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师表,但沦落合欢宗》 1、第 1 章 湛凌烟的见识,不能算短浅了。 就渡劫这回事来看,她见过被劈得外焦内嫩的,被劈到软烂筋道的,被劈到酥脆冒油的……也当然,见过灰飞烟灭的。 但是,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自己丹田碎了,浑身化为焦炭,结果眼睛一睁,又是一片崭新的天。 她抬起眼睛,盯着那正漏雨的破窗子。雨珠子跳到她的手背上,凉成一片。 这不是她的闭关洞府。 她生前也是玉虚门的太上长老,不太喜欢装饰,但也绝不是如此邋遢之人。 这儿弥散着木头腐朽的淡淡霉味,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打理了。窗子上破个洞,雨水顺着灰淌下来,浑黄一片。 她躺着一张单薄的床榻上,被褥不知几年没洗过。 湛凌烟撑着自己,缓缓起身,这床板便嘎吱嘎吱响。 她的脚步难得虚浮,往下一望,胸口前吐着一大片粘稠的血,血迹还挺新鲜,像是刚刚呕出来的。 这也不是她的身子。 湛凌烟的目光凝聚在自己手上,她的尾指上生了一颗小痣,但这幅身躯却没有。 床头放着一张灰扑扑的铜镜,她拿过来拭去灰尘,对着看了一看。 这一眼,她不免皱眉。 镜里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但还是能依稀辩得五官。柳叶眉,薄情目,一眼看过去像是寒潭凉玉,病容憔悴苍白,再削了点烟火气。 不是难看,也不是讶然,而是这幅皮囊与她原本的身子长得很像,除却看着憔悴了一点,几乎一模一样。 湛凌烟抚上脸颊。 她修了八百年的道,万物皆有缘法,也许天道会给她指示。 女人刚欲结印时,心里一个咯噔,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自视一番,这幅身躯的丹田里,居然枯竭得一丝一毫灵力都剩不下。 修道有十二经脉,根根通往丹田处滋养元神。 而这身子经脉俱废,就像是婴儿拔去脐带,丹田自然岌岌可危,逐渐枯槁。 湛凌烟皱眉,她咬破手指血替代灵力,伸出轻轻颤抖的指尖,在积灰已久的床头凳上,画了一个问天阵的雏形。 顾名思义,用来叩问天道。 她描得很老道,还未写完最后一笔,一股子奇异的感觉就随着指尖通到了灵识。 ——你八百年清修,命不该绝。 那确实。 她不想死,想成仙。 ——成仙之道,就在你座下四位徒儿身上。 她又哪来的四个徒儿? ——待会道友就晓得了。你此生,正是为她们而来。 这身子的主人,彻底死了? ——命数已尽。 湛凌烟的指尖微微颤抖,血液在她手上不断地抽离。每问一次都要消耗精血,这身子孱弱,她没有那么多精血可流。 终于问不下去时,她拂袖扰乱了阵法,喘息着,险些撞倒了墙头柜。 女人休息片刻,缓缓闭上眼睛,她需要了解更多。 既然此身主人已经死去,她不用再顾忌,便开始搜残魂。 脑子里是原主,闪过一生的记忆。 原主名为薛芷,如今所在的宗门,乃是三教九流都会汇聚的合欢宗势力。 她居于莲禅峰上,也就是湛凌烟脚底下如今待着的地方。 原主能坐到长老的位置,却废物得如此彻底,只因她是前任合欢宗掌门故友之女,受到了一些照拂,看这屋子布置并不寒酸,只是陈旧,想来从前过得还是不错的。 但是俗话说靠山山倒,在前任合欢宗掌门去世以后,就再也没人罩着她了。她变成了宗门里人人能踩一脚的存在。毕竟随便挑选一个外门弟子的修为,都比这位薛长老要高。 残废成这样,连当炉鼎都不够格的。 受到外人排挤也就算了,她座下的几位徒儿,也各是各的冷漠。 在原主临死前的模糊记忆里,三徒儿施寒玉站在房门口,影子冷冰冰地,不知看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身边。 手腕被攥起,被人用力掰开里面的药瓶。 “师尊,你若要死了,药留给我吧。” 原主心脉受损,那是她保命的药。 她苍白的指尖攥着药瓶,苦苦哀求着,但是施寒玉却硬生生掰开了她的手,一把抢走了,连头也不回地离去。 “……” 湛凌烟睁开眼睛,一指抵上眉心,额角跳得突突的。 也就是说,原主还带有阵发性的毛病,是发病以后,没有及时吃药吐血而死的。 敢情不止废,还是个病秧子。 湛凌烟想到这里,顿觉胸口一阵气闷,喉咙动了动,她扶着凳子,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没吐出来的血堵在喉咙眼里,难受得险些窒息。 她猛一声咳嗽,再也没忍住,一口老血喷在地面,呈飞溅状,触目惊心。 她半个魂都丢出去了,两眼一抹黑,额上出了层细汗,缓了很久,才缓过来。 “……” 该死的。有点太病秧子了。 湛凌烟勉强扶墙站起来,看这身子的情况,如果不找施寒玉那丫头要回丹药,别说什么感化了—— 她很可能就死在今天。 渡劫期老祖风光了一辈子,被雷劫劈到穿越也就算了,就这么窝囊病死了,她死不瞑目。 湛凌烟撑着病躯,推开房门。这莲禅峰上,入目所及的是一片萧瑟。 中间是一片浅湖,模样像是个早就不再喷水的泉眼,附近留下干涸的裂纹。 左右分别有两栋屋舍,艰难困苦地立着,比原主的住处还要破烂,感觉东南西北随便来一阵风都能给它掀飞。 应该是那四名徒儿住的。 “师尊。” 湛凌烟往右一瞥,正碰见一位十六七的少女。她长得沉静温柔,妙眉善目,像是庙里供起来的玉女像。 那少女见了她,便笑笑:“您怎么出来了呢,身子好了?” 这是大师姐,沈扶瑶。 比起三师妹施寒玉摆在明面上的冷漠,沈扶瑶对待师尊的态度,明显要好一些,至少是笑脸相迎。 哪怕是装的。湛凌烟问道:“施寒玉何在?” 沈扶瑶讶然道:“师尊,三师妹从来不喜外出,不在屋内,还能在哪里?” 湛凌烟脑子里,只剩下原主的残魂,如今时间一久,残魂都要灰飞烟灭了。所以她并不能了解原主生活的全部,只能记得印象深刻的。 “毋庸多言。”湛凌烟点了头,也没有和小辈们解释的习惯:“你带我去寻她。” 沈扶瑶注视了她片刻,便柔声应了,她往一个方向走去:“好,师尊随我来。” 两人来到了施寒玉的门前。 湛凌烟上下一瞥,只见这徒儿屋前都结着厚厚的蛛网,看上去也像是荒了很久似的。 她生性喜洁,隐约皱眉。 不愧是上行下效。 施寒玉那孩子,在记忆里瞥过一眼,身形看着还算清秀,没想到住处居然如此。 有这么不修边幅的师尊,自然带出这么邋遢的小辈。 正如此想时,一阵爆响轰然炸开,屋檐上结的蜘蛛网被咻地荡成飞丝儿飘走。 “给我!” 里头传来桌椅倾倒的声音。再下一刻,窗户敞开了,滚出来厚厚的灰尘。 湛凌烟拂袖荡开那陈年旧灰,往后小退一步,她站稳后,定睛望去。 窗户缝隙露出一角,一名光艳动人的少女,正骑在施寒玉身上。 少女眉梢挑起,手里拿着块碎瓷,正抵在施寒玉的喉咙间:“还敢独吞呢?你不把丹药交出来,姑奶奶让你好看!” 只看一个侧影,湛凌烟心中明白,这应该是老二谢花朝。 谢花朝瞧着便不是个好惹的。她眉眼簇拥得颇为艳丽妩媚,明晃晃地像是一根蔷薇上的尖刺。 施寒玉死死扣住手里那枚丹药,谢花朝把她拎起来,甩了三个巴掌。 施寒玉脸颊上肿了很高的一块,冒着血泡,嘴角还豁了个口子,最后一掌扇得格外猛,打得施寒玉偏过头去,啐出一口飞溅的血沫。 她抽搐了一下,倒在血泊里,手终于缓缓松开,露出虎口里半含着的丹药瓶。 谢花朝轻哼一声,刚想去拿,但却听见年久失修的木门响了响,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那一道声音清透冷淡:“谢花朝。” 灰尘洒在逆光里,睁不开眼睛。 谢花朝眯起眼睛,向外头看去,在瞳孔里映出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 女人气质高洁,这影子一立,竟显得微茫的扬尘,都像是簌簌而下的细雪。 谢花朝回过神来,眉眼一弯,并不在乎。但是她确实住了手,也许是打累了,也许是因为已经达到目的了,就把三师妹手里的丹药夺过,一把揣兜里。 她起身拍了拍灰,又扬眉瞪了一眼施寒玉,一骨碌站起身来,想着离开。 而湛凌烟双眸一垂,在谢花朝经过身旁时,冷声道:“把丹药给我。” 谢花朝顿住脚步,似是愣住了,而后回过神来,颇为稀奇地上下看了她两眼。 湛凌烟不知她在稀奇什么,也同样云淡风轻地回望着她。 谢花朝确认完是师尊无疑,轻啧了一声,露出笑来:“你怕是睡糊涂了,哪有丹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丹药了?” 她抬腿就走,还没走过门槛—— 湛凌烟突然一脚踹在她腿弯处。 谢花朝的脚筋一抽,她始料未及,伸手还没捉住门框,双膝已经跪在了门槛上,门槛是凸起的,就这样重重地砸上她膝盖骨。 谢花朝痛出了眼泪。 她还没反应过来,抬头错愕地看着湛凌烟。 2、第 2 章 湛凌烟神色淡漠,活像是刚才那一脚不是她踹的一样。 谢花朝跌倒时,手里的丹药瓶脱手甩了出去,正好滚在她脚边。 湛凌烟将药瓶拈起来,一见上头还有点泥,就包在了衣袖内攥好。 谢花朝回过神来,怒道:“你踹我?!” “有吗。”湛凌烟瞥了她一眼,“你哪只眼睛瞧见,为师踹你了?” 这一眼落得凉薄,活像是高天之上的神像,在俯瞰跪在身前的凡人,力均雷霆的压迫感直怼上她的眉心。 谢花朝的怒意撞了个碎,她的眼眸慢慢睁大,开始觉得有点疑惑。 湛凌烟见她老实了,收回目光,捏着药瓶,从谢花朝身旁徐徐走过。 这丫头如今是她座下弟子,还得喊她一声“师尊”。 湛凌烟没有收过徒儿,但是一直赞同“教不严,师之惰”的道理。 她想到这里,觉得也有一点提点她的义务,就顿住脚步:“你约摸十三四上下,年岁也不小了。” “如此性情,心法与没学无异;如此身法,连我没用修为的一脚都躲不过,外家功夫也甚是粗陋。可见不仅错过了黄金时期,天资也很平庸。” 她轻言:“这样下去最多止步筑基,不过百岁,你还有几年?” 言罢,湛凌烟就信步离去。 只留沈扶瑶和谢花朝,一人跪着一人站着,面面相觑,反应不过来。 那一番指点,由于女人说话过于冷漠,更像是刻意羞辱。 谢花朝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想追上去,但是腿还是个麻的,跟断了一样,她只能瘸着腿坐在原地,讽刺道:“呵。她这是抽什么风了,今儿怎么这么硬气?” 沈扶瑶深深地看着女人背影,又收回目光,“师妹,给我看看你的腿伤,她刚才踹哪里了。” 谢花朝不明所以,解开腰带,剥出白嫩嫩的大腿弯来给她看。 那儿一块没有破皮,已隐隐淤血。 精准得可怕,没用多少力气,正打在腿部最脆弱的经络上。 沈扶瑶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别的门道,她轻喃道:“她的修为,莫不是回来了?” 谢花朝本在嘟囔着骂人,闻言却浑身一僵,她磕磕绊绊地道:“什么?” 她脸色苍白:“……不可能!” 此时正值春日,天气微寒。 这破落的地方有个好处,就是草被异常繁茂,清冽香味从破窗子的缝隙里飘进来,能盖住这一股子霉味。 湛凌烟回到自己躺的那间屋子——她并不是很情愿把这里称作卧室。 如果不是身子毫无修为,挨不住夜间寒凉,她宁可在山里去打坐一夜。 于是湛凌烟只敢坐在椅子上,她拿起手中的丹药细细打量,打开瓶盖,拈起一粒放在掌心滚动。 还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 竟然只是还元丹而已,品阶也很普遍。 她还在玉虚门当太上长老时,隐约有些印象,此物一般是当安慰奖,随便分发给底下徒生的。 就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治不好伤也是难怪。 而那几个小姑娘还要明争暗斗地抢,可想而知,莲禅峰的资源,匮乏到了什么地步。 其实算个好消息。 湛凌烟将丹药拿住,含服于舌下。 用这么劣质的丹药还能活着,想必这身子的心脉创伤并不难解,稍微用好一点的丹药调养就没事了。 只是涉及四个徒儿,她又开始隐隐头疼。 如今已经见过三位,言而总之,一个比一个混账。 大徒儿沈扶瑶暗自打量了她一路。湛凌烟两世人情,那目光柔软中掺和着锐意,如针扎一样刺在她的背后。 施寒玉被揍得奄奄一息,掀起眼皮看见她过来,却一点波澜的动静都没有,完全没有求救的意思。 而谢花朝敢当着人前对她大呼小叫,嚣张跋扈,全无敬重之意。 还剩个小弟子没有见着,估计更不成样子。 湛凌烟撑在桌上,指骨抵着眉沿。 原主与她素不相识,而那几位徒弟也是与她素不相识。她并没有参悟明白,为什么天道会指示“你此生,就是为她们而来”? 没有人的一生,是应该为谁而过的。 道法万千,求诸于己。 凌霄老祖一生未曾收徒,她前生修剑道,也留下过一些心法回馈宗门,广而布道。她并不认为收徒是成仙路上的必备之事。 只是如今临到飞升,却还要摆她一道。 湛凌烟实在想不通此事,她便又刺破指腹部,描了一遍阵法。双眸阖上,静候天道的指示。 她应该做什么? 等了许久未见端倪,正当她等得有点不耐时,天道如丢投棋子一样落下几字。 ——凡因果,感之,化之。 听到这几个字,湛凌烟心绪波动了片刻。也仅是片刻。 还能怎么办?如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于她而言,重中之重,倒也不是那几个逆徒,而是如何治好内伤,重新走入仙途。 正当她思索时,房屋四周忽地静了下来。 有一些莎莎的摩擦声,被她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这并没有动用修为,只是曾经练剑习武带来的本能的反应。 湛凌烟闭上眼,皱眉道:“有事就进来。” 那莎莎声一僵,又悄无声息地消融在了风里,窸窸窣窣,步子很轻,还比较稚嫩。 只一个人。 湛凌烟没有理会,她在榻上挑拣了个干净的地儿,盘腿坐下,意识凝于丹田,开始研究起浑身堵塞的经脉。 * 莲禅峰上,条件清苦,还没有引过水渠。 晨起时,她们师姐妹想要清洁,只能顺着山路往上攀登,来到莲禅峰后山。 这里山势崎岖,中间有一断层,埋藏在地底下的泉水透过层层泥土涌出,清冽甘甜。 那断层跟斧头劈的一样,插进了山体的皮缝,故而她们把这里唤做“小斧潭”,小斧潭往下倒出一方瀑布,落入深谷,底下是“大斧潭”。 沈扶瑶跪坐在小斧潭边,打水洗脸。 旁边还有一棵椿树,谢花朝踩在树梢上,非常熟稔地摘嫩芽嚼着吃。 “师尊在打坐。” 沈扶瑶今日似是有心事:“我昨日瞧见的,不和你开玩笑。” 谢花朝嚼椿芽的嘴一顿:“她用的什么法门,师姐你也瞧清楚了吗?” 沈扶瑶沉默了片刻:“看不懂。” “……”谢花朝磨了磨后牙,咬出汁水:“凭什么她那样的人,还能修炼?” “天下,本就无公正之事。”沈扶瑶洗干净脸后,就靠在树上,不再做声。 她能感觉到顶上的树丫晃了晃,被脚踢下来几片倏然坠地的叶芽,凌乱得像是谢花朝不平的心绪一样。 莲禅峰的后山,植被遮天蔽日,密密匝匝地压在一起。就算是师尊经脉复原,她们两人的谈话也很难被听见。 沈扶瑶想了一阵,扭头道:“师妹,要是此事是真的,你从前那样忤逆,若是报复……你打算下山吗。” 谢花朝翻了个白眼:“下什么下!谁怕她,大不了就是被打。” 沈扶瑶苦笑:“只是被打吗。我们小师妹……” 谢花朝冷着脸:“打住!别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也说不好,毕竟她自从醒来以后,我看就怪怪的……万一真是脑子有了问题?” “嘘。” 沈扶瑶忽地睁大眼睛,竖起一根手指。 两人一齐望去。 她们居然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湛凌烟手里挽着个竹篮,正在草丛内采药,拨开一蓬蓬的青翠。女人走得不快,仿佛闲庭信步,两袖微微带着风。 这幅迥异模样,落在那两个逆徒眼里,无疑是铁证之一。逆徒们的表情又如敷灰一样,惨败了一整个度。 ……如果可以,凌霄老祖倒是想要快上一点,不那么悠哉游哉。 她如今气血双亏,走十步便得歇息一阵,还得在地上辨认着药草,很是辛苦。 但是不得不这样做。 当务之急,先治好内伤。 湛凌烟想要调养到断根,待身子好转以后,她才有余力去找办法重新修仙——所以现在,她需要找更高阶的丹药。 丹药得去哪弄? 当然指望不了底下几个逆徒。那几个对她的态度,不给她下毒,就已经不错了。 更指望不了去买。 这峰脉穷得连窗子破了都没钱补,昨日湛凌烟冷得睡不着觉,硬是不信邪,又起身掏了半夜的家当—— 她该认命的。 那间屋子里,硬是一颗灵石也没给她剩,估计贼来了都得潸然泪下,捐个功德香火钱再走,免得沾染晦气。 所以修了一辈子剑道的玉虚门太上长老,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只能屈尊亲自在山里跋涉,寻找救命的药草。 好歹她往日无事时,也会看些丹籍,略微通晓一些炼丹术。当年只作些业余闲谈,没想到如今还能派上用处。 湛凌烟拔下一根药草,看清楚了,淡淡地丢进竹篮子。 拔得久了,喉咙又开始冒腥气。 怎么这么脆?她忍不住地皱眉。 湛凌烟当年,纵风可驰骋千里,御剑则可万里穿行。九天之上便是疆域,无人能从天上与她一战。 何为“凌霄”? 这便是道号由来。 如今别说飞了,她连好好爬个山都喘气。 落差过大,哪怕是老祖也会有点不爽的。 湛凌烟的神情明显冷了几分,拔药草拔得跟死人头一样干净利落。 躲在丛林中的两个少女,瞧着她那寒如冰窖的眼神,都忍不住抖了一下。总感觉那女人的手,下一个要拔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湛凌烟自然注意到了那两个,她瞥了一眼过去,没什么太多兴趣。 寻完了这最后一处地,她提着篮子往下走,打算回屋炼药。 湛凌烟提着一篮子药草,在推门时,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骤然僵在原地。 ——这里已经不是玉虚门了。 哪怕是炼丹,她也没有丹炉可用。 没有丹炉应该怎么炼丹?难不成一起倒在水里熬汤?这熬来的是中草药,倒也不差,只是不好保存,需要时常开火,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湛凌烟寻觅过去,又寻觅回来。 然后她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捏着药草,放在鼻尖轻嗅,荒谬之中感到了一丝可笑。 何止是没有丹炉的问题。 说得好像,她有锅一样? 3、第 3 章 身处空荡的居所,湛凌烟道心动摇了一瞬,又冷静了下来。 放眼整个莲禅峰上,那群小儿的修为完全不足以辟谷,她们总不可能喝仙露饮灵泉长这么大的。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们每日在地里捉虫子、捡草根吃,茹毛饮血活得非常有先人遗风……但山上的冬日寒冷,潭水一定会结冰。 哪怕为了不冻死渴死,这里也一定会有烧水化冰的家伙,只是没有放在此处罢了。 湛凌烟想到此处,将药草放下,推门走出去。 昨日来去的路,她已经记下,时隔一日,就再次叩响了老三施寒玉的房门。 也没什么别的,只是大的和第二个出去了,湛凌烟如今很脆弱,没力气翻山越岭地找人。 至于那个最小的,行踪也不明。 只有施寒玉不曾出门。 湛凌烟叩了几声。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但是湛凌烟凭着直觉以为,施寒玉应该还在里面。 她还没想着进去,只是这道历久弥坚又簌簌掉木屑的破门,似乎已经经不住这几敲的力道。 吱呀一声,开了。 室内很狭窄,阴沉沉的,像是沉在池塘里的死水,昏黑一片还带着浑浊。 湛凌烟缓步走过去,看见了独自坐在黑暗中少女的身影。 施寒玉看起来常年不喜外出,她的皮肤苍白得很,又十分削瘦,裹着衣裳缩在墙角。那衣裳其实也旧得发黑,盘出了包浆,湛凌烟看过一眼都不想多碰。 这是那个抢走原主丹药的少女,大概是直接导致原主死亡的罪魁祸首。 湛凌烟静静打量了她半晌,开口问正事:“施寒玉。平日你们师姐妹吃饭怎么解决的?” 施寒玉本是背对着她,闻声忽地一震,扭过头来。 她眼疾手快地把一个东西扒拉进衣裳下,在地面上留下了清脆的划拉声。 湛凌烟听得清楚,那绝对是碗。 挺好。锅碗瓢盆灶,一般都是配套的。 湛凌烟走近几步:“你可知道灶台在何处?” 许是女人靠得太近,那少女眼神里忽地渗出一丝抗拒,又强行镇定下来,只是浑身发着抖。 湛凌烟不知道她在害怕些什么。 但接下来,那孩子做了一个她匪夷所思的动作。她猛烈挣扎起来,连忙侧过半边身子,把碗拿出来紧紧抱在怀里,用手掏出里头的东西,囫囵吞枣一股脑儿塞进了嘴里。 湛凌烟:“?” 她忍不住退后一步,目光落在那碗里的糊状混合物。 那混合物板结得紧密,灰青色惨淡一坨,嗅着味道也不对劲。不知道这孩子藏了几天。 而施寒玉吃得狼吞虎咽,食物卡在喉咙眼,就合着唾沫硬生生咽,哽得一边咳嗽一边吃,似乎生怕慢了一步,就落到了湛凌烟嘴里。 湛凌烟看不下去,她一手拽过少女手里的碗,“这都馊了。” 施寒玉骤然发出一声呜咽,顺着她的手攀上来抢回去,只是似乎腿脚有点不方便,疑似昨日被谢花朝打成这样的,倏地扑倒在了地上。 “给……给我。” 她拽紧了湛凌烟的下摆:“给我!” 湛凌烟把碗搁在一边,拇指扣住碗沿,“松开。” ——那小姑娘的警惕眼神,甚至都让湛凌烟觉得冒犯。 凌霄元君下辈子,下下辈子,就算是天塌下来,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她也不可能和人抢这种东西吃。 湛凌烟冷然:“松开,我不和你抢。” 施寒玉的手微微放松了一点,但还是紧盯着她手里的碗,一眨不眨:“那你想干什么。你要打我就快点打,把吃的还给我。” 湛凌烟道:“回答我刚才一问。” 施寒玉脸色麻木,嘴唇动了动:“灶台在屋舍后面……她们上山弄点猎物,挖点野菜凑合吃。” 至于施寒玉,她和那两个师姐关系不好,年纪又最小打不过,所以得不到什么照顾。她常年缺衣少食,抢来偷来的一顿剩饭都要吃很久,根本没有这些肉和野菜吃。 “莲禅峰的俸禄呢?” 施寒玉一怔,双瞳里头终于有了些波澜,不再是一片灰寂。不知是觉得荒谬、还是不可置信,她的目光抬起,直直打在湛凌烟的眼底。 良久后。 她眼底的波澜黯下,又陷入一片沉黑:“这不是该问你吗?师尊。” “……” 湛凌烟收回目光。 知道了好消息,原主有俸禄。 只是先前发过,后来不知是被原主用完还是被藏起来,现在一时找不到而已。 湛凌烟把碗放回她身边,难免又离她近了点。 施寒玉就如惊弓之鸟一般,往里面缩了缩,似乎很不愿意和人相处,拿那团脏兮兮的厚衣裳裹住自个儿,也一并裹住自个青红紫绿的脸颊。 湛凌烟察觉到了她的紧张。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把碗放下就离开了。 这几栋屋舍倒是不大,正如施寒玉所说,她的屋后面砌了一间简陋的石台,上面放着一些厨具,左边堆着三三两两,粗细不均的柴火棍。 一口边沿变形的锅,勉强撑在灶台上头,风雨飘摇的架势。 湛凌烟揭开盖子,一瞥见那锅底,脸色不自觉变了。 漆黑的底儿崎岖不平,混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的食物残渣,跟树皮一样疙瘩。 这群……好歹也是仙宗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埋汰成这个模样的。 湛凌烟隐约皱眉。她拨燃柴火,将锅底烧红。正巧附近有一条溪流穿行而过,她顺便打来溪水,将这器皿清理干净。 如此反复三回以后,她本是觉得差不多了,但一想到施寒玉每天都在吃什么,又不自觉多洗了几回。 ——巴不得拿去打磨抛光。 好歹熬药时,过程相当顺利。这山上的灵草成色还不错,也多亏那群小孩不识货,没有采摘糟蹋过,长得非常茂盛。 一缕淡白色的轻烟,从灶台里飘了出来,莲禅峰上久违地飘了浓厚的药草异香。 湛凌烟盖锅炖药,在期间等候时,不经意觉察到了一小撮目光。 那是施寒玉。她孤零零地站在转角处,扒拉着墙角,探头往这边看来,喉咙上下耸动着,目光似乎有些渴望。 只是,在湛凌烟看过去时,那女孩子便匆匆低下了头,裹着那脏兮兮的衣裳躲开了。 湛凌烟收回目光,专注盯着眼前的火候。火焰橘黄地跳动着,好像把她眉眼压着的清雪融化了些许。 药宜精粹,她只取最好的部分。这部分灵草下去,只萃取出了一日的量。 余下的渣滓,湛凌烟全部泼在了草丛里。 她前脚刚走,后脚又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又是她。 那个小姑娘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盯着湛凌烟走开。然后她跪了下来,把那堆东西捞开翻找,拈起几颗煮烂的药果,也不忸怩,拿在嘴里就开嚼。 “……” 湛凌烟一面走,一面将手里熬出的一碗药一口饮尽,她的余光看到那小丫头在干什么时,只感觉额角跳得愈发生疼。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捏住施寒玉的手腕,凝眉道:“吐出来,有毒。” 也不知这位三弟子头脑里装的什么浆糊,又是一惊,挣扎起来,但是嘴里却半点不停,甚至隐隐约约还加快了些,似乎生怕她又抢她的。 上一次湛凌烟让她别吃那馊饭,是实在恶心,难以接受,何况那也不该是人能入口的东西。 这一次湛凌烟也不曾骗她,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萃取的灵草药,威力更猛,单独吃毒性自然也更大。 见她冥顽不灵,湛凌烟下意识提气丹田,运功想要给她催吐,但是僵硬地搭了一会儿脉后,才想起自己也没有修为了。 ……当真好不习惯。 她眉梢皱得更紧,只能捏起少女的腮帮子,逼迫她吐出来。 “松口!” “呜……”施寒玉猛地甩头,一边推搡她,几番僵持不下,只是许是受伤不轻,没太多力气,最后又被那女人强行逼着催吐。 与其说施寒玉像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明明更像什么不懂事的小兽,只晓得护食。 不计后果地护食。 施寒玉仍然不死心,挣得厉害,一边扭头,口里呜呜着往后退,湛凌烟的拇指一偏,不小心摁到了她脸上的伤口。 少女疼得嘶了一声,眼眶都疼红了,这才下意识松了口。 药渣落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张着嘴,竟也不挣扎了。 湛凌烟也松了力道,拇指蹭了蹭手上沾染的血迹,那鲜红让她轻微地皱了下眉。 只是,还没来得及抽回手,她就听到了一声浅淡的“啪嗒”动静。 湛凌烟怔了一下,手僵住没动。 豆大的泪珠子从那双疲惫的、黯淡的眼睛里淌了出来,毫无征兆地,正打在湛凌烟的手背上,发出轻响。 泪是热的。 有点烫。 “死了也好。”施寒玉流着泪说:“反正我不想活了。” “我之前不是抢了你的药吗。你打死我好了,我在底下也谢你一声。” 4、第 4 章 施寒玉的五官肿着。因为湛凌烟离她比较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红肿的起伏、嘴边豁开的小口子。 刚才手指正是不小心碰到那里,才把她疼得松了口。 湛凌烟打量一番,那口子也是个肿的,每日在那种地方待着,不发炎都是难事。 湛凌烟问:“你先前拿我的丹药,是因为饿了吗。” 施寒玉一点想辩解的意思都没有,垂着眼帘,眼泪也只流了一下,缄默不言,不知道盯着哪里出神。 又不说话。 湛凌烟谈不上喜欢她,但是她也并没有继承原主的仇恨——代入感还没这么强。 湛凌烟放了手,没有与这孩子多做纠缠。只要吐出了那药,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就好。 她本就不喜言谈,更鲜少与小辈打交道。自己都是个半死不活的,哪有空功夫管她。 可喜可贺的是,刚才那一碗药下肚子以后,整个心脉处暖融融的,喘气都舒坦了很多。 这是对症下药了。 她连续调养了几日,除却采药熬药,便关在房门内寸步不出。 每日饮食,无非是在山上顺捎带点沾惹灵气的野果。想来那群小的还是不识货,这么直愣愣长着,却从没人来采摘过。 今日照例去后山。一棵树生得低矮,上头落了好些带刺的藤蔓,有一只作死的山鸡卡在了里面,荡秋千般拼命挣扎着。 湛凌烟辟谷惯了,每日吃得少,居然并不觉得腹中饥饿。 不过碰到了便是机缘。她顺手捎了回去,切几片生姜,又炖了鸡汤。 待锅盖揭开时,莲禅峰里飘起了浓郁的肉味,香得整座贫瘠的峰脉都颤了颤。 与此同时,一道嘹亮清越的声音,夹着几分恼气冲来:“我就说陷阱乱了,怎么没捉到,原来是你抢了?!” 谢花朝:“你还我的午饭来!” 湛凌烟眼也不抬:“同长辈讲话,要用敬称。” 她既不见赧色,也没有和人道歉的意思。 ——山鸡而已。 湛凌烟事先不知,而事后又没有扔了她的战果,还替这逆徒煮熟。煮熟后,也未必不给她多分一点肉。也不知是哪来这么大的脾气。 谢花朝来回跺了几步,鞋底擦得土砾作响。跟踩了尾巴一样恼怒异常,但又忌惮着什么而不敢上前,只在一旁骂:“这算什么……” 女人拿着碗递过来。连带着一袖热腾腾的汤气,掀在她眼前。 谢花朝一惊,下意识往后连退几步,抬手挡住自己的额头。 没想到湛凌烟只是递给她一碗汤。她又尴尬地把手放下,眼眸撑着眉梢抬起,里头忽闪忽闪的,样子还是有点古怪:“你……你干什么啊?” “干什么。”女人凉凉道:“还要我喂?” 谢花朝僵硬地端着碗,她一望那汤底,澄黄色的十分清透,上面飘着油花儿,油花里载着一只软烂的鸡腿。 好香。 她又盯了一下那碗沿,碗沿被擦得干干净净,看起来让人心情也好了很多。 谢花朝忍不住问:“你还会做饭?这几天锅也好干净,是你洗的?我还以为是师姐洗的,但是师姐很少在这里吃。” 原来这锅是你干的好事。湛凌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谢花朝没注意到女人眼底的嫌弃。 此刻日影当中,沈扶瑶也回来了。 她嗅到隔空飘来一段肉香,还以为是谢花朝在捣鼓,一时也饿了,便也提裙向那边走去。 只是离得近了才发现,这里有一个不该出现、也不会出现的人。 那居然是师尊? 沈扶瑶心思细致,知道师尊最近在采药熬药——这位大弟子素来有些心眼,想着师尊既开始打坐,那估计是促进修行的好东西。 她暗暗想要记下师尊采摘的草药,只是到底不得其法,所以同谁也没有讲。 没成想到,女人今日不炼药,改下厨了。为什么? 这对她有什么益处吗?沈扶瑶眼里浮现出疑惑。 湛凌烟见又来了一只,也顺手给她盛了一碗。 沈扶瑶压下眼里讶然,很快勾了一下唇角,柔声道:“谢谢师尊。” 谢花朝蹲在一旁,鸡腿骨撑起了半边腮帮子,含糊喃道:“这是我打的食……” 湛凌烟照样不怎么理会她两人,还是一副疏离模样,自己对着那鸡汤,浅浅尝过一口,便放下了。 这倒不是什么“苦了自己不能苦孩子”的高尚情操。 凌霄老祖前半辈子鲜少用食,长时期都在辟谷,她一时还不习惯吃这般荤腥的东西。尝过一口,心里腻得不大舒服,不太适合她。 一只山鸡,肉也瘦,还剩小半边。湛凌烟将其全盛在碗里,端着离开此地。 谢花朝下意识伸出手,眼瞳里亮亮的。 结果那女人手一偏,绕过她的指尖,只留下了个背影,“别抢。” 谢花朝被泼了盆冷水,她悻悻地放下手,腹诽道:“……你!还真能吃。” 湛凌烟拿去自己吃,谢花朝在背后骂她几声也便罢了,毕竟这鸡汤自己煮不好。托这女人的福,她很少能尝到这样鲜美的滋味。 只是她看见一幕—— 湛凌烟推开了施寒玉的门。 谢花朝怔了很久,咬断一小截骨头,狠狠地呸了出去。她一把站起身来,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去:“薛芷,你不许给她。” 女人没有回头,似乎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谢花朝心里的火苗,不知为何,腾地一声便燃了,剁脚道:“不许不许不许给她!”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湛凌烟走了进去。 形容枯瘦的少女,闭着眼睛,缩在角落,嘴角的伤还是没好,肿得更厉害了。她的呼吸也浅得惊人。 施寒玉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不过一点也没有挣扎的意思。 门敞开以后,清风徐徐吹来,和湛凌烟的脚步一起,停在了她的身前。 施寒玉掀起眼皮看过去。 她的目光比较模糊。那道影子绰约,衣冠虽然朴素,通身的气质却皎洁明亮。 一碗带着半边骨架的鸡汤,摆在施寒玉的眼前。 少女闻到味道,眼睫毛颤了颤,“你……” 湛凌烟在弯腰放碗时,总感觉自己在喂狗。只是这室内依旧寻不出一张干净的木桌,甚至不如地面干净。 “先喝点汤。” 湛凌烟伸出手,拿走了之前的那一碗东西。从她手腕隐约颤抖的弧度来看,估计是在拿起来之前做了好一番自我安慰。 施寒玉很虚弱,靠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盯着那鸡汤,却闭上了眼。 她没力气了,奇迹地是现在也不想吃东西。 可能是要死了。 如果可以结束这种忍饥挨饿的日子,也是一种幸运。 只是她没想到,湛凌烟把那些污物都扔掉后,还会折返回来。 ——自己的下巴被端起来,舀着汤的木勺,正抵在唇边。 女人依旧蹙着眉,似乎对她的自暴自弃很不满,但语调放温和了一点,“听话,张嘴。” 施寒玉没有反应,她陌生地感觉那木勺抵进了嘴唇,鸡肉的香味润泽了干枯已久的喉咙。 就这样,湛凌烟喂完了她小半碗:“剩下的自己喝。” “你身上伤痕,再不处理会化脓的。” 湛凌烟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里头盛着一些褐色的浆液,她拿到施寒玉面前给她看了一下,“这是外敷的药,近日空闲时炼的。拿净水洗一下伤口,再每日擦三次此药。” “你先前要抢的那丹药,为师用不着了。”她轻描淡写道:“放你这儿了,记得内服。” 施寒玉神色错愕,活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不过下一刻,湛凌烟刚起身,施寒玉却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眼前掀来一道劲风,施寒玉手上的鸡汤忽地被打翻。 那碗也连带着飞出去,哐当一声砸在墙壁上碎成几片,惨淡地在地上倒了一堆碎肉。 “这是我猎的,你凭什么送给她啊?” 门外那位大小姐脾气的竟然按捺不住,疾步冲来,居然一袖子打翻汤碗。油污瞬间倾江倒海,翻了施寒玉一身。 施寒玉一个激灵,她被烫了一身的鸡汤,更加狼狈了。头顶上似乎还挂着一块肉飞了的鸡架。 说起来,湛凌烟曾经在师门,也见过小辈之间产生龃龉和明争暗斗。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修道之人当然不能免俗。 只是如此歹毒地对待自己亲师妹,实属罕见。 反了天了。 “谢花朝。”湛凌烟难免寒了脸:“你随我过来。” 谢花朝冷笑一声,“怎么,你又要踹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打我?” “施寒玉趁你快死了,她抢你的丹药,你不记得吗?我以为你要看清了,结果呢,你不仅喂她喝汤,你还专门炼药给她?你对我就是一脚踹是吧,凭什么啊?!” 这丫头似乎越说越恼,跳起脚来:“我知道你修为回来了!你要打就打呗,反正以前有什么事,施寒玉栽赃我,你也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打个半死!我不在乎!” 湛凌烟的确是想要教训她的,但这句话过后,她的重点却偏了,若有所思地看人一眼。 嗯? 什么修为回来了? 5、第 5 章 谢花朝跳脚时,还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可能是这句话声音太大了,从薄弱漏风的墙壁一下子透了过去。 沈扶瑶闻言暗道不好,终于出口制止:“你……谢花朝。”但是她也不好直说,只能指桑骂魁道:“师妹,怎可和师尊如此大呼小叫?” 湛凌烟把沈扶瑶谨慎的态度,连着这句话一牵,很快明白了她们到底在踌躇什么。 原来是换了个芯子,她们以为这幅身躯的修为回来了,所以才忌惮不敢再对她如何。 哪怕是忤逆成谢花朝那样,也只敢口头上顶她几句。 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一个比一个鬼精。 湛凌烟在心底淡淡一哂,既然逆徒们如此以为,她当然也不会主动暴露弱点,不如就按这场戏演下去好了。 只是,有一些事情,似乎并不是湛凌烟想象的那样。她本来以为原主是因为性格懦弱,又身体孱弱,才管不住底下几个叛逆的徒弟。 但是施寒玉对她的接近下意识发抖,似乎觉得她会揍她。而谢花朝虽然态度忤逆,却也是有些怕她的。 原主经常打她们吗? 这么一想,湛凌烟一时也歇了心思,能养成这个样子,打骂估计也没有用。 她将施寒玉身上那浸了鸡汤的衣袍扯开,丢在一旁:“你说完了么。” 谢花朝在她后面骂得气喘,胸口起起伏伏,仰起头,双目微红地瞪着她,“哼……” “那便安静点。若不在乎,何来怨憎?”湛凌烟蹙眉道:“你在乎我的态度。” 冷冷清清一声,甚至都没什么波澜。 湛凌烟这一句话,却成功地让谢花朝破防了。 “啊,什么?”谢花朝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啊?你你你——” 又炸了,跟过年似的。 不过,每次碰到这玩意儿在身后劈里啪啦地炸响,湛凌烟总是有点耐不住头疼。不是心理上的,纯粹是脑子里那根筋被震得抽疼。 曾经她在洞府内清修,门外小辈连脚步声都会放轻,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喧嚷之人,忍她一时也罢,哪有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有完没完了。 “安静。”湛凌烟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少女的额前,眸光冷冽,“这是最后一遍。” 如果这丫头再吵闹一句,自己可能真会想个法子把她丢出这里。 湛凌烟抵着她的手势不重,却凌厉得像是掐着剑诀。 谢花朝本还是要吵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慌了一瞬,屏住了呼吸,一种让人心悸的压迫感排山倒海地袭来。 好像那不只是一根手指,而是冰冷跗骨的兵刃,随时都要刺破她的眉心。 沈扶瑶站在一旁,也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她紧紧盯着师尊的手。 谢花朝身处杀意中,她脑中倏地空白。 眼前的女人,确实变了。 薛芷从前打她并不手软,但如今只是轻抵着她,这样刻骨的冷意却从未有过—— 谢花朝难以形容这是什么。 毕竟她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并不是薛芷,而是玉虚门太上长老凌霄元君。她也不曾见过,天下第一宗门是何等气派巍峨,仙道盟首又是什么概念。玉虚门鸣钟敲响时,三千白衣修士披朝霞归来,那都是九州各地选拔的天骄,跪拜匍匐一片,只为了听湛凌烟一句指点。 她当然更不曾见过,何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渡劫期修士,一剑荡开,可平山填海;一怒之下,可伏尸百万。 湛凌烟镇山的这些年,退敌千千万,有更为残暴的魔物,也有嗜杀的堕仙。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一个叛逆的小姑娘的威胁,能相比的。 不止是谢花朝。她与师姐妹俱是如此——仅仅困于这三教九流的合欢宗,底下小小的一座莲禅峰。所见无非是荒山野鸟,还有一片茫茫的天空。 如果没有意外,终此一生也是如此。 “你……”谢花朝的声音小了点,还发着颤:“你放开我。” 湛凌烟:“对我讲话,要用敬称。” 谢花朝额心的那一点,摁得更加重了,甚至已经带来一点锐痛。 修道人身上有两处地方最为要紧,一是识海,二是丹田。识海为天,丹田是地,别的地方断了,都可以想办法治好,唯有这两处是要命的。 她隐约记得识海也正是脑门那个位置……这女人抵住了她的命门! 她又后退了一点,湛凌烟就进一步,寸步不让。谢花朝从那双凉薄的眼底,根本看不到一丝丝的人性,不由得感到绝望。 女人淡淡道:“把话,重新讲一遍。” 她咬牙道:“您,您放开我。” 湛凌烟又道:“你是什么小狼崽子吗。不许磨牙,好好说。” 谢花朝的脸色抽搐了一下,声音勉强软了点:“请……您放开我。” 湛凌烟:“再和你师妹道歉。” 提起施寒玉,这孩子本是被压下的气势骤然烈了一瞬,这次真的没从她嘴里炸出来,反而从那双漂亮有神的眼睛里渗出来。 ——带着眼泪,还有泪水后面泛起的强烈恨意。 谢花朝抿着下唇,气得在发抖,“施寒玉。” “对、不、起。” 湛凌烟微微放下了手,谢花朝的眉心已经生出了一个淡红的指甲印,浅浅的,像是红色的月牙一样,“都说了,别磨牙。” 少女的眼泪,从睁开的眼睛里淌了下来,她松开了牙,但几乎是吼出来的:“对不起!” 湛凌烟淡声赞了她一句,“走吧。” 然后彻底放开了她。 谢花朝踉跄几步,靠在墙上,呜咽了几声,一张俏脸悲痛欲绝,又忍不住哭起来。 而后她一胳膊横在眼前挡着眼睛,跑了出去。跑也罢了,还不忘踹几脚门泄愤,踹的又是尘土飞扬的,直把沈扶瑶逼得往旁边站了一点。 沈扶瑶拂走身上的灰尘,她看了湛凌烟一眼,袖子捏在指缝里。 她想了想,还是蹲在了三师妹施寒玉的面前。 沈扶瑶伸手,把施寒玉头顶上散着的碎屑拍下来,神情还算关切:“师妹,我带你去洗洗吧。” 施寒玉置若罔闻,她一把推开沈扶瑶的手,眼睛却一直看着湛凌烟。 沈扶瑶眸光流转,挑了下眉,分明是温婉的浅笑,里面却隐约露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湛凌烟的注意力,自她们两个人之间转了转,在心底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看起来这两个人的关系也不算好。 稚童时期心眼少,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成熟之后,心眼子虽是多了,但性情沉淀下来,大多没那么计较。 唯有这十岁上的年轻丫头,心思百转千回,却无容人肚量,两三个人都能给她唱出尔虞我诈的好戏了。 至于为什么施寒玉会被两个师姐孤立……湛凌烟在脑中没有寻到记忆。 也有可能是原主本来就不太关心几个徒弟之间的关系。 但是她不能不管。 施寒玉如今情志萎靡,饭都不想吃了,若一个想不开郁郁而终,湛凌烟飞升的路,还没开始就中道崩殂了一条。 虽然湛凌烟不是很想走这条路——她对这几个小丫头没什么兴趣,天道指示了这样一条捷径是不假。 但若有的选,她会选择自己重新修行。 只是人活久了,也习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万一这身子实在不争气,资质不够她重头再来呢。 ……那她总不能追到地府里,去感化这个三弟子。太诡谲了,超度厉鬼吗。 “沈扶瑶。” “师尊?”大师姐扭过头来,一派恭敬温柔地问。 “你去烧点热水,送到我房内。”湛凌烟说:“再寻点她能穿的干净衣物来。” 沈扶瑶愣了一下,“是。但师尊,施师妹的衣裳应该全在这间屋了。” 这间屋? 湛凌烟环顾四周,一时陷入沉默,“峰上还有别的常备衣物吗。” 她感觉整座屋子里,最为干净的东西,应该是站在她跟前的沈扶瑶。 沈扶瑶长发挽着,穿了一身淡粉的衣裳,眉眼微弯时,脸颊也显得素净柔婉:“没有了,师尊。” 湛凌烟不免多打量了她几眼,心里涌上了一点复杂的欣慰。 老二不会洗锅,老三天天睡狗窝,好歹有个爱干净的大师姐。往这儿一站仙风道骨的,不至于羞煞门楣。 沈扶瑶比施寒玉高一点,但是也比较苗条,衣裳应该是够穿的。 湛凌烟:“你那处可有多余的?” 沈扶瑶抿了抿唇,“这……” 沈扶瑶有点犹豫,衣裳也是要花钱的,还没有多到可以糟蹋的地步,何况少女时代心思总是敏感,不愿意把自家东西拿出去给旁人用。 湛凌烟能理解,只是她可能有洁癖,实在受不了让施寒玉这么裹着包浆的一块破布待在自己旁边。 湛凌烟见她不情愿,想了想道:“我让她洗干净了再还你。你若是不想要了,日后再赠你几套新的。” 沈扶瑶抬起眸来,笑了笑:“师尊不必如此见外,我这就去为师妹取来。” 6、第 6 章 施寒玉被湛凌烟带回了她的房间。 刚刚来时,此处也较为破旧,但湛凌烟住了几日,把这里整理得焕然一新了。破漏的地方没法完全补好,至少整个室内是干净的。 施寒玉似乎知道自个很脏,而眼前的女人也带着那么一点淡淡的嫌弃。她在踩上这样一尘不染的地板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脚。 湛凌烟回头道:“把衣裳脱了,丢在外面。你自己会洗澡吗?” 施寒玉没有吭声。 湛凌烟走过几步来,“怎么了。” 施寒玉揪紧了衣裳,“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一夜之间,都变了?不恨我抢走了丹药吗?” 湛凌烟站定,“既然都给你了,你觉得呢。” 她不打算回答前一个问题,最好让徒儿们以为是她的修为回身的缘故,而不是元神已经换了主。虽然施寒玉看起来比前两个师姐纯粹一点,湛凌烟仍然没有完全选择信任她。 小孩子的嘴,管不住的。 施寒玉仰头,双眸紧紧地盯着她,“……” “不必多言,”湛凌烟轻描淡写道:“但你最好告诉我拿它的原因。” 施寒玉头一次从她的身上感觉到温柔,虽然语气还是很冷淡。师尊没有骂她是偷,也没有说她是抢,而是挑拣了一个最为中性的“拿”。 “我饿了。饿了三天没东西吃,很难受。”施寒玉低头道:“听说……丹药能吃……” 湛凌烟:“胡闹,是药三分毒,这是能乱吃的吗?” 施寒玉吞了下口水:“我,不知道。” 湛凌烟想想她的处境,无奈点了头,她示意了一眼施寒玉:“底下的弟子饭都吃不饱,为人师表自然有责。既然是这个缘由,我也不怪你。” “还愣着做什么,去沐浴。水都倒好了。” 施寒玉又揪了揪自己身上的衣裳,脸色苍白了几分:“还有……师尊,我可以不洗澡吗。” “……” 绝无可能。湛凌烟皱眉:“施寒玉。” “且不说华丽,衣冠整洁,乃是为人之基本。” 湛凌烟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那孩子打结的长发上,“而且你这样,自己过得舒服吗?” 能打结成这样,到底是多久没沾水了,湛凌烟不敢往深了想象,恐怕就算是一杯陈年佳酿,也酿不过眼前这个小姑娘。 施寒玉摇了摇头,抬起眸来,迟疑地看了眼那热气腾腾的浴桶。还是轻声道了“好”,就着手褪下自己衣物。 湛凌烟:“你仔细清洗,我先出去了。” 施寒玉缩在水里,似乎隐忍着什么,又没回答她。 说实在的,湛凌烟转身时还在想,施寒玉和老二谢花朝的性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施寒玉太过不喜言谈,问着问着就没声了,而她那不对付的师姐,叭叭地吵得人头疼。 湛凌烟帮她关好门,还没走出二十步远—— 逆徒又来事儿了。 一阵潮气从屋内荡了出来,像是站在海边,刮来一阵淡盐味道的狂风,甚至氤氲到了湛凌烟的袖边。 她眉梢一动,心中奇怪,捏起了自己的衣袖。 湛凌烟一开始还没有作多想,这附近根本没有海,全是一重一重的山。 正在此时,一声尖啸在室内拔高,刺得人神经紧跳。 那是施寒玉的声音? 湛凌烟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迅速折返回去。 人才刚刚走到房门边,一只银白色的角就从里面顶开木板,锐利而凶狠地插了出来—— 离她的咽喉,只剩一寸。 湛凌烟瞳孔紧缩,连忙侧身避开,只凭这一对锐角,她在脑中迅速思考过了前半生所认得的所有大型妖兽。但是很奇怪,莲禅峰上,湛凌烟应该都勉强游走过一遭,理应没有这样的大妖才是? 情形危急,也不知施寒玉是死是活。 湛凌烟只能冷静,当即咬破指尖,血如念珠般滴落下来。 容不得她多想! 只是此刻,那岌岌可危的木门已经破开了。 木门整个砸下来,轰地一声倒在地板上。 顷刻间,木刺和飞灰全部腾起来,密密麻麻又响过一片。 一个雪白而削瘦的影子狠狠砸在地上,抽搐地扭动着,还渗着波光粼粼的水渍。 湛凌烟怔了一下,指尖一松,阵法没有成型,血珠子徒劳地落在地上。 那不是别人。 ——正是施寒玉。 施寒玉似乎刚从水中离开,浑身都是湿润的。这女孩儿神色惊恐,似乎想找个地方钻起来。她的头顶上顶着一对银白色的角,上半截身子是纤细青涩的少女模样,而下半截身子则是覆盖到密密麻麻的银色鳞片,拖了好长一条尾巴,盘踞在湛凌烟整个房间。 施寒玉在地上想要爬起来,但是她没了双腿,还不知道怎么支撑自己,又不甚跌了一下,嘴里发出闷哼。 她较低的视线里,猝不及防,迎上了女人缓缓走近的素靴。 顶上的清冷女声迟疑道:“你怎么……” 施寒玉死死盯着地面,低着头,不敢动了。 她从小就知道她有怪疾,一旦沾水浑身就会长出鳞片。从前在人间时,家里人把她当成妖怪打骂,又拿烧红的铁钳拔下那些鳞片——但是没有用,拔了还是会长,甚至随着年龄越来越多。 来了莲禅峰以后,施寒玉就从来没有下水过。刚来这里时,两位师姐还邀请过她一起玩水,只是她从来不敢答应。 自然,也不会沐浴。 曾经沈扶瑶也委婉地劝过她,让她收拾干净一点,但是施寒玉实在克服不了恐惧,这件事也只好作罢。 从前的师尊也厌恶她,有个不如意时总打骂她,余下的时间也很冷漠,就把施寒玉丢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现在的师尊不知为什么,终于改了性子,甚至还有一点对她来说,得之不易的温柔。 施寒玉其实分不清真假,但是她不想因为自己这样子,而毁了它。 她以前明明只会长鳞片的。 但她现在头上也会生出两根角,两条腿甚至都分不开了,变成了一条妖怪的尾巴! 地上蓄着的水,也映亮了她的眼睛——那已经不再是褐色,而是一片妖异的湛蓝。 怎么会这样子? 少女无助地趴在地上,暗恨自己当时不应该勉强下水,但是湛凌烟的语气太过斩钉截铁,让她无从拒绝。 每次变成这样以后,情绪波动也会更大一点。 也许师尊看到妖怪,会选择杀掉她。但想想死也没那么可怕,总算可以结束这一切了。她到底忍不住委屈,想起前半生遭遇种种,就捂着脸低声哭起来。 眼泪落在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钻。 ——湛凌烟愣在原地良久不语,其实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震撼。 女人缓缓伸出手,碰了一下那对轻轻耸动的银白色细角,和鹿角长得很像,但是要更尖锐曲折一些。这对角生得细腻温润,隐隐折射着光华。 没想到莲禅峰这样一个浅摊子里,还能捡到沧海遗珠。 这哪里是寻常的妖兽? 这是龙族。 货真价实无疑,如今一根龙角还被她轻而易举地握在手里,随意把玩。 湛凌烟还记得,自己的那个世界里——东海龙族已经消亡很多年了,留给后人的,仅仅是几本古代典籍上的记载。 《本经》记载:龙者,其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变化多端,吞云吐雨,掌管天下水系,江河湖海。 湛凌烟活了那些年头,见过的妖兽无数,但是从来没见过活着的龙。 她忍不住多摸了一会儿,片刻后,“你在哭什么?” 施寒玉紧紧拿手遮着脸,从紧闭的指缝间漏出来一声颤抖的,“别看我,不好看……” 龙是很强大的生灵,怎么会不好看。 但一般而言,龙族出生就是龙形,鲜少如施寒玉这样,由人身再化龙的,湛凌烟认为她极大可能是混血。而且是龙与人的混血。 “拿开。”湛凌烟难得起了一点看新奇的兴趣,只是配上她大道无情的脸色看不出多少端倪。 于是施寒玉只能流着眼泪,垂下了手。她抬眸,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直直望着湛凌烟,剔透得像是昆山寒石。 湛凌烟盘完了龙角,又忍不住去抚她眼尾上碎钻一样镶嵌着的龙鳞,那的确很漂亮,配上她苍白的肌肤,有一种磅礴的神性。 湛凌烟:“挺好看的。” 被水洗干净以后,这张脸生得干净灵濯,与先前灰头土脸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然湛凌烟是绝对不会上手碰的。 施寒玉错愕地眨着眼睛,意料之中的斥责,恐惧、排斥都没有像以前那样,铺天盖地地砸来。 湛凌烟刚才说了什么? 挺好看? 被近在咫尺的目光怀疑地看着,湛凌烟意识到自己盘她太久了,显得有点奇怪,指腹终于从龙鳞上挪开来。 她对她语重心长道:“龙入水则化形,这不是病,你是一条小龙。” “那是什么?” 施寒玉从女人的眼睛里没看出排斥,眼泪终于止住。 湛凌烟道:“一种……上古的神兽,地位很崇高。在人间界,龙多半被当成图腾崇拜。” 施寒玉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他们都在打我,拿烙铁烫我,铁钳拔掉鳞片。和别人不一样,就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语气平静,像是已经麻木很久了,甚至带不上什么怨气。一个孩子这样置身事外的语气,倒显得很不寻常。 湛凌烟望着那双剔透的眼睛,轻微地皱了眉。 7、第 7 章 湛凌烟从前在玉虚门清修时,身旁很久寻不到一个活人,回避了七情六欲。 她的情绪,就像是空气中的浮尘一样,随着漫长的时光流逝而沉淀下来,一般不再飞扬。 可能是因为现在她的修为亏空,强行被拉下了神坛,又强行来到了这穷山恶水的地界……与曾经大有不同。 她对眼前的孩子,应该说得上是怜悯。 有一点点。 只是,湛凌烟习惯性地压下多余的情绪,“你小时候,应该只长了鳞片,旁人是认不出来的。” 只有鳞片,看不出龙尾龙角,自然也看不出来是龙的形状,毕竟幼龙么,和蛟与蛇也看不出太多区别,可能寻常人家没有见识过的,更以为是鱼鳞。 施寒玉不知道听懂了没有,点点头,又摇摇头,但看起来眼里总算没有那么惊恐了。 她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撑起自己,往自己尾巴方向看过去,“师尊,你的卧室……” 卧室还能怎样,多半是被这条龙捅穿了。 若是换别的妖兽来糟蹋,湛凌烟也多半是不悦的。只是今日见了真龙一回,她弥补了小时候翻古籍的遗憾,居然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 何况施寒玉,也是无心之过。 “无妨。”湛凌烟抚在她的龙角上:“能变回去吗。” 施寒玉也摇头:“以前长出来的鳞片,一两个月,它自己就会消失。但是我从来没有变成这样子过,不知道怎么回去。” 她有点难受地蹭了一下脖子,湛凌烟发现那儿的鳞片因为缺水太久,都有些干裂了。也许龙身需要泡在水里才会舒服。 一两个月? 那她还住不住了? 总不好让一个年轻丫头赤身裸体地、拖着条硕长龙尾一直在这儿趴着。 既然是条小龙,最好的法子当然是把她丢进水池子里。 而莲禅峰上的后山上,刚好有一座足以让施寒玉容身的大斧潭。 湛凌烟为她指出明路:“在你化为人之前,先去水潭里待着。” 施寒玉只能应了,但她行动不便,还没学会怎么用龙身直立游走。 若是要去,只能用手爬。 而湛凌烟总是在小细节上格外较真,瞧着她狼狈地爬了十几米,便认为这样走路有辱斯文。 最后湛凌烟实在忍不住皱眉,把逆徒捞了起来,让她支起上半身靠在自己背上。 而这个姿势,就更近乎于背着施寒玉了。 这一路上,林中静谧,唯有脚步声和龙尾在地上莎莎磨蹭的动静,龙尾在身后拖了有三丈长,勉强支撑一点力道。 施寒玉很安静地搂着女人的颈脖,不敢太用力了。 她的下巴尖垫在女人的肩上,目光越过去,甚至能看清她侧脸垂下的几缕发丝。 “以后要学会怎么走路。”湛凌烟不忘提醒她,“也不会有人一直看着你。” 施寒玉稍微挪动了一下怔然的眼珠,其实想说,她当然知道。 因为她的前半生,从来没有收获过别人投来的目光。 少女喉头动了动,似乎想问,问她为什么变了这样多。 契机当然是哪次伤重。她的思绪不免又飘到另一头去,想起自己先前抢夺了师尊的丹药,在愧疚上多添了一重。 施寒玉不打算多问了,于是只张嘴了一下,就没了下文。 她就这样靠在女人肩上,嗅着她颈间的淡雅香气。施寒玉的人生中难得有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光,慵静得每一寸光阴都在被拉长。她眯起眼睛,看向林中纷纷漏下的光线,一时生起了自己不知在何地的恍惚抽离感。 当然,湛凌烟也觉得漫长,但并不觉得岁月静好。 因为这一条龙女。 ……死沉。 这一路走来,她好不容易把她丢下大斧潭,入水时水花都噼里啪啦一声巨响,足以见得湛凌烟这一路走来之艰辛。 施寒玉轻声喟叹了一句,在水中终于舒展开自己的身子,这潭水冰凉,往日应该会觉得冷的。但如今化为龙身,居然只会感觉到舒服。 眼见得湛凌烟就要离去,施寒玉心中动了动,忍不住在身后哑声开口:“你……还会过来吗?” 女人顿住脚步,回身看来。 此时山色变换,朦胧浮起一些白雾。湛凌烟也穿一身白衣,袅娜回眸时,雾色也浮动,感觉下一秒她就会乘风飞去。 施寒玉看见她眼底的诧异,不由得又往后缩了缩,“不过来,也不要紧的。” 湛凌烟:“我不过来,你是打算饿死,还是打算茹毛饮血?” 施寒玉下意识点头。 湛凌烟皱眉道:“还点头。馊的生的带脏污的,皆不可入口,你记得了。” 夕阳逐渐醇红,在叶片上凝得逐渐厚重,承受不住,砰地滴落在地面上,摔碎成一片光影脉脉。 施寒玉默了半晌,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 考虑到那碗鸡汤已经光荣殉职,施寒玉又饿得前胸贴后背,湛凌烟顺手摘了些带有灵气的野果,给她那不省心的三徒儿送了过去。 看着那条龙儿很乖巧地啃着果子,湛凌烟这才离去。 她回到自己一片狼藉的住所。 卧室前后贯穿,像是被扎破的肚皮。而地上还散着些龙鳞与木屑,异常地混乱,那盛水的浴桶打翻了,地上还汪着木屑的水渍。 湛凌烟沉默地看着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床榻,一旁的窗子倒下来,正惨淡地砸在上面,像是被五马分尸过。 简而言之,短时间无法住人。 “师尊?” 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湛凌烟回过头来。沈扶瑶手里托着一套干净衣物,茫然地站在原地:“施师妹她……” “她用不着了。她无意间觉醒龙族血脉,此时正在后山休养,等化为人形了才能离水。” 沈扶瑶愣了一下,忍不住往前走过几步,当真看见了散在地面上的银白色鳞片。 她对着那鳞片盯了许久,才轻声喃道:“龙族,那是什么?” 湛凌烟:“龙是上古神兽,比肩神灵的种族,前途何其广阔。”说起这里,她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确实也没想到原主捡徒弟还有这个机缘在,简直便宜大发了。 沈扶瑶神色怔怔,垂下眼眸,盯着那地上的鳞片继续出神。 龙鳞仿佛刺中了她的眼睛一样。 湛凌烟还在思考今夜该如何办。她很发愁,是把这破屋子收拾好、还是再另觅别处? 她一时也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大师姐微妙波动的情绪。 “师尊,眼下这情况,怕是一时半会也清理不及了。” 沈扶瑶在她身后突然温声说:“今日,您暂且和我挤一间,怎么样?” 湛凌烟收回目光,可能也确实觉得这里不忍直视,在短时间重现人样无疑是天方夜谭。 如果不想天为席地为被,她只能去沈扶瑶那儿待着了。 湛凌烟只得同意。 沈扶瑶眉眼略弯,刚才的微妙表情像是过眼云烟一样。她笑了笑,“那师尊就请随我来吧。” 湛凌烟往近处走去,然而沈扶瑶却顿住脚步,“我不住在这里,早已搬迁过了,师尊忘了吗?” 湛凌烟觉察出了她的几分试探之意。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柔秀美、毫无攻击力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她的师姐妹里最早熟懂事的一个,远不如外表好招呼。 原主已经死了。湛凌烟没有打算扮演她一辈子,也没这个精力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浪费,倒不如直接寻个由头盖过去。 “那日重伤醒来先前的事,”湛凌烟嗯了一声:“为师都记不得了。” 沈扶瑶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师尊自醒来后,性情也与原先略有不同,想必也是失忆造成的祸事。师尊还有什么别的不舒服吗?” “不曾。” 沈扶瑶笑了笑:“师尊也比以前寡言冷清了许多。” 这一路上不远,只是七拐八拐,地势要更低一些。沈扶瑶铸了一间朴素的竹庐,就结在莲禅峰半山腰下的平地里,约摸几百米处。 湛凌烟停下脚步,“你平日所住,倒是布置得不错。” 一条溪水从竹庐前穿过,分为很多个小流,最后又合拢在一起。在溪流转弯处,湛凌烟发现了一些编织的渔网。 “每日口粮?” “不,我不吃这个。” 沈扶瑶弯腰,把那渔网捞起来,里面有一两条黄色条纹的小鱼,解释道:“这种小鱼晒干以后,研磨成粉,会散发出一种异香,宗门外的酒楼饭馆里,常以此为鲜,开价很高。我每月送过去一些,能卖一点灵石的。” 黄斑纹,豹子头的小鱼儿,尾巴上还长一撮毛。 湛凌烟看了,这是有足够灵气的山上,一般会有的一种豹鱼。此物甚凶猛,总咬人,其实不算好捉。 沈扶瑶的手腕上,留有一些伤痕,想来也是因为这个。 总算有个试图赚钱的徒儿。 湛凌烟一扫这竹屋,“都是你赚来的?” 沈扶瑶乖巧地点头,“是啊。弟子花钱请人搭的,这里离下山的栈道比较近,出入也很方便。” “嗯。” 湛凌烟虽没说什么,态度还是较为赞赏的。也许没人不喜欢勤劳的小辈。 眼看着天色将晚,沈扶瑶请湛凌烟进竹庐待着,免得受凉。竹庐里还有一些在炉子里闷燃的碳火,明显要暖和很多。 湛凌烟还喝了一杯孝顺徒儿递过来的热茶,虽然这茶与她上辈子喝的相比,堪称刺嗓子眼儿。 她不由得有点感慨。 多少日过去了。 这怕是本座最舒坦的一晚。 沈扶瑶待人温柔妥帖,与上辈子那些晚辈也差不离。湛凌烟心情实打实地好了很多,她放下热茶,“别忙活了,你也坐下来歇息一二。” 沈扶瑶低头跪在地上:“徒儿是给自己铺床。” 湛凌烟站起身来,“那你往地上铺席子干什么。” 沈扶瑶从容整理着,闻言,又好声气地说:“师尊,我往日一个人住的,自然也只有一张床榻。” “……” 这下轮到湛凌烟皱眉了。 她起身去看,那床榻的确不大,睡一个人刚好。两个人则不可避免要贴在一起。 湛凌烟确实不情愿和人共享一榻。 但是她这一来,占了沈扶瑶的家和床榻,又把沈扶瑶赶到地上打地铺? 纵然湛凌烟现在是她名义上的“师尊”,做这种事也太下脸面。 “不必。” 明知那茶一般,湛凌烟又抿了一口。她目视前方,又重申了一遍,“不必如此了,扶瑶。” “同为女子,挨着睡也无妨的。” 沈扶瑶正抱着一床被褥过来,刚刚弯下腰,她的手一顿,眉眼带笑,“师尊,你刚才叫我什么?” 室内碳火微明,暖炉幽照。 沈扶瑶这一笑嫣然,火光恰到好处地明灭了一下。 8、第 8 章 沈扶瑶掩饰得很好,但是她只弱在太过年轻了,还没学会掩饰藏在那双眼睛后头的野心。 湛凌烟这样想着。 从醒后的每一件事,眼前这个丫头都在有意无意地——用个贴切的词语,她在向湛凌烟“展示”自己。 第一面,展示她的通情达理,至少与谢花朝的莽撞无礼相比。 第二面,展示她友爱师妹,会主动提出带施寒玉沐浴。 第三面,展示她的温和柔顺,只要是师尊的要求,哪怕犹豫也会给施寒玉送上衣服。 更别说带着湛凌烟来到此地,这里一整间竹庐,都是她往日自力更生、勤勉努力的证明。 纵然是湛凌烟垂眸喝茶的时候,对面那道来自沈扶瑶的视线,总是带着些微的期望,如丝如缕地牵在她的身上。 她,是有所谋求? 湛凌烟也同样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师徒两人,一人目光平静幽深,一人嫣然浅笑,视线如两道行舟相撞,于水面下无声地绽开暗流。 沈扶瑶低了下眼睫,错开了目光:“师尊难得住在此处,我怕师尊觉得拥挤。” “不必多言。” 湛凌烟执意如此,那沈扶瑶只能又收了起来。趁着徒弟收拾的时候,湛凌烟走去另一间屋子,烧了热水沐浴。 纵然条件艰苦,太有洁癖的凌霄仙子还是会每日更衣。 沈扶瑶收到一半,听见湛凌烟在隔壁道:“你备给施寒玉的那身,我拿去了。” 沈扶瑶连忙站起身来,“我给……” 她刚想要说,给师尊一套料子更新更柔软的。但是话到嘴边又连忙刹住,这样,岂不是湛凌烟要觉得她苛待师妹了? “怎么了?” 沈扶瑶把话咽下,“没事,师尊穿着合身吗。” 竹木编织的房屋,墙壁上也会有缝隙,显得人影幢幢。正巧那女人的身影靠近走过来,推开房门,发尖的水珠倏地坠下。 “嗯,尚可。” 就是贴身了点。湛凌烟从来喜欢宽松的,只是她现在没法挑剔了。 沈扶瑶握着门框的手,在湛凌烟走过身旁时,悄然紧了一下。 沈扶瑶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套白色的寝衣,只是她没有想到,粗糙的织工穿在湛凌烟身上,也像是一段雪练冰绡。 修道人的气质自然是卓尔不群的。她心中涌起了些许不甘,没过多久,许是太不合时宜,也被强行压下。 待沈扶瑶也更衣以后,外面的天色沉沉,唯一的光亮只来自于室内。沈扶瑶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地躺在了湛凌烟旁边。 “师尊,你早先压制住谢师妹的那个手势,是何种法术?” 睡前乃是最让人不设防的时候,沈扶瑶自知时机到了,轻声开口问。 湛凌烟侧躺着,面朝里面。她背后倚过来了一副柔软躯体,激得她腰间微僵。 于黑暗之中,她微抬眼眸,“剑诀而已。”没修为加持全是虚架子,没什么用。 沈扶瑶咽了下喉咙,“师尊从前说,待我过了十六,就会教我修行了。” 湛凌烟心里不自觉想,那她的师尊还真够耽误人的。修道之人修习吐纳灵气,自然越早越好,一般小儿若是有些天赋的,六七岁便开蒙了,哪里还等得到十六七。 “或许罢,”湛凌烟:“只是本座如今失忆,记不得从前了。” “嗯,”沈扶瑶的语气略微顿了一下,软了许多:“徒儿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想着……若是能有点修为,日后也可成为师尊的左膀右臂。” 湛凌烟不语。 沈扶瑶言罢,久久没有听到她回复,心跳微微快了些许。 她今年十六岁,来这里已经五年了。 五年过去,一同入门时,别峰的姐妹都有所成。 而她,还是一介凡人而已。 先前薛芷自己也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沈扶瑶被分配在这个峰脉上,心里何其绝望,说不怨恨是假的。 谁不想要登仙?谁愿意窝囊到死啊? 但她没有放弃,自己学会丰衣足食,哪怕凉水刺骨,咬得满手是疤,还是会忍痛去打捞豹鱼,为的就是一日羽翼丰满,时机成熟,得以走出莲禅峰这片困囿她翅膀的天地。 后来,时机来了。 但却出了意外,薛芷一病起身,居然破天荒地开始打坐,性情气质都翻天覆地。 沈扶瑶从前其实并不如何亲近师尊,这一次却观察了她很久。 真正让她定下心的,还是师尊亲口承认自己失忆这件事。 既然如此,她何必舍近求远,何不好好利用这次失忆,让师尊亲近她,喜爱她,然后趁机踏上仙途? 这句“十六岁后你会教我修道”,当然也是假的,她只是在赌师尊不能求证而已。 湛凌烟一直未曾说话。 沈扶瑶屏住呼吸良久,终于是有点按捺不住的焦躁。 ——她等了五年,耽误不起了。 “师尊。” ——是不是还有点记忆,所以拆穿她说谎了? “徒儿只是……”沈扶瑶放柔语气,里头掺着一丝半真半假的委屈。 ——她有什么错?本来就是天道不公,旁人的门生都能修道,凭什么她要活得这样艰险? 终于在她几乎忍不住对湛凌烟事先坦白认错,再换个法子博取她的同情时…… 湛凌烟终于动了一下。 一丁点小动静,对她来说如惊涛骇浪一般。 沈扶瑶紧紧盯着女人的侧颜。那皮相仙姿玉貌,只可惜沈扶瑶完全无心欣赏,恨不得盯进她的头骨缝隙里面去。 “你方才,”那女人的声音轻淡、或许因为夜深而柔和了些许,“说什么?” 沈扶瑶愣了一下,只感觉一捧冷水劈头盖脸地浇来,淋得她像只可笑的野猫子。 “师尊这是,”少女一张温柔的脸上,似乎还是想保持笑,只是表情略有些抽搐:“睡了吗。” 湛凌烟淡淡道:“在运功冥想,需得用心专一。你早些睡便是。” 沈扶瑶沉默片刻,“……是,师尊也早点休息。” 湛凌烟微不可闻地牵了一下唇。她的感知很敏锐,明显能感受到身后那小丫头的焦虑情绪都熄了火,似乎被一榔头盖上了灰。 这倒不是湛凌烟有意戏弄她。 她们玉虚门的道法,只传给亲传弟子,此乃祖上铁板钉钉的规矩。 虽然在这里扮演师徒的戏码,也不可避免地强认下几个野生的徒弟,但是说起传道授业这回事——沈扶瑶到底不是她的亲传。 她拜的师是那个死了的原主薛芷,而不是她凌霄元君湛凌烟。 湛凌烟或许能提点她一二作为回报,但事关于内门心法与毕生绝学,这绝无外传的可能。 清晨时,下了一场纷纷春雨,天气格外寒冻。 沈扶瑶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终于被急凌的雨声吵醒,她的手指捏住被褥,朦胧撑开眼皮。 一端正的身形,正投影在墙壁上。 湛凌烟执笔写字,在案前铺开一张黄色的符纸。墨砚里面沾着的不是墨水,而是一汪暗红色的血,笔沾着血墨,扭转毫尖,留下繁复的纹路。 “你醒了。” 沈扶瑶连忙坐起,“师尊。” 女人垂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纸上,“瞧见你案上放了符纸,正好借我一用。我欲描几张符咒。” 这一堆符纸呈淡黄色,稻草杆子混着鸡蛋壳熬出来,倒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听别人说符纸可以记载术法的痕迹,沈扶瑶在刚拜入莲禅峰时,就买了几叠囤积在这里。 只是莲禅峰这情况,连半个会术法的人都凑不齐,后来也只是堆在这里,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湛凌烟正描的这道符咒,名为“清风引”,是用来唤动天地间的风相。 她上辈子,正是风灵根。 昨日那龙角刺穿木窗一事,给湛凌烟提了个醒。 她如今修为亏空,也难免会遇到一些突发情况,譬如大型妖兽。她用不了法术防身,不如借着画符来替代,可以多画一些带着防身。 沈扶瑶:“师尊用血来画符,久了可对身体有碍?若用我的血来分担呢?” 湛凌烟:“你的血自然也可以,没什么分别。”这年轻人,又企图套她话。 此言一出,沈扶瑶心头微动。 湛凌烟瞥过她一眼,她脸色都紧了几分,抿唇道:“那……师尊……” 湛凌烟描完最后一笔。 “想学,可以直说。” 她拿起符纸抖了抖,伸过去舔了一下灯芯的火。符纸缓缓在她掌心化为灰烬,而上面的血红符纹却悬浮起来。 沈扶瑶睁大眼睛,湛凌烟聚起手中那点符纹调动的风相,弹指一挥,室内房门顷刻间敞开。 一道无声而凌厉的风平扫荡出去,又听得啪地两声,沈扶瑶门前的一根细树已经削去一半,噼里啪啦地折断下来。 沈扶瑶心跳愈发重了,沉寂五年的希望终于隐隐抬头。 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任何能离修道更近一点的机会。 她咬唇:“弟子想学。” 湛凌烟看着那道风,目光动了动,却难免失望。这样描出来的符咒,只能调动少得可怜的风相,于她当年水准而言,哪怕随便讲句话,也比这个来得声势浩大。 结果一扭头,还看见沈扶瑶紧紧地看着自己,目光里全是羡艳之意。但不过一瞬,沈扶瑶收敛了多余的神情,态度温顺庄重:“是诚心想学。请师尊赐教。” 湛凌烟:“好。” 符箓之术,基本上是最简单的一种术,连凡人掌握了方法都可以用。它的原理是,通过描摹特定的符纹,在燃烧后聚起一些“相”,再沿着特定的功用,让它们发挥出去。 这算不上是内门的精奥了,她教教她也不算违背师门祖训。 湛凌烟另写了几张,送给沈扶瑶临摹,沈扶瑶很仔细地拿了过去,像是捧着什么至宝一样。 她低着头临摹的样子,这才露出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锐劲来。 湛凌烟看她画了半晌,给她提点了一二要点,自己坐在一旁,又多描了几张。 沈扶瑶临摹完最后一张,已经将它背得烂熟于心。 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那女人早就已经搁下了笔墨。湛凌烟坐在竹椅上,双手交叠在膝上,皱眉凝望着窗外的风雨。 “师尊饿了吗。” 沈扶瑶如梦惊醒,整整一个上午,居然就这样全神贯注地过去了,而她们连早膳都没有用过。 湛凌烟既然肯教她,沈扶瑶侍奉她只会愈发上心。 沈扶瑶仔细观察着女人的脸色,又轻手轻脚站起身来,拿起了一旁的蓑衣斗笠,又再捎了把竹骨伞,她准备去山下酒楼里端一点菜来——虽然对她来说有点奢侈,不过目前博得湛凌烟的好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绝对不亏。 “雨太大了。”湛凌烟终于开口:“你干什么去?” 沈扶瑶顿住脚步,“去酒楼买吃的。” 湛凌烟明显不赞同,“今天别去了,回来。” 沈扶瑶冲她温柔笑,“只是冒些雨,没事的,师……” 湛凌烟蹙眉道:“把伞拿回来,坐下。” 沈扶瑶只好坐了回来,她眼眸里浮现出些许不解。自己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吗?为什么师尊突然冷了脸? 那女人却站起身,站在了窗前,“从前,莲禅峰上也下这么大的雨吗。” 沈扶瑶想了想,“山中多雨是常事,尤其是夏日。”她的目光忍不住和湛凌烟一齐望向窗外。 今日山林雨势浩大,格外清凄,树叶子刮得绿灰灰的,像是涂抹不开的漆。那几道小溪都已经泛滥了,感觉是鱼都能淹死的程度。 “现在还是春天……下过这么猛,这么久的,”沈扶瑶又回过神,“记忆里倒是没有过。” 湛凌烟自清晨起,心中一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这样声势浩大的雨,不像是天然落下的。只是她如今没了修为,也探查不出别的东西,只能任由这雨落了一夜。 “天有异象,必有异常。” 湛凌烟关拢了窗子,“不知是具体何物,但估计就在莲禅峰上。总之待在屋内,今日哪怕饿上一日,也不要出门涉险。” 沈扶瑶听她这样说,不由得有些紧张,点了点头,再往那外头天色时,只觉得压闷得一片心惊。 只是,她突然想到一事,欲言又止。 湛凌烟看她表情突然变了:“怎么了?” 沈扶瑶犹豫道:“可,可是……谢师妹与师尊争吵以后,她负气跑了出去,蹲在后山生闷气,但好像晚上也没有回来。” 往日,谢花朝总要和沈扶瑶一起吃晚饭的。只是昨日却没有来。而沈扶瑶招待着湛凌烟,就没有把这件不寻常的事放在心上。刚才听湛凌烟说不要出门,她才想起来还有个出了门的谢师妹。 一夜未归。 湛凌烟眉心一跳,“什么?” 9、第 9 章 “师尊?” 沈扶瑶话音刚落,却眼看着女人迅速起身,把符纸折叠着放入袖中,一手又拿起了伞,撑伞打开了竹屋门。 湛凌烟走得很快,白裙飞溅起水雾,抛下一句:“就待在屋内,不要外出。” 这把伞完全算不了什么,与顶个荷叶盖儿估计是一样的效果。 被水一浇,湛凌烟冷得感觉骨头缝里都在渗寒气,如今落到这种连护体修为都没有的境地,底下的小女孩们还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寒气碰上她心里头的火气估计还得逊上三分。 但是她尽量冷静着,冒雨往山上走去——以防万一,先看看谢花朝那丫头在屋里没有。 湛凌烟登着泥泞的山路,待千辛万苦走到谢花朝屋门口时,她冻得唇色都淡了很多。 只是,最坏的打算还是应验了。 屋内空无一人,看起来不像是回来过的。 湛凌烟深吸一口气,把房门关好,她站在屋檐下,任眼睫毛的水珠子,一滴滴落下。 天象有变,眼看着有雨,就算是普通情况,也知道不要乱跑。山里容易洪涝,大水冲掉碎石土坡,砸到脑袋当然也是要命的。 为什么谢花朝就莽莽撞撞,一负气起来就什么都不管顾了?这种自个的安危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有什么去救的必要? 平心而论,湛凌烟一点都不想管了。她就不信这天下之广,还寻不出第二个能重塑经脉的法子。那丫头要是把自个作死了,断了她这条后路,她反而还能安安心心地离去。 女人神色比凉雨更寒,她淡漠地闭了下眼睫,手里攥紧了伞。 她没有收徒,也没有亲生孩子,更不曾管教过这个年纪的小辈。昨天逼着谢花朝给施寒玉道歉,当然也仅是道她打翻鸡汤的歉。 这没什么不妥。 【——“我知道你修为回来了!你要打就打呗,反正以前有什么事,施寒玉栽赃我,你也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打个半死!我不在乎!”】 假如那丫头所言是真,这也是原主死前留下的烂摊子。而与如今的湛凌烟没有半点关系。 她眉梢皱着。 ……或许,也是有一点关系的。毕竟昨日与她说话的人是自己。 湛凌烟平复了心绪,冷静下来。 如今之计,还是先找着人再说。 这东西能引出那么大的雨,极大可能也是从水里来的。 水里长的妖孽猛兽,钻到莲禅峰,能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看上这里那点并不充裕的灵气,更不至于看上那几个瘦巴巴的小孩。山中也不至于有什么秘宝,若是有,早就该被抢走了,哪里还放得到今天。 也许,思及莲禅峰上的异变,只有一种可能—— 它们是冲着龙女来的。 龙乃深海之主,一旦有龙现身,天下水族皆来朝拜她。 想到这里,湛凌烟的思路豁然开朗。 她转动了一下伞柄,撑开雨幕,向莲禅峰的后山走去。 大斧潭中,因为暴雨已经蓄满了池子。施寒玉盘踞在水正中央的一块石头上,她看着自己的尾巴在水里飘来飘去。 施寒玉看见湛凌烟前来,本是无所事事的神情,逐渐锁定在了她的身上,“师尊?” 施寒玉一举跃入水中,飞溅起大片的水花。她游到岸旁,趴在湛凌烟脚边,又未曾离得太近,蓝色的眼瞳里露出一些讶然,“今日暴雨,我没想到你会前来。” 湛凌烟执着伞,“你有没有看到你师姐谢花朝?” 听到这个名字,施寒玉皱了眉,摇摇头。 “旁的妖兽呢?”湛凌烟问:“有没有异常?” 施寒玉:“有,是好的。还给我送了鱼来。” 她尾巴一指,湛凌烟顺着那龙尾尖看过去,发现水中石头上陈列了几具白色的鱼骨,肉已经被啃得一干二净。 湛凌烟:“不是才答应过我吗。” 施寒玉愣住过后,神色才骤然变化,含蓄地低下头。确实,才答应湛凌烟不乱吃东西。但既然别人送来,她又饿了,实在一时没忍住:“这……” 所幸湛凌烟淡淡道:“也算有点进步,至少是新鲜的。罢了,我今日不同你计较这个,是什么东西送来的?” 施寒玉兀自羞愧着,正想要将功补过,于是给湛凌烟描绘得异常细致,“一只大鲶鱼。非常大,身体灰青,嘴边两道须子,它体型圆胖,只化形出了一双人脚。” 施寒玉的龙尾指着一个方向,“往这边去了。那鲶鱼精恭贺我为小主,对我莫名其妙拜了几天,说以后要我多加照拂,又说肚中饥饿,往那边去了。我却没有管它……” 湛凌烟一看,施寒玉直指后山下山的小路。 坏了。 依照她这几天拔药的观察,这不是谢花朝常走的那一条吗? 等不及和施寒玉告别,湛凌烟疾步循着踪迹,冲那边走去。 再晚个一时半刻,她怕见到一地谢花朝的骨头,跟这几条鱼骨一样陈列在鲶鱼精嘴下。 施寒玉还在思考措辞,结果湛凌烟一下子就走了,她默然了片刻,把口鼻浸在潭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 头顶上疾风骤雨打叶声,心里咚然声,脚下踩泥踏水声,齐声作响。 湛凌烟寻着那条小路,越往前走,脸颊上拂来的潮气愈发厚重。 那不是寻常的雨水能引发的潮湿,这种潮气是凝滞的一层结界。 湛凌烟自袖中掏出符纸。只可惜已经濡湿。此时雨下得急,又没有火折子,好在符纸起作用并不仅限于点燃,凡是只要能摧毁它的载体的举动——百无禁忌。 濡湿的符纸被女人揉碎于掌心,当黄符销毁之时,其上流淌的符纹跃然浮现。 湛凌烟聚起掌心一道风力,往身前如丝如缕的雨幕上一拍,四面八方凌厉的风聚拢而来。 轰—— 长风相送,湮灭在了一起。 撞开了缠绵的雨幕结界。 与此同时,在骤然小了很多的滴水声里,传来了一道清晰的少女哭声:“救命——” 那是谢花朝的声音。 湛凌烟心下微松,但并不急着过去,她前生捉妖自不在少数,有些妖孽可能会故意设下陷阱,引诱人前去相救。 “救命——” 她手里执着另一符纹,时刻警惕着,缓步向着谢花朝的声音靠近。 湛凌烟拨开林中滴着水的藤蔓,那儿通向一个石洞,石洞口门前的碎土是新的。 在这里,声音也愈发大了。 她依旧高度警惕着,直到走进洞隙,真正看见了被绑在一颗石笋上的谢花朝。 少女头发凌乱,还在有气无力地企图踢着捆绑在身上的藤蔓,闹腾个不停。 石笋前面,架着一口大锅,里面咕噜噜地煮着汤。 那一双漂亮而妩媚的眼睛,热泪糊了满眼眶,滴得下巴也是。整张小脸煞白得像是面粉、估计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谢花朝一眼就看中了湛凌烟,她下一声“救命”就此卡在了嗓子眼里,嘴唇微微张着。她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是不可置信,“怎么是你……” “它不在?”女人压低声音问。 谢花朝哽咽道:“不在,那妖怪要炖了我,喊同伙来一起开宴!去了大半日了,鬼知道那是什么烂鱼臭虾……” 无形的风刃一齐向前切割,斩碎了束缚她的藤蔓。 石笋比较高,谢花朝迅速往下坠落,她尖叫了一声,本以为这厮要摔死她。 没成想,下一刻却被一股风力托住。 再下一刻,微风散开。 她就正正好扑在了她那个歹毒师尊的怀里,还撞得湛凌烟往后退了小半步。 谢花朝痛得又哼了几声,湛凌烟一手提溜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拽离些许,“此地不宜久留,走。” 谢花朝终于反应过来,一肚子的别扭复杂通通咽下,她连忙撒开步子,窜上去一把拉住湛凌烟的衣袖,跟在后面碎步小跑起来,“好,你等等我!” 两人从石洞中迅速离去,顺着山道下走去。 谢花朝正忙不迭往前跑去,而湛凌烟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一把拉着她闪入一岩石的缝隙,“慢着。” 潮湿粘稠的水汽又氤氲开来。 谢花朝后一步钻进去,那道缝隙里狭窄,湛凌烟就站在她的背后。 谢花朝:“……嗯?怎么不走了?” 湛凌烟冷笑一声,“来得倒挺快。” 女人的话音刚落,谢花朝便瞪大眼睛,她看见狭窄的缝隙里,有一只鱼须探了进来,灰青色沾着点泥土,看起来黏腻又恶心。 谢花朝浑身的血都凉了,似乎想起了不好的画面,她瞪着那根鲶鱼须,身子却在筛糠似地发抖,“就是,它……” “你,你能打过吗?” 能吗。 湛凌烟垂下眼帘,叹了口气。曾经自然是能的。这样还没有完全化形的妖怪,碾死就和只蚂蚁似的。只是她现在除却手中剩下几道符咒,再没什么别的可傍身的东西了。 湛凌烟听到了谢花朝鼓噪的心跳,她缓缓低下头,对上少女那双通红惊恐的泪眼。 不止没傍身的东西,还带了个咋呼的小拖油瓶。 湛凌烟一把捂住她的嘴,用极轻的气音道:“不要抖。鱼妖灵智低下,只能感觉到动的东西。” 谢花朝就不敢动了,但是她恐惧的颤抖是没有办法抑制的。她眼看着那鲶鱼须触碰过来,在距离她一寸的地方反复试探,仿佛下一秒就要戳穿她的脑袋。 她不可遏制地小声抽噎起来。 湛凌烟把她捂紧了一点,恰似警告,那点抽噎声又给逼了回去。 鲶鱼须,正停在少女的眼前。 然后似乎是没感觉到什么,潮水一般地褪去了。 谢花朝感觉胸口凉凉的,随着湛凌烟捂着她嘴的手放松,胸腔才渐渐涌上了活人的暖热。 走了? 走了! 她才喘出一口气,安静待了一会儿,任心跳声渐渐平息。 只是下一刻,缝隙突然全部暗了下来,堵上了一只巨大的鱼眼,黑瞳孔金黄色的眼白,没有眼睑,正从外面紧紧地凝视着她们。 谢花朝的心跳停了。 耳旁山石碎裂,眼前天昏地暗,传来一阵力均万顷的冲击。 轰隆隆的石块全部砸了下来,谢花朝心里一阵凉凉,正以自己要被就地掩埋时,却被另一道力道扯去。 尘灰四起中,这缝隙塌了一半,刺眼的光芒全部照进来。 谢花朝摔了一跤,又被人怼在地上。她咳得惊天动地,抖着眼睫急急喘息着,脸上落下来一片粘稠的血迹。 当她终于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身上有个人撑着。 而那血,是从对方唇边一滴滴淌下来的,像是脱了线的串珠。 谢花朝捂住嘴,惊恐道:“师尊?!” 碎裂声中,女人的声音虽然带着痛极的喘息,却依旧勉力维持着平稳:“待会…我会出去引开它。你不可动弹,等它走了再出来。” 谢花朝头一次觉得她有点可怕,这个关头,她居然没有一丝的露怯。眼前的女人是完全没有害怕这种感情吗? 下一刻谢花朝反应过来,扯住她:“可是你受伤了,那落石全砸你身上了……喂!” “别拖后腿。” 不等谢花朝说完,那道人影却扯回了衣袖,支起自己,转身走入外头一团朦朦的潮气里。 谢花朝再也看不清她的脸了。 10、第 10 章 湛凌烟一人手里拿着根竹伞,任眼前潮风腥雨吹打,她唇角还是淌着鲜血,衬得红的红,白的白,愈发显得冷锐了几分。 她仰起头,径直对上那轮金黄的鱼眼——或者说,现在已经能够看清它的全身。 一条半化形的鲶鱼,约摸有两丈高,底下拙劣地踏着一双人足。它以一种扭曲柔软的姿势,盘踞在这块山石周边,口中发出古怪的笑声:“好……吃……” 湛凌烟本来不想冒险的。她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降伏这只妖孽。 但是凌霄元君的脾气委实称不上和善,碰上妖物不能直接打杀也就罢了,居然还被一只鲶鱼精撵得东躲西藏。 那一石板砸下来,魂没给她砸掉。而钻心的疼痛,却让她心中恼意往上窜了一个台阶。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她丢了修为,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没有一件事顺心过,还得耐着性子冷静地活着。压抑之下,今日此一只妖物,算是撞她枪口上了。 纵然没有谢花朝,今日湛凌烟也定要取它的狗命! 鲶鱼精匍匐悬在她的头上方,缓缓张开了满是利齿的尖嘴,似乎在在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人眼与金黄色的妖眼对峙,悬停了一刻。 下一瞬,狂风大作。 鲶鱼精以迅猛地姿态向下砸来,湛凌烟恰好借着几缕风势跃向半空。 那鱼是个蠢物,一头狠狠撞下去,太过笨重,再次抬头时,鱼的眼睛里只映出一个白色的纤细身影,它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噗呲—— 浑浊的腥臭血液飞溅了出来。 伞尖下扎,正好戳进了那只眼睛。 与此同时,整个莲禅峰上响起一阵地动山摇的妖兽嘶吼。湛凌烟险些被这道声波震飞,她及时拔出伞,顺着风脉飘落。 那只鱼妖伤了一只眼,被彻底激怒,哪里还管得了谢花朝,猛追着湛凌烟的方向而去。 谢花朝被压在缝隙之下,纵然是想出去,一时也动弹不得。她颇为紧张地盯着湛凌烟的影子。 她看见女人和那只鱼妖缠斗许久,那鱼妖虽然挂彩,也仍然力大无穷。一次失误,湛凌烟又再次被鱼尾拍飞,砸在树上,隐约吐了口血。 快!快跑—— 谢花朝只能干着急,就算她修为回来了,也不能这么造啊? 直到最后,两方不知步步惊心地拉扯了几个回合,那只鱼妖张开浩瀚巨口,湛凌烟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竟然把她整个人都吞了下去! 谢花朝惊恐地捂住了嘴,泪从眼眶一滴滴落下,她眨都不敢眨。 这是……死了? 她死了。 鲶鱼精吞完人后,终于消停下来。 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硕大的尾巴就横在谢花朝面前,一伸一缩的,像是在呼吸。 谢花朝记着湛凌烟的话,她让自己别动,别拖她的后腿。 没想到那一句话,竟是成了遗言。 少女心中百味陈杂,又惶惶地想,可是她是为了救自己而死的。 自己纵然是再讨厌她,她也不想背着她的命窝囊活下去。 她无颜如此苟且偷生! 这样想着,谢花朝心中横生了点意气,约摸是少年人都会有的热血冲动。热气从胸口荡到手脚,她捏着这口气,竟然一脚踹开了压在身上的碎石。 她从地上拎起一截尖木枝,往前踉跄跑上几步,用尽浑身力气,扎进那鱼的下腹,紧紧闭着眼:“去死啊你你你!!” 这一根木刺扎下去,经验不足刺了个偏。刺中的虽然不是要害,但谢花朝的力气不小,硬是一下子把它的尾巴捅穿了,血溅了她满脸。 那条尾巴抽搐起来,整只妖孽又陷入暴怒。谢花朝被甩出来的劲风砸出去三四丈远。 她狠狠地砸在了地里,这会儿眼前简直是一片漆黑,好不容易聚焦时,她错愕睁大眼眸,只看见了鲶鱼精张嘴冲自己咬来的身影。 原来死亡的一刻,是极为漫长的。 谢花朝甚至看清了它张嘴的弧度,须子的甩动,只是她耳边静悄悄的…… 喧嚣雨声一下子都暗了下去。 于此沉寂间,平地惊雷起。 一阵巨大的轰响,从眼前炸了开来。 那团大东西猛烈地爆炸了,几道凌厉的风刃从鲶鱼精的身躯里迸发出来。整条鱼的腹部迅速涨大破开,像是吹炸了的球,内脏全部飞向四野八荒,场面无比血腥震撼。 谢花朝惊恐地睁着眼睛,一时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看见—— 铺天盖地的血雾里,有一道清瘦又挺拔的女人身影,她踉跄几步,缓缓脱了力,撑着滑坐下来。 “师尊!” 谢花朝愣了许久,恐惧化为了惊喜,她顾不得自己好像瘸了条腿,踉跄扑过去,“你还活着!” 湛凌烟的脸上全是污血,浑身的素袍已经染成了血衣,她就跪坐在血地里,终于松开了手里那把不成形状的破伞。 谢花朝扑上去抱住她,谁知那女人甚至也承受不住这种力道,往前靠在她肩膀上。 两眼一闭,再没了动静。 * 湛凌烟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她的玉虚门,还有终日袅袅盘绕着焚香味道的金瑶大殿,门前压着数尺深的积雪,雪里站着一尊四方香火炉,用来供给逝去的祖师们上香。 她远离尘世,端坐于此处清修,耳根旁只听得簌簌风雪声。这声音湛凌烟很熟悉,在她耳旁吹拂过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百年。 短暂一梦,浮生已过。 湛凌烟再次醒来的时候,所见的却是一尊较为陌生的竹屋顶。她意识朦胧地睁开眼,一时竟分不清哪边是梦,哪边才是活着的她自己。 浑身很冷,冷得发颤,像是把骨头拆碎了冻到冰水里。而嗓子却火燎火燎地像是烟熏过,她勉强地吞咽了一下,疼得钻心。 有一只手,一直在她领口徘徊,似乎是在往下打开,还顺便扯散了腰带。 朦胧的意识让湛凌烟伸出手,一把攥住领口,又一肘顶过去。 那边发出一声“呜”地闷哼,似乎很是吃痛,一道清脆的声音投在地上,不忿地说:“你口子在流血。烧成这样了还有力气打我吗!” “师姐找大夫去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撑住,别病死了。” “薛芷?薛芷!师尊!” 湛凌烟一直听到耳根子旁有人在低声念叨,在喊谁啊,像是有人拿了根草尖儿,在她跟前不停地挠。 她意识实在不清晰,几乎只有本能的知觉。 谢花朝揉了揉险些被她打凹的胸,见她不动弹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扒开她的领口,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布绸,去捂住那渗血的伤口。 才刚一摁上去,女人就瑟缩了一下,眉梢隐忍蹙起,“别……” 谢花朝的手轻了一点,她近在咫尺地看着湛凌烟的侧颜。 那张脸与以前一样,凉薄冷艳,美虽美矣,让人瞧着就不愿接近。 曾经谢花朝也是这样想的。 她见到这女人的第一面,就不算喜欢她的长相,人大多更喜欢温和的长辈吧。 自然,后来她对她们所做的事,足以让谢花朝看清这个女人的恶劣面目。 更称得上是厌恶了。 只是谢花朝却从来没有想到,在被妖物掳走蒙难之时,来救她的居然是她;石缝里,独自引开妖怪让她活命的也是她;如今躺在她身边,昏迷不醒满身是伤的,还是她这个冷心肝的师尊。 为什么呢?少女的目光里头泛起点点疑惑和茫然,本来是纯粹的厌恶,被这样的举动一打搅,又不那么纯粹了。 谢花朝还没成熟,不太会处理复杂的感情,此时更不知如何自处。 她只好僵硬地拿着块布,给湛凌烟擦了半晌的血。只是那女人分明皮肤苍白,血却像是流不完一样。 谢花朝伸出手来,搁在她的额上,刚才只是发热,如今摸上去简直烫手。 情况一直在恶化。 她心里隐隐有些着急,默念道:师姐,你快点带人回来啊。 傍晚时,门口终于听到脚步声,谢花朝连忙站起身来,给她开了门:“快快快——” 只是这门敞开,谢花朝却愣住了。 沈扶瑶扶着门框,头发丝上沾了些草屑。她去时衣冠整洁,回来时却很是狼狈,裙摆上多了道鞋印,像是被人踩过的。 而沈扶瑶一人归来,身后空空如也,哪里见得到大夫的影子? 谢花朝急了:“人呢师姐?” 沈扶瑶沉默地摇了摇头:“找不来。” 谢花朝:“怎么会?” “我去山下找大夫,人家听了我们宗门,许是觉得坏了名声,不愿过来。”沈扶瑶关上门,往屋内走:“我连续问了几家,要么就是趁机抬价,又不让我赊账。” 谢花朝蹙眉,她当然也知道峰上穷得揭不开锅,仅够自给自足:“对了,咱们隔壁峰不是有会医术的吗……” 话到此处,谢花朝停住嘴,她当然看清了沈扶瑶身上的脏印子。 “我也去了。”沈扶瑶冲她苦笑,“请不来。” 谢花朝:“你被她们欺负了?” 沈扶瑶拍了拍衣裳,沉默地坐回了床头,提起这事儿,柔婉的眉目间隐生愠色。 谢花朝见她不语,心里明白了,恼道:“不来就不来吧,怎么还这样啊?咱师尊好歹也是莲禅峰的长老啊,和别的长老平起平坐的,真是给她们脸了!” 谢花朝冷着脸,坐立不安,似乎咽不下这口气,她解下腰间的小刀,一把缠在手上。 沈扶瑶抬眸,蹙眉:“师妹你干什么去?” 谢花朝头也不回。 11、第 11 章 沈扶瑶一把跟上去,扯住谢花朝,“你去干什么,去找她们打架吗?她们如今都已经筑基,你拿什么打?” 若是谢花朝出了事,湛凌烟又还昏迷着,沈扶瑶一人独木难支——是照顾师尊还是去捞师妹?太荒谬了。 沈扶瑶婉言劝道:“师尊尚还病着,万事以她好了为先,如今……就忍一忍,反正也不是一日两日。” 谢花朝轻哼道:“我也不是去打架的。只是她那样子,你瞧见了,她越烧越厉害了,不吃药怎么办?我和她还有仇,我才不想她死这么早呢。” 沈扶瑶诧异:“那你?” 谢花朝眉梢一挑,“去摸几个丹药来啊,对付一下。” 沈扶瑶心思一盘算,觉得也有点道理。 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修行的机会,若是师尊死了,这一切都转头成空。 师尊不能有事,而师妹独自去偷丹药,成了是最好,就算是败了,倒霉的也是谢花朝而已。 沈扶瑶放下了手:“你……你小心一些。” 谢花朝点点头,心思远不如她深沉,只是想着要去当去罢了。她咬着根发绳把头发束起来,这便一个人揣刀独去,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心。 沈扶瑶就独守在房内,时不时拿湿帕子给湛凌烟擦额头,降降温。 谢花朝这一去,许久不归。 窗外月上枝头,已是深夜了,沈扶瑶坐在椅子上,时不时撑开困倦的眼皮,起身探一探湛凌烟的温度,再给她换条帕子搭着。 换到第十二条时,床榻上高烧的女人动了动,再一次翻了个身,身形隐约颤抖着,蜷缩在被褥里。 沈扶瑶及时问:“怎么了师尊?” 那女人声音暗哑,轻喃道:“……水。” 沈扶瑶连忙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个儿的身上,端起温热的茶水,送到她的唇边。 湛凌烟勉强润了一口,热水下肚,精神稍微好了些许,只是还是驱散不开浑身的寒意。她又揪了一下被褥,沈扶瑶意会了,连忙给她扯上来了点。 “师尊。感觉好些了吗。” 沈扶瑶关切道:“我去山下买米熬了粥,拿小火温着。若是饿了,我端过来喂您好不好?” 湛凌烟感觉背后被人拥住,年轻姑娘身子柔软,靠着倒是意外地妥帖。她不是很喜欢和人贴着,此刻也没有计较什么。 湛凌烟反而放松了些许,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再次醒来还是在此处,也依旧满身寥落。 她不是沉溺于过去的人。只是这一次病得来势汹汹,把她折腾得心思也累了。 而对于一个前半生呼风唤雨的渡劫期修士而言,拿走修为无异于断其手足,割掉浑身筋骨,与残疾无异。她已不舒服很多日了,本想着迅速调理身子,再寻修行之法,只可惜采药耽搁了几日,底下几个逆徒惹出来的事又让她不得不分心。 一直搁置到今日,折腾半条命,屠了只孽妖。 大病一场。 湛凌烟垂下眼睫,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我……” 她一直有点抗拒饮食,连着这几日都吃得很少,多半只吃沾染灵气的果子。 因为饥饿这样的负累,曾经并不属于她。 但她能隐约感觉到,高热之下,这身子再不多摄入一点吃的,很快就要崩析分离——确实也需要…… 梦已经醒了。 沈扶瑶看出了她的犹豫,已经很懂事地下地去把那碗温粥取来,她拿勺子舀了,就打算喂给湛凌烟。 湛凌烟靠在床头,勺子抵在她嘴边。她接过沈扶瑶的碗,声气还有些虚弱:“不必,我自己来。” 才抿过一嘴,湛凌烟忽地皱了眉,里面有一股子熟悉的浅淡腥气,“这是什么肉?” 沈扶瑶道:“师妹带回来了一些鱼肉,我也和着米一起煮了。” 精怪的肉与寻常的鲶鱼也差不多,没什么毒性,只是湛凌烟险些被那东西吞了,对这种气味本能地感觉恶心。 湛凌烟的胃在抽搐,她端着这碗鱼肉粥,一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沈扶瑶看她脸色不对,低下头道歉:“对不住,没条件去腥,师尊……峰上肉食短缺,我想着您病中能吃一些清淡鱼肉,也补补身子。” 她以为是煮的腥了,但其实也是正常发挥,沈扶瑶并没有理解到湛凌烟反胃的点。 湛凌烟没有与那孩子解释,她也很清楚,估计很难再掏出什么别的可吃的。为了活命,她只能逼着自个儿,一点点,一口口地咽下去。 勉强吃到半碗,她高估了自己娇贵的肠胃,最后忍不住吐了。 吐出的不仅是粥,还掺和着血。 看见白粥里半碗的血,沈扶瑶不由得慌张起来,连忙接过碗去给她顺气:“我再替您下山买点别的?” “不了。”女人神色恹恹,:“吃不下。” 沈扶瑶看她一脸惨白,心里暗道不妙,又去柜子里倒腾了很久,终于从角落寻出一小罐糖。 白糖是比肉更珍贵的东西,珍贵很多。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连着这一年的量,全部倒进了开水里,融成了一碗糖水。 待到水温以后,沈扶瑶端着送来喂给了湛凌烟。 这一次,湛凌烟终于喝了下去,没有出现半分异状。 沈扶瑶心下松了口气,又不由得有点发愁——如此金枝玉叶的人,精米粥喝了都会吐,这峰上以后还有什么别的能吃的吗。 门外传来敲门的动静。 湛凌烟喝下一碗糖水以后,容颜稍微有了点气色,“进来。” “师姐……” “师姐,嘶,拿到了……” 谢花朝手里攥着个瓶子,从门后一瘸一拐地走来,而待她的面容映入烛火中时,湛凌烟却一时有点认不出是她来。 少女本容光焕发的脸上,打得全是青红紫绿,额角高高地肿了一块,唇角那儿像是被掌过嘴,也非常狼狈地肿了半边高。她身上的衣裳被撕破了半截,狼狈地挂在肩膀上,露出一截莲藕似的胳膊。 湛凌烟放下碗,目光扫向她,“你和谁打架了。” 谢花朝瞧见了湛凌烟的眼神,忍不住侧身躲了躲,翻了个白眼:“你怎么醒了?我瞧了,这是疗伤内服的,给你。” 她把手里有些许裂纹的丹药瓶子,一甩丢上了床,自个拍拍屁股,抬脚就要离开。 沈扶瑶见状,也没说什么。她接过谢花朝手里的丹药,又去给湛凌烟倒了杯水。 “站住。” 湛凌烟叫住她:“和谁打的?” 谢花朝顿住脚步,似乎不愿开口,眼珠子瞥来:“反正又不关你的事。” 湛凌烟内伤未愈,一动怒气血翻涌,她隐忍开口:“此药是哪来的,你到底去谁手里抢的?” 谢花朝背过身,牙根子发酸,小口气地吸了下鼻子,她一点都不愿意谈今晚这件事,想快点走掉算了。 只是湛凌烟那一句冷冰冰的“你到底去谁手里抢的”,却瞬间挑燃了她心底最为敏感的一条神经。 她以前也是这么冤枉她的。不管是她被打了,还是她受了什么伤,反正都是她主动挑的事,不由分说一通栽赃。 谢花朝头也不回:“我那是抢的吗?她们那儿的人筑基期,三四个围着,我抢什么啊。” “我给你偷疗伤的丹药,被发现了,打架打输了,就这样。” 湛凌烟淡淡道:“编谎话也要能圆。你若是偷东西被发现,又怎会顺利带回来此药?” 谢花朝本是不想谈起的,她觉得很丢脸且难堪。 只是湛凌烟这样冤枉她,她心里那一块彻底冷了,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伤口疼得徒劳。 她眼眶红了:“怎么给你带的?薛芷,当然是我求着人让我带回来的啊。你也知道我们峰天天受人白眼,魏无许她扇了我十几个耳光,又踩我的胸,还让我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她骂我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我白给人家打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换回来了一瓶药——” “你就这么想我,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你在那时候救我,为什么这会儿一点良心都剩不下呢?” 谢花朝哭得停不下来,脸上更像是一只花猫,最后没了声,只好一抽一抽的。 耳旁飘来一道声音,“所以,你还真就站着给她打了?” “那我能怎么办啊。谁叫你过来救我又弄个半死不活的吓死人了。”她正伤心伤意地想,忽地后知后觉有点不对:“你这话什么意思?” “叫魏无许是吗。” 湛凌烟倒出一粒丹药,和水吞服下去,她眼底微冷:“记着了。” 12、第 12 章 沈扶瑶见谢花朝满脸泪痕,又见师尊脸上其实并无责难之意。 她估计湛凌烟是有话要和师妹说,一时也不愿意横在期间,就很懂事地推门告退了。 这室内一时,便只剩下了湛凌烟和谢花朝两个人。 谢花朝的睫毛长又卷,沾着细小的泪珠子,显得湿漉漉的。 她诧异道:“你在套我的话?你记着她干什么?” 难不成湛凌烟还会为她出头吗。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惊天动地离奇的事。 不过那一日鱼妖腹部爆开时,女人浑身浴血,脱力扑在她身上的时候。怀里那骤然一坠的重量,让谢花朝至今难忘。 谢花朝这么一想,又觉得似乎不是不可能。 湛凌烟靠在床头,喘息了片刻,直到那丹药从喉间化开,她才慢慢道:“我不套你的话,你岂会告诉我实情?” 女人病容憔悴,竟显得颜色温和了些许,“虽然多亏你有此心思找药来,但下一次,你最好莫要乱跑碰上妖物。我不想再来一次了。” 谢花朝抹了一下眼泪,“我那天本来想下山的,跟了你反正也过不好,天天挨打挨骂受白眼,还不如自谋个出路!” 她垂下眼睫毛,想起那妖怪还有点发抖,忸怩小声道:“……谁知道,谁知道碰上这种东西了,以前我们峰上都不曾有过。” 湛凌烟不会把施寒玉的事供出来,免得这两个人的关系更加恶劣。 “下山?”她淡淡道:“你下山去何处,是打算甘心当凡人还是继续修道?倘若是后者,已经不太可能了,宗门收徒,一定会调查清楚出身由来,不会接纳别宗跑出来的弟子。” 谢花朝:“……” 湛凌烟继续问道:“如果是前者,你要去哪个州,以什么手段谋生?你十几岁一小姑娘,形单影只,途中遇到妖魔鬼怪,歹徒恶人该如何应对?” 谢花朝咬了咬唇,“我……” 湛凌烟:“看来是什么都没有想过了。为了逃避眼下困境,却将人置于更复杂多变的困境中,半点准备都不做,你自己觉得,这是明智之举吗。” 谢花朝:“但谁想这么多呢,我就赌一把啊。” 湛凌烟瞥她一眼,“那也要输得起。我瞧你在石洞里哭成那样,看起来不像是愿赌服输。” 谢花朝擦着肿胀的眼,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哦,那不明智吧。” “知错了?” “哼。”她含着鼻音朦胧地冷哼。 湛凌烟摩挲着手里的丹药瓶,那是个一指长的小葫芦,腹部拿黄纸标着“治流血伤”,她用不了这么多,正打算匀出一半来分给谢花朝。 只是拇指一刮过去,发现葫身上裂开了很多的纹路。 湛凌烟不自觉看向少女蜷缩的手,本是水灵白嫩的,只是那上头明显有踩的痕迹,连掌心里攥着的葫芦都踩裂了也没松手。 也是个倔强的。 湛凌烟瞧得皱眉:“……知错就好。药拿着,别忘了擦。” 这几日养伤期间,湛凌烟一直在思索如何重塑自己身上的经脉,不过原主废得相当彻底,每条都断了,简直一点活路也没给她留。 头疼。 湛凌烟甚至再问了一次天道,这次天道缄默不语,一点指示都没给她剩下。 如今之计,她不可能单靠自身调养好,势必得借助外物。无非是什么仙丹灵药,秘宝机缘——而这种罕见的东西呢,又不可能白白从天上掉下来,还是要求她能有一定实力才能得到。 所以,这就是个恶性循环。因为废物得到的资源少,资源少就更难东山再起。 湛凌烟闲来无事,又不能修行。她在清醒的时候,总是会召来沈扶瑶聊聊,也隐约知道了隔壁峰脉的一些消息。 那座峰叫做梅骨峰。此合欢宗爱以花命名,一堆峰脉的名字起得半俗半雅,不像是个清修之地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乐馆教坊里雅间的牌子了。 梅骨峰峰主叫做玉蕊香,金丹后期境界,是原主这副身子的师姐。不过看沈扶瑶的表情,湛凌烟大概能猜出——关系并不怎么样。 “至于魏无许,”沈扶瑶道:“便是那位峰主的徒儿了。她已经筑基后期了,修为高,为人也骄纵,性子不好相与。” 湛凌烟差点气笑了。 这地方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上至峰主,下至徒儿,加起来能凑够一个元婴期吗??在她惯常的认知里,元婴期还是底下打杂当什么掌教大师姐的,一杆子下去能捞上一堆。 只是,当她看着毫无修为甚至还没引气入体的沈扶瑶,以及自己这破败情景,突然又可笑不起来了。 夏虫不可语冰,这就是凡人的世界。 也是,大多数人的世界。 湛凌烟打量着温顺坐在跟前的少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那日回来衣裳同样脏了,也去过梅骨峰吗。” 沈扶瑶轻轻点了点头,“嗯。” 这几日的相处,湛凌烟自是知晓。沈扶瑶和她那两个野孩子师妹不一样,她已经有了爱美的意识,一向收拾得干净妥帖,尤其是来见自己时。 裙子脏了不擦,就那样回来了,很明显是在向湛凌烟无声地告状。 相比起来,谢花朝更让人头疼,被打肿了都还是个倔种,一声不吭的。只把她惹哭了逼急了,一口气骂出来,才能听得两句实情。 “魏无许此人,常常欺辱你与师妹们?” 沈扶瑶:“师尊既然问起,我就实话实说了。的确如此,而且相当恶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不是您高烧不退,山下大夫又没钱请,我与师妹是决计不愿去那边受侮辱的。” 湛凌烟微微点头。 看来这账一时不能急,还得来日方长地算。 她如今自己不能立马修行,整个莲禅峰上下,得至少有个能撑事的,才能改变眼下如此穷山恶水的境地。 而底下几个弟子是完好的,只是从来没人教她们修行。俗话说,未来可期。 如果湛凌烟把她们扶持起来,还能有一争之力。 只是,当真要把希望寄托在这几个还相处不久的少女身上吗? 事关玉虚的内门传承,湛凌烟一时难得迟疑起来。 沈扶瑶心思重,而谢花朝太冲动,这两人性子本就不适合修她前身的道法,骨龄也耽误久了,更是难上加难。 施寒玉倒是平和些,只是这孩子似乎从小命途多舛,留下了不小的心理创伤,自理能力堪忧,对生活也没有渴望,成日不愿与外界接触。 更何况她是龙族,修行法子应该与人不一样。 若说传道,湛凌烟对她们三个都不是很满意。想到这里,她神情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件忽略已久的事。 应该还有个四师妹? 叫什么来着的。 这么久了,怎么一次也没在莲禅峰上碰到她。莲禅峰很大,她也有可能像沈扶瑶一样自己生活在某处,不喜外出。 湛凌烟正这么想,问道:“你四师妹哪里去了?” 没想到,这一问又给她问出来个大的。 沈扶瑶脸上的表情微不可闻地波澜了一下,变得迟疑起来,她顿了顿,张开口:“师尊从前说过,让我们以后万不要再提起她的名字,违者重罚。您这是……也忘了吗?” 湛凌烟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她面上淡定道:“忘了。” “所以她去哪里了?将她叫过来,本座想见见她。” 这一只年龄最小,万一天赋性格都还不错,湛凌烟也好放心交给她。 沈扶瑶低下头,“师尊,小师妹已经被您卖出去了。” 湛凌烟:“?” 沈扶瑶感觉压在头上的目光重了几分,她尽量放柔声音答:“小师妹楼望舒,从前为师尊所不喜。您把她药哑以后,就,就卖给梅骨峰峰主当炉鼎了。” 湛凌烟:“??” 她强行冷静下来,“是何时的事?” 沈扶瑶恭敬道:“小师妹五岁上就卖走了,如今过去五年,她倘若活着,应该已经十岁了。” 凌霄元君知道原主大概不是什么良善的脾性,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原主能恶毒至此。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能忤逆出什么乱子,又能做出什么错事,以至于要把她药哑以后再卖给人家做炉鼎?! 只怪她一时疏漏,竟忘了多问几句。 湛凌烟不由得头疼地想,这个感化的可能——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换作她自己是楼望舒,估计看着这张脸都会恨之入骨,下辈子哪怕挫骨扬灰都会认得她来。又怎么可能再生出亲近之意。 湛凌烟神色十分莫测。 沈扶瑶有点担心地问:“师尊,您该不会是想要把小师妹带回来吧。” 良久,湛凌烟才道:“自然。” 沈扶瑶微微摇头,“师尊,玉峰主实力太强,何况都五年了,我们便是去了,估计……估计也是……”白受一顿欺辱。 湛凌烟:“怎么卖的,便怎么赎回来。当时卖她的赃款何处去了?” 沈扶瑶叹了口气,“师尊,那些钱早就花光了,还剩下什么。就算玉峰主原价送还,那也得有五百灵石,我们举峰上下都难以凑出来的。” 她觉得有点好笑,很少有人把自己换来的钱叫做“赃款”,没想到师尊会如此形容。当真像是失忆后换了一个人似的。 湛凌烟忍不住道:“五百灵石?” 五百能买个什么?去寻常酒楼也就能吃五六顿,一张中等的符咒都要上千灵石,高阶的更是上万。若用到好一些的宝剑,譬如湛凌烟前世所用的链剑——光是剑柄处镶着一颗聚风珠的造价就花了百万。 这五百灵石贱卖一条人命,还是自己徒儿的,说出去实在是沦为笑柄。也无怪乎原主不让沈扶瑶她们再提起。 既然这人知道丢脸,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是愚蠢还是歹毒? 湛凌烟不能理解,也无从推测。但是揣测原主的动机已经没有意义,要紧是现在楼望舒还在梅骨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雪上加霜的是,前几日谢花朝还因为为她偷丹药,与梅骨峰那边有了摩擦。 能够预见得到,这一趟过去,必是不好说话的。 但她得把楼望舒带回来。 这四个孩子都和天道给她的指示挂钩,意义非凡,不能出了差错。 湛凌烟盘算了片刻,“事已至此,至少去试一试。” 沈扶瑶不免蹙紧了眉梢,看似是有异议的。 师尊病才好了一半,谢花朝才与那边打架,这个节骨眼去见玉蕊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何况,小师妹已经走了五年,又不短这一天两天的。 更往坏处想,玉蕊香那女人又不是个心慈手软的,死在她手上的炉鼎又不少见。说不定小师妹早就已经被折磨死了废了。救来又有什么用呢? 沈扶瑶对楼望舒没有太多感情,她并不理解师尊为何如此重视这件事。但她看湛凌烟去意已决,便松和了神色,微微笑道:“师尊心地良善,小师妹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她才不会因为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而得罪师尊。当然是首先献上一份口头支持了。 她语气带了几分歉意:“但我与那边关系不算好,怕会起到反作用,就不陪师尊一起去了,师尊带着谢师妹去吧,我在峰上想想法子,或许能为师尊多筹点钱。” 湛凌烟瞥了她一眼,这是怕跟了她去触怒玉蕊香,还是怕连带着一顿揍? 带谢花朝么? 那孩子脸还肿着,浑身是伤,为了她岌岌可危的自尊心,还是暂且不让她出门了。 横竖峰上不算湛凌烟,也只剩了三个活人。 所以,这一趟陪伴师尊赴刀山下火海的重任,就莫名巧妙地压在了还在后山潭水里泡着的那条小龙身上。 13、第 13 章 近些日子,施寒玉对于龙身的掌控越来越娴熟,湛凌烟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能够用尾巴支撑起上半身人躯迅速游走。 金光下照,磅礴的龙身高高立起。湛凌烟不得不仰头去望她:“看起来适应得不错。” 施寒玉低下身子来:“今天吃什么呢,师尊。” 湛凌烟很少失诺,除却发烧的那几日,每天都会抽空来投喂这条小龙,大部分是采摘的新鲜灵果,偶尔是分出来的饭食。 施寒玉每天半饥不饱地过着,不过比起以前饿到奄奄一息还没人理睬的境地,已经好了太多了。 湛凌烟道:“今日出门,和我一起。” 施寒玉把自己缓缓沉入水底,只露出来一个脑袋。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太过剔透,湛凌烟很清晰地读出了她的犹豫。 施寒玉不想见外人,她发现水潭这底下才是安全的。外面的日子,对她而言没有一丁点好的回忆。 “我会吓到别人。”她撒了谎,其实不关心,只是纯粹地不想出门。 湛凌烟向她抬起手,施寒玉默了片刻,冲女人缓缓游过来,潭水在身边荡起涟漪。 湛凌烟抚上那对玉白的龙角,“人不可能一辈子独处,就像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像以前那样关在屋子里。总要出来见见外界的。” 龙角上的触感温温凉凉的,施寒玉觉得有点痒,也有一点紧张感,但是并不算讨厌。 最后,她当然没有拗过湛凌烟,还是跟着去了。 由于要见外人,纵然施寒玉胸前有龙鳞遮挡,湛凌烟还是给她多披了一层衣物,收拾得像样了再出发。 梅骨峰离她们的莲禅峰中间,也有栈道相连接,倒不是很遥远。 只是湛凌烟看那栈道老态龙钟,一踩上去能晃个三四步。丛生的藤蔓甚至攀缘到了扶手上,很显然这里已经有个几年没人修缮、也没有人常常经过了。 湛凌烟第一面见到玉蕊香,也就是她素未谋面的“师姐”时,隐隐皱了眉。 多谢这位峰主提醒。 ——她才想起来自己所在的宗门,正是恶名昭著的合欢宗一脉。 玉蕊香生了一副花容月貌,身披翠色纱衣,浑身上下几乎只遮住了两个关键点,让人的眼睛简直无处安放。她倚靠在贵妃榻上,手里缓缓拨弄着一个小香炉。 瞧见湛凌烟携徒前来,玉蕊香抱着香炉翻了个身,香雾愈发缭绕,胸前也雪浪暗涌,白成一片。 “是你啊。”她打了个呵欠,看都没看湛凌烟一眼,“怎么,终于想通了。” 看来,又有自己不知道的记忆了。 湛凌烟不动声色地问:“想通了什么?” 玉蕊香放下香炉,挑起一对笑眼:“矜持什么,你自个这样子,一向过得也不好吧。可惜了这一张仙姿佚貌的脸,不如来当我的禁脔。” “……” 湛凌烟眼皮跳了跳,“我来此,另有别的事。” 凌霄元君这辈子还没有直面过这种冲击,她一时出离了被冒犯的愤怒,只觉得有点新奇——看来原主还是有点底线的,至少没让她眼睛一睁在别人的床上重生醒来。 玉蕊香听了她这话,目光斜斜一扫,又落到湛凌烟背后的施寒玉身上。 “怎么,”玉蕊香瞥了她一眼,嗤笑道:“你又想把徒儿卖给我……哟,这小姑娘,怎么长角又长尾的,你养了条蛟妖?” 玉蕊香说话时,神情格外轻蔑。她不是什么好人,但薛芷从前的行事风格,似乎连她也看不上眼。 施寒玉听了这话,瞳孔骤然紧缩,她放开了湛凌烟的衣袖。 湛凌烟一手安抚住施寒玉,面对玉蕊香说:“不是,她只是顺道陪我一趟罢了。本座今日来此,是想要回五年前送来你峰上的那个小姑娘,我的四徒儿楼望舒。” 湛凌烟:“曾经换她的那五百灵石,我会双倍还给你。你把人叫来,我今日带她回峰。” 玉蕊香活像是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她掩住嘴唇:“你在说什么啊?哈哈哈,一千灵石,给你从五岁拉扯到十岁,再过个几年那丫头也终于能用了。你让我白养她五年?” 施寒玉在一旁听着,发现湛凌烟不是想卖了她,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肯靠过来。她记得小师妹被卖了五年,而师尊今天却突然要回来,这做法也确实有点尴尬。 不知道要怎么化解呢? ——只是施寒玉没想到,湛凌烟仙反而先冷了脸:“你觉得我还会给你多的吗?” 玉蕊香也愣了,可能是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来讨债的,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湛凌烟:“用邪门歪道,不知采补多少青春少女才换得这一身修为?而你也不过金丹后期而已。” 那女人轻抬下颔,眉眼淡淡:“稚子何其无辜,造这些孽下来,你觉得你还能往上走多远。我这是在拉你迷途知返罢了。其二,哪怕是灵宠市集,要只畜生小兽的卖价也不至于只有五百灵石,你这笔交易买了我座下弟子,哪敢言公平二字?” 施寒玉在一旁愣愣地想,难道真是这个道理吗? 玉蕊香更诧异了:“啊?” 玉蕊香上下打量了几眼湛凌烟,也没感觉到她身上有任何的灵力波动。这种情况只会有两种结果,第一,这女人的修为远高于她,这显然不可能。 第二,那就是她根本没有修为。 一个还是没有修为的废物,居然对她大言不惭地说:不过金丹期而已?师妹这是抽了哪门子风了? 这一看,玉蕊香发现她今日就是怪怪的。师妹的神态也不比往常那样自卑阴郁,畏畏缩缩了,甚至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讲话。 她的神情居高临下。这一张冰冷绝艳的脸,眉梢轻轻扬开,显得不怒自威。 玉蕊香蹙起眉,在心里暗暗想,这真是原来的人? 玉蕊香:“奇了怪了。当初把那丫头毒哑的是你,虐待她的也是你,最后人都快虐待废了,把她当坨烂肉卖来给我的,却还是你。她在我这里可过得好多了吧?至少没人拿滚水烫她,我还是很珍惜那个小美人胚子的,呵呵……至少是外壳子。你哪来的脸面来指责我?” “……” 湛凌烟依旧一脸淡定——当然是强绷着的。她现在怀疑原主脑子是不是有点毛病。楼望舒到底招惹她什么了? 湛凌烟沉默片刻,淡定地说:“我失忆了,不记得从前的事。” 好一句简单粗暴的话! 又一个惊天大转折,给玉蕊香哽得半晌说不出什么来。 她本来就疑心骤起,围着湛凌烟打量半晌,一时没说话。看的久了,目光又不自觉挪到施寒玉身上去。 湛凌烟状若无意道:“她不是蛟,是龙。” 玉蕊香心中一震,仔细看了一看。施寒玉也正好看向她,那龙角分明锐利,浑身波光粼粼,只是尚还幼嫩让她看走眼了——妈耶,还真是龙? 性格翻天覆地的师妹,一条莫名其妙出现的龙女。 失忆了,她们峰上能有这么大变化吗? 她是不是另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机缘,才会如此倨傲? 想到这里,玉蕊香眼珠子一动,闲闲散散地靠了回去,微笑道:“哎~罢了,不过就是一个小丫头而已。师妹啊,咱们同门的交情,哪能用财物来衡量?” 她喊了一声:“你们把楼望舒带上来。” 湛凌烟等了半刻,终于在梅骨峰的大殿里,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头一回见面。 湛凌烟定睛看去。 好一个引人注目的小姑娘,年岁不大,貌若细裁,十分惊艳。 她眼睫毛极长,压着乌瞳,沉沉的几乎看不见任何光亮。嘴唇却艳红如山茶,浅浅弯着,似笑非笑。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瞧着鬼气森森的,不似寻常孩童那样开朗活泼。 湛凌烟也不觉得奇怪。 碰上这种人渣师尊,从人渣手里丢到另一种人渣的手里,看起来不那么开朗也是……也是很正常的吧。 玉蕊香对她说:“你师尊来了,呐,那边。你还记得她吧?” 楼望舒当然看到湛凌烟了,她从进殿一瞬间,眼睛就粘在了她身上。 湛凌烟顿了顿,尽量放柔声线,“你过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楼望舒却做了一盒意想不到的动作,忽地转头扑进了玉蕊香怀里。 楼望舒垂下了眼睛,说变脸就变脸,眼眶瞬间就氤氲红了,看起来泫然欲泣的。 玉蕊香笑了两声:“只是薛长老,这可怎么办啊。你徒儿好像更愿意待在我这里,不愿意跟你回去了。” 楼望舒的泪一滴滴打在地上,她已经不能说话了,人在沉默的时候,眼睛是格外能表达的,她对着玉蕊香依依不舍地看着。 玉蕊香明显很是受用这样的眼神,她弯了眼眸,伸手摸着楼望舒白嫩的小脸。 这孩子天资卓越,长相又极为出色,养大以后当炉鼎享用,简直是赚大发了。一千灵石算个什么? 如今又把她还回去,玉蕊香当真有点舍不得,她想既然师妹如此执着,不如趁机再捞一点。 “这么好的苗子,一千灵石也太亏了。” 玉蕊香:“这些年我在她身上用的钱也不止这么点儿。你给我一万灵石,我才不算亏本。” 听到这句话,楼望舒的身子一僵。待到玉蕊香摸到她的唇瓣时,她就立马张嘴含住了女人的指尖,又去舔她的手心。 她把人逗笑了,反而撑着自己跪下来,拿牙尖吮吻着女人的皓白手腕,似乎想要表现自个儿的乖巧。 楼望舒很卖力地模仿着风情,一张青涩的小脸上,全是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成熟媚态。 湛凌烟看得犯恶心。 她捏碎了手里的符纸,一阵清风吹过,凌厉地把楼望舒卷了起来,正好一把捞到自己怀里。 湛凌烟本还想谈谈魏无许的事,但这一刻,她只觉得这殿内污浊不堪,一刻都不想多待,凉声掷地道:“五千。” 玉蕊香擦了擦手指,目光落到那缕清风上,僵了一下,笑得客气了不少:“那也行吧。就等着师妹下次来了。” 湛凌烟拉着施寒玉,怀里抱着楼望舒,转身就走,只留给她一个清寂的背影。 楼望舒似乎急眼了,挣扎得很厉害,在她身上快要扭成了麻花儿,指甲狠狠地嵌入了湛凌烟的胳膊上,给她挠出了几道血痕。 湛凌烟不得不一把摁住她,“从前的事,是此身对不起你。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此身是一个较晦涩的说法,可以用来自称。但这不是她做的,她也不会用“我”来表达。 湛凌烟不太会哄小孩子,更何况这孩子显然不是哄一哄就能好的。女人沉吟片刻,疏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带你回去,治好嗓子。” 自从走出梅骨峰后,楼望舒趴在湛凌烟怀里,也不再挣扎了。 不是因为她听信了湛凌烟的话,而是她意识到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所以不再去做无用功。 抱起来轻轻的一个,还怪乖巧的。 施寒玉跟在湛凌烟后面,似乎有了心事,她走过一路,才开口道:“我见过她几面,玉蕊香不尊重你的,也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说话。师尊打过她吗?” 湛凌烟:“并不曾。” 施寒玉有点难以理解了。 从前她被欺辱的时候,面对的总是武力倾轧。曾经也服软讨饶过,但是只会被欺负得更厉害。 施寒玉又问:“师尊与她交好了吗。” “你当晓得,”湛凌烟目视前方:“这世上多是欺软怕硬的。纵然不强,虚虚实实,态度硬个几分,一些小事也便解决了。” 14、第 14 章 施寒玉:“可万一,不是所有人都是欺软怕硬之辈。弱小就是弱小,又要怎么掩饰呢?” 湛凌烟:“这便是为什么,我带着你去了。” 施寒玉不解地看着她。 湛凌烟的目光落到施寒玉的龙角上,缓缓勾了下唇角:“今日是借了你的光,龙是很强大的生灵,率领天下水族,掌管四方风雨,很少臣服于人。我想着玉蕊香会忌惮我们,是不是得了什么机缘。” 少女剔透的眸子,又波光粼粼地闪烁了一下,“这样厉害吗,但我做不到。” 湛凌烟叹了口气,往上提了一下楼望舒,抱稳了转身往前走去,“你又怎知自己以后做不到。” 施寒玉:“在水潭里,我睡觉时,总是梦见自己被拖入一个漆黑的深洞里,然后就死了。时而梦见被别的龙咬死了,有时候就梦见饿死了,或者被人打死了。我在想,也许梦是一种预知,我可能长不到那么大了。” 湛凌烟道:“梦只是梦,醒来还是好好活着,不要乱想。” 施寒玉缓缓跟上她,眼帘半垂下来,“活着也有点累。虽然说起来比以前好了,我有更多时间思考自己了,但想着想着越来越累,好像这辈子离死亡从未远过。” 湛凌烟微微皱起眉,林下吹落了一片树叶,正好沾在了施寒玉的头发上。看起来有点突兀,湛凌烟伸出空余的一只手,给她摘了下来。 她夹着那叶片:“你也许是病了。” 施寒玉摸了下脸:“没有,脸上最深的那条口子好了,也没疤痕。” 哪里是脸上的事儿,明明是指心里。 湛凌烟看着那双不染一物的空灵眼睛,这一瞬间似乎隐约地明白,为什么她会把生活过成那个糟糕的样子。 施寒玉的手脚都不残缺,完全可以去山上和谢花朝一样捉点野物裹腹的。但是她没有去,只是在自己那三分地待着,捡一点安全范围之内的东西吃。 她也完全可以收拾一下居所,纵然自己不愿沾水,扫扫灰总是能做到的。而她也没有,沈扶瑶说三师妹不愿意出门,只喜欢在角落里待着发呆。 看起来像是惰性,但也许没有这么简单。 也许,这孩子很多年前就生病了,一直病到今日,只是她自己懂得太少,所以也不晓得,就稀里糊涂地活着。 湛凌烟的声线不自觉柔和了一些:“你脸上的鳞片少了很多,也许再过半月也能变回来了。好消息,嗯?” 施寒玉点了点头,挪开了眸子,目光投到小师妹面无表情的脸上。 湛凌烟缓了脚步,带她出来更像是散步。本想聊聊天的,但是两个人的阅历也差得太远,她不知道要和小孩子说什么话题。随便找来估计也是她说施寒玉听着,跟说教一样,这没必要。 “你若有什么心事,和人说说也好,不要憋着。” 少女又摇了摇头,安静地跟在湛凌烟身后。她说不上来。 湛凌烟难免低头看了看怀里阴气沉沉的四弟子。 得了,这一个两个的。 回到莲禅峰上,沈扶瑶已经在下厨了。谢花朝拿着她的小刀,盘腿坐在溪水边剖杀一只灰兔子,可能是今天下午的收获。 远远看着两位师姐,施寒玉顿住身形,拉住湛凌烟的衣袖,再也不肯往前迈上一步。 湛凌烟见她实在不愿,便遂了她的心思:“你自去吧。” 那条小龙松了口气,嗖地一下窜进了丛林中。 树影子晃了晃,发出窸窣动静。正巧,谢花朝扭过头来,一眼看见了湛凌烟。 她站起身来,绽开眉眼:“哟,还真带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小望舒?” 楼望舒的目光看向她,张了嘴,但是没出声。 谢花朝突然想起楼望舒已经不能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她的神情由雀跃平淡下来,连带着对湛凌烟的目光也复杂了些许。 “师尊,”谢花朝眉尖蹙着:“听师姐说你把从前的事情忘了……以后,别那么对她了。” 湛凌烟抱着楼望舒,如清风一样掠了过去。这话她没法接,她和楼望舒也没有什么“以前”。 谢花朝扭过身子,蹲下来继续剥兔子皮,轻哼一声:“冷冰冰的好讨厌,又不理我。” 沈扶瑶在围兜上擦了一下沾水的手,正好炒完一盘豆角,她端过来,讶然道:“小师妹回来了。师尊这一趟可还顺利?玉长老没有刁难您吗?” 湛凌烟道:“未曾。只是赊了五千灵石。” 沈扶瑶愣住了,手里端着的碗一动不动。这几个字像是什么点穴的法术一样,一举戳中了她的脑门心。 谢花朝也听到了,惊呼道:“五千?她怎么不去抢?” 迎着两个徒儿沉默或是震撼的眼神,湛凌烟很平静地说:“一开始,她喊价一万的。” 这一趟她根本不可能赚回来,因为原主卖楼望舒,简直称得上是贱卖中的贱卖。 而玉蕊香的确养了楼望舒五年没错,湛凌烟审视着那小孩脸上的肉——还是有点软肉的,至少玉蕊香没有短了她的吃穿。 五年林总下来,算这小姑娘过得清贫一点,也许确实有个一万的花销左右。 那女人要价五千,真的不算狮子大开口了。只是由于湛凌烟所在的莲禅峰实在是穷山恶水,竟显得这点数也像是火烧眉毛。 但不管如何,楼望舒她是一定要带回来的。 沈扶瑶蹙眉,“五千灵石,这并非一时能凑出来的数目。” 莲禅峰上要打扫的居所多了一间,要裹腹的碗筷也多了一双,除此之外,又多欠了一箩筐的债务。而湛凌烟那间屋子还破损着,根本抽不开余财来翻新。 而她们几乎只能自给自足,还得挨饿受冻,除了沈扶瑶,都没有谋生的渠道。 沈扶瑶盯着湛凌烟的脸颊,企图从她的脸上盯出一点破局的可能性。 结果那女人放下怀里抱着的小师妹,目光却扫向这露天的饭桌——只是一块从溪水里捡来的石板子,搁在两块大而方圆的石头上。 湛凌烟端起一个碗,冷清地坐了下来,仿佛隔绝了一切横流的物欲:“事已至此,先吃饭。” 沈扶瑶:“……” 谢花朝夸张地叹了口气,把兔儿肉挂在烟熏的木架子上晾好:“甭管你怎么还钱,别把我卖了就成。师尊你成天吃这么点,还光吃素,猫儿都比你吃得多。” 没大没小的。 还不是因为太难吃了,原生态又没什么盐油,毫无六味调和的意思。 湛凌烟瞥她一眼。 谢花朝感觉脸颊侧也凉嗖嗖的,翻了个白眼,声音戛然而止,捧起碗吃饭。 湛凌烟对逆徒的表现满意了。每天看着这种东西,她的确成日没什么胃口,精挑细选地吃了点便罢了筷。 而身旁新来的小家伙,一直安静地坐着,只就着点米粥吃。 湛凌烟顺便夹了块小肉,送到楼望舒的碗里。 楼望舒没有拒绝。 但湛凌烟这一碰,她却不吃了。 小姑娘眼睫毛颤了颤,把那碗无声地推开,捏紧筷子尖僵在原地。无论是什么,她都再不动口一下,也绝不沾染那点肉,仿佛是有什么毒药一样。 不喜欢肉,还是不喜欢她?怎么突然这样了,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湛凌烟想着她可能是被吓着了,莫非投食的行为原主也曾经对她做过? 湛凌烟难免靠近了楼望舒,观察她片刻,企图从那双眼里看出点情绪来。 楼望舒也与她对视着,过了片刻,翘起嘴角,居然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湛凌烟骤然觉得不对。 那小孩手里捏的筷子尖一动,猛地冲自己眼睛扎来! 湛凌烟下意识伸手一挡,打开了楼望舒行刺的手臂,顷刻间,桌子上的汤汤水水自然也打了个倒来,倒成一地狼藉。刚才楼望舒那一刺的力道,似乎是巴不得从她眼眶捅穿脑袋,十分让人心惊。 沈扶瑶和谢花朝两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时纷纷愣在原地。 楼望舒的反应极快,见一击不中,她立马调整攥紧筷子,借着自个儿重心低的优势使出下一击。第二刺,她的目标正是湛凌烟的腹腰部,只是没想到那女人反应快得仍然惊人,稳准狠地握住了她的筷身,让她一时动弹不得。 楼望舒似是气结,口中的喘息声大了很多。 湛凌烟冷声道:“放开!” 楼望舒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模样看起来怯生生的。只是在她松手的一瞬间,目光却一凛,从指缝里翻出个锋利的石片儿,夹得紧紧,立马就从湛凌烟的手腕上划去。 这一击湛凌烟没有收回手,任那锋锐的石片划破了虎口,赤色如珠子一样渗出来。 鲜血夺目。 这时候沈扶瑶如梦初醒,连忙伸手一把拉住楼望舒。而谢花朝也窜过来,向后紧紧提着那小孩的后衣领子,把她和湛凌烟分开来,惊叫道:“你干什么?!” 石片也从楼望舒手里掉了下来,哐当一声打在地上。 她低头看着那沾了血的凶器,知道时机已失,又回归了安静的常态。 湛凌烟松开了手中的那根筷子,她看向那筷子头,明显被那小姑娘偷偷用牙磨过,啃尖了。 而那石片,更是不知道从何时藏在指缝里的,悄无声息。 楼望舒想要杀她。 非常想。 湛凌烟从谢花朝的眼里都没有看出来这样的欲望、从一开始,最为忤逆的谢花朝,对她也仅仅只是厌恶。 但楼望舒年纪更小,那刺来时一抬眸的恨意,几乎凝成了实质,让人心中生寒。 15、第 15 章 师徒几人难得能消停下来,好好吃一顿饭——结果又以这样的事故收场。 楼望舒的目光盯在湛凌烟白皙手背上的那道口子上,似乎在暗恼自己没有刺到要害。 沈扶瑶看了一眼那孩子,眉梢皱了起来。她取屋内取来绸布和剩下的伤药,主动过去握住湛凌烟的手,“师尊,这口子划太开了……我给您上药。 湛凌烟的虎口那儿针扎地疼,细细密密的,所幸沈扶瑶处理的手法很是温柔,碰到的时候有一点痒,她蜷了一下指尖。 “年纪小小,力气倒是不小。” 湛凌烟抽回手,缓步走了过去。 楼望舒仰着脸,洁白的脸颊漫上阴影,矮小的身影笼罩在女人较为高挑的影子里。 她轻轻抖了一下眼睫毛,复而垂下。楼望舒嘴角那里天生带点弧度,不笑也似在笑,这种神情让湛凌烟分辨不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谢花朝生怕小师妹再把师尊刺激得变回原样,便伸出手去,不轻不重扇了一下楼望舒的头发,“你!” 湛凌烟:“你放开她,谢花朝。” 谢花朝僵了一下,点点头,这次难得听话地松了手,想来也没有真想揍楼望舒。 湛凌烟捏住了楼望舒的手腕骨。 那小姑娘浑身僵住,虽然还是安安静静的,但在湛凌烟的气质笼罩之下,似乎紧绷到了极致。 谢花朝蹙眉:“等等,你别打她了……” 话还没说完,沈扶瑶无声地靠过来,轻轻扯了一下谢花朝的衣袖,示意她闭嘴,不要多管闲事。 湛凌烟当然不是想要打楼望舒,事实上,按照大家言语里露出的蛛丝马迹,约摸可以猜测出前情,这孩子恨她入骨才是正常的。 她只是在好奇—— 楼望舒的资质到底怎么样?小小年纪居然能有这个力道和准度,她在玉蕊香峰上是不是已经开始自发修道了? 湛凌烟心里生了一丝兴趣,燃灭了一道符咒,聚起掌心里稀薄的灵力,正从那小孩的腕骨里探入。 这一摸,却堪称惊艳。 虽然朦朦胧胧,还看不出是什么灵根。但是这孩子根骨澄秀,剔透得很,乃当真是修道的好苗子,比起湛凌烟小时候也不逞多让。湛凌烟看出她应该没有修炼过,但是天生对灵气的亲附已经让她不自觉地引气入体了,根本无需人教。 原主这已经不是糟蹋了,这是暴殄天物。湛凌烟暗想,这样好的资质,放在别的正经宗门估计都会悉心培养,也只这些邪门歪道能做出养她长大再当炉鼎这种事了。 说是十岁,骨龄其实也才九岁,年龄也正好,最好不要再晚了。 湛凌烟来此一方世界,也算是白捡了原主的四个徒儿。只是说到底那都是原主的,而不是她的,其中的区别当然很大。 这也是头一回,看到这种资质,根本不比前世掌门的首徒差劲,她确实隐约地动了一番收徒的念头。 “师尊,薛芷!” 耳旁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你别欺负她了呀!” 湛凌烟回过神来,才发现楼望舒浑身忍不住颤抖着,在灵力钻入她的筋脉的那一刻,会带来一些胀痛,而那小姑娘已经脸色发白,神情十分异常。 湛凌烟没见过这种情况,难道会有这么痛吗?她及时地撤回了灵力,那些聚拢的灵力在她掌心湮灭。 楼望舒忽地跪到了地上,谢花朝想要去扶她,只是手才刚刚挨到,却是愣了一下。 小师妹抱着自个儿坐在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抖得跟筛糠一样,而她身下的那一块地面缓缓变深。 从前被眼前的女人虐待得太厉害,纵然是五年过去了,如今也敢带着一腔愤恨来与她你死我活。 但她楼望舒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腿、烫伤了皮毛的猫,再看着那女人走来会腿肚子抽搐,旧的伤疤会隐隐作痛。 而真正和女人的气息交融,感觉到熟悉的危险,她甚至还会不受控地恐惧到失禁…… 楼望舒也不想这样,这不是她主观能够抑制的,而是身子已经记住了这样痛苦的反应。 她近十岁了,心智成熟也早些,如今又羞又恼,手指狠狠抠入泥土,低着头坐在地上默不作声。 谢花朝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站起身来,剜了湛凌烟一眼:“这毛病就是你当时拿滚水泼她后腰落下的,那时小师妹哭得好惨啊,我那时就站在不远处,你晓得我瞅着有多害怕么?!” “还好我从小劲大,真的会和你拼命,你对我下手还顾忌点,后来我个子拔高了,再也不用任你欺负了。那时候我师姐聪明些,而施寒玉孤僻,都避着你过日子,因此被打骂得算少一点。” “也就楼望舒傻啊,蠢死了笨死了。”谢花朝冷冷道:“她那时才四岁吧,说你长得像她死去的姑母……从小就很喜欢你,偏爱往你跟前凑!落成如今这样,我看她才算死心!” * 莲禅峰上的夜很安静,竹屋里面时不时渗过来一些凉风,带着山水草木的味道,甘冽得让人很容易清醒。 楼望舒初来乍到,住处没个收拾的。谢花朝把她带回去住了,看样子这对师姐妹以前关系还不错,如此安排便正正好了。 今夜,湛凌烟还是和沈扶瑶住在一处。但不知为何,睡得有点辗转反侧。 师徒两人睡得惯了,倒没有第一次那样生疏。尤其是沈扶瑶,她本就不是和人十分疏离的性子,又有心想要亲近师尊,晚上怕师尊冷到,正好她睡在外侧,就提了一下被子,顺手从被褥外面搂住了湛凌烟的腰。 “师尊,那些灵符我已经画了很多,也略有了心得。”沈扶瑶屏住呼吸,在她耳旁低柔地问,“您何时会教我旁的?” 竹屋里头燃着昏黄的灯火,映在女人雪白寝衣的褶皱里,显得笔墨浓淡一样富有层次。 过了一会儿,湛凌烟翻了个身,那些褶皱重新被打乱——沈扶瑶愣了一下。 师尊愿意与她面对面地躺在床上,这倒是有点意外。这几日相处下来,沈扶瑶当然晓得湛凌烟不喜与人过近接触,纵然同塌而眠也不与她太亲昵。 沈扶瑶接近她,纯粹是为了自己的修道之路,目前还没有别的心思。 只是,不知为何,在湛凌烟突然转过身,近在咫尺地与她四目相对时,沈扶瑶的目光却不自觉弄过女人的眉眼。 眉秀青山,孤高清逸,如岭上细雪。这种姿容冷淡的女人,橘黄灯火下看最好,宛如凉酒配温火细细煮着,调和得当。 沈扶瑶看在眼里,心里却想: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瞧见她时,也曾见之忘俗。只是这样低劣的性情,再姣好的皮囊也让人没什么向往之意。 如今师尊变了许多,甚至通身气质更压容貌一头,逐渐让人有点挪不开眼睛。 沈扶瑶的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 “看够了?” 那薄唇动了,吐出一句话来。 沈扶瑶收回放飞的思绪,弯起眉眼,专注地看着她:“离得太近了,徒儿也看不了别的。” 却见湛凌烟沉默片刻,自唇间轻叹:“你们看这身子,也未必是看我。想必心里却不是脸上这般想的。” “师尊这样想,”沈扶瑶神色有点诧异,“可是因为今日吃饭时候的事?” 湛凌烟阖上眼,声音也轻倦下来:“是也不是,一两句话与你讲不清楚。明日好了……明日,我打算再同她们一起提起。” 这不是莫名其妙。 湛凌烟想提的,正是原主已经身死,而她其实也不是失忆,而是实实在在换了个里子的事。 从前她懒得说,毕竟也没必要和几个陌生女孩推心置腹。 何况此事太过离奇,估计她们也很难理解。让几个小孩误会她修为回来了也挺好的,免得多生口舌和事端。 ——而她说出这件事,便是打算当真收徒了。 也不知道为何,其实湛凌烟纠结了很多天的,甚至她刚才还在纠结,毕竟前两个徒弟性情不一,年龄也过了;第三个徒弟还在抑郁;而最小的好不容易找回来,资质虽然惊艳,对她的接触却恨之入骨,还有严重的后遗创伤。 个个有瑕疵,没有一个合适的。 倘若她前世要收徒,肯定也不会收这样的,太费心思。 为什么如今却要妥协? 其一,眼下她确实需要她们。湛凌烟有预感自己重新修道没有那么容易,那绝不是靠她手里几种符咒能从外面寻到的资源。除非就一直这样穷山恶水地挨着了。 她当然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其二,她们也确实需要她。 湛凌烟以为自己扮演的师尊远算不上称职,她没有对她们有多关切,甚至时刻提防,做过的最大努力仅仅是——保持这四个丫头好好活着。 只是,没想到这一点从掌缝中漏下的关爱,对于眼前这几个小姑娘来说,竟是弥足珍贵的金山。 看着楼望舒低头狼狈地坐在地上,身子轻轻发颤的时候——她不免想起谢花朝被踩到险些骨裂的手背,饿到吃馊饭也没人管的施寒玉,以及长到十六岁都没人教导的沈扶瑶…… 湛凌烟莫名想起了以前。 在玉虚门时,她当然也曾见过掌门座下收的一群年轻人。 个个年少恣意,鲜艳风光,腰上佩着宝剑,腕上缀满灵珠。 这与眼前的少女们,简直是两个参差的世界。 原来修仙界的底层竟是这样活着,她们挣扎于泥泞,卑微如蝼蚁。 就如楼望舒一样,纵有资质又如何? 一句话就能丢出去,也许在原主眼里,那丫头至死是个赔钱货。 湛凌烟闭了闭眼。 罢了……天道乃是先天的造物,不会有自己的私心,估计是有什么因果未了。给她那种指示,总不算是害人。 就当是,缘分一场。 湛凌烟定了主意以后,反而轻松下来:“明日你若有空子,帮我去准备一些东西,峰上可有茶水瓜果?若是没有,也去添置一些来。” 沈扶瑶眨了眨眼,觉得莫名其妙的,却还是乖乖说了一声“好”。 从前拜给原主薛芷的便不作数了,既然要入她玉虚门凌霄元君门下,内门心法也全部传给她们,拜师礼当然不能少了的……这峰上穷是穷了些,估计掘地三尺也寻不出什么规格来。 湛凌烟想到这里,顿觉有一点惆怅。未曾想到她曾为太上长老,第一次收徒却是这般凄惨光景。 毕竟修仙界古语有云“投师如投胎”,收徒是和成亲合籍一样重大的事。如今能奉的,最多只是一碗清茶,还有四个参差不齐凑不出几套干净衣服的黄毛丫头。 隔日,谢花朝没有成功上山打猎,被大师姐吩咐去摘果子。 她不由得很是稀奇:“发生什么事了,薛芷还让你买个像样的茶碗回来?那茶碗多贵呢……她知不知道还欠了五千灵石,好败家好败家的。” 沈扶瑶:“你少多嘴,省得挨踹。师尊要办一场拜师礼,瞧着心意已决,便是赊账也让我安置好了。” 谢花朝被呛了一口,眨巴眼睛想了想:“什么毛病,前脚喊着她师尊,后脚却还得拜师礼。这和奶着孩儿上花轿有什么区别?” 16、第 16 章 谢师妹的腹诽当然没有传到湛凌烟耳朵里去。待到三日后,沈扶瑶就备齐了拜师礼该有的东西。 此时初春的寒凉已经伴随着潮湿的雨水歇下了,醒来的是满山甜蜜的各类野花绽开的味道。 今日天气也好,不冷不热带着点熨烫的光。 正是佳辰。 沈大师姐那间唯一体面一点的屋子,被她很懂事地贡献出来充当场所。 这四位小姑娘,同时安生地聚集在一起可不多见。 她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施寒玉身上的龙鳞渐渐消下,角也缩短了,只是一条尾巴仍然很长。她离人最远,纵然龙尾耀眼,却显得十分低调。 谢花朝脸上的伤逐渐好了,她倚在门框上,俏艳艳的眉眼挑着,夹着一丝兴味地盯着湛凌烟瞧,似乎在好奇这个女人又在搞什么花样。 楼望舒站在阴影里,显得小脸更为苍白了些。她也在观察湛凌烟,只是目光并不那么地纯粹,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乖戾。 沈扶瑶则立在光下,气质依旧婉丽如春,冲她微微示意:“师尊,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湛凌烟坐在椅子上,手往扶手上轻轻一搭:“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会超出你们的认知。” ——“你们原来的师尊,其实已经死了。” 徒儿们本就没说话,这下子更是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非常刺耳。她们眨了眨眼,似乎都没整明白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在死一样的寂静中,谢花朝掩着嘴,噗嗤一声笑出来:“什么啊,那敢情立在我眼前是女鬼呢。为了收两次拜师礼整出这排场这借口,你还真是……” “放肆。” 湛凌烟凉凉扫了她一眼,“今日这是最后一次。今日过后,本座没有说完话,你不得多嘴。” 谢花朝拿指腹点着嘴唇,似乎也没当回事:“……凶死了。” 什么一口一个“本座”的,威风大得很。这女人自从失忆以来,别的变好了,只是愈发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了。 沈扶瑶在一旁蹙眉,“师尊这是何出此言?是指自己失忆?” “不,不是失忆。” 这下,沈扶瑶也不免住嘴,愣在原地。 女人垂下眼帘,缓缓道:“我根本不是她,我不叫薛芷。“ “本座是玉虚门太上长老湛凌烟,道号‘凌霄’。前生清修八百余年,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只是一朝不慎身死道消。” “再醒过来,也不知为何,就来到了这里。你们的师尊刚刚病死,魂魄已散,而我却借了这身躯活下来,如今就站在你们面前。” 湛凌烟再次抬眸,将目光投向那几位年轻的姑娘们。 “所以今日这一场并非多余。” 女人似乎并不喜和那人藕断丝连,她切割得很干净:“你们如今拜的师,是我。这样说可明白了?” 沈扶瑶一时处于震惊之中,失了言语,久久不能回神。 施寒玉也怔怔地看着她,似乎还在认真地分辨。楼望舒低下了眼睫,捏紧了自己的衣袖,暗皱了眉梢,似乎并不信任。 只有那谢花朝,照样话儿多,惊奇地“啊”了一声。 她反而是信得最快的,不由得大喜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知道!” 湛凌烟还没说什么,那少女忽地冲到她边上来,刮起了一阵风。那一双微挑的妩媚眼睛,里头亮亮的像是藏着星火,像是元宵节的花灯砸在地上,怦然飞溅了起来。 她眉眼彻底绽开:“我正疑惑着呢,一个人怎么能变得那么快?哪怕失忆了,本性又怎么会变。那也就是说,从前打我冤枉我的不是你,但是救我的人是你,对不对?对不对?” 女人神情没什么波澜。 谢花朝却好高兴啊,反而凑近了她,很好奇地问:“你原来长什么样子?玉虚门又在哪,哎呀凌霄这名字听起来好生潇洒,我也想有一个,当太上长老能顿顿吃肉不——” 只是她顿住了,好像突然想起一事:“我那一脚还是你踹的?” 湛凌烟:“嗯。” 谢花朝扬起眉梢,随即翻了个白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下去。” “哦。” 湛凌烟被她吵得头疼,她又看向别的几位弟子,问道:“你们可明白了?今日本座欲收你们四人为亲传弟子,算上便是玉虚门第一百二十八代传人,此后内门心法也会一一传授之。” “只是入我门下,便要遵循门内规矩,也要听我的话,比不得你们如今自由。” 湛凌烟道:“师徒乃是缘分一场,我也不勉强你们,若是不情愿,那就现在提出来。” 沈扶瑶却不再如刚才那样笑了,神情反而格外凝重起来,她犹豫了不过片刻,便提着裙摆,往女人面前走了两步。 沈扶瑶挽起衣摆,微微俯身,庄重而虔诚地跪在了她面前。 “师尊失忆得突然,我也一直不可置信您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只要您不嫌弃徒儿悟性驽钝,愿意授我道法,徒儿一定侍奉您一辈子,不敢忘如此恩情。” 笑话,奉的到底是哪位师尊这重要么? 道德败坏人品低劣也罢,是什么玉虚门长老也罢,是薛芷还是这位湛姓大能也好,沈扶瑶信不信都是一样—— 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她的过去。 倘若说谢花朝还会在乎这人与她有没有前因旧仇,更重视感情上的自洽,而沈扶瑶却不管那么多,她只在乎眼前的人能不能教她点真本事。 喊一句师尊不过是嘴皮子搭两下,奉茶不过是一跪一叩首。只要湛凌烟能够教她修行,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 挣扎求生的五年,她等这一天,太久了。 湛凌烟颔首:“你先起来。施寒玉?” 施寒玉没有说话,良久,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目前来看,前三位师姐对湛凌烟的态度并不抗拒。 而最小的师妹楼望舒——她定定地看了湛凌烟半晌。 湛凌烟也不自觉地望着那小不点。 小女孩眼里的情绪很复杂,半信半疑、审视,映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如夜云涌动,最后却一一平淡下来。 楼望舒的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拿手比划一二。 如果让她选择,她不要拜师。 她要自由。 ——要离开湛凌烟。 “……” 湛凌烟不自觉皱了眉,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楼望舒在表达什么,但是那孩子的眼睛却会说话。 楼望舒的年龄最小,资质又最好,以后前程远大,平心而论,她并不愿意失去了这一根小苗苗。 不对,是最不愿意失去的。 只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也不至于反悔。 “随你。” 湛凌烟本是想去摸摸她的脑袋,只是手抬了起来,想起前几日她的反应,顿了一下,而后垂了下来。 “纵然不拜我,你也不用离开此处。” 湛凌烟怕她再应激,与她的距离保持着疏远:“你忘了?本座答应过想法子治好你的嗓子,那时你能自力更生了,再走也不迟。” 谢花朝一把搂住小师妹,不让她动弹:“她说得对,你这成天话都说不了的,出去了不也白挨欺负吗,在这里我还能罩着你呢。” 楼望舒微微眯了眼,还在一直盯着湛凌烟看,也不知道她到底信了几分,又在看些什么。 以沈扶瑶作为带头,前三位师姐依次上前来。 修仙界拜师门的确是大事,纵然一切从简,也需经过净手,正衣冠,奉茶三大项目。 净手寓意净心向学,而整理衣冠寓意着正体容,顺辞令。 至于奉茶拜师……那当然是对师尊的敬重了。 而来到这一项,拜师不仅是拜眼前的师尊,一般而言,还会祭拜祖师。 既然入了湛凌烟这一脉,那肯定不能再祭拜合欢宗的祖师了。 沈扶瑶瞧女人坐得端正自如,尾指扣着热茶细细呷着,半点也没有请祖师牌位或者画像的意思,她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师尊,那我们的祖师应该是谁人?” 沈扶瑶想顺便探听一下,她们师门到底是哪位大能的传承,也好做点准备。 “从前来看,底下别的长老收徒,轮到拜祖师这一环,拜的也是我。” 女人的神情很理所当然:“所以,不必再拜一次了。 大家的目光全部都落在湛凌烟的身上,听了这话,或是讶然、或是探寻的打量。 谢花朝侧过脸,别在沈扶瑶耳旁窃窃私语,似乎是在问她有没有听说过玉虚门。而沈扶瑶轻微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外头的天光从树影婆娑里漏下来一些碎碎的光斑,正好打在了那几位年轻姑娘的身上,头发丝上洒满了金芒。 湛凌烟打量着她们:“怎么都杵着不动了?” 不知是谁回过神来,轻轻喊了一声:“师尊。” 她们的容貌各异,性情也迥然。如今拜师,多半也是给自己谋个更好的前程,或是浑浑噩噩从众罢了,对师门还没有那么深的归属感。 只是谁也没想到,她们以后会因为这一声“师尊”而紧密地联系到一起,也会因为这一声“师尊”,与眼前的女人因果牵连,纠缠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 17、第 17 章 “不是,我说。” 今日清晨,谢花朝一头将口鼻浸在寒凉的小斧潭溪水里,再猛地一甩头,任分明的水珠子顺着脸上的轮廓滑下。 她蹙紧了眉尖,整个人跟蔫了吧唧的娇花一样:“这天都还没完全亮,她不睡觉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折腾别个呢?” 沈扶瑶捏着手帕,慢吞吞地擦脸:“师尊作息规律,每日睡得早,而天蒙亮就醒了,的确比常人要早一些。” 谢花朝摇摇头,感慨这同一副身子,却与之前的作息泾渭分明,“话说这世上竟真有换魂之事,实在是好生神奇。” 沈扶摇微微一笑:“或许吧。但不管如何,我们也算是偶得机缘,熬出头了。” 谢花朝愁眉不展:“那也未必,我有两点意见。” “什么?” “第一点是,这人不甚亲和!”她鼓起腮帮子,“我昨日建言,师尊这个称呼实在让人有阴影,为了亲昵一点,能不能唤她别的——” 沈扶摇:“被训了吗。” 谢花朝眯眼道:“被训得很惨。” 沈扶摇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第二点是,自从拜师以后,她就跟个宫里的太后娘娘一个样,每日还得向她请安晨昏定省,缺一不可,少了又要被训……天晓得,我就算是给我家太奶上香都没这么勤快!” 沈扶瑶笑了笑:“这些小事,便顺着又怎么了。” 谢花朝一瞅她,眼底更露了几分同情:“对了,你还得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这太可怜了,简直太可怜了!身旁躺这么一大尊金枝玉叶,你怎么睡得着的?” “你什么时候过来陪我睡觉?晚上还能一起讲故事呢。都怪那女人。” 沈扶瑶没理会谢花朝的碎碎念抱怨,她觉得师妹太幼稚了。 强者一般孤高,能容许人靠近,这是多么珍贵的机会去模仿学习。 可怜?这可是她的运势,她得要好好珍惜。 她对着潭水一直照着自己的倒影。手里取出一根木簪,以指为梳,将长发挽起来。 她反复纠结了很久,鬓发本想梳上去的,只是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下意识想起湛凌烟却不是这样盘头发的,又觉得放下来更好些。 她拿不定主意,抚着脸庞问谢花朝,“你瞧瞧,怎样好看?” 谢花朝靠近瞧了瞧:“还行,我帮你调整一下……” 眼前来一只手。 沈扶瑶头皮猛地一松,墨绸子一样的长发撒开,错愕地铺了她满脸。 那谢师妹眉眼弯弯,古灵精怪地一笑,竟是一把扯了她的簪子,攥在手里往后跳开,“这样最美咯?” “不皮是要了你的命!”沈扶瑶起身来,她挽起衣袖,挑了眉梢,便去扯谢花朝的手:“谁要跟你顶着鸡窝似的去见师尊,再晚些便要迟到了,我且看她怎么训你的——给我!” “就不给!”谢花朝笑吟吟的,自不让她轻易夺回。两师姐妹打闹起来,一路追追赶赶,就这样下了后山,脚尖踢过的草丛里跳出了好几只蟋蟀。 只是却没想到,一时闹得太过火,沈扶瑶在意识到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正巧她拽着谢花朝的衣袖,两个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沈扶瑶低斥道:“停,停……” 谢花朝也回过神来,脸色刷地一下子十分精彩。 白衣素服的女人,正坐在竹屋的窗前描摹符咒。纵然衣冠简朴,她执笔的模样高洁又端庄,垂眸时侧脸显得更冷了几分,一眼扫过来简直不怒自威。 尤其是……扫过两个都是散着乱发还撞在一团的徒弟们,正非常不雅观地怼在她敞开的窗子前。 那威压,老重了。 沈扶瑶被她瞧见了这副模样,只怪自己刚才和谢花朝如小孩一样打闹,又恼谢花朝调皮得很。她脸上微微红着,调整着呼吸,连忙一手把木簪拿过来,离谢花朝远了点:“师尊……” 谢花朝眨眨眼,脸上的笑容还没歇下,只是看了湛凌烟那张冷脸,又一时笑不出来,尴尬道:“哎呀——您早?” 湛凌烟放下了笔,皱眉道:“昨日才和你讲过规矩,玩起来忘性比天大?” 只是出乎意料地,今日湛凌烟却没有揪着这事训她,只这样不冷不热地提了一嘴,话锋一转:“接下来几日,你们不用日日过来了。” 谢花朝心里一喜,这女人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 结果果然只是暂时的。 湛凌烟道:“我会带着施寒玉下山一趟,不会很久,但也不保证明天早上回来。你们二人年纪大些,有空记得关照一下楼望舒,别因为贪玩把自己饿着。知道了吗?” 谢花朝听着就觉得没趣儿,“哦,去吧。”她才不想和施寒玉一起下山去。 沈扶瑶不由得握紧了木簪:“师尊不熟悉这里的地貌,而施师妹应该不太懂这些。不如由我带着您去如何?” 湛凌烟晒干了最新写的一张符纸,顺手关小了窗子,免得风来把符纸给吹飞。 她不置可否地挑了眉,目光落在了沈扶瑶攥紧的手上,似乎还在考量:“你愿意去?” 沈扶瑶微微放松了手指,点点头:“嗯。” … 湛凌烟收回了目光,清淡地“嗯”了一声,“也好。那你收拾一下。” 沈扶瑶脸上的笑意明显真心了几分:“是,师尊。” 其实湛凌烟下山,一个人当然也可以。只是她知道施寒玉那孩子从来自闭,如果有外出的机会,她当然是更倾向于捎上那条小龙去见见世面。 转念一想,那龙儿也未必喜欢去坊集这种闹哄哄的地方,上次肯陪她去梅骨峰,已经很是勉强了。 而沈扶瑶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湛凌烟就答应了她,也免得她们师姐妹关系更加恶化。 “师尊,我们去山下干什么?” 很显然。 这峰上四张嗷嗷待哺的嘴要吃饭,坏掉的房屋要修缮,买法器也得出出血,还欠着隔壁那位五千灵石…… 总而言之——灵石。 她需要不少的灵石。 而灵石这种东西,全部都密密匝匝塞在别人的口袋里,想要那里头掏出一些来,自然就要去人多的地方看看。 湛凌烟和沈扶瑶才一下山,就碰着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而很让人欣慰的是,她座下的大师姐果然是个心细如发的性子,正好便掏出一把雨伞,体贴地挡在了她头顶上:“师尊小心,莫要着凉了。” 湛凌烟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而行,瞧着是琼肌玉骨下凡的仙子,看起来和合欢宗完全沾不上边。 ——而这里,便是那合欢宗山脚下,湛凌烟所能找到的最大一片修仙界的市坊了。 此处立一界石,靑褐色的石背上书“云集坊”二字,刻字龙飞凤舞,气势大得仿佛要云集天下修士一样。 云集坊比她想象的要繁华许多,称得上是鲜灯华彩,美不胜收。 那合欢宗不是个安分修道的做派,如它这样把地址安在闹市周边的宗门,其实并没有多少。毕竟远离人烟处,灵气一般才是最充沛的。 她前生所在的玉虚门,便耸立在高万里的玉京山之巅,终年寒风刻骨、白雪皑皑,寻不到什么人味。 此时,湛凌烟正站在一座小桥上。她从记忆里的那片清寂雪白回过神来,目光虚虚地投向眼下。 这点子小雨,根本淋不走热闹。卖葫芦酒器的,一串儿拨弄得咚咚作响;摆摊算卦的,支了个八卦旗摇头摆尾;炉里沸着的劣质丹药大得像撒尿牛丸,二楼的酒家,里头不乏有俊俏的少年人趴在窗沿,往下瞅一场草台搭的切磋武斗场。逢几个技艺松散的半吊子赢了输了,就很大力地鼓掌欢呼:“好,好!” 上次看到这样的热闹喧嚷的场景,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 “在这种修道之人的集市,会有一些行当的散修来讨生活。那边是卖丹药的,这叫医修,不过粗制滥造的,多半不是正经宗门出身。” 湛凌烟一面留心着周围,一面给沈扶瑶不紧不慢地讲着。 沈扶瑶听得认真,不免问道:“您也会炼药,曾经居然是医修吗?” “不,只是略通一二。” “那师尊是符修?” “也只是略懂罢了。我主修剑道。” 沈扶瑶应了一声,心里想她“略懂”的东西倒还不少,这是真真儿抱上大腿了。 眼见得师尊往一个方向走去,沈扶瑶立马跟上她。 沈扶瑶乖巧地笑:“我也以为剑道甚好。只是不知道修剑道,既不能像医修那样卖药,也不会卖符,又应该如何为自己谋生?” 湛凌烟神色自若地道:“你说我吗?靠玉虚门供着。” 沈扶瑶:“……” 师尊一路走走停停,似乎也没什么目的。沈扶瑶小碎步追着给她打伞,手腕都举得有些酸累了,终于,在她有点受不了的时候,这个高贵的女人总算是很赏脸地停了下来。 湛凌烟若有所思地看向一处:“今天拍卖行那边有什么动静?人潮都往这边过来了。” 沈扶瑶悄悄换了一只手举伞,目光挪过去:“这是附近最大的一家了,叫做隆庆灵宝斋。每年四月中旬会开张一次,我想是恰恰赶上了。” “嗯,”湛凌烟打量片刻,很是满意:“机缘。” 什么机缘? 那可是销金窟! 沈扶瑶双眸微睁,拍卖行一个个的都是宝贝,动辄上万的,她们如今都还欠着债,哪来的钱去举牌喊价? “等等师尊,这种地方一般是要入场券或有人引荐的……” 要是被赶出来,那面子上多难看呢。 沈扶瑶委婉提醒她,只是这种话显然拦不住那位,话音还没有落地,湛凌烟已经抬足走进了隆庆灵宝斋内:“无妨,去试一试。” 一进斋门,迎客的便上来了。那小童穿红戴绿的,像是抠下来的年画娃娃,清声道:“贵宾您两位好,有票引吗?” 湛凌烟道:“不曾有。” 那小童拿出笔墨,笑问:“那想必是哪位大人的朋友了。” 湛凌烟的神色并无波澜:“你们斋主前段时间相邀来的,怎么还不认得我了?” 沈扶瑶在一旁听得心中疑惑,不由得错愕地想,师尊连山都没下过,又何时会认得着隆庆灵宝斋的主人? 片刻后她又立马反应过来,师尊并不认识,只是借口进去而已。但是这个借口也太容易拆穿了……光是想一想,沈扶瑶难免觉得头皮发麻。 湛凌烟却非常冷静,活像是当真有这么回事一般。 而那小童闻言愣住,眨巴着眼睛,再是从上而下,好好儿地打量了一番湛凌烟。 湛凌烟穿了身素白,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也不见任何有头有脸世家宗门的图徽文饰,更谈不上佩剑武器。 那小童名为阿宝,阿宝在生意场混的年限比身量还长,察言观色,认人识相的本领自是不俗。 眼前的女人气质出挑,长相高雅,姿容谈吐绝非寻常人等。 阿宝眼珠子一转,笑了笑,把笔墨收了回去,“好嘞,两位贵宾里头请!” 沈扶瑶神情松了口气,目光在竹骨伞下与湛凌烟微妙地交错。 湛凌烟刚才一直在看她,似乎是把她些微的紧张全部收进了眼底。那女人唇角不翘,容颜依旧平静,只是沈扶瑶看到那双眼眸里滑过了很浅的笑意。 当然,只一瞬即逝。 下一刻,湛凌烟恢复了常态,也不等她,负手信步向前,轻声抛下一句:“明白了吗?走吧。” 18、第 18 章 隆庆灵宝斋,当地头壹号的商行,居然办了这么一场规模浩大的拍卖会,想必背后的人物也不俗。 这种地方,湛凌烟年轻时去过多次,基本上那些世家宗门的人都会带着小辈去看看的。 她去得多了,就知道这种地方筛客很有容情的余地。 哪怕是那小童把主人叫来应对,对方瞧见不认识的,会迎上“有缘千里相逢”,后面多半也不会多此一举再把她们赶出去。 这是行话,可能已经成为修仙界拍卖默认的规矩了。 毕竟么,归根到底是做生意。生意想做红火,哪会伸手在门前打宾客的脸?只要不过分不来闹事打劫的,一般都会放进去看看。 沈扶瑶到底年轻,又没来过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心里没什么底气,故而难免不适应。 但她懂学样儿,此时似乎也盘算明白了什么,眨眨眼睛,与湛凌烟一样镇定下来。 阿宝引她们进来,噔噔噔地上了楼,带上二楼雅座。此处风景不错,窗子半镂空的,正好可以从上面看到中间的会场。 阿宝又传呼侍女,倒来茶水奉上糕点:“贵宾慢用,拍卖还有半刻开场,有什么需要招呼的,尽管喊小的一声。” 湛凌烟斟了杯茶,“我喜清净,你先退下。” “哎!”阿宝应了一声,又蹦个小短腿儿,噔噔噔地下去了。 那茶碗里澄得亮,自带一股柑橘香与绿茶味,细细品来,这是好茶。 日子在莲禅峰上囫囵惯了,湛凌烟一口下去,竟觉得润得惊人。她搁下茶杯感慨地想:来此许久,总算喝了点像样的东西。 沈扶瑶一扫那桌上的精致糕点,个个细腻得像是云朵,好手艺雕着花纹,连一片水果也要切出层次来。 她暗藏下眸中讶然,这比她见过的酒楼都要奢华,难道都不需要付钱的吗? “想吃就吃。”对面的女人把着茶抿了一口:“这里不会同你计较的。” 沈扶瑶迟疑片刻,矜持地拈起一块,她尽量没有让碎末掉下来,小口小口很优雅地品尝着。但从生涩的动作来看,还是很拘谨的。 这样的生活离沈扶瑶太远了。但是从云淡风轻的师尊身上可以看出,师尊她从前过得只会比这个好。 沈扶瑶一面细细咀嚼着,一面趁着湛凌烟看向窗外时,悄然地凝视女人的侧颜。 少女暗暗咬了嘴唇,一面为自己见识少而自卑,一面又止不住地羡慕向往:“师尊,我们要来做什么?” “拍卖行一场办完了,还得筹办下一场。” 湛凌烟搁下茶盏解释道:“这里都是稀罕东西,没个本事也弄不过来,自然就得拜托别人。这是其一。再者便是,部分大拍卖行会有一些‘预拍’的机遇,通常是悬赏与抬价同时进行,只要能接下悬赏,那便是暴利了,可以解决眼下的窘境。” 她看着沈扶瑶,轻挑了眉:“不过为师不了解你们此地风俗,这些也说不准。若什么都没探听到,至少还吃了两个糕点不是。” 沈扶瑶有点脸热,又点点头,屏息听着周遭动静。 座位间拿屏风隔开,并不是完全封闭,隔壁传来一声惊叹:“什么?这次压轴的东西,竟是预拍鬼母尸躯?前年还听闻她一口气吞了八个金丹期修士,后又有一元婴命丧她手中。煞气那么重的东西,怕是捉的人去了便没有命回来吧!” 另一人道:“一万两万,自然无人理会。十万五十万,便有人意动……呵呵,要是到了百万,估计就有人动身了。只要再炒到上千万灵石,你信不信,甭管是什么东西,去的人一人一只腿,能踏平了那阴宅。” “只是要这尸躯有什么用?” “炼丹进补、做蛊下毒,邪门歪道的拿去炼尸,哪个不是万金油?” 有一人道:“哦,或许还有别的用途,譬如放在洞府里当装饰赏玩。我听闻这隆庆灵宝斋的主人,就有这样的癖好。她喜欢稀罕东西,越稀罕越好,没什么用的居然也要,为此肯掷千金,实在是个性情中人。” 沈扶瑶将目光从那花鸟屏风上挪回来,轻声说:“师尊料事如神,竟是真有此事。那我们要去吗?” 湛凌烟自然也听到了,她点点下颔:“先记着。” 如果能成,肯定丰厚。 但还得打听打听,不可硬拼。 哪怕是为了赚钱还债,她如今修为全无,捎着个年轻徒弟,总不好把命搭进去。 就在这时,拍卖会开场了。 只听得底下一声礼炮骤响,花丝彩带纷飞。 彩带从空中滚来滚去,缠成了一个茧子,涌动了一会儿,忽地“砰”一声炸裂开来。从那里面钻出数百枝圆滚滚的金色小雀儿,鸟嘴里衔着花枝,由中心铺天盖地地向周围飞出去。 霎时间,一时谈笑的人声歇下来,琴与琵琶将其盖了过去。铮铮几声弦如滚珠落地,一位年轻和善的女人从容走出,微笑着宣布本次拍卖即将开始。 之后并没有什么看头,都是正常的流程。 湛凌烟喝了半晌的茶。只见得下头卖出去了一尊纯琉璃丹炉、两瓶珍贵的丹药。 待第三次纷纷举牌时,沈扶瑶多饮了两盏茶水,想要去方便一下。 湛凌烟让她去了,只是人一走,还没回来,自己却突然听到身后有别的脚步声传来。 一道女声银铃般响起。 “听阿宝说,原来这附近还有这样的一位人物。” 湛凌烟颈边一凉,瞳孔微缩。 一根冰冷的手杖凌厉地抵上了她的下巴,通体白玉样剔透,雕成盘着一只蟒蛇的模样,其上纹着金色的四个小字——“隆庆鉴宝”。 余光顺着手杖看过去,是一张娇媚的容颜。 那女人虽然高挑,但步伐蹁跹,几步走来像是一只轻盈的蝶。她穿了一身百褶裙,金丝银线,也做成了蝴蝶的形状,显得非常华美。 她将手杖往上抬了些许。 湛凌烟能感觉她修为不低,气势凌厉,一时按兵不动,被迫将下巴转过来一点,仰头对上她。 女人极轻地“哦”了一声,又道:“大美人啊。” 她嘴角带笑,目光在她眉眼间打量:“我若是见过你,这样的一张脸,是不会忘记的。” 那股压迫感很强,湛凌烟不动神色地松开嘴唇:“你便是……” “——隆庆商行的老板,这小小拍卖行是我的私人爱好。除此之外,还经营了云集的‘浮生’赌坊,两三个酒楼而已。小本生意,诚信经营。” 女人放下了手杖,自如地撑在上面说:“我是妙思然,幸会。每月混进我这拍卖场的人不少,有做贼的、有买凶杀人的、也有攀龙附凤的。这些人无趣得很,我看一两眼就知道他们为了什么,想要混进来瞧瞧也无所谓。” “但是却鲜少遇到如仙子一般的妙人。” “仙子身有仙骨,却察觉不到你有灵力。如此气质品貌,又难说是乡野村人,不知仙子是哪一种呢?” 妙思然微笑着靠近了她,金色的衣袖垂在了湛凌烟的腿上。 湛凌烟被一股威压压到了椅子上,奢华的红木雕花椅上的花纹硌得她的背疼。 她眉间隐有痛楚之色,然而眼下动弹不得,只能强行忍住。 比起玉蕊香那厮怂得很快,眼前这个还真有点实力,估计轻易糊弄不过去。 这无意带来的威压之厚重,怎么算,也是元婴期往上了。 这种压迫感,只要下一瞬她让妙思然不满意,那就会死得灰飞烟灭。 看来这位隆庆老板——暂且不是她能惹得起的存在。 自己这运道是真背了些,随便进个拍卖行还能遇到如此修为的人。 湛凌烟浅屏了气息,压抑住心脏的跳动,在威压下轻轻扯了唇角,似是讽刺:“你猜错了。都不是。” 她淡淡一笑,恰如昙花初现,让人的视线忙不迭去捕捉尾迹。 妙思然的目光扫过她,凝滞了片刻:“哦?” 而正在这时,身后脚步声骤起,屏风后响起一道声音:“师尊……” 沈扶瑶回来时,正好撞见了这一幕。她眸中露出几分惊愕,声音堵在嗓子眼里。 ——这是在干什么? 一个衣着华美的女人,近在咫尺地把她的师尊压在椅子上。湛凌烟被迫仰着头,如墨般的长发从身后散开,垂落在椅背后。 沈扶瑶看不清湛凌烟的神情,只能看见女人白皙的颈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吞咽,她低声开口:“我来此处,是欲与阁下谈一笔生意。” 19、第 19 章 妙思然打量她片刻,到底松了手。 她轻轻跺了下手杖,下一瞬,她的身姿出现在另一侧,却是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 妙思然把手杖平放在膝盖上,一只腿叠起来,这是个放松的姿势。 她松开了对对方的压迫,凝重的灵力压迫一时荡然无存。 她饶有兴致道:“敢来我的地盘和我这么说话,你倒是个不怕事的。嗯……长得这么漂亮,性子又这么傲慢,居然还没有修为护身,你这样子不遭人惦记,活到这年岁还真稀奇。” 没了步步紧逼的威压,湛凌烟终于能够呼吸上来,她的喉头已隐约有些腥甜。 她轻轻颤了下眼睫,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一波,是暂时赌过去了。 好在刚才听闻有人提起,这位斋主性情诡谲,却尤为喜好稀奇宝物,肯为没什么用的东西浪掷千金。 这种人多半好奇心旺盛,肆意唯我,贪图享乐。 让她对自己手下留情的方式不是跪地求饶,而是反直觉行事。 ——引发她的好奇。 湛凌烟道:“我来此,是想接下你压轴预拍的悬赏。如何?” 妙思然:“这天下没有我看上而不到的宝物,千万人赶着来送,我倒是不愁人手。这位仙子与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用你呢?” 湛凌烟:“凭我如此身体,不用半分修为,亦能做到。” 妙思然嗤笑:“这绝不可能。那鬼母乃是一方鬼王,修为至少能到元婴境。” 湛凌烟不答她这话,笑了笑,反问道:“那阁下,做不做这笔生意?” 妙思然微微眯了眼睛,她一挪眼,看见了站在一旁的素衣少女:“这是你徒儿吗。你当真没有修为,那为何要收徒?” 沈扶瑶暗自转眸,瞥了一眼湛凌烟,似乎意会了什么。 她双手一拱,和气答道:“师尊一身本事,哪怕不用修为,也够弟子修习的了,终生难窥得其境。” 这漂亮小话吹捧的。 依妙思然的阅历来看,一般这种人,不是当真有点厉害本事,就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只是后者的概率要大很多。 妙思然眨了眨眼,却去问沈扶瑶:“小姑娘的师尊这么厉害,是承哪方门下?” 沈扶瑶温顺地垂眸,吐出三字:“合欢宗。” “……” 妙思然微微一愣,她看着眼前禁欲出尘的冷美人——湛凌烟神情淡得如万年寒冰,一眼看上去十分刺骨。 仿佛和生人挨着片刻,就会玷污她一样。 这这,合欢宗? 合欢宗在世人眼里,不是什么正经宗门,阴损的功法与艳名一齐远扬。能沦落到靠采补修行的修士,已经和半个妖道无异,这辈子没有窥伺大道的能力。 底层修士惧怕被采补修为,而高手大能嗤之以鼻。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妙思然思忖片刻,弯了弯眼睛,“好啊,我对你是有些兴趣,让你接下也无妨。只是有些个要求,一是你除了自己和门下弟子去,不得请厉害的外援;二是得将那东西带到我眼前。” 她的话锋一转,“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人呢,不喜欢人家骗我。骗了我的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要了这人的项上人头。” “如何呢?” 湛凌烟颔首:“我不会骗你。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事成之后,别人预拍下的价格,便是我悬赏的酬金。” 一般而言,拍卖行是会在其中抽成的,还会占大头。接悬赏的修士多半是亡命之徒,背景单薄,只会拿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纵然如此,还有有大把的苦命人前仆后继。 毕竟钱就意味着高阶法器,更多的功法书籍,更多的机遇——比如靠资质进不去的宗门,捐它一栋楼阁也就进去了,从此获得身份的认可,整个宗门的庇护。 除非你天赋异禀,能无师自通,一飞冲天。 否则对于大部分寻常修士而言,钱就是命。 “真贪心啊。” 妙思然笑了笑,看向她的眼神逐渐炯然起来:“但我不缺这点小钱。大不了不赚了,让给你玩玩也无妨。” 比起堆不下的平平无奇的灵石,她更爱看奇闻、奇宝,还有眼前的奇女子。 这位妙斋主,似乎很是期待,给湛凌烟约定了半年的期限,又付给她足足五百万灵石的定金。在甩钱这方面,倒是意外地爽快。 对于沈扶瑶来说,这是个做梦都没听到过的数量。 湛凌烟心里却没什么动容,五百万作为定金,对于妙思然而言,只能算个随手一抛。 所以她才提出了唯一的一个条件,直接拿预拍的价当做酬金。 五百万太少了。 这种挣足眼球的东西,最后成交的价钱不会低。今天预热场过后,都已经拍到了一千二百万,最后拿下的价钱,估计在四五千万左右。 这些灵石起底,足够让她在莲禅峰上修缮好房屋书舍,挑拣一些过的上眼的法器,若有余财,还能打造一些聚灵阵法,改善修道的条件。 何况,能让她和几个徒儿眼下几年,都不为二斗米折腰。 只是风险总是与利益并存。这半年内,若是她带不回鬼母尸躯,妙思然会要她的性命作赔。 而湛凌烟对那东西的了解,还仅仅只停留在一句“至少元婴境,吞过一元婴修士,以及其若干金丹”的程度。 她承认有赌的成分。 不过既然运气不好,被妙思然那样的人盯上了,不豪赌一场,怕是今日连那隆庆灵宝斋的大门都走不出来。 “师尊,你的修为是真的没在身上吗?那位斋主说的是怎么回事?” 沈扶瑶半是高兴,也半是忧愁。高兴的当然是天上突然掉大钱了,忧愁的是她好不容易抱上的这条大腿——若是一个不好,半年后就要折了。 湛凌烟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得有点虚实才能镇住门下逆徒的:“半年以后的事,也无需现在就开始忧心。” 两人并肩走在云集的街道上,拍卖结束以后,那点儿如丝如雾的细雨,一下子也都散开了,逝去在吹来的熏然晚风中。 沈扶瑶不用再为湛凌烟撑伞,也失去了与她并肩而行的借口。 少女很有礼貌地微微落后一步,以显示出对师尊的尊重。 她的目光微微落下来,盯着女人雪练般的衣裳角,不由得感觉到了一丝难言的复杂。 曾经觉得只要能够修炼,她也能赶上她——或者说,这一类的人。 沈扶瑶当然知道她和女人之间有差距,但是没想到这差距不止是修为方面。 在旁的方面,眼界、见识,谈吐,眼前的女人都甩了一大截。困在山上的时候当然看不出来,可是只要丢到这烟火繁华,软红香土里就异常清晰地浮现了。 而更让沈扶瑶觉得有些许难言的是,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沟壑不是因为年龄带来的。 ——而是从小的生活环境。 沈扶瑶再怎么努力,她也不可能去穿越回曾经的时光,去救赎当年那个贫困潦倒的自己。 也许她再靠近她,也注定成为不了这样的人。 天色暗淡下来,云集坊两岸河道很长,燃起了一盏又一盏装饰的花灯。在暗碧的水波纹上,缓缓荡着行舟,还有舟上闲人的欢声笑语。 沈扶瑶收回黯然的目光,耳旁听到一声:“扶瑶。” 身旁的女人开口道:“这里有家成衣坊,进去瞧瞧。” 湛凌烟还记得自己答应过眼前的少女,要赠她几套新的衣裳。不待沈扶瑶回神,她已经走了进去。 沈扶瑶没想到她当真会记得。 她的目光落到那流光溢彩的衣坊里,缓了两步,便也跟了上去,与师尊道:“您不必如此破费,我的衣裳够了,简朴一些也没什么。” 湛凌烟突然站定:“你不要?那我们便回去了。” 沈扶瑶愣住:“我……” 她只是客套一下,其实心底里是想要的。 年轻女孩子想要的东西不少,小到鲜衣环佩、大到锦绣前程,她都想要。 湛凌烟打量她片刻,牵了下唇角:“我已经是你师尊了,虽然相处日短,也不必把我当成外人来客套。不用说你,我也该添置几件了,进去看看吧。” 成衣坊开在这繁华地段,价格不便宜。不过如今手头有五百万灵石打底,湛凌烟买的并不客气。她对于外观花样倒是要求不高,只在料子上精益求精。 毕竟徒儿的那套寝衣实在粗糙,磨得她脊骨发疼,几月下来背上的肌肤都蹭红了。湛凌烟还从来没受过这等罪。 好在,也终于不用再受了。 沈扶瑶则慢慢挑了三四件,虽然很仔细,能看得出她很有主见,哪怕在琳琅满目中,也一眼就相中了大致的目标。 少女站在水镜前,专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拿指尖摩挲着这柔润得似乎不着一物的绸缎,似乎还在体会着这种陌生的感受。 “您家妹妹好相貌,配上这衣裳就更显得精神了。” 一旁的侍女嘴巴很甜,对湛凌烟止不住地说:“这件月白的也很衬她的。” “我们的料子呀,拿天蚕丝一点点织的,别的地方轻易买不到,不如就一起带走了吧?” 成衣坊内设有休息的座椅软榻,湛凌烟早已经坐下来侯着她,“不必推荐了,随她自己喜欢。” 侍女看出她是位大主顾,热情依旧不减,又拉出一抽屉丝绒托着的好物,介绍道:“仙子,这儿还有珠宝、簪子,手镯,都是储物法器,炼器师亲手的精炼工艺!” 湛凌烟望着琳琅满目的储物法器,略有些意兴阑珊。 在这里买,漂亮是漂亮了些,论实用肯定是比不上去专门的店里淘。 这时候,沈扶瑶恰好转过头来,温婉的相貌配上水红色的衣裳,像一截不喧闹的春枝,和煦秀美。 她一只手下意识抚着衣裳的褶皱,笑着问她:“师尊,好不好看?” 确实很好。更难得的是,眼前这丫头一直是几个小孩里最早熟的,倒是难得见她双瞳柔亮,笑意如此真心实意。 湛凌烟的目光难免落到她发梢,那里显得有一点空。 湛凌烟起身走过来,站在了她的身后,若有所思道:“还缺点什么。” 沈扶瑶也觉得如此,正欲发问时,她却感觉自己脑后垂着的发丝松开,又被挽了起来。 一根浅红色,雕成海棠花枝的簪子,从乌黑如云的鬓发中穿行过去,像是补上了最后一块残缺。 “不错。” 湛凌烟的双手顿住,顺便搭在她的肩膀上,虽然是这样的接触,却维持着疏离而得体的距离,“……就这样?” 她们二人一齐看向镜中。 沈扶瑶闻到了她身上的疏冷浅香,肩膀上传来些微的压迫。这种若离若即的接触,似乎有一种难言的张力在。 这是什么感受? 只是还没让她细细体会,湛凌烟却放下了手,果然只是个随手端详她的动作。 沈扶瑶缓了片刻,跟上她的话:“师尊选得好,我很喜欢。” 20、第 20 章 那簪子比两三件衣裳加起来都贵。湛凌烟一算,只算她师徒二人,这便花出去了一万多的灵石。钱真是个不经用的。 沈扶瑶见师尊没有提出给师妹们再买。其实她心里小小地高兴了一下,只是不过多时又暗想:日后还要和几个师妹相处的,唯独自己一人穿绫罗绸缎,难免让人落了口舌不是? 于是她就说:“师尊,也给师妹们买一点吧,正好捎回去。” 湛凌烟轻轻摇头:“不知她们的尺寸,怕是难买得合意,以后下来的机会还多。” “近日得了这样大一笔钱财,我欲要请人上山把那些屋子修好。” 沈扶瑶点头:“好。师尊的意思是把师妹们都叫下来,暂时住在客栈?” “不。那地方布局我不喜欢,想拆了重建。工期少则几月,多则半年,时间太长了,待在客栈未免也太拘束。” 湛凌烟有别的定夺,她想了想:“这样,花两个月,我尽量教你们达到练气期,略有小成。在此之后,我会带你们下山远走云游,顺便探查一下那鬼母的底细。这段时间空出来的日子,正好交给匠人施工。” 事情就这样定了。沈扶瑶提出自己当时修竹庐的匠人还不错,主动去谈妥了这些事。 约摸花了两三日。 湛凌烟回去,虽然没给她们买衣服,但给余下的几位小姑娘多分了点零花钱,差遣她们自个买去。 谢花朝惊掉了下巴,已经抱着钱袋数了整整一个时辰。施寒玉并不知道灵石的珍贵,拿过来闻了闻,发现不能吃,也就作罢了。 楼望舒虽然没有参加拜师,年龄又太小,湛凌烟多匀给了谢花朝一点钱财,让她平时照顾一下楼望舒的吃食起居。 谢花朝此刻正盘腿坐在树梢上,她晃着腿儿,好奇地盯着湛凌烟:“原来捉鬼能得这么多钱?那我还打什么山鸡!你快教教我。” 湛凌烟在沈扶瑶门前的树荫下置了一案,此刻正在写字。 那逆徒的脚不安生,在树梢上动来动去,树枝也跟着频频晃动,纸面都给她晒花了。 “你教教我呀。” “师尊师尊师尊师尊!” “师尊!!” 底下的女人神色一冷:“谁许你这么吵的?离我远点。” 三千灵石砸下去,这孩子嘴变甜了。就算不用人监督,也不会一口一个全名地喊她,变成了“师尊”,然而“您”的尊称却好景不长,又变成了“你你你”。 但这也是魔音贯耳的开始。 只要有谢花朝在旁边,湛凌烟的耳根就不要想着清净了。 她徐徐翻开了下一页,拿笔尖舔了墨水。 那少女故作恼状:“沈扶瑶来了你会和她说说话,施寒玉你也不赶她,楼望舒你还主动去亲近她呢,但你看了我,掉头、就、要,走!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所以我要像鬼一样缠着你,直到你适应为止。” “……” 真是不得体的比喻。湛凌烟实在是怕了她了,眉梢微蹙:“不就是给了你零用钱。至于吗?” 顶上的枝丫又晃了晃:“我一直觉得钱在哪,爱在哪。这当然很重要了。以前都没有人给我钱哎……” 湛凌烟未曾答她,手下横折撇捺,似乎写到了关键的地方,因此不愿意分神。 谢花朝把下巴塞到一个分叉的树丫里,刚刚好。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女人的笔尖在动,字迹飘逸有力,刚柔并济。 “在写什么?你一连笔,我瞧不懂了。”谢花朝懒懒地摊在树梢上,随口轻声念叨。 湛凌烟却愣了一下,停住笔:“看不懂?” 谢花朝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话,惹得湛凌烟如此大的反应,竟然还停下笔来特意问她一句。 她认真盯了片刻,点评着:“还行,看得有点吃力。” 湛凌烟皱眉审视了片刻。 没过多久,她把这一张纸掀开,另起草了一页,开始重新撰抄,这次转为秀气清晰的小楷。 谢花朝忙说:“这倒不必!” “上头是吐纳的心法,本来就晦涩。”湛凌烟:“看不懂怎么学?” “心法?”谢花朝唔了一声:“原来,你写给我们看的呀。” 湛凌烟不答话,坐在树影的光斑下,继续她默写心法的工作。这是玉虚门最为基础的内门心法,不外传的。 待那几个学会以后,她就要把这些笔迹烧掉了。 接下来,头顶上那只顽劣的徒儿,似乎很知趣的没有发出别的动静——极大可能是睡着了。 但是在湛凌烟写完最后一笔时,她又听到了树叶子在窸窸窣窣的晃动。 那是一棵高大粗壮的桃花树,腰身两人合抱粗,此刻春季,正到花期。 树梢颠得厉害,桃花瓣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随着一阵微风起,落在了湛凌烟的发梢上,书案上。 “快看快看,看桃花雨,我特意攒力气给你摇的。”谢花朝捏着枝丫,站在上头笑:“好不好看?” 湛凌烟刚把那轻便的小桌案撤走,抬头时便见一片桃花擦过了她的眼睫。 满天迷乱的花雨中,那姑娘眉眼弯弯,笑得明媚,一张小脸活色生香的。 湛凌烟见状,难免牵了一下唇角,太幼稚了。 但也许青春年华就是这么活力四射吧。 “你小……” 话语刚落,还没说出“小心,别摔下来”几个字时。 谢花朝忽地啊了一声,许是乐极生悲,那载着她的枝干终于承受不了这个力道,嘎嘣一声地折断。 整个人从树梢上混着花瓣坠下来。 “救——” 谢花朝还以为即将屁股落地,结果却不见疼痛。 她横着坠入了一个怀抱里,心下大惊,吓得抱紧了唯一能够够得着的人。 湛凌烟撞得踉跄了几步,背靠在了树干上。 那逆徒横着坠入她臂弯中,顺手还搂住了她的颈脖。 四目相对间,谢花朝愣了,第一句话居然是:“……咱俩好暧昧啊,师姐都没有这样抱过我!” ——她承认,是她的嘴先于脑子,有点没把门了。 此话一落,那女人本就冷淡的脸色更添一分寒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 “哎!” 那人果然冷酷无情地松了手。 谢花朝屁股砸地,险些碎成了八瓣。她疼得泪眼汪汪,“啊!” 面前女人的脾气像是一阵逢云就阴的天,她顿觉有点不妙。 湛凌烟离她远了几步,然后站定。 “你把我刚才写的心法拿着,去抄五遍,晚上给我看。错漏一字就再抄一遍。明白吗?” 谢花朝心中一喜,才五遍啊?结果当她看向湛凌烟娟秀的小字,密密麻麻横在上头以后,又立马高兴不出来了。 这一遍得有三千个字吧…… 果然今天上午和下午,谢花朝既爬不了树,摸不了鱼也打不了山鸡,她便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她泪眼朦胧地咬着笔杆子,麻木地抄写着她的笔迹,抄得手疼了,舔着手指翻翻面,一瞅余下的部分还剩山高水长——看那女人的字从欣赏化为了平静变成了想吐。 好小的心眼子,不就是一句话。吃她家哪门子大米了?亏她还觉得湛凌烟对她们很好,愿意精益求精再写一遍,所以给她摇了花雨。 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晚膳过后,湛凌烟收到了逆徒血泪斑斑的功课五篇。 她看了一遍,圈出了里头的二十个错字。然后非常不留人情地,丢回去让谢花朝再重写二十遍。 谢花朝快要哭出来了,没想到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如今也谈不上到底是哪个师尊更让人好过,以前的师尊虐待她的肉身,如今的这个歹毒地折磨她的灵魂。 于是她找到了沈扶瑶,把十遍的工作摊给了她。 沈扶瑶道:“若是师尊认出来了,这不妥吧。” 谢花朝做了个掐手指的手势,“你放心,二十篇她怎么可能一一看过。” 沈扶瑶想了想:这心法师尊既然写出来了,那就是要学的。只是师尊近日忙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教。自己正好借着抄背的功夫早些记着,以后就能快些进阶。 如果湛凌烟认出来了,前头还有个谢花朝顶着。就算是怪罪,估计也不会对自己的印象下降太多?她只是顺手帮了个忙而已。 她便拈过纸张,轻声说:“帮你也成。只是到时候若是被看出来了,师妹也记得为我说句话。嗯?” 谢花朝笑着说:“好好,这是一定。” 果不其然,还是温和体贴的大师姐比较好,尤其是跟那个凉薄的女人相比,显得更是观之可亲了。 其后二十遍交到湛凌烟手里,湛凌烟一一看了,倒是没什么过错。谢花朝见她挑不出毛病来,不由得心里松了口气,暗自转了一通酸疼的手腕。 哪怕只抄一半,也不是个容易的活。 谢花朝还在转手腕,未曾想到身边发出“啪”地一声。 女人把那叠纸往桌上一扔:“你就这个态度?” 21、第 21 章 谢花朝心里顿时一沉,嘴上支吾道:“怎么了,没抄错嘛。” 湛凌烟对字迹比较敏感,得益于在前世玉虚门里,年轻的掌门离宗以后,她这个太上长老偶尔也需要代行一下职责。宗门的财物拨款、各项奖励,那都是不能乱来,也需要人在契约上签字画押的。 玉虚门门徒甚广,要用钱的地方数不胜数。底下的人偶尔也有想赖账挪用公款的,不晓得辨认笔墨可是会出很多乱子。 至于谢花朝这厮,比起那些费尽心思模仿的老油条,那也有点太过于稚嫩了。 “照着写而已,错字是用心不专。”湛凌烟的掌心抵摁在那叠墨纸上,指腹轻敲着:“但仅是如此也便罢了,我不会训你,你抄熟了就好。这一半是谁帮你写的?沈扶瑶?” 谢花朝挪开目光,看样子有点心虚,只顾着女人淡粉色的指甲盖瞧。 “别装哑。”湛凌烟皱着眉:“拟造也不晓得挑个我没见过的。” ——沈扶瑶曾经在湛凌烟手下画符,她的笔迹湛凌烟当然很是熟悉了。逆徒不仅态度不端正,造假还处处露着尾巴,这是觉得她瞎吗。 谢花朝双睫颤了一下,咬着下唇道:“我……我抄累了,加起来我也抄了十五遍,抄了两三天呢,后来也没有抄错了。” 对方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反问道:“这就是你让别人代写的理由。” “……” “我就是无意说了句话,你又觉得自个被冒犯了,然后突然来罚我……”谢花朝的委屈打止,继续解释:“我觉得我罪不至此。是你罚得太重了。” 其实湛凌烟根本不是因为那事罚她,而是想要这孩子少做这些没轻没重危险的举动——比如爬树,尤其是爬她头上的树。 她本想解释,不过转念一想,本座罚的东西,这小丫头还敢和她挑三拣四的。 湛凌烟道:“这就重了?” 谢花朝捂着自己的手腕:“那你还想对我干什么。” 那女人问:“拜师的时候,给过你选择权利了,你大可以像楼望舒那样不拜我。那日我怎么说的?” 谢花朝道:“听你的话。” “每日睡前多念几遍。”湛凌烟冷漠无情地道:“免得忘了。这样你对于眼下生活的困惑,也许能够迎刃而解。” “……” 谢花朝有一点后悔了,她感觉她上的不是师门,而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贼船。 “把剩下的十遍抄来,不可少了,诸如此类的事,也不许再有下次。对了,你顺便把沈扶瑶也叫过来一下。我找她有事。” 谢花朝难得如此吃瘪,但凡她有三分道理,也不至于把气闷着咽下去,早就撒泼出来了。 譬如对着曾经的那位师尊,本身无德也不占理,小时候虐待谢花朝纯粹是解闷发泄。 所以谢花朝反抗得天经地义,反抗得轰轰烈烈。 现在湛凌烟却总训得她讲不出话来。 谢花朝一肚子的憋屈咽下去,决定暂且忍辱负重。但听到要喊沈扶瑶,她慌了一下:“你训我也就算了,你别……你不要喊她!” 没看出来。 湛凌烟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还挺讲义气的。 谢花朝见她不答应,一慌之下又慌了一下:“师尊,别让师姐知道好不好?” 湛凌烟难得见那张嚣张的小脸上出现如此紧张的神色,她耐人寻味地问:“为何?” 谢花朝蹙着眉:“她被我逼的。” 湛凌烟无动于衷:“你摁着她的手写的?去把她叫来,接下来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了。” “不要!”她急了,虽然湛凌烟没动,但她却一把张开胳膊拦在湛凌烟身前:“别,别这样好吗。我再抄二十五遍,你不要让她知道我连累她……我求你了。” “二十五遍?” 湛凌烟道:“你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谢花朝双眼睁大着,里面氤氲了一层水雾,亮亮的:“我自己抄完,这次一定亲自写!” 见她神色坚决得像是要上刑场,竟是真的想抄这么多遍时,湛凌烟却摇头道:“一码归一码,谢花朝。你和她都是独立的个体,哪有这样混着来的道理,不必多抄了。” 谢花朝没想到她还是不松口,一时没了法,眼泪急得渗了出来,立在原地:“我都这样了,道歉了让步了,你为什么不答应我?要是师姐因为这事不理我,我就——” “我就——”她恼且哭道:“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 面对这样气势汹汹的威胁,湛凌烟心里下意识地冒出一句,那太好了。她可不想每天耳根子边听到这些啰嗦声响,这小丫头像是辣子丢到滚油里窸窸窣窣地叫个不停。 但是转念一想,以后还要传道授业的,不理她算是个什么事。 竟然敢不理师尊的? 逆徒。 湛凌烟头疼地转过身来,上下扫了一眼:“沈扶瑶她……”她刚才也没说要训沈扶瑶?有吗? “我很喜欢她的!” 那少女擦着眼泪:“上次打闹撞到你以后,她就不理我了很久,说以后也不可如此。这次若是因为我,你这样,她肯定又不理我了。反正自从你来到这里,师姐现在也不怎么和我一块了。” 谢花朝越说越忘情,一时迎上湛凌烟略有些诧异的目光,才发现自己说出了心里话。 湛凌烟皱眉道:“喜欢?” 那少女面颊有些羞红,没成想无意间给湛凌烟送个更大的把柄。这可真是大意失荆州!但仔细一想反正也听到了,她便一扬下巴,逞强道:“是啊,又怎的?” 湛凌烟:“什么喜欢?” 谢花朝点头,“就是喜欢啊。” 湛凌烟道:“她也是?” 谢花朝心虚了:“……呃嗯,是吧。”其实她不知道。 湛凌烟看出了谢花朝的心虚,心里稍微松了些许,想着自己真是多虑了,居然还考虑听取过眼前这个小丫头的话。 ——毕竟她天天和沈扶瑶睡一张床上,骤然得知此事,难免多问一嘴。 事后,湛凌烟没有再罚谢花朝重抄那么多遍。仅仅是补完了先前的。而沈扶瑶心思巧,不知从哪看出了门道,当晚便主动来和湛凌烟请罪了。 她虽是“从犯”,这罪可请的一点都不含糊,洗手下厨给湛凌烟做了顿新鲜花样。 待到湛凌烟沐浴完出来以后,她发现清淡的艾草青团摆在昏黄的灯火前,翠色也渡上了一层暖意,看起来就很甜。 “下次不敢了,师尊。” 沈扶瑶端着艾草小团子,诚恳地道歉:“而且,我一定会监督好师妹的。” 湛凌烟:“既然你知错,我就不说什么了。只是你为何要帮她?” 沈扶瑶迟疑:“我……” 湛凌烟:“但说无妨。” 沈扶瑶:“弟子想要把心法背下来,早日跟上师尊的进度。如今只有我一人晓得,还有半年,师尊便要去面对那鬼母了。师尊再是厉害,多个帮衬总是好的。” 湛凌烟把那青团夹起来,尝了一口,是豆沙馅的:“你倒是有心了。那心法背下来了?” 沈扶瑶很轻地嗯了一声。 湛凌烟道:“背来听听。” 沈扶瑶便坐下来,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她背得非常流利,像是拿着字念一样,居然一字未错。 在沈扶瑶小声背心法时,湛凌烟的舌尖抵住上颚,回味了豆沙馅的甜味。 湛凌烟的目光忍不住看向沈扶瑶。其实若论年龄,沈扶瑶也不过才十六岁,脸上娇嫩仍然可见,但这丫头有时候却成熟妥帖得像个大人一样,以至于总是让湛凌烟忘了她的年龄。 沈扶瑶一直都在绞尽脑汁地为自己谋划出路,她如一只被遗弃的幼鹰,倔强地捉着巢穴边缘,寻找能够乘风而起的唯一的机会。 任何的可能,她都在努力争取。 曾经是远走,现在是握住湛凌烟。她掩饰着自己的野心,但是这种东西如明珠一样难以蒙尘,会从她假意的温柔里流露出来。 湛凌烟不讨厌如此,相比起来——还是有点野心的人走得长远。只是需注意些,莫要误了她自身,也便是了。 待沈扶瑶落完最后一字,湛凌烟正好尝完了一颗青团,认可道:“很不错。我本是想从谢花朝抄录的几份里挑出一些,让你们背熟了再尝试引气入体,一同相授。” 只是她改了主意,如今先教会这个愿意学的,再摆平底下那俩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教学相长,也许还能省一点事。 “其中大意可算懂得?” 沈扶瑶又摇头道:“很是晦涩,我背熟了也看不懂。” “以后自然会晓得的。” 湛凌烟坐在了床榻上,她往身旁拍了拍,沈扶瑶乖巧地坐了下来,甚至学着她一样盘腿坐好。 这是教她吐纳的基本法门。人在吐纳之间,与天地灵气交融,寻常人感受不到这样的灵力,但是修道者却可以将其纳为己用。 引气入体的第一步,是先要感受到这种“气”所在。 沈扶瑶眉梢微皱,略有些紧张地阖上了眼。 湛凌烟也顺便调息了一下,她倒是能感受到灵气。只是如今筋脉寸断,这身子内里残破不堪,就算是感受到了也无济于事。 在一炷香过后。 湛凌烟问:“怎么样了,嗯?” 那少女额间滴了一滴汗珠,不知为何,脸上似乎感觉到了莫大的痛苦。汗珠子顺着她秀美的颈脖滑下来,越聚越多,流汗不止。 沈扶瑶双眉紧蹙,呼吸也不甚平和,显得微微有些喘。 湛凌烟见状不对,手指握上她的肩膀:“醒来,停手。” 少女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哼,眼睛却还是没有睁开。 湛凌烟不得不燃了道符咒,聚起灵力,一指戳上她眉心:“醒来!” 灵力灌入额心的那一刻,沈扶瑶剧烈喘息着,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身子一软,瞬间倒在了床榻上,还痉挛了一阵子,聚拢的灵力涣散开来,引气入体的试探就此打止。 少女茫然且错愕地看着湛凌烟,她的双手揪紧了身下的被褥,如从天堂坠落到凡间。 “你在干什么?” 回过神来,她对上了师尊微冷的眼神。 22、第 22 章 沈扶瑶的心跳剧烈地快着,一时久久无法平息。 她刚才按照湛凌烟的方法吐纳,确实头一次感觉到了灵力的存在。 那样美妙的、让人遍体舒畅的存在,灌满了她的全身——就像是回到了先天的婴儿时期,安详地睡在母亲给予的羊水里,连浑身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 也正是那一刻沈扶瑶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她们宗的长老,哪怕冒着被天下修士看轻的风险修合欢道,也不愿意当一个正道君子挺直背脊过一生。 只要曾经窥见过大道的一隅,人的心里会蠢蠢欲动,再也无法接受凡人的平庸了。 甚至在湛凌烟出手打断她的时候,沈扶瑶甚至恍若未觉,还沉浸在这种初次窥得道法的喜悦里。 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多。 沈扶瑶下意识道:“师尊让我感受它们,我感受到了,我想把它们握住……” 不,远没有这样轻淡描写。 沈扶瑶像是干瘪的很久的海绵,她渴切把所有灵力纳入己身,不辨好坏,不管自身,不论死活,就连脏腑出血都没有阻拦她的汲取。 湛凌烟也觉得心惊,她自己不疼吗? “未能精粹的灵力贸然引入体内,七窍流血爆体而亡乃是常事。” “每年都会有不得法的散修这样死掉,或是走火入魔。你也想成为下一个是吗?” 沈扶瑶愣了一下,她摸了一把嘴角无知觉留下来的血迹,突然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有预感到湛凌烟的不悦,她抬起眼眸,声调软了几分:“师尊,我错了。” 沈扶瑶一张面颊本就沉静温柔,示弱时更是我见犹怜,恳切道:“弟子已是过了修行的最好时机,心里也是着急,生怕影响后面的修行,只想快些入道修行,还没有想过会如此……” 湛凌烟:“当然会有影响。” 沈扶瑶脸色苍白了几分,一时没有吭声。 湛凌烟道:“但根基不稳,与这些瑕疵相比,显然坏处更多。不要舍本逐末了。” 她咬重字音:“明白吗。” 沈扶瑶乖巧地点点头,似乎在垂眸细思。 只是,湛凌烟未曾错过她绷紧的手背,以及眼底滑过的一丝恨意。 这丫头在恨谁,在恨自己的命运,还是恼那个耽误她很多年的师尊。 或许皆而有之。 下一刻,沈扶瑶在视线对上她时,眨了眨眼,还是如沐春风地柔和下来。 就好像,刚才她眼睛一闪而过的阴鸷,从不曾出现过。 湛凌烟在心底叹了口气。修道之路上,漫漫且浩浩,碰到的不公不义不平之举,只多不少。 眼前少女的野心不小,但太过贪婪可能会害了她自身。何况一直这样下去,怕是渡劫凶险,难过心魔大关。 真不好办。 资质差了,还能洗筋伐髓。 而性格自娘胎里带来,又洒上一把“前尘往事”的旧养料,才长出了现在的絮果。 几乎没法改变。 湛凌烟不得不多提点沈扶瑶几句,得到她的再三保证以后,才继续往下教她如何驯服周遭的灵力,让它们来到自己的肌肤腠理。 沈扶瑶嘴上答应得甜,只是每次实施起来,却感觉到异常艰难。 在汲取灵力时,她无法控制住这样的渴望。 但是湛凌烟在一旁盯着,沈扶瑶不敢忤逆她,只能克制地吐纳一丁点灵气。 这种克制像是套在她颈脖的缰绳,在不断地勒紧。 她在其中沉沦时,那缰绳一点点松了。 只要一对上那女人警告意味的眼神,这缰绳便倏地一下子收紧。 这让她感觉到了近乎难耐的憋闷感。 如此反复几次,她小声喃道:“对不起,师尊,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眼里透进来一些光线,含着泪水朦朦胧胧的。 许是见她难捱受苦,湛凌烟的声音比刚才训人时轻了些许:“我知道。” 女人的指腹温腻,执着她的手腕:“人在这时候,总是下意识从心。” 所以心性这一关,在挑选门人时也是很重要的。有些人是块璞玉,但是会把自己砸碎,伤人伤己。好一点的宗门,都会设下幻阵来考核弟子。 “你想掌控所有,但还没到那个水准,只会适得其反。不如放松一点。” 湛凌烟的指腹挪上她胳膊肘,划过肩膀与后颈,顺着浑身经络的脉游走,“放轻松。用意识牵引,不勉强的。跟着我的手指,对……就这样,慢慢来。” 湛凌烟教得专注,虽然心中不喜,但不得不与人肌肤相触。她如今没有灵力,只能以此作为引导。 湛凌烟离沈扶瑶靠得近,沈扶瑶的注意力放在师尊身上,思绪不免去细细分辨女人的动作。 颈脖……有点痒。 锁骨在被轻触。 蜻蜓点水地、描过了最为敏感的丹田。 沈扶瑶微睁开眼,瞧着女人那双白皙又均匀的手。 从指腹到手腕,精致得像是冰冷的象牙玉雕成的。只看手就知道,这一定是副美人的皮囊。 而她不可遏止地想。 这样的手,自己曾经也有过。 只是后来为了谋生,留下了豹鱼咬出的斑斑伤疤,这辈子都难以恢复如初。 虽然明知道她是自己的师尊,她年长自己许多辈,她与自己还并不算熟识……沈扶瑶还是感到了一丝难言的嫉妒。 这思绪一偏,那种按捺不住的感觉又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沈扶瑶连忙闭上眼睛,心脏处紧紧一缩,灵力正运行到此处,她自知不能出岔子,拼命遏制住这些阴暗的想法,指甲有意识地陷进肉里。 “我说了,放松。” 那只手轻碰上她的心脏,指尖顺着鼓噪的心跳一齐搏动不止。 这个姿势,太近了。 沈扶瑶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特殊的味道,像是融化清雪的焚香。她缓缓吐息着,让这股清寂的味道久久留在肺腑。 这样无意识的举动,却意外地奏了效。 沈扶瑶闭眼仿佛是一片空山寂雪,她看着木叶一片一片地落,心里也渐渐地、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汹涌到决堤的大潮,在湛凌烟的掌心下,变成了缓缓推行的江湖。 运功一周天以后,沈扶瑶重新睁开眼来,顿觉心神清明,那股掺杂着血腥的憋闷感一扫而空。 她做到了。 虽然是在湛凌烟的引导下。 背后传来女人的叮嘱:“你要记住这种感觉,日后我不在身旁时,也要按照这个步调,不可太过贪心。” 沈扶瑶心知得了好处,对她毕恭毕敬道:“谨记师尊教诲,我不会忘的。” “盼你是当真记着了。”湛凌烟不免蹙眉:“对谁都好。” 沈扶瑶揣摩一番,见师尊又蹙了眉,有点不解其意。嗯? 不过,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和湛凌烟的牵连了。 对于湛凌烟来说,这小丫头要是一个不好练得走火入魔,或是直接经脉寸断了——那她的后路怎么办?传出去教徒儿把人教到转世投胎了,这又算什么美名吗? 这当然是不能容许的。 凌霄老祖第一次收徒,谈不上非常喜欢,但好歹还有点新鲜感,并不想让授学生涯沾上这样的污点。 “今日我教你的,便是引气入体了。你掌握熟练以后,有空去监督一下谢花朝把心法背熟了。” 湛凌烟忍不住想起某个少女红着脸很霸道地嚷道:“我很喜欢她的!”想到这里,她不免又多扫了一眼沈扶瑶。 沈扶瑶的神色没有任何波澜。 她依然温声应下:“我知道了,师尊。那施师妹呢?” 湛凌烟轻轻摇了摇头:“施寒玉她体质特殊,无需你去。” 看样子,师尊是打算亲自教了。 沈扶瑶不说话了。过了会儿,她微弯眼眸,又更加柔和地应了一声:“是。” * 今天天边才刚露出点鱼肚白,谢花朝便一脚蹬开被窝,早早地去了后山。 ——沈扶瑶喊她过去的。 她去见沈扶瑶时,心中难免提着个吊桶,七上八下的。 毕竟湛凌烟那女人似乎找了她的师姐很久……天哪,训那么久啊。比见她的一倍都长许多。 那女人脾气一点都不好,沈扶瑶又不是她这样忤逆的性子,估计都要抬不起头来了。怕是以后会不理她吧。 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湛凌烟有没有把她的“把柄”送出去。 如果捅穿了,又该如何是好? “师姐。” 少女双手怼在腹前,一贯明艳的脸蛋上,竟是生了些许局促之意。 沈扶瑶站在水潭旁边,听见人声,她回眸一笑:“师尊喊你早起,你还绞尽脑汁地想借口。怎么我一喊你,你却来得这样早?” 见她如往常一样,并无责怪之意,谢花朝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语气也明快许多:“怎么样?湛凌烟她,没对你怎么样吧?师姐,我尽力为你讲话了,半点都没有食言。你莫要因此不理我了。” “怎么会呢。” 沈扶瑶微微笑着,这个笑容真心实意——她,还得感谢她的二师妹啊。 若不是谢花朝这一出闹剧,沈扶瑶又怎么会有机会呈上点心,在师尊面前背诵心法,让师尊为她而动容,独对独地指点她引气入体? 只是沈扶瑶没有提这些事,她当然不会蠢到提起给谢花朝听了。 “施寒玉的性子你也知道,楼望舒年龄小又不能交流。这峰上唯一能说上一两句话的,不就只有你我师姐妹二人吗。” 沈扶瑶与谢花朝一同在小斧潭边坐下,正如这些年来每一个日夜洗漱的时光一样,“我有时说不理你,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罢了。哪能当真如此呢?” 谢花朝听了这话,不免展颜:“那她找你做什么?” 沈扶瑶正襟危坐:“哦,也没什么。师尊近些日子忙,没空教你,她让我监督你背熟心法,要熟练到能倒背如流。” 谢花朝撑着下巴:“她忙起来了,忙什么?” 沈扶瑶看了一眼谢花朝,轻挑了眉梢:“她要教施寒玉修行,怕是短时间抽不开身了。” 谢花朝本来是一副放松神态,撑着下巴拿树枝敲着水面。 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她微微一顿,手上的力道骤然重了,树枝打破了平静的水面,飞溅起她一身的细小水珠子。 那破碎的波光之中,显得她的神情异常错愕。 很快,谢花朝抬起头,漂亮的眉峰压了下来:“我不是第二个入门的吗?为什么她要越过我先教施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