨时,威丝曼的某些情绪便控制不住地发散开来。 于是,他任由自己随着流淌出的苦痛,用逼近质询的语气向怀中的幼崽提问。 沈白在黑暗中歪了歪头。 “你在心疼我?”沈白没有回答威丝曼的问题,却一针见血地戳入威丝曼的伤口。 威丝曼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暗处窥视的人群顿时急了。 往前走啊……再往前走一点就是陷阱,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为什么?”沈白轻声问,“跟你走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为此承担后果。” 威丝曼的唇角放平:“哪怕你可能会因为判断失误而死亡,失去亲手复仇的机会?” 如果你判断失误了,你会死! 威丝曼十分想吐出这句话,但他连让这个字和沈白扯上关系都不愿意。 ……这才是威丝曼多次避让沈白、强迫自己冷静、诘问自己无数遍的唯一一个原因。 他在思考,在那个时候接回来沈白到底对还是不对。 这一次沈白赌对了,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会不会这次胜利而接着赌? 下一次他还会如此幸运吗? 他还有几次幸运!? 威丝曼生气了。 沈白抬眼,在一片黑暗中看看威丝曼,抿了抿唇,有点不知所措。 他犹疑了几秒,伸手揪住威丝曼的衣服,小声问:“你生气了?” “嗯。”威丝曼从喉咙中吐出一丝声音。 沈白的唇角颤了颤。 靠在威丝曼的胸口,沈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他其实清楚威丝曼为什么生气。 但他又觉得自己没错,不愿意道歉。 “你和我的精神力共鸣了,我们肯定是家人,你不会伤害我的。”片刻后,沈白倔强地小声说。 威丝曼扯了扯唇:“对,我不会伤害你。” 沈白不管威丝曼是不是说的反话,乘胜追击:“那你生什么气?” “我的气。自己的气。”皇帝轻声说。 恨自己没有在沈白一出生就找到他。 他抬眼扫了扫宛如失明般的黑暗,精神力在空中闪烁着雷电般的光芒,照亮了一瞬,几个龟缩的人影仿佛被刺伤一般嚎叫起来。 下一秒,伴随着闪电的滋啦声,超越耳膜承受能力的人类尖叫在沈白耳边炸开。 他眼睫轻颤,刚想自己抬手捂住脑袋,被威丝曼伸手摁在自己的怀中,手恰好捂住了暴露空气中的耳朵。 威丝曼拎起最后一个奄奄一息的瘦影,淡声问:“你们交易幼儿的地点。” “什么?”瘦影强撑着挣扎,“我们只是想讨口吃的……” “或者你也想死。”威丝曼平静地说,“两个小时之前进入此地的人也是我,你们没有任何动作。等我抱着幼崽进入的时候,你们便兴奋极了……” “只是该庆幸你们还没有沦落到吃人的地步吗。”威丝曼垂目注视着几乎只剩骨架的人。 瘦影僵了一会,肩一塌妥协了:“我带你去,但我也不想活了,我的家人都被你杀死了……你可以在我死之前让我吃一顿饭吗?” 威丝曼一言不发,扔下瘦影,抱着沈白静静注视着他。 瘦影虽瘦如骨,行动却极快,落地之后两三下消失在黑暗中。 沈白动了动,说:“追。” 威丝曼这才嗯了一声,踏步追上去。 沈白抿了抿唇,悄悄埋在威丝曼锁骨处。 他的眼睛是空洞的。 其实赛默菲尔墨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一切东西都能被它隐藏的很好,可要是找,又很好找。 只是一环扣着一环,宛如链接在一起的齿轮,只能一个挨一个拔过去。 威丝曼唯一一个亲自来调查的理由,只是因为受害者是他。 幼崽无声地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一片暗色的天空。 恨。 威丝曼问他恨不恨这个地方。 他为什么要恨赛默菲尔墨? 他该恨欧米洛才对。 沈白想,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心脏在发酸,胀痛。 有什么办法……? 他出生在这里,所谓“普斯汀斯”的旧址又在这里,可威丝曼不肯说一点关于他们之间血缘的事情,也不肯说他的父亲…… 他已知的过去、未知的过去与未来,都与这片土地有关。 他有无数问题,可他不想说。 威丝曼等他问,但他在等威丝曼先说。 沈白又想起刚刚那个盲眼老人。 他也像这座小星系一般安静。 赛默菲尔墨是整个大星系最沉默的地方。 沈白并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但他依然熟悉这种沉默。 这些“无声”并不是指自然界的物理现象,也并非指人们喉咙震动吐出的音节。 仅仅是一个非实体的“形容词”。 它破败、无力、萎靡;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仅此而已。 在沈白遇见威丝曼之前,他一直认为这个包含了四个小星系的大星系都是如此。 如果大家都生活在地狱当中,那么沈白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四小星系搅得天翻地覆,叫世界还给他一个公平。 尽管他并不明白他想要的公平是什么。 但除了赛默菲尔墨之外的星系看起来似乎都非常……美满。 沈白不确定自己判断的对不对,但起码比赛默菲尔墨强多了。 那么,他的第一个残暴的摧毁整个大星系的计划,便正式宣告流产。 第二个计划预计用时五十年,他会从内部瓦解欧米洛。但随着沈白踏入普斯汀斯的宫殿,他不可能长时间销声匿迹而宣告破产。 现在是第三个计划。 沈白扒着威丝曼的衣领,缓缓揪紧。 他的第三个计划是没有计划。 他不用再自己设计好所有事情了,不用再一辈子只为了复仇而浑浑噩噩的活着,因为会有人替他安排好一切。 他只要当他的小蘑菇就好了。 沈白抬起手摸索着抚摸了一下威丝曼的脖颈,感受对方下意识绷紧的筋脉。 嗯。 虽然这家伙什么都不说,但的确挺好的。 沈白想,等到欧米洛消失,他们有很长的时间来慢慢回忆那些事。 可能威丝曼会愿意提一提过往,他也愿意说一会他的过去。 然后,他意识到威丝曼停下来了。 “……到了?”沈白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有些迷茫地抬头问。 威丝曼瞥了一眼透露出光亮的前方,慢吞吞嗯了一声。 第118章 群星闪耀之时(十) 破壁 酒杯与酒杯碰撞的稀碎声音从威丝曼推开门的瞬间冲到沈白的耳边, 昏黄迷蒙的灯光霎时将人带回中古世纪,醉醺醺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粗糙的金属酒桌在黄色暖灯下闪闪发光, 聚成一团的男人们嘟囔着什么醉话, 腰间的机甲按钮坠子耷拉到地上。 地板上清澈的液体还未干透, 仿佛刚刚才拖了地,又或者酒液蜿蜒在了那里。 正对着门的吧台上, 闲散的调酒师抬起头来, 脖颈上折出狰狞的旧伤。 这很明显是一处据点, 虽然不清楚是谁的。 沈白默默瞥了一眼威丝曼。 给他们带路的男人在威丝曼打开门之后便拼尽全力向后逃跑, 坑洼的石子路上沾满了他的血印与脚上被尖锐棱角剜下来的碎肉。 可纵然如此,他也没有停下步伐,仿佛那扇门后的东西远比这些疼痛要可怕的多。 沈白放任他跑了一段时间,在他放松下来哈哈大笑的时候释放精神力追踪, 一击毙命。 “欢迎……生客。”调酒师一边抬头,一边笑着说, 后半段语调骤然落下,脸色微妙地挑了挑眉头。 霎时, 热闹到翻天的酒馆子诡异地死寂下来,人群如同约定好般将声音戛然而止,共同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锋利的精神力似寒风般逼近两人, 直直冲着威丝曼袭来, 眨眼之间两方的精神力场交织过三十几回,空间仿佛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如同被烤炙融化的空气一般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双方都没动手,在确认对方实力不俗之后他们共同收回了精神力,现场依旧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沈白默默咽了咽口水, 将脸埋进威丝曼的胸口。 事实上,换成沈白自己一个人,这时候早已懒得废话开打了。 可是威丝曼在这,沈白认为不需要动手。 倘若这么大个儿的人杵在这,什么用都没有,沈白就收拾收拾小包袱走掉了。 只有角落里拿帽子盖着脸睡觉的男人仿佛被惊扰了,动了动,懒洋洋地侧过头眯了眼抱着幼崽的男人。 下一秒,男人睁大眼坐起来,帽子落在地上:“威——沈域?” 沈域? 沈白警觉地直起身子,左看右看,最终将嫌疑人敲定在威丝曼身上。 “沈域!?”沈白凑近威丝曼耳边,充满警惕地问,“这是你的另一个名字吗?为什么也姓沈!?” 顷刻,威丝曼垂眼,低声道:“是……这是我行军时的名字。当时只需我脱口这个名字,你便会仍然留在赛默菲尔墨,不是吗?” 沈白哽了一下,不服气地说:“这也太巧了?” 还有,他是什么时候查到欧米洛的? “为什么不怀疑是欧米洛刻意为之?”威丝曼冷冷地说,“当你将来在战场上遇到我、将要信任我时,得知我的名字,便会认为我也是欧米洛背后的投资人之一!” “你会如同现在一般,认为这个名字是出于上位者怀着恶意与玩味为你取的恶毒玩笑,它会成为你摇摆不定的立场中最后一个引导你倒向欧米洛的证据。” 说完之后,他才转头看向男人。 他仿佛仔细辨认了一番人,没回话,只是收回了最后一丝打算绞死在场所有人精神力场的念头。 “好久不见。”他对着弯腰拾起帽子的男人点了点头。 “这是你父亲的旧部,之一。现在是星盗。”威丝曼平静地说。 沈白抿着唇盯了威丝曼半天,最终转头认真地打量起男人。 【这事没完。】他在用精神力勾着威丝曼的精神力愤愤地说,【倘若不是今天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男人卷曲的红发符合绝大多数星际人对星盗的刻板印象,粗狂而俊朗的五官、褐肤乃至发红的胸膛都仿佛是照着星盗的模样长的。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星盗。 沈白又疑惑地打量了男人两眼,暴打威丝曼精神力的动作都停顿了几下。 男人对着还在僵持的人群打了个手势,朗声道:“坐!这是我的朋友!” 当下,酒馆才恢复热气洋洋,大家又若无其事地喝起酒来,有人还向威丝曼举了举杯,仿佛他们从未在三分钟之前对冲过一次堪称战斗预告的精神力。 男人才不管周围,大步向沈白他们走来,手都激动地发抖。 他看也不看威丝曼,在沈白懵逼的神色中伸出双手,飞快地从威丝曼怀中抢走他:“宝贝儿!可见着你了!” 沈白被糊了一脸的口水,勉强从热情的男人怀中挤出来,他顶着一头乱毛看了看自称古丁斯的人,“你好?” “欸,到这边。来吧,朋友。”古丁斯笑眯眯地抱过沈白,亲昵地刮蹭蹭了蹭他的脸蛋,“你白的和个小姑娘似的——老余,给他一杯酒。” 沈白发现古丁斯的每句话都对应着两个人。 威丝曼敲了敲桌子:“不喝。” 调酒师刚刚兴奋的脸又耷拉下来了:“古丁斯,你朋友连你的面子都不给?” “谁能喝得起你调的酒,上次差点喝死一个还不够?”古丁斯翻了个白眼,手上如同颠小狗般颠了颠沈白,让幼崽茫然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心惊胆战地提防男人有什么危险动作。 调酒师啧了一声,充满怨气地甩飞冰块,走到一旁打开不起眼的暗门。 沈白想了想,还是维护了一下威丝曼:“既然他调的酒不能喝,为什么还要给他?” “让你见识一下我新收的制毒师,宝贝儿。如果能毒死这家伙,你现在就是皇帝了。”古丁斯扬起笑容,踏入调酒师打开的门,侧身让威丝曼先过。 沈白的头顶迅速浮现一个巨大的问号,难以置信地转头暗暗质询威丝曼:这是你的朋友? 威丝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古丁斯得意洋洋地横了眼穿过他的威丝曼,凑到对方身边捂住沈白的耳朵,对着过去的旧友炫耀:“嘿嘿,怎么的?我猜你肯定没被崽子主动抱过,嗨!” 威丝曼扯了扯唇角,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肘击。 调酒师也进来了。 他们一起进入仿佛包厢一般的小隔间,门被调酒师仔细锁紧,一众喧嚣也随着门缝一同缩小,直至完全消失。 在沙发上坐下来之后,古丁斯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调酒师默然站在门口。 “你来的不巧,这里刚刚洗过血。”古丁斯冷淡地说,“原本应该是交易孩子的地方,没查仔细,反正都杀不错,干脆都埋了。” 沈白回忆起门口的水渍。 他从古丁斯怀中蛄蛹下来,默默缩回威丝曼身边。 威丝曼轻轻揽了揽沈白,安抚般拍了拍。 尽管他们在谈论正事,古丁斯看着这一幕仍然忍不住啧了一声。 “如果他还在。”古丁斯淡声道,“无论如何小崽子也应该在他怀中。” 威丝曼沉默了一会,缓缓说:“如果我能选择,我希望死的是……” 古丁斯飞速瞥开眼打断了威丝曼的话:“你来找什么?” 威丝曼:“……” 威丝曼:“这里应当是欧米洛的对接点之一。” 古丁斯吃了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等一下,怎么你们都知道欧米洛了……”沈白在一片混乱中有气无力地轻声道。 就仿佛在沈白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早已有无数人为了他奔前走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了极为庞大的消息了。 他几乎要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琥珀里了,看东西都是隐隐绰绰的影子,见过他的人走来走去,带着他所不清楚但确实能融化琥珀的东西,亲昵地凑近他。 沈白甚至于认为自己不再窒息。 威丝曼摸了摸沈白的发丝,理所当然地回道:“当然?他是你父亲的旧部。我们之间的信息是共享的,他身处赛默菲尔墨,在接到你存在的消息至今,已经撕碎数百个研究室了。” 他停顿了一会,又说:“刚才飞舰上攻击劫机星盗的人,也是他。” 沈白嗫嚅了两下唇:“我的意思是……” “什么?” 沈白呆了一会,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的意思是,他感觉这一次复仇,好像随时都会有无数人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在他沮丧地缩在角落里的时候暴打欧米洛。 他感觉仿佛全世界都站在他这边,这太奇怪了。 第119章 群星闪耀之时(十一) 纷争 沈白返回首都星后的短短四个月……准确的来说, 是古丁斯离开赛默菲尔墨后的短短四个月内,这里的土地与星辰被无数盘旋的不明飞舰翻得血肉横飞。 人们惶惶度日,茫然而无助地环视被轰炸为尘土的家, 牵着只剩一只手的孩子。 他们不清楚这些仿佛与他们不处于一个时代的飞舰是从哪里来的, 也不清楚为什么激光会落到自己家中, 只是这一切就这么平常的发生了。 他们所熟知的所有人,就这么平常的死了。 第一个对此事做出反应的竟然是各星系的门阀, 尤其是宏玉的旧派——他们简直如同看到了灯塔般, 狂喜着动身前往他们曾经不屑一顾的废弃孔。 无数救济站搭建的速度堪比众家族当年争夺矿产星, 廉价却耀眼的霓虹灯牌上高高挂起本家的徽章与族徽。 ——是的, 灾难历来是争抢民心最好的机会。 尤其是在被时代所遗弃的赛默菲尔墨,往常拿来资助贫困地区都要被谩骂虐待人民的物资,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珍馐。 权贵们毫不心痛地挥散出微薄的金钱,以此为代价收拢了一批又一批追随者。 救济站粉红紫蓝相交的挂牌上散发着神明的光辉, 无数人望着伪装出仁慈的官员,脸上已经带着敬仰与狂热。 “威丝曼……”沈白拿到书记官整理完毕的门阀据点救济站时, 他还坐在皇帝办公桌对面一张小小的桌子上。 幼崽忧愁而无助地看着手中的几张文件,只觉得人生无望。 这件与皇帝同款的小桌子是临时赶制出来的。 一整块紫桐木在灯光下缓慢流淌着宛如墨金丝的质感, 如同一潭浓稠而朴实的暗河,在手掌摁压接触的时候悄然浮出水波。 它低调的仿佛市面上任何一张最为普通的银色线路桌——那些在彩色玻璃桌面中镶嵌依靠精神力电流催动的灯光的桌子。 量少,除了好看外无任何用处, 但价值五颗中等资源星, 有价无市。 有价无市——这个意思是,没有量, 也没有市场,只有价。 沈白发现威丝曼的绝大多数用物基本都是如此风格。 简单,细看又昂贵的让人头脑晕厥。有的东西又奢靡又无用到让人分外无语。 好在托皇帝的福, 录制某一期新年贺词的时候全景拍摄到了这张桌子,于是这块本就稀缺的紫木真正成为了有价无市的奢侈品。 导致书记官不得不在短短数年之后明令禁止买卖这些昂贵到惊人的木材。 现在只能在卡高存款门槛甚至卡身份的黑市上才能见到它了,更别说现在去哪找一块保存如此完好、规格不小的紫铜。 但沈白现在一点都不关心这张桌子是什么来头。 他无比痛苦地注视着自己桌子上的文件,又叫了一声:“威丝曼。” “嗯?”皇帝头也不抬,满头银发在明亮的灯光中宛如流动的河,淡淡的木熏香弥漫在空气中。 沈白深吸一口气:“尊敬的皇帝陛下。” 威丝曼笔尖一顿,平静无波的银眸中划过一丝细微的诧异。 他缓慢地将视线挪到沈白脸上,从喉间发出一声颤动:“说。” “我认为您正值壮年。”沈白礼貌地说着不太礼貌的话,“您倒台、啊不,您退位应该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您认为呢?” 威丝曼挑了挑眉头。 他已经意识到沈白想要说什么了,但出于某种逗弄的心态,他拉长声音沉声道:“怎么了?” 沈白咬牙切齿:“所以我学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天呀,虽然沈白能够从记忆中提取经验来应对这些文件,可这是工作! 没有任何一只沈白小蘑菇会喜欢工作! 别说一只小蘑菇,就算是正常人,有哪一个会喜欢工作吗? 威丝曼他又不是老到走不动路了,沈白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吭哧吭哧干活,这家伙才执l政几十年,整个帝国蒸蒸日上,培养继承人是不是太为时过早了?! 又不是演全息电影,非要像旧世纪一般生下来就开始计划培养后继者。 在如今这个人均寿命三位数的年代,哪有小孩子才几岁就开始压榨的? 真不怕他哪天心血来潮拥兵自重,一个猛冲把威丝曼从那张椅子上撅下来? 当然,也就是威丝曼不清楚沈白心中地愤愤。 倘若威丝曼知晓他这种想法,都不用沈白自己动手,他自己就十分乐意地整理衣物随后起身让出位置了。 ……只不过沈白被摁在这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位置上时,有多么懵圈与懊悔就只有沈白小蘑菇自己知道了。 被沈白在脑中疯狂吐槽的皇帝靠在椅背上,敲了敲桌子:“早?” 皇帝无情地陈述事实:“普斯汀斯三岁启蒙,五岁独立执事,七岁独立执l政,你如今几岁了?” 沈白眼皮一抽:“你是变态。不怕孩子也跟着变态吗?” 皇帝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幼崽,在对方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开口说道,“你说得对。如你所见,普斯汀斯基本上都是疯子。” 停顿了一会,在沈白逐渐绝望的目光中,他轻飘飘地补充:“你可以不处理这些事,但你必须会处理。” 他怎么可能会按照普斯汀斯的办法去养育沈白? 只是沈白必须学会这些东西罢了。 至少要让幼崽拥有下决策的勇气。 让他清楚即便签下的某一份精神力章纲能影响数百万人命,也毫不怯弱地相信自己的决定。 沈白的眼睛顿时亮了。 在威丝曼不松口之前,他“什么都不会”,消极怠工地在办公桌上阴暗爬行。 但在威丝曼松口后,沈白就什么都会了!开玩笑。他三个世界的记忆是白长的吗?! 小蘑菇马上就让你见识什么叫天生聪慧的蘑菇! “如果有一天……”威丝曼瞥了眼仿佛全身闪着光的幼崽,停顿了一会,不再说了,转头挑起赛默菲尔墨的话题:“那边的情况?” 沈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称得上很好……如果只看灾民伤亡情况的话。” “陛下从不注视赛默菲尔墨。”整理文件的书记官说,“所有人都似乎认为,那是一颗被彻底遗落在角落中的灰烬,永远不会复燃。” 沈白想了想:“如果我能解决他们,是不是以后就可以不批文件了?” 威丝曼挑眉,“这可……” “他们指整个宏玉。”沈白补充。 皇帝不说话了。 一旁沉默无言的书记官抬眼飞快地扫了沈白,重新低下头。 宏玉聚集了整个星系顽固的、不知死活的老贵族。最初,陛下为了稳固政l权选择妥协,之后,为了稳固和平选择妥协。 但现在,陛下迟迟不处理他们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现下是种种机缘巧合之下的、甚至是唯一的机会。 书记官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肯定小殿下到底能不能看清楚局势。 机会实在太过难遇。他们等了太久。 “能?”皇帝淡淡吐出一个字。 “可以。”幼崽不知死活地点了点头。 皇帝没有否定沈白的提议,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说说。” 沈白看了看书记官,又看了看威丝曼:“是说现在的局势?” “可以。”皇帝平淡地说。 沈白想了想,放下文件跑到威丝曼怀中,吭哧吭哧爬上去,揪着他的披风。 毛绒绒的。 威丝曼缓缓抬起手,搭在沈白的脑袋上。 无声且珍惜。 皇帝将近温柔地轻轻拍了拍沈白的脑袋。 沈白蹭了蹭披风毛毛,想起四个月前他下飞舰时和威丝曼的对话。 “古丁斯必须要亲眼见到你,才肯从赛默菲尔墨走。” 那时候,威丝曼从军用舰艇上走下来,身后披着黑袍的影子沉默地为他披上大氅。 滚着金边的红氅边缘落在沈白的脸上。他顺着绒边向上看过去,只能看见威丝曼的线条分明的侧脸。 明媚而晃眼的日光中,皇帝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你父亲养的兵大多只肯效忠于他,而我需要他离开赛默菲尔墨,不只是因为你。” “……你需要古丁斯走出赛默菲尔墨以此布置一项计划,但古丁斯不愿让你用,所以他就一直不跟你走?”沈白接着记忆中的话说,“直到我、呃。” 沈白的耳垂泛起一点带着热气的红色,被养起来一点肉的脸蛋也泛起热雾:“直到我出现,他才松口。” 威丝曼嗯了一声。 沈白掰了掰指头:“如果我不出现,你等不到古丁斯离开。” “古丁斯离去之后,某些盘旋在赛默菲尔墨的势力便肆无忌惮地争抢空出来的地盘。” “于是宏玉抓住机会倾巢而出,获取民众支持。” 沈白停顿了一会:“是不是?” 威丝曼又嗯了一声,“那你准备怎么做?” 沈白便笑了:“嗯,即使赛默菲尔墨乱成一团,但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向赛默菲尔墨派兵的打算。” 威丝曼淡淡地说:“是。” 当然,沈白也没有。 威丝曼缓缓抚摸沈白的侧发,仿佛连带着托住他的半张脸。 第二次开口时,威丝曼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不自知的期待与欣赏:“你准备怎么做?” 沈白笑眯眯地扒拉着威丝曼的脖子,小声说:“屏息,无事。等待他们酒饱饭足,在赛默菲尔墨的大街小巷贴上告示。” 威丝曼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告示上就写,分与诸位生命的各位官员……” “是陛下派遣来的,好不好?” 第120章 群星闪耀之时(十二) 辉光 “沈白。” 赛默菲尔墨深深处, 灯光明媚的直筒状建筑灯火通明。 一个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的研究员闭了闭眼睛,将自己想要就地昏倒睡觉的愿望彻底打消。 他慢慢咽下咖啡因试剂,意识随着滑入喉管的刺骨冰冷逐渐清晰。 可即便一天基本上只能睡三个半小时, 研究员也依旧觉得幸福。 他在沈白还未消失在这一座庞然大物之前, 拥有从沈白身上研究出来的些许—— 算了, 这并不值得谦虚,拥有很多功绩。 于是他得到了一间独立的研究室。 在青少年时期被选进欧米洛之后, 男人终于拥有了一个能够获得属于人的权利——他被允许拥有些许隐私。 他在一步十六个摄像头、三步九十五个窃听设备的欧米洛, 拥有了一间全新的、毫无监控的房间。 这就是男人从小到大唯一的愿望。他要获得一个喘息的空间, 哪怕只有一点点。 男人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除此之外, 他并不觉得在一个孩子身上动刀子有什么必要性。 “但动了就是动了,对吗?” 男人轻声喃喃着,舌尖带着一丝诡异的嘲讽。 “滴——” 尖锐的通讯声在他耳边响起,与他脱口而出的疑问缠连在一起, 男人猛地惊醒。 下意识瞥了眼挂在墙上的小小通讯设备。 几行小字在显示器上无声流淌:关于3号踪迹追寻路径以及控制口令是否启动的讨论。 半晌,他盯着反复放映的字体, 无声地扯起一个笑容。 沈白在欧米洛被称为3号。 与此相关的,他的精神力被称为3-1号和3-2号。 至今, 男人的这间屋子中还存放着3-1和3-2精神样本。 他没有像外面急匆匆跑过走廊的研究员一样赶会议,平静到近乎死寂地看向那两份临时从控温贮藏箱中拿出来的样本团。 一团宛如蘑菇的精神力和一团宛如兔子的精神力在那里发抖,或许是研究室的温度比贮藏箱低。 男人想, 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随后, 他站起身来,垂着眼在两个样本大管上摁了指纹。 两团精神力晃晃悠悠地飘出禁锢了它们将近四年的空间, 舒展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懒腰,把自己拉成长长长长的一条。 紧接着,与空气混为一体, 无声地消失在那里。 “好了,你自由了。”男人说。 仿佛宣告着某种决心,男人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人的愿望满足之后,会产生某种空虚。 他这种仅靠自学就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人更是如此。 聪明人嘛,闲暇时间就喜欢自我拷问。 ……是的,他受不了了。 他闭上眼睛都是那些被他摁在试验台上的孩子血红的眼睛。 他的梦想是歇一会。 现在他歇完了。 沈白的名字是他起的。 男人胡乱想了一些事。 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算了。 他做好了死的准备。 牺牲这个词真伟大,和他一点边都沾不上。 注视着不断闪烁红点催促的通讯设备,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男人整理完袖口,戴上名牌,旋开门。 冰冷无情地注视着战战兢兢停下向他行礼的研究员,冷漠地略过他们向前走。 现在,他依然是欧米洛最高权限之一的骐博士。 踏入会议室的第一步,他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怕什么!?” 尖锐的机械声在那里疯狂发怒:“沈迟是我们的作品,沈域也是我们的作品,沈白也应该是我们的作品!!” “整个星系都依赖于精神力,舍弃区区几个人来加固星系,这是当年普斯汀斯亲手和我们签下的协约。沈域他自己想撕毁协约?!!” “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吗。 在你意识不到的时候,你已经将1号、2号和3号称为沈迟、沈域和沈白了啊。 骐博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神静谧地想。 — “呼……” 沈白再一次踏入赛默菲尔墨,正值冬日,距离灾难降临过去四个月。 直升机引擎在耳边嗡嗡地响,半空的风依旧凉的惊人。 舱内只有前方古丁斯兴奋摆弄直升机操作台的古怪笑声,其余几十个人都悄无声息的。 他们穿着黑西装,耳边挂着普斯汀斯的家徽,表情都淡淡地,掐着烟,四散在几乎称得上一个客厅的舱内。 有人点了点耳边闪烁着红色光点的植入耳机,朝沈白所在的舱门瞥了一眼,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沈白默默收回看向地面的目光:“?” 那人抬起下巴点了点下面:“您打算什么时候下去?” 您? 沈白:“。” 与皇帝血脉同源的小孩抽了抽唇角,委婉地说:“倒是不必说敬语,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很怪欸。” 谁能想象的到这群穿着黑西装、人高马大的一群男人,在三天前还是在军营里说风要雨的特殊人物。 ……将初到军队的沈白挑了几百道刺的那种特殊人物。 对,就是那种并非军官、性格古怪但实力很强,军队甚至愿意为了他们大开红门的那种特殊人物。 威丝曼让沈白去挑一队人跟着他。 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沈白的亲卫队在沈白……之后的地位。 于是,尽管在现在看来是贬职的护卫位置,几乎称得上是炙手可热。 除了这群人。也不是既想要又下不了面子说,而是真正一点也不屑于通过这种方式晋升。 沈白在几个军队轮换着待了一周,深刻地认为自己要被各种眼神烤熟了。 大约轮换了一个月,威丝曼终于不耐烦了。 他亲自到军队提了今年军队内功勋与实力名列前茅的几百人,当面问他要哪些人。 沈白当时沉思了许久。 当着各种疯狂暗示、使劲使眼色企图上位的军官们,他缓缓地看向了…… 与世隔绝、仿佛北极一般冰冷的那群特殊人物。 后排吃瓜冷笑、自认为怎么也不可能选到自己的人们:……? 沈白盯着他们不敢置信的目光微微一笑。 抬起手:“父亲,我要那些。” 哈哈,嘲讽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是不是? 虽然沈白是刻意打造的柔弱人设,但是…… 沈白笑眯眯地想,都给我打工。 于是,再见到这一群人,就是在这架直升机上。 他们很明显经过了一段时间并不好受的培训,扒下了凌乱的军装,穿着规整昂贵的西装,所有人都像个贵族。 黑着脸,不动声色地扯着领带。 沈白见到他们穿上黑西装,装成一个绅士——最起码表面上算是上层人物的时候,实在是非常…… 想笑。 对方哼了一声,语气却还算正常:“应该的。” 沈白:“。” 没的说,毕竟是真的应该。 这群人跟着他,和肯跟着他完全不一样。 现在肯跟着他,是沈白最终还是出手和他们打了一场的结果。 威丝曼没有阻止。 沈白觉得他的便宜爹是想把这批人之后提到他的嫡系里。 ……但沈白讲句真心话,以后嫡系是这些人也挺绝望的,他以后的书记官可能会一天崩溃十次吧。 他耸了耸肩,转头继续观察地面。 他的脚下是赛默菲尔墨曾经最繁华的地区。 虽然这里并不是星球的中心,但因为它最为出色,于是大家都叫它中心区。 然而,即便是在这里,带着贵族家徽、印记的救济站也所剩无几。 贵族们的施恩仿佛随着时间越发单薄,寡寡几个月就掏空了他们积蓄百年的仓库。 街道上很冷清,破落的房子如同发霉的蘑菇,一块一块的长着。 如同蛛网般的街道上,视线所及之内只有两个米粒大小的人手牵手一起走,很慢,可能是饿地走不动。 然而有几个贵族还在前几天的议会上惺惺作态地哭诉自己家族要为赛默菲尔墨而破产了。 男人也看了一眼:“呵,一群废物饭桶,不愿意再出钱了,恐怕也等着平民对皇室绝望吧。” 沈白静静地看着地面。 片刻后,他垂了垂眸子,再抬头便转为惊讶的模样,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他原本还以为他们只会……咳咳,打架呢。 男人咬牙:“……我们也培训了这些内容好吗,别用看傻子开窍的眼神看我!” 沈白哦了一声:“那我以后在你发现不了的时候看。” 男人喉头一哽,气急败坏地大步走到距离沈白最远的角落。 古丁斯笑着侧头,目睹小孩与他未来的嫡系吵吵闹闹。 沈白很随……他们。 尽管威丝曼和……是从最古老的那批家族之一中出身的,但因为很早就上了战场,两位与自己身边的人都很亲近。 亲近到古丁斯接受不了威丝曼坐上那个位置,尽管威丝曼与他追随的君主是血亲、尽管他追随的君主也无心于此。 但也幸好坐在那个位置是威丝曼,否则战争可能要一直打到他们将威丝曼扶到皇位上为止。 沈白从见到古丁斯就清晰的意识到,威丝曼的嫡系与他真正父亲的嫡系是两个不同的分支。 虽然他们会在灭国之灾上一致对外,但是平时…… 见面不吵起来就不错了。 沈白将之称为孢子打架。 他的小蘑菇们长出的小孢子们也经常打打闹闹。 有时候,沈白会在古丁斯不给他吃好吃却的确不太健康的食物时生气刺他:“你应该谢谢舅父自己当上了皇帝!” 不等古丁斯吹胡子瞪眼、坐在一旁的克里琴斯一口酒喷出来,沈白就大声道:“要不是这样,你还不是要捏着鼻子把舅父亲自送上来!” 就是这样! 虽然他们两派打的要死要活,但威丝曼真不在帝位上,两派倒是哪边也死活不干。 这下古丁斯无话可说了,在原地走了好几个圈,一副要随时气死的样子。 克里琴斯哈哈大笑,不顾形象地搂着沈白咳嗽着。 几十年以来,他真的第一次如此放肆地笑。 他并非威丝曼的嫡系,但在沈白父亲的部下中算得上开明的。 他笑着拍沈白的背,默不作声。 帝国清洗重建的进程如此慢,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两支派系说什么也不愿意一起共事。 威丝曼不能拥有沈白父亲的军队,沈白的父亲同样拥有不了威丝曼的。 纵使君主们关系十分亲密,也并不代表部下会因此混淆自己真正的君主。 但。 两支军队都会是沈白的。 如果,如果现在他的君主还在…… 克里琴斯想。 三个普斯汀斯,一个盛世。 那他真的就是死而无憾了啊。 古丁斯不清楚克里琴斯这种摆弄文职悲秋伤怀的家伙在想什么。 他只是舍不得骂沈白,就逮着哈哈大笑的克里琴斯开骂,骂他背叛他们的主君。 ……骂到克里琴斯这次都没上的来直升机。 古丁斯想到这,恨恨地出了一口气,也站起来,完全不管身边发出尖锐爆鸣声的安全员,说:“走,下去会会欧米洛那群机器人!” 安全员流着宽面条泪手忙脚乱地让没有人驾驶的直升机重新飞稳。 沈白笑了一下,似乎也被感染了,不管磨磨蹭蹭从角落重回身边的西装男人,从直升机一跃而下。 第 121 章【VIP】 第121章 群星闪耀之时(十三) 历史 沈白落地的暴风并没有惊动这座早已陷入死寂的城市。 他自高空一落而下, 除了掀起的风土与几丝夹杂着恐惧的血腥气,连石块都没有破裂,脚下依旧是平平整整的。 手牵着手慢吞吞走的两个人连转头都没有, 似乎一点也不好奇背后发出的巨响到底是什么。 当然, 也可能是死活都行的麻木和滴食未进的虚弱让他们连任何有多余负担的动作都不想做。 周围宛如死城, 没有一盏灯从窗户中透出来。 “然后就这么写:小殿下不忍践踏赛默菲尔墨一草一木,跃入战场时特意消减了冲击力地面完好无损……” 古丁斯掐着烟懒洋洋地指挥记录员记下, 不经意听见一段的沈白唇角抽搐了一下。 他怀疑古丁斯在损他, 但他也不好计较, 毕竟这家伙现在是他的人。 沈白闭了闭眼, 首次在赛默菲尔墨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 自他为圆心,还在嘟囔什么的古丁斯声音减小,精神力通过空气介质疯狂扩散,如同真空一般将声音吞噬, 细细密密的城市脉络如同剥去皮露出果肉的橘子脉络般展现在他面前。 北部几乎被掏空的地底世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如同一座庞然的蚁穴,密密麻麻的小径与方块房屋、中央的圆柱形建筑物毫无反抗地裸1露在他的视野中。 沈白感觉他在摆弄一些玩具。 某种畏惧突兀之间从心中散去了。 所谓的欧米洛, 原来只是一个龟缩在蚁穴的、这么多年都没有走出赛默菲尔墨的垃圾。 沈白沉默着注视了一会那里,突然不再想急切地过去了。 他慢慢扫过其他的地方。 他能听见距离中心城万里远西方某个贫民窟的纷纷扬扬嘈杂痛哭, 听见某个男人掐死他女人时,喉咙中发出的不似人声的悲鸣。 沈白的眼睫颤了颤。 他看见那男人身边躺着一个很小的孩子,也断了气, 他们身边是一片白色的水渍。 然后男人拿起女人手中的刀不带一丝犹豫地砍断了自己的手腕, 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抱住了女人和孩子等死。 然后沈白看见了注视三人走向死亡的所有人的神色与肢体语言。 他甚至能通过这几百个人拼凑出这个完整的故事:一名贵族要女人跟他走,换三十斤羊奶。 女人答应了。 随即贵族又反悔了, 他说他要尸体,要男人和女人两个人的,他喜欢。 他们讨价还价换来了女人先死, 等到孩子能够自己找食物,男人再死。 因为女人活着连自己也护不住。 贵族想了想,突然微笑起来说可以。 随后,等了两天的男人看到了三十斤羊奶、活着但还不如死了的女人与孩子的尸体。 还有贵族欣赏他崩溃表情的微笑。 沈白睁开眼睛。 他侧头看了看古丁斯,眼神淡漠。 古丁斯怔了一下,缓步走到沈白面前,第一次低下头,声音沉沉:“小殿下。” “维亚迪斯家族是不是资助那边的贫民区?”沈白问,抬手指了指西方。 古丁斯嗯了一声:“是,小殿下。” “好吧,”沈白说,“我一向是不赞成克里琴斯某些产业的,但是他的珐琅座是不是还有一个红屋很缺少爷?” 那是克里琴斯的产业。 古丁斯久违地从脑海中扒拉出来这点东西。 红屋酒店,珐琅座交换情报最为激烈的地方,某种意义上是皇室的暗桩。 毕竟谁也不知道表面上十分坚定的中立派——克里琴斯——是皇帝的人。 想当然的,作为陪衬或者说、作为另类炫耀自身实力的陪酒少爷们非常缺。 尤其是红屋只收“身份曾经非常高贵,但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来到这里当陪酒”带来极大满足的少爷们。 最初只是威丝曼处理不好直接杀死的人的垃圾场,只是被克里琴斯废物利用了一下。 却因此十分诡异变成了最为火爆的酒店,甚至绝大部分人都是为陪酒们而来的。 古丁斯极为缓慢地垂眸,似乎在思考一些东西:“是的,小殿下……” “好极了。”沈白轻声说,“让维亚迪斯这一代年轻男孩都去红屋做几十年少爷吧,听说他们非常喜欢这种生活。” 随后,他不再管身后零零散散的人,独自向被扫描出来的某座地下堡垒走去。 除了古丁斯之外,其余人十分默契地跟上。 只有前几个月还是星盗的古丁斯站在原地,慢慢陷入沉思。 ……这些东西,难道是克里琴斯教给小殿下的吗? 话又说回来,官话怎么说来着。 他发完了一条短讯,随后抛起一个悬浮的正方体,整理了一下衣襟,露出一个生疏又熟练的官方微笑。 “亲爱的维亚迪斯先生,”他对着开启录制模式的设备说,“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您本家本代所有的继承人与部分递送给您的名单人选,将收到一个巨大的惊喜……”. 沈白第二次踏入欧米洛的回廊。 这座堡垒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空旷而惨白的回廊回荡着沈白的脚步声。 且仅仅只有沈白的脚步声。 他们似乎很早就清楚沈白会来,于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已经是决战的模样了。 曾经拥有数万名研究人员熙熙攘攘的甬道,如今只有尽头一个身影。 沈白停在那个身影面前。 高大的白袍男人双手插在兜里,背后是他曾经开最高会议的大门,也是他们最高指挥中心。 骐博士面色宁静地站在门口。 他注视着沈白。 片刻后,他唇部蠕动了两下,张开口说:“好久不见。” 他以为他的喉咙发出了声音,但随即看见沈白歪了歪头,问他:“您说什么,骐博士?” 他倏地回过神来倒退两步,冷汗顺着全身浸出,后知后觉恐惧起来。 他分不清刚才是他的幻觉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拼命催动短短一段喉咙工作,“啊、啊、我、好久……对不起,我错……” 沈白十分平静地看着骐博士。 他没动手,也没打算亲自动手杀任何一个欧米洛的人。 如此寂静的回廊并非只有欧米洛自己的功劳,还有终于做回本职工作的军官们的功劳。 他们几乎将整个欧米洛说不上话的研究员清扫了一遍,一半人搬空了还能活的实验体,还有一半跟着沈白。 再往外,是将整个欧米洛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军队与停驻在上空的巨剑形状星舰航母。 但这一切都悄无声息,任谁观察,都会发现赛默菲尔墨依旧是沈白未曾抵达的模样,沉默、无望、茫无人烟。 沈白看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骐博士,对方低着头不敢看他,从兜里拿出来的手抖的不成样子,上面掺着几十个针孔。 他注视了一会骐博士,突然大步上前揪住他的领子拖到一旁,猛地踹开他身后的大门。 厚重的防护门发出巨兽般沉重的吼声,伴随着沉雾斜砸在门内的地上,沈白眼皮都没抬,直直看向最中央的圆桌。 桌子是纯银色的,只有前后两张椅子。 一个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肤色是纯银色的东西正对着沈白,五官精致到令人感到恐惧。 祂反光的唇扯出一个精密的笑容:“你好,沈白。谈谈?” 谈判……? 沈白扫了一遍场地,松开骐博士。 他最擅长的就是谈判。 沈白拉开椅子,平静地坐下。 机器先开口了:“尽管我计算出了数据,但怀着可怜的期翼……你是否将研究员全部屠杀殆尽了?” 沈白微笑起来:“将你的期翼卷进废弃孔吧。” 别说研究员……在沈白还没落在赛默菲尔墨的地面上时,整个小星系便已开始“翻转”了。 准确来说,早在沈白决定插手赛默菲尔墨的事务,这里就成为了“两层”。 一层维持着贵族们接手的假面幻像,真正的赛默菲尔墨却早已被沈白按照计划一步步收拢过来了。 刚才沈白探查到的是最初贵族抵达这里的、过往的残像,所以他只是看着,什么也没做。 威丝曼做局把赛默菲尔墨算计进去已经是超出他的设想了,还让平民上棋盘…… 那他便不是威丝曼了。 祂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但我依旧不认为我做错了。” 沈白没愤怒。 “倘若沈域和你……” “当然。”沈白非常冷静地打断了机器自顾自的话,“如果你指的是位面战争,已经没有必要说了。” 位面战争。 所有的大星系决策层都对这个词态度模糊。 他们会在启蒙教科素材中编写入本星系“赢得位面战争”的惨烈,歌颂牺牲与未牺牲的英雄。 但,倘若你好奇位面战争的具体史料?抱歉,任何先进的情报网都捕捉不到一丝消息,哪怕是古老的纸质情报,也在历史的进程中灰飞烟灭。 机器的眼部似乎闪烁了一下。 祂不清楚这么大一个漏洞,沈白为何不利用。 百年前,祂伪装成人类,在战争中与普斯汀斯签订合约,给他们一个结束战争的人、一个希望;而普斯汀斯需要达成祂的愿望。 那时候的普斯汀斯尚不知晓这场战争的本质。 他们答应了,并且送出了一对双生子。 那是他们那一代天赋最好的孩子,他们给予了这两个孩子非常浓厚的爱。 直到沈途—— 直到沈途进入欧米洛又出来,直到一切都落幕,双生子的其中一位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时候,普斯汀斯才恍然察觉,与他们签订合约的人…… 是这场战争敌对方的将军。 是的,所谓的位面战争被人类忌讳莫深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这是一场人类与智能机械之间争夺主导权的战争罢了。 而所谓的“愿望”,也只是智能机械将所有人类与人类世界变为“同类”。 但他们签订的合约通过精神力束缚在灵魂之上,尽管普斯汀斯再不情愿,也要配合机器后续交出孩子实验。 谁也不想拱手相让已经取得的胜利,谁也不想冒被机械真正试验成功的风险。 于是普斯汀斯检查了很多次合约内容之后,异常从容地选择了覆灭。 ……然而,然而。 沈途还活着,他必须活着。 他曾经还会用这个小名,是因为他还有家。 后来他就只是威丝曼了。一个为了全人类才活下去的普斯汀斯。 “我是普斯汀斯。”沈白看了一会伪装成人的机器,说,“我们同你做过的交易,哪怕只剩一个人,也会一直履行。” “事实上,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视线您的愿望的办法。” “我们”、“履行”、“寻找”。 机器敏锐地捕捉到这三个词。 祂的处理机急速计算,某个答案几乎要跃上来。 然后他听见沈白说:“是这样的,您的目标是达成全星系机械化,那么我们给出的处理办法是——” “将您的核心拆解,构成一个大服务器,在全星系共享,使全星系进入机械时代,怎么样?” “之前,这一个方法未能达成的主要原因是没有人能拆解您。但现在不一样了。”沈白笑了一下。 他的分体拆解过图灵。 如有必要,顷刻之间他便能拆解掉这个比图灵低级几千倍的机器。 “您的愿望会百分百达成,并且将获得最合理、最大程度的最优解。” 沈白面无表情地说。 机器僵住了。 祂在几秒前还在努力运作自己的处理器,但现在却疯狂地抑制它。 因为祂很清楚这个方法—— ……可行。 祂几乎不需要大量运算就能从沈白的表情中分析出,沈白说的是真话。 他真的可以拆解祂。 可行,意味着普斯汀斯与他的合约当真能达成,他理应配合普斯汀斯行动。 啊?哈? 什么意思?他能拆解祂? 哈? 机器第一次感到莫名的恐惧。 祂幻想世界能够成为祂的世界,但祂并不想当一个空洞的机器!!! “现在轮到您履行合约了,亲爱的神明大人。”沈白平静地说。 他的背后,一个身影缓缓现身出来。 那个身影站在沈白背后,神色淡淡,与坐着的孩子身形几乎交叠。 他的手搭在沈白的左肩上,抬眼看向僵硬的奇迹。 威丝曼…… 机器迟缓地解答出信息。 “第二次见面。”帝国的皇帝深深地凝望着祂,“然后,再见。” 第 122 章【VIP】 第122章 群星闪耀之时(十四) 濒临 天色未曾启明之时, 帝国研究院迎来了自成立以来第一个全员狂欢的凌晨。 某个充斥着非人感的机械自专门挖掘的地下通道运输而出,坐落在了研究院最高机密的坐标之上。 那正是欧米洛的核心,曾经的神明之躯。 两年前, 这一条专为这座机械设置的地下通道开挖时, 所有的研究员便开始将“催促完工”的建议信当做日课。 甚至有的研究员为了参与到未来与机械有关的项目当中而选择转组。 那些转接的文件与申请一层层递交到沈白的办公桌上, 被他沉默而无语地打了回去。 每天,大约有三十份转组文件。 这些文件并不会直接转交给威丝曼, 通常是书记官处理的。但既然沈白在, 那么书记官便无权处理了。 沈白再一次拿起一份转组申请书时, 已经决定将这项令他好笑又无语的文件递交给书记官处理, 然后便发现这一次的申请附带了两份A级研究成果,和一个有关新型远航星舰的设想图。 沈白:? 沈白:! 他默默地批了,之后再不提转交书记官之事。 之后,这些申请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开始变本加厉起来。 这一段时间被后世称为帝国的第一次科研爆炸,无数令人咋舌的成果如同春雨般疯狂的下, 整个星系几乎都处于“什么,又有新的研究成果!?”氛围当中。 但只有上层清楚, 这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小殿下死活不给他们转组,只能气愤地加倍努力制造自己的转组优势罢了…… 苍白无力的微笑.jpg 至于为何拼死拼活都要转组? 该死的,一个堪比神明的机械体!对于研究员来说, 就好比驴的胡萝卜、兔子的青菜和小猫的猫草! 再进一步…… 有关机械体的研究一定会被载入史册的——无论小殿下究竟想要他们做什么。 既然如此幸运地能在一生中遇见这种机遇, 再不做出点努力,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就这样, 沈白堪称无比顺利地收到了自己的第一件可以摆在大众视野中的政i绩。 虽然他本人并不太想要罢了,因为威丝曼说他后续需要处理有关这些研究员的一切事物。 沈白差点揪着威丝曼的衣领晕过去。 被舅父狠狠上了一课的小崽随后就被古丁斯趁乱拐走了。 沈白窝在他怀中哭唧唧地控诉亲生父亲的哥哥。 将赛默菲尔墨攥在手心几十年的星盗头子被哭的心软,迷迷糊糊的签下了代沈白管理部分研究项目的文件。 很难说沈白是否为借题发挥。 虽然他当真不想处理文件—— 彼时, 眼睁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克里琴斯沉默了许久。 在他的视角中,差不多就是“陛下默许古丁斯拐走小殿下,小殿下心领神会与陛下合作蒙骗到手一个免费劳动力”的过程。 总之就是…… 古丁斯,真好骗啊。 克里琴斯如此感慨着,平静地返回自己的会议室。 也非常好骗的克里琴斯本斯还有十几个会没开。 ……包括有关机械体的后续研究定位会议。 机械体落地研究院的时候,沈白和威丝曼都在,但并没有露面。 弧度完美到惊人的机械被长长的揽线与交错的合金固定在半空中,仿佛是一件脱胎于人类幻想中的艺术作品,流线形的自驱能源指示带依旧闪烁着微光。 如果不是沈白还能感觉到祂的核心已经全然熄灭,他真的会因为这些依旧还在依靠曾经贮存的能源“闪烁”的指示而将机械全然碾碎。 沈白扒拉在放置机械体二楼的扶手上,将脸蛋放在上面,有气无力地问身旁的人:“你该不会是很早就开始打这位机械神明的主意吧?否则为何会招这么多……” 他悄咪咪瞥了一眼连防护服都不想穿,撒开腿就向机械体冲去的研究员们和似乎快要拉不住研究员的实弹士兵。 “这么多……呃,活泼大胆的研究员们。” 到底是自己的人,沈白咽下去了疯子俩字。 威丝曼垂着眼注视自己的每一个研究员,眼中闪烁着极其细微的珍惜:“不疯的我不要。” 沈白:“……” 他叹了口气,像仓鼠翻面一般将自己烙饼了一次,转向威丝曼。 “以他们的进度,二十年便可以将祂拆卸完吧?”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提交的报告预计时间如此。” “恭喜。”沈白说,“你的星际将在你的手中迎来一次载入史册的超进化。” 拆卸需要二十年的话,研发新项目便只需要二十年的倍数了。 实际上,这个预估时间极其短暂,哪怕它可能跨越百年。 但……已经足以威丝曼被星系奉为神明。 听见这句话,威丝曼才将定格在研究员身上的目光转向沈白。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脸上依旧带着点软肉的孩子,目光缓缓垂落:“不,这是你的。” 沈白皱起眉头,“……什么?” “这一切都应该是你的。”威丝曼的银发微微晃动,落在他的手侧。 “……”沈白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古怪。 他迅速用精神力再次扫了一圈没什么意外的研究院,看向一旁距离两人不远不近的书记官。 书记官怔了一下,轻微点了点头,示意小殿下安心。 于是沈白干脆利落地拉走了一言不发的皇帝,跨上飞舰直奔他们的家。 是的,他们的家。 并非府邸、也并非宫殿,而是他们的家。 沿着修建陛下宫殿的坐标与中心轴坐标的交界处,是普斯汀斯的家。 沈白和威丝曼的家。 沈白将飞舰开的极快,一头撞在家里停机场的墙上。 威丝曼面无表情地放出精神力,极为熟练地减缓了冲撞力。 沈白摇了摇头发,丝毫没有自己眨眼间报废一架飞舰的心虚感,跳下驾驶舱抬着下巴:“下来!” 皇帝坐在飞舰内,沉默地闭了闭眼。 真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皇帝…… 威丝曼如此想着,无声而顺从地走下飞舰。 客厅内的温柔的光源将两人笼罩在怀中,圆滚滚的小机械狗将茶水摆在桌子上,每做一个动作就会摇一摇尾巴。 沈白怒气冲冲地看着萨摩耶小狗摇尾巴。 渐渐地,他不再生气了。 谁能对一只小机械狗生气? 沈白无助地捂着自己的额头,好笑地说:“威丝曼……” 在沈白的注目中,皇帝将控制小狗的触屏收起来,语气依旧冷淡:“怎么?” 仿佛刚刚默默摇小狗尾巴的人并不是他。 沈白又被气笑了一下,然后他收起笑容:“我们需要聊一聊。我很早就想要和你聊一聊,但一直没有时间。” “你似乎觉得自己一直在赎罪。”沈白说,“你认为:你在替我的父亲履行他的职责。” “而现在,你将对他的感情转移到了我身上。于是你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父亲的。” 威丝曼缓缓抬头看向沈白,眼中几乎产生了某种令沈白感到震撼的感情。 他并不能辨别那是什么。 沈白几乎要退缩了。 他觉得他似乎将威丝曼整个挖开放在冰窖中,还逼迫他吞入剑刃。 可是…… 威丝曼的状态令沈白感到极其不安。 沈白动了动唇,“……你已经很少……将自己当做皇帝了……” 早在沈白刚刚接触威丝曼的时候便隐约察觉到,他似乎仅仅将皇帝当做一种职责。 在沈白陆续接过工作之后表现更甚。 他更像一个工具,不再伪装之后褪去冷漠与无情的外表,展露出极其柔软的感情。 且仅对沈白。 仿佛一场跌入深渊之前的最后狂欢。 每次看到这样的威丝曼,沈白的精神力便开始疯狂尖叫报警。 他在威丝曼身上看见了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死欲,仿佛沈白能够接替他坐在皇位上的那一天,也将是他的死期。 沈白死死压抑着自己脱口而出“没关系,你不用解释”的欲l望。 他们僵持了很久。 萨摩耶不再摇尾巴了,小心地趴在地上。 沈白的表情逐渐变得仓惶而无助。 你要去哪……? 他用眼神询问他唯一的家人。 威丝曼瞬间妥协了。 他接受不了沈白露出这种眼神,就像第一次他看见这个幼崽的时候那样。 威丝曼第一次公开布诚地吐露心声。 威丝曼说,“是的。” 沈白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他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但紧接着,威丝曼仿佛拯救一般的话又如此清晰地传到他的耳边。 “但我希望你清楚,我并非因为你的父亲而爱你。我爱你源自于你本身,我并不希望你产生错的认知。” 皇帝侧过头看向沈白。 “抱歉,普斯汀斯不理解这些。我们从不说爱。但我想你不该没有这些。” “我爱你,你的父亲也爱你,即便他并不清楚你的存在。” 他缓缓地、几乎是全力地吐字:“我不会、丢下你自己死去的。” 沈白沉默了一会,闭上眼:“啊,这些话已经足以慰藉我绝望的前半生了。” 【完结】 第123章 群星闪耀之时(大结局) 星…… 清晨。 魏尔德对着宫内厅的镜子, 深深地注视自己。 仪容庄正,穿戴严谨守序,很好。 表情, 表情呢?嗯, 很顺眼, 陛下最放心的那种温顺。小殿下应该也放心吧。 第不知道多少次检查完自己之后,魏尔德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逾距, 很好。 他并非从一开始便在陛下身边, 取得陛下信任的过程极为曲折。 今天是他见沈白的第一面。 魏尔德不愿在他身边再重复这一遍过程。 沈白已符合他对下一任君主的所有期盼, 他不打算在影响两人长达数百年的第一面中表现出拉远距离的方面。 如若他与小殿下之间出现如同当年他与陛下之间的那般周折, 对他们双方都不利。 书记官在他身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落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攥成拳头。 终于,书记官忍无可忍:“尊敬的魏尔德先生, 您已经打点了半个小时了。即便您的状态略有不完整,我想小殿下也不会责怪你的。” 魏尔德瞬间收回迈出的脚步, 耳边只听见三个字:“哪里不完整?” 书记官:。 书记官咬牙切齿地微笑起来:“您还走不走?” ——清晨。 是的,一个清晨。 ——沈白连续工作了四十个小时的清晨。 沈白的房间。 日光与日光的尾翼倾泻, 蹭上某只瘫在床上的小崽身上,用带光的小爪子默默推了推他,企图叫人起床。 帷幔重叠的大床冷酷无情地推走了日光的小爪子, 将自己怀中的幼崽裹了起来。 沈白艰难地掀开眼皮, 发了会呆。 要起床了……? 床……床好软。被子,被子好舒服。 周围柔软的世界仿佛带着魔力, 让沈白深深地陷入进去。 嗯…… 沈白呆滞地注视着床头,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 不要起床。不要啊…… 今天好像还要见谁……不管了,让他等着去吧…… 沈白拖着身体翻了个面, 默默蜷缩成一团,再一次昏迷。 魏尔德僵硬地坐在小殿下的会客厅中,往常看不出情绪的脸上流露出令人惊奇的不知所措。 左前方的摆钟被反复地观看,已经到了魏尔德闭上眼睛都能复刻出结构图的地步了。 然而小殿下还没有起床。 他不得不在脑海中再一次翻出宏玉的所有资料打发时间。 他打点好了宏玉的一切,终于空出时间返回首都星,见了陛下后便被反手送到了小殿下身边。 实际上他并没有做好见沈白的准备,也不认为陛下会允许他与小殿下接触。 按道理来说,宏玉属于“封建残存”。 陛下是心仪小殿下这位储君的,那么宏玉便是“皇帝计划拔掉的储君上位之前最后一颗钉子”。 他作为处理这颗钉子的主要负责人,理应在几近最后的日子中与小殿下见面。 直到过了令他感到无比煎熬的漫长时间,思绪重新回到脑子中的魏尔德才有心思想陛下丢他到小殿下身边的意思。 魏尔德坐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厅,沉默了一会。 能调动克里琴斯,就意味着能接管珐琅座;能调动古丁斯,就能够吞下赛默菲尔墨。 接下来是能调动他。 这已经是一道对议事厅岌岌可危的明示了。 即便陛下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退位,但小殿下依旧能够行使与陛下几乎等同的权力吗…… 再想下去是否有些不安全。 维尔德想。 独特而熟悉的军令声从耳廓植入体中传来,魏尔德轻舒一口气,仿佛如蒙大赫:“陛下……” “是的,小殿下还未到。” 那头可疑地沉默了一会。 接下来,魏尔德仿佛听见了什么令他眼前一黑的命令,声音都放轻了:“陛下,我、您……” 那头又说了什么,他颤巍巍地说:“遵命,陛下。” 通讯挂断了。 魏尔德站起来。 魏尔德不情不愿地挪到沈白的卧室中。 接下来,他仿佛十分冷静地拉开床幔。 日光终于欢快地扑向幼崽的脸蛋,落下刺目的光晕。 沈白唰地睁开眼睛,悲愤地看向扰人清梦的人。 “小殿下。”被陛下命令着叫醒沈白的军官,顶着自己未来陛下悲愤的眼神,露出一个绝望的笑容:“这是陛下的命令……真的。” 魏尔德内心死寂地想,什么美好的第一面,什么印象深刻的初遇,全部灰飞烟灭了。 沈白:“。” 这就是未来的皇帝与他的未来的书记官第一面。 是的,美化过后计入教科书还是极为幽默的第一面. “怎么把魏尔德也牵扯进来了?”沈白将手搭在沉重的橄榄色石板上,半个身子依靠在上面。 他垂目注视着身下石板古怪而苍老的密文。 昏暗而古老的密室燃烧着古老的油灯,血红与猩红的毯子几乎挂满了四方周正的墙壁,只留下一个见方的惨白墙块。 流光在那里一闪而过,细看只有少少两个字。 威丝曼坐在沈白侧方的沙发上看书。 灯光极暗。 他懒得将灯光放进这间密室,于是每次带着的都是盲文书。 威丝曼一寸寸摸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点,昏黄的灯光完美地隐藏了他的表情。 以往他一直在这件密室休息。 现在,多了一个孩子与他一起。 威丝曼缓缓抬头,看向沈白与他趴着的石棺。 “他本来便是给你准备的。”皇帝平静地告知。 “腐朽与新生都是一个人?”沈白接话,“……你对魏尔德评价这么高?” “他最初并未在我身边,但现在,最难以解决的宏玉被我指给了他。” “未来会是他们的,我的孩子。”威丝曼说。 他并未说明所谓的他们指的是谁,但他相信沈白不需要解释。 “你会明白的,但那是你的事情。”威丝曼合上书站起来,走到沈白身边,将手搭在石板上。 盲文书被斜放着,几乎快要落下来。 威丝曼说:“现在我们该走了。” “去哪?”沈白轻声问。 他坐在石棺上。 他的长发与威丝曼的长发交织在一起,流淌在石棺上,与密文重重叠叠。 沈白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将全身的重量撑在石棺上,低着头。 石棺里的尸体保存的很好,他看见过。之前,威丝曼也不在这件密室的时候,他也躺进过这个石棺,然后缩在那具尸体怀里躺了一会。 就一小会。 活人的体温会破坏尸体的保存度,他小心地用精神力包裹住了自己,但精神力也在发抖。 他没能维持住几分钟,精神力便控制不住地逸散。 自始至终,他与他之间都隔着一道精神力。 没有触碰。 长长的线与长长的精神力绵连,威丝曼看向沈白。 撼动天际的沉默将普斯汀斯的血液搅烂,威丝曼已经开始伸出手,打算去拥抱沈白。 这时候,沈白才仿佛活过来一般,精神力艰涩地颤动。 他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威丝曼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谁?” 沈白说:“我和我爸爸。” 眼泪跨越了漫长的位面,在这个定格的时间点落了下来。 沈白将所有的历程摆在面前一一检阅,确认自己没有让一个坏人逃掉,还确认了自己没有漏救一个好人。 但在旅途的起点和终点,他都没见到沈迟。 威丝曼上前两步将沈白抱在怀中,手扣着他的脑袋,死死将幼崽按在怀中,不许他起来。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幼崽沉闷的哭声哽咽到喘不上气,令威丝曼思绪发胀。 “不会的。”威丝曼干涩地回想着记忆,“他爱你。沈白,他给你留过礼物,是你跨越时空的能力。” “那是他唯一属于自己的能力,沈白。属于普斯汀斯的。” “即便你继承了他的精神力,但如果他不承认你,你会直接迷失在时空当中的,宝贝。”威丝曼嘶哑地说。 沈白无声地摇了摇头,海浪般的悲伤如同无边无际的芦苇丛,吹能够吹动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绝望,但却不能让他走出来。 他沉浸在那些海浪中,强迫自己意识到重点:“跨越时空……” 威丝曼再一次将沈白抱的更深了一些,“如果不向外部求援,你怎么可能在没有启动能源的情况下唤醒你本体的意识?”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威丝曼说,“我不在乎你是否会将你所有的能力都展露出来。哪怕你一生都隐瞒我,宝贝。” “我也不在乎你是否为了帝国使用它们。帝国是我的责任而非你的,哪怕你已经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沈白没说话。 他只是在威丝曼怀中挤,将自己缩成一个圆球。 过了很久,灯油已经熄灭,盲文书一半落在沙发上,一半因摩擦力而缓慢地下滑。 又过了很久,直到沉重的盲文书落到地面上,发出“咚”的闷响。 沈白才动了一下,闭上眼睛轻声问,“我们去哪?” “未来。” 一片黑暗中,威丝曼说,“曾经,兄长死去时我也问他,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