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急流》
2. 汇总报告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整理星星上的旧闻,为不久后的总结汇报做准备。
关于星星,大洲所有国家都了解的是,它是在新联邦的领导下,被成功地开辟出来的一座岛屿,作为所有孩子的公学,入学年龄十二岁至十八岁。法律条文明确规定,如若未能按时入学,即算作违法行为。从前哪怕几座岛屿也不能容下全世界的孩子,但在一百多年前的一次核武器泄露过后,全球人口普遍下降。而在过去的年月中,虽然人类不负众望在科技领域一往直前,平均寿命成直线上升,但是人口的出生率直线下降,大部分胎儿在出生时即为畸形。不仅在新联邦,在全世界都一样。每个国家都在竭力找出适合自己的对策。而新联邦除了实行婚配制、试管新技术,重新把代孕合法化之外,另一项重点就是最大程度地发展现有人口。有关部门表示,他们能做的,就是把现有的,健全的孩子们当作全部的希望,加大教育力度,提高其质量,让每一个孩子都能有所作为。
学校的名字直译过来叫做“圣手摘星”,但正如大多数项目一样,它有不止一个代号。部门的官员们平日里把它简称为“星星”,若是在气氛放松或酒精弥漫的派对上,你会听到他们调侃地叫它“小星星”,不过如果他说的是“小星星们”或“其中一个小星星”这通常指学校里的学生。外人难免会觉得这样指代有些不明确,但你会看到,在相应的语境里,很少会有人搞错。官员们对那里的学生还有一个称呼,不过这就有些上不了台面,通常用于发泄情绪或赌咒发誓——“小灰尘”。翻译过来不免有些僵硬,这里的“小”就失去了之前如果存在过的亲呢与调侃,取而代之的是轻蔑与鄙视;“灰尘”在这门语言里是一个单音节词,以齿擦音结尾,听起来像是说话者不经意间吐了口唾沫。
大多普通居民也袭承了上面对此的称呼,这里就不再赘述。剩下的人对学校只有一个称呼,直译过来有些拗口,叫“遥远的灰石头”,所以在这里我们外语者多把其简称为“石头”。但同样一批人仍把他们的孩子们称为小星星。这与上文的细微差异和其意味无需揣测。
对于圣手摘星,你首先看到的是厚厚的围墙。因为它当然会有围墙了。火山熔岩般的灰色水泥混上枝桠分明的冷色金属,也许还有些墙砖粉末,谁能明确说呢?总之成品是一堵远称不上好看的黑灰色高墙,色彩并不均匀,我在这里说是黑灰色,实际上它看起来更像是有人吃坏了肚子吐出了什么不明的暗色粘稠物。这样不明的色彩倒是和凹凸不平的墙面形成呼应,有些地方陷下去,另一些诡异地鼓起,仿佛恐怖故事中被困在墙中的鬼怪,竭力寻找着出口。但这是一堵高而结实的墙,自身的长宽高几乎是一座大厦,只是被水泥给灌实了。
从大门走进星星,穿过操场和教学楼来到宽阔的广场,你会惊讶地看到,在最中心的位置,也就是广场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石质喷泉。这当然不是给孩子们嬉戏玩耍用的,实际上,这座喷泉一年只开放一次,为了很重要的庆典,不过这留到后面在讲更容易理解。
宿舍在离大门最远的地方,实行性别分离,女生住西北角,男生则在东北角。由于星星整体基调要保持暗色——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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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严肃的学习氛围和更安全的精神领域——宿舍楼也呈灰色,不过是最淡的浅灰色,也许设计师考虑到了人类睡眠质量。在阳光格外明媚的时刻,倘若你稍稍歪头,它看起来甚至像白色的,只不过不是洁白罢了。为了让这两栋灰楼被区分开,女生宿舍的每个窗户顶部都刷上了一道粉色的漆,男生那边则是蓝色的。从远处望去,一道道色彩在灰暗的背景中尤其突兀,像被着重刻画的伤口。
也许在我这样描述时,你会感到惊异,家长们难道对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么一个冷峻灰暗的地方毫无异议吗?首先,请允许我提醒,入学在这里是由法律明文规定的义务教育,入学免费,课本,住宿和饮食也不用家长操心,全部由学校内部操作。各方都保证星星是全世界最安全最可靠的地方。其二,十二岁的孩子往往已经足够独立自主,他们会进入一段很不可控的时期——青春期——时长大概就是到成年十八岁为止。政府相当于提出自愿担当全日制保姆,并且保证你的孩子能有最光明的未来。后者还有过硬的数据作为支持,每一个从星星毕业的孩子都成为了各领域的精英人物,概率百分百。其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新联邦已成立一百年,当初的一批功臣现在全部变成英雄故事,现在年龄最长的一批人也是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他们的孩子,也就是现在这批父母,再次被同样的传说洗礼,并且进入星星就读七年,在相关领域就业后又把自己汲取到的养分灌输给下一代。一百多年,几个人,同一批故事,早已不知道被加工了多少次。你不会想到去质疑从出生就环绕在耳边心头的话。
3. 第一章 星星
瑟拉米克(ceramic)第一次乘坐渡轮。她前几天刚满十二岁,恰好赶上星星的招生季。瑟拉米克的父母都是陶器匠人,女孩从小就伴随着黏土独有的湿润气息和窑间火苗的噼啪声长大,于是在她年满三岁时,父母根据习俗为她取了一个代称,瑟拉米克,意为陶器。真正的名字并不是父母取的,而是要靠自己去争取。一个孩子只有从星星顺利毕业,成为成年人,才能拥有真正的姓名。
而现在,她要去为自己争取了。瑟拉米克在寒风中从厚厚的毛呢大衣中探出脑袋,渡轮行驶得很快,又或许这不是渡轮,她想道。瑟拉米克的家处于较为偏远的地区,同一个镇子上还有农务业,林木业,水果种植,皮革加工等等,全都是需要大量用水,用自然养料的行业。虽然偏远,但交通很发达,方便货物运输,也方便那些尊贵的客人不用太劳烦自己的四肢就能登门。但家乡森林里的小溪和眼前隔开大陆的海面全无可比性。瑟拉米克至今仍记得自己那天她和最好的朋友艾佩尔(apple)——这个名字意为苹果,艾佩尔家里是经营果园的——背着父母悄悄出门,那时已是深秋,两人在冷风中像两只雀跃的小鸟,不时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咯咯笑声。溪水很凉,瑟拉米克的手指只稍稍在里面浸了一会儿就变得通红,在空气中有种麻麻的刺痛感。不知怎的,溪流的触觉让瑟拉米克想起了冷却的陶瓷,明明都可以是涌动而热烈的,但又默契地选择沉静。瑟拉米克喜欢那种感觉,人声嘈杂全都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仿佛都触手可及。
当然那天的冒险以艾佩尔回家太晚被父母识破,禁足一周告终。艾佩尔比瑟拉米克大三岁,自从她去了星星,瑟拉米克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弯小溪。
星星是个怎样的地方?瑟拉米克听过各式各样的传言,也在许多个寂静的夜晚在头脑中幻想过。但最终她决定这些都无关紧要。每个孩子都要去星星,不是吗?瑟拉米克的家庭虽然能够自给自足,但他们主要生产日常使用的陶器,最好的情况也是婚庆殡葬的器皿。在瑟拉米克从满地乱爬的小宝宝长成开始独立思考的小姑娘的这么多年,她可以看出熟悉的客户越来越少,瓷窑里一片漆黑的日子越来越多,每周用信用额兑换来的物资也越来越少。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额头上的纹路越来越深,她的声音愈来愈大,对客户总透着不掩饰的媚俗与讨好,而对在家越来越少的父亲则不加掩饰自己的轻蔑与不耐烦。和艾佩尔不同,瑟拉米克可以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她。瑟拉米克直觉自己的父母不在一起也许对大家都会是个更好的选择,她曾把两人仍在一起解释为爱的存在,对彼此,也对他们的女儿。但等瑟拉米克长到七岁时她就明白了,原因只不过是新联邦把离婚列入违法行为。只针对离婚,她后来特地在小镇的教学系统里查明了,法律未提及对婚内出轨或分居有什么相应的措施。
所以星星是什么样的,瑟拉米克好奇,但又没那么在意。渡轮靠岸,同船的几个孩子沉默地排成一列,几张小脸在九月的苍白天空下仰起,带着敬畏,恐惧或兴奋凝视着星星那著名的灰色高墙。瑟拉米克试图寻找墙的顶端,但它们最终只是消失在云雾之中。大门毫无声息地在她原以为是高墙一部分的地方滑开,在身边引起了一小阵惊异的响动,随即又很快平息下去。几个孩子很快再次整齐地列队,走进了传说中的星星。瑟拉米克能感觉到高墙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当年都仅是合格毕业生,而陶瓷业眼看着逐渐将被淘汰,家里的信用额只会越来越低,那两个人好似已经放弃了生活。瑟拉米克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想成为,不,她要成为优秀。
进入星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智商测试。这是所有孩子都被提前告知的。现在的智商测试已远不像从前的低水平检测,他们有最缜密的头戴式仪器,可以在半分钟内给出精准的答案。数据全部由机器整合,所以不会再出现171被哪个愚蠢的老师看错成71的灾难性错误。
瑟拉米克和其他孩子一起接在队列的尾端,几个人刚刚站定,就听见前方突然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声。紧促的交头接耳,声音在仪器的加载声中几乎被盖过去,信息终于传到瑟拉米克耳边:前面有个男孩被测出了146的智商。高智商的孩子会直接被分到创新班,他们的硬件软件都是星星上最优越的,据说大多数人毕业后都投身武器研发,生物实验等等高级领域,至于剩下的少数人,他们的工作和曾经的课程一样成谜。
瑟拉米克的数据是129,偏高但不在最高序列,但她很满意。有着这样的起始数据意味着你可以进入快班,拥有两人间宿舍,而不用和几个人挤四人间,六人间,或者更糟,八人间。隐私在星星上是最难以得到的东西,而在瑟拉米克看来,两人间是个不错的起点。
校服统一灰色,低年级的男女款是一样的,豆袋似的肥大夹克衫和运动裤,搭配一件长及大腿的T恤衫,大概是为了夏天准备的。女生的上衣领口和裤腿边缘各有一道亮粉色的条纹,在大片的灰色中尤其扎眼。新联邦鼓励勤俭节约,因为最好的资源都要被投入前线的军队,导致所有校服都被重复使用。瑟拉米克愿意认为这些衣服都经过了安全的高温消杀加洗涤,但她难以忽视手上这件衣服飘来的淡淡气味,倒不难闻,只是一种明显被别人穿过的难以描述的气息。瑟拉米克感到自己搭着衣服的手臂仿佛在触碰着另一层有温度的皮肤。
领完东西后新生应该自己找到对应的宿舍,收拾妥当晚上还有集会。但瑟拉米克知道,这也许是少有几次她拥有的独自在星星散步的权利——平日上下课学生都是列队行走。每个新生都领到了一张学校地图,但瑟拉米克把地图拿在手中,假装看不太明白的样子,绕到了南侧教学楼区域。
时至下午三点,在校学生们已经开始上课,南侧的校园透着一股近乎诡异的寂静。瑟拉米克注意到星星很多地方的空中都挂着巨大的网,从一栋楼延伸到另一栋楼,在风中微微摇摆,把天空分成不规整的小格。也许今年的九月确实有些冷,瑟拉米克突然对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有格外强烈的意识。她仍穿着家里的衬衣和九分牛仔裤,呢子大衣刚刚在礼堂里解开了,这会儿风挟着混凝土干燥而陌生的气味直击她的心脏。瑟拉米克不由得把大衣拉紧一些,遮住苍白的脖颈。这里的寂静和她体验过的都不同,不是森林中淘汰了噪声的静谧,甚至不是家中时不时会有的,父亲出门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的安静。那些环境中,好像不管声音怎样消失,你都清楚地意识到这里是有生命的,只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南侧教学区的寂静则是空荡荡的,时间和空间仿佛在这里都不复存在,没有生命,更谈不上生活。这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一阵铃声倏然响起,瑟拉米克猛地回神,几乎原地蹦了一下,手中刚领到的身份手环,背包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散落一地。这是下课的铃声。仿佛刚刚的寂静只是小孩子想象力加工的产物,几栋教学楼就这样在瑟拉米克眼前迸发出生机。学生们从小方格教室里鱼贯而出,无数窃窃私语形成了一种柔和低沉的庞杂背景音。尽管穿着豆袋一样的灰色校服,但一张张年轻面孔上的生命力仍让人挪不开眼。瑟拉米克顿在地上慢慢捡东西,用余光观察着这些小星星们。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排好队伍,时不时能看到悄悄触碰的手指和藏在唇边的笑意,还有仿佛不经意溜向附近男生教室的目光。这些应该是低年级生,瑟拉米克想道。星星规定,一到四年级,也就是十二到十五岁,男女分开授课,这些学生统称为低年级。往后到毕业的七年级,也就是十八岁,才实行合班制。
也许是她耽误的时间太久,瑟拉米克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开始瞟向她这边。自己这身衣服在校园里就像训练场上的目标假人,显眼得过分。瑟拉米克三下两下收拾好,让一边头发垂下来挡住侧脸,低下头匆匆离开。
她一直低着头,没留神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对方被撞得踉跄两步,轻轻地啊了一声。瑟莱米克慌张抬头,习惯性的道歉已经先一步脱口而出。这是个高年级女生,高高扎起的马尾,以及九月还没有换下的夏季制服裙让这一点显而易见。更不用说她没有在任何队列之中。女生小声说了句“没关系”便继续往前走,声音轻得像落在地上的枯叶。瑟拉米克看到一个男生站在不远处,应该是女生的同伴,但他没有过来,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女生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继续走向他们的目的地。瑟拉米克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十二岁的心里并无太多感慨,只稍稍放松下来。刚刚的两次停顿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她还有一段路要绕过去,瑟拉米克看了一眼身份手环上的时间,便继续匆匆赶路。很快她就把初见南侧教学楼的那片死寂抛之脑后。
瑟拉米克进宿舍时,里面已经有另一套个人用品了。她的舍友是个带着大框眼镜的小个子女生,习惯性地低着头,存在感很低的样子,但偶尔对上眼神你就难免发现那双眼睛中的机敏。瑟拉米克觉得她像一只啮齿动物,可爱的那种,一只兔子,或者后来才发现更贴切的,花栗鼠。女生叫欧茨(oats),意为燕麦,瑟拉米克猜想她家里大概是从事谷物种植或加工之类。两人话都不多,但目前为止相处起来没什么困难。
瑟拉米克放下东西着手开始打扫卫生。两人间不大,欧茨似乎已经打扫了厕所和自己床铺周围,留给瑟拉米克的基本就是她自己的生活区。她的铺位在左侧,铁制床栏在被手环不小心撞到时发出清脆声响。床下方连带着的书桌呈原木色,但瑟拉米克的手一放上去就知道这只是复合板,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边上的黏合缝隙。现在已经几乎没人会拿原木来做家具了,所剩不多,没有被污染的树木都要被新联邦征用,材料也因愈发罕见而更昂贵,学校的宿舍更不在考虑之中。瑟拉米克原本还想擦一擦窗户,但他们唯一一扇窗户高高地悬在两个铺位之上,从平地上看去就好像一块窄窄的长条,因外部的光照而偶尔反射点亮度,让瑟拉米克想起瓷窑里小小的通风口。不过这扇窗户是密封的,仅提供一些自然光照。新风系统早已普及,星星首当其冲取消了所有正常可通风的窗户,声称科技进步为我们带来了更健康的呼吸体验。
基本打扫完毕,瑟拉米克去到宿舍自带的盥洗室洗手,回来一屁股坐进书桌配套的复合板椅子里,继续清点学校下发的个人物品:身份手环,学习平板,薄厚夹克,两件衬衣,两条肥大的裤子,两件polo领短袖——瑟拉米克突然摸到短袖胸前的口袋里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她把手伸进去,那是一张叠成小方块的化纤纸片。瑟拉米克抬头看了一眼,小花栗鼠正在上面仔细地整理着床铺。她微微侧过身,打开了纸片,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似乎只是写出这几个字就费了当事人很大力气,但遗憾的是瑟拉米克不认识这种文字。和她所熟悉的字母不同,这些字更像是一个个花纹繁复的小方块。莫名地,瑟拉米克知道自己不应该把这条信息随便分享给别人,她悄悄把纸片按原来的印子折好,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晚间集会七点开始,瑟拉米克和欧茨一同出发。宿舍门不能上锁,两人关好灯便出了门。九月份将近七点天色已经开始转暗,瑟拉米克和欧茨不紧不慢地走着,路上碰到了很多一看就是新生的同学,一张张小脸在夕阳中由窑火般的红慢慢过渡到蝉翼般的紫,加上紧绷与兴奋混杂的神情,让这一幕像是某种奇特的印版画。
大教室里已经挤满了人,瑟拉米克和欧茨明明去得不算晚,但还是只能站在教室的后方。大教室的窗户也像宿舍里的那样,靠近天花板窄窄的一小条,在渐沉的天色中愈发可忽略不计。也许正因为此,瑟拉米克恍惚觉得他们这群学生仿佛装在混凝土箱子里的货物,在车轮上或甲板上随着外界而不断颠簸。
窃窃私语突然止住,瑟拉米克抬起头,发现一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上讲台。那人脸呈椭圆形,一副过时的方框眼镜把脸的形状拉得更加奇怪,个子不高,瑟拉米克也许到四年级就能和他齐平。他上半身穿着休闲的长袖无帽卫衣,下面却配了一条西装裤,仿佛在告诉你,他已经给出了份额规定的同理心,不多不少,正好够自己满意。这个人自我介绍叫岗志,是学校的教务主任,随后便开始告知“圣手摘星”的章程与校规。岗志每说一句话就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自己刚刚讲了什么很私人的玩笑,瑟拉米克看着他露出的牙齿和镜片后未被笑意触及的眼睛,暗暗给他起了个代号:鲨鱼。
集会终于缓慢行进到了重要环节:班级分配,课程安排和仪容仪表整改。瑟拉米克和欧茨不出意料地被分到了同一个班,星星一般会这样安排,同一个寝室的学生,方便彼此相互督促,而在另外一些特殊时候,相互检举。课程安排稍后会发送到每个人的平板上,手环也会自动在课程开始前提醒学生们按时出发。至于最后一项,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前门出现,同样是白色的方帽子压到额头,下面是能封住整张脸的白色口罩,在瑟拉米克的眼中,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从同一个模板复制粘贴出来的。在鲨鱼的示意下,他们行动起来无声而迅速,白色的幽灵般在列队站好的学生们之间穿梭。几个人都很高,在十二岁的孩子眼中,这群无脸者更是像从恐怖传说里走出来的沉默巨物。大部分人在来之前都清楚星星堆仪容仪表的规定:低年级女生短发不能及肩,不能有刘海;低年级男生头发不能超过两厘米;两边都不能烫染头发,指甲修剪短没有美甲,浑身上下不能有装饰物。瑟拉米克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拉了一下又松开,背后有一双眼睛探照灯般在她的领口,指尖,手腕和脚腕依次巡逻,仿佛确认并无异常,那道目光消失了。瑟拉米克轻轻吐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身体刚刚不自知地完全绷紧,就像家里的那些陶瓷摆件般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缓了。也许因为她潜意识中认为,那道目光有随时让人粉碎的力量。
刺耳的尖叫声响起,瑟拉米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鬈发女孩被拽着胳膊拖向走廊。那是个模样精致的女孩,但她原本弯弯的眉眼此时已被眼泪鼻涕糊成一片,女孩一直在奋力挣扎:“松手!我是自来卷!你听到了吗我是自来卷!”尖叫声在一大一小的人影消失后仍顺着走廊传进教室,然而在某一点戛然而止。留下来的寂静像荡开的涟漪一圈圈勾连着教室里的人。最低微的窃窃私语也消失了。瑟拉米克能闻到一种气味在学生中漫延,一种她很熟悉的,家中常有的气味,微咸,又隐隐透着酸臭——恐惧的气息。
列队回宿舍时已近九点半,夜幕笼罩了星星,橙黄色的路灯太过微弱,打破不了滞涩的沉默和凝结的空气。欧茨什么也没说,洗漱过后就蜷进床铺,留下一个后背对着墙壁以外的世界。小花栗鼠在检查时眼镜被取下打量了许久,站在她身后的瑟拉米克能看到女孩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瑟拉米克只想把今天发生的事锁进大脑中的一只小箱子里,留给未来的自己慢慢琢磨。这项技能她从小练就,现在已成习惯。她洗漱完毕打算早点上床休息——“啪嗒!”声响来自窗玻璃。瑟拉米克僵住了。心中一只气球迅速膨胀,在今晚发生的一切之后,她第一次露出一点笑容,但只在嘴角小小勾了一下又迅速收敛。也许猜错了,她告诉自己,竭力按住那只仍在膨胀的气球。然而——“啪嗒!”又是一声响。欧茨稍稍动了动。瑟拉米克顾不上别的,先爬上床铺,在窗户的一角用手环自带的手电晃了晃。如果她没猜错,而这个假设在瑟拉米克心里愈发真实,那她刚刚晃的灯光就是回应的信号。
瑟拉米克看一眼手环,不到十点半。宿舍十一点自动锁门。她披上厚夹克,蹬上运动鞋,在又往欧茨那边看了一眼后出了门。小花栗鼠大概率没睡着,但瑟拉米克可以回来再解释。
步伐急促地跑下楼,瑟拉米克环顾四周,刚下晚自习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脱离队列,像被巴士沿途放下的乘客。肩膀被拍了拍,在刚刚的检查后,瑟拉米克差点原地蹦起来。她强压住逃跑的冲动,转过身,看到了艾佩尔的笑脸。
年长女孩只穿着薄夹克,鼻头和耳廓在晚风中冻得有些发红。她看上去和三年前两人分别时并无太大变化,个子更高了,五官张开一点,但眉梢仍挂着点讥诮,一双蓝眼睛仍在黑夜里闪闪发光。虽然之前的信号让瑟拉米克已有预料,但真正看到艾佩尔的脸近在眼前,在并不舒适的秋日夜晚感受到对方对方身体和呼吸散发出热量还是让瑟拉米克有点头晕目眩。心里有个细小声音尖叫着:是真的吗?是真的吗!瑟拉米克不受控制地探出手,摸到了年长女孩的夹克袖口,有些粗糙的纤维布料在指腹带起轻微的摩擦,这似乎一下把瑟拉米克带回现实。她迅速把手收回身侧,避开艾佩尔调侃的眼神,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运动鞋。但下一秒,她听见头顶上方一声轻笑,几乎是气声,随即自己整个人都被温暖地包裹起来。艾佩尔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短短几秒,朋友间久别重逢的拥抱。两人松开彼此时,瑟拉米克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无声地勾住了对夹克兜帽的边缘又轻轻松开。艾佩尔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她笑着揉了一把瑟拉米克的发顶:“很高兴再见到你!小陶瓷。”
瑟拉米克咧嘴笑了。她不由注意到女孩似乎又长高了,两人之间本来就有的身高差更加明显。她端详着对方的面孔,仿佛想要把消失的这三年悉数攥回手心。
艾佩尔抬头扫了一眼还在下队回宿舍的小星星们,冲瑟拉米克偏了偏头:“这边。”
两人沿着宿舍楼间的黑暗小路走了一段,艾佩尔停住脚步,瑟拉米克反应不及差点撞上对方的后背。她看到几个破旧的水龙头,无一不有斑斑锈迹,蓄水池早已干涸,在深处一盏黯淡白色照明灯下,年轮般的水迹一圈圈清晰可见。瑟拉米克抬头看向艾佩尔,后者点点头,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个避开耳目的站点。几年前洗手池就坏掉了,看来定期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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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并不包括这种不起眼的小地方,”艾佩尔撇撇嘴,眨了下眼睛,“这种站点星星上还有几个,大多数都藏了东西。回来我带你都走一遍。”
瑟拉米克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学生们在这里藏了校规禁止的东西?”
她惊异又害怕的模样似乎让艾佩尔感到有趣,后者漫不经心地用手环敲了敲水龙头,金属的撞击声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令人不安地回荡。艾佩尔转头看了狐朦般警惕的瑟拉米克,终于大笑出声:“放心!这几个站点我们都跑了多少回了,这个是挺安全的。”她随意地摊了摊手,“天知道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如果再没点娱乐我真的要憋死了。”
瑟拉米克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我们’?”
艾佩尔点点头:“我们年级的另外一个姑娘,六年级的一对小情侣,还有——这个你认识——徕泽和他朋友。”
徕泽(leather),意为皮革,瑟拉米克记得这个男生。他和两个女孩住在同一个小镇上,在幼时疯跑打闹的孩子中占有一席之地。瑟拉米克很小的时候还和他用积木打过架,据后来母亲描述,男孩被瑟拉米克敲得哇哇大哭,她还要给对方的家长赔礼道歉。但孩子们都会长大,他们也不例外。徕泽和艾佩尔同龄,长大了一点点男孩有意和“小孩子们”拉开了距离,摆出一副训诫轻蔑的态度,小他三岁的瑟拉米克就被划到这批孩子里。对于同龄或年长的女孩,那个年龄段的男孩也离得远远的,不过姿态很不一样。瑟拉米克多次听到徕泽那群男孩子在背后暗暗比较那些女孩中谁最漂亮,谁有点胖,又是谁总一副臭脸,但不管以上哪个女孩从他们身边经过,这群男孩子总爆发出刻意而尖锐的笑声,并在过后互相戳戳手肘或肋骨。小小的瑟拉米克不喜欢他们,她很高兴艾佩尔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年长女孩总故意捉弄那群男孩,送给他们怪味糖果,偷偷往他们的后脑勺卡小蝴蝶结,又在他们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时大笑着跑开。瑟拉米克在这样的时刻由衷为自己的朋友而感到自豪。当然现在她明白艾佩尔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了。
瑟拉米克长到八岁的那年,事情有了变化。十一岁的男孩们依旧吵闹,但在同龄女孩面前却收敛很多。男孩女孩混在一起嬉戏的身影突然变得随处可见。瑟拉米克好几次去找艾佩尔时都扑了个空,亲切的叔叔阿姨告诉她艾佩尔已经和谁一起出去了,最开始每次的名字都不一样,到后来有几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瑟拉米克记得每一个,徕泽就是其中之一。
“徕泽?好像有点印象,”瑟拉米克拧起眉头,假装思索,“你们几个现在经常一起吗?”
艾佩尔蹲下身子,两手在蓄水池霉斑遍布的底部来回摸索着:“算是吧,他们几个都挺有意思的——哈!”她得胜似的吹了声口哨,举起手给瑟拉米克看,后者在昏暗的灯光中眯起眼睛,靠近些才看出酒瓶和香烟盒的轮廓,不由得后退一步:“真的有违禁品!不会被发现吗?”
年长女孩笑起来,她的笑容总是很有感染力,灯光在月牙形的眼中聚起小小的光簇,眼角一颗小痣也跟着打弯,唇边露出一点小小的虎牙,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灵动。瑟拉米克下意识地也翘起了唇角,刚刚若有若无的陌生感消失了,眼前的女孩还是从小到大对瑟拉米克最重要的人。瑟拉米克一直知道这点,她也在很早就大概明白这个“重要”意味着什么,但知道这一刻,在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她第一次因为这份“重要”而松了口气。复杂的念头可以等,瑟拉米克牢牢地扒住眼前的笑容,扒住这种熟悉和安全感,好像在海里沉浮了一整天的人突然够到了一只小小的浮标。
艾佩尔把东西按原样塞好:“放松,这是伊莱和茵可的,就是那对小情侣。我们在每个站点都多少有存货,有时候也能看到别人留下的,只是别去乱碰就是了。”
瑟拉米克翘起的唇角僵住了,那种陌生感又卷土重来,不轻不重地摁住她的四肢,让她不好行进半步:“但星星有规定——被抓到a类违禁品要扣绩点,还要降级!”
艾佩尔直起身,瑟拉米克注意到对方的笑容好像淡了一点,年长女孩单手叉腰,歪头看着瑟拉米克:“所以我们不被逮到。只是跟你分享一下经验,我刚来的时候还希望有人能立马跟我交代这些呢。小陶瓷,我之前没感觉你那么听话啊?”
“那也没有,”瑟拉米克犹豫着,星星严苛的声誉加上今晚刚经历的检查和不想再失去艾佩尔的慌张可怜巴巴地互相拧着,两边都在她的脑海中发出哀鸣,但还是后者占了上风。她把脸上的担忧和顾虑都好好收起来,直视艾佩尔的眼睛,露出笑容:“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动不动就消失,跑到树林里或者小镇的外沿,有一次你父母差点叫巡逻队。”
艾佩尔也笑了,她扬了扬下巴,换了个双臂相环的姿势:“因为我们直到晚上十一点都没出现,他们以为我们被宵禁的队伍抓走了!”
两个女孩笑作一团,但瑟拉米克只觉得自己飘在空中,看着两个陌生人在笑,在闹。她记得那一天,也记得她们怎样惊险地和宵禁队伍擦肩而过,但她印象最深的是,等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家门口,艾佩尔亲切的父母难得大发脾气,要禁足她整整一周,而自己的父母甚至没发现女儿不在房间里。隐藏情绪是瑟拉米克很早就学会的本领,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要用它来面对艾佩尔。出神地想着,瑟拉米克错过了艾佩尔的一个问题,她睁大眼睛看向对方:“抱歉我没听清?”
“我说,”艾佩尔凑得很近,后者忍了忍才没有退开,“我们几个一直想去学校的鬼屋,你要不要来?”
星星著名的鬼屋已经快成了口口相传的炉边故事,瑟拉米克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它,她怀疑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故事。那是南侧教学楼楼顶的一间小棚子,历届学生对它的好奇近乎朝圣,每一届毕业生都会带来新的细节与故事。有人说在里面有一个女鬼,会把吸学生的血来让自己长生不死;有人说里面有好多控制面板,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按钮,不知道是什么作用;还有人说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神奇的能量,光亮与喧哗。以上这些人的说法互相冲突且毫无关联,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棚子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很多。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瑟拉米克认为这应该是真相,棚子只是棚子,里面放着些落灰的清洁工具,至于那些故事,不过是小星星们在课余编些故事自娱自乐罢了。
瑟拉米克犹豫了一下,她很珍惜刚刚和艾佩尔恢复的平和关系,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个“乖宝宝”——我不是,她在心里坚定地对自己说——但若是因为一个破棚子而被扣掉绩点未免也太过不值。艾佩尔似乎看出了一年级新生的犹豫,她挑挑眉,凑得更近了,一只胳膊随意地搭上瑟拉米克的肩膀,密谋似的把声音压得更低:“现在这届毕业生里,有一个男生自杀了。就在我来星星的第二年。”
新联邦规定自杀是一项重罪,只有软弱无能的人才会选择这一条路,这些人本身就是劣等品,所以才会用最低劣的方式离开,并让身边的家人支付高昂的信用额罚款,从此背上洗不掉的污名。难以想象这种事会发生在星星上。
看到瑟拉米克瞪大的眼睛,年长女孩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是,在他死之前,他最后一个去过的地方就是鬼屋。”
瑟拉米克皱起眉头,这听起来又像是一个高年级谣传。星星的所有宿舍和教学楼都没有设计大扇窗户,高楼楼顶都上了锁,医务人员随叫随到,学生们也从来不能私自行动,至少两人结伴,在瑟拉米克看来,有人在星星自杀本身就不可能。她小心地把这些暗示给艾佩尔,以为会看到皱起的眉毛。然而在她意料之外的是,年长女孩咧嘴笑了,眼里闪动着掩饰不了的兴奋和激动:“这次不一样,有证据!教学楼间的网见了吗?之前没有,就是两年前装的!他们说那个男生用什么方法破开了天台的锁,然后一下从教学楼楼顶跳下来——”艾佩尔闲着的那只手比了个俯冲的姿势,用力砸了一下空气,瑟拉米克只感觉小小的气流擦过面颊,下意识想往后躲,但肩膀却还被夹在艾佩尔的胳膊下。似乎是看出了她动弹不得的窘态,艾佩尔笑出了声,捏了捏瑟拉米克的肩膀终于放开了她:“怎么样,小陶瓷?和我们一起吗?”
瑟拉米克感谢这里灯光昏暗,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耳廓这会儿烫得吓人,想必是通红一片。她知道自己作为刚到星星上的新生,现在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打破规矩,给自己惹麻烦,她也并不觉得几张网算什么关键性证据,但是——她看着年长女孩的笑容和亮闪闪的眼睛,回绝的话在舌尖滚动一圈又被咽回喉咙。瑟拉米克点点头,从小到大不知道第几次在艾佩尔面前妥协:“好。”
等到瑟拉米克踩着宵禁爬上空无一人的楼梯,她才反应过来,艾佩尔没有问自己任何关于新生检查的问题。
4. 汇总报告
在上一篇报告里我忘记写下了自己的代号和姓名。也许还是不提为好?我在想什么,如果有任何人真的发现了这沓报告他们不需要多聪明就能得出结论。
我的名字是拉斯特·章·威廉姆斯,代号螺丝——代号是你们给的,所以别问我。也许和我的名字拉斯特有铁锈之意有关,但也许就像我的老师曾说的,我倔头倔脑,难以相处。总之在星星,大家叫我莱内。新联邦规定,只有成年人才能拥有真正的姓名,而孩子们通常以各种物件作为代号,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家长们通常会选择和自己工作事业相关的名词来称呼自己的孩子。就比如我的名字莱内(linen),在新联邦的语言里是亚麻布料的意思,因为资料里写我的父母都是成衣商。当然如果他们知道真相,就会发现两者其实并没有相距甚远,因为我的父母确实在帮人乔装上是专家。从小我就习惯了家里餐桌上总是只有一位家长,哪怕罕见地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也总能被门外车轮辗过石子路面的声音打断,随即响起的敲门声注定要带走父母中的一个。小时候在这样的情景下,我总是想象我们是兔子一家——也许和母亲给我买的绘本故事有关——三瓣嘴细细密密地小口噬咬着食物,一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六只长长的耳朵就警觉地竖起,一动不动地屏息等待着大家都能预测到的结局。
不过这都是我很小的时候了。我父母要孩子比较晚,至少在我们住的那个工作性质“特殊”的家属区是如此。我出生时我的母亲三十岁,父亲三十五岁,我周围孩子的父母在我看来年轻得足以被叫做哥哥姐姐。总之大概在我八岁左右,我的父亲在家里的时间就明显增多了,我的母亲虽然在产后断断续续地重回工作岗位,但她仍不可避免地与外界联系越来越少,我们知道无论是什么工作,有一张良好的关系网都很关键,但在这“特殊”行业,维系一个高速运转的关系网生死攸关。我离开家时还太小,但现在我时常想自己是否拖累了母亲的事业,所有人都说她曾是一名极其优秀的员工。我不知道。但我感激在成长过程中她并没有让我备受这种良心上的拷问,相反,母亲总是充满活力,与小小的我以朋友相称,支持我的选择。在我们那种家属区,开怀的笑声是很少见,且几乎不得体的东西,但我们家总有种淡淡的愉悦,伴随着留声机里上世纪末期的各类型摇滚乐。我现在还记得我的父母无数次在皇后乐队的节奏下起舞。
我意识到这大概不是平日报告里会涵盖的东西,在动笔时这也并非我的初衷,但可否包容一下?这些话我没有人可说,就连现在我也不确定我是在面向几位活生生的读者,亦或是连接抽水马桶的下水道。在星星上我们不谈论“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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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一个新联邦最早就废除掉,并且没有设立任何相关教育课程的词汇。实用主义和逻辑性头脑才是星星培育人才的标准,“想象力”则是被噤声的,一个侮辱人的脏字。所以,原谅一个十八岁的男孩想要对几位不一定存在的读者说些不切题的话吧。我保证你们会读到期待中的东西。
在父亲也不怎么出门后,我们家里多出了各式各样的布料,化妆品和假发套,与它们同时出现的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留下来用晚餐,有些则一副匆忙模样。开始我天真地以为是我们舒适的小窝有什么魔法般的吸引力,到后面才明白,我的父母都已经从外派转为后勤,而他们的工作就是为外派人员提供完美的背景资料补充,让另一层皮肤好好地覆盖住他们原本的身份。现在想来,这也许是为数不多这一行里可以长期待在家的工作。我希望我当时就知道,而不是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不住地想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但正如我母亲所说,“希望总会存在,只要你耐心地寻找”。我现在已经在星星上度过将近七年,等这学年结束我就可以重返共和国,回家。说实话,我的境遇不是最糟糕的,你们挑选我时就确保了这一点。我有信心能顺利毕业,和联络人取得联系,然后时隔七年,我将重新踏进家门。
我保证我说到做到。
5. 第二章 鲨鱼和Z
鬼屋探险的事并没有再被提起,瑟拉米克暗自松了口气,并祈祷艾佩尔他们已经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事实上,瑟拉米克也不知道如果艾佩尔再来找自己去探险,自己怎么能抽出时间。因为新的时间表已经要把她的每一钟头都填满了。
瑟拉米克每天上午五节课,下午五节课,然后是每天晚上的两门测试以及上到十点的晚自习。周日休息一天,但仍要面对大量的试卷和练习册。忙得晕头转向之余,瑟拉米克思考如果不用所有学生一起排队上下课或许能节约不少时间。她和小花栗鼠室友的时间表目前完全吻合,低年级都是这样,要你什么都拼尽全力尝试一圈他们才能更好地判断每个人擅长的方向和领域。到高年级,课程的分支会越细致,学生间的差异也更大。这也就是为什么高年级的学生虽然也要结伴出行,但列队就在实用主义面前被取消了。
这天下午他们有年级主任岗志的政治课,紧接着班主任Z的数学课。从宿舍楼下列队开始,瑟拉米克就感受到人群中浮动着的躁动与紧张。检查那晚鲨鱼露出牙齿的笑容至今烙印在瑟拉米克的视网膜上,随着每次上课而加倍灼烧。也许大多数学生都是如此,但这并不代表全部。
鲨鱼只字不提检查的事,有时候一两个小星星头发不小心散下来他甚至还会调侃地笑笑,说教归说教,但没有了那群白衣人在一旁气氛始终是轻松的。这种轻松愉悦的气氛甚至会延续到他的课堂上。政治本身是门枯燥乏味的学科,尤其对一年级新生而言——他们还在学习“讲文明,懂礼貌”,“遵循规定,营造美好未来”诸如此类的小孩话,没人喜欢听已经被念叨了上百遍的东西。但鲨鱼没有依照课本教学,从第一节课他就表态似的把课本丢在讲桌上。瑟拉米克仍记得在扬起的粉笔灰中小星星们炸开一阵嗡嗡低语。
“我知道课本很无聊,所以我要带你们走出课本,来到现实世界,”鲨鱼把两只手啪地扣在一起,掌心内空气被迅速挤压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等我把现实给你们串起来,课本里的东西也自然就被带到了。而且,”他微微笑了笑,“肯定能记得更牢。”
那是他们的第一节政治课,鲨鱼给他们讲述了许多在新联邦出现前各个小国争吵不休的事。他从容地倚在讲桌一侧,两只手时而抱胸,时而在关键地方点缀上手势,小星星们都听得入了神。新联邦之前的故事大多是大家避而不谈的,因为所有人都相信,或者竭力让自己相信,新联邦一直都在,新联邦的教义和信条也一直都在。这样宏伟而庞大的体制,怎么可能是一百年新生的呢?它的传说怎么可能是普通人类编造的呢?所以新联邦一定一直都在,不管它的名字里那个所谓的“新”是什么意思。我们过去是新联邦,现在是新联邦,未来也会是新联邦。没有第二种可能。
但鲨鱼给小星星们讲述过去几大洲的人们有什么不同,他们的统治者如何相似但只因冠着不同的名字就互相讥讽争执,他故意瞪大眼睛告诉小星星们过去的小孩子们如何要忍受男女共课的烦恼。检查那晚似乎在记忆里逐渐褪色,取而代之地被新泼洒上的色彩浓重地覆盖。瑟拉米克从身旁同学的眼中可以看出,鲨鱼在她们眼中成了这样一个对规矩的挑战者,一个敢于说出真相的勇士,还是一个接近全知的愉悦学者。但瑟拉米克忘不了鲨鱼曾经露出的牙齿,有什么东西告诉她那掀开面具的一瞥才是真容。鲨鱼演讲家似的姿态和他对气氛的精准调动都不能完全掩饰他眼神中偶尔一闪而过的轻蔑。他在讲述,也在施舍,而他喜欢被施舍者能够表现出足够的崇敬与感激。
鲨鱼的身边在瑟拉米克看来总浮动着白大褂的鬼魅身影,事实上他独身一人的空缺反而让他们的存在愈发鲜明。于是不管政治课在小星星们中怎样成了热门科目,瑟拉米克始终能感受到检查那晚露出的牙齿上闪烁的寒光。
在一次政治课前她们一起出宿舍时,瑟拉米克注意到了欧茨攥住书包的指关节有些发白。小个子女孩似乎无声地吸了口气,才走上前加入了队列。秋日的天空有些寡淡,今天的空气好似已经开始预兆冬日的寒冷,但瑟拉米克看着欧茨小小的背影,肩膀板直,却突然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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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背后的温暖阳光。至少她还有小花栗鼠。
瑟拉米克知道,鲨鱼也兼任班主任,而她无比庆幸这一“荣誉”没有轮到他们班头上。瑟拉米克的班主任教数学,年龄比鲨鱼大,目测五十多岁,是一个做事慢吞吞的中年男人,名叫布莱特·张,但几乎所有人都叫他Z老师,久而久之,他的真名似乎连他自己都记不起了。
Z远不是什么完美老师,他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但瑟拉米克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些可以称为共情或怜悯的东西。不同于试图融入学生的鲨鱼,Z把一些界线划得很清晰。他似乎从来不会去主动争取什么,总是被动地等待,等待着上级的安排,等待着规定的落实,等待着永远触不可及的升职加薪。也许就是因为惯性的,漫长的等待,Z对待学生时总带了份坐立不安的急躁。他会上一秒还捧着茶杯说笑,下一秒就狠狠冲睡着的小星星丢粉笔头,厉声呵斥对方站到教室后面去;当一道他认为简单的题目有人搞不懂时,他会逐渐不耐烦,语速越来越快,直到有问题的小星星先退缩。
但Z喜欢瑟拉米克。女孩很擅长这门科目,思维敏捷且向来认真听讲,随堂测总是第一名。在第一节下课,瑟拉米克就成了数学课代表。课代表和普通学生又不一样,单科绩点翻一点五倍,且因为帮忙设定系统批改分发小测,有着对班里同学数据最直接的掌控。瑟拉米克发现自己享受这一点点小特权,不多,但她认为是个很好的开始。
而且,瑟拉米克认为,只要掌握一定规律,Z其实是个不错的人。瑟拉米克和对方说话从来都是恭敬的态度,再带上一点笑容,上课给点眼神交流,下课及时去领作业任务。Z有时讲题思路太快不假,但瑟拉米克基本能跟上,偶尔听不懂了她就毫不犹豫地去问,Z有时会不耐烦,但瑟拉米克不退缩。女孩只是站在原地,神情专注,带了点抱歉的笑意。等了一会儿Z就会继续讲下去。
瑟拉米克从来没有被任何成年人重视过,Z是头一个。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赢,但这是第一次她心里一个小声音说:我会赢。
6. 汇总报告
上次我写道你们在选择我时就确保了我在星星上的日子不会太难过。在来星星的第一天这句话就得到了印证。我仍记得排着队做智商测试——依然是新联邦的独特规定——然后被一位笑容满面,态度极其友善的男老师带出嘈杂的人群,来到一个宽敞的隔间。那里面已经有几个孩子,大多数人都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只有一个男孩看起来胆怯而紧张,仿佛对自己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感到不自在。我们坐在一起等了一会儿,那几个自信的孩子已经开始闲聊说话,基本都是故作高深的东西,抱团行为从那一刻开始已经出现。我没有参与。虽然我有着完美的背景故事和资料,但我并不愿选择来到星星第一天就和所有人分享。我和那个内向的男孩沉默地坐在一起,等又有几个孩子陆续进入房间后,之前那个笑容满面的男老师回来了,自我介绍叫作岗志,是学校的教务主任,并告诉我们这个房间里的人是今年的创新班学生,换句话说,也就是星星“金字塔尖”的人。当然后半句是我的补充,新联邦教学内容没有提过古埃及文明,新语里也没有词汇分给“金字塔”。岗志的后面的原话是“从今往后你们就加入了精英行列。”说完他便笑了,露出牙齿。我从那一刻起就对他毫无好感。
我来星星前你们就告诉过我学校里分慢班,中班,快班和创新班。当然除了创新班外其他班级最初并不叫那些名字,我记得在共和国学到它们有一些更委婉更恰当的表达,但显然星星上没人记得那些。所有师生现在都只会说慢班,中班,快班。其中慢班的生活最差也最苦,而创新班则是云端上的生活。虽然学习任务难一些,但你们确信没有什么我应付不来的。在这方面你们说对了,但关于“云端上的生活”,我现在想来也许只是个善意的谎言。
创新班的孩子们可以自己选择室友,两两一组,我和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住在了一起。他叫斯佩思(space),在新语中是外太空的意思。这是个不太常见的名字,孩子们的临时名字一般都是不太起眼的小东西。后来也证实他从小因此受了不少嘲弄。斯佩思的父母都是高阶物理学家,单从这个临时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们对孩子寄予的厚望。
在星星上,低年级全部要至少两人以上一起行动,但不能多于四个人,并且不能跨级。虽然这有关于系统分配题目的种种问题,但我认为,这样规定的目的是:一)促使学生相互监督;二)尽量避免学生间聚集小团体。前者可以是关于学习,关于身体和精神状态,但最关键的一点还是思想状态。在第一年我就被星星上成批输出的意识形态震动了,这不仅仅是那些白底红字标语,还有操场广播上全天不断重复的训导——“低头学,竖耳听,按规做”“为了新联邦,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为了光明的未来”——尽管你在教室里,走廊上,甚至是食堂墙壁上都能看到条幅或是荧屏。也不仅仅是那些没完没了的政治课。这门课是新联邦课表里占比最大的课程,哪怕对于在第一年就可以自选考试科目的创新班学生,政治也永远是必修课。这些都属于硬性的灌输,最重要的是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来星星的第一学期我就把图书馆里的书大致翻了一遍,随后便再也没有去过。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书房那些装帧精美的书籍,在你打开时会散发出石墨和木头的清香。但新联邦的书全是轻盈的化纤纸,拿在手上像是抱了一小摞薄薄的塑料板。而且这里的书除了学术专著外就是价值观宣讲和相关寓言故事。学术类的书还好,我大致看了看,认出了其中的一些名字,但它们应该主要是为毕业主题准备的,当时仍是低年级学生的我很难参透。其余那些,如果你们没有看过,那我也很难用言语描述。但你们应该知道,那些被阉割,被删节的寓言故事,被歪曲的事实和大片大片的沉默。我知道你们送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调查新联邦的缺陷,发现他们的漏洞和弱点,所以我把那些书都看完了。你们知道在他们的创世故事里没有亚当夏娃,而是穿着红袍子的新联邦创始人——都是成年男性——把两颗智慧果分别赠予一群男孩和一群女孩吗?并且由于人数众多,智慧果自然没有被均分,于是就出现了“指挥官”和“士卒”。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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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阶级固化的影子显而易见,但他们的用词也令人琢磨。显然一百年,加上长期以来宣称的军备状态让新联邦一直没能完全摆脱战时用语。在我看来他们也没有摆脱战时的极端实用主义思想。
也许你们可以看到这个故事中的另一重点。男孩和女孩的性别隔离。在创世开端,这两个群体相隔甚远,以至于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然而在分食智慧果后,他们虽知晓对方的存在,却把活动界限划分明确。直到一个特定时期——故事里用了血月,树木繁茂等意象——这两个群体才汇集到一处,开始了无止尽地后代繁衍工作。
他们为自己下了简洁明确的定义,而正如每个学校都是其所处的社会或体制的缩影,在星星上也最容易观察出新联邦运作的基础和模式。
星星明文规定,低年级学生,也就是十二岁到十五岁的孩子们,实行严格的性别隔离制度。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分别位于学校的东北角和西北角,中间用一大片树林隔开。在低年级时期,你几乎会忘记另一种性别的存在。所有课堂,食堂都是以性别划分区域的,而低年级学生在工作日里无论是去哪里都是列队行进,又是单一性别。在周末虽然可以两两行动,但即便抛开相互监督,仅是被发现低年级与另一性别的学生有接触都会受到最细致的讯问,如若被判定关系有疑则两人都会被扣掉大批绩点,并且不出半天整个学校都会知道。学生们总能找到传递消息的方式,更别说是这样上面明显不愿隐藏的信息了。
老师自然两种性别都有——依然以男性为主——但在学生看老师有时就像囚徒看狱卒一样,后者并不能被划分到独立个体的行列中。
于是我发现自己处于这样一个连亲生兄妹或姐弟也尽量避免沟通的环境中,对女生的活动区域和相关话题一无所知,实话说,当时的我已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把身边只有男性这一特点视作理所当然。
马上就要到宿舍统一的熄灯时间了,我不得不停笔并且把这份报告和之前的两份一起藏好。
未来的读者们,下次再见。
7. 第三章 一个开始
日子一天天过去,做过的试卷堆得越来越高,废掉的笔芯和用过的便利贴一起在垃圾桶里侵占着日益扩大的地盘。有天瑟拉米克看了眼手环上的日历,才发觉已经进入十月份了。时间在星星上的流动速度好像和外界不同,瑟拉米克放下笔,有些出神地望着宿舍光秃秃的墙壁。家乡的九月甚至十月都是金灿灿的,屋后的银杏叶在午后仿佛融化在阳光里,这时若有风吹过让叶片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整个世界都好像可以系在窗口的风铃。
艾佩尔家的果园也会在这时格外繁忙,叔叔阿姨和雇佣工人一起在树林间穿梭。瑟拉米克和艾佩尔总会跑去凑热闹,尤其是在她们年龄还小帮不上忙时,两个女孩像出笼的小动物般绕着树林疯跑,为了不和干活的大人们撞上,她们的奔跑往往能扩散到附近的田野或草丛。瑟拉米克仍记得秋日的风拂过脸颊和耳廓,留下淡红色的形状,泥土、植被的腥气和不远处果园的香甜混杂在一起,秋日独特的味道。女孩们跑累了就一头栽倒在干枯的草堆上,瑟拉米克总喜欢翻个身把脸压在上面,让鼻息间满是干燥而芬芳的气息,被略硬的草茎扎得泪眼汪汪也不愿抬头。
但星星上似乎不存在季节的变化。确实空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但校园里偶尔几丛长青的灌木看起来总是一个模样,高耸的松柏也只是沉默而孤单地注视着列队而行的小星星们。瑟拉米克发觉自己甚至希望灰色的墙壁能有些深浅不一的迹象,让她知道在这里时间不是凝固的雕塑。
也许就是因为白天的幻想,这天晚上瑟拉米克梦见了家乡。梦里她像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着投入那片金色,艾佩尔就跟在她身后,两个人的笑声犹如实质般给一草一木都镀上了颤动的金边。一阵风起,梦里的瑟拉米克继续往前冲,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身后的笑声消失不见了。心脏突然被恐慌的藤蔓紧紧缠绕,小姑娘转过身,已然是十二岁的瑟拉米克。身后空无一人。瑟拉米克大声呼喊艾佩尔的梦名字,直到喉咙都开始疼痛。她撑着膝盖喘息着休息,转过身决定向前找找,但眼前的风景已经变了。黄色的干草堆,红橙一片的果树全都不见踪影,瑟拉米克现在面对着的是一片荒芜。脚下的草地不知什么时候已成灰黑一片,病毒般侵蚀到视野所不能及的远方。铁灰色的残缺树干在荒凉的天空下无言地矗立,仿佛一排排被拔掉的坏牙。她往前跑,往前跑,突然间脚下的地面消失了。风,一抹橘色在眼睑上一擦而过,然后是一个奇怪的声响……
瑟拉米克唰地从床上坐起来,梦境正迅速从脑海中流失,她捂住眼睛,手指狠狠地压迫眼球。刚刚她梦见了家乡,还有艾佩尔,然后是一片灰色,令人窒息的无生命的灰色……最后一点记忆像指缝中的沙子般溜走,瑟拉米克再也想不起来了。但这种不安的感觉却没有散去,像一声被消音的警报声,余波震荡着即将开始的新一天。
列队兑换早饭时瑟拉米克终于回神,由于人力资源短缺,星星所有基础工作都由机器承担,其中包括清洁和准备餐饮,瑟拉米克由衷地希望这不是同一批机器。她伸手在机器上按常规选择一个最基础的鸡蛋三明治和一杯豆浆,临到结算又把豆浆改成了一杯黑咖啡。咖啡比豆浆多消耗一点五个绩点,但瑟拉米克预感今天自己会需要点提神的东西。她拿着托盘转过头,撞上了欧茨的视线。对方立刻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
是不是该维护一下和室友的关系呢?瑟拉米克走到班级餐桌边坐下,顺便用书包在旁边给欧茨占位置。小花栗鼠其实是个蛮不错的人,那晚瑟拉米克去找艾佩尔,她到现在没有对此多问一句。而因为也没有别人来打听这件事,瑟拉米克知道她同样没有告诉任何人。两人平日会一起出宿舍门,一起下队列,诚然这是星星的规定——学生在外至少要双人成行,但不能超过四人——但瑟拉米克也发现小花栗鼠会在餐桌给自己特意留位置,在课间接水时帮自己也接一杯。一层教学楼只有两处接水点,课间时间又有限,如果不是欧茨提前规划好,瑟拉米克确信自己就要口干舌燥地度过在星星的第一周。她对这些小小的善意很感激,自己也一有机会就帮帮欧茨,接杯水,占个位置什么的。但两人几乎从不聊天。她们的沟通只限于每天的日程,有时还有谁忘记的作业。似乎有什么东西横在这里,关系好的小星星会做以上所有这些,不多也不少。也许星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每人顾好自己就已经足够,况且年级越高,课业也会越来越繁重。但瑟拉米克内心的某一个角落想去伸出那只手,推开那扇横断。她想有一个朋友。
今天上午是物理、外语、历史、自习和数学。外语和历史算不上是瑟拉米克擅长的科目,但也还好。也许是他们正式上课才一个月,学得也都不太深入,瑟拉米克欣慰地发现到目前为止,自己的弱势科目还没有出现。她后来才知道,她们这个班已经是快班,就排在创新班下面。就拿外语说,她们第一节课就把简单日常对话学完了,外加一篇不长的课文阅读,老师甚至还给她们放了配套的听力音频,但说只是让她们听个语调节奏。后面的中班和慢班都是字母表开始的——她们的自学课后作业。
外语统一开设的只有一门,对应的是一个和新联邦贸易往来最多的国家。瑟拉米克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经常听大人说起这之间的故事,似乎在新联邦成立时,对方采取的是中立态度,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不是新联邦吞噬它,就是它攻打新联邦。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甚至没有像和另一个国家——共和国——那样陷入长期冷战的状态,相反,两方握手言和,开始了长期的交流与贸易。瑟拉米克还记得多次听家乡很多人吹嘘,这只是新联邦在养精蓄锐,新战争开始,他们拿下那个芝麻大的小国分分钟而已——这大部分发生在含酒精的晚餐桌旁。
至少从这一个月的学习看来,瑟拉米克发现对方是个有着渊源文明的古国,有着坚实的文化根基和富饶的创作土壤。面积也不是“芝麻大”,而是全世界少数能和新联邦并驾的国家。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哪怕两方目前并不处于战争状态,新联邦也一直是军备状态。要求严格执行分配制,按人头结算食品等各项支出,把攒下来的资源仓鼠屯粮般全都拉进军部。
但这些杂事放在一边,新联邦目前对于外语的需求还是相当大的。在一世纪前发明新联邦通用语——俗称新语——后,大批的旧语被严格禁止,正好赶上一代人的成长期。大概谁也没考虑到某些旧语对贸易往来对必要性,等到新联邦反应过来紧急开设特定语言课程时,还活着并能教学的老一辈已经所剩不多了。瑟拉米克本人对语言并不算很热衷,她承认这是极其有用的工具,但仅此而已。欧茨则不同。小花栗鼠对语言的热忱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瑟拉米克注意到对方眼镜片后的圆眼睛是怎样随着每节外语课的到来而像两只小灯笼般被点亮。欧茨平日里是很安静,很内敛的人,至少瑟拉米克这么觉得,唯有在稀奇古怪的字符面前,外人才能透过她涨红的脸和唇边括号似的小弯来一窥小花栗鼠的内心世界。对方在语言上也很有天赋,几乎和瑟拉米克对数学的天赋齐平,有时甚至更多。
也许这会是个不错的话题开端,瑟拉米克咀嚼着炒饭想道。一上午的课程已经结束,她们正在食堂吃午饭。瑟拉米克瞥了一眼欧茨安静吃面的侧脸,对方吃东西总是看起来很香的样子,姿势斯文,但动作极其流畅丝滑,外加鼓起的腮帮子,真像一只小花栗鼠。中午回宿舍就聊聊外语试试,瑟拉米克在心里对自己点点头,不知怎的有些紧张。
“小姑娘,叫什么啊?”油腔滑调的一声,每个音节都炸开,但偏要在尾音强行收成一小簇长长地拖出去。瑟拉米克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几个高年级男生站到了她们班的桌子边上,在一群坐着的十二岁女生中间,他们看起来仿佛几座巨怪石雕。
刚刚那句话是对着欧茨去的,小花栗鼠抬起头,腮帮子依然鼓着,眼中有几分茫然。
刚刚说话的那个男生笑容更大了,他倏地弯下腰,把脸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触到欧茨的发顶:“你真可爱,交个朋友呗?小姑娘刚来还是得有个大哥哥照应才好。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七年了,有什么不会的我都可以教你……”最后一句声音压低了,似乎想传达出暧昧,但可惜嗓音条件实在太差,瑟拉米克只听出他有哪几个字破音了。
四周一片寂静,瑟拉米克有种冲动想拿起欧茨手边的叉子戳进男生的手背,让他脸上出现点和满脸痤疮更适配的表情。但这里是星星,是人人自保为自己争取一个未来的竞技场,不够强的人迟早会在某个时间退出,自愿或被迫,瑟拉米克知道没有人能够为另一个人的生活做出担保。于是她按下脑子里不断浮上来的叉子,只和所有人一样看着欧茨。
小花栗鼠看起来没有如想象般被吓到。欧茨居然笑了,但这不同于瑟拉米克见过属于她的任何一种表情,这是一种古怪的笑,天真烂漫得像个孩子,整个人都透着喜滋滋的感觉,但眼角眉梢却带着锋利的边缘:“谢谢,被照顾的感觉真好。但你确定你找对人了吗?”欧茨歪了歪脑袋,似乎真心实意地感到担忧,“现在是十月份但你们几个都穿着短袖,有可能是你们不怕冷,但更大概率是在这几年你们的绩点已经不足以兑换厚衣物,而以前的已经穿不上了吧?”瑟拉米克瞪大了眼睛,他们的整套校服确实只在刚入学时发放,往后就要凭绩点兑换,越厚的衣物耗费越高。那个男生的脸色现在变得很不好看,和脸上的斑斑点点配合起来,像是放了太久的坏牛奶。
然而欧茨还没说完,她又探头往那群现在正交头接耳的高个男生望去:“而且我看到你们的午餐也只是最简单的蛋白块。种种证据表明你们虽然已经在星星待了七年,但生活质量确实让我不敢恭维。你确定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大哥哥’?”
瑟拉米克完全惊呆了,但即便如此,在那个恼羞成怒的男生扬起手时她还是立刻反应过来,把欧茨往自己这边一拉。那个男生重重一拳落到了铁皮餐桌上,“咚”的一声,震得几个盘子哗啦作响,不知道谁的水翻倒了,此刻在桌子上肆意漫延,划出长长的轨迹。
这下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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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大,门口值班的老师终于不能再装聋作哑,放下午餐气急败坏地走过来,骂骂咧咧地把几个男生撵鸭子似的排成一列押走了。瑟拉米克捕捉到“你爸”“不会挑就别他妈作”零星几个词。她回过神,欧茨还靠在她身上,争执过去了瑟拉米克才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吃东西,”瑟拉米克低声对欧茨说。她能感觉到半个餐厅的注意力都落到了她们这一桌,就连斜对角的高年级餐桌也开始飘来若有若无的目光。如果欧茨在这时候哭出来,或者更糟糕,崩溃掉,那么不出一小时,整个学校都会认定这个女孩就是羊群中最弱小的那只羊。先不说欧茨会为此面对多少麻烦琐事,最重要的是,她的课业会在一瞬间变得更难——系统不喜欢脆弱的人。到时候小花栗鼠就不得不顶着一切完成超难度的学业来证明自己,而瑟拉米克知道这几乎难以实现。
幸好欧茨明显也清楚这一点,她点点头,在一两个呼吸间把脸上的神情调整为带着敌意的空白。瑟拉米克帮她把面碗旁震出来的汤汁擦掉,她怀疑欧茨有精力注意到这些,几乎不可察地碰了碰欧茨的手腕。这是小星星们在人群面前能显出的最大力度的安慰。欧茨几乎毫无停顿地吃了起来,刚开始握叉子的手动作还有些机械,但过了一会儿就恢复到了平日里正常吃饭的样子。瑟拉米克知道她一定饿了,星星上的食物像星星上的绝大部分东西一样,是用平日课堂互动,作业及考试等的绩点兑换。虽说快班的学生一般都有充足甚至富余的绩点,但没人会傻到毫不吝啬地赚多少用多少。瑟拉米克和欧茨用得都算小心节约。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危急时刻会在何时到来。
下队时瑟拉米克还能听到身后飘来的几句窃窃私语,但话风似乎已经从欧茨如何可怜到整件事多么出人意料等等。很好,瑟拉米克想着,两人一起踏上灰暗而漫长的楼梯,这说明她们已经有点钦佩甚至害怕欧茨了。在星星上,相比于喜爱,你会更希望别人对你有所畏惧。
两人间楼层并不高,厚重的金属软包宿舍门被手环“嘀”的一声刷开又伴随着轻微的吱扭声合拢。欧茨一下瘫坐在书桌前,闭上眼睛。瑟拉米克也坐进自己的椅子,面朝欧茨,两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耐心地等对方先开口。
“谢谢,”欧茨小声说,她睁开眼睛,眼泪这会儿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接过瑟拉米克递来的纸,马马虎虎地抹了抹眼睛,又抿了抿鼻子,后者发出的声音意外大得惊人,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对视一眼,笑出了声。一直紧绷着的气氛终于松懈些许。
“你做得很好,真的,”瑟拉米克直视着欧茨的眼睛,“他们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很好。”欧茨说,一时间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脸绷得紧紧的,瑟拉米克仿佛又看到了刚刚餐厅里那个几乎挑衅的女孩,她忍不住感叹道:“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我以为你会被吓到说不出话!”
欧茨呼了口气,转了转眼睛,整个人放松了些:“我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上面有五个哥哥,”看到瑟拉米克惊异地瞪大眼睛,女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他们都很好,但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各种吵闹摩擦甚至打架都少不了。”
瑟拉米克瞬间反应过来:“五个哥哥?那他们也在——?”
“哦不,只有多尔(dough)还在星星,今年七年级。其他几个都已经,毕业了,”欧茨说道,不知为什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瑟拉米克没有追问。
“总之在他们长大点后,也开始有意识地教我一些可能在星星上会用到的东西。其中最重要之一就是,”欧茨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不要给任何人找麻烦的契机。”
欧茨不是个高个子的女孩,更谈不上不好惹,相反,大眼镜配上一双圆圆的眼睛,再加上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像古董店里精致橱窗里的瓷娃娃。瑟拉米克可以猜到,她原先的策略一定是尽量低调,不引起任何注意,但这显然已经失效。现在小花栗鼠如果想在星星上顺利度过余下的时间,她必须要努力站到高处。
“你说最重要之一,那另一点是什么?”瑟拉米克忽然问。
欧茨明显没有预料到这一问,她短暂犹豫了片刻,最终对上了瑟拉米克的眼睛:“找一个盟友。”
两个女孩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彼此,正午的阳光挤进窄窄的玻璃窗,一丝丝点燃了灰色的单调布景,在两人脸上身上都投下了有些刺眼的破碎的光段。瑟拉米克先移开了视线,她站起身拉上窗帘,又走到门边去把灯打开。
然后,就在白织灯刚开时微弱的滋滋声里,她听到了欧茨的声音:“上午的外语课我记了很多笔记,你要看看吗?”
在星星上,每个人的课业都是自己的事,正如每个人的绩点都是自己的责任。同学间可以互相帮忙,但从来都是以一种互惠的形式。像欧茨刚刚那样毫无附加条件的问题只意味着一件事——盟友。
瑟拉米克转过身,不受控制地咧开嘴笑了:“非常乐意。”
8. 汇总报告
关于性别,我相信上次我是写到了这一处。但我发现自己忽略了另一个相关的问题——关于性向。在我十二岁离开家前我就知道性向不止一种。我的父母确保我从有性别意识时就能平等地对待每一种性向。当时同性可婚在共和国刚刚合法,而双性恋,跨性别与非二元性别的人群仍在竭力证明自己的存在。我后来才意识到,我父母当时的意识可以称得上是先锋的,也许因为他们自己广泛的工作经历让他们密切接触到了各类群体,又或许是他们的时代正与性向平等的抗争相撞,总之,作为一对很包容的父母,他们在这个话题上总是采用不容置疑的态度。
我仍记得大概五六岁时,同一家属区几个年龄较长的孩子们会作弄取笑甚至欺凌另一个小男孩。他似乎和我年龄相仿,但和我不同的是他总是很喜欢穿粉色鹅黄色等被认为是“女孩色”的衣服。那个阶段的孩子们会无意识地攻击任何在他们狭隘的视野看来与自己有异的个体,于是结局可想而知。住在同一个家属区,我自然也被卷进事端,他们告诉我如果不选择和他们站在一边,那我就和那个小男孩是一样的。即便在五六岁时,我也明白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但我小小的身体在他们面前显得格外脆弱,更不要说精神意志了。总之有天我回家,满脑子都是粉色衣衫上沾染的血迹,母亲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在和父亲共同的一番询问后,我哭着说出了真相,本以为至少能得到点同情和怜悯,但等到的只有父亲的一记耳光。我到现在都记得母亲眼中的悲哀和父亲颤抖的嘴唇,也记得那句伴随着耳光的话——“如果你只会选择容易而不是正义的一方,那长久下去,你将拥有一个畸形的心脏。”虽然我想不起来究竟两人中谁说了这句话,但从那以后我就完全避开了那群大孩子,实际上他们也并没有来找我的麻烦。至于那个小男孩,虽然我们没有成为最好的朋友,但后来他曾几次和他的父母来我们家用餐,原来我们两方家长曾一起执行过任务。
我是不是又讲了些与报告无关的东西?也许七年没有真正地和人沟通过,没有可以完全交心的朋友到底会对你留下不小的影响。如果需要,你们大可略过我的怀旧,但我想用刚才的事情来说明,为何星星对性别性向的处理如此不合情理,甚至在我看来,毫无人性。
首先,相信你们也知道,新联邦不承认有多种性向的存在,正如他们的很多东西一样,他们相信只有唯一真理。唯一的性别划分——男性女性,唯一的性向——异性恋。新联邦的做法和共和国在承认合法前的抵触和审查还不一样,他们完全不谈论任何与之相关的话题。因为如果只有一种可能性存在,那其他议题从何而来呢?通过沉默和空白,他们企图彻底抹杀异己,至少是表面上的异己。
请想象你是一个新联邦的孩子:从小可供参考的范例就是自己的父母和邻里家庭,他们全部由顺性别异性恋组成;你的玩伴虽然有男生有女生,但你们的父母从来都倾向于只在你和异性玩伴走得近时大惊小怪;你没有任何用来扩展认知的书籍或影视,你从小耳边听的,眼前看的,都是新联邦一百年来精心设计的寓言,大概率以兢兢业业地工作与生下两三个孩子作为结局;并且没有人去谈论与性相关的话题,因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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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私密的下流的,用新语说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即便你偶尔产生怀疑——毕竟性向是天生的——这种怀疑也只会针对你自己,是你不符合大环境,而不是宏大而根系繁茂的后者不符合你渺小且“畸形”的需求。
时间已经有些迟了,我现在占用的是自己的午休时间,但我至少要保证十五分钟的睡眠才能应对下午的课业。所以我只再提一点。虽然星星——也就是微型新联邦——否认除唯一真理外的其他选项,但我认为他们实际上在低年级阶段默许甚至暗中鼓励了同性间的亲密关系。所有这些在刚进入青春期就实行的单一性别制,包括两人成行等等,在一群荷尔蒙上升期,对“成年人特权”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们身上很容易就引向同性间的亲密行为。就我当时所知,班上就有好几对超出友谊的同性关系,虽然我可以确定其中有些男生是绝对的顺性别异性恋。我不认为一众老师对此毫不知情,但从未有人提及或暗示过此事。我的猜想是,上面认为这是一种保险手段,让孩子们自己摸索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就像我们当初也是在黑暗肮脏的窄巷里了解到与性相关的东西一样。至少没有任何异性间的早熟行为,不会出现难以收场的局面。
当然这种默许到了高年级就会在一夜之间完全转变。而这带来的潜意识影响就是,除了异性恋之外的性向都要在成长中像小时候挖鼻孔、玩泥土之类的坏习惯一样被丢弃。性向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强加于你身上,需要练习来慢慢养成的一种习惯。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我必须睡下了。未来的读者,下则报告再见。
9. 第四章 一个开始·续
那天下午的两节课在瑟拉米克的眼中过得飞快。第一节数学课后她给欧茨详详细细地把黑板上最后一问讲明白了,两个人对这样新式的课堂体验似乎都有点激动,瑟拉米克在收拾本册的时候瞥到小花栗鼠的嘴角带着一丝小小的弧度,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神色。第二节是生物课,生物被瑟拉米克暗暗划分到A类课程,也就是说难度稍有些大的。她几乎有把握自己高年级时分到的科目倾向会与它无关,但目前这还是一门必修课。生物也不是欧茨的强项,但两个人把笔记一起核对了,再互相补充些对方缺乏的知识点,留下的问题就比较少,可以去请教老师了。
星星声称鼓励学生勤问问题,但几代学生们攒下来的经验是,如果问题过多,那你只能靠自己,老师们也有自己的繁忙任务,虽说道德上有义务去为学生解困,但实则无字面规定,所以问题过多的学生会被推掉。但这不是最糟糕的情况。瑟拉米克听说过曾经有学生拿了一整个笔记本的问题去问老师,对方还算有耐心,分批把问题都讲完了,然而往后几次考试,出题几乎全围绕着这几个高难度问题。原因很简单,星星规定老师上报与学生的任何对话,既然学校认为你掌握了这些问题,那么它就要让你竭力去证明这一点。你甚至可能会被成堆的问题直接压到慢班。如果你能在绩点耗完前让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就算你走运。没有人明确地知道绩点耗完会发生什么,那些人会潦倒地勉强生存一段时间,然后在某天突然就全都消失不见了。有人说他们是被遣送回家了,但谁都觉得这不过是妄想。瑟拉米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的结局。
晚自习开始,瑟拉米克第一次发现原来自习可以是有趣的。确实他们不允许讲话,但她和欧茨一直在用演草纸传话。开始话题还完全在作业题目范围内——明天的化学课有预习作业记得做——然而随着头顶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光线越发黯淡,两个人的作业也都完成了,谈话慢慢转到别的方向。瑟拉米克吐槽化学老师每次上课都要花十几分钟来抱怨审批不下来的实验楼——“四十年了!那个楼就空着废着也不给我们用!”——欧茨向瑟拉米克抱怨第二天的体育课,后者表示赞同。要说两个人的共同点,讨厌且不擅长体育绝对能列位第一。偏偏星星规定每个学生都要得到一定程度的锻练——为了更好的体魄和精力。并且要定期参与相关测试,和绩点挂钩。瑟拉米克只庆幸这里牵连的绩点并不算多,若是她努努力,损失的也许只是一两杯咖啡。
欧茨又写道,幸好我们不用参加军训。瑟拉米克知道,慢班和中班的学生都是要参加军训的,但她对于细节毫不了解。她在纸上把军训这个词圈起来,画了个弯弯的问号:你知道具体情况吗?
欧茨按住被推到面前的纸,扫了一眼便开始埋头写字,瑟拉米克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答案。
欧茨说,中班的军训期为一周,慢班一个月。军训有点像大型体育课,只是更复杂。名义上会有跑步,正步,蹲,立正这些看似无聊的训练,但据瑟拉米克已经毕业的一个哥哥说,真正折磨的不是这些动作,而是一直被纠正,被骂,被吼。你的任何举动似乎都是错的,被看作挑衅或怯懦。大部分学生在军训期间会被扣掉一半入学分配的绩点。军训是一场无形的心理战。而得胜方从一开始就被书写。
瑟拉米克看着眼前潦草的字迹,不由得感觉凉意直入骨髓。她抬起头,欧茨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瑟拉米克摇摇头,不想掩饰也不能掩饰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她们是幸运的,瑟拉米克从拿到智商测试的结果就知道这一点,只是直到今天,她从不知道这之间的距离竟如此遥远。
欧茨的脸放松了些许,小花栗鼠的肩膀松懈下来,后面两人的谈话基本都在日常范围之内。瑟拉米克有种感觉,似乎自己刚刚通过了某种私人的考核。
今天晚上的宿舍氛围也比往日轻松了不少。平时两人上了一天课回来一般就轮流洗漱,欧茨回到床铺侧躺着看书,瑟拉米克在书桌边坐一会儿,把资料和书本惯例做一下日常整理,写一会儿她从家带来的数独。十一点半熄灯就睡了。
但今天,瑟拉米克莫名就对这段睡前时光有些隐隐的期待。果然,两人都洗漱完毕后欧茨没有爬上床铺,而是掏出了自己每天看的书给瑟拉米克看。后者惊讶地发现,这不是她以为的课本或年纪统一列的阅读书目,而是一本旧时候的故事书。她小心翼翼地把书拿在手中,感受着轻薄而脆弱的纸张擦过裸露的皮肤,仿佛蝴蝶的翅膀。新联邦印的书采用的全是新技术,3D影印,化纤纸和各种合成材料,目的是为了节约资源,让不多的林木为军备使用。那些书硬邦邦的,一本本看起来白得惊人,但摸起来手感也是同样的空白,像在摸一小片覆着薄膜的塑料。瑟拉米克手中的这本旧书则不同,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时代留下的文字材料。哪怕只是拿在手里瑟拉米克也能闻到印刷墨水与木源纸的奇特气味。她轻轻地翻开书页,有些惊奇地看着那页纸轻飘飘地扬起,又顺着优美的弧度落下。它仿佛在呼吸。
书中全是外语,瑟拉米克凭着刚刚学了一个月的语言基础能看懂零星的词句,主要意思大概猜得出,但细节完全一头雾水。她震惊地看向欧茨:“你完全能看懂?”
小花栗鼠耸耸肩,看得出想竭力装成谦逊的模样但瑟拉米克的眼睛没有错过对方微微翘起的嘴角和亮晶晶的双眼:“我父母很喜欢旧书,别人就总是拿它们做礼品。慢慢家里就有一间不大不小的书房了。你不能责怪一个小姑娘的好奇心,不是吗?”
瑟拉米克一时不知道该对这句话里的哪个字眼先做出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因惊异而半开着。她闭上了嘴,随即又忍不住问道:“等等,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欧茨似乎也很诧异:“啊我没和你说过吗,就是烘焙之类的。”随后她吐出了一个名字。
瑟拉米克的下巴又掉下来。欧茨说的那家烘焙是境内最有名的高级烘焙连锁店,瑟拉米克小时候曾经和一群小孩子眼巴巴地对着广告牌上的宣传流口水,却被告知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日常开销范围。那家烘焙虽说也有亲民一点的生日蛋糕,但主要承包高级人员的婚庆,纪念日等等,一出就是可以摆进博物馆的成套艺术品,从小件到大件样样齐全。糕点味道独特是其一,最奇特的是,他们主打医疗糕点,似乎融合了草药之类的东西,顾客可以定制药用或保健等等功效。瑟拉米克恍惚记得,上个新联邦成立日几个领导人在庆祝仪式上切的似乎就是欧茨家的大蛋糕。
“联邦国旗啊,难怪有那么多人给你们送珍藏旧书,“瑟拉米克喃喃道,举起一只手似乎想掐一把自己的脸,但到中途又停住。她抬眼看着有点局促不安的小花栗鼠,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砰!”两个人都迅速看向头顶长方形的玻璃窗,声音似乎是从那里传来。瑟拉米克辨别出了熟悉的石子敲击声,刚想跟欧茨解释,然而——“砰!”
“让我先回个信号,”瑟拉米克说着,一边冲到床铺边踮起脚努力把带着手环的胳膊举高,用手电功能对着窗户闪了闪。没有石子再被丢上来,她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欧茨正撑着下巴靠在书桌边,微皱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脑海中闪过今天终于变得有趣的课堂和晚自习,还有中午两人把“盟友”抛到空气中的静谧氛围,瑟拉米克抿了抿嘴。在星星上,盟友关系是为数不多你可以信赖的东西,高年级生可以随时更换约会对象,但如果你随意踢掉盟友,很快整个学校的人就会知道你毫无责任感。而且,瑟拉米克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自己的小花栗鼠室友。她吐了口气:“楼下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艾佩尔,她明年就是高年级了。上次敲窗户叫我的也是她,这算是我们的联络方式。有什么重要信息我都会告诉你。”
欧茨看了她片刻,轻轻敲了敲手环:“十点半了,你还有半个小时,一定在宿舍锁门前回来。”
艾佩尔和上次一样把瑟拉米克领到了那个破旧的蓄水池旁边。后者还没来得及问,年长女孩就抢先开口道:“今天中午被挑中的是你室友?”语气中压抑着愤怒。
瑟拉米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中午食堂里的事,于是点点头。她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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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佩尔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对方的金发已经擦到肩膀了,按星星的规定很快就要剪掉,瑟拉米克暗暗感到可惜。
艾佩尔深吸了一口气:“要是我提前知道——”她危险地扬了扬拳头。
瑟拉米克皱了皱眉,难得打断了对方:“没关系,事情已经解决了,现在没人会来找我们麻烦。“
她知道艾佩尔从小就对正义和勇气有着强烈的执着与迷恋。在家乡的时候,她早就数不过来艾佩尔揍过几个出言不逊的孩子,也为此对年长女孩很是崇拜。但这里是星星,尽管艾佩尔比瑟拉米克在此多待了三年,后者有时觉得她还是没有认识到一个现实:星星有自己的规则,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艾佩尔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我知道,你那个室友蛮厉害的,”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那几个人早该被收拾了。你知道他们每年都这样做?”看到瑟拉米克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点点头,“对,据说家里都是部门高管,在软性规则上能破点例。他们就没打算在这儿挣绩点好好毕业——他们也做不到。大家都说这几个人唯一的目的就是给自己挑一个未婚妻。”
瑟拉米克只感觉胃里一阵恶心。她知道这就是真相了,星星虽然严格禁止低年级异性接触,但只要你迈入高年级,在这方面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高年级实行男女共课,结对子学习,甚至还有联谊活动。星星鼓励学生们仍在学校时就把自己往后的道路铺得一览无余,其中当然包括结婚生子。那几个男生想必就是这种规则下的产物。
也许是看到瑟拉米克脸上的表情,艾佩尔把目光投向破旧的蓄水池,换了个话题:“除了这个,你最近适应得怎么样?”
瑟拉米克还在想着星星规则的奇怪包容度,被这么一问稍稍有些吃惊。如果在上一次艾佩尔这么问的话,瑟拉米克一定要跟她详详细细地讲那晚的检查,鲨鱼和那群白大褂。但时间转眼已过去一个月,瑟拉米克看着艾佩尔的侧脸,半明半暗下,年长女孩的面孔似乎要和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她突然感到几分莫名的恐慌与悲哀,星星确实让很多东西不一样了,至少在这一瞬间,原本熟悉的艾佩尔似乎正在不可阻挡地落向虚无渺远的未知,瑟拉米克无法拉住对方也不能够去追随。于是瑟拉米克只弯了弯嘴角,有些官方地回答:“还好吧,课业有点重但目前都跟得上。绩点也够用——”她突然停住了。
因为艾佩尔转过脸直直地看着她,眉头微微拧着,眼神中带着点探究和……和什么呢?瑟拉米克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让它完美地镶嵌在这里。受伤,关切,愧疚,这些似乎都有,但又都不全面。
沉默。远处下队的小星星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回了宿舍,十月份静谧的夜里听不到一点鸟虫的鸣叫,唯有蓄水池上面闪烁的灯管还在不时发出细小的嗡嗡声。这似乎可以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在任何一个普通的地方,在记忆交叠的过去,当世界看起来还在掌控之中,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呼吸。
瑟拉米克在艾佩尔的注视下突然有些鼻酸。一个月以来赶课排作业规划绩点团成的硬壳在这一刻突然一小块一小块地剥落,只留下针刺般的疼痛和皮肤猛然暴露在空气中的恐惧。瑟拉米克突然什么也不想管了,她跨了一步,伸手抱住了艾佩尔,径直把脸埋进年长女孩的肩膀。躯体的温度挟着家乡金色的秋季席卷而来,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艾佩尔的胳膊也环住了自己,在那一瞬间,瑟拉米克只感觉自己好累好累。她不是个喜欢哭的孩子,童年时的经历已经教会了她哭泣没有任何用处。但在这一刻,在来到星星的一个月后,瑟拉米克发现自己几乎在强忍泪水。
艾佩尔什么也没说,只一下下有节奏地慢慢拍着她的后背。瑟拉米克趴了一会儿才起身,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她假装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年长女孩的脸,谁知恰好对上视线,艾佩尔故意把脸绷得紧紧的,挑衅似的扬了扬眉毛。两人对视了片刻,没忍住都笑出了声。被压抑的笑声如小小的气泡漂浮在这一片静夜中,偶尔轻轻相碰。瑟拉米克在一个月以来难得地感受到纯粹的快乐。
10. 汇总报告
今天在食堂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闹剧。我知道上回刚写道高年级的性别对策变化,但请允许我用今天的事来引入。
时间是在午餐时,但事发在低年级区域,我到下午才听说。四个高年级男生跑去低年级区域为自己挑选“未婚妻”。这类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一般情况下始作俑者都是高年级,外面的父母或哥哥姐姐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以及无可救药的低绩点外加同样低劣的人品。这些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在星星根本没什么可做的,只要最后能毕业就行。而且很容易想象出,有多少同样迫切想在外面得到照应的小星星愿意分出一些自己的绩点来帮他们走到毕业那天——不过当然不能过多分享绩点,否则星星会出面干预。
前面就说过新联邦仿佛一直没有完全脱离战时状态,也就是实用主义至上。在这一点上竟有种让人意外的平衡感。你的亲人朋友,他们或许有卓越的成就,可以尽最大努力给你提供保护,但他们不会也不能给别人提供超出其能力范围的工作。而介于这些人毕业后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接管家庭的业务,他们在星星的另一个目标就是找一个能去弥补这一“小小缺陷”的伴侣。
这就是星星的漏洞,或者我更愿意称其为“纵容”。如果说在低年级时仅和异性对视一眼就足以把你送进班主任办公室,那么高年级就恰恰相反。
我仍记得进入高年级的第一天,只感觉身边那些女生仿佛是从稀薄空气里走出来似的。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身边单一的性别,想当然地把整个世界也据此描绘,这就好像一个全新的开始,而我之前的认知和判断也都要被打碎后重新塑造。我能感觉到身边所有人坐立不安,自我意识过剩的难堪,包括女生们。创新班学生不多,男女合并到一起后也才不到二十人,我之前从没有意识到我们是一个多么封闭的小集体。也许当聚在一起的人数过少,并且几乎没有什么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时就是如此——我们习惯了彼此的面孔,以至于任何一组陌生的五官都会在心里激起警惕与恐慌。像是我小时候住的“特殊”家属区,我们不会去向每个人解释暗语和讯息,因为所有人的世界都是相似的,如果不是一模一样。而对于在这之外的那些不懂得这些信号的人,我们会下意识地产生一种排外心理。这也就是我当时体会到的,并且我相信也是班里所有人都感受到的不适。
但星星从不会给任何人太久的适应时间。你加入,或者被淘汰。高年级的课堂规定之一就是必须男女两人同桌。如果人数为奇数则拼一组三人桌。这其实并不算困难,一旦克服了对自己每个感官都异常敏锐的新认知后,我完全可以继续自己的每日流程。不要忘了,女生们同样也来自创新班,我们都有海量的课业任务,并且在本质上都是一群很容易沉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人。
然而事情没有在这里止步。星星马上就要进一步打开我们的小世界。课堂上出现了一种新的互动形式,不同于以往的小组讨论,现在是同桌讨论,并且要完成发言。不仅如此,突然之间,一切东西都可以加上同桌两个字:同桌作业,同桌交换批改,同桌检查背诵等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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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四年的性别隔离后,现在我们几乎是被拎着后脖颈强行贴在一起。
”像是被配种的动物。”有天我听到室友嘟囔道,他碰上了我的眼神,但对视了一眼便转开目光。斯佩思和我一直保持着一种礼貌而无不干扰的关系,融洽,但一分也不多。诚然我们在低年级时会一起去教室,在周末如果一个人需要去什么地方,另一个也会陪同前往,但这比起盟友关系,更像在为彼此“贷款”——又一个新联邦没有的词。如果我这周末陪他去拿什么资料,那下次在我有事时他就不能拒绝如此类推。谈论星星和教学政策并不在这种关系的范围内。
不过十六岁的青少年总是很多变,并且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没过多久,我们身边就出现了一对情侣。在有了这个开头后,班里的气氛明显放松不少,在刚合并不久时兴起的扣指甲,揪头发,结结巴巴地说话等一系列神经紧张的小习惯也得以缓解。创新班似乎又恢复了以往沉浸而安静的氛围。但有些东西改变了,虽然无人谈论但每个人都能意识到。写题时故意相碰的手肘,不必要的问题和低声激烈的讨论,偶然对上后互相打量的目光。有人兴奋地投身这片电磁场,迫不及待地释放属于自己的电流;有人满怀郁结,但最终戴上画着笑脸的面具也踏入场内;还有人在场外徘徊,不安地躲避着身边人的目光,但却情不自禁地伸出渴望触碰的手。
空气中开始出现若有若无电光与火花,在一些过于静谧的时刻噼啪作响。到现在我仍不确定那是美好新世界的小小烟火,还是前方危险的警戒。
11. 第五章 白大褂
“我猜到了,”欧茨小声说道,这是早操时刻,她们正和全校学生一起跑操。这项运动刚开始一周左右,之前军训的学生占据了操场,瑟拉米克知道这很恶劣,但还是发现自己下意识希望他们能把占用时间延长得再久一些。她和欧茨一如既往地缀在班级末尾,不紧不慢地跑着,瑟拉米克刚刚和欧茨分享了昨晚艾佩尔告诉自己的信息。
小花栗鼠甩甩头,让一绺黏在脸上的头发回到原位:“我哥哥之前提醒过我星星的漏洞会让这种人存在,只是我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目标罢了。”
以两人目前的关系,赞美或认同都不合适,于是瑟拉米克什么也没说,其实她认为欧茨五官端正清秀,在眼镜加持下整个人看起来乖乖的,虽说不同于像艾佩尔那样亮眼的类型,但也有自己独特的可爱。
队伍跑过巨型电子屏,两个人都默契地闭上嘴,和着口号整齐地迈着步子。一般来说,这就是闲谈的末尾了,所以瑟拉米克没有料到在最后四分之一圈时欧茨看似漫不经心的话:“所以你们那么久就聊了这些?”猝不及防地,昨晚的拥抱开始在大脑中慢镜头重播,瑟拉米克感到灼热从耳廓不可控制地烧到脸颊,她一时有些紧张和慌乱。但欧茨笑了,是那种有点调侃但又带着善意的笑,唇边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弯。队伍已近终点,她们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早晨的风在这一刻变得清爽宜人,瑟拉米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知道自己脸上也漫上了淡淡的笑意。
列队在餐厅领早餐时,瑟拉米克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她能感觉到前面的欧茨瞬间绷紧了身体。不会的,他们不会再来找麻烦了。如此对自己说着,瑟拉米克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确实不是之前那几个男生。别的不说,单从身形上就差距不小,这几个竹竿一样细长的身影一看就是低年级学生。时不时扬起的拳头和推搡的手表明几个人似乎在争夺着什么。
尖锐的哨声响起,瑟拉米克她们这一排新生都下意识缩起肩膀,整张脸皱在一起,仿佛这就能够屏蔽掉刺耳的哨声。一个身影带着风从她们身边疾步走过,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看来这次值班老师没有听任学生闹事。然而打成一团的学生们对哨声毫不在意,瑟拉米克看到值班老师在离争斗不远处停下,拿出手机开始录视频。如果不是整个餐厅现在的气氛过于凝滞,瑟拉米克甚至会觉得这一幕有几分可笑。但整个餐厅此时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只有那几个小星星们拳头撞击□□或金属桌椅悚然的刮擦声,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回响。
身边不知谁喊了句:“谁把他们拉开啊,一会儿打死人了!”但立刻被嘘声噤声。值班老师已经放下了手机,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方块,正对着它低声说着什么。瑟拉米克有些疑惑,正想和欧茨交换个眼神,却发现对方的状态很不对劲。欧茨脸色惨白,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瑟拉米克已经能看到渗血的迹象,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鬓角,脖颈淌下。不能引起别人注意,警笛在瑟拉米克的大脑中响起,不舒服一会儿可以去医务室,但现在不行,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她不动声色地握住欧茨的手腕,那只手黏腻冰凉。欧茨整个人抖了一下,仿佛从梦靥中突然被唤醒,她转头看向瑟拉米克。后者看着室友的眼神慢慢聚焦,变得清明,总算松了口气,正想把手收回,欧茨却用了点力没松手,眼神好像在哀求。
叮咚——餐厅门铃在此时显得尤其不合时宜。几排小星星的脸全部转向门口。岗志迈步走进来,他的步履很平缓,皮鞋地在餐厅瓷砖地板敲击出不疾不徐的“嗒嗒”声。在他身边是四个白大褂,他们走得很快,几步就到了打斗的学生近前。其实争斗从餐厅门响那一刹那就停息了,鲨鱼的神情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将他与往日那个要笑不笑的任课老师区分开,他从身边经过时,瑟拉米克不由得和其他人一起后退了一步。
那几个学生开始道歉恳求,瑟拉米克这时看到他们加地上倒着那一个总共是四个人,校服还都是全的,从T恤到夹克都在——一年级新生。白大褂好像听不到他们几近疯狂的解释和叫喊,其中三个动作几乎统一地朝自己左手腕按了一下——寂静。在瑟拉米克的眼前,那三个学生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瞬间摔在了地板上。他们发出了一半的哭泣和尖叫戛然而止,因为消失得太快太突然,瑟拉米克仿佛能听到一小片空气被倏然挤压掉的“啵”的一声。这臆想中非自然的声音和仍回荡在食堂墙壁间的人声轮流震荡着瑟拉米克的耳膜,让她像个小孩子似的迷茫起来,逻辑,因果和现实如蟒蛇般互相吞噬着对方的尾巴,她的视线模糊起来。手上力道一紧,瑟拉米克转头,欧茨正焦急地盯着她,见她回神,做了个口型:不是现在。这句话在通用语中是短短的两个大口音节,瑟拉米克怔愣地看着她,一两秒后语句的含义才缓缓进入大脑。她迅速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又睁大眼睛——她不想错过任何细节——调整了一下呼吸。但那几个学生已经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四个白大褂。瑟拉米克感到一道视线正如探照灯似的扫视着一排排小星星,她把脸正过来,一抬眼对上了鲨鱼的视线。幸而对方只停留了两秒钟就转开了目光,看向其他现在或哭泣或愤懑的小星星。瑟拉米克看着鲨鱼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人群,终于完全明白了欧茨警告性的口型:不是现在——因为他们会观察。一股寒意沿脊椎淌下,瑟拉米克认出了鲨鱼的眼神,那是田里人在收割麦子时筛选的眼神。
那天早晨剩下的时间所有人都很安静,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列队,沉默地坐在教室里等待课堂的开始。瑟拉米克能感受到身旁欧茨时不时投来的目光,但合理顺畅的语句似乎已暂时离她而去。去描述刚刚发生的事会显得太过沉重也太情绪化,但一句话带过或只字不提又太轻飘飘且带来失重般的倒错感。于是瑟拉米克只在又一次感受到那道目光时别过头,眼睛盯着欧茨放在桌子上的手告诉她自己没事。
两节课匆匆过去,瑟拉米克全神贯注地捕捉着每一小块新知识,把每道随堂测看作必须翻越的高山,竭力让自己的思绪离今天早上远一点,再远一点。然而种种努力到了第三节数学课都一下子白费。
Z如往常一样端着水杯和教材走进教室,然而不同于以往的是,他平日还算整齐的衬衣今天皱得显眼,在肩膀,袖口和下摆留下一小团一小团的褶子。不知是不是瑟拉米克的错觉,Z的脸色比往日看起来苍白许多,掩饰不住的疲惫神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岁。
“练习册拿出来,”Z把东西撂在讲桌上,本册落在金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瑟拉米克看到前排几个小星星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她们还没见过Z这副模样,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全班只有欧茨和瑟拉米克少数几个人翻出练习册放在面前。
“动作快!发什么呆!”Z瞪着没来得及动作的小星星们,这两句已经是吼出来的。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瑟拉米克低下头试图先做一两道题分散一下注意力,然而面前被放了一只水杯。她抬起头,Z正看着她。离得近了,瑟拉米克才闻到今天Z身上好像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帮我接一杯水吧,”Z说,仿佛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但多年与父母生活的经验使瑟拉米克敏感地觉察到这平静之下压抑着的浪潮。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点点头,起身端着Z的水杯走出教室。等她回来时Z正在讲话,他点了下头示意瑟拉米克把杯子放在讲桌上,毫无停顿地继续道:“……所以大家平时不要选太丰富的东西,尽量低调,买完饭就立刻回班级座位,不要游荡!”Z掀开水杯盖,浅抿了抿似乎试试温度,随即给自己灌了两大口。这两口水似乎让他平缓了不少,Z抱着杯子坐进讲桌旁的椅子里,不紧不慢地开口:“今天那三个学生大家都见了吧?一年级的,和你们一样。刚到星星就开始急了,沉不住气,抢别人的饭吃,不想自己努力。星星不是给这种人待的。如果我们班有人想效仿他们,那我劝你现在就走,别因为你一个人把整个班都搅和了!”他又喝了口水,“有什么,要什么,都是得自己挣的,付出努力了才能得到的,别整天做白日梦,反应迟钝跟不上趟。”他的眼神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刚刚拿书慢的小星星。没人动也没人说话,灰色的水泥四壁似乎比往日更有压迫力。
就在瑟拉米克下意识屏住呼吸等着下一波风浪时,Z慢悠悠地放下水杯:“练习册翻到第87页。”
这场没头没尾的讲话不知怎的让瑟拉米克受到些许冲击,乃至中午列队回宿舍时她的脑海里还是Z今天异样的语调和神情。瑟拉米克一直把Z看作老师中最亲近的那位,平日里他会时不时给自己课代表,也就是瑟拉米克,一点点小恩惠,小特权,比如办公室里的零食,让她优先处理系统精进的习题而免除基础作业等等。Z喜欢听话的优等生,每个老师都是这样,只是这次终于轮到了瑟拉米克。她当然不至于没头脑地把Z想成完美的人,或是星星上的例外,但她印象中的Z一直只是那个抱着水杯讲课的中年人,在遇到难题时确实有自己的脾气,不过平日也有一点小幽默在身上。瑟拉米克珍惜星星上的每一片笑声,对此很是感激。然而今天的Z是隔绝的,缺乏逻辑的,居高临下的,一个隐约的问号在瑟拉米克的大脑中显出轮廓,然而她坚定地把它锁紧箱子里,存放在最昏暗闭塞的角落。星星是个孤独而荒芜的地方,但瑟拉米克决心要为自己挣得最好的未来,她需要盟友,也同样需要一位可亲的长辈,一位高层内部人士来告诉她:不是所有熬出来的人都要变得和鲨鱼一样。
“所以,周六晚上你来吗?”艾佩尔手撑蓄水池的边缘看着瑟拉米克。又是一个临近熄灯的夜晚,瑟拉米克正一边预分配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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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听欧茨给她讲旧书上的故事——这基本已成为两人每天的固定流程。她们已经把第一章讲完了,今天刚刚进入第二章,两个人对此都有些兴奋,然后——“碰!”就响起石子敲击窗户的声音。
瑟拉米克和艾佩尔商量过要不要换个时间地点见面,然而任何其他的时候星星都规定低年级要和全班同学一起列队行走,周末休息日除外。但任何时候,两个年龄差明显的小星星一起出行都会吸引不必要的目光。星星是个目的明确的教育场所,人人自保可以算是基本准则,确实,你可以和同班同学结成盟友,相同的时间表和课业任务会给你们足够的空间就此互惠合作。但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比如一个四年级学生和一个一年级新生组合,在星星上这就是很明显的异常行为,校方或许认为你们是拉帮结派或者,瑟拉米克不愿去想,“不正当关系”。大概率吸引注意的两人都会被密切地监视,并在下一次考试中碰到自己领域外的题目,祝你有充足的绩点来冒险。于是她们又回到了夜晚的蓄水池边。
艾佩尔刚刚告诉瑟拉米克他们打算这周六晚上去鬼屋探险,问后者是否要加入。挑个星期六是保守的选择,第二天不必担心误课,作业也有时间完成提交,并且,周末在校园里散心的小星星最多,他们不必太担心被划入“异常行为。”
瑟拉米克仍有些犹豫,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迟疑和当初的已经不同。星星上的规定确实严苛,但似乎总有些是必要的,而另一些可以制造漏洞,那些来挑未婚妻的男生就是例子。另一个例子就是最近变得更古怪的Z。酒精在星星上属于违禁品,但这明显对教师是个软性规定。自从上次在他身上闻到酒精气味后,瑟拉米克下意识开始对此留心,随后发现,一周五天,Z也许有一半时间都被酒精环绕。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善变,情绪起落极大,上一秒还在乐呵呵地和学生开玩笑,下一秒就大声呵斥对方“不上心”、“光知道笑”、“头脑蠢笨”等等等等。小星星们开始在他身边垫着脚尖,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某次数学课路上,瑟拉米克清楚地看到有小星星捏着课本的手指像欧茨在政治课前一样毫无血色。
令瑟拉米克难以置信的是,鲨鱼的政治课一如既往的顺利。诚然在餐厅事故过后的第一节课气氛有些僵硬,但在鲨鱼用了半节课时间要她们警惕用心不良的“低智人群”,解释了手环的紧急镇静功能——“都是为了诸如此类的紧急情况,否则那个快班的学生也不会现在已经脱险”,并且对她们班表达了浓厚的情谊后——“咱们班的学生就是听话,不惹事,还聪明,进度快,我最喜欢教的就是你们”,政治课又恢复了往日的诙谐氛围。但瑟拉米克没有错过鲨鱼对中班,慢班贬低乃至歧视性的称呼,更没有忽略对方又一次对白大褂只字不提。那几道白色的身影已经开始侵入瑟拉米克的梦境,在梦中用同样纯白的双眼空洞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女孩。只需要和欧茨对上眼神,瑟拉米克就知道小花栗鼠也没有忘记这些。
问题就在于,她的室友似乎也没有忘记Z的每一次怒火和斥骂。两人在班里都属于成绩优异并且安静的学生,尤其瑟拉米克还是Z的课代表,因此被隔离在炮火交战区外。然而在瑟拉米克一次次包容Z的同时,欧茨对Z的厌恶也愈发强烈。两人甚至为此爆发了一阵小小的争吵。瑟拉米克争辩Z年龄不小了每天很累,而且据她在办公室里听到的Z的儿子似乎在国外惹了什么麻烦,连带着家里人全被调查了一番,所以Z发点火很正常,至少他还是真正地关心自己的学生——然而欧茨打断了她,用瑟拉米克当时难以忍受的冷静语调一条条反驳她:Z还没有她们外语老师的年龄大,但后者从来有耐心也不会无缘无故大发雷霆,至于Z的孩子,那是他自己的私事,私事情绪拿学生出气本来就有问题。两人拿出平日里面对难题的劲头拼命说服对方,都认为自己才是手握正确答案的那个。欧茨终于也保持不了冷静,几乎是喊出了最后那句“他和鲨鱼没区别!只是他对你好所以你不在意!”瑟拉米当即怔住,随后谁也没再说话。争执发生在中午,下午最后一节课欧茨试探地问瑟拉米克要不要交换课堂笔记——两人的另一项日常流程——她们就这样和好了。瑟拉米克很喜欢欧茨,并不愿意就这样失去一位宝贵的盟友,而对方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想法。但从此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绕开了Z相关的话题。
当艾佩尔问她是否加入鬼屋探险时,以上种种都沉重地压着瑟拉米克的神经,尤其是欧茨当时最后那句话,“只是他对你好所以你不在意”。这句话几乎成了一只小小的蠓虫,时不时在女孩的眼前一晃而过,好不容易用手赶开又掠过其余暴露的皮肤,留下恼人的瘙痒。
“小陶瓷?”也许是她沉默了太久,艾佩尔又叫了她一声。瑟拉米克回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好,我和你们一起。”
12. 汇总报告
今天在食堂又出事了。早餐时,三个一年级慢班的学生试图强迫另一个同是新生的快班孩子分享自己的绩点。这种事一般只会在一年级发生,因为到后面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只不过是白费力气。星星虽然在某些方面稍显“纵容”,但牵扯到最宝贵的绩点事情就有些复杂。
我意识到目前为止我仍没有正式介绍过绩点,这又是长期在星星生活留下的烙印——你不会想起对别人解释起床时为什么要先睁开眼睛。在共和国受训时我记得你们对它的了解是:一种学校里的通用货币。这种理解固然不错,但也仅是一种轮廓。我们都知道,新联邦没有货币,至少不是我们熟悉的货币。他们所使用的是个人信用账户,全部是电子数据。每个人被分配的食物,衣服,其他零碎用度等的兑换额和信用高低成正比。
如果说这一点在我来星星以前有些费解,那么现在我至少能从星星的模式了解一二。信用额和个人档案完全绑定,正如绩点和身份手环完全绑定。这是一种高效,去人类化的阶级固化手段,但同时又为竞争心态煽风点火。上层人员的生活永远触不可及,但那扇门又总留着一道小小的缝隙,于是无数颗脑袋挤在那边缘,贪婪地享受片刻荣光的余晖,每个人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就是下一个通过那扇门的那个人。
另一个和绩点挂钩的东西就是系统。在一百年前的核事件后,由于人力缺乏,大多数基础工作都由机器来承担。比如说新联邦的孩子们在达到入学年龄前,都由各城镇的智能教育中心系统□□授识最基础的知识。星星的系统则更为复杂,也更加先进,它会根据每个学生平板上做题的速度、正确率、查阅的各类信息,手环的身体数据,老师的教学进度,等等来为每个学生量身定制作业和每日小测。而绩点也据此最直接地增减。
正如我们公认的,星星在很多方面都是新联邦的缩影。只是规则更明确,也更严苛。绩点不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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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私有化,你大可以和盟友共享绩点,也可以拿它来讨好能给你回报的人,比如说那些靠着外面的家庭地位来挑未婚妻的男生,但这全部都多多少少出自个人主观意愿。强迫别人共享绩点——当然我指的是像今天早晨那些用武力胁迫的,据我所知有不少人会互相交换情报作为获取绩点的手段——是最高等级的犯罪,也许除了自杀。但我不想现在提及这个话题。
总之,强迫别人分享绩点,几乎可以等于强迫别人分享自己的生命,这是新联邦的环境下所产生的另类谋杀。星星在这方面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哪怕只是被怀疑牵连的学生都要受到严格审讯。我想这也是一种观念植入,如果在关键成长期就把新联邦规定的善与恶,通过惩罚,公示等途径黑白分明地刻入大脑中,那以后的社会犯罪率自然就会更低。但我更倾向于说:那以后的社会就更便于管理。
我想等今年的庆典过去,就没人会再见到那三个学生了。
13. 第六章 计划有变
瑟拉米克和欧茨沉默地走在前往教学区的路上。那天确定了鬼屋探险的时间地点之后,瑟拉米克知道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也就是告诉欧茨。这不仅仅因为她需要对方的陪同才能走到教学区,更是因为欧茨是她的盟友。说实话,瑟拉米克知道自己应该早点把事情告诉小花栗鼠,或许在敲定盟友关系时就透露点鬼屋的消息,又或许在周四晚上答应了艾佩尔后就告知欧茨,总之不是她选择的这样,一拖再拖,直到周六上午才不情愿地说出下午的计划。
欧茨很平静,平静地听完,平静地答应陪瑟拉米克走到教学区。但两个人都知道是瑟拉米克犯了错。如果这次计划出现什么大的疏漏,如果他们被人发现,瑟拉米克受到任何扣分或处分,作为她的盟友,欧茨也必然会受到影响。她是在拿两个人的绩点在冒险,更糟糕的是,瑟拉米克清楚,并且知道欧茨也清楚,这其中有多少真正的探索好奇心,又有多少赌气和发泄。
更不用说他们的行动一开头就偏离了计划。周六下午伊莱特里克(electric)和茵可(ink),那对六年级的情侣,突然接到了临时宿舍搜查。而他们是这个计划的关键,艾佩尔气喘吁吁地和一个高个子红发女生一起赶过来时正碰上瑟拉米克已经和欧茨出了宿舍楼。四个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假装在校园里散步,瑟拉米克和欧茨在前,艾佩尔和那个红发女生——金吉(ginger)——在后面。尽管瑟拉米克表达了自己对这突如其来的搜查的担忧,但两个四年级女生都说临时宿舍搜查是常有的事,低年级中更常见不假,但高年级也难以避免。四个人从女生宿舍绕着喷泉走了一圈,把计划改到了周日下午四点——一个大部分小星星都已经吃过饭回到宿舍享受最后周末时光的时间段——在失去共同话题,气氛变得尴尬之前就匆匆分别了。
瑟拉米克和欧茨又在喷泉边上逗留了一会儿。喷泉是干涸的,正如一年中大多数日子里一样。瑟拉米克知道。喷泉是为了一年中最特别的那个日子修建的,星星的跨年庆典。每个孩子都听过这个故事,在遥远的星星上,每年都有这样一天,篝火被点燃,全校师生都会聚集在喷泉旁边,高高涌起的泉水会在火光映照下泛起耀眼的红色,这一晚无人入眠。
但眼下巨大的灰色调大理石水池仿佛一张干瘪的嘴,勉强张大露出牙齿掉光了的口腔。中央突兀耸起一顶四棱柱,其上刻着一圈圈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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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符号。而顺着棱柱往上到顶端,立着一个白色石膏雕成的人像。人像明显是个成人,从手中拿着的书本判断是一名老师。在他的脚边,围拢着四个小孩子。也许是由于年代久远,所有人像的面目都已经模糊,鼻子和嘴的轮廓微微突出,但双眼几乎被磨平。尤其是小孩子们的雕塑,一张张扬起的小脸空白而毫无表情,配上白色石膏泛黄干裂的斑斑痕迹,竟然有几分令人不适。
瑟拉米克扭过头,刚想就这尊奇特的雕塑发表点感想,却发现欧茨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劲起来。小花栗鼠镜片后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张脸好似下一秒就要碎掉的白纸,她的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瑟拉米克吓了一跳,正把人拖到东边的医务室门口时,欧茨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声音低低地说想去食堂买杯粥。于是两人又原路折返走向西侧的食堂,瑟拉米克不由地注意到小花栗鼠在路过喷泉时步伐明显加快,她低着头,耸着肩膀,双拳紧握,整个人好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在食堂里两人安静地分食了一份粥,早先环绕在欧茨身旁的谴责气氛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瑟拉米克没有追问,毕竟在星星上,每个人都怀揣着秘密。
14. 汇总报告
在我把星星上的管理体制几乎都概述过一遍后,我可以进入正题了,也就是你们派我来到这里的最重要的原因。也许你们会认为这一系列繁琐的报告总算开始出现点价值了。
从星星建立开始,他们的宣传便是百分百的人才率,也就是说但凡你能从星星毕业,那么等着你的就是光明未来。然而我们会发现,数据显示星星的毕业生和相应年份的应招人数很少相符,前者相比于后者总有一定的削减。其中原因我其实在上一篇报告中提到了——庆典。
你们早就知道庆典是一个年度淘汰仪式,根据学生年末的绩点多少来决定去留。这也是你们为何选择了我——创新班的学生不会在绩点上有困难。然而关于庆典,我很遗憾地说这一信息正如你们所拥有的大部分关于新联邦,关于星星的信息一样,都是片面的。并且在这一事例上,忽视了核心部分。为什么所有新联邦要强制所有的孩子在星星入学?为什么每年要筛选学生?我们知道每个社会体制都由不同人群组成,如果统治者想要在银杯中饮葡萄酒,那总要有在黄土地上辛苦种植葡萄树的人。尤其是新联邦还是一个如此阶级分明的政体。所以为什么要筛选?绩点不足大多情况下只能说明在学习上缺乏天赋,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去为社会高阶金字塔垫底。所以筛选的根据到底是什么?
两年前,和我同级的一个慢班男生参与了一场“鬼屋探险”。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我不认为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个男孩和我的室友斯佩思关系密切。是的,你们没理解错,他们两人在进入高年级后仍保持了从前的暧昧关系。正如我所说,性向是天生的,他们两人虽然在各自班上都有关系很近的女生,但那只是掩护,外加蒙蔽题目分配系统。并且至少在斯佩思这边我确定这种掩护是双方互利的。作为室友我自然知道这些,但我们从不谈论,直到五年级年末。
我能感觉到斯佩思的神经越来越紧绷,他的餐盘里从平日的新鲜蛋卷变成了馒头配酱,到后来酱也消失了。我就是在那时堵住了他,班里已经有些窃窃私语了,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在我逼问下,他终于坦白因为要帮那个男生,自己已经不剩多少绩点了。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什么神情,但一定很糟糕,因为斯佩思浑身上下仿佛竖起了无形的刺,他僵硬地对我说我大可去举报他,但没有证据只会显得很荒唐,因为他会一口咬定自己的绩点是被我骗走的,而他在试图找我讨回,这样一来整件事就像我私人的报复。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斯佩思平时总是一副无害的模样,从不属于那批拼命往高处爬的人,我竟忘记他终归还是创新班的学生。但所幸我也并没有打算举报他——吸引不必要的目光是我最不需要的事。我慢慢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并提出自己有足够的绩点可以帮忙,但前提是他告诉我那个男生怎样会突然缺少绩点。我的理由是好奇心加上一定程度的担忧,希望自己能在了解后规避此类麻烦。也许斯佩思没有相信我,但我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于是他跟我讲了那个男生参与的“鬼屋探险”。据他所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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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男生和其他几个学生去那里是为了偷一些绩点,具体怎么偷他不知道。总之,他们意外触发了警报,全部被抓住了。从审讯回来那个男生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他难以接受一米内任何人的靠近,并且时不时会疾病发作抽搐着倒在地上。他患有癫痫,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被分到了慢班,据我所知他的头脑并不太差,但在此之前一直很轻微,在审讯后疾病几乎每天都会发作。他因此频频缺课,被惩罚扣掉大批绩点后几乎难以生存,斯佩思一直在接济他,但现在两人的绩点都所剩不多。我试图劝他放下那个男孩,但他的神情中有一些东西让我及时止住话语。在那之后我也分给他了一些绩点,至少够他们两人节俭生活。然而在那年年末,那个男孩离开了。他甚至没有等到庆典,而是抢先一步,选择了自杀。斯佩思同往常一样学习,考试,但再也没和我说过话。实际上,我不记得在那以后听过他在任何非必要场合开口。
但这些你们不感兴趣,对吗?问题是绩点。那个男生有足够的绩点,至少比某些人的高,但他明显认为自己会在庆典被筛掉,为什么?我想答案在那次“鬼屋探险”里。参与那场探险的四个学生在年末都被筛掉了。我知道仅从这这里得出结论有些过于跳跃,但至少允许我作一个大胆的猜测:星星的筛选机制不是绩点,不是学习天赋,而是思想归顺度。他们确实在为一个更平稳,更美好的社会培养人才,但这不仅是智力上,更是思想上。
他们在筛掉任何倾向于打破常规的,违反规则的,叛逆的,反抗的个体。
15. 第七章 鬼屋
时间来到周日下午四点。鬼屋所在的教学楼位于最东边,属于高年级学生区域。瑟拉米克和欧茨的计划很简单,两个人一起进入比邻的图书馆,找一个最偏僻的座位,随后瑟拉米克偷偷从后门溜走,再迅速跑到约定地点。周末的教学区几乎不见人影所以应该不成问题,如果被发现——瑟拉米克不愿去想这种可能性。
幸运的是计划很顺利,等瑟拉米克气喘吁吁心跳不止地跑进教学楼时,发现艾佩尔等人已经到了。六个小星星或半倚在墙上或干脆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几个人轻松自如的模样让瑟拉米克放松了些许,也许她只是疑心太重。
艾佩尔是六个人中唯一看起来有些紧张的,但看到瑟拉米克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上次太匆忙,这次瑟拉米克才注意到年长女孩似乎消瘦了些,一双猫眼在脸上比平日更加夺目。她把身边的人一一介绍给瑟拉米克:高年级情侣伊莱和茵可,上次见过的红发女生金吉,小时候在同一个小镇生活的男生徕泽和他的朋友斯通(stone)。几双眼睛打量着比在场所有人至少低半头的瑟拉米克,后者一时有些局促,但仍尽量礼貌地微笑着。大概过了漫长的一分钟,这些目光才从瑟拉米克身上移开,为首长手长脚的伊莱打了个响指:“我带路,走吧。”
一行人两两并行,顺着昏暗的走廊深入教学楼,嗒嗒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伴随着时不时迸发出的一小阵笑闹声。瑟拉米克一个人缀在队尾,她突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眼前是一群陌生人,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玩笑,情感和规则,瑟拉米克对此一无所知。她看着那对高年级情侣抱着胳膊骂骂咧咧,下一秒却又旁若无人地接吻,她瞥到徕泽对艾佩尔投去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后者拿手肘撞对方肋骨时的亲密。迷宫似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右拐,右拐再左拐,瑟拉米克早就放弃去记住路线,每走一步都感觉心脏沉沉下坠两厘米。她应该回去,回到熟悉的图书馆窝在角落里和小花栗鼠一起研读资料,或者听她讲那些天方夜谭的故事,而不是在这个没人需要她的地方一步步把自己投入陌生而未知的领域。
“嗨!”思绪被打断,瑟拉米克惊异地抬头,金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红发女生有一双真诚的巧克力色眼睛,瑟拉米克不由地回应了对方的微笑。金吉把一绺挡眼睛的头发卡到耳后,呼了口气:“这里面有点冷,是吧?虽然属于高年级区域,但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的。”看到瑟拉米克不解的眼神,金吉歪歪头:“七年级学生,他们没什么课了,大部分时间都要为了毕设和结业考试泡在宿舍或图书馆。”
确实,瑟拉米克想起来了,最东边的教学楼不像其他的一样有开放和封锁时间,它为七年级学生全天开放,但实际上没多少人会在最后一年走进教室,以至于整栋楼也慢慢变得落魄起来。虽说不至于到破败,但总归是没什么人气。瑟拉米克笑了笑:“是啊,他们的最后一年,应该很辛苦吧,要看很多资料。”
金吉瞪大了眼睛,似乎瑟拉米克说了什么令人惊异的话,随即又笑了起来:“诶快班的小星星就是不一样啊,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光惦记着高年级可以站在食物链顶端了,少了很多规矩,还可以自由恋爱。”说最后一句话时,红发女生放低了声音,朝前方斯通的背影瞄了一眼。
瑟拉米克自然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但也无意打听,只抓住了前一句话:“你是中班的学生吗?那你和艾佩尔是怎么认识的啊?”
金吉扭头看着瑟拉米克,神情有些迷惑:“什么?不,我们是同班同学啊。我、艾佩尔、斯通和徕泽都是慢班的,她没跟你说吗?“
瑟拉米克倏地停下脚步,金吉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便也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她。瑟拉米克知道自己的行为在陌生人眼中看起来近乎无礼,但她顾不上那些,只越过几个肩膀呆呆地望着艾佩尔的背影。她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瑟拉米克有些无助地想,她来这里第一天晚上就告诉了艾佩尔她幸运地分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室友,当时对方似乎还很为她高兴,但回想起来,艾佩尔从来没有提过自己住几人间,分到什么班,甚至——和欧茨在晚自习上讨论过的话题浮上脑海——有没有参加过那个漫长严苛的军训。
“到了!”前方传来一声高呼,随即又被一片嘘声遮掩。瑟拉米克回过神,几步走上前加入在不远处停下的队伍。眼前是一座电梯,两扇金属大门如河蚌般紧紧咬在一起,斑斑锈迹如刺绣花纹般遍布其间。瑟拉米克不理解他们为何在此停下,她下意识想看向艾佩尔但又不知该以怎样的眼神去面对,于是便看向了离她最近的金吉。每栋教学楼都有一部电梯,最开始修建的初衷是为了学生上下楼没错,但后来新联邦长期军备的条文颁布,各方在边边角角能省则省,星星上的电梯就在那时被全部停掉了,幸好最高楼层仅至七层。这些电梯只在每年全校检修时被顺带照料一下,以便如若真的碰上紧急情况还可以被临时开启。但至少瑟拉米克从未听说过相关紧急情况。
“伊莱是个黑客,而斯通的父亲是全联邦最有名的建筑师之一,”金吉说,语调里不自觉地透着些骄傲,“他们拿到了星星的建筑图纸,研究了很久,终于把这部电梯修好了!”
瑟拉米克看向竹竿般的高个黑发男生和一旁稍低一点但健壮不少的鬈发男生,不免有些钦佩,但这仍旧没有解释她的疑问:“这很了不起,但是,为什么呢?”
这次答话的是艾佩尔,年长女孩似乎看起来不是特别高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跨越几个人挤过来:“因为,小陶瓷,这座教学楼的电梯不像其他的一样通向天台,而是直通鬼屋内部。我们拿不到鬼屋的门禁,但幸运的是我们能重启电梯。”
瑟拉米克点点头,避开了艾佩尔的眼睛:“哦那太好了,嗯,那我们现在在等什么?”
“等你让我们进去啊,”门边的伊莱说道,他盯着瑟拉米克,似乎耐心即将耗尽。
这下瑟拉米克完全不知所措了,但还没等她开口艾佩尔的声音便响起来,带着点咬牙切齿的腔调:“谢谢你伊莱,在我想好怎么提起这个敏感的话题前就单刀直入。”她转头看着瑟拉米克,神情有些古怪,后者这次也直直地看着她,“是这样,你知道电梯最开始就是给学生们设计的,但这并不作用于所有学生,而是——”艾佩尔顿住了,脸上有些尴尬和愧疚。
“而是只对快班的学生。”瑟拉米克把那句话说完。她感觉喉咙干涩得难受,开始的迷惑与惊异现在仿佛都化作冰凉的水沉甸甸地坠在胃部,随着每次呼吸而令人不适地搅动着。这就是为什么艾佩尔叫她一起来,不是为了探险,更不是瑟拉米克曾短暂幻想过的,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这或许也是为什么艾佩尔从不提起她被分到了慢班。慢班,瑟拉米克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这个她从小到大一直仰慕的女孩,会回敬俏皮话、打架总能赢的女孩现在居然需要靠自己来进入一部电梯。而她甚至没有哪怕提前告知自己一声,是不在乎,太尴尬,还是,瑟拉米克最不愿想的,艾佩尔现在已经缺乏承认的勇气。
“我明白了,”瑟拉米克平静地说。她走上前,把身份手环贴上了电梯口的识别框。绿灯闪了闪,仿佛一只疲惫的老猫终于睁开了眼睛,伴随而来的是许久不用的电梯隆隆的降落声。瑟拉米克听见自己身后传来的欢呼声,头发被缝隙中透进来的劲风吹起,在风中各自划出杂乱的弧度,眼前刚刚还紧扣着的大门缓缓打开,瑟拉米克第一个迈进去,尽力忽视某种现在让她后颈微微刺痛的直觉——仿佛自己刚刚无可挽回地迈入了一头巨兽的口中。
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大失所望。地上积了层厚厚的尘土,每走一步就带起一小片尘埃。四处散落着掉了一半的扫把头,破了洞的水桶等等最普通不过的清洁用具,瑟拉米克的脚在角落里碰到了一小只软软的东西,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决心不去深究。
“不会吧不会吧!”“别告诉我费这么大劲就为了个破棚子!”“这怎么感觉比外观还小啊?”
“嗨,”艾佩尔走到瑟拉米克身边,她们两个与其他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棚屋的一个角落。瑟拉米克回头,勉强笑了笑,又迅速把视线移开。她不想去谈论那些事,分班也好,这次隐瞒也好,至少不是现在,不是在这座破棚屋里,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群陌生人。
瑟拉米克刻意地在不大的区域内开始踱步,艾佩尔紧跟在她身后:“抱歉小陶瓷,我想提前跟你说,但这不要紧不是吗?不管需不需要电梯我都想让你来,真的!”瑟拉米克继续低着头往前走,尽量小心不再踩上什么不明物体。眼睛现在慢慢适应了屋内的黑暗,脚步顺着墙体边缘一点点前行,她发现这个棚屋似乎是圆形的。
“我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去做各种各样的事,管他什么破规定!如果有人不乐意那就让他们自己苦恼去吧,但我们可以在星星上也很开心,你知道,就像过去一样?”艾佩尔的话音难得弱了下去,带着小小的试探。
瑟拉米克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着年长女孩在黑暗中仍亮闪闪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像过去一样?艾佩尔,你明知道那不可能。我承认星星上很多规定确实是软性的,但有一些,艾佩尔,有一些是我们必须要遵循的,为了自己能有更好的未来,或者只是能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未来的东西——”
但艾佩尔打断了她:“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瑟拉米克,我在星星上待了四年,而且过得不是快班小朋友养尊处优的日子——”她一下闭了嘴,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被咬断的空气停滞在两人之间。沉默,不远处闹哄哄的争论和笑声在圆形的屋内回荡。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艾佩尔说,瑟拉米克听到了对方声音中的疲惫,刚刚还被怒气熏得发热的头脑突然冷静了下来。她第一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艾佩尔明明靠得如此近,但她们之间的距离却一直很远,从未改变过,也不能改变。童年时她总是追着年长女孩嬉笑奔跑,长大点她为自己不理解的笑话而哈哈大笑。瑟拉米克突然感觉很悲哀,为自己,也为艾佩尔,这么多年她们仍无意识地在为各自的小世界而竖起围墙。她低下头,继续在黑暗的棚屋里四处探索,脚尖漫不经心地轻磕地板,她能听到艾佩尔沉默地跟在身后。那边几个人似乎终于结束了无目的的争论,也开始跌跌撞撞地四处摸索。
——这怎么感觉比外观还小啊?瑟拉米克猛地刹住脚步,艾佩尔一下撞到了她身上,但她没顾上这些:“你们之前在看过这个屋子的外观对吗?”
“对,”艾佩尔揉着磕到的下巴,“我们之前从楼梯上到天台上看过,想看看能不能那样进去。”
“那你们看的时候,”瑟拉米克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不稳,“它看起来是圆形还是正常的矩形?”
沉默,瑟拉米克听到艾佩尔长长地吸了口气:“哦我的天啊……”
两个女孩迅速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其他人,瑟拉米克说:“我们每个人都顺着墙根摸一摸,找一找接缝或是敲击起来声音不对的地方。”
一小片雀跃的声音,每个人都蹲到棚屋边缘搜寻着,不一会儿就传来一声惊呼:“这儿!”
是金吉。六个人唰的一下围拢过去,中途不时传来有人被绊倒的痛呼。金吉发现的是一小块空洞的板子,斯通仔细在上面摸了摸,顺着一条缝隙把整块板子都掰了下来:“里面有个扳手!”他回头看了眼围在身后的一圈脑袋,“你们最好站开点,我不确定它带动的是哪一块机关。”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什么东西被撞倒发出一连串碰咚声响。瑟拉米克在混乱中摸索着来到棚屋门边,这里的门把手和屋内其他蛛网密布灰尘覆盖的地方不同,她能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舒适地贴着手心。瑟拉米克试探地向下一拧,刺耳的吱嘎声,然后,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等了几秒后才又重新睁开,午后蛋白色的阳光如牛奶般慢慢浸润了黑暗的棚屋。
所有人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微弱地说:”哦对,门应该是可以从里面开的。”
瑟拉米克回头,看到艾佩尔就在她的肩膀后,年长女孩的金发似乎要融在这柔软的光里,对方看着她的眼睛,试探地笑了笑,瑟拉米克在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但终于也忍不住,自进教学楼以来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她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蜘蛛网:“这个门留着,以防万一。”
不远处斯通扳动扳手,一张破木桌子缓缓移动,它挡住的那一小块墙壁也无声地向上滑动,露出一人宽的幽深甬道,台阶向下,深入新的黑暗。
短暂的沉默,不知谁爆了句粗口,几个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和欢呼,随后由开门的斯通打头,鱼贯进入暗道。艾佩尔走了几步,回头看向仍站在原地的瑟拉米克:“不来吗?”
瑟拉米克点点头,跟上了对方。她刚才在借着室外的光线打量棚屋,一群人把屋内踩得乱七八糟,但瑟拉米克仍没有错过门口与扳手附近格格不入的干净,以及几双印在灰尘中的,似乎不属于小星星的脚印。
楼梯陡而窄小,瑟拉米克不得不一直用右手扶着墙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干涩的水泥墙变成了光滑冰凉的金属,她轻轻敲了敲,墙壁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仿佛来自地下世界的喃喃低语。
地下的空间很大,但仍旧一片漆黑,走在前面的队伍时不时传来不小心碰翻什么东西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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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都摸清楚周围环境再行动!”一道有些不耐烦的男声响起,瑟拉米克听出来这应该是伊莱。手指摸到两边的金属台面,尖尖的边角,再往中间碰到了什么玻璃质地的东西,很高,好像一个罩子。旁边还有几个小件,不过上开口,手指可以探进去,瑟拉米克摸到了薄薄的边缘。
我们在一个摆满了桌子,玻璃展览柜和杯子的地方,瑟拉米克想道。而且这下面的空气有种古怪的味道,虽然随着时间消散了很多,但还是有种熟悉的刺鼻感——化学课上有时会有的气味。这样的话,那这个地方一定是有灯的。瑟拉米克摸索着回到刚刚下来的入口,手指顺着冰凉的门框在附近搜寻着,她能感觉到小小的静电从手指肚接入身体,金属似乎在与□□产生共鸣。这到底是什么材质?但她的思绪马上被打断,手指按下方形的凸起——嗡嗡嗡啪!白色的顶灯从入口一盏盏接连亮起,提前有准备,瑟拉米克闭上双眼,感到灯光慢慢渗入薄薄的眼皮,留下淡红色的斑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果然,眼前是一间拥挤的实验室。也许是刚刚被撞到,几张桌椅有些歪七八扭,但瑟拉米克看的不是它们。尖叫声响起,瑟拉米克不知道是谁但也不在乎,她倒退几步,腿脚有些发软,想要移开眼睛但又仿佛被什么无名的东西定住。恐惧带着汗味和酸臭掠过每一个毛孔。
脑子,一排排脑子泡在淡黄色的液体里,透过高高的玻璃缸无声地凝视着这一群不速之客。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这样的玻璃缸,两排大概二十个左右。有几个缸里的液体已经干涸了,那里面的脑子就像得了传染病被遗弃街头的小动物,畏缩在缸底,边缘已经腐烂。
呼吸,瑟拉米克在心里对自己说,呼吸,观察。她强迫自己的眼睛从玻璃缸上移开,刚刚她摸到的小件应该是那几个烧杯和大小不一的瓶子,令瑟拉米克略微松了口气的是它们虽然落满灰尘,但里面并没有什么不明物体。除了这些之外,每张桌子上还有一个电子屏,刚刚离得有点远,瑟拉米克没有摸到。有几个是黑屏,但离瑟拉米克最近的这一个刚刚亮起,现在正快速加载着什么数据。
前面有人骂了句脏话,瑟拉米克没注意听,她的注意力现在全部被屏幕上不断更新的数据吸引,这些数字,她能看出它们彼此之间有一定的关联性……挤开前面的人,瑟拉米克又去看剩余屏幕上的数据,这时其他几个人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伊莱走到瑟拉米克旁边皱着眉看着屏幕:“这些东西都是老古董了,像这些算法,”他指了指屏幕,但瞥了眼紧挨着电子屏的玻璃罐又迅速收回手指,“总之现在几乎没人会用它们。这些明显也都在垮掉边缘了,加载速度慢,还有这几组算法,它们一看就是出错分开了,没有把系统整合——”然而瑟拉米克啪地一声拍了下手:“我知道了!”她打断伊莱,“就像你说的,这些数据是分开的,但如果我这样看,”她做了个很笼统的手势,其余几个人困惑地看着她,“这是个大型试验,这个房间,这些缸子,屏幕上加载的是试验参数,变量等等,如果我把这些屏幕一起看,其中的等量就很明显……”
她的语速逐渐放缓,尾音几乎是一声耳语。一片沉默,瑟拉米克话里的含义在空气中沉淀,让室内本来就不流通的空气更加滞涩。艾佩尔慢慢开口:“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学校拿人脑做大型试验,还有详细的方案和系统?”
半晌没人说话,徕泽古怪地笑了声:“等等我们还不能确定这就是人脑吧,毕竟现在动物试验那么多,如果我们就这样听信一年级新生——”
“哦别傻了徕泽!”艾佩尔打断了他,“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人脑。而且我相信瑟拉米克的判断,别忘了她是我们中唯一一个快班学生!”年长女孩狠狠咬住最后一个音节,似乎想把空气从中截断,徕泽没再说话。
“但刚才伊莱不是说这些都很陈旧了,”茵可开口了,高年级女生紧紧挨着自己的男友,似乎不信任这个房间里的一丝一毫,“我的意思是,不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许都早就是过去式了,不管怎么说都和我们无关,”她迅速瞥了一眼最近的玻璃缸,脸上的厌恶与恶心一闪而过,“走吧,前面有个小门,去试试能不能打开。让我离这儿越远越好。”
几个人都向着右手边的小门围拢过去,瑟拉米克拉住艾佩尔的衣角,急促地低声道:“你们居然还要继续?看看这间屋子,谁知道外面还有什么!”但艾佩尔避开了她的眼睛,瑟拉米克一怔,松开了手,“你们早就知道大概情况了是不是?这压根不是一场临时起意的探险,你们在找什么……”
”门没锁!“右边传来呼唤,艾佩尔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瑟拉米克:“小陶瓷,我也是为了你好才叫你一起,如果想要在星星上继续生存这是最好的选择,真的,”似乎看到了瑟拉米克脸上的怀疑和难以置信,艾佩尔的下颌收紧了,神色更加坚定,“我们和你不一样,瑟拉米克,我们没有多少优势,或者说我们从来就没有被给予过什么优势,这是我们自己挣来的,唯一的机会。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现在转身离开,但我想让你一起,小陶瓷,”艾佩尔看着瑟拉米克,“我之前没骗你,我想念我们俩一起的日子。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其他人这时已经从小门鱼贯而出,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头顶上的白织灯闪了几下,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瑟拉米克看着艾佩尔,她看到了从前那个让她无比仰慕的,仿佛无所不能的女孩,但如今那只是外壳,她第一次看到了外壳底下这个全新的人,这个在星星上奋力挣扎,为自己的境遇感到不平,努力想往高处爬却又不断被浪潮打翻的慢班学生。瑟拉米克直到这一刻才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在体内碎裂了。昔日家乡果园里的春夏秋冬在头脑中划过如流星般耀眼,也同样短暂,瑟拉米克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坠毁在地平线,感受到震动的余波在体内不断回荡。自己幻想出了一个完美的人,永远不会倒下,永远是优胜者,但现实是没有人能做到这些,哪怕是艾佩尔。虽然瑟拉米克一向现实,但她实际在断断续续地做白日梦。她从未真正认识,了解过艾佩尔。瑟拉米克看着艾佩尔,却只感到曾经的笑声与暖意尖锐的碎片划过肺腑,让每一次呼吸都抽着疼痛。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仿佛要结束什么似的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后对一直仔细观察着她的艾佩尔笑笑:“好,我加入。”
年长女孩皱了皱眉,看起来要说点什么,但瑟拉米克移开眼睛,径直朝小门走去。她不知道自己太过年幼的面孔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平静,尤其是在艾佩尔面前,心绪往往写在脸上,以后的瑟拉米克也许会学会更加完美地戴上面具,但眼下,低着头迅速走远的的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走向悬崖边的,羽翼尚未丰满的小鸟。
16. 第八章 拉撒路
小门后是与之相连的另一个房间,和刚刚的实验室差不多大小。瑟拉米克走进来时,屋内几个人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异乎寻常的兴奋。
“——从左边,斯通你和金吉从右边,”伊莱给几个人分工,但自瑟拉米克见到他以来,第一次咧着嘴露出笑容,不知为什么这喜悦仿佛扭曲了他的面孔,“徕泽和,嘿艾佩尔!你们带着小朋友从——哦管他呢从哪开始都行!每个人行动起来,快!”
其他人用不着他说,已经加快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一排排高耸的架子之后。但瑟拉米克没动,她看着眼前排列整齐,如医药柜般的钢铁森林,只觉得有一股寒意悄悄锁住喉咙,她轻声说:“原来这就是你们找的东西。”档案柜,无数已不在校学生的档案柜,包含该学生的一切个人信息,和身份手环,后者里面或许仍有剩下的绩点。
艾佩尔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像我说的,小陶瓷,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声音带着点祈求的意味。瑟拉米克静了片刻,轻轻挣脱艾佩尔的手:“我知道了,你们俩一组吧,我去看看金吉需不需要帮忙。”
事实上,金吉恰好需要帮忙。伊莱似乎在转移绩点时遇到了什么问题,把斯通叫走了,剩下她一个人在两排柜子间匆忙翻找着。瑟拉米克默默地接手了其中的一列,此时她欢迎任何能让她分心不去想艾佩尔的事。
“所以每个柜子里都手环都要拿出来吗?”她没话找话道。
“对,”金吉回应着,手上继续拉开合上下一个抽屉,“有的手环是坏的或什么也没有,但有的里面全是绩点!我们负责拿,伊莱他们负责其他,嗯,高技术问题。”
瑟拉米克好一会儿没说话,她拉开下一个抽屉,正拿出手环,突然瞥见抽屉主人的个人信息:“他看起来可不像毕业生。”
“嗯?”金吉凑过来,和瑟拉米克一起看着照片上那个有些羞涩的男孩,“哦大概是被筛掉的学生,他看起来好乖啊。”
瑟拉米克正翻看这个男孩后面的资料——五年级,十六岁——顿了顿:“什么筛掉?”
金吉看起来比她更惊异:“你不知道?也是,快班的小孩很少会被筛掉,但是你居然完全没听过,天啊!我刚到星星没几天班里已经传开了。”她压低了声音,虽然这条窄窄的过道只有她们两个人,瑟拉米克不得不凑到她的肩膀边才能听清,“你知道每年星星都会在年末举办庆典,就是喷泉旁边?那天晚上整个学校都会灯火通明,学生老师每个人都必须到场?”
“对我知道,”瑟拉米克迟疑着,“但这只是个庆典不是吗?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新联邦的贡献与成就,那种形式上的东西?”
金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瑟拉米克恍惚觉得自己正看着一只遭到猎捕的食草动物:“不,不是这样。庆典从来不是‘形式上的东西’,它会让人,”女孩脸上映出古怪的神色,“迷失。”大概是看出了瑟拉米克的怀疑,金吉皱起眉:“我们从不谈论庆典。那时候,我感觉我仿佛成了一个陌生人,大家都是。喷泉,缎带,蜡烛等等,还有那些披着暗红色斗篷的人,哦我不知道,”她胡乱挥了挥手,“总之,我们会念诵,然后唱歌,不是新联邦的歌,而是一种很有韵律感的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他们会提前发一张音译表,你只需要把发音记住,幸好整首歌只有来来回回两三句。我总觉得,那是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很古老的乐曲……”金吉望着虚空中的一点,仿佛在看着什么瑟拉米克接近不了的世界,后者这时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不由问道:“然后呢?这和之前说的被筛掉有什么关系?”
金吉仿佛猛然回神般吸了口气,重新看向瑟拉米克:“会有一个环节,点名,被点到的人会喝下喷泉里的水。第二天起来大家都各自在宿舍里躺得好好的,但是,”她的嘴唇有些颤抖,“那些喝了水人,他们没有再回来。”
“什么?”瑟拉米克这下完全愣住了。
“对,我之前也不相信,觉得只是有人神经紧张或者故意吓人。直到二年级期末的时候,庆典的第二天我从床上起来,发现我们宿舍里有个女生不见了。八张床,七张上面都睡着人,只有一张,空空的,连被褥也没有了,只剩下光溜溜的木头床板……”金吉的声音很紧,嘴角向下耷拉着,仿佛仍在为一夜消失的室友而震惊,“我和艾佩尔一整天都在找她,问同学问老师,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所有人都躲着我们,好像我们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最后还是我们的另一个室友劝我们放弃,说她应该被筛掉了,问来问去对谁都没好处。哦她的绩点一直很低,到最后连最基础的蛋白块都负担不起,但我从没想过……”金吉说不下去了,她抬起一只手覆在眼睛上,竭力平复着呼吸。
瑟拉米克什么也说不出来,诡异的庆典,消失的室友,这一切都说不通,也听起来太不真实,仿佛是异世界的怪谈,但她又否认不了金吉在讲述时脸上那种被压垮似的恐惧。
两人沉默地站着,瑟拉米克手中照片上的男孩冲她们羞怯地微笑。半晌金吉把手放下,她的眼圈有些泛红,但没有一滴泪水。瑟拉米克第一次对这个红发女孩生出些许钦佩,犹豫片刻开口道:“金吉,是只有绩点耗尽才会被,被筛掉吗?”
对方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大多数是这样,但不全是。之前有快班绩点很高的学生也在庆典时消失了,但具体我不太清楚,只听说好像是牵扯到了更高层的麻烦……”似乎在瑟拉米克的脸上读到了什么,红发女孩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别担心,你会没事的,瑟拉米克。”她轻轻拍了拍瑟拉米克的肩膀,后者突然一阵鼻酸,急忙低下头假装翻看男孩的档案,她的视线停在姓名那一栏:弗洛尔(flour)。瑟拉米克僵住了,这个词是面粉的意思,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金吉说了什么,急忙抬头:“抱歉我没听清?”
“我说,我们对那些被筛掉的小星星有一个代号,似乎来自什么久远的传说:拉撒路。意思是复活者。”
金吉说完就继续忙手头上的活,瑟拉米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在舌尖品味着这个陌生的词,莫名觉得周围的每一粒尘埃都仿佛被它点燃。
“每个人交手环,快!”伊莱喊道,手指在一套便携键盘上飞快跃动。瑟拉米克正和金吉一起把从档案柜里收集的手环交给斯通,后者点点手腕,示意她们摘下自己的手环以转接绩点。
“我不用了,谢谢,”瑟拉米克说道,她并不想“继承”哪个陌生小星星的遗产,因为说到底这就是遗产,不是吗?绩点是他们在这里能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而瑟拉米克总觉得转接这类财富总应该怀着敬畏,并且接收者从此将不由地背负起另一条生命。拉撒路,复活者,瑟拉米克感受着这个词的重量,仿佛在绩点激活的一瞬间,相对的小星星也重新焕发光彩——你的道路将不仅属于你自己。也许这只是十二岁的自尊心做祟,也许她已经习惯性地把事情往坏处想,但瑟拉米克不认为此时此刻的她能够毫不介意地接收这样的绩点。况且她也不需要,昨天她和欧茨还把两人的共同财富加起来算了一下,哪怕是从现在起两个人只出不入,她们也能在最低标准下生存一整年。
“随便你,”蹲在伊莱旁边的茵可抬头看了看瑟拉米克,神情比之前更加冷漠。
“你确定吗?我们费这么大劲,你都在这儿了……”金吉正有些艰难地把手环取下来,她的卡扣似乎出了什么毛病,瑟拉米克上前帮她手动掰开,后者呼了口气,向她道谢。
“没事,她不想就算了,”瑟拉米克一惊,她险些忘记了艾佩尔的存在,后者正和徕泽一起从一条昏暗的过道走来,两个人都攥着一大把手环,“伊莱,我们总共有多少?”
伊莱甩了下脑袋,斯通接过手环:“我看看,加上你们这些,不算小朋友的话——”两个男生聚精会神地盯着小小的电子屏,“每人七十八个!”
几个人爆发出一片欢呼声,金吉甚至有点泪眼朦胧,艾佩尔冲瑟拉米克挑了挑眉,后者勉强弯起嘴角。
“好了好了现在就等数据拷完,大概十几分钟,”伊莱说道,往后伸了个懒腰,一只胳膊随意地垂到茵可的肩膀上。
几个人席地而坐,气氛一下松弛了不少,有人甚至开起了实验室脑子的玩笑。瑟拉米克盘腿坐在边缘,总觉得心里一阵阵不安,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小小的荧屏亮起,18:25 。她吃了一惊,不知不觉距她和欧茨从宿舍出发已经过了待了两个多小时了,欧茨一个人在图书馆,还在那么偏的位子应该没问题,有人问起她只需要说同伴去拿书或上卫生间就行。但瑟拉米克还是无意识地咬起了嘴唇上的干皮——这是她从小紧张时养成的习惯——他们七点整有每周例行的集会,瑟拉米克要留出时间去图书馆找到欧茨,然后两人再跨越B,C,D三栋教学楼到班级教室。路程不算远,但也并非邻近。最重要的是,瑟拉米克不想让连累欧茨和她一起迟到,扣掉三个绩点外加写一份集会报告。瑟拉米克又看了一眼手环,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来得及,放轻松——
“嘿,”艾佩尔挨着她坐下,手肘不轻不重地靠着她,室内比外面温度高些,两人都脱掉了夹克外套,瑟拉米克能感受到温度透过两层衬衣的薄薄布料汹涌地席卷而来。之前在实验室里的对话浮上瑟拉米克的脑海,好不容易被档案柜磨钝了的边缘又重新尖锐起来。
“你真的一点也不要吗?绩点有的是,我们还有柜子没翻过呢,”艾佩尔看着瑟拉米克,后者没说话,只是牢牢地盯着自己的鞋子,仿佛那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东西。年长女孩叹了口气:“我之前说的话,你别太在意。我就是……有点急了,你也知道我,”她轻轻碰了碰瑟拉米克的胳膊,“我们已经一个月没好好吃饭了,当听到这个档案室的时候,大家都特别高兴,感觉终于有一线希望——”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瑟拉米克终于忍不下去,打断了对方,“我不是说这次所谓的探险,而是之前。你一个月没好好吃饭,你被分到,被分到慢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在最后颤抖了一下,导致末尾的音节听起来仿佛是什么从水下发出的模糊信号。
艾佩尔没说话,瑟拉米克也没指望她真的回答,她们的相处方式从很早就注定自己是那个黏人的倾诉者,而对方是那个耐心的倾听者,虽然总是充满同情且恰到好处地给予帮助,但艾佩尔其实很少讲自己的事。所以当听到艾佩尔的声音响起时,瑟拉米克着实吃了一惊。年长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往都不相同,没有了棱角,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压成薄而狭长的一条,苦涩而脆弱:“瑟拉米克,我不想让你可怜我。”似乎预料到瑟拉米克的反应,艾佩尔摇摇头们,示意让她把话说完,“小时候你们都追着我跑,总是争着和我玩,连吃饭都要坐在我身边。我被邀请去参加周边所有的派对,没有一个孩子或家长不喜欢我,所有人都说我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艾佩尔轻轻笑了笑,“我就傻乎乎地当真了。来星星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些什么也不算,在这里我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最烂的班,住最烂的宿舍,吃最烂的东西,中班快班的小星星都绕着我走。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啊,”艾佩尔抬头看着天花板,顶灯在她的眼中闪烁着,瑟拉米克这才意识到对方的眼中有眼泪在打转,“但那些学科,数理化,政史地,我就是记不住,学不会。每次我以为有希望能进步,新的成绩总是瞬间把我重新推回起点。然后我就知道了,有些东西勉强不来的,我的位置就在这儿。但你来了,瑟拉米克,”艾佩尔摇摇头,闭上眼睛,“之前我有个很自私的念头。如果你也和我一样,那我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星星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我还是那个大家宠爱的小姑娘。但你不一样,瑟拉米克,其实潜意识里也许我一直都知道,你会是最好的那个,只是,我没想到向你承认这一切,”艾佩尔的声音有些不稳,“承认星星才是真实会有多难……”
她突然停了下来,因为瑟拉米克伸出手臂环住了她。艾佩尔愣住了,但正当她也举起手臂时,瑟拉米克松开了手,退了回去,感觉自己的脸,耳朵和脖子都泛着热意。但她坚持看着艾佩尔,曾经的朦胧感情消散了,但艾佩尔依然是她最好的朋友,是——
“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这一步,”瑟拉米克认真道。艾佩尔,是家。
“谢谢,小陶瓷,”艾佩尔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又带上了往日的轻快。瑟拉米克点点头,突然后知后觉地有些不知所措,她看向远方,然后,她眯起眼睛:“那个门通向哪里?”
几个人都被她提高的声音吸引,顺着瑟拉米克的手指看去——在与他们成对角线的角落,几乎被一座高高的档案柜挡住,露出了半边嵌入墙内的轮廓。
“看起来那个档案柜是专门被拖过去挡住它的,”斯通若有所思道,“否则我们一进来就能发现。”
“数据拷贝还剩六分钟,”伊莱瞥了一眼电子屏,一手撑地站起身,“走吧,我们去看看。”
档案柜沉甸甸的,几个男生外加艾佩尔用尽了力气才把它一点一点地挪开,刺耳的铁皮蹭地板声让所有人都皱起了脸。一道细长的嵌入式隐形门出现在眼前。伊莱迫不及待地把手环放在门锁感应的小方块上,滴滴声响起:访问被拒绝。瑟拉米克瞬间感觉几双眼睛又齐刷刷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摇了摇头,走上前把手环摁上去。果然不出她所料,访问被拒绝的滴滴声再次响起。
“哇这里面肯定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金吉感叹道,遗憾地摸了摸纹丝不动的门,“如果连快班的小星星都没有权限——”
“那也许是什么学生压根不该碰的东西,”茵可慢慢说,瑟拉米克警惕地看到对方自进入教学楼以来,一张雪花石膏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感兴趣的神情。茵可和伊莱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样的激动与贪婪以相近诡异的方式渲染了两人的五官。
伊莱迅速调转身跑回工具包旁边,一阵窸窣声后,他手里拿着几个小部件,正迅速地把它们以瑟拉米克不理解的方式装在一起。
斯通明显看明白了朋友的意图,他一下皱起了眉:“嘿伊莱,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已经拿到绩点了,别去冒计划外的险。”
然而伊莱已经组装好了他的设备,拇指轻轻下压,瑟拉米克看到一小簇光灵活地缠绕上顶端,像一条被唤醒的蛇。她瞬间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刚想上去拦,但已经太晚了——伊莱把电击棒抵住门锁,按下了按钮。
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双手抱头,等待着爆炸的冲击,然而她只听见了几声噼里啪啦的巨响,然后是几个人的欢呼声。睁开眼睛,她呆呆地看着刚刚还紧闭着的隐形门现在已经洞开,小小的黑方块门锁屏幕碎裂,边缘一片焦黑,仍在微微冒着热气。
胳膊被轻轻地撞了一下,瑟拉米克回神,发现艾佩尔正看着自己,年长女孩似乎也开始为刚刚一番自白而感到些窘迫,此刻摆出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笑容:“走吗?”
其他几个人已经进去了,徕泽留在末尾,似乎在等艾佩尔。瑟拉米克点点头,跟随着众人一起踏入新一片黑暗。
然而这一次,找到电源的不是瑟拉米克。她正摸索着门边的墙壁,就听见电灯开启前熟悉的嗡嗡声,随即,顶灯一盏盏从头顶亮起慢慢延伸到远方,瑟拉米克眯起眼睛,这里面的光线比档案室里要明亮许多,几乎和教室里的一样,她飞快地眨着双眼,它们似乎还留在刚刚昏暗的环境中。
“我破开了门,我打开了灯,”伊莱站在最前面耸耸肩,脸上带着点嘲弄的笑,“看来快班也就那么回事。”
“行了伊莱,她才十二岁,”金吉有些不满地说,瑟拉米克虽然很感激对方替她说话,但也希望自己能听起来不那么像一个小孩子。
“别吵了,你们快看看这个地方!”有人嘶哑地喊道,虽然他才是声音最大的那个,但没有人在意,顶灯终于全部亮起,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大大小小的酒瓶士兵般整齐地排着队列,表面的灰尘也难以遮盖其下琥珀色或暗红色的美丽光泽;一盒盒的香烟火柴积木似的堆叠而起,五花八门的包装和色彩混杂在一起,竟有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美感;各种型号的手机,平板,笔记本好像展品陈列台上的化石,静躺在彼此身边,黑色的屏幕沉默地注视着这群年轻的闯入者。
但瑟拉米克看的不是这些。在左手边的区域有几排高高的铁架子,上面摆满了——瑟拉米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书。不是图书馆里新联邦的规定书目,而是真正的纸质书,就和欧茨藏在宿舍的那一小群一样。不,不太一样,欧茨的书一看就是有着不平凡的来路,受着最精心的呵护,而这些书好几本被挤在一栏短而狭窄的架子上,好几本的封面已经失踪了,有些上面明显有不明污染物留下的痕迹。它们小小的身体互相挤压着,歪斜地互相侵入彼此的空间,纸张几乎要粘在一起,似乎在争抢着最后一口新鲜的空气。
瑟拉米克慢慢走上前,她无意识地把动作放得很轻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梦境。
耳边传来不知是谁的笑闹声,有人在喊“嘿里面好像还有好东西!”“把能装的都带走!”
但瑟拉米克没有在意,她的手指犹豫地停留在离书脊边,随后无比轻柔地触及,顺着成排的书本不快不慢地划过,瑟拉米克的眼睛因为扬起的灰尘而有些刺痛,但她忍住了不去眨眼。她之前在图书馆也和欧茨一起挑选过书,在宿舍也摸过真正的木源纸书,但那些和现在比起来仿佛只是千万片树叶中的一片。这些纸张上不是被重复了无数遍的课本知识或为传达某种教义而编造的故事,也不是什么只有藏起来才能细细品味的别人的珍宝。这是一片森林,一片久远的,茂盛的森林,一个包容万千的世界,而这一切,现在就在她的指尖,离她只有一个心跳的距离。她,瑟拉米克的。
其他人似乎全被另一头的什么东西吸引,吵吵嚷嚷的声音如海里的泡沫,一时聚拢,一时又消散。
什么东西堵上了她的喉咙,瑟拉米克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某种意义深远的重量,连带着肺部都有些疼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伸手小心翼翼地从夹缝间抽出一本书,翻开第一页,古老的文字映入眼帘,正当她眯起眼睛仔细识别时——呜!呜!呜!
头顶上的白织灯一瞬间全部变红,瑟拉米克呆呆地捧着刚拿到的书,仍沉浸在旧书中的大脑一时无法对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和眼前一片暗红的世界作出反应,直到一只手拽上瑟拉米克的胳膊,艾佩尔焦急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大声喊着什么。年长女孩的脸在红色的光里看起来有些失真,说话时张开的嘴就好像唯一一片无法被照明的黑色洞穴。以上是瑟拉米克在愣神一秒时脑子里飞速闪过的念头,但它们稍纵即逝,因为下一秒她就辨别出了艾佩尔的口型——“跑!”
瑟拉米克被艾佩尔紧紧地拉着,双腿机械地跟着对方的步调,左右左右左右,但她的大脑就好像一只突然被斩断线的风筝,在各个思绪间游移不定。棚屋里不属于小星星的脚印,干净的入口处,电脑屏幕上的对比参数,档案柜里的绩点和违禁品存放处。瑟拉米克模糊地感觉这其中有着不止一条线索,但却难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不自相矛盾的故事。
她看向艾佩尔,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拿到了自己的手环,但没时间戴好,这时候正一手拽着瑟拉米克,一手攥着手环拼命往前跑。瑟拉米克有些恍惚地看着一道道红光如游鱼般从对方的脸上,头发上一闪而过,她低头瞥了一眼,自己也被一波波接连不断的红色席卷。
她们仿佛沉没在某个红色的异域海底。
这不是真的,不像是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她们似乎是被落在最后的一组,因为瑟拉米克能看到前面其他人的背影。她迷惑地想,我们为什么要逃,又要逃去哪里。然而这其中一个问题在瑟拉米克此事迟钝的大脑中激起一阵不小的水花——白大褂,无声无息,看不清面孔的白大褂。他们会来,他们会找到我们。这个令人恐惧的念头倏然让瑟拉米克惊醒过来,与此同时,双腿灌了铅的沉重感也开始敲打着她的神经。慢班的小星星平时的体能训练比快班的多好几倍,而且瑟拉米克从来不是体力特别好的孩子。肺部一下一下膨胀,岔气的腹部抽搐似的疼痛,瑟拉米克能听见自己巨大的心跳声,在耳边如雷鸣般炸响,伴随着粗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想必艾佩尔也听到了,因为她喃喃道:“坚持一下小陶瓷!马上就到电梯口了!就快了!”
瑟拉米克的视线此时已被五颜六色的噪点蒙蔽,所以她不明白艾佩尔为什么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被惯性连带着跑了几步后,她们终于停了下来,瑟拉米克手撑膝盖,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闭上嘴巴用鼻子呼吸。
“伊莱那个混蛋!我明明都喊了,都朝他们挥手了!”砰的一声,□□砸向金属的声音。瑟拉米克睁开眼睛,虽然还是有点晕,但她至少能看清东西了。她们正站在电梯口,刚才的一声响应该是艾佩尔泄愤地把拳头砸向电梯按钮。
“我以为他们需要我的手环……”瑟拉米克艰难地说。艾佩尔摇摇头:“教学楼内部是需要,但一旦到了天台就不用了。”
瑟拉米克只感觉一大块冰慢慢地滑入胃部,让她刚刚运动完的身体不禁蜷缩起来泛起恶心。她望向外面的天空,秋日的天已经被刷上了沉重的蓝紫色,也许因为是阴天,夕阳几乎微不可见——等等,瑟拉米克的眼睛睁大了,天空!他们下去的时候自己把门打开了,想着以防万一。她直起身:“艾佩尔,楼梯。”
两人沿着楼梯一路飞奔,瑟拉米克的腿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在肾上腺素的带动下开始步履如飞,差点带着她从一节比较高的台阶上翻下去,幸好艾佩尔及时一把拽住了她。
下到不知道第几层时,她们突然听见了下方一阵喧闹声。两个人都僵住了,像风压低草丛后突然暴露在外的兔子,警惕地竖起耳朵。是学生,提前到班等着晚点名地学生们似乎被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东西吸引,罕见地闹哄哄地跑出了教室。
瑟拉米克看到了楼梯拐角的洗手间,她碰了碰艾佩尔的手背,后者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跟着她走了进去。
瑟拉米克悄无声息地走进一个隔间,用力按下抽水键,满意地听到教学区噪声巨大的抽水系统如一头巨兽般打了个低沉的饱嗝。
她大踏步走到洗手池旁,脚步声在四壁发出清晰的回响。她打开水龙头,借着声音小声而急促地对艾佩尔说:“把你头发扎起来,外套领子敞开挡住级标。”
艾佩尔此时似乎已经跟上了她的思路,迅速照做,瑟拉米克无声地溜进一个半开门的隔间。她们刚整理好,一个隔间就传来了冲水声。一个高年级女生推门走出来,她瞥了一眼洗手池边的艾佩尔,但视线没多停留。
艾佩尔个子偏高,平时擦着违规线的头发此刻扎起来也不会突兀。瑟拉米克庆幸此时不是夏季,高年级女生的夹克外套和低年级相仿,挡住年级标志几乎难以分辨,但她们的夏季服饰是及膝短裙,瑟拉米克再聪明也不能临时从空气中变一件。
高年级擦干了手准备出门,瑟拉米克刚想松口气,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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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对方停下脚步,扭头皱眉看向艾佩尔。瑟拉米克希望自己的心跳声没有自己听起来那么大,她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开始被震得生疼,鼻息间公共厕所的氯水味前所未有的鲜明。
“你知道外面怎么回事吗?我进来前听说有白大褂在楼下。”高年级说道。
瑟拉米克的呼吸一下变得更加急促,她悄悄把指甲用力陷入手掌以阻止其颤抖。
“不知道,但我来的路上见好多人都跑出去了,说不定现在还能看到。”艾佩尔说,用的是平日里最随意轻快的口吻,但瑟拉米克看到年长女孩的脸有些苍白。
“你下楼,别靠太近尽量在人群里,只要你看起来像个高年级没人会仔细看你的脸,”一确定洗手间没人瑟拉米克就对艾佩尔说,她的语速很快,两人都知道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艾佩尔犹豫了一下,年长女孩明显需要去看看她的朋友们,瑟拉米克能看到恐惧与焦虑不断把她的注意力撕扯到楼下,自从听到白大褂的消息艾佩尔的脸上就不时闪过屏息凝神的神情。旧时代有一种祈福驱邪手势:中指和食指相互交叉,好像一个小小的十字。艾佩尔的父母有时会这样做,但年长女孩从不以为意。新联邦没有神,也没有恶魔——就连“鬼屋”也不过是学生们流传的空洞暗号——一切发生的都是规章制度下必然的产物,自然也不需要“祈福驱邪”。然而童年时根深蒂固的模仿与习惯在人直面最原始的恐惧时,还是无可抵挡地占了上风。现在艾佩尔直挺挺地站在洗手间里,双手不自觉地十指交叉,又松开,再交叉,看起来几乎像某种强迫性的病症。
瑟拉米克看着这幅场景,不由地生出几分莫名的悲哀。她摇摇头:“不用管我,外面混乱我更好走。我还得去图书馆找我室友,她自己一个人在那。走吧!”最后一个音节她不自觉带上了一点恳求的语气,艾佩尔也许听出来了,因为她没再试图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瑟拉米克一眼,就冲出了洗手间。
随着门大幅度一开一合——带着强有力的惯性以至于又小小地摆动了一下才罢休——瑟拉米克脱力般地靠在身后的墙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没有翻开的书,一定是太匆忙没来得及扔下。本就古旧的书页经过这一路已经快要散架,边缘像小动物的耳朵一样卷了起来。瑟拉米克看着这本书,只觉得自己和它同样不堪一击——不,不是现在。她直起身,把书本塞进裤腰,又用夹克外套遮好。现在她得去找欧茨,然后她们会去晚点名,一切很快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警惕心让瑟拉米克在大步冲下楼梯时仔细听着任意方向传来的响动,学生们似乎还没有回来,她下去的这条路上空无一人,直到——“啊!”瑟拉米克拐过最后一级台阶,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个人。对方似乎也被她吓到,但立刻就捂住了瑟拉米克的嘴。这时后者已经分辨出了眼前的人是谁——欧茨。她不由地为自己刚刚那声小孩子气的尖叫而感到尴尬,并且希望听到它的人不是欧茨,尽管在这里碰上小花栗鼠是目前发生的最好的事。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欧茨似乎预料到了瑟拉米克要问什么,“所有人听到动静都跑出去了,没人看见我自己过来。”
两人轻手轻脚地矮着身从D座教学楼的侧门出来,绕过高高的树篱,无声地从后面融入在正门口围观的一大群低年级学生。
瑟拉米克希望自己没有看到这一幕。地上远远地躺着两个人,她认出了伊莱的瘦长身形和斯通乱蓬蓬的棕发,两人都一动不动,看上去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瑟拉米克难以忽视他们身旁混凝土地上的几片红色。金吉就跪在斯通身边,那头红发随着她抽搐似的动作不断晃动着,仿佛风中快要熄灭的蜡烛。他们听到的哭声就是她发出的。至于尖叫和动乱,现在也一目了然。瑟拉米克看到一颗银发的脑袋冲向最近的一个白大褂,一口咬上对方的肩膀。被咬住的白大褂竟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只是用力甩了甩身体,仿佛在摆脱一条街边的流浪狗,在此举失败后——又是那个熟悉的动作——他按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内侧,茵可就像破布娃娃一样重重砸落地上,发出了□□冲击独有的沉闷声响。
她旁边一个稍低些的身影此时仿佛被同伴的坠落惊呆了,原本的嘶吼与挥舞的拳头变成了哀求与跪在地上的双膝。徕泽——因为这只能是徕泽——不管不顾地在地上四肢着地地爬行,自从徕泽抛下小女孩们去和大男孩们一起玩,瑟拉米克第一次重新看到了幼时那个微笑着的小男孩。这带来的疼痛几乎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瑟拉米克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佝偻,双眼紧闭:哦联邦国旗啊,让他停下,让她停下,让这一切都消失吧……
徕泽的恳求戛然而止,只剩下金吉的哭泣声,此刻已慢慢变成悲恸的呐喊,然后是一片寂静。然而瑟拉米克知道,一切都没有消失,就像第一晚检查仪容仪表时被拖走的女孩的尖叫声,没有什么能填补这空洞而不真实的寂静。
那天往后的事在瑟拉米克的记忆中显得有些古怪,好像被裹着一层灰色的薄膜,在眼前如课件展示般放映,似乎这是她的葬礼,而别的什么人在用第三视角来回顾亡者的往事。
在动乱结束后,欧茨似乎叫了她几声,见她没有回应便拉着她回到了大教室,瑟拉米克坐在教室里和大家一起晚点名,但完全不记得老师都说了些什么,随后又和众人一起列队回宿舍,欧茨的手一直没有离开她的手腕,瑟拉米克模糊地感觉到了这一小块温度,并为此而感激。
“你想聊聊吗?”欧茨问道,瑟拉米克惊异地抬头,这才发觉两人已经回到了宿舍,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欧茨好好地安置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身上裹着一层薄被子,手边还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杯。瑟拉米克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错过了晚饭,连累欧茨也一起挨饿,但她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她捧起水杯浅浅抿了一口,有点甜,欧茨应该是放了点蜂蜜。瑟拉米克又有点鼻酸,蜂蜜在星星上是比咖啡更昂贵的东西,也许管理者认为后者至少能对学生的学习起必要辅助,而前者所谓的身心安抚作用完全是一种“奢侈”。
“谢谢,”她说道,发现自己的嗓子嘶哑得不像话。
欧茨扬扬下巴,示意她接着喝,自己扒开书桌抽屉翻出了一小包之前兑换的坚果,闭着嘴咀嚼起来。
口中淡淡的甜味,身上柔软的小被子,安静的宿舍,欧茨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瑟拉米克意外地发现,在今天下午的经历后,她第一次真正地放松下来,随着杯中的热气渐渐和鼻息同步,她以为永远消失了的安全感一点点重新降临。
“鬼屋只是个外壳,”瑟拉米克慢慢开口道,欧茨鼓起的腮帮子一下停住了,“这次所谓的探险也是,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她把下午发生的事详细地讲给欧茨,尽力还原每一个细节,除了自己和艾佩尔的对话。讲到违禁品没收处时,瑟拉米克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掀开身上的被子,拉开外套,掏出了之前忘记丢下的那本书:“我都忘了还带着它……当时随便拿下来的,你看你读过这本没——”然而欧茨脸上的神情让瑟拉米克的声音消失在喉咙,她的室友盯着那本书,仿佛它是什么噩梦的根源:“你得把它扔掉。”
“什么?”瑟拉米克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抱住那本破旧的小书。
欧茨摇了摇头:“违禁品没收处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被标记过的,它们是诱饵,”看到瑟拉米克迟疑的神情,欧茨加重了语气,“相信我,瑟拉米克。你真的以为你们是第一批发现鬼屋秘密的小星星吗?艾佩尔他们又是从哪里听说的?那下面不难发现,他们就没打算让它不被找到。”欧茨停了下来,紧盯着瑟拉米克的脸,让信息在空气中沉淀。
后者现在逐渐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睁得很大,嘴巴歪斜地微张:“整个地下层,都是假的……”瑟拉米克慢慢说,她的大脑正快速转动,迅速把今天下午的种种细节和欧茨说的话连上,“实验室是用来吓我们的,就像田野里的稻草人,而当这失败后他们就抛出了诱饵,整一座档案室的绩点……但是,”她又想到了什么,皱起眉,“不对,你刚说违禁品才是诱饵,为什么要有两个诱饵?而且在星星上没有什么比绩点更有诱惑力了,如果把违禁品放在绩点前我还可以理解……”
欧茨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坚果包,她的脸上被一种瑟拉米克从未见过的神情笼罩,锋利的,兴奋的,这让她整幅面孔都焕发出一种全新的生命力:“你说得对,天啊我从没想过——”她比划了个手势表示忽略刚刚蹦出的旧时感叹语,“就好像,好像他们希望学生们在拿到绩点后就离开,哪怕发现了另一个房间也会对相比而言没多大用处的违禁品失去兴趣一样!”
瑟拉米克回忆起伊莱对着那排电子产品表露出的激动:“那他们就错了,至少这次是。艾佩尔他们们打定了主意要冒险,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但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有一点很奇怪,”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欧茨凑得更近了些,“我开始以为是因为我把书拿下来才触发了警报,但现在回想一下,我拿下书后过了几秒钟警报才开始响。而且,”瑟拉米克闭上眼睛,竭力在头脑中搜刮着,“当时好像有谁在屋子深处发现了什么,所有人都聚过去了,我忙着看书没注意,但就是在他们聚过去之后,警报才响。”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各自消化着这一新线索。有什么东西突然在瑟拉米克的脑神经上敲了一下,她睁开了眼睛,猛地挺直身子,没料到欧茨之前凑得太近,两人的头咚的一声撞在一起!欧茨捂着脑袋退开,但瑟拉米克顾不上那么多:“我得告诉艾佩尔!”她喘息着,尽力忽视头顶一跳一跳的疼痛,“如果他们标记了违禁品,那他们一定也标记了绩点!”
“我们明天就去,顺便处理掉那本书,”欧茨放下捂着头的手,但仍拧着眉,“但如果我们是对的,那整个鬼屋的重点应该是违禁品和他们发现的那个不管是什么的东西。我敢说他们标记违禁品的目的就是追查谁进过那个屋子。”
瑟拉米克慢慢把身体缩回椅子上,思考着这个奇怪的问题,舌尖无意识地抵住牙齿:“也是,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得告诉她。不过你说得没错,星星似乎在某方面有一定的容错率,记得之前在餐厅找你麻烦的那几个男生?从某种角度来看,星星甚至是鼓励学生们相互竞争,哪怕走捷径。”
“可如果这样的话,那问题就不是偷了绩点,而是别的什么……”欧茨喃喃道,瑟拉米克想说这不就是刚刚两人讨论过的观点,但一抬头,发现小花栗鼠的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悲伤,于是她止住了即将脱口的话。她此前见过这种悲伤,那是还在家乡的时候,邻居家的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失踪了,过了几天才有人在河岸一处发现他被冲上岸的尸体,小小的身体呈坏李子般的紫色,被泡得肿胀,当时还是夏天,所以伴随的还有腐烂与昆虫的噬咬。瑟拉米克永远记得那对父母得知消息时的歇斯底里。但她印象最深的是在大概两年后的跨年夜时,全镇人都按习俗把自己的孩子打扮整齐,女孩头上戴着梅花花环,男孩腰上别着常青树枝藤编成的腰带。那应该是那对父母在悲剧发生后第一次参与集体活动。瑟拉米克记得他们围在火堆边,两人的身子紧紧地靠着,远远望着那群欢呼起舞的孩子们,脸上一片荒凉与孤独。刚刚欧茨脸上的悲伤让瑟拉米克想起的就是这一幕,那种经年累月都无法疗愈的伤口。
这之后两人没再说什么,轮流洗漱过后就上床休息了,毕竟她们明天还有一天的课。然而直到瑟拉米克躺在被窝里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欧茨对鬼屋和规章异常的熟悉度,以及档案柜里躺着的,那个名字意为面粉的羞怯男孩。
17. 汇总报告
我原本想一点点把星星的全貌展露出来,但今天发生的一些事让我意识到时间也许并不充裕。记得上一篇报告里我提到斯佩思的伴侣曾经参与过一场“鬼屋探险”吗?现在你们知道了那是一切分崩离析的开始。今天又有学生们去重蹈覆辙。我把这称为星星的“伪灯塔效应”:学生们瑟缩在冰冷的小船上,每每在绝望之际总会有一小簇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于是奋力划桨,几乎耗尽灵魂里每一丝力量,但却失去了那光源的踪迹,正想要放弃时又似乎看到前方某处一小块光亮,如此往复,直到整个躯壳里空空荡荡,只会随着风的呼啸而窸窣作响。
今天被抓到的学生有五个,两个高年级,三个低年级,都是慢班学生。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身体在白大褂们的控制之下失去活力倒在地上。这也是星星的预防措施之一,通过一个控制系统,每个学生都可以在必要时刻被缴械。但目前据我的观察,这个控制系统仅作用于手环,他们没有在我们体内植入什么东西——至少是还没有。不过星星的第一条规定就是无时无刻不能摘下手环。你也很难找到机会,毕竟吃饭,洗漱,上课都需要和手环绑定。
回到鬼屋的话题上。上次我可能没解释,这里的鬼屋指的是高年级教学区楼顶的一个小棚屋,围绕着它总是有各式各样的传说。每个学校都会有个类似这样的地方,不是吗?我还记得仍在共和国时我和一群孩子对学校里的一座仓库几乎着了迷。它有着两扇生锈的大铁门,在五六岁孩子的眼中仿佛高耸至天际。铁门年代久远,遍布渣滓的红褐色铁锈已经完全覆盖了它原本的样貌,与之相符的还有一条粗重的锁链,其上挂着一把拳头大的老式锁扣。我们为它编造了各种故事:里面住着脾气暴躁的鬼魂啦,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啦,藏匿着某个专门抓小孩的通缉犯啦等等。围绕星星鬼屋的谣言本质上和这些相差无几,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过多注意,直到斯佩思的话。
也许我应该去里面看看,我知道有一部电梯直通鬼屋内部,今天那些学生也是在电梯口被抓到的,但这两次惨剧都证明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或许你们会认为我这么想是懦弱无能,怀疑你们是不是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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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派一个能力更强的人,一个专业间谍?然而现实是我是你们目前唯一的希望,正如我不得不依靠你们一样。所以请允许我解释我的看法。已知鬼屋和星星最复杂最重要的东西——绩点——密切相关,已知两次深入其中的学生无一幸免,已知星星的筛选机制不仅是能力还是思想。我不得不认为鬼屋只是一个陷阱,是给学生们的诱饵。只要你足够迫切足够绝望,他们就能抓到你。
但这其中仍缺少什么东西,某个关键的一环。星星不会费那么大力气只是为了一个烟幕弹,要知道他们有那么多手段去筛掉“不合格”的学生。那里面还藏着什么更为重要,也许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如果有任何去过鬼屋的人可以为此提供证据……
今天的事还有一点有些奇怪,被抓到的学生中有三个低年级。两个男生,一个女生。单数。低年级想要单独出行不是不能做到,但总归没那么容易。这次鬼屋之行里还有两个高年级,这是一次精心计划的行动,他们没理由会在细节上留下疏漏。
也许这可以成为我的突破口。
18. 第九章 光明的未来
第二天瑟拉米克和欧茨在出门时不仅带上了从鬼屋取回的那本书,并且还带上了欧茨的七八本旧书。这是两人在商量后共同做的决定,暂时把违禁品找别的地方寄存起来,免得被临时抽查到。快班的小星星们一般不会有临时抽查,但两人都认为这次难以避免。瑟拉米克主动帮欧茨背了三本书,她心里对自己的小花栗鼠室友很是愧疚,如果自己带回来的那本书被标记了,那她就无形中把她们的宿舍变成了一个明晃晃的靶子。瑟拉米克喜欢欧茨的那些书,也珍惜两人每晚的故事时间。在经过近一个月的学习后,她终于能开始读懂部分段落的大意了。但这一切现在不得不被按下暂停键,瑟拉米克不愿去想这种状况要持续多久。
如果按照星星的常规,她们直到大课间才有机会把书存放到安全的地方。早操,早餐以及去教室都要集体列队。但瑟拉米克有充分理由担心,欧茨也同意,这些书完全不能被带进教学楼,几十双眼睛,一个小小的教室,这样的风险实在太高了。于是两人缩短了早餐时间,瑟拉米克只匆忙喝了杯咖啡,冒着热气的液体并不能向往常般对一日之晨的味蕾作出安抚,相反,瑟拉米克只感觉自己的嘴唇都麻木地肿了起来,但她们顺利在所有人刚开始用餐没两分钟就起身离开了——欧茨告诉值班老师自己需要用卫生间,而介于低年级学生必须双人成行,瑟拉米克也得和她一起去。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周围没有人才迅速加快步伐。她们路过女生宿舍,小心翼翼地钻入那片把它与东北角的男生宿舍隔开的树林。这应该是星星上植被最茂密的地带。瑟拉米克从未来过这里,在她和艾佩尔几次夜间会面时她曾提过为什么她们不去旁边的树林,但年长女孩只扬起了眉毛,勾着嘴角说因为晚上的树林里全是舍不得分开的小情侣。瑟拉米克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磕磕绊绊地挽救那场谈话,但从那以后她哪怕路过也尽量不去直视这片林子。
然而现在是白天,树林里不见别的人影。它感觉起来和教学区的树篱或是大道边上的稀疏梧桐完全不同,地上树根盘根错节,部分强壮地弓起于土壤之上,放眼望去许多一人难以抱住的粗大树木。瑟拉米克认出了枫树,樟树等等在家乡就有的熟悉树种,但在这里它们和小溪边那些柔韧细瘦的树木迥然不同,深棕色的树皮上还缠绕着绿莹莹的攀附植物。瑟拉米克抬头望向白色天空映衬下的葱郁绿色,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人都被毛茸茸的绿色网住了。一切似乎都更原始,也更不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些树看起来都很老了,”瑟拉米克轻声说,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静谧。
欧茨没回头,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一百多年了,听说他们当初是从一座山上连土带草皮带树整个挖过来的。”
这就解释了那种奇异的感受,瑟拉米克想道,它们来自上一个世界,甚至在有新联邦这个词以前,它们一定目睹无数了自己贫瘠想象力难以拼凑的东西。新联邦对之前那个世界是完全的抗拒与排斥,事实上如果不是难以实现,他们会否认在新联邦诞生以前有过任何别的世界,但看来这种态度还没有延伸到自然景观上。瑟拉米克对此感到莫名的欣慰:他们听不懂树木的语言,但树木是会说话的,如果这样想,那这些树就像是旧时代的走私贩,悄悄地把古老的语言,文明和精神带到今天,并重新在土壤上繁荣生长。这个念头让她有些不安,又有种异样的窃喜,像什么东西轻轻地挠着自己的心脏,带起丝丝痒意。她知道一个多月前仍在家乡的瑟拉米克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在经历过鲨鱼,白大褂还有昨天倒下的同学之后,她发现自己无法再把心态恢复到最开始的一张白纸。刚开学没多久,星星已经开始改变她了。
“差不多就这里吧,”欧茨的声音一下把瑟拉米克拉回现实,不知不觉她们已经到达林子深处,瑟拉米克急忙从背包里掏出那本被标记的禁书,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地上。
“你确定就在这里吗?会不会不太显眼?”瑟拉米克问道,手指仍留恋地搭在书封上。
欧茨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太显眼了容易先被其他小星星捡走,而且也没那么可信。就像我们昨天说的,要让他们觉得有人无意中把书丢在这了。”
瑟拉米克摇摇头:“希望那个标记的准确度和我们认为的一样,只是大致范围,别直接精准定位到哪个宿舍。”
“我觉得是这样的,”欧茨望着树林更深处,眼神有点恍惚,瑟拉米克只迷惑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对方在望向哪里——树林的尽头是星星的围墙。然而下一刻欧茨已经开始往回走,瑟拉米克跟在她身后。
“反正这是我们目前能做的最好的准备了,如果真有什么后续发展,我们再临时发挥,”仿佛察觉到了瑟拉米克的愧疚与不安,欧茨转过身笑了笑,“对我们俩有点信心!这还用不上我们的一半潜能。”
瑟拉米克看着自己的小花栗鼠室友,对方圆圆的小脸在树林葱郁的映衬下透出带着水汽的玉色,不禁也咧开嘴笑了:“走吧,去下一个地点放你的那些书。”
欧茨存放书籍的地点远不如瑟拉米克所想的那样隐秘。她站在书架边上给欧茨放哨,同时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把几本书塞进一层书架深处:“你确定这样保险吗?我是说,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书。”
欧茨又放了一本书上去,拉过几本正儿八经属于图书馆的书挡在外面给它们做掩护:“不管放在哪里所有人都有机会拿到它们,至少在图书馆大多数人会思考一下,这又是个偏僻的角落,哪怕发现了他们也只会觉得是谁从外文室借书出来又懒得放回去罢了。”见瑟拉米克没说话,她又补充道,“而且这也是最开始我收到书的地方。”
瑟拉米克这下彻底扭过头:“我之前其实想问你的!”她又急忙把头扭回去,免得遗漏了哪个靠近书架的人,“是你哥哥们把书放在这里的吗?”
“嗯?”欧茨漫不经心地应道,虽然瑟拉米克确定对方听清自己的问题了,“哦是的,但别问我他们是从哪里运来的,这我也不清楚。”
两人把书存好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借了两本书,好让一大早跑来图书馆的自己显得没那么可疑。只是如此一来,她们赶到第一节课的时间就稍有些迟了。在星星上,学生们坐进教室安静等待的时间应该在课前五分钟,哪怕任课老师到正点甚至略微迟到,学生们也要乖乖坐好,快班和创新班学生一般会各自预习或做点和这门课相关的题目,而慢班和中班的学生——这是瑟拉米克后来才了解到的——会在课代表或班长的带领下大声朗读科目相关材料。
总之,瑟拉米克和欧茨今天虽说没有正点迟到,但完全错过了这五分钟,更不巧的是,Z今天居然反常地提前到了教室。见两人气喘吁吁的模样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们回位置坐好。瑟拉米克平日里都负责在课前把Z的水杯接满,但她瞥了一眼,水杯已经是满满的,细瘦的茶叶在玻璃后悠悠地舞动。她又看了一眼Z,对方正慢慢翻着手头的教材,一张脸抹去任何表情,很专注的模样。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不知为什么,瑟拉米克的胃不舒服地拧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改变已经发生了。
这节课的Z很平静,有时诙谐地和小星星们开个玩笑,甚至在他点到一个沉默着回答不上问题的女生时也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发火,只是扫了她一眼让她认真听讲就转头点了下一个人。瑟拉米克和欧茨对了一下眼神,那个女生平时Z眼中靶子一样的学生,全班都已经习惯了,如果Z点她,那绝不是因为他需要人回答问题,而是因为他心情不快需要找个人吼几句。瑟拉米克知道自己没有多想,她能在空气中尝到其他小星星上感受到对今日反常的不安,一种酸性的,带着些微腐烂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教室——恐惧与紧张的味道。在星星上,大多数人都渴望常规和熟悉感,哪怕这意味着今天和无数个昨天和明天毫无新意地相似,因为变化往往意味着将有新的道路需要摸索,新的小星星将被甩在队尾。
这一节课过得很平淡,瑟拉米克甚至还上去讲了一道压轴题,但时间的步调却仿佛前所未有的缓慢。Z今天难得按铃声准时下课,瑟拉米克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Z说:“瑟拉米克,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瑟拉米克紧跟在Z的身后,对方在走廊里就像往日一样一言不发,瑟拉米克低着头,想起刚刚欧茨试图安抚却只显露出惊慌的眼神,昨天白大褂的身影和倒下的同伴又浮上脑海——冷静下来!她无声地呵斥自己,你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对鬼屋有点好奇,但你什么也没拿,说到底他们不是你的同伴,你甚至不认识他们不是吗?那本书已经解决了,不,你从来没见过什么旧书,今天你只是和欧茨去了趟图书馆,借书卡上的记录很好查证……
等到达Z的办公室时,瑟拉米克已经在头脑中把该有的证词过了几遍,整个人也冷静下来。她的一只手悄悄在身后握成拳,感受着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为即将降临的心理战做好准备。
然而Z只让瑟拉米克记下该给小星星们布置什么作业,又在平板上传给她一批上次随堂测未通过的试卷,让她通知这些人重测。就在瑟拉米克快要相信之前不过是自己疑心太重时,Z突然开口:“上周日下午你在哪里?”声音很平静。
“周日?”有些措手不及,瑟拉米克重复道,下一秒她就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没有什么比傻乎乎地重复更让人起疑了,“我和欧茨一起去了图书馆,老师。”
Z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端起茶杯,圈起嘴唇对着杯口吹着凉气,瑟拉米克等待着,脑子里飞快地揣摩着对方的用意。Z终于喝了口茶,慢慢放下杯子:“那你的身份信息怎么会出现在D座教学楼的旧电梯里?”他说这句话时,双眼自今天第一次直视瑟拉米克。
他知道了。恐慌像一条毒蛇般猛然出击,狠狠地咬上瑟拉米克的心脏,他什么都知道了——不,一个小小的理性声音在她的头脑中说,如果他们什么都知道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只是电梯,没有违禁品没收处的记录,看来刷不开房门就不会留下记录。他们没有充足的证据,至少不足以让他们拿一个快班尖子生去冒险。
瑟拉米克让自己的脸上出现惊慌和懊丧,毕竟去遮掩这种情绪只会更不自然:“是,是我们家乡的一个朋友,他比我高三级,说担心我刚到星星不适应,周末和大家一起玩可以放松放松,”瑟拉米克咽了口唾沫,这里她要赌一把,“但我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他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想用我的身份手环打开电梯!”假装愤怒并不难,瑟拉米克一想到当初还是伊莱不耐烦地揭露他们的目的,甚至不是艾佩尔,脸色就控制不住地越来越难看,“我们大吵了一架,他们一伙人急着上去,就丢下我走了。”
瑟拉米克能感到Z的目光锁定在自己的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个微表情。这就是为什么她选择半边实话,至少自己的情绪会很真实,瑟拉米克清楚自己不擅长撒谎。
“好,我相信你,”Z终于说,瑟拉米克尽力把自己释然的神情转为感激,但Z继续道,“只是我注意到你说到你的朋友时候,用的是男性代词,方便说一下是谁吗?”
”我们不算是很近的朋友,老师。在家乡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总是一起玩,他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大哥哥一样。他的名字是徕泽。”
“徕泽……”Z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变得很轻,瑟拉米克的脊背绷紧了,Z用这样的声音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是那个群体里唯一一个你开始就认识的人?没有别人了?比如说,一个叫艾佩尔的五年级姑娘?”
瑟拉米克知道自己没能抑制好情绪,自己的震惊与急切几乎在听到艾佩尔名字的瞬间就带动了她的面部肌肉。对面Z的眼睛现在带着锋利的边缘,但瑟拉米克藏好了那一瞬间后她的焦虑与恐惧:“我们曾经是朋友,”瑟拉米克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悲伤此时不用演绎,“但还在家乡时就疏远了。我们的年龄毕竟差了不少,而她……找到了很多新朋友。我们很早就不再联系了。”瑟拉米克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同时让这一细节显露在Z的审视前。这一番话似乎终于让Z相信了她,对方挪开了眼睛,向后靠在椅子上,似乎卸掉了浑身的防备。办公室没有别人,此刻只有两人刚刚的话音还在轻微地回响,瑟拉米克只觉得这寂静几乎让她难以忍受。她有无数个问题立刻需要解答:艾佩尔怎么会被牵扯进去?她也被带去审问了吗,结果呢?其他人又在哪里?但瑟拉米克清楚沉默的关键性,这也许是唯一一个她能获取情况的机会。于是瑟拉米克紧紧闭着自己的嘴巴。
等Z再次开口时,这个中年男人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自我,那个有些懒散,漫不经心的数学老师,在和他的课代表沟通时总是友善好脾气的:“昨天你也知道发生什么了,那几个学生被带去问话,他们给了两个名字,你的和艾佩尔的。五年级的事不归我管,不过你这边我们大多数人倾向于他们只是想把一个快班的学生拖下水来减轻惩罚,他们不会得逞的,”Z叹了口气,一只手撑着额头,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老了好几岁,“但问话是必须的,不是我就是岗志主任。你是个好孩子,瑟拉米克,你很聪明,如果好好发展你能拿到最高的绩点,以后待遇甚至不会比创新班学生差,到时候去制定规章的就是你们这一批孩子。你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知道吗?”他看着瑟拉米克,后者感受到了年长者的诚恳,不由有些动容。
瑟拉米克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知道了,谢谢老师。”
Z摆摆手,示意瑟拉米克回教室,但就在她走到办公室门边时,Z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瑟拉米克,别再把自己卷到不必要的麻烦里。我不是每次都能帮你。”惊慌之下,瑟拉米克转过身,但Z已经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五分钟预备铃在广播中响起才重又转身,往班级教室的方向赶去。
“他知道是你!”欧茨小声而急促地说道,时间已接近正午,两人正跟在队伍中朝操场方向走去,今天上午她们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是,但他没有让鲨鱼来审我,也没有把我报上去啊对不对?”瑟拉米克耐心地说,经过这一事件,Z之前因酒精和易怒脾气而稍微折损的形象在她心中又树立起来,“我是说,这说明Z还是和他们不一样的,我还可以相信他——”
“相信他去做什么?”欧茨打断了瑟拉米克,话音中难得带上了锋刃,“去拿到最优学生的那点权力吗?瑟拉米克他们都是一样的!”
“如果所谓的‘那点权力’没用,那我们都在拼什么?”瑟拉米克说道,也有些生气了,这场谈话不是预想中的欧茨和她一样备受鼓舞,“什么也不做等绩点耗光不是更舒服?”
欧茨张嘴似乎还想反驳,但此时她们已经在操场上站定,体育老师就在她们班面前,于是两人都不再开口。她们这节课要按常规先跑一圈,跳一节十分钟的核心力量操,然后来到今天的新项目:排球。瑟拉米克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随后便加入了跑步的队伍。
体育课跑步比课间操要快一些,她和欧茨在这时从来没有精力聊天,两人只是并排沉重地喘着气。今年的天仿佛冷得比往年都早一些,才十月底,空气中就带上了秋冬之交时独有的冷肃和庄重气质,运动时口中吐出的白气像一团团小小的棉花,摇曳两下就散在风里。才四分之一圈,瑟拉米克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腿开始变得格外笨重,腹部一小块肌肉隐隐抽搐着,是岔气的前兆。红色塑胶跑道似乎很久未经修正,已经开始逐渐松散,一些小颗粒蹦跳着透过缝隙砸进运动鞋中,为本已饱受折磨的脚底增加了新的痛苦。
瑟拉米克想到艾佩尔,想起欧茨说的慢班的体能训练。反反复复的指令,累到肿胀发麻的肌肉,以及耳边接连不断的呵斥与羞辱。瑟拉米克一直觉得高年级慢班的小星星比中班或快班都要少一些,现在她反而惊异于居然有这么多人真正地从那极境幸存下来。但难道这是他们应受的吗?一个小声音在头脑中说。
所有的小星星从一开始就被告知每个人所在的层级,所受的体能上、学业上的训练也都是根据他们自身的潜力而定制的。历史课上,他们了解到在旧时代,也就是新联邦成立前,人们曾试图成为一切,每个人都要拥有所有的机会去做各种各样的事,结果就是总有大批大批的人因为幻影的破灭,或频繁的失败而彻底丧失了希望。
“一个毫无希望的人是很可怕的,”历史课老师是一个圆墩墩的中年男人,谈起他热爱的科目总是满怀激情。在说这段话时他的双眼小孩子一样地睁大了,一根短粗的手指警示般地摇着,“各种法律,社会监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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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与义务都会对他失去意义。当然现在早就不会这样啦,从星星开始,新联邦确保每个人都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贡献和希望,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空想,也就没有泡沫脆裂那一瞬间的疯狂。但旧时代不是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那时会有如此高的反社会犯罪率,以及最糟糕,最恶劣的,”他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自杀率。”
瑟拉米克当时被从一名任课老师口中吐出的“自杀”两字震惊了,他们平时从不谈论这个。自杀是最懦弱,最无能,也是理智良心丧尽后博取关注的卑劣手段,因为通过自我了结,你剥夺了身边人健康的心理甚至身体状态,你窃取了社会国家应得那一份贡献和劳工。新联邦一直以自己的低犯罪率,以及更的低自杀率为荣,并把这份荣耀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星星。瑟拉米克一直知道这不是一个完美的体制,但她也不得不认同数据上的改变。毕竟没有体制是完美的,也许这是他们目前能拥有的最优结果。
但那些慢班的小星星就只有匍匐在底层的潜力吗?难道艾佩尔就不值得更好的未来吗?头脑中那个烦人的小声音又开始了。闭嘴!瑟拉米克在心里喊道,想这些有用吗!白大褂鬼魅般的身影,耳边嘈杂的人声,远处猛然倒下的身体……
“瑟拉米克?瑟拉米克!”瑟拉米克猛地回神,队伍已经停了下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如一把折叠刀似的弯折起来,心口剧烈地疼痛,浑身冷汗。欧茨正弯腰俯着她,脸上全是担忧:“跑到终点了你看起来还好好的,但一停下来你就开始发抖,我叫了你半天你才回应。”
周围已经有不少小星星在往她们这边看,体育老师的目光也慢慢转向这里。
“我没事,”瑟拉米克说,坚决地按下胃里的一阵翻腾,借着欧茨的胳膊站直,但犹豫了一下,明智地选择继续让对方扶住自己。
“你这样跳不成核心力量操!”欧茨低声在她耳边说,“请个假去医务室,就这一次没人会记得。”
瑟拉米克正准备答应她,同意请假自己走去医务室至少比跳操中间晕倒被抬到医务室看起来要好很多,忽然身边的小星星们一阵躁动。几十张嘴的窃窃私语声愈演愈烈,几乎要变成一片轰鸣。瑟拉米克和欧茨抬头,顺着同学们的视线望去,看到了——鲨鱼。
鲨鱼似乎用力踏着塑胶跑道,每走一步都发泄着怒火,和他往常刻意展现出的随性与从容截然不同。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瑟拉米克眯起眼睛,看到了对方夹克上的高年级级标。两人好像陷入了一场争执,鲨鱼整张脸都涨成了内脏般的恶心红色,一只手指不住戳着对方的胸口,同时步步紧逼。那个高个子男生被戳得一直后退,争执的声音也逐渐提高,盖过了鲨鱼模糊不清的嘶嘶声。瑟拉米克捕捉到“不符合”“规章”“我弟弟”几个字眼,正想不耐烦地让周围的小星星静下来时,变故发生了。
鲨鱼仿佛终于不耐烦了,尤其用力地戳了一下男生,后者此时已经退到了塑胶跑道的边界,猛的这么一下让他顿时失去了平衡,踉跄两步才在身后的塑料草坪上重新站稳。然而正当鲨鱼又伸手想点他时,高个子男生啪地一下打开了鲨鱼的手。一片寂静,瑟拉米克班上的小星星瞬间闭了嘴。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鲨鱼抬起脚,用力踹上了男生的腹部。
瑟拉米克只感到自己的胃不住下坠。身边小星星们爆发出的惊呼声甚至一两声抽泣在她听来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一切都混沌模糊,她耳边逐渐响起尖锐的鸣声,眼前男生倒在地上不断蜷缩的身体啪地一下变成徕泽的,又变成金吉的,鲨鱼踹在他身上的皮鞋也变成了白大褂们穿的白色长皮靴,一下又一下,仿佛发条上满的钟摆。噪点充斥了瑟拉米克的整个视野,她想尖叫,一切马上都要被噪点淹没了,所有人所有东西,为什么没人看见?为什么没人做点什么!她嘴里尝到了金属的味道,血的味道。一只手轻柔而坚定地拉住了她,瑟拉米克不知道是谁,也不在乎。她跟着这只手走了很久很久,然后这力道突然消失了,瑟拉米克茫然地站在原地,刚刚被拉住的手软绵绵地坠在身侧。她好像听见什么东西关上的咔哒声,然后那只手又回来了,这次扶着瑟拉米克让她坐下。
“别,”瑟拉米克在那只手又要离开时一把抓住它,“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手的主人似乎也不用她说明,只是停下了抽离的动作。
安静。瑟拉米克恍惚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珍惜安静的时刻,哪怕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时刻从来不可能久留,但她真的真的不想再踏入漩涡。那些哭声,那些尖叫,那些呐喊,它们一点点侵蚀了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瑟拉米克厌恶它们,又怜悯它们,想要做点什么,任何改变,但又无能为力。自从昨天鬼屋事件后她就被这两边的力量撕扯着,用尽一切努力把自己粗暴地缝合在一起,再用胶水灌满其中空隙。但现在前功尽弃,瑟拉米克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心灵,甚至引以为傲的头脑都无力地散落,好像一大块一大块即将腐烂的肉,夹杂着小小的皮屑,无可挽回地玷污了本来光洁的地板。说到底这就是她,没有什么神奇的特质,也没有什么无瑕的灵魂,只是一块块肉,肉,肉。就像金吉,伊莱,茵可,徕泽,在更可怕更庞大的力量前她只有倒下去,倒下去。
瑟拉米克很早就学会不哭了。因为在她的父母矛盾爆发时,以及后面仿佛无止境地敌对冷战时,她曾经大哭过,独属于小孩子的随性的,爆发似的嚎啕,但她的母亲只会把脸扭开,父亲甚至会骂骂咧咧地摔东西,然后夺门而出。大概两三次后她就明白哭泣对谁都毫无用处,不如把自己拉起来,往前走,把不愉快的都忘在身后。但这个老办法在今天好像失灵了,时隔多年,瑟拉米克终于又一次哭泣。她的身体前后微微摇摆着,头颅低垂,但长大后的瑟拉米克哭起来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动物般的低低哀嚎。
在此期间,欧茨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哪怕两个人的指节都有些生疼也没有放开。瑟拉米克感激欧茨的沉默,尤其在现在的嘈杂与喧嚣中,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片刻的抽离。
等瑟拉米克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才意识到两人正坐在她们的宿舍里:“我们就这样回来没事吗?”声音嘶哑。
欧茨摇摇头:“我告诉体育老师你不舒服需要去医务室,在那件事刚刚发生过后,没人会在意我们小半节课有没有回去。”
瑟拉米克没说话,竭力把“那件事”所代表的东西赶出自己的大脑。不能是今天,不能是现在,她告诫自己,因为那些得不到答案的呼声与尖叫又有浮上水面的迹象。你负担不起,下午还有课,别去想没用的东西。瑟拉米克无声地和自己斗争,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欧茨,我们是不是错过了午饭!”
欧茨看了看手环:“还没,毕竟我们走得早。不过你想去吗?我们不是必须得去,我这里还囤了点坚果和蜂蜜,我们完全可以在宿舍里随便吃点什么。”
瑟拉米克心中很大一部分都在为后一个选项呐喊,和欧茨单独待着,不去看不去想任何事,就仿佛在这短暂的片刻,她们可以在任何时间的任何地方。然而现实是她们在星星上,并且往后六年都大概率会保持这个状态。午餐到场是强制性规定,不来必须请假是其一,最重要的是,而星星上,除了完全无行动能力的人,没有小星星会错过一天之中最丰盛的午饭。
首先午饭是三餐之中绩点兑换性价比最高的,哪怕你绩点很低,也能负担得起一块蛋白棒,加上附赠的一碗稀粥;其次,午饭往往也是大家互相观察,交换悄悄话的时刻,谁占上风,谁的状态下滑了,这些都在每个人的餐盘上一览无余。这些信息是星星上重要性列位绩点之后的东西,如此你才能掌握先机观测风向,由此在星星上生存。错过午餐不仅意味着你将错过这些信息,而且还是一个示弱的象征。晚餐确实星星没有强行规定必须到场,班里也会有人为了节约绩点而省略掉,但午餐不同。如果你的精神或身体情况已不足以支撑你来餐厅,那么没人会把你视作同级。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学校的练习系统将不再为你更新题库,得不到任何相应的习题作业,那就只能祝你小测和统考时好运了。
于是瑟拉米克在五分钟内洗了脸,把头脑中的碎片和幻影锁进箱子里,然后和欧茨一起去了餐厅。
19. 汇总报告
再一次地,我利用午休时间来书写报告。我总是在床上趴着,用身体和被褥遮挡住纸张,但最近我总感觉斯佩思发现了什么。他依然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也不认为他是利用通风报信为自己争取点特权的人,或是诚挚的信仰者,至少不会在那个男孩之后。某次写完报告我算了一下,发现第二天是检查宿舍的日子。在星星上这是常规范围的事,创新班被检查的频率很低,一学年大概两次,而且只要稍微留心就能摸索出规律。曾经我的化学课本找不到,班主任又重新帮我拿了一本,结果过了一段时间那个老课本又冒出来了,就在衣柜的角落。于是我挖空了多余的那本书,平时就把报告和还没用的空白化纤纸藏在那里,检查时就把它拿到一处藏匿点。那天晚自习它就装在我的书包里,课间我去洗手间,斯佩思发讯息说他写作业时发现少拿了一本书,能不能借用一下我的。我当时没多想就同意了,过了得有两分钟才反应过来。我立即折返回教室,一路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加快脚步。然而等我走进教室,我发现斯佩思正规规矩矩地对着平板做题。我悄悄拿手比了一下发现我书包的褶皱角度有些变化,但我没有声张,他也没说什么。之后他发讯息问能不能接他用一下化学课本,我拿出了正常的那本递给他。我们两人再也没提过此事。
但我占用午休时间写报告不是因为斯佩思,而是因为今天午餐时间在食堂听到的事。岗志,也就是最开始告诉我们是“精英”的那个教务主任,被看到殴打了一个高年级学生。我能想到你们高高挑起的眉毛,但别太过震惊,星星上从来不缺乏暴力。讽刺的是,越把一本正经的标语和宣传词挂在嘴上,实则越容易滋生恶行。这则事件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一是因为岗志居然在无数双眼睛前毫无顾忌地使用暴力。星星上总潜伏着暴力不假,但潜伏和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完全不同。岗志这样做,如果不是因为他有充分的信心能用自己的话术和手段去弥补这一切,那就是因为他害怕了,恐惧导致他失去了控制,同时也失去了警戒——他的状态在下滑。我当然希望是后者,但据我在星星七年的经验,岗志是一个很有技巧的人。他虽然不是名义上星星权力最大的人,但实际上却几乎如此,而且他享受把权力投入实践。以他的资历和地位,岗志其实早就可以做一个完全的管理者,每天在办公室里审批文件,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保证星星正常运转就可以了。但他却主动坚持继续带班讲课。我很幸运地在升入高年级时摆脱了他,并且他也从不是我们的班主任。尽管如此,在四年低年级政治课中,我清楚地看到了一小批信徒在他身边群集。“信徒”是个共和国的词,如果在新联邦的新语中找一个近义词那就是“信仰者“,这个词一般用来形容忠实践行新联邦思想的人。总之这是殴打事件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就是,我对那个现在躺在医务室,不过更有可能在审讯室的男生也有责任。他和我同年级,中班学生,而正如我前面提过的,学生之间有自己的联络网,我们就由此认知。他叫亥德,而他四年级的弟弟徕泽,就是这次鬼屋事件被抓的学生之一。介于星星对于高低年级分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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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定,亥德在第二天才意识到他的弟弟就是所谓的“肇事学生”之一。他私下想在联络网上一点点把事情补全,但毕竟谁都不是当事人,大家的猜想只能走那么远。这时我就提出,为什么他不找岗志去打听一下呢?找一个有其他老师在场的机会,礼貌地表示自己的关切。我没有恶意,只是抱着或许能套出什么信息的想法,我确实急于找到那消失的第六个人。
然后亥德就去了。第一时间被从办公室里赶出来,失去了其他老师在场的环境,哪怕远处有一群学生那也证明不了任何事。他们目睹的仅是事实的一半,岗志完全可以这么说,不等今天结束,这个事件中的受害者和施害人的身份就会调转。
我为什么急于把这件事写入报告?你们对因鲁莽行为而被抓的学生不感兴趣,这你们让我调查的星星核心秘密毫无关系。但事实如此吗?星星不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它的存在基于每一个用行动甚至是意愿来维系它,支撑它的人。就像每一个扭曲的体系,星星的规定,考验都源于多方力量的冲突与妥协,这其中有你们感兴趣的岗志一众关键人物,也有数不清的学生。活着的小星星,死去的拉撒路,是他们,我们,所有人组成了现今的星星。我们每个人的胸口都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一头是我们的心脏,另一头是星星光滑外壳下的黑暗秘密,我们每走一步都因此而疼痛,这怎么会毫无关系?又为什么被排除在外?
也许我根本不是在写什么报告,我也不是什么共和国间谍,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星星,徒劳地发泄着他的无能为力。
20. 第十章 秘道
鲨鱼打人的事通过星星的“悄悄话网络”,迅速在午餐结束前传遍了整个学校。瑟拉米克发现自己难以直面大多数小星星脸上的恐惧或愤怒,但更难以忍受一部分平时爱上政治课的人脸上的傲慢和自满,似乎他们和鲨鱼共享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重要秘密,而其他人只是愚蠢的小鱼苗。
等到瑟拉米克她们班站起来列队离开餐厅,她才明白了那些小星星脸上的神情。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那个高年级男生是昨天其中一个违背校规者的哥哥,似乎男生闯进鲨鱼的办公室大吵大闹着要见到自己的弟弟,后者好不容易说服他把事情带到外面不要影响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工作,并且一直在向他解释他弟弟到现在身体和精神状况太差,不适合见面,并且他弟弟造成了极大不安定影响,对学校的多个宝贵资源造成破坏,并且危及了一众学生的安全,等医生把他状态调整好他还要接受调查等等。然而那个高年级男生完全无视了鲨鱼的解释,一路言语辱骂攻击鲨鱼,其他老师甚至其他小星星,并且突然出手攻击鲨鱼。如果不是鲨鱼奋力自卫,那现在也许就在医务室躺着了,那些悄悄话说道。
瑟拉米克知道自己脸上的难以置信一定无法掩饰,她努力让这种惊异看起来像是因为高年级男生的行为,而不是鲨鱼赤裸裸的谎言。她瞟到欧茨的脸,小花栗鼠面无表情,仿佛带了张严丝合缝的面具,把内心活动藏得一丝不露。但瑟拉米克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对方大眼镜下的一张小脸比平日白了几度。
这样的流言她们在下午也听到了许多,甚至有传出那个男生患有精神疾病,星星现在在考虑让他退学。瑟拉米克好几次想和欧茨谈论这些谎言,但无奈两人身边一直有别的小星星。终于到了傍晚,瑟拉米克趁着半数小星星站起来列队去吃晚餐的嘈杂声低声问欧茨:“传讯息?”对方握电子笔的手顿了一下,但没扭头:“不安全。”声音比瑟拉米克的还低。
瑟拉米克开始还没明白欧茨的意思,每个人的通讯都是私密的,没有访问密码就不能登入。但随即,下午Z的话就回响在耳边:你的身份手环在电梯上显示出来……如果星星上所有的系统都在某个终端可以被接收到,那他们每个人的手环、平板也不例外。瑟拉米克突然感到了无处不在的眼睛,他们平时所有的课业,传讯都需要手上这块薄薄的金属,在此之前她从没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早已装上了这样的义肢。
此后的晚自习,瑟拉米克和欧茨没有交流任何课业范围外的事。两人像平时一样互相比对了当天的笔记和错题,用传讯帮助对方解决盲区。这两天瑟拉米克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分配到的数学和物理习题难度直线上升,而欧茨那边则收到了课程范围外的外语资料,看来星星已经对他们的情况慢慢熟悉,开始培养个人特长了。如果一切正常,这本来是让人开心的事——至少对瑟拉米克和欧茨来说。两个人都欢迎新的挑战,也都迫不及待地想提前达到更高的阶层。小星星平时作业里在超出所学范围的题目上出错对绩点没有影响,相反,做对这些题目绩点还会翻倍。星星鼓励学生们发扬自己的长处,哪怕你其他科目因此达不到特优。但是,瑟拉米克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每门科目都有下限。你可以不拿优秀或良好,但至少要到中等水平,只要你有一门科目处于明显劣势,那星星在平日就会想方设法地塞给你对应的题目,而且由于这一切都在正常所学范围之内,提交答案有误就要扣掉绩点。对于快班的小星星来说这一般不成问题,但对于中班,慢班的小星星而言——瑟拉米克不舒服地想到了艾佩尔在白织灯下脆弱的脸庞——这种机制堪称残酷。
她没有试图给艾佩尔发讯息,并且在Z说明情况后她甚至有些庆幸她们从没有用平板通讯,但立刻暗暗斥责了自己这一卑劣心理。真相是,她和艾佩尔的关系一直保持隐秘纯粹是后者的功劳,瑟拉米克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或许是年长女孩对自己的保护。她们没有在任何电子设备上留下彼此相识的痕迹,仅有的几次碰面大多是在晚上不被注意的蓄水池边。后面两次白天的会面,第一次靠着金吉和欧茨的掩护成了星星里最常见的的四人成行,她完全可以解释为是自己和欧茨散步,偶然遇到了艾佩尔她们。第二次就是鬼屋,到现在她还没有承认自己参与过此事。
瑟拉米克一方面带着由愧疚和愤怒炼成的沉重镣铐,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铁链彼此相撞摩擦的声响,仿佛从过去跨越时空传来,在耳边如警钟般敲响;而另一方面她又想让这一切赶快结束,尤其是在眼前不受控制地被幻影和噪点淹没,四肢锁定似的颤抖起来时,瑟拉米克心中的一个小声音就会喃喃地让她转过脸,如果他们要反抗要为“正义”而斗争就让他们去吧,只要放她离开。这两天瑟拉米克又梦到了那块荒芜的土地,梦总以坠落,风,一抹橘红和那奇怪的声响结束。令她毫无头绪,却一次比一次真实。
找到艾佩尔,告诉对方绩点被标记的事,然后就当这一切结束了,在晚自习下课时瑟拉米克如此决定。这对艾佩尔,对自己和被自己连累的欧茨都有好处。她努力不去想那些被白大褂带走的小星星现在在哪里又将会怎样,也告诉自己她不想知道鬼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最终触发了警报,正如她不想知道梦中那片荒芜是哪里,或者更糟,将会是哪里。
但直到她和欧茨下队回宿舍,瑟拉米克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清楚艾佩尔的宿舍在哪里,又或者她平日里去哪间教室上课。自从到了星星上,一直以来都是艾佩尔找到瑟拉米克,后者意识到自己对艾佩尔的了解似乎在这分别的三年迅速缩水,现在只余一只干瘪胡桃的大小。
或许从现在起就当作一切已经结束?瑟拉米克犹豫了,她发现就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自己平时清晰的逻辑在碰上与艾佩尔有关的事时就变得像一大碗黏稠的粥。她不能把从小到大作为救命稻草的笑容锁进脑海中的又一只箱子里,也很难不去想在鬼屋逃亡时年长女孩脸上难得露出的脆弱与惊惶。不,瑟拉米克要的结束一直包括艾佩尔,曾经或许是更亲近的身份,现在她只想让艾佩尔有一天能重返故乡。在她的想象中,艾佩尔会和自己一样熬过星星这几年,然后毕业。毕业就意味着恢复正常,被劫持的列车重新驶进铁轨,事情会再一次回到掌控之中,她们将会拥有自由。
“自由”。这是一个被新联邦禁用的字眼,在一个资源丰富,人人都能得到配给份额的世界,这样的字眼没有意义。但欧茨在夜读中向她介绍了这个词汇。
“自由,就是能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而不用被世俗的观念或陈规束缚。哪怕是一片树叶落下,一朵花绽放,那也是它们小小的自由。”
两个一年级小星星在深夜近乎无声地重复着它,感受着口腔里的空气随着每个音节而起落。她们带着安静的敬畏仰望着这个从旧时代走来的,过于庞大的字眼,仿佛一位游荡在原始丛林里的巨人。
瑟拉米克不确定毕业就真的等于拥有自由,但她有信心自己有能力保证她们至少获得某种类似自由的东西。前提是她和艾佩尔都能成功地从星星毕业。瑟拉米克不想再拖累小花栗鼠,但她现在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我可以找我哥哥多尔打听一下,”欧茨缩在椅子上整理着明天要用的资料,眉头间皱出一个小小的川字。瑟拉米克听出对方的话音间有几分犹豫,正想说什么,但欧茨自己仿佛也听出来了,她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看向瑟拉米克:“不是因为麻烦,别多想。我也觉得我们应该联系艾佩尔,一个是绩点,另一个是鬼屋里到底藏着什么……”瑟拉米克没说话。欧茨和自己现在已经养成了一种超乎想象的默契,瑟拉米克经常难免为这些无须语言就足以沟通的时刻触动,但这也是一种问题。欧茨还不知道瑟拉米克已经决心抛开星星的谜团,而后者打算尽可能维系这种假象,直觉这些谜团不知怎的对欧茨十分重要。于是每每欧茨谈起鬼屋她总是沉默,生怕透露出自己的意愿。
欧茨还在继续往后说,如果瑟拉米克不是那么执着于自己的秘密,她就会注意到小花栗鼠室友在提及自己的哥哥时语调有些僵硬,平日自如的言语此刻好像都散落成单个音节,只能笨手笨脚地重新搭建:“……只是我们家倾向于让每个人孩子单独在星星上发展,你知道,减小一些,嗯,关联影响。我们在学校不应该见面沟通的,但我的确也想不出其他能联系艾佩尔的方法……我明天就去问问。”
“谢谢,”瑟拉米克捕捉到了她最后的话,急忙道谢。至于前面的,很多家庭都会选择让孩子们在星星上彼此隔离,如此每个人才能建立自己的关系网而不至于越来越封闭,这也有助于被分配到更和自己适配的题目,这和跨级与低年级过高年级走得太近,一起待的时间太久是一个道理。总之是一个合理的提高毕业率的选择,瑟拉米克没有在此过久地停留。
第二天在上午大课间跑操后,瑟拉米克躲在一个厕所隔间,给欧茨充足的时间去找到多尔。她们两个总是一起行动,只剩下一个人反而会有问题。瑟拉米克本来以为欧茨需要自己陪同去到高年级教学楼,但对方说牵扯到后续很多事情,她和哥哥这次碰面尽量不为人知最好,并眨眨眼说他们有一套自己的沟通方式。
欧茨赶在五分钟预备铃前回来了,瑟拉米克听到厕所隔间门上约定好的敲击声就立刻打开门。小花栗鼠也许是跑了一阵,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意,脸颊被风染上了两片淡淡的红,但一双眼睛在盥洗室不那么明亮的光线下闪闪发光:“解决了,走,先上课。”
瑟拉米克心中抑制不住一阵雀跃,她几步跨出隔间,盥洗室里已经没人了。两人肩并肩赶去教室,手肘时不时轻轻碰在一起。欧茨递过一瓶矿泉水,低声道:“回来时候碰见Z了,他问我去哪,我就说你跑完步有点难受,但没带水杯,我去给你买水。”
瑟拉米克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口:“知道了,回去就把水杯放包里。”
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Z一进教室果然先看向瑟拉米克的方向,后者的桌子上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不见水杯的踪影。
“天冷了大家记得带水杯打热水,有什么不舒服的及时说别耽误,”他如往常一样拖了把椅子到讲台后,慢慢坐下,“课本拿出来,今天我们进入新一单元。”
中午一回宿舍,欧茨就告诉了瑟拉米克自己大课间的收获:“他说他不认识艾佩尔,但不难打听到,明天我们应该就能等到结果了。”
瑟拉米克点点头,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传讯的啊?”
欧茨笑了,这个笑和平时的不太一样,很纯真也很柔软,甚至带上了点小孩子气:“小时候我们家的孩子都沉迷于间谍游戏,大多是从故事里学的,主要店里也经常回来很多身份特别的高级客户,我们就假装自己要从他们定的糕点里揣摩出来每个人的秘密,然后用一些信号暗语之类地传递情报,”她摆摆手,“小孩子的东西,真的,不过在星星上倒有点用。你记不记得我们每天跑操都要路过一片中间缺了一块的灌木丛?我和多尔虽然不联系,但如果有人需要见面,就趁着下队系鞋带或者别的什么把一根小树枝插在空缺里。”
瑟拉米克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嘴角也慢慢扬起,尽管她决心不再把自己裹进新的秘密,她还是难以抵抗欧茨和她哥哥们的小游戏:“那如果是夏季?跳核心训练操不跑操呢?”
欧茨耸耸肩,低下头开始在平板上调出来她额外的外语练习:“那就装肚子痛或者故意摔一跤,反正只要在操场上我们就能把树枝插上。如果你装出来的动静足够大也许后面那一步都可以省了。”
瑟拉米克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而消息比她们两人料想的来得更快。
下午出门上课时,瑟拉米克注意到她们一出宿舍,欧茨的视线就在某个地方停留了几秒钟,但等她想要看过去时对方已经把眼睛移开了。
“晚饭时间你跟我去个地方,”在列队去教室的途中欧茨小声说。
“好,”瑟拉米克不假思索地答应,但又靠得更近,“是……?”
欧茨点点头:“一定有什么不对,”小花栗鼠看上去难得有些焦躁,牙齿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咬着唇角,“明明说好了……”
瑟拉米克想安慰对方一切都会没事,但张了嘴才觉察到这句话有多么空洞,于是只默默用一侧的手轻轻攥了攥欧茨的手腕。
下午的课程比往日都要难熬,尤其还有一节鲨鱼的政治课。令瑟拉米克大惑不解的是,即使她们班的大部分人是鲨鱼打人的直接目击者,仍有不小的一批小星星没有放弃对鲨鱼的崇拜。如果有什么改变,那就是这种崇拜反而变得更加强烈。她们会在课上把身体微微前倾,无意识地模仿鲨鱼的肢体语言,专注地捕捉他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并且在被点到回答问题时表现出在瑟拉米克看来几乎不合时宜的受宠若惊。鲨鱼也有变化,瑟拉米克一边对着课件做笔记一边想,如果说从前的政治课就像是一场单人脱口秀,是鲨鱼展现“魅力”博取眼球的舞台,那么现在的课程更像是某种训练和筛选。鲨鱼从来就不是一个照本宣科的老师,现在更是会仿佛不经意间把某些课本以外的观念带入课堂。不是宣讲,而是把它们打薄,让它们失去原有的重量,再将其轻轻抛掷,让它们无声地落在学生之中。就比如在提及某个现在世界上少数可与新联邦匹敌,在课本上被列为贸易大国的国家时,鲨鱼会在叫学生回答问题后漫不经心补充一句“对,他们对贸易管理很多,就像他们对任何国家的内部事务一样”,或者,“哦我们的审美也在全球一体化,很快小姑娘们都要攒钱去整容成他们那边的扁平脸了!”十二三岁的孩子们学东西很快,她们班里已经有几个小星星会模仿类似的评论了。鲨鱼也会把天平向这几个小星星微微倾斜,而且——瑟拉米克不由注意到——这些恰好也是班里长得更漂亮的小星星们。鲨鱼总是不吝啬赞美,当然也不会完全收敛批评,实际上,他总会把两方结合。比如说一个小星星上课犯困,鲨鱼就会点名她,说她忽闪着那双大眼睛,马上就要趴下了之类的。被点名的小星星总会有点羞愧,但又因其中的赞美而有些得意。鲨鱼会确保更多学生注意到这一点。
瑟拉米克在周围此起彼伏的笑声中只感觉一阵恶心。这些不轻不重的偏见就像有毒的胶质颗粒,逐渐在小星星中积攒,很快她们周围的空气都会因此而扭曲变形。但你什么也做不了,瑟拉米克提醒自己,尤其是她能感觉到鲨鱼的目光几次若有若无地从她脸上掠过,他相信Z的汇报了吗?瑟拉米克不这么感觉。又一个让你管好自己的事,别去惹麻烦的理由,她坚定地对自己说,努力忽视鲨鱼和那些小星星的声音,只摘录着课件上的重点,手上的电子笔几乎要在平板上留下划痕。
“他在为自己修建‘神庙’,”欧茨厌恶地说。终于到了晚饭时间,两人在去往食堂的队伍离开后便一同起身走出教室。
“什么?”瑟拉米克知道她在说鲨鱼,但有心避开类似的谈话。
欧茨看了她一眼,镜片后的双眼倏地一闪,没说话。瑟拉米克不由有些愧疚,小花栗鼠为了自己和艾佩尔甚至把她哥哥卷了进来,她至少值得这点诚恳。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瑟拉米克注意到这条狭窄的通道看起来很陌生,至少她从不知道它的存在。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条走廊也是你哥哥告诉你的吗?”再一次地,瑟拉米克年少的脸出卖了她的内心,她的伪装像一张易碎的纸,其下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恳求和挽留。
欧茨一直走在她的左前方,这时微微转头看了瑟拉米克一眼,正当后者担心小花栗鼠不会回答时,欧茨说话了:“算是。我们家几个孩子几乎年龄差都不小,从大哥开始,后面每个人都会尽自己所能去补充星星的地图,为的是给下一个初到星星的孩子一点帮助。因为我是最小的那个,所以到我这里地图已经是最全面的了。日常的路线,藏匿处,或者,”她随意地做了个手势,“秘密通道。”
瑟拉米克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知道欧茨选择原谅自己刚刚的躲闪,心里很感激:“那这张地图现在?”
“在一本书里夹着,”欧茨放慢了脚步,和瑟拉米克并排走,“一起藏着了。毕竟真要抽查那都是违禁品。”
两个人在与平日无异的友好气氛中走完了余下的路。她们拐过一个弯,眼前的空间明显比之前宽敞不少。这是一个矩形空间,周围从地上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攀着许多粗细不一的管子。脚下不平的水泥地和鞋底磨擦发出令人不快的细微声响,瑟拉米克的嗅觉被霉味和某种阴冷的气息占据,也许是因为不通风,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其他地方的都要黏稠,带着自己的重量不轻不重地压在瑟拉米克胸口。
有一个高年级男生已经在这里等着了,瑟拉米克知道这就是欧茨的哥哥,多尔。
男生的五官与欧茨并不太相似,如果不是瑟拉米克知道,她甚至不会猜出这两个人是亲生兄妹。但对方一开口,语调中的严肃和镇静立刻就让她想起了欧茨:“瑟拉米克对吗?抱歉没时间寒暄了,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和周日被抓的那群学生一起去鬼屋?”
瑟拉米克有些措手不及,她看了眼欧茨,小花栗鼠点了下头,于是便道:“对。我和艾佩尔他们一起去的,只是我们俩从另一条路走,躲过了白大褂,”最后一个词把一股凉意隔着时间颤栗着传及脖颈,瑟拉米克一下有些失控,“艾佩尔怎么样?有人发现她——?”
欧茨轻轻搭住瑟拉米克的手腕,多尔举起手:“她没事,至少没有你想的那样,”男孩的声音放缓了,瑟拉米克仿佛看到他无数次安抚自己的小妹妹的模样,“你们很幸运,但其他几个学生就不是了。那是一次鲁莽的行动,瑟拉米克,你很聪明,现在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没有计划,甚至没有可靠的信源,而鬼屋——”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神色,不知怎的让瑟拉米克有些眼熟,“总之我这次让欧茨把你也带来,就是想确保你知道,在星星上所有的行为都有相应的作用力,而那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承受,或者负担得起的。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在意的人。”
瑟拉米克感觉自己的耳廓一下变得火辣辣的,她用力按下用手捂住耳朵的冲动,继续问道:“那几个被抓的小星星怎么样了?我们班主任说他们供出了名字。白大褂到底做了什么?”
“班主任?”他看了眼欧茨,不知从对方脸上收到了什么信息,摇摇头,认真看着瑟拉米克,“所有被抓的小星星必定要经历的就是审问。那些白大褂,他们会让你说话,这对他们来说再容易不过。我幸运地躲过了这种遭遇,但身边有人经历过。他回来之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全心全意地信仰和敬畏,看上去比以往开心不少。直到有一次上体育课他似乎脚痛得难受,我们把他的鞋脱下来,”多尔浓密的眉毛压下来,整个人突然有种野兽般的特质,“他的脚完全毁了,脓疱和血混在一起,你几乎看不出来那是一双脚。当然他后来顺利拿到了免除体力劳动的假条,用额外的作业去抵兑,但我忘不了那双脚暴露在众人眼前时他脸上的神情,”他看着瑟拉米克和欧茨,“信仰者的乖顺和快乐都消失了,只剩下羞愧和极其强烈的恐惧。那是我瞥到真相的一瞬间。不要去冒这个险,无论是为了什么。”
在说最后几个字时,多尔的声音如此有力以至于在这片空荡的地方带起了些许回声。瑟拉米克感觉他主要是在对着欧茨说这句话,后者明显也意识到了,她声音很低,语速也很快:“那群人在鬼屋里发现了什么,多尔,别告诉我你没意识到。不是没用的绩点,也不是那些破烂违禁品,别的什么!是那东西触发了警报!”
瑟拉米克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室友,她还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激动的样子。还有一种波动,在这激动下掀起一波波汹涌浪潮——愤怒。瑟拉米克猛然意识到欧茨在生气,不,更确切地说,欧茨似乎在崩溃的边缘,她的眼眶泛红,下颌绷得很紧,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或倒下。
多尔的脸色也越发阴沉:“我当然知道,但这又有什么用?我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别去做无用的努力欧茨,相信我,你前面还有六年,后面还有你整个人生,不要自己毁了它——”
“我不在乎!”欧茨尖锐地打断了他,多尔往后仰了仰身子,好像欧茨拿鞭子狠狠抽了他一下。瑟拉米克震惊地看到平时最冷静最内敛的欧茨此刻泪流满面,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她重复道:“我不在乎!我很近了,多尔,比你们都近,我自愿用一切去填补这中间的空缺,只要我能再进一步!我可以有六年,有人生,他也可以!他原本也可以!该死的总得有人做点什么,我们欠他,多尔!当初如果你留意——”
“够了。”多尔的声音很低,但其中有某种东西足以让欧茨立刻闭上嘴。周围的空气仿佛突然被抽走了一小块,留下一片令人不安的,真空似的寂静。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欧茨小声说,眼泪依然在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但她看起来已经把自己从失控拉了回来。
多尔摇摇头,这个七年级的男孩突然看起来像一个受惊的小孩子,但他身上又有一种与之矛盾的疲惫感,两者并不融洽地相互抵触,瑟拉米克感到自己猛地被某种巨大的悲恸缚住,但却不知缘由。
多尔深吸了一口气:“行了,我们都得赶回去上课,”他递给瑟拉米克一张小纸片,“这是艾佩尔的教室和宿舍,记下来之后就销毁它。但我的建议是你减少和她的交集,”他顿了顿,“尽量忘掉那群被抓走的小星星吧,这对你们都好。”瑟拉米克喃喃一句谢谢,接过纸片。但男孩站着没动:“还有,我不想告诉你别相信任何一个老师,但现实和这很像。也许你们班主任在这件事上没说谎,但他告诉你绝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有上面的目的和考量。”
瑟拉米克惊异地抬头,但多尔已经看向仍低着头收拾情绪的欧茨。男孩的手指在身体旁抽搐似的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瑟拉米克以为他要给自己的小妹妹一个拥抱,但他只是把手攥成拳:“照顾好自己。”
欧茨低低地嗯了一声,多尔冲瑟拉米克点点头,便转身大步离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欧茨才抬起头望向他离开的方向,她已经擦干了眼泪,但瑟拉米克只觉得她的眼角眉梢,每个毛孔都在渗出一种无形的泪水。
在两人走回教室的路上,欧茨的神情渐渐恢复了正常。瑟拉米克余光瞥见对方像是在调节机械旋钮般一点一点把自己下耷的嘴角,微微眯缝的双眼等等都调节成日常参数。等两人进教室时,就连欧茨的眼神也带上了平日里内敛的神色。除了比平时略微安静一点以外几乎毫无破绽。
但瑟拉米克做不到。晚自习做小测时她就有些走神,在险些犯了个低级错误后才把自己拉回来,全神贯注地考试。但系统一收卷,她的思绪就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晚饭大课间的一幕幕场景。瑟拉米克知道今天她听到了很多与自己无关的事,别人家的私事,而礼貌且符合星星上的规则,更重要的是符合她刚刚给自己立下的不多管闲事的规则的就是把头扭开,假装无事发生。但瑟拉米克忍不住去想,去好奇,然而在这之外还有一种别的什么东西。欧茨今天爆发的时候和自己,和多尔都隔开了一定距离,小小的身体哪怕在哭泣时也紧绷着。还在家乡时,瑟拉米克冬日喜欢去折地上掉落的树枝,一枝枝显出抛物线般美好的弧度,然而这些树枝已在冷空气下失去了养分,没有了平时的韧性,于是力量攒到顶峰时也就是它们最终折断的时刻。今天的欧茨就让瑟拉米克想起了那时的树枝,她为对方的压抑而担忧、恐惧,但不知怎的又觉得自己不能直接让这些情绪显露。于是它们就卡在她的体内,仿佛某种被困住的小动物,在她的喉咙和内脏时不时留下细小的抓痕。
于是瑟拉米克难得地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规则,放任自己的大脑飞速运转:欧茨提到的他,是她和多尔两人都认识并熟悉的人,并且他们以过去式说话,那对方可能已经不在了;多尔说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值得去冒险,哪怕是你很在意的人,当时瑟拉米克以为他在说自己和艾佩尔,现在想来也许是在指欧茨和那个“他”;最后也是很关键的一点,欧茨说她离什么东西很近了,是什么呢?救赎?补救?瑟拉米克想不明白这最后一点,但她似乎拼好了前面的拼图。有个欧茨很在意很在意的人,一个男生,曾经也在星星,但没能成功毕业。介于欧茨说她的哥哥们都毕业了,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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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欧茨愿意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弥补……瑟拉米克莫名有些不太舒服,但她踢开这感觉,在推理下得出结论:有个欧茨很喜欢的男生,也许全家人都认识他,青梅竹马的关系,就像艾佩尔和徕泽一样。但他死在了星星,所以现在欧茨要做点什么……做什么呢?瑟拉米克不知道,但她清楚,无论欧茨做什么自己都会帮她,至少让对方避开最重要也是最糟糕的筹码——她的生命。
这不是什么值得振奋的念头,所以瑟拉米克心中那股说不清的烦闷也许可以解释。至少在她们列队回宿舍时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十月已慢慢步入末章,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干被路灯染上一层淡橘色,堆积的枯叶在队伍经过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晚风挟着薄薄的黑从脸颊、耳边拂过。瑟拉米克感觉脚被什么圆圆的东西硌了一下,知道那是树上落下来的种子。在家乡时大人们把梧桐树的种子叫做毛毛球,因为它圆滚滚的形状和毛乎乎的手感,但瑟拉米克他们这群小孩子把它们叫做手榴弹。有很多个原因,瑟拉米克想不太起来了,但她记得其中也许是最关键的一个。这些小球一样的种子一捏或一踩就散落开来,不是蒲公英那样轻盈地飘舞,而是带着它多毛且扎手的小颗粒乘着风侵袭你的鼻孔,让孩子们不住地打喷嚏,泪水涟涟。瑟拉米克今晚就有这样感觉,她踩到了一颗小小的手榴弹,只等着被爆炸的小颗粒席卷的那一刻。
这一晚上的思考推理让瑟拉米克回到宿舍后十分疲惫,又没有了晚间读书作为调剂,只想赶快洗漱睡觉。所以当欧茨关上门盯着她看时瑟拉米克只感到不解,还有一点窥探别人隐私的羞愧:“嗯?”
“艾佩尔,”欧茨出声道,三节晚自习没讲话,她的嗓音稍有些走调,“你今天不去找她吗?”
瑟拉米克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多尔那张小纸片她早就记住然后仔细撕碎用马桶冲掉了,没了实物提醒,整晚上又在做“欧茨推理题”,她竟然真的把找艾佩尔忘在了脑后。
“我现在去!”她拉好夹克,胡乱拍了两下头发,希望也能把心里正涌上来的愧疚与指责也一起拍掉。
“小心点,记住你不能被看到,”欧茨在她身后叮嘱道。
瑟拉米克回头对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感觉对方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停住了拧门把手的动作。然而欧茨只看了她片刻,摆摆手让她赶快去。瑟拉米克只得开门,趁着回宿舍的混乱人潮往外走。
楼梯下到一半时,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欧茨刚刚是不是在等自己邀请她一起去?
其实瑟拉米克是想两个人一起的,但她不想再连累欧茨,自己哪怕真的被发现,也不会牵连对方。再说小花栗鼠今天也很累了。估计是自己想多了,欧茨只是想提醒自己别错过宿舍锁门时间。
瑟拉米克摇摇头,在寒风中又一次步入黑暗。
瑟拉米克和欧茨的宿舍在二楼,艾佩尔的宿舍比她们的要高几层。瑟拉米克在掷石子上从来不是什么熟手,担心掌握不好力度砸裂窗子,便从地上捡起几只梧桐树“手榴弹”,用力朝着目标那窄窄的长方形掷去。值得庆幸的是,只扔到第三颗时瑟拉米克不知是掌握了技巧还是歪打正着,总之在“手榴弹”击中窗户后一两秒,瑟拉米克就看到圆圆的光点在窗边迅速地一闪。她松了口气,抬脚往蓄水池那边走,尽量让自己避开路灯的照明范围,同时暗暗希望前两颗砸在墙上的“手榴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多时艾佩尔也出现在蓄水池旁边,她淡淡地笑了笑:“嗨小陶瓷,你看上去状态不错。”
“你也是,”瑟拉米克说,但这句话不能离现实相差更远。年长女孩比之前更消瘦了,她的皮肤不同于之前的白皙,现在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质感,暗色的血管在太阳穴和脸颊下缘清晰可见。然而最糟糕的是,艾佩尔眼中标志性的闪光消失了。艾佩尔最吸引人的特质就是一双亮闪闪的蓝眼睛。瑟拉米克见过它们在欣喜时如灯串般被点亮,见过它们在愤怒时像两团小小的火苗把眼眶都烧得通红,但从不是现在这样。艾佩尔虽然和往日一样笑着,但一双蓝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熄灭了,只剩下一簇簇小小的尘埃在玻璃球中无声而迟缓地飘摇。
瑟拉米克竭力把思绪拽回来,她让艾佩尔冒着风险出来有更重要的事:“我们时间不多所以我长话短说。艾佩尔,你用过上次那些绩点吗?”
艾佩尔的表情变了,笑容如融化的蜡在她脸上慢慢垮下,配上凹陷的脸颊,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病态。她避开瑟拉米克探寻的目光:“怎么了小陶瓷,你后悔啦?”
“没有!”瑟拉米克说,声音稍大了点,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艾佩尔一贯喜欢用玩笑来逃避她不喜欢的话题,但不应该是这样,至少不是在白大褂之后,瑟拉米克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但又琢磨不清,索性回到自己的初衷:“我的意思是,我跟我室友把整件事想了想,鬼屋应该就是个稻草人,是障眼法……”她尽量简短地把那天晚上和欧茨的讨论讲给艾佩尔,后者低着头,瑟拉米克看不清她的表情。“总之,根据各种事实我们有把握说,那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标记了,包括绩点,”瑟拉米克有些口干舌燥,而且由于艾佩尔全程毫无反应,她越说语调越僵硬,到最后只觉得自己在做课程报告。
艾佩尔终于抬起了头,但她脸上不是瑟拉米克希望看到的任何一种,赞许,好奇甚至是震惊,都没有。艾佩尔的脸上是一种平滑的空白。她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没别的话我先走了,你也快回。”说完就真的要转身离开。
“你等等!”瑟拉米克这下有些生气了,她一把拽住艾佩尔的手肘,后者竟没有一丝抵抗,被拽得趔趄一下,像一只快要散架的提线木偶。瑟拉米克顿时被一种莫大的悲伤笼罩,尽管她当时不理解自己这种情感,但日后她会经常想起那天的艾佩尔和自己那时连胸口都牵连着疼的悲伤——那是目睹偶像倒下时的幻灭。
“艾佩尔,到底出什么事了?”瑟拉米克放缓了语调,努力回忆从前无数次对方是如何安慰自己的,“你用了那些绩点吗?那也没关系的。我和欧茨认为星星有一定的作弊机制——”
“哦如果快班的小星星们都这么认为,那我不如放聪明点听你们的!”艾佩尔厉声道。瑟拉米克触电般缩回了手,艾佩尔还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
沉默。瑟拉米克盯着蓄水池凹凸不平的边沿,觉得自己很失败很失败。她努力忽视现在仿佛逐渐紧缩的喉咙。控制情绪!她训斥自己,做点有用的事!但她想不出自己该做些什么。
半晌瑟拉米克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她抬起头,正撞上艾佩尔的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年长女孩的脸好像比刚刚又苍白了几分:“对不起小陶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做得很好,真的,想得比我们都周全。只是……”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摇摇头,“没用了,全都没用了。”
“什么没用了?”瑟拉米克终于看到了一点点平时的艾佩尔,也许有些可悲,但她不愿让那点影子就这么一闪即逝,“听着,艾佩尔,如果你想用那些绩点来兑换非必需品,那不如尽早把它们丢掉,他们立刻就能追踪到你。但如果你要用那些绩点拼一把,那就放开去做!只要把它们限制在学校和必要生活上,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这是你自己挣来的第二次机会——”
然而艾佩尔已经缩回了手,同时缩回的还有瑟拉米克熟悉的那个年长女孩,眼前的人又变得陌生起来,她打断瑟拉米克:“你知道岗志打的那个人是徕泽的哥哥吗?”
“什么?”话题转换得太快瑟拉米克一时有些混乱,一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艾佩尔口中的岗志是鲨鱼,“哦……”
但艾佩尔仿佛没注意瑟拉米克的反应:“他先来找我,但我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他就跑去找岗志,结果……”艾佩尔的嘴唇颤抖起来,她用力咬住下唇试图冷静下来,瑟拉米克看到一颗小小的血红玉坠似的挂在她的嘴角。艾佩尔继续道:“我听说是他被送进了医务室,但我去看了,医务室里没人。有人说他被带走了,和徕泽他们一起,但那些人又去哪了?”瑟拉米克逐渐感觉到不对劲,年长女孩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她试图说些什么,但艾佩尔还没说完,“我看到了,那天,白大褂,我看到他们倒下,我应该冲过去的,但我动不了,完全动不了,我太害怕了……所以我逃走了,逃得飞快,我之前还骂伊莱在电梯口丢下我们,但现在我成了伊莱,我丢下了他们……哦不对,”艾佩尔捋了一把头发,几根断发从她指缝中滑落,“不对,走楼梯反而让我躲过一劫,所以伊莱救了我,伊莱救了我,我不是他……”
瑟拉米克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嘶哑道:“别说了,艾佩尔,别说了……”
但艾佩尔仿佛听不到她的话,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只有恐惧:“他们知道,所有老师都知道,我是那个懦夫,是那个逃走的人……他们问我了,那些照片,视频,金吉……我还每天给她整理床铺,但我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住了……还有徕泽,”艾佩尔一只手放在了喉咙上,仿佛在克制什么,另一只手又无意识地做起了那个祈祷的手势,食指和中指交叉,分开,再交叉,“他在喊我,”年长女孩喃喃道,“我一直能听见他在喊我……”
瑟拉米克生根似的呆在原地,她甚至没注意自己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仿佛想要去安抚某个不存在的小动物。眼前的事是假的,今天的夜晚也是假的,只有这样这一切才说得通。大脑里掀起的嗡嗡声几乎要盖过她瑟拉米克的理智。不,她在自己的脑海中尖叫道,试图去压过那些纷乱的,不详的低语。艾佩尔没事,她会好起来,她必须好起来!
艾佩尔还在说话,瑟拉米克闭了闭眼睛,尽力让头脑中那些嘈杂淡去,但艾佩尔在说什么?
“……开始谁都没注意到,那就是个金属小板子,但是它有个缝隙。男生们把它打开了,没费什么力气,真的,里面有梯子,我们以为那通向另一个房间。”
现在瑟拉米克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艾佩尔的话上,一个字也不敢错过。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这是他们在鬼屋里发现的东西。
“有人拿手环照了一下,我忘了是谁了,但看不到尽头,那一定是个很深的隧道……男生们说他们下去看看,我们都很兴奋,真的,我几乎确定那里面是什么更好的东西。但他们刚刚踩上第一个横杠周围就变红了,什么都是红色的,警报声……”
艾佩尔停住了,她小小地抽了口气,似乎被自己描述的场景吓坏了,她的整个身体开始不安地摇晃,她的手指交叉,分开,交叉,分开……瑟拉米克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她走上前,轻轻拢住了艾佩尔的手,另一只胳膊张开抱住了她。
瑟拉米克能感到年长女孩略微挣扎了一下,随即就安静下来。瑟拉米克紧紧地抱着对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中。然而一只手安抚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后背,瑟拉米克诧异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发现艾佩尔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她的眼睛重新有了焦点,身体也不再颤抖,瑟拉米克正想说什么,但不远处广播里的哨声响起,她猛地一颤,赶快低头看手环:十点五十了,宿舍还有十分钟锁门。
”回去吧,”艾佩尔说,她的手已经从瑟拉米克的后背上拿开,瑟拉米克抬头,两人对视片刻,艾佩尔微微勾了勾唇角,没有酒窝,一个有些悲伤的笑容。
瑟拉米克蓦地有些惊慌,今晚的谈话好像意义重大,至少在艾佩尔看来它明显代表了什么,但是什么呢?瑟拉米克仿佛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无助地摸索,只碰到了边边角角,却触及不到中心。
“走吧,你先回,我才能回。”艾佩尔又说,话音很静。瑟拉米克心中的那点惊慌此时更明显了,化作一种声波和心脏同频震荡着她的肺腑。
但时间已经很晚了,瑟拉米克只得最后看了一眼艾佩尔,便匆匆离开。走到拐角时她回过头,艾佩尔还站在原地,隔得太远瑟拉米克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一个小小的,半边被白色灯光照亮的轮廓,镶嵌在两栋被夜晚染黑的高楼之间。那个轮廓静静地对着黑暗的墙壁,没有朝着瑟拉米克的方向。
21. 汇总报告
未来的读者,我的调查也许即将迎来突破性的进展。请忽略上一篇结尾时小孩子气的话语,那只不过是调查进入瓶颈期带给我的沮丧。如果不是那篇报告里提到了岗志等或许有价值的信息,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销毁。
我之所以说瓶颈期将要消失,原因如下。今天中午在食堂排队买饭时,和我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叫住了我。我说叫住,但因为我们两人并不同班,所以实际上他只是打出了暗号——在常规的地点做出了常规的动作。在这个情况下,他站在食堂兑换米饭套餐和粥汤之间的一个饮水机前,手里举着一只红色杯子。多尔,这是他的名字,是一个快班学生,我们还在低年级时就由信息网熟络起来,斯佩思的伴侣出事时他曾帮我搜集到了不少信息,并且尽自己所能努力靠近真相。他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关系近的同学。
我看到信号就先假装去饮水机接水,随后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去到人流最密集的米饭套餐队列,这是我们长期以来发现的有效交流方法。人群包围下,值班老师的视线完全被挡住,而周围每个人都在最大程度地利用这一点可以随意聊天而不用担心被罚的时间,于是没有人会听见我们在说什么。
多尔说他有件事想麻烦我,随即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叫艾佩尔的低年级女生。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没有激起一点水花,我摇摇头。多尔看起来完全不意外,只说他现在需要这个女生的宿舍位置,在哪一层,第几个窗口,但他只知道对方是一个四年级的慢班学生。这样的信息倒是不难查到,只是——我微微扬起眉毛,多尔在我看来从不是那种会冒险约会低年级的人。他似乎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歧义,但只是皱着眉,队伍往前挪了两次他才有些不情愿地说他是在帮别人查信息。这下我真的有些意外,多尔一向不喜欢掺和别人的琐事,尤其是近两年,他甚至都不怎么参与联络网,以至于现在他身边能互传信息的人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其中没有一个人需要一个低年级女生的宿舍位置。这也就留下一个可能。队伍又卡在了中央,我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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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前面,于是小心往后靠了靠,眼睛仍望着前方,几乎不动嘴唇地问:“你妹妹?”
多尔有个妹妹今年刚来星星,这还是他之前没留神透露出来的,并要求我严格保密。大多数家庭都会让孩子们分开,在星星上生活这是最好的办法,但多尔的家庭似乎把这一方法用到了极限。至少多尔本身是完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有一个妹妹的。所以我看到他的迟疑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也许他也觉得事已至此不如讲清楚些,也方便我更快定位,于是我得知,他妹妹的室友和艾佩尔认识,现在有急事找对方,但不知道该怎么联系。我有些疑惑,她们之前是怎么沟通的?多尔说之前一直是艾佩尔找那个小姑娘,直到最近——他猛地闭嘴,但已经太晚了。
未来的读者,一个四年级的女生一直能正常交流,直到最近,最近发生了什么?唯一一件大事就是鬼屋,被抓的学生里除了高年级的一对之外还有三个四年级学生,两个男生,一个女生。单数。我想我找到消失的第六个人了。
22. 第十一章 转变·降雨
“所以不是绩点触发了警报,而是那个隧道。”欧茨气喘吁吁道。时间是大课间,她们正缀在队尾慢慢跑操。
“问题是那个隧道通向哪里?”瑟拉米克说,她的体力虽然也不算好,但每天的跑操还可以应对,小花栗鼠每次都喘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了。
队伍跑过椭圆形操场的一处弯道,瑟拉米克瞥见欧茨迅速往树篱间的空缺处看了一眼。今天那里空荡荡,没有消息。前面的小星星们已经开始放慢脚步,跑操马上就要结束了,两人没再开口。到终点时瑟拉米克习惯性地往欧茨那边靠了靠,方便自己能不着痕迹地扶着对方。
瑟拉米克昨天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只在洗漱空隙匆匆把艾佩尔最后透露的终点信息告诉欧茨,但没有描述年长女孩令人不安的精神状态。现在她既不想找一个合适的开头,也不愿把自己的恐惧分给欧茨。脚下的塑胶跑道逐渐变成呆板的水泥路,走惯了家乡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和小土坡,瑟拉米克总是觉得这种平缓得毫无痕迹的道路给人一种古怪的不安感。在状态差的时候,比如今天,她不得不隔一会儿就看看周围变化的植被和楼房,才能确定自己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而不是走在虚空中。
昨晚噩梦再一次侵袭,也许因为刚见完艾佩尔,梦境比以往哪一次都更加清晰。这次没有了前面的一片荒芜,只有风贴在脸上的冷意,眼角被压迫出的橘红带着点金黄色,还有那个瑟拉米克现在已经很熟悉的声音。经过这段时间的梦境,她开始觉得那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被划破了似的声响。瑟拉米克就是在那一瞬间从床上弹起,耳膜被心跳声一下下重重地击打,质地粗糙的被褥在干燥起皮的掌心带出不适的触感。她一动不动地在一片黑暗中坐了许久,心跳慢慢恢复正常后才听着欧茨均匀的呼吸声重新躺下入睡。
不仅是瑟拉米克,整个班里最近的氛围似乎都变得紧张起来。这倒不是因为鲨鱼打人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意外”仿佛也在大部分小星星的脑海中逐渐褪色——瑟拉米克情愿大家的不安是因为鬼屋事件中到现在还没有确切消息的几个小星星,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但几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毕竟有些遥远,实际上,最明显的原因只有一个,也是瑟拉米克不愿去面对的,Z。
自从那次谈话后,Z并没有再询问有关鬼屋或艾佩尔的事,由于自己也没有被鲨鱼叫走审讯,瑟拉米克知道Z为自己做出了一定的担保。不管欧茨怎么说,她还是不禁对Z默默感激,并希望自己能在班里更多地帮助对方。然而这一点现在变得尤其困难。
随着十一月的到来,原本脾气稍微缓和的Z又开始越发暴躁。他开始针对几个单科成绩平平的小星星,小到她们的仪容仪表,课间说话音量和晚饭后会教室的速度,大到测验成绩,作业错误率,他都能发表大段意见,当众训斥她们,训人的话从“不求上进”到“好吃懒做”,有一次他甚至骂一个小星星“混日子等死”。反抗只会让他的脾气更加恶劣,眼泪则会被鄙视。他就像一个伏击着的猎人,一旦捕捉到猎物微小的破绽就猛扑上前。如果说他以前只是对上课走神或犯困的小星星丢笔帽,那么现在他则会走下讲台站在对应的小星星桌边,然后用力把硬壳书狠狠砸在她们面前。Z第一次这么做时他脸上的神情难看至极,那是一种就连瑟拉米克也无法为其辩解的纯粹恨意。
“我还以为他也要开始打学生了,”那个周末她们照常去图书馆时欧茨小声道。
“Z不会的。”瑟拉米克说,这些天她们来图书馆时两个人都能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每每等两人转身寻找时便消失不见。瑟拉米克假装在一排排写字桌前搜索着那道目光的来源,并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自己感觉的要坚定一些。
然而不可否认Z的状态在下滑。最近瑟拉米克在他身上又能闻到熟悉的酒精气息。她一向知道Z在数学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甚至近乎天才的头脑,据说他之前是在新联邦的某个高层机构做研究,后来才下调到星星教学。她也知道Z常常会对那些跟不上思路的小星星不耐烦,讲着讲着态度就会愈来愈差。但如果说之前这还可以被称为Z的“小缺陷”,那么现在不行了。Z讲课的速度越来越快,从前要三节课才能讲完的单元他现在能压缩到一节课,然后留一节让他们自主做题,让瑟拉米克和班长暂时管班,自己直接回办公室。也有胆大的小星星试图通过追问搞清楚知识脉络,Z倒不会直接拒绝,但他会故意把声音拖长,夸张地把语速放慢,紧皱着眉并不看问题的人,仿佛在给什么低智商,语言不通的动物说话,时不时加一句“看到了没?”“懂了没?”每句话的结尾仿佛都镶上尖刺。到后来几乎没人再找他问题了。
数学作业和考试开始成为大多数人的噩梦,因为系统默认老师已经讲过的课题就是你应当熟悉掌握的。班里开始有小星星掉绩点,并不足以造成生活困难,但在快班还是很罕见的事,大多数小星星开始出现莫名其妙落泪,无意识揪头发,抠脸上的青春痘等一系列问题。悄悄话传到瑟拉米克和欧茨的耳中:班里有人给这种症状起了个名字叫“Z氏综合症”。
各种“偏方”也逐渐开始时兴,快班的小星星这时也才十二岁,在很多方面仍有孩子似的荒唐。有人说凌晨某个时间对着特定的方位把课本迅速翻一遍能加速掌握知识点;还有说法用牛奶洗头有助于缓解疲乏,实则只会收获一颗乳清结块的脑袋,并且要花双倍的时间去清理。班长找到瑟拉米克问她能不能用那些“自主学习”的时间给班里同学讲讲题,但直到某天她和欧茨听到悄悄话说吃牙膏能平复紧张的神经,增强记忆力,瑟拉米克才决定出手干预。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差事。瑟拉米克和班上绝大多数小星星都没什么接触,也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去为她们丢失的单科成绩负责,并且,另一个难以忽视的顾虑是,她不认为Z对此会很高兴。但是班里压抑的气氛几乎已经到了极致,瑟拉米克单是坐在教室里就仿佛能听到周围的空气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绷紧拉直,稍有动静就发出恼人的嗡鸣声。而且欧茨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就像是一个高年级的学习小组,但要好得多!”小花栗鼠一双圆圆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我哥哥们经常组团悄悄带我练近身搏斗,还有石子弹弓什么的,有一次他们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飞刀——估计是用店里的刀具改的。”
那是一周一次的体育课,在鲨鱼打人事件后,体育老师似乎受到了什么冲击,连着几节课都放松了不少,绕操场跑完一圈,跳一套有氧操就可以自主练习了,换句话说就是自己活动,只要不出操场就行。瑟拉米克和欧茨发现这是个散步聊天不被人听见的好时机,两人已经开始渐渐喜欢上体育课了。
“什么?”瑟拉米克睁大了眼睛,但嘴角已经先一步提起,“等等,这两个相似在哪了?”
欧茨撩开了一绺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夸张地摊了摊手:“你知道,就是那种小集体,我读到过一个词……”她眯起眼睛凝视着空气中某一点,随即一拍手,“‘秘密俱乐部’!就是这个!大概是指一小群人定期举行各种私人的集会,有的是交换情报,还有的就是纯粹娱乐性质。过去的人好像经常有这种东西,小孩子都有。他们会有自己的私人基地,建在树上的小木屋之类的,然后只邀请自己的朋友进去。”
“‘秘密俱乐部’,”瑟拉米克慢慢重复着这个短语,感受着两个分开的音节从自己的舌尖上滚过。前一个圆润,仿佛一只小圆球;后一个带着一点棱角,但不足以伤人,只是带着些干脆的意味,仿佛要在说话人还没完全掌握其含义时就让声音先一步结束。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谁也没着急开口。瑟拉米克越来越享受在欧茨身边能获得的这种静谧。星星上的安静大多是晦涩的,或是死气沉沉的,连带着空气尝起来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钝感,糊在口腔鼻腔内部让一切都有些吃力而缓慢。但和欧茨在一起则不同,瑟拉米克一方面越来越为小花栗鼠时不时冒出来的绝对不合规,甚至“反叛性”的话语而不安,另一方面却难以抗拒对方身上那种独特的镇静特质,和其下无比坚韧的生命力。在这样两人单独待着的沉默时刻,瑟拉米克感觉到自己的焦虑也被什么东西抚平了,嘈杂声褪去,整个世界自然的,原始的模样慢慢占据感官。脚下的塑胶跑道不时因为动作而蹦开几个小颗粒,几乎微不可查地敲在鞋面上;近来起风愈加频繁,清洁人员来不及清扫每天的落叶,索性任它们堆积,踩上去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进入十一月,空气中土壤和植被的气息在寒意下更加澄澈明朗,每每闭上眼睛深呼吸,瑟拉米克都会想起家乡。
然而有什么东西横在她和小花栗鼠之间。瑟拉米克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那个让欧茨悲恸到近乎失控的男生,好几次对自己不耐烦了决心问问但又在最后一秒改变主意。这毕竟是欧茨的私事,与我无关,她反复告诫自己。也许还是出于一点较劲的心理,瑟拉米克到现在也没把自己和艾佩尔的全部对话讲给欧茨,虽然那个噩梦出现得更加频繁。但是欧茨有时也表现得有些古怪。比如说有一次欧茨跟瑟拉米克讲自己和哥哥们如何冒险跑出去“郊游”——另一个旧语中的词——回家后被发现孩子们失踪的父母一顿数落,瑟拉米克笑起来,也分享了自己和艾佩尔那次探险错过宵禁,差点碰上夜巡的惊险经历。两人正聊得高兴,欧茨脸上的神情不知怎么突然就变了,笑容慢慢消失,只直视着瑟拉米克的双眼,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欣喜,有探究,还有——瑟拉米克认为是自己理解错了——一点悲伤?
但这种时刻还是少数,两人相处日益融洽,也愈发有默契。尤其在瑟拉米克接下讲题工作后,她和欧茨经常凑在一起理顺思路和表达,这正好填补了从前的睡前故事时间。宿舍检查仍未到来,但两人都认为让那些书留在图书馆是最保险的选择。
班长所谓的“讲讲题”,实际上变成了小型课堂。每次Z离开教室,让瑟拉米克坐在讲台前代管班,当天没听懂的小星星就迅速换到前排,让其他没有问题的人到后面自己做题,减小干扰。虽然后者的占比在这段时间微乎其微。
瑟拉米克试图一一解答问题,但这完全做不到,主要矛盾还在课本知识掌握和理解上。于是每天Z留下的自习课变成了一半对当日知识的细致梳理,另一半挑作业里重难点问题延伸讲解。瑟拉米克虽然答应了这份差事,但一开始并不认为自己能坚持多久,她自认不是一个好脾气,耐心足的人,而且星星一贯的规则是自给自足,不在与自己无关的事上浪费时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慢慢在这些小课里有所收获。这种感知不光源自班里数学成绩稳步提高的成就感,瑟拉米克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思路也比以往更加清晰,提升更快了。而且,或许是由于她们班发展出了这样的小课——用欧茨的话来说“秘密俱乐部”——班上原本松散的关系竟紧密起来。两两活动还是惯例,但小星星们似乎发展出了一种友善和谐的互助关系,远远称不上盟友,但和正常的竞争关系大不相同。就在上周有个小星星被Z大声呵斥,在后面的自习课里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班里不但没有一个人像以往一样投去或冷漠或估量的眼神,而且还有人给她递了纸巾。瑟拉米克当时和欧茨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惊喜。
在星星上平静的日子并不多,但日后回想起来,瑟拉米克还是会把那段日子称为平静时光。在经历过鬼屋等一系列事情后,每天去餐厅买饭,跑操时和欧茨聊天,在教室上课做题讲课,虽说单调了些,但瑟拉米克却很满足。她已经有一周没有做噩梦了,加上在讲课中新发现的快乐,黑暗中艾佩尔不断交叉再分开的手指仿佛已经在一个遥远的过去。想起时依然担忧,不过比起此前生理性的反胃和颤抖,现在更像是隔着屏幕在看一部电影,连悲伤也蒙着一层像素点。
这种感受一直持续到某天瑟拉米克和欧茨又一次周末去图书馆自习顺便查看存放的书籍。那天的天空有种水泥的沉重质感,两人在路上走了一半就下起了雨。雨势很急,不出几分钟就变成了一道雨幕,原本灰暗的星星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更加具体而真实的暗灰色,路边几棵半光秃的梧桐树在其对比下几乎显得有些惨白,高处几支细瘦的白色树枝盲目地探向天空,仿佛“女巫”的手指。
瑟拉米克和欧茨跑进图书馆时,原本浅灰色的校服已经被雨水淋出了大小不一的斑点,在校服兜帽遮不住的发际,细细的水流顺着额头耳侧淌下,裤脚也软塌塌地贴在脚踝。幸好她们跑得快,刚刚薄薄的雨幕此时以变成了倾泻而下的瀑布,固执地冲刷着这座岛屿。
决定等到雨停或至少雨小些再回宿舍,瑟拉米克和欧茨提着书包走到她们平时的位子上坐下,尽量不去听图书管理员对地板上湿漉漉的鞋印不满的嘟囔声。
“十点钟方向,”欧茨小声说,从防水书包里拿出幸免于难的课本和平板。这是小花栗鼠最新的执着,用钟点来报方位,说是过去的一种表达方式。瑟拉米克其实不太情愿,“过去”这个并不被新联邦欣赏的词在她们的对话里出现得过多了,但不可否认这个表达精准简洁。她把书包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借着侧身拿书的动作悄悄往那边瞥了一眼。
瑟拉米克和欧茨在前两周发现,之前两人在图书馆的被监视感并非多疑。有一个她们此前从未在图书馆见过的高年级的瘦高男生,近来总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徘徊。瑟拉米克一开始警惕对方和之前食堂里的高年级一样,是来挑一个可怜巴巴的低年级作“未婚妻”的。但男生只是一直在和她们隔了一个长桌的距离坐着,对着自己的平板涂涂改改,看起来只是个同样享受周末图书馆的学生。不过瑟拉米克和欧茨确定对方来这里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首先也是最明显的一点,她们从没见男生起身借阅过哪怕一本书籍,只是拿着自己的平板和课本。并且他看起来总是一副警惕心很高,并且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每当有人在他所在的那张长桌边坐下他都会立刻抬头,嘴唇紧抿眼神无奈,仿佛一点也不习惯,且不打算习惯图书馆这个公共共享的学习场所。其次,瑟拉米克和欧茨都捕捉到过男生瞥向她们这边的目光,欧茨有次还和他对上了眼神,但他迅速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在找什么瑟拉米克知道绝对不存在的书。不过总的来说这个高年级并未对两人造成什么干扰,时间久了她们也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毕竟在星星上,每个人总有自己要忙的事,她们没空去理会一个略微奇怪的人。
于是瑟拉米克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正打算像平时一样忽视那个高年级,但对面欧茨突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放在课本上的手突然攥成拳头,双眼注视着十点钟的方位。瑟拉米克回头,正好看到那个平日里总和她们隔着一张长桌的高年级走过来,然后和自己隔了一个位子坐下,把书包随意地推到那个空位子上。她们的桌子在图书馆最里面,不是宽敞的长桌,而是一个六人小桌,高年级的存在感难以忽略。
没人说话,瑟拉米克和欧茨盯着那个男生,再没头脑的人也能看出来这绝非巧合,何况两个聪慧的小星星。
“如果你们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就继续瞪着我,”高年级对着手上的平板说,声音近乎耳语,“继续手上的工作,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他话中有一些并不太符合星星的语态,某种奇怪的表达方式,和欧茨那些旧书里有些相似但又不太一样。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两人都继续低头翻看手上的课本。
“你是谁?”欧茨对着一个方程式问道,声音压得很低,瑟拉米克听到了她声音中熟悉的锋利边刃。
“你是欧茨,而你是瑟拉米克,一年级快班一班,班主任是Z。”男生好似没听到欧茨的问话,自顾自地说,“前段时间的鬼屋事件,你是当事人。”
完全没料到话题的走向,瑟拉米克没能第一时间掩饰自己的神情,下一秒看到对面欧茨脸上空白的表情才迅速回神,暗暗斥责自己。
“对,那群人里有一个我家乡的朋友,他们需要我的手环帮他们开一下电梯,我答应了。”
“只是开电梯?”高年级迅速抬头瞥了瑟拉米克一眼,后者努力解读对方那个好像被逗乐似的神情,“好吧,暂且这么说。那个朋友,你是指艾佩尔吗?”
又一次地,瑟拉米克没能准备好这个冲击。她不禁有些恼火,为什么自己的脸就像一本打开的书?Z就算了,这个男生到底是谁?他凭什么在这里打探?
“不,”她有些粗鲁地回应,“我朋友叫徕泽,四年级男生,慢班。还是说,”她控制不住地补了句,微微讽刺,“你已经知道了?”
高年级似乎察觉到了瑟拉米克的气愤,他微微坐直,飞快地朝她瞥了一眼:“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顿了顿,“我已经对鬼屋感兴趣很久了,但你也许是为数不多从里面出来还能正常讲述的人,”高年级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好吧,这是我知道的信息。鬼屋是个伪装,我知道大多数学生进去是为了绩点,但那也是伪装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对筛选学生的辅助作用。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但真相绝不止这一点。星星不会做无用功,鬼屋的存在一定是为了什么具体、实际存在的东西。这真的很重要——在多种意义上。”
空气某种原本紧绷到发出嗡嗡声的东西松懈了些许,瑟拉米克看了一眼欧茨,后者眨了下眼睛,于是她说:“假如我真的去过,只是假如。我目前还好好坐在这里就说明谁也没有证据。假如,我愿意告诉你一些事,那你会用什么来交换?”
高年级看起来放松不少:“我可以支付绩点。”
“我们不需要绩点,”欧茨道,仍注视着手中的外语课本,“信息交换信息。你问我们几个问题,我们也有权问你同样数量的问题。”
沉默,瑟拉米克翻了一页化学课本,希望自己的心跳声在别人听起来并不像自己耳朵里那样夸张。
“成交。”高年级说,他的一只手痉挛似的动了一下,似乎下意识想做什么动作但被理智按了回去。瑟拉米克捕捉到了欧茨若有所思的神情。
图书馆里没多少人,他们这桌附近更是空荡一片,只有雨声沉重地击打着头顶上方那一列窄小的玻璃窗,发出一连串砰咚声响。
“鬼屋里每个房间都有什么陈设?”
瑟拉米克抿了下唇,高年级明显不愿意浪费过多的问题。她原本期待对方会问鬼屋里有几个房间,或者第一个房间有什么功能,但这样一个问题把以上几点都包含了。小心,她提醒自己:“第一个房间里有几台计算机和泡在玻璃缸里的脑子;第二间里面是档案柜,绩点就从那里来;第三间摆满了各种违禁品,手机,电脑,酒精,书籍之类的。”这样也算诚实作答,毕竟对方问的是“陈设”。瑟拉米克反应了一秒钟才想起这个词的意思——又是一个欧茨教给她的词。
高年级明显也意识到了问题中的漏洞,他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下一个问题过了几分钟才来,久到瑟拉米克已经由假装看题,变成真的分析题目梳理逻辑了。
“触发警报时你们在哪个房间的具体什么位置?”
“这是两个问题,”欧茨头也不抬道。
短暂的寂静,瑟拉米克几乎能触碰到一旁高年级接近实质的沮丧:“那就房间。”
“第三间,”瑟拉米克说,单音节词短促简洁,尾音仿佛戳破肥皂泡时小小的爆破声。
“真正触发警报的人当时在做什么?”
高年级明显在刚刚的问题上受挫,这时重新占了上风。瑟拉米克暗暗叹口气,看了眼欧茨,小花栗鼠正好也注视着她,对上视线后微微抬了抬眉毛。瑟拉米克知道那意思是:好吧,如果避免不了的话。
“他在最深处的架子中间,正要下到一扇活板门里。”
瑟拉米克能看出这一定是高年级期待的信息,因为对方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五官因全神贯注地思考而僵住不动,一双眼睛失焦地看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欧茨没给他太久时间:“现在到我们了。”
“什么?”高年级还没完全回到真实世界,他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哦,对,你们问吧。”
欧茨看了一眼瑟拉米克,后者示意她尽管问。小花栗鼠看起来比自己更有把握。
“你手环上的个人信息是什么?”
瑟拉米克不由微笑,欧茨这一个问题不仅全面详尽,且要提供必要证据。从恍惚中回来的高年级明显也意识到了,他扬起眉毛,但还是把手环屏幕解锁,手腕放在桌子上让两人都能看得清楚:“莱内,七年级创新二班。”屏幕上还显示了绩点余额,瑟拉米克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希望自己没有显出对那一串数字的惊讶。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创新班的学生,不光是绩点,这个高年级,莱内,从一开始给人的感觉就不太一样,一种难以被忽视,并且与体格年龄无关的力量感笼罩着他。等级之间的差距鲜明而真实。瑟拉米克感觉自己心脏的一角被轻轻掐了一下。艾佩尔在看着自己时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你对鬼屋里那扇活板门通向的猜测是什么?”欧茨继续道。
瑟拉米克捉摸不透莱内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一片空白,但她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大脑飞速运转的声音。欧茨的眼睛从书本上抬起,静静地和莱内对视,小花栗鼠看起来镇静而信心十足,但瑟拉米克注意到了她攥住课本一角的指关节泛起白色。
良久,莱内缓缓开口:“星星明显在藏着什么。建了一座棚子,散播各式各样的流言,一方面吸引学生另一方面却又要引起畏惧。我猜前者是为了里面的绩点,当然他们有手段去追查谁挪用了多少;而后者则和活板门相关,而这是鬼屋存在的最初目的。入口通向哪里我和你们一样毫无头绪,但这一定不是现在的常规入口。或许从前它是必要途径,但我的猜测是现在已经有其他更常用的路径了。”瑟拉米克和欧茨紧盯着莱内,高年级摊了摊手,“你们问了一个我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也尽力回答了。”
瑟拉米克看了眼欧茨,两人都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虚假成分,但欧茨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瑟拉米克便知道她和自己的想法一致:莱内不会再透露更多了,至少不是现在。
“我们还剩一个问题,”欧茨说道,瑟拉米克看着小花栗鼠,对方的神情严肃而正式,但眼中有什么东西如愈涨愈高的火苗般闪烁。头脑中警铃敲响,她知道欧茨要冒险,因为她们已经得到了所有必要信息,剩下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想浪费就得换一种方式。果然,欧茨开口道:“如果我们找到了活板门的通向,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瑟拉米克瞪大了双眼看着欧茨,即便有心理准备她也没料到这样一问。欧茨坚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只看着莱内,后者明显有些惊异,来回打量着两个一年级学生,最后和欧茨对上眼神,似乎被其中某种东西说服了。
莱内点点头:“好。”
后面莱内和欧茨沟通联系方式瑟拉米克完全没注意听,不解,难以置信,愤怒和恐慌依次占据大脑。她一向知道自己和欧茨在某些事上有分歧,但这完全说不通。难道她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每天上课,完成作业测试,躲着Z讲讲课,等查完宿舍就把书拿回来,恢复她们的夜读时刻,这样还不够吗?显然对欧茨来说是这样,瑟拉米克固执地想着,因为对方刚刚毫不犹豫地就把这一切抛在身后。星星上的生活确实不容易,但瑟拉米克可以,也已经让它正在变得好过,为什么欧茨看不到呢?梦中凛冽的风声又在耳畔响起,白大褂的制服随风而动,寂静,寂静,只有耳鸣声无限放大。瑟拉米克低下头,用力吞咽着唾沫,试图让这声音消失。艾佩尔交叉的手指,空洞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停下来!她命令自己。别去想!但没有什么改变,因为一切不会淡去,也不会消失,如果欧茨打破了她们的日常,那瑟拉米克就一直会看到,会听到……
“瑟拉米克?瑟拉米克!”欧茨的声音在叫她。瑟拉米克回过神,抬起头。图书馆的白色灯光有些刺眼,雨声依然嘈杂,自己刚刚无意识地趴在了桌子上。欧茨正要从对面起身。
“不用,”瑟拉米克说,欧茨脸上有些受伤的表情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她放缓了声音,“我没事。”
欧茨坐下了,但看起来没有被说服。莱内还没走,刚刚也许是想扶起自己,一双手此时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瑟拉米克没有理会。
“那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莱内咳嗽一声,收回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谢谢你们的帮助,能找到从那里出来并且有能力讲述的人太不容易了,”他顿了一下,看向瑟拉米克,“你不用承认任何事,只是,让艾佩尔小心点,好吗?她已经吸引了很多不必要的视线了。”
也许雨声太大,这句话花了两秒钟才进入瑟拉米克的大脑,她慢慢转头看着正在给书包扣上搭扣的莱内:“你找了艾佩尔?”
“对,”瑟拉米克的语气似乎让莱内警觉起来,他看了一眼欧茨,瑟拉米克用余光瞥到对方正冲他摇头,但已经晚了。莱内明显也意识到这一点,“听着,我有义务去找任何能提供证词的人。只是像今天一样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她有点不对劲,她身边的人也注意到了。我是说如果——”
瑟拉米克脸上一定有某种神情让莱内停住了话头,但高年级没有退缩,只定定看着瑟拉米克。空气似乎变得格外稀薄,瑟拉米克感觉每一下呼吸都让自己的肺部发痛。没人说话,莱内冲欧茨点点头,背上书包,大步离开。瑟拉米克仍没有动,图书馆的大门响了一下,雨声和潮气突然变得格外清晰,随后又恢复了刚刚的闷响。莱内走了。
剩下在图书馆的时间瑟拉米克只记得片段,她和欧茨没再说话,只是各自做着自己的作业。她能感受到欧茨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但自两人结为盟友以来,这是第一次瑟拉米克希望欧茨能离自己越远越好。
时间将近八点钟时,两人收拾东西出了门。外面雨仍在下,似乎要把秋日的色彩在一夜之间全部洗刷干净,之间变成灰白的冬。瑟拉米克瞥见欧茨往餐厅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意识到她们完全错过了晚餐时间,现在即便去食堂,也只有自动售卖机里的坚果,蛋白块之类的零食可以兑换。
很好,瑟拉米克想着,随即心里生出一点愧疚,但又为此而对自己生气。她在雨中加快了步伐,路面有些坑洼不平的地方已经积攒成了小小的水坑,一踩下去就泼洒出来,渗进鞋袜里让整个人从脚底升起寒意。
瑟拉米克疾步赶路,雨水顺着头发淌下脸颊,湿润的气息笼罩着口鼻。但来路上泥土和植被的芬芳似乎在这时全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混凝土生冷的气味和经久的砖墙浸湿后一点湿答答的尘土味,和雨水一起令人不适地裹在身上。在这样的天气,人总感觉任何情绪,行为都可以成为例外,仿佛异常的天气是某种时间的锚点,过去后一切复原,谈不上任何过错损失。瑟拉米克现在就有这样的错觉,她想跑去拽住莱内,质问他到底和艾佩尔说了什么,也想去找艾佩尔,明确知道对方的情况,从三餐到绩点每个数据一个不落。她更想转身问欧茨,为什么,为什么你能那么轻易把好好的生活就这样扔掉,推着我们往无秩序的悬崖坠落。远处响起一阵隆隆雷声,瑟拉米克的手指抽搐一下,碰到了书包带子上的金属环,被雨水淋过更鲜明的凉意让她猛地清醒。不,她不在家乡,也不在其他任何地方,她在星星,而星星永远容不下任何异常。于是瑟拉米克抿紧嘴唇,听着身后欧茨的脚步声,两人一起踏入昏暗的宿舍楼。
然而宿舍门刚刚在她们身后关上,欧茨的声音就响起:“好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瑟拉米克转身,对方正靠在自己床铺的铁柱上,双手抱胸直视着瑟拉米克,语气中有某种忍耐已久的东西。
“没事,”瑟拉米克简洁道,顿了一下又补了句,“一切都很好。”
“是吗?”欧茨没动,但气息很急,抱在胸前的双臂随着呼吸而小幅度上下起伏着,“那为什么在我对莱内发出活板门邀请后你神情那么奇怪,为什么刚刚在图书馆我感觉自己坐在一团空气对面,为什么回来路上我拼命赶才能跟上你的脚步?”
瑟拉米克抽了张纸擦拭着书包防水布上的雨水:“既然你有那么多线索我相信你能推理出来,毕竟你最擅长这个不是吗?”
“行,我知道,莱内找了艾佩尔,她状态不好,但这个决定不取决于你,瑟拉米克,更与我无关!如果你觉得可以因此把脾气冲我发作,那你就错了!我从来没让艾佩尔去那个鬼屋——”
瑟拉米克一下把擦了一半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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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丢在地上,后者砸在地板上,发出了书本特有的沉重的哗啦声:“你是在说我让她去的吗?我比谁都希望我们从来没有靠近过那个该死的地方!我只想赶快忘记,忘记鬼屋,忘记鲨鱼所有的一切!‘艾佩尔状态不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们都想忘掉,忘掉,忘掉!哦但不行,因为你要调查鬼屋,调查那个谁在乎通向哪里的活板门。现在你找到帮手了,祝贺你!但别把我拖进去!”
欧茨似乎愣住了,一张小脸隐隐发白,瑟拉米克挪开眼睛,打定主意不让愧疚蚕食掉报复性的快意。但欧茨只停了短短几秒钟,她再次开口时,瑟拉米克听出有什么东西变了:“所以这才是原因。你来星星是想当个乖孩子,听他们的话,照他们说的做。其他那些消失了的小星星,那些拉撒路,他们很可怜,但乖孩子不会太在意对吗?‘谁在乎通向哪里的活板门’?我在乎,这是我最好的机会,而且我不会让它白白溜走。只是在今天之前,瑟拉米克,我以为你也在乎。”
欧茨转身脱掉湿透了的鞋袜,瑟拉米克站在原地,只感觉从图书馆一直烧到宿舍的愤怒和恐慌被某种更冰冷,更沉重的东西扑灭了,余下的灰烬成堆地堵在她的胸口。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欧茨不会再找自己去调查或冒险,她可以忘记,可以过她一直想要的平静生活了,她们或许,连盟友也不是了。但为什么,瑟拉米克有些喘不上气,为什么那些灰烬会堵塞住心脏,黏住了她的五脏肺腑,她想象着那些小小的灰色结块如真菌般一点点在她体内蔓生,网似的用死寂的灰黑覆盖包裹上原本的鲜红。欧茨已经脱完了鞋袜,正赤脚去拿放在床底的拖鞋。瑟拉米克突然觉得自己必须要让她说些什么,指责咒骂任何东西都好,她难以忍受沉默。
她两步上前拉住欧茨的胳膊,对方没有挣扎,但也没抬头。瑟拉米克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的生活不差,欧茨。我知道不是每个在星星上的人都能这么说,但我们确实可以。而且谁也没有义务去拯救所有人。我们的平静也是自己挣来的,为什么你要把这些都丢掉?”
“‘平静’?”欧茨抬起头,眼眶泛红,“瑟拉米克,想想我们每天的流程,列队去跑操,列队去食堂,列队去上课,拐弯都要走直角。听课,做作业,考试,每天都被绩点打上新的标签,劣等品就要被剔除。这不是‘平静’,瑟拉米克,这是单调到想让人尖叫的束缚!这压根不叫生活,只是还没有死掉!”
瑟拉米克松开了手,欧茨的每个音节都如发热的烙铁,在她的脑海中印下这些她不愿记住的话:“所以你要去追求你读到的‘自由’吗?”她听见自己问道,声音呆板,“那只是书里写的罢了,是虚构的,我们现在的每一天是真实的,也许在你看来这不值一提,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坚持七年,我们就能走到外面,事情就会不一样。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生活,没有规则这些都不可能实现,没有努力,没有付出,这些也不可能实现。”
然而欧茨摇着头,她看着瑟拉米克,发出一声轻笑,听起来像是哭声:“你听起来像Z。但瑟拉米克,你比Z聪明,你真的相信那些吗?过了一个节点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这才是虚构!出去过后会怎么样?每天在分配的岗位上努力工作,每周为信用额能领到多少物资操心,每个月迎接新一轮考核。也许你能分配到好一点的岗位但本质上毫无区别。然后呢?工作,挣更高的信用,这是个死循环,根本看不到尽头,”欧茨定定地看着瑟拉米克,后者突然觉得她的目光难以承受,“当然毕业两年后你还要执行婚配制,如果不能生育就是代孕或试管婴儿,然后看着自己的孩子去重复这个流程——”
欧茨停下了,因为瑟拉米克往后退缩着,双手捂住耳朵,仍在滴水的头发垂到脸上,留下几道新的蜿蜒水迹。她想起了驻守在家乡关卡那些持枪的士兵,想起了每晚打着手电的夜巡队伍;她又一次看到了每周领物资时父亲紧绷的面孔,又一次听到了家中纷乱的争吵逐渐变成无人在意的死寂。她的世界随着欧茨的每个词而逐渐解构,一小块一小块干巴巴的混凝土逐一崩开,暴露出柔软赤裸的内里。她的感官突然变得异常敏锐,每一道风,每一声轻叹都足以在不同的部位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忘掉,忘掉,忘掉,她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喊道,但记忆不管不顾地翻涌:小时候远远看着男孩女孩们在一起玩耍打闹,听到家长们低声细语谁和谁凑在一起很可爱;金黄的果园,清澈的溪流,艾佩尔的笑脸慢慢淡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还有欧茨,在操场,图书馆,宿舍,抬头看向自己,眼中藏着笑意……
一只手搭上瑟拉米克的肩膀,温度透过湿漉漉的衣物传递到皮肤,另一只手拢住了她的后背,瑟拉米克闭着眼睛往前倒去,碰上了欧茨的肩膀。她的双手仍没有从耳朵上放下,就这样被欧茨轻轻地抱住,感受着后背上那只手有节奏地一下下缓缓轻拍着,仿佛在安慰一个无助的孩童。自年幼时开始,瑟拉米克第一次真正落下眼泪,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只把头抵在欧茨的肩膀上,无声地呐喊,喊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平静梦境和金色家乡,那些笑闹着的男孩女孩和在田间奔跑的时光,直到连沉默也被吞噬,直到她吞下自己的眼泪。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那扇活板门,”等瑟拉米克慢慢平静下来后,欧茨开口道。两人把两张单人椅拼在一起,紧挨着靠坐在一起。瑟拉米克褪去湿漉漉的鞋袜,双腿在椅子上随意交叉,头仰靠在椅背上。欧茨还攥着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笼住自己的膝盖。
仿佛什么东西当啷滚落地面,发出一连串金属声响,瑟拉米克被迫从即将睡着的昏沉中清醒过来。她突然无比清晰到感觉身边的温度与这令人舒适的氛围正在渐渐消退,秘密通道里多尔的声音带着回音与锋锐震荡开来。欧茨要告诉自己那个消失的男孩了,瑟拉米克想,那个同她从小一起长大,让欧茨追随至今的男孩。
瑟拉米克一向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如果某件事是必须做的,无论有多么困难或疼痛,她也会深呼吸,然后直面现实。艾佩尔常常说瑟拉米克又聪明又孩子气,因为她一旦认定了现实,便会迅速完成应尽的义务,颇有种伤患在撕掉结痂时的决绝。就像在艾佩尔离开家乡前往星星的那一年,到最后几天年长女孩的情绪总在兴奋和低落间跳跃,上一秒还在哈哈大笑,但下一秒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就会淹没她,让笑声化作抽泣。通常瑟拉米克只是默不作声地陪着对方,安慰人不是她的所长,但有一次,艾佩尔问了她一个问题。当时是八月底的黄昏,夏日的炙热还没有燃烧干净,温热的暑气雾一般浮动在空气中,轻轻黏连在皮肤上。那时的黄昏来得更晚些,虽然天空仍被橘色点亮,但离宵禁也仅剩下两三个小时。那天她们两个沿着小溪跑到了较远的森林深处,斑驳的橙红色光斑透过树叶把两个女孩和她们身下的草地,野花映成一片温柔的海。就是在头顶上树叶随风沙沙摇曳时,瑟拉米克听到了艾佩尔的问题:“小陶瓷,如果我不够好怎么办?”
她睁开眼侧头看向躺在一边的艾佩尔,年长女孩早就睁开了眼睛,正放空盯着树影的某一点。自己说了什么瑟拉米克现在不记得了,但应该没起到太大作用,因为她记得艾佩尔叹了一口气,重又闭上眼睛:“大多时候我觉得我能行,只是有些时候,我会感觉在别人看来我可以更好。你知道,就像他们手里攥了一些糖果,而我连包装纸的花纹都还没有瞥到。有时候,”她顿了顿,瑟拉米克还记得她微微皱起的眉头,“我会觉得去得到那些糖果,知道并肯定他们对我的看法是我唯一的动力。”艾佩尔睁开眼睛,这次看向瑟拉米克,笑了起来,仿佛自己刚刚只是开玩笑,但瑟拉米克难得没有配合。艾佩尔的笑声弱下去,消失在喉咙里,发出了细流堵塞般的咕噜声。
沉默,艾佩尔妥协似的小声说:“我经常纠结,自己到底够不够好。”能不能胜过星星。这句话她没有说,但两个女孩都能感觉它幽灵一样悬浮在空气中。瑟拉米克隐约记得自己应该又安慰了艾佩尔几句,但她知道听到艾佩尔那句话时自己的想法。头脑中的那个小声音一如既往地固执:不要纠结,犹豫不决没有用,只需拼尽全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欧茨表示想要讲给瑟拉米克有关那个拉撒路男孩的故事时,她心中这种犹豫和拉锯如此陌生。这不像自己,瑟拉米克知道,如果这条信息有用——就目前的情况它明显有用——那么自己应当尽早了解。但瑟拉米克骗不了自己,“有用”不是她最想要了解的理由,而这也是为什么她又对此有些抗拒。
然而就在瑟拉米克跟头脑中的小声音暗暗较劲时,欧茨已经继续往下说了:“……弗洛尔,天生的艺术家,很腼腆的男孩。我还记得他的那些画,毫不夸张地说,我从没见过任何类似的作品,”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悲伤地笑笑,“整个世界在他的笔下扭转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不了解的人也许会把它们定为纯粹的想象画作,但我清楚,那里面有些东西接近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就像那些旧时的故事,明明是虚构,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力量。”瑟拉米克默默听着,逐渐被这个这个故事吸引,欧茨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又是旧时代的词——文字从她口中吐出织作一张轻盈的网,柔和而密实地把听众裹住,“但这些在星星上毫无帮助。我知道他并不迟钝,相反越是内敛的人有时越敏锐。然而弗洛尔从来对绘画之外的东西接受困难。他最开始被分在中班,智商测试显示他能承受那些课业,但星星上的东西很快就把他耗尽了,”欧茨的肩膀绷起来,“第二学年结束他就掉到了慢班,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多尔不愿意告诉我,但我可以想象。小星星们有时很可怜,但他们也可以很刻薄,尤其是在知道某人已经是个麻烦之后。而他们更不会喜欢某个从略高的地方跌落下来的人。弗洛尔从来不是个朋友很多的人,他也不需要一群朋友,他很安静,也很害羞,但他一直需要陪伴。他喜欢和特定的人建立联系。被从一个班里踢出来,又不被另一群人接纳,这相当于削去了他的一小块心脏。更别提老师们的态度,”欧茨的声音有些颤抖,瑟拉米克轻轻捏了捏两人仍握在一起的手,感受到对方稍稍放松了一点。
“总之,在第五个学年,也就是升入高年级的第一年,他参与了一场探险。是的,”看到瑟拉米克的表情,欧茨点点头,“鬼屋。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不想让你去。多尔说那件事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审讯,绩点,你能想到的一切,但更严重。弗洛尔好像被那一连串的审讯拖垮了,多尔说他差点以为只能在年末庆典见他最后一面。他们想问出来什么,或者,我现在想来,应该是确定弗洛尔有没有看到那扇活板门,会不会告诉别人。显然最后他们得出结论弗洛尔什么也不知道,否则他们不会放他回来。但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弗洛尔开始错过食堂,错过多尔给他的信号,他的成绩一路下滑……我想他一定是崩溃了。不过他的绩点没用光,多尔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这点我能肯定。但在那年年末,”欧茨闭了闭眼,“他走了。”
“庆典?”瑟拉米克轻声问道。
欧茨盯着书桌破损露出复合板材的一角,下颌紧了紧,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下一刻她直视着瑟拉米克:“不,自杀。”
有那么一两秒瑟拉米克只是看着她,那几个音节在耳边打转,迟迟不肯落下。自杀是懦弱的行为,逃避现实,不负责任,偷窃了社会及新联邦的宝贵财富,留给家人无限耻辱和一笔巨额债务。这时新联邦的每个孩子在会说话时就被教导背下的段落之一,在家乡时瑟拉米克曾多次听到孩子们或者大人们互相投掷的气话“你这个卑鄙的自杀者!”“你的责任心和自杀者一样多!”诸如此类。“自杀者”是一句骂人的脏话,瑟拉米克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但看着欧茨板着的面孔,她泄密的颤抖下唇和苍白脸色,想起欧茨谈论那个爱画画的内敛男孩时的柔软与坚毅,瑟拉米克无论如何生不出一点厌恶。欧茨总是那么镇定,冷静,瑟拉米克见过她的两次失控都和弗洛尔有关。那是一种经年累月,连岩石也会被侵蚀掉的强烈悲恸,只剩下残缺的锐利边缘,在多年后的过境寒风中仍孤独地尖啸,带起牵连心脏的幻肢痛。
也许是瑟拉米克太长时间没有回应,欧茨挪开了眼睛,语速加快:“我知道大多数人很鄙视这个,但弗洛尔不是懦夫,我们全家都为他骄傲。我父母哪怕在付赔偿款时也没有觉得羞耻,他的画作到现在还挂在我们家的客厅里——”
“不,欧茨,我没有,”瑟拉米克急忙拽住对方的手臂,“说真的,欧茨,我很抱歉——等等,”欧茨话中的信息终于被瑟拉米克完全吸收,“你父母为他付赔款?”
“呃,对啊,我是说,新联邦法律规定未成年人自杀者的赔款应由监护人支付。”
瑟拉米克呆呆地看着欧茨,卡顿多日的大脑在这一刻突然运作起来,炸起一连串小火花:“弗洛尔是你哥哥?”
欧茨似乎也同样困惑:“最小的哥哥,我开头就说了啊。虽然他和多尔同一年入学,但实际上按出生日来算多尔几乎比他大一岁。多尔从小就比较独立,我小时候基本都和弗洛尔待在一起。其他几个哥哥要不就去了星星,要不就年龄太大已经开始忙工作了。”
开头……当时自己一定忙着纠结漏过去了。新联邦不算个人的出生日,每个孩子都在跨年时随着新联邦共同长一岁,所以确实会出现弗洛尔和多尔这种情况。瑟拉米克才意识到自己的嘴一直微微张着,她迅速合上嘴,并且想把话题带离自己的迟钝。然而欧茨比她快一步,小花栗鼠眯起眼睛,瑟拉米克现在已经熟悉她这个表情——欧茨正在迅速把之前零碎的线索拼凑组合。果然,不出几秒钟,欧茨的眼睛瞪大了些许,难以置信以及好笑,又混着着某种瑟拉米克难以定义的柔和情绪在她的脸上出现。
“我知道,我很迟钝,”瑟拉米克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但又补充道,“但说真的,欧茨,我很抱歉之前说什么‘美好生活’……我们会找到那扇活板门通向哪里的,别担心——”
但她的尾音消散在喉咙里,因为欧茨伸出手臂,在今天晚上第二次抱住了瑟拉米克,后者笨拙地回抱住她,短暂的犹豫后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瑟拉米克听到欧茨闷闷的低笑声,“是很迟钝,但没关系。谢谢你,瑟拉米克。”
23. 汇总报告
未来的读者,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我终于找到了最接近星星真相的线索。
自从上次得知四年级的艾佩尔或许是鬼屋的另一条线索后,我就在试图联系她。其实我之前……认识艾佩尔。也许不能说认识,只是见过一面。总之,找到艾佩尔很容易,但进行一场私密的谈话则有些难度。艾佩尔平时和其他低年级的学生一样,列队前往教室,食堂和宿舍,并且据我观察,她似乎把自己的行程框在了这个小三角里,图书馆和医务室等可以两两结伴前往的地方她都不曾接近,就连周末也待在宿舍里。或许艾佩尔没有朋友一起做这些事情,我知道有些学生是这样,他们在星星上本就受限的活动范围因此更是小得可怜。然而我注意到艾佩尔不止是没有朋友那么简单,她似乎成了所有人想要避开的某种不干净的东西。列队时她总是掉在末尾,不管谁在她前面都把身子稍稍往前倾着,似乎连她身边的空气也不想碰到。如果在共和国这样有宗教信仰的国家,我们多半会把她称为“不祥”。
我要提一句,这种排斥在星星并不罕见。我也见过有学生遭遇过同样的事,大多数是因为他们的绩点已经难以支撑生活,所有人都知道只需要一个庆典,这些学生就会离开。现在艾佩尔成了其中的一员。不仅如此,她好像还有一些疾病的征兆,据我前段时间的观察,她经常莫名其妙地发抖,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灰白,习惯性地揪头发,还有她的手,总是重复着某种特定的动作,平时离得远我看不清,但直觉是某种抽搐性的症状。
这也或许可以解释,那天晚上我抓住回宿舍掉队的艾佩尔时,她奇怪的表现。开始她没有丝毫的挣扎,我仿佛在拽走一只无生命的布娃娃,然而下一秒,她便开始发抖,用尽全力地踢打着每一处她能够到的地方。担心她逃跑后引起骚动,我一直紧攥着她的小臂。艾佩尔的力气比我预料中大很多,不过她的打斗毫无章法,我还能控制,直到她开始尖叫。短短一声,但我到现在仿佛仍能听到回响,像一只濒死挣扎的动物。我赶忙捂住她的嘴,然而她直接咬上了我的手掌,我后来在灯光下看到了深深的牙印和淤青。但艾佩尔消音的几秒钟已经够我说出来意。这里我或许用了些技巧——何必掩盖呢?我撒谎了。时间紧迫,艾佩尔的状态明显不对,我怀疑如果我实话说自己想调查鬼屋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于是我说:“我是欧茨和瑟拉米克的朋友!”多尔毕竟说是她们两个在找艾佩尔。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艾佩尔就不再挣扎,只愣愣地看着我。后面的问话我就不一一重述,艾佩尔虽然不再激烈地攻击,但她的记忆似乎已经变成了浑浊的沼泽,我只能问到她和朋友们进了鬼屋,拿到绩点,然后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她的病症又一次发作,这次我离得近,看清了她到底在做什么手势。一开始我不太明白——她的食指一下下痉挛似的抬起,又落下——然后我意识到,她在试图交叉食指和中指。这是传统的祈福驱邪手势,我从小经常见周围的人这样做,通常是为了很小的事,晚餐有牛肉啦或者作业少一点啦之类的,这在共和国已经成了如问天气和打招呼一样平常的日常。但在星星上重新见到这个手势给我的感受完全不同,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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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隐秘的,厚重的东西仿佛呼之欲出。我不知道艾佩尔在哪里学到了这个手势,或许新联邦还有旧时信仰留下的残骸,但她搞错了。传统的手势应该是中指从上绕着食指,意为十字架,虽然我一直觉得它看起来更像是蜷曲的藤蔓攀附着一根笔直的树枝。然而艾佩尔一直重复的手势是中指在下,食指试图去从上绕着中指。这显然很难做到,于是就有了我反复看到的一幕:食指一下下抬起,贴上中指,再落下。就连他们的祈祷也是错误的,十字架永远难以形成。
但这和你们的目标无关,不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写了这么多琐碎的事,不过重要的是,我从艾佩尔那里得到了一条宝贵的线索——瑟拉米克也是鬼屋当事人。艾佩尔最开始说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的记忆混淆了,但经过几个问题我可以确定,警报触发时,瑟拉米克也在场。
同瑟拉米克和欧茨进行一场私密谈话要容易得多。她们两人有着隔一天去一次图书馆的明确日程,在隐秘地蹲守几次,大致了解两人的性格表现后,今天我终于上前直接和她们沟通。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尽管两个一年级新生的警惕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还是很快地摸清了应对方式,并了解到了关键信息。鬼屋的建造果然不仅是为了引诱学生们去偷绩点,据瑟拉米克说,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有一扇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活板门。这一定是星星想要去保守的机密。我认为,这和每年的庆典和那些失去身份的学生一定密切相关。
真相就在拐角,我能感觉到,很近了。找到活板门的联通处,也许就能找到星星运作的核心。
24. 第十二章 波动的小星星
周一第一节是Z的数学课。作为课代表,瑟拉米克在课前被叫去操作系统,下发上次批改过的习题。新联邦从建立二十年后就开始实行无纸化,目的是为了节约本已稀缺的林木资源。瑟拉米克曾经奇怪,因为在家乡树木随处可见,笔直的梧桐和斑驳的银杏等等,还有数不清的果树,林木资源怎么可能会缺乏呢?直到有天艾佩尔告诉她,她们的家乡是新联邦最大的树木繁育基地,其他地方现在再也见不到森林了,只是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树。瑟拉米克那时才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譬如虽然家乡有成片的树林,孩子们却从小被勒令不准折树枝,摘树叶。瑟拉米克唯一一次见到一向温和的叔叔阿姨发怒,就是艾佩尔爬上了一颗桃树,坐在高高的树枝上逗弄底下一大群仰慕的小孩子。
“如果被巡逻队看到,谁能帮得了你!”这是当时叔叔阿姨压抑的怒吼。
艾佩尔因此被关了两周紧闭,从此再没有一个小孩子去招惹那些树木。
不过星星应该是整个新联邦最晚实行无纸化的地方。瑟拉米克在图书馆读到过,曾经大批大批的课本,资料和试卷全都是木源纸制成的,就像过去的书一样。当然这是一种应该被谴责的极度奢侈的浪费行为,只是把那样大批的数据转化传输花了大量的时间,更不用说还要设计出一种让学习不受影响的方式。于是,星星的无纸化——也就是平板教学——比新联邦晚了五年,而题目分配系统的投入使用又花了十年时间,这就是整整十五年。以至于当时星星上的那批老教师从来就不屑于去了解这些新科技的运作方式,而这种态度意外地在教师群体中传承保留了下来。瑟拉米克其实不怀疑,如果Z针对想要去学习这种新科技,那么他肯定能掌握得很出色,不过她也不在意帮忙。相反,每每被点名去操作Z的平板,瑟拉米克都会不禁有些骄傲,一种她不愿承认的优越感悄悄漫上四肢。拿着教师平板的那一刻,瑟拉米克感受到的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每个学生都曾鄙夷又渴望的特权。不过现在她还没意识到这种感受是如此普遍,瑟拉米克只像每个青少年一样想当然地以为这是自己的独特体验。她还在想关于星星的老师们对于系统的模糊态度,这还是欧茨讲给她的。
欧茨,这是瑟拉米克心甘情愿地站在这里帮Z操作平板的另一个原因。周六晚上的那一场崩溃让她们两人间的某种东西变了,和之前的冷战不同,这一点很清楚。瑟拉米克之前对欧茨的抱怨现在已不见踪影,据她的观察,欧茨那边也是一样。相反,瑟拉米克现在总想着能和欧茨待在一起,教室,图书馆,宿舍,哪里都好,只要两个人能挨在一起。然而平时从不缺话题的两个人这两天却莫名地尴尬起来,周日晚点名后的晚自习,两人如常交换了笔记,琢磨新题后就陷入了奇怪的沉默。最后瑟拉米克刻意地咳嗽了一声,转头假装还有没写完的地理作业才给陡然出现的空白草草收尾。
在课前五分钟预备打响前,瑟拉米克把操作完毕的平板还给Z,下楼回到教室。欧茨正在和后座的一个小星星说话,瑟拉米克走近坐下了才听出她们两个在讨论Z布置的课前预习的一个知识点。等欧茨说完了,瑟拉米克靠过去低声道:“我上次不是在班上讲过那点吗?”
欧茨也小声答道:“我知道,但总有人不擅长数学。我想着离得近就帮帮忙,Z最近的课堂提问越来越难了。”
瑟拉米克清楚欧茨的意思。班里成绩的提高似乎给了Z一点情绪上的缓和,他有时又恢复到了从前那个爱开玩笑的中年人,摔书之类的暴力行为也没再出现。只是最近临近十一月末尾,月考的阴影如一张黑色的网布,蒙在了所有人的头顶。瑟拉米克和欧茨在悄悄话中捕捉到鲨鱼似乎打定主意要让他的班这次考过Z的班。
“班级名次影响班主任的信用,”欧茨解答了瑟拉米克的疑惑,“Z现在肯定很紧张。”
似乎要印证欧茨的话,周一的第一节数学课几乎是一场灾难。Z走进教室时瑟拉米克的后颈就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她又闻见了酒精的气味,并且Z面无表情地放下教材,拉过椅子坐下时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粗暴。
上课铃刚打响,Z就通知她们,月考的进度提前了两个单元,而且其中还包括一个重难点单元。瑟拉米克和欧茨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迅速把教材往后翻,看到了她们即将考试的内容。仅那个重难点单元就要花上两周多的时间,况且另一个单元也不是什么完全轻松的内容。瑟拉米克知道她们离月考只剩两周,哪怕数学课每天都有,Z也不可能把这些都讲完。她能感觉旁边的欧茨稍稍靠过来试图研究她摊开的教材,两个人的肩膀一时微微相碰,但瑟拉米克难得地没留意。她突然有种糟糕的预感。
Z平时说话和他的举止相仿,慢悠悠的,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欧茨常说听Z说一句话太费劲,但瑟拉米克总感觉他更像是在用旧时的语调在诉说今日的文字,有些违和,但又很是独特。但今天这些全都消失了。Z的语气简洁,带着锋利的边缘,就连前一段他的不耐烦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喝令。他一连叫了几个平时数学稍落后的小星星到黑板前做题,有了瑟拉米克在自习课的辅导,她们班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有了显著提高。然而总会有那么几个小星星,在这一块实在难以掌握诀窍。瑟拉米克看着其中一个小星星在Z的注视下一点一点艰难地挤出几个不连贯的数字,只感觉自己的肺部被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把。她记得那个小星星,语文天赋极高,但偏科也很严重,哪怕她很努力,在数学上仅仅能做到的也是不落下太多分而已。欧茨说这就够了,毕竟统考看的是总分,她可以用别的高分来填补数学这一小块,到时候高年级分班,她绝对会去语文那边,就可以告别这些了。
但眼下看来,Z并不这么认为。他用上半节课迅速过了新单元的第一板块,下半节汇总了前段时间作业中出现的重点错题,并且搬出了系统自动分配的错题延伸类比。黑板前的小星星陆续下去了,瑟拉米克和其他几个程度好的学生被叫上去批改。那个偏科的小星星仍站在上面,手里的粉笔有些发抖,双眼无神地盯着自己刚刚写下的方程式。在瑟拉米克走过她身边去放下粉笔时,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帮帮我”,声音接近气声,瑟拉米克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她转过头,看到了那个小星星脸上的神情:茫然,绝望,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要突破禁制。瑟拉米克一瞬间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宿舍楼间面对黑暗的艾佩尔,她猛地顿住脚步。下一秒Z大声地咳嗽一声,瑟拉米克转醒,余光中瞥见台下的欧茨对自己微微地摇了摇头。她们帮不上忙。瑟拉米克把粉笔放入黑板槽,轻微的咔嗒声响,伴随着一片小小的粉尘扬起,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正如瑟拉米克前面观察到的,Z这次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也没有暴怒。他只说:“做出来后再下去。”随后便开始针对那几道可能会是月考大题的延伸类比串讲起来,留下那个小星星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孤零零地面对着那道她现在一定解不出的题。整个班仿佛被一场寒流慢慢席卷,空气中十一月的寒意从未像此刻一般强烈而令人疼痛。瑟拉米克不敢抬头,生怕看见那个小星星,于是便紧盯着自己的平板,麻木地对着Z的话圈圈点点。那句几乎是错觉的“帮帮我”,现在沉沉坠在她的耳边,仿佛某个样式过于繁复且被强制挂上的耳坠。瑟拉米克想把它丢到一边,但又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听它震颤的低语,好像这能让事情的本质变得不一样,好像如果她愿意让那声呼救折磨自己,那她就不是个懦弱的人。瑟拉米克半个脑子分析着平板上的题目,半个脑子重复着这个流程,直到胳膊肘被碰了碰。欧茨仍看着平板,只稍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前面。瑟拉米克不情愿地自坐下后,第一次把目光投向讲台。第一眼瑟拉米克没发现什么异常,那个小星星仍举着粉笔对着黑板,然而下一秒她就明白了欧茨的意思。小星星在哭,眼泪蜿蜒顺着脸颊淌下,在下巴处截断,又落上制服领子。那里的一片灰色已经深了几度。瑟拉米克看到她捏着粉笔的手无力地倚在黑板上,前面写下的方程式使手掌染成斑驳的白。
渐渐地,讲台下越来越多的学生注意到了台上哭泣的小星星,一张张脸时不时扬起,往向讲台。Z仿佛什么也没看到,继续讲题,只有偶尔敲击讲桌让大家集中注意的手暴露出他完全知道台上正在发生什么。终于,第一声抽泣从喉咙里溢出,瑟拉米克抬头,刚好看到小星星捂住嘴,全然不顾粉笔灰混着泪水沾了满脸。刚刚那种无形的禁制好似随着这意外的一声被打破,下一声抽泣不多时便传来,很快就变成了难以忽视的呜咽。Z这时才转过头,他没看那个现在已经蜷缩起来的小星星,而是看着黑板上那个未完成的题目。沉默,只有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哭声在空气中回荡。Z转回头,继续看着他的平板,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揣测:“写不出来就下去,站后面听。”
那个小星星慢慢放下粉笔,仍不忘到自己的位子上去捡起平板,慢慢地抱着它走到教室末尾,靠墙站着,头颅低垂,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表情。瑟拉米克瞥到她缩着的肩膀,佝偻的身形,被粉笔灰染白了的脸颊两侧的碎发,只觉得她看起来像一株染病长出白毛的枯萎植物。
“你觉得Z这种状态还会持续多久?”瑟拉米克问欧茨。时间已经来到周一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她们刚刚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无声地下楼,正往操场走去。
列队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时总是谈话的最佳契机。瑟拉米克觉得或许是因为在教学楼区域队伍要做到绝对安静,连落脚声音都要控制,以至于忍耐多时的小星星们一到楼下就陷入一片窸窸窣窣的低语中。带队老师一般会呵斥几句,但经过这几个月,她们已经清楚了,只要不是过分的动静,小声的交谈往往不会有任何问题。最好的一点当然是因为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对话中,没人会留意她们两个在说些什么。
“取决于你指什么了,”欧茨看了瑟拉米克一眼,“如果你是说他目前的急躁焦虑,那我觉得月考后会好一点——前提是我们班考过鲨鱼的班。虽然马上就要迎来年末的期末大考,我觉得这个平和的间隙会很短暂。但如果你是指他欺负软性格的学生,故意显出自己优越感的倾向,那我说也许没人能等到那一天。”
瑟拉米克假装没有听见后半句的那个“如果”,她已经学会在Z的问题上避开与欧茨的分歧了。她清楚,如果自己的观念看法短时间难以改变,那么欧茨也是一样。尤其是瑟拉米克现在知道了弗洛尔的事,有时在欧茨谈论Z或鲨鱼时,她能分辨出对方眼中那种炽烈的情绪——恨意。瑟拉米克不愿让欧茨一遍遍回想起那场悲剧,还有尽管她不会对欧茨说,但瑟拉米克实在看不出Z在弗洛尔的事上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不过她能理解小花栗鼠在面对星星时的心情。
所幸她们也没有太长时间分给分歧与争议。不止是Z的数学课,每门学科的考试范围似乎都多多少少往前赶了。就在课间操前的语文课上,她们被告知之前辛苦背诵抄写很久的古文新译不考了,新的重点变成了下个单元里的两大篇文章,两者都有着繁重的知识点和扩展常识。前面的地理课基本也是一样。瑟拉米克和欧茨手中的笔几乎没有停下,课间宝贵的十分钟班里睡倒了一大片小星星,她们两个打着哈欠交换笔记。
欧茨从教室前面的公共用品处领了两个小本子——当然是和课本一样的化纤纸材质——把每天要背的重点提示词誊抄上去,以便在吃饭排队,跑操前等等的零碎时间都能瞥上几眼。瑟拉米克知道小花栗鼠开始觉得有些吃力了。欧茨的学习方法和瑟拉米克不同。后者虽然擅长数学、物理这些以计算为主的科目,但在背诵上也不算特别困难。诚然瑟拉米克现在需要花大量时间在背诵各种新知识点上,并且为此而感到疲惫,连食欲也开始下降,只感觉身体内的肺腑需要被一一取出才能容纳一大批新知识。不过机械式的反复记忆背诵对她至少有效。
欧茨则不同。小花栗鼠最擅长外语和语文,其次是地理和历史,几门在遇见欧茨以前被瑟拉米克定义为单纯靠背诵的科目。这也就可以解释,当瑟拉米克发现欧茨几乎不背书,甚至学期开始一个月后才去领背诵小本的震惊。
“我主要靠理解,”当瑟拉米克在课间询问时欧茨回答,“你知道就像那些单词,当你理解后会觉得它们就该长那个样子,也该那样组句,而用错的话你会感觉好像嘴里有什么东西尝起来怪怪的?背东西对我来说太麻烦了,就像用什么难以掌控的工具把它们硬生生刻进脑子一样。费劲,还很容易出错。”
瑟拉米克觉得欧茨的方法很好玩,显然小花栗鼠没意识到不是每个人在用错单词时都会“嘴里有什么东西尝起来怪怪的”,但她没打算告诉对方,只咕哝了一个模糊的单音节以示同意。两个人交谈时都没抬头,这些天学习任务上涨,两人已经习惯边说话边划重点、做习题。尽管大部分老师都排斥这种行为,并且把它们称为“不专注”“分神”,甚至——这是Z的说法——“光摆个样子东西不进脑子,也不知道为了给谁看”,瑟拉米克和欧茨却都发现一些不动脑子的聊天不仅不影响学习进度,反而还能有效缓解压力和乏味。也许是因为欧茨的声音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瑟拉米克曾这么想过,但很快就把这个想法也锁进了脑海中的小盒子里。她最近经常这么做,以至于她开始觉得某些“年代久远”的盒子们隐隐有要崩开的迹象。等月考结束至少要打开一部分,整理一下脑子,瑟拉米克有些昏沉地如此告诉自己。她抿了口咖啡,没意识到自己的逻辑和欧茨的背诵一样奇怪,只是很快又投入新一轮的学习中去。
显然欧茨的理解学习法开始遇到了困难。最大的问题当然是各科老师因为月考都开始赶课,上课几乎变成了划重点,背诵,讲题这样三段式的流程。从前有些副科老师还会扩展一些边角知识来帮助学生理解,但现在没时间了,理解的过程被省略,就连最爱讲解的地理老师在上课时也开始强调背诵——“先记住,做题时需要的话再想理解”。瑟拉米克还记得欧茨在听到这句话时瞪大的眼睛。
于是小花栗鼠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欧茨现在不仅要和其他人一样听课,她还需要在课后抽出一大块时间去理解每天老师们匆匆带过的各种内容,在平板上尽自己所能搜罗相关的,能帮助理解消化的论题。瑟拉米克看在眼里,只感觉欧茨现在的水平拿出去直接能进星星教课,甚至比一些老师教得还好。
至少会比鲨鱼教得好。政治课在瑟拉米克和欧茨这里几乎变成了一场噩梦。相比于其他任课老师的赶课行为,鲨鱼反而显得格外松散。他一贯不按课本讲课,在第一节课就表明更喜欢“按自己的逻辑梳理知识”,然而他的逻辑并不代表试题的逻辑。鲨鱼没有划重点,也没有强调背诵,只是继续讲着一些在瑟拉米克看来不相关的奇闻逸事,时不时穿插几句自己的“深刻”见解。在一节格外激昂政治课结束,而瑟拉米克发现自己面对系统分配的习题仍一知半解后,她放弃了听鲨鱼讲课。欧茨几乎和她同步,甚至稍早一点,因为瑟拉米克发现对方已经依照课本和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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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出了大纲。在往后的政治课上,两人便开始按自己的方式学习,重新理顺鲨鱼已经讲过的单元,分析以往的错题。每每鲨鱼看过来时两人就看向黑板或屏幕,实际在大脑中默背知识点。
然而瑟拉米克很快注意到,不是每个人都难以应对鲨鱼漫游似的讲课方式。从前那些对他崇拜敬仰的小星星,现在变得愈发“虔诚”。课课间鲨鱼的身边总是围拢着一大批小星星,有时叽叽喳喳地问题探讨,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安静地听鲨鱼讲话。这批人群还在日益增长,身前身后地簇拥着鲨鱼去下一间教室或者办公室,仿佛仅是靠近他的存在就能带来某种瑟拉米克难以理解的满足感。关于那些小星星是否真正觉得鲨鱼的教课方式好用,瑟拉米克和欧茨在课间曾一边“不专注”地学习,一边讨论过。在那批人中,确实有一些政治成绩格外优秀,但也不乏成绩中庸甚至单科较差的小星星。欧茨的看法是,鲨鱼的讲课方式更像是新闻联播加上“脱口秀”——瑟拉米克需要她解释才能理解后面这个旧词——如果能找到受众群体,那确实会有一定效果。
“而其余那些,”欧茨笔没停,皱着眉在平板上写写画画,“我更倾向于是一种寻求庇护的心理。她们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月考,还有星星上大大小小的事,最近大家压力都挺大的。这时如果有一小批人说‘我理解你,我也曾经是那样,但有种东西帮助我变好了,现在我把它介绍给你’,那么至少会有一批人跟去的。一批人带动另一批人,这就是心理作用。”
瑟拉米克半边大脑听着欧茨的话,另一半专心攻克系统分配的额外数学题。她有些卡住了,便停下笔打算翻开课本找个参考,却发现欧茨也停下了笔。小花栗鼠双眼失焦地看着课桌前的一小片空地,瑟拉米克正想问她怎么回事,她却眨眨眼回过神来,好似自言自语道:“简直像旧时候的宗教……”声音很低,但瑟拉米克听清了,后颈霎时传来某种令人不适的刺痛感。“宗教”是另一个不被新联邦采用的旧词,但和其他无伤大雅的小词不同。瑟拉米克知道如果被发现谈论旧时的宗教,后果会极其严重。欧茨回过神,或许在瑟拉米克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摇摇头,却没有为自己的话语辩解,只是看着瑟拉米克的眼睛。又来了,那种头晕目眩,仿佛自己脚下的世界开始一块块瓦解的恐惧。但瑟拉米克没有再移开眼睛,经过周末那晚,她知道有些事情再也无法逃避,所以她只是小小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欧茨平板的边缘。两个人都垂下眼睛望着两只相距不过十厘米的手。一种静谧的安全感海浪般无声地涌流,瑟拉米克只感觉自己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稳稳托住。她不是一个人,欧茨和她在一起,她们会一起找到真相,然后——然后怎么样?瑟拉米克还没开始想,五分钟预备的铃声就打响了。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把手收回,但瞥到了欧茨嘴角的一点弧度。她重新低头看着平板,突然感觉自己现在有精力一口气背两个单元。
周三中午最后一节是鲨鱼的政治课。瑟拉米克不安地注意到,政治课后围在鲨鱼边上的小星星更多了,而她们脸上那些迷途羔羊似的温顺与敬畏更是让她不适。瑟拉米克竭力按下喉咙间某个臆想的肿块,只感觉一阵恶心。她扭头去看欧茨,发现小花栗鼠也正看着那群小星星,双眼眯起,神情古怪。
“鲨鱼?”列队走到外面后瑟拉米克低声问。
欧茨摇摇头:“不是鲨鱼,我在看那些小星星。”也许瑟拉米克的困惑过于明显,欧茨顿了顿,解释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我们讲小课的时候,有几个小星星开始落在后面,做自己的事了?”
最近因为赶课,Z也不再留半节课自习,于是瑟拉米克和欧茨不得不征求班里小星星的意见,最终决定把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自习分半节出来讲小课。新增的两个单元确实有些难度,Z的讲课速度也一天比一天快,基础理论变成了课前预习需要自己掌握的内容,一上课就直接拿真题来操练。上半节大家做题,Z照样每次会挑几个人上黑板做,下半节课讲题。整个流程单调枯燥到就连瑟拉米克都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但枯燥只是一部分,而且是最不重要的那部分。大多数平时单科程度中上的小星星现在也有些费力才能拿到高分,更别提那些数学本就有些偏科的小星星了。昨天第一节晚自习正常当天小测,只过了一半,就传来一声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地板的巨响,随后是几乎喘不上气的痛哭。有个小星星做题做到一半崩溃了,她的课本文具散落一地,教室里的值班老师把她带走时瑟拉米克瞥到了对方脸上几道长长的,用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瑟拉米克只感觉自己的任务越来越重,她知道这不应该也完全没道理,但她脑海中那个熟悉的小声音开始叫嚣每个数学落后的小星星都是她的错,她怎么会傻到认为自己有能力去讲课?所以当她们只能占用平日自习时,瑟拉米克以为大多数人会放弃,结果却出人意料。显然大家都默认没有小课,崩溃的小星星只会更多,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但这毕竟和从前把半节数学课上完不同,现在她们正式征用了大家可以自主学习其他学科的时间。所以哪怕瑟拉米克逐渐注意到有些小星星开始不听小课,坐到后面去写别的作业她也没太在意。
她把这些告诉了欧茨,后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但脸上仍保持着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瑟拉米克仿佛能听到小花栗鼠的大脑正在一旁飞速转动。两个人在队伍一如既往的悄声闲聊中沉默地走完了剩余的路,直到走上食堂外的台阶时,欧茨才打破了沉默:“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但不听小课的和围在鲨鱼身边的似乎是同一批小星星。”
瑟拉米克瞬间扭脸看向欧茨,速度之快她隐约听到了自己本已过度操劳的颈椎发出抗议。她知道欧茨不会有什么“错觉”,小花栗鼠一向比自己擅于观察,也更警惕。之所以这么说,大概只是想再确定一下,给完整的信息留下空隙。她小声道:“你观察到了——?”
欧茨不用她把话说完,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瑟拉米克知道这是示意自己跟着她的目光走。果然,欧茨逐一把目光投向队伍中的几个小星星,瑟拉米克跟着看过去,只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往下坠。她没像欧茨那样特意留心观察,但确实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回想一下,班里最近似乎又出现了新的盟友,都是从前没什么关联的小星星。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常常出现在鲨鱼的身边。
瑟拉米克看着欧茨,她知道自己的眼中有压抑不住的恐慌,还有什么呢?瑟拉米克再次感受着胃里那种下坠的感觉,真要说的话,大概是一种莫大的,混杂着悲伤的失落。鲨鱼和那些任课老师,哪怕是Z,他们的猜忌和怀疑瑟拉米克都能接受,虽然如果是Z这个“接受”会有些困难。然而这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在被管理的人和管理者之间,它不应该被踩踏,更不该被跨越。瑟拉米克这时还没意识到这个想法的源头有多么古老,贯穿了全人类,甚至每个物种的进化历程,更是新联邦借以统治的核心。她只是感觉被狠狠地打击到,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荒唐,毕竟小星星之间本应是竞争的关系,就像她们开始时那样,不要展露弱点,不要让自己成为目标,如此之类。瑟拉米克知道现在大部分班级还是这样,小课只不过是一个偶发事件。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又觉得还是不太一样的,至少开始时同学间的间隙是源于规则,某种横架于众人之上的生存法则。而现在,瑟拉米克站在食堂里跟着买饭的队伍一步步往前挪动,现在这种间隙则是源于自发的,仍在萌芽期的恶意。
25. 第十三章 被打断的午休
午饭时间并不十分愉快。瑟拉米克一边往嘴里填塞米饭,一边留神餐桌边的小星星们。她不知道自己之前怎么会忽视这些显而易见的线索。好几对从前一同出入的小星星们分开了,而谁占了上风一目了然。那些少数的,落单的小星星们现在总是缩在角落,他们却不彼此间过多交流,只是时不时互相警惕地打量着。而另一些——在欧茨指出后瑟拉米克发现——大概十人左右,占据了餐桌的一边,每个人似乎都切实在享受“食堂美味”。这群小星星中有成绩出众的,也有稍稍落后的,在平日里看来,她们之间的差别不能更加鲜明,一张张面孔或羞怯或张扬,但现在,瑟拉米克只觉得自己一晃神简直难以将她们区分。她们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神秘而满足的微笑,仿佛共享着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在彼此说话时头颅低垂,声音轻柔,神情肃穆,仿佛不敢惊动某个更伟大的存在。瑟拉米克低头喝了一口柠檬水,帮助自己今天格外干涩的喉咙吞下饭菜。柠檬水是在欧茨的坚持下两人的小传统,小花栗鼠家中似乎一直如此,说是有利于补充维生素等等。星星的食堂当然没有新鲜的柠檬水,但所幸在咖啡茶的售卖机那里有加工好的干柠檬片。或许是因为需求量低——很少有学生会兑换提神功能之外的饮品——柠檬片的价格倒不算高。两个人便每周兑一小包,中午放一片在开水里。
瑟拉米克扭头看欧茨,小花栗鼠今天又兑了面条当午餐,此时那一碗面已经连汤汁都不剩,而欧茨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咖啡茶的方向。瑟拉米克轻咳了一声,看着欧茨从不知道什么思绪中被唤醒,圆圆的眼睛看向自己:“你注意到有多久了?”
欧茨似乎马上就明白了瑟拉米克是指那群小星星,两人间日益渐长的默契现在还会让后者感到难以置信:“大概一周,”看到瑟拉米克瞪大了眼睛,她补充道,“我想基本确定再和你说,毕竟我们最近要忙的事都不少。”
瑟拉米克知道欧茨说得有道理,但仍不免有些——?生气,难过?这些词好像都太大,太实了,她知道自己的感受并非如此。况且欧茨也没理由分享每一个蹦出的念头,瑟拉米克又喝了口柠檬水,狠狠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头脑中那个小声音又说话了:当然你自己每次有什么想法都会忍不住告诉欧茨,但她一直都更隐秘些,就像两人认识了这么久你不也是上周末才听说弗洛尔的事?
瑟拉米克还没想好要怎么反驳那个小声音,就被分了神。欧茨一只手搭上自己餐盘的侧面。小花栗鼠微微皱眉:“啧,都有点凉了,赶快吃,入冬了这样对胃不好,”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道,“别担心,她们暂时没多大影响。只要她们安分做自己的事,谁被拆散了谁又和好了我们不用在意。你给大家上小课就已经做了很多了,没有义务再去帮她们打理生活。”
瑟拉米克头脑里的小声音就这样噤声了,她对欧茨点点头,但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了内心,因为小花栗鼠突然低下头笑了。瑟拉米克继续吃饭,毕竟在星星上不存在因为心情不好就胃口不佳——在你还能享受时毫不浪费,只要头脑正常的小星星都知道这一点。等瑟拉米克吃完了,正慢慢喝着柠檬水时,她听见旁边的欧茨小声道:“我在想咖啡茶那边能不能兑换干山楂片,我们可以和柠檬交替着泡水……”瑟拉米克庆幸抬起的杯子几乎遮住了自己的小半张脸,因为她这次再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回宿舍一路瑟拉米克还被这种莫名的好心情托着,她罕见地允许现实飘远一些,放任自己想象自己和小花栗鼠每天轮流泡各种酸酸甜甜的水——她已经开始怀疑欧茨的坚持有多少是因为营养,又有多少是为了满足味蕾——她们当然可以把班里的成绩提上来,那些一时执迷的小星星早晚会意识到这一点,到时候班里就能恢复到前段时间的和谐……
进了宿舍楼瑟拉米克的头脑仍沉浸在幻想之中,直到走在前面的欧茨猛然刹住脚步,瑟拉米克没留意直接撞上了对方。她下意识道歉,刚想问欧茨怎么了,眼前的场景却让她的话音消失在喉咙里。
四个老师正站在她们的宿舍门口低声交谈,见两人走进一齐扭头看着她们。瑟拉米克认出了外语老师和语文老师,但另外两个面孔她有些陌生。
“欧茨,瑟拉米克,”外语老师冲她们打招呼,似乎看出了两人的僵硬,她温和地解释道,“没什么,例行检查宿舍,你们快1班嘛,先查你们,后面还有快2和中班。”
“动作快,”其中一个陌生面孔说道,那是个小个子,顶着片厚刘海的短发女老师,有着一张正方形的脸。此时那张脸面无表情,话音简洁:“早查完大家都早休息。”
欧茨先反应过来,上前用手环刷开了宿舍门。几个老师鱼贯而入,瑟拉米克跟在后面,看着平日在自己看来还算温馨舒适的宿舍一下子被多出来的四个人填满。不知为何,她突然被涌上的尴尬和羞耻埋到脖颈,好像在几个成年人的审视下莫名变得简陋而狭小的宿舍是自己的一部分,某个残肢或身体上一块异常的瘢痕,在强光下暴露无疑。
欧茨走过来站在她的身边,小花栗鼠又恢复了在特定情况下的一脸空白,圆圆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嘴角平直,仿佛旧时图书里才有的陶瓷玩偶。她们看着四个老师毫无顾忌地在两人平时的私密空间里翻动着:被子被展开,枕头被探查似的拍打,褥子被掀起仔细查看。星星没给学生们分配床垫,理由是睡硬床板对身体有好处,不然瑟拉米克怀疑自己会看到老师们从哪里掏出探针刺入床垫。两人柜子里的衣物也被一只只手逐一摸索,瑟拉米克不由地稍稍畏缩一下,她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手停在自己身上的触感。
然而眼看着床铺和衣柜要被检查完,一件事突然划过瑟拉米克的脑海——开学时自己在夹克衫里发现的那张纸条,上面还写着几个难以识别的文字。瑟拉米克倏然紧绷起来,这几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以至于她早已把那张纸条抛到了脑后。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那纸条此时正躺在书桌左边的抽屉里。
瑟拉米克从背后悄悄拉了拉欧茨的衣摆,后者下意识扭头,但只瞥到瑟拉米克的表情就立刻把脸扭回原位,只朝着这边微微靠了靠:“哪里?”
在一片床铺吱嘎,衣物窸窣中,瑟拉米克近乎耳语道:“书桌左边抽屉。”
她不知道小花栗鼠要如何才能在老师们眼皮下拿到纸条,这么一想,瑟拉米克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告诉欧茨抽屉里的东西是什么。但欧茨已经行动了。只见小花栗鼠走到书桌边卸下自己的书包,瑟拉米克看到四双眼睛瞬间落到了她身上。然而欧茨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只掏出水杯,拧开杯盖,慢悠悠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四双眼睛移回原位,检查被褥衣物的呼呼啦啦声重新响起。其中那个厚刘海的女老师似乎检查完了欧茨的床铺,正准备从上铺爬下来。瑟拉米克瞥见一只书桌配套的椅子,不知什么时候恰巧横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下一秒厚刘海就被那把椅子绊倒,她抓着梯子的手在惊吓之间松开,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咚”的一声,然后是尖锐的痛呼声,霎时整个房间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瑟拉米克看到欧茨悄悄无声地往后退去,直到瑟拉米克的书桌旁。她紧走两步,也加入现在围在厚刘海身边的连声询问中,貌似无意地挡住了欧茨的身影。
厚刘海没事,磕碰听起来吓人,但实则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只是受了惊吓,稍稍扭到脚踝。现在被一圈脑袋围得密不透风,每张嘴都张成“O”形,不住地问她感觉怎么样,瑟拉米克眼见着厚刘海之下的那张正方形的脸逐渐涨成了猪肝色,在又想笑又害怕之余,她不得不惊叹原来石像一样的脸也会因情绪而线条扭曲。
宿舍的门一直没关,她们这边的动静已经吸引来了走廊上正在回宿舍的小星星们。瑟拉米克看到有几个脑袋正趴在门口往里瞧着。几个老师也发现了那些小星星,然而厚刘海比她们都快一步,她人仍在地上,但事实证明这丝毫不阻挡声音的传播。她的头发已经失去了一开始的整齐分明,瞪着眼睛,太阳穴跳动的青筋清晰可见,瑟拉米克看到一点唾沫随着几个爆破音而甩出挂上下巴:“回自己宿舍!我数三声,之后还在外面的人全部被算作‘串寝’扣绩点!”
外面的人群瞬间消失,其余三个老师一边劝她冷静,一边把人从地板上扶起来。瑟拉米克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欧茨,后者没看她,只是稍稍点了下头。瑟拉米克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之后的检查略有些失去条理。厚刘海坐在椅子上休息,其他三个老师乒乒乓乓拉开抽屉,抖动化纤纸课本,走进盥洗室翻看刷牙杯,脸盆,毛巾等等任何夹缝。瑟拉米克和欧茨靠在被检查完的书桌边,在老师们打算离开时瑟拉米克感到小花栗鼠悄悄吐了口气。
“等等,还没查她们两个身上!”厚刘海突然发话,一根短粗的手指定向仪似的指向两个小星星。
“慢班才搜身,”外语老师说,语调有些疲惫。
厚刘海没放下手指:“你说的是脱衣服,但中班快班至少要查一下书包和口袋。”
“确实,”另一个陌生面孔的老师说,“还是得按规来。”
瑟拉米克生根似的呆在原地,头脑中刚刚接收的信息彼此撕扯着。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重影,色彩晕开,被海水般的耳鸣浸透,变得模糊而失真。她任由一只手抬起她的一侧胳膊,然后是另一侧,腰附近传来压力,是两只口袋被翻出来。瑟拉米克木然地感到似乎有两只手在她身上从肩膀到脚踝逐一拍打按压,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毫不在意。
“瑟拉米克?瑟拉米克!”是欧茨的声音。瑟拉米克用力眨了眨眼睛,欧茨的脸离得很近,满是担忧。见她回神,小花栗鼠往后退了退,恢复到正常距离:“结束了,一切安全。”
瑟拉米克看到关着的宿舍门,视线移到床上的混乱,书桌上歪七八扭的书本,打开的抽屉,和地板上掉落的杂物。她实在难以将这个场景和“安全”联系。
欧茨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摇摇头:“野蛮人,不过我们应该往后一个学期都不会被查了。先收拾一下床,至少还有半个午休——”
“你知道慢班的检查是那样的吗?”瑟拉米克打断欧茨。她从听到“脱衣服”起,就没办法再想别的事。她知道她们下午还有课,知道两人的午休时间已经被缩短,但她不得不问,她必须知道。
欧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盯着收了一半的书包:“多尔曾经提过,在弗洛尔落到慢班之后,宿舍检查的频率增高,他说他们检查的方式很残酷,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我感觉不对,逼问他很久他才告诉我,”欧茨深吸一口气,“慢班是六人间或八人间,检查时,他们通常要脱掉衣服,连内衣裤也是,然后排成一列贴墙站。直到全部检查完毕才能穿衣服。”
瑟拉米克猛地捂住嘴,中午的饭菜带着油星在胃里搅动,她紧闭着眼睛,但仍无法抑制地干呕一声,随即在欧茨紧张的声音里迅速跑到盥洗室,蹲下,埋头吐在了马桶里。氯水,食物残渣和若有若无的酸味只能引发新一轮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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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理性的泪水,鼻涕顺着脸颊淌下,和唾液混在一起。等胃里终于一点东西不剩,喉咙疼得难受,瑟拉米克终于脱力地向后仰去,本以为自己会坐到冰凉的瓷砖地上,但却碰到了一片意外的温度。
不知从什么时候,欧茨已经蹲在她身后,帮忙撩起她的头发。这时小花栗鼠放开她的头发,一只手揽住瑟拉米克的腰,让她整个人被稳稳托住,另一只手拽了旁边的纸巾,帮她擦掉脸上的污秽。
瑟拉米克按住对方的手,自己接过纸巾擦干净,但她没有从欧茨身上起来。平日里瑟拉米克绝对会逃开这近乎拥抱的姿势,两人唯一一次拥抱还是周六晚上那场崩溃。但在这个时刻,瑟拉米克什么也不愿去想,困惑,尴尬和顾虑各种别扭的情绪在这一瞬间都化作对慰藉与安全感的渴求。欧茨也没再动作,拥抱的两人如一尊小小的雕塑,在一片狼藉的盥洗室里无声哀悼,为了那些慢班的小星星,为了拉撒路。
“校服到我手里它就在了,我怀疑是上一个小星星留下的。”瑟拉米克嘶哑道,时间已至下午,两人正利用第一节课间来研究那张小纸条,只是她中午因情绪波动和呕吐的喉咙仍隐隐作痛。
查寝过后中午的时间实在过于短暂,瑟拉米克和欧茨还都必须午休才有精力去面对下午的课程和晚间的小测,于是纸条只被欧茨匆匆浏览便重新收好。但是她们没有把纸条带到教室,两人都不觉得现在的班级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所幸欧茨说她在中午浏览时就识别出了那个语言。
“这是另一种旧时代的语言,我曾经在家读到过,”欧茨低声道,时不时用笔点点课本,假装两人只是在讨论课题,“你知道新联邦其实是由多个旧时代国家组成,对吧?那些国家过去具体都使用什么语言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知道语言大概可以被分为两类,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或许是看到了瑟拉米克脸上的空白表情,欧茨解释道,“就是一种的字形是表达它的发音,另一种的字形主要表达它的含义。表音在当时占大多数,所以新语大多也是从那里延伸。你看我们现在的拼写,你看到它们哪怕不知道意义也大概知道读音,对不对?但表意就不一样了。回忆一下那张纸条,你光看文字绝不可能猜到它们的读音。”
“对……,”瑟拉米克盯着眼前的课本,脑子里努力回忆着那一行小字,“我当时甚至不敢确定它们是文字,第一眼看上去更像是什么小小的符画。”
“就是这样!”欧茨不自觉提高了嗓门,又赶快压低声音。瑟拉米克看到每每提及语言时那熟悉的光芒又开始在小花栗鼠的眼中闪烁。欧茨继续道:“我是说,它们很有意思,是不是?我能认出来其中的大部分,但这里有一个词我之前没见过……”她皱起了眉,嘴巴抿成一条直线,似乎不认识一门外语中的某个词是某种人格上的“侮辱”。瑟拉米克悄悄咬住口腔内壁,以免自己笑出来。
“总之,”欧茨回神,“抛开那个词,这句话翻译过来应该是:离开要在‘什么’之前。”
仿佛一阵冷风拂上后颈,瑟拉米克不笑了:“离开?是指——?”
“这个词在那门语言中可以指多种含义,基本和新语一样,”欧茨慢慢说,“行动上走开,去往某个地方,或者,”她顿了顿,“死亡。”
沉默,身后小星星们在课间低低的嗡嗡说话声在瑟拉米克的耳边放大,逐渐变成一张细密的网,把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她有些后悔让欧茨去翻译那张纸条了,但又清楚,真相一直在那里,无论自己选择把目光投向什么不相关的方向,既定事实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弗洛尔,那些拉撒路,欧茨失控的悲恸和艾佩尔交错的手指一一浮现在瑟拉米克眼前,她知道这一回自己不能逃避。
“还有一个问题,”欧茨翻了一页课本,双眼失焦地对着塑料纤维的纸张,“那门语言没有时态,因此难以判断它到底是对过去事实的陈述,还是对未来的计划。不过,”她收回目光,看向瑟拉米克,“我感觉它两个都不是,而是一个祈使句,”瑟拉米克猝不及防回到课堂,脑海中自动回放语文老师的话音——祈使句,以动词原形开头传达命令或要求——她点点头,欧茨继续道,“这只是一个猜测,但我感觉,这句话的目的是为了警告。我试着在脑子里读出这句话,感觉只有很急迫又严厉的口吻才能和上句意和节拍,这也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在校服口袋里发现它!”
瑟拉米克的大脑在欧茨中途拐到“和上句意和节拍”时短暂放空——小花栗鼠似乎从不知道自己对语言的感知和别人不同——但她直觉欧茨对警告的理解是对的。几乎星星上所有的东西都要循环使用,写那句话的人能费心把旧语写在纸条上,又把它缝进内袋躲过清洗,必然有自己的目的。而考虑到下一个穿校服的人大概率是一个新生,那么这张纸条是针对谁就显而易见。
五分钟预备铃突然在耳边响起,瑟拉米克和欧茨都稍稍在座位上弹了一下。她们过于沉浸在旧日的世界和文字中,以至于现实中时间的走动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欧茨迅速拿起平板调出系统开始输入这节课小测的范围和时长,外语老师直接在平板上分享给课代表单科系统的操控权,所以欧茨不用像瑟拉米克一样在每节课前借用老师的平板操作。瑟拉米克也竭力让自己的大脑摆脱迷雾,开始把上节课用完仍摊在桌子上的历史课本收进书包,转而拿出外语课本。她听见欧茨一边输入一边小声嘟囔:“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我发誓其中一个字我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它们组合在一起倒有种宏大的感觉……”
26. 汇总报告
今天中午,我们迎来了每学年一次的宿舍抽查。我提前一天听到了风声,所以在昨晚就把报告和纸张转移出了宿舍。我本以为斯佩思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藏匿,但出于室友间的牵连关系,我还是告知了他。出乎意料的是,斯佩思在听完后立刻从床板缝隙间挖出来了一沓纸,不是塑料纤维,而是正儿八经的木源纸。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个愚蠢的瞬间,他是不是另一个共和国间谍这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闪过。但随后我就立刻反应过来,首先对方有着在新联邦成长的完整背景,而不像我那被编造的虚假背景故事;其次,如果斯佩思真的是共和国间谍,他也不会把报告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这只是短短的一两秒,我确定自己的脸上什么也没有流露,然而当我抬头时却发现斯佩思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有些无奈又近乎怜悯?不过下一秒他就移开了眼睛,或许是我看错了。
总之我们的宿舍很安全。来检查的四个老师里有我们的班主任,还有物理老师,另外两个是同年级快班的老师。一个或两个你认识的老师,还有他们认为你不认识的老师,从一年级开始这就是传统组合。也许是为了平衡威吓与熟悉感?就像共和国的那句俗语:好警察坏警察?我无从确定,但至少这是个能让我暂时满意的答案。
宿舍检查花了不少时间,他们每次都要把每个角落翻一遍,除了柜子,抽屉,被褥这些正常的地方,还有床板,墙角,盥洗室的瓷砖地板等等。据说之前某个学生不知道用什么给墙角挖了个小洞,藏了一包香烟和打火机,又用床腿把它盖上。他逃过了两次检查,直到第三次,也许是成功让他松懈下来,没完全把藏匿处遮掩好,又或许是他的室友担心他的好运会用完——毕竟宿舍查出来东西,全宿舍都会被算作包庇者——提前检举了他。总之香烟和打火机被发现,那个学生被扣掉一大批绩点,整个检查从那以后更是加倍严格。
但宿舍检查不是星星上最坏的事,它最多会耽误你的午休时间。今天下午的课间一片寂静,大家基本都趴在桌子上睡觉。当然也有上着课撑不住睡着的学生。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这种场面了,毕竟在创新班待了将近七年,所有人都清楚课上睡觉简直是堕落的开始。当然新联邦不会使用“堕落”这样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的旧语,老师们只会说“不上进”或“懒散”。这样的字眼未免过于轻描淡写。因为首先你会被扣掉绩点,然后系统会罚你单科额外作业,而因为你睡着错过了讲解你自然做不出,于是又扣掉一小批绩点。并且你可以确定这个知识点在这几天的小测中绝对会出现在你的平板上,因为系统会就每个人的错误和弱点出题,以此类推。所以我认为学生们对此的措辞——“结束”——看似夸张,实则更为准确。
创新班七年级学生绝不会在课上睡着——除非他们被剥夺了正常睡眠时间。我希望今天那个被罚的学生能撑住,七年,在临毕业前因自己的粗心和冒险出事简直太过荒唐。
但写到这里我不由发笑,因为我应该是整个星星最无权发表意见的人,不是吗?在七年级,开始撰写不知道会不会被阅读的报告,调查鬼屋。当然你们会说这都是为了更伟大的目标,为了更快地把冷战画上句号。或许。但大多数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在对一堵白墙说话,只是为了片刻怀旧与被浪漫主义染色的使命感。在星星度过七年,原谅我有时怀疑所谓在特殊家属区疯跑的童年,家中伴随着留声机而翩翩起舞的父母,这些到底是真实,还是一个我寻求慰藉而幻想出的梦境。
我今天又见到了瑟拉米克和欧茨。两个小姑娘利用晚饭的大课间跑了趟图书馆,我正巧在那里蹲守,但并没有选择露面。她们在习惯的座位附近坐下,打开书包开始做功课,正在我打算回教室时,欧茨站起身,消失在附近的一个书架之后,但只过了几分钟就又重新出现,附身在瑟拉米克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点点头,两人就收拾东西起身走了。我又等了一会儿,才走到她们现在空下来的座位边,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仔细检查了一圈,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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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异常。然后我走到欧茨去查看的那个书架前。一开始我很是失望,因为眼前不过是图书馆最普通的一个角落,上面排满了一本本校规教育类的“塑料书”。然后,这是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在夹缝之间,我看到了一点皱巴巴的小角,大概有小拇指甲大小。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把外面那层化纤纸书拨开——里面是一小排木源纸书!虽然有几本连封皮都没有,有几本似乎泡过水,但都很干净,一看就常年被精心呵护和阅览。每一本都微微卷着角——“折耳”——我还记得这个可爱的形容词从母亲口中吐出,带着圆润感和清脆尾音。我大概翻了翻,认出了几个熟悉的作家,这些都是旧时代的书,在新联邦成立不久就应被焚烧摧毁的书,上面写满了新联邦统一前各个国家的旧语,还有——我承认我有些鼻酸——共和国的语言。我多年未见的母语,我家乡的语言。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童年的奔跑,家中的笑声,穿着粉衣服的男孩,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而是可以触碰的真实,眼前这些散发着淡淡灰尘气息与霉味的书就是我的锚点。不过随即我就意识到站在这里有多么危险,于是立刻把它们归回原位,确保没有一个小角露出来。
至少我现在知道那两个小姑娘总来图书馆的原因了。我敢说她们一定也是为了躲避宿舍检查才把那些书临时存放在这里,很聪明的做法,但还是不够保险。不过那些书是从哪里来的?晚自习这个问题长久地占据我的脑海,多尔的名字出现在眼前,他肯定知道,也许就是他把那些书留给他妹妹的。但我没有理由去问,又能问什么?“多尔,我知道你们藏匿了一批旧书,告诉我它们的来路和你的理由,否则我就告发你们”?我还不至于为了一点小情绪而如此恶劣。星星上有不少学生会为了生存,为了更平静的生活,或是仅为了其中的“趣味”而告发身边的同学。那些人在旧语中被称为“老鼠”,我从来不是其中的一员。
哦看看谁在说话?新联邦里最鬼祟的共和国间谍。
27. 第十四章 侵袭·冷空气
“我从第一次见他就有点怀疑了,”欧茨低声道,她们刚跑完早操,此时正列队前往食堂。
“所以他看到那些书,然后他哭了,但这说明不了什么,”瑟拉米克坚持道,两人昨天又在图书馆瞥到莱内后,欧茨决定做个大胆的实验,让他发现那一批书,看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木源纸书对任何人都是个冲击,我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也觉得它们很——”她顿住了,两手徒劳的在空气中比划着,试图从稀薄的空气里拽出某个合适的形容。
“‘摄人心魄’,”欧茨的声音小到近乎耳语,然后她停住了话头,瑟拉米克知道在自己跟着重复一遍前小花栗鼠不会给出任何解释,她叹了口气,也压低声音让这几个音节从自己的舌尖上滚过,尽可能不去理会前面小小的卷舌和中间齿擦音带来的小小愉悦。她们近来经常如此学习旧语——虽然瑟拉米克现在知道这只是旧语之一——欧茨会时不时在对话中插入一些怪异又悦耳的音节,而尽管瑟拉米克仍觉得这是个冒险的行为,她常年渴望新知识的大脑却自发地把它们都一一记下。并且在旧语词汇量扩展到一定程度后,瑟拉米克逐渐发现,原本让自己毫无顾虑的新语变得不再令人满意。仿佛一层薄雾被挑开,露出其下贫瘠的土壤和歪扭的植被。尽管瑟拉米克仍不愿承认,但在某些时刻她愈发体会到自己需要借用旧语中的某些词汇或短语才能完整地表达自我。这个念头如同房间里必备的消防栓,低调却难以忽视地悬在墙壁一角,时刻预警着那仿佛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危险。瑟拉米克想如从前一样,把它们打包锁紧脑海中的又一只小箱子里,但欧茨诚恳的神情和闪闪发亮的眼睛让她不忍拒绝,弗洛尔的鬼魂轻轻拂过他妹妹的脸庞,留下片刻的细语和期许。况且瑟拉米克在心里也对旧语慢慢生出几分依赖。在那些音节的奇妙组合中,在木源纸沙沙的呢喃中,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力量荡起涟漪,而瑟拉米克一向无法拒绝知识的力量。于是她乖乖地跟着欧茨重复着那些奇特又危险的词汇,牢牢地把它们攥在心口,但尽量在对话中规避它们,以免哪次不谨慎的谈话暴露出问题。不过有时听着自己话语中那一小片一小片凹陷的空白,瑟拉米克会感到莫名的悲伤,随后在心里悄悄用旧语把它们填上,像是补好被虫蛀的牙齿。
“它是形容某个东西或某个人,某件事,给情绪带来太大的波动以至于你觉得连呼吸都要被夺走了,”听到了瑟拉米克的重复,欧茨解释道,带了点笑意,“我知道你的感觉,我第一次碰到木源纸书也一样,”小花栗鼠的神情又严肃起来,“但莱内不太像,至少他不像第一次见到那些书。他的表情太……太痛了。比起看书,他更像是越过书本看到了别的什么,”也许是看到了瑟拉米克皱起的眉,她又补充道,“而且,他说话的方式,他的措辞和腔调,都更偏向旧语。我不是说具体的某一种语言,只是整体的感觉……”
“你有时候也是,欧茨,”瑟拉米克摇摇头,“可能他家里的情况和你差不多,从小就能接触到那些书和故事。你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了,”然而这句话一出口瑟拉米克就希望自己能咬住它的尾巴,把它强行吞回去,她看到欧茨扬起了眉毛,“我是说,我们还有很多作业,考试还有小课要忙,而且还得抽时间找那个活板门通向哪,莱内可能确实有点怪,但他不是我们最需要担心的——”她的逻辑难得有些混乱,麻线似的要从她忙乱的双手中脱开,她只觉得自己的语速越来越快,同时上涨的还有自己耳朵的热度。瑟拉米克咔吧一声扣紧下颚,不说话了。
欧茨仍扬着眉,唇边的弧度随着瑟拉米克的解释而逐渐扩大,但正当后者在沉默中马上要同手同脚地走路时,欧茨开了口,并且——令瑟拉米克无比庆幸——没去调侃刚刚被牵强扯起的逻辑链:“我不知道,只是他前面说的一句话我一直有点在意。你记不记得他找我们说话那次,到最后他明显有点慌了,然后说‘我有义务去问每一个能提供证词的人’,或大意类似的话。但我一直记得他的措辞,‘有义务’、‘证词’,”欧茨摇摇头,“大概率没什么,只是有点怪。”
“可能只是一种表达方式?”瑟拉米克说道,她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耳朵在秋末的清晨仍有些发烫,“有些人会偏向夸张的表达。”
欧茨点点头,好似接受了这个说法。往后的路上两人没再说什么,直到上台阶时瑟拉米克才扭头看了一眼欧茨,却直接撞上了对方的眼睛。然而那里却没了之前的调侃,只有平静和坦然,和平日里欧茨的目光没什么两样。瑟拉米克松了口气,却又在整个早饭期间抵抗着内心里的那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失落。
十一月的星星灰暗而阴冷,瑟拉米克一时很难判断到底是这种冷天气导致了小星星们的低落与焦虑,还是恰恰相反。说来奇怪,秋季本来应该是雨水最充沛的时节,然而在她们初到的两个多月,天气哪怕微带凉意,阳光也总是按时把呆板的水泥路和低矮的灌木映成暖融融的金色。瑟拉米克不由觉得,现在是他们所有人为之前的好天气付出代价的时候了。随着时间过了十一月中旬,空气中的寒意不再是穿上夹克仍能感到微风的轻抚,而是哪怕穿上夹棉内搭,冷风似乎也随时能在人的身上生生撕出一道口子。瑟拉米克早早就穿上了夹棉内搭,现在又把秋衣,衬衣毛衣等等胡乱套在一起,这才感觉稍稍暖和过来,但尽管如此,她坚定地认为,如果不是披着被子去上课被严令禁止,自己绝对会这么做——之前有绩点不够兑换冬衣的小星星真的这么做了,然后被以仪容仪表条款又扣掉一批绩点。
如果只是干燥的寒冷也许还好应对,但伴随着冷空气一起来袭的,还有没完没了的雨。应该有人禁止秋冬季下雨时间出门,瑟拉米克在跟着队伍行进时牙齿打着哆嗦想道。一排排小星星一手紧紧攥着雨伞,露在外面的手在暗沉的背景中冻得发红;另一只手大多攥成拳头死死地揣在兜里,抵住口袋边缘,尽力把衣服往中间收拢,仿佛把布料挤成一团就会多一点温度。每个人都把身子弓成小小的问号,一张张小脸埋着,下巴缩在衣领里。路上的闲聊也愈发稀疏,一小团一小团白色的雾气在空气中不安地晃动着,下一秒就散去,到最后几乎没人愿意在冷风中张开嘴。因为下雨打伞,队伍比平日里拉开了些许距离,但仍避免不了伞尖经常相互撞击,并且时不时就有一泼雨水顺着歪斜地伞面飞驰而下,不偏不倚地砸中伞主人身边的受害者。秋冬的雨失去了春夏季的灵动与活力,变得冰冷,黏腻而肃穆,好似一扇庞大的机械铁门正在以无比迟缓的速度慢慢落下,一束雨跟着一束雨,谁也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持续多久。
往往等队伍抵达教室,瑟拉米克的鞋袜都已经湿透了,小腿和胳膊上的布料不舒服地带着寒意黏在皮肤上——后者大多是伞面雨水的功劳。每个人在教室里的神情都日渐呆滞,瑟拉米克不止一次看到浓密的雾气似乎抵抗了一切物理原则黏附在小星星们的眼睛上,让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某种奶玻璃眼球的昆虫,或仰着脸看讲台,或低着头看平板,脸上一片空白。星星,虽然在某些方面与外界的科技水平同步,甚至更为超前,但是在教室安装空调这件事上却出人意料的顽固。无论大小教室,从建校起就全部没有空调,前些年似乎因为空气污染严重而配备了空气净化器,每个教室一间,但瑟拉米克目前从没见过任何一个机器运转,事实上她怀疑那些落灰的机器早就不能正常运作。星星的说法是,宿舍和食堂已经有空调了,安装太多只会为我们刚刚开始恢复的自然环境和生态系统带来沉重的负担,并且我们现在仍处于战备时期,应当节俭生活,排除一切不必要开销——虽然教师办公室是有空调的。最后,根据哪个不知名学者的报告,正确适应季节变化有利于增强学生们的体魄,磨练意志力和培养新联邦凝聚力。于是不安装空调就这么定下了。瑟拉米克觉得上面之所以不透露那个学者的姓名是为了避免打击报复行为,她好几次看到有冻得发抖的小星星怨恨地瞪着那台毫无用处的空气净化器,好像恨不得用目光把它下一秒就瞪成一台空调。
欧茨在对待入冬冷空气这件事上无比懈怠。在瑟拉米克开始穿夹棉内搭时,小花栗鼠仍穿着单夹克;在瑟拉米克已经把各季衣服混搭时,欧茨则还规规矩矩地给自己套着衬衣毛背心配西装裤的套装。前者开始虽然惊异,但看欧茨毫无反应便把这归结于对方更耐寒,毕竟每个人的体质不同。直到后来有一天,瑟拉米克从Z的办公室回班里,直接逮到仍穿着衬衣毛背心的小花栗鼠偷自己的围巾暖手,整个人在座位上缩成一团。仔细一看,欧茨的嘴唇已经泛起了青白色,两只手的关节处也生出了冻疮,细细密密的小口子遍布手背,在一些地方露出赤红的内里,干皮已经蔓延到手心下方。瑟拉米克拉着对方的手腕,只想把小花栗鼠平时那么机敏的大脑拆开看看构造。
欧茨对此的解释是,自己的家在更偏北的地方,冬天虽然冷,但穿得稍厚点,尽量待在室内就完全没问题,她以为星星既然偏南,自然是比家乡要温暖。瑟拉米克震惊地了解到欧茨在家乡的冬日里基本就是毛衣,牛仔裤,长到大腿的绒内衬皮靴,外罩一件羽绒服,再冷就加套围巾帽子手套,不会更多了。但这明显在星星完全不适用。星星的位置整体看在南方,但又比瑟拉米克的家乡偏北,不过两者的冬季是一样的风格。与北方干燥的,来自外界的冷不同,南方的冬季是从骨髓里遍布全身的冰冷,哪怕裹上厚被子,也有湿漉漉的寒意像恼人的金属锁链,从各个你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钻出来,生疼地黏上皮肉。多亏星星上既没有牛仔裤,也没有皮靴,不然欧茨如果照搬之前冬天那套,瑟拉米克觉得自己或许哪天走在路上就能捡到昏迷的小花栗鼠。
于是,新的穿衣标准在瑟拉米克的监督下开始严格执行:秋衣,衬衣,毛衣,夹棉内里和厚夹克全部上阵。裤子也换上肥大的运动裤,里面方便套上秋裤毛裤。围巾手套装包里,冷了就戴上。当然欧茨也不是没有抱怨。
“这完全不是一套,”小花栗鼠皱着脸,看着镜子里被裹成南瓜的自己,“太难看了,而且好笨重。”
瑟拉米克正对着手环查看自己的绩点,听到这里抬起头,难以置信道:“知足吧,一年级至少免费发了全套,高年级尺码不合适了还得自己兑换!”
欧茨只当没听见,开始揪着自己层层叠叠的袖口和衣领,试图让它们看起来更加服帖。欧茨一向是两人中更沉稳平静的那个,瑟拉米克站在原地新奇地看着她徒劳且逐渐暴躁地忙来忙去,尽力不让自己笑出声,直到欧茨开始解掉夹克里的夹棉内搭才几步上前按住她的手:“不能脱,现在是有空调,你一出去就冷了。”
“但好难受!”欧茨挣开瑟拉米克的手,继续拉扯着衣服下摆,“我受不了了!”
瑟拉米克不笑了:“那是因为你之前没这么穿过,习惯就好了。我一直是那么穿的,再冷了还要加衣服。这样,或者冻着,但想清楚,马上就月考了,十二月还有期末考——”
她不用把话说完欧茨就不挣扎了,小花栗鼠泄了气般低着头。在星星上没人能负担得起生病缺课,病假虽然存在,但它并不能弥补你因为缺课而落下的进度,每天作业以及小测的难度也不会因为你个人的缺课而降低,更别提她们现在还面临着月考和来到星星后的第一个期末。
瑟拉米克看着欧茨的发顶,莫名想伸手揉一揉安慰一下对方,但克制住了自己,目光飘向两人摊在椅子上的书包:“走吧,趁周末去趟医务室,你那个手只用乳液不行,得买点医用甘油。再去一趟小卖铺,我看了一下绩点够用,我们可以兑两双雨靴,还有发热贴——”然而瑟拉米克的话又没能说完,最后一个音节带着没能说完的复数无声抿在上颚,因为欧茨突然把额头抵上了瑟拉米克的肩膀。后者整个人瞬间僵住,但小花栗鼠只停了短短两秒钟,瑟拉米克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重重地用头撞了一下前者的肩膀,随后直起身去拿自己的书包:“知道了知道了,走吧。”
瑟拉米克愣了片刻才拎起书包跟上欧茨,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宿舍,门在身后关上时,瑟拉米克还是捕捉到一声叹气,伴随着小声的嘟囔“真的太难看了……”她把脸埋进衣领,跟上欧茨的脚步,突然觉得冬日的星星也没有那么荒凉。
然而像欧茨一样低估冷空气的小星星不在少数,班里的擤鼻涕声,咳嗽声随着接连不断的雨水而日益增多。大多数人在瞥到开端时就迅速套上最厚的衣物,并且与那些有症状的小星星保持距离,但或许是晚了一步,又或许是每个人体质不同,总之,在离月考还剩一周左右时,流感正式全面爆发了。
感染者大多是低年级,星星已经全面下发了口罩,并且颁布了新的教育条文:除食堂之外的公共场合不得摘掉口罩,违者按责任轻重扣除对应绩点。瑟拉米克和欧茨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脚步不稳,眼神呆滞的小星星,裹在厚厚的衣服里颤抖,惨白的口罩之上一双眼睛眼眶通红。班里原本就在鲨鱼的影响下没那么稳定的气氛随着病毒的传播而愈发分裂。尽管每个人都戴上了口罩,但没生病的小星星还是会刻意和那些咳嗽流涕的学生隔得远远的。上课时,以犯困为由站到教室后面的小星星也越来越多,但谁都知道这和困乏或注意力根本没关系,她们只是不想和生病的同桌或前后桌挨得太近。老师们对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引起骚动扰乱课堂秩序,他们就照常上课。瑟拉米克发现这尤其让人难以接受,老师们是成年人,他们理应对当前的情况做点什么,至少让班里的关系不要那么紧张。小星星们一个个仿佛易燃易爆的化学物质,但凡身边有咳嗽声,不管在做什么,立即停下手头的工作,啪的一声蹦起来,脚步飞快地转移地点。如果不是小测时是单人单桌,那么一定会有小星星要求站到后面考试。或许这才会引起老师们的注意,瑟拉米克闷闷地想。
但难以否认的是,一部分老师们甚至乐于看到班里的气氛逐渐紧绷,空气中的电火花滋滋作响。前面因为刚开小课大家成绩提高,班里氛围难得变得融洽,然而每当课间有人帮忙接水或讲题时,瑟拉米克都能看到老师们不赞同的眼神。小星星们之间不应该出现友好,关爱甚至温馨的关系,盟友除外,但实际上,盟友之间也更多是互利共生,而不是什么发自内心的,与利益不挂钩的情感。只有比拼和竞争才能带来压力,只有压力才能激励一个人奋发上进,而只有这个循环永不停歇,每个人时刻都拼尽全力,他们才能出落成最优秀的人才。
小课仍在继续,因为Z还在赶课。而随着进度的加快,课后习题也越攒越多,有时Z不得不舍弃一些错题,让学生们自己课下搞清楚,否则新课就没时间展开。于是除了基础知识重难点,瑟拉米克又把那些Z略过的错题也纳入了讲解范围。然而她愈发觉得小课的继续是出于惯性,而非一开始大家的一致要求。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听小课的小星星越来越多,一到上午大课间后的自习,她们就收拾好课本,平板等等,抱着东西坐到后排,皱着眉头做自己的事。要听课的人坐在前排,但随着生病的小星星越来越多,座位也隔得越来越开,有时瑟拉米克不得不提高声音,才能让坐在边角的学生也能听清,但这又会让后排做作业的小星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其次就是,瑟拉米克不得不承认,学习是要凭借天赋的。而大家擅长的科目也不一样,一个人可以每门科目都很好,一两门格外优秀,但绝对做不到一门不落全部顶尖。这当然不是指那些靠练习能掌握的基础题,而是那些延伸题,比如每个项目——选择,填空,大题——的最后两道。瑟拉米克和欧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挣扎着想整理出一套思路,让大家能攻克那些难题,但最后不得不放弃。有时那些难题欧茨也毫无头绪,小花栗鼠最擅长的毕竟不是数学。而瑟拉米克可以花半节课时间讲明白一道压轴题,但并不能保证在碰到下一个压轴题时大家都能做出来。原因很简单,题目的变化范围很大,虽然Z一直说所有难题的内核就那么几套,但实际上,一个题目的包装很影响解题思路。而瑟拉米克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完整的思维体系硬生生嵌入每个人的大脑。更别提如果她们把时间都耗在或许能解出但大概率解不出的难题上,那些能挣到分的基础题和中等难度的题目就完全没时间讲解。于是,瑟拉米克和欧茨决定放弃那些难题,或是到最后有时间再说。
临考一周,Z突然决定开一个重点冲刺班,时间放在晚饭的大课间,专门讲压轴题。他公布这个消息时,瑟拉米克和欧茨下意识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清楚对方在想同一件事:Z知道她们私下开小课的事吗?但这一点很难确定,因为Z没有流露出一点异常的情绪。当然这些天他的玩笑越来越少,即使有,其中的嘲讽也多过调侃。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急,同一道题如果讲上两遍还有人没听懂,Z的脸上就会乌云密布,呵斥她们不上心,整天光知道做梦,自己一点也不努力等等。不过瑟拉米克怀疑这只是Z在面临压力时的正常反应。
宣布开班后,Z在课间把瑟拉米克叫到办公室,让她在设置系统每天根据最新小测结果,自动通知数学单科成绩年级排名前三十的学生,让她们第二天晚饭大课间到指定地点上课。瑟拉米克这才知道,冲刺班是面向全年级,并且还要自己争取资格。她默默地拿过Z的平板设置系统。
“坐着吧,”Z给她拉过一把椅子,随后起身,有些蹒跚地拿着杯子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泡茶。Z的腿有问题大家都知道,只是没人确定到底是因为什么。猜测倒有很多,有人说Z之前出了场意外,落下一点残疾,也有人说这是星星以前体罚学生留下的痕迹。瑟拉米克不相信任意一种,但她注意到Z的腿似乎随着天气,情绪等各种因素时好时坏。眼下它们明显带来了痛苦,因为Z站在饮水机边,神情十分紧绷。
瑟拉米克放下平板:“老师,我来帮您——”
Z随意挥了挥手:“不用,你设置系统就行。”话语虽然简洁,但语调却稍稍温和一些,比起下达指令的上级,更像是一个心情有些差的长辈。
等瑟拉米克设置好系统,Z已经重新坐下,吹着冒着热气的杯口。瑟拉米克瞥见玻璃杯里厚厚的一层茶叶,此时似乎因接触到热水而欢欣雀跃,每一根都直立起来,随着Z的吹气而微微摇晃着身子。这是Z的另一个习惯,每天二十四小时必备浓茶。
瑟拉米克把平板还给Z,后者接过去看了一眼,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瑟拉米克站起身,但还是没忍住问道:“老师,我能否问一下,为什么只对前三十名开放冲刺班?我是说,”她顿了一下,努力把任何类似指责的腔调从自己的措辞中分离,“那些单科成绩稍差的学生,她们其实也很需要提升。”
Z从水杯上抬起头,直视着瑟拉米克的眼睛,后者在那眼神中感受到了估量与揣测,如同精密的手术刀,一分不差地剖开她展露出的伤口,窥探内里的凝结与化脓。瑟拉米克移开眼睛,正想随便找个借口离开时,Z的声音响起:“坐。”
瑟拉米克本能地服从命令,坐在了Z用脚勾来的一把高背靠椅上。后者浅浅抿了一口茶,似乎觉得水温太高,从抽屉里翻出一支筷子搅动着水面:“我以为,瑟拉米克,你已经替我解决那个问题了。”
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开端,瑟拉米克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肩膀撞上硬邦邦的靠背,有些生疼。她张了张嘴,无数个问题就吊在舌尖:您是怎么知道的?知道多久了?您怎么看待小课?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会受到处罚吗?但瑟拉米克知道前三个问题毫无用处,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小课就此终结的事实。而最后一个问题,瑟拉米克迫切地渴望答案,但又无比畏惧,于是她只重新把嘴巴闭上,觉得自己像一条愚蠢的金鱼。
“你们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没有一点漏洞?”Z又抿了一口茶,放下筷子,“任何人只要愿意观察都能得到答案。数学均分突然提高?学生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小话?课间总有人跑到你的桌子前问题?你们只该庆幸,目前我是唯一一个愿意观察的人。”
瑟拉米克的脑袋随着一句又一句的问话,一声又一声的上扬音调而越埋越低,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猛地抬起头:“您……您没有告诉——?”
Z没让她说完:“我自己的班,我自己管。当然我的学生本来也应该我自己来教……”
瑟拉米克等着他把话说完,然而Z就停在那里,似乎不在意话音的落脚点,也不在意悬在半空的惩罚会给瑟拉米克带来怎样的紧张不安。然而后者对惩罚的不安像泡沫一般一颗颗无声爆裂消散。最糟就是白大褂,她对自己说,尽量屏蔽脑海中金吉和徕泽倒下的身影。也许是离结局越近,就越发不顾一切,瑟拉米克此时的逻辑脱离了平时克制缄默的轨道开始飞速运转。她可以面对惩罚,但她面对不了Z的嫌恶与鄙视。这是第一个正视她并看到其中潜力的人,是少数愿意拉她一把给她一个全新平台的人,是曾经带着希冀说她可以有一个光明未来的人。瑟拉米克死死地抓住着一个个瞬间,星星在某些时候可以是一片汪洋,而这些时刻则是她小小的浮标,让她不至于被淹没。这些时刻让她,瑟拉米克,在家中默默忍耐多年后,在无数次看着艾佩尔如归巢的小鸟被叔叔阿姨迎回家后,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一位关切的长辈,一处归属。她的内心尖叫着对失去这一切的恐惧,但她挺直了肩膀:“老师,我无意冒犯,但您讲课的速度对大多数人来说实在太快了,后面的知识点越来越难,仅靠课前预习掌握住几乎不可能。我知道您只想让我们尽快上手习题,避免在考试时失误,但如果不把基础理顺这很难做到。您要赶课,也要完成指标,所以我想帮您分担这些琐碎的地方,但我不会撒谎,所以我坦白,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再看到班里同学因为绩点被扣掉崩溃了。在那样的气氛里,整个班的状态只会下滑。”
最后一个爆破音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尾音仍颤动着悬在耳边,瑟拉米克被这片刻颤动惊醒,逻辑又回到平日的轨道上,刚刚的决心随着空气中被撕裂的口子一点点溜走。她倏地闭上嘴,后槽牙狠狠地磕在一起,在胃里带起一阵令人不适的搅动。
沉默,瑟拉米克没敢抬头看Z的表情,因此在对方再次开口时,她不由为Z声音的和缓而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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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只是想帮忙。你也很诚实,比起帮我,你想得更多的是你的同学。这个出发点不坏,而且我看到了你们努力的结果。没有老师会抗拒班里成绩提高。但是——”瑟拉米克的肩膀紧绷起来,这就是那个转折了,然而Z久久没再说话,她小心地抬起头。Z的目光越过瑟拉米克的耳侧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后者努力辨别着他脸上那种古怪的神情,纠结,怜悯,厌恶,但这些词都太单薄,瑟拉米克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某种质地更粘稠浓厚的东西。她在大脑中挖掘着自己积攒的旧语,想要找到那块缺失的拼图,然而Z已经继续说话了。
“你知道你帮助的那些学生到高年级绝对不会再碰和数学有关的东西?是,”看到瑟拉米克张开了嘴,Z举起一只手,“她们有四年要面对那些考试,牵扯到绩点,而且最后还有分科考试,我清楚这些。但是你想过为什么她们原本会偏科吗?数学是一门需要花大量心思和精力的学科,在这里你同时是发明家,是创造者,还是高级探员等等。这不简单。而很多人,哪怕她们试图去做了,也会在最后一刻退缩,难以调动全部的脑细胞,转而退往更安全也更容易的庇护所,语文,外语或历史之类的文科。你拽不动不愿走路的人,或者说你只能拖着她们走一小段路。这就是为什么星星鼓励每个人独立发展,因为这是最经济,最高效的途径。你慢慢会认识到这一点,如果你试图把所有负担全移到自己的肩上,总有一天你会被压垮,而没有人,记住,没有人会因此感谢你。我相信你比这聪明,瑟拉米克。”
瑟拉米克恳切地听着,她听出了Z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关切,但这番话中有些东西,仿佛化学方程式中小小的错误符号,扰乱了原本光滑平整的液面。她喜欢听Z在描述数学时的热忱与执着,毕竟这也是她自己最热爱的学科。但它真的在各方面凌驾于其他学科之上,同时也让这门科目的学者更加优越吗?瑟拉米克想起欧茨在说起语言时闪闪发亮的眼睛,又想起昨天两人刚刚取回,此刻正静静躺在宿舍里的木源纸书。但这不是别人的观点,而是Z的,Z有智慧,有阅历,他领先了自己太多太多,瑟拉米克难以想象他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种种疑惑和不解在瑟拉米克的大脑里形成一个个小结,被细绳串起,稍微一拽就引发一阵头疼。她决定先不去理会它们,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说了些感激的话。
Z又喝了口水,开始从手边的一摞书中抽出教材,瑟拉米克知道这代表自己可以走了。她站起来,转身正准备离开,然而Z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们那个小课,要更谨慎些。”
瑟拉米克惊讶之下猛地回头,只感觉自己的颈椎发出虚弱的抗议。她看到Z抬起头,在这次谈话中第二次直视着自己,只是脸上带上了一点笑意:“我能看出来你没打算就这么叫停。也好,班里的成绩也确实提上来一点。但尽量别让她们课间表现得那么明显了。”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Z又重新低头看着教材,瑟拉米克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可以走了。她下意识像平常一样礼貌道谢,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直到站在走廊里,迟来的激动与兴奋才慢慢随着心脏的跳动而注入她的大脑。Z让她们继续上小课,Z说她的课把班里成绩提上来了,也许,瑟拉米克难得放任自己想得更远一些,也许Z有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为自己感到自豪。她脚步飞快地朝教室走去,平日里安静得让人有些不安的走廊现在看起来亲切又舒适,瑟拉米克想起她和欧茨读过的那些故事,只感觉这条再普通不过的路,是属于自己的“朝圣之旅”。
然而欧茨的反应却让瑟拉米克失望至极。小花栗鼠明显不认为Z对她们的小课有多么欣赏,并毫不留情地点出了他话语中的偏见:“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学不会数学时因为临阵退缩,其他科目都是‘更安全也更容易的庇护所’……前面他之所以恼怒,完全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能力还不如一个一年级学生,而后面他又平复下来不过是由于——”
她们课间操的队伍即将跑过主席台,欧茨闭上嘴,两人都目视前方,跟着口号声竭力迈动双腿,等到了主席台前,全班同学开始大声喊口号:“快班一班,属我最强!快班一班,非同一般!”瑟拉米克只感觉嘴巴碰在已被水蒸气浸湿的口罩上冰冷而黏腻,口腔内壁又干又涩,她尝到了湿漉漉的水汽和尘埃泥土的味道。近来连续的降雨不仅没有让天空变得晴朗,反而带来了无法穿透的薄雾,牛奶似的把一切浇灌成凝结的白色。欧茨认为这压根不是雾,而是空气污染严重,又被水汽聚拢后产生的现象,说自己家那边就经常会见到。瑟拉米克尽管有些怀疑,但她不得不承认,这和家乡树林间迷蒙的雾气的确不太一样。不是用手指轻撩就散开的纱,而是一层橡胶似的薄膜,再怎么驱赶也只能在其上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指印,几秒钟就痕迹全无。
“不过是由于说话的人是你!瑟拉米克,”队伍跑过主席台,欧茨仿佛没有被打断地继续道,只是气息短了不少,“你总是很礼貌,又谦虚,恰到好处地捧起了他那颗虚荣心。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因为瑟拉米克口罩上的双眼瞪大了,欧茨不耐烦地挥挥手,“但恰恰因此,你很真诚地尊敬他,所以他才平复下来。而且这件事对他又没坏处是不是?班里的数学成绩确实提升了,我敢发誓,同时提升的还有他的个人信用。别忘了它们是挂钩的。现在他不过是在利用你,说实话我已经在重新考虑小课的事了……”
“所以Z一说他支持你立马就开始反对?欧茨,这本来就是你的主意!”瑟拉米克难以置信道,她开始有些生气了。欧茨不仅不为她逃过惩罚而高兴,反而故意挑刺般一遍遍让她重复和Z的谈话,又一点点剖析每一个细节,大到Z到底有没有打算上报,小到Z选择喝水在谈话中留白的时机。开始瑟拉米克还能配合,但现在,某种气恼混杂着委屈的情绪慢慢啃噬着她的神经,尽管她绝对不会承认后者。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欧茨顿了顿,“本来我们是在规则边上的小团体,但现在,我突然感觉我们只是计划中给他‘分忧’的一部分——”
“你是说,”瑟拉米克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抑制怒气,“本来整件事像一个刺激的冒险,小小的反叛军对抗整个星星?然后Z知道了,所以这就夺走了乐趣?抱歉,但我以为我们的初衷是让小星星们不被不必要地扣掉绩点。”
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越过了一道看不见的线,因为欧茨口罩上的眼睛一下没了神采。小花栗鼠在跑步时不喜欢戴眼镜,理由是顺着鼻子下滑还起雾,于是就像每个近视的人摘掉眼镜后一样,一双眼睛微微有些失焦,在欧茨身上更像迷路的小孩。瑟拉米克总在这时会无意识地对对方更包容一点。现在欧茨不说话了,只直视前方和着口号跑步,一双眼睛把情绪抹除干净,瑟拉米克都能想象出她口罩下方紧抿的嘴唇。这幅空白且毫不在意的神情在平时很能惹人生气,但在湿润的雾气中则不太相似,加上因运动岔气而泛红的眼眶和额头上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看起来像——瑟拉米克在大脑中搜索着,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比喻,小花栗鼠就是小花栗鼠,只是,她又瞥了一眼欧茨,现在更像一只丢了松果又找不到家的小花栗鼠。
她有心想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从前两人有争执都是欧茨毫无顾忌地把情绪发泄出来,一条条把逻辑甩到自己眼前,这反而让自己有了宣泄口,两人把事情都理顺了,也就没事了。但今天则不同,瑟拉米克不由后悔自己非要提“冒险”“反叛”的字眼,就像那个旧语中的词——“口不择言”。虽然她和欧茨的盟友关系已经很稳固了,但总有一些话题是两人默契绕过的。比如“盟友”的定义,高年级男女共课,毕业后的去处,再比如艾佩尔和弗洛尔。这些话题就像是一片空地上的铁丝栅栏,她们可以在这之间唱歌跳舞奔跑,只要不触碰那些铁丝,只要不去提醒自己那些限制和禁忌,因为一旦不慎碰上,其上的倒刺便钻入皮肤,障眼法褪去,钝痛袭来。她们仍可以继续奔跑玩笑,但头脑中的某个角落会不住地浮现出铁丝上的锈迹和鲜红。
两人在沉默中跟着队伍跑步,然而就在第二次跑到主席台前,瑟拉米克瞥见惊讶取代了欧茨眼中的一片空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瑟拉米克瞬间知道了理由——在拐角树篱的一个空缺处,一根小小的树枝斜斜插进泥土。多尔的信号。瑟拉米克只望了一眼就扭头看向欧茨,这次两人对视了片刻。刚刚的争执被抛在脑后,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真切的不安与恐惧。
“现在?”瑟拉米克小声问,课间操结束,她们跟着队伍往操场外走,冬季跑完操实在太闷,口罩又不能摘,瑟拉米克把外套拉链拽到下方,仅让末端扣在一起,总算有所缓解。
“等回教室,”欧茨也小声说,不管之后想接水去盥洗室还是趁大课间去任何地方,首先跟着队伍回教室是必须的,“然后——”
但欧茨没有说完,话音猛地断在空气中,瑟拉米克几乎听到了小小的“啪”的一声。她抬起头,鲨鱼正站在自己面前。
那一刻瑟拉米克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第一个念头是:Z还是告诉他了,我的惩罚要来了。平日里她和欧茨在闲聊中毫不掩饰对鲨鱼的厌恶,对那些追随他的小星星表示不解并想了一万个理由,列数鲨鱼的恶劣,指望着它们能唤回那些小星星的理智。但在这一刻瑟拉米克前所未有地清楚意识到,她们那些小小的计谋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低能。鲨鱼不算高,但当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你面前时,你能清晰地感知到冰冷的残酷与暴戾源源不断地从他每一个毛孔发散出来,几乎形成某种特定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犹如实质般凝结成一根针,缓慢刺入指甲的缝隙。瑟拉米克忍不住稍稍畏缩一下,立刻又鄙夷自己的懦弱。
“校服拉链拉上,”鲨鱼开口了,声音丝滑,瑟拉米克只觉得一条蛇刚刚从自己的后颈绕过,“现在。”
瑟拉米克动手去拉拉链,然而手指有些颤抖,第一次反而把锁扣弄开了,整个队伍此时停了下来,她能感受到全班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第二次她总算把锁扣并拢,拽住拉链往上走,竭力不让自己的手抖得太过明显。
“继续,等着我帮你吗?拉到下巴,”鲨鱼说,似乎对四方的目光毫不知情,但瑟拉米克听出了他话音中的愉悦,“快班学生不至于是故意违规,先给你个警告,扣五个绩点,下次再犯,就按正常仪容仪表处罚。”
瑟拉米克站在原地,逐渐升起的愤怒加上之前的耻辱让她全身颤抖得更加剧烈,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乖顺的木偶般僵硬地立着,心里某处却仿佛被暴力闯入,肇事者不顾满地狼藉就拍拍手离场,留下她自己徒劳地捡拾着碎片,它们刚刚还属于一个无损的心脏。
后背被轻轻推了一下,瑟拉米克猛地躲开,下一秒才意识到是欧茨在提醒自己往前走,队伍已经开始移动了。她不由有些愧疚,又想掩盖自己的惊吓,但欧茨只看着她,轻轻地拉住她的手肘,这次瑟拉米克跟着她往前走,几步之后终于放弃抵抗,让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倚上欧茨。后者没说话,只是把手收得更紧一些,两人跟着队伍走向教室。
28. 第十五章 新测试
“如果你不想现在去,我自己完全可以——”欧茨低声道,一边拿起水杯,如果被问就解释自己去接水。
但瑟拉米克坚定地摆了摆头,她基本已经从刚刚的惊吓中回神,现在胸口只有种令人恶心的滞涩感。她迫切地想做点什么,任何事,只要能让自己分神。
两人各自拿着水杯往上次的通道入口方向走去,欧茨已经又戴上了眼镜,随着步速加快,眼镜上泛起一阵阵白雾。瑟拉米克下意识查看了一眼,确保两人的校服都穿戴整齐,拉链拉到下巴,随即又用力眨了眨眼睛。鲨鱼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不止是那些字,更是他轻缓却精准的咬字,他平缓如一把匕首的语调。这就是他潜入你头脑的方式,一个小声音说道,这就是他破入一座堡垒的手段,无需太久,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会为他而改变颜色和质地,你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分思想都会植根于他。不管是顺从还是违背,这没有区别,因为只要他得到掌控权——命令或策反——他就能影响你。
“瑟拉米克,”瑟拉米克回神,欧茨和多尔两双眼睛都看着自己,兄妹二人都有着浅棕色的瞳孔,多尔的眼部轮廓更锐利一些,但其他特质几乎一模一样,此时两人的目光中都透着关切与担忧。瑟拉米克第一次发觉这两双眼睛中有某种共通的东西——那个旧语怎么说——“呼之欲出”。是亲情吗?她想,但又觉得这个概括太过片面。这两双眼睛中存在着一条纽带,一种超乎血缘的连接,无声而微妙,但却让人毫不怀疑它在必要时能爆发出异乎寻常的力量。面对着这样的两双眼睛,瑟拉米克莫名感觉到一点孤独,但只有一点,她告诉自己,并用力把那点“自怜”的苦涩盖住。
“我没事,”瑟拉米克对两人说。多尔点点头,欧茨也重新看向多尔,但站得离瑟拉米克更近了些。
“就像我刚才说的,”多尔继续刚刚被瑟拉米克漏掉的话语,“我知道你们不会随意打听一个关系一般的人,所以特地来告诉你们一声。但是,”他着重看了一眼欧茨,“我不建议你们去找她。她状态太糟,而且我也不认为你们能如何帮上忙——”
“等等,”瑟拉米克举起一只手,仿佛这能缓解她现在飞快的心跳声,又或者能帮助自己卡顿的大脑重回正轨,“你在说谁?”
“艾佩尔,”多尔说道,从认识这个高年级男生以来,瑟拉米克第一次听到他放缓了声音,末尾的翘舌音带上了些许小心和试探,但这只让瑟拉米克更加不安,“她最近错过了一大批课和考试,而且,上周她攻击了两个同年级女生。”
瑟拉米克的手无力地垂下,她呆呆地看着多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艾佩尔?攻击同年级学生?她所认识的艾佩尔,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正义感,最热心最真诚的人,强大而可靠,永远能在最后一刻想到什么神奇的解决办法。曾经,哪怕整个星星陷落,瑟拉米克也不惊讶艾佩尔会是最后站着的那个人。但鬼屋里面具后的年长女孩浮现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多尔话音中的某些东西回响着警告,仿佛他们在说的不是艾佩尔,而是某个发狂的野兽。
“她到底怎么了?”欧茨看着多尔,话语间是罕见的命令语气,“我们从上次找到她后就没再见过她,是,那时候她状态差,但她有理智,也能控制自己。你知道,多尔,你和你那些‘情报网’,你肯定知道。”
多尔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妹妹,就在瑟拉米克以为他要发作时,高年级叹了口气,慢慢开口道:“你们知道她前面被带走审讯了,我上次也和你们讲了我身边经受过审讯的人,这没有一点夸张成分。而且我见过的那些人,他们回来后身边还有朋友,甚至不止一个朋友,能照顾他们,保护他们。但没有一个人能恢复正常。至于艾佩尔,她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了,说实话我都没想到她能在审讯后还坚持那么长时间上课考试……她一定有极强的意志力。”
瑟拉米克的内脏仿佛被一只铁钩不轻不重地挂了一下,艾佩尔不是孤身一人,她其实还有自己。如果自己能不因为恐惧,不因为对Z和欧茨的愧疚留在原地,如果自己能不那么懦弱……
但多尔继续道,神情愈发严肃:“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能撑过来,没问题,但上个月末的月考……她落下了太多功课,尽管按时去上课也难以弥补精神上的损失。欧茨你知道慢班和中班的宿舍制度。”
瑟拉米克转头,看见欧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当她开口时声音却很稳:“他们会定期换宿舍,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按成绩排名划分,一宿,二宿以此类推。宿舍里的床位也按成绩排位,一号床是这个宿舍里分最高的,末位床相反,全宿舍的人知道彼此的分数和名次。中班每学期换一次宿舍,慢班……”欧茨的声音有些分岔,她顿了顿,慢慢说,“慢班的周期是一个月。”
多尔点点头:“每个班,或者说每个分级都有一定的等级顺序,你们在星星生活也将近半年,自然知道这些。但你们或许不知道的是,”他说这句话时看着瑟拉米克,不知是要着重向她强调,还是不愿去看欧茨的眼睛,“中班和慢班的等级制度格外突出。在快班和创新班,你们能感觉到,每科老师会有一两个自己重视的学生,他们会有一定收发作业,使用平板的特权,有时候甚至能被提前透露一点考试题型。班里同学也会有意无意在平时帮他们一些小忙,以达成一定程度的互惠,”瑟拉米克喉咙突然不舒服地干涩起来,被一种“不详的预感”裹挟,她想避开多尔的目光,但又急切地想了解更多情况。
“慢班和中班则不同。这些秩序在那里不仅是概念,而是被严格执行的规则。排名靠前的学生能住最好的宿舍,在教室里坐最好的位置,而且你可以肯定他们会最大化地利用自己的优势,因为没人知道这优势的期限是多久。这时候排名靠后的学生处境就很,”多尔停了下来,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形容,他抿起嘴的样子和欧茨极为相似,“艰难。一些老师们当他们不存在,没人会提醒他们交作业考试的时间,只有丢失的绩点记录着一切,但这是好的情况。另一些老师,他们会带着其他学生一起嘲笑他们,当众羞辱他们,从整节课站到讲台上罚站,到冬天脱掉上衣让每个学生拿笔刷在他们身上写下受罚者的成绩和其他侮辱人的词——”
“但是为什么?”瑟拉米克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嘶哑,胸口的恶心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涌上喉咙,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问,“为什么老师会这么做?又为什么居然会有学生愿意跟着他们!”
然而回答她的是欧茨,后者握住瑟拉米克的手腕,也许没控制好力度,攥得瑟拉米克有些生疼,但此时她欢迎一切疼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什么:“很简单。老师们只是在遵循星星的基本原则:竞争。他们清楚,只有明确到残酷的等级制度才能让底层的学生想要往上爬。而那些学生,那些‘艰难’地从底层爬上来的学生,”欧茨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那样做只不过因为,因为他们可以。”
“没错,”多尔仍看着瑟拉米克,但瑟拉米克注意到他靠近欧茨的那只手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权力。给他们范例,让他们看到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然后告诉他们只要拼命,只要打败其他人,他们就能变成那些范例,”瑟拉米克和欧茨没说话,但在场几个人都清楚这些“范例”指的是谁,“当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一直待在原有的级层,往下打破等级很容易,但往上走却几乎不可能。然而就是因为那百分之一,甚至是几年一次的百分之一,他们就能继续争夺。因为最微小的权力也比什么也没有要好。那百分之一会被英雄化,他们的相片挂在每个教室的正前方,他们从学习上到生活上的各类用品,会在每周被算作奖励,分给排名靠前的学生。”
“‘神圣化’,”欧茨说,她的声音很静,但却让多尔迅速转头看向她。
“别说那些词!”多尔呵斥道,第一次提高了声音,末尾‘词’这个单音节几乎是被狠狠砸出来,只在尾音才又被铁质的笼子牢牢束缚,“欧茨,如果随意丢出旧语就是你现在每天做的事——你没听见我刚刚在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听见的人是你,多尔,”欧茨看着她的哥哥,声音紧绷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喊叫,“没有盟友就没法生存,按成绩排序的等级制度,这一点也不正常。排在后面的人就是垃圾,甚至不算人类,排在前面的趁机大肆炫耀发泄,生怕下一个被拽下去的就是自己,你难道看不出这有多扭曲吗?”
瑟拉米克盯着三个人之间的那点空地,“垃圾”“不算人类”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她想逃开,想把这一切都锁进头脑中的箱子里。
“你适应,你就能生存。你有优势,欧茨,我们都有,在分班时候就注定的优势。利用它,不要白白浪费,那些慢班的孩子,你觉得他们会拒绝一个固定的两人间宿舍,一学期一次的宿舍检查?你知道艾佩尔她们最近有几次检查吗?四次!一个月内!如果你说是这些把那个姑娘打垮了我毫不怀疑。星星有严格的筛选机制,欧茨,但任何体制任何社会都有一套筛选机制,只是我们的恰好更苛刻更缺乏想象力罢了。总有人要站在高处,也总有人要充当把他们托到高处的工具。我的建议是,只要你可以,就选择前一个。”
瑟拉米克瞥到欧茨刚刚紧攥的拳头松开了,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仿佛两片小小的枯叶。然后是一声介于抽泣和发笑之间的古怪声音,似乎从喉咙里直直滚上唇边。瑟拉米克抬眼,看到欧茨布满泪痕的脸上被一种胜利的神情扭曲,矛盾的情绪在她的眼中冲撞,让她一时间看起来近乎歇斯底里,然而欧茨开口时声音却很轻:“‘想象力’是个旧词,多尔,你忘记了,”多尔的脸顿时褪去了血色,“我们甚至要借用被禁止的旧词才能去批判现有的系统……我知道你不相信你刚刚说的那一套,不是因为我有多了解你,多尔,你从很早就确保了这一点。而是因为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你就不会一直留意艾佩尔——一个和你没有一点关系的低年级慢班学生——的状况。如果你相信,你就不会一股脑地把那些丑陋的现实塞给我们,逼迫我们走上‘正轨’;你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发展着自己的情报网,”欧茨的语速越来越快,现在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把什么东西强压下去,“你也不会在弗洛尔走后试图去调查鬼屋,再把自己伪装得密不透风。”
多尔举起一只手,似乎要像上次一样打断欧茨,但后者已经停了下来。两人无声地对视着,沉默,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似乎都在和着周围运转的电机嗡嗡作响。瑟拉米克觉得某个无形的屏障异样地鼓起又平复,有什么东西要被打破。
“我知道你爱他,”欧茨安静地说,她的下巴已不像刚刚那样进攻似的抬起,她看着多尔,眼眶通红,“就像家里其他人一样。我想找到真相,哪怕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但她没能说完,因为多尔动作粗鲁地扯下口罩,瑟拉米克看到高年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他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妹妹。欧茨一开始仿佛僵住了,随后她的肩膀慢慢垮下来,把脸埋进多尔的胸口。他们与其说在拥抱,不如说是在彼此支撑。悲恸犹如实质般从两具摇摇欲坠的身体发散,带着支离破碎的棱角和边缘,空气中仿佛混着微微的汗味,泪水的咸味,和恐惧的酸味。但还有一种比这一切都更强大,更有力的东西,瑟拉米克看着抱在一起的兄妹二人,她回想起那两双略有不同但又极为相似的眼睛,是血缘亲情,但又远不止血缘亲情——瑟拉米克闭了闭眼睛,感受着这种慢慢被潮水没过头顶的战栗,它明明带着汗,泪水和恐惧,却没有任何味道。它是这样一个无形而庞大的明亮存在,能填满最空洞黑暗的角落。
多尔已经在给欧茨交待别的事了,瑟拉米克放空盯着其中一台灰扑扑的电机。刚才被潮水淹没的一刹那,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艾佩尔,还在家乡,头发披散着,穿着长长的短袖衫跑累了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的艾佩尔,笑着用饮料冰自己的脸,吵着让自己放下数独册。那是一个夏天。瑟拉米克甩甩头,她可以回忆家乡的春,秋,冬,但夏天要好好地锁在头脑中的小箱子里。然而脑海中浮现出的还有另一张脸,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欧茨在叫瑟拉米克回教室,后者抬腿向那边走去,不忘和多尔道谢。两人从隧道进入了教学楼内,瑟拉米克把思绪带回现实:“我们最好去接一下水。”欧茨点头同意,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融入排队接水的人群中,变得难以分辨。
等两人回到教室,她们发现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放着一张纸。小星星们一个个都弓着身子,头颅低垂,仔细地研究着其上的内容。在家乡时,瑟拉米克曾见过一种羽毛洁白的水鸟,它们常常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片水域,弯折着脖颈搜寻着食物,却没意识到自己主动暴露出了弱点。现在的小星星们从后面望过去就仿佛这种美丽而脆弱的鸟儿,一个个露出的后颈毫不设防地暴露在稀薄的空气中。
欧茨拿起那张纸,扫了一眼:“自检单。”她重新把那张纸丢到桌子上,仿佛那是什么马桶圈上的脏东西。薄薄的化纤纸发出介于窸窣与哗啦之间的声响。
“什么——?”瑟拉米克拿起自己的那张单子,只见上面像普通试卷一样印着各种题目,有单项选择,多项选择,还有简答题和大题。但不同于普通试卷,这上面的题目有:
我会有压抑的情绪,想做一些不寻常的事
A.从不 B.有时 C. 常常 D.总是
我发现在课堂上难以集中注意力,思维容易混乱,题目做不出来
从不 B. 有时 C. 常常 D.总是
“这是什么?”瑟拉米克皱着眉把单子翻了个面,印刷的字体很小,题目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她不得不用力眨了眨眼才能继续分辨那些蚂蚁似的文字。
“自检单,”欧茨说,她已经在位置上坐下,拿起笔填写起班级姓名等基本信息,“检测学生的心理状况和学习能力等等。应该是从来星星第二个月起每月都有的,我想上个月没有大概是因为鬼屋事件。”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
“但是,”瑟拉米克仍皱着眉看着那些题目,“那难道不是更应该检测?全校的小星星基本都看到那件事了,班里的气氛静了那么久。”她没有提自己当时频发的恶心难受,到现在她仍更愿意让这件事好好地待在头脑中的箱子里,把瞳孔中烙印下的金吉他们倒下的身影生生摘出,只当自己是旁观者的一员。
欧茨笑了一声,但其实更像是从嗓子里丢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他们才不会真的检测!这不过是走流程罢了,你看那些问题,谁都能看出来每个选项意味着什么。只要你不想被约谈就避开危险的选项。”
瑟拉米克仍仔细看着那些小小的选项,一时没顾得上回答,但一只手按住她的小臂,她抬起头,对上欧茨严肃的眼神:“真的,瑟拉米克,避开它们。他们会挑出来那些‘异常’的单子,给相应的小星星分配药物并且监督疗程。谁也不知道那些药物是什么,但我哥哥们说,凡是吃了药的小星星都会变得很古怪。他们会变得精神恍惚,时常感到疲惫,一些中班的小星星甚至会在一段时间后滑到慢班,他们中的大部分会在庆典消失。而快班的小星星——”欧茨看起来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大部分会在几年后发展出一些疾病,癌症或心脏问题之类的,以后只能靠药物或医疗科技来维持生命。”
瑟拉米克的嘴巴微微张开。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在星星上生活了几个月后她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一个互帮互助的集体,更不是什么人人都可获利的人才培养机构。但药物,疾病,这似乎把事情带到了另一个层面……不是吗?金吉戛然而止的哭喊声,白大褂在人群中穿行的身影,黑暗中艾佩尔小小的侧影,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弗洛尔……瑟拉米克的头脑中无数个声音在尖叫呼喊,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胸腔中那团无名的滞涩一下下摩擦着跳动的心脏。但她用尽全力把脑海中的声音和画面都驱散:我不是语文课本里那些看到点黑暗就昏厥的女主角——如果那样的人现实生活中真的存在而且仅限于一种性别的话——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被恐惧支配了。
“你是说,”瑟拉米克看出欧茨眼神中的担忧,但她暂时不想提及自己头脑中的混乱,于是赶在对方询问前开口,“这也是筛选的一部分,不是选出心理健康的学生,而是选出愿意装成一切都好的学生?”
“对,”欧茨点点头,仍端详着瑟拉米克,神情和后者刚刚研究自检单时一样仔细,“然后慢慢淘汰其余的。中班慢班的小星星几乎没有机会,但快班的小星星……你看,他们不愿意浪费高智商。相反,他们找到了其他方式来控制那些小星星。”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瑟拉米克又翻过检测单,纯粹是为了不让刚刚接收到的信息产生太具体的画面,但她突然发现了什么:“等等,这个大题。其中一道是‘请描述你最近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但另一道——?”
她瞪大眼睛抬起头,却发现欧茨的表情突然变了:“我忘了。我怎么就忘了!”小花栗鼠猛地把自己的单子也翻到反面,看着那道让瑟拉米克哑声的题目:请写出至少一个你观察到的违法校规校纪者或思想上有不良倾向学生的名字。(试卷如有漏答,扣掉50绩点)
两人都盯着那道题目,仿佛只要花上足够的时间,注入充足的精力,它就会自己消失掉。小星星的窃窃私语声突然在瑟拉米克的耳畔放大,她转头看向四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每颗脑袋都在自己目光落过去时迅速别开,每片低语也都随着动作短暂停歇,接着又加倍激烈。
瑟拉米克转回头,却发现欧茨正看着自己,脸上全是愧疚:“我哥哥他们之前提过的,但我忘了……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们还要备考,”她自己停住了话头,用力摇摇头,“对不起,瑟拉米克。我现在就跟她们说——”
说着她就要站起身,瑟拉米克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声音嘶哑道:“不!坐下,”欧茨试图把自己的袖子从她的手中解脱,瑟拉米克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和她们说什么?”
“说,”欧茨看起来毫无头绪,但仍继续道,“说小课整件事是我的主意,如果她们想写你的名字,那不如改写我的……”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两人都听得出这有多么荒谬。
“坐下,”瑟拉米克又拉了拉欧茨的手腕,这次对方终于坐了下来。小花栗鼠的脸色惨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圆圆的双眼中满是恐惧,她看着瑟拉米克,眼眶逐渐泛红。瑟拉米克上一次见欧茨这样失控还是谈起弗洛尔的时候,但就在那时,似乎也是坚定、固执和恨意更占上风,她还是第一次在欧茨身上看到纯粹的悲伤与恐惧。后者张了张嘴,一声抽泣立刻从喉咙中溜出,瑟拉米克刚向她的水杯伸手,让欧茨借水杯遮挡一下情绪,但对方只是摇头,闭上眼睛,大概几秒钟后才重新开口,声音很低,虽然仍有些不稳,但总算没有了抽泣声:“我接受不了,瑟拉米克,如果——我接受不了。不能是你,”她睁开眼睛,眼中被某种情感充斥着,瑟拉米克发现自己竟一时难以接住欧茨的眼神,“我不会让他们连你也带走。”每个齿擦音和爆破音都干净利落,仿佛在空气中咬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空缺。她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欧茨平日里说话总是把元音拖长,使得末尾的音节轻盈灵动,瑟拉米克惊异于声调和咬字的转变能让一个人听起来有多么大的变化。但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上课铃就打响了,Z就走进教室,监督全班按时写完并上交检测单。
时间的流速总是过于主观。瑟拉米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笔一道道把答案选上,又把大题写满,整个过程都被一种完全不真实的色泽笼罩。她甚至抽空把试卷检查了一遍——多半是出于肌肉记忆——确定自己没有漏答。然后才去面对最后那道大题,和前面恍惚的片段相比,这段记忆清晰得可怕。瑟拉米克记得那道题目上方有一道断断续续的虚线,手指触上有分明的凹陷与凸起,这道题目应该是可以单独撕下来的,和上面填写着个人信息的试卷分开。她想到家乡每年都要进行的无记名投票,选举区域代表,但投选出的结果似乎总不符合众人的期望。小时候瑟拉米克总以为那是因为每个人写的名字都不一样而胜选者也只是以微小的优势获胜。现在她却隐隐感觉,那是因为,真的没什么人写下胜选者的名字,所谓无记名投票,只是一个流程罢了,实际上的人选早已确定。那她们现在在干什么?一直不愿面对的恐慌终于在此时爆发出尖啸,瑟拉米克试图去屏蔽掉脑海中的声音,但现实是她的心跳捶击着耳膜,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现实是,不管是出于自我防御还是怀揣着恶意,她都在单子上写下了另一个小星星的名字。那是在小课上坐在教室后的其中一个小星星,也是那群人中和鲨鱼走得最近的一个,总是满口“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似乎讨厌每一个考试成绩高于她的人。瑟拉米克可以一直对自己说,至少她不是什么好人,至少是她而不是别人。但在某个小小的角落,她知道无论理由是什么,甚至无论结果如何,重要的是,她做了那个选择。她写下了同班同学的名字。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瑟拉米克都难以正常地运转大脑处理自己应该吸收的知识。她勤勤恳恳地记着笔记,哗哗地翻着课本,假装没看到欧茨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课间的低语在今天全部消失了,平时瑟拉米克只把那嗡嗡声当作背景音,有时还发现它们有些烦人,然而她面对着今天教室里的死寂,却发现自己分外怀念那些无关紧要的细碎声音。班里每个人都埋头看课本或对着平板做题,时不时猛地抬起来环视四周,脸上都是兔子似的受惊神情。家里烧陶瓷的时候,有时应顾客要求,需要趁热把铁质纹章烙在各种器皿上,铁器受热,就会变成一种刺眼的白色。今天班里的气氛就让瑟拉米克想起那些烙铁,空白而烫手。
上午的体育课因为下周就月考而取消改成了自习,可以写作业也可以背知识点,但不能出声。中途鲨鱼来了一趟,通知她们新联邦的领导人们召开了新会议,政治月考根据会议加了知识点,让课代表在平板上操作系统传发给每个人。瑟拉米克自鲨鱼进教室就全程没有抬头,总感觉下一秒他就会说:“啊对了,自检单的结果出来了。瑟拉米克,你跟我走一趟。”但鲨鱼只强调了新知识点肯定会考,大家记得背,明天上课他会抽时间大概串讲一遍就离开了。瑟拉米克无声地吐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只用指纹解锁了平板,然后就愣在主界面上。眼看界面的亮度开始降低,她连忙点进班级界面,接收了新文件。
根据会议新增的知识点密密麻麻,瑟拉米克翻了翻,发现足足有六面屏幕那么多。刚刚的担忧和恐惧莫名变得可笑,瑟拉米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短暂忘记了临考繁重的学习任务,真切具体的背诵内容和作业习题,转而去担心什么虚无不现实的自检单惩罚,什么癌症疾病控制。班里的气氛随着新背诵任务的出现反而有所好转,虽然仍在上课期间低声说话不被允许,但——瑟拉米克环视四周——至少没人再突然受惊地抬头,一副恐慌模样了。在这样正常的氛围里,自检单和疾病控制听起来荒唐可笑。顺着这种心理,瑟拉米克暂时把上午的事放在一旁,开始从新的六面会议摘要上分析体系结构。
然而,晚读时Z的出现把这些又重新塞进了瑟拉米克一下午被各种知识点填满的头脑。自检单结果出来了。Z宣布班里每个学生都有着健康的心理状态,并让大家继续保持,随后叫了一个小星星出去。正是那个瑟拉米克写下名字的小星星。所有人看着那个小星星起身,平时或活泼或轻蔑的神情都消失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瑟拉米克在里面看到了熟悉的恐惧。她朝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瑟拉米克以为她在找她的朋友,但那双眼睛是如此慌乱无措,有那么一刻,它们竟然落在了瑟拉米克的身上,后者条件反射地移开眼睛,盯着自己面前摊开的课本。直到那一刻瑟拉米克才看出了她目光中的恳求——她只是在等一个人,任何人,说点什么,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当然只有一片沉默。小星星们躲避着彼此的眼睛,也许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是你吗?是你写她名字了吗?瑟拉米克除外。在大脑停滞的一瞬间,她甚至庆幸自己至少被免除了得不到答案的折磨,因为她知道,是自己写下了那个小星星的名字。
小星星从座位上往门口走去,她的步伐很慢,教学区规定学生走路无声,所以她总是先放脚跟,再平放整个脚掌,仿佛在试探着前方究竟是平地,还是被幻境掩盖的悬崖。在她路过欧茨和瑟拉米克的位置时,后者突然发现小星星左边的鞋带散了,白色的鞋带现在每走一步就被踩在脚下一次,很快就变成了和鞋身一样的灰色。瑟拉米克呆呆地看着那根散开的鞋带,随着她的脚步,短暂地逃脱,又被踩下,这单调的循环仿佛啪地一声点着了她空白大脑里的某根神经——我在做什么?那个小星星虽然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好同学,但她什么规则也没违反。我写下了一个无辜者的名字,然后把眼睛转开,好像只要自己不去看,整件事就不存在?艾佩尔的脸出现在脑海中,莱内的声音说“她状态很差”,多尔略微低沉的声音说“她给自己引来了很多没必要的关注”……艾佩尔是不是也用那样恳求的目光去看过别人?这个念头如砸在太阳穴的一颗钉子,瑟拉米克瞬间感到了剧烈的头痛恶心。她无法想象一向强大、开朗的艾佩尔也像这个小星星一样慢吞吞地走向教室门口,走向未知。这个被自己检举的小星星……瑟拉米克不知道艾佩尔有没有过这样走向未知,但她知道对方绝不会,永远不会在背后举报一个无辜的同学,然后任由那个人替自己背起惩罚。
瑟拉米克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正要迈腿往门口冲,却被一股力量拽住胳膊。毫无防备,她重重地跌在椅子上。Z看着这一切,但没有任何反应,他脸上的神情难以解读。
“你疯了吗!”欧茨的手仍抓着瑟拉米克的胳膊,她低声在后者耳边道,“你想干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瑟拉米克还没从失去平衡的惊异中缓过来,下意识回答,“我要把自己交上去,本来就应该是我。”
“你要做的,是好好在位置上坐着!”欧茨把声音压得更低,瑟拉米克这时才听出对方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投票结果,和你没关系。”
瑟拉米克扭头,自今天上午的自检单后第一次直视欧茨:“是我写了她的名字,欧茨,”那双圆圆的眼睛睁大了,瑟拉米克把视线下移,对着她的口罩继续说,“我写了她的名字,尽管我知道她什么规则也没违反。我本来以为,”她顿了一下,“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就这样不管,但不行。违反规则的是我,我要去纠正它。”
然而她胳膊上的力道只稍稍松了一下便又加倍叠上,欧茨的呼吸很急促:“Z不知道小课吗?”瑟拉米克愣住了,在慌乱中她竟然忘了这件事,欧茨继续道,“不管你怎么想,瑟拉米克,这是公投的结果,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而且——”欧茨停顿的时间太长,瑟拉米克等不到后续只能抬眼,却直直撞上了对方专注的目光。欧茨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瑟拉米克感到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几乎要隔着几层布料嵌进肉里,她仿佛极其鄙视,但又强迫自己说出下一句话:“是她总好过是你。”
瑟拉米克没再试图站起来,刚刚的决心在欧茨这句话面前一点点溃散。她知道小花栗鼠那几乎固执的正义感,因此清楚这句话耗尽了对方所有的力气。她可以说服自己,越过恐惧把自己交上去,“做正确的事”,但如果那个人是欧茨——瑟拉米克知道自己会用任何一个同学来换取对方的安全。欧茨仿佛也在瑟拉米克的眼中读出了她的想法,这仿佛是某种坚硬的工具,在两人好不容易筑起的堡垒上用力砸出痕迹,一些砖石掉落,堡垒震撼,但最终伤痕却呈现出三角形外观。结构更加稳定,然而那些空缺却时刻提醒着她们,丢失的东西再也无法复原。
“瑟拉米克,”Z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见瑟拉米克转身,他点点头,“出来一下。”
瑟拉米克起身,欧茨的手无声地从她的胳膊上滑落,她没有回头,只一步步走向门口。后颈传来小小的刺痒,她知道全班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就像她们刚刚看着那个小星星。
教室外没有别人,小星星已经不见踪影。Z示意他们到走廊中段,直到两人被墙档得严严实实他才开口:“你刚才想替她?”
瑟拉米克听不出他的语气,只点点头,喉咙干涩。
Z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探究和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很勇敢,但也很愚蠢。我庆幸你同桌在最后一刻帮你找回了理智。这不是你应该干预的事。”
“但老师,”瑟拉米克忍不住了,“她什么也没做,那个小星星,她是无辜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只觉得自己听起来像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Z等瑟拉米克的声音完全消失了才开口:“你写了她的名字,”他用的是陈述语气,也没等瑟拉米克认同这个事实就继续道,“但还有很多人也写了她的名字。选票现在还在我的办公室里,你要去查证吗?”语调很平。
瑟拉米克被那句“很多人”震住,半晌才回神,小声说:“不用了,老师。”
Z点点头:“很好。保持你的理智,瑟拉米克,不要做愚蠢的决定,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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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试图去做无意义的事。这对谁都没好处。”
说完他就要转身,瑟拉米克头脑中的小声音在最后一刻还是占了上风:“老师!”Z停住,看着瑟拉米克,后者心跳飞快,但还是问出了这个一直纠缠着自己的问题,“请问,她会受到什么惩罚?”
Z打量着瑟拉米克,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越过界线,再也等不到答案时,一点笑意竟然出现在Z的嘴角:“只是上小课而已。”
第一节晚自习刚开始那个小星星就回来了。瑟拉米克看着她匆忙坐好,拿起平板,开始做晚一的当日小测。之前泛白的脸色和惊恐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焦躁和戾气,犹如实质般环绕着小星星,瑟拉米克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词:沙尘暴。
晚一和晚二连考中间不休息,周一她们考的是地理和数学。瑟拉米克感觉自己这次被分配到的数学题比往日都要更难一些,她猜测与自己那些小课有关。为了准备小课,她不得不提前学了很多东西,又在平板上调出相应习题来做,系统想当然地认为她的正常进度比其他人更快。自己得稍稍控制一下进度了,瑟拉米克一边依题目描述画出几何体一边想着,哪怕只提前一天备课其实也不会对小课有太大影响。再这么下去,且不说最后一两道大题自己能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完,平时自己的时间也都要搭到数学这一门科目上。有时学生也会被老师的观点影响,误以为自己只需要照料一门科目,从而在上面花费太多的时间。瑟拉米克被今天晚上的题目敲醒,她清楚偏科的风险有多大——开始是个小坑,你会把那几分归结于失误;等你意识到时,几门课的进度早已飞快过去,小坑变成峭壁深渊,你只能站在边上让恐慌逐渐把自己吞噬,当然这还是在你有绩点可扣的前提下。随着广播里收卷铃声打响,瑟拉米克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题,系统自动收卷,她第一次没时间检查前面的题目。紧张之余,头脑中那个小声音仍清晰道:幸好小花栗鼠没再和自己一起备课。
班里的悄悄话网络似乎随着那个小星星的回归又恢复了正常。不出晚二课间,消息就传到了瑟拉米克和欧茨耳边。Z说得没错,全年级每个班被投出来学生都要在每天晚上去一个公共教室上课。当然,男女生分开。说是上课,其实老师只是监管学生维系秩序,她们要看的,是教室大屏幕上新联邦特别录制的“圣手摘星学生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新世界的成就与辉煌”之类的宣传片,每集半个小时,各四十集。
“今天是第一天,主要是通知各班学生,以后她们正式开始时间就放到晚三了,”瑟拉米克后座的小星星对两人小声说,她咧嘴笑了,“不算太糟,是不是?”
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前者开口道:“看一节课?还有别的吗?”
“严格来说是看一个小时,各一集嘛。她们应该是晚二一考完就去,然后比我们晚放学一小会儿,”后座看起来不太在意,“看完写个观后感,八百字。就没了。”
瑟拉米克这次不用和欧茨对视就知道两人肯定在想同一件事:她们每天只有上午一节、下午两节自习和晚三是专门分给写作业预习的,晚一晚二每天都有测试,现在晚三再一占,那个小星星该用什么时间写作业?答案也很明显,每一个课间,午间休息和晚饭时间。更别提她现在每天还多了八百字的作文要写。下周就月考了,该背的该练习的,从哪里抽时间?
欧茨向后座道谢,两人正准备转身,却又被叫住了:“我们的小课,”后座小星星压低声音道,她的同桌也一脸期待地看着瑟拉米克,“还是正常进行,对吧?”
“呃,”瑟拉米克看了欧茨一眼,但毫无收获,小花栗鼠没看她,而是盯着后座两人,她看起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因此深深不安。瑟拉米克只能说:“我还没想好……快月考了大家时间都紧张——”
“但就是因为快月考了我们才需要补课啊!”后座同桌激动地小声说,语速很快,“数学一天比一天难,Z讲的太快又听不懂,系统分给我的题都做不出来。月考还是统考,肯定更难!”
“是,但是,”瑟拉米克轮流看着这两个小星星,希望她们能明白,“大家都不止一门科目,如果把时间全花在数学上,很多人反而会失衡。而且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听小课了——”
然而她又一次被打断,后座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和同桌交换了一个眼神:“你是担心自检单投票的事吧?”不等瑟拉米克回答她就继续道,“没事,大家都会帮你,像这次一样。她们肯定写你,所以我们就商量好全写她们那边的一个人。我们人多,你不会有事。”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阴暗处,瑟拉米克终于知道了欧茨刚刚为什么会露出那个奇怪的表情,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全写的她?”但她什么也没做。瑟拉米克的理智让她把这后半句话咽回喉咙。
“是啊,这下她们就害怕了,”后座同桌转了转眼睛,又正色道,“小课一定得继续,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你帮了我们,现在每次考数学都得有人被扣绩点。”
“确实,而且,”后座把声音压得更低,瑟拉米克和欧茨不得不把脑袋凑得更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最清楚地看出立场。”
“立场?”欧茨轻声道,瑟拉米克听出了她对于答案的畏惧。
“对啊,”后座同桌皱了皱鼻子,“我们,和‘班狗’。”
上课铃声打响,瑟拉米克和欧茨扭身朝前,但一句话也没说。两人都知道,随着后座同桌那句话出口,有什么覆面被无可挽回地撕裂了。在此之前,她们都以为小课是一种小小的反抗,是在星星单调灰尘中的一颗闪烁星火。不仅弱化了绩点危机,而且还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整个班凝聚在一起。回想起小课刚刚创立的那段时间,瑟拉米克不由在那副完美的静景画中去寻找破碎的开端,一丝当初被忽视的裂纹。因为现在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裂纹必然从一开始就存在,现在发生的沟壑只不过是它的延伸,就像阵营,或立场,也一定从开始就无声注定。但当时的前景太美好,太乐观,她和欧茨为小小的成功而盲目。旧语那个词怎么说?“陶醉”。是了,当时的成功就像酒,而她们只是从未接触过酒精的孩子,只需小小一滴就足以把她们灌醉,让她们头晕目眩,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Z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你那个小课,要更谨慎些。瑟拉米克想当然地以为Z指的是不要被其他老师发现,但现在看来那句话的语义如此清晰。难道这就是为什么Z没有制止小课吗?瑟拉米克在平板上的古文新译上圈圈点点,她不愿去质疑Z,但欧茨对班主任的话语逐一填满耳朵。Z没有阻止,因为她们根本不是在打破校规,而是仍在规则之内兜兜转转,甚至以自己的方式加固了规则?瑟拉米克一度以为她们正在做的是建立联结,创造友善的关系,让小星星们,至少在这个班级里,可以放松地表达自我,没有阵营。一种隐晦的“自由”。然而实际上,当平滑的幕布被扯下,坑洼不平的本质露出,所有人仍一直在坚持星星教给她们的第一课——竞争。
“我晚上得去找一下艾佩尔,”瑟拉米克小声道,她们正跟着队伍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自检单,对自己命运的恐惧,为那个小星星的担忧加上晚自习彻底看清班里状况的冲击,差点又让瑟拉米克把去找艾佩尔的事忘在脑后。意识到这点时,她只感觉愧疚像几只小小的蚂蚁,紧紧扒着自己的皮肤,小口小口地将其啃噬。
“我和你一起,”欧茨也低声回应,瑟拉米克刚想摇头小花栗鼠就继续道,“多尔既然说的是让我们两个去找她,就肯定有他的理由。我跟你去,我会站远点,万一有什么情况总能帮上忙。”
欧茨说到“站远点”时没看瑟拉米克,语调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后者想解释,但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只张嘴灌了一嘴冷风,又把嘴闭上了。
也许说谈论天气的语调平静有些不贴切,瑟拉米克把两只手在夹棉夹克的口袋里埋得更深一些。十一月底,雨水总算是稍作停息,但操场的假草坪还是像一汪沼泽,脚不小心踩进去就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瑟拉米克每每看到高年级体育方向的学生在上面练习足球——出于什么神奇的原因,还都穿着短裤和小腿袜——都会替他们打个冷颤。泥水随着每个动作飞溅,干净的鞋袜和足球都被染成斑驳的黑色,停下来时还能看到黑灰色的水像一条条蚯蚓似的从小腿上蜿蜒而下。
星星依然坚持着口罩的指令,虽然瑟拉米克看不出这在一个大家平时肩膀挨着肩膀的拥挤环境中到底起什么作用。在教室里,这条指令现在只起一半作用,因为越来越多的小星星得了换季流感,时不时需要掀起口罩擤鼻子或补充水分,连部分老师也开始有了类似症状。室内被染上一种不正常的热度,瑟拉米克想象着各种病毒像小小的飞虫一样在她们四周盘旋,整个教室里的空气变得既黏稠又干燥,好像一锅温火煮着的毒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让人昏昏欲睡。有的老师坚决抵抗班里突然“懒散”“懈怠”的氛围,命令上课时把前后门都打开。这在短时间内或许起到了一定作用,初冬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灌进衣领,没人能在这种环境下犯困。瑟拉米克冻得连手都僵硬得翻不成书,她能听到旁边的欧茨牙齿不住打颤。果然,班里生病的小星星数量直线上升,于是门被重新合拢,空气中那锅药剂继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欧茨之所以要坚持跟去,有一个原因就是,瑟拉米克也是那次大开门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在那天结束后,她就觉得嗓子开始疼,喉咙里的黏液总是令人不适地涌上来,但只喝了点热水,希望睡眠可以把病毒赶走。然而到了第二天这就被证明是多么荒唐,瑟拉米克一起床就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就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鼻塞,只能张着嘴呼吸,本来就疼的喉咙现在更是像被纱布摩擦。如果不是在星星上,又是在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这本来应该是件滑稽的事。明明是她反复对欧茨强调保暖,结果自己先病了。更糟糕的是,也许上午情绪被自检单刺激了一下,瑟拉米克在鼻塞和嗓子疼之余,现在又多了恼人的头疼。
但找艾佩尔这件事不能再拖。瑟拉米克昏沉的大脑现在能在几分钟内臆想出几十种糟糕的事,尤其是她们知道,自检单是全校统一填写。她能看出欧茨的担忧,虽然对方在极力掩饰,但瑟拉米克知道两人都在“祈祷”——又一个旧语词汇——同一件事:不要再有任何变量出现了。
多尔告诉了她们艾佩尔的新换的宿舍和教室位置,介于后者人多风险大,瑟拉米克还是决定先来宿舍按老方法试试。队伍解散后,她和欧茨拐进宿舍楼之间黑暗的小道等了一会儿,估计同班同学都已经进宿舍楼了,两人悄悄出来,贴着路灯照不到的墙跟阴影处,在夜色中前往艾佩尔的宿舍楼下,半明半暗中,宿舍楼天空间的大网随风微微摇晃。女生宿舍离得都不算远,但艾佩尔的新宿舍在最靠近男生宿舍的方向,紧挨着树林,和瑟拉米克她们的宿舍正好是两极相对。两人一路都低着头,尽量按正常的步速行走,不引起注意。所幸最近天气寒冷,她们可以和大部分人一样带上兜帽,遮住大半张脸。
“就是这里,”欧茨低声道,她们站在宿舍楼背面,最近的路灯也有好几米远的距离。昏暗的光线里,瑟拉米克隐约能分辨出几个散落的人影,两两成对,半倚着墙壁或是牵着手往树林的方向走去,压抑的笑声与话语微微摇曳,又被冷风吹散,变得模糊不清。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身处夜色中的树林边——高年级的领域。不管是自己比他们矮半截的身高,长度刚及下巴的头发,还是裹成茧的层层衣物都显得格外尴尬。另她更不知所措的是,欧茨的存在从未像此刻这样鲜明而令自己紧张。不是不安,瑟拉米克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取让欧茨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下待在自己身边,但她的手和脚突然都不知如何放置,仿佛它们是刚刚装上的义肢,或是别人暂时塞给自己保管的什么东西。
想要尽快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虑,瑟拉米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不必要地说:“咳,那我开始了啊。”
第一颗石子打偏了,砸到了墙壁上。瑟拉米克环顾四周,担心她们被发现。然而周围的人影已经越来越少了,零散还在的那几个看起来完全忙于自己的事,哪怕宿舍楼突然活过来咳嗽一声他们也不会抬头。
欧茨又递给瑟拉米克一颗石子,后者这次好好瞄准了才丢出。
“喀哒!”石子击中窗户。两人等待着,但什么也没发生。狭窄窗户透出的光和刚才一样昏暗,没有人拿手电筒打信号。
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可能她直接出来了?”后者试探道,但很明显,小花栗鼠和瑟拉米克一样觉得这概率很低。保险起见,两人等了一会儿,足以让艾佩尔编出借口从宿舍里溜出来,再以最慢的速度走到宿舍楼后。但她们一个人也没等到。
周围的人影又少了一些,不知道是各自回了宿舍还是转移到树林里去了。瑟拉米克看了一眼手环:22:43。宿舍楼十一点锁门,她们从这里回去大概要五分钟左右。
“再试一次,”欧茨说着,把脸又往围巾里埋了埋。
瑟拉米克又丢了一颗石子。就在她以为什么也等不到时,窗户边有了动静。艾佩尔的宿舍在四楼,不算很高,因此瑟拉米克能看到窗户边有人头攒动,一只手按上了密封的窗户。
她猛地低头,连着把欧茨的头也按下去,抓着对方的胳膊退到窗户的视野盲区。“那不是艾佩尔,”瑟拉米克哑声说,心跳声在耳边放大。
欧茨此时似乎也反应过来,她反手抓住瑟拉米克的手腕:“但……多尔不可能搞错位置?”尾音微微上扬,陈述的语气带上了疑问。
瑟拉米克摇摇头:“我感觉他没搞错,”喉咙里的黏液像是涨潮时的潟湖,她咳嗽两声,费劲地把下一句话挤出,“艾佩尔不在宿舍。”如果在说出口前瑟拉米克还只是猜测,那么听到这几个音节破开空气就确定了这个想法。艾佩尔如果在宿舍,哪怕她状态很差,哪怕她不想出来见瑟拉米克,她也不会让同宿舍的人扒上窗户看。艾佩尔不会让瑟拉米克有暴露的风险,她很确定这一点。
但艾佩尔那么晚不在宿舍是去了哪里?不安像涟漪一样一圈圈在瑟拉米克的肺腑中扩散,直到两人回宿舍洗漱,她们也没就这个问题展开任何讨论。她们都清楚这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那天晚上,之前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一点橙色的光亮,一道奇怪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划破的声响,还有风声,呼啸着从耳边略过。瑟拉米克猛地从床上弹起,只感觉脸颊上还带着梦中遗留的寒意。
29. 汇总报告
原谅我到现在才开始写新报告。这一方面是因为最近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另一方面是随着月末将至,我的学习生活更加忙碌了。我是不是还没有介绍星星上的考试机制?其实它和新联邦给成年人的考核测评有些相似。你们知道考核测评是在每个月末更新,根据每个人职务的高低,工作完成度,上级评价和同事打分这些项目来奖惩信用额,直接影响到他们下个月的物资分配。星星上的制度比它更简单些,主观性更小,但从某种程度上,也更加残酷。除了周五和周末两天,我们每天在第一节和第二节晚自习都有当日小测,每天考两门。低年级一周能把所有科目轮一遍;高年级划分具体方向后,考试项目也会减少。就拿我来说,我是理科类别生物化学方向的学生,我们的书面考试项目就包括高等数学、高等物理、有机化学、分析化学、药学、生物化学、高分子化学和政治。当日小测和老师自主安排的随堂测试还不一样,虽然两者都和绩点挂钩。近七年过去,我很难想象在星星上任何东西能完全抛开绩点。
月考则更重要。在每月末举行。除了整体更加正式——学生要过安检进考场,除了身分手环什么也不许带,考场提供文具——绩点增减都幅度更大之外,它和上面两个小考最大的区别就是,月考不是系统根据个人水平进度分配题目,而是统考,因此学生们需要在化纤纸上答题,而不是平日里熟悉的平板。当然考题还是按层级划分,创新班一套题,快班一套题,以此类推。不过不要以为这是星星发自内心的“善意”,长期如此只会加固新联邦本来就已经层次分明的等级制度。而且对于该层级成绩中等或稍差的学生来说,统考题目往往比平日里的更难。现在我们离月考只剩下一周时间,班里的气氛如果能化成实体,那就是医院里心跳检测仪上那根不稳定的线。稍有动静——比如昨天有人不慎把水杯碰倒——就会猛然引发惊慌的骚动,然后是带有浓烈谴责的死寂。
期中考和月考很像,只不过是考试范围更大。最重要的是期末考,在每年年末,庆典之前。首先它考察的是一整年的学习内容,考试题量,难度和时长都翻一倍;其次,这是庆典结算之前你增长绩点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期末考是学生提升层级的唯一方式。当然每年实际能提升层级的学生少之又少,很多年甚至一个也没有。我们班曾经有一个快班上来的学生,一个月过去我都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因为他的脑袋无时无刻不埋在平板上,课本里,或者成堆的化纤纸中。他从不跟任何学生讲话,只要有人试图靠近,他就会发出动物似的嘶嘶声。现在想来,我们在他眼中一定也是很难融入的群体。创新班的学生都有着强烈的自尊心,其实就是傲慢。就像岗志在一年级开学时对我们说的,我们是“学校的精英”。当一句标语被重复了上百次,很难让自己的潜意识不受其影响。那个男生在月考后就又回到了快班。他在考试中途突然爆发,嘶吼着狠命拿笔划着化纤纸,另一只手一撮一撮地扯下头发,无意识地在脸上留下血淋淋的抓痕。他被带走时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正脸,应该是很清秀的五官,但整张脸上泪水鲜血和鼻涕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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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难以分辨。我什么也没做,就像这么多年来的每一次,我只是呆呆地看着,然后和所有人一样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抱歉,我又偏离了正题。我想说的是,虽然如此,但还是有几个学生完成了层级上的跨越。他们的照片被挂在慢班和中班的每一个教室正前方,我从没有见过,但我猜测这就是“希望”的来源。
总之,这就是星星的考试机制,也是我最近忙起来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那就关于你们派我来的目的了。我把我所知道的星星教学楼里的秘道都走遍了,仔细查看了每一个角落,但没有任何地方看起来像是和活板门连通的。我甚至去了那个所谓的“图书馆”,花费大量时间去阅读了大量藏书,从《圣手摘星建造史》,到《新联邦的耀眼成就》诸如此类。这些书让我想恶心。我无比想念真正的书,木源纸,它们脆弱但精美的颗粒感,它们和实木书柜混在一起的迷人气息……我太想念它们,以至于我又去到上次被我发现藏书的那个书架,但那一小批书已经消失了,一同不见踪影的还有那两个小姑娘,欧茨和瑟拉米克。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莫名其妙,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里也随之空下来一小块。不疼,但存在感鲜明。很难说这到底是因为那些书,还是那两个小姑娘。我知道我只见过她们几次,但她们两人身上有种东西,很难讲具体是什么,也许是她们一起写作业的某种习以为常的漫不经心,也许是她们在面对彼此时毫不刻意的笑容和自在的神情。说来奇怪,来星星的第六年,我在两个一年级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故乡的影子。
30. 第十六章 新线索
第二天上午跑操过后,瑟拉米克和欧茨决定再去艾佩尔的教学楼附近看看。经过了昨晚,两人都认为拿石子敲宿舍窗户实在太冒险,只得尝试在教学区找人,虽然后者看起来似乎可能性更低。但欧茨想到一个主意,小花栗鼠提议两人都拿上一本课本,假装教室里背不下去书,只能在外面边走边背。实际上这被证明非常有效,临月考越来越近,校园里什么样的学生都能见到。瑟拉米克她们一路走来,碰到了不少口中念念有词的小星星,低年级高年级都有,手里攥着几张化纤纸,或和她们一样捧着课本,还有人举着平板在寒风中写题,一双双手被冻成铁锈似的红色。路过操场时,两人不禁都抬头望向主席台。大大的电子屏如往常一样是暗沉沉的黑色,瑟拉米克甚至回忆不起来除了开学那天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块大屏幕被投入使用。但吸引她们目光的不是电子屏,而是电子屏前站着的一个小星星,看打扮是个高年级男生。本来应该瘦高的身影被身后几人高的黑色屏幕衬得像一只比例奇怪的竹节虫。眼下,竹节虫正声嘶力竭地对着天空呐喊,脸高高扬起,她们只能看到被口罩包裹着的下巴尖,天空中由绳子串起的网在他的脸上落下大小不一的阴影。瑟拉米克和欧茨不是唯一一组被他吸引的人,星星规定教室外不允许多人群聚,于是越来越多小星星假装不经意地从主席台前慢慢走过,时不时往声音方向投去好奇的目光。然而谁也说不清竹节虫到底在喊些什么。瑟拉米克皱着眉仔细听了听,只觉得是某种数学概念,政治纲要和化学方程式的奇怪混合物。她和欧茨对视一眼,小花栗鼠两道眉毛几乎要消失在发际线里,一双眼睛圆圆地瞪着,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又竭力用咳嗽把笑声压下去。在昨晚吃了欧茨的感冒药后,今天瑟拉米克感觉状态好了不少,除了喉咙里仍有些黏液,跑步有点气短之外一切正常。现在她捧着历史课本和欧茨一起大步往前走,身后竹节虫高声的背诵跟着两人的脚步飘了很远,瑟拉米克只觉得连寒风也变得轻盈起来。
“瑟拉米克,瑟拉米克!”瑟拉米克回神,欧茨没多说话,只伸手一指,前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艾佩尔。
但那看起来几乎不像艾佩尔了。高个子女生弓着肩膀,头发以有些奇怪的方式半遮着脸,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缀在两个女生的后面,似乎有些走神,因为她时不时被路面不平整的地方微微绊一下。那两个女生似乎完全没有费神等她,事实上,她们表现得仿佛完全没意识到后面还跟了一个人。
瑟拉米克只感觉自己的大脑某部分“啪嗒”一声关闭了,耳边的声音退成白噪音,眼前的世界化作模糊像素,只有艾佩尔蜷缩着的身影格外清晰,牢牢地嵌在自己的眼眶中。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的双腿已经自动向着年长女孩的方向大步迈去,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肘。艾佩尔先是短暂地停顿一两秒,然后似乎意识到了有人正抓着自己,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瑟拉米克没料到她的举动,被一把甩开,重重踉跄几步,直接撞上后面的欧茨。但这一下莫名让瑟拉米克冷静了下来,欧茨的存在似乎把周围的世界猛地带回现实,她意识到已经有不少人在往她们这个方向看了。幸而艾佩尔在甩开瑟拉米克后仍站在原地没动,她的两个“同伴”已经离开,于是她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被抓住的手臂。
“艾佩尔?”瑟拉米克试探着向前,两只手举起,示意自己没再打算碰她,“是我,瑟拉米克。我们能说两句吗?”
年长女孩仍低着头,似乎没听见有人说话。瑟拉米克感觉自己刚刚恢复的喉咙又开始紧缩疼痛起来,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塞着,以至于呼吸只能在夹缝中艰难穿行:“你不认识瑟拉米克了吗?小陶瓷?”
末尾三个字似乎终于唤醒了艾佩尔,她抬起头,瑟拉米克这才发现对方的头发长度还没盖过耳朵,发尾参差不齐,被头发包裹着的一张脸显得格外窄小,口罩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左侧脖颈上没被衣领遮住的皮肤上一块黄绿色的淤青隐约可见,似乎距留下有一些时候了。但这张脸现在仿佛随着那三个字焕发出了全新的生机,湛蓝的双眼仿佛被一束光点亮:“小陶瓷……”
瑟拉米克蓦地一阵鼻酸,她深吸一口气:“对,小陶瓷。你愿意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和小陶瓷说几句话吗?”
欧茨在前面,瑟拉米克紧跟着她,时不时回头确认艾佩尔仍跟着她们。但年长女孩此时似乎没有一点抗拒,她低着头跟着两人,步伐间甚至带着点瑟拉米克熟悉的韵律。三个人拐进低年级和高年级教学楼之间的狭窄小道,瑟拉米克刚开始想这条路与过去自己和艾佩尔碰面的宿舍楼小道很是相似,甚至也有一个蓄水池,身侧就被轻轻推了一下。她转头,年长女孩已经擦着瑟拉米克和欧茨的肩膀自顾自向前走去,但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停下了脚步,倚在蓄水池边,冲两人挑挑眉:“终于把你室友带来啦?”
瑟拉米克顿在原地,一瞬间如释重负的感觉如流水般顺着脊背淌下,她简直想大笑出声。艾佩尔没事!她是装的,太好了!她转头看向欧茨,但小花栗鼠仍一脸严肃,神情古怪地看着艾佩尔。也许欧茨还没反应过来,瑟拉米克想着,小孩子气地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抱歉,欧茨,艾佩尔。艾佩尔,这是我室友欧茨。”
艾佩尔伸出手:“嗨。”欧茨和她握了握手,突然问道:“你脖子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
年长女孩的表情僵住了,蓝眼睛短暂失焦了片刻,变得雾蒙蒙的。她一只手仿佛无意识地抬起,没去触碰淤青,而是摸了摸自己的发尾。然而这仅是几秒钟,那双眼睛下一刻又重新聚焦,艾佩尔眨眨眼:“听说你在餐厅教训了一群高年级的无赖,做得好!”
不对,瑟拉米克的手心出了点汗,风一吹滑腻而冰冷。她看着微笑的艾佩尔,又扭头去看皱着眉的欧茨,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艾佩尔,”瑟拉米克说,声音紧绷,“我们昨晚去你宿舍找你了,但你不在。你那时候在哪?”
艾佩尔转头看向瑟拉米克,但一双眼睛却没有看着她,它们似乎挣扎着在迷雾中穿行,望着某个瑟拉米克不知道的远方。瑟拉米克突然觉得这一切难以承受,她下意识想大步上前,慌乱之中她觉得只要缩短距离,她就能让艾佩尔眼中的模糊消失,让她看着自己,看着当下。但欧茨轻轻拽住了她的手腕,对她摇摇头。
“你们昨天填写了自检单是不是?”欧茨问艾佩尔,“最后一栏里你写了谁的名字?还是说,你什么也没写。”最后一句甚至不是问话,而是确定的陈述。
艾佩尔突然开始痛苦地抓挠自己,瑟拉米克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背上满是还没有愈合的抓痕。年长女孩揪着自己短短的头发,用力地紧闭双眼。然而与这一切违和的是,艾佩尔并没有尖叫,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不断喘息着,一声比一声短促,白色的雾气从她嘴边浮起,又一点点消散,反反复复。
瑟拉米克再也忍受不了,她挣开欧茨,几步走上前摁住艾佩尔的手:“没事了,没事了,”她一遍遍说着,到后面由于重复太多,这个短语在嘴里已经失去的意义,化作一个只需对上口型的象征物。一句“咒语”,她胡乱想着,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又借用了旧语。
突然艾佩尔停了下来,瑟拉米克一直在两手用力,这时猝不及防,直接把对方举着的手顺着重力拉了下来。四只手在寒冷的空气中无助地摇晃,让瑟拉米克莫名想起了蛛网上的昆虫。
“我看见她了,”艾佩尔说道,她的语气既不像从前那样放松随意,也不虚无缥缈。瑟拉米克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眼睛。艾佩尔正看着她,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如石雕般僵硬板直,但那双眼睛,自见面第一次,直视着瑟拉米克,“玛丽戈德(marigold)。在针一样的叶子下。我和金吉当时找了她那么久。他们说谎,消失的人能被找到,他们会回来的。就像她一样。她回来了。”
瑟拉米克呆呆地看着艾佩尔,一时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从身后的寂静来看,欧茨也是一样。但艾佩尔仿佛对此一无所知,年长女孩抱起胳膊,冲两人点点头:“室友,很高兴见到你。小陶瓷,你也是。改天再聊!记得放轻松,别一学习就什么都忘了。”说完她不等两人回应,就转身大步离开。
“瑟拉米克!”欧茨的声音把瑟拉米克唤醒,她转身,欧茨举起手腕,身份手环上显示时间的数字闪着光“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两人一路飞奔,到教学楼门口才改为快走——教学区域内不允许奔跑。瑟拉米克咳嗽两声,只觉得自己的两肋疼痛不已。她攥紧手上的历史课本,准备随时把它展示给她们碰上的第一个老师。然而,不知是不是两人的运气好,这一路她们一个老师也没遇见。教室就在前方,瑟拉米克和欧茨加快脚步,她们刚刚坐下,上课铃声就顺着广播打响,这节是大课间后的惯常自习。在持续一分钟的巨大音乐声里,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她们的脑子里还都回响着艾佩尔的那句奇怪的话。
“玛丽戈德是谁?”欧茨低声问道。占用大半节自习的小课结束,瑟拉米克刚重新坐回原位。她刚刚费力地讲解了新一批被Z略过的基础概念,但或许新课确实有些难度,很多人反应没太明白,于是她不得不临时又找了新的例题作为补充。而后的错题讲解也令人头痛,瑟拉米克几乎觉得,每个小星星的错题都不一样,没有丝毫重合。她不管怎么筛选,都有人说没有讲到自己的错题,最后瑟拉米克只得挨个把错题都过一遍。但她不由注意到,有几个坐在前面的小星星甚至没仔细听,只是心不在焉地对着摊开的课本圈圈点点,尽管她们也是刚刚要求讲题的人。瑟拉米克越讲越觉得自己是在白费力气:既然没人听,她花时间精力干什么?然而从前其实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刻,身为学生,每个人都会有走神的时候。瑟拉米克不愿承认,但自从知道了投票的真相,听到后桌两个小星星那句满不在乎的“班狗”,小课的意味就变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被胁迫之下讲课,因为如果她坚持停掉小课,那么小星星们会是什么反应?她们会在下一次投票把自己投出去吗?瑟拉米克不敢轻易揣测答案。
紧张又疲惫,瑟拉米克在花了比平时多一些的时间讲课后终于能坐回原位,然后就听到了欧茨的问话。
——玛丽戈德是谁?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但话出口的瞬间瑟拉米克就后悔了。如果有什么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欧茨都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她不该,也不想把也许是现在唯一一个真正为自己着想的人推开。然而,当她扭头,以为会在对方的脸上看到惊异,受伤,甚至生气的神情时,却吃了一惊。欧茨脸色苍白,但嘴角紧抿,下巴防御似的微微扬起,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低声道:“是,也许我逼了艾佩尔一下,但她那个状态你什么也了解不到,瑟拉米克。抱歉我不知道她反应会那么大,但至少现在你知道是为什么了。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去帮她。”
“不,我——”瑟拉米克被欧茨的话弄得有些迷惑,刚刚高速运转的大脑猛一停歇反而完全待机,她愣愣地看着欧茨。然而意识先逻辑一步在头脑中展开,艾佩尔脖子上的淤青,她参差不齐的短发,她肿胀的手指一幕幕跳进脑海,像家乡的新闻联播一样在眼前绕着圈回放,种种对话从清晰到模糊的呢喃,化作耳鸣声嗡嗡作响。瑟拉米克下意识去够水杯,然而手指发颤反而把它碰翻。金属水杯触底时发出的铛啷声响让整个教室都一瞬间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无声落在瑟拉米克的身上。她正想弯腰去捡,手腕却传来一道力量。欧茨不着痕迹地借着夹克的遮掩按住了她的手腕,弯下身把仍左右滚动的水杯捡起来放回原位。目光散去,背景的低语声又恢复如常。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欧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瑟拉米克抢先一步,她竭力驱散眼前的幻觉,直视着欧茨,“真的。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把艾佩尔永远逼出那个状态我也会去试。她不能这样,她会无法适应星星的运转,”瑟拉米克有些口干舌燥,但她没再去碰水杯,“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我们,”欧茨静静地说,“我会帮你,瑟拉米克。我也想知道,”她没把话说完,但两人都明白她的意思——欧茨想要查清弗洛尔出事的真相,“但她必须谨慎起来,我们都是。可以先分她一些绩点,马上年末庆典了,先让她通过再说。”
“庆典……”瑟拉米克重复道,也许是已经在星星上将近半个学年,说这个词突然不像最开始那样轻松。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知道庆典的真相还是通过金吉,那堆灰扑扑的档案柜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她还记得当时照片上的弗洛尔,曾经的小星星,现在的拉撒路,羞涩地微笑着,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等等!瑟拉米克顿住了,几条线索在她的脑海中拼凑起来,她看向欧茨:“我好像知道玛丽戈德是谁了。”
“什么?”小花栗鼠看起来吃了一惊。
瑟拉米克把声音压得更低,看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顺手拿过平板。这两天作业越来越多,眼看着这节自习要结束,她至少可以边说话边解决一些较为简单的题目。欧茨似乎看出了她的用意,也抓起了自己的平板,只是又稍稍往瑟拉米克的方向靠了靠,方便两人说话。
“当时我们在鬼屋的时候,那个档案室里,”瑟拉米克尽量放轻声音,“我翻到了弗洛尔的档案,上面写他是五年级,明显不是毕业生,金吉就跟我讲了庆典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然后她说,之前她和艾佩尔的宿舍里就在庆典后少了一个人,她和艾佩尔还找了那个女生很久,”她把单选往上翻,开始做填空题,“然后今天艾佩尔说到玛丽戈德——”
“她说她和金吉当时找了玛丽戈德很久。这么说庆典上消失的小星星还在,”欧茨小声接上,瑟拉米克能听到小花栗鼠兴奋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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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下一秒她的声音又变得扁平,好像一只被放了气的气球,“但是,你知道,艾佩尔的状态……”
“我知道,”瑟拉米克低声道,尽量不让自己的语调情绪化,“但她那会已经不在那个状态里了,”她停了停,还是没忍住补充说,“我相信艾佩尔。不管她的情况有多糟,她也不会区分不出现实和幻觉。”
欧茨没说话,瑟拉米克知道一连串的多重否定还是暴露了自己的情绪。两人安静地做了一会儿题,就在瑟拉米克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时,欧茨开口了:“不管怎么说吗,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瑟拉米克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悄悄松了口气。所以两人最终还是达成一致——她们要去追逐这条通往未知的毛线头。
然而追逐线索说起来容易,真正找出时间去做却比两人想象中都要困难。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Z公布了她们的考试时间表。小星星们吃惊地发现,这次月考她们不仅要和往常一样搬桌椅布置考场,过安检,而且又多了一个麻烦。
“学校统一规定,为了更公正公开的制度,往后的月考、期中、期末我们都要执行层级内混合考试,”Z不慌不忙地掀开杯盖,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每门考试前你们都会随机领到一个号码,层级内从一班到末尾班级的学生按个人号码的顺序分配考场和座位。也就是说,将会有一大部分学生不在本班考试。”
没人说话。随着月考将近,谁也不想冒险去碰Z的脾气。但不少小星星都紧张地四下环顾着。瑟拉米克和欧茨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一道工序只意味着花费更多的时间。而且每门考试都更换考场座位,这不仅代表她们每次都要更早到教学区去找教室——层级内的各班也不都在一层楼上——还更容易造成意外和混淆。她们原本已经被各类知识点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头脑又要强行挤入新内容。
Z似乎对自己引起的不安毫无觉察:“课本翻开,我们把上次剩的讲完然后评讲作业……”
事实证明,瑟拉米克和欧茨根本抽不出时间去调查线索。两人只在那天中午回宿舍时简单讨论了一下艾佩尔说的“针一样的叶子下”是什么意思。瑟拉米克感到奇怪,因为她们家乡的独特情况,艾佩尔应该和她们那里的所有孩子一样,对各种植被的名称熟记于心。
“除非,”欧茨气喘吁吁道,两人正在宿舍楼里爬楼梯,“是你们那里没有的植被。”
“你是说?”瑟拉米克跟在欧茨身后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看着对方用手环刷开宿舍门。
欧茨扭头露出了一个有些狡黠的笑,等瑟拉米克把门关上后她才说:“你们家乡是树木保护基地不错,但太靠南方了。在北部我们那里虽然现在只有零星几棵树,但就是因为稀少,每个孩子都知道它们的名字——松柏。”
“松柏,”瑟拉米克重复着这个名字,感受着它奇特地在舌面上均匀摊开。
欧茨耸耸肩:“至少看艾佩尔的描述是这种树没错。松柏的叶子就像细针一样,尖尖的。我们那边还有常青树和苔藓,但前者是很低矮的圆叶片灌木,后者是——”
“啊我们那边也有苔藓,”瑟拉米克放下书包靠在桌子边,莫名因为这一小小的共同点而兴奋,“在小溪边经常见到,有时候下过雨路面上也会有,”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和艾佩尔约着去到比较远的森林里,我期待了好久!前一天晚上下雨了,第二天出门我就看到路边有一大块绿莹莹的苔藓。我明知道不能去踩它——”
“但你还是踩了,”欧茨也笑起来,摇着头。
瑟拉米克用力点头:“摔得四脚朝天,哭得眼泪鼻涕沾了一脸。当时还很早,我还担心哭声太大会把周围的人吵醒。”
欧茨不再憋着,仰起头笑出了声,好一会儿才说:“那你们那天最后去森林了吗?”
“没有,”瑟拉米克收敛了笑容,“我手心和膝盖都擦破了,衣服裤子也一团糟,只能回家,”她顿了顿,“那是艾佩尔去星星之前我们最后一次约着出去玩。”
欧茨不笑了,只是静静地看着瑟拉米克,后者避开她的眼睛,呼了口气,转身开始把中午要背的课本拿出来。一只温暖的手握上瑟拉米克的手腕,轻轻攥了攥。欧茨放开手,也去整理自己中午要完成的作业了。瑟拉米克很感激欧茨没有说她很抱歉,或者用别的什么感情外露的方式来试图安慰自己。小花栗鼠的关心一直都是这样,很轻微,但她一直都在。
瑟拉米克没有告诉欧茨,那次艾佩尔约着自己出去,并不只是想出去玩。就像她说的,年长女孩马上就要去星星了,而她们那时已经听了不少关于星星的事,关于规则和竞争,也关于光明的未来。艾佩尔一直不喜欢这些,总是毫不掩饰地翻眼睛或直白地驳斥对方。但直到那次艾佩尔约着自己去森林,瑟拉米克才意识到对方的厌恶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那次出游不止瑟拉米克和艾佩尔,还有那个和年长女孩同龄的男孩,徕泽。当时不到十岁的瑟拉米克惊讶地得知他们准备逃跑。
“但是,”瑟拉米克慌乱地说,“跑到哪?”
“徕泽说他从星星毕业的哥哥有朋友在西北的荒漠那边,科研什么的,”艾佩尔捡起一粒小石子漫不经心地丢向小溪,“说实话我不在乎,只要不是星星,哪都好。”
瑟拉米克仍试图消化着这一则新信息:“艾佩尔,这听起来完全做不到。这中间的距离,去市里搭快速交通也要七八个小时,你们现在是步行!而且还有巡逻和关卡……”
又一颗小石子无声坠入远方,天空渐渐泛起了蓝紫色,艾佩尔拍拍手:“小陶瓷,你总是想得太多。如果我们做任何事前都花双倍的时间去列计划,在可能出错的地方犹豫半天,那这世界上大部分事都不可能做成!关键是去做,我们上路了,才有可能知道答案不是吗?”年长女孩转过身,小半边面孔被刚刚点上的路灯照亮,蓝眼睛闪烁着,另一半面孔仍在昏暗中:“你来吗?想想我们可以做的事瑟拉米克,没有规则也没有人管着!徕泽本来说就我们两个,但我坚持带上你。你怎么说?”
瑟拉米克想要犹豫,她的大脑已经在这个粗糙的计划里找到了无数漏洞,但她听到自己回答:“好。”
至今瑟拉米克仍不确定,第二天她踩上苔藓滑倒,到底是纯粹的意外,还是自己潜意识里的抗拒。抗拒那令人恐惧的不确定性与未知。总之艾佩尔和徕泽的计划并没有奏效,他们甚至没走到第一个关卡,只沿着小溪走向森林深处时就被一个早起的果农发现,两人鬼鬼祟祟的神色立刻引起了对方的怀疑。瑟拉米克在家中隔着窗户看到了被押送回家的艾佩尔和徕泽,一边暗暗庆幸,为自己也为冒险的两个人,但一边无法抑制地泛起一丝失落。好像哪怕那个计划再粗略,自己大脑中的一小部分还抱着隐隐的希望,希望它或许能够成功。
但瑟拉米克从不让自己在这上面多做停留。她翻开地理课本,接着上次复习到的地方开始背诵。
31. 第十七章 月考·序章
虽然破解了艾佩尔的谜语,但两人仍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星星上的植被虽不如瑟拉米克家乡的种类繁多,但也不算少。主要归功于宿舍楼之间那座据说被直接从山上挖过来的森林。然而她们从来没在任何地方见过松柏。
当然这也不是说两人花了大量时间去找这一品种的树木。她们的学习任务现在真正地压上肩头,瑟拉米克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手上都拿着至少一本课本或平板。在此之前,跑操前的背诵只是表面要求,大多数小星星还会借此机会悄悄闲聊,但现在不是这样了。每个人都把脑袋埋在手中的课本或资料里,或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或紧闭双眼,面露痛苦神色,口中念念有词。瑟拉米克在大脑里飞快地过着眼前的文字,嘴上也跟着无声作出口型,恍惚中觉得她们一群人从远处看来,肯定像一群旧时信奉邪教的僧侣。直到队伍跑起来的前一刻,有人才匆匆把书放下,然而在跑操时,瑟拉米克和欧茨仍能听见队伍里喘息间若有若无的背诵声。
这已不仅仅是主观努力学习的表现,随着时间的推进,似乎每个小星星都发展出了或轻或重的潜意识行为和条件反射。周二下午第一节地理课,当地理老师在屏幕上投出需要记忆的地图时,瑟拉米克注意到欧茨的手指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在桌面上慢慢滑动,对着不存在的痕迹描摹着那张地图。小花栗鼠不是个例,在讲解到等高线时,有不止一个小星星下意识地举起手在空中比划着虚拟的地势。
如果说地理课是如此,那么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政治课则仿佛一场噩梦。鲨鱼在以自己惯常的方式串讲了半节课后,突然开始让小星星们自行抢答,声称为了加强记忆和提升学习主动性。然而实际上场面十分混乱。那些和鲨鱼亲近的小星星肩背绷得笔直,一个个尖叫或嘶吼着她们认为是正确的答案,而一开始还算是文明的辩论很快就演化为面红耳赤的争吵。鲨鱼只抱着胳膊带着他标志性的微笑站在一旁观摩,整个场面让瑟拉米克想起了她和欧茨曾在旧书里读到的“斗兽场”:阶层更高的奴隶主把奴隶赶进角斗场,让他们和野兽竞技厮杀以提供乐趣。鲨鱼虽没有直接拍手叫好,但他时不时对那些争抢正确答案的小星星施以鼓励的微笑,同时也监督着有没有“懒散”的学生逃避自己的义务,不参与竞答。瑟拉米克和欧茨在鲨鱼第二次朝她们这个方向看过来时只得放下手中的笔,也加入了新一轮嘶吼。整节课下来,瑟拉米克只收获了一个比昨天更痛的喉咙,满耳朵吵闹的声音和对自己刚刚浪费了宝贵的几十分钟的后悔与质疑。那几个格外努力的小星星,由于最后鲨鱼下课前的几句表扬而十分飘飘然,无论做什么都眼皮下耷,下巴扬起,一副自己掌握了什么别人无权过问的珍宝一样。瑟拉米克不得不在晚读时忍受着自上节课后她再也不愿听到的几个声音,大声一板一眼地诵念着政治纲要,音节之间带着恼人的意味深长的停顿。她和欧茨不得不用手指堵上耳朵才能勉强专注于自己的背诵任务。尽管如此,那声音依然顺着缝隙灌入耳朵,并在晚一的小测中频繁且不受控制地回荡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尽管小测的内容是毫无关系的地理。
所幸那几个小星星也有别的科目需要担忧,至少在晚一的小测后,她们脸上那傲慢的神情总算被抹去了,说话也变得正常起来。看来鲨鱼的表扬并不能作用于考试成绩上,瑟拉米克不怀好意地想着,心里毫无愧疚。
然而,当晚二的外语小测结束,之前那个被投出去的小星星提着东西走向门口去上小课时,瑟拉米克还是免不了被愧疚轻轻噬咬。那个小星星也是今天积极抢答的一员,但她的背影却全无当时的骄傲,而是被肩上的书包微微压得弓起身子。她甚至没有了昨天晚上的气急败坏,只剩下浓重的担忧和焦虑。这完全合理,介于她们今天的任务甚至比昨天的还重。连平日里留作业最少的外语老师也布置了两套卷子外加一篇课文内容语法结构分析。而鲨鱼虽然在课上秉持着他认为的“放松学习”,他的作业却一点也不少。小星星们应该根据当前的内容画出思维导图,完成一张八面的单选填空试卷,还有一张六面的大题试卷。这听起来或许还可以接受,但瑟拉米克知道,仅一道论述大题就能耗尽十五分钟。这还仅仅是两门科目,且没算上背诵内容。
那天晚上瑟拉米克和欧茨拖着脚回到宿舍,两人轮流洗漱,累得什么也不想说。虽然前面她们已经把那一小摞旧书从图书馆取回,但从十一月中旬开始,两人晚间的课外阅读就不得不被迫叫停。开始是因为欧茨不得不把当天没写完的作业在宿舍接着做完。小花栗鼠的正确率虽然主要来自她对知识的熟练掌握,但同时也来源于她的细致认真。通常在做每门科目的作业前,欧茨都会把当天所学翻着笔记过一遍,然后再做题,这是她巩固记忆的方式。不过随着作业的不断增加,欧茨的速度逐渐赶不上累计的任务量,她不得不略过顺着笔记梳理知识的环节直接做题,但这就导致在做题的过程中频频翻书,效率低的同时也让她感觉自己只是在做无用功。而由此产生的烦闷更是拖累了她的进度——欧茨一焦虑就不受控制地去抠额头,眼睛,下巴。这段时间或许是和情绪有关,她的额头上冒出了很多小痘痘,不同于大多数人的粉刺青春痘,这些小痘痘肉眼几乎不可见,但经过欧茨的抓挠,一些浅浅的坑洼开始出现在她的皮肤上,更加重了她的烦躁。
瑟拉米克虽然做题速度较快——这大多因为她写字速度更快,而且和欧茨需要整理的记忆法不同,她的瞬时记忆至少能支撑着她不用翻看课本完成当日作业,虽然正确率有时没那么高——但这不代表那些成堆的试卷就不消耗时间。在两人的晚间阅读取消后不久,瑟拉米克就发现,如果自己要在班里把书面作业全部赶完,那么背诵任务就完全无法处理,只能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于是两人把宿舍当小教室的日子由此拉开序幕。
周三早上,当瑟拉米克跟着广播的起床号不情不愿地离开被窝时,惊讶地发现两人中一向更习惯多睡一会儿的欧茨已经坐在了书桌前,虽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穿戴整齐,明显已经洗漱过了。
“我得起来背书,”当被问到原因时欧茨说,捂住一个哈欠,“晚上光写作业了。”
睡眠时间明显下滑的不止欧茨。早上跑操站队时,瑟拉米克就时不时听到此起彼伏的哈欠声。十一月底早上五点四十多,天空依然拉着沉重的灰黑色帷幕,小星星们为了在站队时背书,大多自己带了手电筒。茫茫的黑色操场被一个个模糊的白色光圈点亮,仿佛小星星们想要凭一己之力提前唤醒白天,但却只得到一个被敷衍制造出的仿制品。瑟拉米克的眼睛在这种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酸痛难受,她不得不抬起头闭上眼睛,嘴里仍喃喃念着刚刚映在视网膜上的文字。睁开眼时,她一时以为自己正在梦中,周围一张张面孔被小小的手电光芒照得惨白,每个人都以相近的角度弯着脖颈,嘴巴鱼似的一张一合。瑟拉米克仍被知识点裹挟的头脑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前这幅有些诡异的景象合理化。她甩甩头,在冷风中吸了吸鼻子,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也弯下脖颈,专心攻克自己面前的背诵任务。
异常是在吃早饭时出现的。瑟拉米克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最近班里的一些小星星开始吃不下东西。由于流感仍未平息,而校方又实在找不到方法让学生们带着口罩或隔开距离吃饭,所以她们的餐桌现在都被安装上了临时的白色塑料隔板。每个隔板足有四十厘米高,四片成组,像风车一样交错插在卡槽里,把每个学生都三面包裹起来。这明显只是心理安慰,因为在每个人周围还有那么多肉眼可见的共享空间,病菌的传播根本不受影响。但这并不代表每顿饭面对着几乎触到额头的白色塑料板能带来什么好心情或好胃口。用小花栗鼠的话来说,就好像坐在垃圾盒里吃饭。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小星星们饮食异常最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近在眼前的月考。瑟拉米克不是那种学习紧张就吃不下饭的人,但她很难不注意到,最近在吃饭时间只买杯喝的然后坐在那里看书写题的人越来越多。当吃饭时旁边一圈人的嘴巴在对着看不见的文字无声蠕动,不时还夹杂着电子笔头与平板轻微触碰的喀哒声,瑟拉米克只感觉每顿饭都有些煎熬。然而今天早上,她意外地看到,欧茨只买了一杯豆浆,然后就坐在位置上,和其他人一样打开书看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瑟拉米克只觉得眼前的场景仿佛在她的腹部重重锤上一拳。她知道这个想法毫无依据,但看着欧茨坐在那里喝着豆浆看书,瑟拉米克莫名觉得自己被抛下了。决心摆脱这荒谬的念头,她稍微往后倾了倾,好让自己的半边脸能露出隔板:“你不吃早饭了?”
“吃不下,”欧茨头也没抬,手指在课本上慢慢滑动着,也许是瑟拉米克的沉默让她觉察出什么,欧茨终于抬起头,皱了皱脸,“真的。我一想到任何固体食物就想——”她的大脑似乎比言语更快一步,因为欧茨突然低下头,一只手迅速捂住嘴,但一声干呕仍跑出喉咙。
瑟拉米克立刻把刚刚自己幼稚的念头抛在脑后:“要不要去医务室?”
欧茨摇摇头,粗鲁地抹掉生理性的泪水。她看了一眼瑟拉米克,两人其实都清楚这些新出现的饮食异常是因为什么。她们能做的只有等待考试结束。
然而班里的各种状况变得越来越难以忽略。上午第二节数学课,一个被Z点名到黑板前做题的小星星写到一半突然卡住了,她前面都很顺,但这时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握着粉笔头。同样也被叫到黑板前的瑟拉米克看着她把粉笔攥得很紧,似乎毫无知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嵌了进去,白色的粉末侵蚀着她的指缝。最后Z让她下去时,那个小星星还在不住道歉:“我前一秒还知道的,下一秒就什么都忘了……”她一直重复道,直到Z不耐烦了,让她闭上嘴。那个小星星安静下来,但仍带着一副受惊的神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竟如此不可靠。
但这件事无疑把班里本已紧绷的气氛进一步僵化。有人想拿这件事开玩笑,但因为无人附和,单调的笑声令人不安地在安静的课间回响,然后戛然而止。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实际上,大家开始在对待那个小星星时都变得小心翼翼,和她说话都隔着一定距离。有次那个小星星的笔掉在地上滚了很远,竟然没有一个附近的人愿意弯下身帮她捡起来,而在那个小星星自己起身走过去时,那一路的人都小幅度地往里缩了缩,好像仅仅碰到她就会给自己带来“不详”。这当然是个旧语词,但瑟拉米克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说法。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能理解班里其他的小星星——没人希望自己的记忆在考试时和她一样突然出故障。
午饭时欧茨终于要了一碗汤面条,但没过多久瑟拉米克就听见了她克制的干呕声。由于隔板的阻拦,她只能瞥到对方弯曲突出的那一截脊背,像一个被砍去一半的括弧。
“我真的吃不下,”欧茨小声说,接过瑟拉米克递给她的纸。她们的动静不大,但换做往日也不可能不引起一丝注意,班里饮食异常的小星星越来越多了。
“没事,吃不下算了,”瑟拉米克说道,确定欧茨没事后继续吃饭。她今天兑换的食物反倒比往常更多,在蘑菇汉堡和拌面窗口纠结了片刻最后各买了一份,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把盘子里的东西全部塞进了肚子里。
午休没有了。瑟拉米克和欧茨昨天列了个计划表,算了算时间,发现如果她们想在晚自习完成全部书面作业,把背诵留到晚上和第二天早晨,那么她们需要把白天的每块时间都碎片化利用起来。于是两人中午回宿舍轮流洗漱后,就开始攻克上午四门课的作业。到最后,瑟拉米克看着生物试卷上小小的截面图,只感觉那些文字注解都在眼前扭动起来。她喝了一口从食堂带回来的咖啡,哪怕它放到现在已经凉得像石头一样,感觉苦涩的冰冷薄膜在上颚形成又消失,留下令人不适的触觉。如果上午的自习她不用上小课,那时间或许还够用一点,瑟拉米克发现自己闷闷地想着。小课虽然只占半节课,但后半节自习往往会有小星星私下来问题。瑟拉米克早已放弃了面带微笑,只面无表情地给她们一个个解答,努力不让自己像Z一样不耐烦地大吼出声。但她现在真的能,或者敢,丢掉小课吗?瑟拉米克想起每月的投票,后座的两个小星星,还有那句“班狗”,她没有接着想下去。
没有午休的结果就是,哪怕有咖啡的帮忙,瑟拉米克的和欧茨仍在下午第一节历史课上昏昏欲睡。新联邦创立者的名字如某种曲调诡异的歌谣,弯弯绕绕地爬进瑟拉米克的耳朵,轻轻地抚摩着她本已疲惫的神经。瑟拉米克试图拿起笔去记笔记,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是,哦,她已经做过这个动作了,因为笔就握在手里,她的大脑中仍有自己是如何拿起笔,又如何在平板上写字的画面。她把视线转向讲台,但老师的轮廓好像模糊掉了,瑟拉米克用力眨了眨眼睛,然而眼前的场景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晰。红色的光晕,黑色,黑一点点填满了整个视野,脊背挺得好难受,往左稍微弯一下身子——
胳膊猛地被人拽了一把,瑟拉米克一下睁开眼睛,心脏跳得飞快,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仅在课堂上睡过去,而且还往旁边倒下。如果不是欧茨抓了自己一把,那她就会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醒过来。见瑟拉米克醒来,欧茨放开了她,只是小花栗鼠自己看起来也没多清醒,她的眼皮似乎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睫毛几乎挡住了视线,眼镜的鼻夹在鼻梁两侧留下小小的红豆似的痕迹。瑟拉米克又用力眨了眨眼,心跳还没有平缓下来。她心虚地环顾四周,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刚刚差点睡到地板上的窘态,但一抬头就对上了历史老师的目光。之前的历史老师被调去教高年级了,现在的老师是个脾气还不错的中年女人,讲课的风格是严格遵循课本。课本上有的她的课件里都有,讲课时就用她平直的语调和细沙似的声音一丝不苟地朗读出来。课本上没有,但考试或许会考到延伸的,她有时会在最后一刻补充,声音放低,语速飞快,仿佛担心这外来的知识会冒犯到课本里堂堂正正的印刷体。然而眼下,瑟拉米克知道,历史老师在等她自己打报告站到后面去听讲。虽然脾气不坏,但星星上的规定是每个老师的底线,哪怕是像历史老师这样不喜欢正面冲突的人。或许鲨鱼除外,不过他有自己的底线,尽管它们变化多端且让人摸不清头绪。
瑟拉米克举手打报告,随后便拿着课本,平板和笔到教室后面。一两分钟后,欧茨也举起了手,走到教室后方。瑟拉米克和小花栗鼠对视一眼,都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疲惫与困倦。虽然站着听课确实不会突然睡着倒下,但所谓能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大概只是规则制定者的臆想。后面没有可供放东西的桌子,于是瑟拉米克发觉自己很难在拿好所有东西的同时规整地记好笔记。历史老师的课件仿佛在不停地翻页,瑟拉米克挑着重点草草记下,画着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符号,余光里瞥见欧茨已经放弃,只拿着平板一张张拍下课件的照片,估计要把作业时间分出来一部分去整理这节课的笔记。过不了多久,双腿的酸痛就开始占领瑟拉米克的注意力,她不动声色地微微晃动双腿,希望它们能再坚持坚持。但很快,一直举着东西的双臂也开始隐隐作痛,瑟拉米克坚持着又写了几笔,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强撑着记笔记,那么两处的酸痛就会在大脑里压过历史老师的单调声音,这节课过后自己只会收获满满的笔记和空荡荡的头脑。于是她索性放下拿着东西的双手,这一个小动作带来的释放和轻松超出了瑟拉米克的预想,一处的疼痛停止叫嚣后,大脑明显运转得更加顺畅。瑟拉米克只听着历史老师的声音沙子似的扑簌簌落下,尽力在脑子里标示出做题可能会遇到的重点,决心这节课下课就做一部分历史作业,赶在细沙溜走前混点水进去,让它们在脑子里扒得更加牢固。一旁的欧茨好像也意识到了拍照并没多大作用,几十张照片整理起来要花费的时间她完全无法负担,于是也学着瑟拉米克放下双手,只集中注意听课。
终于,在经过了瑟拉米克认为过于漫长的时间后,终于只剩下两三分钟下课了。瑟拉米克和欧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整理着东西,忽然听见历史老师说:“来我们看看这份笔记。”
瑟拉米克抬头,历史老师正站在一个小星星的桌前,把她的笔记拿起来举高了展示,又让班里同学传阅:“非常漂亮,非常规整,很全面,嗯,能看出来她花费了很多心思,很认真。”
笔记传到瑟拉米克和欧茨的桌上,两人聚在一起看着眼前的笔记。摊开的一页并不是这节课的内容,而是上次课的。内容也确实细致,瑟拉米克甚至瞥到几句来自历史老师,但与课题并无多少关系的闲话,一字不差。但最令她惊诧的是,这个星星统一下发的化纤纸本子几乎难以认出本来的面目:每个角落都挤满了小小的,模样规整的字母,连弯钩的弧度和倾斜的角度都相似到仿佛是比着尺子产出的流水线工艺品;并且,文字的主人似乎觉得不过几段就换一个颜色书写是对现有文具的一种浪费,红色,紫色,绿色等等在纸上毫不吝啬地跳跃舞动,在色彩上相互呼应却和内容并无多少牵连;最后,仿佛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纸张,本子上所有本应是空隙留白的地方都用荧光笔弯弯绕绕地画出了花边或波浪线,争相装点着所剩不多的空间。
瑟拉米克稍稍后仰,被这个五颜六色的本子晃得彻底睡意全无。欧茨把本子传给下一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瑟拉米克不得不转开眼睛以免笑出声。她望向本子的主人,此刻正在历史老师的夸赞下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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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虚地低下头,但翘起的嘴角仍暴露了她内心的骄傲。瑟拉米克对那个小星星有印象,她听小课,并且习惯在瑟拉米克收集问题方便一起讲时不出声,总是之后才私下里来找瑟拉米克。她成绩不算好,在中下游徘徊,但瑟拉米克一直有印象她很努力,似乎任何时刻都把鼻子埋在课本里,手上总攥着一支笔,不住地写写画画。如果这就是她平时努力的方向,那结果就毫不意外,瑟拉米克无奈地想着。她可以想象那些笔记耗费了多少时间与精力,这本来都可以用在记忆和刷题上。但是笔记!瑟拉米克知道自己不该看低别人的学习方法,然而她想到那个小星星的成绩和排名,发现很难告诉自己这种呆板的学习方法能取得什么惊人的成效。广播里下课铃声响起,历史老师诚恳地闭上嘴巴,等最后一声落下,便又接上了刚刚的话语,仿佛从没被打断过一样。瑟拉米克已经习惯了历史老师在下课后的絮絮叨叨——她和欧茨把它们称之为“惯性音节”——只在平板上调出了历史练习册,开始完成这堂课对应的习题。
后面的两节外语课和化学课也没有带来任何好转。瑟拉米克真希望每门科目的老师不要再强调月考如何临近,而她们所学的课程如何还差一点没赶完,并再三提醒学生们别忘了自己复习前面的知识点。这开始让她的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并且无意识地拧胳膊上的肉。
晚饭时间去食堂的人越来越少,选择留在教室的人越来越多。瑟拉米克终于意识到星星为什么强制所有人排队在早餐和午餐时去食堂——哪怕你不吃东西也要在那里坐着——但在晚饭时间却给了学生们选择。因为繁重的学习任务一旦开始堆积,小星星们就注定要舍弃一个时间段来应对课业。瑟拉米克和欧茨本来想着找机会在晚饭期间去找一找松柏,前者仍抱着再去见一次艾佩尔的希望,但发现她们根本负担不起这样的奢侈。九月份入学第一个月的考试只是入门;十月份本来应该真正难起来,然而出题老师们在那个月都神秘地忙碌起来,任课老师从不多说,但脸上时常带着紧张的神情,瑟拉米克猜测或许和鬼屋事件有关。于是十一月份就相当于她们入学以来第一次全方位的,真正的月考。
瑟拉米克忙着应付今天的历史作业:两张卷子,四页练习册和预习任务的课后习题。今天上课到后面完全没记笔记,当时觉得还没什么问题,但现在瑟拉米克简直想狠狠地踢过去的自己一脚。倒不是说她做不出来题目,只是每道题都需要花一定的时间去想,在两个选项间犹豫挣扎,效率极低。后面的大题更让人头疼,瑟拉米克做作业一向不喜欢怎么翻书,觉得太慢而且抄写也没有任何意义。在第五次卡在大题上后,她长叹一声,拿起课本,决定和欧茨一样至少先把内容大致过一遍再合上书去写。瑟拉米克一目十行地速读课本,放下书时脑子有些晕晕乎乎,也不知道真正记住了多少,她重新拿起笔,余光瞥见欧茨正对着上午剩下来的政治作业皱着脸,一副拼命回想的痛苦模样,看起来没比瑟拉米克好到哪里。两人只在刚成为盟友时试图把作业时间表同步,同时写一门科目,也更好沟通交流,但这个计划没过多久就被现实打败。瑟拉米克和欧茨的学习方法和做作业速度都不相同,与其坚持让一方拖拽着另一方,不如各学各的,留着问题到喝水时间再沟通。
瑟拉米克终于在最后一道历史大题上写下套话结语——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得分点了——立刻把它提交上系统,知道自己虽然绝对不可能靠这份作业挣到绩点,但应该也不至于被倒扣太多,然后她就听到了欧茨的喘息声。
声音很粗糙,像是生锈的金属片从什么东西上划过。瑟拉米克猛地扭头,看见欧茨双眼失焦,一只手死死地揪住夹克衫的前襟,那可怕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口罩中传出。
“口罩摘了,”瑟拉米克低声道,一面迅速拿过欧茨的水杯,拧开杯盖。令瑟拉米克庆幸的是,欧茨明显还没有到自己取不下口罩的程度。她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把口罩摘了下来,从瑟拉米克的手中接过水杯,先是抿了一小口,然后便小口地啜饮起来。瑟拉米克看到欧茨的嘴唇几乎褪去了所有血色,变成一种石膏似的灰白。她自己也摘下口罩,补充了点水分。
“我就是记不住,”欧茨小声说,她双手抱着水杯,呆呆地看着蒸腾的水汽,“政治,历史,地理,化学,有时候甚至连语文也是。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在背了,但其实在背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些东西在我的脑子里停留不了太久。”
“首先,我知道这不是真的,”瑟拉米克说道,举起一只手示意让自己把话说完,因为欧茨看起来要开口反驳,“我知道班里确实有人记不住东西,不管怎么努力都一样。但是,你是班里程度最好的那一批学生,而这绝不是‘运气’,”她的声音在说到旧语词时放得更低,“最近压力太大了,所有人都是,但有人需要紧张的氛围才能好好学,有人不需要。你就不需要,欧茨,你哪怕在最放松,所有人都懒散掉的情况下也能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你现在需要做的,只是把紧张气氛的影响降到最低,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按自己的节奏和方法去学。”
欧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把脸埋在杯口。等她再仰起脸时,细小的水珠把她的眼睫濡湿成墨黑,也许是因为对着热气贴了一会儿,她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谢谢你,瑟拉米克,”她勉强笑了笑,“至少你还对我有点信心。但要去忽视,”她小幅度挥了挥手,“这些,真的很难。我们还有那么多作业,怎么会有那么多!”欧茨的声音有点抖,“每科老师都觉得自己的科目是最重要的,我们也就只用应对那一门课,但谁都知道着完全不现实!要背,要记,要写,还要改错,我之前还感觉自己哪科都不算差,但现在几乎挑不出来一点好的。”
“你的外语一直很好,“瑟拉米克安抚道。
欧茨吐了口气:“我们都知道,那和星星没太大关系,”她低声道,两人都想起来宿舍里的一小摞书,“而且外语不需要背啊,那些题目确实很恶心,绕来绕去也不知道到底在考什么,但至少你不用拼命去想,是不是自己记串了概念或者记错了年份……”
“那是你,”瑟拉米克指出,“对大多数人来说,包括我,外语要背的是最多的。好吧除了政治。但我记得你开始一直是按理解的方法去学其他科目,那不管用了吗?”
“太耗时间。”
“背东西,写题翻书不耗时间吗?重要的是你能记住,欧茨。每个人学习的方法不一样,一味地背和读不适合所有人。像我就不会一字不差地诵读,只在重要的知识点重复几遍。大多数人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最适合的学习方法是什么,如果你知道,就把它利用起来。而且,”瑟拉米克顿了顿,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听她们的对话,“我们的绩点还存余很多,有些作业,判断一下,太基础或明显不会考的,你就先放着。我们能负担得起。这样至少你有时间去按自己的方式去备考了。”
欧茨看着瑟拉米克,就在后者以为自己说错话时,小花栗鼠突然靠过来,给了她一个短暂的拥抱。瑟拉米克完全没料到,只僵在原位,等欧茨都退回去了,她的大脑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瑟拉米克拿起水杯,转移注意似的喝了好几口水,眼见欧茨已经转头开始写题了,她才重新戴好口罩,闷闷地补了句:“记得吃点东西,我觉得你刚刚的情况和没怎么吃饭有关系。”
瑟拉米克直到晚读开始才放下笔,她举起手哈了哈气,感受到温度短暂地触碰手心又迅速消逝。看了一眼角落里落灰的空气净化器,她叹了口气,把刚刚完成的历史练习册在平板上提交系统,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听到骨头如干枯的树枝,发出令人不适的咔吧声。其实不止欧茨,她自己也开始觉得难以应对堆积的作业和没完没了的背诵任务。马上就结束了,瑟拉米克一边告诉自己,一边从桌肚里掏出晚读打算背诵的语文课本,至少在月考之后她们会相对轻松——几天?一周?期末大考和庆典沉甸甸地压上心脏,瑟拉米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头脑坚定地聚焦在考完试后的放松上。
然而,Z的到来打断了进行中的晚读,他看上去比这一周任何时候都更加烦躁,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班里的朗读声迅速消失,仿佛被吹熄的蜡烛。
月考延迟了,整整一周。
“就因为流感?”“现在又没人发烧重感冒。”“也没见停止正常上课啊!”
Z刚转身离开,班里就爆发出一片嗡嗡低语,每个人都扭身和同桌或前后桌激烈地讨论着,甚至没人拿着课本或平板装出读书的样子。但瑟拉米克一句话也说不出,自从Z说完通知,她的喉咙就好像被一大块海绵吸干了所有水分,口腔内的表皮干巴巴地紧缩着,喉咙疼痛不已。
32. 汇总报告
月考推迟了一周,上面说是因为流感病毒。确实,最近班上咳嗽擤鼻子的人不在少数,我昨天也在做题时感到一阵晕眩。但我敢保证,没有人——哪怕是发烧的学生——愿意推迟考试。在过去的几周里,我们每天从起床到睡觉,做的所有事就是学习。我们要复习一个月前的旧课,还要拼命吸收老师们讲的新课,被两边相互拉扯着快要分裂,就是为了能在考试中考出好成绩,取得好名次,最重要的是——不丢掉绩点。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哪怕从床上被拖起来,也要按时进考场的心理准备。
我们是生物化学方向的创新班,所以我们的考试包括每门科目的书面考试、实验考试和小组抽签论述。如果不想丢掉绩点,每门科目都要考到良好以上,折合百分制,就是要在八十分往上。和低年级按总分算绩点不同,高年级的科目是分开清算。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既然我们已经分到了“合适的”方向,那么偏科,就不再是借口。
一周前我们被通知考试范围扩大。值得注意的是这并非偶然情况,七年以来几乎隔一两次我们就会遇到考前更改范围,没有别的解释,星星从不随意更改规则,这只能说明随意增加考试范围是规则之一。我大概能猜到他们的用意,在短时间内吸收大量新知识和长期慢慢积累是两个概念:后者重在稳固的基础和踏实的学习方式;而前者则考验了学生思维的灵活性、学习的高效性、以及坚定却可控的意志力。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并牢牢掌握超纲任务,需要把大脑的力量延展到极限,迅速让新知识点如触手般在各个可固定位置建立联结,无时无刻不要在头脑中把已知与未知进行比对,直到这成为你的潜意识,直到你的大脑拥有神经上的“肌肉记忆”。你们一直怀疑星星是用来筛选可控精英的机构,这便是另一个证据。
不过当然,筛选就意味着赢家和输家。从一周前,我就开始严格执行自己的时间表,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这样能在五点三十五出门前争取到一个多小时的背书时间。斯佩思基本和我同时起床,他还是不愿和任何人开口说话,只拿出课本默默看着。晚上虽然宿舍内十一点熄灯,但基本每个人都有一支小小的手电筒——在星星兑换的第一批生活必需品——我往往会打灯学到十二点,书面作业没完成就继续写,写完了就无声背书,顺便构思小组论述可能会用到的模板。斯佩思也一样,只是有时会比我学得更晚。经过多次试验,我基本确定十二点是我个人的极限,接近那个时间点时,我的眼睛已经酸胀难受,头脑昏沉,胳膊和腰背的疼痛也变得无法忍受。而且一旦超过十二点,我第二天的整体效率都会降低很多。我不知道斯佩思是怎么做到的,我似乎从没见他犯困,他只是勾着肩膀,整张脸几乎要贴上平板,一丝不苟地做着笔记。
十一月马上就要结束了,等我们考试时下个月就已经开始。十二月,圣诞月。仍在家时,我们所有孩子最期待的就是圣诞月。虽然真正的节日实际接近月末,但那整整一个月——上帝!那一个月会让任何人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存在。原本呆板的大楼被每家每户窗棂上挂着的圣诞结、小铃铛或长长的、五颜六色的缎带点缀,突然变得生气勃勃。店铺里逐渐摆上了平日里难以见到的各色糖果、姜饼,还有在冬日里绝不该出现的水果。连糟糕的天气似乎都没有那么难忍了,干燥清爽的冷空气里飘逸着甜甜的气息。我们一群无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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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小孩子兴奋地奔跑尖叫,食指交叉地祈祷月末会下大雪。
就连家里的留声机也在那一个月变得至关重要。父母经常播放的民谣和摇滚乐躬身退场,各类圣诞曲目挺着胸膛占据了生活的每分每秒。虽然父母最喜欢的仍是摇滚乐队的圣诞歌曲。我在写下这句话时仿佛能感受到母亲从我身边走过,怀里抱着刚刚晾干的衣物,随着乐曲哼唱着“感谢上帝这是圣诞节”,轻轻地摇摆身体。
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也不重要。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写下这些没用的篇幅,过去六年的十二月我都尽量忽视,这其实也不难,有那么多的考试和作业。有两年我甚至忘记了这个节日,庆典都过去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过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写下了这些文字,因为我害怕遗忘。我曾以为刻在骨髓里的东西——节日、习俗、语言、音乐——实际上一旦脱离大环境,就像雾气一样从指缝中溜走。
这是我在星星的最后一年,等到一月份时,我就应该回到共和国了,不是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在此刻看来如此不真实且令人不安。从九岁开始,我就被训练如何表现得像一个新联邦的孩子,然后在十二岁往后七年我真正地在新联邦生活,痛苦也好,挣扎也罢,但我真切地在星星,和其他新联邦的孩子一起共同度过了七年。如果从九岁那年算起,那么我做一个新联邦的孩子已经比我做一个共和国的孩子多了两年。
也许我会毁掉今天这份报告,只留下考试的部分。毕竟其他的都只是一些喋喋不休的废话。或许我真的需要和别人说说话,这可以是我圣诞月的愿望吗?斯佩思、多尔、瑟拉米克、欧茨,任何人,只要和我说说话。
33. 第十八章 月考·中章
瑟拉米克知道,接下来的一周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过。被月考延迟搅得心烦意乱的不仅是小星星们,老师们也都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这下确实不用担心课讲不完了,但剩下的时间干什么?要用什么才能在这一周内拴住这些十二三岁的小星星?每节课上课时,瑟拉米克都仿佛能看到这些字节从老师们的头顶、肩膀上掉下来,一小块一小块地,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墙。也许除了鲨鱼。
周四一早的政治课会让你觉得什么事也没发生。鲨鱼直接花了半节课的时间大谈新联邦目前的新科技、新军备,又好似不经意间拽出新联邦之外的国家进行对比。他好像一个兴致勃勃的“魔术师”,从帽子里揪出一只又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鲨鱼还开玩笑地让全班投票下一周他们该干些什么,当然复习还要继续,但除此之外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不是吗?立刻,班里一大批小星星把手高高举起,甚至忽略了被点名站起来才能回答的规矩,直接在座位上乱哄哄地喊着让鲨鱼讲课本外的政治,讲他去过的地方,谈谈新联邦最新的各种有意思的事。等到政治课结束,班里不少小星星似乎都已经认为月考延迟是再好不过的事。瑟拉米克只感觉恶心想吐。
但哪怕是鲨鱼的影响力也不能时刻让小星星们气势高昂。等到周五结束时,所有科目都已经把月考范围内的内容讲完了。然而似乎打定主意不让学生们在周末变得心浮气躁,各科老师都布置了成堆的作业。仅外语一门就有十张卷子。瑟拉米克和欧茨晚自习拿着平板跟着队伍回宿舍,只觉得连平板都因为其中分配的作业而更加沉重。
找松柏的计划再一次被推迟,周末两人做的所有事就是写题和背书。和欧茨商定之后,瑟拉米克把周末起床时间定在了和平时一样的五点半,两人都不敢像往常周末一样趁机多睡一小时。她们现在的生活仿佛旧时靠烧煤行走的火车,燃料一旦熄灭,再重新点起找回行走的惯性就要花上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她们现在连图书馆也不去了,之前去图书馆其实对两个人说更多是一种休闲放松,而非集中注意力的必要条件。瑟拉米克知道,随着考试将近,越来越多的小星星们在宿舍完全学不进去,但她和欧茨都不是这种类型。并且,在宿舍学习其实相对而言更节省时间,早上起来坐在床上就能先背一会儿书让自己清醒过来,接着轮流洗漱,一起去买早餐。其实她们如果可以分担一下买饭任务,轮流出门,省下来的时间会更多,但不管是瑟拉米克还是欧茨都没有提过这一点。两人默契地把这一点时间视作每天难得的放松时刻,谁也不谈考试,甚至也不谈论松柏,只没有边际地说着一些从星星的角度看来毫无用处的话。瑟拉米克会讲起家乡、森林、小溪,一种正是季节的金黄色的苹果,还有马上成熟的第一批红艳艳的草莓。欧茨则会说起她的家人,说起她小时候被哥哥们带着做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和父母一起坐车去到很远的地方为烘焙店采集草药等等。
“我以为只有我们那里有森林,”瑟拉米克惊叹。
“是只有你们那里有对外开放的大片森林,”欧茨纠正道,“我们要开车走很远,有时候是更往北,有时候稍微往南,但总体都在北方。那些森林跟你们那边的比起来更像一片小树林——哦就像宿舍楼间的那种!但生长环境更原始一些。我们其实只去过两个,边缘都用通电的铁丝网围着,需要出示身份证明和特别签署的许可证才能进去,”欧茨叹了口气,瑟拉米克看到对方的眼睛有些雾蒙蒙的,“但我真的很喜欢那些树木,还有各种奇怪的植物。爸爸妈妈会教给我它们的名字和用途,听起来就像歌一样。我就是这样认识松柏和苔藓的。冬天下雪的时候整片森林都亮闪闪的,一切闻起来很潮湿,但仔细嗅闻还能辨别出木头和枝叶的气味……”
雪是瑟拉米克只在书里见过的东西。家乡的位置偏南,印象中大人们提到过很早以前的两三场雪,但瑟拉米克从没真正见过。如果今年能在星星见到雪就好了,她发现自己在复习间隙不自觉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抬头望向高处那扇狭窄密封的长方形窗户。
但星星似乎没有一点要为学生们单调乏味的生活添些乐趣的意图。周日晚点名上,瑟拉米克明显地感受到教室里的氛围变得更加躁动。周末整整两天大量的复习写题似乎让所有人的情绪都变得不那么稳定。自入学以来第一次,有小星星放弃了作业。不是像瑟拉米克和欧茨那样因为时间不够而丢掉一些小题,而是刻意地、毫无顾忌地把作业抛在了身后。当然“毫无顾忌”或许只持续了周末两天,到周一结算绩点时,那个小星星脸上所有的生命似乎都流失了。瑟拉米克和欧茨在悄悄话中捕捉到,那个小星星的室友说她周末开始还是正常去图书馆写作业的,但到了周六中午她变得很奇怪,先是一句话也不说,在室友的追问下她突然爆发出大笑,毫无理由,极其歇斯底里,然后笑声转为哭泣。室友担心她患上了“躁郁症”——鲨鱼为小星星们普及的知识之一,虽然极具主观性,离实际的病理学相差甚远——有心找老师报告但又害怕“疯子”室友知道后威胁自己的安全,于是只让另一组小星星每天来宿舍门口接她一下,这样自己有人一起去图书馆。室友组甚至不再一起去食堂买饭,据说那个小星星从超市兑换了一大包速食面,整天在宿舍里拿开水泡着吃。
瑟拉米克看着那个小星星蜡黄的皮肤,脸上爆出的小痘痘和无神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最令人不安的,它们让瑟拉米克想起家乡被冷空气冻僵后落在地上的,翅膀折断的鸟儿。
没人具体清楚那个小星星一周末被扣掉了多少绩点,但她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开始加倍地努力。瑟拉米克无论什么时间看见她,都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因为她总是弓着背,脸几乎贴上平板。而毫不意外地,班里的其他小星星开始躲着她,没人愿意给她递东西,排队时她总是缀在队尾,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挨得太近。瑟拉米克看着她佝偻的身影,不自觉地想到了艾佩尔,但又不知该怎么接近对方才不引起更大的敌意。在面对未知时,我们总是出于恐惧选择把自己放在首位。瑟拉米克想着,她越发无法忍受班里的悄悄话,也越发鄙视总是选择旁观的自己。
然而很快就没人注意那个小星星了。因为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考悬在空中迟迟不愿落下,所有人的情绪都开始慢慢失控。这和现在的上课内容也有关。所有科目都已经完成了月考范围内的新课,于是现在的课上就变成了单调乏味至极的写题,讲题,写题,讲题。老师们似乎也都被夺走了本就不多的活力,一个个进教室,在讲桌后坐下,布置作业,然后便陷入了自己的教案之中,每每被对应的课代表提醒大家已经做完题目需要评讲时都带着从梦中醒来的恍惚,仿佛惊讶地发现自己还坐在这个满是学生的教室里。
“这一点用也没有!”欧茨痛苦地说,在第十几次为自己的地理图纠错后终于爆发了。她们正在课间,周围的说话声比平时都更加大一些,笑声更加刺耳,就连喝水声也似乎因放大而变得有些恶心,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煮沸。欧茨举起电子笔,似乎想把它狠狠摔在地上,瑟拉米克呆呆地看着,甚至没想到去干预,这些天她的话越来越少了。但最后一刻欧茨还是收回了手,她们的电子笔很宝贵,一旦摔坏只能返厂修或者购置新的。前者的工期至少一周左右,这意味着你在一周内都无法在平板上书写,将错过一大批作业和考试;后者确实可以现买现用,但需要的绩点比两周的饭费还多。所以欧茨只是把笔又小心放回笔袋——瑟拉米克能看到她的手不住颤抖——然后从化纤本上撕下一页纸,狠狠揉几下团成纸球,用力丢向前方空地。纸球只飞到一半就倦倦地落下,无声滚了几圈,再不动了。
“你不觉得难受吗?”欧茨转向瑟拉米克,后者移开眼睛,但欧茨继续道,“我数了一下,我们一天每门科目至少要写五张卷子,还不算上小测。然后我们还要找时间背书、复习,”她的声音劈开了,颤音无法忽视,“最恶心的是还要按着他们的时间表!每门课只能做相关的作业,又没有新课,反正都是上自习,就不能至少让我们按自己的时间表去安排吗……”两行泪水从欧茨的眼角淌下,她甚至没有像过去那样生气地把它们抹掉,而直接转身趴上桌子,把脸埋进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瑟拉米克仍握着自己的笔,在欧茨转过身前,她仿佛在对方的脸上捕捉到了某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欧茨已经等这些眼泪太久,而现在它们终于到来。但这没有用,瑟拉米克麻木地想道,眼泪、笑声、说话声都没有用,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欧茨仍没有从胳膊里抬起头,她胳膊下方被压着的平板似乎被泪水误触,屏幕闪了闪,然后变得一片空白。欧茨修改了十几次的地理图就这么消失了。瑟拉米克莫名又看了她一会儿,没拿笔的那只手抽搐似的动了一下,如果她现在能思考,她就会想起两人第一次与多尔分别时,高年级男孩的手也是这样颤抖了一下。但瑟拉米克只是回神,继续完成面前的地理试卷。
等到周二时,班里那种躁动不安的气氛更加明显。星星规定课间禁止大声说话,更不允许几人聚集,但现在课间的嗡嗡声一次比一次沉闷,从原本蚊虫的低鸣变成了引擎的噪音。而且一个奇怪的现象频频出现,每当嗡嗡声达到一个巅峰时,一阵诡异的寂静就会突然出现。每个小星星都会瞬间停下,像一群受惊的兔子,警惕地面面相觑,三瓣嘴无声蠕动,几十双眼睛唰地移向教室门口,似乎期待着看到有老师站在那里,阻止聊天的进行。但每次那里都空无一人。于是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歇斯底里的意味一次比一次鲜明。嗡嗡声再次继续,比之前声音更大,时不时被几声刚刚满溢出的尖利笑声刺穿。谁也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但瑟拉米克隐约知道答案。是鬼魂,是老师们缺失的存在,是白大褂滑行的身影,是拉撒路。他们被永远地束缚在星星上,时不时游荡到教室里,无色无形,只有小星星们敏感的感官能比大脑先一步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弱小的生灵总对自己可能的未来异常敏感。
早操和课间操依然照常进行,但掉队的人越来越多。进入十二月,天气似乎终于从此前的阴晴不定中解脱,步伐稳健地走向阴湿的寒冷。一直连绵不断的雨终于停了,但风仍坚持不懈地呼啸而过,把鼓胀的冷意塞入小星星们的嘴巴、鼻子和耳朵。瑟拉米克有时站在操场上背书,背着背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想这是哪一种气流,途径上坡还是下坡,吹的是又什么方向的风。这令她十分烦恼,因为每当她想不起来时,头皮就会阵阵瘙痒,忍不住去抓挠时就会感受到自己头发间的油腻。瑟拉米克只能小小地用指节磨蹭几下,一面在脑子里搜索着正确的答案。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要一个问题钻入大脑,在得不到正确答案前她就无法背诵记忆其他任何东西。于是她把气候的知识点都抄写到一个化纤小本子上,揣在口袋里,以便在遇到问题时就能迅速找到答案。然而一个问题解决了,仍有无数个问题在等着她。瑟拉米克几乎惊恐地发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被分割成知识点,出成题目:喝水时她想的是各种化学元素和方程式;放下圆柱体水杯时她脑子里转着立体几何;指尖碰到水杯的金属质地时新联邦的能源发展史在她的眼前飞速展开。这些问题的任意一个如果不能得到解答,瑟拉米克都会无意识地抓挠自己的头皮,抠自己的额头或眼角,直到头皮屑纷飞或脸上传来刺痛。于是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越来越多,像一支蚂蚁军团,侵占了一页又一页纸张。
休息在这时已经成为了过去式。食堂只是另一个看书的场所。每个人在吃饭时都一定要拿本书在手上,因为桌子狭长,现在又多了隔板更是拥挤,于是小星星们就把书放在大腿上,边吃边低头看着,为了使眼睛能落到课本上,她们不得不把脖颈弯曲到几乎对折,放眼望去,整个餐厅只能看到一片发顶和骨骼突出的后颈。越来越多的小星星不怎么吃东西了,大部分是和欧茨一样吃不下去,还有一些是提前焦虑月考可能会被扣掉的绩点,恨不得从现在起把所有绩点都攒起来一个也不用。相比而言,瑟拉米克觉得自己状态还不错,她的胃口不但没有减小,反而比以往大增,其实从上星期她就有所察觉,但到了这周已经无法忽视。窗口里的每样东西她都想去兑换,如果不吃够一定数量,胃里和心里就会同步升起一种空虚感,让她焦躁不安。今天她兑换了一份煎饺,一份千层面,还有几串烤串。在她端着托盘回到位置上时,她能感受到来自某个方向的炽热视线。她知道,那是中班和慢班的方向。
或许是因为一周以来都超额饮食,外加口味偏重,瑟拉米克最近感到自己的头发和面部油得令自己恶心。现在的自己身上仿佛时刻都飘着一股味道,就连躺在床上时她也能闻到,瑟拉米克怀疑自己已经把所有接触到的东西都染上了气味——一股发酸,发热的油腥气。而她越是试图忽略它,这气味就越发令人难以忍受。瑟拉米克发现自己在背书或写作业时,一只手总是不经意间抠上头皮或脸颊,油乎乎的触感似乎已经永远黏进了她的指缝。不管瑟拉米克怎样抵抗着自己的各种小动作,她的学习效率都难以抵挡地渐渐下滑,她看着眼前似乎也沾上味道的平板,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摔东西尖叫的冲动。
也许只要时刻保持清洁就好了。入冬以来,瑟拉米克都是隔两天洗一次澡,毕竟热水澡也是要用绩点按时间兑换的,而且还费时间。但经过演算,瑟拉米克得出结论,与其效率低下、抠来抠去地写作业,不如快速洗个澡,然后用百分百的注意力去学习。于是宿舍里每天都能听见热水哗哗地流动声,水汽沾湿了门框,卫生间的瓷砖墙上似乎永远都半干半湿。一开始这似乎是个好方法,然而瑟拉米克很快发现,干爽的状态只能持续一小时,一小时过后,油腻的气味带着头皮上,身上的瘙痒又卷土重来,而且还挟着已经凉下来了的湿意。
宿舍里现在也变得安静。瑟拉米克和欧茨不再像以往那样说话,前者不禁感到一点报复性的愉快,因为最近欧茨一开口就是考试和复习,这只让瑟拉米克心中想要尖叫的冲动愈发鲜明。她发现自己几乎是故意用尖刻的话语去刺欧茨,把她和鲨鱼的话类比,嫌她多嘴仿佛自己对考试的担忧还不够似的,或者干脆沉着脸闭口不答。如此几回欧茨什么也不说了,两人每天还一起出入宿舍,但比起盟友,更像是出门在外被迫住在一起的陌生人。瑟拉米克现在不管是列队还是坐在教室里,都下意识地把和欧茨间的距离隔开,目前两人降至冰点的关系让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她实际上是怕欧茨会闻到自己身上那股恶心的味道。这种恐慌简直莫名其妙,但哪怕欧茨以后也不和自己说话了——瑟拉米克努力把意念仅放在文字表层,不去多想——她也不愿欧茨对自己露出嫌恶的神情。
如果说她们两个之间的沉默难以忍受,那教室里歇斯底里和死寂无缝衔接的气氛更是让头脑昏昏沉沉。班里的小星星们明显都处于缺乏睡眠的状态,班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浓郁的咖啡气息,本来密闭的空气因此更加浑浊。从空气中可以摄入咖啡因吗?瑟拉米克迷茫地想着,努力让模糊掉的视线重新集中到面前的课本上。也许可以,否则很难解释课间现在只能用吵闹来概括的背景音,一双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突出,话语像玻璃花瓶一样在人群中来回抛掷,沉重地带动风声,引起一连串夸张的咯咯笑声,其中透着掩饰不了的对花瓶破碎的恐惧与焦虑。瑟拉米克不由想到了之前她和欧茨读到的一本旧书,里面写一个疯帽匠和一个疯兔子举办下茶话会,他们喋喋不休但话语毫无关联,永远被困在这个固定的下午茶时间。从某些角度来说,她们的现实与那个故事惊人的相似,但不同之处在于,星星有两个时段。于是,在课前五分钟的预备铃打响地一刹那,这一切戛然而止,班里被死寂笼罩。茶话会在一瞬间变成了上课时。这种毫无间断的切换每次都让瑟拉米克感到不安,如果从喧哗到死寂只需要一阵铃声,那么从生命到死亡又需要什么?一层薄薄的屏障,这个念头如此疯狂,又如此令人恐惧。但现在瑟拉米克的脑子里全是类似的想法。
不过咖啡或许能致使小星星们在某些时段兴奋异常,它对于上课集中注意力的作用却越来越弱。尽管班里的咖啡气息已经渗入了每个人的毛孔,在课上忍不住睡着的小星星却不在少数。上课时座位开始变得空荡,后排挤挤挨挨站了一排用力眨眼的小星星,瑟拉米克也开始站在教室侧面听课——后面已经没地方了——一整天下来腰酸腿疼。
周三班里开始流传一种新药,说是可以提神醒脑,比咖啡好用十倍。瑟拉米克在大课间到医务室去兑换,发现队伍已经绕着室内转了一圈排出了门口,几乎要碰到旁边的图书馆。瑟拉米克边排队边在平板上写题,等了十五分钟才换到了三十片新药,比克数相同的咖啡要多花两倍绩点。一个小白瓶,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个太阳的图标。医务室的护理似乎已经对工作感到厌倦,只在瑟拉米克问食用方法时不耐烦地敲了敲一旁的小黑板。瑟拉米克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后面的小星星兑换,默读着小黑板上的字:
一天早、午各一次,喝水吞服,不要同食物一起服用。如需更强效力,可按需增加。
五分钟预备打响,瑟拉米克下意识绷直身子,接着开始往教学楼方向飞奔。身后的人群似乎也被铃声换醒,队伍迅速瓦解,人潮往教学楼方向涌去,只剩下队伍最前面的几个小星星还等着兑换,似乎宁愿冒着扣掉几个绩点的风险也不愿丢掉自己的黄金位置。
等瑟拉米克气喘吁吁地栽进自己的位置,一只手揪住胸前的布料,一只手紧紧攥着小药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时,上课铃声从广播里倾泻而出。浑身冷汗,身上的酸臭味被汗意一蒸更加刺鼻,视野有些模糊,瑟拉米克似乎瞥到欧茨正看着自己。但等铃声落下,瑟拉米克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扭头看向对方时,欧茨正低头写着题,仿佛刚刚不过是瑟拉米克的错觉。
当天午休时瑟拉米克拿出一粒药片。药片滚圆,被毫无瑕疵的光滑白色覆盖,在舌尖上停顿片刻就开始逐渐有顺着温度瓦解的趋势。药片本身一丝味道也没有,但在舌头上化开的感觉却极其难受,就好像把整个舌苔用粉笔灰一点点均匀涂抹。瑟拉米克赶快喝了口水把药片送下去,但那种被滑腻感包裹住的触觉仍停留在口腔。打定主意不再浪费时间,瑟拉米克拿起平板继续写题。
随着月考越来越近,各科作业同步增多,老师们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尽到应尽的义务,现在唯有多布置点作业才能表示出自己还在做点什么。短期内赶新课,又大量复习旧课,导致的后果就是,系统现在分配的题目越来越难,范围也越来越广。瑟拉米克不知道是不是别的小星星也是这样,之前她会和欧茨对比,但现在——她扭头看向欧茨的床铺,小花栗鼠已经睡着了,背对着瑟拉米克,整个人蜷缩成一个小球——瑟拉米克想把关于欧茨的事也像从前一样锁进头脑中的小箱子里,但不知为什么,它倔强地一次又一次从各个意想不到的缝隙中溜出,哪怕仅是欧茨的影子也有着和本人一样的固执。瑟拉米克没有办法,只能由着这个小小的影子在自己的大脑里随意游荡。
那药片太过无味,以至于哪怕瑟拉米克知道它是新研发的提神药,潜意识里她仍对其作用感到怀疑。但这天下午的三节课,瑟拉米克一次也没有犯困,就连第一节历史老师单调细碎的声音也没有把她送入恍惚的睡眠。这种提神效力直到最后一节化学课也没有散去,但到了晚自习,瑟拉米克开始觉得有些疲惫。她发现自己对各种小声音神经敏感到自己难以忍受的程度,桌腿移动的吱扭声,电子笔磕碰平板的咔嗒声,课本翻页的哗啦声,都让她不自觉地绷起身体。还有气味,瑟拉米克之前只觉得教室里有浓浓的咖啡味,但现在除了咖啡,她还闻到了淡淡的潮湿霉味,地板被脏拖把拖过后留下的厕所味和几十双鞋子的臭脚味,更不用提她自己身上那已经牢牢黏附上的酸味。她的头发明明每天都洗,但还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每次低下头,头发扫到脸上时瑟拉米克都能闻到那油腻腻的气息。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瑟拉米克意识到自己已经和眼前的历史大题对看了十分钟,她烦躁地用指节揉了揉额角,尽量忽视威胁着要尖叫的神经,继续在平板上圈圈点点。
然而直到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瑟拉米克才知道提神药的药效究竟有多强。她照常背书背到十二点,关掉手电筒躺在床上,但睡意迟迟不肯降临。我已经很累很累了,瑟拉米克发现自己无力地想着,紧闭双眼,把手臂环绕得更紧。睡觉,睡觉,但眼前的黑色仿佛长了眼睛,黑色的手,黑色的脚,一点一点向瑟拉米克靠近。她翻了个身,听到铁质床铺在身体的重压下发出了刺耳的呻吟。自己最近胖了不少,这个想法突然跳进瑟拉米克的大脑。坐直的时候肚子那块开始变得突出,原本宽松的运动裤腰也变得紧绷;跑操时喘气越来越吃力,似乎每迈出一步大腿上的脂肪都在摇晃颤动;就在今天晚上打扫宿舍的时候,明明只短暂地蹲下清理床下,小腿肚的酸痛却持续到现在。刚刚翻身到了左边,心脏开始有些难受,瑟拉米克恢复成平躺的姿势,动作尽量放慢放轻,但床铺还是吱扭响了一声,她顿时不再动弹。至少半边身子扭过来了,但胸口依然发堵。她用右手摸了摸左手腕的脉搏——这是小时候从艾佩尔那学来的——心脏跳得飞快。竭力把呼吸放长,瑟拉米克再次试图让自己陷入睡眠,但头发上,枕头上的气味又开始侵蚀她的神经。在黑暗中,瑟拉米克终于知道了这是股怎样的气味。不是肮脏,也不止是油腻。仍在家乡时,自己曾在河边遇到过一丛死去的兰草,它的根系已经被水泡烂了,大部分叶片呈病恹恹的黄色,带着大大小小的黑斑,但有几片叶子仍泛着正常的绿色,似乎对母体生命的终结毫无察觉。瑟拉米克记得当时几步开外就能闻到的,吸引蚊虫上下飞舞的气味。那是腐朽的气味,死亡的气味。瑟拉米克一动不动地躺在床铺上,仍紧闭着双眼。或许自己是那几片看似正常的叶子,在某个她不知道的角落,更深隐蔽的地方,自己的内核正在无声溃烂。
周四早上被头痛和眩晕占据。直到凌晨四点才昏沉陷入睡眠,瑟拉米克在五点半起床铃打响时只感觉自己的头盖骨仿佛要炸开。她又躺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欧茨下床的声音才勉强撑坐起来。爬下梯子时,她真实地感受到了睡眠不足引起的无力。四肢好像新用黏土捏成,还没来得及进瓷窑就被投入使用,软弱无力地摇摆着,时不时就和大脑错频。胸口仿佛被一团破布粗暴地堵上,支离破碎地挣扎着呼吸,太阳穴则像是有两根短粗的铁钉被一下下嵌入,瑟拉米克动作稍快点就不得不暂停下来,等着眼前模糊掉的世界和耳边单调的嗡鸣恢复正常。
在这种情况下跑操只能是一场灾难,但除非肢体有明显障碍,星星不允许学生缺席集体运动。瑟拉米克像往常一样边跑边无声重复刚刚复习的内容,但这次被扩大的心跳声,电流般滋滋作响的耳鸣声,总是打断她的思路。不应该是这样,不知道多少次被打断后,一丝恐慌攀上瑟拉米克的心脏,不能是我的头脑,我负担不起——到底负担不起什么她没有想完,因为眼前的世界在数次模糊清楚后,终于暗了下去。想要尖叫的冲动又一次在体内噼啪作响,但它似乎没有前几次那么强烈了。相反,更令瑟拉米克惊恐的是,她的鼻子不受控制地发酸,双眼茫然地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红色的光晕,隐隐压迫着边界。瑟拉米克试图回忆起政治纲要:新联邦要改进能改进的,取缔落后的、有偏见的文化思想,合力建立一个更先进、指向更明确的——但后面的文字消失了。它们就这样无声地滑走,上一秒还在,下一秒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你能想起来,能想起来,瑟拉米克无声默念,没意识到自己泄密的口型,你能想起来,能想起来,不许哭,你不能哭……她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直到它们的形状在口中已经变得古怪,像旧书中写到的“咒文”,被念诵多次的文字会生出不受主体控制的生命。队伍突然减速,瑟拉米克看不见,差点踩上前面小星星的脚跟,手臂被拉了一下才稳住重心。眼前的黑暗仍未被掀开,但这毫不影响她知道刚刚是欧茨拉了自己一把。身上的腐朽气味突然变得有些刺鼻,瑟拉米克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感觉到胳膊上的手松开了。等她的视线恢复正常,也正轮到她们班的队伍转移至食堂。瑟拉米克拿好自己的课本,跟着队伍慢慢移动,欧茨没有看她。
在第一节生物课下课后,瑟拉米克又就着水吞服了一粒提神药。昨晚失眠的经历让她对此极其抗拒,但她发现今天的自己比往常更容易犯困。生物课前半节写题瑟拉米克还能勉强支撑,但后半节的题目评讲她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她甚至不是想睡过去,而是直接想昏在原地,长眠过整个冬季。胃里有些翻腾,瑟拉米克开始后悔早上吃得太多:一个煎饼、一个包子、一碗粥、一杯咖啡。低头吞药,她盯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双手,试图在手背手指间寻找多余脂肪的痕迹。她知道这很愚蠢,眼前明明有那么多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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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要去处理,但瑟拉米克的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被身上那股愈发难闻的气味影响,她开始下意识地收腹,尽量不把下巴放得太低,用肥大的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又发自内心地鄙夷自己肤浅的举动。
小课仍在继续,尽管瑟拉米克看不到必要的原因。小星星们越发躁动不安,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利用自习去执行自己的时间表,剩下听课的人慢慢从二十个变成十几个,到今天上课只有九个小星星坐到教室前方,每个人似乎都有问不完的问题,而且都要求自己最先得到回答。瑟拉米克一遍遍地拿粉笔在黑板上画立体几何的图案,试图像之前一样引领着她们找到思维的突破口,但最后不得不把解题步骤一笔一画地写在黑板上,再看着她们一丝不苟地誊抄下来,心里知道这一点用也没有。等自习过半,小星星们终于坐回原位各自学习,瑟拉米克的手指已经□□燥的粉笔灰斑驳地覆盖,哪怕洗手过后,皲裂且手纹明显的指腹间也仿佛依旧有粉笔灰的滑腻触感。
下午第一节历史课上,一个小星星崩溃了。她们当时在做一张六面的卷子,瑟拉米克正在两个选项之间犹豫挣扎,努力回想自己昨天刚刚背过的内容。头脑中的历史课本已经翻到对应页码,模糊的字迹逐渐聚焦,然后——“啊啊啊啊!”
瑟拉米克猛地一惊,旁边的欧茨正在写字的手肉眼可见地抖动一下,碰倒了桌子上的水杯。铁制水杯“砰”的一声砸落地面,咕噜咕噜地滚向远方,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弯腰捡起,递给欧茨,两人短暂对视,但很快又被尖叫声打断。这次那声音似乎在说些什么,瑟拉米克回头,看到一个小星星泪流满面,她的桌子上,衣服上,周围地面上都扔着什么黑乎乎一样的东西,瑟拉米克的目光移到了小星星手上的动作,然后她知道了。那些东西是小星星的头发。她还在大把大把用力地把头发扯下来,有一些已经在发端带上了点点红色,是血迹。
瑟拉米克僵在原地,比起现实,这更像一个噩梦。小星星周围的学生全都退开,除了一个女生,她冲上前,拼命按住小星星的手,她也在哭,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淌下,濡湿了那个小星星现在已染上猩红的发际线。瑟拉米克认出女生是小星星的盟友。血混着眼泪,蛛网般一丝丝缚上她的面颊。双手被按住,小星星挣脱不了,但她还在尖叫,尖锐的声音钉子似的扎进瑟拉米克的耳膜,一股熟悉的气味随之而来,瑟拉米克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和她自己身上的腐朽气息几乎一模一样。小星星哭喊着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答不上来,自己太笨太蠢应该一辈子被惩罚。随着话语的不断涌出,全班诡异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海绵一样急迫地吸取着她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个人都如雕塑般面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脸上被一种恐惧迷茫却又敬畏的古怪神情笼罩。一张张小脸无声扬起,表情出奇地相似,仿佛一场神秘的仪式。直到教室前门“砰”地摔开,Z冲进教室,这奇特的气氛才被打破。“咒语”解除,学生们眨着眼睛,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瑟拉米克看到历史老师放下手机,知道是她刚刚通知了Z。两个学生被指挥带着那个现在已经安静下来,只小声抽泣的小星星去医务室,其中包括她的盟友。Z扫视一圈,又命令值日学生打扫位置附近的脏污,瑟拉米克看到他和历史老师小声说了什么,大步离开。直到晚饭大课间瑟拉米克去医务室排队兑换与提神药相对的助眠药时,她才迟钝地意识到那个小星星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或许Z没有把这件事通报给她们的教务主任,鲨鱼。
助眠药和瑟拉米克想的不一样。与其说吃了后就迅速犯困,陷入深眠,不如说是在药效发作后,好像有人把你猛地打晕过去。瑟拉米克躺在黑暗中,感觉四肢软绵绵地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头脑逐渐被迷雾遮蔽。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金吉和徕泽断了线一样的身体倏然倒在地上的场景。
助眠药的另一个弊端是,和药效过于持久的提神药不同,它只作用三个小时左右。凌晨三点半,瑟拉米克发现自己清醒地躺在床上,心跳飞快,头晕目眩,但一点也睡不着了。助眠药在头脑中留下了针刺般的一片一片的小小空白。多次尝试入睡失败后,瑟拉米克又开始无意识地抠挠发痒的头皮和额头,直到腐朽的气味注入鼻息,眼前突然浮现出白天那个小星星一把一把揪下头发的画面。瑟拉米克强迫自己放下手,几分钟后在心里叹息着把脑袋也钻进被窝,打开手电筒开始看书。
昨天白天的事仿佛一个分界点。在此之前,班里一直被歇斯底里的吵闹和死一般的寂静间歇统领,但周四的早上,瑟拉米克明显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仿佛包裹多日的纱布揭开,露出里面不见一点好转的伤口,暴露在稀薄的空气中。小星星们不再吵闹,班里咖啡味依然浓郁,但苦味中开始透出难以忽视的酸味,弥漫在整个教室里。课间变得和课上一样安静,大多数小星星只是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背,半阖着双眼看着几乎贴到脸上的课本,嘴唇鱼一样无声蠕动。偶而有水杯拧开或药瓶倾倒的哗啦声,或者谁冲出教室到旁边盥洗室呕吐的响动,让小星星们猛地畏缩一下。其实现在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有这个效果。瑟拉米克感觉自己的神经变得极其敏感脆弱,有时候她只是盯着课本上的某个段落,大脑一片空白,只等着有什么声音再次发出,扯断她大脑里最后的防线。
午饭时间似乎比平时来得晚了许多,或许只是瑟拉米克对时间逐渐失去了概念。她发现自己坐在位置上,弯着脖子看摊开在腿上的政治课本,机械地往嘴里塞着米饭排骨,面前还摆着鸡腿和菠菜糕,但没有一丝印象自己是怎么买饭又怎么坐在这里。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把这些逐一填进自己的肚子里,她知道这又是超额饮食,既耗费绩点,又会让自己身上那股味道更加难闻,但她仍然机械地吃着,仿佛整个流程已经成了刻在基因里的一部分,条件反射的、强制性的。缺少一点整个组件都无法正常运转。
梧桐,梧桐,万年青,梧桐,瑟拉米克发觉自己在无意识地数着路上每棵树的名字,好像它们也是必考的知识点之一。但是松柏,瑟拉米克环顾四周,脚步不停地跟着队伍,松柏在哪里?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去想这些毫无用处的事,但头脑中那个小声音时不时就提醒着她,关于活板门,关于艾佩尔的谜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找到活板门的通向”在瑟拉米克的大脑里就和“让一切恢复正常”划了等号,似乎只要她做到了,艾佩尔就会重新变回之前那个充满活力的年长女孩,金吉他们也都会重新回到集体中,然后——然后呢?然后她们继续考试,背诵记忆,写题讲题,像猪一样往胃里填塞着馅料。瑟拉米克的胃里一阵翻腾,酸味涌上喉咙,她急忙伸出手“啪”地捂住嘴巴,喉咙紧缩,但好在咽下一声干呕。手环上显示今天的低温终于降到了零度,就连正午的太阳也散发不出多少温度,冷冰冰的白色挟着风一层层剐着脸上手上细碎的干皮,吹得瑟拉米克眼角发疼。队伍终于到达宿舍门口,解散的声音刚刚落下,瑟拉米克就踉跄着向楼梯间冲去,一只手仍紧紧地捂着嘴。身后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但她很快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耳鸣,长久的、单调的声音,涨潮一般没过她最脆弱的神经,心脏几乎要和翻腾的胃部一起剖开喉咙,手心细密的汗水冰凉,贴上脸颊也带来不了一丝暖意。瑟拉米克的视线威胁着被雾气遮挡,她撑着墙爬到宿舍门前,用手环刷开门,冲进盥洗室一脚踢上化合板门,直接蹲在了马桶边。干呕声终于冲破喉咙,生理性的眼泪随之汹涌淌出,瑟拉米克把整张脸放在马桶圈上方,刺鼻的氯水气息让她闭上了眼睛。她听到宿舍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急促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盥洗室门口。叩门声却比想象中轻许多,欧茨的声音响起:“瑟拉米克?”
瑟拉米克想说话,但又一声干呕带着酸液擦着喉咙内壁被挤出。敲门声停下来了。快点,快点,瑟拉米克催促着自己,欧茨就在门口这个念头让她脸上生理性的泪水突然变得有了别的含义。快点快点,细小的声音在头脑中尖叫着,你还有书要背,有作业要写,你负担不起浪费时间!干呕声越来越大,瑟拉米克的喉咙仿佛着了火,热辣辣地疼,但什么东西也没有吐出来。
“瑟拉米克,我开门了,”欧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瑟拉米克不管不顾地伸出两根手指,尽量把它们探入口腔内部,抵上舌根,然后用力按压——呕吐物顺着喉咙喷涌而出,酸臭的气味顿时充斥了整间盥洗室。瑟拉米克浑身抽搐着,一只手沾满了呕吐物,还没从口中拿出,另一只手仍死命抓着马桶边缘。胃部一阵又一阵地痉挛,呕吐声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声,几滴水由下而上地溅起,沾湿了瑟拉米克的面颊和嘴唇,和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瑟拉米克干呕着,竭力不去想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一只手在她脸上拿纸轻轻擦着,瑟拉米克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欧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她的身边,正一手扶着她,另一只手擦拭着污渍。
“不,”瑟拉米克嘟囔着,想要躲开,但那一点力气在此刻微不足道。脸上的擦拭力道明显更大了,瑟拉米克用尽全身力气使劲推了一把欧茨:“别碰!”
动作停下了,瑟拉米克随着作用力直接坐到了盥洗室冰凉的瓷砖地上,但她没有动,也没看欧茨。沉默,瑟拉米克盯着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脏污,时不时咳嗽两声。
“好,我不管,”欧茨的声音平直呆板,“但你清楚我们是盟友,我们的绩点是绑在一起的,至少别让自己太难堪。”
笑声,微颤的笑声,带着歇斯底里,直到欧茨的手迟疑地搭上自己的手,瑟拉米克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笑声:“对不起,欧茨,对不起,”她好不容易停下那奇怪的声音,有心再次躲开欧茨的手,但刚刚推搡的一下已经用尽了她所剩不多的所有力气,“我知道我很恶心,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浑身上下都脏得要命,闻起来我自己都想吐——”瑟拉米克喘不上气了,又一阵呛咳堵住了她的喉咙。但她感觉到一只胳膊环上了自己的肩膀,欧茨的脸贴上了她的肩膀:“别说了,瑟拉米克,别说了……”
但瑟拉米克不管不顾地继续道:“我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不会。我每天每天地做题背书但一点长进也没有!我超额花掉了好多绩点,药,饭,把它们填满身体里的每个角落,但一点用也没有。我已经烂掉了,只会继续烂掉,烂掉……”她试图把最后一个词咬准,但怎么也做不到,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唇抖得厉害,口腔里有铁锈味,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咬破了。
肩膀上的温度消失了,一只手把她推开,瑟拉米克闭上眼,做好准备迎接欧茨对盟友关系的解除,但只等到了纸巾柔软的触感。睁开眼睛,她看到欧茨又拽了张纸继续擦掉刚刚没清理完的脏污。
“如果你刚刚说的全是真实想法,”欧茨开始擦她的衣服,眼睛没看瑟拉米克,“那你就是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瑟拉米克瞪大眼睛,但欧茨还没说完:“你程度很好,甚至可能是最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极限,瑟拉米克。你需要的不是死命逼自己,而是适当放松。记得你之前跟我说的?发挥好自己擅长的,去弥补那些已经到能力极限的。至于你的作息和饮食,你只是压力太大了,我们都是,只是每个人应对的方式不同。所以,“欧茨放下纸巾直视着瑟拉米克,提高声音,因为后者明显想要开口打断她,“别再用那些词来形容自己,瑟拉米克。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之一,不要质疑这一点。”
瑟拉米克看着欧茨,她们两人仍都坐在瓷砖地上,马桶里的呕吐物还没有冲下去,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云雾托着,气球似的缓缓飘上天空。一声半是笑意半是抽泣的古怪声音从鼻腔里喷出,带出了一个鼻涕泡,但她不再在乎,只是伸手接过欧茨递来的纸,擤干净后抬头发现欧茨正看着自己。无需更多表示,瑟拉米克伸出手摁住了欧茨的手腕,她能感觉到未说出口的话语打散成小小的音节,浮动在她们身边的空气中,像是一簇一簇跳动的火花,沉入湖水中却依然明亮,粼粼波涛把小小的光点折射到各个角落,点亮了整个房间。瑟拉米克和欧茨就浸泡在只属于她们自己的,沉默的语言中,满足于这短暂的惬意,谁也没有想用太真实太确切的文字来打破暧昧。她们已经说了一切能够被诉诸于言语的,它们化作有形的方块,带着十二岁的话语能承担的所有重量,积木似的散落在两个小星星身边。她们选择让情绪停滞在此。
34. 第十九章 月考·终章
周四的下午,在又一个小星星在课间爆发,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大脑一片空白之后,瑟拉米克和欧茨终于决定先暂时放下没写完的作业,制定一个共同的计划表。这是两人中午就商量好的,不止关于课业,更是关于作息饮食。欧茨强烈建议瑟拉米克把那两小瓶新药都丢到垃圾桶里——“它们属于的地方”——但介于后者对自己在课上保持清醒及晚上正常入睡的能力没有多少信心,最终药片还是被保留了下来。附带条件白天最多吃一片,而且是在早晨;晚上只有实在睡不着才能服用。饮食方面两人则都需要调整,瑟拉米克惊讶又愧疚地得知欧茨已经连着两天中午什么也没吃了。于是一份新的菜单在平板上被条理分明地列出,放进了两人共享的文档,里面充满了蔬菜,粥类等等清淡且营养的食物。作息时间也同样被调整,两人约定早上四点半起床,留一小时的背书时间,但晚上必须在十二点准时熄灯,不能再熬夜到一两点。瑟拉米克看着自己平板上新出现的计划表,不得不承认在一周以来,她第一次略微地感到了安心。
周五的早晨,班里的寂静达到了顶峰。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月考前的最后一天上学日。考试定在周一周二两天,周末虽然当然会有作业,但大部分老师都不会布置太多,为了给学生们留下一点可怜的复习时间。这一整天,只要班里没有老师在场,所有小星星都保持绝对安静,这时任何声音就好像往一片死寂的湖水中投入一块石头,荡开一圈圈令人恐慌的涟漪。瑟拉米克就连翻动书页都小心翼翼,尽量让平滑无皱褶的化纤纸无声地落到属于它的位置,用电子笔时也尽量不让磕碰声太过明显。她已经完全放弃在教室喝水了,因为拧开杯盖发出的声音足以让好几双眼睛刷地转过来怒视着她。欧茨看上去也快要被这寂静折磨得疯掉,瑟拉米克好几次看到小花栗鼠一边写字嘴里一边无声地念着什么,她猜测为了帮助集中注意力,在欧茨的大脑中,一场有声课堂正在演播。这种紧绷的寂静已经到了如此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以至于当每节课的老师进教室时,瑟拉米克都感到一阵释然。或许是出于某种好胜心,又或者纯粹是寻求安慰,周五的小星星们一见到老师就匆匆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最基础或最奇怪的问题。老师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每一届学生在考试前的躁动,不受干扰地干着自己的事,偶尔应付两声。由于围在身边的学生太多,老师们在移动时都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周围是灰色的暗影,走到哪里都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动。虽然瑟拉米克认为这种行为与她和欧茨在旧书中读到的,过去人们的“迷信”行为极其相似,甚至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暗暗庆贺,但当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Z问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又着重看了一眼瑟拉米克时,后者还是不免感到一阵骄傲与兴奋。欧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或许是出于两人刚刚修复的关系,最终只低下头继续在平板上把棱锥几何图翻来覆去。
餐厅的隔板被拆掉了,瑟拉米克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得以看到班里同学吃饭时的样子,一时竟很不习惯。然而她很快发现班里大部分小星星面前什么食物都没有。每个人或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课本或平板,表情呆滞,好几分钟也不见翻页;或闭着眼睛皱着脸,嘴型不住变化。如果不是刚刚和欧茨制定了计划表,瑟拉米克觉得自己也会出于各种合理不合理的缘由加入她们——当你身边所有人都在奋力学习时,吃饭变得意外的困难。
沉默一直持续到晚自习。平时周五她们只用上到下午的第三节课,但由于考试临近,今天的所有课程都照常进行,只是晚一晚二的小测换成了自习。瑟拉米克几次从平板上抬头,都看到欧茨出神地望着窗外,她的平板松松地握在手里。入冬后的天空在下午五点就黯淡下来,到了现在已经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灯黄色的光点把世界断断续续地谱在一起。不远处操场上传来了体育方向的高年级训练的呐喊声,和球类闷闷的撞击声,但从她们这个高高的狭窄窗口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终于,在晚二下课铃打响时瑟拉米克小声问欧茨在看什么。
“星星,”欧茨安静地说,没有回头。
瑟拉米克迷惑了一两秒才意识到欧茨指的是天上的星星,而不是学校。她也往向被窗户框起来的那一小片天空。在此之前她从来没留意过夜晚的星星,和家乡的繁星相比,这里的一两颗遥远的光点毫不起眼,然而现在她真正去看了,却感到内脏似乎被一只小钩子轻轻扯了一下。这不是家乡,在教室里隔着小小的长方形玻璃看夜空也和坐在屋顶或草堆上枕着手臂看夜空完全不同。但是,但是。瑟拉米克低下头,她不想再看了。
晚自习结束时,回宿舍的队伍依然被沉默笼罩。冬日十点钟的夜色浓重黏稠,小星星们排成两列走在偶尔被橘黄色打破的黑暗中,她们灰色的校服被夜晚染成了黑色,一颗颗头颅默然低垂,仿佛一支送葬的队伍。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降临。
周末两天瑟拉米克和欧茨有心想和平时一样四点半就起床,但无奈确实做不到。宿舍里开着空调,虽说有些干燥,但也暖融融的,让每次从被窝里爬出来都变成一项艰巨的挑战。于是两人仍把起床时间定在五点半,手环上的闹钟响起时,瑟拉米克梦游似的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下梯子时直接踩空了一格,幸好及时稳住。等她洗漱完清醒些时,一回头发现欧茨正半阖着眼睛把头往衣服袖子里塞。
两人都不想在这样的早晨跑去食堂,索性翻出之前兑换的速溶咖啡和坚果饼干。瑟拉米克披上羽绒服拎着水壶去楼层热水处打开水,回来却听见宿舍里一个声音正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好像还是欧茨。有些不解,她放下水壶,顺着声音走去,发现说话的是欧茨的平板。
“谢谢!”欧茨本人叼着牙刷从盥洗室里探出脑袋,口齿不清道,递过自己的水杯。
“没事。呃,欧茨,”瑟拉米克指了指平板,“这是什么?”
欧茨的脑袋消失,似乎把牙膏沫吐掉又简单漱了漱口,才又出现在门口。她并没有太明显的表情,但瑟拉米克就是知道小花栗鼠在等着自己问这个问题。证据之一,欧茨的嘴角还沾着没来得及擦掉的牙膏沫。
“我想着我们周末肯定还要洗漱,吃饭什么的对吧,全都边看书边做不太可能,效率还低,所以,”欧茨戏剧性地顿了顿,“我把课本上的东西都录下来了。也没有都录下来,目前只有历史、政治和地理三门,而且是挑着重点录的,但是现在我们随时都可以听知识点了!”
瑟拉米克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不知什么时候微微张开了,她赶忙把嘴合上,但又慢慢开口道:“这个办法太聪明了。”
欧茨嘴角压不住似的上扬,她谦逊地点了点头,似乎打算继续洗漱,瑟拉米克又叫住了她:“你是什么时候录的?”
“这一周的早读,晚读,主要是这两个时段,有时候还有大课间,”欧茨掰着手指数道,“我尽量把麦克风靠近,后期用工具消除了部分背景音,很潦草,大多数时候你还是能听到背景的人声。但至少能听清知识点。”
瑟拉米克没说话。这一周,也就是两人分开的一周,她都没注意到欧茨在录音,哪怕自己就坐在隔壁。手腕被碰了碰,瑟拉米克回神,欧茨正看着自己,眼神很专注,见瑟拉米克抬头,她微微笑了一下,继续洗漱去了。瑟拉米克把咖啡粉倒进两只杯子里,注入热水搅匀。速溶咖啡自带的糖粉味溢散在空气中,却罕见地不令人讨厌。瑟拉米克的脸被螺旋上升的水汽带着温度浸润,突然感觉这个考前的周末也许并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两人都在周六下午就把周末的作业赶完了,把接下来的时间全部留给复习。瑟拉米克发现,一旦没有了去教室上课的压力,她也不再需要提神药。虽然是在宿舍,但两人还是坐在书桌前学习——谁也不相信自己靠在床上背书不会下一秒就睡过去。瑟拉米克一次扫完一页课本,抬头在脑子里重复自己记得的内容,余光瞥见小花栗鼠的左手躁动地在书页上打着节拍。窗外从漆黑变成被水稀释的乳白,再变成高明度的灰白,等中午来临时,瑟拉米克的大脑已经填了几门课的内容,她感觉各类知识点在大脑里搅成一团,以至于当她看向一个地方,脑子里浮现出的不止是一条信息,而是棱镜似的折射出无数个界面空间,每个上面都刻着不同的文字。
在去买午饭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欧茨举着平板,把音量开到刚能听见的程度。哪怕是中午室外也十分寒冷,白花花的太阳照得瑟拉米克的眼睛模糊,但烈风仍顺着每个能够到的缝隙钻进她的衣领、袖口和裤脚。欧茨已经带上了帽子,小花栗鼠对外观审美的理想看来终于被彻底打破了,她只用围巾把帽子牢牢固定住,确保它不会被风吹掉,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裹好的饭团。食堂里每个排队的人都眼神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对身边每个新出现的人或声音大惊小怪,瑟拉米克只在这种紧绷的氛围里待了一会儿,胸腔就又被想尖叫的冲动填满。她不得不做了几次深呼吸,拼命地抓住平板里欧茨说的每一个字,仿佛自己整个生命都系在上面,胸口的堵塞才稍微缓解。
周日只迎来了新一轮的背诵。任何之前的平和气氛都消散了,考试就像悬在前方却触不可及的吊桥。瑟拉米克的手总是不自觉地去抓挠头发和额头,每次意识到强迫自己放下手,她心中的烦躁就多上一分。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乎结果如何,自己能不能安全过桥,她只希望这件事越快过去越好,哪怕上不了桥,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也比在桥头永远不安地徘徊踱步要好。欧茨好像也越来越焦躁,瑟拉米克几次抬头都看见她不耐烦地转着肩膀和脖子,似乎希望自己的关节要么立即恢复正常,要么就地掉下来完事。
这天晚上瑟拉米克还是吃了助眠药,然后就躺在床上尽量让大脑放空,只跟着欧茨定了时的录音内容走。气候、季风、洋流,核战争前,核战争后,但地面是黑色的,石墨一样的黑色,大块大块的不知名材料歪七八扭地散落在地上,仿佛长歪了的牙齿,空气在发光。瑟拉米克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还有水流声,怎么会有水流声?她顺着声音往前走,黑色的地面消失了,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家乡的森林里,水流声就是那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溪。瑟拉米克高兴地蹲下身,让手指浸在潺潺流水中,神奇的是,水流并不冰冷,而是温暖的,仿佛刚刚加上牛奶的茶水。但下一秒溪水的温度陡然升高,瑟拉米克痛呼出声,她一整条胳膊都迅速被紫红色的水泡覆盖,皮肤肉眼可见地溃烂。她想把手从现在已经变成墨黑色的水中拿出,却被水里突然冒出的一只手牢牢抓住。鲨鱼的脸浮现在水面上,尽管溪水乌黑滚烫,他的脸却毫不受影响,甚至比平日里更加平滑洁白,近乎诡异。瑟拉米克拼命挣扎,但鲨鱼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耳语般道:“你会永远被困在这里,等着一轮,再下一轮的考试,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瑟拉米克只感觉手臂上的力道一下加重,自己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栽倒——风声,视野边缘的一抹橘红色,什么东西被撕破的声音……
瑟拉米克猛地从床上弹起,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广播里的起床号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对面欧茨长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瑟拉米克竭力摆脱梦境的渣滓,穿衣服下床,拖着脚到盥洗室里洗漱。
时间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瑟拉米克以为自己已经毫不在意结果,只想让考试赶快结束,却发现自己又挣扎着想让今天早上持续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早操一晃就过去了,吃早饭时,瑟拉米克只要了一杯咖啡,欧茨也一样。没有人面前摆着固体食物,大多数人面前只有摊开的课本或平板,并且紧紧地抿着嘴巴。瑟拉米克怀疑她们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感觉稍张开嘴说话就会干呕出声。一小部分人,其中包括坐在瑟拉米克对面的两个小星星,眼睛直直地瞪着,口中念念有词,瑟拉米克觉得她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默读而是出声地诵念,只是她也听不出那摆弄塑料袋似的窸窸窣窣声到底在背什么。一边的欧茨正飞快地翻着第一场要考的语文课本,速度如此之快几乎能和对面的念诵组合同频。
早饭结束,列队去教室,瑟拉米克和欧茨分开各自前往考场。一眨眼监考就让站在外面的学生放下书本书包过安检进教室。瑟拉米克的书从手中掉出,砸进脚边的书包里。这间教室似乎比她们班还要冷上几分,瑟拉米克四下环顾,仿佛试图找出墙上的一大条裂隙,看到冷风的影子。她两手不住地相互搓着,时不时对它们哈一口气,生怕手冻僵了写字难看。她已经不敢去想考试的内容和这些天自己背的知识点,那些古文新译,新时代新作品,甚至她准备在作文里引用的案例语段,此刻好像都慢慢在大脑中褪去颜色,只剩下空白。答题卷下发,试卷下发,瑟拉米克先翻到背面看作文材料,构思迅速在头脑中萌芽生长,稍稍放松了些许,她翻回正面,广播里考试铃响,瑟拉米克提笔开始答题。
“我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出来,”欧茨脸色苍白,镜片后的双眼睁得圆圆的。她们正在列队去食堂的路上,此时身边所有人都在嗡嗡地讨论着上午的考试。
“这次确实有点难,”瑟拉米克点点头,她前面思考了太久,在最后一分钟才把大题答完,“但我觉得影响不大,你前面——?”
“前面都答了,”欧茨飞快地说,“选择和填空最后的两道我都写了,虽然不一定对。其实那道大题我也写了,列了好多算式和方程,但我证不出来。”
“没事没事,有过程分,”瑟拉米克说,暗暗希望自己最后挤成一团的小字能被识别出来,“语文怎么样?”
“正常,”欧茨说,明显放松了些,语文是除了外语小花栗鼠最擅长的科目,“考的都是我们复习到的,对吧?作文也比较标准,虽然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一大早就写一千字的作文……”
但她们也没有太多时间把思绪逗留在前面的考试上。考试似乎一场接着一场,中间短暂的休息谁也不敢太过放松,每个人都觉得下一场还有什么东西没看,手里的课本和平板都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下午是两门副科,历史和地理。瑟拉米克在历史大题上遇到了麻烦,她把新联邦发布教育条文的时间和颁布社区法律的时间弄混了,写到最后才意识到,但已经没时间,也没有地方修改。她怀疑自己在选择题里还弄错了几个人名。不过地理还算正常,一看到那些需要补充的图,瑟拉米克的大脑里就自动浮现出了被窝里被手电筒照亮的一张张地理图表。
“其实我知道历史肯定会有记错记混,”瑟拉米克叹口气,她们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窗外已是浓重的黑色,“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你说那个我还读到了,录音里有,”欧茨拧开水杯长长地喝了口水,为了避免上厕所,两人在考试白天都基本处于脱水状态,“没事,那都是小分,”她放低了声音,“你看后面。”
瑟拉米克扭头,后桌小星星眼眶通红,正盯着面前的复习资料,但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她察觉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悄悄瞥上几眼的人:“她怎么了?”
“跑错了考场,”欧茨安静道,“就在考完历史之后。她和我站在同一个考场外面,等过完安检进去落座了,才发现不对。当时另一个小星星也很急,还以为是自己搞错了。问题是她不记得自己应该去哪个教室,只能又跑回班门口看了一眼,才发现考场在六楼。”
瑟拉米克小小地抽了口气,她们的教室在二楼。欧茨翻开明天上午要考的物理课本:“据说她晚了十分钟左右才到考场,还要重新安检。再晚一点就进不去了。”星星规定考试开始十五分钟后不得进场。
也许是有了后桌小星星的教训,后面的考试她们班没再有人跑错考场。大家似乎都对此格外紧张,瑟拉米克自己也每次出教室都要再三核对下两场考试的指定位置,哪怕到后面她已经能把几间教室的位置背下来了。这几乎成了一种强迫症,好像印在纸上的文字会在她视野之外悄悄变化似的。
最后一场是外语考试。瑟拉米克意外地看到欧茨比谁都紧张。小花栗鼠的手不住握拳松开握拳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一片片小小的白色月牙。
“因为它最重要,”在被瑟拉米克问及为什么这么紧张时,欧茨不耐烦道,“对我来说。我就靠外语来提总分,如果考砸了,我全科都完了。而且,外语,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只能考好,不然我读的那些,我对不起它们。”
瑟拉米克知道欧茨指的是宿舍里那一小摞书。她不太确定小花栗鼠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但想到欧茨谈论起哥哥们和父母,她的童年,还有弗洛尔,瑟拉米克又有些理解。她们这场在同一个考场。在进场时,瑟拉米克主动握了一下欧茨的手腕,后者虽然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明显放松了一些,冲瑟拉米克点点头。
广播里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瑟拉米克飞快地写完最后一个单词。外语的题量一向偏大,这次的阅读又掺进去一篇满是生词的说明文。瑟拉米克艰难地磨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去看对应的选择和主观题,果然,六道里只有一半是要读懂文章才能做的,剩下的只要按关键词机械地定位原文,就能找到虽然看不懂,但看关联词一定是答案的东西。她在这上面浪费了太多时间,幸好作文提前背了模版才能按时写完。收卷时瑟拉米克瞥了一眼隔了两排的欧茨,小花栗鼠的试卷已经被收走,正在把文具规整好。至少她看起来不像自己旁边明显惊慌失措没做完的学生,瑟拉米克这么想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聊起考试。瑟拉米克只大概问了问欧茨外语感觉怎么样,得到“还好,只是作文有点无聊”的答复后笑出了声。然而不是所有小星星都像她们一样,大部分人都在从记忆里扯出题目互相比对着答案,惊呼声和沮丧的喊声填满了整个教室。没人想起来这是大课间,她们已经可以去吃晚饭了,把考试仔仔细细地重温一遍似乎是所有人最在乎的事。
在不小心听了几耳朵,发现自己的政治或许错了好几道题后,瑟拉米克对欧茨说:“你想出去转转吗?”
“好,”欧茨瞥了一眼几个正朝她们这桌挤过来,兴致勃勃,明显想对数学和外语答案的小星星,补了句,“我们快点走。”
室外阴冷潮湿,路灯还没来得及点上,但天空已经变成了沉重的铁灰色。两个人一出教学楼就拉紧了衣领,带上了帽子,但谁也没说要再次回到班上。欧茨说着饮食作息的计划表,说她们如何应该在考试后也坚持执行,不知思路怎么一跃,突然说她们也应该兑一点小零食,至少是巧克力。瑟拉米克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看着眼前灰色的路面,以及路旁被天色染黑的灌木和树叶,脑子里自动浮现出考试前那天晚上自己的梦境。梦的后半部分她基本忽略掉了,因为自从来到星星,这个模糊的梦已经伴随了自己太久,久到瑟拉米克开始有些不耐烦。但前半部分……瑟拉米克不紧不慢地跟着欧茨的脚步,两手在口袋里攥紧,无意识地拿指肚磨蹭着掌心,似乎在寻找水泡或溃烂的迹象。梦境太过真实,而瑟拉米克又把它硬生生压在脑后两天,现在大脑中的一个阀门仿佛突然失灵,断断续续的画面化作尖锐的碎片相互撞击,时不时发出令人头痛的刺耳声响。
但她总觉得那些碎片中有什么比纯粹的噩梦更加古怪的东西,隐隐约约像一个警告。不过或许这只是长期的压力和生活投影而已,总之她觉得自己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做奇怪的梦了。毕竟月考已经结束,虽然年末还有期末考和庆典,至少她们可以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来稍稍放松。想到这里,瑟拉米克总算能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正想说什么,突然,黑色的天空突然被什么东西飞快地划亮,又熄灭,像一根迅速燃尽的火柴,远方传来一阵隆隆巨响。两人还来不及反应,雨水就“哗”的一声帘幕似的垂坠而下。
欧茨一把抓住瑟拉米克的手腕,两人几步跨进图书馆里,肩膀和大腿上的布料已经浸湿,但因为带着帽子,头发得以幸免于难。她们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喘着气,看着眼前毫无预兆的细密雨幕,又转头看着对方。瑟拉米克看着欧茨瞪圆了的双眼,忍不住大笑出声。这种情况下,笑声是个有传染力的事物,很快,两人就都笑弯了腰,直到身后传来图书管理员带着鼻音的斥责声才勉强忍住,转身往里走。
瑟拉米克感觉笑意依然牵着她的嘴角,她能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就像刚喝了气泡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泡,但身边欧茨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抬头,顺着小花栗鼠的目光望去,感觉喉咙里的气泡一个个破灭消散了。图书馆几乎空无一人,刚考完试没有哪个学生愿意立刻来这里,但坐在一个位置上,此刻正看着她们两个的,是那个高年级,莱内。而在他身后,站在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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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书架间,看起来脸色很差的,是多尔。
瑟拉米克觉得这张四人桌从来没有坐过和他们一样气氛古怪的四个人。欧茨和多尔都坚定地看着各自的手背,而沉默的份量眼看要压过室外雷电的轰鸣声。瑟拉米克觉得自己有义务先开口,她转向莱内:“你有新线索吗?”
莱内张嘴似乎正准备回答,但多尔打断了他:“线索!对,我妹妹自己的小调查,甚至没想到告诉我一声,因为很明显这一点也不重要!”他的声音很低,但足以让瑟拉米克和莱内都立刻闭上嘴巴。
“你上次说过你理解,”欧茨也把声音放低,听起来更像是嘶嘶声,“你那些情报网和信源,”瑟拉米克看到莱内忍不住畏缩一下,“难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我理解,但不代表你就可以私自联系我的朋友进行毫无头绪的调查,”多尔眯起眼睛,瑟拉米克惊讶于这个动作和欧茨有多么相似,“你知道这里面的危险——”
“我当然知道!”欧茨一点没有退缩,“我上次就说了,哪怕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但我不想这是!好吗!”多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瑟拉米克本能回头,看见图书管理员的背影令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等她转过头来,却发现多尔的眼眶红了,“我不想这是。”他低声重复道,话语中的妥协与恳求如此沉重,瑟拉米克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重重地坠落,震动地面。
“那就帮帮我们,”欧茨伸出手,拉住她哥哥的手指,“帮帮我们,多尔,我知道你愿意的,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放弃。”
沉默,瑟拉米克的眼睛来回看着多尔和欧茨,雷鸣声透过墙壁在光明整洁的图书馆内回荡。终于,多尔点了点头。莱内看上去长出了一口气,开口道:“我们虽然没有新线索,但已经排除了好几个地方,”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份图纸,瑟拉米克认出这和欧茨的地图几乎一模一样,“鬼屋在高年级,也就是D座教学楼。我们已经查看了D座内部的三条内道,以及低年级C座和D座之间的秘密通道,都没有任何迹象,”瑟拉米克看见欧茨瞥了一眼多尔,后者移开了目光,显然不想就自己和莱内的调查多说。
“但是有一点,”莱内用手指敲敲地图上的某处。瑟拉米克和欧茨探头过去,前者犹豫道:“电梯?”
莱内点点头,拨走了掉在眼前的一缕碎发:“电梯。如果要从鬼屋通出去,必定有一端要连接D座。‘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
“‘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都只能是真相,’”欧茨缓缓道,她看了一眼瑟拉米克,重新仔细地打量着莱内,目光里带上了审视。瑟拉米克也是一样,那句莱内说了一半的话,是她们在旧书里读到的原句。
“电梯之所以可能,”莱内仿佛没听到欧茨的话,但瑟拉米克注意到他的神色慌张了一瞬间,“是因为它不仅有一个方向可以走。”
“它还可以向下,”多尔说,他似乎对莱内的引用习以为常,只几乎微不可察地对欧茨摇了摇头,“只是我们没办法去查证。想开电梯就必须用手环,但这就会留下身份信息。但我们认为这是最可能的答案。”
“不过我们没办法知道电梯向下通到哪里……”欧茨喃喃道,食指一下下轻轻敲击着桌面,“如果能拿到建设图纸什么的……”
多尔用力摇了摇头:”放弃这个想法,欧茨。即便是老师也不一定能拿到所有图纸,大多数对于秘密通道都一无所知。当然这是他们应得的。”他几乎是带着一点胜利感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瑟拉米克有些疑惑地看着另外两个一脸严肃对此表示认同的人,欧茨和她对上视线解释道:“星星最开始修建打着军事监狱的名义,等到工程开始,被雇佣的建筑师才发现这实际上是给所有的孩子——包括他们自己的孩子——建的学校。当时掀起一场罢工,死了很多人,最后活下来的工人和建筑师带着报复心理,在星星上修建了很多秘密通道,并且对上级隐瞒起来。据说后来上面发现后要去追责,但那一批人都已经不在了。”
瑟拉米克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手掌下冰凉的桌子,都升起了不正常的温度,像温热的血肉。一瞬间她坐在光明整洁的图书馆里,但也同时坐在一片灰尘飞扬的工地上,鼻息间闻到汗味和金属气息。
“总之,我们基本可以排除从源头找了,”莱内继续道,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着,“只需要找一个足够大的空间,至少是一间空教室那么大——”
“也就是说,可能是任何地方,”欧茨干巴巴地说,“我们在一所学校,空教室绝对不难找。”
“但为什么是‘一间空教室那么大’?”瑟拉米克敏锐地问道。
莱内和多尔对视一眼,前者谨慎地开口:“我认为,我们要找的,可能是一间实验室。”
沉默。欧茨看上去怀疑又困惑,但瑟拉米克的心慢慢下沉,她也许知道莱内的理由。
“鬼屋里有一间违禁品陈列室,用作诱饵;档案柜,一方面是诱饵,另一方方面也是考验;那最开始泡着大脑的房间呢?”莱内的语速越来越快,“星星不会做一点没用的事,也就是说,他们不会仅仅摆个橱窗就为了吓学生。也没多少下到鬼屋里的人会因此退缩。所以,如果延伸一下,他们只是从一个地方把多余的器械搬到那里,甚至那就是曾经的实验室,只是现在废弃了——”
“这只是莱内的一个推测,”多尔打断了他,微皱着眉,“但我们目前也只有这些。”
“不是推测,”莱内第一次看上去有些烦躁,“是预感。”
瑟拉米克反应了两秒,直到看见兄妹两人同步眯起眼睛才意识到,“预感”是个旧词。她虽然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从没有使用过它。毕竟感知只是不可靠的投射,就像梦境一样,或许它反映出你本身的心理状态,但对于真实生活却毫无作用。然而莱内似乎不这么认为。
“好了,今天就差不多这样,”多尔看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先回教室——”
“等等,”欧茨举起手,仿佛要阻隔时间的前进,“我们有一条线索。”她飞快地对两个高年级讲了同艾佩尔的对话,包括玛丽戈德和松柏。瑟拉米克默默听着,刚刚吸收了大量的新信息,她差点忘记她们也有新的进展。但莱内的神情有些古怪,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身体僵在原地,双眼却仿佛看着某个瑟拉米克不知道的远方。有那么一瞬间,瑟拉米克只觉得他看起来像一只落单的鸟,只等着翅膀失去力气的刹那从空中独自坠落。
瑟拉米克和欧茨按时回到了教室。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在大脑里拼凑着现有的碎片线索,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还有一只孤单飞翔的小鸟。雨依然不间断地从空中沉沉坠下,伴随着远方的电光和雷鸣。瑟拉米克的外套,裤腿和运动鞋都在回程时被雨水浸湿,放眼望去,班里大多数小星星也是一样,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深深浅浅的灰色斑点似的黏在身上,大理石地板被带着泥水的鞋子踩得脏兮兮的,但大家都罕见地带着笑容。大课间那种焦躁对答案的气氛已经褪去,现在剩下的是短暂的快乐时光。在这个考试刚刚结束,上课评卷和出成绩还没开始的片段里,生活仿佛再一次充满了无限可能。哪怕是最拼命的人在这时也没再低头学习或看书,所有人都笑着,脸颊被冻出两团淡红色,低声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眼睛被湿气浸润,闪闪发亮。瑟拉米克发现在这样的气氛下,她很难去想鬼屋、拉撒路或是活板门,刚刚还在图书馆被争执讨论的话题,在现在看起来幼稚而不重要,像是从书里读到的,可以抛在脑后的故事传说。
她正要扭头看看欧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却被一抹电光吸引,随后是一声巨响。全班短暂地安静下来,让空气被室外雷声的轰鸣填满,教室在这一刻不再是教室,而是一只顺着激流漂泊的小舟;而她们也不再是同学,她们,所有人,都是搭乘小舟的旅客,一起挥手告别旧生活,驶向远方,驶向冒险与未知,驶向可以共同拥有的新生活。这短暂的静谧就这样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带着说不清的轻盈和忧伤,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永远与湿意、土腥气和雷鸣联结。下一刻,高高的窗户投进几束耀眼的紫色闪光,静谧被打破,小小的惊叹声在班里蔓延,转瞬就变为四起的惊呼声。整个教室都随着“咔”的一声暗了下来。瑟拉米克的双眼一时间还被白炽灯的幻影笼罩,看向哪里都镶着淡淡的银边。
“因为异常天气电路暂时中断,备用机械维修已经启动,大家各自打开手电学习,不要惊慌!”巡逻老师的声音路过教室门口,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去传播同样的消息。
班里一阵窃窃私语,有几个人把手环上的手电筒功能打开了,但大多数人坐着没动。整间教室现在被几颗小小的光球点缀着,光亮如水一样随着动作在学生们的脸上缓缓波动,发丝间还没有干的雨水星光似的闪烁不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高处那扇狭长密封的窗户,下一秒,紫色的光芒刀锋似的削进教室,在一片黑暗中亮得近乎诡谲。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小星星们开始站起来,爬上桌椅,靠窗的那一排小星星把脑袋凑在窗户下边,尽量不挡住后面的视线。瑟拉米克和欧茨也站上桌子,全然不顾鞋底的脏污。窗外,远方,紫色的闪电群集在一处,像绽放的艳丽花朵,又像一只花纹繁复的金属笼子,光泽与色彩跳跃着,彼此抛接,带着令人敬畏的生命力,点亮了冬日的天空。雨声已与白噪音融为一体,仿佛自世界之初这场雨就在下,而至今仍未有停歇的迹象。从这个角度望出去,瑟拉米克几乎看不出雨丝或雨滴,只在紫色光芒劈开黑暗的短暂时刻才能一瞥毫无间隙的闪亮雨幕。一道闪电突然向着她们的方向疾驰而来,惊呼声响起,瑟拉米克和班里同学一起条件反射地微微蹲下,手护住头,随即笑声像气泡一样在教室里咕嘟作响,逐渐变成翻滚的水花。没有人再开手电,照明的源头仅有空中的闪电。在瑟拉米克的眼中,一切都是紫色的,紫色的窗户,紫色的墙,紫色的面孔。她知道这也许只存在于自己的大脑中,但眼前的世界鲜活得像——像什么呢?她有些困惑,最鲜活的难道不应该就是生活,是身边的生命吗?但有个小声音似乎一直在说,不够,不够,隔阂和死寂太多太多,直到这一刻。一切都被点亮,在黑暗的世界中,她们每个人都像最后一根燃烧的蜡烛。
35. 汇总报告
考试结束后下了一场暴雨。奇怪是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象中的考试后总伴随着阳光、清爽的空气和微风。但星星从来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冬季的暴雨总是格外寒冷,今天更是如此,天空中甚至出现了紫色的闪电,有一瞬间我以为整个世界都要被瓦解。星星上的所有电路都中断了,我们打着手电上了三节晚自习。放学时我听到了低年级那边兴奋的低语声,他们看起来很高兴,一张张被雨水淋湿的面孔在路边应急地灯的映照下格外明亮。也许低年级的快乐简单些,同样刚考完试,我们班上的晚自习还是照常安静进行,只是气氛比前两周松弛一些。在几束闪电跃过窗口时有人抬起头,但没有人说话。低年级的面孔仍在我眼前,我记不起自己曾经有这样的面孔。
前面考试太忙我来不及整理报告,但在考试一周前,多尔找到了我。他想和我交换关于活板门的信息,以及那个四年级女生艾佩尔的近况。我不得不承认,我当时处在一个情绪脆弱的阶段。圣诞月刚刚到来,但星星上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父母旋转的舞步,童年的玩伴奔跑的身影总是环绕在我身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多尔找到我时,我不小心吐露了他的妹妹欧茨和其盟友瑟拉米克也在和我交换信息。可想而知多尔十分恼怒,我一直知道他对家人的保护心理很强,但这是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那一瞬间,多尔看起来像一个陌生人,那种你孤身一人走在小巷里会遇到的陌生人,如果他下一秒就抽出一把小剃刀我也不会意外。所幸多尔没有失去理智,在我向他详细解释了前因后果之后,他看上去只是悲伤又沮丧。不过在那之前,他说了一句话,立刻让我警惕起来。就在我试图解释自己没有恶意,只是想从当事人那里直接了解情况时,多尔笑了一声,说:“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一个更高的使命需要完成。如果有人挡在路上你会怎么做?”我瞬间警觉起来,表示自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应该是成功伪装过去了,因为多尔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也许那只是他愤怒之下的一种发泄。相反,我们两个开始合作调查活板门。
调查进行得断断续续,结果也不太令人满意。我们只发现想从鬼屋里追查出去行不通。但现在考试结束了,我想我们会有所进展。就在今天晚上的大课间,我们和欧茨,瑟拉米克在图书馆碰面。这是多尔的主意,他说他妹妹在考完试肯定只想待在没什么人的地方,显然他很了解欧茨。两个女孩提供了一个我认为相当关键的线索,艾佩尔和她们见面时,提到自己曾在一个长着松柏的地方看到了消失的小星星。那个小星星的名字,是玛丽戈德。我想你们对此并不陌生。又或者你们已经忘了这个被选择更改的名字,那么你们至少记得她本来的名字:桃乐丝。在我之后你们派来的第二个孩子。而她在二年级结束时就在庆典上消失了,十三岁。
我想我很清楚你们为什么再派一个孩子过来,而且还选择了桃乐丝。我是一个绝对能被分到创新班的男生,而你们为了数据万无一失,决定再找一个对照组。我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桃乐丝对你们来说就成了过去式,也许是从玛丽戈德这个该死的名字开始。玛丽戈德,意为金盏花。只是它的前两个音节太像一个真实的名字了,你们知道新联邦的人会有多鄙视,甚至憎恶带着这个高傲名字的孩子。
桃乐丝在来星星的第一天就被分到了慢班。尽管有长时间的军训和管制,她还是想法设法联系上了我,并且提供了她也是共和国间谍的证据。一个刺青,在左手大臂靠上的位置,小拇指甲大小的一只鹰,共和国的标志。如果不仔细看,它看上去就像一枚扭曲的胎记。我应该在那时就知道,对你们来说,桃乐丝本人一点也不重要,她只是个随时可以放弃的实验品,为了拿到更精准的数据被投放到此的分母。也许我也一样,我们都只是为了更伟大的使命时刻准备着的牺牲品。
我前面说过我认识艾佩尔,但我没说是怎么认识的,对吗?你们看,桃乐丝曾多次对我提起她,艾佩尔是她在星星上少数能称为朋友的人。但我之所以见过艾佩尔,是因为在桃乐丝从庆典消失后,我要赶在她的宿舍被清理之前拿到她的手写报告。因为,尽管桃乐丝只在星星待了短短两年,她还是按时按规每周为你们撰写了汇总报告。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向我透露了这一点,以及报告的存放处。现在想来,难道她早已预料到自己将比我更早地离开?虽然我在创新班,桃乐丝在慢班,但很多时候,我感觉这个比我年幼三岁的女生看事情比我清楚得多。
在那年庆典结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桃乐丝的宿舍。这很冒险,考虑到我是个男生,而且那时已经升入高年级。但我没考虑那么多,我戴着兜帽死命地狂奔,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追赶着。那天也下着雨,我还记得沾着泥水的运动鞋在瓷砖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潮气带着独特的味道钻入我的毛孔。宿舍楼里空无一人,但等我跑到桃乐丝的宿舍门口时,却发现里面有一个人影。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我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兜帽忘了摘,还挡着大半张脸,等待着我的命运。说来奇怪,当我以为一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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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时,恐惧和绝望好像被短暂地遗忘了,那一刻我只感到如释重负。在我的大脑里,我已经被白大褂带走拷问,被折磨,审讯,然后被结束生命,又或者他们需要把我囚禁起来,等下一年庆典再和其他小星星成批处理?我不知道,只是胡思乱想着,生活在那一刻离我很远,我好像只是一个旁观者,读着一个廉价报刊上的故事,心里知道这一切早就发生过。然而下一刻那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我才看到那不是老师,而是一个低年级女生,看起来刚刚跑完一长段路,仍因岔气的疼痛而稍稍蜷缩着。艾佩尔的衣服被雨水浸成了深灰色,头发一绺一绺黏在脸上。她眼神飘忽地望着我——也许说是我的兜帽更为合适——脸上全是泪水。她的一只手里紧攥着一沓厚厚的化纤纸,纸张在力道之下凹痕明显,已经有墨迹被水滴无声晕开。有那么一两秒我们只是沉默地面对面站着,但她比我先回过神。她大步上前,用力把那一沓纸张塞进我的手里:“你是来拿这个的,”她说,语气中没有一丝疑问,“快走。”我想我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表示感激的话,也许是问她是谁,又或许是毫无条理的破碎词句,但她用力推了我一把,眼中的飘忽神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团坚定的火苗。“快走,”她重复道。这一次我的身体终于反应过来,我的一只脚抬起,移动,落下,另一只脚也跟上。在我意识到之前,我整个人又一次奔跑起来。刚刚被推远的生活现在真实得让我难以面对,树叶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出皮革一般的沉重质感,色彩、气味、触觉飞速地涌入我的大脑。我在黑暗中奔跑,奔跑,身后的怪物离我越来越近,视野逐渐模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泪流满面。也许我之前就是这样回应艾佩尔和她塞进我手里的报告的,并非以任何话语,而是以眼泪。
桃乐丝的报告我后来仔细阅读了。我想你们会很满意。那里面详细记录了她从进入星星以来的每一次惩罚,军训,宿舍检查,对绩点的分析等等。她还试图去调查星星建造初期的事,当时被欺骗的建筑师们和那些秘密通道,但她没有提及鬼屋。我想这是因为她在星星上的日子太短了,她也许都没有听说过鬼屋是什么东西。
十三岁的孩子,她经受了多少训练?又为了什么?你们,共和国,和星星,新联邦,到底有多少区别?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回去了,也许这份报告的读者只是多年后悬在我墓碑上的空气,但是,如果有一点机会,我必须让你们知道,这一切的代价。
下面,我就让桃乐丝来当我们在星星的向导。
36. 第二十章 等待
考完试两天,班里的气氛才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浪潮,卷着小星星们到达浪尖,又缓缓退去,留下鱼尾般的白色幻影。大多数老师都不再提及考试,事实上,这周后几天的课程里,几乎所有老师们都表现得好像笼此前罩着所有人几周的考试从来没有存在过。周三早上的第一节课,生物老师就直接开始了新课教学。瑟拉米克跟着做了半节课笔记,才觉得自己的大脑开始踏上原先的步调。她本以为这周剩下的三天里各科都会开始评讲试卷,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虽然在考完试后瑟拉米克避免了一切对答案,重温试卷的行为,甚至对评讲试卷和出成绩有着难以描述的紧张焦虑,然而,直到这周快要结束都没有一个老师讲试卷时,瑟拉米克才发觉,在自己的恐惧中藏着的,是隐隐的兴奋与期待。她那么仔细地复习,那么努力地完成了所有作业,现在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她想要做得好,也知道自己或许能够成功,她想要有钦佩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想要谦虚地低下头,听一个声音——想象中这个声音和Z的很像——说她很优秀,继续保持。
瑟拉米克在紧张与兴奋中挣扎着,她开始期待着Z每次走进班门的时刻,却又一次次失望。成绩还没有公布。Z已经在班上告知大家,月考不会像当日小测一样可以个人在平板上查询成绩,而是和期中,期末一样,由各班在门口张贴分数和排名。刚考完试轻松舒畅的气氛已经随着新一轮知识的吸收纳入,新的每日小测而消失殆尽,瑟拉米克环顾四周,在同学们的脸上看到了茫然和无助:生活就这样重新落入平常了吗?庸常的轨迹,一览无余,刚刚几周努力的成果此时一点影子也看不到,情绪压抑积攒了这么久,现在却只能闷闷地憋在胸口。等到周五下午,不安和惶恐已经如蚯蚓般在班里密密麻麻地爬行。考前神经质地高声大笑和间隙的死寂又一次出现,比之前更吵闹也更令人抓狂。瑟拉米克只有小声念出题目或课本内容才能迫使自己专注,很多时候,她回过神,会发现自己念的根本不是应该专注其上的东西,而是路边广播里每日播放的新联邦信条:为了新联邦,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为了光明的未来。
瑟拉米克头脑里那个谈论考试结果的小声音在周五下午终于变成了现实,但那个声音不是Z,而是鲨鱼。下午最后一节政治课,鲨鱼提前完成了讲课任务,让大家自主完成周末作业。“或者你们可以提前收拾东西,”他眨了眨眼,“但不许抢跑下课铃。”几个小星星忠实地笑了,瑟拉米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老师,”一个小星星举起手,“请问我们的考试成绩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鲨鱼仰了仰头,发出一声介于惊呼和大笑之间的声响:“你们班还没通知啊!”瑟拉米克莫名感觉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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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讲完课就是等着被问这个问题,“我想,等到周日晚点名你们就能知道了。”他笑着说,讲台下顿时掀起一阵嗡嗡的低语,鲨鱼让小星星们的激动和紧张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手,班里立刻静了下来:“不管结果如何,我希望大家能放平心态,争取下一次超越自己,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记住,成功的道路很曲折,需要耐心和勤奋才能被慢慢踏平,而这个过程没有人能够帮你,代替你。光明的未来需要靠自己才能争取,而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但我们的目的是充满希望的,我们要让世界通过自己的努力变得更好!记住这一点,我永远为每个人的付出充满感激。”鲨鱼把右手放在胸口,微微倾身。班里掌声雷动,瑟拉米克看到有几个小星星甚至在抹眼泪。她跟着鼓掌,悄悄和欧茨交换了一个眼神。但鲨鱼的话中有什么东西勾起了瑟拉米克内心深处隐秘的愿望,她想起Z,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认真地看着自己,说“你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这就是瑟拉米克想要的,她对自己说,一个能让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过得更好的未来,光明,前途无量。尽管鲨鱼一边让小星星放平心态,一边又鼓舞大家竞争奋斗的姿态有些荒唐,瑟拉米克难以否认自己在他的后半句话里听到了真实的回音。这条道路的确漫长而艰难,她必须用尽全力去前进,而她会这么做,会一直坚持这么做。她要争取到光明的未来。
37. 日志
军训终于要结束了。现在我已经来到星星三周,但还什么情况都不太了解。开始我还能和同一个营的同学聊天交谈,但随着体能的消耗,没人有力气或是想要在一天的劳累后做任何除了倒头大睡之外的事。
我们每天要五点钟起床,迎接——除了中午的一小时吃饭休息时间——一整天的跑步、立正、走步之类无聊的训练,直到晚上九点。这听起来不算太难,我知道,但如果我能让你们亲眼看到这一切,也许会让事情更加清楚明白。你们已经知道星星的通用货币是绩点,而军训期间的个人表现就已经和绩点密切相关了。任何小动作,包括但不限于挠痒,擤鼻涕,拨头发,都会被立刻发现,扣掉绩点,并予以处罚。我注意到处罚有时和体力的劳累并没有多大关系,比如说,今天我们队里有一个女生站军姿时没忍住摸了一下鼻子,被罚出列。她解释自己有鼻炎,鼻子时不时就很难受,想用纸擤一下。她的惩罚——除了当场被扣掉五个绩点之外——是把两根手指分别塞在鼻孔里,面向全体立正站好。我想她大概站了一个小时,才被允许归队继续训练。我已经学会在这种情况下不干预了,对最开始被罚掉的十个绩点我仍印象深刻,而且对方似乎也毫不领情,那一整天都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
明天据说有月考,我们要根据成绩排名来重新分宿舍。但从入学以来我们一直在军训,一节课也没上。事先我知道新联邦会在每个管辖镇/市里设置智能教育中心,孩子们从四岁开始就要每天花上两个小时去那里上课。但因为是在人力不足下的智能系统教学,课程仅包括最基础的东西,识字、算术之类的,当然还有新联邦的信条:为了新联邦,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为了光明的未来。星星的广播每天都会重复播放这条语音,操场上,路边,甚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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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里都能听到,在数到第五遍后我就放弃计数了。不过我是在共和国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所以我应该可以轻松应对明天的考试,对吧?我有点紧张,而据我观察,班里很多同学也是一样。
午饭时有一个小星星——在这里大家基本都是这样称呼——小声问我觉得会考什么。我说我也不清楚,然后我们一起度过了猜测与幻想的几分钟。她的名字是丝波粼(spring),泉水,同样可以指春天。我说名字,当然是未毕业孩子们的代称,你们已经知道新联邦规定只有毕业的学生才能拥有真实的姓名。但我根据她名字的意义把其翻译得更加贴切,波粼,就像阳光下的泉水一样。
实际上,如果我有什么比考个好成绩更迫切的希望,就是能交个好朋友。三周过去,和我对话对多的居然是我的日志本,而它不善言辞,更像一个好的倾听者。那么,祝我好运。
38. 第二十一章 结果
十二月已经过完了第一周。瑟拉米克发现自己很难相信这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从前在家乡时,十二月份总是紧迫而拮据的,要清算信用额,记一年下来的奖惩,也许有人会晋升,搬去城区,虽然瑟拉米克从没有目睹过这一景象。年末的工作似乎总是很多。家里的瓷窑每日每日地冒着火星,大人们的话都变得格外的少,每个人都紧抿着嘴,仿佛生怕一张口有什么东西就无可挽回地被吐出。现在回想起来,瑟拉米克觉得那些回忆都不再属于自己,在那个小姑娘和现在这个星星上的一年级学生之间,好像有一条深深的沟壑,把生活一截两半。
星星上的十二月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在新的一周开始时,她们的考试成绩如鲨鱼说的,张贴在每个班的大门口。周日晚点名时就有一大群小星星挤在墙根,顶灯离得有些远,导致瑟拉米克一开始只看见一大团黑影在角落里蠕动着。兴奋的低语声传来,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但还没等她们走进,小星星们就先发现了两人。一只只手从空气中伸出,抓住瑟拉米克的肩膀、胳膊,合力把她拉到了墙根下。两张白色化纤纸表格,一大一小,大的足有一米长,规规矩矩地贴在瓷砖墙上。第一张是班里三十六个小星星的成绩,按总分从高至低排下,每人的姓名和总分后还跟着长长的一大串,瑟拉米克皱起眉靠得更近些,才能分辨清楚那些瘦弱的文字:各科分数、各科的班级名次、各科的年级名次、总分的年级名次。一旁也被拉过来的欧茨正眯着眼睛,随即圆圆的眼睛睁大了,她用力拍了一下瑟拉米克的胳膊。后者吃痛哼了一声,但还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下一秒,瑟拉米克的下巴掉了下来。在名单最上方,列位第一的地方,赫然印着:瑟拉米克。她无力地眨了眨眼,似乎在等着那行黑色的小字扭曲成别的什么样子,但自己的名字还待在原位,一点波纹也没有。几只手又不知从哪里冒出,齐刷刷指向一点,兴奋的嗡嗡声在身后盘旋不止。瑟拉米克的目光移过去——总分年级名次:1 。
欧茨的手臂早已牢牢地锁住她的胳膊,小花栗鼠正飞快地说着什么,瑟拉米克听不清,她还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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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后那窄窄的一栏,挨个仔细看过去。数学、生物、物理,甚至地理,都是单科年级第一。瑟拉米克发现自己的脚步往右移去,走到另一张表格面前。这张表格比左边的要大很多,字迹也更加清楚,也许是印刷机器不同,又或者是字体略有区别,总之它看上去莫名更加气势磅礴,威严十足。这张表格被分成好几个板块,在最上方,一行大字写着:年级总分前五十。瑟拉米克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最上方,字迹不再瘦弱细小,而是清晰□□:瑟拉米克。总分前五十的下方印着另一个表格,单科年级前五。也是名字跟着分数,长长的几大串,瑟拉米克没详细看。刚刚还昏暗的顶灯现在几乎有些晃眼,瑟拉米克晕晕乎乎的大脑终于跟上了现实,无数只手拍着她的后背,无数声音在耳边激起余波。胸口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膨胀着,轻盈而厚重,瑟拉米克看到笑容在欧茨的脸上绽开,两个笑窝在灯下明晃晃地跃动,镜片后的双眼弯成月牙,她意识到自己也咧嘴笑着,然后伸手抱住了欧茨,光明的未来就在她的手心。
39. 日志
我们马上就要迎来第一次月考了。只剩下两天时间。班里总是很吵,每个人似乎都想通过大声说笑然后被罚这个死循话来表示自己对此有多么不在意。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很害怕。我能感受到,她们就像小时候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一样,只能拼命告诉自己一切都好,眼前发生的都不是真的,因为除此之外她们毫无办法。
我也想这么告诉自己。如果不是日志,我甚至很难相信共和国是一个真实存在,我生活过十一年的地方,而不是我头脑中虚构出来的,一个为了安抚自己的故事。我们的课程很难跟上,在来星星以前,我至少以为我的语文会不太成问题,因为我从小读的那些书,但当一切都变成新语,出成试题后,我就完没有头绪了。就好像我在一个黑暗的迷宫里,不管往哪个方向都只能碰上高耸的围墙。而且尽管星星选择的外语教学和共和国的语言是同一个语系,我还是发现它们在时态,人称变格上差别很大。有好几次我不小心把共和国的语言和外语弄混了,当系统蹦出错题提示时我出了一身冷汗。
抱歉我还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星星真相的线索,莱内告诉我没关系,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年了也没找到什么,但我觉得他只是安慰我。不过我很高兴至少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同伴,我知道这有一定风险,但如果没有他在周末或大课间悄悄带着我到处逛逛,聊聊天,我的生活要比现在难过很多。毕竟我在星星还没有主动交到一个朋友,也许是因为我总是问问题,但我不问的话怎么能推进任务呢?我注意到有一些小星星开始避开我了,宿舍里也是。不过我想,在一个连床位都要按入学成绩来分配的环境下,大家的竞争意识都很强烈。也许月考后换新宿舍情况会有所好转?我最近的绩点有些低了,作业总是出错,每天的小测也是,老师们的态度对我来说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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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太大帮助。我知道有些人是需要不断地鞭策,激励,才能激发出无限潜能,但如果我没有潜能可供激发呢?如果我只是……玛丽戈德呢?我不是说我安于现状,我当然想要提高,我每天都很努力很拼命地把知识塞进脑子里,但下一秒它们就消失了。历史老师说鼓励安慰的话语在学习上是毒药,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听起来耳熟,直到今天我才突然意识到,孤儿院的院长也说过类似的话。也许我不该去怀疑,不该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应该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再用心一点,我就能在月考上把失去的绩点挣回来。到时候环境一改善,新宿舍的舍友就会更乐意和我聊天,我也能更高质量高速度地完成任务。而不再像现在这样总是在心里抱怨,让我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至少我不会在星星和共和国两边都失败了。
日志我会先停两天,专心备考。祝我好运。
40. 第二十二章 红·预示
欧茨的成绩也很优秀,瑟拉米克从恍惚中回神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小花栗鼠的成绩。总分年级第六,班级第三。比较突出的是语文年级第二,外语年级第一,后者几乎高得可怕。欧茨的外语离满分只差两分,超过第二名整整十分。但瑟拉米克只惊叹了一刻,下一秒就觉得自己应该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不管欧茨如何说外语作业太无聊,背单词没必要,那些题目绕来绕去也不知道在考什么,事实是,小花栗鼠常年的积累足以支撑着她的外语走完星星的七年。
当然,外语老师欣喜若狂,周一下午的第一节课,她足足用了十分钟来展示欧茨的试卷,并且激动地说了一大串欧茨平时如何努力,如何认真,积极完成作业,瑟拉米克不得不用力掐自己的手心才忍住笑。相比之下,Z的反应看上去就平淡很多。早上第一节数学课,Z只着重点名了瑟拉米克,表扬她的努力得到了成正比的回报,并几次让她上台讲试卷的大题。但这比一长串的鼓励赞扬都更让瑟拉米克兴奋,她没有忽视Z脸上的笑容,也注意到了Z说“成正比”时他的严肃真诚。更重要的是,Z愿意在正课上把讲台让给自己,这对瑟拉米克来说就代表着全部的信任与支持。
“我等不及看鲨鱼会是什么表情了,”周一晚上的大课间,欧茨小声对瑟拉米克说。由于今天所有科目都在评讲试卷,她们的作业难得没有那么多:订正错题,写出试卷分析,预习新课并完成课后习题。或许这并不能代表所有人,错题多的小星星还在试卷堆里一点点艰难地挖掘着。出成绩的兴奋明显已经开始消退,瑟拉米克偶然瞥到后桌小星星对着试卷掉眼泪。她和欧茨从早上开始就利用课间赶作业,成功为自己争取到了晚上大课间的活动时间。现在考试结束,找松柏一事又被提上日程,况且——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两人都不愿浸泡在教室里现在逐渐沮丧的气氛中。
“我不确定,”瑟拉米克说,“我觉得不见鲨鱼是最好的选择。”周一她们班没有政治课,所以鲨鱼对于第一名被夺走的确切反应目前无从得知。不过,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时,班里每个小星星都清楚地听见隔壁鲨鱼的班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伴随着模糊的喊声。午饭时悄悄话就如约传播开来,好像是鲨鱼让班里利用自习课换位置,按成绩排名调换。有小星星动作慢了点,鲨鱼就拉了一下她的桌子——“为了帮她,”悄悄话传道——一不小心整张桌子就歪倒在她身上了。
然而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政治课上,鲨鱼表现得一切正常,甚至笑着点名表扬了瑟拉米克,还开玩笑自己班上的学生应该都向她学习。之后整节课都在这样轻松愉悦的气氛中度过,等到下课时,班里大部分小星星已经在感叹鲨鱼“真是个好老师”,以及“觉得他更喜欢我们班呢”。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知道后者和自己一样没有忽略鲨鱼毫无笑意的双眼,以及他着重提到自己班里总分排名第二,政治年级第一的小星星。
让瑟拉米克长出一口气的是,Z没有和鲨鱼一样强制要求她们按成绩排座,只说按名次先后挑选位置。瑟拉米克对此很是感激。月考、期中和期末后换座位是星星的规定,她知道Z是在条条框框之下给了她们更好的选择。瑟拉米克想都没想就选择继续和欧茨同桌,她注意到班里有不少小星星这几天围着小花栗鼠转,明显是想和欧茨做同桌。在某次午休时间,瑟拉米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欧茨是不是还要做同桌,如果确定了就跟其他人说一声。欧茨只是神情古怪地盯着她,瑟拉米克在她的视线下逐渐有些不安,正想着小花栗鼠会不会已经答应别人了,就听见欧茨说:“哦,我知道了,”声音呆板平直。释然如水一般漫过瑟拉米克的身体,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张地抠着平板的边缘。正想笑笑说点什么,欧茨就打断她道:“你记得也通知一下别人。”然后转过身,撕开一片柠檬茶的包装袋,瑟拉米克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在欧茨的动作中看出几分凶残。
小星星们每天上课、写作业、跑操,生活在考试后又回到了紧绷的状态。瑟拉米克的小课还在继续,但听课的人明显越来越少,现在只有五六个人会跟着她翻开课本。很多的小星星甚至不愿挪动位置,只自顾自地写着作业。如果不是Z这些天越来越常见的笑脸总让瑟拉米克想起那天他把讲台让给自己时的信任,她都想考虑停掉小课。
十二月的风声总不止息,一出门脸颊和耳朵就好像被迅速裹上一层沾水的冰冷纸巾,最近低温终于稳定在了零度左右,虽然因为寒冷被迫穿上了所有的衣服,瑟拉米克还是感到有些庆幸——至少不用担心骤然升温降温,分不清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风慢慢将她们吹往十二月中旬,班里又陷入了新一轮备考的紧张气氛中,也许是因为上个月的月考延迟了一周,瑟拉米克的心里总感觉她们还有时间,下次考试还很遥远。她发现自己很难把注意力像上次一样完全陷进课本和习题当中,不管各科老师如何强调期末如何重要,新的机会新的挑战等等,也不管鲨鱼如何借用了这一氛围在班里掀起新的诵读浪潮——这次是新联邦第十四条纲要——几乎每个小星星的嘴里都时时刻刻念诵着其中的文字,眼神恳切,希望借此勉励自己,从而取得更好的成绩,瑟拉米克都不像上次那样焦虑和急迫。诚然她按时完成作业,完成系统根据个人能力布置的额外题目,应对每天的测试,准备小课,记笔记背书,但现在似乎她只有一半的大脑用在学习上面。瑟拉米克知道长期下去这样不行,但注意力和精力并不像叠被子一样,只要把四个角伸平铺展就能使它乖乖地变成端正的小方块。欧茨似乎是班里唯一一个和她有同样心态的小星星,但就连小花栗鼠也没有像她一样一边大脑开始白日梦游。
瑟拉米克开始盼望下雪。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但最近随着天气转冷,熟悉的梦境又开始每夜入侵瑟拉米克的大脑,还是简单的:风声,橘红色,什么东西被划破的声响。这个梦的频繁出现让瑟拉米克极度不安,同时梦里的热度似乎透过层层黑暗压迫进现实。瑟拉米克每每在醒来时都觉得心里有一团火苗在燃烧,并不温暖,只是灼痛。不知为什么,她把这一切和雪联系在了一起,仿佛只要白色的冰晶从天空落下,她心里的焦躁就能被抚平。家乡的纬度偏低,小时候她曾听大人们傍晚在篝火边讲几年前难得一见的雪景,但那是在她出生之前了。之后在家乡的十一年,冬天虽然寒冷入骨,有时雨水会把衣物浸得冰凉,却从没有一片雪花降落。
瑟拉米克把对于雪的期望告诉了欧茨,略去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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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和缘由,小花栗鼠有些出神,她看着远方某个瑟拉米克难以窥伺的一点,很久才说:“有一年冬天,雪下了很久,早上一开门就被迎面扑来的雪盖了满头。原来雪已经堵住门了。那天的工作取消,除了在星星的两个哥哥,所有人都在家。我才五岁,跟着弗洛尔跑上螺旋楼梯,到阁楼的窗户边,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丝人类的痕迹。一座座房屋的高顶从雪堆里冒出来,好像撒了白霜的糖塔。弗洛尔指着远方,说等他从星星毕业了,要带我去爬雪山。”
两人刚从宿舍楼间的树林里出来,现在是周六中午,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瑟拉米克扭头看着高耸的树木,想象被雪蒙住后它们会不会看上去也像一座座小小的糖塔。她们现在只要有时间就在星星到处探查,寻找可能的松柏。但瑟拉米克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只是不想待在室内,让心里那团火不安地灼烧,而随着两人几乎把星星走了个遍也没见一丝松柏的影子,欧茨原本对艾佩尔话语可信度的怀疑似乎直线上升,就连瑟拉米克也开始有些疑虑。
最近,红色开始出现在灰扑扑的星星上。暗红色的流苏出现在食堂,教室,走廊里张贴的标语边上,路灯也被大红色的胶带纸一圈圈缠绕,长长的鲜红缎带从路边的树枝上垂下,在空中划出风的轨迹。然而这样的场景并没有使星星看起来更加亲切,恰恰相反,红色与灰色的碰撞出乎意料地让人不安。已经习惯了单调的颜色,瑟拉米克总是发现自己对路边的红色感到惊讶,好像大脑已经自动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每次被视野捕捉到的红色都是一次新的侵袭。她不是唯一一个,欧茨甚至难以靠近任何被红色覆盖的东西。
“我闻到血的味道,”欧茨皱着脸说,“每次靠近它们的时候,我都能闻到,能尝到,金属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欧茨的一再坚持,瑟拉米克也开始被这些红色搅得心神不宁,它们周边的空气似乎变得浑浊而黏稠起来。鲜红的缎带不再划出风的轨迹,而是腐烂的手指,低语着一下下贴近小星星们的面颊。
然而生活还在向前。现在瑟拉米克无论上什么课,都会被单科老师点名,不是让她上黑板写题,就是让她起来回答问题。星星不主张鼓励夸赞,但瑟拉米克感觉老师们仿佛在尽自己所能表示他们对自己的赞许。她很难不因此收到鼓舞,同时对自己幼稚的对下雪的盼望也有些羞愧。期末还有半个月左右,自己应该全力以赴再次考出好成绩,才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瑟拉米克都没有意识到,她对成绩的观念已经不仅限于绩点或输赢,更是和众人的眼光,对老师的回报,对星星规则的忠诚无声挂钩。她现在能看到通往未来的道路,平直坦诚,自己只需要迈一步,又一步。找寻松柏相比而言顿时就失去了魅力,尤其是在她和欧茨已经徒劳地跑了那么多地方之后,这和盼望下雪一样,似乎更像是孩子气的冒险。是故事里的,私下取悦自己的,缺乏真实和严肃性。
在这样的兴奋之下,瑟拉米克不由有些飘飘然,星星教导学生们谦逊是美德,但在她穿过走廊,在操场上站队读书等跑操时,她明显感受到投向自己身上的目光,以及随之而来的窃窃私语声都越来越多。有时候,她发现自己想着:没错,现在走过你们身边的,是这一届的最优学生。
41. 日志
抱歉,有一段时间没有写日志了。最近学校事务有些繁忙。几周前,我还说我那次月考成绩不错,换了一个好一点的宿舍,现在一切又打回原形了。不过,如果我说这不是我最大的苦恼,你们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差劲的人?其实,之前的宿舍虽然条件好一点——离热水点近,桌椅新一点,打扫用具都完好无损——但我在那里过得并不好。一号床的小星星知道自己是宿舍里成绩最好的,就因此指使整个宿舍帮她跑腿做事,在宿舍把瓜子皮嗑得满地都是又拒绝打扫。我有次打扫卫生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被角,她就猛地推了我一把,说我脏死了,要我别碰她的东西。宿舍里没人抗议,我也毫无办法。说实话,能摆脱那个宿舍我挺高兴的,哪怕这意味着我的绩点又一次来到了低谷期。
我现在住的宿舍——离热水点很远,在最高的一层,桌椅上有不明黑色痕迹——是八人间,不过里面有两个女生我都认识!之前我们也因为成绩被分在一起过一次,她们两个似乎是同班同学,人都不错。我没想到她们还记得我,但我一进宿舍,连东西还没放下,其中个子高一点的女生就大步走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笑着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我。
也许是我的名字,玛丽戈德,金盏花,因为那个高个子小星星叫艾佩尔,意为苹果。她似乎很坚定我们有着类似的生长背景,一定能成为朋友。朋友,我原本已经放弃在星星上交到朋友,谁知道在二年级学期末,这个愿望就这么实现了。如果前面的等待和失望就是为了现在,那我认为还是值得的。
另一个小星星叫金吉,是个红头发的姑娘。好在星星没有规定同等级不同班的学生不能一起活动,虽然我和艾佩尔和金吉不同班,但却不缺找到一起闲逛的机会。星星的生活突然变得有趣了,我第一次知道学校里有很多学生藏违禁品的匿名点,不过都是酒精、香烟之类的,并没有对外通讯的工具。还有秘密通道,就在教学区,我的眼皮底下!我一定是个很失败的间谍,不过我现在可以开始弥补了。现在每次回宿舍都是我最期待的时刻,哪怕一时的闲聊意味着我晚上要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作业。艾佩尔跟我讲了她家乡的森林和溪流,她的父母和朋友。或许因为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她总喜欢讲夏天的往事,讲他们小孩子是怎么帮大人干活,累了就偷偷溜走藏在繁密的灌木丛里,看着大人们气急败坏地喊着找人,互相掐着对方以免笑出声;还有小腿泡在凉爽河流里,被阳光抚过的暖意;在森林间疯跑到全身是汗,时不时就被树叶缝隙下射出的一束光晃了眼。我太喜欢她的讲述,仿佛夏天的光能透过话语映射到宿舍的墙壁上,以供我们冬天取暖。最开始她们两个还问我自己家乡的事,我发誓一开始我就是照着资料上说的:我父母都是香料厂的工人,家里信用中等,住在南方的一座小城镇里之类的。但在某些时候,看着她们的笑脸和诚恳的眼睛,我真的做不到撒谎。不过别担心!我只提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我小时候如何喜欢练芭蕾舞,但孤儿院没人出钱给我买衣服鞋子,有天我很生气,就把床单剪了剪,像条裙子一样披在身上,然后迈着自以为正确的步子高傲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原地转个圈。好多孩子都笑了,拍着手,我特别开心,直到院长被声音吸引过来,我一定是慌张了一下,因为下一秒,我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醒来已经在医院里了。艾佩尔笑得弯了腰,似乎很喜欢这个故事,还让我教她跳舞,但金吉瞪了她一眼,说她应该有点同情心。说实话我不在意,这件事已经太久远,我自己回忆起来也只觉得好笑。当然我在讲述的时候把孤儿院,院长之类的词都换成了父亲母亲,所以我没暴露什么。
抱歉我说了这么多不切题的话,但我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下面的话你们或许会感兴趣。昨天,我们三个趁周六在白天跑到了树林里。我从没在晚上去过那里,据说那时候里面都是高年级的小情侣。艾佩尔去过。虽然我们还是低年级,但她好像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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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男朋友了,金吉说是一个来自艾佩尔家乡的男孩,和我们同一届。总之艾佩尔对树林还是很熟悉的。我们走了很久,我还没见过这么多成片的树木,而且每棵都看起来很古老。在孤儿院的时候我们只在周二和周六下午被允许到附近的街上去筹集捐款,所以我很珍惜现在能身处树林的机会。开始我们还说说笑笑,但越往深处走,静谧的存在感就越强烈。树林看上去不知道,也不在乎几个小小的人类,它有自己的风声,树叶摩擦声和虫鸣声。到后面我们都不再闲聊,哪怕必要时说话也放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它。我印象中我们走了至少有半个小时,但一看手环,实际上只过了十几分钟。然后最前方的艾佩尔停了下来。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稍稍后退了一步。
墙,高耸的,直入天际的墙。
我眯着眼睛,试图用手遮住阳光,但还是看不到它的尽头。这就是围绕着星星的高墙。我知道这不应该是个令人震惊的事,但自从坐船来时在门口匆匆一瞥,我就再没有仔细看过这堵墙。平日里小星星们的活动范围都在中心地带,周边总有树木,楼层等等去遮掩,以至于我已经忽视了围墙具体的存在,只把它当作一个隐形的屏障。我走上前,小心地把手贴在墙上。水泥冰冷而粗糙,我可以看到深浅不一的灰色,有时还掺着点土黄和红棕的影子,还有——我把手慢慢移过去——从墙体里凸出的金属丝,有的带着刺一样的不工整的小结,有的平滑得像切黄油的小刀。艾佩尔和金吉也无声地把手贴上墙壁,我们就那样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
亲眼看到把我们和世界隔开的围墙,和模糊听说或在资料里见过照片感受完全不同,我不由为它的功能而感到厌恶和恐惧,却又因它粗糙丑陋到几乎“艺术”的外观感到着迷。但有一点很清楚,星星不需要在大门口设警卫处的原因太明显了,有这样的围墙在——这样似乎是来自另一个巨人世界的沉默造物——没有人能够溜走。
42. 第二十三章 夕阳·揭示
周五,瑟拉米克拿出提神药就着水吞下一片。她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背书。距月末仅剩十天了。期末考的范围涵盖了从开学到年底的所有所学内容,每门科目都要考一整本书。虽说之前瑟拉米克知道那些药片的副作用很大,但她发现随着考试再一次逼近,自己不靠药物完全无法正常跟上复习节奏,更别说超前完成自己的复习计划。欧茨虽然很不赞成,但明显也想不出替代的方法,只在每次看到瑟拉米克吃药时狠狠地剜一眼那个白色的小药瓶。
今天倒是难得的好天气,瑟拉米克想着,抬头顺着顶部狭长的窗户望出去,看着清澈的蓝天。星星很少见到这样的天空,大多数情况下,天空要不就是一片塑料似的白,要不就是铅灰色,瑟拉米克之前读到过是因为聚居生活产生的大量化学物质排放,新联邦正在加紧治理这一点。也许是治理开始见到成效了,瑟拉米克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听到几处关节咔吧咔吧地响成一片。她现在从起床到入睡都能感知到身体里各个关节的鲜明存在,酸痛感和僵硬感就像菌丝一样牢牢地扎根于她的体内。瑟拉米克好几次半夜被颈椎疼醒时都怀疑自己这副身体能不能撑到在星星毕业。
我不能想这个,她坚定地告诉自己,继续埋头面对摊开的外语课本。即便没有身体上的疼痛,瑟拉米克现在已经有很多事要操心了。小课一天不如一天,她试图叫停,但剩下几个小星星近乎疯狂地抗议让她吓了一跳,现在她不得不一边讲课,一边忍受着台下的白眼。复习计划再一次在考试前失效,瑟拉米克发现自己的大脑似乎学不会放下,总是在她的手眼已经转到下一个科目时仍在上一门科目徘徊不前,导致整体效率低下。有几次晚上瑟拉米克半夜惊醒——或许是因为梦,又或许只是疼痛的关节,她现在已经难以分清了——脑子里会突然蹦出一个偏僻的知识点。比如新联邦建立器官银行的初址是哪里,她知道是在西北方,但就是想不起来具体的地名。于是瑟拉米克半夜躺在床上,大脑自动迅速把地名一个个揪出来排查,然后碰到另一个熟悉的地名,与之相关的一串要点又蹦了出来。她就在黑暗中因助眠药的药效而动弹不得,大脑却呼呼飞转着躺了至少两小时才又重新入睡。但这还不是最让瑟拉米克担心的事。她和欧茨现在又一次没时间去调查松柏了,说实话瑟拉米克潜意识里已经开始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幻想,但在一周之前,就在她们两个又一次白天从树林里出来时,迎面撞上两个同班的小星星,都属于平时围在鲨鱼身边的那批人。那一瞬间瑟拉米克感到脖颈和腋下瞬间被冷汗浸湿,在几秒的空白后,欧茨和那两个小星星打了招呼,听起来语调过于欢快。瑟拉米克听着欧茨说她们学习太累了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只觉得这个理由牵强得就像硬要用指甲盖大小的黄油去涂一整个面包。但她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最终那两个小星星点点头离开了。瑟拉米克和欧茨再也没去过树林。好几次在班里,不知是不是自己疑虑太重,瑟拉米克总感觉有眼睛盯着自己,但她不敢回头,害怕知道不得不去面对的答案。
但今天这样的天气,无论是谁都不会太过计较,瑟拉米克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几朵云慢悠悠地浮在空中,被身后的太阳映得近乎透明。欧茨帮外语老师处理完作业回来了,瑟拉米克示意两人交换笔记,比对有无疏漏。确实,这是令人愉快的一天,每个来上课的老师似乎都因好天气而变得没那么紧绷焦躁,语文老师今天甚至没有像他每次都做的一样,当着全班的面勉励瑟拉米克发挥潜力把语文单科成绩也提到年级第一。
也许是因为阳光充足,直到下午室外还带着些暖意。最后一节政治课下课后,瑟拉米克和欧茨跟随着稀疏的人群走出教学楼——一大批小星星自愿留下找鲨鱼补习——四点半出头的天空甚至带上了一抹红色,不是星星现在到处都有的人工染料,而是淳朴自然的淡粉,和还没褪去的湛蓝色紧密相接,如同浸了水的画纸,晕出一层美丽的橘色。瑟拉米克和欧茨不由地同队伍一起顿住脚步,停在道路中央,放空大脑转脸望着西边的天空,感受着风在眼尾眷恋地停留。
“咚!”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
“啊啊啊啊——”一片尖叫声打破了沉寂。
人群骚动起来,声音是从东面,也就是她们身后传来的。人潮开始无意识地往那个方向挤着,瑟拉米克一时没稳住脚,被裹挟着,背着身往那个方向带去。欧茨试图把她拉出来,但人群越发拥挤,欧茨只得一边跟着移动,一边继续拉着瑟拉米克,后者也尽量稳住脚步,顺着欧茨的力道试图挣脱人潮。但手臂上的力量突然松掉了,人群也猛地停了下来。瑟拉米克一连撞上了身边几个小星星才找到平衡,气喘吁吁地抬头,发现面前欧茨一只手捂住了小半张脸,镜片后的眼睛中全是惊恐。怀着不好的预感,瑟拉米克转过身。她个子不算高,但踮起脚也足以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向前方。地上有什么东西匍匐着,一个人,半长的金发挡住了她的半张脸,但瑟拉米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艾佩尔。
耳鸣声,瑟拉米克的双眼自动看向那个身体下一滩小小的红色,现在正不断扩大,血。但这不可能,她麻木的大脑说,几个小星星扭头看向这边,瑟拉米克才意识到自己大声说出了头脑中的念头。但瑟拉米克不在乎,她向前挤过去,因为她必须过去,看着艾佩尔的眼睛,拉着她的手,艾佩尔,鲜活的,充满生机的,大笑的,气愤的,她不可能就这样趴在地上,像是……瑟拉米克没有想下去。人群开始分开,瑟拉米克往前走,但胳膊被什么紧紧缚住,她挣脱了好几下,才扭头看到欧茨正抓着自己。
“放开我,”瑟拉米克说,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大还是小,她也不在乎。
“白大褂马上就会来,”欧茨说,她的声音很低,瑟拉米克要在耳鸣声中仔细分辨才能听清气泡般的话音,“你和她不熟,Z知道你和她不熟。”
瑟拉米克瞪着欧茨,她在说什么?自己怎么会和艾佩尔不熟?地上那个人就是艾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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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定这一点,她从两三岁就跟在对方身边打转,现在艾佩尔需要帮忙,帮她从地上站起来。这些人都怎么了?为什么没人帮她?
瑟拉米克继续挣脱欧茨,但后者牢牢地拽住她,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了上去:“她走了,瑟拉米克,她走了。”欧茨在哭,她整张面孔都因泪水而闪闪发亮,瑟拉米克用力挣扎着,艾佩尔只是倒下去了,摔倒了,她现在肯定在想为什么没人帮她一把,一定在内心里笑话这一圈愣在原地的人,笑声随时都可能冲出她的喉咙,然后所有人都会听到,知道艾佩尔没事,一点事也没有。
瑟拉米克相信,不留一丝余地地相信,因为另一种选择太过可怕。她继续挣扎,却感觉整个身体都好疲惫,好疲惫,嘴里有一股铁锈味,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舌头。她张嘴想喊艾佩尔的名字,但只爆发出一声尖叫,欧茨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依然牢牢地固定着她,用力朝她摇头。有不少人朝她们这个方向看,刚才的尖叫吸引来了不少目光。也就是在这一刻,现实带着沉重的份量压上了瑟拉米克,让她模糊的视线一阵阵发黑:艾佩尔不会不理她,什么玩笑都不会让艾佩尔忽略瑟拉米克的尖叫,但现在艾佩尔还是没有站起来,没有笑着往这边走,那么就意味着,意味着——
白大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人群前方,四个,和往常一样带着帽子口罩,他们无声但动作一致地蹲下,抬起那具人体,然后迅速离开。瑟拉米克瞥见一只被染红的胳膊软绵绵地垂下,随着动作左右摇晃。人群开始散开,瑟拉米克看到Z,站在边上,但看不清神情,他的旁边是鲨鱼,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瑟拉米克低头避开了他们的方向,突然发觉地上的影子有些古怪。来到星星这么久,她早已习惯了被网住的天空在地上投下的方格影子,但现在,影子摇曳着,在无数个扭曲的小格子中,出现一小块空白。瑟拉米克抬头。天空中,安全网破裂了,一片网格无力地垂下,随风微微飘荡,像一面投降的旗帜。瑟拉米克蓦然想起自己的梦境:风声,一抹橘红,以及最后那一直令她不解的,什么东西被划破的声响。
“走,”欧茨一只手揽上瑟拉米克的后背,支撑着她往宿舍的方向移动。后者的视野还是一阵阵发黑,她盲目地跟着走了一段路,浑身疼得难受,嘴角和脸颊干得要命,今天的太阳似乎太过温暖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擦过瑟拉米克的小腿,她停了下来,茫然地转过身,但眼前一片黑色。
“我们走吧,瑟拉米克,马上就到了,求你了,”欧茨的声音响起,这次难以掩盖哭腔。
瑟拉米克伸出手,但只触到空气。她转过身,继续依着欧茨往前走,抬腿上台阶。
“狗,”瑟拉米克喃喃道。
“什么?”
“有一只狗,”瑟拉米克重复道,她们继续上台阶,但毛茸茸的触觉突然又一次出现,还是在小腿,她又一次伸出手,这次蹲下身。但下一秒瑟拉米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44. 第二十四章 夏天
热,汗水把衣服黏在身上,指腹却干燥光滑,鼻息间是草木曝晒的微微焦糊味。
“起来了,小陶瓷!”一只脚推了推她的小腿,瑟拉米克睁开眼睛。夏日的午后,空气有些浑浊,远处的热浪扭曲着天空,呈现出迷离的波纹。数独的小册子从她的脸上滑落,树荫下,艾佩尔正冲她笑着。
“我什么时候睡着了?”瑟拉米克嘟囔道,把数独规整好放在手边,她伸了个懒腰,“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不管你梦见什么,如果那些剪枝和落叶到今天下午还待在原地,我们就完蛋了,”艾佩尔挑挑眉,伸出大拇指随意地往身后一指。
瑟拉米克一下弹了起来,她居然忘了今天要干活!每年夏秋季,他们这些孩子都会有两次比较长的假期,让他们能帮助父母忙农活。果林,森林,小溪,耕地,这些都是人手不足的地方。瑟拉米克一直不喜欢,整整几天就这样被浪费掉,累得呼哧喘气,还要时不时看向板着脸一声不吭的母亲和一点就炸的父亲,确保自己什么也没做错。她一直不喜欢——直到今年。今年夏天,艾佩尔抱怨自己干活太无聊,硬要拉着瑟拉米克一起,反正都是一个小镇,没什么区别。确实,至少瑟拉米克的父母对此没有任何抗议,两人都忙于展现自己对彼此的不屑,甚至没有意识到女儿今年跑去别家干活。瑟拉米克知道艾佩尔是为了帮自己,每次独自忍受几天父母的沉默、鄙夷和爆发后,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消沉好一阵子,去年就正被艾佩尔撞上。瑟拉米克对此很感激,这个从小带着她玩的大姐姐让她的生活好过了许多。
今天,她们应该做的是把去年冬天攒下的落叶和春季的剪枝铺到土地上去,从耕地到果园再到森林都要尽量覆盖,据说这样来年的土地会更加丰饶。但上午艾佩尔偷偷跑走去找徕泽了,让瑟拉米克保密。后者很是沮丧,却又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艾佩尔和徕泽在约会,谁都知道,包括大人们,虽然他们默契地从不提起,并适当拉开两人的距离。然而,瑟拉米克抱着数独册子慢慢走到树荫里一屁股坐下,她就是感觉很不痛快。这和自己少了个玩伴有关,但又不仅如此。是什么呢?瑟拉米克无意识地伸手按按自己的胸口,这里面好像住了一只小怪物,前一秒还叫嚣着要把肺腑咬穿,下一秒就呜呜大哭起来用眼泪淹没一切。等艾佩尔出现时,一定要确保她知道自己生气了,对,就是这样,瑟拉米克想着,也许就这样睡着了。
但是现在,瑟拉米克跟着艾佩尔跑下小丘,干燥的泥土在脚掌上留下沙子般的触感,阳光把艾佩尔的金色脑袋映成一颗明晃晃的宝石,热度一下下打在瑟拉米克的眼睫上,让整个世界不断在红、黑、金之间跳跃切换,她突然就不生气了。艾佩尔转过脸,笑瑟拉米克呼哧带喘,尽力迈开双腿的跑步姿态,随着动作,她的蓝色衣摆划出一弯完美的弧线。小女孩不允许穿裙子,那是十六岁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但艾佩尔总是能踩在规则边缘。她的上衣总是长长的,有时末尾还大胆地缀上波浪或花边,虽然底下穿着裤子,但不仔细看,这就是个穿裙子的小姑娘。艾佩尔曾告诉瑟拉米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衣服。
“等到星星分科之后,我就要去服装方向!”年长女孩挥着手臂,“现在统一的制服太难看了,我能想出一百种改进的方式!”
蓝色衣摆在身后飘荡,带出随意但别致的皱褶。像水做的翅膀,瑟拉米克想。她无意识地张开手臂,似乎要模仿艾佩尔,正巧年长女孩又回过头。看见瑟拉米克张开的双臂,她似乎先是有些吃惊,下一秒就大笑出声,但还没等瑟拉米克感到羞耻就随即也张开自己的手臂,一面伸展着身体冲下小丘,一面欢呼雀跃着,仿佛在模仿某种奇特的鸟类。瑟拉米克忍不住也笑出了声,两人一前一后地俯冲着,后背的衣物被风鼓起,瑟拉米克第一次在炎炎夏日感受到了清凉。
落叶被存放在阴凉通风的仓库里,但也许是因为前阵子下了场雨,还是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瑟拉米克抱起一大筐,艾佩尔则抱起一筐春季的新剪枝,两人走入田间。夏日总是嘈杂的,哪怕没有人说话,瑟拉米克也能时刻听见蚊虫的嗡鸣声,感受到土壤里的躁动,看到摇曳树叶间透下的、不停变化形状的光斑。在这样繁茂的景象中铺洒落叶总是件有些奇怪的事,似乎在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悲剧做铺垫。瑟拉米克看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绿叶树枝,想象着到贫瘠的冬季,它们不得不从土壤中尽力汲取养分的模样。
这项工作看起来轻松,实则枯燥而令人疲累。等到铺完耕地,瑟拉米克就已经累得要几步一停,撑着膝盖休息了。前面的艾佩尔转过头,瑟拉米克急忙站直,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软弱,但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暴露的痕迹,因为年长女孩只看了她一眼就一手叉腰,笑着说:“歇会。”
她们抱着已经空掉的大筐走向果园,艾佩尔让瑟拉米克在这里等着,她自己去取新的材料。后者想要抗议,但完全攒不起力气。她想就这么睡过去,躺在果园里,头靠着凹凸不平却像鹅卵石一样光滑的树木,小腿贴着被晒得发热的泥土,就这样睡过整个夏天。瑟拉米克睁开眼,虫鸣还在,阳光也和之前一样明媚,但她却觉得空落落的。艾佩尔怎么去了这么久?到仓库拿东西再回来不用多少时间,还是说艾佩尔已经把自己忘在这里,去找徕泽了?
这里树影更密,泥土少了些焦糊味,带上了惯常的淡淡腥气,瑟拉米克抓了一把松软的土壤,让棕褐色染上指关节,再看着它们一点点从指缝溜走。一些颗粒黏在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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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棕色的盐。瑟拉米克盯着它们,想起人们风干肉类时往往会在其上撒盐,吸收水分。夏日突然就失去了它的魅力,瑟拉米克感到有些头晕,一切都很吵闹,却又都太过安静,自己仿佛坐在时间之外,眼前是凝固的景象。她沾着泥土的手似乎在眼前飞速萎缩,被吸干了水分,变得像一片小小的枯叶——
一阵冰凉贴上面颊,瑟拉米克惊呼出声!她一下跳起来,却遇上了年长女孩的笑脸。艾佩尔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后,一只手还伸着,手上拿着——
“冰镇西瓜汁,”艾佩尔说,把玻璃瓶塞进瑟拉米克的手中,自己也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扑通坐在地上,拧开瓶盖灌了几口。
瑟拉米克站在原地发愣,好一会儿才慢慢坐回原位。她认出了艾佩尔家玻璃瓶的独特样式,瓶口有些发涩,也许是因为年长女孩的手上还沾着土就捏了上去。瑟拉米克轻轻擦掉那一小圈淡褐色,喝了一口,不由闭上眼舒了口气,冰凉的液体让牙齿微微作痛,但又让干燥的喉咙缓解不少。她睁开眼睛,发现艾佩尔正看着自己,一双蓝眼睛在浮动的树影与光之间忽明忽暗,胸口那只小怪物突然蹦跳起来,发出小声的呜咽,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
艾佩尔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是不是以为我把你丢下了?”年长女孩扬起眉毛,等瑟拉米克支吾半天才开口解救她,“看你那样发呆就知道。开心点,小陶瓷,别让自己无聊,跑跑跳跳干什么都行,整天坐着学习人都僵掉了!”艾佩尔又拿西瓜汁去冰瑟拉米克的脸,后者愣愣地没有躲开,“明年秋天我就去星星了,就是担心你又把自己关起来。多出来转转,交点朋友,别管你爸妈怎么想,先让自己快乐起来。”
卡在瑟拉米克嗓子眼的东西又慢慢落回肚子里,艾佩尔明年就去星星了,和徕泽一起。她突然有些喘不上气,胸口闷闷地疼,仿佛那里有一块无形的淤青,附在肉里,让空气的触碰都疼痛。瑟拉米克点点头,找不出任何话语。
艾佩尔看了她一会儿,蓝色的眼睛突然有些难以揣测,但下一秒那种神秘感就消失了,她揉了揉瑟拉米克的发顶:“走了,还有果园和树林没铺呢。”
年长女孩站起身,树影从她的身上滑落,瑟拉米克突然觉得艾佩尔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光里,慌乱之下她脱口而出:“你会在星星等我对吧?”
艾佩尔转过身,夏日的阳光让她整个人都明亮而耀眼,她伸出一只手,把瑟拉米克从地上拉起来,湛蓝的双眼没有一丝阴霾:“当然,小陶瓷。我会在星星等你。”
瑟拉米克被这股力量拉起来,手掌心还带着潮热的触感。她一下从床上坐起身,热浪似乎在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拍打,焦糊味还徘徊在鼻息间,然后对上了欧茨的眼睛。
45. 第二十五章 狗
“……我给我们两个都请了晚点名的假,”欧茨语速飞快,从打水用的大保温壶里给瑟拉米克倒了一杯深色的不明液体,“喝了这个,然后你应该再休息一下。”
瑟拉米克接过水杯,闻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气味:“这是什么?”
“桂枝汤,”欧茨拽了张纸擦去保温壶边的水渍,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让自己闲下来,“一种汤药。你之前高烧直接昏迷,我试了医务室的药剂完全不管用,又不可能把你拖到那边打点滴。然后我就想起来,爸爸妈妈之前教过我的一种汤药,他们在疗程面点里有时候会用到。桂枝、甘草、芍药,加姜枣,泡水一小时,微火二十分钟,一天服用三次,”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你的高烧有点……怪。上午额头还烫手,这会儿就醒了,而且感觉完全正常……”
“这些,你是从哪,怎么?”尽管完全不想说话,瑟拉米克还是忍不住问道。
“刚来星星的时候,我就想趁着时间来得及,先采一些药材,放干了囤起来。幸好那个树林是星星直接搬来的而不是后来新种的,”欧茨现在又抱来厚夹克给瑟拉米克披上,“姜枣在售卖机就有。然后我就溜去厨房,借用了一下他们的火——”
“你什么?”瑟拉米克呛了口药。
“我趁晚上关门前去,那些机器都已经转移去仓房了,只需要二十分钟,有清洁机器人来我就躲到桌子下面。它们不会往厨房里看,那不属于它们的程序范围,”欧茨摆摆手,示意瑟拉米克继续喝药。
瑟拉米克把药喝完,空杯子递给欧茨,后者立刻就拿去盥洗室冲洗。瑟拉米克听着哗哗的水声,想着欧茨刚刚说的一切,知道对方为了自己冒了多大的风险。她想道谢,却觉得任何感谢在此时都太过贫瘠,太轻描淡写,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更重要的是,瑟拉米克从醒来就在避免想这一点,渐变的天空,被割破的网——她不想谈论艾佩尔。
瑟拉米克看了眼手环,发现现在是周日下午六点多。她开始套上外套。
“你干什么?”欧茨警惕地站在盥洗室门口,手中的杯子仍往下滴着水。
“晚点名,”瑟拉米克简洁道,“我们应该去。请假只会吸引更多注意力。”
欧茨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力道也许稍有些重,然后抱起手臂:“你要休息。”
“我已经休息两天了,现在感觉很好,再在床上躺下去我反而会受不了,”瑟拉米克蹲下身去系鞋带,起来时不免一阵目眩,但她尽量忍耐,没有透露在表情上。
“瑟拉米克,”欧茨放下手臂,走近了些,“你没必要现在就去教室,你可以休息一下的,我们绩点够用。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聊聊艾——”
“不,”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在胸前举起两手,手掌冲外,似乎在阻挡什么洪流。她声音短促,辅音粗重,但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晚点名和往常一样,鲨鱼宣布下周的安排,点名几个上周表现突出的学生,有表扬有批评。瑟拉米克感觉到鲨鱼的目光往她这个角落里扫射多次,她无意识地弓起肩背,等待着。
“我们都知道,周五发生了一则悲剧,”鲨鱼说,他两手交握在身前,语调沉重而严肃,“四年级慢班五班的艾佩尔同学选择以轻生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台下一片低语声响起,瑟拉米克感到自己的手在打颤,她两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鲨鱼两臂展开,手掌向下,似在安抚,台下安静了下来:“然而,让我们不去批判而去怜悯。艾佩尔同学的死亡是一场可怕的意外,我相信,如果任何情况有所改善——有人发现异常,提醒老师——这场悲剧都不会发生。但遗憾的是,时间不能倒流,每个人也都受自己的局限所制。让我们都从中学习新的一课,在未来避免过往的错误,让我们为艾佩尔不幸的家人们带来新的希望。”鲨鱼双手抱住臂膀,仿佛在拥抱自己,瑟拉米克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台下有一大批小星星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瑟拉米克以为已经没什么能让她感觉更糟,但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鲨鱼话里话外对艾佩尔的斥责,教唆小星星互相监视,最后又用家人来威胁让瑟拉米克只觉得胃里落入了一大块冰。她不想承认如果不是鲨鱼,她都没想起艾佩尔的父母。瑟拉米克和他们没有特别熟悉,在逐渐掌握自己家的特殊情况后,她就尽量避免和别人的父母接触。在她的印象中,艾佩尔的母亲是个高挑的女子,有些发福却依然美丽,脾气有些火爆,但对女儿尤其自豪;艾佩尔的父亲个子不高,是一群果农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总是笑呵呵的,会给艾佩尔做各种各样的水果拼盘。现在他们要被告知唯一的女儿已经死亡,并且还是最低劣的自杀,而他们在悲痛之余还要支付一大批信用额,上缴吃穿用度的抵用税。瑟拉米克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足够的额度去支撑生活,但她可以确定没有一个人会在知道详情后去帮他们。内疚像一只蠕动的小虫,小口小口地啃噬着她的心脏。对不起,瑟拉米克在头脑里对那对夫妇说,对不起,对不起。
在回宿舍的路上,瑟拉米克看出欧茨几次欲言又止,她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并在欧茨没有再次试图提起艾佩尔时感到如释重负,却立刻因自己的释然而感到恶心。沉默像凝胶一样把两人的空间裹得严丝合缝,瑟拉米克洗漱完躺在床上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狭长窗户。似乎一颗小石子在下一秒就会“喀哒”一声敲响密封的玻璃。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等到,窗户边一片寂静。瑟拉米克一动不动躺了很久,直到窗外模糊的光亮也消失,知道是路灯熄灭了,她才悄悄起身吞下助眠药,然后让无力的昏沉吞噬自己。
瑟拉米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周一早晨起床,跑操,吃饭,然后进教室的。但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教室里,手里拿着平板,面前摊开着语文课本,身后有人在拍她。
“该上小课了,”后桌提醒道。
瑟拉米克才意识到现在是上午最后一节自习,整个上午好像都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画面和声音都模糊不清。
“没有小课了,”她喃喃道。
“什么?”
“没有小课了,”瑟拉米克说,声音比想象中大了很多,在一片寂静的教室里令人不安地回荡着。
后桌似乎受到了惊吓,下一秒就收回手,靠向她的同桌,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又转头和其他小星星低声交谈。瑟拉米克没再管,转回身继续读平板上的题目。她知道欧茨正看着自己,但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听欧茨说她认为自己如何鲁莽——瑟拉米克清楚这一点——不想听欧茨说,她对自己失望。不管怎样,瑟拉米克知道自己无法再正常上小课,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窃窃私语一直伴随着瑟拉米克度过了整个午饭时间。小星星开始绕着她走,在不小心对视后立刻避开她的视线,瑟拉米克不在乎,她只希望她们能让自己一个人待着。
列队出食堂时,瑟拉米克不经意间看向远方,却一下挺直了身子。一抹白色消失在A区教学楼的转角。队伍还在往前,瑟拉米克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跟上人群,心跳飞快。那道白色的影子很低,大概只有半人高,而且尽管只是一瞥,瑟拉米克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蓬松的尾巴。她想起那最可怕的一天,在事情发生后,小腿上两次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星星上没有狗,在家乡时瑟拉米克曾见过巡逻队的军犬和邻居家的牧羊犬,但她从没有和任何一只动物做过太久的陪伴。
然而当时自己很肯定那毛茸茸的触感来自一条狗。瑟拉米克现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确定这一事实的,也许这根本不是事实,但一种“直觉”——瑟拉米克想到这个旧语——告诉她自己没错。“直觉”,应该是哪里的声音?书里好像有写是从心脏,或大脑,但瑟拉米克感觉都不太像。她觉得,这个神秘的声音来自她的胃里,准确说是胃的最底部,每次出声都带着一丝疼痛,但又令人无比信任与满足。队伍还在往前移动,星星的天空又恢复了往日干巴巴的铁灰色,风把瑟拉米克的耳朵吹得生疼,但这毫不影响她清楚地听见胃里那个被称为“直觉”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她要找到那条狗。
在晚饭大课间时,新一个月的自检单被发了下来。题目和上个月没多大变化,同一个问题最多变换了提问方式。瑟拉米克用十分钟把卷子答完,这次她看着末尾那个用虚线分开的题目:请写出至少一个你观察到的违法校规校纪者或思想上有不良倾向学生的名字。有那么几秒钟,瑟拉米克只是攥着笔,一动不动,但下一刻她把笔用力压进化纤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因为按压,出墨量有些大,在瑟拉米克写完后,弯弯的黑色墨迹在化纤纸的凹槽里,像最小型的死水湖泊。
瑟拉米克继续写作业,背书,并在晚读结束后被Z点名时起身离座。
“晚一晚二考完试之后,去A402教室,”Z对她说。
瑟拉米克点点头,道谢,准备转身离开,却被Z叫住。走廊光线昏暗,他们又站在墙壁的阴影中,瑟拉米克看不清Z的神情:“别放弃,瑟拉米克,继续努力,只要用心,总会有机会等着你。”耳鸣声,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喉咙发紧,瑟拉米克用力吸了口气,话语涌上舌尖,然而Z继续道:“我很抱歉。”
一连串的话语化作泡沫消散在口腔中,耳鸣声“啪”地中断,整个世界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楚。瑟拉米克莫名感到失望,仿佛随着那句俗套又无用的“我很抱歉”,Z也失去了他的力量。Z站在阴影中,瑟拉米克突然意识到他没有比自己高那么多,失去了光泽后,斑白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干枯的稻草,他站得不是很直,身体微微倾向一边,瑟拉米克突然想起了班里传Z的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他看起来很老了,也很疲惫。于是瑟拉米克咽回自己的话,再次点头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欧茨明显正等着她回来:“你知不知道,”她低声说,“班里几乎所有人都写了你的名字。”
瑟拉米克没说话,只是拿出平板,解锁,核对今天还差什么作业没有完成。广播里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的低声嗡鸣消失,晚间当日小测开始。
选择、填空、大题;选择、填空、大题。瑟拉米克机械地拿电子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她剖析习题的那一部分大脑奇怪地不受干扰,一切反而过于清晰,几乎令人难堪,一串串数据自动加载,整合,瑟拉米克只是拿笔把它们写下。接收信号、处理信号、记录结果。她重复着这个流程,直到某个时间,广播里铃声再次响起,考试结束。
“放学你跟班走,我们这边应该自己会列队,”瑟拉米克对欧茨说,然后不等对方回应,就拎起书包走出教室,全然不顾身后新一轮爆发的嗡嗡讨论声。
小课的教室比她们班高了两层,索性位置不太难找,瑟拉米克月考还在这个教室考过试。虽说月考已经是两周之前,但这个教室却没有任何变化。单人单桌,桌椅的间隔完美地停在考试标准区间,事实上,如果不是地板上,台面上的一层薄薄灰尘,这间教室看起来就像被凝固在时间里一样。瑟拉米克走向第一排最靠窗的位置,她不是第一个来的,但教室里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或是拿着平板做题,或是双眼无神地直视前方。瑟拉米克拿出纸巾简单擦拭了一下桌椅,随即坐下。这间教室里的设施似乎更陈旧一些,虽说星星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循环使用,但这里的桌椅好像从来没有经过维修或保养。铁制的框架已经锈迹斑斑,边缘一碰就掉下细碎的红棕色渣子;化合板桌面中间的纹理早已因使用过度而变得模糊而奇特的顺滑,但边缘却微微翘起开裂,一些较为尖锐的棱角上还挂有一丝衣服布料的纤维,不知是谁在哪一年留下的;椅子的表面有一颗钉子冒了头,危险地耸在一角。瑟拉米克调整好姿势,整个人稍微蜷缩,确保自己避开那颗钉子,也不碰到桌面边缘的棱角。
“晚上好,同学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瑟拉米克猛地抬头,鲨鱼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教室,此时正站在讲台中央,一手随意地搭着讲桌,“我知道在场的每个人本都会用这个时间做作业、备考,或至少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他的目光短暂地在手中既没有课本也没有平板的几个小星星脸上逐一停留,“但规则就是规则。我很遗憾大家宝贵的时间就这么被占用,不过相信我,这都是为了你们更好的发展。你们也许违反了校规,也许是不太合群,又或者只是班里其他人玩笑的结果,我知道,在场的一些人,是纯洁的,是无辜的,”几个小星星挺直了身体,似乎像证明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但你们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如抱着学习收获的心态,把这当作新联邦对你们的额外考验,用心感受,努力过关。我先对大家说声谢谢!”鲨鱼原本自然垂下的手现在放在胸前,“谢谢你们按时按约出现在这里,这就足以得到一半的原谅。剩下的,”他冲门口张开手,瑟拉米克这才注意到一个小个子女人站在门口,应该是值班老师,“要靠你们自己来争取。我相信大家都能有光明的未来。”
台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用力拍着手,鲨鱼走向教室门口,中途不时点头微笑,不知是不是错觉,瑟拉米克感觉到他的目光有几次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跟着鼓掌,直到最后几个人停下才放下手。
“观看视频,不要说话,不要拿平板或课本,可以用笔在本子上记笔记,课后写一篇八百字的观后感,”小个子女老师走上讲台,她的语气平直单调,和刚刚鲨鱼情感丰富的语调呈现出强烈对比,台下不少小星星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屏幕亮起,一行加粗的斜体字出现——“圣手摘星的校规成立之旅”。瑟拉米克拿起笔,开始做笔记。
她们看了两个视频。等小课结束,时间已经超过正常下课十分钟,十几个小星星排成一列下楼梯。整个教学楼都沉寂下来,每个教室门的玻璃方格里都是密不透风的黑色,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声亮起,又在最后一个人走过时熄灭。瑟拉米克走在中间,大脑里建构着今天要熬夜写完的八百字观后感,突然,她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爪子触地的“啪哒”声。瑟拉米克迅速回头,及时地捕捉到一抹白色消失在走廊尽头。
“报告,我想上洗手间,”瑟拉米克举起手。
值班老师扭头,脸上带着一种介于恼怒和不耐烦之间的神情:“低年级出教学楼不能单独行动,全队都要等着你。马上就回宿舍了,忍一下。”
瑟拉米克举着手没动,这时另一个小星星举起手开口道:“其实我也想去。”队里响起一阵低低的,长久的附和声。她们从晚二下课就直接赶到小课教室,然后接近一小时就在教室里坐着,其实都有点想去洗手间。
值班老师脸上的恼怒消失了,她看起来迷惑又有些,害怕?瑟拉米克下意识观察,但她立刻就驱散了这个不恰当的念头。“好吧好吧,”值班老师说,她的咬字失去了之前的精准,元音有些干瘪,“快去快回,我计时,五分钟。”
队伍立刻打散,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朝盥洗室挤去。白色影子消失的地方和盥洗室在同一个方向,瑟拉米克趁着混乱,小跑几步,略过盥洗室入口,隐入拐角后方。
寂静,黑暗如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在她的脸上。低处间隔一米的一个个安全指示灯无声地亮着,绿莹莹的光触及上方最近挂上的红色流苏,显得有些怪异。瑟拉米克放轻脚步,墙上标语的玻璃框映出她模糊躬弯的绿色身影,她小心地往前走,不敢冒险打开手环上的照明灯,运动鞋跟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细微的轻磕声。一声鼻息,瑟拉米克迅速顺着声音望去——什么也没有。又是一声鼻息,这次伴随着轻微的犬吠声。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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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米克奔跑起来,一下子把星星的规定,把声音的暴露和不远处的队伍以及老师都抛在脑后。她跑过一个个绿莹莹的指示灯,跑过因她带起的风而微微浮动的红色流苏,跑过也许是因为空间不够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摆在教室外的一张张课桌,它们配套的椅子腿朝天倒扣在桌面上,在稀薄的黑暗中看起来像田间一根根没有挂上稻草人的木椎。奔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脚下的灰尘越来越厚,瑟拉米克开始被扬起的小小沙尘暴呛到,她眯起眼睛,咳嗽着,但仍没有停下脚步,脚步声现在已经被足够的缓冲消泯掉,她只能听见“扑哧扑哧”的古怪声响,像是手拍打枕头的声音。猛然间,瑟拉米克闻到了什么,除了灰尘和教室常伴随着的霉味,一股湿润、温暖、混着腥气,甚至有些臭烘烘的味道,动物的味道。瑟拉米克加快脚步,她知道自己很近了,但脚下的越来越厚的灰尘开始阻碍她的步伐。瑟拉米克开口想要呼唤那条狗,然而吃了满嘴灰——
“你在干什么?”一只手搭上瑟拉米克的肩膀,她转身,迎面对上一个小星星。女孩看着她,脸上带着怀疑。
“我……”瑟拉米克回头,她在走廊中间,脚下是带着点脏污的大理石地砖,指示灯安静地照亮墙根,“我出来走迷了。”她说,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荒唐。
小星星看了瑟拉米克一会儿,但远处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她瞬间原地跳了一下:“走,刚刚大家都在找你。”她一路紧紧抓着瑟拉米克的胳膊,直到她们来到明亮的盥洗室门口,碰上惊怒交加的值班老师也没有松开,仿佛瑟拉米克下一秒就会用力挣脱,转身跑回黑暗的走廊。
瑟拉米克不知为什么感觉——她把这归于胃里面那个小声音——在白天她遇到那条狗的机率很低。果然,周二上午,她一到课间就去走廊里转着查看,到处寻找,但一点影子也没有瞥到。欧茨似乎开始对她总是离开位置,放着没写完的作业而感到不安,瑟拉米克余光中看到她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只重新埋头学习,终于欧茨保持了沉默。瑟拉米克感到几乎是快意的一种报复心理,她知道欧茨也同样被发生的事震动,也既恐惧又紧张,但瑟拉米克固执地想,欧茨不可能理解现在自己的心情,说到底欧茨基本不认识艾佩尔,不是吗?仅仅是在大脑拼出她的名字就让瑟拉米克微微蜷缩,仿佛艾佩尔的名字带上了利爪,每次被提起,就会在心脏上留下一道抓痕。欧茨不可能理解……她不可能理解自己现在对于找到那条狗的执着,也不可能理解自己胃里面那道被称为“直觉”的小声音。瑟拉米克想离开所有人群,走得远远的,直到被黑暗包裹。
既然白天找不到那条狗,瑟拉米克决定就在晚上行动。周二晚上在又比正常晚下课的小课结束后,她跟着队伍回到宿舍楼,但只藏在阴暗的楼道拐角,等确定队伍里的人都各自回宿舍了,瑟拉米克迅速大步跑出宿舍楼,闪身跃入街道。她没有走那条紧挨着自己的宿舍楼的小巷,她害怕听到年长女孩的笑声从过去传来,更害怕那里只剩下一片寂静。瑟拉米克拉紧帽子,顺着宿舍楼的墙根加快步伐。现在已经超过十点半,路上的学生都在和她往反方向走,小树林的出口不断涌出还拉着手的小情侣,做今晚最后的告别。空气里满是潮气,瑟拉米克又拉了拉帽子,确保自己的脸尽量藏在阴影中,不像一个贸然闯入的低年级。她钻进高年级宿舍楼间的狭长通道,然后——瑟拉米克屏住呼吸,在小路的尽头,是一条白色大狗。
瑟拉米克站在原地,一时甚至忘了抬脚往前走。也许是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那条狗抬起头看向她。这是第一次瑟拉米克看见它的眼睛,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她离得有些远,以至于狗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两簇蓝色的小火苗,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着奇特的光。
“艾佩尔……”瑟拉米克喃喃道。那条狗看着她,一时没有任何动作,它的白色毛皮在网格状月光的映照下钻石般熠熠生辉。下一刻,狗转过身,往前方继续走去。
“等等!”瑟拉米克叫道,她小跑了几步,兜帽掉到了脑后,但那条狗并没有跑走,相反,它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看瑟拉米克,好像在确保她跟上。
“你要带我去个地方?”瑟拉米克轻声问。蓝色双眼闪烁着,白色的耳尖稍稍动了动,狗重新转身,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瑟拉米克跟在它身后,保持着这段距离,生怕破坏了这其中的平衡。
四周一片寂静,刚刚还能听到的人声现在全都消失了,瑟拉米克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和前方狗的爪子轻敲地面的“啪哒”声。今天晚上好像格外的冷,瑟拉米克缩起肩膀,把双手往口袋里埋得再深一点,但又和平时的冷意不同,空气似乎带着湿气……她刚这么想,就发现周围的空气改变了,又或者说,现在瑟拉米克能看清它们真实的样子了。无数个小水珠悬浮在空中,彼此轻轻碰撞,有些附着在一起,变成更大的晶体,有些则各自弹开,飘往未知的远方。瑟拉米克着迷地望着这一切,夜晚被这些小水晶点亮,银白色的月光在无数个晶体中折射出无数光芒,在空中顺着风的轨迹漂浮挪移,随着不稳的气流而轻轻摇摆、翻滚。像一条闪烁的急流,瑟拉米克想,然后她知道了,这是星星。整个星星,就是这样在海面上漂浮着,而其中每个闪光的小晶体就是他们,小星星们,拉撒路们,静静地漂浮,漂向——
一声犬吠,瑟拉米克意识到自己居然停在了原地。白色大狗看着她,微微歪了歪脑袋,蓝眼睛眨了眨。在发生了这一切后,瑟拉米克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笑出声,她再次往前走,跟上大狗,只是心中对那些小水晶很是不舍,但当她回头,发现那些小光点仍自在地悬浮空中,向未知流淌,那条神秘的,闪烁的急流。拉米克突然就没那么不舍了。她的存在对于它们来说不重要,在她出现前它们就在发光,而它们也会继续如此。
大狗的步伐一颠一颠的,蓬松的白色尾巴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瑟拉米克跟着它往前走,知道了空气中满是那些发光的小水晶后,她感觉没有那么冷了,手从口袋中拿了出来,时不时擦过砖墙,留下粗糙的触感。小路戛然而止,瑟拉米克仿佛上一秒还被黑暗的墙壁笼罩,下一秒就站在空地中央,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有些缓不过神,月光现在不受任何遮挡地投下,把一切都勾上白色的丝边,四周突然显得太过明亮,以至于有些晃眼。瑟拉米克用力眨了眨眼,恰好看到白色的大狗最后扭头看她一眼,蓝色的眼睛现在几乎和宝石一样透彻,然后便消失在树林中。
“等等!”瑟拉米克再次叫道,但她知道没有用,这次大狗无意让她跟随。月光不再晃眼,而是恢复到平日里半明半暗的平静模样,双手传来一阵刺痛,瑟拉米克低头,这才发现两手的指关节已经冻得通红。手环上提示她现在已经十点五十五分了。十一点宿舍自动锁门。
双腿迈开,身体先于瑟拉米克的意识带着她一路飞奔,她跑过小路——它现在看来只是短短的一条小道——跑过一排排宿舍楼,不在乎有没有人会看见她的脸,她不敢再抽时间看手环,如果她不能及时回去,如果她被锁在外面——瑟拉米克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声就在耳边,她冲进宿舍楼,一步三阶地往上爬,然后,看见欧茨就站在宿舍门口等她,只穿着睡衣拖鞋,胡乱披着校服厚夹克,整个人缩成一团。看到瑟拉米克,她似乎感到如释重负,伸出手,瑟拉米克抓住她的手,整个人往前一扑,用力把欧茨也带进宿舍,两个人顺着惯性重重地摔在瓷砖地上。瑟拉米克后脑勺一阵疼痛,眼前发黑,感到欧茨直接砸在自己身上,肺里的空气都被压了出去,听见“砰”的一声,知道宿舍门按时自动关闭落锁了。瑟拉米克一下没了力气,双腿,肺部,和后脑勺都火辣辣地疼,口腔里似乎一点唾液也没有了,上颚干得难受。她躺在地上,动也不想动。
46. 第二十六章 降雪·转变
周三的清晨,瑟拉米克和欧茨走出宿舍,发现天空是破旧瓷器一般的脏白色,一股难以描述的气息盘旋在空中,清洁、崭新,又有些湿润。也许要下雨了,瑟拉米克想。
经过了昨晚的事,她和欧茨现在处于一种礼貌的关系。瑟拉米克知道欧茨在等着她去释放去哀悼,但她做不到,艾佩尔对她来说并不是过去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着她,那条大狗。不过瑟拉米克清楚自己绝不会告诉欧茨关于那条大狗的事,没人会相信自己,她确定这一点。然而昨晚,在宿舍门马上要自动锁定时欧茨披着夹克站在门口的画面又一次次浮现在她的头脑中,瑟拉米克知道自己绝不该再试图责怪欧茨了,艾佩尔的事不是欧茨的错,她只是在试图把怨气发泄在身边最关心自己的人身上。
于是对于空气中那股奇妙的味道,对于异常寒冷的天气,瑟拉米克都以沉默相待,欧茨抬头看了看天,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也只是继续低头往前。两人背着书包,揣着课本走向操场,开始新的一天。
她们现在又一次来到了考前一周,这次班里的气氛比前面静了不少。没有歇斯底里的笑声,也没有激烈的讨论,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三十几支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大部分人都无声地动着口型,无意识地默念着出现在眼前的任何内容。她们已经来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自从小课停掉后,这节课就变得异乎寻常地寂静,大家似乎都神经高度紧张,连拿笔的动作都放得很轻,每个人都时不时不安地环顾四周,迅速扫一眼瑟拉米克的方向又匆匆落下视线。这些视线犹如实质,化作一根根细绳,在无数次起落转折后绷得紧紧的——弦在绷断边缘。
这就是事发时的景象,一片死寂的教室,神经质的抬起落下的目光,然后——“噢!”一声小小的惊呼。瑟拉米克没有回头,直到欧茨拍了拍她的手肘。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瑟拉米克抬头看向高处狭长的窗户。白色,不是天空那种静止的白,而是晃动的,飘忽的,闪烁着的白色——雪,接连不断地落下。
有那么一刻,瑟拉米克只是呆呆地看着,大脑还停留在平板上没有写完的政治习题里,几秒钟后,现实挟着风和凉意呼啸而至——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雪。教室里开始有小小的骚动,有小星星试图挤到窗边看得更仔细一些,嗡嗡的话语声四下响起,伴随着小孩子般的咯咯笑声。班里近一半的小星星没有见过雪。
“安静!”门口传来一声厉喝,全班迅速回头,动作出奇的一致。值班老师正站在班门口,这是个高个子的男老师,头发打卷,高颧骨,他不教这个班,但瑟拉米克听说过他,班里大多数小星星认为他是星星最英俊的老师。所以也就不奇怪他的出现非但没有让班里冷静下来,反而把兴奋的气氛推向高处,人群中又迸发出几声咯咯笑声。
“不许笑!用点脑子做题,马上考试了还整天懒散不成样子!从现在开始,再被我发现不认真写作业背书的,每人扣十个绩点!”
笑声迅速消失了,小星星们僵在原地,几秒钟后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下头继续学习。窗外的雪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它的神秘魅力,变成了视野中白色的试卷背景。瑟拉米克瞥了一眼,男老师还站在班门口,环视着教室。他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双眼睛因皱眉瞪眼而变得形状有些奇怪,一点唾沫星子挂在他厚厚的嘴唇上,那嘴唇现在因命令被执行而扭曲成一个胜利的笑。他看起来像一头偷吃了粮食而志得意满的猪,瑟拉米克发现自己想着,而且丝毫没有之前会有的,对老师不敬的愧疚。
雪只下了那么一会儿,等她们中午列队前往食堂时,只有地上的一点泥泞、古铜色树叶上的湿润光泽和天空中安全网时不时滴落的融化雪水代表着雪曾经存在过。队伍间的沮丧显而易见,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点什么,瑟拉米克猜测大家仍都和自己一样,脑海中还被那个男老师突然的爆发占据,雪似乎是那场爆发的元凶。不知道那条大狗现在在哪里,瑟拉米克想着,但毫不担心对方冷不冷,她莫名觉得它白色的皮毛能抵御一切寒意。它或许很喜欢下雪,瑟拉米克想象着大狗在雪地里蹦跳着,吐着舌头去接落下的雪花,一身白色和雪景融为一体,感到一上午的紧张情绪终于有所缓和。虽然有昨晚差点被关在宿舍门外的经历,瑟拉米克还是决定今天继续寻找那条大狗,它似乎有什么东西想告诉自己,如果不是,那么仅是它的存在也会让瑟拉米克感到慰藉。但或许可以不那么晚,瑟拉米克又想起欧茨披着夹克站在门口等她的模样,决定把时间调整一下,毕竟大狗只要天黑就可以出现。
于是在晚饭的大课间,冬日六点多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瑟拉米克放下笔,合上书,提上水杯作为借口走出了教室。起先她只是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但很快就觉得,在教学区仍被学生填满的时候大狗根本不可能出现。带上兜帽,瑟拉米克决定出教学楼——就像旧书里写的——“碰碰运气”。
一出门,瑟拉米克就不再犹豫担心自己公然违反了低年级不能在教学楼外独自活动的规定。雪,而且不是上午那些飘舞打转的漂亮小雪花,真正的鹅毛大雪,成片成片地从空中落下,在路灯的映照下被染成一片剔透的橘色,落下斑驳的紫色阴影,填满了寂静的夜空。路上已经开始积雪,小星星们三三两两地在空地上驻足,兴奋的低语震动着空气。
雪很快濡湿了瑟拉米克散出兜帽的一绺头发,她回过神,迈开腿往人少的暗处走去。空气冰冷刺骨,但瑟拉米克仍忍不住从口袋里拽出两手,试探着接住洋洋洒洒的雪花,感受着湿意在手掌心上聚成一个微型水潭,她把鼻子凑到手掌边,嗅闻着雪的气味,但只闻到自己手上洗手液的味道,不由有些失望,但下一刻手掌不小心倾斜,雪水流进衣袖,猝不及防地被冰到,瑟拉米克原地蹦了一下,用力甩了甩胳膊,但并不懊恼。只是,她看着忽明忽暗的,白色的,紫色的,橘色的大雪,突然希望欧茨和自己在一起。
然而下一秒,在漫天鹅毛中,瑟拉米克瞥到一团过于庞大的白色。她已经从A区走到了C区背面,这里没装路灯,几乎没有人。瑟拉米克加快脚步,那条大狗走得很快,但就在瑟拉米克以为自己要跟丢它时,它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明亮的蓝眼睛在大雪中仿佛带着冰凌,它白色的皮毛上似乎落满了雪花,奇怪的是,那些雪花不仅没有被立即融化,反而像另一层羽毛大衣似的轻轻搭在它的身上,让狗原本就高耸的身形更加庞大。
“你又要带我去哪啊?”瑟拉米克低声问道。大狗只是扭过头,继续往前走,瑟拉米克气喘吁吁地跟上,兜帽已经被风吹落,现在雪水开始顺着头发淌下,她的双耳和脸颊都传来阵阵刺痛,被浸湿的毛衣领子不舒服地蹭着她的脖颈。
大狗再一次站定,瑟拉米克加快脚步,但只最后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蓝色光芒,大狗消失了,她一个人湿漉漉地站在原地,四周一片漆黑。但等等,脚步声和人声传来——瑟拉米克不是一个人。
一只手猛地把她拽下来,瑟拉米克直猝不及防接坐在了地上,迎面碰上欧茨的眼睛。她刚想开口问,欧茨就把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她噤声。她们现在蜷缩在一小丛万年青树篱后,瑟拉米克感受到地上的泥泞正一点点带着阴冷渗透她的裤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姿势由坐改为蹲。
“……这就是你的态度,每天把自己灌得烂醉?你知不知道一旦你这批违禁品被发现——”
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她们认出了这个声音属于高年级男生,莱内。两人都无声地把脑袋往树篱间的缝隙凑了凑,黑暗中有两个人影,高处从教学楼狭长窗户透出的光亮不足以完全照亮他们,但从轮廓上判断,一个人正追着另一个。
“我没让你承担责任,”一个略微低沉的男声开口,看样子是被追赶的那个,现在他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中,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只酒瓶。瑟拉米克不认识这个人。
“我们是室友!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样,认为我完全无辜什么也不知道吗?而且,”莱内停顿了一下,“斯佩思,你现在每天去上课都带着酒味,眼底下的黑眼圈和浮肿的脸,我只是担心——”
他的话语被一声嘲弄的笑声打断。“别跟我说‘担心’,莱内,”那个叫斯佩思的男生说,“从什么时候你开始担心自己分内之外的事了?”
沉默。“是因为弗洛尔吗?”莱内说,但话音中没有疑问。瑟拉米克听见欧茨小小地吸了口气。她能从斯佩思明显僵住的身形判断出,对方没有料到这个问题。
“我走了,”斯佩思说,转身迈步。
“所以你又要逃!”莱内提高了声音,瑟拉米克听出了一丝果决,这些话他似乎已经憋了很久了,“你不能总是遇到问题就懦弱地逃走,斯佩思!”
斯佩思的脚步顿住了,瑟拉米克看着他慢慢转过身,酒瓶抖动的光点透露出他颤抖的手,下一秒,他大踏步冲向莱内,一只手扬起,在瑟拉米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莱内就被推得一下跌坐在地上。
斯佩思的手仍在颤抖,他拿着酒瓶的手抬起,直指莱内,仿佛在用枪筒对着他:“你,说我‘懦弱’?”
“你是遇到问题就逃开的那个,”莱内说,他的声音里渗入了一丝恐慌,但仍没有退缩,“一句话也不说,总是独自行动,最近又投入酒精——”
然而斯佩思再次打断他:“对,我逃避,我懦弱,我独自行动,那你呢,莱内?你和你那些小小的调查,那些崇高的使命,想必这让你觉得无比高尚!”
沉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莱内说,但他声音中的恐慌更加明显,一丝颤音背叛了他的内心。
斯佩思站在原地没动,他举起酒瓶,瑟拉米克几乎以为他要拿酒瓶砸向莱内,但他只是灌了一口酒,默默地看了莱内一会儿,然后,出乎意料地,他伸出了一只手。
莱内似乎对此很是警惕,黑暗中他的脑袋对着那只手,一动不动,直到斯佩思发出了不耐烦的“啧”的一声,用力拽住莱内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后者趔趄了一下才重新站稳,半晌才僵硬道:“谢谢。”
斯佩思重新举起酒瓶的手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放下,另一只手撸了把头发:“你谢我干什么?本来就是我推了你一把,”声音很是暴躁,但没了之前沉默的危险,随即又低声嘟囔道,“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你做间谍。”
沉默,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是因为那次你拿化学课本,看了我的报告吗?”莱内终于开口道,声音紧绷。
让瑟拉米克吃惊的是,斯佩思爆发出一阵大笑,开始笑声似乎从喉咙内隆隆震响,但随着风把声音吹散,笑声逐渐淡薄,到最后几乎有些苦涩:“不,莱内。你还没意识到是不是?报告充其量只是证明了我的猜测。你在这个地方,就像一根受伤的拇指一样突兀。”
大片大片的紫色阴影无声落下,莱内和斯佩思两人的防风外套上已经镶上了一圈白边,高处长方形的光源仍不为所动地亮着,在他们的脚边投下黑色。
“如果你要举报就尽管去,”过了得有一分钟莱内才开口,听起来十分坚毅,然而他的音调过于上扬,显得很不自然,“我不会拦着你。让他们来抓我吧。”
笑声消失了,当斯佩思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严肃:“不,我不会这样。”他又举起酒瓶,似乎想了想,然后把酒瓶朝莱内递过去。后者顿了顿,随后接过去,近乎粗鲁地灌了一大口,立刻呛咳起来。斯佩思拍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莱内才缓过来,又试探着喝了一口,这次明显谨慎得多,他没再咳嗽。
“你知道那个低年级女孩,就是前几天——”莱内没说下去,但斯佩思似乎明白了,他点点头,莱内继续道,“我认识她,她叫艾佩尔。”瑟拉米克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捂住嘴。
“我很抱歉,”斯佩思说,停了一会儿又安静问道,“她是你朋友吗?”
莱内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帮过我,”他低下头,重复道,“她帮过我。”
斯佩思没说话,大雪无声融化在夜色中。
“我不是唯一一个,间谍,”莱内说,他的声音很低,瑟拉米克需要仔细辨别才能在风中捕捉到,“在我们升入高年级那年,他们又派来一个女生。我都不知道,直到那个小姑娘主动联系我,那时候她已经军训完了。”
“军训?”斯佩思问,“那她是——?”
“慢班,”莱内说,沉默了一会儿,他补充道,“她没能撑到三年级。”他的声音已经明显不稳起来,他低下了头。斯佩思静静地站在莱内身边,他没有再说他很抱歉。
“她留下了很多报告,”缓了一会儿,莱内继续说,这次带着点鼻音,“我不能冒险让星星,你知道。所以在那年庆典刚刚结束,我就离队跑去女生宿舍,我都以为我肯定会失败,星星会发现那些报告然后一切都完了……事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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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会失败,”莱内顿了顿,“如果不是艾佩尔已经先我一步找到了桃乐丝的报告并在我赶到的第一时间塞给我让我迅速离开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她帮了我,我什么也没做。但现在我站在这里,她却……她们都……”
沉默,风声带来了远处的笑声和嬉闹声,雪似乎点亮了平日里黯淡的夜晚,小星星们应该都已经从教学楼里出来,趁着晚饭时间享受雪地时光。
“死去的人总是无所畏惧地往前,活着的人总是理由牵强地原地打转,”斯佩思说,他转头,似乎第一次注意到高处洒下的室内灯光,他抬头凝视着那条白色的矩形,良久才重新转向莱内,“我不知道多少次希望站在这里的是弗洛尔,离开的是我,”他似乎有些哽咽了,“我把这个希望当作最重要的守则每天每夜的念诵,但现在我还在这里。他们都说自杀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应该被惩罚,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他沉默了,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才接着说,声音抖得厉害,“我觉得他们错了。我知道弗洛尔,他是我认识的最勇敢,最真诚的人。他到最后很绝望,也很悲伤,但他从不‘软弱无能’。”
瑟拉米克看到欧茨的眼泪无声落下,树篱间透进来的点点光亮让她的泪水好像发光的冰河。
“你爱他,”莱内说,他的语调平顺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被书写过无数遍的已知事实。斯佩思没有说话,他接过莱内递来的酒瓶,仰头灌了一口,因为手发颤,一些液体顺着脸颊滑下,像是眼泪。
“是因为弗洛尔你才酗酒吗?”莱内重复了最开始的问题,但这次声音不再紧绷,显出几分温和。
斯佩思发出一声介于笑和哭之间的气声:“不,相反,如果他仍在这里,我绝不会这样,”他摇摇头,“我都能想象出他的表情和语调,哦他要知道会气坏……”有那么一瞬间,借着昏暗的光线,瑟拉米克仿佛在斯佩思的唇边捕捉到一丝微小的笑意,但下一秒它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只是瑟拉米克的幻觉,“不,”斯佩思重复道,声音带上了边刃,他随意地举起手,“是这个地方。总有一天它要自我毁灭,”他放下手,挺直了肩背,像一尊雕塑,“我等不及要看到那天。”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被白色密实地封起,莱内抬头望着天空,斯佩思也一样,雪花不断地落在两人头上脸上,再迅速融化,瑟拉米克莫名觉得他们仿佛等待着一场漫长的掩埋。
“如果,”莱内开口,他看着斯佩思,“如果……你毕业愿意一起来吗?”他没问完但斯佩思似乎明白莱内的意思。他仍仰着脸对着天空,沉默半晌才说:“为了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往前了。”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沉默了一会儿莱内出人意料地说,斯佩思转头看向他,“那边,和这里,我不知道……”
一阵风吹来,雪花在空中纷乱地跳跃舞蹈,划出无人知晓的轨迹。
“你知道今天,在那边,是平安夜,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莱内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他没再仰起脸,而是望向远方,“过完节,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死亡和新生,在两天一夜同时发生。当然小孩子不会想那么多,我当时只在乎糖果礼物和圣诞树,我父母有一台留声机,可以放音乐。平安夜大多数人家都会唱颂歌,只有我们家,”莱内停顿了一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家会跳舞。”
雪仍在下,但似乎因为被风打散,现在逐渐由鹅毛变成了打旋的羽绒,一些开始在半空中就融化不见。
“听起来很棒,”斯佩思说,他的声音很温和,灯光映着他的眼睛,“回到你的家,听你的留声机,然后继续跳舞。你还有很多值得生活的东西,那边和这里不一样。”
广播里预备铃打响,瑟拉米克这才发现大课间已经快要结束了。一旁欧茨也开始悄悄蹲着往后退去。在离开前,风把斯佩思的最后一句话轻轻送到两个女孩的耳边:“圣诞快乐,莱内。”
当天晚上,在瑟拉米克又一次上完小课,跟着十几个人的小队从一片黑暗的教学区走过时,她没有再四下张望。大狗不会再出现了,瑟拉米克莫名清楚这一点。不管那只白色大狗究竟来自哪里,它都已经把要传达的信息全部传递,今天就是再见了。而且——瑟拉米克不会对任何人,哪怕是欧茨承认——如果那条大狗真的是艾佩尔,她知道对方会向前。就像斯佩思今天说的“死去的人总是无所畏惧地往前,活着的人总是理由牵强地原地打转”,艾佩尔是她认识的最勇敢的人,年长女孩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徘徊不前。毕竟,瑟拉米克想起自己的欧茨的一次次冷战,想起半途而废的寻找松柏任务,自始至终徘徊不前的、懦弱的、不敢面对的人都是自己。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艾佩尔走了,自己还被困在星星上,因为艾佩尔是更好的人。更好的人不属于这片荒芜。艾佩尔走了,撕裂似的疼痛顺着瑟拉米克的胸口一直牵扯到她的胃部,眼前的视野模糊不清,地上的雪白经过一支支放学队伍的踩踏,现在一些地方已变成泥泞的黑灰色。队伍解散了,瑟拉米克三两步走到宿舍楼洞,一手撑着墙,慢慢蹲了下来。自来到星星一直困扰她的梦境有了解答,那抹橘红,瑟拉米克在心里一直暗暗认为它属于夏天,夏日的黄昏,夏日的傍晚,冬天太过枯燥而寒冷,生命在此刻过于脆弱。艾佩尔也属于夏天,瑟拉米克恍惚地想,高烧时的回忆压迫着眼睑,传来片片模糊的红,就是在那年夏天,自己才意识到,心里那只小怪兽是什么意思。瑟拉米克突然明白了当欧茨和斯佩思谈起弗洛尔,当莱内谈起——那个女生叫什么?——桃乐丝时,他们所有人悲恸无奈又不得不擦干眼泪的模样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希望走的人是我,意味着比我更好的人总是更先离开,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借用的是他们的勇气。
瑟拉米克缓了一会儿才跌跌撞撞爬楼梯,刷手环进宿舍。欧茨正坐在书桌前,听见门响她抬起头,但脸上的紧绷瞬间就变成了惊讶。
“对不起,”瑟拉米克喃喃道,她想说欧茨一直比自己明白,她没有错,自己不该把怨气发在她的身上,想说她知道欧茨关心自己,想说自己也很在乎欧茨,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欧茨下笔走上前,她安静地看了瑟拉米克一会儿,然后伸手抱住了她。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被室外温度染得冰凉。门在身后关上,瑟拉米克把脸抵上欧茨的肩膀,哭出了声。
47. 第二十七章 被忽视的线索
“我得联系多尔,”欧茨说。这是周四上午,她们刚上完外语课,准备下楼跑操。
“你要告诉他,莱内?”瑟拉米克问,把外语课本拿上,方便跑操前复习。
欧茨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早就觉得他有点奇怪,但我以为他家里可能,就像你说的,像我们家一样。斯佩思居然真的没有举报他。不是说我会,”应该是看到瑟拉米克的表情,欧茨补充道,压低声音,“但间谍总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对吧?”
瑟拉米克没说话,她在想,自己会举报莱内吗?如果在刚到星星的时候,她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会。但为什么?因为要维护新联邦的制度,维护星星的制度,要热爱并忠于新联邦?相比而言,这些更像是空洞的概念,瑟拉米克从前就不是那么关心这些,现在更是有了更深的疑虑。说到底,如果有任何理由让她想要维护、保护、热爱一个地方,那是因为人。身边她熟悉的、关心的人:艾佩尔,欧茨,艾佩尔的父母,Z等等。但莱内?瑟拉米克想起高年级男孩看似成熟把控自如,实则有些笨拙、青涩且诚恳的内里,发现不知不觉中,随着他们合作的推进,莱内在她眼中也更像个朋友,而不是某个人群中面目模糊的小星星。尤其是在昨晚听到对方与艾佩尔认识,看到他的悲恸后,瑟拉米克知道现在的自己绝不会举报莱内。那新联邦要求的高度忠诚到底是什么?瑟拉米克跟着队伍整齐地朝操场走,今天雪已经停了,仿佛那场降雪就是为了莱内口中的“圣诞节”。昨天洁白的雪现在被扫到了路两边,像耸起的肩膀,和背景的灰色几乎融为一体,阳光把雪堆里夹着的湿漉漉的枯枝残叶映得闪烁不定。瑟拉米克看着昨日还令人激动,今天就已经衰败的可怜景象,想道,是要我对新联邦的一草一木忠诚吗?新联邦一直以来的宗旨都是不惜一切保护自然,为地球延寿。但如果这样,那超过新联邦界限的草木难道就不值得保护珍惜?是对纲领主旨忠诚吗?但除了考试从来只要求硬性背诵,从不谈个人理解。鲨鱼倒有不少理解,但瑟拉米克绝对无法对那些忠诚。想不出答案,队伍眼看就要进入操场,瑟拉米克把思维转到外语模式,准备利用几分钟的时间过一下刚下发的新词新句。
欧茨顺利地借用系鞋带的空档把一根小树枝插进灌木的那小块空隙里。两人在跟着队伍回到教室后,以接水为名,趁没人注意,迅速钻进了弯弯绕绕的秘密通道。多尔正在那块空地上等着她们。两人大致重复了昨晚听到的对话,多尔在听到弗洛尔的名字时双眼瞪大了,瑟拉米克惊讶地看到这个总是把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的高年级把脸埋进双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眶泛红。
“我知道他在约会,”多尔声音有些哑,“但我当时只把那看作另一个麻烦,另一个因为他违反规定需要我来收拾的烂摊子。我没想到……”他没说下去,只是粗暴地用手揉了揉眼睛。
“莱内没有告诉过你?”欧茨轻声问道。
多尔摇摇头,突然有些苦涩地笑了一声,瑟拉米克想起了昨晚斯佩思的笑:“看起来他还有一堆事都没告诉我。”
“那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要——”
但瑟拉米克打断了欧茨:“我不想举报莱内。”她说。声音比自己想象中大了一点,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瑟拉米克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他——”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干什么?他对星星的看法或许是对的?“他是朋友。”瑟拉米克最后说。
沉默,欧茨靠得更近了一些,多尔看着瑟拉米克,目光中带着审视。他突然转头看向欧茨:“‘如果我必须在背叛国家和朋友之间做出选择,我希望我有勇气背叛国家。’”
“福斯特,”欧茨说,似乎松了口气。瑟拉米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兄妹二人似乎通过这个暗号达成了一致。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多尔叹了口气,“时不时蹦出来的旧语、外语,还有他有时候奇怪的表达。我想过找他对峙,但,”他又笑了一声,这次终于没有了苦涩,“那个男孩比面包皮还要无害!”
欧茨笑了起来,瑟拉米克想到莱内尴尬慌张的模样,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气氛放松了不少,欧茨问:“你们那边松柏找得怎么样了?”
多尔正要张口回答,突然竖起手指。寂静,然后瑟拉米克听见了,急促的,从她们来时的通道往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多尔一手抓住欧茨,另一只手抓住瑟拉米克,把两人使劲往自己来时的通道一带:“跑。”
无需多尔重复,瑟拉米克的腿就自动迈开,大步往前冲去,欧茨踩着她的脚步,多尔在最后,三人迅速地顺着蜿蜒曲折的通道飞奔。瑟拉米克能听见远处的脚步声也逐渐加快,显然他们三个的奔跑声足以在整条通道回荡。一个拐弯,出口就在前方,瑟拉米克大步迈着双腿,肺部一阵阵疼痛。她冲出通道,欧茨和她一起,两人疾走几步然后放慢步伐,让自己融入大课间去盥洗室、接热水的人群之中。她们无法抑制的喘息已经吸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目光了。瑟拉米克看见欧茨回头,她也顺着望去,看见多尔已经消失在和她们完全相反的方向。下一秒,鲨鱼好似凭空出现在走廊里。他明显刚刚奔跑过,平时整齐的西装外套现在一边已经滑到了肩膀。有那么一瞬间,瑟拉米克和他对上了视线,隔着远远的距离,鲨鱼的神情难以辨识,但瑟拉米克感觉仿佛有人拿针刺入自己的后颈,她全身发冷,动弹不得。
“别移开眼睛,”欧茨侧脸小声说,明显注意到了瑟拉米克和鲨鱼的对视。
瑟拉米克强迫自己直视着鲨鱼,然后慢慢地,她举起水杯,喝了一口水。鲨鱼没动,瑟拉米克自顾自地跟着接水的队列慢慢往前,时不时再看鲨鱼一眼,似乎只是好奇和疑惑。终于,鲨鱼转身离开。
瑟拉米克一下失去了力气,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心脏砰砰跳动的节奏似乎追不上现在她无法控制的喘息。欧茨拿过她的水杯,给两人都接了水,然后紧紧握住瑟拉米克的手,直到教室门口也没有松开。
他看见我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一整个下午这个想法占据着瑟拉米克的大脑,她不断回忆自己和欧茨去找多尔的一路,盘问自己哪一步出了错。是我的错,艾佩尔不停交叉的手指浮现在眼前,莱内和斯佩思并肩站在雪地里望着远方,多尔消失的身影,欧茨,欧茨紧握的手。是我的错,瑟拉米克想道,恐慌如雨水般一点点注入体内,瑟拉米克觉得自己要从内部被淹没窒息。你总是那个逃开的人,莱内的声音响起。不,瑟拉米克对自己说,这次你不能逃避。她抬起头,正碰上Z的目光。
下午的数学课,Z似乎比以往更加烦躁。她们距期末考只剩下三天时间,课间教室里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似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什么沉默契约,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就会在期末考遭到惩罚。就连Z的脾气也从言语攻击转为了低气压的沉默,尤其是现在每门课程都已经结束新课,各科老师上课一般都布置书面复习任务让小星星们当堂完成。瑟拉米克竭力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驱散,集中注意力分析平板上的题目。
在这种时候,晚三的小课只是“雪上加霜”——这是今天欧茨跟她讲的一个旧词。瑟拉米克坐在破旧落灰的小教室里,呆滞地看着屏幕上的宣传片。经过前几次不小心让桌面边缘划破手,她已经学会把自己刻意地缩成一团,并且为了避开椅子上凸起的钉子,不得不把脊椎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这样坐十分钟,疲惫就已经开始侵袭她的身体。瑟拉米克记着笔记,她们今天看的是“星星的开创与进步”。屏幕上,星星的俯视结构图一点点被染上色彩,灰色的教学楼,绿色的树木,男女生宿舍楼上的蓝色和粉色标识等等。瑟拉米克在化纤纸上记下每栋楼的建筑初衷和经年的改变,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瑟拉米克抬起头,看着屏幕上的动画,她屏住了呼吸。可能吗?这似乎太容易了。这样看来答案一直在她们的眼前。
她可能知道活板门连通的地方在哪里了。
“废弃教学楼?”欧茨说,坐直了身子。瑟拉米克一从小课回来就把刚刚的想法分享给欧茨。
“对!你记不记得,化学老师说过。开学不久的时候,她抱怨学校怎么审批个实验楼这么多年,那个地方一直空闲着。但如果我们对星星有任何了解,那就是他们不会让任何一个地方空闲着。资源紧缺,每个细节都要被最大程度利用。教学楼里的每一间教室都在被重复利用,化学实验室,我们受罚的小课教室,还有晚点名集会的礼堂,没有一个角落是空着的。为什么他们会让一整栋大楼废弃在那里,已经多少年?”
“四十年,”欧茨喃喃道,“化学老师说过,她刚来星星的时候那个大楼就已经被废弃了……”
瑟拉米克用力点点头,她在屋内来回踱步,但慢慢又停了下来,疑虑再一次出现在大脑中:“但这太简单了,”她好似自言自语道,“就在我们眼前,那么明显……”
“不,”欧茨出乎意料地反驳,她也站起身,取代瑟拉米克开始新一轮踱步,“其实我们平时几乎看不到那栋楼,跑操时候或许能透过一圈树木瞥见它的一点点房顶,但仅此而已了。我是说,它毕竟在星星的大门口,学生们平时不往那里去不是吗?我们唯一一次正面见到它,就是刚来星星跨进大门——”她停住了,一只手举起,停在脸前。
瑟拉米克看向欧茨,小花栗鼠的双眼看着虚空中某个无形的点,她整个人似乎被一个全新的认知定在原地。
“松柏,”欧茨小声说,手还停在脸前。
“什么?”瑟拉米克不解道。
“松柏!”欧茨说,这次声音大了一些,她的手“啪”的一声落在脸上,“我就知道我见过它。但太早了,只有一次,难怪我想不起来——”
她迅速转身直视着瑟拉米克,眼镜被刚刚的动作打歪了,但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在废弃教学楼的正前方,接近星星大门的位置,种着松柏。我来的时候注意到了,毕竟和父母采药时候经常见,但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我一定是忘了……”欧茨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瑟拉米克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想到了她们在星星上经历过的一系列事情,她试图回忆起自己第一天乘着船越过海面来到星星,踏进大门,路过废弃教学楼的景象。但只能回忆起高耸无边的灰色围墙。很难相信那只是四个月之前,瑟拉米克想着那时的自己,发现如今只能用第三人称来描述那个女孩。
“我们得告诉多尔和莱内,”瑟拉米克说。两人陷入沉默,鲨鱼在走廊上的身影仿佛侵入了她们的宿舍,瑟拉米克下意识环视四周,似乎以为在某个角落会看到黑色西装的一角。她碰上了欧茨的视线,她们该怎么把这个新发现告诉多尔和莱内?
周五的清晨,瑟拉米克从床上坐起来,只感到一阵寒意。宿舍窗户密封得并不严丝合缝,天一冷下来,就能感受到风的影子四处游荡。瑟拉米克往空调出风口的位置挪了挪,抓起衣服开始胡乱往身上套,半明半暗中,毛衣的静电闪出一道明亮的弧光,伴随着轻微的“噼啪”声。瑟拉米克看向窗户,却发现窗户上起了薄薄的雾,模糊了外面的天空,一小滩水出现在窗棂上,有几滴顺着淌下,微微打湿了白墙。
离期末考还剩三天。
各科老师又开始像月考一样在班里强调期末考的重要性:划分等级的关键,提升自我能力,修正过去面向未来的机会等等。但如果说班里上次月考还有那种窃窃私语,彼此调侃的氛围,现在只剩下无声的点头。不管老师们说什么,小星星们都点头表示赞同,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从各科老师身上把知识点揪下来贴在自己的脑子里。
然而自从第一天来到星星,瑟拉米克第一次有比考试更要紧的事——她和欧茨要把松柏的消息传递给多尔和莱内。两人都认为既然鲨鱼已经开始盯住他们,那么他们就必须尽快执行计划,多尔和莱内马上就要毕业了,这是他们最后知道真相的机会。
然而,两人都不敢再冒险课间操时打暗号在秘密通道碰面,于是,瑟拉米克和欧茨趁着大课间去了趟图书馆。但在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小星星们一般都抓紧时间接水、去盥洗室,图书馆空无一人,只有图书管理员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两人转了一圈悻悻出门。
这一趟就意味着两人踩着五分钟预备铃才坐到位置上。最后一节是数学课,Z已经坐在讲桌后了,见到两人,他刻意地抬头望了望教室墙上的钟表,尽管预备铃还没落下。瑟拉米克小声道歉,并接过Z的平板开始设置系统分配当堂任务。好在这项工作她已经很熟练,在正式上课以前,瑟拉米克就把平板还给了Z。他拿过平板,但没有示意瑟拉米克离开。Z看着平板的界面,突然好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最近挺忙的?”
瑟拉米克一惊,小心地措辞:“啊有点,马上期末了。”
Z终于抬起头看了瑟拉米克一眼,后者揣摩不透他的神情:“既然知道期末了,就专心努力,不要到处闲逛,”顿了顿,Z又补充道,“小心点,瑟拉米克,不要浪费好好的……能力。”
瑟拉米克的嗓子发干,她谢过Z,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欧茨不安地看着她,但没有开口发问。两人都清楚Z的目光正环顾着教室。鲨鱼告诉Z他在秘密通道里差点抓到瑟拉米克和欧茨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如果鲨鱼执意惩罚她们,哪怕是Z也无能为力。上课铃打响,瑟拉米克解锁平板,调出课堂任务的页面,设置好的系统已经按时把任务发了下来。只是最后Z的话,他在说“能力”时停了一下,仿佛这个词是他的第二选择,仿佛他本来想说的是另一个不被允许的词。“天赋”,瑟拉米克想道,Z原本想用的是一个旧语词。
如果上午瑟拉米克还只是怀疑,那么到了下午第三节政治课,她最大的恐惧就得到了证实。鲨鱼以考前适当放松的名义,丢开课本,给全班串讲政治轶闻。小星星们在合适的地方配合地发出惊呼感叹,又咯咯发笑。
“但不光是国家这个整体,”鲨鱼话锋一转,“落实到我们平时的生活中更是如此。我知道有些同学觉得自己很聪明,比别人优秀,因此就不听指挥,只想让自己出头牟利。”
“分裂分子!”有小星星激动地喊。
“扰乱秩序!”另一个人接话道。
“叛徒!”角落里一个尖细的声音嚷道。
鲨鱼唇边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好像他不赞成这些话音,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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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抑制地被逗笑了,他抬起双手,台下立刻静了下来:“我们必须要以包容的心态来面对挑战。是的,大家都是平等的,旧世界的独裁和个人主义都已经成为过往。我们要宽恕而不是评判。真正的判决不由我们决定,而是由更高层的力量,为了保护更伟大的利益来决定。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受到自己的局限,无法做到完全的公正,但上面的力量不是一个人,而是四十二个人!”鲨鱼的声音带上了颤抖,“团结协作,他们摒弃个人利益,作出牺牲,合力为了光明的未来而筛选出优良的种子,”他放下手,微笑着,“不要害怕,你们还有六年的道路要走,我也曾和你们一样。只要你们努力用心,就能经过审判的磨砺,走向成功。”鲨鱼的右手再一次举起,放在胸口。瑟拉米克注意到很多小星星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我们就要发现真相了,瑟拉米克对自己说,看着鲨鱼再次对小星星们微笑,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将近五点放学,瑟拉米克和欧茨又去了一次图书馆,然而还是没有多尔或莱内的身影。看来高年级们之前来图书馆纯粹是为了和她们两个碰面。
“等等,”欧茨突然抓住了瑟拉米克的胳膊,她们刚出图书馆大门,“今天是周五对吧?”
“对,怎么了?”
欧茨“咚”地锤了一下瑟拉米克的胳膊:“哦抱歉!但我突然想起来,多尔在每周五习惯去超市兑点东西过周末!”两人匆匆往超市赶去,瑟拉米克一路祈祷着多尔还在那里。积雪几乎完全化了,路面上的雪水被蒸发后,倒显得前所未有的干净,水泥路在两人急促的脚步下发出干燥清脆的“喀哒”声。
超市里人很多,看来周五来兑东西不止是多尔一个人的习惯。尤其是周一就要期末考,大多数人都抱着几大桶速食面,看样子决定周末不出宿舍地学习。瑟拉米克的胃不适地搅动一下,她移开了目光,想起来上次月考自己暴饮暴食而产生的油腻气息。
两人在人群中穿梭着,在第二圈还没有看到多尔的身影后,欧茨明显很是沮丧,肩膀在书包的重压下低垂着:“可能他已经回宿舍了……”
瑟拉米克正想说什么,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瑟拉米克?欧茨?”她们转过身,莱内正站在她们身后,手里拿着几包速溶咖啡。
在莱内排队用绩点完成兑换后,他示意瑟拉米克和欧茨跟他走。
“食堂里的自动售卖机不是有咖啡吗?”瑟拉米克问,“而且不用排队。”
“我知道,”莱内耸耸肩,“但那个喝起来像涮锅水,这个虽然比不上现磨的,但稍微好一点。”
瑟拉米克瞥到欧茨小幅度地转了转眼珠,但又想起小花栗鼠刚入冬时对衣服的挑剔,不由有些想笑。
“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莱内问道。他们已经走进了明亮的图书馆内,找到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
瑟拉米克和欧茨对视一眼,后者压低声音:“我们可能知道活板门通到哪里了。”
几分钟内,瑟拉米克和欧茨互相补充着把她们的理论讲给莱内,包括瑟拉米克是如何意识到一栋废弃四十年的大楼在星星有多么不合理,欧茨回忆起刚到星星时在附近看见松柏等等。莱内专注地听着,甚至没注意两小包咖啡已经顺着书包滑到了地上。等两人说完,他一手撑着下巴:“我得说这很有可能。”
瑟拉米克点点头:“你能告诉多尔吗?我们目前没有联系他的方法,之前在秘密通道里差点被抓。”
“多尔告诉我了,”莱内皱起眉,“你们得小心一点。”
“我们很小心!”欧茨反驳道,“是鲨鱼,岗志,他肯定是从哪听到了什么。”瑟拉米克没说话,疑虑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我的错,是我的错。
“好吧,”莱内说,明显没有被完全说服,“不管怎么样,如果他开始怀疑了,我们就把计划延后。”
“延后?”瑟拉米克抬起头,“我们没时间了。马上是期末考,紧跟着就是庆典,然后你们就毕业了!”
“我以为你会想在毕业前尽量了解到最全面的信息,”欧茨慢慢说,“毕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莱内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不安地四下环顾了一圈,似乎希望任何东西能把话题岔开。瑟拉米克又一次看到他露出了小动物般机警的神色,带着一点紧张。多尔说得没错,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对莱内涌起几分同情,这个男孩比面包皮都无害。
“那就明天,”当沉默已经持续了太久时莱内终于开口道,“明天晚上宿舍锁门之后,如果有人在那里工作,夜班应该是人最少的时候。我今晚就通知多尔,”他好似自言自语道,“周六去,至少我们和考试还有一天间隔,”莱内抬起头,看着两个低年级,“我们得列个计划。”
周六上午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周六下午瑟拉米克坐在书桌前,欧茨在宿舍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背书,拖鞋蹭在地面上传来细微的摩擦声。瑟拉米克知道自己应该利用不多的空闲时间来背书复习,但不管看到什么,她的大脑总能跳到几小时后他们要执行的计划上。“西北地区的地貌特征”,废弃教学楼应该有三层;“树木对防风固土的作用”,松柏就在大楼门口……瑟拉米克抬起头,放弃了把知识点塞进大脑的无用功,顺着窗户望出去。虽然手环上显示温度并无多少变化,今天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窗外现在是浸了水似的白金色。瑟拉米克眼前浮现出她上一次执行冒险计划的情景,她从图书馆溜出来,跑到高年级教学区去找艾佩尔、金吉、徕泽、斯通、伊莱和茵可,他们要到鬼屋去探险。他们本来也是计划周六去的,瑟拉米克忽然想起来,不知为什么,这让她的喉咙有些滞涩。
“这不会和鬼屋那次一样的,”欧茨的声音打断了瑟拉米克的思绪。她回过神,发现欧茨已经停下了踱步,正仔细地看着她。尽管欧茨的脸上带着安慰,瑟拉米克还是在她紧绷的嘴角中读出了紧张。欧茨和自己一样害怕。不知为什么,知道这点反而让瑟拉米克稍稍平静下来,她点点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继续复习。
夜晚如期而至,瑟拉米克放下书本,她的大脑已经彻底被即将执行的计划填满。欧茨也早已停下了踱步,只是坐在椅子上捧着课本,但已经将近十分钟没有翻页了。手环上的时钟告诉瑟拉米克还有八分钟就到十一点宿舍锁门的时间,她站起身,有一会儿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又该做什么,然而下一秒肢体先于大脑行动起来,她没脱睡衣,直接罩上校服,穿好外套,换上运动鞋,把鞋带重复系了两遍。一旁欧茨也行动起来,把及肩的头发用发圈扎好——这么做的理由是,如果真的被发现,远处看去至少她们会看起来像两个高年级。瑟拉米克最后检查一遍,确保两人的床铺都是有人睡过的样子,手环电量充足。
还有三分钟。瑟拉米克走到门边,拉住内扣的门把手,欧茨站在她身边,瑟拉米克能感觉到对方在微微打颤,知道自己也是一样。两分钟,瑟拉米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分钟,瑟拉米克无声拉开门,和欧茨一先一后地走出宿舍,后者小心把门带上。十一点钟。“咔哒”,走廊里传来整齐划一的落锁声。她们出发了。
48. 第二十八章 废弃教学楼
两人一路顺着墙根移动,路灯应该是还没到熄灭的时间,还是它们要一直亮到凌晨?瑟拉米克胡乱想着,努力把“其实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这一令人惊慌的念头推出大脑。她们尽量走在阴影中,顺着连成排的树木走到食堂,那里空荡荡的,漆黑一片。瑟拉米克加快脚步,巨型落地窗像一只没有眼皮的眼睛,映出她们模糊的影子。转过食堂的拐角,瑟拉米克停在原地,四下环顾,周围不见一个人。
“走,”她轻声开口道,迈开腿小跑着越过一片空地,欧茨紧跟在她的身后。瑟拉米克不安地意识到,路灯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像两柄尖锐的叉子,但没有人出现。她们顺利来到了教学区。因为小课,瑟拉米克这几天几乎每晚都是最后离开的一批学生,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教学楼的黑夜,但却发现现在感受完全不同。她和欧茨在A座和B座教学楼间疾走,黑影将她们吞噬,但却并不宁静。相反,瑟拉米克总感觉有窃窃私语声,不属于活物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身边的两道墙壁似乎不如白天那样坚不可摧,而是在黑暗中如波浪般扭曲,有那么一刻,瑟拉米克几乎确定如果她伸手触碰,只会触到凝胶般冰冷黏腻的柔软。这个想法让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但欧茨稳稳的脚步声就在身旁,她能闻到对方身上洗衣液的气息,听到欧茨清浅的呼吸声,瑟拉米克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前方是操场,欧茨握住了瑟拉米克的手,两人在楼道口屏息片刻,然后便全力冲向空旷的场地。瑟拉米克感到手上一紧,下一秒就被拉趴在地上。她们藏在操场边缘的灌木丛里,这场景似曾相识,瑟拉米克张开嘴,下一刻就又重新闭上。人声,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束照亮了空地。瑟拉米克尽量把身体完全伏贴在地上,她能感受到泥土带着湿润沾上面颊,但她一动也不敢动。
“……过完庆典就回,老婆整天打电话催,说孩子闹着要见爸爸,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工作,不会想想办法,”一个男声说。
“我们在应聘时候都知道了,”另一个声音响起,也是男声,嗓音更低沉些,听起来有些无聊,“一年只有一周休假。”
“是啊是啊,”第一个声音满不在乎道,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一天天晚上也不能睡好觉,人手不够装监控没用但够每天巡逻是吧?谁会在冬天大晚上跑出来,就连小情侣,”他的声音中透出一丝讥笑,“也嫌冷吧。”
“工作就是工作,学生和老师在星星都要发挥作用,”低沉的声音说,听起来更无聊了,手电筒的光照到灌木丛边缘,瑟拉米克又把脸往下埋了埋,“快到庆典了,各方面都严一点。”
“哦哦,也是也是,”第一个声音说,听起来稍有些不安。他们没再说话,手电筒的光束四下随意地晃着,过了好一会儿——瑟拉米克感觉有几个小时那么久——光源终于彻底消失。瑟拉米克看到黑暗中欧茨的眼睛眨了眨,两个人都没动,又等了几分钟,确定夜巡的人不会回来了,瑟拉米克才慢慢起身,操场四个角的路灯安静地亮着。欧茨也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贴着灌木的边缘小跑起来,运动鞋踩在泥土上,敛去了不少声响。
她们已经晚了,瑟拉米克不用看手环就知道,约定的是十一点过十分,但刚刚躲起来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瑟拉米克希望没有耽误太久。她们穿过操场边上的小树林,树枝在脚下不安分地响动着,然后,瑟拉米克看到了,废弃的教学楼背面。
从这里看过去,它和教学楼几乎没有区别,除了明显年代更加久远没有经过护理翻新等等。三层,狭长的窗户至少从背面看一片漆黑。
“走,”欧茨小声说,瑟拉米克这才意识到自己僵在了原地。她们顺着墙根绕到正面,在门口不远处,高塔似的树木高耸着,月光照亮了它针一样的叶片。松柏,瑟拉米克想道,心跳突然加快。她们继续往前,直走到松柏下。有那么一个令人恐惧的瞬间,瑟拉米克以为多尔和莱内没来,但下一秒,两个脑袋就从粗壮的树干背后探出。
“怎么这么久,”多尔压低声音,目光在两个低年级脸上仔细打量,“你们晚了足足十分钟。”
“夜巡,”欧茨简洁道,“但没发现我们。”
四个人借着月光打量着眼前的建筑,从正面才能看出,它的顶层已经塌陷,破旧的砖瓦以一个令人不安的角度歪斜在其上,虽说有三层,但至少第三层不可能有人,瑟拉米克想,看着完全敞开暴露在空气中的楼层。
“我们绕着看了看,”莱内小声说,月光下他的脸有些惨白,“但什么也看不到,”他看了一眼瑟拉米克和欧茨,“执行计划b。”也就是说,他们要进去探察了。
走近了瑟拉米克才发现,大楼看似破旧失修,但它却有着明显的出入口。几处破洞的墙面都用化合板牢牢地封住了,一丝缝隙也没有,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正门。
大门没有上锁。多尔为首,莱内在末,四个人自发地排成一列无声地进入大楼。瑟拉米克一时觉得这情景看起来一定很荒唐,他们就像排队上什么特殊课程的学生。前面多尔停住脚步,瑟拉米克反应不及差点撞在欧茨身上。一个人,成年男性,看样子是值班老师,正趴在前台的桌子上,均匀地打着呼噜。莱内从队尾走向前,猫一样溜到台子后方,然后冲多尔点点头。下一秒,多尔走上前,从后面摁住那个人,对方猛地惊醒,但连声音都没发出来,莱内就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上,那人软绵绵地又倒了回去。莱内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片,多尔撬开他的嘴,莱内把药片尽可能塞在他的舌根处,桌子上有一杯水,他拿起水杯,小心地给那人灌了两口。多尔看了一眼:“药片下去了。”
瑟拉米克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尽管是计划之中,但当它发生在眼前仍觉得难以置信。她看着莱内把那个人谨慎地放回原位,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个间谍。
欧茨走上前,瑟拉米克跟着她行动,两人取下他的手环,欧茨的手有些发抖,但脸上丝毫不显惊慌。她冲自己的哥哥点点头,后者已经和莱内把屏幕上的监控全部关掉。他们留下那个人继续趴在桌子上,走向前方的黑暗。
“记住,那两片药能保证他昏睡八个小时,”莱内小声说,“也就是在七点半之前我们必须要把手环归位然后离开。”
“我怀疑我们会在这里待那么久,”欧茨低声道,往手上哈气,“这里好冷。”
大楼里一片黑暗,出于谨慎,他们没有打开大灯,只是亮了两个手电,细长的光束勉强照亮了周边。
“不干净,”多尔评估着,“但绝不像荒废掉了。我们刚刚在监控上看到八个屏幕,但因为没开灯,几乎看不清任何细节。”
“如果都没开灯,是不是就是没有人?”瑟拉米克问。
“希望是,”多尔低声说。
一楼似乎什么也没有,四个人不敢浪费时间,找到楼梯口迈步上楼,但二楼也一片荒芜。布局和教学楼基本一致,这让瑟拉米克有种身处在另一个时空的教室的错位感。大多窗户已经不知去向,几扇半开的教室门在风中慢慢地划着弧线,仿佛脱臼的下巴。他们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只荡起一小片一小片的灰尘,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气味。瑟拉米克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一声,等等,灰尘?
“我去那里面看看,”莱内小声说,闪身进了一间教室。欧茨和多尔还在四下查看着,瑟拉米克的大脑飞速运转,有什么不对——
“哗哗哗!”空气在震动,刺耳的尖叫声响起,但不像人的尖叫声。下一秒,莱内跑出教室,推着两个低年级就往楼下跑,多尔紧跟上。
“蝙蝠!”莱内气喘吁吁道,他的头发乱成了毛蓬蓬的一团,“一大群,吊在天花板上。那股气味,是它们的粪便!我一进去就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还在动,”他打了个寒战,“是蟑螂。”瑟拉米克一只手飞快地捂住嘴,她希望莱内在这时候可以少一些坦诚。借着手电的光芒,欧茨的脸看起来有些发青。
“我们下去再找找,”多尔坚定地打断了莱内,后者似乎还想再描述教室里的残局。
“这里不像有人来的样子,”瑟拉米克缓过来之后说,“地上那些灰尘,如果经常有人不会积累那么多。”
“当然还有那些蝙蝠——”
“还有,”瑟拉米克当自己没听见莱内的话,“鬼屋是靠电梯通过来,对吧?我们应该先找电梯口。”
四个人又一次下到一楼,值班人员还趴在桌子上沉睡。莱内不停地把手电的光集中在地面上,瑟拉米克怀疑对方还在想刚刚教室里令人作呕的地面。
“你们来一下,”莱内低声道,手电的光还在地上。剩下三个人围拢到他身边,然后,瑟拉米克的胃不舒服地坠了一下——血。只有一小滴,如果不是莱内叫他们没人会注意到这一点。血明显已经在那里很久了,颜色已经变成了棕褐色,但毫无疑问曾经是鲜红色。莱内把手电无声照向前方,瑟拉米克也把自己的手电朝同一个方向照过去,几步之外的地上,静静躺着另一个棕褐色的小点,这次缺了一小块,仿佛是被鞋子或衣料蹭走了。他们顺着血的痕迹往前走,血滴的痕迹越来越小,直到终于,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莱内直起身,打量着周围的墙壁,他们在一个拱顶下方,靠着墙跟。瑟拉米克看到莱内顿住了,她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立刻明白了原因。在剥落斑驳的墙面上,有一道缝隙,如果不是一块半掉的墙皮过于整齐,他们很难在破损的表面把它识别出来。多尔和欧茨现在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走近墙根,莱内伸手把那块墙皮拂开,一块拇指大小的黑色屏幕在手电的照射下反着光。欧茨掏出那个值班人员的手环,按上去。墙面无声地滑开,露出了电梯入口。梯门旁边有四个按钮,三个排成纵队,另一个离得稍远一点。
“先去最近的吧,”多尔说。瑟拉米克点点头,按下了负一层的小小按钮。电梯门关闭,他们向下陷入未知,瑟拉米克最后一眼看到外墙又无声地密封起来。
几秒钟后,电梯门打开,一道电子女声响起:“科技研发,负一层。”声音甜美但毫无感情。
室内依然被黑暗笼罩,瑟拉米克把手电举高一点,他们现在站在一片空地上,看来下方的布局和上方的教学楼不一样。在空地上整齐地摆着——莱内也举高手电,两束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实验台。
四列实验台整齐地排列着,一些桌面上还有没收起来的电脑,不知名的药剂和器材。但吸引瑟拉米克注意力的不是那些,而是——她看着几张桌子上高高耸立的圆柱形玻璃罐,整个人被恐惧定在原地——大脑。和鬼屋里第一个房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大脑,漂浮在液体中,在手电的映照下散发着莹莹的光。不同之处在于,这些大脑明显都在实验中,每个罐子都一尘不染,而且插着乱七八糟的线,连接着电脑主机。
瑟拉米克听到身边欧茨小小的抽气声,她想转身看对方的脸,却难以动作。不受控制地,她的意识好像在迅速飘离身体,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很久之前的重播,她在鬼屋,面对着肮脏的玻璃罐,一些大脑已经干枯萎缩掉,身边有说话声,也许是金吉,也许是伊莱,她不知道,只伸手想要触碰坏掉的仪器——
“瑟拉米克!”欧茨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瑟拉米克回神,她正冲着玻璃罐伸手,玻璃罐里的大脑似乎能感知到似的,也一点点靠近罐子边缘。瑟拉米克的手停在半空中。
“走吧,我们去另一边看看,”欧茨没放开,抓着瑟拉米克的手腕带她到另一列实验台边上。
这一边摆着显微镜,和电冰箱。欧茨拉开门,冷气扑面而来,冰箱内幽微的白光照亮了她们的小半张脸。培养皿,几小摞培养皿,还有很多似乎是盛放试剂的玻璃管。欧茨蹲下身,凑近了看着一只培养皿上的小小标识。瑟拉米克也凑过去,那上面写着:刺激1。在相邻的一摞培养皿上,另一个小标识拼出:稳定1。
“这是,病毒?”欧茨不确定地说。
“至少是研究中的样本,”瑟拉米克说,她拿起一支玻璃管,里面蓝色的液体随着动作而平滑地流动,呈现出一颗气泡。这上面的标签写作:刺激56。她把玻璃管递给欧茨:“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完成品。”
欧茨接过去仔细看着,脸上带着一丝厌恶:“我们去告诉多尔他们。”
多尔和莱内正围在一个电脑旁边,两人都面无表情,两张面孔被荧光屏映成幽幽的绿色。有那么一瞬间,瑟拉米克几乎不敢靠近他们,这不像是她认识,甚至可以称为朋友的高年级,而是两个陌生人。但下一刻多尔注意到了低年级的靠近,他抬起头,面孔重新被半透明的黑暗笼罩,他皱起眉:“怎么了?”
欧茨默默把玻璃管递给他,莱内也抬起头,凑近玻璃管。
“还有很多,”瑟拉米克挥手示意身后的冰箱,“不止这一种,还有培养皿。”
莱内翻来覆去地借着电脑屏幕的光看着玻璃管:“刺激56?”
“这是里面最大的数值,”瑟拉米克平板地说,“我们觉得应该是完成品。”
莱内没说话,走到冰箱门边,探头仔细打量着里面的东西,又抓过一旁桌子上的本子靠近光源。那个本子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化学式,瑟拉米克几乎什么也看不懂,但就莱内越来越差的脸色看出,对方能理解,而且绝不是好事。
“我们以为这是病毒?”欧茨试探道。
“不不,”莱内翻着笔记本,“不是病毒,是中和剂,”他抬起头,“这些试剂里面的东西,能中和或者消泯神经突触,人体内的某些写在基因里的程序,让他们变得……”他似乎想了一下措辞,“异常。”虽然想感谢对方终于开始学会委婉表达,但瑟拉米克不由认为这来得很不是时候。欧茨好像也这么认为,她刚张开嘴,多尔的声音就传来:“莱内。”
莱内把玻璃管重新放回冰箱,关上门,只拿着笔记本朝多尔走去。瑟拉米克和欧茨也跟上。
多尔还在电脑前,在他旁边,玻璃罐里的大脑无声漂浮着。
“数据,这是你的领域了,”多尔头也没抬地指着屏幕。莱内凑过去,过一会儿,他的嘴无意识地张开,他的手指在键盘感应器上划来划去,明显在翻页。多尔则接过他手中的笔记本翻开起来,瑟拉米克看到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什么……”他喃喃道,看了莱内一眼,但后者正忙着看屏幕。
瑟拉米克看了一眼欧茨,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样的困惑和焦躁。她不禁觉得如果她们两个完全帮不上忙,那来这里干什么?但多尔和莱内明显在迅速思考,瑟拉米克看着两人全神贯注的神情,几乎能听到他们大脑呼呼运转的声音,她不能打断他们,这里也不是花时间解释科学原理的地方。
“那些培养皿和试剂,”半晌莱内终于从电脑前抬头,“如果能带到什么地方分析一下,肯定有帮助……”他的尾音逐渐消散,瑟拉米克和欧茨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在想莱内的间谍身份。
“那就带着,”出乎意料地,多尔抬头道,他看着莱内吃惊的神情,“带着,万一能用上。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仔细清点数目。”
似乎从吃惊中回神,莱内摇摇头:“带不了,这些都要低温储藏,变质就没用了。”
“等等!”瑟拉米克突然想起来什么,她折回冰箱,打开门,从靠近里面的地方拿出一只小小的黑色密封袋,“应该是便携控温袋,实验室里经常有。”
莱内接过袋子,他看起来又变得尴尬局促,嘴巴张张合合,他闭了闭眼睛,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我有件事要坦白。”
“我们知道,”多尔抢先说,“我们都知道,你是一名间谍。”
沉默。莱内的嘴张开,他轮流看着剩下的三个人,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虚弱:“你们,都知道?”
“有一段时间了,”欧茨点点头,似乎和瑟拉米克一样对现在完全不知所措的莱内产生了几分同情,“我们没和任何人说。”
“怎么?什么时候?”莱内无力地问道,他似乎攒不起力气组织完整的句子。
“现在没时间解释,”多尔示意周围,“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不会做任何事去阻止你。”瑟拉米克和欧茨点点头。
“哦,好的,”莱内似乎有些混乱,“谢谢。”他补充道,尽管他们只有电脑屏幕和手电筒低垂的光源,莱内的耳朵还是很明显地红了。他走到冰箱边,拉开门,仔细检查着里面的各种材料。控温袋不大,他最后只装进去两支完成品试剂——刺激56,稳定56——以及两个小小的培养皿——刺激1,稳定1——封好设定温度后小心地装进随身包里,又从里面拿出平板,开始对着冰箱和实验室里的各个细节拍照。
多尔还在皱眉面对着电脑,欧茨也凑过去:“你们不去别的电脑看看吗?”
多尔摇摇头:“只有这一台是开着的,应该是哪个员工下班忘了关上,其他的都需要密码。”
莱内走过来,一手滚动着电脑页面,另一只手举着平板拍照:“能拍的我都拍下来了,”他把平板装回包里,似乎有些局促,他没有看任何人的眼睛,“时间紧迫,我们要不要再去楼下看看?”
负二层也是实验室,他们没有再碰到打开的电脑,但仍有几个笔记本胡乱扔在桌子上。这次似乎连多尔也看不懂里面写的任何东西,但莱内好像对此一点也不高兴。他的眉毛越皱越紧,看起来有点想吐,时不时蹦出一两句“上帝啊”的喃喃自语,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旧语词。负二层周围的墙壁上有几扇铁灰色的门,每个上面都挂着小小的名牌,看样子是关键人员的办公室。其中一个上面写着鲨鱼的名字,但令瑟拉米克稍稍松了口气的是——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为此紧张——Z的名字没有出现。办公室一个都打不开,他们用值班人员的手环挨个试了试,但都是“访问被拒绝”,看来权限不够。
电梯下至最底下的负三层,瑟拉米克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在那里藏着什么了,欧茨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梯门打开,电子女声说:“负三层,大型实验,危险。”四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尔和莱内从包里拿出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两柄小刀,瑟拉米克和欧茨则拿出了两支圆规,牢牢地握在手上,尖端朝外。
负三层看起来比上面两层都更大一些,他们面前有三条走廊,每个都蜿蜒着伸向黑暗。
“分开走?”欧茨提议。
“不,”两个高年级异口同声道。短暂的沉默过后多尔说:“我更放心所有人待在一起。”瑟拉米克暗暗庆幸他们的决定,但她看了一眼手环,立刻意识到欧茨那样提议的原因。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小时。现在时间已经接近一点半。
他们依然只开了两个手电,顺着最左侧的走廊往前,瑟拉米克意识到,她原以为把房间分开的不是墙壁,而是一格格小房间。但这看起来不像是办公室,首先,这里的地面明显没那么干净,而是有些黏糊糊的,而且,大门不再是之前的化合板材质。瑟拉米克伸手触碰,感受到过于光滑平整的冰冷金属在掌心下随着自己的心跳一同微微震颤,她见过这种材料,在鬼屋里。
“小心!”欧茨的声音划破寂静,瑟拉米克被拉了个趔趄,肩膀和欧茨的肩膀重重地磕在一起,但她看到了。在金属门靠上的位置,是一格狭窄的矩形空隙,空隙里填着几根粗壮的金属栅栏,像一排整齐的牙齿。金属栏密度很高,这就是为什么瑟拉米克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它们,但现在,在栅栏缝隙,出现了几根手指。它们疯狂地抓挠着刚刚瑟拉米克的脸在的位置,在黑暗的背景中留下一道道模糊的白色重影,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手指消失了。一只蓝色的眼睛从栅栏后窥伺着她们,人类的眼睛。
“艾佩尔?”瑟拉米克呆呆地说。就在这时,欧茨把手电筒的光对准了栅栏,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里面的那张面孔。如果你还能把那称为面孔的话。那是个女孩,但明显不是艾佩尔。她的一只眼睛因为流脓而睁不开,另一只蓝眼睛被手电筒的光一照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蛋白色。她的脸上全是抓痕,头发因污秽而打结纠缠,发际线处有几道血痕,一小块头皮不见了,只有暗色的胶状物凝固在那里。下一秒她猛地往后退去,发出一声受伤动物似的哀嚎。欧茨立刻把手电筒放下,但已经太迟了,女孩继续哀嚎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咆哮,有几声咆哮也随之响起,瑟拉米克一时觉得他们仿佛被野兽包围。
“刺激1,”莱内小声说,他看起来完全呆住了,惊恐万分,但又一点也挪不开眼睛。瑟拉米克也发现自己忍不住想要再往铁栅栏后看上一眼,多尔和欧茨则移开了目光,两人看起来都很是反胃。
这是一座监狱,一座动物园,也是实验室。大型实验,实验对象是人类。
欧茨小心地伸手从门边的一个小塑料筐里拿出来了什么东西。瑟拉米克凑过去,那是几张薄薄的化纤纸,上面印着一张女孩的小照片,黑发,两只蓝眼睛直视着镜头,嘴角翘起好像藏着一个秘密。在照片旁边写着:梅洛(merlot)。
“梅洛,”瑟拉米克重复着,女孩的家里应该是葡萄酒相关的行业。
“前年被淘汰的小星星,”欧茨说,声音很轻,“现在也才十七岁。”
后面几页档案是对女孩的药物注射记录,瑟拉米克看到了很多刺激14,刺激20之类的名称,还有一些图标。然而在最后一页上,有一个手写的红色叉号,旁边一行潦草的笔记:不可控,不可逆转。
“莱内呢?”多尔突然问道。瑟拉米克和欧茨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们三个站在这里。瑟拉米克隐隐有一个答案,她想起那天傍晚莱内和斯佩思的对话,想起莱内提到一个小姑娘“桃乐丝”,如果这个楼层里全是被淘汰的小星星……但不可能,瑟拉米克转身看向身边的两排房间,三条走廊,也就是六排房间,这不可能是所有被淘汰的小星星。
“走吧,先找到莱内,”欧茨重新握住瑟拉米克的手腕,后者把档案重新放回塑料筐里,感到黑暗中一只蓝眼睛仍死死地盯着自己。
三个人顺着走廊往前走,多尔也打开了他的手电,确保有两个光源同时照明。这些金属小门一扇接着一扇,越往里走,地面就越黏腻,一股腥臭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慢慢地蒸腾,是排泄物的气味。瑟拉米克仍忍不住往每个栅栏后望去,很快她就发现,大多数房间里都关着不止一个人,也许那个小星星被药物催得崩溃,以至于她不能和任何人关在一起,但这里大部分人——瑟拉米克的手电在栅栏上一闪而过,一双呆滞的眼睛被照亮,然后又重新落入黑暗——他们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
野兽般的咆哮声早就消失,现在空气里震荡的余波也完全散去,但这样的寂静更让瑟拉米克感到不安。这些金属门背后仿佛关着的不是有生命,曾经和他们一样的小星星,而是一具具死尸。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在他们身后留下淡淡的余音。
“莱内?”多尔低声道。
几步之外,莱内正对着一扇门,他的脸几乎要贴上栅栏,手电筒光束向下,照亮了几张散落在他脚下的档案。多尔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当心,往后点。”但莱内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在手电的映照下,瑟拉米克看到他的嘴无声地一张一合,似乎在重复着什么没人能听见的词。欧茨捡起那几页档案,瑟拉米克凑过去。一个蜜色头发的女孩从薄薄的化纤纸上看着她们,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仿佛有点紧张,但眼神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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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拉米克几乎可以听到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带着感叹的“哦!”。然而她还在微笑,嘴角一边扯得比另一边高一点,似乎不确定要不要露出牙齿。在照片的旁边印着她的名字。
“玛丽戈德,”瑟拉米克慢慢说,什么东西在大脑里咔嗒一声对上了,“艾佩尔,她说她在松柏下看见的就是玛丽戈德。”
好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莱内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他的嘴唇动得越来越快,现在他们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了。莱内一手紧紧按住金属小门,不断重复着:“桃乐丝,桃乐丝。”
“桃乐丝就是玛丽戈德,”欧茨小声说,镜片后的圆眼睛看着莱内,“我们应该知道的!桃乐丝明显是个成人的名字,”她顿了顿,纠正自己,“是她本来的名字。玛丽戈德是为了间谍任务起的代称。”
如果说多尔不知道她们两个在说什么,那么他也没有时间去展现出来。因为莱内开始用头一下下撞着金属门,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桃乐丝,桃乐丝。”多尔把一只手垫在他的额头和门之间,另一只手扣着他的肩膀:“莱内!你得回来,你要继续拍照片,拿下证据!”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帮到他们。你听到了吗!”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瑟拉米克听出了喊声和哀嚎的相似,恐惧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太阳穴。
“权限不够!”瑟拉米克回神,发现原来欧茨正拿手环试着刷开金属门。莱内似乎捕捉到了多尔的话,终于不再紧紧扒着门,欧茨和瑟拉米克得以透过栅栏窥见房间内部。正如瑟拉米克所想,房间内空间不大,没有床,地上铺着什么凌乱的东西,好像是被褥,角落里有一个小坑,看起来是简易的厕所。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关着六个人,几个身体堆叠着躺在地上,破碎的衣服半遮半掩露出各色的□□,不见任何动静。剩下的人都靠坐在边缘,其中一个头颅低垂,肩膀耸拉着,但还有两个人望着天花板,在手电筒的微光下,瑟拉米克能看到她们的正脸。她们的脸上没有抓痕,锁骨靠下一点有几块淤青,但看位置不像出自自己的手。但最令瑟拉米克恐惧的是她们的眼睛,呆滞的,鱼一样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有一只苍蝇在眼角爬动着。这两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让瑟拉米克想起了瓷窑里出来的失败品,粗糙而呆板,往往要被砸碎了重新变成最原始的材料。“没有灵魂”是她父亲的说法。现在瑟拉米克发现自己看着这两双眼睛,不管怎么努力,她都看不到它们背后的灵魂。
多尔正迅速而低声地对莱内说着什么,后者垂着头,沾了泪水的脸颊闪烁不定,但他至少在听,随后他拿出平板,开始对着牢房和档案拍照。瑟拉米克松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莱内会变得和这些小星星一样,只是一副空洞的躯壳。
“我想起来了,”欧茨慢慢地说,她看向瑟拉米克,“你记不记得你拿给我看的那张小纸条,就是写着表意文字的那个?我说它的意思是‘离开要在()前’,但我想不起来那个空缺的词是什么意思?”
瑟拉米克点点头,说不出话,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欧茨的眼镜在手电的映照下有些反光,瑟拉米克把光束降低一点,这才看出对方脸上的惊恐。欧茨说:“我想起来它的意思了,旧书里不常见——‘庆典’。那句话是说‘离开要在庆典前’。”
警报声响起,头顶上的灯突然大开,瑟拉米克的眼睛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一时视野被晃成一片刺眼的白。她能听到多尔和莱内喊着“跑”,她摸到身边欧茨的手,一把拉起她,迈动双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跑。久远的警报声穿过时间与当下重合,白色的灯光在大脑中变成闪烁的红色,但瑟拉米克没有停下脚步,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绝对不行,我不会再让你们带走任何一个人。
“我们不能坐电梯,”欧茨气喘吁吁道,声音出奇地冷静。视野逐渐恢复正常,瑟拉米克这才发现她跟着两个高年级往电梯口跑去,她猛地刹住脚步:“多尔!莱内!”
两个男生回头,在刺眼的白色顶灯下,他们的脸像两个虚构出来的幽灵,汗津津的,瑟拉米克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镜面的恐惧。
“一定还有别的出口,紧急出口,”欧茨快速地说,一手按住肋骨,“他们会先控制住电梯。”
他们开始朝着反方向狂奔,脚步声重重地砸着瓷砖地,有几声咆哮声再度响起,但声势比之前弱上不少,习惯了黑暗的囚徒已经深深地恐惧未知的白色。
一条走廊,另一条走廊,瑟拉米克疯狂地望向四周:如果没有紧急出口怎么办?如果这个地方就被设计成围困住闯入者怎么办?一边大脑清醒地告诉她这不可能,总会有停电的紧急情况,而且大概率他们从没想过有学生会发现这个地方的存在,并且愚蠢莽撞地决定闯进来;但另一边的大脑不停地放映着她被永远困在这里的画面,她、欧茨、多尔和莱内,一个也逃不掉,他们会烂在这个地方。放弃吧,一个小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放弃吧,就像艾佩尔一样,让不可抗力接管一切。瑟拉米克惊觉这个小声音听起来有多么像鲨鱼。不!她想——或者喊出声,她已经分辨不清——不!艾佩尔没有放弃,她在最后一刻仍然在反抗你们!她选择了在庆典前离开。那道像鲨鱼的小声音倏地消失了,瑟拉米克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她的双腿就像着了火一样疼,但她仍在跑,仍在寻找——一块半掉下来的墙皮被风带起,轻轻摇摆。
“那边!”瑟拉米克拉着欧茨冲过去,多尔和莱内紧跟其后。值班人员的手环刷开大门,看样子他们还没来得及把它停掉,长长的楼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手环都摘掉!”莱内突然道,“白大褂会控制。”
金吉和徕泽在眼前倒下,瑟拉米克眨眨眼,迅速摘掉手环放进口袋里,继续向上一步三阶地跑。楼梯间的应急灯随着他们的脚步而一盏盏亮起,瑟拉米克尽力把他们正在留下轨迹的想法推出大脑。也许等那些人冲到楼梯口声控灯就已经灭掉了,她对自己说。一层,两层,瑟拉米克感觉自己的小腿肿胀发沉,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欧茨一把拉住她。瑟拉米克踉跄一下,借着对方稳住身体。她刚想开口问,就听见上方传来轻微的声响。他们现在在最后一个拐角,往上就是一楼出口。瑟拉米克偏头,一个黑色的人影映在墙上,在他的手里有一个狭长的形状——一把枪。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瑟拉米克回头,莱内无声示意两个低年级让他站到前面,他的一只手里攥着之前的小刀。瑟拉米克和欧茨慢慢给他让出位置,多尔扶住两个人,他的脸上全是汗水。莱内走到拐角,稍稍倾身,他似乎在就着影子观察着什么,然后下一秒,墙上小小的黑影一闪,一声痛呼,人影倒在地上。
多尔推了一把瑟拉米克和欧茨,她们不用多尔说,就已经再次迈开了腿。楼梯口趴着一个人,脸朝下,一滩血正在他身体下慢慢扩大,莱内已经跑到了出口,他的手上没再拿着小刀。
一楼只有那个值班人员,还趴在桌子上沉睡,他面前的监控屏幕现在全都亮着。“走!”莱内说,声音嘶哑,他的双眼格外明亮。瑟拉米克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它仍停在负三层,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等等!”她冲到电梯口,按下按钮。
“你在干什么!”多尔喊道。
“他们现在肯定还在负三层,电梯空着,如果我们可以乘电梯直通鬼屋,逃跑就会快很多,”瑟拉米克不带停顿地说,眼睛盯着电梯升到负二层,“所有人现在都会往这边赶,鲨鱼,白大褂,他们会确保附近都埋伏着人,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电梯。”
“让开,”多尔推她,瑟拉米克没动,电梯升到负一层,多尔快速道,“我有刀,而且我会用。你不能百分百确定那电梯是空的。”瑟拉米克这才退开,和欧茨莱内一起往后站,把手里一直捏着的圆规装好。多尔举着小刀,侧身站在电梯口。
一层,门开了。多尔小心探头看了一眼,瑟拉米克的心跳声就在耳边——
“没人,”多尔说,放下小刀。剩下三个人快速跨入电梯,多尔按下那个远离纵队、明显路线不同的按钮,他们再一次下降。
这次的时间明显比前几次要漫长,瑟拉米克看了一眼手环,刚过两点二十。那个值班人员的药效明显没过,他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夜班轮换,”欧茨仿佛读懂了瑟拉米克的神情,“他们肯定有一次交班。我不敢相信我们会忽略这一点。”她小声补充道。
“你的平板和控温袋都拿好了?”多尔问莱内,后者摸摸包,点了点头。没有人提起刚刚他们在负三层看到了什么,瑟拉米克很庆幸,她不能想那些,至少不能是现在。他们还有路要赶。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目的地,也许是因为出了废弃教学楼,电子女声这次没有播报地点。四个人出了电梯,发现他们身处一个狭小的空间,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黑暗。有那么令恐惧的一刹那,瑟拉米克以为她搞错了,电梯根本不通往鬼屋,而是通往一个小小的囚牢。欧茨从口袋里拿出手环,点亮了手电筒,瑟拉米克松了口气,她看到了墙壁上的梯子。他们之前想错了,电梯并不与教学楼的连通,而是直接到了活板门的下方。
“来吧,”她第一个爬了上去。
果然,梯子的尽头是一扇活板门。瑟拉米克用力推开它,他们现在在鬼屋的违禁品没收陈列室里。欧茨紧跟着她爬了出来,然后是两个高年级,多尔也点亮了手电筒,环视着四周高耸的铁架子。
“等等,”欧茨突然说,“为什么警报没响?”瑟拉米克这才意识到。对啊,之前触发警报的关键就是活板门。
“他们应该是把警报关了,”多尔说,他已经开始往门口走去,“想想我们刚才在什么地方。如果警报不停地响,很快全校人都会知道那个地方不对劲。别忘了,教师公寓就在那附近。”
“他们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莱内补充道,声音还是有些嘶哑。
他们不再说话,瑟拉米克发现尽管过了几个月,自己仍清楚地记得鬼屋的结构。她领着剩下三个人穿过档案室,走过已经荒废的实验室——几个人都避开了盛着大脑的玻璃罐——然后进入一人宽的过道,上楼梯,最后从破旧的扫帚棚屋走到室外的天台。
手环上显示时间还不到三点钟,天空仍是沉沉的黑,月亮已经藏在云层后面,但明亮的星星点缀其中,自顾自地闪着银色的光芒。欧茨站在瑟拉米克的身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瑟拉米克知道欧茨在想什么,她自己也在想一样的事:生命,从未如此鲜活而又奢侈。
莱内撬开了天台老式的锁,四个人自发地走楼梯穿过教学楼下去,没人提议再乘电梯。宿舍门四点才解锁,他们只能先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待着。欧茨和多尔都提议去宿舍楼之间的树林里。几个人一路都很小心谨慎,任何动静都会让他们迅速转身,但都只是风吹动树叶或鸟飞离树丛。瑟拉米克是对的,任何相关人员现在都集中到了废弃教学楼。
他们在林中靠着树干坐下,但没有人睡觉,瑟拉米克一只手紧紧贴着身下的土壤,似乎自己整个生命都依靠着这一点触碰。她看着面前或坐或躺的三个人,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反复核实再核实,每个人都出来了,没有人被白大褂带走,没有人猝然倒下。欧茨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多尔躺在地上,神情疲惫但口中仍喃喃地念着什么,他从鬼屋开始就离自己妹妹很近;莱内靠坐在树边,他的头发就像被风吹乱了的羽毛,一双眼睛仍分外明亮,他的左手不住地摩挲着右手,似乎在想着什么。欧茨、多尔、莱内;欧茨、多尔、莱内,瑟拉米克不断在心里重复着,一只手跟着节拍在土地上轻点。
所有人都在这里。
49. 第二十九章 暴露
考试。瑟拉米克没想到有一天考试会在她这里排不上优先位置,就像现在,她坐在考场里,面前摆着语文试卷,但每道题目,只要她的目光过于长久地停留,就会变成一个个问号。为什么当有那么恶心,糟糕的事发生时,一切还在正常运转?当有一个重要的命题笼罩着所有人,你怎么能在意这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书面问题?但这不是毫无意义的,这是自我提高的方式,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想,只有自己先变得优秀才有可能作出改变,就像Z。Z知道这些吗?这是另一个瑟拉米克不愿去面对的问题。她把所有的顾虑像是发霉的部分一样从食物上摘走,坚信剩下的还可以提供一定的养分。
两天的考试,系统紧跟着每门结束批改试卷,然后,紧跟着周二晚上就是庆典。这两天,星星上的红色缎带更多了。周日又下了场雨,导致这些飘舞的红现在都湿淋淋地垂着,仿佛一排排被吊着的红色小人,边缘有时还带着一点冰凌。喷泉上的雕塑也被红色的缎带点缀,但瑟拉米克每每看到那些孩童雕塑的脸上横穿过的鲜红,就不寒而栗。喷泉池一圈也被贴上了红色的胶带,水池也每天有清洁机器去刷洗。到了周二中午,瑟拉米克和欧茨再次从喷泉边路过时,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平日里那座衰败而不起眼的废弃设施,而是庄严而肃穆,一些红色缎带由于是在雨后才系上,仍随风飘扬,不仔细看,你或许会以为雕塑的周身被火焰环绕。
瑟拉米克和欧茨还没有机会聊周六那晚他们发现的实验楼。周日的清晨,大家都太累,又信息超载,之后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瑟拉米克甚至不敢去想任何与实验楼有关的事,她知道只要自己允许一道裂痕,那么现在这个“一切正常”的面具就会碎裂掉。但这并不妨碍她每时每刻都害怕白大褂突然出现,自己的手环将抖动一下,然后自己就原地倒下,像金吉和徕泽他们一样,毫无生气。
周二下午四点半,瑟拉米克走出考场,意外地发现每个楼道,每条路都有老师站岗。恐慌顺着脊椎飞快地往上爬行,她加快脚步,走到和欧茨约好的汇合点。对方已经站在那里了,只需一眼,瑟拉米克就知道欧茨和自己一样惊慌。
“所有学生将在教师带领下返回各自的宿舍,”广播在头顶响起,瑟拉米克猛地抬头,每一个广播都被征用了,“需要兑换餐饭的请迅速前往食堂,两小时后所有学生应在宿舍里等待庆典,届时宿舍门将会自动落锁,到晚上十一点才会自动开锁。请全体师生遵守规则,共同期待今晚一年一度的庆典。”
广播一遍遍重复着这则消息,周围的小星星们嗡嗡地说着悄悄话,大多数人脸上有担心但更多的是兴奋,少数人的脸色看上去像半凝固的石膏。瑟拉米克和欧茨交换了一个眼神,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声音就在前者耳边响起:“瑟拉米克同学?”
瑟拉米克转过身,面前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老师,一副方框眼镜,制服服帖,有些油腻的中分黑发有几绺掉在太阳穴附近,和粉笔似的白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瑟拉米克同学?”他再次开口问道,声音平直。
“是,老师,”瑟拉米克给出了规范的回答。
“岗志主任有急事找你,跟我去趟他的办公室。”
“现在?”瑟拉米克呆呆地问,心跳突然敲击着耳膜。
中分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只看着她,一丝面部肌肉都不动。
“好的,谢谢老师,”瑟拉米克再次给出标准回答。中分仿佛这才听到她的话,微微点头,随即转身往前走。瑟拉米克快步跟上他,甚至没来得及和欧茨说再见,也好,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人群在她身边分开,瑟拉米克能感受到欧茨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到他们转过一个拐角。她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瑟拉米克从没有来过鲨鱼的办公室,她知道那些崇拜他的小星星们经常在这里集会,每次回教室时都带着讳莫如深的神色,仿佛她们知道了什么别人无权知晓的秘密。瑟拉米克曾感到奇怪,因为Z的办公室虽然也不小,却绝对装不下那么多人,但现在她的困惑被解答了。鲨鱼的办公室空旷而讲究,这里的天花板似乎比其他办公室都高出一截,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摆件错落有致地停在书桌、茶几、书架和壁炉架上。瑟拉米克的目光不由在最后一样东西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现在已经没人用真正的壁炉火了,就连家乡那种偏僻的地方也早在瑟拉米克有记忆时就换成了中央供暖,每月按信用额分配。但是,她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不是真的壁炉火,而是一个液晶显示屏,逼真的立体火苗在其上跃动。没有热量的火苗,瑟拉米克想道,她环顾四周,突然觉得用旧语中的一个词可以很贴切地形容这间办公室:宫寝。
“啊瑟拉米克,”熟悉的声音响起,瑟拉米克猛地挺直了肩背,鲨鱼从后方绕了出来,“你去庆典那边帮忙吧,”他对中分说,后者微微倾了倾身,转身离开,大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关上。
鲨鱼并不急着说话,相反他走到沙发椅前,整理好椅背上的毯子,示意瑟拉米克:“请坐。”
瑟拉米克嘴里发干,她走上前坐下,沙发立刻就软软地陷了下去,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知道我最欣赏什么吗?”鲨鱼没有坐下,他倒了两杯气泡水,一杯推给瑟拉米克,另一杯自己抿了一口,“勇气。”
瑟拉米克没有说话,她尽量笔直地坐在沙发椅上。
“勇气是个奇怪的东西,”鲨鱼继续道,他笑了笑,露出牙齿,“它需要一切正直的品质:善良,毅力,决心等等,但光是这些还不够,”他摇摇头,仿佛为此感到遗憾,“不,光是这些就显得有些……无趣。‘勇气’还需要一点点反抗,一点点对规则的拒绝。”
瑟拉米克意识到自己的两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想让它们自然地松开,但鲨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瑟拉米克,她一动也不动。
“每个体制都是这样,人人平等,没错,但每个人的能力终究是不同的,因此,”鲨鱼歪了歪头,“每个人的层面也是不同的。就拿学校里的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有能力,优秀,但并不卓越,因此他们需要做的就是遵守规定。这是最平坦的道路,你遵守规定,就能顺利地一路前进。然而还有一批人,在数量上或许处于劣势,但他们拥有超凡的头脑,他们愿意穷尽一生不断努力提升自己,让自己的能力不断变强,变得更好,”鲨鱼又喝了口水,把杯子往瑟拉米克那边倾了倾,仿佛在向她致意,“这些人,他们就会拥有更高的层面,因为在任何稍低的位置都是对才华的浪费。这些人,他们也要遵守规则,没错,但是,他们也有勇气,有野心。所以,有时候,”鲨鱼摊开那只空闲的手,“规则会为他们打开小小的缝隙。他们会有更舒服的住宅区,更优良的资源,而且他们身边的人,朋友,家人,从此都不会担心温饱。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批人是体制运转的关键,他们面临着更广阔的天地,面临着更有冒险性的挑战。他们是光明未来的关键,”鲨鱼又笑了笑,他的嘴唇在沾了水后在灯下反着光,“问题是,瑟拉米克,你愿意选择哪一个?”
“我……”瑟拉米克厌恶自己此时的磕巴,更厌恶冷汗在脖颈和腋下无声淌下的黏腻,“我不懂您的意思。”
鲨鱼没说话,他盯着瑟拉米克又喝了一口水,后者不安地意识到对方的身影完全笼罩着自己:“你很聪明,瑟拉米克,”鲨鱼轻声说,“你甚至比Z还聪明,而我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教师团体里最有能力的一个。”
瑟拉米克浑身紧绷,然而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曾经的某天,欧茨也说过类似的话,说瑟拉米克比Z要聪明。
“Z的可惜之处在于,他从来不想当老师,”鲨鱼继续道,“你看,有些人的感召力在另一个领域。对于Z来说,就是科研。哦是的,”好像捕捉到了瑟拉米克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异,鲨鱼笑着点点头,“他是研究所最好的科研人员之一。他就是我说的第二种人,有勇气,有野心,但是,”鲨鱼空闲的手放在胸口,神情悲悯,“他忘记了,自己仍要遵循规则。”
“发生了什么?”瑟拉米克不受控制地问道,她对Z的好奇心一时间胜过了恐惧。
鲨鱼再次微笑起来,他指了指瑟拉米克:“看,现在这才是一场对话。很好,瑟拉米克。Z,啊他说他承受不了一些实验带来的压力,说他的道德感遭到了考验,”鲨鱼笑了一声。瑟拉米克瞬间想起了负三层的牢房,她的手开始颤抖,她用力把它们按在一起。
“但这不是他的勇气和野心能打破的规则,不,这是新联邦运转的关键。Z还是不够强大,不够聪明——”
“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有底线,”瑟拉米克大声道,她的声音在抖,但她直觉自己的反抗现在不会带来直接的麻烦。
“底线?”鲨鱼抬了抬眉毛,他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现在被难看的褶皱填满,“你知道Z在这之前做过什么吗?武器。生化武器,病毒,毒气。在做那些的时候他就不知道‘底线’?”
瑟拉米克没说话,她竭力判断鲨鱼是不是在说实话。Z,武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Z总让她联想起书本,旧毛毯和浓茶,他似乎天生与数字和粉笔为伍,但如果说这只是他的第二选择,被迫的选择……
“他违反了规定,给新联邦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作为惩罚,他们送他上了战场前线。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见到了什么,大概是自己的武器如何被使用。不管怎样,他回来了,腿落下点残疾但他终于明白了规则的重要性。不过他的科研能力一路下滑,所以现在他在学校教数学,”鲨鱼摇摇头,带着满足感叹了口气,“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是吗?只是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岗位是什么,又在哪个层面。Z失去了他的机会,但现在是你的机会,瑟拉米克,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选择什么?”
鲨鱼仍在微笑,但他的眼睛变得像两小颗磨砂玻璃球,深黑色,没有一丝光。
“我……”瑟拉米克的大脑还停留在Z在战场面对着一片尸骸的画面,她的喉咙一阵阵疼痛,“我不知道。”
鲨鱼放下了水杯,他仍在微笑:“周六晚上十一点过后你在哪?”
没预料到话题的转变,瑟拉米克下意识吸了口气,只在太迟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完全泄露了内心:“我在宿舍。”
“你没有和你的室友,欧茨,一起去到废弃的教学楼?”
他知道了,瑟拉米克突然喘不上气,鲨鱼知道了:“没有。”
“你不认一个高年级男生,多尔?”
“不认识,”瑟拉米克说,知道自己的手在肉眼可见地颤抖。
“但多尔说他认识你,”鲨鱼的牙齿闪闪发光。
瑟拉米克猛地合上嘴,她能听见上下排牙齿装在一起时的“喀哒”声响,知道鲨鱼也听见了。多尔说他认识自己,但等等,有个小声音说,他没有提到莱内。
“周日凌晨,我们在废弃教学楼里发现一具尸体,被一柄小刀刺中下腹流血身亡,你知道吗?”
“不知道,”瑟拉米克机械地回答,她开始有些想吐。
“你和艾佩尔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像一条带着脆响的鞭子,瑟拉米克的大脑短暂地一片空白:“我和她是同乡,”她慢了半拍才说,“但我们不熟。”
“你有没有参加一场鬼屋探险?”
“没有,”瑟拉米克的头脑开始变慢。
“你认识金吉吗?”
“不认识。”
“伊莱?”
“不认识。”
“茵可?”
“不认识。”
“斯通?”
“不认识。”
“徕泽?”
“不认——”瑟拉米克瞬间停住,猛然想起自己曾对Z说过,说她和艾佩尔不熟,但徕泽是她的朋友。然而已经太晚了,鲨鱼脸上的笑容扩大,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无尽的黑暗在慢慢旋转。瑟拉米克闭上嘴,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身体的颤抖。
“我很遗憾,瑟拉米克,”鲨鱼微笑着说,他伸手握住瑟拉米克的胳膊把她从沙发椅上拉起来,后者感到被他触碰的地方像是有爬虫钻进衣物,“如果你认识那些学生,那么我们还是会合作很愉快的。你可以成为体制运转的关键,拥有光明的未来。”他停下来,黑眼睛仔细地看着瑟拉米克,他的手仍握着她的胳膊。瑟拉米克没有说话。
“很显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鲨鱼微笑道,然后,出乎瑟拉米克的预料,他用力一拉瑟拉米克的手臂,把她拉进一个紧密的拥抱。瑟拉米克能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严丝合缝地和鲨鱼贴在一起,她闻到了鲨鱼须后水之下的酸臭气,耳后的皮肤不适地被对方的呼吸拂过。
鲨鱼松开了手臂,瑟拉米克踉跄着后退两步,整个身体仿佛被蠕动的小虫覆盖。鲨鱼按下了一个按钮,办公室的门打开,中分就等在门口。鲨鱼点点头,中分伸出手,瑟拉米克下意识畏缩一下,但对方只是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在大门关上前,鲨鱼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再见,瑟拉米克。”
瑟拉米克一回宿舍就把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了欧茨,包括鲨鱼的神情、措辞和语气,只省去了最后那个拥抱。宿舍门已经落锁,狭长窗户外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时间已至晚上六点半。
欧茨沉思着,塞给瑟拉米克一只三明治,后者却丝毫没有胃口:“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从艾佩尔,鬼屋,再到周六晚上我们去了哪又有几个人……我知道最后监控亮起来的时候肯定会有风险,但那个画质很模糊,我们还束着头发……”
“而且他只提了三个人,”瑟拉米克把三明治放在一边,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我们两个和多尔,或许他就没认出莱内。”
“或许,”欧茨犹豫着,瑟拉米克看着她,欧茨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但这有点怪是不是?监控上有四个人,但他忽略了一个?如果是莱内跟他说了——”
“不可能,”瑟拉米克坚定道,又想起莱内在寻找桃乐丝时的场景,“他不会说。如果,”她突然有一个想法,“那个监控就像你说的,很模糊,如果鲨鱼只是推断出我们两个在那里,另外两个一看就是高年级男生,”她的大脑似乎要把刚刚在办公室里的停滞补上,飞快地运转着,“如果他只是因为多尔是你哥哥所以才那么推断?他没有证据。”
但这句话一出口,不用欧茨的表情瑟拉米克就知道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鲨鱼什么时候需要确凿的证据才能判决了?
欧茨良久才开口道:“不过我认为你是对的,”她摇摇头,“我一脚踩进鲨鱼的陷阱里了。他既然没办法判断出来第四个人是谁,索性不提,让我们彼此怀疑。莱内毕竟,你知道,身份特殊,仔细一想他这时候暴露出来对自己也没好处。”
沉默。瑟拉米克又举起杯子想再喝口水,但大脑中浮现出的却是办公室里鲨鱼举着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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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抿着气泡水的模样,她胃里一阵翻腾,放下了水杯。
“对了!”欧茨突然两手一拍,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后退两步,“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从树林里出来碰上班里两个女生?如果是她们告诉了鲨鱼——”
“那他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们两个了,”瑟拉米克慢慢说,“而且他又有足够多,且‘忠诚’的学生给他继续提供情报,”她想起两人曾在班里或队伍中小声谈论着她们的计划,后悔没有再谨慎一点,“多尔估计也被拉去问话了,真希望他能找机会告诉莱内……我回来一路都在找机会,但那个老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欧茨神情有些古怪:“多尔没被拉去问话,我知道,因为我找到他了,”看到瑟拉米克惊讶的神情,她解释道,“你一被带走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在宿舍门口堵到了多尔,现在莱内应该也知道了。”
“但为什么?”瑟拉米克有些迷茫,一瞬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华丽的办公室里,思维软趴趴地伏在地上。她突然意识到,欧茨也没有被拉去问话。
“我可能猜到了,”欧茨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多尔和我都是偏文科的学生是不是?我一看就是语言方向,多尔……虽然他理科也不差,但毕竟是古文新译方向,只有你是数学专长。”
瑟拉米克看着她,一时没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所以,”欧茨叹了口气,“新联邦目前最需要的是理科人才。他们需要核心技术,实验,包括像Z一样的武器研发。文科学生在他们眼里,”她犹豫了一下,“是随时可以被取代的角色。”
瑟拉米克恍然明白,尽管欧茨没有直说,但实际上鲨鱼连问话都不需要,直接给欧茨和多尔下了判决书。自己之所以被“给予了一个机会”,是因为在鲨鱼看来,自己的专长有所价值。
“现在我们都是了,”瑟拉米克声音干瘪道,“鲨鱼明显也把我算在了庆典淘汰的人里。”她的耳边又响起鲨鱼最后那句“再见,瑟拉米克”。
瑟拉米克自认为不畏惧死亡,但是现在,在自己的去向无法再被掩饰时,恐惧还是如冬日的雨,挟着寒意渗入骨髓。而且她要面对的还不是死亡。负三层的腥臭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留下白色残影的狂舞手指,黑暗中呆滞的眼睛。
“对,所以我们要逃。”
这句话让瑟拉米克瞬间回到现实,仿佛从水下“啵”的一声被拔到水面,她甩甩脑袋,好像要甩掉不耳朵里存在的水:“什么?”
欧茨举起平板,瑟拉米克这才注意到上面亮着的通讯界面——欧茨在和多尔发消息。
“之前是担心通讯暴露把他也牵连进去,已经暴露反而解除了这层障碍,”欧茨说,“放心,我们都是加密通讯。”
瑟拉米克凑过去,平板上可见的讯息如下,全部用旧语拼写:
多尔:一种选择,基督山的道路。
欧茨:到何处停下?
多尔:另一个世界。
欧茨:老唐戴斯及一众?
多尔:彼岸相见,如约。
“这是?”瑟拉米克的好奇心不受控制地被勾起。
“旧书上的内容,”欧茨说,尽管她尽力掩饰,瑟拉米克还是捕捉到一丝自豪,“《基督山伯爵》,主角因为仇敌陷害被迫入狱,最后巧妙出逃,”她又伸手指着平板,“老唐戴斯,就是主角的父亲,我说一众是指我们一家人,多尔的意思是每次有孩子毕业,我们全家人都会在渡河对岸等着。毕业届学生的父母一般都会这样,算是一种不成文的约定。”
“那他说‘另一个世界’,”瑟拉米克慢慢说,这句是她唯一能猜到的,“是指让我们跟着莱内一起到,共和国?”最后一个词她的声音近乎耳语。
“对,”欧茨点点头,“看起来莱内已经和他商量过了。”
瑟拉米克感到一阵晕眩,知道身边有朋友是间谍,和自己跟着对方逃亡是两个概念。叛徒,她突然想起政治课上班里有小星星如此喊道。
“我不能走,”她一字一顿道,不管欧茨皱起的眉毛,“也许他们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很擅长理科,我会好好做研究……”但尽管这些音节从口中涌出,她也知道这有多么不现实,“而且还有我父母!”她突然想起来,努力不让这听起来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不能把他们留下。”
欧茨的眉毛散开了,她看起来突然很无助,一瞬间瑟拉米克突然能看到欧茨小时候的样子,能看到得知弗洛尔死讯时那个悲伤的小姑娘。
“也许我们可以之后再去接他们,”欧茨无力地说,“等我们到了那边,一定有办法……”但她没有说下去,话音在小房间里不规律地散落,像是还没到季节却被打下来的树叶。
瑟拉米克尽自己所能回忆着父母,但惊觉他们的面目已经逐渐模糊。在来星星以前,她一年只能见父亲一两次,而且每次都伴随着斥责、争吵和东西砸在墙上的破碎声。还在家乡时,瑟拉米克最盼望的就是父亲不出现,至少这样她能有一个相对安静的家。母亲呢?她头脑中浮现出那个总是歪斜在床上直至中午的身影,长长的头发挡住半边脸,接近正午时分,这具身体仿佛会兀自活过来,开始下床,出门,去到瓷窑里干活,直到宵禁才回来,身上散发着烟灰的味道。小镇里没有人愿意和他们家打交道,除了艾佩尔一家。那里和星星一样,所有人都会敏锐地避开可能出现的麻烦。瑟拉米克知道,如果自己放弃逃跑的机会,绝不是因为这两个人。她想起Z,想起鲨鱼说Z之前从事武器研发,但因为接受不了对孩子们的实验而退出。留在新联邦真的会有那么糟吗?如果自己能熬过负三层——黑暗,呆滞的眼睛,瑟拉米克把这些推出脑海——那么自己会不会有机会,像Z一样。等欧茨他们安全地逃走后,自己就会选择完全配合,也许她能一步步升至高位,然后就能做一些真正的改变。她甚至可以和Z一起,瑟拉米克想道,把新联邦打造成一个更加人性化的地方。Z一个人或许很困难,但他也没有放弃对不对?如果是两个人一起……
“他们会折磨你,瑟拉米克,”欧茨说,现在声音有些破碎了,“你不会再有机会了。一个不遵循规则的头脑对于他们来说一样是可取代的。”
“等你们走了,”瑟拉米克没看她,“我就会配合。他们给了Z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等以后我会改变新联邦,会让它变得更好……”
欧茨笑了一声,但因为苦涩和鼻音,听起来很痛:“你不能改变它,瑟拉米克。这是一座,一座怪兽城堡!你只能把它推倒后一砖一瓦地重新搭建。也许我们会等到那一天,但我不觉得它会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发生,”她平静下来,“你不能留下,”欧茨重复着,现在无法再掩饰抽泣,“你不能留下。”
瑟拉米克没再说话,她伸出手,但又放下,既然几个小时后就要分开,不如不再增加伤感。心脏一阵阵钝痛,瑟拉米克本以为这会像是被破碎的瓷器扎伤手指,但实际上,她闭了闭眼睛,实际上她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身处负三层。她被锁在了自己的身体里,每一个想法都在头脑中点燃新一轮疼痛。
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剩下的时间,瑟拉米克有心想问他们的逃亡计划,但又感觉自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欧茨脸朝墙躺在她的床铺上,瑟拉米克能瞥到她平板的光时不时亮起,猜测她在和多尔讨论计划。她多看了几眼,却注意到欧茨的肩膀微微颤抖,于是转过身,让自己陷入黑暗中。
50. 第三十章 庆典
钟声敲响。钟声?瑟拉米克从床上坐起来,顺着声音望去,平日里播放起床铃声的广播此时正流出沉闷的钟声。只能看见白色的塑料孔洞却听见金属敲击的声响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细小的鸡皮疙瘩顺着瑟拉米克的两臂攀爬,她搓了搓胳膊,下床穿上外套运动鞋。欧茨也爬下床铺,钟声继续敲响:五、六、七……瑟拉米克无声地在心里计数。欧茨已经穿好了外套,踩上运动鞋,她抬起头看着瑟拉米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后者转过脸。她不想让两个人各自的决心变得更加困难,而且,而且,瑟拉米克不想对自己承认,但如果欧茨现在继续让自己跟他们一起逃走,那自己很可能会动摇。没有什么比黑暗中的几个小时更能让大脑填补上未知的可怕深渊了。
钟声敲响第十一声,回音戛然而止。一道电子女声响起,听起来和废弃教学楼里那个声音一模一样:“庆典即将开始,请全体学生遵守规定,在门开启时有序下楼。”
宿舍门“咔嗒”一声解锁,无声地滑开,瑟拉米克刚迈了一步就停在原地。等在她们门口的,是Z。
“老师?”瑟拉米克问,“您怎么在这里?”她探头望了望,走廊里的宿舍门都已经开启,小星星们正从一扇扇门里涌出。没有其他老师出现在这里。
“我来送你们去庆典,”Z说,瑟拉米克这才注意到对方大大的的黑眼圈和带着胡茬的下巴,他看起来衰老而疲惫。
“我们可以跟着其他学生走,”欧茨说。
Z的下颌绷起:“这不是选择题,”他生硬地说。
“是岗志的命令,对吗?”瑟拉米克试探道,“老师,不管他说我们做过什么,我们都没有恶意。就像您当初一样,我们对新联邦的实验有同样的想法——”
“够了!”Z吼道,瑟拉米克畏缩了一下,Z还从没有对她发过脾气,“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念头,但你错了。我从来都是为了新联邦服务,总要有牺牲才有所得,”他沉默地看了瑟拉米克一会儿,“我对你很失望。白白浪费自己的才华,你本来可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最后的话在瑟拉米克的头脑中掀起一阵风暴,“光明的未来”,突然一切都明了起来,瑟拉米克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自己一直对此视而不见:“是你,”她慢慢说,愤怒一时间压过了恐惧,她无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是你告诉了岗志,你一直,一直在给他打报告。”欧茨在身后抓住了瑟拉米克的衣摆。
“我只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Z说,但他下巴上的肉微微颤抖,“遵循规则,瑟拉米克——”
“你当时呢?制作生化武器,毒药,精神控制,那也是职责?你为什么反对对孩子们进行实验?”
“我当时太年轻太傻,就像你现在一样!”Z的唾沫星子飞溅,走廊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他的声音在四壁粗陋地敲打,“你应该早点学会,早点知道。但我抓住了时机,同样是被给予了第二次机会,我牢牢地把握住,你愚蠢地把它丢掉!”他停下来,喘着粗气,他现在看起来油腻而笨拙,瑟拉米克不知道自己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而且是岗志主任。”他补充道,把头衔的音节咬得格外清晰。
沉默。广播里的电子女声再次响起,提醒还没有下楼的同学们抓紧时间,楼下会有老师清点人数。
瑟拉米克拉上欧茨,转身下楼梯。Z跟在她们身后:“你现在还来得及,瑟拉米克,”他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几乎又变成平日里那个抱着保温杯的中年人,“跟主任说你会配合,想想你之后的成就。为了现在的脾气和任性,值得吗?”
瑟拉米克停住脚步,转身,她长久地注视着Z,直到头顶的感应灯熄灭,三个人陷入闭塞的黑暗。瑟拉米克开口道:“‘脾气和任性’?”她说,声音轻到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有那么多孩子被囚禁,被迫成为谁知道什么实验品。你就这样转过头?想想‘之后的成就’?”
Z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被延展得稀薄。
“懦夫,”瑟拉米克说,这次她的声音大了许多,感应灯亮了,白色的灯光照亮了Z绛红色的面孔。他们现在在楼梯的转角平台,Z紧走几步,面具彻底被掀掉,他像瑟拉米克从小到大最熟悉的那个成年男性一样,威吓地逼近,举起手,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必要时能造成怎样的伤害。欧茨挡在瑟拉米克的身前,她不算高,但此时她浑身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瑟拉米克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地想起弗洛尔、艾佩尔、桃乐丝,以及负三层的所有小星星——欧茨站在Z的面前,像是他们力量的总和,拉撒路,起死回生者。
“我们还是不要等其他人上来催比较好,这样麻烦就更大了,老师,”欧茨说,同样把头衔咬得很清晰。
Z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刺中,他顿住身形,在原地无助地因惯性而微微摇晃。欧茨一把抓住瑟拉米克,两人迅速下楼。
十一点多的夜里,本应该安静而令人放松,但现在,黑夜被红色点亮。平时的路灯,道路两旁地上的应急地灯,此时都变成点点猩红,晕开周围的空气。远处的黑色夜空现在看起来虚假而违和,红色成为他们的真实。瑟拉米克看到有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呈扇形伸向高空,被红色点亮后像是天空的血管。鲜红的缎带随风划出幻影,沙沙声四起,好似低语。瑟拉米克和欧茨加入了她们班级所在的队列,前者余光里瞥到Z就守在队伍的侧面。她下定了决心。
“我跟你们走,”瑟拉米克几乎嘴唇不动地在欧茨耳边低声道,后者一下挺直了肩背,并没有惊呼或转身——她们正在队列中央——但瑟拉米克看到欧茨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队伍开始移动,平日里都穿着灰色制服的小星星们此时带着尖顶红帽子,戴着长长的红色围巾,显得很是古怪。按理说十二三岁的孩子们会为此笑出声,但没有一个人发笑。实际上,连一句窃窃私语都没有,每张小脸都在红色的映照下显得僵硬而古板,不像孩子,而像老人。瑟拉米克可以看见高年级的队伍,高个子女生们一个班的人数比她们班肉眼可见的少了很多,如果说低年级小星星的脸上还带着点恐惧和迷茫,那么高年级的脸上就是一片空白,每个人表情都出奇地一致,瑟拉米克甚至觉得她们眼角眉梢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也许这就是存活到毕业的技巧——你需要戴上面具。
队伍慢慢移动到喷泉边,全校的学生现在都聚集在这里,然而尽管隔着人群,瑟拉米克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喷泉耸立在中央。她莫名觉得喷泉比平时看起来高了许多,直到瞥见之前没有的底座才被解惑。看来喷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由升降。男生们的队伍也慢慢地走了过来,也戴着红色的尖顶帽,只是不同于女生们长长的围巾,他们每个人的腰上围着垂坠的红色腰带,随着步伐而前后摇摆。瑟拉米克现在才注意到女生的队伍整齐地围了喷泉半边,呈半个辐射分散的圆形,现在男生的队伍聚拢过来填补了空缺的一边,喷泉被全方位地环绕起来。
寂静。然后,对面的人群分开,走出四个人,他们也戴着红色的尖顶帽,但不同于小星星的,这些尖顶帽一直往下覆盖住脸和脖颈,只在眼睛的位置留下两个圆圆的洞。他们身高不等,但整体偏高,每个人都披着红色的斗篷,长及脚踝,露出底下尖尖的红色布面靴子。随着这四个人走向喷泉,另一种静笼罩了人群,一种毫无生气地死寂。这种气氛犹如实质,重重地压迫着人群。这在高年级那边尤为明显。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呼吸都轻得下一秒就散在空中,好像身体里的什么开关被短暂地关掉了,只剩下挺立的躯壳。
四个红斗篷分散在喷泉的周边,把他们连接起来就一个把喷泉均等划分的标准十字。他们每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长长的红色蜡烛,另一只手摸出火柴,随着整齐划一的动作,四根火柴擦着喷泉边缘被点亮,在同一瞬间,喷泉上方喷出汩汩水流,浸润了最中间的长者雕塑,然后是围拢在他身边的孩童雕塑。空气中霎时被流水声充斥,瑟拉米克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想起来家乡的河流,随着胸口一阵疼痛,她第一次意识到,不管今晚的计划成功与否,自己永远见不到它们了。
蜡烛被点燃,四只手把蜡油倾倒在喷泉池边上,接着让蜡烛直立其上。红色斗篷们转过身,四双手举向高空,四个声音念道:“为了新联邦,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为了光明的未来。”
遵照着此前集会老师对庆典的指导,小星星们跟着念诵起来:“为了新联邦,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为了光明的未来。”如此念诵到第三遍,音乐声骤然响起。低年级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下来。平日用作播报上下课以及新联邦纲领的广播,此时全部被征用,低沉的乐声响彻校园。瑟拉米克不知道这是什么音乐,新联邦没有娱乐音乐,至少在家乡那边没有。她知道有早操音乐,上下班铃声,包括每月一次的集会领物资的号子,但这音乐听起来不像任何一种。瑟拉米克想起莱内说过,他的父母有一台留声机,可以放音乐,他们会随着那种音乐跳舞。她希望这不是他们留声机上的乐曲之一。乐声像水一样流淌,但不是清澈的溪水,更像是黏浊的,质地更沉重的液体,缓慢丝滑的流动着,仿佛要包裹你的全身。有鼓点在其中奏响,同样低沉,并不激昂慷慨,几乎像是人的心跳声。这一切,连带着喷泉汩汩的水流声,把夜晚密实地填充。红斗篷们的四双手还举在空中,现在他们开始随着音乐和鼓点而左右摇摆着身体,小星星们根据之前的指令,也跟着做同样的动作。无数只手密密麻麻地伸向夜空,被染上红色,轻轻地摇摆着。然后,随着短暂的停顿,乐声转变,节奏的起伏似乎更大了,鼓点依旧低沉,但间隔略长,就像原本缓慢流动的黑色液体现在翻滚起来,变成了海浪。四个红斗篷开始呢喃着一些古怪的音节,声音一开始被乐声和水声压过,但逐渐加强。瑟拉米克和其他小星星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了事先预备好的化纤纸,纸上用音标串连出成排的长长音节。
“这是新联邦的高等语言,”当时集会的老师说,“大致是指‘收获,平静与光明’,你们不用知道具体的意思,只把音标抄下来,练习诵读,到时候可以拿出纸条对着念。”
瑟拉米克开始跟人群一起和上乐声的节拍诵唱,周围小星星的声音开始模糊而低微,大多数人都是念几句瞥一眼周围的人,似乎怕被认为荒唐可笑。但高年级那边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每个音节仿佛都被机械校准过,无数张嘴整齐地以同一个频率和力度咬着同一个音节。瑟拉米克注意到大部分高年级都没有拿出纸条。逐渐地,身边低年级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咬字越来越清晰,那个句子不长,他们只是在反复地诵唱着。瑟拉米克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模仿高年级的语调和力度,她昏昏沉沉地跟着念,前面虽然想着补觉,但实际上因为头脑不清净也没睡多久,现在她有些困了。乐声还在继续,诵唱也一遍遍重复着,瑟拉米克的嘴唇机械地动着,她早就数错他们已经唱了多少遍,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夜晚不再寒冷,转而变得有些浑浊,空气好像凝固在红色里。
四周的光线更加明亮,有一会儿瑟拉米克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下一刻她就看到,月亮从云层后浮出,明亮而皎洁,但又格外敦实,仿佛层层叠叠的涂鸦。月光乘着风,下到人群的头顶时也被浸染成红色。
诵唱停止了。高年级最先停了下来,低年级慢了半拍,好像幽幽转醒,乐声又变回第一种丝滑的水流,鼓点和心脏同频,寂静像拍打着空气的火光。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瑟拉米克疑惑了一下才意识到声音来自其中一个红斗篷:“今年的庆典是最特殊的一次,”人群中出现短暂的骚动,这次高年级也在其中,显然这一环不是常规,“因为今年是收获之年,”那个声音继续道,“今年是我们向着全人类的福祉,向着光明的未来大大迈进的一年。每个在星星的学生都经历过失去,也许是一个盟友,又或许只是一个同学。今年,我们将欢迎失去的人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四个红斗篷张开双臂。有那么一会儿,瑟拉米克不确定自己应该看到什么,然而,人群爆发出了今晚最大的一阵骚动。惊呼声、抽气声、尖叫和哭泣。小星星们,一大群小星星们从人群中穿过,他们穿着宽松的红色连体衣,步伐稳健地走向中央喷泉边的空地。但是,瑟拉米克感觉到欧茨抓住了自己的手,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这些小星星,他们的步伐太沉稳,手臂的摆动太机械,他们的眼睛——瑟拉米克的胸口一紧,她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他们的眼睛空洞而呆滞,玩偶的眼睛,尸体的眼睛,那眼睛背后没有生命。是负三层的小星星们。
有无数个声音呼唤着无数个名字,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家人,又或者是爱人,但这些“死而复生”的小星星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没有丝毫迹象显示他们听到了这些呼喊。余光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瑟拉米克转头,果然,桃乐丝,那个来自共和国的女生正和其他人一样穿过人群。她的双眼直视着前方,面部肌肉松弛,在她走过瑟拉米克身边时,后者闻到了消毒剂的味道。
欧茨的手握得更紧了,瑟拉米克回头看向她。欧茨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搜寻着,她的眼中有惊异、悲恸,但还有隐隐的期待。瑟拉米克突然意识到欧茨在找什么,她在找弗洛尔。但弗洛尔不会在这里,瑟拉米克想到了艾佩尔,连通心脏的左臂微微发麻,走在庆典前的小星星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另一个红斗篷往前一步:“他们曾经迷失,但现在已经清醒,”鸡皮疙瘩漫上手臂,瑟拉米克认出了鲨鱼油滑的声音,“我们曾以为失去,但实际上这是另一种收获。从今往后,他们将重新加入我们的生活。他们或许没有卓越的智慧,但他们有体力,有恒心,有动力,他们会成为我们学习建设中必不可少的支柱,继续为新联邦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人群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现在大多数人都带上了释然的神色,有人甚至留下了激动的泪水,但还有一部分人,瑟拉米克注意到,似乎带着几分犹疑。瑟拉米克回想起那些试剂上“刺激”与“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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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标签,回想起莱内和多尔糟糕的脸色和解释:神经突触可以被中和,被消泯,从而得到掌控权。瑟拉米克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没有注意到四个红斗篷开始在内袋里摸着什么,她转头碰上欧茨惊恐的眼睛,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实验成功了,现在这些小星星变成了最简单,最好操控的工具,一个个空荡荡的壳子,能干活,能做基础工作,能为新联邦的发展而尽忠职守地服务至死。
“斯狄尔(steel),”一道男声响起,声音似乎被什么东西放大,就在耳边响起,瑟拉米克猛地躲了一下,才意识到四个红斗篷已经从内袋里各自摸出了一张纸,此时轮流对着纸张念着。
“趁现在,”欧茨仿佛也是忽然回神,她拽着瑟拉米克开始往侧面移动。她们在喷泉的西面,现在欧茨拉着瑟拉米克慢慢地往北面走。人群中仍缓慢穿行着穿红色连体衣的小星星,队伍现在有些散乱,她们借此尽量不起眼地移动着。老师们都在最外缘,她们这点动静在涌动的人群里并不起眼。
“手环摘了,”欧茨悄声说,一边摘下自己的手环。瑟拉米克依言取下,塞进口袋里前她瞟了一眼时间:1:47。
穿红色连体衣的小星星们都已经走到了靠近中央的位置,后面的人群开始平静下来,前面红斗篷还在轮流缓慢地叫着名字,瑟拉米克看见被叫到的小星星都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慢慢穿过队伍走向喷泉边,在红斗篷的注视下从喷泉池舀起一捧水,灌入口中。她突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每年被淘汰掉的小星星,只是从前庆典上消失的人去了哪里是一个秘密,而现在,或许看着这些失而复还的人,已经习惯了流程的学生们被新的不安笼罩。
瑟拉米克和欧茨已经走到了靠近喷泉正北的方位,隔着人群,瑟拉米克能看到旁边男生们的队伍。然而随着红色连体衣的小星星都已经集中到喷泉边,她们的移动开始吸引若有若无的目光。瑟拉米克低着头,尽力让脸藏在阴影中,然而,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同学,你——”
“着火了!”远处传来一声喊。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欧茨趁机拉着瑟拉米克加快脚步。后者回头,在喷泉的东面,火苗正迅速地从草丛中燃起,咬上干燥的树干。红斗篷们开始大喊出指令,外缘的老师们纷纷跑去灭火,人群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在这片混乱中,欧茨拉着瑟拉米克一口气退到最外缘,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瑟拉米克环顾四周,发现她们身处男女生宿舍楼之间的树林里。
多尔正在那里等着她们,看样子疾跑了几步,仍微微喘着气,见她们过来,他点点头,迅速转身飞奔起来。瑟拉米克跟着兄妹两人往树林深处冲去,身后的乐声再次清晰起来,骚动似乎已经结束,庆典重新步入流程。
“我们这是去哪?”瑟拉米克边跑边问,竭力让呼吸平顺。
“尽头,”多尔说,欧茨看起来完全没力气说话,“莱内跟我说了一个紧急出口。之前是星星的技术工人的检修通道,后来私下被共和国买通成了他们的秘道。”
瑟拉米克突然想起那只白色的大狗,它曾消失在树林的边缘。这就是它试图告诉自己的事吗?
“刚才的火是莱内放的?”瑟拉米克问,“他不和我们一起?”
“能降低风险就尽量降低,”多尔头也没回,“他没被怀疑,一会儿就能跟其他毕业生一起正常出校。希望他比我们更快,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渡海。”
瑟拉米克感到胸口一阵堵塞,这个计划听起来太过潦草,每一处都有漏洞。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被放大的声响再一次压过乐声,听起来像是另一波骚动的爆发。
“应该是读到我们哪个人的名字发现我们消失了,”多尔语速极快,他现在听起来也带上了喘息,“快点!”
瑟拉米克把步子迈得更大,一旁的欧茨脸色煞白,黑暗中她仿佛只剩下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口袋里传来一阵震动,瑟拉米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手环的控制功能被触发了,看来白大褂已经介入逃跑事件中。刻在大脑里的恐惧此刻在瑟拉米克的眼前如萤火般闪烁,一次比一次明亮,频率越来越快,她能闻到自己的汗味,草木的腥气,泥土在脚下毫无阻力地凹陷,金吉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艾佩尔的金发混着血迹散落在地上,白大褂无声穿行——
不!头脑中的一个声音喊道,瑟拉米克瞥见欧茨惊异地转过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喊出了声。她加快步伐,是脚步声吗?背后黑暗的树林仿佛动了起来,隐隐约约传来喊声。现在瑟拉米克才反应过来,多尔和欧茨没开手电是出于谨慎,黑暗中不好辨认逃亡的身影,而这些杂乱无序的藤蔓枝条更增加了搜寻的难度。瑟拉米克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片树林的场景,这片从旧时代的山上移植过来的树林,有着属于它们自己的蓬勃生命力,经历过无人能想象的时间,在它们眼中,星星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微小。这些高耸的树木矗立在黑暗中,在阳光下,在积雪的重压下,在砸落滚动的雨水中,它们随性而庄重,精心呵护又毫不在意,伸长了自己的根系,让枝叶能更好地探向远方。瑟拉米克拉上开始放慢速度的欧茨,他们仿佛奔跑在延展开的时间之中。
“那儿!”多尔喊道。他们已经能看到星星的围墙,在黑暗中怪异地或鼓起或陷下,顺着多尔手指的方向望去,瑟拉米克一时什么也没看到。然后,她看见了。就在靠近围墙的两棵枫树之间,有一丛在月光下微微反着光的草丛——塑料草丛。
多尔第一个跑过去,他几下撕开草皮,瑟拉米克看见了底下一块一平方米左右的方形金属盖泛着寒光。她拉着欧茨跑近,看清了多尔正弓着腰背按着什么按钮。
“密码,”他说,手上没停,“莱内给我的。”
密码是长长的八位字符,按钮中有数字,有符号还有字母。多尔把身子又趴低了一点,尽力辨识着。黑暗中,响动似乎又近了一些,瑟拉米克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开始在没那么远的地方辨别出一些不属于树林的白色。多尔明显也听见了响动,他低低咒骂一句,欧茨也蹲下身,帮着他定位正确的按钮。
金属的震颤声,带着比想象中大很多的“铛啷”声响,盖子打开了,露出铁质梯子。多尔撑着盖子,示意她们两个先走。瑟拉米克刚准备跟着欧茨下去,就听见“砰!”的一声响,随即一道热流擦过面颊。瑟拉米克僵住了,直到多尔在耳边吼起来她才回神,迅速把另一条腿迈进黑暗的通道。她能看见人影在树林里跑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他们在那!”
是鲨鱼。瑟拉米克分辨出了他奔跑的姿势以及,树影间透下一缕月光,照亮了鲨鱼手中反光的黑色——枪。
瑟拉米克迅速向下,她能感觉到多尔的脚出现在她的头顶上。又是一声枪响,多尔闷哼了一声,瑟拉米克心里一紧,动作更快。多尔也在往下爬,然后,随着又一声巨大的“铛啷”声响,金属盖合上了。最后一声枪响戛然而止,他们陷入了黑暗与寂静中。
51. 第三十一章 闪烁的急流
他们又往下爬了十几分钟,虽然在瑟拉米克的感知中,这仿佛是长长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攀爬需要两只手,他们没办法举着手环照明,又不可能冒险再戴上手环,于是三个人不得不习惯黑暗。没人说话。瑟拉米克开始还数着梯子的格数,但不一会儿就数乱了。无数种糟糕的可能性开始在大脑中浮现:鲨鱼和白大褂找到了破开金属盖的方法;多尔只是在强撑着,实际上伤势严重;今年毕业延迟了,等他们出去没有任何人接应;莱内被抓住,在出口等着他们的是鲨鱼和白大褂,等等等等。
瑟拉米克突然触到了坚实的地面,梯子到底了。一束光在身后亮起,她回头看见欧茨已经拿出手环,打开了手电功能。但她没有把光照向他们应该走的方向,而是对着多尔,瑟拉米克看到欧茨的额头上全是汗,一双圆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惊恐。
“我看看,”多尔一落地欧茨就说,语调绷得很平。
多尔把侧脸对着光,他的下颌紧绷着,明显在强忍痛苦。在白光的映照下,瑟拉米克看见多尔右边耳朵下方,应该是耳垂的位置现在缺了一小块,血还在往下滴,长长的血痕在脸颊上拖出三厘米左右,划出一道平直的红色。
欧茨把照明手环交给瑟拉米克,自己把头上的尖顶帽拿下来。或许是因为一年只用一次,庆典的衣饰面料很薄,欧茨用力撕咬下一小块布料,小心地按在多尔血淋淋的耳垂上。高年级明显疼得瑟缩了一下,但嘴上仍安抚道:“小伤,妈妈一分钟就能给我上好药。”
欧茨嘴角动了动,但似乎在哭和笑之间犹豫不定,多尔拍拍她,又拍拍瑟拉米克:“走吧,还没结束呢。”
三个人顺着唯一的道路往前走,这里的路明显是人工修建,路面相对平坦。开始他们还能不太费力地走,但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变得格外吃力。很明显他们走在一个漫长的坡道上,半明半暗中,不断抬高的路面看起来通不到尽头。瑟拉米克很快就感到自己的小腿开始发沉,在刚刚肾上腺素飙升的逃亡和追击后,疲惫像一张巨大的网,开始慢慢把她缚住。但多尔说得对,瑟拉米克强打起精神,拉上又一次开始放慢速度的欧茨,一切还没结束。他们仍在新联邦的领土上。新联邦的领土,马上要叛逃到共和国这一事实第一次带着完整的重量和形状压上瑟拉米克的神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共和国,除了课本上讲的战争与贸易外一无所知。她在干什么?这难道不是疯狂的行为?而且,一个小声音在头脑中说,你怎么确定他们会接收三个叛逃的学生?疑问和谴责在胸口牵着心脏砰砰跳动、挣扎着,想要在面对一道数学题时一样,求得一个确定的、明白的答案。瑟拉米克机械地迈着腿,大脑却搜寻不出一个可靠的结果。他们在犯一个巨大的错误,叛逃,叛徒。他们离开星星,背叛新联邦,为了什么?旧书里的“自由”吗?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单薄而荒诞,它不再威严地站立,而是蜷缩在墙角,毫无生气。不,瑟拉米克想道,也许不是。
他们能看到道路的尽头了,另一个金属盖正在手电的映照下反着光。欧茨走上前,握住把手,从里面开门不需要密码。她回头看了一眼瑟拉米克和多尔,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推开了盖子。
风,湿气,寒意,黑夜,月光,海水的腥味。砾石在鞋底尖锐地摩擦着,足弓因此而微微酸痛。金属盖在身后合上,他们站在新年第一天凌晨的稀薄空气中。
喊声传来,三个人下意识绷紧身体,下一秒,莱内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但见到他们明显松了口气。在他身后,站着三个高个子的成年人。其中唯一的女性向他们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们,我是共和国的外派人员,特蕾莎。接应的船在那边,”她朝身后比了一个方向,“我们得快点。”
没有任何反应时间,瑟拉米克、欧茨、多尔和莱内跟着三个外派人员走向海岸,一艘不起眼的小船正停在那里,没等他们走近,船上就有模糊的人影朝他们挥着手。多尔顿住了脚步,欧茨也一样:“那是——?”
“先上船,”特蕾莎说。
他们刚刚踏进船舱,两个人影就冲上前,一个抱住了欧茨,另一个抱住了多尔,后者应该是被碰到了受伤的右耳,小小地痛呼一声。瑟拉米克看到还有三个高个子男性站在旁边,脸上都带着笑容。其中一个有着和欧茨一样的圆眼睛,还有一个有着和多尔一样的浓密眉毛。这是欧茨的哥哥们。抱着欧茨和多尔的两个人放了手,现在能看清楚他们是一个矮个子的黑发中年女人和一个高个子,有着羊毛卷的中年男人,两个人此时都抹着眼角。他们转向瑟拉米克,欧茨的母亲开口道:“你一定是瑟拉米克,”她握住了瑟拉米克的手,“那个男孩,莱内,跟我们说了,谢谢,你帮了我们家孩子很多。”瑟拉米克有些不知所措,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落在她的身上。在她勉强支吾了几句不连贯的话音后,欧茨的父母都笑了起来,然后欧茨的母亲倾过身,抱住了瑟拉米克。
所以,不,让他们奔跑、追寻的也许不是旧书里崇高的“自由”,瑟拉米克想。她靠在船舷上,看着身后星星的岛屿变得越来越小,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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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在船身上激起细小的白色水沫。她看着莱内把平板、恒温袋和一小沓化纤纸交给三个外派人员。那沓纸很薄很薄,不像是能概括全面他在星星上的这几年的报告。他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很快地转身离开。瑟拉米克想叫住他,问他的朋友斯佩思怎么样了,但又作罢。她想起来自己那晚偷听到的对话,也许有的人要选择留下。
是的,选择。听起来很普通,蒙着灰尘,一点也不耀眼,但正是选择让他们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如果没有鬼屋探险,没有调查活板门,没有和莱内合作,没有小课。如果没有艾佩尔,弗洛尔,桃乐丝,活着的,死去的,鲜明不容忽视的存在,他们现在或许都不会在凌晨的海面上,驶向共和国。并不理想,也并不圆满,只是一连串的选择。沉重的,暗色的,带着金属味和腥气的。共和国就和新联邦完全不一样吗?瑟拉米克不知道,她想起桃乐丝,莱内再没有提起过那个小姑娘,船上也没有人问。她想起莱内默默转身离开那三个外派人员的身影,他看起来很孤独,没有一点时隔多年重新见到同胞的欣喜。她想起莱内在面对斯佩思时袒露的犹豫,和后者的劝慰。这一切还没有结束,瑟拉米克想,但至少现在,在前往未知的路上,我终于可以让庆典,让星星变为过往。
“嗨,”熟悉的声音打断了瑟拉米克的思绪,她转过脸,遇上欧茨的眼睛。
“你觉得会更好吗?”欧茨有些没头没脑地问,但瑟拉米克明白她的意思,船开了之后,所有人首先要做的就是发誓到了共和国要配合调查。
“不知道,”瑟拉米克说,她犹豫了一下,“他们说那些证据的并没有直接抓住犯罪过程,而且只有照片和口述……”
欧茨没说话,她们都知道一切努力的结果或许很容易被扳倒,新联邦会不遗余力地证明证据的虚假性。
“但我还想往前走,”瑟拉米克慢慢说,眼前黑色的水波变幻着纹路。
“我也是,”欧茨轻声道。
两人仰起脸,晨光仍没有降临的迹象,月亮再一次藏了起来,留下半透明的云像流水一样在夜空中静谧地行走,在黑暗中透下蓝、紫、白交错的线条。
“至少还有小星星,”欧茨说。
闪烁的光点随着风,依着云缓缓地在无边的黑色中沉浮。瑟拉米克看着它们,想起那天夜里她跟随着一只白色大狗穿行在小巷里,被闪烁的急流裹挟。
“是,至少还有小星星,”瑟拉米克重复道。
小星星弥散在整个世界的夜空中,没有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