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他总是吃不饱》
7.长夜将明(一)
第七章长夜将明(一)
通缉令上,白纸黑墨地画着一名面目狰狞的男子:脸歪嘴斜,眼神凶狠,面颊一道疤,头发凌乱,衣衫破旧。
——一看便是穷凶极恶之徒!只是与阿沅没有半点相似。
想必是当时夜色昏暗,匆匆一见,受害者家属和官兵们并未看清阿沅的五官,仅凭衣着打扮,和对歹徒的一贯印象,才描绘出了这么一张画像。
只是他面上那道疤痕实在是明显,让人记忆深刻。
阿沅一言不发地看了画像许久,才不得不配合地点点头。
白芷兰强忍笑意对官差说:“这位女侠与那凶徒交过手,若是再见到必能辨认出来。”
官差一喜:“那就太好了,不知女侠如何称呼?”
收到阿沅求助的目光,白芷兰瞎编道:“她叫……阿方,她嗓子受了伤,说不了话。”
眼看着要圆不了了,那就方吧。
“原来是方女侠,幸会幸会。”
官差走后,白芷兰才低声道:“现在满城都贴着你的通缉令呢,我让你扮女装可不是故意捉弄你。”
虽然那通缉画像并不像阿沅,可他面上的那道疤实在醒目,仅凭擦粉化妆难以遮住。若是男子打扮,蒙着面出门又更加可疑。
却见阿沅似乎并未在意此事,而是闷闷道:“你之前说不着急出门,原来是你早晨就来过了。”
“我想着昨夜还没验尸就走了,总放心不下,睡不着,于是天一亮就来了。看你睡得正真香,就没叫醒你……”
此刻见阿沅神色忧虑,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单独出门的安危,白芷兰淡笑道:“放心吧,我当时是带了白府护卫一起来的。”
二人正小声耳语,忽然来了几位官差,带来三名满脸横肉的大汉,让他们分辨。
“这几人鬼鬼祟祟、形迹可疑,长得也与通缉令上有几分相似,我们就都抓来了。”
一名大汉先声辩解道:“官爷冤枉啊!他们两人确实是像通缉令上那人,可我哪里像了?我脸上又没有疤!”
官差轻蔑一笑,“以为我们没见识吗?如今乔装打扮的人多得是!没准……”
白芷兰和阿沅默默对视一眼,心虚地低头搓手。
“没准他那道疤就是贴上去!根本就是假的,用来掩人耳目的!”
白芷兰松了一口气:幸好,过程对了,就是顺序反了。
三名大汉自然都不会是那追杀之人,但白芷兰还是装模作样地绕着他们转了几圈,最后才故作遗憾地摇摇头,放走了他们。
日影西斜,白芷兰终于等到了结束议事的刘少卿。
见到她身后女装的阿沅,刘少卿的视线略一停留,很快移开,对她道:
“你今早所求,方才本官已与刑部卢侍郎商议过了,特允你协助查案。”
“多谢大人,民女定竭尽全力。”
白芷兰接过文书,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忽然想起了与她交好的齐小姐、替她而死的柳娘子,还有昨夜未来得及救下的汪姑娘……
幼时读话本,最爱看那些查案擒贼的神探故事,离奇凶险的故事让她欲罢不能,睿智英勇的捕贼管更让她羡慕不已。而如今,她也能名正言顺的查案了,心情却异常沉重……
此案的凶手极其凶恶,现已连杀三人。
根据行凶规律,下一名攻击目标便是名中有火字的女子。户部登记在册的年轻女子中,名中带“火”的有七十余名。
这起连环杀人案闹得满城风雨,有二十余名女子听闻了“五行邪术杀人”的传言后,早已离京,躲回老家避难去了。另有十名是高门女子,家中已安排护卫保护。如今还在城内的平民女子,有四十名整。
至于其中哪些人持有火属性的宝物,则一时难以厘清。毕竟何为宝物、何物属“火”?是火焰纹瓷瓶,还是异域琉璃灯?答案见人见智,总是怕有所疏漏。
官府本想派官差上门一一保护她们,然而现今京城人手不足,恐怕难以执行。
白芷兰今早前来验尸时,得知了这一切,献上一计:不如将她们全部集中于一处,再派人手保护起来。可能持有宝物之人,再另派人手去她们家中潜伏,守株待兔,等歹徒上门。
夜幕降临,京城西市却是一片灯火辉煌。
丰收客栈里,四十名女子在官府安排下住进这里。
夜色渐深,宵禁的打落更响了三下后,客栈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轻拂。
女子们陆陆续续去了二楼客房休息,只有白芷兰、阿沅和几名官差仍坐在厅堂里。
白芷兰是受刘少卿所托,在其夜晚归家照顾女儿之时,代替他看顾好这里。
她正思索着,不知那凶手今夜是否会行动?
若是凶手如往常一样,去往欲杀之人家中行凶,或许能被潜伏在那里的官兵一举擒获。
只是今日官差们从京城各处将人接来此处,动静不小,不知会不会打草惊蛇。
幸而无论如何,这些女子们的性命应是无忧,毕竟客栈前门和后院都有官差守卫,二楼客房走道上也有人轮流巡视。
临近子时,白芷兰开始打哈欠。不一会儿,她便撑着头在桌上打起盹来。
刚要睡着,听到“嘎嘣”一声,她猛然惊醒,以为是贼人来了,蓦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在哪!”
见众人一脸疑惑,她懵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声响原来是阿沅在开核桃。
白芷兰讪讪坐下,又连连打了几个呵欠。她已经连续两晚没睡上好觉了,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官差见她面容疲倦,道:“白小姐若是累了,不如和方女侠一起回房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和侍郎大人,您就放心吧。”
正在剥核桃的阿沅瞪大了眼睛:“?”
白芷兰看了眼坐在门前的卢侍郎,腰杆挺得笔直,双目清明,不见半分困倦之意。
卢侍郎身边的侍从见她望过来,撇撇嘴,嘲道:“刘少卿莫不是老糊涂了?就算他不能亲自守在这儿,大理寺也还有几位寺丞和寺正在,再不济也还有评事。竟让一位无官无职又无能的女子在这儿替他。”
先前那名官差“腾”地站了起来,怒道:“你说话放尊重点!”
白芷兰拉住他,“无妨,别理他。我不累,我要继续守在这里。”
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莫名奇妙的胜负欲,也挺直了腰杆,心想:输人不输阵!
她如今代表的可是大理寺刘少卿,不能丢了他的脸,被刑部的人给比下去。
白芷兰连喝了两杯浓茶,又吃光了一盘阿沅剥好的核桃,还是觉得困。
她心一横,狠狠一掐大腿,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然而……
完了,竟然困到感觉不到痛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一看,阿沅正委屈地看着她。再低头一看:
“呃,抱歉,阿……方,我不是故意掐你的。”
原来是掐错人了,真是困糊涂了。
进入后半夜,秋雨渐起。
雨声淅沥,与阿沅嗑瓜子的“咔咔”声伴在一起,让白芷兰不由诗兴大发:
人人尽说京城好,嫌疑人只说吃不饱。秋风扫落叶,客栈听雨眠……
当白芷兰被摇醒时,夜雨已停,晨鸡初啼。
白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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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自责,没想到她最后竟然还是睡着了,却见官差满脸喜色:
“太好了,一夜平安。白小姐,您这计划果然奏效!潜伏在枫桥巷那宅子里的弟兄说,半夜有可疑人闯入,一定就是那名凶手!只可惜那人轻功极佳,最后还是跟丢了。”
白芷兰点头道:“无人伤亡就好。辛苦你们了,守了一夜。”
“保护百姓是我们应做的,倒是劳您受累了。您是否要去楼上休息片刻?”
白芷兰揉揉眼睛,接过阿沅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不了,还是按照原计划,尽快送姑娘们回家吧,免得她们家人着急了。”
白芷兰想凶手或许会武功,便让官差们两人结成一队,每队护送四名女子返家。
走出客栈,东方初露一丝鱼肚白。雨后的凉意弥漫四周,空气中透着一股湿润的寒意,凉飕飕地钻入肌骨。
白芷兰和阿沅也与一名官差结队,正共同护送四名女子回家。
枯黄落叶遍地,脚步轻踏,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回荡在寂静的晨雾中。
自出门起,白芷兰便见阿沅总盯着同行的一名女子看。那女子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眉头紧皱,最终退到了队伍的最末。
白芷兰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提醒道:“即便同为女子,也不能这样一直盯着别人看,很是不礼貌。”
阿沅小声道:“她长得眼熟。”
“你之前见过?”
阿沅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像……”
“像谁?”白芷兰困意顿消,警觉陡生。
她记得阿沅曾言,齐小姐遇害那日,有女子在食物中下药,将他迷昏。莫非阿沅觉得队伍里这女子像那人?
“忘了。”阿沅道。
白芷兰:“……”
几人沿街缓行,穿越黎明前冷清的西市,行至百姓居住的巷道,忽然狂风骤起。
风劲似刀,呼啸而过,扫落黄叶纷飞,吹断枯枝“咔嚓”有声,卷向巷尾一户宅院。
宅门被风摇得“吱呀”作响,悬挂的灯笼亦被风吹落,“啪嗒”一声,惊起一道黑影,倏忽蹿上墙头。
“小心!”
官差骤然拔刀。
黑影“喵”地一声逃窜。原来是野猫,虚惊一场。
白芷兰放开身边姑娘紧握的手,拍了拍胸口。几位因惊慌而抱作一团的姑娘亦纷纷站定。
官差收刀还未入鞘,又见一道黑影自墙头跃上屋檐,振落几块瓦片。
“小心!”
官差再次拔刀。
黑影“哑哑”怪叫,振翅飞去,乃是一只乌鸦,又是虚惊一场。
白芷兰悬在心头的石头再度放下,听得几位姑娘亦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小心!”
事不过三,姑娘们此次只是无奈叹息,并未放慢脚步。
白芷兰正欲抱怨莫要草木皆兵,吓也得把人吓死,却见阿沅骤然拔剑。
利刃出鞘,一剑斩落破风而来飞镖。
白芷兰顿时惊出一背冷汗,这才惊觉,方才的提醒,竟出自那装了一天哑巴的“女侠”。
她抬眼望去,在曙光升起前的最后一刻黑暗里,那屡次追杀她的黑衣人再次现身。
然而,这次他的目标不再是白芷兰,而是队伍末尾,阿沅之前一直盯着的女子。
白芷兰转头看向那女子,一袭青衣,头戴银簪,素面朝天,身形清瘦。
白芷兰忽然明白,她像谁了——是像自己。
再回首时,阿沅已然朝那黑衣人的背影追了出去。
白芷兰拾起阿沅掉落在地的面纱,紧紧攥在手中。
8.长夜将明(二)
黑影“喵”地一声逃窜。原来是野猫,虚惊一场。
白芷兰松开紧握着的身旁姑娘的手,轻拍胸口,几位因惊慌而抱作一团的姑娘们亦纷纷站定。
陆官差收刀还未入鞘,又见一道黑影自墙头跃上屋檐,振落几块瓦片。
“小心!”
陆官差再次拔刀。
黑影“哑哑”怪叫,振翅飞去,原来是一只乌鸦,又是虚惊一场。
白芷兰悬在心头的石头再度放下,听得几位姑娘亦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小心!”
事不过三,姑娘们此次只是无奈叹息,并未放慢脚步。
白芷兰正欲抱怨莫要草木皆兵,吓也得把人吓死,却见阿沅骤然拔剑。
利刃出鞘,一剑斩落破风而来飞镖。
白芷兰顿时惊出一背冷汗,这才惊觉,方才的提醒竟出自那装了一天哑巴的阿沅“女侠”。
她抬眼望去,在曙光升起前的最后一刻黑暗里,那屡次追杀她的黑衣人再次现身。
然而,这次他的目标不再是白芷兰,而是队伍末尾,阿沅之前一直盯着的那位女子。
白芷兰转头看向她:一袭青衣,头戴银簪,素面朝天,身形清瘦。
白芷兰忽然明白,她像谁了——是像自己。
再回首时,阿沅已然朝那黑衣人的背影追了出去。
她拾起阿沅掉落在地的面纱,紧紧攥在手中,又用手帕包着那枚被劈落的飞镖,收进怀里。
白芷兰紧张地看向一旁的陆官差,担心他怀疑阿沅身份,却见他呆愣道:
“方女侠不仅武艺高强,原来人也长得美……啊,方女侠竟然能说话了!定是被白小姐妙手回春治好的!”
白芷兰一时语塞,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竟是被阿沅迷住了!
见陆官差回过神来,欲追上去帮阿沅擒凶,白芷兰忙拦住他道:
“切莫冲动,先护送几位姑娘回家要紧。”
“可是方女侠一个人……”
“放心吧,我们早有准备。况且以阿方的本事,就算抓不住歹徒,也定能自保。”
早在白府之时,白芷兰便已预料到可能会遇黑衣人,因此让阿沅带上了“秘密武器”。
且从前几次的交手中,白芷兰早已看出,论单打独斗,那黑衣人根本不是阿沅的对手。
陆官差闻言也妥协了,又道:“看那歹人逃窜的方向,应当是永宁坊,那边有我们其他弟兄在,或许会遇上,能助方女侠一起追凶。”
白芷兰又紧张起来:我就是担心他们会遇上!
然而她此刻也不可能追上去给阿沅送面纱了,只得祈求他懂得随机应变。
按照计划先送姑娘们回家。白芷兰和那四人走在前面,陆官差断后。
一名粉衣女子上凑过来与白芷兰小声攀谈:“刚才那名女侠,其实是个男子吧?我们刚才都听了,那声音可不像女子。”
白芷兰眼珠乱转:“啊……这……”
——你等等,让我想想怎么编!
粉衣女子窃笑道:“他是你情郎吧?”
白芷兰连连摆手否认:“不不不……”
“我明白的,他定是放心不下你一人呆在客栈,才扮女装跟来保护你。”
“他是我雇的护卫。”白芷兰实话实说道。
“哪有独身女子雇男护卫的?你莫要害羞,都是姐妹,我们不会笑话你的,也不会说出去的。”
白芷兰哑口无言,只得勉强扬起笑容,假做感激状:“如此便多谢你了,请务必要保密。”
护送四名女子平安归家后,白芷兰与陆官差一同回了大理寺。
此时天已大亮,初晨的阳光洒落在大理寺的屋檐上,透过朱红色的大门,光影斑驳。
白芷兰刚迈入大门,就远远看见厅堂里站着一道水蓝色的颀长身影,衣袂飘然,宛如出尘仙子。
“阿方!你无恙吧?”
白芷兰急步跑过去,见阿沅转过身来,轻轻摇头,面上蓝色面巾轻晃,眼中虽有些疲惫,却看上去并未受伤。
低头一瞧,见他的裙摆破了一块,白芷兰忍不住莞尔:看来阿沅还挺机灵,知道要隐藏容貌,便割下一截裙边做了面巾。如此看来,他应当还未暴露。
陆官差也走了过来,丝毫未提阿沅之前开口说话之事,只是对他嘘寒问暖,关切问候。阿沅一言不发,只点头或摇头。
眼看着陆官差没完没了地问着,白芷兰打断道:
“抱歉,我们姐妹有些私语要说,想必陆大人也有要事在身,就不多打扰了。”
待他走远,白芷兰将阿沅拉到一旁,低声笑道:“都怪你长得太美,这小子看上你了。”
阿沅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道: “那怎么办?”
白芷兰微微一笑:“等抓到真凶,你自然就能洗清嫌疑、恢复身份,到时候再向他解释误会……对了,那黑衣人追上了吗?”
阿沅摇头,缓缓道来:“我们交手时,我按你说的做了,他受了伤。但后来遇上官府之人,应当是巡铺兵,我当时没戴面纱,就先行离开没再追。方才回来,听说官府没追上,让他逃了。”
白芷兰胸有成竹道:“无妨,你既然用了那个法子,今晚定能抓到他。”
“你那边呢?”阿沅问。
“无事发生,或许是我之前想错了……对了,他的刀呢?”
“已上交给刘少卿了。”
恰逢此时,白芷兰见到刘少卿自议事厅中步履匆匆而出,似有急事要离去。
她忙上前大呼道: “大人请留步……哎呀!”
却不料,她与另一位同样匆忙的行人撞了个满怀。
阿沅立刻扶住她,那人却被撞得怀中的卷宗纷纷散落一地。
白芷兰连声致歉,那人只道: “无妨。”语气略带疲惫。
那人有着一张年轻却消瘦憔悴的脸庞,白芷兰忽瞥见他下巴上那颗痣,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人似乎看着有些脸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众人皆前来帮忙捡起卷宗,白芷兰匆匆看了眼,大多是陈年旧案。或许是纸张上积了灰尘,她鼻子一痒,连打了几个喷嚏。
刘少卿听到动静走过来,看到那抱卷宗之人,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道:“秦寺丞,你怎会在此?莫非你忘了,此案你不可参与。”
“刘大人误会了,下官并非想参与此案,只是赋闲在家多日,闲来无事,便想来翻阅各州疑案卷宗。”秦寺丞拱手道。
刘少卿招来两名官差,道:“如今歹徒在逃,京城不宁,你们二人时刻跟随秦寺丞,务必保护周全。”
秦寺丞神色微变,“刘大人此举,莫非是要监视在下?”
刘少卿不置可否,秦寺丞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姓秦的大理寺丞……白芷兰愈发觉得此人熟悉,确实在想不不起来。
于是她上前向刘少卿行礼,问道:
“小女不解,既然如今大理寺正值缺人之际,为何不让秦寺丞参与此案?”
刘少卿的目光转向白芷兰,沉声道:“秦寺丞乃遇害的齐小姐之未婚夫,理应回避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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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兰方才恍然,难怪她觉得秦寺丞似曾相识。
本朝较前朝民风更为开放,已纳征下聘的男女时常结伴同行。齐小姐生前爱香,又与白芷兰有交情,定时会去她的医馆购置香薰和香囊,秦寺丞从前常伴随左右,但这几个月却不常同来了。
只是秦寺丞如今消瘦不少,不复与往日圆润之态,白芷兰竟一时没有辨认出来。
白芷兰不再多想,问道:“刘大人,那黑衣人之刀是否已送检?是否为军器监所铸之官刀?”
刘少卿神色凝重:“确实是官用的夹钢手刀的形制,但并无作坊印记和工名,恐难以追查。凶手昨日未能得手,今夜恐又有行动。若贤侄女无事……”
白芷兰正色道:“大人,小女正是为此事而来。小女已有一计,若是准备妥当,今夜便能缉拿凶手。不过需要人手配合……”
京城西市,晌午时分,车水马龙,人群熙攘。
白芷兰推开医馆大门,闻到一股酸味。是前日离开得急,桌上茶叶还泡着,两日不曾回来,这茶水已经馊了。
她捏着鼻子处理完茶水,见阿沅还坐在厅堂里,她催促道:
“还不快去睡一会儿,养足精神,晚上还要去帮忙抓捕犯人呢。”
她连连打呵欠,转头见阿沅仍不为所动,不由疑惑:“你真不去睡?一夜未眠你不困吗?”
阿沅道: “我怕我又睡过了头。”
白芷兰心下了然,他还在介怀昨日早晨贪睡,以至于没有陪她同去大理寺之事。
她只好坦白道:“其实那日你睡得那么沉,是因为我给你的安神香里加了点料……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你这是在怪罪我吗?”
“没有,不敢。”阿沅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剑,道:“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去睡吧。”
白芷兰腹诽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倔强了?
又见他眼神确实清明,虽面容有疲惫之色,却不见困倦,白芷兰好奇问道:“莫非你从前经常熬夜?习惯少眠了。”
阿沅犹豫着点头,“算是吧,有时候晚上送完鱼回去没饭吃了,太饿了,睡不着,就熬到天亮了。”
“一般不都是早上送鱼吗?你怎么晚上送?”白芷兰不解。
“早晚都要送。”
“那白天呢?”白芷兰继续问。
“打鱼。”
白芷兰微微蹙眉:“这也太辛苦了,那渔夫分明是拿你当苦力!”
阿沅摇摇头,神情平静:“李大哥救了我,我报答他,是应该的。”
白芷兰心生怜悯,宽慰道:
“你既会武艺,字也写得好,日后无论是去镖局跑镖,或是去书馆抄书卖文,都能养活自己,不必再如此劳累。你如今虽只是‘浮客’,但若在京城留满一年,便可获得本地户籍。届时,若有心,还可考取武举,某个一官半职也未可知。”
阿沅闻言微愕,低声问: “我不是你的护卫吗?”
“之前是我冲动了,如今想来,哪有独身女子雇男护卫的?这样不好。”
阿沅沉默片刻,道:“我可以扮女装。”
白芷兰笑了:“你就这么想跟着我?”
“我想报答你。”
白芷兰柔声答道:“待此间事了,你随我去一趟城外寺庙见一人,便算报答了我。或许,你不做我护卫,日后亦能常见。”
阿沅听罢,低垂眉睑,静默良久。
久到白芷兰心生疑虑,想他是不是犯困睡着了,才忽闻他哑声道:
“我明白了,你不要我了。”
9.长夜将明(三)
天色渐暗,晚霞如血,映得天地一片殷红。
小憩数时,白芷兰醒来,望向窗外那似火的云霞,仿佛要将天空燃烧殆尽。
她心想: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她换上一袭素净的青色衣裙,拿起一支素银兰花簪,将长发挽起。
整理好药箱后,她步行下楼,发现医馆厅堂里未曾点灯,一片昏暗。
透过窗的昏黄夕阳中,她隐约瞧见阿沅趴在桌上,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如何劝都不肯回房休息,如今却是趴在桌上入睡了。
然而她方走近几步,阿沅便骤然起身,迅速抓起桌上的剑。
白芷兰被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问:“你没睡着啊?”
阿沅淡淡应了一声,重新戴上面纱,径直朝门口走去。
白芷兰随手拿起一件青色外袍,紧跟其后,望着阿沅开锁的背影,总觉有些不对劲。
细思片刻,才觉悟过来:以往阿沅总是如小尾巴跟在她身后,一回头便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如今,他却理都不理自己,显然是正在赌气呢。
“阿沅,你别这么小气啊。我只是觉得你有本事,应有更适合的工作可做,又不是要和你断绝来往。”
阿沅开门的手一顿,缓缓道:“我知道。”他转身朝白芷兰伸出手,“药箱我来背吧。”
白芷兰递给他,却见他连同她手上的外袍一并拿走,连忙道:“这衣服我马上要穿的,你拿走做什么?”
“你这样他会认出你的。”
“就是要让他认出我。”
“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阿沅眸光一沉,放下药箱,转身将门重新关上。屋内一片沉寂,只听得风声拂过窗棂,带来阵阵凉意。
他拉着白芷兰回到屋内,忽然开始脱衣服。
白芷兰:“???”
片刻后,医馆大门打开,晚霞余晖洒入,一青一蓝两位女子逆着光款款步出,衣袂轻扬。
等候在外的陆官差见状,连忙上前,瞧了瞧二人,道:“怎么白小姐也蒙面纱了?我都快分辨不出来了。”
白芷兰笑而不语,三人坐上马车,前往白日里官兵们追丢那黑衣人的地方。
窄巷中,刑部的几人以及官兵们已然集结。
白芷兰向卢侍郎和金吾卫周行依次行礼,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还不够黑。”
周行不满地嚷道:“再黑下去便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天色愈加昏暗,难辨人影,地上却显现出一道绿色的夜光痕迹,蜿蜒向远方。
众人皆惊,问道:“这是何物?”
白芷兰解释:“此为夜光粉,主成分是辰砂与硫磺,夜光漆的制作法与之相似,我混入了些药粉。今晨,方女侠与他交手时,特意洒了他满身。”
卢侍郎疑惑:“既是粉末,何以不被风吹散,能保留如此完整的痕迹?”
白芷兰笑道:“近来每夜有雨,那黑衣人夜间行刺,衣衫必定湿润,粉末黏上后不易脱落,奔跑时才渐次抖落。今晨泥土潮湿,粉末落入泥土中,如豆粉洒在糍粑上,便黏住不散。这是南方猎户的法子,夜里用以追踪猎物的老巢,一网打尽。”
众人随夜光痕迹一路追踪,至一条落叶遍地的小巷,痕迹忽然消失。
“或是夜光粉落在叶上,被风吹走了。”白芷兰道。
前方岔路,左右分道,皆为民居小巷,尽头已无路。
卢侍郎挥手,“兵分两路,挨家挨户搜。”
“且慢。”白芷兰连忙阻止:“大人,此举恐打草惊蛇,那黑衣人虽手臂受了伤,但轻功高超,或许会再度逃脱。”
“白小姐有何高见?”
白芷兰举目望向左右两条巷子。此时明月高悬,银辉洒落在青瓦屋顶上,炊烟袅袅升起。
正是晚膳时分,夜风乍起,携来阵阵饭菜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白芷兰略微侧目,见身旁的阿沅微微动了动,她故意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好香的熏腊肉啊,还夹杂着橘皮的清香,应是祥源熏腊店的特产,闻得我也有些饿了。”
周行闻言,轻蔑笑道:“白小姐真是有闲情雅致,既识美酒,又识美味。大敌当前也不忘品鉴佳肴。”
白芷兰淡淡一笑,轻声道:“大人过奖了。只是我在想,那歹徒右手左臂皆受重伤,恐怕并无闲情雅致亲自烹饪这些美食。”
周行抬头望去,伸手一指,“左巷第三户并无炊烟。”
几人悄然行至那户门口,见丝瓜藤蔓攀缘而出,随风摇曳。
卢侍郎摇头道:“这些丝瓜长势甚好,是有人长居此处悉心照料的,这户应当并非歹徒藏匿之所。”
以防万一,他命一名官兵站在另一人肩头,攀上墙头向院中探看。
“大人,院中晾有几件婴孩和女人的衣物,家中并无亮灯,许是一家人外出下馆子去了。”
他们继续前行,又探查了两户,皆无所获。
几人掉头走向右巷,见尽头两户人家屋顶皆无炊烟。
官兵们再度攀墙探看,报:“北边这户屋内亮灯,院中挂有几件黑衣;南边这户荒草丛生,屋内漆黑,应是无人居住。”
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数。周行敲敲北边院门,大声喊道:
“邻居,家里火油又不够了,可否借上一些?”
连敲两次也无人应答,周行拔刀,带着一小队人推门而入。
不一会儿,一个小兵跑出来,慌张道:“不好了,卢大人,那人跑了!”
卢侍郎与白芷兰、阿沅等人纷纷入内,只见屋内空空荡荡,桌上烛火将尽,微光照亮一副京城舆图,右边摆着一支朱笔。
白芷兰细看舆图,上头用朱笔画了五个红圈:
平康坊的红圈,代表齐府的齐钰儿;东市妙音楼的红圈,意指柳娘子;长清坊是汪家酒楼的汪姑娘;枫桥巷则是昨晚耿氏的宅院……
最后一个红圈,在西市的西南角。
周行夺过舆图,惊呼:“糟了,这家伙要去杀丰乐酒楼的封小娘子!”
白芷兰侧目,“周大人对民间的酒肆食馆真是熟悉得很呢。”
周行干咳两声,招呼官兵:“速速随我前去缉凶。”
陆官差道:“不必了,周大人,若是丰乐酒楼,刘少卿早有安排。”
原来刘少卿与卢侍郎下午议事时,无法确定凶手是否继续行凶,便向城防司和各军巡铺借兵,保护那几位与“土”属性特征相符合的女子,幸而人数不多。
周行抱怨道:“卢兄为何不早和我说?”
卢侍郎道:“你嘴不严,怕你说漏了。”
官兵们在屋内搜到几套黑衣,并未见到赃物。
正要离开时,卢侍郎忽然回身,提起油灯查看晾在院中的黑衣,皱眉道:
“不对劲,既然你们说,与那黑衣人交手三次,都伤了他,划破了他的衣服,可为何这些衣物毫无破口?”
白芷兰叹道:“因为这个院子,或许本就是一个局。但现在,人定已逃远。”
他们走到对面的宅院门口,阿沅提灯照亮生锈的门把手。
白芷兰道:“此院看似荒废,实则是有人居住的,你们看,右边把手有蛛网,而左边的把手并无蛛网灰尘。”
周行一把推开院门,率先闯入。屋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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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一人。
他提灯一照,只见地上散落几团染血的纱布,不禁低声咬牙道:“果然是这里!”
白芷兰与阿沅随后进来,走到床铺前,伸手一摸被褥,感受到一丝余温。
“床上还有温度,此人刚逃不久。”
周行转身怒视白芷兰,“你既然早已察觉有异,为何不早说,非要等人跑了才提醒?”
白芷兰无奈道:“我先前并未确定,是进了对面的屋子,看到那舆图,才知道中了计。”
卢侍郎问:“舆图有何问题?”
白芷兰解释道:“首先,人走了却不熄灭蜡烛,似是故意引我们前来,本身便很可疑。再者,那朱笔置于右侧,黑衣人右手有伤,且为左撇子,如何能用右手书写,并将笔放回右侧?”
卢侍郎深思道:“依你之见,凶手不止一人?”
白芷兰摇头,“这尚未能确定,只是不排除此种可能。”
官兵们将屋子内外仔细搜查,竟找到好几把大刀和数枚飞镖,还有从汪家酒楼丢失的净瓶玉观音。然而,却不见齐小姐的黄金臂钏、柳娘子的琴谱,更没有……
“这凶手每次杀人后均在现场留下香囊,为何此屋中无香囊,亦无丝毫香味?”白芷兰疑惑道。
卢侍郎沉思片刻,道:“或许仅剩最后两名目标,他便将香囊随身携带。只是前两起案件的赃物,依旧未见踪迹。”
周行插话道:“大概已经销赃了,京城往来货商甚多。两日前通缉令未出,许多游商未必知晓命案与赃物之事。”
卢侍郎点头,留了几名好手在屋内,以防歹徒去而复返,随后带领其余几人前往西市,支援刘少卿。
马车上,白芷兰、阿沅与陆官差同坐于一车。车厢内仅点一盏昏黄的油灯,微光摇曳,难以清晰映照出三人面容。
白芷兰感觉到陆官差的目光时不时朝她们望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
“方女侠,不知那把剑用得顺手否?”
阿沅点头,白芷兰替他谢道:“此剑甚好,多谢陆官差慷慨借用。”
陆官差谦逊道:“方女侠满意就好,不必客气。此剑乃我在铁匠铺学艺时,师父赠予的出师礼。后来师父被兵器监的北工坊招为工头,而我入了衙门,佩了官刀,这剑便未再使用。”
白芷兰颔首道:“我虽不懂兵器,但既然能被官家招为工头,必是匠艺精湛。”
阿沅闻言也点头表示赞同,陆官差挠挠头,露出一丝憨笑。
白芷兰见状,轻轻撞了撞阿沅的手肘。阿沅恍然,连忙从怀中取出一物,展开包裹着的手帕,赫然是一枚飞镖。
白芷兰问道:“陆官差既然曾学过锻造之术,可否帮忙辨别,歹徒用的这枚飞镖是新铸之物,还是旧物?”
陆官差接过飞镖,拿至油灯下,细细查看一番,道:“依在下拙见,此飞镖应为新铸。其上仅有一道划痕,想必是方女侠斩落时所致,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刮痕,更无锈迹。但究竟是何时铸造,在下亦不得而知。”
转眼间,众人已到达西市。
夜色如墨,月如弯刀,凄冷的光辉洒在石板路上。这本该是西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如今却人迹寥寥,寂静得令人心悸。
往日宾客盈门的丰乐酒楼,此刻却空空荡荡,四周被官兵团团围住。
本朝坊市分离的规矩打破后,许多商家在店铺楼上安顿家属,丰乐酒楼亦不例外。
然而,此刻酒楼三楼的卧房窗户大开,寒风阵阵吹入,帘幕飘摇。
白芷兰抬眼望去,只见黑衣人赫然站立于窗前,手持利刃,挟持着一名少女。
黑衣人厉声道:“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杀了她!”
10.再生风波(一)
黑衣人手中利刃微微一用力,刀锋抵在少女颈前,立时划出一道血痕。
这名少女正是丰乐酒楼老板的女儿,封小娘子。她此刻面色惨白,双目含泪,颤抖地哭喊:“爹,娘!救救女儿!”
酒楼门口,老板夫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刘少卿的腿,声泪俱下:“大人,求求您撤兵让他走吧,且莫要伤我女儿啊!”
刘少卿见有人质在手,无奈只得挥手示意撤兵。
周行见状,猛然冲上前,拎起酒楼老板怒斥:“你怎地这么拎不清?此贼已杀三人,若放他离去,往后不知有多少无辜女子遭殃。”
老板哭喊道:“她们的命是命,难道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吗?!”
“你……”
“周行,放开他。”卢侍郎缓步走来,眼神冷峻,高声命令道:“所有人,撤出酒楼。”随即俯身朝一小兵耳语几句。
黑衣人挟持着少女下楼,走出酒楼大门,官兵们在卢侍郎的指挥下步步后退。
两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紧张之极。
眼看黑衣人即将走出街道,白芷兰忽然朗声道:
“这位好汉,你若想靠挟持这位妹妹逃离京城,恐怕难如登天。毕竟,她只是商人之女,轻贱之命也。你以她作人质,守城的将领是不会放你走的。”
众人视线皆纷纷投向话音来处,只见一名蒙着面纱的青衣女子,缓缓放下背上的药箱,走上前两步。
夜风轻拂,吹起她的裙摆,似要将她清瘦的身形吹散。
月光如水,清冷黯淡,洒在她身上,却照不清她的表情,只留下一道坚定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不如换我来当人质?你既然追杀我这么久,想必知道,我乃礼部侍郎的长女,又是德妃娘娘的亲侄女。挟持我,总比挟持一位商人之女来得有分量。”
此言一出,刘少卿忙欲上前阻止,“万万不可啊!”
却被卢侍郎一把拦住,他挣脱不开,只得连连叹气,大声劝道:“贤侄女莫要冲动!你这样做,老夫该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周行怒道:“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添什么乱呢!还不快回来!”
陆官差几步跑到持剑的蓝衣女子身侧,焦急道:“方女侠,你快劝劝白小姐,不要冲动啊!”
白芷兰却并不答话。
黑衣人脚步微顿,面露犹疑,手中的刀刃在冷月下微微颤动,剑光如寒星闪烁。
封小娘子的哭泣声渐渐微弱,她双眼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位提议交换人质的青衣女子。
黑衣人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冷冷地指向青衣女子,道:“你,过来。”
寒风呼啸,初秋的夜晚街道冷如霜寒。青衣女子踏着落叶,缓步走向黑衣人。
只有两步之遥时,黑衣人冷笑一声:“姓白的,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我就成全你!”
他移开抵在少女颈间的短剑,迅速抓住白芷兰的肩膀,正欲往身前一带。
却不料白芷兰突然出手,一手如缚蛇之缠,牢牢扭住黑衣人握剑的左手。一手猛地一推,将被挟持的少女远远推开。同时膝盖一顶,一脚踹中黑衣人的下三路。
黑衣人痛苦地惨叫一声,下身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弯腰。又听“咔擦”一声脆响,黑衣人的手腕被折断,短剑落地,左手无力地垂下。
白芷兰动作迅猛,几招间将他正面压倒在地,掐住他的脖颈,让他动弹不得。
周行立刻冲上前去,抱走先前被当作人质的少女,卢侍郎大喝一声:“速速上前助方女侠一臂之力!”
“方、方女侠?”陆官差一愣,转头看向身边持剑的蓝衣女子,待她揭下面纱,露出一张熟悉而秀美的面容,才恍若大悟:“白小姐!”
原来此前众人见面时,天色已然昏暗,两位“女子”皆蒙着面纱,低低提着油灯,却未曾照亮过面庞。
因阿沅昨夜着一袭水蓝色衣裙,陆官差便下意识地以为,这位盘着云髻持剑的蓝衣女子就是“方女侠”,而那位青衣女子自是白芷兰,毕竟青衣银簪乃是她一贯的打扮。
却不料二人竟换了衣饰,难怪陆官差总觉得“白小姐”今日有些异样,原来是身量高了不少。
今夜探查歹徒住所时,她们二人并肩而行,时刻不离,竟未分辨出究竟是谁在开口说话。
此刻白芷兰见歹徒已被制服,便随手拆下高高的云髻,用簪子挽了个低盘发。陆官差再一打量,她竟顿时矮了半个头。
官兵们正欲上前绑走歹徒,却见黑衣人也认出了眼前人,狰狞地瞪着假扮成白芷兰的阿沅,冷声道:“原来是你!”
阿沅眼神凝重,双手掐得更紧。然而黑衣人忽然嘴角一张,从口中吐出一枚尖针,直射阿沅面门。
阿沅瞳孔一缩,快速侧身闪避,黑衣人趁机挣脱,翻身而起,后退几步,怒道:
“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老子就算今日交待在这里,也要拉你同赴黄泉!”
他右手猛地洒出一把飞镖,银光闪烁,阿沅偏头躲过飞镖,但几位冲上来的官兵却不幸中镖,立即跌倒在地。
“镖上有毒!小心!”一名官兵在昏倒前急喊。
白芷兰心下震惊,这黑衣人的飞镖明明之前未曾涂毒,怎么今夜突然淬毒了?
阿沅欲再次攻上前擒住黑衣人,但因频频躲避飞镖,距离逐渐拉开,难以接近。
陆官差见状,迅速夺过白芷兰手中的剑,拔剑一掷:“方女侠,接剑!”
阿沅有剑在手,威势顿增,如虎添翼,挥剑劈开飞镖,迅速逼近黑衣人。
黑衣人见事态不妙,急忙转身欲逃。
却在此时,一支弩箭如寒星划空,迅速射出,正中黑衣人大腿后侧。他踉跄几步,又被一箭射中小腿,彻底瘫倒在地。
白芷兰转头一看,只见卢侍郎正持着弩弓,目光如冰,沉声道:“来人,把嫌犯拿下!”
他顿了顿,唇边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两个都拿下。”
时近亥时,夜色已深,大理寺内却灯火辉煌,人影穿梭,
白芷兰收起药箱,对刚刚从中毒昏迷中苏醒的官兵们说道:“这药每日喝两次,不出三日便可解毒。向你们长官告个假,好好休养吧。”
周行缓步走来,戏谑道:“看来白小娘子不仅懂得美酒佳肴,还真有几分本事啊。”
白芷兰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周大人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去协助审讯犯人,少在这儿阴阳怪气。”
周行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审讯之事自有大理寺与刑部负责,白小娘子也说过,周某不过一环卫官,并无实职位,如何能参与审案?顶多能帮忙擒住拒捕的嫌犯罢了。”
他所说的“拒捕的嫌犯”正是阿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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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西市那一幕,白芷兰心中怒火难平:当时,阿沅协助官兵擒住黑衣人后,卢侍郎竟过河拆桥,下令逮捕“通缉犯”阿沅。阿沅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一番反抗后,卢侍郎竟挟持白芷兰,逼阿沅就范。
“既然真凶已落网,之前的通缉令就是弄错了。你们为何还要抓阿沅?”白芷兰怒道。
周行却轻笑一声:“白小姐先前不也怀疑,凶手可能并不只一人吗?也许是他们合伙作案呢?”
白芷兰皱眉反驳:“怀疑只是怀疑,但没有证据。阿沅他是我的护卫,日日与我呆在一块,绝无杀人的可能。你们不能无故抓人!”
“白小娘子好大的口气,你说没杀人就没杀人,律法是你定的?大理寺是你家开的?”
白芷兰张嘴欲辩,却见陆官差匆匆走来,正色道:“白小姐,周大人,犯人已经招供,此案已结。”
刚才还争吵不休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这么快?”
陆官差点头道:“那人十分配合,问什么答什么,还未上刑就认罪了。这是堂审记录,刘少卿特意让我送来给白小姐查看。”
白芷兰接过堂审记录,周行也伸头凑近来看,被她一脚踢开,“环卫官没资格参与审案。”
周行:“……”
白芷兰展开记录,细细读起来:
那黑衣人自称姓余,宁州人士,乃“五行教”旧部。
教派被铲除之后,他流落至京城,因学过武艺又有力气,便在铁匠铺谋生,期间偷偷为自己打造多把武器。后因手脚不干净被赶出铺子,便四处偷盗钱财度日。
正值皇帝携百官去泰山封禅,京城防卫松懈,他愈发猖狂。一日潜入齐府偷盗时,忽然想到五行邪术祭祀之法可以改变运势,甚至长生不老,便起了杀人夺宝的念头,先后杀害了属“金”的齐小姐、属“木”的柳娘子、属“水”的汪姑娘……
匆匆看完,白芷兰连连问道:“那他为何杀了柳娘子后,还要一直追杀我?还有香囊,为何故意留下我家医馆的香囊陷害我?这些他是否交代?””
“有。”
“他怎么说?”
陆官差踌躇道:“他说……看你不爽。”
白芷兰:“……?”
周行在一旁哈哈大笑,陆官差急忙解释道:“那人说,观白小姐面相,总觉得你会克他,便欲除之而后快。”
“胡说八道,他根本就没有记住过我的脸!”
白芷兰怒极,直言道:“这份供词漏洞百出,竟然就这样签字画押、草草结案了?不行,我要去找刘少卿!”
“刘少卿已经离开大理寺,回家去陪女儿了。”陆官差为难道。
白芷兰眼皮一跳,心中隐有不妙的预感,“那现在是哪位大人在负责此案件?”
“是卢侍郎。”
白芷兰沉沉叹气,真是冤家路窄。她又问:“那我的护卫呢?可否释放了?”
“方女侠……”陆官差一顿,改口道:“嫌犯阿沅正在受审。”
“用刑了吗?”
“嗯。”陆官差艰难点头。
白芷兰急了,“那凶手不是已经认罪了吗?”
“卢大人说,他身份可疑,或许涉及另一起案件。”
白芷兰眉头紧拧,“另一起?近期京城不就这一起案件吗?”
“是一个月前的……北燕懿王世子被害案。”
11.再生风波(二)
大理寺狱中阴冷昏暗,四周弥漫着腐朽和潮湿的气息。偶尔传来的囚犯呻吟和咆哮声,如临人间地狱。
白芷兰随陆官差走到一间牢房门口,隔着铁栏杆朝里望去,不由心头一颤:
阿沅闭着眼,靠墙坐在地上,双手被粗重的镣铐束缚,青衣上布满了斑驳的血迹。
昏黄灯火下,他的面容苍白憔悴,发丝凌乱。一道刺眼的血痕从嘴角蜿蜒而下,划过瘦削的下颌,滴落在满是伤痕的锁骨上。
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阿沅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眉头拧得更紧。
白芷兰蹲在他身前,伸手想帮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却又讪讪放下手,低声问:
“阿沅,你还好吗?”
听到她的声音,阿沅蓦地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仰望着她许久,眼中才流露出一丝委屈,仿佛在外受了欺负的小狗终于见了到主人,控诉般开口:
“不好。”
“很疼吗?我给你上药。”
“很饿。”
白芷兰眼眶泛红,却又不禁笑了出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槐花饼。
这还是两日前从白府出发时,她特意给阿沅带的零嘴。当时一共有两块,阿沅在马车上吃了一块,还留下一块要让给她吃,但她不饿就没吃,不曾想竟留到了现在。
她掰下一小块饼,“张嘴。”
阿沅听话地微微张开嘴,却牵动唇角的伤口,血痂裂开,又渗出一丝鲜血。
白芷兰的心仿佛也像那块槐花饼一样,皱巴巴的了。
“放了好几天,不好吃了。”她哑声说。
阿沅慢慢咀嚼了很久,才艰难地咽下去。
“好吃。”他说。
他牵起青肿的嘴角,眼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白芷兰愣住了,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他是会笑的。
以前给阿沅吃了满满一桌美味佳肴,也不曾见他笑过,白芷兰便以为他是不会笑的。
白芷兰幼时随外祖母四处游历行医,见过一些人因伤了脑袋,面容僵硬,少有表情,更不会笑。她本以为阿沅也是如此。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阿沅笑,仿佛晨间山谷里一道清风,吹散了这监牢里的腐朽阴湿之气,也吹散了她心头弥漫的阴云。
白芷兰也跟着弯了弯嘴角,低头把槐花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一点点喂给阿沅吃。
喂完后,她听见阿沅沙哑的声音说:
“谢谢你,白小姐。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我可能……不是好人。”
阿沅的笑容变得苦涩,刚说完这句话,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白芷兰伸手想拍拍他的背,却见他背上鲜血淋漓,根本无处下手。
她鼻头一酸,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般。她胸膛剧烈起伏,等阿沅终于不咳了,她也才将情绪勉强平复下来。
她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我相信你。”
阿沅的眼里一瞬间亮起微光,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他微微摇头,脱力般闭上眼睛,却忽然感觉到有人握住他的手,又猛地睁开眼。
白芷兰低头,牵起阿沅戴着镣铐的双手,细细摩梭观察,片刻后才抬起头,对上阿沅不可思议地眼神,微笑道:
“我会向他们证明,你绝非刺杀懿王世子的死士。我相信你不是坏人,你也要相信自己。”
审讯室内,一盏油灯闪烁,照亮周行忽明忽暗的冷硬面庞。
他点点桌上卷轴,道:
“我与卢侍郎奉陛下御旨,彻查懿王世子遇害一案。这个阿沅,一个月前被从河里救起时,身上所穿黑衣,与那些在船上刺杀世子的死士们的一模一样。且有救他的王渔夫作证,他当时手里握的匕首,乃陛下赐给的世子信物,其刀锋也与世子尸体上的伤口一致!”
他冷哼一声,侧目瞥着白芷兰,“人证物证具在,你相信他是清白的又有什么用?白小娘子,别说是你只是德妃娘娘的侄女,就算德妃娘娘亲临,也无法为一个刺杀世子的死士开脱!”
白芷兰终于明白了,这人明面上说是来协助侦破连环凶杀案,实际上则是来调查世子被害案,且早就怀疑上了阿沅,特意冲着他来的。
白芷兰扫了眼桌上一干证物,又读了遍渔夫的证词,正色道:“若是我能证明,这些证据根本就不可信,这所谓的证人也根本是在撒谎呢?”
一旁的卢侍郎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你怎么证明?”
白芷兰展开证物中那套黑色的死士服,从领口到裤腿仔细查看一遍,指着一处道:
“我曾给阿沅疗伤上药,他侧腰有一道长四寸有余的利刃之伤,伤口十分深,一个月了也不曾愈合,不信你们可以现在遣人去验证。但你们看这件衣服,两边侧腰处都完好无损,反而是胸口处有一小道破口,看起来像是被人一剑穿心了。这与阿沅的伤势完全不符,这根本就不是他的衣服!”
周行抓了个小兵去狱中查看,不一会儿,来了人与他耳语几句,他眉头一皱,拎起衣服一看,惊道:
“还真是!白小娘子,真被你猜中了。”
“不是猜的……”
卢侍郎不为所动,道:“或许是他为了活命,故意和别人换了衣服。”
白芷兰觉得好笑:“既然想要活命,还有时间换衣服,为何要和同为死士的同伴换衣服?不和良善百姓换衣服?是上赶着被抓吗?”
见卢侍郎语塞,白芷兰又拿起那把信物黄金匕首,指着上面一个凹槽问:“这里应当原本镶嵌有宝石吧?”
周行点头道:“被那王渔夫挖下来拿去卖了。我们在典当铺发现了宝石,才顺藤摸瓜找到王渔夫。”
“他此刻人可在大理寺?”白芷兰问。
“在,你要重审他?”
“只是想问几句话,算不上审。”
片刻后,年迈的王渔夫被带到审讯室。
见他跪于堂下,白芷兰上前扶起他,“我乃德妃娘娘的侄女,受刑部卢大人之托查案。我有几件事想向您询问,望您如实相告。”
王渔夫躬身道:“贵人问话,小人不敢不答。”
白芷兰见他肤色黝黑,双手粗糙,手腕上有几道红痕,发梢上沾了一片鱼鳞,一身粗布衣衫却是干净整洁。
她柔声问道:“近日天气转凉,您的身体可还好?家人都好吗?”
王渔夫连连点头陪笑道:“劳贵人关心,只是孙女有些咳嗽,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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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好。”
“您家里有几口人?”
“回贵人的话,女儿、儿媳妇、孙女,加上小人,一共四口人。”
白芷兰皱眉,“令郎可是去外地务工了?”
王渔夫摇摇头:“三年前征兵,犬子上了战场,就没再回来了。”
白芷兰一怔,正要开口安慰,就听周行嚷道:“你问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别浪费时间!”
卢侍郎低喝一声:“周行!慎言。”
白芷兰沉默半响,才又问道:“最近贩鱼的生意可好?”
王渔夫低头叹气道:“不好啊,近日河上风大浪大,许多人翻了船,我年纪大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冒不了这个险,故几日不曾开工了,日子难啊。”
白芷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问道案件:“听说是您第一个救起的阿沅,可否说说您当时发现他时,他穿的什么衣服,身上有何物件?”
王渔夫抬头看了眼白芷兰,又看了看一旁的周行,答道:
“他穿着一身黑衣,就是我交给大人的那件,手里握着把匕首,怀里还有一块玉牌,但我不识字,不知道上头写的什么。”
白芷兰继续问:“他当时可是散发?”
“是,是散发的。”
白芷兰露出疑惑的神情:“可为何我去河边义诊时,我看到他是梳着燕北的小辫?难道……”
“这、这,啊,是小辫,对,刚才是我说错话了,是小辫。”
“那他当时握着刀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是右手。”
白芷兰皱眉,“这就奇怪了,那阿沅明明是个左撇子,吃饭都用左手,怎么会右手持刀呢?”
“他、他是左撇子?”
“对啊,您和他相处一个月,难道这都没发现?”
王渔夫眼珠转了转,“啊,是、是……是我说错了,他当时握刀的,应当是左手。”
周行恼了,“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就是左手!”王渔夫急道。
白芷兰接着问:“那他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握着的就是那块玉牌咯?”
王渔夫连连点头:“对,对。”
周行喝道:“你这小老儿,证词里分明说,玉牌是在他怀中发现的!”
“周行,别多话!”卢侍郎一拍周行后脑勺,他只得闭了嘴,怒目瞪着王渔夫。
王渔夫双腿哆嗦,“大人,小老儿上了年纪,一个月前的事,确实记不太清了。”
白芷兰深深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根本不记得一个月前曾为阿沅治伤,更不知道他当时是散发还是梳发。他的确是右撇子,但那玉牌上下皆有系绳结,上绳显然是挂在腰间的。
“老人家,衙门的审讯官为了让您说出那番证词,让您受了几道刑呢?让您指认阿沅,又给了您多少赏钱?是只够您自己做一套新衣,还是够您全家老小一人一套新衣?
“我们体谅您生计艰难,定是不得已才对衙门说了谎。只要您此刻如实相告,无论是做伪证一事,还是偷卖御赐之物一事,皆一笔勾销,概不追究。”
王渔夫惊恐地盯着白芷兰,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讨饶道:“大人饶命啊!我招,我全都招。”
12.再生风波(三)
白芷兰再次扶起王渔夫时,鼻头皱了皱,隐约闻到一丝血腥味。
掀开他裤腿一看,小腿后侧密布着猩红血痕,显然是受了竹笞之刑。
卢侍郎安排王渔夫坐下,白芷兰给他倒上一杯热茶,他诚惶诚恐地捧着茶杯,老泪纵横道:
“一个月前河水泛滥,翻了许多船,也死了很多人。阿沅趴在浮木上,差点又被冲走,我用渔网把他拉上了岸。那时他穿着一身蓝衣,手里应当是什么也没有,头发什么样我不记得了。
“带他回家后,我儿媳妇说他的衣服是好料子,虽然有些脏了破了,但裁下来些布也能卖个价钱,就……就把他那衣服剪了卖了,剩下的破了的布料,缝了缝给我孙女做了衣服。
“那玉牌是他衣服里的,至于在怀里还是腰上,我记不清了。我们看上面刻了字,但我们都不识字,怕万一写的官职什么的,就没敢卖。”
白芷兰追问道:“那你上交作证物的那套黑衣,还有那把匕首是哪来的?”
王渔夫回忆道:“当时岸边冲上来好多穿黑衣、包黑头巾的人,都死了!大家都去扒他们衣服,带回家自己穿。我也选了一件没怎么破的,准备扒下来带回去。大人,这、这扒衣服的不止我一人啊!只是我给那人一翻身,就见他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那、那匕首上……好大一颗红宝石啊!我便拔下来,一并带回了家……”
记录完口供后,白芷兰给了王渔夫几瓶伤药。见天色已晚,陆官差便自告奋勇护送他回家了。
忍了许久的周行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这老渔夫,看着老实,竟然偷东西,还作伪证诬陷别人!”
白芷兰瞪他一眼,“他是被屈打成招的!你不去怪衙门威逼利诱,反而怪起贫苦百姓了?”
“我有说不怪他们吗?哼,都不是好东西,明天老子就找他们去!”
却听卢侍郎淡淡道:“就算这个阿沅不是死士,也还是身份不详。世子遇害时,他恰好在同一条水道上落河受伤,这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
白芷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压下心头火,道:“你要是这么说,怎么不怀疑他就是世子本人呢?不是说他穿的那件衣服料子很好吗?”
卢侍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世子的尸体早已发现,燕北已派人来验过尸。”
“那就是世子的侍卫。那卷宗上不是说,当时世子出行带了四位近卫,只发现了两具尸体,还有两人失踪吗?没准他就是失踪的其中一人呢?”
卢侍郎冷笑一声,“白小姐为了替他辩护,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你也说他有一枚沅字玉牌,那想必是南方沅江附近生人,怎么可能会是燕北的侍卫?”
“可他分明就是北方口音,也许他确实是南方生人,但早早便去北方谋生呢?”
周行快嘴道:“确有这个可能,我也是南方人,但来京城久了,便是京城口音了。”
“周行,闭嘴。”卢侍郎横了他一眼。
白芷兰抿了口茶,道:“我说阿沅或许是那世子的侍卫,可不是信口雌黄。不信你们去看,他右手虽有老茧,一看便是舞刀弄枪之人,但左手却指节细长,即使打了一个月的鱼,手掌手背也并不十分粗糙,想来从前并不总做粗活。反而他拇指与食指、第四指与五指之间,有明显的茧,这应当是骑马勒缰留下的痕迹吧?”
见二人并不反驳,白芷兰继续道:“况且他又会写字,字还写得极好,应当是上过学的。如今应当不会有哪个雇主大发善心,供死士去学堂读书识字吧?”
卢侍郎挑眉道:“他写的字在何处?”
“大理寺卷宗室便有,他上回帮忙做记录时写的。怎么,卢大人还懂书法?”
卢侍郎挥手,“来人,把嫌犯阿沅的字迹寄去燕北,让他们确认,此人究竟是不是世子失踪的侍卫。”
白芷兰摇摇头,不赞同道:“这样也太慢了,卢大人何必舍近求远?”
“你有什么主意?”
“我看卷宗上所记载,那两名被发现尸体的侍卫,穿的是统一的侍卫服吧?我斗胆猜测,那侍卫服可是蓝色的衣料?”
周行瞪大眼睛,“奇了,还真是蓝色的!你还挺会猜!”
“周、行!”卢侍郎几乎咬牙切齿了,“不接话你会死吗?”
白芷兰也忍不住笑了,“既然阿沅的衣服被渔夫拿去给孙女缝了衣裳,你们去要来衣裳,同侍卫服比对比对布料,不就知道他是不是侍卫了?”
周行挠挠头,与卢侍郎商量:“那明日一早,我再去趟王渔夫家。若真是一样的布料,咱们就把那个扮女装的给放了?”
“那可不行!我今晚就要带他走。”白芷兰叉腰,“否则后日陛下回朝,我就敲登闻鼓告你的御状去——左金吾卫中郎将周行,违背本朝律法私入酒肆食馆,纵容属下欺凌百姓,屈打成招……”
“够了够了够了,我说不过你,我们现在就去,行了吧?”周行朝卢侍郎使了个眼色,“走吧?”
卢侍郎叹了口气,兀自坐下喝茶,“你自己惹的祸,我凭什么陪你去?”
周行气极反笑,“好你个姓卢的,我把你当兄弟,我就这么对我?那你可别怪我,白小娘子,我告诉你,那天喝酒他也有……”
“闭嘴!”卢侍郎一杯茶泼他脚下,“你少拉我下水。”
白芷兰冷眼旁观这二人上演兄弟决裂的戏码,若是平日,她定是要笑上一笑,再好好嘲讽一番。然而此刻她忧心阿沅的伤势,只觉得这两只苍蝇吵闹。
她不耐烦道:“到底谁去?”
卢侍郎和周行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指向对方:“你去!”
白芷兰忍无可忍,正要拍桌子骂人,却听一人推门进来,“两位大人,白小姐,要不我去吧?”
她抬眼一看,竟是不知何时返回的陆官差。
卢侍郎微微皱眉,“不是让你送完王渔夫就回家吗?”
陆官差低头道:“方……少侠在牢里晕倒了,我不太放心,就想回来看看……抱歉,不是故意偷听的。”
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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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松了口气,忙道:“你回来得正好,那就劳你再去一次王渔夫家吧!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等陆官差领命离开大理寺,周行才又开腔道:“怎么?他还不知道那个阿沅是个男的?”
“他当然知道。”白芷兰隐约觉得他接下来的话不会太好听。
“那他怎么还……嘿嘿。”
白芷兰冷冷瞥他一眼,“周大人想说什么?”
周行邪笑两声:“我看那嫌犯阿沅虽破了相,但脸长得还不错,扮起女装来也是英姿飒爽,确实有一番韵味,该不会……”
“周、行!”卢侍郎上前一步,狠狠踩住他的左脚。
白芷兰踩住他的右脚,用力碾了碾,无情嘲讽道:“查案查不出,抓贼抓不到,找嫌犯找错人,取证靠瞎编,反倒是在背后蛐蛐同僚之事如此精通。”
她一锤定音,总结道:“周行,我看你是真不行!”
陆官差很快便带着衣服回来了,和大理寺存放的侍卫服饰一比对,果然是同一种布料。
白芷兰总算松了口气,这下不仅帮阿沅洗脱了罪名,还找回了他的身份,从此他再也不用像无根的浮萍般漂泊。
大理寺门外,白芷兰坐上马车车辕,看着车厢中搀扶着阿沅的几人,不悦道:“陆官差要送他也就算了,你们俩凑什么热闹?”
她指的正是卢侍郎和周行,这二人如今正占了她的位置,挤在马车车厢中,还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头,把白芷兰这个掏钱雇车的雇主赶到了外面车辕上。
周行道:“我们之前误会了阿沅,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想送送他。”
白芷兰冷哼一声,“想蹭马车就直说。”
等到了白府门口,白芷兰使唤着三人把昏迷的阿沅扛进幽竹院房内,然后拜托陆官差去厨房拿些吃食,又让周行去烧了一小桶热水提来,再让卢侍郎去厢房搬了些碳来。
见周行和卢侍郎累得满头大汗,白芷兰心情总算好些,头也不抬道:“再见好走不送。”
恰好药粉也调配好了,她一剪子剪开阿沅的衣服,用力一撕,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躯体,用湿毛巾擦拭后抹上药粉。
正要离开的三人听见裂帛之声,脚步一顿,纷纷回头,正看见白芷兰把阿沅的上衣扒了个精光,正在“抚摸”他精壮的胸膛。
“这这这……”陆官差顿时羞红了脸。
周行轻咳一声,“白小娘子这样乘人之危不太好吧?”
卢侍郎摸摸鼻子:“需要帮忙上药吗?”
“不用。”白芷兰淡定地继续剪衣服。
回头拿药粉时,瞥见他们脸上神色各异,想起他们年纪都不大,似乎也都还未成家,更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由好笑道:
“我自八岁起随外祖母行医,见过的男人身体比你们抓过的贼还多。我都不尴尬,你们尴尬什么?”
看他们还愣在原地,白芷兰忽然脸一板,举起剪子恐吓道:
“还不走?再不走把你们的衣服通通都剪了!”
13.一叶障目(一)
天际刚泛起微光,晨曦透过树影斑驳地洒进屋内。
白芷兰匆匆起身,梳洗完毕后,换上了她常穿的青色素衣,踏着薄雾,快步迈入幽竹院中。
推门而入,屋内点着好几盏烛灯,明亮如昼。杜若与杜衡正端坐在床边,手中捧着药碗。
昨夜白芷兰为阿沅上药到了丑时,打水时的动静惊动了杜若杜衡。他们见她面容疲惫,就劝她先去睡下,他们来照顾昏迷的阿沅。
白芷兰目光落在床上安静躺着的阿沅身上,轻轻叹息:“怎么还没醒?”
杜若忧心忡忡道:“他已经烧了一整夜了,可这药汤怎么也喂不进去。”
“让我看看。”
白芷兰接过碗,轻啜一口药汤,凑近阿沅熟睡的面颊,手指轻柔地沿着他的喉头滑过,抚摸到他的唇边。
“小姐!万万不可啊!”杜衡杜若这对兄妹惊恐地对视一眼,默契地异口同声道。
白芷兰转头望向他们,眼中透出些许疑惑。
杜若面颊微红,忙道:“小姐,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对嘴喂药这种事,还是让杜衡来做吧!”
杜衡结结巴巴道:“是、是,小姐,还是我、我来喂吧。”
白芷兰不慌不忙地咽下嘴里的药汤,给他们一人敲了一榔头,笑骂道:
“你们平日里若是闲着荒,就多温习些医书,少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我不过是想试试这药是否合适,顺便看看他是否还能正常吞咽。”
见兄妹二人羞愧得快把头埋进地里了,白芷兰缓了缓语气,轻声道:
“稍后去将这汤药中的虎杖换成三七,重新煎制一副。待他醒来时再端来,他现在尚无法自主吞咽,药进了嘴也难以咽下。”
杜若领命而去,杜衡则轻轻拧了一块冷毛巾,细心地敷在阿沅的额头上。
白芷兰掀开被褥,露出阿沅的身躯,只见他精瘦的腰间缠满了纱布,而侧腰处竟又渗出血来。
她微微皱眉,心中不禁疑惑,这伤口是不是因为他熟睡时乱动而裂开了?
她小心解开纱布,却发现皮肉绽开的伤口深处,隐约有一根尖刺——那分明是荆条上的刺。
她心中一震:他们竟然对阿沅用了荆条鞭笞之刑。
白芷兰双手微微颤抖,心仿佛也被那根刺扎了一下般。她用镊子小心夹出荆刺,沉声道:“是谁给他包扎的此处?”
杜衡见状,慌忙低头认错:“是我,小姐我错了,是我疏忽大意了,您罚我吧。”
白芷兰无奈地摇头:“这才几个月,学过的医术就全忘了。明日起,你们重新回医馆去干活……现在先去歇着吧,你们也累了一夜了。”
“是,小姐。”
白芷兰细心处理了这道伤口,包扎时,却感觉到手下的皮肤微微颤动。
她抬头一看,恰见阿沅缓缓睁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白芷兰松了口气,“你发烧了一整晚,现在感觉如何了?”
见阿沅并不作答,只是默然注视着她,白芷兰以为他还晕沉着,便伸手去探他额头。
却不料,竟被他紧紧握住手腕。
白芷兰一愣, “怎么了?”
阿沅冷漠地看着她,眼神如寒冬雪霜:“你是何人?”
白芷兰:“……”这是烧傻了?
她缓缓抽回手,正欲自白身份,却突然生起逗弄之心。
她轻咳一声,道: “你猜。”
阿沅静静凝视她的面容,片刻才淡淡开口:“女的。”
“废话。”白芷兰心想:完了,真的烧傻了。
阿沅又睨了一眼她朴素的衣裙,道:“民间女子。”
白芷兰朝他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心中暗讽道:别说得自己好像是什么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似的行吗?
阿沅抬手,看了眼自己包扎好的手臂,又看向她手里拿的药瓶和纱布,微微扬起下巴,道:“你救了我。”
“没错,你想怎么报答我?”白芷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些许玩味。
阿沅动了动身体,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却因为牵动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点,你身上全是伤。”
白芷兰好心扶着他坐起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这是做什么?”白芷兰有些恼了,心想:怎么人傻了还这么不老实?
只见阿沅裹紧被褥,神情防备地望着她,冷声问道:“是谁给我脱的衣服?”
白芷兰理直气壮道:“自然是我咯。”
阿沅沉吟片刻,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涌起波澜,低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会对你负责的。”
白芷兰手一抖,剩下的半瓶药粉差点洒出来,震惊道:“你要对我以身相许?”
“我……”阿沅欲言又止,却被她打断道:“这可不行!”
“为何?”
“因为我……”
见阿沅眉头紧锁,神色严肃,白芷兰眼珠转了转,板起脸道:“因为我是你小娘!”
阿沅:“……”
阿沅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挑眉道:“家父不曾纳妾。”
“哦,我昨日才进的门。你昏迷了所以不知道。”
“我不信。”
“是真的,你爹在街上对我一见钟情,非要抢来……”
白芷兰正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忽然一顿,反应过来:“等等,你恢复记忆了?”
——都知道自己父亲没纳妾了。
见阿沅眉头皱得更深,白芷兰却笑意盈盈道:“太好了,那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我?”阿沅眯了眯眼,眸中流露出警惕之意。
“怎么?你很有名吗?我应该认识你吗?”
阿沅紧抿薄唇,彻底沉默了,无论白芷兰如何询问或调侃,他也不再开口。
白芷兰无奈,只得去端来一碗新煎的药汤:
“大郎,该喝药了。”
阿沅疑惑地接过药碗,目光里带着刀刃般的寒意,审视般地看着她:
“你既然说不认识我,为何知道我是大郎?”
“……我瞎猜的。”
白芷兰心中暗想,他可能并不是恢复记忆,而是烧糊涂了。
阿沅喝完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朝阳高升,金光渐染大地,晨雾散去,万物复苏。
整个幽竹院在暖意中渐渐明朗,竹影摇曳,鸟鸣轻唱,晨风将淡淡的竹叶清香吹进屋内。
阿沅再次醒来时,白芷兰正双目放光地盯着他,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沅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看起来脆弱而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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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白小姐。”
“那你自己是谁?”
“阿沅。”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阿沅喉咙微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带着些许委屈地说:“很饿。”
白芷兰心头一松:总算恢复正常了。
从厨房端来一锅山药红枣瘦肉粥,热气腾腾,鲜香扑鼻,令人垂涎。
她将一碗粥端给阿沅,阿沅却并未如往常般狼吞虎咽,而是抬眼看着白芷兰,问:“你吃过了吗?”
白芷兰摇头,微笑道:“你先吃吧,我稍后去饭堂吃。”
阿沅把碗捧到她面前,神情认真地说:“白小姐先吃。”
白芷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沅,你几时变得如此谦让?”
阿沅面颊微红,垂下眼睑,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轻颤,“我以前做得不好,对不起。”
白芷兰微微一怔,收敛了笑意,轻柔地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温声道:
“仍有些热,还没退烧。你快吃吧,吃饱了才能好得快,伤好了才能继续做我的护卫啊。”
阿沅闻言点点头,接过粥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三碗。
白芷兰被这浓香所诱,忍不住也盛了一碗,小口小口地细细品尝着,“要是放些白胡椒就更好喝了。”
见阿沅黑黢黢的眼睛望过来,目光中泛起好奇,她解释道:“但是你现在受了伤,不能吃胡椒。等你痊愈后再尝。”
阿沅应声,又喝了两碗。
白芷兰打趣道:“你吃这么多,怎么一点也不见胖呢?脸上身上一点肉都不长,都吃到哪里去了?”
阿沅放下碗,睫毛颤了颤,神色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白芷兰俏皮地猜测道:“该不会是要长高了吧?”
她细细端详阿沅,若无视那两道越来越淡的疤痕,他的面容越看越觉得……俊美中有些稚气。
见阿沅正愣愣地看着她,白芷兰扬眉问道,“阿沅,你今年几岁了?”
“我忘了。”
“那你可还记得……你父亲是否纳妾?”
阿沅眉头微蹙,眼中流露出困惑之色,似乎不明白白芷兰为何会问这个。
他摇头道:“不记得。”
白芷兰心中一叹:果然,之前阿沅定是烧糊涂了,并非恢复了记忆。
她思索片刻,决定坦诚道:“其实昨日在大理寺,我们已经查明你的身份了。”
阿沅捏着被子的手一紧,垂下头,浓黑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阴影,仿佛整个人也躲进阴影之中。
他静默半响,才鼓起勇气般问道:“我是刺杀世子的死士吗?”
“当然不是。”
白芷兰拿起桌上一盘桂花栗子糕,递到阿沅眼前,“若我推测得没错,你应当是那位世子的近身侍卫。当时世子在船上遇刺时,你为了保护世子才受伤落河的。”
“所以……我是好人?”阿沅瞪圆了眼睛,乌黑的眼珠里闪着希冀的微光,反射出白芷兰温柔的脸。
她看见阿沅眼中的自己笑了起来,点头道:“你当然是好人!”
“太好了。”阿沅眼睛弯了弯,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拿起一块桂花栗子糕,咬了一口,“好甜。”
白芷兰也吃了一块,笑道:“确实很甜。”
14.一叶障目(二)
正午时分,西市酒楼内,食客们三三两两地坐着,饮酒谈笑,热闹非凡。
白芷兰与阿沅择一窗边之位坐下。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下,在桌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
白芷兰借着日光翻看菜谱,口中道:“来一份要黑鱼豆腐汤,山药炖猪蹄,桂花糯米藕……阿沅,你再看看,还想吃些什么?”
阿沅接过菜谱,细细翻阅,忽然眼中一亮。
白芷兰顺着他手指之处一瞧,挑眉道:“天目笋干烩白肉?”
她心下了然,笑道:“你是馋你院中的竹笋,却能看不能吃,才想尝尝这道菜?”
阿沅满怀期待地应了声,却被她无情否决:“不行,你身上有伤,可不能吃笋。”
阿沅乖乖点头,指向另一道菜。
“胡椒炙羊肉?”白芷兰摇头,“炙烤之物,不宜多食。”
“炸酥饼儿?油炸的,不行。”
“黄金鸡?其中有白酒,不行。”
阿沅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合上菜谱,低声道:“我还是吃馒头吧。”
秋风轻拂,将窗外的桂花香气吹进屋内,也撩起阿沅脸庞的一缕发丝,扫过他紧抿的嘴唇。
白芷兰不禁笑了,心里暗道:这人还委屈上了?
她提议道:“这家的‘套四宝’甚是有名,要不要尝尝?”
“那是什么?”
见阿沅露出好奇的神情,白芷兰朝一旁的店小二使了个眼色,店小二机灵地接话道:
“客官,我们家的‘套四宝’乃京城一绝。此菜将鸭、鸡、鸽、鹌鹑四禽层层相套,烹于汤中,形色完整。先食鸭,再尝鸡,复见鸽,最终得鹌鹑,四味叠加,滋味无穷。”
看到阿沅眸光重新亮起来,白芷兰笑道:“就要这道菜吧,再来两碗白饭……对了,你们家是不是有桂花甜酒?”
“是,老板娘刚酿的酒糟,香着呢!客官要来两碗吗?”
想到阿沅受了伤不宜饮酒,白芷兰道:“来一碗吧,多谢。”
不久,菜肴陆续上桌,各色佳肴香气扑鼻。
白芷兰喝了一口桂花甜酒,酒液清香,入口甘甜带着一丝微辣,随即一股温暖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开来。
她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喜欢喝酒?”阿沅不禁问道。
白芷兰微微一笑,“我外祖母爱酒,我从小跟着她,也总爱尝一尝。她总说,酒能解愁,也能助兴。”
阿沅问:“你有烦心事?”
白芷兰略微哑然,“你怎知我是为解愁,而非助兴?”
“我知道,你始终放不下那案子。”阿沅道。
白芷兰轻叹一声,望向窗外的街景,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案件蹊跷之处颇多,竟然就这样结案了?”
她又叹了口气,道:
“但刘少卿着急结案,我可以理解。毕竟陛下离京期间,出了这等可怕的连环凶杀案,若迟迟抓不到凶手、无法结案,恐怕上到大理寺、刑部的官员,下到巡夜、巡街的小兵们,都难逃责罚。明日陛下班师回朝,他们自然希望在此之前了结此案。”
白芷兰夹了一块藕夹,放入阿沅碗中,继续说:
“我原以为,此案如同这摆成一排的桂花糯米藕,是一环扣一环的连环杀人案,只需抓住那行凶之人,便可解环破案。可如今看来……”
阿沅沉思片刻,低声问道:“你觉得那黑衣人不是真凶?”
“至少,他无法单凭一己之力完成这些案子。”
白芷兰分析道:
“他说他去年在铁匠铺学艺被赶出来,那数十把刀和飞镖都是当时偷打的。且不论如此数量的铁器若被盗,铁匠铺怎会不报官?更何况他的武器分明崭新,应当是今年所制。
“再说,他住在离京的商人废宅,可他如何知晓那宅无人,不怕主人突然归来?还有屋内舆图旁的朱笔,他分明是左撇子。
“最重要的是,第一起案件中齐小姐被盗的黄金臂钏,第二起案件柳娘子的琴谱,至今下落不明,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去了何处。”
白芷兰用筷子拨了拨那碗‘套四宝’,醇香扑鼻的全鸭浮于汤中,戳开鸭腹,露出里头色泽光亮的全鸡。
她缓缓道:“这案情复杂,如同这一层套一层的四禽佳肴。那黑衣人的供词实在太过牵强,他背后,或许还有一只我们看不见的手,在推动一切。”
阿沅见她忧心,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凝重,问:“你想继续查下去?”
白芷兰无奈一笑,“我想查又能如何?此案已结。”
“都怪我。”阿沅黯然道。
“怪你做什么?”白芷兰不解。
“那天我若是在柜中早些醒来,也许能阻止齐小姐被杀,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了。”
白芷兰心中一暖,劝慰道:“你也是受害人,怎能怪你?要怪就怪那凶手。”
阿沅仍是闷闷不乐:“我不愿见你如此忧心,我想帮你,可我太笨了……早知如此,那日我就不吃那女人递来的包子了。”
提起阿沅那日被迷晕藏进柜中之事,白芷兰不由想起那名面生的带路丫鬟。
她与迷晕阿沅的是同一人吗?她是否参与谋杀齐小姐?她后来去了哪里?
白芷兰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继续进食。
恰逢此时,酒楼内的说书先生登上高台,摇头晃脑,绘声绘色地讲述其京城里最近这起奇案。
他手持一把折扇,不时拍打桌子,声音抑扬顿挫:
“这五行邪教,旧时在宁州盘踞于威阳山上,其俗是在山下村中,选定几位八字符合五行属性的女教徒,令其持五行属性宝物,自愿投身火炉,以成祭祀,残忍至极。
“而此次逃窜至京城的贼人,或许只是邪教中的低级弟子,虽然杀人如麻,却只学得些皮毛,只是简单地选择名字中带有五行之字的女子……”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扫视一圈听众,见众人屏息凝神,继续说道:
“学了点皮毛就闹得满城风波、人心惶惶,若真得其全术,岂不是天下大乱?大家想想,活人投火炉啊!”
酒楼内一片哗然,众人纷纷议论。白芷兰若有所思,低声对阿沅说:
“我一直觉得奇怪,凶手知晓那五名女子的姓氏并不难,但为何能知她们拥有五行属性的珍宝?
“若说齐小姐的黄金臂钏是他入室行窃时无意发现,柳娘子的琴艺和琴谱在京城颇有名气,汪姑娘的净瓶观音也因她爹娘爱炫耀而广为人知,可剩下两位姑娘呢?她们的珍宝我至今不知,凶手又从何得知?”
阿沅听着她娓娓道来,默默放下筷子,眼神停在她脸上,呆呆地望着她,眸光澄澈如秋水,眉目间透出几分柔情。
白芷兰说完,低头用膳,偶尔抬眼看到阿沅这般模样,不禁轻笑出声。阿沅被她发现,微微一愣,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迅速低下头,埋头吃饭。
白芷兰笑道:“好啊,我在认真分析案情,你却在发呆?还说想帮我?”
又见他脸颊和耳根都红透,白芷兰忽然想起早晨阿沅烧坏脑子时说的那些“负责”和“以身相许”的话,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不会对自己有意思吧?
白芷兰被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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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这个想法惊得打了个哆嗦:那可不行,阿沅很有可能是她表哥呢!本朝律法规定,五服内亲戚不可通婚。
更何况姨母如今是她父亲的续弦,名义上也就是她的继母,那阿沅岂不就是她一家的哥哥?
不对不对。
白芷兰再次打量阿沅的容貌,他面容俊美,确有几分像她姨母,可他长相始终带着几分稚气。
白芷兰不禁疑惑:阿沅看着实在年轻,难道年纪比我还小?
她细细回忆,父亲曾言,她生母在生她时难产而亡,姨母数月后嫁给了他父亲。
若阿沅真是姨母嫁来前的孩子,年纪应比自己大些。可眼前的阿沅,眉目间尚有少年特有的青涩。
倘若阿沅真的年纪比她小,那他应当就不是姨母的孩子……可那枚玉佩又如何解释?
白芷兰一时陷入沉思,心中疑虑重重,想着日后定要找机会向姨母问个清楚,以解困惑。
从酒楼出来,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谈笑着朝医馆走去。
路过一算命摊时,算命先生忽然高声喊道:“姑娘留步!你近日恐有血光之灾啊!”
此算命先生身着灰布长袍,手持拐杖,双目浑浊,显然是个盲人。
白芷兰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确是月事将至,可不是有血光之灾么?”
阿沅默默低下头,脸颊微红。
算命先生哽住,轻咳一声,随即又道:“姑娘近日可是有踌躇不决之事?”
白芷兰道:“很多,你问哪件?”
算命先生笑了笑,“不如让我为姑娘摸骨看相如何?”
白芷兰犹豫片刻,竟真伸出手,正准备让这算命先生摸骨,阿沅迅速上前一步,抓住白芷兰的手腕。
“不可。”他沉声道。
白芷兰笑着安抚道:“无妨的,只是看相而已。”
但阿沅却倔强的不肯松手,眉头紧蹙,嘴角微微下撇。
白芷兰见他这样,挑了挑眉,忽然反手握住阿沅的手腕,在他惊讶又害羞的目光中,把他的手递到算命先生的手中,笑着说:
“您可要好好算算,看能否算出我的家世背景、命途运势,还有以后的……姻缘。”
算命先生点头,认真摸索起阿沅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游走,又慢慢向上滑动,手指灵活地在阿沅的手背和手指间穿梭。
随着他的动作,阿沅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委屈又可怜地望向白芷兰,露出求救的目光。
算命先生忽然停下动作,拉着阿沅的手正色道:“小姐正值碧玉年华,出身富贵,乃是天生凤命啊!不日将觅得良缘,往后定是伉俪情深,恩宠不衰啊!”
白芷兰强忍住笑意:“好好好,说得好!给,这是赏钱。”
二人走远后,阿沅低声嘟囔一句:“骗子。”
白芷兰弯腰笑得不行,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调侃道:“等你到了天生凤命、恩宠不衰的那一日,可要好好报答我今日请你算命之恩。”
回到医馆,二人拎着扫帚,将医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为重新开张做准备。
白芷兰直起身子抹了抹汗,却见一位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她穿着破旧的衣裙,泪眼婆娑地喊道:
“白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求求你快去看看我娘亲吧!她病了好几日了,还怀着身子。”
“小芸?”白芷兰认出这名女孩,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别急,我这就去。”
她转身去后院拾掇药箱,回到厅堂时,正听到那小姑娘好奇地打量着阿沅,问道:“大哥哥,你是白姐姐的新丈夫吗?”
15.一叶障目(三)
跟着名唤小芸的小姑娘,白芷兰与阿沅一路急行,来到一个破旧的院落。院墙上攀附着几根枯藤,随风摇曳。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白芷兰环视院落,见陈设虽简陋,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家的男主人正在院中砍柴,手中的斧头一下一下砍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看到女儿带着人回来,他只是抬了下眼,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又继续着手中动作。
白芷兰接过阿沅背着的药箱,赶忙进屋给小芸的娘亲看病。
卧房里光线昏暗,陈设简朴,只有一张挂着破帘的木床,和几张古旧的桌凳。
一名女子挺着肚子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消瘦的脸颊透出疲惫,额头布满汗珠,手中却依旧不辍地绣着一件婴儿肚兜。
白芷兰上前道:“二娘,做针线活怎不点灯?小心伤了眼。”
杨二娘疲惫一笑,“大白天的,省点油钱罢了,不碍事。”
白芷兰知道劝不住她,便不再多言,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为其诊脉,眉头不由得紧锁起来……
这家后院有棵柿子树,阿沅走到树下,抬眼望见树上如灯笼般火红的柿子,正欲伸手摘下,忽觉衣角一紧。
“不能摘!娘亲说了,这些柿子要拿去集市上换钱,不能偷吃。”
阿沅低头看去,只见三名小姑娘从高到矮排成一列,皆穿着补丁衣裙。方才出声的是最矮的那一个,此时正拽着阿沅的衣角,咽了咽口水,眼中虽有馋意,却强忍不发。
年纪最长的小芸走上前,笑道:“阿沅哥哥,这是我两个妹妹,小霞十岁,小烟四岁。”她又对两位妹妹说:“这是白姐姐的朋友,阿沅哥哥。”
“阿沅哥哥好!”
阿沅蹲下身,蹲下身轻轻拭去小烟嘴角的饭粒,柔声问道:“柿子可以卖我一个吗?”
小烟茫然地看向姐姐,小霞眼珠转了转,接话道:“既是白姐姐的朋友,送你一个小的也无妨。”
阿沅一拱手,“多谢了。”
小芸指着树上的柿子,笑道:“娘说向阳面的柿子最甜,哥哥你等着,我去搬梯子。”
阿沅仰望高处,向阳的枝头几颗柿子红艳欲滴,只是树枝伸展得很高,恐怕他踮着脚伸直手臂,也要差一点才够得着。
“不必。”他忽然抱起小烟,将她高高举起。
小烟兴奋地伸直了小手,正好摘下一颗小小的红柿子。
“给你!”她欢喜地把柿子塞进阿沅怀里,眼中闪着天真的光芒。
“谢谢。”
阿沅把她放下,却听她奶声奶气地问道:“阿沅哥哥,你喜欢白姐姐吗?”
阿沅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应道:“我、我……”
小烟歪头一笑,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我很喜欢白姐姐哦,她救了我娘,还让我娘平安生下了我!”
小芸在一旁解释道:“小烟出生时,我娘难产,是白姐姐接生的。”
阿沅微微一愣,蹲下身,扬起嘴角,低声说了一句……
白芷兰走进后院,眼前一幕让她不禁莞尔:小烟正骑在阿沅的肩头,扯着他的头发玩闹。
她无奈地摇摇头,对迎上来的小芸问道:“你们家现在是谁在做饭?”
小芸乖巧答道:“是我和小霞,怎么了,白姐姐?”
白芷兰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你娘亲并无大病,只是体虚,气血不足,需要多吃些肉食补养身子。”
小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为难,“可是……爹不给我们买肉吃。”
“竟有此事?”
白芷兰眉头一皱,冲去前院,找到那男主人,又问他是否真有此事。
那男主人劈柴的动作一顿,满脸不屑道:她不过是个只会生女儿的赔钱货,有什么资格吃肉!”
白芷兰怒火中烧,正要斥责,却见小芸低着头,紧紧拽着衣袖,脸上满是害怕与悲伤。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意,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若是再这样下去,你夫人和腹中的儿子都难保平安。”
男主人闻言瞪大眼睛,讶然道:“你是说,这胎是个儿子?”
白芷兰神色坚定,“不错。我行医多年,接生无数,你夫人肚形尖凸,脉象浮滑但左脉偏沉,分明是怀儿子的征兆。”
男主人顿时神色大变,放下柴刀,激动地站了起来,“白姑娘,你说的可是实话?真是儿子?没骗我吧?”
白芷兰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是不信,大可另请其他大夫来问问。”
“哎哟,这外面的郎中出诊费可不便宜呢,哪有那么多钱请!”他连忙抹去手中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双手奉上,“您医术高明,您说的,我自然信!”
白芷兰接过钱,慢悠悠地说道:“不过男胎可不比女胎好养。你这儿子若在腹中觉得被亏待,连口肉都吃不上,心生不满,一气之下不愿做你的儿子,或许就转投他人家去了。”
“那可不成!”男主人一听慌了神,连忙又从怀里掏出几文钱,塞进小芸手里,“快去肉铺,给你弟弟买些肉吃!”
白芷兰暗自松了口气,叫上阿沅离开,和小芸一起朝东市走去。
刚出巷口,白芷兰将两枚铜钱递到小芸手里,“拿去给你娘亲和妹妹们买些吃的,记住,千万别让你爹发现。”
小芸看着手里的铜板,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后将铜板收入怀中,道了谢,又问道:
“白姐姐,我娘这次真的能生弟弟吗?”
白芷兰不答反问道:“小芸,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了。”
白芷兰轻叹道:“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小娃娃,如今已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那我便不瞒你了。”
她轻声说:“其实,在孩子出生前,谁也无法确定是男是女。我方才说的,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让你娘能吃上肉,糊弄你爹的。”
小芸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满是惊恐,“那怎么办?若是这胎又是妹妹,爹他会打死我们的!”
“到时再想办法吧,总比连这几个月都熬不过去得好……小芸,你娘这身子若是不养好,生产时怕又得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小芸红了眼眶,低下头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抱住白芷兰的腿,哽咽道:“白姐姐,我能不能跟你学医?”
白芷兰一愣,看向她那双泪盈盈的眼睛,问:“为何?”
“我想好好照顾娘亲,想每天都能知道她的身体到底如何。也希望能像白姐姐一样,给人看病、接产,赚些银钱……”
白芷兰沉思片刻,道:“你既然会做饭,想必学煎药、处理药材也不难。不如明日起来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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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做药童,我会教你医术,也会发工钱给你,虽然钱不多。”
小芸眼里充满了感激,朝她郑重一拜。
正要告别,白芷兰忽然开口:“小芸,你娘亲每次怀孕时都会为腹中孩子缝制肚兜吗?”
小芸点头,“对啊,这不是本朝习俗吗?有孕时,每位母亲都会亲手缝制肚兜的。”
“那可会为别人家的孩子缝制?比如姐妹的孩子?”
芸略带疑惑地回答:“白姐姐说的那是百家衣或百家被吧?那是不一样的。肚兜一定是亲娘亲手做的。”她捂嘴一笑,“白姐姐一看就没养过孩子。”
白芷兰笑着点头,又寒暄几句后,二人依依惜别。
望着小芸跑远的背影,白芷兰喃喃自语:
“那时我以为,她只是拿来取笑我女工不好。可真奇怪,她一介未出阁的女子,为何要缝肚兜……她的身子似乎也比从前圆润了许多,我只当是她懒于走动,才胖了些。难道她……”
“她是谁?”阿沅问。
白芷兰摇摇头,“我还没想明白,晚些再和你说。”
又道:“我想再去柳娘子的房间看看,陪我一起吧。”
二人步出民巷,穿过东市长街,正巧经过妙音坊门前。
妙音坊昼不迎客,惟夜晚方才开张。此时正值午后,雕花大门紧闭,门前两盏红灯笼尚未点燃。
白芷兰上前叩门,一名护卫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目露警戒。白芷兰直言曾在此落下物件,又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悄然塞入他手中。护卫略一迟疑,这才将门开了一条缝,放二人入内。
进得门去,白芷兰又略施小恩,打点了几个丫鬟,令其引路。几人穿过曲折廊道,终于来到柳娘子生前所居的院落。
刚踏进院中,便听到悠扬乐声和笑语从一间雅间里传出。
白芷兰脚步微顿,似是听得那笑声极为耳熟。她悄然走近,透过窗棂望去,只见一位姿容秀丽的女子正抚琴拨弦,琵琶声声悦耳。
琵琶女对面,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桌前两名客人正饮酒作乐,相谈甚欢。
白芷兰推门而入,高声唤出那两位客人的名字:“卢侍郎,周大人,真是好雅兴!天还没黑就来喝酒了。”
周行吓得手一晃,半杯酒洒了出来,惊愕道:“你、你怎会在此?!”
卢侍郎不慌不忙地放下酒杯,拍了拍衣袍,拱手道:“白小姐,又见面了,真巧啊。”
白芷兰细细打量着这二人,见他们身穿锦缎长袍,头戴紫金冠,腰间悬玉佩,装束奢华,俨然富家公子的模样,丝毫不似官场中人。
她恍然道:“原来是特意趁着妙音坊白日不接外客,便在此寻欢作乐,好不必担心被旁人认出,告发朝廷……看来,你们的胆子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啊。”
卢侍郎挥手示意琵琶女退下,待房门紧闭,只余四人,他眯了眯眼,冷声道:“你想如何?”
白芷兰不紧不慢地在桌前坐下,端起酒壶,自斟一杯,轻轻晃动酒杯,悠悠说道:“你可知对面那间雅室,曾是谁的住处?”
“琴师柳氏。”卢侍郎挑眉道:“你还想查案?”
“没错。”白芷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空杯重重搁在桌上,掷地有声道:
“你,去向刑部申请重查此案,我便不去告状。否则……”
16.柳暗花明(一)
卢侍郎微微仰首,将酒杯举至唇边,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与自嘲,轻叹一声:
“你以为我不想吗?”话音未落,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行在一旁解释道:“卢兄今日一大早就连上了三道折子,力求重审此案,却始终不得批准,才来此处喝闷酒的。白小娘子,可莫要再为难他了。”
白芷兰眼波微转,透出几分讥讽:“闷酒?我看你们喝得倒是挺欢的。”
周行挠挠头,有些尴尬: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不然恐会多留许多遗憾……就像我们本与柳娘子约好中秋夜一同游湖听曲,谁料中秋未至,她却香消玉殒,实在是造化弄人……”
白芷兰迅速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立刻打断道:“你们和柳娘子很熟?”
卢侍郎脸色一沉,侧目瞪向周行:“能不能管住你那张嘴!”
周行自知失言,讪讪笑了笑,言语中带着几分无奈:
“白小娘子,我们好歹一同缉过凶,也算共患难过。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成天要挟我们?”
“共、患、难?”白芷兰被他气笑了,眉眼间寒意更浓,指着站在身旁的阿沅道:
“我家护卫帮你们抓到人,你们却过河拆桥,把他打成这样,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周行上下打量着阿沅,看他站得笔直,也就嘴角青了点,不以为意道:
“我看他也没什么大碍。习武之人,身强体壮,挨顿打算得了什么?”
白芷兰回头看向阿沅,阿沅立马捂住腹部伤口:“小姐,我伤口疼。”
“快坐下,歇息片刻。”白芷兰说着,用力挤开周行,将阿沅按到凳子上,
周行:“……这也行?”
白芷兰目光一转:
“这样吧,既然卢侍郎也有意再查此案,不如我们联手如何?若是合作伙伴,我自然就不去告发你们了。此案若能真相大白,不仅还了死者公道,于二位也是大功一件。况且卢侍郎新官上任,应该正缺些功绩吧?”
卢侍郎微眯双眼,似在思索:“你想如何联手?”
白芷兰轻抬下颌:“一来嘛,你们与柳娘子相熟,我和齐小姐交好,我们可以互通信息。二来,你们手下有官差调遣,我则熟悉案情,若能同心协力,自是事半功倍。。”
卢侍郎神色不变:“就这样?”
白芷兰轻哼一声:“我手中可是握有关键线索!但你们尚未答应合作,我可不会透露分毫。”
卢侍郎沉吟片刻,终于道:“行。”
白芷兰举手:“击掌为誓。”
周行不满地嚷道:“喂喂,我还没说行不行呢!”
卢侍郎瞥他一眼:“你都叫周行了,能说不行吗?”
周行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拉了拉一旁沉默的阿沅:
“喂,兄弟,你好歹也说句话啊!这棘手的案子好不容易了结了,他们又要再查,岂不是自找麻烦?你没意见?”
阿沅乖顺地看向白芷兰,长睫如蝶翅轻颤,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听小姐的。”
周行无语凝噎,只能连连叹气。
四人终达成共识,围桌而坐,开始交换信息。
卢侍郎举杯,缓缓开口:“八月初六夜,我与周行受友人之邀,于妙音坊小聚……”
“何人相邀?聚会的有哪个朋友?”白芷兰立即问道。
卢侍郎眼神一凛,立刻捂住周行的嘴,防止他又说错话,冷冷回道:“无可奉告。”
白芷兰语带深意:“哦,也是官场中人吧?”
卢侍郎不悦道:“此事与案情无关。”
白芷兰耸肩摊手:“好吧,你接着说。”
卢侍郎继续道:“当时我们本想请柳娘子来奏琴助兴,却听闻她身体不适,早早歇下,故未强求。次日却传来噩耗,说她那晚竟遭人毒手……”
白芷兰听到此处,柳眉微蹙:“然后呢?”
卢侍郎轻轻摇头:“没了。”
“没了?”
“嗯,到你了。”
白芷兰轻笑一声,眼中露出几分不屑:“就凭这点儿信息,还想从我这儿套情报?”
说罢,她作势欲走,却被周行伸手拦住,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白小娘子莫非想空手套白狼?”
阿沅见状,作势欲拔剑,被白芷兰抬手制止:
“放心,我是守信之人,不像某些人那般过河拆桥。我只是想去柳娘子房中一探,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卢侍郎语气冷淡:“你还未提及齐小姐之事。”
白芷兰正色道:“先查房间,待会儿再一起细说。
四人稍作安排,打点了院中的丫鬟,终于打开了柳娘子那被封锁的房间。
房内一切如白芷兰几日前验尸时的模样,未有丝毫改变。
白芷兰与卢侍郎先行一步入内,细致检查着柳娘子床铺上的痕迹。
周行一入屋,便随手拾起桌上的白瓷花樽,抱怨道:“这花都枯了,也没人换些新的。”
卢侍郎冷声警告:“周行,莫要乱动案发现场的物件。”
周行不情愿地放下花樽,百无聊赖地在屋中游走,不时用手扇着风,嘴里抱怨道:“这房里也忒闷了。”说罢,他便推开了窗户。
风从窗外涌入,将窗台上的几页纸吹得满地散落。
白芷兰看着满地狼藉,侧头冷声问卢侍郎:“能不能把你朋友赶出去?”
卢侍郎脸色亦不善,沉声道:“周行,你去外头等吧。”
白芷兰直接将周行推至门外,吩咐道:“阿沅,麻烦你替我看紧他,莫让他再进屋捣乱,亦别让他溜了。”
她关上门,转身捡起地上纸张,招呼卢侍郎过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卢侍郎接过纸张翻了翻,“是琴谱。”
他坐在那断了根弦的古琴前,依照琴谱弹了一段音律,惊道:
“是梅花三弄!柳娘子的绝技。”
“卢侍郎你确定?”
“当然,我们曾多次请她弹过此曲。不是说这琴谱在她被杀时亦被盗走吗?怎么会还在房间里?”
白芷兰接过琴谱,放在鼻尖轻嗅,摇头道:
“不对,墨味很重,应是新近抄录之物。我虽不通音律,但听闻柳娘子的《梅花三弄》琴谱乃前朝遗物,年代久远且为孤本。这几页纸定然不是原本,而是近期所抄。”
卢侍郎面色凝重:“琴谱之珍贵,在其内容,而不在纸张本身。抄录版本与原本价值无异。这抄本显然地摆在桌上,不难发现,凶手为何不把它一并盗走?”
白芷兰思索道:“若按那黑衣人所言,他只为盗取珍宝以作祭祀,那或许想不了这么多。再者,可能他并不识得音律和琴谱。”
卢侍郎冷笑一声,“别说琴谱了,审讯时便发现,那人连大字也不识几个。”
“若是这样,他是如何分辨出那被他撬开的柜子里锁着的,就是《梅花三弄》的琴谱,而非其他?”
言罢,她走至琴边,轻抚断弦,道:
“上次我就觉得奇怪,凶手手中既有能割断琴弦的利刃,何不一刀抹了柳娘子的喉?这也更符合那黑衣人的行事作风。但凶手反而用琴弦勒人,实在多此一举。除非……”
“除非他意图模仿第一起案子的行凶手法。”卢侍郎目光一凛,“看来,真凶必然另有其人。”
白芷兰点头赞同,走到柳娘子床前,捡起地上掉落的香囊。
当初发现尸体时,这香囊被柳娘子松松握在手中。或许正因为握得不紧,在搬运尸体去官府时,香囊从她掌心掉下,落在地上。
白芷兰将香囊拿到鼻前嗅了嗅,又拆开香囊,倒出里头的药材香料,用簪子拨了拨。
她捻起一片干枯的樱花花瓣,指尖摩挲间,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异彩。
房门外,等了半晌也不见他们出来,周行直呼无聊,忍不住大喊:
“你们好了没有?搜个房间磨磨蹭蹭的,怎么还弹起琴来了?到底是在查案还是在弹琴说爱啊?我刚点的酒菜都要凉了,我能不能先回去吃啊?”
屋内传来卢侍郎的冷声:“你能不能把嘴缝上!”
周行顿时不满,挽起袖子作势要冲进房中理论,却被阿沅拦住。
周行怒目而视:“让开!”
阿沅面无表情,语气却十分坚定:“白芷兰说了,你不能进去。”
周行一听,火气更大了:“我凭什么听她的?你再不让开,我可动手了!早看你不顺眼了!”
阿沅依然站在门前,纹丝不动。
周行不再废话,抬手便向阿沅肩头推去。阿沅轻巧地截住他的手,借力将他推了回去。
周行被迫退了一步,非但不恼,反而提起了几分兴致,冷笑道:“哼,想打架是吧?哥哥陪你!”
话音未落,他握拳直击阿沅面门。阿沅头一侧,轻松躲过,反手出拳回击。
周行再度出掌,直向阿沅胸口拍去,岂料被阿沅擒住手腕,手掌攻势顿时被化解。
就在这时,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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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阿沅动作微滞,双手力气忽然一泄,任由周行那一掌顺势拍在他胸口上。
阿沅被拍得后退两步,正好被走出门的白芷兰扶住,同时将她身边的卢侍郎挤到一旁。
白芷兰扶着阿沅,焦急地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阿沅捂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水汪汪的眼睛望向白芷兰,委屈道:“小姐,他推我。”
周行瞪眼辩解:“我压根没使劲儿!”
白芷兰抬脚踢他一脚:“人都被你打成这样了,你还想怎么使劲?”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卢侍郎只能左右安抚,好不容易劝止他们,几人一看时间,已是大理寺散值之时。
——再不去寻刘少卿,他便要回家了。
白芷兰匆匆冲进大理寺,却没多久就被无情地赶了出来。
一出门,就见卢侍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早说过,他们不会同意重查此案的。”
白芷兰闷闷不乐,心中郁结难消:
明明已掌握关键线索,足以证明凶手另有其人,或至少不止一人,却被官府以“凶手已认罪,此案已结”为由,拒绝再查。
在大理寺碰了壁,白芷兰却越挫越勇,更坚定了想法:非要把这案子探明白不可!
三条无辜女子的性命,她自己也险遭毒手,难道推一个替罪羊出来,就能如此草草了结?
她正思索接下来的对策,忽听卢侍郎调侃道:“白小姐如今怕是能体会我今早的心情了吧。”
白芷兰眼珠一转,忽然提议道:“既然同是天涯苦闷人,又是合作伙伴,不如卢侍郎请大家吃顿饭吧,如何?”
周行一听,眼睛顿时一亮,“好主意!”
卢侍郎断然拒绝:“不请,没钱。”
“胡说,你分明刚领了月俸!”
卢侍郎咬牙切齿,“周、行!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才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一个时辰后,四人已经坐在卢侍郎家中院里。
看着满满一桌丰盛的酒菜,白芷兰又惊又喜:“我回京城快一年了,居然不知道如今饭馆酒楼竟可以送外食到家中来了!”
来送菜的封小娘子闻言莞尔一笑:“白小姐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订我们丰乐酒楼的外食,我一定亲自送来,还每次免费多添两道菜!”
白芷兰笑吟吟道:“封姑娘客气了,你家菜肴美味驰名,黄酒更是佳酿,我自然是喜欢的。只是怎么好意思让你白白送菜呢?”
封小娘子举杯敬酒,“我知那日是白小姐出谋划策,才救我于歹人之手,擒凶归案。如此救命之恩,几道菜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碰杯饮酒后,周行在一旁嚷道:
“封小娘子,这可是厚此薄彼了吧?那日把你换下来当人质的是这位阿沅兄弟,救你的是我,怎么不敬我们二人?”
封小娘子浅笑着,“二位大哥仗义相救,自然也是要敬的。”
她先敬了周行一杯,又要给阿沅倒酒,却被白芷兰拦下:“阿沅身上有伤,不宜饮酒,不如以茶代酒吧。”
阿沅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抹了抹嘴,与封小娘子碰了杯茶,随即又埋头苦吃起来。
白芷兰不禁莞尔,转头问道:“丰乐酒楼外食,每次都由封姑娘亲自送吗?”
封小娘子摇摇头,“只有与十分相熟的客人,我才会亲自送,且每次都有伙计同行,毕竟我一人去送确实不方便。”
白芷兰若有所思地喝了口酒,起身道:“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名女子携手走去后院。
阿沅望向白芷兰的背影渐行渐远,嘴角微微上扬,回头正欲举筷夹菜,忽闻卢侍郎开口道:
“你真是白芷兰的护卫?”
阿沅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卢侍郎却不依不饶:“没有别的关系?”
阿沅微微抬眸,瞥了他一眼,不再作答,自顾自地低头吃菜。
“那你可知,白芷兰是有未婚夫的?”
阿沅手一顿,沉默片刻,抬头冷冷盯着卢侍郎,面露寒霜:
“你此话何意?”
再回前院时,白芷兰远远瞧见阿沅竟放下了筷子,而则卢侍郎挑眉轻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白芷兰察觉气氛有异,急步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见卢侍郎神色得意,而阿沅见她过来,便垂下头,神情黯然,手指不安地搓着衣角。
她顿时变了脸色,厉声道:“你们又欺负阿沅了?!”
17.柳暗花明(二)
酒过三巡,周行已然醉得说胡话了语无伦次,先高谈红颜知己,再低叹怀才不遇,最后竟一头栽在桌案上,呼呼大睡,鼾声四起。
白芷兰此时也已微醺,素来清淡的面容泛起一层醉意的红晕,她纤指一扬,指向对面的卢侍郎,语气带着几分江湖人的豪气:
“卢霖杉,这拼酒可是我赢了,愿赌服输,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只见卢侍郎扶额而坐,似乎已是昏昏沉沉,口中含糊应道:“知、知道了,我定说到做到!”
白芷兰抬眼望去,见夜幕渐深,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对阿沅道:
“时候不早了,得回了,否则便要触了宵禁了。”
她站起身,脚下却微微一晃,身子不由朝一旁倾去,阿沅见状,立刻起身将她扶住。
白芷兰斜倚在阿沅身上,唇边挂着一丝醺醉的笑容,往常那双灵动的眸子,此刻却染上了几分迷离。她声音慵懒道:
“走不动了,阿沅,去唤辆马车来吧。”
阿沅应了一声,扶着她重新坐下,转身出门寻车去叫马车。
见阿沅走远,白芷兰从药箱里翻出解酒丹,含入口中几粒,片刻后,眼中迷醉之意渐渐褪去,恢复了几分清明。
卢侍郎见状,伸手做出讨要之姿。
白芷兰挑眉一笑,“这很贵的。”
“记周行账上,他家有钱。”
白芷兰将药瓶抛给他,卢侍郎接过,服下几颗,缓了口气,随即低声问道:
“让我做这出头鸟也无妨,但你得先给我透个底……你现在怀疑谁?”
白芷兰眼中光芒微闪,反问道:“你呢?”
她与卢侍郎对视一眼,随即各自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不约而同地写下一个字。
二人相视而笑,以茶代酒,举杯轻碰。
一杯茶下肚,卢侍郎眉宇间又染上些忧愁:“只是明日陛下回朝,再想引那人现身,恐怕有些难了。”
“不是还有他们在吗?”白芷兰轻点桌上两个空杯,暗指阿沅与周行。
卢侍郎轻笑一声:“白芷兰,你是当真不知道,你那护卫对你的心思?”
白芷兰笑意渐敛,神色微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瓶,冷声道:“卢侍郎,这不关你的事吧?”
卢侍郎叹道:“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
回到医馆时,白芷兰的酒意已消退大半。
她见阿沅目光中带着几分担忧,便笑着安抚道:
“莫要担心,我酒量好,片刻便没事了。倒是你,今日不是说伤口疼痛吗?让我看看。”
阿沅扭扭捏捏地着解开上衣,拆下纱布,躺在榻上。
医馆里的油灯已少,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交错的伤痕下,隐约可见饱满坚实的肌肉线条。
白芷兰凑近细看,见伤口又有些开裂,便问道:“阿沅,你睡觉是不是不老实?”
她话音轻柔,谈吐间气息拂过伤口,令阿沅身子微微一颤。
阿沅脸色微红,别过头去,盯着桌上昏黄的油灯,道:“我、我不知道。”
见阿沅耳根通红,白芷兰不由微微勾起嘴角,边处理伤口边调侃道:
“也是,你睡着了当然不知道。看来得找人盯着你睡觉才行,免得伤口总是裂开。”
见他红着脸默然不语,白芷兰想起白天的事,又道:
“周行嘴欠,卢霖杉心思多,大概都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若是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阿沅的目光终于从油灯上挪开,转头看向白芷兰,却在与她目光交汇时迅速移开,仿佛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定定地望着她头上的素银兰花簪。
沉默良久,他才鼓起勇气般,低声问道:“有人说,你已有未婚夫……是真的吗?”
“嗯。”
白芷兰轻轻应了一声,手中包扎的力度微重,似乎是弄疼了阿沅,引得他身子一颤,却并未出声。
包扎好伤口后,白芷兰见阿沅低头不语,眼神游离,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给阿沅拉上衣服。
她提起油灯,灯火摇曳中,映得她清秀的脸庞愈发柔和,唯有眼中闪过的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她轻轻抬起手,示意阿沅随她上楼。
阿沅低垂着头,缓缓起身,双眼无神,眉梢嘴角微微下垂,整个人萎靡不振,犹如一只被雨水打湿、耷拉着尾巴的小狗,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上得楼来,至卧房门口,白芷兰停下脚步,回眸一笑,柔声道:“早些歇息罢。”
阿沅目光涣散,怔怔地点了点头,仿若失了魂魄的躯壳般,踟蹰着向前走去,却不料一头撞上了尚未推开的房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白芷兰目睹了这一幕,忍俊不禁,唇边笑意一现,未及收敛,便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得花枝乱颤,险些笑出了眼泪,连站姿都差点维持不住。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后,白芷兰看到阿沅仍呆站在门口,神情委屈,抬手轻轻揉着自己撞红的额头和鼻尖。
她带着几分戏谑,笑吟吟地上前,道:
“我确实是有未婚夫,但你怎么不问问,如今为何没与他在一起?”
阿沅神情微怔,茫然问道:“为何?”
白芷兰目光微敛,轻叹一声,似是带着几分无奈:“他死了。”
阿沅闻言,眼中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忍不住的喜悦,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似是努力抑制笑意,却又难以遏制。
白芷兰看在眼里,轻咳一声,敛去笑意,故意板着脸教训道:“阿沅,做人要善良。听到旁人死讯,通常要说‘节哀’。”
阿沅点点头,口中随即道:“节哀。”
然而,白芷兰还是看见他那嘴角愈翘愈高,她摇了摇头,转身推开房门,眼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心中暗忖:
这小子,竟连装都不会装。
…………
翌日清晨,曙光初现。
皇帝回朝,百官相随,浩浩荡荡的御驾从京城御街缓缓而过,穿过庄严的朱雀门,直往皇宫而去。
城内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迎,争相一睹圣驾风采。
欢呼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壮观,白芷兰在相距甚远的医馆里尚能听到。
几家相邻的食铺老板们也禁不住心中激动,关起店门,跑去瞻仰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只是苦了白芷兰与阿沅——买不到早饭吃了。
阿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柿子,正是昨日小芸姐妹送给他的。他小心翼翼地将柿子掰成两半,将大的那一半递给白芷兰。
两人一口吃下,甘美的汁水充盈口腔,甜香四溢,令人意犹未尽。虽暂时垫了肚子,却感觉腹中更加空虚,仿佛这份甘甜唤醒了更深的饥饿感。
白芷兰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柿子皮,心一横,决定自力更生。
她翻出祖传的药膳食谱,斗志昂扬地进了厨房,挽起袖子,仔仔细细对照着书中的步骤,一丝不苟地操作。锅碗瓢盆在她手中乒乒乓乓地作响……
最后端出了一锅黑红交杂的不明物件。
她凑近闻了闻,不禁皱眉反胃,向阿沅投去无助的目光:“这、这能吃吗?”
阿沅深吸一口气,抱着视死如归之心挖了一小口,缓缓送入口中,立即脸色煞青,头冒冷汗,白眼直翻,几乎要晕厥过去。
白芷兰大惊失色,连忙上前,狂掐他人中,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两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相对而叹。白芷兰不甘心地说道:“兴许是我不太会处理面食,要不我再换个食谱试试?”
阿沅抓住她伸向米缸的魔爪,“还是我来吧。”
他翻开食谱,粗略扫了一眼,便开始生火、烧水、淘米,动作利落。随着白米在沸水中翻滚,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他又打入两个鸡蛋,再撒入红枣和枸杞,片刻后,热腾腾的米粥终于出锅。
阿沅舀了一碗,浅尝一口,道:“尚可。”
白芷兰吹了吹勺子,闻着挺香,迫不及待地吃下一大口,眼睛一亮,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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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吃!阿沅,你贤惠起来还真是贤惠啊!”
听到夸奖,阿沅嘴角微微扬起,脸微微有些红,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轻声说:“有些咸了,蛋花也不够嫩。小姐不介意就好。”
白芷兰笑道:“这些我倒是吃不出来,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她瞥了阿沅一眼,打趣道:“看来你不仅爱吃,嘴还挺挑的。想必从前在北燕,王府没有亏待过你,太好了。”
一个时辰后,小芸匆匆赶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身上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青色短打,袖口还微微湿润。
她手里捧着几个自己做的柿饼,略带歉意地说道:“白姐姐,对不起,我刚洗了衣服才来,来迟了。”
“不迟,我们也刚用完早饭。”白芷兰微微一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神农本草经》,递到小芸手中,道:
“小芸,你先看看这本书,认一认常见的药材,一会儿我教你煎药。”
小芸接过书册,翻开了两页,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无措说道:“白姐姐,我……我不识字。”
白芷兰微愣,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当下有些自责,连忙轻声安抚道:
“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们医馆多的是现成的药材,何必要看书呢?”
她拉着小芸来到药柜前,取出几味常见的药材,耐心地手把手教她辨认。
阿沅则站在一旁,一边嚼着一个柿饼,一边侧耳听着。
日上三竿,到了饷午,小芸回家去准备午饭。白芷兰见街上的食肆已然开门,便提议带阿沅去吃午饭。
两人刚要走出医馆,便迎面见杜若一瘸一拐地急匆匆跑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她额上微见汗珠,喊道:
“小姐,老爷回来了。见您不在家,大发雷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白芷兰低头一瞧,见杜若膝上沾了两块泥印,显然是匆忙中摔了一跤。
白芷兰把她拉进医馆,取出伤药给她膝盖上药,神色淡然道:“我才不回去呢,他正在气头上,我回去不就是自讨苦吃吗?”
“可是小姐……”
杜若还欲再劝,却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呵斥打断:“白芷兰,你这不孝女,有家不回,整日待在这破医馆,真以为自己是扁鹊转世了?”
话音未落,一位中年男子气势汹汹地踏步而来,身后紧随三两名侍卫。
他身着绯色的锦袍,腰佩鱼袋,脸色铁青,连两缕胡须也被气得直翘起来,眉宇间满是怒气。
杜若忙不迭地站起身,恭敬行礼,低头不敢多言。
白芷兰瞧见这中年男子到来,却毫无惧色,反倒悠然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柿饼来。
男子见她如此行为,更是怒火中烧,猛然上前,欲伸手扯她的胳膊。
阿沅见状,身形一闪,伸手稳稳握住那男子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对方动弹不得。
中年男子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拦我……疼!疼疼疼!我的手!”
白芷兰忙起身制止,蹙眉道:“阿沅,住手!他是我爹!”
此人正是白芷兰的父亲,礼部侍郎白济世。
白世济挣脱了阿沅的手,怒气未消,指着白芷兰责备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我的话你一句不听!让你早点完婚你不肯,别人家女儿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白芷兰依旧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柿饼,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爹,来来去去也就是这几句话,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白世济怒极,猛地扬起手臂,似要一掌打在她脸上。
杜若惊叫一声:“老爷,使不得!”
然而,白世济的手腕却再次被阿沅牢牢抓住。
白芷兰眉头紧锁,语气无奈:“放手。”
阿沅犹豫片刻,眼中满是担忧,欲言又止:“可是……”
白芷兰加重了语气,声音中已透出几分愠怒:“放手!”
在阿沅和杜若忧心忡忡的注视下,白世济那扬起的手掌向着白芷兰的面庞呼啸而去……
18.柳暗花明(三)
白世济那扬起的手掌疾风般向着白芷兰的面庞掠去……一把抢走她嘴里的柿饼,怒道:
“与人说话还吃东西!简直毫无教养!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话音未落,他却早已自己啃了一口柿饼。
阿沅与杜若松暗自松了一口气,白担心了。
白芷兰从盘中又拿起一块柿饼,悠然说道:“跟你学的。”
白世济噎了一下,脸上略显尴尬,提起茶壶猛灌了几口水,随即又强作镇定,继续斥责道:
“你爱行医也便罢了,可你姑姑让你去宫里司药局当女官,你却执意不从,偏要日日待在这破败医馆!还与刑部那姓卢的浑小子不清不楚的,又与这不知从何处来的无礼小子搅在一起……”
“等等!”白芷兰急道:“我何时与卢侍郎不清不楚了?”
“呵,还卢侍郎呢?他已不再是侍郎了!”
白芷兰不明就里:“此话怎讲?”
白世济幸灾乐祸道:“那小子已经被陛下……”
话未说完,忽闻一声急喝:“白芷兰,大事不妙了!”
只见周行风风火火推门而入,匆匆截断了白世济的话头,急声道:“卢兄弟要被贬去西南做知州了!这下该如何是好啊?”
白世济瞪着身穿武将官服的周行,胡子一翘,几乎要气得晕厥过去:
“怎么又来了一个?!白芷兰,你真是能耐了,比貂蝉还多钓一个啊!”
白芷兰坚决否认:“这人是真和我没关系!”
白世济怒了:“那你是承认前两个有关系了?”
“爹,我们只是共同查案而已,您别总是胡思乱想。”白芷兰无奈道:“先说说卢霖杉为何被贬吧,是否与他提议要重查五行连环凶杀案有关?”
“你知道?这事你也掺和了?”白世济惊愕道:
“难怪那小子一听到自己要被贬,立马抬了老夫出来,非说是我的女儿向他立证此案有疑。我自然是不信,气得与他当堂争执十几回合。难道竟是真的?”
白芷兰顿时觉得手里的柿饼都不香了,心中暗自腹诽:这个卢霖杉,自己死到临头了,竟然还想拉她陪葬。
她正欲开口,就听周行接话道:
“他确实在朝上提了这事儿,刑部尚书以及大理寺卿当即就反对,非说此案已结,诸事都已查清,陛下也没同意再重查。
“然而他此次被贬,实则是因御史参奏他办事不力,未能查明世子遇刺案,致使陛下震怒!毕竟此案已发生一月有余,至今毫无线索啊……”
又听白世济嘲讽道:“世子在上京途中遇刺,北燕懿王以此为借口,屯兵燕云关,虎视中原。陛下怎能不怒?”
白芷兰讶然,又看向周行,问:“那你为何安然无恙?你不也是负责此案的吗?为何只罚了他一人?”
周行摸摸鼻子,尴尬道:“咳,我后台硬。”
白芷兰一时语塞,“卢霖杉何时动身去西南?”
周行叹道:“陛下限他三日之内启程。”
白芷兰略一沉思,问:“若我们能在三日内找到世子遇刺案的线索,再擒获五行杀人案的真凶,他便不必被贬了吧?”
周行迟疑道:“应当是这样。”
白芷兰目光坚定:“那便来得及。”
周行目露惊讶:“白芷兰,你已有良策?”
“我……”她正要开口,却见她父亲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指着周行的鼻子喝道:“谁准你直呼我女儿闺名的?!滚出去!滚!”
周行被白世济带来的几名护卫合力驾出医馆,关在门外。
他对着紧闭的医馆大门,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这礼部侍郎,竟如此无礼!不愧是封荫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白世济一听便要冲出去对骂,幸被白芷兰拦住,“爹,别冲动,我还有话同您说呢!”
白芷兰让杜若重新泡了壶清热降火的茶,又给白世济捶肩捏腿,声泪俱下地诉说那五行教杀人案的幕后凶手如何追杀于她,若不揪出真凶,她实在寝食难安。
白世济抬眼看她,半信半疑道:“寝食难安?为何我瞧你倒似长胖了些?”
白芷兰无言以对,她往日吃食都简单清淡,近日拖阿沅的福,确实吃得丰盛了些,胃口越来越好,食量也渐长了。
她情不自禁地看了眼安静站在一旁的阿沅,心中纳闷:吃得都是同样的饭菜,阿沅吃得还比她多得多,为何独她一人发福,阿沅却仍是如此清瘦?
白世济见她目光幽怨地望向阿沅,又看向她丰腴些许的身材,脸色骤变:“你们……!”
他急忙抓起白芷兰的手腕,急切诊脉,片刻后才长舒一口气,“幸好幸好,不是喜脉。”
白芷兰震惊地抽回手,皱眉道:“爹,您在胡说什么?!能不能为女儿想点好?”
白世济面露愧色,旋即又恢复镇定,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过是放不下那五行教的案子罢了。去求你姑姑,替你吹吹陛下的枕边风……”
“不必如此费事,我自有办法。”白芷兰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笃定道:“只要爹爹不拘束我,三日之内,定能破案。”
白芷兰软磨硬泡了一阵,白世济终于松口,允了她亲自去查案,并答应帮她在刘少卿面前美言几句。
周行终于被放了进来,焦急道:“白芷……”在白世济的瞪视下,他讪讪改口:“咳,白小姐,你可有助卢兄弟的法子了?快快说来。”
白芷兰道:“陛下不就是要世子遇刺案的线索,给懿王一个交代嘛?那我们给他个线索不就得了。”
“可我们哪来的线索?”周行疑惑:“难道你有?”
白世济皱眉道:“你跟那世子八杆子打不着,何来线索?”
白芷兰笑道:“活生生的线索,不就在眼前吗?”
她将阿沅拉到白世济面前,笑意盈盈:
“爹,还没向您正式介绍呢,这位便是世子的近卫,乃此案的关键证人,亦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白世济扫了一眼阿沅,不耐烦道:“那你快让他去指认刺客,指认完赶紧回北燕去!”
“那可不行。”
“为何?”
“因为……他失忆了,不记得刺客了。”白芷兰坦诚道。
白世济顿时大怒:“那有什么用?废物点心一个!”
阿沅低垂着长长的眼睫,眼神中尽是委屈,双手无力垂在身侧,“小姐,对不起,是我没用……”
白芷兰见他如此模样,顿时心生怜惜,嗔道:“爹,他已够可怜了,您骂他干嘛?”
白世济怒道:“我就骂他怎么了!我可都听杜衡说了,堂堂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竟日日缠着我未出阁的女儿,这算个什么事?”
白世济越说越来气,胡子一吹,高高扬起手作势欲打:“我不仅要骂,我还要打他呢!”
“您老可千万别冲动啊!”周行急忙抱住白世济腰间劝阻,看似在劝架,实则火上浇油道:
“他如今可是白小姐的心肝宝贝,说不得碰不得的,您若是打了他,白小姐可得跟您急了!”
白芷兰:“……”此刻她终于明白卢霖杉想缝上周行嘴巴的心情了。
白世济双目圆瞪,眼中怒火越燃越盛,最后气得眼冒金星,任她如何劝解也不为所动,直呼“女大不中留”,转身便要冲去宫里,向她姑姑告状去了。
“这仇我记下了,你且等着。”白芷兰斜睨周行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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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先去找卢霖杉。”
昨夜那杯觥交错的豪情已然消散,如今时隔半日,四人再次聚首时,卢霖杉已犹如霜打的茄子,颓然坐在家中独饮闷酒。
白芷兰快步上前,将他的酒杯重重摔落在地,“瞧你这点出息!”
卢霖杉怔怔抬眼,见是她,幽幽道:“被人针对了,我又能如何?”
他又眯了眯眼,伸手指着她,语气幽怨: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你。白芷兰,你该不会是故意害我吧?”
白芷兰一掌拍开他的手指,沉声道:“眼下有个机会让你将功赎罪,就看你愿不愿意抓住了。”
一个时辰后,四人站在大理寺门前。
白芷兰注视着阿沅,见他好奇地摸了摸头上的束冠与脸颊边的小辫,轻声问道:
“阿沅,待会儿要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阿沅点点头,“记好了。”
此刻的他身着深蓝色锦衣,肩上镶嵌皮草,皮质宽腰束利落地勾勒出窄腰,袖口处附马蹄状护袖。手持长剑,气势凌厉,俨然一副北燕近卫长的模样,浑然不似往日的温顺。
白芷兰帮他整理了衣领,看他低眉顺目地注视自己,一双黑亮的眸子闪烁着不安的光芒,双手紧搓腰封上的彩色绳结。
她柔声安慰道:
“别紧张,我相信你。记住,待会儿要表现得凶一点,强硬一点,甚至可以粗俗一点。”
阿沅乖巧点头:“好。”
白芷兰摇头笑道:“不行不行,你这样太乖了,凶一个给我看看。”
阿沅露出为难的表情,垂眸沉思片刻,忽然抬头,瞪圆了眼睛,紧抿双唇,似乎在装“凶”,可模样倒像个控诉主人不给饭吃的小狗。
“凶吗?”他问。
白芷兰叹气:“一点都不凶。”
卢霖杉见状,轻笑一声,“芷兰姑娘既然尚未婚配,待此事了了,不如就嫁给我吧?”
此话一出,阿沅脸色骤变,眉头紧蹙,眸光如寒刃般射向卢霖杉,杀气腾腾,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白芷兰喜笑颜开:“对对对,就是要这么凶!”
目送阿沅独自走进大理寺,白芷兰忽然涌上一种奇妙的心情,仿佛主人送自家小狗去牧羊
——既期盼他能赶好羊群,又担心他被狼群所害,心中紧张又期待……
白芷兰的计划是,让阿沅扮成刺杀中幸存的北燕近卫长,声称记得行刺首领的一些特征,并借此要求查阅大理寺的卷宗。
且世子和其他近卫的尸体虽已被运回北燕,但大理寺还存放了许多证物。她上次来验尸时便发现,大理寺的证物室与停尸房相隔甚近,且停尸房无人看守。便打算此次去证物时趁机潜入,为五行杀人案受害者重新验尸。
一炷香后,大理寺中有人来请他们几位入内。
白芷兰松了口气,看来计划第一步是顺利达成了。
大理寺陈设依旧如昔,唯独人不尽是熟面孔。此案已交由大理寺卿王大人亲自负责,刘少卿、秦寺丞等人协助调查。
王大人见卢霖杉来,冷笑道:“老臣上月便与陛下言明,这卢姓小子只会纸上谈兵,查案之事一窍不通……”
“少废话!”阿沅忽然一掌震碎手中茶杯,冷冷道:“卷宗室在哪?还不快带路!”
一位寺正看不过去,怒而上前呵斥道:“大胆!纵然你是北燕的近卫长,也不得如此无礼!”
“礼?”阿沅剑眉轻挑,剑光一闪,斩下那人一截胡须,冷笑道:
“我随王爷与世子大胜北戎,连下三城,靠的可不是‘礼’!”
看到这一幕,白芷兰安心了:他演得还真像模像样的嘛,回去加鸡腿。
19.引蛇出洞(一)
尽管大理寺诸官对这名北燕近卫长的行径颇为不满,但鉴于查明世子遇刺案的重任迫在眉睫,他们终究是顺应阿沅的要求,同意他携白芷兰等人一同前往卷宗室。
刘少卿主动接下这一无人愿为的任务,为几人引路。
进了房间,室内光线微弱,陈年尘埃在日光中漂浮。
见无外人在场,刘少卿开门见山:“贤侄女是欲再查那五行教一案吧?令尊已传了信来。唉,老夫即将致仕,本不欲多生事端,但你既然执意要查,老夫便私下帮你一把。”
说完他转身离去,走前贴心地为四人关上了房门。房内顿时静了下来,几人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这次侥幸蒙混过关。
阿沅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冷峻的眸子微微一眨,瞬间恢复了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
他凑到白芷兰跟前,睁着一双溜圆漆黑的眸子,目光亮晶晶地看向她,轻声问道:“小姐,我刚才做得对吗?”
白芷兰见他像捡到宝物的小狗一般凑上来邀功,不禁莞尔一笑,夸道:“你演得很好,再接再厉,晚上给你加菜!”
只见阿沅嘴角弯了弯,眼中闪过一丝羞赧,垂睑道:“谢谢小姐。”
周行见状,翻着白眼嘀咕:“呵,惺惺作态!”
白芷兰拳头痒了,但又碍于形势忍了回去,迅速回到正题,招呼众人去寻找卷宗:
“我记得初次来时,我曾在这侧书架的某本卷宗上发现过一个案子,其凶手描述与黑衣人极为相似,皆是轻功高绝,擅使飞镖和短兵,且偏用左手。然而,第二次来找时却再也无法找到。”
四人重新翻阅书架上的卷宗,却仍旧一无所获。
“不对劲,我手中这本卷宗似乎被撕走了几页。”卢霖杉忽然说道。
白芷兰凑近一看,果然发现有撕痕。
阿沅也道:“小姐,我这本卷宗似乎也被撕过。”
他将卷宗递给白芷兰,又道:“但这本我们好像曾抄录过笔记。”
白芷兰细细翻看了一番,点头道:“是的,这些案子确实眼熟……我记得上次抄录时并未发现撕页,难道是后来有人故意为之?”
她思索片刻,道:“或许被撕下来的几页,我们的抄录记录中会有。”
他们又找来刘少卿,偷偷要来那日抄录的手稿。
厚厚一沓纸张分作四份,白芷兰道:“那案子我有些印象,是我亲笔抄录的,只用查看我写的记录即可。”
“那如何分辨哪些是你抄录的?”卢霖杉问。
白芷兰脸色微红,坦诚道:“字迹最丑的便是我写的。”
一炷香后,几人在歪歪扭扭的字迹中找到了关键词:左手,轻功,飞镖……都对上了。
再接着往后看,白芷兰眉头愈加紧锁:“果然,那黑衣人并非所谓五行教的余孽,而是另有身份。”
线索已被找到,但白芷兰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究竟是谁故意撕去那两页卷宗?另一册卷宗中缺失的几页内容又是何种信息?这些内容是否与此案有关?那黑衣人为何伪称自己为五行教之人?
带着满腹疑惑,几人匆匆赶往证物室,装作认真地检查北燕侍卫们的遗物。
几人来回摸索,直至看到看守的官员们懒散地离去,白芷兰迅速从药箱中取出手套戴上,安排道:
“阿沅继续留在这里假装查证物,卢霖杉跟我去停尸房验尸,周行在院中把风。”
第二次踏入停尸房,白芷兰仍是感到有些背脊发凉。
柳娘子是在睡梦中被勒死的,死状还算是“安详”。可汪姑娘就不一样了……
麻绳几乎将她的脖子勒断,挣扎时指尖布满鲜血。她的舌头外露,双眼至今难以合拢——死状凄惨至极。
白芷兰为两人再次验完尸体,正欲重新盖上白布,忽然感到耳边一阵阴风,仿佛无形的之物在朝她吹气。
她的手顿时僵住,吓得不敢动弹,却突然见……
汪姑娘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
“啊啊啊!诈尸了!”
白芷兰尖叫一声,吓得仓皇转身往屋外跑去,正撞上了听到动静赶来的阿沅。
阿沅连忙扶住她,满脸关切,低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白芷兰面色惨白,冷汗大滴大滴地淌下,颤抖的手指指向停尸房,声音发颤::“有、有……”
此时,却见卢霖杉大笑着从房中踱步而出,语带调侃:“白芷兰,何必如此惊慌?不过是与你开个小小玩笑,竟然吓成这般模样。”
白芷兰一愣,转身怒道:“方才是你动了尸体的头?”
卢霖杉笑道:“不小心扯到了尸身下的布单,误触了尸体,白姑娘勿怪。”
“你有病吧?!在我耳边吹气吓唬我还不够,还敢拿亡者开玩笑!”
“吹气?”卢霖杉愣了一下,收敛了笑意,面露迷惑,“我何时吹过气?”
白芷兰只觉脊背一阵寒意袭来,浑身鸡皮疙瘩一阵阵起,手脚发软,险些站立不住。她紧紧握住阿沅的手腕,强撑着自己,声音发抖:
“你、你真没吹气?”
卢霖杉神情严肃,摇头道:“真的没有。”说着,他几步上前,迟疑道:“也许……”
“是他在吹气的!”
一个白骨头颅赫然出现,森然的空洞眼窝正与白芷兰四目相对。
白芷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吓得双腿一软,险些晕厥。
卢霖杉手持那头骨,与周行站在一旁放声大笑。
见她身形不稳,阿沅眼疾手快,拦腰将她抱起,同时一脚踢飞那骷髅头,将白芷兰轻轻放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白芷兰抚着额头静坐良久,待稍稍缓过神来,怒气冲天,狠狠瞪向正嬉皮笑脸的卢霖杉,咬牙切齿道:“你自己滚去西南当知州吧!最好永远别再回来!”
卢霖杉却不以为意,淡淡一笑:“白姑娘言重了。我不过是好意锻炼你的胆识,你该当感谢我才是。”
白芷兰冷笑一声:“锻炼胆识是吧?阿沅,去捉两只虫来,塞进这姓卢的衣服里!”
阿沅立刻行动,卢霖杉脸色骤变,慌忙逃窜,阿沅紧追不舍。
他逃,他追。
二人满院乱窜,闹得鸡飞狗跳,白芷兰和周行在一旁乐得看热闹。
此番动静闹得不小,引来了大理寺的官员,将他们一并赶出门去。
………………
四人无奈,只得罢兵息火,暂时讲和。随后在街边寻了一家面摊,默默坐下用餐。
饭桌上,气氛虽有些沉闷,但话题自然转向了案件。
白芷兰率先开口:
“齐小姐乃官宦世家千金,尸首停放在自家宅第,却未曾送往大理寺,也无稳婆或官差上门验尸,连尸检格录都未曾填写。今日已是她的头七,明日便要送葬,再不验尸,恐怕就来不及了。可我若贸然去齐家要求验尸,怕是他们也不会轻易答应。”
“即便验了尸又能如何?”周行接话,语气略显无奈,“如今虽有线索指向凶手另有其人,可上头的大人们坚持说案子已破,不愿重新调查,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说着,周行破天荒地给阿沅夹了一块春卷,调侃道:“来,阿沅兄弟,多吃点,抓虫抓累了吧?下回记得抓那种带毛的虫,姓卢的最怕那个。”
卢霖衫摔筷:“周行,你究竟站哪边的?”
“谁让你平时总挤兑我,我还不能看你吃瘪了?”
白芷兰在桌下给了他们一人一脚,“别吵了,快想想正事!”
见阿沅正老老实实吃着第三碗牛肉面,她心想:还是阿沅最乖,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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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吃得多了点。
沉吟片刻,卢霖衫忽然道:“既然凶手落网此案才算结,那倘若凶手尚未落网,而是仍在继续行凶……”
周行皱眉道:“那黑衣人不是已经抓住了吗?这几日也未有新案发生,岂不是说明凶手就是他?”
白芷兰眸光一转,轻笑道:“姓卢的,你正经主意没几个,坏点子倒是层出不穷。”
周行左右望了望他们二人,满脸困惑:“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卢霖杉一边倒茶一边说道:“齐小姐头七,咱们也该去为她上一炷香了。”
白芷兰微叹一声:“那是自然,只是灵堂不宁,打搅了幽魂,实在过意不去。”
卢霖杉将手中的茶水倾洒在地,作了个揖:“望齐小姐在天有灵,能谅小某无奈之举。”
周行看向阿沅,问道:“他们说的你听懂了吗?”
阿沅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得见底,抬头淡淡道:“我听小姐的。”
周行:“???”
周行鄙夷地说:“其实你也没听懂吧?”
白芷兰笑了,“听不懂没关系,听话就行。”
卢霖杉拍了拍周行的肩膀,低声道:“今夜酉时二刻,劳烦周兄带兵前来齐府一趟。”
“干什么?”
“抓贼。”
…………
夜幕渐沉,白芷兰与卢霖衫一同步入齐府,入得灵堂,只见白烛摇曳,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齐家亲眷守在华贵的棺木两侧,神情悲戚,泪痕未干。尤其是老夫人,早已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染湿了绸缎,被身边的丫鬟搀扶着才能勉强站住。
白芷兰缓步上前,点燃了一柱细香,将自己亲手绣好的香囊轻轻放在灵堂的供桌上,低声道:“钰儿妹妹,这是你最喜欢的绣样和香草,愿你一路走好,来生顺遂。”
她俯身敬香,起身时目光恰巧触及灵堂一角的秦寺丞。
他身着素服,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棺木,神色凝重,眼眶通红,双颊凹陷,整个人比先前更显瘦削。
卢霖杉与他同龄,又是同一届的登科进士,素来有些交情,此刻便上前与他道了声“节哀”,随后默默退到一旁。
不多时,刘少卿携着女儿步入灵堂。刘小姐与齐钰儿曾是闺中密友,如今见到昔日好友的棺木,不禁泪如雨下。她本就体弱,受此打击,脸色更加苍白憔悴,仿若一阵风便能吹倒。
时至酉时,宫中的轿撵驶入齐府,一身素白衣裙的丽妃娘娘步入灵堂。
丽妃乃是齐府长女,也是已故的齐小姐的长姐。
只见丽妃头戴一支珍珠发簪,不施粉黛,神情憔悴,却仍然美得不可方物。
众人齐齐行礼,丽妃轻轻抬手,示意众人免礼后,走到灵堂前为亡故的妹妹上了一柱香。
她静默片刻,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身朝卢霖杉走去。
“你在朝会上说,杀害我小妹的凶手另有其人,此话当真?”
卢霖杉肃然应道:“此乃下官之推测,证据尚未确凿。”
丽妃颔首,又将目光投向刘少卿,冷声问道:“如今所抓之人,何时处决?”
刘少卿拱手回道:“应在秋分之后问斩。”
丽妃脸色微变,厉声道:“为何不即刻处决?!”
刘少卿略一犹豫,解释道:“因中秋将至,按律例不便施刑……”
话音未落,忽然灵堂外传来一声锐响,一道黑影鬼魅般掠过,寒光一闪,一只飞镖如同闪电般破空而至,瞬间击落丽妃发簪上的一颗珍珠,带着寒意直直钉入齐小姐的棺木,发出“嗡”的一声低鸣。
灵堂内顿时陷入死寂,下一瞬,众人猛然回神,皆面露惊恐。白芷兰急声高呼:
“有刺客!快来人保护丽妃娘娘!”
20.引蛇出洞(二)
几名护卫迅速围在丽妃周身,手握长刀,戒备四周,双目如鹰隼般警觉地扫视着屋外,却再不见那黑影的踪迹,也不再有暗器射来。
然而,就在这时,钉在齐小姐棺木上的飞镖突然冒起一抹诡异的蓝色火焰。火焰幽幽,透出一股邪异之气。
飞镖末端系着的黑色布条,沾染了火焰后,竟开始迅速燃烧,随之冒出一缕缕白烟。那烟雾飘散开来,浓烈而刺鼻,瞬间弥漫整个灵堂。
站在棺木旁的侍女与齐府的家眷们刚吸入几口,便头晕目眩,双腿发软。齐府老夫人更是晕倒过去,若不是身旁的丫鬟急忙扶住,险些便要栽倒在地。
“那烟雾有毒!大家快离开!”白芷兰高声急呼。
闻声,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慌乱撤离灵堂,惊慌失措地跑向院中。
就在这片混乱中,周行带兵赶到。见此情形,他面色一沉,迅速下令:“即刻包围齐府!务必将那行刺的歹人缉拿归案!”
丽妃此刻已被护卫们团团护住,一双美目眸光如冰,冷冷扫过凌乱的灵堂,厉声道:“本宫倒要看看,是谁敢对本宫行凶!”
卢霖杉微微躬身,声音却透着一丝忧虑:“娘娘,微臣斗胆一问,您的名讳中,是否有‘火’或‘土’字?”
丽妃闻言,眉头微蹙,一旁的宫女立刻上前喝道:“大胆!竟敢问娘娘名讳!”
丽妃却轻轻挥手,示意宫女退下,随即神色不悦,冷冷道:“本宫名中确有‘灵’字……你问此为何意?”
卢霖杉面色骤然苍白,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血色,他低声道:“若娘娘名中有此一字,那便正应了五行邪教之意。当时被擒那人只杀害了名字中有“金”、“木”、“水”的三位女子,还有两位并未得手。微臣怀疑,今日之事,极有可能是五行邪教余党所为!”
丽妃脸色陡变,玉指紧攥,指甲几乎刺入掌心,银牙几乎要咬碎。她怒气难抑,声音如寒风拂骨:
白芷兰见此情景,与卢霖杉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上前一步,面色肃然地对丽妃道:
“娘娘,刚才那飞镖燃起的火焰与毒烟,不知是否会对齐小姐的遗体造成损害。况且今日是齐小姐的头七,若毒烟未散,众人无法入灵堂祭拜,恐齐小姐魂魄难安。民女自幼略通医术,愿冒险一试,自请先行入内查看灵堂内的情况,若毒烟已散,已能进人,定及时向娘娘回报。”
说罢,白芷兰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药丹,自己先服下一颗,随即将瓶子递给身旁一名齐府的丫鬟,语气不容置疑:
“此乃解毒丹,速去给方才晕倒的夫人和姑娘们服下,可暂缓毒性侵袭。”
丽妃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白芷兰的请求。卢霖杉也毅然请命同行。二人各自取出随身的面巾,沾湿后掩住口鼻,随即推开灵堂那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低沉的吱呀声,二人进去后转身关上灵堂大门,丝毫不关心所谓的“毒烟”,直奔中间摆放着的那口名贵棺木。
两人合力推开沉重的棺材盖,扑鼻而来的浓郁味道呛得白芷兰微微皱眉。
遗体已陈列多日,隐隐有尸臭,齐家人便用了大量香料掩盖味道。
再加之灵堂内香火缭绕,好几种味道混杂着一起,令嗅觉本就敏感的白芷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低头一看,棺中齐小姐已被换上一身殓服,脸上化了妆容,脖颈处的勒痕被高高的衣领掩住。
白芷兰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见齐小姐手中仍紧握着那只香囊,仿佛生前的最后一丝执念。
发现尸体时齐小姐已遇害好几个时辰了,尸体手指已僵硬无法展开,齐家人又不忍心掰断逝去的女儿的手指、强行取走香囊,因此才使香囊被带进了棺材里。
白芷兰心中默念一声“得罪了”,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掰开齐小姐已僵硬的手指。指骨发出微弱的“咔咔”声,竟是被掰断了。
接着,她示意卢霖杉转过身,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解开齐小姐腰间的系带,缓缓掀开衣衫,伸手在遗体腹部细细摸索……
片刻后,白芷兰心中一片冰冷,长叹一声,眼眶通红。
虽然这个结果她早有猜测,但此刻彻底得到证实,她还是不住惋惜。
——齐小姐怀孕了。一尸两命。
她脑海中浮现出齐小姐最后一次来医馆时的情景:
那时的齐小姐满怀喜悦,说是即将要回乡去看望有孕的表姐,想准备些礼物,特意来请教她孕妇用香的禁忌。又问她婴儿肚兜是绣虎头样式的好,还是“五毒”的好。
白芷兰当时只觉得她是关心亲友,却未曾料到,齐小姐说的“表姐”,其实正是她自己。
直到为小芸的母亲医治时,白芷兰看到那正在缝的婴儿肚兜,忽然想起此事来,一问才知,本朝的习俗是孩子的肚兜得由生母亲手缝制。
又回忆起发现齐小姐尸体那天,白芷兰闻到房内熏香炉点的并不是她平日最爱的龙涎香,而是换成了的水沉香。
那时只以为是齐小姐换了喜好,现在想来,实则是因为龙涎香乃孕妇禁用之物,所以才换了香。
白芷兰凝神思索着,却忽闻一股异样的烟味,她问背过身去的卢霖杉:“你有闻到什么烟味吗?”
卢霖杉答:“这里是灵堂,点了那么多柱香,自然到处都是烟味。”
“也对。”
白芷兰为齐小姐的遗体穿戴好衣物,与卢霖杉合力将棺盖重新盖上。却在这时,她的余光突然捕捉到一丝闪动的火光。
“不好了,着火了!”她惊呼一声。
一簇火苗不知何时攀上了垂落在地的白纱,火势迅速蔓延,宛如猛兽一般吞噬着四周的一切。
火焰顺着白纱窜上房梁,霎时间,整条横挂在房梁的纱帘燃起熊熊大火。
白芷兰与卢霖杉立刻冲向门口,试图推开大门。然而,门刚推开一半,一块带着火苗的纱帘碎片和挂钩突然从上方掉落,正好砸在供桌前的香油盆中。
白芷兰听到响动回头看,正好目睹火苗引燃香油,火势顿时大作,整张供桌瞬间被烈焰吞没,炙热的火光照亮了整座灵堂。
“快来人,救火啊!”白芷兰焦急地朝门外大喊,声音几近嘶哑。
随后她转身对卢霖杉喊道:“快!趁火势还不大,把齐小姐的尸体搬出来!一会儿棺材点着了就糟了!”
两人再度合力打开棺木,卢霖杉将齐小姐的遗体抱起,二人扛着匆忙向外冲去。
然而,刚到门口,身后便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白芷兰猛然回头,只见房梁在火焰中被烧断,轰然塌落,整间屋子几乎被火海吞没。
她的心跳如鼓,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逃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下一刻,她脸色骤变,猛地低头一摸怀中——香囊不见了!
“糟了!”她心中大惊,那香囊是此案的关键证物,竟在搬运遗体时掉落了!她的脸色一阵煞白,脑中急速转动,思索着该如何补救。然而,火势凶猛,灵堂已成火海,若不尽快离开,只怕连性命都难保。
她咬紧牙关,心中掠过一丝决绝:那香囊必须找回!否则就缺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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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能直接指认凶手的决定性证物。
此时,灵堂外已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家丁和官差,他们手持水盆,匆匆赶来救火。
白芷兰抢过一盆凉水,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浇在自己身上。
卢霖杉刚将齐小姐的遗体安放妥当,一回头却看见白芷兰正向着火光冲去,他惊声大叫:“白芷兰!你疯了!”声音里透着难掩的惊恐与愤怒,“快回来!”
然而,白芷兰脚步不停,毫不犹豫地奔向那已被烈焰吞噬的灵堂。
卢霖杉一时怔住,内心翻涌着焦虑和惶恐。心中顿时乱作一团。正要追上前去,却被匆忙赶来的周行一把拦住,“她疯了,你也要跟着疯吗?这样会没命的!”
“她、她……”卢霖杉平日里狡黠的双眸此刻布满了无措和不安,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颤抖。
他粗喘了几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猛然抓住一旁经过的家丁的领子,大吼道:“水!棉被!快!去拿床被子来!”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他们身边闪过,直扑向熊熊火海。
周行瞪大了眼睛,急忙喊道:“阿沅兄弟!别冲动!”
阿沅仿佛未闻,义无反顾地径直冲入火场。
周行见状低声骂了一声,抢过一盆水,正准备浇在自己身上,却见阿沅已抱着白芷兰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卢霖杉立刻奔上前去,见白芷兰躺在地上,靠在阿沅怀中,面上满是烟灰,双目紧闭,昏迷不醒。他焦急问道:“她怎么了?”
“应当是吸入了浓烟,昏迷过去了。我以前在老家救过火,见过这种情况,我有办法让她醒来。”
周行说着,立刻端起一盆凉水,猛地泼在白芷兰脸上。她咳嗽了几声,却依然双眼紧闭,未有醒转之意。
周行皱眉,又泼了一盆冷水,白芷兰终于激灵般地咳了几声,悠悠醒转过来,但神色依然恍惚。
卢霖杉见她醒来,心中的大石稍稍放下,却依然紧张不已。
周行再次提起水盆,尽数泼向白芷兰面门。
白芷兰被冰冷的水激得猛然打了个寒战,随即剧烈咳嗽起来。等平复下来,她虚弱地伸出手,朝正拿着水盆的周行,轻声道:“周行,我XXXX!”
许久之后,白芷兰才逐渐恢复了些力气,微微侧过头,轻轻拍了拍阿沅环抱着她的手臂,低声说道:“我好多了,扶我起来吧。”
然而,阿沅并未应声松手,反而一言不发地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抱在怀中。那张平日里或是呆愣或是害羞的面容,此刻满是阴沉。眸中澄澈的光芒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晦暗不明的阴云。
白芷兰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柔声问道:“你怎么了?吓到了?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见他依旧毫无回应,未有丝毫动作,白芷兰心中疑惑,暗自揣测:阿沅莫不是被吓得丢了魂吧?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试图安抚他,却在手掌触及他背上那片湿润时,心中猛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缓缓收回手,借着火光低头一看,掌心竟已沾满殷红的鲜血。
白芷兰瞳孔骤然紧缩,立刻转头再看阿沅,才发现他肩膀和手臂外侧已被火焰灼伤,鲜血淋漓。背上的伤势,恐怕更加严重。
“你……”白芷兰声音哽咽,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她正想问他痛不痛,却在下一瞬,阿沅的手臂骤然一松,整个人如失去了所有力气般,无声地倒了下去。
白芷兰连忙拉住他,声音颤抖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阿沅那沉沉昏迷在她怀中的身影。
21.引蛇出洞(三)
白芷兰扶起阿沅,见他面色惨白,眉头紧锁,手臂上还有一处被火灼伤的痕迹。
又回头看了眼灵堂渐渐熄灭的火光,道:
“证据我已到手,先回医馆吧,阿沅的手臂上的伤需尽快处理。”
方才迈出几步,阿沅脚步忽然踉跄,眉宇间满是痛苦,扶额低声道:“小姐,我头疼。”
“你伤了手臂,应该手臂疼!”周行撇撇嘴,低声嘟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别装可怜了!你生怕没人怀疑你是刚才的……”
白芷兰正欲责骂周行,就见阿沅身形一晃,眼神瞬间失去焦距,整个人如同被风吹倒的枯叶一般,软软地向后倒去,竟又昏厥过去。
白芷兰连忙伸手将他扶住,急声唤道:“阿沅!”
……
阿沅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梦境。
梦里,四周黑暗无边,他仿佛置身于无尽的虚空中,耳畔却隐约传来草原上北风呼啸的声音。
风声中,似有“哒哒”马蹄踏破沉寂,一个低沉沧桑的男声传来:
“此次赴京,切记你的任务。”
“是,父亲。”他听见自己答道。
那声音又道:“还有,找到她,带回来。”
下一个瞬间,耳边传来船舱爆炸的巨响,刺眼的火光如同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瞬间撕裂了黑暗,照亮了他的识海。
火光映照中,刀光剑影交织,满地的尸体横陈,他的手上满是鲜血。
有人在混乱中拦在他面前,在被火海吞噬前将他一把推入河中,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走——!”
河水刺骨的寒,黑夜无尽的长。
他抱着一块浮木,在水里漂了很久,久到他忘了自己是谁,要去往何处,仿佛迷失在黑暗与时间的洪流中。
直到一只手抓住了他。
他闻到了药香,勉强睁开眼,朦胧中,一名蒙着面纱的青衣女子正搭着他的手腕,为他把脉。
她的手指并不柔软,指腹上有常年处理药材留下的薄茧,却十分温暖,让他想起了雪天取火的松木。
见他醒来,女子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你终于醒了。”
她发间的银色兰花簪在阳光下闪烁,光芒明亮得令他移不开目光。
他想再多看一眼,却因极度的虚弱再次陷入昏睡。
再次醒来时,一名老者正在喂他服药。
他全身伤痛难耐,动弹不得,声音微弱如蚊蝇:“父亲……疼……”
老者嘿嘿一笑,“我儿子若还活着,可比你年长得多。”
第二日,青衣女子又前来为他上药,温柔地替他处理伤口。临行前,她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凌乱发丝。
他虚弱地开口道:“谢……”
话音未落,院外却传来急促的呼救声:“白姑娘,我二叔不好了!快来救救他!”
青色的身影匆匆离去,他用尽力气伸出手,却也抓不住她的背影。
——原来,她姓白。
他的伤渐渐好了起来,能下床走动了,可对于自己的过去,他却仍一片茫然。
老者拿来一枚玉牌,说是从河里救他时在他身上发现的,问他可识得上面的字。
他望着玉牌,说这是个“沅”字,老者便说:
“那就叫你阿沅吧”。
老者自称姓王,是一名渔夫。
他借住在王渔夫家中,待伤势稍好些,便跟随王渔夫一起打鱼送鱼,总算是有了栖身之地。
然而每日只能吃两顿饭,他常常很饿——他总觉得,一日是该吃三顿的,却被王渔夫骂了,说别学那些有钱人的坏毛病。
一次进城送鱼,途经程氏医馆,他远远便看见了那名青衣女子。
虽只是背影,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她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但措辞却格外严厉,正在斥责一名男子从神棍处买来的“求子仙丹”,险些害了自家妻子的性命。
说罢,她竟拿起扫帚,将那男子赶出了门。
王渔夫指着她对阿沅说道:“那位穿青衣的便是救你的白姑娘,别看她脾气大,心肠可是极好的。”
他自然明白她心肠好,只是不觉得她脾气大。
又一次遇到时,白姑娘没有戴兰花簪,他没见过她的脸,一时竟没有认出她来,不小心凶了她。
岂料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在知道他饿了后,还好心肠地给他做饭。
脾气一点也不大,他想。
——虽然饭很难吃,但这是她的心意。
况且王渔夫说了,不能浪费粮食。
可是吃得他好难受,胃里翻江倒海的,他是不是又病了?真的吃不下了……
“要不你别吃了吧?”她道。
他放下筷子,心想:白姑娘心肠真的很好。
可白姑娘的胃口很小,只管他要了半个馒头吃,吃得比王渔夫家的五岁孩童还少。
他本欲将整个馒头都给她,谁料那原本干瘪的馒头到了她手里,竟莫名变得莹润饱满起来,仿佛比先前更加美味。
“剩下半个还我。”
他想吃白姑娘手中的馒头。
接下来的日子美得如梦一般。他被白姑娘收留,成了她的护卫,每天都能吃饱饭,还能见到她的笑容。
如果这是梦,他愿此生永不醒来。
直到那刺眼的火光再次侵入他的梦境,这次,火中之人却变成了白姑娘。
当他不顾一切冲入火海时,白姑娘正堪堪避开一根坠落的横梁,迅速脱下外衣拍散火焰,劈开一条生路朝他奔来。
他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却只换来她一声厉喝:
“你身上这般干燥,竟也敢闯进来?还不捂着口鼻,是想被烧死还是被熏死?!别傻站着了!快走!”
“快走——!”
两道不同的声音在此刻重叠,两双眼睛里映着相同的火光,燃烧着相同的焦虑。
突然,后脑一阵剧痛袭来,阿沅眼前一片模糊,头晕目眩,浓烟如刀,刺得他呼吸不畅。
身体的力量仿佛被火焰燃烧殆尽,他的灵魂再次坠入那冰冷刺骨的河水,□□却在炽热的火海中倒下。
…………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药香在鼻间萦绕。
阿沅睁开眼睛,晨光从窗纸缝隙中洒进,照亮了熟悉的陈设。这里正是程式医馆二楼,他的房间。
他缓缓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脑海中仍回荡着那个低沉的声音:
“此次赴京,切记你的任务。”
我是谁?
我的任务是什么?
是作为近卫护送世子进京吗?
我要找的人又是谁?
这些思索让阿沅感到脑中剧痛,他索性不再深思,穿好衣裳下楼。
医馆尚未开门,白芷兰正坐在柜台前翻阅医书。见阿沅下楼,她抬起头,面带温柔的笑意:
“你醒了?感觉如何?”
“头有点疼。”他如实回答。
“可能是要长脑子了。”她轻笑道。
“……小姐是嫌我笨吗?”
白芷兰掩嘴笑了笑,指着桌上的两碗馄饨面,“快来吃早饭吧,我特意给你加了虾皮。”
当阿沅吃到第二碗时,白芷兰问道:“你打算何时返回北燕?”
阿沅微微一愣,放下勺子,露出几分委屈的神情:“小姐是要赶我走吗?”
白芷兰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按理说,世子的近卫要么是家生仆从,要么是招募后选拔的。但你若是沅江县之人,必是后者。然而,近卫多是从小培养的,北燕虽无你的家人,却也该有些朋友。”
阿沅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等你恢复记忆了,你会想念他们的。”白芷兰轻声道。
“我没恢复。”
“我会帮你的。”白芷兰翻动手中医书,“我外祖母这本手札中记载了,她曾救治过两名因头部受创而失忆的患者,我会照着她的法子为你医治的。”
阿沅低垂着头,闷闷道:“我一定要想起过去吗?那些往事真的如此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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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世子近卫,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主人是如何遇刺,被何人所害吗?”
阿沅再次摇头,“我又不认识他……我的主人是你。”
白芷兰一时语塞,随即无奈一笑:“好吧,就算你不好奇,陛下那边也需要一个交代,否则卢霖杉恐怕真的要去西南了。”
“为何要帮他……”阿沅轻声问道。
白芷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满,柔声道:
“要破获那起连环凶案,还需他周旋其中……怎么,你不愿帮他?啊,也对,他之前故意对你用刑,你讨厌他亦在情理之中。”
“不是因为那个。”阿沅别过头去,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生气了。
白芷兰心想:那就是承认了讨厌卢霖杉咯?
她问:“那是因为什么?”
“他对小姐……不敬。”
白芷兰挑眉,轻笑一声,又听他问道:
“我一定要回北燕去吗?”
白芷兰合上书本,走到他面前坐下,“腿长在你身上。等你好了,何去何留由你自己决定。”
“我……”
未待阿沅回答,白芷兰接着说道:
“不过,北燕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偏远寒冷,荒芜贫瘠。等你回去了,京城这些美味吃食恐怕就再也吃不到了……再说,懿王那狗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声调提高,愤愤道:“拥兵自固,狼子野心,没准哪天他就反了!此番世子遇害,你身为近卫,那懿王说不定还会怪你没有护好他儿子,要罚你呢。听说他喜怒无常,为人更是……”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一通,只听忽然阿沅开口:
“小姐。”
“嗯?”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回去?”
白芷兰一僵,尴尬地倒了杯茶,假装口渴地一饮而尽,心想:这小子怎么好像突然变聪明了?
她再抬眼看去,阿沅那双黑亮溜圆的眼睛正直直望着她,眸光明亮,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又愚蠢。
白芷兰又喝了一口茶——想多了,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
不久,医馆开门,小芸和杜若也赶了过来。趁着病人尚未到来,白芷兰开始教她们辨认和处理药材,阿沅也在一旁听着。
待到有病人前来问诊时,白芷兰转向杜若说道:
“你先教小芸如何煎药。记住,郭老的药得在沸腾后用中火煎煮,钩藤要后放。阿沅的药则需沸后用文火煎煮,切勿混淆……对了,阿沅你也跟着学学吧,反正你还需服药一段时间,能自己动手总是好的。”
时近晌午,朝会结束后,周行带来了新消息:
“丽妃的枕边风果然奏效!陛下亲自下旨,让卢兄与刘大人重查五行连环凶杀案,并且让我协同督办。据说他们在陛下面前夸了你,你姑姑德妃又得宠,陛下特意嘉奖了你协助查案有功!”
话音刚落,宫中的传旨太监便来了。
“郝公公,您老人家可算来了!”
周行迎上前,老熟人般凑过去,问:“陛下向来大方,您先给我透个底呗,这次赏的是金银还是珠宝呢?”
面容年轻的郝公公推了推周行,横他一眼,低声道:“你才老人家,一边去!”
随即,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尚书之女白氏,才智出众,胆识过人,协助破获懿王世子遇害一案,表现卓越,功不可没。朕深感其忠勇,特命白氏为大理寺代司直,协助刘少卿查办五行凶案,期望再立新功。另赏白银百两,以示朕心嘉奖,钦此!”
白芷兰刚接过旨,周行便激动地嚷道:
“白芷兰,你要当官了!还是司直!哦,不过是‘代’司直。我本以为会让你进宫当个司药女官,没想到竟然让你去了大理寺?上一个大理寺的女官还是二十年前呢……”
不待白芷兰开口,周行又睁大了眼睛,惊讶道:
“等等!破获懿王世子遇害案?这案子什么时候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22.祸水东引
三人拦了一辆马车,径直往大理寺而去。
一路上,周行连番追问,执意要白芷兰说清楚,她们究竟如何破获懿王世子遇害一案,又到底是何人行刺。
白芷兰无奈,只得小声告知:“是西戎派来的刺客。”
“真的假的?!”周行几乎惊掉下巴。
“嘘!你小声些,这马车并不隔音。”
白芷兰瞥了他一眼,低声解释道:“懿王早想自立为王,如今痛失爱子,若将世子遇害之事推至陛下头上,说是朝廷蓄意谋害,岂不正好可为发兵寻个借口?
“而陛下岂能容他得逞?可事发之地在河中,水流湍急,所有证据皆已冲散,刺客亦无一生还,至今难以查清真相。朝廷兵力不足,早已受制于北燕军,欲削藩亦是无能为力。
“便是既要给懿王与北燕军一个交代,使其无起兵之名;又要为陛下分忧,避免谋杀世子的罪名落在朝廷头上。
“常言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那么,谁是陛下和懿王共同的敌人呢?又或者说,何人谋害世子,才能让北燕与中原同仇敌忾呢?”
周行摸摸下巴,沉吟道:“自然是西戎。”
“对咯。”白芷兰笑着摊手道,“那就是他们干的。”
“可证据呢?”周行疑惑,“不是说河水一冲,什么也没留下吗?”
“哦,在刺客的尸体上,发现了西戎独有的狼牙项链,此为物证。再者,世子的侍卫长亦听见刺客们用西戎语交流,此为人证。”
周行反应片刻,方才恍然道:“侍卫长?你是指阿沅?”
白芷兰淡然颔首。
周行半信半疑地问阿沅:“你当真听到刺客说西戎话了?他们说了什么?怎么说的?”
白芷兰向阿沅递了个眼色,阿沅立刻放下手中糖葫芦,正襟危坐,严肃答道:“啊吧,啊吧啊乌鲁鲁啦卟啦哒。”
周行:“……这是西戎语?”
阿沅点头,“嗯。”
“说的什么意思?”
“上啊,让他们看看我们西戎勇士的厉害。”
周行:“……”
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周行无言以对,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道:“这都是你们瞎编的吧?”
白芷兰坦然道:“对啊,瞎编的。”
“你你你……!”周行音量陡然拔高,意识到身处马车之中,又急忙压低声音道:“白芷兰,你这可是欺君!”
“若君甘愿被欺呢?他们并非想要一个真相,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白芷兰笑了笑,继续道:“西戎每逢入冬,便于边境挑衅,懿王早已心生不满。世子人死不能复生,可懿王若得此契机,顺理成章地讨伐西戎,亦可借机发泄心中怒火。如此一来,懿王与西戎相斗,我们中原岂不就坐渔翁之利了?”
周行恍然大悟,向她竖起拇指:“白芷兰,你心可真黑啊,竟然想到此等祸水东引、挑拨离间之计。”
白芷兰抬手拍掉他的手:“我这是善解人意,为陛下排忧解难。”
“所以,那所谓的证据,也是伪造的?”
“也不算伪造,西戎向来派有探子潜伏大昭,将此前所获探子之物证再次利用,不就有物证了?”
白芷兰叹了一声,“其实此计我早已告知卢霖杉,想必刑部的老狐狸们亦是心知肚明,这便是陛下最想要的结果,只不过……”
她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他们都是士大夫,是君子,岂能这般弄虚作假,睁着眼说瞎话?如此下作之法,自然只能由我这个小女子来提了。”
周行愣怔许久,忽然问道:“那……那个世子怎么办?”
“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白芷兰没好气地看着他,“莫非你想大发慈悲,把自己身体贡献出来,让他借尸还魂?”
周行“呸”了一声,“做梦!我又不认识他!凭什么借他?”
他见阿沅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糖葫芦,便调侃道:
“阿沅兄弟,你既是世子的近卫,定然跟他也算有点交情,要不你把身体贡献出来,让那世子的魂魄在你身上附一附,问问他到底是谁杀的他?我还就是好奇了!”
白芷兰翻了个白眼,嘲道:“你有这个好奇心,不如想想如何审问那主动背锅的黑衣人罢!”
谈话间,马车已至大理寺门前。三人下了车,直奔审讯室而去。
白芷兰一进屋,便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黑衣人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显然已受过严刑拷打。
卢霖杉与刘少卿早已在室中,见白芷兰与周行进来,便道:“此人依旧咬定所有案子皆为他一人所为。””
白芷兰见那黑衣人浑身皮开肉绽,眉头不由紧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啐了一口,道:“说了八百遍了,老子叫余大!”
“哦。”白芷兰若有所思道:“那我们在桐叶巷抓到的那名女子,就该称呼她为……余夫人咯?”
桐叶巷正是当时他们发现的黑衣人的住处。
余大瞬间破防,顿时变了神色,但很快故意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老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芷兰缓缓道:“案牍记载,平州曾有一对雌雄大盗,犯下数起入室盗宝之案,但不嗜杀。男子轻功卓绝,擅以左手飞镖短刃,女子善于易容仿声。
“二人在去年一次行窃时被官兵擒获,已然落网,却在押解京城途中,男子杀害一名官兵,得以逃脱。
“那女子则被关押于大理寺狱中,狱典档案上记载,数月前她因急病出狱诊治,终因不治而亡。如今看来,是被指使你们的人救走了吧?”
白芷兰注视着余大,只见他双目如刀,阴鸷冷厉,仿佛欲将她生吞活剥。
她接着道:“幕后之人救出了她,却不许你们夫妻相聚,反以妻子之命要挟你替他卖命。我们故布疑阵,放出你受伤未死、仍在逃的消息。余夫人闻之心急,遂冒险潜入桐叶巷寻你,却被我们擒获。
“原本她受尽酷刑,誓死不言。可当我们告知她你越狱在逃,全城搜捕,她便立刻认罪。这分明是想替你顶罪,好叫我们停止追查呢。”
白芷兰轻笑,感慨道:“真乃夫妻情深,教人艳羡。”
余大不发一言,但目光却如利刃般刺向白芷兰,寒冷彻骨。
白芷兰从怀中取出一盒胭脂,正要打开,却失手坠地,胭脂盒顿时碎成两半,“哎呀,失手打碎了余夫人的证物,这可如何是好?”
卢霖杉上前拾起胭脂盒,淡然道:“无碍,反正她已认罪,少一件证物无伤大雅。她若只盗宝,罪不至死;然她认下杀人罪名,且是三条人命,便只得凌迟处之……据闻,凌迟之刑乃在人还活着时,将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
余大闻言,骤然挣扎,厉声道:“她未杀人!人是我杀的!皆是我所为!”
白芷兰与卢霖杉对视一眼,正欲再试探他,忽听周行高声喝道:“如此说来,你便承认自己就是那平州的雌雄大盗了!”
白芷兰:“……”
卢霖杉:“……”
余大顿时醒悟,平静道:“你们这是在诈我呢?!”
卢霖杉气得牙痒痒:“周、行!能不能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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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兰定了定神,平静道:“诈你又如何?我们确尚未完全确认你是否就是那雌雄大盗,若你不认,也罢。你数次刺杀百姓,虽未得逞,亦足以判流刑。但那女子既已认下杀人罪,凌迟之刑怕是难逃了!”
余大目眦欲裂:“人是我杀的!我也认罪了,为何不判我死刑?!”
卢霖杉冷笑道:“我们为何要遂你心愿?如今你夫妻二人皆已落网,旁人手中再无你的把柄。若你老实配合,将那幕后之人供出,或可为你妻子留一线生机,只判个盗窃之罪。”
余大沉默良久,终冷声道:“无人指使,皆是我贪财才杀了人!一切皆是我一人所为,要杀便杀我好了!”
二人又连番激了他几次,他却依然坚称无人指使。
卢霖杉耐心用尽,再命人来行刑。
一鞭子抽下去,犯人还未呼痛,白芷兰先被吓得一哆嗦,急忙跑出审讯室。刘少卿亦随之而出,直呼年纪大了,见不得此等血腥。
白芷兰暗自困惑:此人明明已承认自己是雌雄大盗之一,且如我与卢霖杉所料,因其妻为人所挟,才甘冒险犯案,甚至故意落网认罪。可如今,他已信我们抓住其妻,却仍不肯供出幕后之人,究竟为何?
难道,除了妻子,他还有其他把柄在那人手中?
此时,刘少卿忽然连声咳嗽,白芷兰闻声回神,关切道:“今日天凉,刘大人须得保重身体,莫要染了风寒。”
刘少卿摆手道:“老夫倒是无妨。只是小女近日体弱,又为准备后日的秋日宴,日夜练她那琴,不肯歇息,老夫实在忧心。”
白芷兰问道:“上月我为刘妹妹开的调养方子,她服用得如何?若不嫌麻烦,我近日再去探望一二可好?”
刘少卿闻言,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道:“她说你那药效颇佳。小女一向不爱出门,更不愿见医问诊,若你能亲往一看,老夫自是放心许多。”
二人寒暄几句,卢霖杉与周行自审讯室走出,白芷兰一望他们神情,便知:毫无进展。
周行挠头道:“此人再难问出什么,已将他重新关押。要不咱们去审审那女子?”
白芷兰与卢霖杉对视,皆叹一口气,她骂道:“周行,你倒真是个榆木脑袋!”
二人向他解释一番,周行才恍然大悟:“好啊,原来你们是空手套白狼,纯靠瞎编套话啊!”
随后,几人一同去与大理寺卿王大人商议。王大人当即调遣人手,布下天罗地网,务必搜寻出那被挟持的‘余夫人’。
几位素不参此案的大理寺官员亦纷纷请命协助,唯有秦寺丞婉辞道:“在下尚有一桩案子未了,实在分身乏术,抱歉。”
他所提之案,乃是金钗失窃一事。原不需大理寺经办,然因那金钗系长公主之物,且为先皇御赐,遂成大理寺亲审之案。现已抓获数名嫌疑,需一一审讯。
白芷兰一见秦寺丞,觉他较昨日又显憔悴不少。
周行叹道:“听闻齐三小姐与秦寺丞的婚期原定霜降,算来不过月余。如今未婚妻骤然殒命,且是一尸两命,他心中悲痛,尚能坚持办案,实在可敬!若是我,断然无心情公干,恐怕都想出家当和尚了!”
“一尸……两命?”白芷兰喃喃道。
“对啊,这不是你昨天说的吗?”周行忽然压低声音道:“哎,齐小姐的孩子,应当是秦寺丞的吧?总不能是旁人的吧?”
白芷兰双眸一亮,忽然道:“我明白了!”
周行一愣:“你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白芷兰挑眉一笑:“我知道了余大的把柄是什么了。”
23.抽丝剥茧
陆官差刚从外头公干回来,就听狱卒慌忙来报:
“不好了,犯人余大在牢中服毒自尽了!”
“什么?!”
只见周行拍案而起,一旁的白芷兰眉头紧蹙:“快带我去牢房,或许还能救。”
陆官差跟着几位大人匆匆赶至监牢,见余大蜷缩于地,口角已溢出黑血,双目翻白,气息奄奄。
“这还能救吗?”周行急切问道。
“试试。”
白芷兰要来几碗清水,徐徐灌入余大的口中,继而抽出银针,迅疾刺向他几处穴位。
余大浑身一个哆嗦,忽地吐出大量黑血与秽物。
白芷兰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黑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
施救完,白芷兰抹去额头的汗水,指着昏迷过去的余大道:
“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且看能不能熬过今晚吧。”
离开监牢,一行人回到议事堂。
周行刚开口问白芷兰:“你方才所说的余大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陆官差也深感好奇,正要附耳一听,却见她径直走向典狱,问道:
“大人,适才可有人去牢房探视余大?”
典狱摇头:“余大被押回牢房后,便立刻咬破后槽牙上的毒囊,短短片刻间,自然未曾有人前去探望。”
白芷兰眉头微蹙,转而望向卢霖杉与周行,问道:“你们在审讯时,最后问了他什么?”
周行挠着下巴似在回忆道:“不过是些威逼利诱之言,‘如若不招,便连你的妻子一并处置了’,这类的话。”
“只提了他夫人?没有没提他的孩子?”
周行张大嘴巴,惊讶道:“他竟有孩子?”
“这不是你提醒我的吗?”白芷兰定定看着他。
周行一脸茫然,张口欲言,却听白芷兰冷声质问:“周大人,八月初五和初六的晚上,你身在何处?”
陆官差稍一计算,心下了然:她指的是齐小姐和柳娘子遇害那两晚。
周行一愣,“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周大人,请如实回答。”
周行沉下脸,答道:“八月初五那晚,齐家夫人寿辰,我代家母赴齐府祝贺。至于初六夜晚……”
眼看着议事堂内还有不少官员,门也大敞着,来来往往的人不胜枚举,他欲言又止。
左顾右盼,待附近没有其他外人时,他才支支吾吾地,压低声音道:“初六晚上我在妙音坊喝酒之事,你不是早已知晓了吗”
陆官差闻言大惊:“周大人,你竟然……!”
“嘘!别嚷嚷!”
本朝律法规定,官员不得进入酒肆食馆吃喝,周行连忙拦住陆官差,让他莫要多嘴。
周行又道:“初五晚上的事我也同你们说过的,难道你忘了?正是因为齐小姐遇害那夜我正好在齐家,卢兄才找我协助查案。然而当时我喝太多了,未曾注意有无可疑人物。”
白芷兰目光锐利,追问道:“你与齐小姐可相熟?那日可有接触?”
却见周行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眼神闪躲,慌张答道:“不熟不熟。那日似乎打过照面,但我醉得厉害,记不太清。”
“可我听说,齐小姐曾是你奶兄弟的未婚妻?”白芷兰悠悠说。
卢霖杉闻言,点头道:
“确有此事。吴校尉是周兄奶娘之子,与周兄情同手足,曾与齐小姐订婚。然吴校尉参军多年未有功绩,齐家便退了婚。后来榜下捉婿,与去年的新科进士秦寺丞订了婚。”
“原来是这样啊,那一切就说得通了。”白芷兰若有所思道。
此时,门外往来的官员听闻堂内争论,不由驻足探听,渐有围观者聚拢,人数渐多,络绎不绝。
陆官差察觉气氛异样,见周行神情尴尬,额上冷汗涔涔,正欲提议移至隐秘之处再议,便听周行急声道:
“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白芷兰施施然落座,倒了两杯热茶,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方才缓缓开口:
“齐小姐房中有两个用过的茶杯,更夫还见你慌张从齐府后门离去。你却说只是‘打个照面’?”
周行张口欲辩,却被白芷兰冷声打断:“初六晚间,饮酒前,黄昏时分,其余人未至,你却提前去了柳娘子房中,并与她发生争执。这些皆有老鸨和丫鬟作证,你可认否?”
卢霖杉亦冷冷补充道:“那晚酒过三巡,你借故胃中不适,离席良久方归。我与赵兄、秦兄皆有记忆。”
陆官差心中一震,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你们怀疑我是凶手?!”周行后退一步,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似是不敢相信。
他红着眼吼道:“卢霖杉,我们兄弟一场!你竟然不相信我?!”
“我相信证据。”卢霖杉神色冷峻,不咸不淡道:
“我们在柳小姐的茶杯里发现了迷药,又从老鸨那里搜到柳小姐私藏的银票,经查账目,存钱人署名竟是你。周行,我记得你已有婚约吧?”
“我……”
周行欲解释,却被白芷兰高声打断:
“你因兄弟被抛弃,想为他报仇,故而杀了齐小姐。又因柳娘子非要跟了你,令你为难,你又杀了柳娘子!是也不是?”
众人乍一听闻此事,简直炸开了锅,当下议论纷纷。
陆官差亦是惊讶不已:此案竟还有这般隐情!
可周大人虽脾气直,几日相处下来,却也不像那般大奸大恶之人,竟会因此去杀人吗?
“我没有!”
周行焦急辩解:“我、我……唉,好吧,我确实去找过她们,可我与柳娘子是清白的,我更没有杀人啊!”
“你敢还狡……”白芷兰话未说完,却听刘少卿轻咳两声,道:
“贤侄女,你如今虽为陛下钦定调查此案的司直,却也不可妄言。这周行,毕竟是魏太妃的外甥孙。”
陆官差也上前一步,低声劝道:“白小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不如先听听周大人如何说吧?”
周行感激看向刘少卿与陆官差,又狠狠瞪向咄咄逼人的白芷兰与卢霖杉,高声申辩:
“我告诉你们,我没有杀人!
“初五那晚我是真喝多了,迷迷糊糊中,我似乎是冲动了,出府后又回去找了齐小姐,骂了她几句,问她为何抛弃我兄弟,然后我便走了。我还觉得奇怪呢,她那院子都没锁门,也没人拦着我,我还以为我在做梦……我可没杀她!
“至于柳娘子,我是去找她买琴谱,但她不愿卖与我,我才和她吵了起来。我确实在她茶杯中下了些助眠的药粉,本想趁她睡着,晚点去偷谱子的……谁知我再去时,她已死了,琴谱亦不知所踪!”
卢霖杉皱眉,“既如此,你当时发现柳娘子尸体,为何不报?”
见围观者愈发增多,周行脸色涨红,终于咬牙说道:
“我、我心虚啊!看来看去,好像是我嫌疑最大!你们验尸后断定,勒死她的琴弦是被利刃割断的,而我那日正好随身带刀,若将我去过她房里一事说出,岂非我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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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
“我听闻柳娘子性情孤傲,常与人不睦,得罪了不少人,本以为她是被那些与她有隙之人所害,万万没料到,竟与齐小姐之死有所关联!我更未曾想到,后续竟会有凶案接连发生。
“后来大家又认定是邪教作祟,我以为凶手的身份有了着落,便更不愿跳出来自找麻烦,还想着帮你们缉凶,以求将功赎罪呢!”
听完周行这一番辩词,陆官差微微颔首,觉得他的说法确实有些道理。
过往查案中,也遇到过不少知情不报之人,例如妙音坊的老鸨,同样未曾第一时间报案。但知情不报,终究不能直接定为凶手。
刘少卿轻轻点头,似乎也被周行的话打动了,然而白芷兰却喝道:“别听他狡辩!”
周行一脸错愕,“我承认我之前隐瞒不报确有过失,但你二人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我们好歹也朋友一场……”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做出恍然的表情:
“好啊白芷兰,你公报私仇是不是?就因为我之前对你那个宝贝阿沅动了手、开了几个玩笑,你如今就要报复我?给我安个杀人犯的罪名!”
白芷兰端茶杯的手一顿,沉声道:“周大人误会了,我是就事论事。”
“我告诉你,我没杀人!我还有人证!”
周行指着卢霖杉道:“第三起案件的汪姑娘遇害时,我一直与卢兄一直呆在一起,毫无杀人机会!”
却听白芷兰道:“可经我验尸所得,杀害汪姑娘之人,与杀害前两名死者的人并不是同一人。”
她抿了口茶,正色道:“第一案中,勒痕有交错几道,凶手要么是下手犹豫,没有使尽全力将齐小姐一击致命,要么,就是力气不够,所以勒了许久,才致使她身亡。
“第二案中,柳娘子服了昏睡药物,身体无力抵抗,挣扎痕迹不大,勒痕却也有交错,且并不深,痕迹与前一案较为相似。
“而第三案,则截然不同……”
白芷兰的脸色沉了下去,愤愤道:
“汪姑娘的颈上不仅留有麻绳勒痕,面部更显现出紫青的掌印。她先是被凶手一掌扼住面部,无法呼喊求救,随即被麻绳迅速勒杀。
“勒痕利落而深重,仅一下便几乎折断她的脖颈,足见凶手下手之果决、力气之惊人。显然,杀她之人比前两起案件的凶手更加残忍冷酷,似乎已习惯于夺人性命,对杀人毫无半点犹豫。
“我在汪姑娘指甲缝里发现了皮肤碎屑,应当是她在被扼住脸时挣扎,挠伤了凶手。我们又在余大的手背上找到了抓痕,而她脖颈上的掌印与余大的手掌大小也极为吻合。
“余大轻功高超,行凶时从窗户破入,而你亲自犯下的前两起案件,都是从正门进入。因此,第三起案件分明是你雇凶杀人。你是幕后主使,而余大则是实际动手的凶手。”
这番话下来,围观之人连连点头称是,一旁的官差们皆一脸戒备,紧盯着周行。
陆官差也觉得确实有理有据,人证物证俱在,杀齐小姐与柳娘子的动机也十分充足,只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周行此时已脸色铁青,颤声道:
“若你非说这三人之死并非五行邪教余孽所为,而是我所为……好,就算我确实有理由谋害齐小姐和柳娘子,可我与汪姑娘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害她?这根本说不通!”
“难道、难道周大人竟是五行邪教的余孽?!”陆官差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白芷兰却冷哼一声:“当然不是,他杀汪姑娘的原因,乃是……”
24.藏叶于林
周行逆光而立,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而白芷兰端坐在议事厅一侧,手中捧着一只空茶杯。午后阳光斜照,映在她脸上,然而她的眼神却冷如寒霜:
“他杀汪姑娘的原因,乃是……没有原因。”
陆官差不明所以,正欲发问,却见她轻轻踢了踢椅边一片白色碎片,道:
“地上这块,是有人失手打碎茶杯后遗落的碎片,未曾打扫干净。白瓷片落在这漆黑地面上,格外显眼,我一眼便能看见。然而……”
她忽然将手中茶杯猛然掷地,瓷片应声而裂,碎得满地都是,吓得陆官差倒退一步。
白芷兰垂眸,神情冷峻如冰:“若满地皆是碎片,谁还能一眼瞧见那片最初的瓷片呢?”
说罢,她起身,走至周行对面,目光如剑,直视他道:
“你杀汪姑娘和后两位姑娘,如同打碎这茶杯,并非你与她们有什么仇怨,而是为了掩盖前两起精心策划的罪行,欲将此案伪装成五行教余孽的连环杀人案,以遮掩你真正的目的——对齐小姐和柳娘子进行报复!
“而你之所以能促成这所谓的‘五行’之说,挑选出五名符合五行属性的女子,正因你常年出入酒肆饭馆,与这些商贾人家的女儿十分相熟。譬如那耿小娘子与封小娘子,她们皆为商贾之女。”
此言一出,四周的官员们皆为之震惊,陆官差心中一阵寒意:为了掩饰两起谋杀,竟不惜再谋划另三起杀人,实在骇人听闻,简直视人命如草芥!
“可我没有……”周行沉默良久,终只吐出一句无力的辩白,眼神慌乱,望向卢霖杉,满是求救之色:
“卢兄,我们多年交情,你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吗?这白芷兰公报私仇,故意诬陷于我,你倒是替我解释一二啊!”
不料卢霖杉冷声道:“周行,方才审问之时,你故意提醒余大我们并未确认他身份,又数次威胁于他,致使他最终服毒自尽,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这……这……”周行面如土色,勉强开口:“我真没有,我没想那么多!”
“无妨。”卢霖杉冷笑一声,道:“等余大醒来,我自会撬开他的嘴,让他亲自指认你这个幕后黑手。”
刘少卿眸中寒意乍现,果断挥手,下令道:“来人,将周行拿下,暂且收押!”
几名官差闻令而动,周行双目圆瞪,惊恐后退,急声喊道:“我真的没有杀人!你们听我解释!”
眼见官差步步逼近,周行一咬牙,忽地抽出腰间佩刀,目光狠厉,厉声道:
“都别过来!小心老子跟你们拼了!”
陆官差连忙护着几位文官后退,同时拔出佩刀,摆出防御姿势。
只听他身后的文官低声议论:
“竟真是周行!我原本只当他是个纨绔,没想到他竟敢杀人,还公然持刀拒捕!如今就算是魏太妃来了,也保不住他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卢霖杉上前一步,背对众人,指着周行的鼻尖,厉声喝道:
“周行,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莫要执迷不悟,更别妄想逃之夭夭!”
陆官差紧盯着局势变化,只见卢霖杉逆光而立,身姿挺拔,而周行的双眼却满含怨怼与绝望。
忽然,周行猛地一推卢霖杉,转身如箭般窜出,怒吼一声:
“你们都针对老子,老子不干了!”
是日,金吾卫中郎将周行畏罪潜逃,上了通缉令,大理寺倾尽人力,展开全城搜捕。
刘少卿长叹一声,道:“真没想到,凶手竟然是周行。不过既已查明真凶,老夫这把老骨头也实难再追凶捉贼,况且近日身子不适……”
白芷兰与卢霖杉对视一眼,心下明了刘少卿实是急着回家陪女儿,遂拱手道:
“刘大人今日辛苦,余下之事便交予晚辈处理,您大可安心。”
刘少卿告辞离去后,卢霖杉目光扫过空荡的大理寺,沉思片刻,建议道:“不如前往嫌犯家中搜查,或许能找到些许线索。”
陆官差随着众人一同往外走,途经正厅时,正好碰见正在等候的阿沅。
此时的阿沅已恢复男装打扮,一袭黑色劲装,腰间悬挂玉牌与香囊,手中握着陆官差所借的剑。
长发高束,额前几缕碎发轻轻拂动,映衬出那张俊美而熟悉的面容。脸上的疤痕已淡去不少,使得五官显得愈发清秀和……漂亮了。
陆官差微微一愣,摸了摸鼻子,面对这位昔日的“心上人方女侠”,不禁感到几分尴尬。
目光交汇,却见阿沅神色如常,淡淡朝他点了点头,随即步至白芷兰身后,安静地跟着一同朝外走去。。
……
几人带兵来到大理寺附近的一处小院,破锁而入。
院中陈设简朴,几株花草点缀其间,庭中晾晒着几件里衣,石桌上摊着几本书,东南角有一株孤零零的桃树。
进入屋内,窗明几净,布置井然有序,桌面和床榻一丝不苟,书柜中整齐码放着一摞摞书册。
陆官差环顾四周,不禁感叹:“周大人平日看似粗犷,没想到竟是粗中有细,屋内如此整洁,还如此好学。”
卢霖杉未作回应,只是提议:“搜一搜,看是否有赃物藏于屋内。”
陆官差猛然醒悟:“对啊,那黄金臂钏和琴谱至今还未找到!”
屋子不大,众人细细翻查每一处柜子抽屉,却毫无所获。
白芷兰在书架前伫立片刻,问道:“通常琴谱长什么样子?和书册像吗?还是只是几页纸?”
“那曲子不长,应当是薄薄一册。”卢霖杉翻动桌上书本的动作一顿,高声道:
“把所有书册都取下来,逐页检查,尤其是与乐律相关的书籍,务必仔细些。”
“您是怀疑……”陆官差眼睛一亮,“琴谱可能藏在书里?!”
卢霖杉挑眉一笑:“藏叶于林,这种方法他既然用过一次,也很可能会用第二次。”
屋内书籍上百本,翻找起来颇费工夫。
片刻后,白芷兰感觉实在腰酸背痛,便放下书册,揉了揉腰,道:“我去院中看看。”
白芷兰在院中四处走动,活动着身体。
看到阿沅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棵桃树,她不禁笑了笑,拉着阿沅走到树下。
正值秋日,桃树已无花也无果。
“明年春天,若你还在京城,或许可以一起来赏桃花。若你待到夏天,还能来摘桃子吃。”白芷兰轻笑道。
阿沅喉头微动,目光从桃树移向白芷兰,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期待:“那我待到夏天。”
——这是馋桃子了。
然而,白芷兰的笑容渐渐敛去,声音顿时冷了几分:“哦,原来你待到夏天就要走了。”
白芷兰转身欲走,阿沅急忙拽住她的袖子,慌张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
见她依旧神色冷淡,一言不发,连一瞥也未曾赐予自己,阿沅只得讷讷地松手,垂首低语道:
“对不起,小姐,我说错话了。”
“你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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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等你恢复记忆了,就该走了。”
“我不走,我要跟小姐待在一起。”阿沅认真道。
“若是我不愿和你待在一起呢?”
阿沅一愣,眼眶顿时红了,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不要我了吗?”
白芷兰回过身来,见阿沅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宛如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不由得静静望了他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破了功,捂嘴笑了起来:
“抱歉,阿沅,我逗你玩的。”
被白芷兰戏弄一番,阿沅面上却毫无愠色,反而因见到她笑了,也跟着微微弯了嘴角。
此时,卢霖杉捧着费尽功夫搜来的琴谱和证物走出,正巧见两人在桃树下对视而笑,忍不住“啧”了一声,嘲讽道:
“大家都在忙着查案,你们却在此闲情逸致,真是碍眼得很!若是不想破案,就回你那破医馆去吧!”
阿沅立刻挡在白芷兰面前,瞪着他:“不许对小姐无礼。”
卢霖杉冷冷回道:“本官与白司直谈公事,没你插嘴的份!”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陆官差见状,急忙上前调解:“大家息怒,消消气,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
白芷兰拍了拍阿沅的手臂,莞尔一笑:“卢侍郎误会了,我们正是在查案呢。”
“哦?”卢霖杉挑眉,当然不信:“在树下聊天说笑,本官倒要看看,白司直查到什么了?”
白芷兰笑容更深,伸手指向桃树下:“那处泥土色泽不同,显然是新近翻动过的。如我所料不错,底下定是埋了什么东西。”
官差们上前挖掘,果然从土中掘出一只木盒。
盒子打开,赫然是一对黄金臂钏与一只金钗。
陆官差惊道:“这可是齐小姐丢失的臂钏?那金钗也是她的?”
卢霖杉取出金钗,眯眼细看,“通体赤金打造,钗头雕刻牡丹,镶嵌红宝石,尾端缀有金铃……”
断定道:“这是公主的金钗。”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天空已飘起一抹晚霞。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晚霞已悄然染红天际。
“不早了,鱼儿快要上钩。”他淡然道,“走吧,白司直。”
……
几人刚抵大理寺门口,便听闻三件大事:
其一,狱中的余大死了。
其二,长公主来了。
其三,长公主把周行捆来了。
对于余大之死,几人倒是并不十分意外。
那毒性猛烈,白芷兰当时虽为其解毒,也只是勉强吊住一口气,今日熬不过去亦在情理之中。
可长公主的到来,却令陆官差诧然:“长公主殿下这是要大义灭亲?”
众人皆知,长公主生母早逝,自幼由魏太妃抚养长大,二人情同母女。魏太妃膝下无亲生子嗣,娘家一脉血脉稀薄,周行乃其亲妹唯一的孙子。
周行畏罪潜逃后,无处可去,见全城通缉,便逃入长公主府中寻求庇护。
不料公主殿下秉持正义,丝毫不念魏太妃情分,不仅未加庇护,反而亲自将其擒送大理寺。
陆官差正欲与众人讨论此事,却见卢霖杉神色如常,平静无波,白芷兰掩嘴打了个呵欠。而阿沅依旧面无表情,直愣愣地盯着白芷兰发间的兰花簪出神,仿佛在发呆。
“你们为何毫不惊讶?”陆官差微怔,“似乎……早已知晓一般?”
卢霖杉淡淡一笑,道:“进去吧,是时候收网了。”
言罢,他抬脚踏入大理寺朱门。
25.瞒天过海
大理寺正厅,长公主端坐于主座之上,身着金丝绣缎,雍容华贵。她眉目如画,面容端丽,周身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身旁站着一男一女两名侍卫,皆腰佩利刃,神情肃然,目光如炬。
堂下,周行被五花大绑,狼狈跪伏,嘴中塞着布条,脸上尚留着一道鲜红的掌印。他见白芷兰步入堂内,顿时怒目圆睁,虽无法言语,喉中却发出低沉的呜咽,眼中流露出恨意。
众人齐齐行礼,长公主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声音虽柔和,却不容置喙:
“白司直新官上任,便能断案推凶,着实令本宫欣慰。然而,周行乃魏太妃之外甥孙,亦算是本宫的亲戚,本宫不得不亲自过问此案。”
她举杯轻啜一口茶,眸光微转,继续道:“本宫已听闻王大人传达了你的推断,然其中尚有几点未明,白司直可愿为本宫解惑?”
白芷兰立于正中,朝长公主深深一礼,恭敬答道:“能为长公主殿下解惑,乃微臣之荣幸。”
长公主轻轻摆手,目光如电,透出几分威严:
“当初你为那渔夫嫌犯脱罪时,曾言其武艺高强,若要杀死齐三娘子,只需掐死即可,无需借助披帛。而周行亦是习武之人,你倒是说说,他为何要多此一举,选择勒死?”
“回长公主,或许周行那夜饮酒过度,手脚无力,入齐府时又无法佩刀,因此才选择勒死。”白芷兰答道。
被绑着的周行闻言猛然挣扎,却被长公主身旁的女侍卫一脚踢倒在地。
听到这个答案,长公主秀眉微蹙,显然不甚满意,语气冷然道:
“那好,本宫的第二个疑问是,周行既已找来那雌雄大盗顶罪,又为何要用你的披帛,还留下香囊,嫁祸于你,令你被怀疑?”
白芷兰微微俯身,答道:“回长公主,披帛应是微臣先前赴齐府出诊时无意遗留的,凶手顺手便用了。而香囊则是齐小姐挣扎时自凶手腰间扯下,此事应属巧合,并非凶手有意为之。”
“巧合?”长公主冷笑一声,眼中多了几分轻蔑,“照你所言,那渔夫出现在屋内,也不过是巧合?”
白芷兰神色凝重,略一沉吟,道:“阿沅……那渔夫,应是凶手原本安排的替罪羊。
“凶手将其弄昏,藏入齐小姐房中的衣柜内,意图让翌日发现齐小姐尸体之人,自然而然地将这渔夫认作凶手。
“一个低贱卑微的渔夫,又是个身份不明的流民,重刑之下,定会屈打成招。如此一来,真凶便可逃之夭夭,而渔夫无亲无故,无人会为他鸣冤。”
长公主微微颔首,翻开手中卷宗,语气虽和缓,却仍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这倒也说得过去,可那你呢?你的证词上说,你是被人故意设计去齐府的,周行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做?”
白芷兰答:“微臣斗胆猜测,那凶手原本的计划应当是,将微臣引至齐府,发现小姐尸体,再顺理成章地看到那渔夫在屋内,随后报官,将其定为凶手。
“可不料,这个计划出了岔子,不仅没能将此案嫁祸给渔夫,也未能让我成为指认他的证人。反而,让我窥探到了凶手的秘密……”
“哦?什么秘密?”长公主微微挑眉,问道。
围观众人皆露出好奇之色,连跪在地上的周行也不再挣扎,竖耳倾听。
白芷兰见状,故意停顿片刻,随后淡淡一笑,卖起了关子:“不如,微臣从头说起吧。”
她向一旁的官员讨要了一杯茶,饮尽而尽,才道:
“六个月前,一名因盗窃罪入狱的女子即将临盆。依本朝律法,她被暂时放出监牢,送往稳婆处生产。档案中记载,她难产而亡,一尸两命。但事实上,她并未死亡,而是被本案的真凶救下,安置在桐叶巷的一间宅院中……周行!”
她突然喊道,跪在地上的周行一怔,抬眼瞪着她,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我们追踪余大那日,曾经过桐叶巷左侧的一处房屋,院中有丝瓜藤蔓延,晾晒着女人和婴孩的衣物,你可还记得?你只需点头或摇头即可。”
周行稍作思索,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后重重点头。
“那处宅院,正是那名女子曾经的住处。”白芷兰缓缓道来,“她就是余大的妻子,擅长易容的雌雄大盗,也正是她将我从医馆引至齐府,企图将我牵扯进这桩命案之中。
“那日她为我提灯时,因距离甚近,我闻到了她身上的胭脂味,有淡淡的松叶香,极为特别。我记住了这气味,后来去胭脂铺买来同款,拿去试探余大,他果然上当。今日午后,我们再次前往那宅院时,在屋内发现了相同气味的胭脂。
“此女子虽有盗窃前科,却向来只是协助她的丈夫犯案,从不直接动手,更未曾杀人。因此,当她得知需要促成一桩凶杀案时,心中难免慌乱……”
白芷兰见众人都在认真倾听,又讨了一杯茶,抿了几口,润了润嗓子,道:
“戌时,这女子在包子里下了迷药,将前来送鱼的贪嘴渔夫迷晕,随后将他藏匿起来。到了亥时,凶手勒杀了齐小姐,就将昏迷的渔夫放入衣柜中,随即悄然离去。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渔夫在天亮前就提前醒来,还偷吃了桌上的糕点。他本打算推门离开,却听到有人靠近,心虚之下,急忙躲进衣柜中。
“卯时,当我与那女子来到房前时,见原本紧闭的房门半开,她立即想到——渔夫已提前醒来,并猜测他必定已离开房间、溜之大吉了。却未曾想到,渔夫因贪吃而留在屋内,那时正躲藏在衣柜里,并未逃跑。
“女子误以为替罪羊已逃跑,一时慌乱,不知该如何补救,情急之下将我锁在屋内,急忙赶去找她的主人,也就是这案子的真凶。真凶得知情况后,当即改变计划,决定将此案伪装成盗匪夺宝杀人案。
“真凶早已掌握余大的行踪,便处置了那女子,带着她的信物去要挟余大。今日我们再到那院中时,发现院中的衣物及晾晒的位置与那日无异,且上面已有积灰。我们在后院的枯井里,找到了那女子和她孩子的尸体,已死去大约五到七天之久。
“余大作恶多端,虽恶名昭彰,却对妻儿极为疼爱。可怜他至死也不知,他的妻子竟被安置在离他仅一巷之隔的地方,还早已惨遭毒手。”
白芷兰长叹一口气,继续道:
“真凶带着余大来到齐府,推门而入,却发现屋内不见我的踪影。然而,门锁未开,他很快猜到我必定还在房中,只是躲藏在了某处。的确,当我听到开锁声时,便匆忙躲进了衣柜,正好与同样藏身于此的渔夫……狭路相逢。
“真凶看到床上齐小姐的尸体有被翻动的痕迹,再加上我的药箱在旁,猜到我可能验过尸了,担心我发现他的秘密。但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多少验尸经验,并未察觉有何异常之处。但这凶手多疑,便更加坚定了杀我灭口的决心。
“他随即取走了黄金臂钏,故意没有再锁门,意在让我误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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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已去,待我放松警惕后现身。他命令余大在院中守候,待我一出房门便将我杀死。第二日再散布夺宝杀人的谣言,让人们误以为我和齐小姐皆是死于盗匪之手。”
白芷兰顿了顿,环视四周,稍稍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然而真凶未料到,我和渔夫都还藏在屋内。并且这渔夫武艺高强,当余大企图杀我时,他挺身相救,使余大的刺杀未能得逞。
“后来,我被带到大理寺,虽然证词中并未透露对真凶不利的言辞,但他心中有鬼,始终担心我会回想起齐小姐尸体上隐藏的秘密。因此,他指使余大屡次追杀于我。
“在翻阅卷宗时,他偶然发现了五行邪教的旧案,注意到我和齐小姐的名字恰巧分别带有‘金’与‘木’的属性,便心生一计,试图将案件伪装成依五行规律进行的邪教杀人事件。
“那日他去妙音坊,得知柳娘子身体不适,忽然想到‘柳’字亦属木属性,便趁机杀了她,以坐实五行杀人之计。
“至于他为何明明持有利刃,却选择用琴弦勒死柳娘子,并在她死后将香囊塞入其手中?我想,此举应当是为了让两起案件看起来更为相似,让世人误以为‘勒死’和‘香囊’都是凶手精心设计,而非齐小姐一案中的意外之举……这人心思之缜密,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此后,由于身份所限,真凶无法随意行动,便继续以余大的妻儿为威胁,指使他追杀我,同时,为他谋杀另外三名选定好的女子,延续这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白芷兰的话音落下,大理寺的大厅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众人无不神色凝重,久久未言,眼中满是惊愕。
长公主眉头微蹙,目光如寒霜般扫过白芷兰,冷冷道:“白芷兰,你方才之言,与此前所述及证词内容多有不符,你当如何解释?”
白芷兰微微躬身,答道:“殿下恕罪,微臣先前思虑不周,有些地方确实有所疏漏,还请殿下宽恕。”
长公主闻言,勃然大怒,厉声斥道:“白芷兰,此案牵涉甚重,岂容你如此轻率!”
说罢,长公主一挥衣袖,茶杯应声落地,碎片四散,震得众人心头一颤。
“你一会儿言道周行醉酒失力,不能掐死齐小娘子,故而选择勒杀;一会儿又称其心思缜密,谋划深远,这醉酒之人岂能筹谋如斯?
“你之前还断言他与柳娘子有私怨,因愤而杀人,如今又改口称其杀柳娘子是为掩盖齐府一案。
“白芷兰,你前后矛盾,本宫如何信你?莫非你因私怨,欲借此案栽赃陷害,公报私仇不成?”
长公主怒气如潮,滔天难遏。白芷兰却不为所动,依然神色自若。
她再一次向一旁的官员讨来一杯茶,缓缓举杯,道:“殿下息怒。微臣与周行确有些许私怨,心中亦有一丝不忿,的确想让他吃些苦头。”
长公主眼中杀气陡然升起,猛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手指直指白芷兰,喝道:“白芷兰,你若不将此事说得清楚,今日便休想踏出大理寺半步!”
殿中卫士立即围拢上前,白芷兰却不慌不忙地饮尽杯中茶,缓缓开口道:
“可我从未说过,我方才所说的这名真凶,就是周行啊。”
她将空杯递还给一旁的官员,说:
“多谢大人为我几次添茶。只是……大人袖上的苦杏仁味如此浓烈,想必是方才前往牢中处置余大时染上的吧?此味刺鼻,闻得我心中发寒,几乎要不敢饮这杯中之茶了。”
26.真相大白
时近中秋,夜寒露重,微凉的夜风悄然渗入大理寺的正厅,陆官差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却难以抵御心底那股更深的寒意。
厅内灯火通明,油灯的火苗被风动,光影错落之间,映在白芷兰的脸上,忽明忽暗,愈显凝重。
她的对面,那位接过茶杯的官员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容,干裂的唇微张,声音沙哑:
“白司直,本官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摇曳的灯火中,那人下巴上的黑痣仿佛在跳动,而他的眼中,寒光乍现,透出一丝阴冷。
白芷兰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语气冰冷:“秦韬,你上钩了。这一次,谁也不能替你顶罪。”
“这……这不是秦寺丞吗?”陆官差难掩惊愕,低声问身旁的卢霖杉,“难道他才是……怎么可能,他可是齐小姐的未婚夫啊!”
卢霖杉目光冷冽,语调却异常平静:“世间手足尚可相残,何况区区未婚夫妻。”
秦寺丞猛然甩开白芷兰的手,退后两步,厉声问道:“你这是在怀疑我?”
“没错,”白芷兰语气坚定,“你才是此案的真凶!”
“荒谬!这是污蔑!”
秦寺丞转身对着长公主深深一拜,“殿下,此女先是诬陷周大人,私仇公报,如今无法自圆其说,竟反诬微臣,实在是居心叵测,还请殿下明鉴!”
长公主斜睨了秦寺丞一眼,微微抬手,寒声道:“白司直扰乱公堂,污蔑同僚,来人,带下去。”
眼见官兵们朝白芷兰围去,陆官差心中顿时焦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欲替她辩护,然而卢霖杉一伸手便将他拦住。
只听白芷兰朗声道:“长公主殿下,微臣指认秦韬绝非空穴来风,而是证据确凿!”
“哦?”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缓缓坐下,端起茶杯,“既如此,就将证据呈上来吧。”
白芷兰手指秦寺丞的袖口,道:“他袖间残留苦杏仁之味,必是方才毒杀余大灭口时所沾染。”
长公主微微一颔首,示意身旁的女侍卫上前查验。女侍卫抓住秦寺丞的袖子,凑近鼻间轻嗅,眉头微蹙:“殿下,卑职未闻到异味。”
接着又唤来男护卫查验,他也摇头称未闻到任何气味。
几位大理寺官员纷纷上前试验,皆言未察觉苦杏仁之味。
秦寺丞顿时挺直腰身,沉声道:“白司直,你凭空捏造,凭一己之言诬陷于我,究竟意欲何为?”
陆官差见状,心急如焚,低声道:“这下糟了,白小姐嗅觉灵敏,可她能察觉的,旁人却难以分辨,这下证据难以立足,如何是好?”
卢霖杉却神情自若,抱胸而立,悠然道:“莫急,尚有后手。”
只见白芷兰轻叹一声,道:“你方才定已净手,那味道确实变淡了,常人难以察觉。但……”
她手指地面,“你的鞋底,恐怕未曾擦过干净吧?”
她示意众人熄灯,顷刻间,厅堂陷入漆黑。一串绿色荧光的脚印自门外延伸而入,最终停在秦寺丞脚下。
陆官差瞬间醒悟,惊道:“是荧光粉!”
这是先前追踪余大时所用的法子。
黑暗中,白芷兰缓缓解释道:
“白日余大中毒垂死,我料凶手心性多疑,即便掌握人质,仍忧心余大会在威逼利诱下供出他。因此,凶手必会设法探查余大的状况,只是因大理寺守备森严,未曾得逞。
“于是我们故意将周行误指为凶手,调动大理寺众人追捕,诱使真凶以为有机可乘。果然,他见人都走了,假借调查公主金钗失窃一案,留下来并潜入牢房灭口。
“然而,他却不知,白日我们已在余大的牢房地上撒满荧光粉。此粉在光亮中难以察觉,唯有彻底漆黑时才会显现,凶手自然未曾留意。”
证据确凿,灯火再度亮起时,秦寺丞已面色铁青。
“就算我入过余大的牢房,那又如何?”
他冷冷辩解:“我确实想杀他,因为我认定他是杀害我未婚妻的凶手,想替她报仇!
“可当我抵达牢房时,他已断气。若说我衣袖带有毒药气味,那不过是探他鼻息时染上的。我这一举,也不过是探监,何曾杀人?”
白芷兰却轻笑一声,道:“你确实未杀余大,因为他白日便已断命。我为他解毒时,他已只剩最后一口气,难撑过一个时辰。”
“什么?”
“我故意宣称他尚未死,只是为了将你困于大理寺,使你无暇回家,去转移真正的罪证罢了。”
白芷兰与一位官差耳语几句,让人呈上一只木盒,缓声道:
“此物乃我与卢侍郎、陆官差等人在在你住所发现的,里面有齐小姐的黄金臂钏,以及柳娘子的《梅花三弄》琴谱。”
陆官差闻言一惊,低声询问:“那地方不是周大人的院子吗?”
卢霖杉嘲道:“周行看着像那种爱读书种花之人吗?那自然是秦韬的住所。”
陆官差这才恍然大悟,先前的种种疑虑,此刻豁然开朗:
怪不得周行并非爱书之人,却在宅中藏有许多书卷——原来那并非周行的居所!
怪不得那院子离大理寺如此之近,原来是秦寺丞为了当差便利。
见秦寺丞面如死灰,唇畔微颤,白芷兰信步上前,徐徐道:
“这黄金臂钏乃御赐之物,上有宫中印记,难以出手。这几日你被人盯得紧,出城弃物恐也不易。我见臂钏上有焦痕,想必你曾试图将其熔化,然而未果。
“至于这琴谱……大概是因秦大人也是爱音律之人,实在舍不得焚毁吧?”
她唇边浮现一抹冷笑,步步紧逼道:
“身为堂堂寺丞,却做了贼,还不知如何处置赃物,秦大人,这几日你必定寝食难安,愁得容颜憔悴吧?
“其实,你大可以再联系余大,托他代为销赃。怎么?不敢见他了?怕露出马脚,让他觉察你已对他的妻儿下了毒手吗?
“今日他在押赴牢房的途中服毒自尽,怕也是因与你擦肩之时,被你暗示了什么吧?他惧你掌握他孩子的性命,却不知,那孩子早已命丧黄泉……唉,你竟连不满周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秦寺丞默然不语,唯有双眸死死盯着她,目光阴沉,满含怨毒。
白芷兰转身,拱手朝座上的长公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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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此案已然水落石出,真凶便是秦……”
话未说完,秦寺丞忽然垂着头冷笑一声,面容隐入黑暗之中,声音冷冽:“东西在我手中又能如何?臂钏乃是我未婚妻赠予的定情信物,琴谱则是柳娘子以知音之礼相赠,并非你口中所谓的杀人证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尖锐:“更何况,我未婚妻遇害之夜,我根本不在城中,而是宿于城外驿站!此事有同僚为我作证,我既不在京城,又如何能行凶?”
白芷兰轻叹一声,缓缓道:“秦韬,既然你这般嘴硬,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她走至桌前,亲手倒了一杯茶,仰首一饮而尽,娓娓道来:
“八月初五之夜,你本与同僚在城外公干,事毕后声称身体不适,要在城外驿站休息一夜再走。天尚未黑,你便早早歇下,直至翌日辰时才出房门——这是你同僚的证词。
“但事实上,你假装歇息后,悄然离开驿站,在城门关闭前潜回京城,行凶之后,翌日一早便出城返回驿站。”
白芷兰稍作停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初五夜晚戌时,齐小姐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睡下,并以母亲寿辰为由,赏赐了好酒给院中仆从,实则在酒中掺了迷药,使众人昏睡不醒。她的目的,自然是要与你幽会。
“亥时,你从齐府后院潜入,恰在此时,醉酒的周行也闯入小姐宅院。他酒醉后对齐小姐出言不逊,随后醉倒昏睡,你便将他拖至后院门口。
“当时更夫路过,远远瞧见一个人影出了门,随后一个人影关门返回。等他走近时,只见周行卧倒在地。被问及时,他便误以为出门者是周行,而返院者是齐小姐。
“但其实,那人是你。因为周府的下人去寻周行时,见他背上全是泥土,显然是被拖拽所致,而以齐小姐的身形和力气,断难做到这一点。”
白芷兰停顿片刻,接着说:“齐小姐房中桌上有两只茶杯,和吃剩的蜜枣,但我在她口中并未见蜜枣残迹,显然是与你对饮时,蜜枣为你所食。
“出于某种原因,你对齐小姐心生杀意,在她挣扎时,扯下了你腰间的香囊。而这香囊,正是齐小姐所赠,足以证明你就是那夜的凶手!”
秦寺丞冷笑一声,反驳道:“可我听说,这香囊是你在程氏医馆公开出售的,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你凭什么说她手中的就是我的?凶手难道不能去买一个?”
白芷兰微微一笑,叫人将香囊呈上,道:
“此香囊外观确实无异,但它们皆出自我手,自然能分辨其中细微差别。当日齐小姐挑选此香囊时,曾言此间绣面的蝴蝶最为灵动,特意买来送给未婚夫。”
秦寺丞冷哼一声,道:“你说能分辨就能分辨?这不过是你一己之言,何以为凭?”
大理寺的一位官员附和道:“秦寺丞所言不无道理,就如先前那苦杏仁味,若证据只有白司直一人能辨认,便难以服众。”
白芷兰轻叹一声,道:“既然我所提出的证据你们皆不信,那齐小姐亲自指出的证据,你们总该信了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齐小姐已然殁去,如何能指出证据?”
27.流水无情
提到阿沅出现在凶案现场之事,白芷兰神色凝重,略一沉吟,道:
“阿沅……那渔夫,应是凶手原本安排的替罪羊。”
说到这,白芷兰眼中流露出一丝愤然:
“那渔夫夜间前来送鱼,因贫困潦倒吃不饱饭,饿得发慌,便吃下了那只放有迷药的包子。凶手待他被弄昏后,将其藏入齐小姐房中的衣柜内,意图让翌日发现齐小姐尸体之人,自然而然地将这渔夫认作凶手。
“一个低贱卑微的渔夫,又是个身份不明的流民,重刑之下,定会屈打成招。如此一来,真凶便可逃之夭夭,而渔夫无亲无故,无人会为他鸣冤。”
听到这般解释,长公主微微颔首,翻开手中卷宗,语气虽和缓,却仍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这倒也说得过去,可那你呢?你的证词上说,你是被人故意设计去齐府的,周行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做?”
白芷兰答:“微臣斗胆猜测,那凶手原本的计划应当是,将微臣引至齐府,发现小姐尸体,再顺理成章地看到那渔夫在屋内,随后报官,将其定为凶手。
“可不料,这个计划出了岔子,不仅没能将此案嫁祸给渔夫,也未能让我成为指认他的证人。反而,让我窥探到了凶手的秘密……”
“哦?什么秘密?”长公主微微挑眉,问道。
围观众人皆露出好奇之色,连跪在地上的周行也不再挣扎,竖耳倾听。
白芷兰见状,故意停顿片刻,随后淡淡一笑,卖起了关子:“不如,微臣从头说起吧。”
她向一旁的官员讨要了一杯茶,饮尽而尽,才道:
“六个月前,一名因盗窃罪入狱的女子即将临盆。依本朝律法,她被暂时放出监牢,送往稳婆处生产。档案中记载,她难产而亡,一尸两命。但事实上,她并未死亡,而是被本案的真凶救下,安置在桐叶巷的一间宅院中……
“”周行!”
她突然喊道,跪在地上的周行一怔,抬眼瞪着她,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我们追踪余大那日,曾经过桐叶巷左侧的一处房屋,院中有丝瓜藤蔓延,晾晒着女人和婴孩的衣物,你可还记得?你只需点头或摇头即可。”
周行稍作思索,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后重重点头。
“那处宅院,正是那名女子曾经的住处。”白芷兰缓缓道来,“她就是余大的妻子,擅长易容的雌雄大盗,也正是她将我从医馆引至齐府,企图将我牵扯进这桩命案之中。
“那日她为我提灯时,因距离甚近,我闻到了她身上的胭脂味,有淡淡的松叶香,极为特别。我记住了这气味,后来去胭脂铺买来同款,拿去试探余大,他果然上当。今日午后,我们再次前往那宅院时,在屋内发现了相同气味的胭脂。
“此女子虽有盗窃前科,却向来只是协助她的丈夫犯案,从不直接动手,更未曾杀人。因此,当她得知需要促成一桩凶杀案时,心中难免慌乱……”
白芷兰见众人都在认真倾听,又讨了一杯茶,抿了几口,润了润嗓子,道:
“戌时,这女子在包子里下了迷药,将前来送鱼的贪嘴渔夫迷晕,随后将他藏匿起来。到了亥时,凶手勒杀了齐小姐,就将昏迷的渔夫放入衣柜中,随即悄然离去。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渔夫在天亮前就提前醒来,还偷吃了桌上的糕点。他本打算推门离开,却听到有人靠近,心虚之下,急忙躲进衣柜中。
“卯时,当我与那女子来到房前时,见原本紧闭的房门半开,她立即想到——渔夫已提前醒来,并猜测他必定已离开房间、溜之大吉了。却未曾想到,渔夫因贪吃而留在屋内,那时正躲藏在衣柜里,并未逃跑。
“女子误以为替罪羊已逃跑,一时慌乱,不知该如何补救,情急之下将我锁在屋内,急忙赶去找她的主人,也就是这案子的真凶。真凶得知情况后,当即改变计划,决定将此案伪装成盗匪夺宝杀人案。
“真凶早已掌握余大的行踪,便处置了那女子,带着她的信物去要挟余大。今日我们再到那院中时,发现院中的衣物及晾晒的位置与那日无异,且上面已有积灰。我们在后院的枯井里,找到了那女子和她孩子的尸体,已死去大约五到七天之久。
“余大作恶多端,虽恶名昭彰,却对妻儿极为疼爱。可怜他至死也不知,他的妻子竟被安置在离他仅一巷之隔的地方,还早已惨遭毒手。”
白芷兰长叹一口气,继续道:
“真凶带着余大来到齐府,推门而入,却发现屋内不见我的踪影。然而,门锁未开,他很快猜到我必定还在房中,只是躲藏在了某处。的确,当我听到开锁声时,便匆忙躲进了衣柜,正好与同样藏身于此的渔夫……狭路相逢。
“真凶看到床上齐小姐的尸体有被翻动的痕迹,再加上我的药箱在旁,猜到我可能验过尸了,担心我发现他的秘密。但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多少验尸经验,并未察觉有何异常之处。但这凶手多疑,便更加坚定了杀我灭口的决心。
“他随即取走了黄金臂钏,故意没有再锁门,意在让我误以为危险已去,待我放松警惕后现身。他命令余大在院中守候,待我一出房门便将我杀死。第二日再散布夺宝杀人的谣言,让人们误以为我和齐小姐皆是死于盗匪之手。”
白芷兰顿了顿,环视四周,稍稍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然而真凶未料到,我和渔夫都还藏在屋内。并且这渔夫武艺高强,当余大企图杀我时,他挺身相救,使余大的刺杀未能得逞。
“后来,我被带到大理寺,虽然证词中并未透露对真凶不利的言辞,但他心中有鬼,始终担心我会回想起齐小姐尸体上隐藏的秘密。因此,他指使余大屡次追杀于我。
“在翻阅卷宗时,他偶然发现了五行邪教的旧案,注意到我和齐小姐的名字恰巧分别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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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与‘木’的属性,便心生一计,试图将案件伪装成依五行规律进行的邪教杀人事件。
“那日他去妙音坊,得知柳娘子身体不适,忽然想到‘柳’字亦属木属性,便趁机杀了她,以坐实五行杀人之计。
“至于他为何明明持有利刃,却选择用琴弦勒死柳娘子,并在她死后将香囊塞入其手中?我想,此举应当是为了让两起案件看起来更为相似,让世人误以为‘勒死’和‘香囊’都是凶手精心设计,而非齐小姐一案中的意外之举……这人心思之缜密,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此后,由于身份所限,真凶无法随意行动,便继续以余大的妻儿为威胁,指使他追杀我,同时,为他谋杀另外三名选定好的女子,延续这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白芷兰的话音落下,大理寺的大厅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众人无不神色凝重,久久未言,眼中满是惊愕。
长公主眉头微蹙,目光如寒霜般扫过白芷兰,冷冷道:“白芷兰,你方才之言,与此前所述及证词内容多有不符,你当如何解释?”
白芷兰微微躬身,答道:“殿下恕罪,微臣先前思虑不周,有些地方确实有所疏漏,还请殿下宽恕。”
长公主闻言,勃然大怒,厉声斥道:“白芷兰,此案牵涉甚重,岂容你如此轻率!”
说罢,长公主一挥衣袖,茶杯应声落地,碎片四散,震得众人心头一颤。
“你一会儿言道周行醉酒失力,不能掐死齐小娘子,故而选择勒杀;一会儿又称其心思缜密,谋划深远,这醉酒之人岂能筹谋如斯?
“你之前还断言他与柳娘子有私怨,因愤而杀人,如今又改口称其杀柳娘子是为掩盖齐府一案。
“白芷兰,你前后矛盾,本宫如何信你?莫非你因私怨,欲借此案栽赃陷害,公报私仇不成?”
长公主怒气如潮,滔天难遏。白芷兰却不为所动,依然神色自若。
她再一次向一旁的官员讨来一杯茶,缓缓举杯,道:“殿下息怒。微臣与周行确有些许私怨,心中亦有一丝不忿,的确想让他吃些苦头。”
长公主眼中杀气陡然升起,猛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手指直指白芷兰,喝道:“白芷兰,你若不将此事说得清楚,今日便休想踏出大理寺半步!”
殿中卫士立即围拢上前,白芷兰却不慌不忙地饮尽杯中茶,缓缓开口道:
“可我从未说过,我方才所说的这名真凶,就是周行啊。”
她将空杯递还给一旁的官员,说:
“多谢大人为我几次添茶。只是……大人袖上的苦杏仁味如此浓烈,想必是方才前往牢中处置余大时染上的吧?此味刺鼻,闻得我心中发寒,几乎要不敢饮这杯中之茶了。”
陆官差顺着她递杯的往上望去,当看清楚那名官员的面孔时,不由大惊失色:
“白小姐的意思是……凶手难道是他?!怎么可能!”
28.真相大白
时近中秋,夜寒露重,微凉的夜风悄然渗入大理寺的正厅,陆官差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却难以抵御心底那股更深的寒意。
厅内灯火通明,油灯的火苗被风动,光影错落之间,映在白芷兰的脸上,忽明忽暗,愈显凝重。
她的对面,那位接过茶杯的官员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容,干裂的唇微张,声音沙哑:
“白司直,本官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摇曳的灯火中,那人下巴上的黑痣仿佛在跳动,而他的眼中,寒光乍现,透出一丝阴冷。
白芷兰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语气冰冷:“秦韬,你上钩了。这一次,谁也不能替你顶罪。”
“这……这不是秦寺丞吗?”陆官差难掩惊愕,低声问身旁的卢霖杉,“难道他才是……怎么可能,他可是齐小姐的未婚夫啊!”
卢霖杉目光冷冽,语调却异常平静:“世间手足尚可相残,何况区区未婚夫妻。”
秦寺丞猛然甩开白芷兰的手,退后两步,厉声问道:“你这是在怀疑我?”
“没错,”白芷兰语气坚定,“你才是这起案件的真凶!”
“荒谬!这是污蔑!”
秦寺丞转身对着长公主深深一拜,“殿下,此女先是诬陷周大人,私仇公报,如今无法自圆其说,竟反诬微臣,实在是居心叵测,还请殿下明鉴!”
长公主斜睨了秦寺丞一眼,微微抬手,寒声道:“白司直扰乱公堂,污蔑同僚,来人,带下去。”
眼见官兵们朝白芷兰围去,陆官差心中顿时焦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欲替她辩护,然而卢霖杉一伸手便将他拦住。
只听白芷兰朗声道:“长公主殿下,微臣指认秦韬绝非空穴来风,而是证据确凿!”
“哦?”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缓缓坐下,端起茶杯,“既如此,就将证据呈上来吧。”
白芷兰手指秦寺丞的袖口,道:“他袖间残留苦杏仁之味,必是方才毒杀余大灭口时所沾染。”
长公主微微一颔首,示意身旁的女侍卫上前查验。女侍卫抓住秦寺丞的袖子,凑近鼻间轻嗅,眉头微蹙:“殿下,卑职未闻到异味。”
接着又唤来男护卫查验,他也摇头称未闻到任何气味。
几位大理寺官员纷纷上前试验,皆言未察觉苦杏仁之味。
秦寺丞顿时挺直腰身,沉声道:“白司直,你凭空捏造,凭一己之言诬陷于我,究竟意欲何为?”
陆官差见状,心急如焚,低声道:“这下糟了,白小姐嗅觉灵敏,可她能察觉的,旁人却难以分辨,这下证据难以立足,如何是好?”
卢霖杉却神情自若,抱胸而立,悠然道:“莫急,尚有后手。”
只见白芷兰轻叹一声,道:“你方才定已净手,那味道确实变淡了,常人难以察觉。但……”
她手指地面,“你的鞋底,恐怕未曾擦过干净吧?”
她示意众人熄灯,顷刻间,厅堂陷入漆黑。一串绿色荧光的脚印自门外延伸而入,最终停在秦寺丞脚下。
陆官差瞬间醒悟,惊道:“是荧光粉!”
这是先前追踪余大时所用的法子。
黑暗中,白芷兰缓缓解释道:
“白日余大中毒垂死,我料凶手心性多疑,即便掌握人质,仍忧心余大会在威逼利诱下供出他。因此,凶手必会设法探查余大的状况,只是因大理寺守备森严,未曾得逞。
“于是我们故意将周行误指为凶手,调动大理寺众人追捕,诱使真凶以为有机可乘。果然,他见人都走了,假借调查公主金钗失窃一案,留下来并潜入牢房灭口。
“然而,他却不知,白日我们已在余大的牢房地上撒满荧光粉。此粉在光亮中难以察觉,唯有彻底漆黑时才会显现,凶手自然未曾留意。”
证据确凿,灯火再度亮起时,秦寺丞已面色铁青。
“就算我入过余大的牢房,那又如何?”
他冷冷辩解:“我确实想杀他,因为我认定他是杀害我未婚妻的凶手,想替她报仇!
“可当我抵达牢房时,他已断气。若说我衣袖带有毒药气味,那不过是探他鼻息时染上的。我这一举,也不过是探监,何曾杀人?”
白芷兰却轻笑一声,道:“你确实未杀余大,因为他白日便已断命。我为他解毒时,他已只剩最后一口气,难撑过一个时辰。”
“什么?”
“我故意宣称他尚未死,只是为了将你困于大理寺,使你无暇回家,去转移真正的罪证罢了。”
白芷兰与一位官差耳语几句,让人呈上一只木盒,缓声道:
“此物乃我与卢侍郎、陆官差等人在在你住所发现的,里面有齐小姐的黄金臂钏,以及柳娘子的《梅花三弄》琴谱。”
陆官差闻言一惊,低声询问:“那地方不是周大人的院子吗?”
卢霖杉嘲道:“周行看着像那种爱读书种花之人吗?那自然是秦韬的住所。”
陆官差这才恍然大悟,先前的种种疑虑,此刻豁然开朗:
怪不得周行并非爱书之人,却在宅中藏有许多书卷——原来那并非周行的居所!
怪不得那院子离大理寺如此之近,原来是秦寺丞为了当差便利。
见秦寺丞面如死灰,唇畔微颤,白芷兰信步上前,徐徐道:
“这黄金臂钏乃御赐之物,上有宫中印记,难以出手。这几日你被人盯得紧,出城弃物恐也不易。我见臂钏上有焦痕,想必你曾试图将其熔化,然而未果。
“至于这琴谱……大概是因秦大人也是爱音律之人,实在舍不得焚毁吧?”
她唇边浮现一抹冷笑,步步紧逼道:
“身为堂堂寺丞,却做了贼,还不知如何处置赃物,秦大人,这几日你必定寝食难安,愁得容颜憔悴吧?
“其实,你大可以再联系余大,托他代为销赃。怎么?不敢见他了?怕露出马脚,让他觉察你已对他的妻儿下了毒手吗?
“今日他在押赴牢房的途中服毒自尽,怕也是因与你擦肩之时,被你暗示了什么吧?他惧你掌握他孩子的性命,却不知,那孩子早已命丧黄泉……唉,你竟连不满周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秦寺丞默然不语,唯有双眸死死盯着她,目光阴沉,满含怨毒。
白芷兰转身,拱手朝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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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秦寺丞忽然垂着头冷笑一声,面容隐入黑暗之中,声音冷冽:“东西在我手中又能如何?臂钏乃是我未婚妻赠予的定情信物,琴谱则是柳娘子以知音之礼相赠,并非你口中所谓的杀人证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尖锐:“更何况,我未婚妻遇害之夜,我根本不在城中,而是宿于城外驿站!此事有同僚为我作证,我既不在京城,又如何能行凶?”
白芷兰轻叹一声,缓缓道:“秦韬,既然你这般嘴硬,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她走至桌前,亲手倒了一杯茶,仰首一饮而尽,娓娓道来:
“八月初五之夜,你本与同僚在城外公干,事毕后声称身体不适,要在城外驿站休息一夜再走。天尚未黑,你便早早歇下,直至翌日辰时才出房门——这是你同僚的证词。
“但事实上,你假装歇息后,悄然离开驿站,在城门关闭前潜回京城,行凶之后,翌日一早便出城返回驿站。”
白芷兰稍作停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初五夜晚戌时,齐小姐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睡下,并以母亲寿辰为由,赏赐了好酒给院中仆从,实则在酒中掺了迷药,使众人昏睡不醒。她的目的,自然是要与你幽会。
“亥时,你从齐府后院潜入,恰在此时,醉酒的周行也闯入小姐宅院。他酒醉后对齐小姐出言不逊,随后醉倒昏睡,你便将他拖至后院门口。
“当时更夫路过,远远瞧见一个人影出了门,随后一个人影关门返回。等他走近时,只见周行卧倒在地。被问及时,他便误以为出门者是周行,而返院者是齐小姐。
“但其实,那人是你。因为周府的下人去寻周行时,见他背上全是泥土,显然是被拖拽所致,而以齐小姐的身形和力气,断难做到这一点。”
白芷兰停顿片刻,接着说:“齐小姐房中桌上有两只茶杯,和吃剩的蜜枣,但我在她口中并未见蜜枣残迹,显然是与你对饮时,蜜枣为你所食。
“出于某种原因,你对齐小姐心生杀意,在她挣扎时,扯下了你腰间的香囊。而这香囊,正是齐小姐所赠,足以证明你就是那夜的凶手!”
秦寺丞冷笑一声,反驳道:“可我听说,这香囊是你在程氏医馆公开出售的,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你凭什么说她手中的就是我的?凶手难道不能去买一个?”
白芷兰微微一笑,叫人将香囊呈上,道:“此香囊外观确实无异,但它们皆出自我手,自然能分辨其中细微差别。当日齐小姐挑选此香囊时,曾言此间绣面的蝴蝶最为灵动,特意买来送给未婚夫。”
秦寺丞冷哼一声,道:“你说能分辨就能分辨?这不过是你一己之言,何以为凭?”
大理寺的一位官员附和道:“秦寺丞所言不无道理,就如先前那苦杏仁味,若证据只有白司直一人能辨认,便难以服众。”
白芷兰轻叹一声,道:“既然我所提出的证据你们皆不信,那齐小姐亲自指出的证据,你们总该信了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齐小姐已然殁去,如何能指出证据?”
29.流水无情
夜色深沉,白芷兰缓步至厅堂门口,仰望着那如霜的冷月,忽然想起,齐小姐来医馆为她未婚夫挑选香囊时,那满怀情意与期待的眼睛。
她感到心中一阵悲凉:齐小姐发现心爱之人想要杀死自己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她凝噎片刻,艰难开口道:
“那日,当披帛勒上脖颈,齐小姐才发觉未婚夫竟要取自己性命,心中痛如刀割。惊恐与愤怒交织之下,她扯下香囊紧握于手,不仅是为了留下指认真凶的证据,更是明白自己一片痴心错付……想要收回那一份情意。”
白芷兰定了定神,转过身来,对一旁的官差道:
“劳烦大人,将柳娘子与汪姑娘一案中的荷包也一并取来。”
待三枚荷包摆在面前,众人纷纷议论道:“这荷包确实看似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啊。”
白芷兰道:“可否请诸位闻闻,是否有桃花的清香?”
长公主的女侍卫上前,一闻之下,道:“果然有淡淡的桃花香。”
白芷兰解释道:“齐小姐从我手中购得香囊后,特意在内里放了几片桃花瓣和香膏,意在暗合秦寺丞名中的‘韬’这一字,也是为了表达相思之意。此事并非我凭空捏造,齐小姐身边的婢女也可作证。而我所售的香囊,都是没有桃花的。”
陆官差当即取下自己腰间的香囊,凑近一闻,高声道:“这是几日前我向白小姐讨得的香囊,确实没有桃花香气!”
白芷兰轻叹一声,低声道:“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齐小姐的一片痴心终究没被她的心上人珍视。”
秦寺丞听罢,身体微微一颤,强撑着说道:“即便……即便这是我的香囊,那也可能是我早已遗失了的!之后才被被凶手拾得,留在了凶案现场!”
白芷兰秀眉紧蹙,怒道:“你这个薄情寡义之徒,竟还敢狡辩?好,那我便让你无话可说!”
她当即拆开三枚香囊,将其中物件倒出,众人纷纷围上前去,只见其中夹杂着草药、香料、花瓣,竟还藏着……
三卷纸条。
展开纸条,第一张写着: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钰,甲辰年五月十七。”
第二张:
“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钰,甲辰年二月初八。”
而最后一张上,赫然写着: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钰,甲辰年八月初五。”
甲辰年正是今年,而“钰”便是齐小姐的闺名——齐钰儿。
“秦韬,八月初五,你离京前,齐小姐追至城门,将此香囊赠予你。与你一道的同僚对此印象深刻,还曾打趣你们情深义重。他还记得,你傍晚进驿站房间时,腰间仍悬挂着这香囊。
“然而,次日清晨,这香囊却出现在齐小姐的尸身旁,被她紧紧握在手中……你竟还敢说自己未曾回京,还敢否认杀害齐小姐?!”
见秦寺丞低头沉默,白芷兰继续说道:
“至于周行……八月初六夜,你与周行、卢霖杉等人在妙音坊饮酒。周行欲买柳娘子的琴谱之事,你们皆知。那日你听老鸨说,周行先一步来此,与柳娘子再提此事,被断然拒绝,二人起了口角。
“周行是个藏不住事的,席间数次探问柳娘子是否已就寝,还以好奇为由询问你们,偷盗之罪如何判处,得知将受折杖之刑后,神色戚戚……这些卢侍郎都可作证。
“你与周行相熟,立刻猜到他心中所想。而你向来疑心重,怕他回想起那夜醉酒时,是你将他拖出齐府,便对他也起了杀心。
“于是,你借口未婚妻亡故,心情沉痛,假作借酒消愁,早早便说喝醉了,要离开。实则在离开前杀死了柳娘子,欲嫁祸给周行,让他在入室偷盗琴谱时,被误认为是凶手。
“然而,事与愿违,即便丫鬟看到周行神色慌张地离开房间,老鸨进入发现柳娘子的尸体,但她为避免影响夜间生意,竟未及时报官,直至次日清晨才上报。因此,嫁祸周行之计无疾而终。
“次日,刘少卿以回避制为由,不让你参与查案,还命你返回家中。但我们在翻阅卷宗时,还是翻到到五行邪教的案子。此举正中你下怀。如你所料,我们将这两起案件并为一案,认定为五行邪教余孽所为的连环杀人案。
“至于后事,我方才已说过了,就不再赘述……秦韬,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面对白芷兰的质问,秦韬终于哑口无言。
长公主目光一沉,下令道:“来人,将秦韬押入大牢!”
“且慢!”白芷兰伸手阻止,“殿下,微臣尚有一事不明,可否容微臣再问秦韬几句。”
见长公主微微颔首,白芷兰转身,目光冰冷地望向秦韬:“你若想将柳娘子的死嫁祸于周行,为何要盗走琴谱?若让他携带琴谱被捕,岂非人赃俱获,更加万无一失?”
秦寺丞自知已无力回天,垂着头,忽然闷闷发笑,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讥讽:“就他那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配触碰《梅花三弄》这样的琴谱?”
他面色阴郁,冷冷地反问:“白芷兰,你是从何时起开始怀疑我的?竟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令大理寺做了这么多布置,找到如此多的证据与证人。”
白芷兰道:“初九那日,我与你在大理寺中偶然相撞时,闻到你怀中的卷宗上有零陵香的气息。后来我询问得知,前几日卷宗室曾点了零陵香熏书,而那熏书的日子,正是你出城公干的当天上午。
“你出城前,在卷宗室待了许久,想必就是那时看到了五行教的案卷。因而,你的衣物沾染了大量的零陵香气,直至晚间仍有残留。而齐小姐沐浴后的尸身上,也带有一缕淡淡的惠草香气——那正是零陵香的主要成分。”
秦寺丞闻言苦笑,摇了摇头:“原来如此,你在初次见我时,便已生疑。看来是我小看了你。”
“你不是小看了我,是小看了齐小姐对你的心意!”白芷兰眼眶通红,泪光闪烁,声音微微颤抖,道:
“你对她毫不上心,才会没有发觉,她送你的每一只香囊,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你,以为那些不过是寻常之物,与我医馆售卖的毫无差异,才任由此等关键证物留在现场。甚至在后几案中,为了伪装成连环杀人,还故意留下香囊作伪证!”
秦寺丞眸光暗淡,自嘲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自作聪明……留下那香囊。”
“你当然错了,但你错的并非此事!”
白芷兰怒火中烧,厉声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齐小姐知道你变了心,却仍然想挽留你。盼着你也能如司马相如对卓文君一般,对她回心转意。可你呢?
“你想解除婚约,她不愿意,你竟为此痛下杀手!不仅如此,为了掩盖真正的杀人动机,你还栽赃友人,又接连害死两名无辜女子,甚至连孩童都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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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幸免!”
白芷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眸中满是恨意,“你错的不是自作聪明,而是对未婚妻的薄情,对友人的寡义,对人命的轻贱!”
“你懂什么!”秦寺丞猛然推开白芷兰,死寂的眸子里忽然燃起了疯狂的火焰,“是她先对不起我!她不知廉耻,她……”
白芷兰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好卢霖杉和陆官差迅速上前扶住。
听到秦寺丞的言语,她刚站稳身形,便猛地冲上前,一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怒斥道:
“无论你认为她做了什么,都绝不该是你杀人的理由!
“若齐小姐有过错,自有律法惩处。即便你决意退婚,齐家也不会强求。
“只是你怕损了面子,又恐得罪齐家影响仕途,所以不敢明言退婚,反而暗中谋害齐小姐,想让这门婚事不了了之,还妄图赢得世人的同情!”
白芷兰眼神如冰霜般凌厉,手指直指秦寺丞的鼻尖:
“幸而,上天有眼,偏不遂了你这恶人所愿!从那渔夫提早醒来开始,你的计划就乱了,你的诡计便注定失败!”
“如今,你就去黄泉之下,和齐小姐、柳娘子、汪姑娘,还有余夫人和她那无辜的孩儿……一同忏悔吧。”
秦寺丞久久沉默,直至双手被锁上镣铐,正欲押解之际,忽然暴起,双目猩红,像是陷入疯狂般地扑向主座,对长公主大声嘶喊:
“殿下!救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长公主面色骤变,身旁的女侍卫厉声呵斥:“大胆!竟敢对长公主出言不逊!”
官兵们迅速上前,将秦寺丞死死按住,他却仍不肯放弃,拼命挣扎,口中呼喊:
“殿下!救救我!难道您不念及往日……”
话未说完,秦寺丞骤然双眼挣大,颈部血花一溅,鲜血狂喷而出,竟被一刀割喉,当即毙命。
女侍卫收刀入鞘,冷声道:“敢对殿下不敬者,死!”
厅中顿时陷入死寂,直至白芷兰忽然开口:“殿下为何不容他将话说完?”
“别说了。”卢霖杉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提醒。
她却恍若未闻,继续问道:“殿下可知,您丢失的金钗在何处?”
长公主神色淡然,悠悠地端起茶杯,好似全然不见眼前有一具刚刚殒命的尸体,也似未曾听见有质疑之声。
她闻言,反而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问道:
“哦?金钗在何处?”
“在……”
“在当铺!”
白芷兰正要说出真相,却被卢霖杉打断。他将她推到一旁,上前行礼道:
“回长公主殿下,金钗被窃贼所盗,卖至当铺。现已追回,然窃贼踪迹难寻,微臣办事不力,望殿下降罪。”
“你们能寻回来,已是功劳一件。本宫日后定会赏你们的。”
她伸出手,示意女侍卫扶助她起身,随后缓声道:“此案已结。今日时辰已不早,本宫倦了,先行回府了。各位大人,请自便吧。”
众人恭送长公主离去后,白芷兰轻声问道:
“你刚才为何阻止我?那秦韬与长公主……”
“白芷兰,慎言!”卢霖杉打断道。
白芷兰眉头紧蹙,转头望向他,眼中满是困惑与倔强。
却听卢霖杉低声喝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那名大理寺的女官是怎么死的?”
30.抱影而眠
二十年前的大理寺女官?
那时白芷兰才一岁,自然不知详情,只是隐约听说过,那位大人是查案时得罪了当时的宦官权贵,才蒙冤入狱,惨遭杀害。
然而,当时的朝堂皇权旁落,宦官当权,局势混乱。可先帝继位后,此等风气已正,如今的陛下更是对宦官十分忌惮,景象截然不同。
但她突然想到了方才被一刀杀死的秦韬……
他连害几条人命,自然罪不可赦,但也不该这么死,而是该由律法判决。
看来,关键不在于掌权者是谁,而是对于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而言,在他们之下的人,皆命如草芥,一抬手便可随意抹杀。
不论是二十年前的大理寺女官,还是今天的秦韬,抑或是……她自己。
看到卢霖杉正黑着脸警告她,她又不由想到,卢霖杉和秦韬是同一届的进士,且都出身寒门。
先帝重用外戚来打压宦官,致使如今朝堂外戚当权,封荫官极多,冗官严重。
而当今陛下则重用寒门进士,来有意打压外戚勋贵,因此十分重视科举。
秦韬与卢霖杉皆家世不显,却是那年科举的进士乙等,二人又都是某位大学士之首徒。
入仕后,秦韬在一偏远州府任职,政绩斐然,仅一年便被破格提拔为大理寺丞,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虽然那位大学士如今遭贬,但秦韬若是与权势滔天的齐家结亲,也算是在朝中有了新的靠山,仕途只会更加顺利。
因此,与齐小姐成亲,对秦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何要破坏这婚约,甚至不惜杀了齐小姐呢?
在一片痴心的齐小姐眼里,是“闻君有两意”,是秦韬变了心,爱上了别的女子。
但白芷兰从不相信,真有男子会为了爱情而舍弃唾手可得的富贵和权利。
除非……是更大的利益诱惑了他。
夜风席来,白芷兰背脊发寒:秦韬未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他与长公主是什么关系?他杀齐小姐难道真和长公主有关?
但若是如此,长公主应当对此案避之不及,甚至想草草结案才对啊?
事实却恰恰相反,白芷兰清楚地记得,在此案刚发生时,长公主便降下懿旨,让她协助验尸查案——这分明是在支持她查出真相。
可秦韬若与长公主若毫无关系,在最后关头,他为何向长公主求救?金钗又怎么会在他那里呢?
白芷兰想的出了神,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她的腿,还听见地上传来“呜呜”的声音。
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竟是还被绑着手脚、堵着嘴巴的周行。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长公主离开时竟没有带走他,也无人去给他松绑。
此刻,周行艰难爬到他们身边,正满含怨愤地瞪着他们。
陆官差连忙蹲下解开他的束缚,周行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即怒声道:
“好啊你们!布下这么大一盘棋,却不与我商量,还将我当棋子耍!”
卢霖杉摸摸鼻子,“你太不会演戏,提前告诉你怕你露馅,才出此下策。周兄莫怪。”
白芷兰倒是毫不掩饰:“我早说过了,我会记仇的。”
“所以,你为了给你那个护卫报仇,就故意折腾我?!”
周行不满地抱怨几句,站起身,揉揉膝盖,又拍去身上的尘土,朝周围看了看,不由问:
“咦?阿沅呢?平时不是总像个尾巴一样跟着你的吗?”
卢霖杉冷笑道:“大理寺审问犯人,岂容闲杂人等旁观?”
“他在外面等着呢。”陆官差解释道:“应当已雇好马车了。”
周行喜上眉梢,拉着卢霖杉快步往外走去,道:“走走走,蹭马车去!”
历史重演——
周行、卢霖杉、陆官差、阿沅四名男子坐在车厢内,而白芷兰被迫坐在马车车辕上。
但她此刻却无心计较这些琐事。
连环杀人案终于告破,真凶与帮凶接连陨落,而案件背后,似乎牵扯着更多她无法撼动的势力。
且还有许多疑惑尚未解开……
那余大屋内的诸多军制钢刀,到底是哪里来的?凭秦韬一个小小寺丞,能拿到这么多军刀给他吗?
灵堂的那场火是谁放的?是为了烧毁齐小姐的尸身,还是为了烧死她和卢霖杉?
秦涛为何要说齐小姐“不知羞耻”?是想故意说出齐小姐未婚先孕的秘密,破坏她身后的名节以作报复,还是……?
思及这些,白芷兰感到寒意入骨,心情愈发沉重。
车厢内,卢霖杉道:“阿沅,这几日看好白芷兰,别让她去不该去的地方,别让她做不该做的事。”
说完此话,见阿沅睁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卢霖杉不耐烦道:“别装傻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阿沅静了片刻,认真地回答:
“她想去的地方,都是该去的;她想做的事,都是该做的。”
“啧,原来是真傻!”
在外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白芷兰喊道:“你快别说他傻了,他最近好不容易聪明了一些,若是被你说得又傻回去了,我可跟你没完!”
闻言,卢霖杉掀开帘子,也坐到车辕上来,笑道:“我倒是好奇,白司直想怎么跟我没完?”
白芷兰挪了挪,离他远了点,道:“还是请卢侍郎先说说,你是如何知道秦韬是凶手的吧?”
那日饮酒之时,周行醉倒,阿沅去雇车,她与卢霖杉二人同时在桌上写下一个“秦”字。
她是凭借异于常人的嗅觉,闻到了相同的味道,才从一开始便怀疑了秦韬,只是苦于难找证人和证物。
可卢霖杉呢?他是如何那么早就得知了凶手是秦韬?
只见卢霖杉扬眉一笑,眼里却竟是寒意,待马车夫下车去套僵之时,他才贴在白芷兰耳边,低声道:
“我并非知道谁是凶手,我只是知道……秦韬,要活不成了。”
回到医馆,眼看时辰已晚,白芷兰与阿沅便互道了晚安,随后各自回房睡了。
一炷香后,在后院不期而遇。
“你……你也没睡啊?”抱着酒壶的白芷兰问。
“我……我饿了。”正在淘米的阿沅答。
白芷兰回想道:“今日晚饭确实吃得匆忙。不过,之前在大理寺外等我们时,你没去买吃的吗?”
阿沅摇摇头,“我怕我走了,小姐出来没看见我,就自己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白芷兰被他逗笑了,“怎么会呢?我若是没看见你,我会自行回医馆的。若是你找不到我,你也回医馆。我们都在医馆见,不就好了?”
“嗯,好。”
阿沅答应了声,把淘好的米放入锅里,加上水。
白芷兰问:“你打算煮粥?”
“蒸饭。”
白芷兰讶然:“你都会蒸饭了?”
“小芸教我的。和煮粥差不多,只是放水量不同。”
“真厉害!”白芷兰由衷夸奖道,“有你和小芸在,我外祖母的药膳食谱终于要后继有人了。”
阿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羞涩地笑了一下。
厨房灶台里的火焰跳跃,如朝阳般的明亮,照得阿沅忙忙碌碌的身影十分温暖。
静静看了片刻,白芷兰抱着酒壶,独自走入院中,在如墨的夜色中,摆下五只杯盏。
她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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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满四杯酒,剩下一杯则盛满清水。
月光下,白芷兰一杯一杯敬了过去
“钰儿妹妹,柳娘子,汪姑娘,余夫人,还有……小弟弟,愿你们早登极乐,来世安宁。”
说罢,她抱着酒壶一饮而尽。
当阿沅端着饭走出来时,只见白芷兰抱膝坐于地上,一身酒气,眼眶通红,泪流满面。
细碎的眼泪在月光下盈盈闪动,仿佛碎在水中的月亮。
他的心好像也跟着碎了。
阿沅走到她身边蹲下,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端到她面前。
白芷兰愣了一下,撇嘴道:“我不饿!”
阿沅有些无措,努力想着该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跑回屋内,拿来一只白瓷罐,倒出一粒蜜枣放到手心里,捧到白芷兰眼前。
“太甜了,我不吃!”她眼中依然含着泪,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阿沅再次跑回屋内,倒来一杯新泡的茶。
却见白芷兰却推开茶杯,嘟囔道:“太苦了,不喝!”
随即又听她哽咽着说:“我难过,我要喝酒!阿沅,去给我拿酒来!”
阿沅沉默片刻,说:“可是医书里说,酒喝多了,伤身,不好。”
“你敢不听我的话?”
白芷兰好像生气了,一把揪住阿沅的耳朵,凑到他耳边,念道:
“臭小子,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竟敢不听我的话?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被她揪住耳朵,阿沅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愣愣道:“对不起,我又惹你生气了。”
看着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白芷兰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你……你真是个傻瓜!”
她笑了许久,却又忽然泪水涌上眼眶,低头埋在膝盖里,肩头微微颤抖:“我也是傻子,自以为聪明,其实被耍得团团转……”
阿沅皱起眉,“谁欺负你了?我去打他们。”
“你打不过的。”白芷兰抹去泪水,抬头仰望无垠夜色,“我们都只是人。人,能斗得过天吗?”
她悲叹道:“在平头百姓看来,高高在上的官吏士族就如同天一般。窃贼、渔夫、乐妓、商贾的性命在他们眼里,轻贱如蝼蚁。而对于达官显贵们而言,皇族又是他们的天。天要降罚,要碾死一只蝼蚁,轻而易举,无需理由,更毫无负罪感。蝼蚁,又能奈何呢?”
阿沅沉吟片刻,说:“王渔夫说,天若下雨,人就打伞,天若放晴,人就种地。河若涨潮,人就打鱼,河若退潮,人就拾贝。人不能对抗天地河海,但总有生存之道……”
静了许久,白芷兰轻声道:“你说得对。”
她转过头,目光柔和地看着阿沅:“阿沅,有你在,真好。”
或许是醉了,白芷兰睡着了,静静地靠在阿沅肩上。
他凝视着她那熟睡的容颜,忽然希望,这夜能长一些。
但很快,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她更渴望迎接晨光。
阿沅打横抱起白芷兰,走到她卧房门口,正欲推门而入,却忽然忆起:
白日时,白芷兰曾嘱咐他入屋取一件外套,却被杜若阻止,说男子不得随意入女子闺房。
阿沅停下脚步,将她抱回楼下厅堂,小心地将她轻放于榻上,然后从自己房中取来被子,轻覆在她身上。
他将烛火轻轻拨暗,微弱的火光映在白芷兰沉睡的面庞上,映出一抹静谧的温暖。
墙上投下她侧卧的身影,阿沅倚靠在墙边,席地而坐,与她离得很远,却和她的影子贴得很近。
他双手环抱在膝上,仿佛拥抱着那影子,一夜安眠。
第一卷:闻香识凶,完。
31.谓我何求
翌日清晨,圣旨到。
白芷兰被正式封为大理寺司直,把那个“代”字给去掉了,成了当今大理寺唯一一位女官。
来医馆帮忙的杜若好奇问:“小姐,司直是个几品官呀?平时都要做什么呢?”
白芷兰解释道:“在本朝是个六品的寄禄官,算是文散官,但有官无职,平日无需参与大理寺公事,只在有案件指明我查办时,才需去公办。”
随后又庆幸道:“幸好只是六品,若是五品,这医馆就开不得了。”
杜若不解:“这是为何?”
“本朝规定,五品及以上官员不得入市。即便是无实职的寄禄官,也不能再经商、开医馆了。”
低调些,一定不能升官,她想。
把圣旨随手放在一旁,白芷兰连连叹气,又引来杜若的发问:
“这是喜事呀!当个文散官,既无需上朝和点卯,还又威风又有俸禄领,小姐为何叹息?”
白芷兰缓缓道:“外祖母当年带我离京,就是看京城水深,不想我牵扯进朝堂是非之中。如今我参与查案,本意只是想为齐小姐等人讨回公道。我向来更爱行医,无心做官,可如今……唉。”
“杜若愚笨,还是不明白,小姐为何不愿为官?记得早些年,德妃娘娘让小姐入宫做司药女官,您也是百般不愿。”
“因为你家小姐也愚笨,无论去官场还是后宫,都斗不过别人。”
白芷兰自嘲一笑,“算了,既然是散官,那我尽量不去参合那些官场之事就是了。”
一个时辰后,小芸来了,然而还没来得及寒暄,长公主的懿旨又到了,指名让白芷兰去参加明日的秋日宴。
白芷兰这下更愁了,当即连传授小芸医术的心情也无了,便喊了阿沅去教小芸认字写字。
等来医馆问诊的病人都陆陆续续回了,她飞奔去后院,抱了最后一壶酒来,想要借酒消愁。
却被闻讯而来的阿沅抢走酒壶,放在最高的药柜上,又被杜若拿走了梯子。
白芷兰踮脚够不着酒,愤愤道:“你们两个,现在翅膀硬了,都不听我的话了是吧?”
阿沅和杜若一个望天一个望地,小芸上前给白芷兰倒了杯茶,劝她消消气,不由好奇问:“白姐姐,那秋日宴是什么呀?”
白芷兰趴在桌上,兴致缺缺道:“就是游园会,一群人不熟的人非要凑在一块儿,赏菊赏枫看月亮。还得端着,从早端到晚,不能失了礼数,无聊又累得很。”
杜若忙补充道:“是长公主在中秋节前一日举办的宴会,只有京城有名望的未婚小姐和公子们才会受邀前往呢。”
“所以白姐姐现在很有名望啦?”小芸眼睛一亮,仿佛与有荣焉。
“那当然,我们家小姐刚破了大案呢!”杜若露出得意的表情,“还是长公主指明了让她去,面子可大着呢!”
“这个宴会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白姐姐为什么不愿去呢?”小芸问。
“因为啊,这宴会上,大家都要比拼才艺。舞、乐、棋、书、画、刺绣,任选一样比拼。比赢了的头名,晚上还能去长公主亲赐的琼台宴呢。”
杜若顿了顿,面露犹豫,仿佛在斟酌措辞,“但小姐怕麻烦,所以……”
“我不是怕麻烦,我是什么才艺都不会。”白芷兰苦笑一声,直言道。
她自幼家贫,从小养在乡下,年纪大一点就跟随外祖母习医。虽读过些书,也会写字,但并未正经练过书法。
琴艺、绘画、下棋、舞蹈这些才艺,她在乡下更是无从学起。至于女工的手艺,也仅会缝缝衣服和香囊,做个简单的刺绣。
后来新帝即位,将她原本是外室的姑姑接入宫中,封为四品美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白家就这样一夜之间成了显贵。
白芷兰那时十二岁,骤然被接往京城,父亲封了官,全家住上了阔气的大房子,
她被送去女子学堂,与世家贵女们一道学习琴棋书画。
可只要一上课,她就头晕脑胀,昏昏欲睡。一个月下来,才艺没学好,倒是结识了几位朋友。
不久,陛下顾念她姑姑思念家人,特召了外祖母和她入宫相见。然而这一入宫,却发生了那件不得了的事……
只因那件事,外祖母带着她愤然离京,四处游历行医,便再未碰过这些才艺了。
因此,一想到明日要比拼这些,白芷兰就脑袋突突地疼:
“既然非要去赴会,我还得好好想想,去比哪样才能少丢点人呢。”
她面上愁云惨淡,却见小芸仰着脖子,一脸骄傲地说:“不会那些又如何?白姐姐可是很会治病的,厉害着呢!”
“也对,”白芷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我这次去了,见到评审官便说:‘大人,小女看您好像有病,让小女来给您治个病吧?’”
时近饷午,周行风风火火地来了医馆。
他乐呵呵道:“白司直,恭喜啊!听说你虽然没升职,但至少转正了!”
“多谢周大人。”白芷兰想到他昨晚跪了许久,问:“你膝盖好了吗?”
“好多了,白神医的药管用,涂上就不疼了!”
白芷兰被他的称呼弄得有些尴尬,“要不然,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可不敢!”他警惕地看看四周,“在这里不敢,已下朝了,若是被令尊白侍郎听见了,他又要骂我了。”
白芷兰挑眉,“你靠山那么硬,还怕他?”
她从前只知道周行是世家子弟,昨日才知,他竟是长公主的亲信。
周行压低声音,小声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爹马上要升官了!腰杆可硬了。”
“竟有此事?”
“他们竟然连你都没透露?嘴真严啊!”
白芷兰毫不客气,“和你的嘴比起来,是严上那么一点。”
周行被她哽了一下,强行转移话题道:“白芷兰,你正式当官了,不请个客吃个饭?”
“没钱,不请。你有钱,你请。”
“你现在说话怎么和卢兄一样了?”
周行抱怨一句,又道:“我请也行,晚上吧!反正我这次立了功,也得了个职位,以后就不是虚职了,也算是喜事一桩!”
听说周行也得了奖赏,白芷兰不由问:“那卢霖杉呢?他不也破案有功吗?升官了吗?”
周行撇嘴道:“他这个侍郎之位本就是越级晋封,若是再升,岂不得升天了?不过陛下赏了他处宅子,他就不用住那个破院了,齐家也给了他些好处。他一向爱财,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偷着乐呢!”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接着道:“对了,听说你娘要封诰命了,恭喜啊!”
“多谢你,不过我娘并不稀罕这个,若她知道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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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觉得麻烦。”白芷兰无奈一笑。
提到她娘,也就是她实际上的姨母,她又不由想到阿沅。
早就想让阿沅与姨母见一面,却被案子绊住脚,一直没找到机会带阿沅出城。不过如今已临近中秋,那她最迟明日也要回来了,便可在府上相见了。
不过根据这几日的相处,白芷兰愈发觉得,阿沅应当不是姨母那丢失的孩子,因为……
恰好见阿沅从外头挑水回来,白芷兰迎上前问:“阿沅,你好点了吗?”
阿沅摇摇头,露出难过又惶恐的表情:“小姐,我会死吗?”
“瞎说什么呢!你只是在长牙,才会牙疼罢了。”白芷兰哭笑不得。
周行惊了,“他怎么还在长牙?”
白芷兰解释道:“他是刚开始长‘尽头牙’。怎么,你没长吗?”
周行想了想说:“长了,但我十七岁就长‘尽头牙’了,阿沅兄弟几岁啊?怎么才开始长?”
“不记得了。”阿沅捂着脸,迷茫道。
“估计比我们都小。”白芷兰笑道:“我猜,他应当和杜若差不多年纪。”
“啊,那杜若姑娘几岁啊?”周行追问。
只见杜若涨红了脸,嗔怪道:“周大人怎么能随意打听女子年龄呢!”
看周行挠着头连连道歉,白芷兰不禁笑起来。
又想起今晨听阿沅说牙疼,帮他上药时,观察他牙齿,见整体磨损程度较轻。
照着镜子与自己的牙齿做对比,猜测他年纪应当比自己小。
又杜若的牙齿比较,见磨损度接近,且他面容本就看起来有几分稚气,由此推断,他的年纪应当与刚满十八岁的杜若相近,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岁。
白芷兰暗想:阿沅既然年纪比她小,就不可能是姨母嫁入白府前的孩子。除非是姨母嫁入白府后……
不会的,姨母不是那样的人!白芷兰立马甩开这个念头。
没准是沅州府沅江县那边的人长相都有相似之处,所以,她才会觉得阿沅和她姨母相像呢?穗子也可能是姨母做好后,送给同乡的……
——对,一定是!
既然是同乡,又有姨母打的穗子,也算是有缘,让他们见个面也是好的。
白芷兰刚说服自己,就听周行勾着阿沅的肩笑直笑,幸灾乐祸道:
“阿沅弟弟,你说你这牙,长得真是不赶巧了。我好不容易帮你也弄了张秋日宴的请帖来,那里美酒美食可多着呢!全国的特产美味应有尽有,可你却无福消受了,实在是可惜!”
看了眼他拿来的请帖,阿沅指着上头的名字,面无表情地问:“方沅是谁?”
“你啊!你不是姓方吗?”
“我不姓方。”
“可小陆官差……不,如今是小陆巡铺长了,他说你自称姓方啊!”
白芷兰打趣说:“方沅方圆,这名字听起来挺规矩的。”
周行装模作样地惋惜道:“可惜你如今牙疼,去不了了,这请帖也就作废了。”
见阿沅神色有些黯然,白芷兰安慰道:“其实那宴会也没什么好玩的。”
“听说有北边送来的现宰的羔羊,南边的秋梨和油柑,东边的鱼虾海鲜,西边的胡瓜蜜饯……”周行喋喋不休。
阿沅一把夺过请帖,眸光闪亮,坚定道:“右边牙疼,左边不疼,可以吃,我要去。”
32.梅花三弄
转眼便到了午膳时分,小芸和杜若都回了家,周行却赖在医馆不走,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尝尝白芷兰的手艺。
“我做的饭,包吃不包活。”白芷兰笑道。
周行未解其意,望向阿沅,只听他委婉解释:“小姐不善厨艺。”
“我不信!阿沅如此贪嘴,你若是做饭不好吃,他能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看周行不依不饶,白芷兰也来了气,怒而下厨,煮了一碗青黄黑红的面食,逼着周行吃下去。
周行只吃两口,便冲出去吐了,回来后脸色惨白道:“咱们还是出去吃吧,我请客。”
可如今白芷兰也当了官,虽只是散官,但也去不得酒楼食肆了。三人只好在路边买了几碗饺子,草草吃了。
白芷兰见阿沅竟破天荒地只吃了一碗,有些惊讶,心想他定是牙疼得厉害,毕竟他往常可是要连吃三碗的。
用完膳,白芷兰收拾药箱,准备去刘少卿家为其小姐问诊。
周行眼珠一转,连忙道:“我也去,正好见识一下白神医的医术。”
白芷兰眯眼打量他,揶揄道:“你赖在我这里,不会就是为了跟着我去见刘小姐吧?”
“你你你这是何意?”周行竟然破天荒地红了脸,
白芷兰嗤笑一声,没再打趣他,背起药箱往外走,却见阿沅也默默跟在身后。
她蹙眉问道:“你也要跟着?那谁来看医馆?若有人来抓药怎么办?”
阿沅望天,“我……我学艺不精,不会抓药。”
白芷兰挑眉:不会抓药?她今晨明明见他为李婆婆抓药,便故意道:
“对着药方抓药,称个斤两的事,你要是这都学不会,留在医馆里吃白饭吗?”
周行在旁火上浇油:“他可不止吃白饭,还要吃菜、吃肉、吃点心!”
阿沅低下头,睫毛微颤,眼中泛起水光,露出一副可怜模样,“小姐,我错了,不要赶我走。”
白芷兰见他如此,心一软,叹道:“算了,下不为例,午间一向也没人来,便一同去吧,快去快回。”
三人一同来到刘府,道明来意后被引去见小姐。远远便听琴音袅袅,心知刘小姐正在抚琴,便静立于屋外等候。
“真好听。”周行赞叹道,目光中带着几分陶醉。
白芷兰不通音律,好奇问:“这是什么曲子?”
周行坦然笑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说好听?”
周行理直气壮:“好听就是好听。”
白芷兰正要嘲讽他几句,却听阿沅淡淡开口:“应当是《梅花三弄》。”
“柳娘子的《梅花三弄》?”白芷兰微微讶然,“你怎么知道?”
“当初在门外,听到卢霖杉弹了一小段。”阿沅答。
白芷兰恍然大悟,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周行明明不通音律,却如此执着于向柳娘子求购《梅花三弄》琴谱,原来竟是为了给刘小姐。
想来周行当时并不懂琴谱贵重在内容,而非载体,因此手抄本与原本价值相当。听闻柳娘子只愿卖抄本给他时,非但不领情,反而大发雷霆。直至卢霖杉细细解释,方才领悟柳娘子的良苦用心,懊悔不已。
奈何那抄本已作为证物留在大理寺,周行只得再三央求卢霖杉,重新誊写一册琴谱。如今,那册琴谱应当是到了刘小姐手中。
白芷兰还记得,周行醉酒时曾提及心上人爱琴如命,含糊中只吐了个“柳”字,她当时误以为指的是“柳娘子”,却不料竟是“刘”字,正是刘小姐。
此时耳畔琴声渐浓,初音如寒冬初雪,清冷柔和,仿佛梅花在冰天雪地中悄然绽放。旋律时而高亢,如梅树迎风傲雪;时而舒缓,宛如花瓣轻舞。曲终音沉,仿若残雪消融,梅花孤高自赏,余香袅袅。
这曲仿佛道尽浮世跌宕,人生一波三折,琴音中有无尽的沧桑,也有无尽的希望。
一曲终了,三人忍不住鼓掌喝彩。
刘小姐推门而出,见到他们,虽面色苍白,眸中却闪过一丝亮光,似有期待之色。
“芷兰姐姐,周大哥,你们来了。”刘小姐笑着迎接,又瞧见二人身后的阿沅,不禁问:“这位是?”
白芷兰介绍道:“他叫阿沅,是……”
“我的护卫。”
“燕北世子的近卫。”
白芷兰和周行同时开口道。
刘小姐惊讶地瞪大眼睛,“燕北世子的近卫成了芷兰姐姐的护卫,这么说来……芷兰姐姐要当世子妃了?”
“没有的事!”白芷兰摆手否认。
“我开个玩笑啦,话本上都这么写的。”刘小姐掩唇轻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诸位快进屋吧。”
步入琴房,见房内布置雅致,素净的屏风立于一侧,几案上摆放着一盆清香的兰花,墙上挂着山水画卷,淡墨轻染,一派清幽之境。
几人围坐在桌旁,刘小姐为他们斟茶。白芷兰谢过,轻啜一口茶,问道:“清岚妹妹的风寒可好了?”
“我并未染风寒呀。”
“可是刘少卿昨日说,你身子不适。”
“应是爹想多了,入秋后我嗓子有些干涩,偶尔咳了几声,他便以为我着了风寒。他一向如此大惊小怪的。”
白芷兰莞尔,“刘少卿爱女心切,自然是半点也不敢怠慢。”
几人闲聊起来,自是周行滔滔不绝,吹嘘自己如何以身涉险,引蛇出洞,故布疑阵,钓出真凶。
白芷兰听得好笑,却也不去拆穿他,任他在心上人面前自吹自擂。
喝完茶,白芷兰为刘小姐切脉,微笑道:“脉象比前几月温厚许多,身子好了不少。”
刘清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期待,欲言又止地问:“芷兰姐姐,那我还能……”
她瞥见周行和阿沅在旁,忽然止住话头。白芷兰心下了然,温声道:“你们二人先出去吧,我与清岚有些私话要说。”
待两人离去,刘清岚才低声问道:“芷兰姐姐,我这辈子还能……”
她的话未尽,眼神中透出一丝畏惧。白芷兰轻抚她的手,柔声安慰:“你年纪尚轻,再调养一阵吧。”
刘清岚惨然一笑,“我明白了。”
白芷兰给她行了一遍针,道:“我回去再为你配几剂新方子,明日游园会时带给你。你明日会去吧?”
刘清岚的琴艺在京城贵女中是出了名的,每逢这样的宴会,总是座上客。
见她点头,白芷兰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说道:“多谢你托刘少卿带话,告知我秦韬欲退婚而钰儿不允,否则我还真猜不到他为何谋害未婚妻。”
提到此事,刘清岚脸色微变,“芷兰姐姐,秦韬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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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因为退婚不成才害了钰儿姐姐?”
“看他那态度,应当是默认了。只是他为何非要退婚,还不得而知。我当时顾忌钰儿和齐家的颜面,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她怀孕之事,本欲待将秦韬押下后私下再问。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细盘问,他就因顶撞长公主,被当场……”
刘清岚红着眼眶,不解地问:“他何故如此残忍?钰儿姐姐可是有了他的孩子啊!”
白芷兰叹息道:“民间故事里有陈世美,唐明皇尚且杀贵妃。京城一年前有钱庄掌柜杀妻案,前朝还有皇帝毒杀妃嫔皇子……男子负心薄情之事还少吗?只要有更大的利益在前,妻儿又有何不可舍弃的呢?只是秦韬要退婚,绝不仅仅是因为变了心这么简单,此事我一定会查到底!”
刘清岚点点头,又问道:“那他可有提及,他为何派人追杀你?”
“没来得及问。”白芷兰思索道:“但我推测,他是怕我验尸时发现对他不利的证物,又担心我将钰儿有孕之事说出去,会毁他名声。毕竟让未婚妻未婚先孕,对秦韬这样的新科进士也不是好事。”
刘清岚轻咬嘴唇,眼中泪光闪动,颤声道:“或许不是如此……他可能把你当成了我。”
白芷兰愣住,“此话何意?”
刘清岚垂眸,哽咽道:“钰儿姐姐生前曾说,她怀孕且秦韬执意退婚一事,她只告诉了我,并让我保密。
“她总唤我‘岚儿’,而唤你‘兰儿’。秦韬或许知道她把秘密告诉了‘岚儿’,却与我只见过一面,并不知我名姓,但他认识你,所以误以为知情者是你,才狠下杀手……其实,他真正要封口的是我!”
白芷兰心中一震,这说法确有几分道理,但她不愿让清岚自责,当下便坚定反驳道:
“不会的,你定是想多了。他追杀我,是因那关键证物香囊出自我手,他心性多疑,才起了杀心。一切与你无关。”
见刘清岚沉默片刻,最终抹去泪痕,点了点头,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白芷兰便唤周行二人进来。
几人陪刘清岚聊起了闲话。周行善于逗趣,不多时便逗得她频频发笑,心情渐好,白芷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个时辰后,三人告辞离开刘府,约好明日秋日宴再见。
一踏出刘府大门,白芷兰神情顿变,正色道:“我要去趟大理寺,查查秦韬的公办出行档案。”
周行不解地看着她,“中秋休沐,官府都放假了!谁会给你翻档案?等三日后吧。”
白芷兰叹了口气,“这案子根本没完,秦韬竟莫名其妙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难道真凶不是他?另有其人?”周行瞪大眼睛。
白芷兰正要回答,他却抢先说道:“你可别说是我,我这辈子没杀过人!”
白芷兰瞥了他一眼,“真凶确实是秦韬,只是我怀疑他的动机不止于退婚,而且可能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真凶没弄错不就得了。管他动机是什么,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杀人就得偿命。”周行劝道,“白芷兰,你别总想东想西的,小心老得快。”
白芷兰哭笑不得,周行所言话糙理不糙,她当即定下心:
没错,无论动机如何,秦韬杀害齐小姐和柳娘子,又指使余大杀害汪姑娘,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至于真正的杀人动机,她日后定会慢慢查明……
33.久别重逢
三人回到医馆,正如所料,午间并无人光顾。
周行揶揄道:“白芷兰,看来你这医馆生意不太好啊!”
白芷兰斜了他一眼,“周大人,这是医馆,不是饭馆,没生意才是好事!”
无人来看病,白芷兰乐得清闲,在院中依次铺开宣纸、棋盘和绣布,为明日秋日宴上的才艺比拼练习。
正与周行对弈时,卢霖杉突然到访。
见他来了,周行乐呵呵地迎上去,“卢兄,白芷兰真乃奇人也!这棋下得比我还臭。”
白芷兰气得牙痒痒,捏了一颗白棋朝他扔去。
卢霖杉环视一圈,捡起一张宣纸,问:“这是墨洒了一纸吗?”
白芷兰脸色铁青,“那是我作的画!”
卢霖杉左看右看,疑惑道:“什么画?”
“仿《溪山行旅图》作的山水画。”
卢霖杉静默片刻,嘲道:“这是穷山恶水的山水画吧?”
面对卢霖杉的“恶语相向”,白芷兰立刻反击,拾起一颗黑棋,扬手掷向他,怒道:
“你这样贬损我,你自己的画又能好到哪里去?”
卢霖杉笑而不语,取来一张崭新的宣纸,提笔蘸墨,寥寥几笔,便已成画。
周行凑过来一看,“卢兄怎地画些草垛子,也不画朵花?”
白芷兰倒是看明白了,“一笔长,二笔短,三笔破凤眼”,这是她初入女子学堂学画时老师教过的,画兰叶最简单的方法。
看破不说破,她只道:“你若是画这个,虽然能看,想必也拿不到名次。”
卢霖杉放下笔,漫不经心道:“我又不比试作画。”
白芷兰略一思索,道:“你比射箭对吧?”
卢霖杉挑眉一笑,“你还挺了解我的。”
周行来了兴致,“那我呢?你猜猜我比什么?”
“这还用猜?肯定是武艺了。刀法演练,对吧?”
“有这么明显吗?真没劲!”周行嘟囔一句。
见阿沅正在一旁给他自己煎药,白芷兰凑上去问:“阿沅,你明日打算比试什么?”
阿沅一愣,“我也要比?”
“赴会者都得比的。”白芷兰解释道:“男子的比试与女子略有不同,是在奏乐、下棋、书法、绘画、射箭、武艺中任选一样比试。阿沅,这六项中你会哪样?”
见阿沅皱起眉沉思,露出为难的表情,白芷兰正想提议他选书法或武艺,却听他道:
“我都会。”
“……”
原来,四人中最上不得台面的竟是她自己!
白芷兰气鼓鼓地走开,到小石桌前托腮而坐,不想理人。
阿沅走过来,似想安慰她,道:“小姐的刺绣很好。”
说着,他取下自己腰间的香囊,朝一旁的周行道:“看,小姐给我做的。”
周行:“……你只是想炫耀她送了你香囊吧?”
白芷兰轻叹一声,“刺绣我只会‘蝶恋花’这一个样式,还是我娘手把手教了好久才学会的。可游园会的刺绣比试,是即兴出题,我可没法应对。”
她略作思索,道:“看来,只能靠书法了。”
白芷兰遂提笔而书,字迹颇为工整,尚觉自得,未曾料想却被卢霖杉泼了盆冷水:
“在启蒙小儿的字迹里,勉强算头筹。”
白芷兰真想把墨水泼他脸上,却又听他道:“不过,你是不是太久没去过游园会了,如今‘书’之比试,不止考字迹,还需当场赋诗。”
“作诗?”白芷兰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昏倒,愁道:“完了,这下要丢脸丢大了。”
四人正闹着,忽听得一声清脆的女音自外传来:“白姐姐,你在吗?”
竟是封小娘子的声音。
“我在后院,快请进!”白芷兰应道。
封小娘子步入院中,见到其他三人,略微一愣,随即莞尔一笑,道:
“白姐姐,我做了些桂花酿、秋梨膏和月饼,适逢中秋将至,且闻听你已入仕为官,日后就难来酒楼了,特送些许礼物聊表心意。”
白芷兰感动道:“妹妹如此盛情,真令我不知如何感谢才好。我新制了些熏香,是你娘亲喜欢的香料,一会儿你且带回去吧。”
封小娘子嫣然一笑,与三人寒暄数句,又问道:“白姐姐,医馆正堂坐着的那位……可是来寻你的?”
她眼神闪烁,脸上微露羞涩之色。
白芷兰一怔,“医馆来人了?或许是病人,我去看看。”
“不……是一位很英俊的公子,看着不像病人。”封小娘子脸色微红,低头轻拨鬓发。
白芷兰微微蹙眉,转身往正堂走去。
周行忍不住问:“有多英俊?”
封小娘子毫不犹豫道:“比你们三个加起来都英俊!”
周行、卢霖杉、阿沅:“???”
“走,去看看!”周行按捺不住了。
三人刚踏入正堂,就见一位白衣剑客正将白芷兰揽入怀中,笑道:
“小美人,久别重逢,想我没有?”
白衣剑客面如冠玉,却蓄着几缕短须,身形修长,白衣随风轻扬,宛若谪仙。左臂揽着白芷兰,右手执剑。
腰间悬挂着一只香囊,赫然与阿沅先前炫耀的那只一模一样。
阿沅瞬间拔剑,寒光直指剑客,冷声喝道:“放开她。”
“年轻人,好大的火气啊。”
白衣剑客淡然一笑,依旧揽着白芷兰,手掌轻按她的发间,将她头按入怀中,又滑至其腰间轻抚,神情挑衅,尽显玩世不恭。
卢霖杉眯起眼,冷冷吐出几个字:“登徒浪子!”
周行怒火中烧,拔刀相向,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调戏白司直?信不信我逮你下狱!”
白芷兰似欲挣脱那人的怀抱,却被剑客低声一哄,“乖”,又被按回怀中。只见他拔剑而立,朗声道:
“在下程豫青。想逮我?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周行提刀而上,刀风呼啸而至。
白衣剑客一手揽人,一手御剑,剑光如虹,游刃有余地应对周行的猛攻。
剑影翻飞,刀光纵横,周行虽招式凌厉,但渐渐力不从心。
见周行不敌,阿沅正欲上前相助,却听得一旁的卢霖杉喃喃道:“芷兰……”
阿沅一愣,眉头紧锁,目光如刃般转向卢霖杉。
却听卢霖杉又道:“芷兰,郁青,姓程……我知道他是谁了!”
“周行,住手!”他急喝。
周行不理,反而激动道:“好功夫!只是你有‘人质’在手,我有所顾忌,无法施展全力。有本事你……”
白衣剑客蓦地将白芷兰推至身后,身形如电,眨眼间欺身上前,一掌拍向周行,后者猝不及防,被震得连连后退,险些摔倒,幸得卢霖杉及时扶住。
白衣剑客冷冷一笑:“若非我抱着她,你以为自己能在我手下撑过三招?”
说罢,他再度揽住白芷兰,目光肆意,在她发间轻啄一吻,戏谑道:“还有谁敢与我争这小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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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沅眼中寒意更甚,剑光如练,疾袭而至,喝道:“放开她!”
白衣剑客却不慌不忙,手中剑势如风,化解了阿沅凌厉如潮的攻势。
交手数招,白衣剑客挑眉赞道:“不错,比方才那个强。”
言罢,他放开白芷兰,身形如风般迎上,与阿沅缠斗不休,剑气激荡,难分高下。
白芷兰忙道:“阿沅住手,他是我……”
“嘘,”卢霖杉拦住她,轻声说:“棋逢对手,莫扰了他的兴致。”
白芷兰长叹一声,高声道:“要打去后院打!别坏了我的桌椅!”
二人闻声转战后院,刀光剑影翻飞,转瞬之间已交手百招,依旧未分胜负。
封小娘子在一旁捧着脸,看得如痴如醉,喃喃道:“眉目英俊,气度风流,又武艺高强……也不知这位公子娶妻没有。”
白芷兰却不耐烦了,喊道:“够了够了,都是自家人,别再打了,再打伤和气了。”
打斗中的二人闻言皆是一愣,阿沅率先停下手中剑势,后退一步,“你是谁?”
白衣剑客亦挽剑收势,笑道:“这话应是我问你才对吧!”
此时,卢霖杉缓步上前,朝白衣剑客深深一揖,恭敬道:“见过程夫人。”
周行惊得眼珠险些掉落:“女的?!”
封小娘子顿时花容失色,白芷兰无奈解释道:“抱歉,她是我娘。”
白衣剑客——程夫人轻叹一声,扯掉假胡子,朝卢霖杉拱手,道:“总算有个聪明人。”
卢霖杉微微一笑,“‘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好雅名。”
白芷兰上前,只见阿沅满面愧色,低头道:“对不起,小姐,我又犯错了。”
“无妨。”白芷兰笑吟吟道,“我本就想带你见她的。”
她先向程郁青依次介绍了封小娘子、卢霖杉、周行三人,又把她和阿沅单独拉到角落,小声道:
“娘亲,这是阿沅,你看看他,是否觉得眼熟?”心中又是期待与又是紧张。
程郁青细细打量着阿沅,最后目光停在他的张脸上,认真道:“眼熟。”
白芷兰心头一喜:难道真是故人之子?
又心中一慌:还是说……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儿子?
若是后者,阿沅年纪尚小,那姨母生他时,岂不是已经和父亲成亲了?那我该如何面对父亲,又该如何与阿沅相处呢……
正当她心绪纷乱,却听程郁青笑道:“若他早生二十年,我或许梦中见过的。”
白芷兰:“……”原来是在调戏他。
阿沅眨眨眼,一脸茫然:“听不懂。”
“我娘夸你呢。”白芷兰无奈一笑,道:“阿沅,能否拿你的玉牌给我娘亲一看?”
阿沅听话地从怀里取出玉牌,程郁青顿时脸色一变,抢过那玉牌,急声问:“哪来的?”
“我的。”阿沅答。
“谁给你的?”
“忘了。”
白芷兰将阿沅失忆之事细述,又说他可能是北燕世子的侍卫。
“北燕……”程郁青轻喃一声,追问:“你几岁了?”
“忘了。”阿沅说。
“应当比我小上几岁。”白芷兰答道,又细细解释了她的推测后,紧盯着程郁青的表情。
见她眉头紧锁,白芷兰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娘亲,你看他的耳朵。”
目光移至阿沅耳垂,见到那颗痣时,程郁青瞳孔一缩,颤声道:“你……”
34.游园秋宴
见程郁青如此反应,白芷兰一颗心如坠冰窖,差点维持不住脸上强撑的笑容:“难道阿沅真是你的……”
“你长得好像我一位故人。”程郁青却道。
——太好了!
白芷兰松了口气,一颗心又回到了温暖的心窝里,问:“娘亲是认识他的父母吗?”
“何止是认识,熟得很。”
程郁青语气激动,双手扯住阿沅的脸揉捏,一会儿把脸扯成宽宽的面饼,一会儿又搓成圆圆的包子。
阿沅苦不堪言,连连向白芷兰投去求救的目光,她却笑吟吟地看着。
等程郁青终于放过他,阿沅才摸了摸他被揉搓得通红的脸蛋,睁大眼睛问:“夫人,我父母是何人?”
程郁青沉思片刻,问:“你真失忆了?”
见阿沅点头,目光中带着期待,程郁青才叹道:“他们都是朴实的农民,但早已过世了。”
又道:“他们临终托我寻找失散的儿子,不料你竟去了北燕……如今既找到你,不如就在我们家住下吧。”
只见阿沅眸光瞬间暗了下来,眼中有些迷茫和忧郁,白芷兰看在眼里,心想:他虽然嘴上赌气说着不在乎前尘往事,其实还是渴望知道的吧?
记起王渔夫曾说,救上阿沅时,他开口就唤“父亲”,想必内心是思念家人的。
如今终于有人或许知道他过去的事,还认识他的父母,却被告知父母已离世,实在令人惋惜。
程郁青安慰阿沅几句,又和其他人闲聊片刻,便说要先行回府了,顺带送封小娘子回家。
临走前,她嘱咐白芷兰带阿沅回白府过中秋。听到母亲发话了,白芷兰心里一阵莫名的喜悦。
待二人走后,她对阿沅说:
“阿沅,我会帮你恢复记忆的,这样你就能想起以前的家人和朋友了。”
阿沅低声道:“可是扎针好痛,药也好苦。”
“那你去找个针不痛、药也不苦的大夫吧。”
白芷兰转身欲走,却被阿沅急忙拉住了袖子,小声央求道:“对不起,小姐,我说错话了,你别走。”
假装生气的白芷兰绷不住笑了,道:“我去给刘家妹妹配药,你和他们去玩吧。”
不久,周行便说要趁着下午人少,去澡堂沐浴,还想带上阿沅一起,来征求白芷兰同意。
白芷兰挥手笑道:“去吧去吧,记得少擦点头油,味道太冲了。”
夕阳西下,白芷兰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便见阿沅独自归来。
他刚踏入医馆,身上那淡淡的皂角清香便随风飘来。
白芷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几步走近,身姿自然地贴近阿沅,微微抬首,将鼻尖凑近他颈间,轻轻嗅了嗅,感叹道:
“阿沅,你好香啊。”
阿沅微怔,耳根霎时染红,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她,局促地喃喃:“小姐,我……”
白芷兰唇边漾起浅笑,悠悠道:“真像腌入味了。”可以吃了。
阿沅愣了一瞬,表情顿时从羞涩变为惊恐:“小姐,人肉不好吃的!”
白芷兰:“……”
……………
自齐小姐遇害那日起,白芷兰连日来为案件和心事所扰,未曾安寝,一朝松懈下来,竟睡过了头,一觉醒来已近巳时。
她急匆匆下楼,只见阿沅正在药柜前抓药。待客人离去,她急道:
“糟了,我睡过头了!你怎么不唤我?秋日宴巳时三刻前须得入场!”
见阿沅一脸茫然,白芷兰诧异道:“周行没告诉你吗?”
阿沅摇头,“他只说了午时放饭。”
白芷兰无奈叹息:“果真只记得吃的。”
她急忙打水净面,边说道:“阿沅,快帮我去隔壁街的游记成衣铺取两套新衣来,就说是程氏医馆白大夫四日前来定做的。你拿回来后换上那套靛色礼服,另一件放我房门口。我先去梳妆……”
话音未落,她已跑上楼,手忙脚乱地敷粉抹胭脂,描上两道远山眉,涂唇脂,贴上红莲花钿,戴上莲华冠,再以发簪固定。
片刻后,门外响起敲门声,白芷兰打开门,却见外头空无一人,只有叠得整齐的玉色礼服。
换好衣裳下楼时,阿沅已站在医馆门口等候,道:“小姐,马车已备妥。”
白芷兰欣慰一笑,“还算机灵。”
二人乘马车直奔城南玉津园。此处乃皇家园林,陛下曾在此宴请宗室近臣,节日期间也对百姓开放。出示请帖后,经过检阅方得入内。
刚入园十步,便见两条岔路左右分开,各有宫女与太监伫立。
白芷兰这才想起,这样的时令宴会男女分席,男子在东园,女子在西园。东西二园间有溪水相隔,午膳时男女隔溪相对,颇有为京中年轻官宦子弟和女眷们牵线做媒之意。
她低声嘱咐阿沅:“待会儿你随公公入东园,寻卢霖杉与周行,莫要独自行事,知道了吗?”
阿沅点头应是。
但白芷兰仍不放心,自从为阿沅治疗失忆以来,他就时而聪明,时而呆头呆脑的。
她又道:“记住,你叫方沅,北燕世子的近卫长,现住在周行府上。你若是有不明白的,就问卢霖杉;若是有人欺负你,就找周行,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白芷兰这才安心,随宫女入了西园,一路上还为自己来迟之事连连道歉。
园内秋意正浓,枫林如火,桂香馥郁。秋风拂过,红叶如蝶,飘舞于桂香之间。几只鸟雀衔着枯枝,轻巧穿梭于林间,翅翼微颤,带起阵阵秋声。
一条清溪自南向北流去,水声潺潺,波光粼粼。雕花木盘随水漂流,盘中盛满鲜果与茶点,点缀在清波之上,仿若浮世画卷。
她望向溪对岸,却不见人影,遂问:“姑姑,对岸的公子们何在?”
宫女笑道:“午宴前,公子们在西园北边,女眷在东园南边,互不相见。”
她又嗔笑道:“小娘子莫急,午宴时自可到溪水狭窄处相看,定能择得良婿。”
白芷兰脸颊微红,“姑姑误会了,我并无此意,只是好奇罢了……”
再往内行走,眼前景致渐次展开,以一名唤“曲水”的红木亭为界,分为枫林和桂林两片园林。
宫女将白芷兰引至亭中,细细说明午后才艺比试的规矩,代她报名后便退下离去。
白芷兰在曲水亭中稍作歇息,斟了一杯清茶,旋即漫步至溪边,随手取了几块茶点充饥——她今晨未来得及进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忽然,她心中一动:这些盘中食物自上游漂流而来,幸而女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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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溪水上游。若是男子们居于上流,岂不叫阿沅这贪嘴的家伙先行扫荡干净?等到她这里,怕是所剩无几了。
想到这,她不由莞尔,又想起阿沅近日牙疼,也不知今日好些没有。方才实在匆忙,竟没来得及问。
正出神间,她已不觉步入枫林,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哼,果真是出身小门小户,竟敢在长公主的宴会上偷东西!简直无耻!”一个尖锐的女声怒斥道。
“我没有!这是我自己的簪子,或租只是凑巧与你的长得相似罢了,我绝未偷拿。”一个柔弱的声音辩解道。
“还敢狡辩?这簪子可是长公主所赐,乃魏太妃的旧物,其上还有刻印,怎会有如此相似的第二只!这是我在年初的春花宴上拿到头名时所得的赏赐,花东侯与平舆侯家的小姐都可作证!你既说这簪子是你的,那你倒说说,长公主几时赏赐于你?”
“我的这只并非长公主所赐,而是友人相赠。”
“哦?那你倒说说,是哪位友人?”
“我……不能说。”
“哼,编不出来了吧!果然是你偷了我的簪子!”
白芷兰远远望去,只见枫树下,一紫衣女子正对另一名蓝衣女子厉声指责,周围女眷围观,却无人上前劝阻。
蓝衣女子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犹如风中残花,虽强撑着脖颈,眼中却满是委屈。
白芷兰认出蓝衣女子,忙高声唤道:“清岚妹妹!”
刘清岚转头看见她,仿佛见到救星,当下红了眼眶,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低声道:“芷兰姐姐,她们冤枉我!我真的没有偷东西,这簪子是周……送我的,你帮帮我吧!”
白芷兰心下了然,这簪子定是周行送的,却不能明说。因在大昭,男子赠簪于女子,或表心意,或定情,而周行已另有未婚妻。
她将刘清岚护在身后,朝那紫衣女子行了一礼,温声道:“小娘子,我乃大理寺新任司直,刚破一大案。若你信得过,不如将此事交予我处理,如何?”
“大理寺竟有女官了?”紫衣女子上下打量她一眼,“你想如何处理?”
白芷兰不急不缓,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先查明此簪并非刘小娘子所盗,再为你寻回真正丢失的簪子。”
紫衣女子眉头一皱,冷声道:“你初来乍到,如何断定这簪子不是她偷的?我看你们倒像是一伙的!”
白芷兰神色不变,淡然问道:“请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紫衣女子抬首道:“我乃梁国公之女,姓郑。”
“郑小娘子,可否将簪子借我一看?”
郑小娘子略显不耐,但仍将簪子递了过去。白芷兰接过簪子,轻轻嗅了嗅,道:“这簪子通体润泽,带有淡淡兰草香。”
她又走近刘清岚,仔细闻了闻她的发间,道:“刘小娘子用来护发的兰膏,与这簪子的香气相符。”
再靠近郑小娘子,轻嗅道:“而郑小娘子用的是‘香水亭’的桂花头油,但这簪子上却没有半分桂花香。可见,这并非你先前佩戴的簪子。不信的话,你可亲自闻闻。”
郑小娘子将簪子凑近鼻端,一闻,果然是兰草之香,面色微沉,道:
“即便如此,或许是她偷了簪子后,用帕子擦去了桂花香,再戴在头上,于是才有了兰草香!”
35.曲水流觞
听闻此言,白芷兰轻笑道:
“油类在玉上是极难擦拭干净的,唯有用皂角水洗净才能彻底去味,而此处并无洗涤之物。小娘子若不信,可试试。”
她示意郑小娘子用手帕反复擦拭簪子,再将簪子戴上。
片刻后,白芷兰请她取下簪子再闻:“是否有桂花与兰草混杂之味?”
见郑小娘子照做后,面色沉郁,无言以对,白芷兰便知道被她说中了。
她道:“这簪子若是刘小娘子偷来再戴上的,应当方才就是桂花与兰草混杂之味。然而,之前这簪子上分明只有兰草味,并无桂花香。
“由此可见,她的簪子只是与郑小娘子的簪子长相相似,并非偷盗而来。如此,可否请将簪子还给刘小娘子了?”
郑小娘子虽不甘心,但眼见理亏,正要归还,忽听身后一黄衣女子冷声道:
“就算她未偷郑姐姐的,想必也来路不正!这簪子可是魏太妃的旧物,上面还有刻印,岂是她能轻易得到的?问她来处,她说是友人相赠,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是哪位友人,分明是心里有鬼!”
真相倒是被她说中了一半,刘清岚满脸无措和慌乱,眼中泪水欲落不落,仿佛走投无路。
白芷兰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编话糊弄过去。
在数双审视的眼睛下,刘清岚实在撑不住,咬咬嘴唇,艰难开口道:“这是周……”
“这簪子是我给她的!”
突然,一道清亮女声从人群中传来。
回头望去,只见一名红衣女子大步走出。
她身形高挑,眉目深邃,如墨般的长发以月牙角簪高高盘起,额前坠着银铃抹额,丝毫不像中原女子打扮。
郑小娘子撇她一眼,道:“这是魏太妃旧物,你是何人,你如何能给她?”
红衣女子笑道:“魏太妃给了她外甥孙,她外甥孙给了我,我又给了这位小娘子,不行吗?”
“魏太妃的外甥孙……”郑小娘子略一思索,道:“是中郎将周将军?他凭什么给你?”
“我是周行的未婚妻,他凭什么不能给我?”红衣女子朗声道。
四周人群喧动,有人问道:“可周将军的未婚妻,不是南越怀王的女儿吗?”
红衣女子点头一笑:“没错,我就是怀王之女,靳红英。我昨日刚到京城,与各位娘子有礼了。”
众人皆是一惊,难怪她的打扮如此特别,互相交头接耳地讨论一阵,先前那名黄衣女子又道:
“如此说来,这簪子便是周将军所赠的定情信物,你怎可给了旁人?”
闻听此言,红衣女子双手抱胸,挑起一边眉毛,不冷不热道:
“周行既然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了。我想给谁就给谁,你是谁?你管得着吗?”
“你……!”
眼看二人争执正酣,忽然一位宫女快步赶来,阻止了喧闹,高声说道:“各位娘子,午宴已备妥,请移步北园溪畔。”
众人闻言纷纷散去,唯有郑小娘子焦急地跺脚,“可我的簪子怎么办?我的簪子还未找到呢!”
白芷兰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簪子是在何处?”
郑小娘子急道:“就在这里,所以我才回来找的。”
“你之前是否有弯腰或下蹲等动作?”白芷兰询问道。
郑小娘子回忆道:“我曾蹲下捡了一片枫叶。”
“或许是在那时,簪子自你发间掉落在地。”白芷兰推测道。
“可我们已经在这一带的地上找遍了,却没有找到簪子……难道是被人拿走了?”郑小娘子忧心忡忡。
白芷兰沉声道:“这园中皆是身份贵重之人,且那簪子有刻印,应当无人敢做出此事。”
她四下打量,忽然想起之前见到鸟雀衔枝飞翔的情景,再定睛一看,果然见几只鸟儿正忙于捡拾地上的树枝。
她猜测道:“也许是被鸟雀当成了树枝,衔回巢里筑巢去了。”
郑小娘子立刻唤来宫人,“快去拿梯子来,逐一检查树上的鸟窝。”
“不必了。”红衣女子尚未离去,此时开口道:“我已看见了。”
说罢,她走到一棵枫树下,一个飞身跃上树干,捧下一个鸟巢。
几人凑近一看,巢中几颗未孵化的鸟蛋旁,确有一只莹白色的玉簪。
红衣女子——靳红英小心翼翼地取出玉簪,递给郑小娘子,又飞身上树,将鸟巢放回原处。
郑小娘子向靳红英与白芷兰道谢,又向先前被她误解的刘清岚郑重行礼致歉,随后与友人一同离去。
留下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白芷兰率先打破沉默,赞叹道:“靳小娘子真是眼力过人,轻功了得!”
“过奖了。”靳红英笑道,“白司直也是鼻子灵敏,机智不凡啊。”
白芷兰尴尬一笑,摸了摸鼻子:她明明表情如此诚恳的,但这话听上去怎么如此别扭?
她道:“我名白芷兰,靳小娘子还请直呼我的名字吧。”
“那芷兰也请叫我名字吧。”
白芷兰点头,笑道:“红英。”
靳红英又侧头问刘清岚:“这位妹妹如何称呼?”
“小女刘清岚……”她咬了咬唇,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取出那只玉簪,递给靳红英,“抱歉,我起初不知道这簪子如此珍贵。它应当是属于你的。”
靳红英却笑道:“周行既然送给你,你就好好收着吧。纵使要还,也该还给他本人。”
白芷兰心下明了:原来靳红英早已猜到这簪子是周行所赠,今日之举乃是特意为清岚解围。
刘清岚愣了愣,点点头,将簪子收回,却一脸心事重重。
白芷兰见靳红英又有本事,人又爽快,不由套近乎道:
白芷兰见靳红英不仅本领高强,人也爽快,忍不住套近乎道:
“我曾查案时与周大人有些往来。闻红英是周大人的未婚妻,今日相遇,颇有缘分。”
岂料靳红英淡淡道:“如今还是未婚妻,但很快就不是。”
白芷兰心想:这话的意思是,难道是很快就要完婚了?从未婚变已婚?
她好奇问道:“所以,你此次回京是为了周行?”
“没错。”
白芷兰偷偷瞧了眼刘清岚,见她面上并无愁容,才继续猜测:“你们……是要完婚了?”
“不,”靳红英笑道:“我要与他退婚。”
白芷兰:“???”我怎么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靳红英大笑几声,道:“白司直何故如此惊讶,弄得好像我要退婚的对象是你似的。”
好奇心再度占据上风,白芷兰忍不住问:“但这门亲事乃是先帝与王爷所定,退婚恐怕不易吧?”
靳红英勾唇一笑,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亮光,“我既然来了京城,就自然有办法。”
聊着聊着,三人已漫步至北园溪畔。
溪水潺潺,轻风拂面,溪边的两排席位各自绵延开来。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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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竹席上铺有柔软的垫子,垫子前皆有一张精致雕花的红木方桌。男女分坐东西两岸,隔溪相望。
见到她们来了,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缓步起身,朝靳红英挥了挥手。
“友人在等我,先行告辞了,二位,稍后再见”。靳红英拱手道。
白芷兰与刘清岚亦向她告别。白芷兰轻声道:“方才之事,我们绝不会外传。”
她指的是靳红英欲退婚之事。
靳红英却轻轻一笑,眉眼弯弯:“说出去也无妨,反正很快便是人尽皆知。”
她离去后,白芷兰放眼寻去,见卢霖杉、周行与阿沅三人并排坐于对岸,但他们面前已坐有女子。
白芷兰和刘清岚寻觅着座位,但因来得晚,二人难以找到相邻的席位,只得分开就座。
刘清岚先寻了个位子坐下,白芷兰见还有两个空位,正犹豫之时,就见一名女子愤然离席,经过她面前,嘴中低声嘟囔:
“长得倒是挺像模像样的,竟是个只会吃的呆子!”
——好熟悉的描述!
顺着她离席的方向望去,对岸那“只会吃的呆子”,果然正是阿沅。
白芷兰径直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在软垫上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九味食盒上。
见食盒中每一格里都以小碟盛着不同的美味,依次是:羊头签、二牲醋脑、三鲜笋炸鹌鹑、福寿四宝虾球、五珍荟、柳橙蟹酿、七宝秋梨酪、八珍糕、酒煎羊。
正是从一到九的排序,应了“长长久久”的好兆头。
食盒边,又摆着金菊茶、桂花陈酒、秋梨酿、枇杷浆四种饮品,芳香四溢。
溪水中漂浮着一个个小木盘,盘中盛着小杯美酒与茶饮,以及各色时令瓜果,如柿子、山楂、瓠瓜、核桃等。
此宴既有“曲水流觞”之趣,又有诗经中“君子有酒,酌言尝之”之意,故被称之为“流觞宴”。
佳肴如此丰盛,众人却似无心品味,大多数小姐公子都端杯对饮,与对岸之人隔溪交谈。
白芷兰静坐片刻,却见她对面之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而是全神贯注于食物,九味食盒已经被消耗了八味,把风雅的“流觞宴”生生吃成了“流水席”。
眼看那人筷子即将伸向那道酒煎羊时,她轻咳一声:
“这菜含酒,你的伤未痊愈,少吃点。”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反而如溪水低吟般轻柔,转瞬便被邻座的欢笑与交谈声淹没,散在秋日的微风里。
然而,对岸之人却骤然停下动作,迅速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小姐!”
“嘘。”白芷兰轻轻竖起食指,示意不要这么称呼她,随即笑问:
“初次相见,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阿沅微微一愣,放下筷子,端着手,坐正身子,答道:“我……在下方沅。”
“哦?”白芷兰眉梢微挑,仿佛有些讶然,“可你看起来并不圆润啊?”
阿沅缓缓眨眼,嘴角泛起一抹浅笑,道:“是沅江的沅。”
“方公子,小女姓白。既然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可否将那道酒煎羊分我一半?”
阿沅点点头,把那碟酒煎羊放在长条形的木盘上,横过溪流递至白芷兰面前。
白芷兰笑意盈盈地接过食碟,轻声问:“剩下一半还你?”
“不必,”阿沅耳畔泛起一抹绯红,犹如秋日红枫,他那圆溜溜的黑眸中光彩熠熠,道:
“全都给你。”
36.才艺比试
午宴之后,众人依侍从指引,缓步向玉津园北行。
溪水渐渐宽阔,穿过一片稻麦,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出一片辽阔湖面。
湖畔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四处亭阁,宫人介绍道,这些亭子分别用于琴棋书画的比试。
一座拱桥横跨溪流入湖处,贯通东西两岸。
湖东侧,有一座典雅水榭,是用以刺绣的比试之所;西侧则有一处浮台,设有箭靶,用于射箭比赛。
湖心建有一座圆形擂台,用于舞艺与武演的比试,这也是此次宴会的重头戏。
一位初次赴宴的年轻女子问道:“陛下重文采、爱音律,何以压轴却是舞艺?”
宫人答道:“先帝当年在此见太后献舞,深为所动,亦以一套枪法博得太后欢心。帝后二人在此结缘,便将往后宴会中压轴的才艺比试定为这二项。即使今上更重文墨,此传统也未曾更改。”
有人感叹道:“陛下真是孝心深厚,吾辈楷模!”
众人亦纷纷附和,高赞今上圣明。
片刻后,众人依宫人示意,各自前往比试场所抽签排号。
白芷兰正欲离去,忽见三道熟悉的身影从拱桥上步来。
离得近了,身形最为魁梧的那人高声呼道:“白芷兰!”
白芷兰眼皮一跳,侧头一瞧,果然是周行。
此言引来路人侧目,白芷兰则横他一眼,低声警告道:“在外面不要直呼我全名!”
虽然本朝风气较前朝宽松,但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女子闺名,仍属失礼。
“抱歉抱歉,习惯了。”周行挠挠头,笑道:“应是白小娘子,不对,白司直,白大人!”
他环顾四周,又问道:“刘家妹妹怎么没与你一起?”
白芷兰道:“琴艺比试要一时辰后才开始抽签,刘家妹妹不胜酒力,先去厢房歇息片刻。”
周行瞪大了眼睛问:“她喝酒了?与谁喝的?”
白芷兰眼珠一转,故意道:“似乎是与一位英俊公子。”
“又是英俊公子?”周行皱眉嘀咕:“不会又是女的吧?”
白芷兰一时语塞,明白他想起了昨日她娘女扮男装之事,便干笑两声,告知自己要去东北处亭子抽签,正欲与他们作别,却听周行道:
“咱们四个顺路,一起走!”
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趣事,目光一亮,道:“你猜猜,阿沅兄弟最后报了哪项比试?”
白芷兰望向阿沅,见他眸中光彩流动,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她轻笑道:“定是棋艺吧。”
“你怎知是棋艺?他提前告诉你了?”周行惊讶道:“我还以为他会选比武呢!”
白芷兰摇头,无奈道:“因为只有下棋可以边比试边吃东西啊。”
周行“啧”了一声:“还是你最了解他。”
阿沅上前一步,凑到白芷兰身边,低声说:“是卢霖杉说,不要选武艺。”
白芷兰讶然看向卢霖杉,“为何?”
只见卢霖杉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在这凉凉秋风中悠然地扇起来,不缓不慢道:
“此次比试由兵器演练改为轮番比武,又有淮阳候世子参与。听闻他武艺卓绝,出手狠辣,一般人不但比不过他,还得挨顿打。当然,若是比得过他……那更惨,岂非得罪了淮阳侯府与丽妃一派?”
却听周行冷哼一声,“我才不怕他,早就看他那盛气凌人的模样不顺眼了!看老子不打得他头破血流!”
一个时辰后,武艺比试的第一轮,周行就对上了淮阳候世子,被打得头破血流,眼眶乌青。
安置“伤员”的楼阁中,白芷兰借了太医的伤药为周行包扎,刘清岚在旁递上纱布,柳眉微蹙,不悦道:
“虽说是比武,但宴会的本意也在于以武会友,淮阳侯世子怎能出手如此狠毒?”
因尚未轮到他们比试,那场比武她们都去观看了,淮阳侯世子确实武艺高强,却也阴招不断,还故意往人面上招呼。
卢霖杉幸灾乐祸道:“都劝过你了,技艺尚浅就应避其锋芒。”
又道:“你看那个阿沅多聪明,选了棋艺,一开局就只顾吃茶点,每次都拖到最后一刻才落子。茶点吃空了三轮,棋才走了五十步,对手气得摔棋犯规,他却轻松晋级。”
此话明褒暗贬,满是嘲讽之意,白芷兰与刘清岚听完却都笑了出声,手上的动作不由加重,疼得周行“嘶”了一声:
“白大夫,你就是这么对待病人的?难怪给阿沅治了那么久脑子,才聪明了这么一点。这聪明劲儿还有些生偏了……他以后不会也像你一样黑心吧?”
“你敢质疑我的医术?还说我黑心?!”
白芷兰一时气恼,狠狠戳了一下周行淤青的额头,惹得他一声怪叫,引来不少人侧目。
二人顿时老实了,安安静静地处理伤势,不再插科打诨。
一炷香后,卢霖杉与刘清岚先行一步离去,准备参加他们各自的比试。
周行左右为难:“他们俩的比试时间怎么撞在一块儿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该去看谁呢?”
白芷兰想到刘清岚先前见到周行“未婚妻”时平静的反应,心中已明白她对周行无意。当下提议道:
“不如你去为卢霖杉助威,我去看刘家妹妹?这样他们二人皆有人助阵。”
周行不满道:“为何不是你去为卢兄助威,我去看刘家妹妹?”
“我可不愿招人闲话。”白芷兰瞪了他一眼,“别忘了你还有婚约在身!午宴时与其他女子饮酒嬉笑尚可,但可别破坏刘家妹妹的名声。”
周行顿时垮了脸,连连叹息道:“这婚约真是害人,那个传闻中的未婚妻,我见都没见过她,却要为她守身如玉!”
白芷兰心想,马上就要见到了,嘴上却催促道:“别伤春悲秋了,快去吧,不然赶不上了。”
赶走周行后,白芷兰将伤药归还给太医,刚一出门,便见比试后的阿沅远远走来。
她挥挥手,喊道:“快来,我们去看刘家妹妹弹琴。”
阿沅快步上前,走到她身边,拿出两个鲜红的柿子,边走边问道:
“小姐,这里的柿子比小芸家的甜。我能带两个回去,留着明天吃吗?”
白芷兰见他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核桃酥的屑屑,想起卢霖杉方才所说他下棋时不停吃茶点,不禁莞尔。
却又不由生起戏弄之心,压低声音,故意吓唬他说:
“那你可要藏好了,万一被发现了,是会被抓去下狱的!”
看他警惕地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才迅速把柿子收回怀里,而后紧张地攥着衣袖,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白芷兰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又看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不解她为何发笑,白芷兰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你下棋最后得了第几名?”
“第三。”阿沅道。
白芷兰微微挑眉,有些惊讶:“这么厉害!听说这次有位年轻的翰林学士参赛,好像姓黄,他可是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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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沅摇头,“不知道,我没遇上他。”
“那你输给了谁?”
阿沅说了个名字,白芷兰没听说过,便问道:“他很厉害吗?”
“不厉害。”
白芷兰又被他逗笑了,“你倒是不谦虚,说人家不厉害,那你为何输了?”
阿沅转头望向白芷兰,溜圆的眼中泛着些许委屈,仿佛是向主人告状的小狗,道:
“每步棋的时间都太短,三十滴漏内就得落子。我刚吃完核桃酥,还未来得及喝茶润嗓,时间就到了,我便输了。”
竟然是因为太贪吃而超时输了!
白芷兰哭笑不得,顺手抹去他嘴角碎屑,见他耳尖顿时红了,又笑道:
“你可知,若得头名,赏银百两,可以买一车的核桃酥了。”
阿沅一听,表情愈加委屈,白芷兰却捂嘴笑说:“别难过了,等中秋后我给你发工钱,到时你想吃什么尽管去买。”
二人边聊边向乐器比试的亭子走去,刚要到达时,却被方才抽签时见到的宫人叫住:
“这是白小娘子吧?寻您好久了,请快跟我来!”
白芷兰愕然,“不是一个时辰后才比试吗?”
她抽签时得知,此次“书”之一项的比试,是以园中秋景为题写一首七言绝句。给比试者两个时辰构思,后按抽签顺序依次写下诗作,交由评审点评,既比文采,又比书法。
如今时间还未到,她也还一点思路都没有,怎么就要开始比试了?
宫人领她匆匆向东北角的亭子赶去,一边解释:“七公主殿下来了,见园中景致美不胜收,诗兴大发,要亲自作前两句诗,作为题目,娘子们只需补全后两句即可。”
“七公主?”白芷兰思索片刻,惊讶道:“她不是才八岁吗?就能作诗了?”
宫人笑道:“七公主的生母蔡修仪入宫前便是名满江南的才女,七岁便能成诗,七公主自是不逞多让。”
想到自己八岁时才刚学写字,白芷兰不禁心生感慨。
随宫人到了比试诗书的“映波亭”,她让阿沅在外等候,她独自入内。
一盏茶时间后,一众比试的女子从亭中款款走出,而白芷兰垂头丧气地走在最末尾。
阿沅一看她便迎了上去,问道:“比试完了吗?去吃饭吗?”
白芷兰打了他一下的手臂,嗔道:“刚出了试题,还没开始比呢……你就知道吃!”
随即长叹一口气,小声抱怨道:“如今的小孩真是厉害,竟然八岁便能写诗了!”
“试题是什么?”阿沅问。
白芷兰满面愁容道:“作一首七言绝句。七公主作的前两句是:‘秋风拂面桂花香,满池金点似星芒。’后二句,当以湖中锦鲤为题而作。”
她拉着阿沅沿湖漫步,找了一处锦鲤繁多的树荫坐下,试图寻找灵感。
可她凝视着湖中的锦鲤,发了许久的呆,却始终也想不出一句诗来。
“锦鲤……能作什么呢?”她喃喃自语道。
阿沅在一旁开口:“锦鲤……能作红烧鱼。”
白芷兰忍俊不禁,“锦鲤肉质松散,土腥味重,难吃得很,不适合做菜。”
阿沅愣了一下,指向远处一位正挥着网的老汉,问道:“既然不好吃,他为何要捕鱼?”
白芷兰解释道:“那网并非用来捕鱼,而是用来打捞湖中的落叶和树枝……”
话未完,她忽然眼睛一亮,脑海中灵光闪现,“我知道后两句诗该如何写了!”
37.医女作诗
一个时辰后,众女回到映波亭,比试终得以正式开始。
白芷兰排在第十位,是最后一位作诗的。
等候之际,她听闻宫人将依次高声朗诵各人的诗作,心中愈发紧张。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啊!
眼见离她的顺序愈发逼近,排在第八位的女子已然上前,流畅地写下两句,交由宫人高声宣读:
“工部尚书之女,李娘子,赋诗一首:
秋风拂面桂花香,满池金点似星芒。
奕奕鳞光腾细浪,翩翩丹枫入梦长。”
白芷兰不由赞叹道:“真是好诗,真浪漫。”
她身旁的一名女子却轻笑道:“闺阁女子的怀春之情,终究是格局小了。白小娘子你来的晚了,未曾见得贺小娘子的佳作,那才堪称上品。”
随即她又叹道:“不愧是贺大学士之女,果真不负盛名,本次头名非她莫属了,我等都不过是陪衬罢了。”
话音刚落,那女子也上了台,寥寥数笔,便写下:
“千鱼翻波逐桂影,万里归鸿望重阳。”
白芷兰这才忽然想起,这位乃是镇南将军之女,想必因父兄平定叛乱未归,至今中秋未能团圆,故而才寄情于诗,盼望重阳。
下一位,便轮到她了。
听过前头几首佳作,白芷兰已冒了一额头细汗,愈发觉得自己的诗拿不出手。
但事已至此,横竖都是一刀,她也只能硬着脖子上了。
白芷兰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接过笔,忽然忆起那段在女子学堂的短暂时光,师傅曾教过作诗,说要平仄对仗,情景交融。
可她读的诗词本就不多,既不曾寄望有个素未谋面的人随枫叶入梦,也无远在他乡的亲友,需寄情于鸿雁盼归。
方才她与阿沅在湖边小憩,见金黄桂花、火红枫叶,翩翩随风飘落湖面。锦鲤在水中悠然游动,却无人捕捉它们。
一名老汉扬手撒网,网中捞起的湖面飘落的桂花枫叶,仿佛将满园秋色一网打尽。
偶然捞起一条锦鲤,老汉却摇头,将其放回湖中,似乎知晓其味道不佳。
想到此景,白芷兰心中却波澜不兴,见水是水,见鱼是鱼,情思丝毫未动。
她只得凝神定气,老老实实、一笔一划地认真写道:
“一池锦鲤难下咽,不如结网捕秋光。”
这诗刚一念出来,便引得阵阵笑声。
白芷兰不禁有些窘迫,摸了摸鼻子,放下笔,端正立在一旁,等待评审“发落”。
第一位评审是名闻遐迩的闺塾师,专教世家贵女诗词文章。
她秀眉微蹙,淡淡道:“立意不高,词句不雅,布局不紧,是为——下品。”
白芷兰点头,虚心领受。
第二位评审是女子学堂的师傅,叹道:“此诗……白小娘子还是多读些名家之作吧。”
白芷兰低头行礼,谦逊道:“师傅教诲的是。”
原本评审仅有这两位,但七公主突然到场,便成为了第三位评审。
白芷兰抬眼看去,只见一位年约八岁的少女端坐中央,身着藕粉色丝缎罗裙,上绣金丝银线荷花游鱼,佩戴莹白珍珠项链与手串,头梳双丫髻,以荷花形珍珠发钗盘发,看起来典雅又俏皮。
——正是那位八岁便能作诗的七公主。
只见她接过白芷兰的诗作,眉间微蹙,继而掩嘴轻笑道:
“这位姐姐的字尚可,诗嘛……写景不美,写情不深。”
白芷兰早有预料,连连称是,心中只想速速听完批评好离开。
“但是,”七公主忽然道,“立意倒是新颖。”
她身后的一名白衣女子微笑道:“这位小娘子确有独到见解,往常咏锦鲤者,多赞其形,而未曾思其味。此二句又化用‘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颇有禅意。”
白芷兰认出那白衣女子来,正是贺大学士之女,才华横溢的贺小娘子。也是先前朝靳红英挥手那人。
七公主点头,扬眉一笑道:“诗须有神韵,最忌板滞千篇一律。我倒是喜欢这首,就评为第五名吧。”
白芷兰忙作感激涕零状,将生平所会的恭维话语尽数奉上,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映波亭。
一出亭子,见树荫下站着几位熟悉身影,白芷兰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前去:
“你们都比试完了?如何?”
卢霖杉装模做样地摇着扇子,刘清岚谦虚地微笑道:“尚可。”
只有周行大声嚷道:“他们都拿了第一!”
见阿沅也在旁点头,白芷兰拱手道:“如此厉害!恭喜二位!”
“你呢?你拿了第几?”周行问,“莫不是倒数吧?”
白芷兰横他一眼,道:“我可是拿了第五!比你的名次高多了。”
说着,她展开自己的诗作,得意道:“七公主说了,立意新颖,颇有禅意!”
周行凑过去一看,“一池锦鲤难下咽……是颇有‘馋’意吧?”
卢霖杉意味深长地摇扇轻笑道:“看来德妃娘娘的面子还是大啊。”
众人皆是一愣,白芷兰不解问:“此话何意?”
卢霖杉不缓不慢道:“蔡修仪出身不高,生公主时品阶低,无法亲自养育皇嗣。因此,七公主幼时养在德妃膝下的。这么说来,她还得叫你一声表姐呢。”
白芷兰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七公主上来就称她“姐姐”,原以为是调侃,原来真是为了表示亲近。
只是德妃收养七公主那几年,白芷兰并不在京中,因此不知此事。
几人闲聊间,已走至湖心擂台的观战区。擂台之上,最后一场比武正即将开始。
淮阳候世子与一名年轻的御前侍卫分站两侧,冷风卷着杀意,四散开来。
周行眼尖,立刻认出那名侍卫,激动道:“那是戴应发,去年的武科第四名!此人虽出身寒门,却凭护驾有功,一跃从六品侍卫升至殿前司四品侍卫。真希望他能好好教训华威那小子!”
他口中的“华威”,正是先前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的淮阳候世子。
卢霖杉却皱眉,沉声道:“他若能打得过华威,也定不敢使尽全力。若伤了华威,他可就麻烦大了。”
一声令下,比武开始。
两人手持长刀,刀光剑影交错,杀气腾腾。刀锋过处,寒意凛冽如霜,气氛紧张得几乎令人窒息。
白芷兰看得心惊胆颤,刘清岚也是脸色惨白。两人对视一眼,皆不忍再观,携手走向远处枫树下的凉棚,欲以饮茶赏景来平复心情。
片刻后,阿沅找了过来。
白芷兰好奇问道:“比完了吗?情况如何?那位御前侍卫赢了吗?”
阿沅面色凝重,蹙眉道:“很糟。”
白芷兰一惊,从未见阿沅用过“很糟”二字。即便他自己遭刑下狱时,也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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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好”。如今竟说“很糟”……
这该是有多糟?!
阿沅道:“卢霖杉说,让你去看看,有人需要医治。”
赶至擂台边时,白芷兰尚未看清场上局势,便已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她抬眼一瞧,只见淮阳候世子华威一手掐住戴侍卫的后颈,强迫他以血淋淋的双腿跪在地上,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向他的脸。
戴侍卫已被打得眼眶乌紫,鼻血横流,浑身是血,衣衫染得鲜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拼命挣扎,却无力脱身,宛如一只被猛虎死死咬住的羔羊,只剩下被屠宰的命运。
而华威身上虽也挂了彩,脸上却仅有几处轻微淤青,与戴侍卫的惨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他却挥拳怒吼:
“谁给你的胆子,敢伤小爷的脸?!今日不让你长长记性,我便不姓华!”
观战的贵女们早已被这血腥景象吓得散去,擂台边只剩寥寥几人,皆面色惨白,愣在原地。
白芷兰愤然高呼:“评审何在?为何不结束比试?”
周行紧锁眉头,低声解释:“按本次比武的规则,只有在一方倒地后数不过五,或被打出擂台,方才结束。”
白芷兰气得浑身发抖:“他下手如此狠毒,难道不算犯规吗?”
周行叹气道:“只有用利器伤及要害,才算犯规,如刺心、伤头。像这样赤手空拳,只要不致命,便不算犯规。”
白芷兰愤怒难平,厉声道:“虽不致命,但怎能如此羞辱?士可杀,不可辱!”
她转身去找评审,却见那两位评审面如菜色、手脚抖如筛糠,像是被这残忍的场景吓得不敢上前。
白芷兰顿时心中明了:华威乃淮阳候府世子,母亲是前任相国之女,表姐是正得盛宠的丽妃。家大势大,让评审噤若寒蝉,不敢得罪。
而此刻,园中维护安全的皇家侍卫大多在门口守着,去请他们过来需费不少时间,且不知他们会否愿意介入此事。
白芷兰闻着愈发浓烈的血腥气,焦急万分:不能再让他继续打下去!
——得找个人劝止华威!
可劝说者若身份低微,华威定然不屑一顾。若以武力制止,又恐引火烧身,得罪淮阳候府与丽妃。
那如今能阻止华威的,要么是极其位高权重之人,能命令他即刻收手;要么就是有些权势、不怕得罪人,且也能以武艺阻止他的人了。
白芷兰跑回擂台边,低声道:“周行,你能否搬出长公主的名头,去劝他住手?”
“你来之前我早已劝过,他根本不听!”周行无奈道。
“那你上去阻止他?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如此欺凌他人!”
周行垮下脸,指着自己脸上的伤,“你觉得我能阻止得了他?”
白芷兰一时语塞,确实,周行若有这本事,也不至于第一个被揍。
她又想着要不要请七公主来劝说,可她毕竟年幼,若看到这般血腥场面,被吓到如何是好?
若是那个人在就好了……可该去哪里寻那人呢?
就在白芷兰进退两难之时,台上传来一声闷哼,戴侍卫竟被华威一拳打飞几米,重重摔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白芷兰顿时浑身一抖,心惊肉跳,背脊发寒。
刘清岚亦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到得倒退一步,捂脸颤声道:“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38.擂台比武
白芷兰扶住刘清岚,神色一凝,决然道:“走,去映波亭找七公主和靳红英!”
身份尊贵又武艺高强之人,她如今能想到的就只有靳红英了。
又想到,靳红英既然与那位在映波亭作诗的白衣女贺小娘子交好,她或许会去映波亭寻人。
刘清岚红着眼眶点头。二人正欲结伴离开,却听卢霖杉拦住她们,沉声道:
“我和刘小娘子去找公主,白芷兰,你留在这里。戴侍卫伤得太重,你或许能帮上忙。”
他又看向阿沅,低声嘱咐:“别冲动,丽妃与德妃素来不和,淮阳侯府与北燕又是世仇,你们莫要轻易招惹。”
接着又对周行说:“若那侍卫实在撑不住,你就上去,顶多受点轻伤,华威不敢对你下死手。”
二人匆匆离去求援,然而擂台上的暴行却未见丝毫收敛,反而愈演愈烈。
只见台面上已血迹斑斑,戴侍卫的身躯如同破布般被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喷溅,惨叫声回荡在空中。
而华威的拳头带着无尽的残忍和怒火,如雨点般落下,仿佛要将对方打入无底深渊。
人群中有义愤填膺之士,挽起袖子欲冲上擂台相助,却被旁人死死拉住:
“苏兄别冲动!你爹才刚封了四品京官,你明年还要参加岁试呢!淮阳侯世子他舅舅可是考官,这仇你可惹不得!”
白芷兰目睹这一切,心中怒火难平,心中暗恨:难道有权有势之人,便可如此恣意妄为,践踏他人性命与尊严吗?
戴侍卫还是有官职的四品御前侍卫,华威尚且能如此欺凌,若换作寻常百姓,又将如何?
正想到这儿,忽闻人群中低声议论:"听说去年太子当街纵马,冲撞百姓,伤亡数人,便是与他一道的!”
又有人叹息道:“我还听说,淮阳侯府中,若家生奴才丫鬟惹他不快,轻则打骂,重则挑断手脚筋,扔于街头。更有甚者,被活活打死……”
白芷兰怒极,双拳紧握,指节发白:此人简直禽兽不如!
抬眼望去,只见华威又提起戴侍卫的领口,狠狠砸中他腹部,鲜血喷涌而出。
白芷兰再也按捺不住,疾步冲至擂台边,怒喝道:
“华威!住手!七公主马上就到,你这般行径,不会有好下场的!”
然而,她的呼喊如风中细语,被无情的刀光掩盖,华威全然不理,继续着毫无人性的虐打。
就在这时,一名紫衣女子拨开人群,径直冲到擂台前,捡起一块石头就朝台上掷去,高呼道:
“华威!还不快停手!你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的!”
白芷兰一眼认出,此女正是午宴前丢失玉簪的梁国公之女,郑小娘子。
石头砸落在擂台上,似乎引起了华威的注意。他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郑小娘子,目光中透着肆无忌惮的残忍:
“姓郑的,别以为你有个未婚妻的名头就能管我!梁国公一脉已然败落,至于你……也不过是配做个妾罢了!”
“你……!”郑小娘子气得眼眶通红,却无力反驳。
只见华威再度挥拳,将戴侍卫重重打倒在地,然后一脚踢向他的膝盖。
白芷兰下意识地闭上侧过头,不忍目睹这残酷一幕。
然而,惨烈的哀嚎声传入耳中,她咬紧牙关,侧着头无助地望向阿沅,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卢霖杉的话犹在耳畔:淮阳侯府与北燕有世仇,又在京城权势滔天,即便懿王手段通天,也远在千里之外。若因这事连累阿沅,她如何能保住他?
白芷兰心中焦急如焚,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未曾习武,也无权无势。
焦急无措之时,却见阿沅忽然朝她淡淡一笑,道:“小姐,别担心。”
话音未落,他飞身跃上擂台,几招之间便与华威空手过了数个回合。
阿沅一个侧身,躲华威蓄力一拳,擒住他手腕一扭,再一掌拍出,直击他胸口。
打得华威连连后退,晃悠了几步才勉强站稳,正要发怒,却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华威被打得连连后退几步,晃悠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你竟敢……”
他正要发怒,却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周行见状,立刻爬上擂台,将已倒在血泊中的戴侍卫扶起,拖到擂台边缘。
几位旁观的男子也赶来帮忙,将戴侍卫抬下台去,平放在地上。
白芷兰急忙上前,借来一旁贵女们的披帛为他包扎止血。随后,有人背起戴侍卫,匆匆向厢房中的太医奔去。
而擂台之上,华威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双目血红,杀意腾升,死死盯着阿沅,咬牙切齿,字字狠戾:
“你、找、死!”
他手指一抹腰间,骤然抽出一把软剑,如疯魔般朝阿沅刺去。
阿沅并不与他硬拼,只在擂台上灵活闪躲,却很快被逼至边缘,再退一步,便要坠入湖中。
白芷兰心中一急,忍不住呼道:“阿沅小心!”
她推着周行上前相助,却见华威提剑再次疾刺阿沅……
霎时间,一道银光破空而至,直取华威面门。华威不得不侧身避让,虽避过致命一击,却仍被银光在面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阿沅抓住机会,猛踢华威膝盖。华威脚步一踉跄,身形不稳,险些栽倒,却被阿沅擒住手腕,狠力一掐,软剑应声脱手。
阿沅接住软剑,反手一掌,将华威拍得连连后退。
——电光火石之间,攻守之势已然逆转。
而那道银光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回旋飞向人群,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接住。
白芷兰顺着那只手望去,只见来者朱红衣裙,额前银铃轻摇,正是靳红英。
而那道银光,赫然是她盘发用的银月角簪。
白芷兰心中一喜,暗道:“太好了,她终于来了!”
靳红英厉声喝道:“淮阳侯府好大的威风,竟敢当众殴打御前侍卫!你们是不是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了?”
华威双目猩红,怒吼道:“你是哪来的臭女人?也敢惹本小爷?!”
他一抹脸上的血迹,似欲冲下擂台,却被阿沅以剑指喉,不敢动弹。
靳红英身姿轻盈,飞身上台,一脚踢翻华威,冷声道:“你还不配知道姑奶奶的名号!”
正要拍手叫好,白芷兰却见华威猛然一掀衣袖,露出一副袖箭,下一瞬间,一道寒光已朝靳红英射去。
白芷兰的心猛然提起,只见靳红英迅速抬手,用银月角簪挡下袖箭,化险为夷。
白芷兰这才松了一口气,高声斥道:
“华威!你竟敢在皇家宴会上携带武器与暗器,实在居心叵测!难不成你意图在琼台宴上刺杀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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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威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冷哼一声,目光冰冷地扫向白芷兰,厉声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他猛然举臂,一支袖箭直射白芷兰。
周行大喝一声:“小心!”正要挡在白芷兰身前,却见阿沅身影疾动,瞬间移至华威身前,挥剑挑开袖箭。
华威似已疯癫,挥臂连射几支袖箭,直向台下众人。阿沅与靳红英迅速挥舞手中兵器,挡开飞射的箭矢。
却不料,这一切竟是华威的虚晃之计。
当二人忙于保护台下之人时,他最后一支袖箭已然射出,直取阿沅胸膛。
只听“哧”地一声,袖箭深深扎入阿沅心口。
阿沅捂住胸口,身子摇晃,鲜红的液体混着墨绿的毒液,迅速浸染了他的衣襟。
——袖箭竟然淬了毒!
周行大呼一声阿沅的名字,飞奔上台扶住他。
白芷兰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整个天地天旋地转。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身体也定在了原地。
只有眼泪无声地涌出。
靳红英大怒,一脚踢向华威,却被他一掌震开,靳红英在空中勉强一个转身,落地时已然气息不稳。
华威披头散发,狂笑不止,嚣张道:“你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打得过我?”
话未落音,他双手成爪,朝靳红英扑去,忽然被一声清脆的少女喝止:
“华威!你敢对丹阳郡主无礼?!”
又一名宫人高声喝道:“大胆华威!七公主在此,还不速来行礼!”
华威动作一顿,眼底暗潮汹涌,似是权衡利弊后,这才放弃进攻,走下擂台,到七公主面前行礼。
当看到周行将阿沅背下擂台,轻轻放在地上时,白芷兰仍呆立原地。
她耳边只听得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仿佛世间万物都已静止,唯有阿沅中箭那一幕在她眼前反复重现。
——袖箭正中胸口,还淬了毒,阿沅他……会死吗?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白芷兰踉跄几步,跌跌撞撞地跑到阿沅身边,跪坐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却又害怕自己的触碰会让他更加痛苦。
她哽咽道:“阿沅,你怎么样?还能撑住吗?我们这就去找太医,一定能解毒……”
回想起这些天的相处,阿沅虽贪吃,却并不给她惹麻烦,一直对她言听计从,助她擒凶破案。遇到危险会保护她,即使因她受伤也从不抱怨。在她苦闷时,也会默默支持她。
她明明早就知道阿沅的心意,却因顾忌阿沅身世不明,而故作不知,又频频戏弄他。
再过一天,她就能带阿沅回家共度中秋了,可如今阿沅却重伤至此……
她悔恨自己没来得及好好对待他。那些本可以说出口的情意,那些应当付出的温暖,如今都化作心头的刺,狠狠地刺痛着她。
早知道,她就不拦着阿沅吃那道酒酿羊了。
“阿沅,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让你上去的……你一定要撑住,一定不能出事啊……”
白芷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
她的手紧紧握住阿沅的手,仿佛害怕一松手,他就会彻底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然而,在这悲伤的时刻,她却蓦地隐约闻到了一丝……
香甜的柿子味?
39.蒙混过关
哭声骤然停住,白芷兰用袖口轻拭眼泪,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她定神细看,却见阿沅神色平静如常,丝毫没有重伤的痛苦之色。
白芷兰不由愣住,微微抽了抽鼻子,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沅朝她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轻声说:“不能惹麻烦。”
白芷兰目光随即移向他胸口中箭之处,正是那处散发着淡淡的柿子甜香味。
她恍然大悟:对啊,那两只他偷藏起来、想带回家去吃的柿子,不正放在他胸口处吗?
想来是那袖箭恰巧扎在了柿子上,柿子汁渗出,染红了衣襟。由于衣襟颜色深,,加之“中箭流血”的想法先入为主,才令众人误以为那是血迹。
白芷兰心中五味杂陈,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是忍不住想要骂阿沅一顿:
“你倒是学聪明了,竟敢吓我……”
她深知,华威被阿沅打伤,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必定怀恨在心。若不使他出了这口恶气,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让他误以为阿沅重伤倒是个妙计。
却见阿沅眼神微黯,低声道:“对不起,我又惹你哭了。还把新衣服莫脏了,又弄坏了柿子。”
白芷兰破涕为笑:“你没事就好。”
正此时,白芷兰余光瞥见有人靠近。
她急忙拔出阿沅胸口的袖箭,带出几滴香甜的柿子汁,又忙用手巾塞住他衣衫破洞,掩饰“伤口”,低声叮嘱阿沅:“快,闭眼。”
随即,她努力回想乡间见过的哭丧场景,立刻扑倒在阿沅身上,放声哀嚎:
“啊啊啊阿沅你怎么了?你不要死啊!快醒醒啊!呜呜呜呜呜!”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我还当他多有本事,敢在本大爷面前放肆,没想到这么几下就不行了!”
——来人正是华威。
白芷兰站起身来,挡在阿沅身前,一手指向华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若他真救不活了,我绝不饶你!”
华威上下打量她,目光中带着轻蔑与戏谑,“就凭你?”
言罢,他伸手轻佻地捏住白芷兰的手指,却被她猛然甩开。
白芷兰止住眼泪,冷冷道:“我乃新任的大理寺司直。华威,你殴打御前侍卫,且重伤无辜,已触犯律法!此间有公主殿下主持公道,即便你淮阳侯府权高位重,也难逃刑责!”
华威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司直?几品官?没听说过!”
他一边掏掏耳朵,一边讥讽道:
“我与戴侍卫比武切磋,难免有些磕碰!何况,按规矩,须得以利刃刺伤心口、头顶、咽喉等致命之处,才算违规。我两手空空,何来违规之说?他被我打伤,不过他是技不如人罢了!”
白芷兰愤然道:“那你私自携带软剑和袖箭,以利器伤人之事,又作何解释!”
华威冷哼一声:“不错,我是带了软剑和袖箭,可入园查验之时,并无人阻拦,我又怎知不能携带?”
接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与戴侍卫正比武酣畅,突有两人冒出,我还以为是刺客行刺,当然要自保了!他若受伤,也是咎由自取!”
“你!”白芷兰仿佛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眶泛红,大声喊道:
“公主殿下!华威重伤了臣女的朋友,他如今奄奄一息,快要不行了!殿下可要为臣女做主啊!”
七公主那稚嫩的脸庞皱成一团,焦急道:“快!宣太医来!”
“不必了!殿下,微臣脚程快,背他去厢房比请太医过来要快!”周行高声说道。
他自始至终立站在阿沅身边,自然听到了他和白芷兰的对话,也知道他是假装重伤。
于是他当即背起地上的阿沅,匆匆朝太医所在处奔去。
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白芷兰心头的紧张终于稍稍舒缓:幸而未被华威识破破绽,否则阿沅恐怕难逃他的毒手。
她暗自思量:周行有钱,面子又大,自然是有办法收买太医,让其帮着蒙混过关的。而以华威的高傲性情,见到冒犯他的人重伤至此,心中定然已然快意,事后应不会再费心去探究阿沅的伤势究竟如何。
阿沅暂时脱险,然而白芷兰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华威。
她走至七公主面前,盈盈施礼,正色道:
“殿下,携带武器出席皇家宴会,乃大不敬之举。此人轻视皇家天威,又肆意伤人,目无法纪。若不严惩,何以彰显王法?若传扬开来,恐难以服众!”
七公主面露难色,她毕竟年纪尚幼,偶尔出宫游玩便遇上此等事端,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只得说道:
“此事本宫定会禀告父皇,一切由父皇定夺。”
白芷兰也察觉公主的为难,便缓和语气,退后一步行礼道:“殿下所言极是。”
听闻要将此事交由陛下处置,华威反倒没有半点惧色,甚至流露出不耐之意,冷冷道:
“那个什么司直,你告完状了没?若已说完,本世子可就不奉陪了!”
他随意朝七公主一拱手,“殿下,告辞!”
继而高声唤道:“来人!快备热水,本世子要沐浴更衣。这些人的脏血把衣裳都弄臭了,真是恶心!”
白芷兰怒极,双拳紧握,几欲上前给他两巴掌,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刘清岚在靳红英的搀扶下快步走来,卢霖杉亦紧随其后。
刘清岚握住白芷兰的手,忧心忡忡地问道:“芷兰姐姐,你可还安好?”
白芷兰轻抚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无事,倒是你……”
她见刘清岚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身子微微颤抖,连忙为她把脉,眉头紧皱道:
“脉象虚弱,想必是方才去请公主时走得太急,又受了惊吓。你速去厢房歇息片刻,我去为你煎药。”
几人向七公主请辞,一同前往园中专供贵客休憩的院落。
扶刘清岚在一间空厢房内躺下,白芷兰去寻太医要了些药材,刚生起火来,便听见厨房外传来一阵喧哗。
她回头望去,正见卢霖杉走了进来。
“外头出了何事?”她问道。
卢霖杉道:“琼台宴的名单已出,入选之人皆至东西两处院落的厢房中休整。一个时辰后,将有马车送人入宫。”
白芷兰心生好奇,问:“都有谁入选?”
卢霖杉轻摇折扇,说:“男女六项比试的头名,共计十二人。还有……”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卖了个关子,“你猜?”
白芷兰瞥了他一眼,嘲讽道:“秋天摇扇子,真是闲得发慌,也不怕闪了腰!你若无事,不如来帮我扇火。”
卢霖杉笑了笑,蹲下身拿过她手里的蒲扇,接过这扇火的重任。
白芷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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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理会他,专心调配药材,待药煎上后,才道:“还有周行吧?长公主似乎对她这个表外甥颇为偏心。”
“正是。”卢霖杉点头,又笑道:“不过还有一人,你再猜猜。”
白芷兰眉头微蹙,略一思索,猜道:“南越怀王之女,丹阳郡主靳红英?”
卢霖杉却说:“她确实在名单之中,但她亦是舞艺一项的头名。此外还有一位,你再猜猜看。”
白芷兰挑眉,颇感意外。她只知靳红英武艺超群,轻功出众,却不料她竟连跳舞也精通。
“还有一人……”白芷兰苦思良久,终是不得其解,正欲认输,却忽然心头一亮,指着自己的鼻尖,惊疑不定地道:
“不、不会是我吧?”
只见卢霖杉点头笑道:“正是您这位新任大理寺女官、破奇案有功、深受长公主赏识、还是堂堂德妃娘娘的亲侄女的……白司直,白大人啊!”
白芷兰听他念出这一长串头衔,不禁面红耳赤,恨不得立刻钻入地缝。
这话说得,活像她是攀附权贵,靠着裙带关系才谋得了个官职一般。
她内心郁闷,忍不住抱怨道:“我实在不想去!”
“为何?”卢霖杉似乎不解,“据说这次琼台宴,陛下可能会亲临。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人求之不得。更何况,你若能见到陛下,岂不就能亲自告那个华威的状,为你那个小护卫讨个公道了?”
白芷兰听得明白,这分明是在算计她,“好啊卢霖杉,你是想让我去当出头鸟吧?”
她咬牙切齿地说:“华威确实可恨!听说他曾在闹市纵马伤人,甚至打杀家仆,竟然至今还能安然无恙?这般猖狂,在七公主面前都如此有恃无恐……这一切,难道就没有陛下的包庇和纵容吗?”
“白芷兰,慎言。”卢霖杉的笑意一敛,语气也随之变得严肃,“不可妄议圣上。”
白芷兰冷哼一声:“放心,这些话我自知不可外传。宫宴之上,我亦不会提及华威的恶行,更不会愚蠢到让陛下难堪。”
她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才压低声音道:“再者,我总觉得自己八字和皇宫相冲!我每次进宫都没好事!”
“你竟信这个?”卢霖杉有些好奇地看她一眼,“怎么个没好事法?”
白芷兰长叹一声,语带无奈:“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以后有机会再细聊吧。”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疑惑道:“对了,我从前只闻太子去年闹市纵马,今日方知华威也曾如此行事。难不成这两件事有关联?”
卢霖杉皱了皱眉:“据说,当时太子携几位京中勋贵子弟在青楼饮酒,华威亦在其中。酒后纵马于长街,致使多名商贩与行人受伤。然当时我尚在徐州治水,京中诸事知之甚少,细节不明。只知自那之后,便严查官吏出入酒肆食馆之事。”
白芷兰瞪大眼睛,惊怒交加道:“他们竟敢如此猖狂,堂而皇之地违背律法,伤及百姓!”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长叹道:“太子如此行事,难道陛下当真不知吗?若是知道,为何还……”
话音未落,只听“咚”地一声,卢霖杉用力将手中的木柴放在案上,目光冷冷地注视她,语气中带着严厉的警告:
“白芷兰,你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大可找个远处自我了断,莫要在这里给大家惹麻烦。”
40.忙里偷闲
白芷兰一时愣住,还未及回应,就见周行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大声嚷道:
“外头都快闹翻天了,你们俩倒好,在这儿躲清闲!”
白芷兰回过神来,瞪他一眼:“谁躲清闲了?没看见我们在煎药吗?”
“煎药做什么?阿沅一点事也没有,都是装的,正在吃茶饼呢!”
“这药是给刘家妹妹煎的。”
周行脸色骤变,神情紧张道:“她怎么了?”
白芷兰并不解释,只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递给他:“一楼左边第四间厢房,给你个机会,去给她送药吧。”
见周行端着药急匆匆走了,卢霖杉才又摇起了那把折扇,恢复了笑意,道:
“白芷兰,你这可是别有用心啊。你明知丹阳郡主也在那屋里。”
白芷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正是要让他见见郡主,提醒他,明明有未婚妻,却还乱送东西给别人,是多么不妥!”
卢霖杉若有所思,问道:“你是认为,周兄应当遵守婚约,不该倾心刘小娘子?”
白芷兰面露不悦:“他倾心谁不要紧,但凡事总得有个分寸。他送了刘家妹妹一支玉簪,却不说清来历,结果差点惹出大麻烦。”
她说着,又斜睨了卢霖杉一眼,意有所指道:“放心吧,我可不像周行那般糊涂,我有分寸,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就算真要惹麻烦,我也绝不会拖累‘前途无量’的卢侍郎、卢大人。”
二人离开厨房,一边斗着嘴一边朝厢房走去。
刚到门口,就见周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道:
“里面有个女的……她说她是我未婚妻!”
白芷兰朝屋内望去,见靳红英正在喂刘清岚服药,再看周行这副反应,心中已然了然:这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妻’终于“相认”了。
“对啊,你在擂台上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白芷兰淡然道。
周行满脸困惑:“可我记得七公主说,她是丹阳郡主啊!”
白芷兰忍不住笑了,“丹阳郡主不就是你的未婚妻吗?”
周行愈发困惑:“可我未婚妻是南越怀王的女儿啊!”
白芷兰觉得他是真的不聪明,只得解释:“南越归顺我大昭前的旧都正是丹阳,怀王的女儿自然就是丹阳郡主。”
周行顿时语塞,只能讪讪地挠挠头,不再多言。
白芷兰不再理会他,进屋与二名女子交谈了几句,又替刘清岚把了脉。
见她休息片刻后脉象安稳许多,白芷兰便不再打扰,打算上二楼厢房看看阿沅。
走过正厅时,白芷兰听到左侧厢房传来一阵喧嚣声,想起周行先前提到的“外头闹翻天了”,于是拉住一位路过的宫女打听情况。
宫女道:“是淮阳王世子与梁国公千金吵了起来。”
白芷兰脑中立刻浮现出二人在擂台前的对话,想起他们似乎有婚约,但华威对这桩婚事显然并不满意。
且此人性情暴躁,白芷兰十分担心他会动手打人,便说:“我去看看。”
宫女却拦住她,面露难色道:“已有许多公子小姐们前去劝架了,白小娘子还是……是七公主吩咐了,让奴婢提醒您远离世子。”
白芷兰恍然,原来她是七公主的宫女,还认识自己。
“那好吧,多谢七公主关心。”
白芷兰不再坚持,转身上了二楼,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阿沅在哪间房歇息。
若是在走廊上大喊一声,既失了礼数,又容易暴露阿沅并未重伤昏迷的真相。
因此,她只好一间房一间房地敲门。
连着敲错了三间房,另一间无人应答,最后才终于找到了阿沅的房间。
白芷兰闪身钻进房间,锁上门后,才问道:“你当真无事吧?”
阿沅一侧的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正在吃东西。
他含糊不清地回道:“有事。”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白芷兰急忙上前给他把脉,却发现脉象平稳。
阿沅眨巴着眼睛,作出无辜状:“牙疼。”
白芷兰气得甩开他的手,狠狠戳了戳他牙疼的那边脸颊,听见阿沅倒吸一口凉气,才教训道:“牙疼就少吃点!”
说罢,她走到桌边坐下,阿沅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了过来坐下。
白芷兰拿起桌上最后一块茶点吃掉,叹道:
“我还真是有些饿了。可惜今晚的琼台宴上,肯定得端着架子,不能放开了吃。”
只见阿沅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道:“西侧厨房正在做糕点,我去拿些来给你吃。”
西侧厨房?
若是与她刚才煎药的东侧厨房位置相对,那岂不是要下了楼先到达正厅,再经过西侧所有厢房,方能抵达?
她立即出言阻止:“不行,你若是去厨房一定会撞见人的。如果被人发现你没受伤,那就麻烦了。还是我去拿吧。”
阿沅却道:“从窗户跳下去,直走不远,便可抵达厨房后门,这样拿了糕点也不会有人发现。”
白芷兰见他顶着一张单纯无害的脸,却说出这样偷鸡摸狗之事,不由打趣道:
“你这知道得这么清楚,不会连刚才那盘茶饼也是偷来的吧?”
阿沅的脸色顿时涨红,羞愧地低下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周行去要吃食时,正好碰上那个华威。华威非说所有茶点都是他的,不让周行拿走。我们没别的办法,只好悄悄拿了一些。”
“华威这家伙……”白芷兰对他的不满愈发深重,心里再添几分恨意,只好无奈地对阿沅说:“唉,那你去吧,小心一点。”
阿沅点点头便翻窗而下,片刻便取了盘云片糕回来。
两人坐在桌前,一边吃着着糕点,白芷兰一边愤愤地说着华威从前的恶行,从闹市纵马,骂到打杀仆人。
忽然,她灵光一闪,道:“阿沅,你教我学功夫吧!把我也教成武功高手!”
阿沅问:“为何想学?”
白芷兰捏紧拳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要打人!”
阿沅微微一愣:“打谁?”
白芷兰毫不犹豫地回答:“打华威!”
阿沅沉默了许久,试探性地问道:“……要打赢吗?”
白芷兰一脸正色:“废话!”
阿沅的目光变得有些闪烁,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轻声说:“有些难。”
白芷兰梗着脖子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阿沅低着头,小声回应:“有心……无力也不行啊。”
这句话换来了白芷兰一记爆栗,她瞪着他:
“你别看不起我!我姨母武功盖世,我外祖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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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些拳脚,想必我们家是有练武的天赋的!没准我根骨奇清,一朝打通任督二脉,又配上仙草灵药,再去崖下觅得武功秘籍,不出几年,我就成了绝世高手了呢?”
阿沅揉了揉被打疼的脑袋,认真说道:“小姐,还是让我去打他吧。我刚才去厨房时,看到他住在一楼,应当是左侧第四间厢房。”
白芷兰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现在动手不妥,嫌疑太重,容易被发现。得再找个机会,先忍一忍。”
她想了想道:“既然他常去秦楼楚馆,那我们就等他某天喝得烂醉如泥、放纵不堪的时候,穿上夜行服,蒙上面,再狠狠教训他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
她越想越激动,胸中热血沸腾,脑海中已经构思了无数种揍人的办法。
却在这时,忽然听到阿沅说:
“小姐,我头好疼。”
白芷兰一怔,心头一紧,“不会是被我刚才那一下打得头疼了吧?”
她立时懊悔又自责,方才一时激动,竟然忘了阿沅的脑袋之前受过伤。
慌张地想:阿沅好不容易聪明了一点,若是被那一下又打傻了,可就罪过了!
她急忙说:“阿沅,你快躺下休息一会儿。”
可白芷兰刚扶着阿沅躺下,或许是心中那股激愤劲儿过去了,今天又累了一天了,她竟忽觉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不消片刻,她便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眼皮也要沉得睁不开了。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试图保持清醒,强撑着想起身叫人,却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回床上。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最后一丝清明之际,她瞥见桌上仅剩的最后一块云片糕,一个念头在脑中如惊雷般炸开
——这点心里有迷药!
下一瞬,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
白芷兰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脑袋依然昏沉。
她睁开眼睛,看到头顶悬垂着陌生床帐。
感觉自己身上盖了被子,她瞳孔瞬间收缩,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感觉到衣衫整齐,心中大石才放下。
然而,她浑身无力,脑海如雾般混沌。她努力回忆昏迷前的情景,才惊觉:阿沅呢?
白芷兰艰难地转过头,见阿沅端坐于桌前,正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她急切地喊道:“点心……被下了药……别吃!”
嗓子也异常干涩。
只见阿沅饮茶的动作稍有停顿,却没有回话。
白芷兰使劲撑起身子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却仍感头晕脑胀,于是问:“阿沅,你的头还疼吗?”
阿沅仍不作答。
她眉头微蹙,心生疑惑,又问:“那牙还疼吗?”
阿沅依然无言。
白芷兰感到一丝不安,轻声唤道:“阿沅?”
阿沅始终沉默,眼神如死水般平静。
白芷兰:“……?”小笨蛋变成小哑巴了?
白芷兰心中生疑,投去疑惑的目光,却见阿沅微微侧头,与她对视。
目光交汇之际,白芷兰不禁觉得,阿沅此刻的眼神竟令她感到陌生。
那双墨色的眼眸如寒潭般冷寂,又仿佛无底深渊般深邃。
眼神沉静而冷淡,波澜不兴,犹如窥尽了世间万象而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像极了传说中的——
傻子。
41.大梦初醒
完了,阿沅彻底痴傻了!
白芷兰心中一阵慌乱,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最坏的念头。
往日阿沅虽话少,表情也少,但至少还是会说话的,偶尔还会笑。
哪里像现在这样,像个木头人般呆滞无神。
白芷兰鼻头一酸,突然很想哭,心中如针刺般难受。
她想起外祖母一生行医治病,救人无数,可她照着外祖母的手册给人治病,却把人治傻了!
她辜负了外祖母的悉心教导,将来九泉之下,她有何颜面再见外祖母呢?
平生第一次,她对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医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甚至忍不住担心起医馆中的病人们,是否也有人因她的医治而病情加重的,只是她尚未察觉?
浓烈的愧疚和负罪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正当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哭什么?”
白芷兰一愣,转头望去,只见阿沅仍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眼神却有了一丝波澜,似乎是在担心她。
她惊喜道:“你能说话?”
而阿沅却再度陷入沉默。
白芷兰轻轻吁了口气,抹去泪水,苦中作乐地笑道:“太好了,虽然傻了,但至少还没哑。”
阿沅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却仍是没有开口。
白芷兰强自平复心绪,仍然担忧阿沅的身体,于是柔声唤道:“阿沅,你过来,我给你把个脉。”
她等了一会儿,见阿沅如木雕般一动不动,心中又是一沉,忍不住试探着问:“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阿沅双唇紧抿,依旧沉默,仿佛他的世界已然静止。
白芷兰心中一片冰凉:完了,傻得还挺严重的,都听不懂人话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她只好强撑起疲软的身子,想要走过去为他把脉,看看是否还有医治的希望。
可白芷兰站起身,刚迈出了一步,脑中便如浪涛翻滚,一阵天旋地转。
脚下一晃,她身子一软,眼看就要跌倒。
却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身子。
阿沅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下,轻而易举地将她横抱起来。
窗户半掩,秋风习习,带来阵阵寒意。然而他的怀抱却宽厚温暖,犹如晒在春日暖阳下里最柔软的毯子,将她紧紧包裹。
白芷兰的脸颊贴近他的胸膛,耳边听着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越跳越快……
她想:“心跳又快又重,看来有些心悸啊……阿沅是不是心火旺盛,心血瘀阻?这是病,得治!”
阿沅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躺下,别动。”
语气冷淡,动作却很温柔。
白芷兰老老实实地躺下,疲倦渐袭,她的头愈发沉重,几乎又要昏睡过去。然而她心中始终挂念阿沅的病情,不敢任自己真的睡过去。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感到喉咙干涩难耐,不禁咳嗽起来。
阿沅眉头微蹙,转身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喝。”
白芷兰接过茶杯,却因身上虚弱无力,不仅头抬不起来,手抖得连杯子也握不稳,茶水洒出了大半。
“躺着怎么喝呀……”她轻声嘟囔着。
阿沅听闻此言,眉间的褶皱更深,双眼微微眯了眯,眼神似乎有些冷,却又一言不发地接过茶杯,一手扶着她坐起,一手将茶杯送至她唇边。
白芷兰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茶,嗓子终于好受了些。
她抬眼看了阿沅一会儿,轻声问道:“阿沅,你为何一直皱着眉?”
阿沅的眉头直接紧锁成了川字,沉默地看着她。
白芷兰大胆猜测:“你是不是饿了?”
“……不饿。”
白芷兰瞪大了眼睛,心中惊愕万分——这是她认识阿沅以来,头一次听阿沅说“不饿”!
如果阿沅都不饿了……
那他一定是傻了!
白芷兰心急如焚,抓住阿沅的手腕,想为他把脉,却被他轻巧地躲开。
她抓,他躲。
她又抓,他又躲。
白芷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现在身上很难受,头也很晕,你乖一点,听话,不要闹了。”
阿沅听了这话,竟微微瞪她一眼,似乎颇为不满。
白芷兰眼看着他的眉头再一次要拧起来,立刻喊道:“你别再皱眉了,很丑的!快让我给你把个脉,我要撑不住了!”
阿沅被她喊得一愣,终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强撑着困意,白芷兰搭上他的脉,却意外发现脉象平和,甚至比从前更稳了。
她一时心生疑惑,难道是自己头晕诊错了?
然而来不及多想,一阵天旋地转又袭来,眼前的阿沅竟似幻影般分裂成两人!
一个阿沅瞪圆了水汪汪眼睛,正担忧地望着她。
另一个阿沅则是微眯着深潭般的眸子,冷冷地打量着她。
她脑中胡思乱想:“真是好厉害的迷药,也不知在哪里买的?我也要去买点来,下在那个可恶的华威的吃食里。”
最终,她再也支撑不住,眼一闭,头一歪,沉沉睡去。
阿沅见状,迅速伸手扶住她的头,不让她直直倒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在床上,枕头垫好,动作温柔而轻缓。
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阿沅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正要习惯性地皱起眉,却在瞬间停住,仿佛记起了什么。
他轻轻拉过一旁的被子,替她掩好。
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正欲跃出,却忽听床上的白芷兰在梦中低喃:
“娘,头发扎得太紧了……”
阿沅动作一顿,犹豫几秒,终是一只脚跨出了窗棂。
但白芷兰的梦呓声再度响起:“娘,我头皮疼……”
阿沅脸色微沉,最后还是叹息一声,收回脚步,认命地走回床边。
他轻柔地为床上之人解下发冠,轻放于枕边。
那根固定发冠兰花银簪在他指间流转,勾起他心底的往事。
记忆回溯至一个多月前,他与白芷兰初见之时。
那时,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昏暗破旧的屋舍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味。朦胧中,他感到一只手轻柔地抚过他身上的伤痕。
他勉力睁眼,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只兰花银簪,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辉。
后来,在阴暗潮湿的囚牢里,他被镣铐束缚,浑身污秽,鲜血斑斑,而她却坚定地握住他的手,眼中满是信任。
在昏黄的油灯下,那只银簪反射着柔和而温暖的光,驱散了牢中的阴冷。
梦里不知身是客,当他从云端跌落泥潭之时,却有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他,把他从万丈深渊中救出。
总有一道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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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穿透他心中的阴霾,照亮了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他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眼中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然而,这抹笑意很快黯了下去,被沉重的回忆所掩盖。
他脑中浮现出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烈焰吞噬着灵堂,他几乎被火海吞没。而她奋不顾身地奔向他,紧握他的手,将他从火焰中带离。
那只银簪在火焰中闪着红光,仿佛染上血色。
忽然间,脑中一阵针刺般的剧痛,回忆中断,他侧身望向静卧在床上的白芷兰。
她的面容恬静,肌肤如玉,眉若远山,五官清秀而端正,鼻梁挺直,正如她每次教训阿沅时一样直。
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间,几缕发丝缠绕在颈间,散落在水色礼服的领口处。
或许是因盖着被褥,白芷兰在梦中觉得有些燥热,轻轻扯动衣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阿沅猛地转过头去,不敢看这一幕,耳尖迅速染上红晕。
他别扭地侧着身子,目光盯向别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至她的脖颈处。
默然片刻,他低声喃喃道:“白芷兰,我会报答你的。”
但眼下,他还有别的事必须要去做……
他手中紧握着那只兰花银簪,摩挲片刻后,将它郑重收进怀中。眼中的光芒如此刻秋日傍晚晚的天空,晦暗不明。
推开窗棂,他最后深深地望了白芷兰一眼,纵身跃下,带起一阵寒凉的秋风。
秋风拂过园林,卷起漫天枫叶。
片片枫红在空中飞舞,从玉津园西侧驶入的马车车队间穿梭而过,飘进贵客们歇息的院落中。
在院中厢房休整了一个时辰后,贵女和公子们重新梳妆打扮,容光焕发地推开房门,来到前院中集合,兴致勃勃地准备前往宫中参加琼台宴。
刘清岚此时已恢复了精神,桃色胭脂和唇脂的映衬下,面色显得红润不少。
她环顾四周,问道:“芷兰姐姐呢?”
“她去找阿沅了啊。”周行也有些疑惑,左右张望道:“咦?他们俩人呢?”
其余人皆摇头,表示不知。
来接人的公公和女官点了点人数,却发现少了一男一女两人,便唤了侍从和宫女去寻人。
一片枫叶被风卷得再度飞远,穿过窗棂,轻盈飘入房间内。
在床帘前的上空打了个旋儿,最终静静地落在床榻上。
床上之人,一袭水色礼服,长发散乱,安静地平躺着。
鲜红的枫叶落在那人脸上,鲜红的血液蔓延在枕上,染红了枕边的发冠。
门口传来“咚咚”敲门声,伴随着门外宫女清脆的呼唤:“贵客,入宫赴琼台宴的马车已备好了,还请贵客速去西门乘车,以免误了吉时!”
屋内寂然无声,仿佛没有一丝生息。
宫女又唤了几声,依旧无人回应。
她低声自语道:“奇怪,我明明记得这里有人住啊,难道我记错了?”
正欲转身离去,她脚步一顿,又喃喃道:“难道是屋中之人睡得太沉了,未曾听见?”
于是,她鼓起勇气,用力拍打门扉,高声喊道:“贵客,时候不早了!”
踌躇良久后,她终是下定决心般,唤道:“贵客,奴婢进来了!”
随即推门而入。
不料片刻之后,她满目惊恐地冲出房门,尖叫道:
“啊——!死人了!”
42.血染玉津
玉津园西侧院落。
紫衣女子推开厢房门,步入萧瑟秋风中,裙摆拂动间卷起几片枫叶,径直走向西侧一间厢房门口。
轻叩房门,却无人应答。
她静立门前等待,抬头见日头西斜,天色已不似正午般明朗,天幕由青蓝渐转深黛,如水洗过般清冷。
日晡与日入交替之时的秋光,映得她一身紫衣如霞,发间玉簪莹光流转,清莹如月。
片刻后,华威端着一盘点心从厨房走来,见到她,露出几分不耐:
“郑凝,你又有何事?”
一身紫衣的郑凝侧首,神色隐在阴影中,语气冷淡:“进屋再说。”
二人步入室内,关上门。
郑凝抿了抿唇,似是下定决心般,直言道:“你退婚吧。”
华威闻言,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露出嘲弄的笑意:
“这门亲事可是你们梁国公府上赶着求来的,只因我方才说了你几句重话,你便闹着要退婚?如此小气,将来如何做好淮阳侯府的儿媳?”
见她蹙着眉不说话,华威反倒来了兴致,向前一步,轻挑起她的下巴,目光中泛着玩味的精光:“不过,你这张脸,我倒真舍不得退婚……正好缺一房美妾。”
话音未落,华威便一把将郑凝抱起,丢在床上。
郑凝尖叫一声,见他欺身而来,抬脚狠踢,却被他一手擒住脚踝。
脚踝处的疼痛让她得眉心紧皱,却强忍住一声不吭。
华威狞笑着愈发逼近,恶声道:“何必挣扎?我们迟早是夫妻,难道你真想退婚后另嫁他人?谁会要你?”
郑凝手撑着床榻往后躲,恨恨地瞪着他,冷声喝道:“我宁愿嫁与草莽,或与做鳏夫继室,也绝不为妾!”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
华威闻言轻笑了一声,忽然松开她的脚踝,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松开衣领,道:
“女人啊,就是爱慕虚荣又小心眼,不就是图个名分吗?罢了,正妻之位给你便是,只要你乖乖听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悠悠解开腰带,眼里冒着淫邪的青光。
郑凝自是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并未出言阻止,反而冷冷一笑,问道:“我那表妹若琰呢?你打算也收入房中?”
华威不以为意,邪笑道:“你们姐妹共事一夫,岂非好事?为夫可是体贴得很。”
郑凝冷眼看他褪去玉色的外袍,慢慢逼近,但这次,她没有退缩,而是仰起高傲的玉颈,直视着他,忽然柔媚一笑:
“你先前曾说,表妹赠了你定情信物,是何物?”
华威不答,只是靠近她的肩头,缓缓剥去她的外衣,靠近她的耳畔。
热气吐在她的皮肤上,让她直想作呕。
熊熊怒意从心头升起,她却强忍恶心,伸手抚上他的脊背,声音温柔似水:
“她有的东西,难道我没有?你珍藏着别的女人之物,我会吃醋的。”
华威把头埋在她颈间,闷闷发笑,终于道:“当然是你们女人都有的,最贴身的东西。”
郑凝闻言,身体一颤,眸光骤然一变。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手指悄然摸至发间,毫不犹豫地拔下玉簪,猛然朝这个妄想欺辱她的禽兽颈间刺去。
………………
日薄西山,深蓝色的天幕被夕阳的血色浸染,天地间一片黯红。
钱寺丞缓缓推开厢房的门,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至,令人作呕。
他身后,卢霖杉与一名园林护卫紧随其后,神色凝重。
几人移步至床榻前,只见榻上一人仰卧,发丝散乱,衣衫不整,满面血污,双目紧闭。
脖颈处,一支莹白如玉的簪子深深插入,鲜血汩汩涌出,宛如红莲盛放,染透了水色华服,浸红了锦被与枕头。
钱寺丞颤巍巍伸手探那人鼻息,意料之中地,早已生息全无。
他打了个寒颤,长叹一口气,思绪回到半个时辰前……
那时黄昏将近,人到中年的钱寺丞望着渐暗的日光犯了困,正百无聊赖地独自在家小憩。
此时,竟突接急报,言称距其家宅半里外的皇家园林——玉津园内,竟发生了一桩命案。
因今日百官休沐,大理寺无人值守,而钱寺丞乃大理寺中离园最近的官员,刑部的卢侍郎特遣人前来传话,请他火速前往现场查案。
钱寺丞急忙赶至玉津园西园的一处院落,只见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朝他走来,手执折扇,拱手道:
“钱大人,幸会,本官乃刑部侍郎卢霖杉,劳烦大人前来查案。”
钱寺丞初见卢霖杉,未曾料他如此年轻,不禁多看了几眼,待回过神来,忙施一礼,谦逊道:“卢大人,能为您效劳,乃下官之荣幸。”
谁知卢霖杉却道:“非是为我效劳,而是大人来主理此案。”
钱寺丞摸不着头脑,按照规定,京中命案确实得大理寺与刑部联合查办,但刑部侍郎乃四品官员,他这个大理寺丞才五品,按理说也得是卢侍郎为主理,他来旁从协助才对。
遂疑惑问道:“卢大人此言何意?”
卢霖杉展开折扇,缓缓道:“此院中适才发生一桩命案,院外守卫森严,无人能出入。整座院落,未见有外来者。仆从们又都各自结伴,皆能互相作证,唯有这厢房中的宾客,成了可疑嫌犯。”
“宾客?”
钱寺丞定睛细看,只见院中女子个个容颜姣好,头戴珠翠,衣饰华贵,男子亦是衣冠楚楚,举止不凡,显然非等闲之辈。
卢霖杉叹息一声,道:“不巧得很,卢某独自一人在厢房歇息,无人可作证,故也成了嫌犯之一。此案,只得全权交由钱大人主理了。”
钱寺丞心头一震:让他这个五品官员去查四品官员是否涉案?这可真是要命的差事。
见钱寺丞脸色骤变,卢霖杉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诚恳之色,又道:
“虽然此院中的宾客,或为京中达官显贵的子女,或为陛下赏识的年轻官员,但卢某深知,钱大人乃公正清明之人,断然是不畏权贵,定会秉公执法的,对吧?”
经此一提醒,钱寺丞这才恍然大悟:此地正是长公主每年秋日宴的所在,这些看着穿着不凡的宾客,岂不正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权贵子弟?
钱寺丞瞬间冷汗涔涔:老天爷,他不过刚入京,连大理寺的路都未摸熟,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事儿了!
他原本在京郊一处小县镇任职,两日前才新上任大理寺丞,为的是填补前任寺丞的空缺。
因政绩平平,他十载以来毫无晋升,此番得以擢升,心中颇感意外。
新官上任,他正欲大展拳脚,却不料摊上了这桩得罪人的差事!
此时他才明白,卢霖杉为何执意将此案交由他主理,甚至不惜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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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为嫌犯之一
——分明是怕查出凶手来头太大,得罪权贵之故!
来时他还心怀大志,欲揪出真凶,立下大功。可如今,他只想夹起尾巴逃得远远的。
钱寺丞擦去额上冷汗,硬着头皮问:“卢大人,敢问此案中的遇害者是何人?”
卢霖杉收起扇子,转身摇摇头,面露悲戚之色,低叹道:
“此次不幸罹难、英年早逝者,正是淮阳侯世子,华威。”
“淮……淮阳侯世子?!”钱寺丞脸色顿时煞白,双眼猩红。
他虽原在京郊小县任职,但淮阳侯府的“赫赫威名”实在如雷贯耳。虽爵位不高,老侯爷却掌握京城禁军,侯夫人更是前任相国之女,满朝重臣多与其为姻亲。
至于这位世子,虽行事荒诞,却在仕途中备受重用,且与太子交情深厚。
两年前,随太子赴东海郡查贪污赈灾案时,世子亲自带兵抄了东海郡王全家,缴获巨款,甚至亲手处决郡王府上下四十余人。
钱寺丞曾听官场老人们说,这淮阳侯府便是陛下和太子手里的一把刀,正堪用着,轻易得罪不起的。
他原本是不信的,直到去年那起轰动全国之事发生——太子竟携京中纨绔在闹市纵马,以至多人伤亡。
据悉,太子尚且被罚了两个月禁闭,可淮阳侯世子却只进了大理寺狱半日,就被完好无损地放了出来。
那时他就明白了,淮阳侯府确实是得罪不起。
可如今,华威死了。
钱寺丞身体剧烈地颤抖,低着头,捏着拳,哆哆嗦嗦道:
“卢大人,发生此等大事,是否应即刻通知世子的家人,以及大理寺和刑部的其他大人们前来共商?我不过一新任小小寺丞……”
“理当如此。”卢霖杉点点头,然而眉宇间却掠过一丝忧虑:
“只是卢某与钱兄皆是是寒门出身,我在这京城也是如履薄冰。今日又与钱兄一见如故,实在不忍心让钱兄空受此难啊。”
见卢霖杉连连叹气,甚至都称呼他为“钱兄”了,似乎真是发自内心在为他担忧,钱寺丞不由面露迷惑:
“卢大人此言何意?”
卢霖杉以扇掩面,声音压低道:“钱兄为官多年,虽经验老道,但初入京城,恐尚未深知淮阳侯府的厉害。”
他摇头叹息:“若得知世子遇难,亲临现场,见爱子惨状,怒火中烧,却闻凶手未明……侯爷一向睚眦必报,而院中皆是与其交好的达官显贵,那这满腔怒火又该发泄给谁呢?”
钱寺丞听懂了他的意思,身躯一震,颤声道:“可……可我好歹是朝廷命官,侯爷再如何位高权重,也总不能把我……”
“性命自然无虞。”卢霖杉语气凝重,拍了拍钱寺丞的肩膀,目露忧虑,“但侯爷在京中权势通天,若要为难钱兄,稍加刁难,怕也不在话下。”
钱寺丞听得胆战心惊,冷汗直冒,连忙道:“此案还是交由大理寺其他大人来处理吧!下官才疏学浅,实难胜任此等重任!”
卢霖杉又是轻叹一声,摇头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还未点燃便熄灭……小弟实在为钱兄前程堪忧啊。”
钱寺丞越听越是心惊胆战,仿佛自己仕途已然到了尽头。再一回头,见满园的人都紧盯着他,压力更增,几乎站立不稳。
他心中惶恐无措,颤声问道:“依卢大人高见,钱某该如何行事?”
43.谁是凶手
此时已近中秋,萱茗院内寒意渐浓。冷冽的秋风穿过园林中的花木,带来阵阵凉意。
钱寺丞却是满头热汗,神情紧张,双手微微颤抖。
而卢霖杉则是不慌不忙,轻轻摇动折扇,嘴角带着从容自若的微笑,道:
“稍后宫中必再次派人来催促贵客赴宴,钱兄只需在此之前破案,缉拿真凶,禀报侯府与大理寺即可。如此一来,侯爷不但不会迁怒于钱兄,反而会嘉奖钱兄破案神速,缉凶有功。”
他微微侧首,压低声音道:“钱兄不必忧心,院中仆从与护卫,我已悉数打点,定不走漏半分风声。”
钱寺丞连连点头,紧张问道:“宫中何时再催?”
卢霖杉抬眼望天,道:“依往年惯例,尚有半个时辰。”
钱寺丞瞬间面色铁青,心如死灰,“短短半个时辰,如何破案?”
卢霖杉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道:“钱兄放心,小弟自会暗中相助。若小弟亦无能为了力……”
他目光微转,合扇遥指二楼厢房,道:“还有一人,必能助钱兄一臂之力。”
听说他会暗中相助,钱寺丞面色稍霁,却仍有迟疑。又见卢霖杉以扇点了点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及身穿宦官服与女官服的二人,低声道:
“这三人,分别是魏太妃的外甥孙,和长公主府的公公与女官。此案由您查办,也是长公主的授意。”
钱寺丞一惊:竟是长公主亲自授意!但为何偏要指派他来查案?
他虽略知长公主与侯府及太子党间的恩怨,大人物之间的纠葛,与他这芝麻小官无甚干系。
却不曾料想,今日他竟倒霉催地夹在了这两股势力中间。
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一念及此,钱寺丞欲哭无泪,心中暗祷千万别查出对长公主不利之事,否则他两边开罪,就真是难逃此劫了。
来到淮阳候世子遇害的厢房,粗略验尸后,他愁眉苦脸道:
“卢大人,微臣虽任过司理参军与县尉,但那已是十数年前之事。如今验尸之法已忘得差不多了,还是请仵作来细验吧?”
卢霖杉却说:“钱兄何必妄自菲薄?您经验老到,长公主重托,自当不负所望,何需仵作协助?况且,仵作一来,若走漏风声,长公主那边,如何交代?”
钱寺丞无奈,只得召集院中众人至萱茗院正厅,逐一盘问。
他战战兢兢坐在主位,手脚发软,坐立不安。左右环顾,见长公主府的公公与女官分立两侧,正厅两旁则分坐四男四女共八人。
卢霖杉介绍道,此八人皆是将赴宫宴之客,亦是案发时住在厢房的嫌疑人。
此外,尚有三人未到。一人膝伤难行,一人中毒昏迷,另一小娘子因病昏迷不醒,皆无法出席。
钱寺丞点头,“无法行走、昏迷不醒之人,自然是不可能杀人。”
堂下还站着八名小厮丫鬟,四名守院护卫,以及一位七公主派来的宫女。
众人神情肃然,十数双眼齐齐望向主位上的钱寺丞,让他倍感压力,仿佛肩负千钧,却不得不强自镇定,梗着脖子道:
“本官乃大理寺丞钱元,奉命查淮阳侯世子遇害之案,请诸位配合。”
说着,他看向左侧首座,见卢霖杉暗暗点头,稍稍松了口气,便转向立于中央的宫女,问道:
“是你最先发现世子尸体的?”
那宫女上前一礼:“回大人,正是奴婢小虞。”
小虞徐徐道来:酉时二刻,马车入园接人赴宴,却不见世子。她去厢房敲门,无人应答,推门而入,发现世子已死,惊恐之下尖叫出声,引来众人。
钱寺丞问:“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世子是何时?”
小虞身后两名丫鬟对视一眼,一人道:“大约马车来的半个时辰前,我们曾去为世子送茶,世子那时尚未遇害。”
钱寺丞沉吟片刻:“如此,世子遇害应在申时六刻至酉时二刻间。”(即下午四点半至五点半)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如此,本官便按查案惯例,请各位自报身份,随后如实回答:世子遇害那半个时辰内,身在何处?做何事?可曾见到可疑之人或事?”
话音刚落,卢霖杉与他对视一眼,便率先站起来,朝众人一拱手,道:
“卢某不才,愿抛砖引玉,先行说明。”
在座一众才子佳人们皆微微汗颜:都被当成嫌犯要自证清白了,也不知这人是在“抛砖引玉”个什么……
卢霖杉缓缓展开折扇,说道:“我与周将军一同探望友人后,我二人便各自上楼休息。我去了东侧第四间房,一直未曾下楼。”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上楼前路过正厅,向洒扫小厮各要了壶茶,他们应可作证。期间隐约听闻世子与人争执,想来那时世子尚未遇害。”
他左侧的魁梧男子起身道:“在下右金吾卫中郎将周行,卢大人所言与我无异。要了茶后,我二人便各自回房休息,在马车来前我未曾离开房间。”
两名洒扫小厮上前作证,称确有其事,且二人一直在正厅洒扫,并未再见卢、周下楼。
钱寺丞点头道:“世子在一楼西侧厢房中遇害,楼梯位于正厅。若二位下楼,必会经过正厅,被小厮看见。既然二位上楼时世子尚在,案发时你等又未离二楼,自然不会是凶手。”
接下来,是坐在周行左手的男子。
此人身着墨色长袍,面容端正,气质沉稳,起身道:“在下黄韶文,见过大人。”
周行一听,低声惊叹:“原来他就是那个下棋夺魁的翰林学士!听闻他可是国手,竟如此其貌不扬,真是人不可貌相!”
卢霖杉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把,以扇面遮面,轻声道:“闭上你的狗嘴。”
黄韶文自报身份后说道:“黄某去厨房续茶时,听闻世子也要续茶,料想世子尚在屋中,便回房取棋盘,欲借下棋之名与世子结交。然敲门许久,未闻回应。我遂问两位方才送茶的姑娘,得知世子未曾出门,便以为世子已然歇下,不敢打扰,遂离去回房。”
那两位丫鬟站出作证,确实见黄韶文敲门未入,又黯然离去。
钱寺丞问:“黄大人住在何处?”
黄韶文答:“二楼东侧第二间厢房。”
钱寺丞若有所思:“那你离开房间前去拜访世子,也要下楼,便会路过正厅。”
他当下便向那两位在正厅洒扫的小厮求证,小厮想了想道:
“奴才们确实见到黄大人上下楼两次,头一次手持茶壶,第二次端着棋盘,之后便再没见过黄大人。”
钱寺丞颔首,“如此说来,黄大人也非凶手。”
接着发言的,是一位鼻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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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肿的少年,自称苏见山,尚无官职,乃是户部侍郎之子,擅长丹青,得了长公主的赏识才得以来赴宴。
钱寺丞不禁疑惑:“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见山哼了一声,道:“草民刚到萱茗院,便听闻华威与郑小娘子吵了起来,我好心好意去劝架,那个华威竟然说我多管闲事,还打我!”
钱寺丞道:“看来你与世子结怨了?”
“那又如何?”苏见山抱胸,扬起下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无所畏惧:
“按大人所说的案发时间,那会儿我可是一直在二楼房内休息,从没下过楼。不信,你们可以问洒扫的两位小兄弟。”
小厮再次作证,说确未见苏见山下楼。
见众人频频让这两位小厮作证,钱寺丞索性问他们:“不然你们先说说,案发期间,可曾见谁下过楼,或经过正厅去往西侧厢房?”
因华威霸道,住了西侧第三间厢房后,便不许旁人同住西侧,嫌人声会打扰他。故而其余宾客皆住在一楼东侧或二楼房内。
因此,若有人欲往华威房中行凶,必得经过正厅,便会被小厮们看到。
一名小厮答道:“除了黄大人,便只有郑小姐经过。”
钱寺丞闻言,面露疑虑,扫视一圈众人。正欲询问郑小姐是谁,忽见右侧首座一名身着紫衣绣金华服的女子缓缓起身。
她的面容冷峻,眼眸如寒星般透出几分冷漠。她微微颔首,声如冰霜般说道:“臣女确曾去过华威房内。”
钱寺丞神色一震,心中一阵激动:如此看来,此女岂不就是本案最大嫌疑人吗!
他立刻语气严厉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去往世子房内?所为何事?”
紫衣女子微微挑眉,抬眼间流露出几分不屑,她的神态高傲冷峻,目光如剑般刺向钱寺丞,冷声道:
“臣女乃梁国公之女,郑凝。华威是我的未婚夫,我去找他还需多言吗?”
钱寺丞的心头猛跳,暗自震惊:她竟是梁国公之女!
就在这时,卢霖杉忽然插话:“刺入世子颈部的玉簪似乎颇为眼熟,倘若我没看错的话,郑小娘子曾戴过此物?”
郑凝微微蹙眉,眼神有些闪烁,却依然面色冷峻,答道:“没错,那只杀了华威的玉簪,正是臣女所有。”
她竟毫不隐瞒地承认了!
可钱寺丞却愁了起来:虽然他从前不在京为官,却也知梁国公乃开国功臣之后。其势虽不如往昔,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他得罪得起的?
若是他亲手将梁国公之女押入大狱,日后必然招致梁国公一派的针对。
然而,既然郑凝涉有杀人之嫌,作为大理寺丞,又岂能徇私枉法?
思至此,钱寺丞咬紧牙关,目光坚毅,终于大义凛然地挥手喝道:“来人,把郑凝拿下!”
“大人,我没有杀华威!”郑凝高声道。
她双手紧握,玉管般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神色逐渐凝重,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焦虑。
郑凝的脑海中浮现出在华威房中的情景,心中既惧又怒:
那时,华威试图对她施以非礼,她欲用玉簪自保,未料却被华威识破。她毫无武艺,岂敌得过华威的强悍?
千钧一发之际,那位中毒镖重伤的方姓男子竟忽然现身,救了她一命……
44.破案神速
思及此事,郑凝忽然情绪激动起来,眼眶泛红,厉声道:“华威此人禽兽不如,确实该死!”
她停顿几息,低声恨恨道:“杀他,岂非污了我的手!”
堂内一片静默,钱寺丞干咳几声,强行挺直腰杆问道:
“郑小娘子既然说没有杀人,可有证据?”
坐在她右侧的黄衣女子给她倒了杯茶,郑凝抿了一口,神色稍缓,方才道:
“臣女离开华威房间时,他还活着。华威让我去厨房帮他要一壶新茶,我去和厨房的丫鬟说了后,便回了东侧房间。那只玉簪,可能是我在房内与他发生争执是掉落的,后来才被有心之人拿去用作了凶器。”
她伸手一指站在人群中的两名矮个头的丫鬟:“我回房时,曾让她们二人端了两壶酒随我同去房内,之后便再未外出。”
被指明的其中一名丫鬟道:“奴婢确曾随郑小姐端酒至房内,回厨房时见阿喜与阿彩妹妹刚为世子送了茶水。”
钱寺丞皱眉沉思片刻,下定结论道:“如此说来,郑小姐回房在前,丫鬟为世子送茶在后。那么郑小姐离开时,世子确实尚未遇害,显然她并非凶手。那玉簪之事,必是有人故意陷害的。”
他越想越觉合情合理,但随即生出更大疑惑:既然这些人都非凶手,那么真正的凶手会是谁呢?
忽然,郑凝开口道:“钱大人,有一事,臣女有一事相求。”
“郑小娘子请说。”
郑凝皱眉道:“臣女有一金镯,离房时取下放在桌上,回房后竟不见踪影。”
她冷冷扫视堂下的仆从们,喝道:“一定是下人手脚不干净,偷拿了去!”
此言一出,仆从们皆惊慌求饶道:“奴才们绝不敢动贵客之物!请大人明鉴啊!”
这时,站在钱寺丞身旁沉默许久的女官终于开口:
“萱茗院中仆从护卫皆由长公主亲自挑选,背景清白,并定有规矩,务必二人结伴同行,以防偷窃。不可能会是他们偷拿的。”
“背景再清白,也难保心术纯正。”郑凝冷哼一声,“二人结伴,未必不能共谋贼计,再卖了分赃!”
钱寺丞左右为难,一面顾忌梁国公府,一面又不愿得罪长公主,急忙劝解:“或许是有贼人从外面潜入院中,偷走了郑小姐的金镯呢?”
郑凝冷声道:“若真有贼入院,那便是院门口的守卫失责!”
女官眉头一束,“这些守卫训练有素,绝不可能失职。郑小姐此言,岂非是在质疑长公主识人不清,管理失当?”
钱寺丞见两人剑拔弩张,急忙劝道:“二位请息怒,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何隐情?”二人齐声怒问。
钱寺丞愣了愣,投向卢霖杉求救,卢霖杉却低头喝茶,装作未见。
“或许真的有贼入院,但未必是守卫失责。”
忽然,右侧末端的位子上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一名头戴银饰、异族打扮的红衣女子,边磕着瓜子边道:
“萱茗院前院有护卫值守,但后方无人看管。此处离外墙不远,贼人或许从后方潜入,翻窗而入,盗走郑小姐的金镯也未可知。”
钱寺丞拍手称赞:“此言有理!”
女官却皮笑肉不笑道:“丹阳郡主说笑了,萱茗院临水而建,后方乃宽阔溪水,外墙与屋舍之间的溪面宽达上百步,贼人如何闯入?”
钱寺丞心中一震,才明白这红衣女子竟是南越的丹阳郡主!见堂下诸人身份高贵,他都得罪不起,钱寺丞缩了缩脖子,索性不再插话。
郑凝却不依不饶,冷声反驳:“溪水又如何,贼人难道不能游过来吗?”
女官则是冷笑一声,道:“若贼人游过,必然浑身湿透。郑小姐既说金镯在房内丢失,是否见房中有贼人行窃留下的水渍?若是没有,莫非是自己在别处弄丢了金镯,借机诬陷?”
“你……!”郑凝一时语塞,只能闷闷地皱着眉。
“对一般人老说,确实除了游过来,没有其他办法越过那片溪面。但若是轻功卓绝之人……”丹阳郡主靳红英忽然起身,大步走至主位后方,推开一扇窗,指向溪面上的莲叶,道:
“只需借助莲叶几次跃步,便可轻松越过溪面,抵达此处院落。”
钱寺丞眼睛一亮,道:“若真如此,杀害世子的凶手,便也有可能是外来之人?”
靳红英点头:“确有此可能。”
听闻此言,钱寺丞心下稍安。相比在这些得罪不起的权贵中找凶手,外来贼人显然更易结案。
“郡主此言有理,”钱寺丞又问:“卢大人,您怎么看?”
只见卢霖杉走到窗边,望向溪面,问道:“以郡主的轻功,是否能够借莲叶横跨溪面?”
靳红英挑了挑眉:“那是自然,雕虫小技而已。”
卢霖杉忽然转头看向她,目光直钉着她的眼睛:“既能横跨溪面,是否也能从水面上由东侧到西侧厢房?”
靳红英眸光一寒,立刻揪住卢霖杉的领子:“你这话什么意思?怀疑我?”
卢霖杉却笑道:“随口问问罢了,郡主何必动怒?卢某是听说,南越王妃与东海郡王府的世子妃是表亲,而郡王一家四十七口人皆死于华威之手……郡主与华威恐怕是积怨已久。”
“我是与华威有仇,那又如何?案发时,我一直与友人在一起。”
靳红英冷冷瞪着卢霖杉,把他往窗沿上用力一推,看到他肩膀狠狠撞在坚硬的木框上,发出“嘶”地吃痛声,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嗑起瓜子。
靳红英左侧座位上,一名蓝衣女子起身行礼,温声道:
“见过钱大人,小女乃大理寺少卿刘松云之女,刘清岚。郡主自入此院后,一直与小女同处一室,阿喜和阿彩姑娘曾来房中添过几次茶,她们皆可为证。小女愿以性命担保,郡主案发时未曾离屋半步,绝不会是凶手。”
钱寺丞见刘清岚不仅温和有礼,还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女儿,不由也放柔和了声音,“既有刘小娘子担保,那郡主定是清白的。”
却在此时,周行突然插话:“卢兄,你这可真是瞎操心了!即便丹阳郡主能潜入华威屋内,她也打不过华威啊。比武时大家都看见了,她虽轻功尚可,但武艺却……”
话未完,一物如流星般飞来,正中周行的额头,眉间血点显现。周行伸手一摸,赫然是一颗瓜子仁!
靳红英丢完瓜子仁,高声道:“钱大人,此处只有我与周将军二人会武艺。我虽不敌华威,但周将军武艺高强,足以从二楼窗边跃下,再潜入华威房中行凶。凶手定然就是他!”
周行瞪大眼睛,震惊道:“你说我是凶手?我和华威无冤无仇,杀他干嘛?”
“你在比武时被他打得满地打滚,一定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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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才趁他熟睡之际,伺机杀人泄愤!!”靳红英冷冷道。
“谁满地打滚了!你胡说八道!”周行怒了。
“就是你!第一轮就被淘汰的菜鸟!”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钱寺丞听得头皮发麻,几近晕厥。托着坡腿踉踉跄跄走到卢霖杉身边,愁眉苦脸道:
“卢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卢霖杉叹了口气,道:“由他们去吧,这两人脾气倔强如牛,劝不住的。”
两人齐齐转头瞪向卢霖杉,异口同声地吼道:“你说谁像牛呢!”
卢霖杉却淡然一笑,将钱寺丞扶回主位,道:
“钱大人,周行住在我东侧房间,案发时我一直开着窗透气,若周他用轻功飞到西侧,必会路过我窗下,我应当会有所察觉。更何况……
他苦笑着摇摇头,“周行睡觉时鼾声如雷,恐怕不仅我,临屋的黄大人也听见了吧?”
黄韶文点头,面上露出尴尬之色,“确实……有所耳闻。”
周行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一瞪了眼靳红英:“我可是清白的!郡主莫要再随意攀咬!”
此时,一位护卫上前道:“钱大人,属下刚才与阿桩护卫受卢大人之托前去确认,世子房中确实也有财物丢失!”
钱寺丞瞬间坐直了,“快说,是什么情况?”
护卫回道:“世子的发冠上原有一颗大珍珠,如今发冠仍在,但珍珠被撬走了。世子还有一条金镶玉腰带,我们也未在房中找到。”
钱寺丞心下更为坚定:“一定是贼人所为,正如郑小姐的金镯一样被盗走了!”
他一锤定音:“既然在场诸位皆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凶手必然不在诸位之中!想必是某名武艺高强的贼人,横跨溪水潜入院中,盗走财物,并杀害了世子!对,一定是这样!”
堂下众人议论片刻,也纷纷表示同意。
那名公公与女官对视一眼,掐着尖细的嗓音道:“既然如此,钱大人打算如何追缉凶犯?”
钱寺丞道:“以本官的经验,贼人盗走宝物后必定会销赃。派人去当铺和游商处搜查,定能发现线索!”
女官点头道:“既如此,臣女先行去通禀长公主。”
卢霖杉上前来恭维道:“钱兄果然了不起,未到一炷香功夫便破案了,如此神速,小弟真心佩服!”
“哪里哪里,全赖卢大人的提点和协助!”钱寺丞憨笑着回应。
见女官急于离去,钱寺丞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杆,示意众人安静,高声宣布:
“今日淮阳候世子遇害一案,实乃武功高强的盗贼盗宝后杀人逃逸。此案件已然告破,接下来必将全力追缉凶犯……
“谁说此案告破了?”
正厅外,忽然传来一声清亮悦耳的女声。
仆从护卫们纷纷让开,一名女子缓步走进来。她身穿水色绣银线长裙,衣袂轻盈如水,墨发披散,面容清秀却苍白。
双眸犹如夜空中的星辰,明亮而坚定。
她昂首迈步向前,朗声道:“大人,此案绝非外来的贼人所为,而是这院中之人行凶!”
——来人正是白芷兰。
她看着堂上正襟危坐的钱寺丞,叹了口气,正色道:“大人若是就这般匆匆结案,未免也太草菅人……”
她顿了顿,改口道:“太草芥狗命了!”
45.医女查案
白芷兰单薄的身影立在瑟瑟秋风中,虽显清瘦,却挺拔如松,眉宇间透出几分坚毅。
刘清岚见她到来,急忙起身迎上前,握住她的胳膊,关切地问道:“白姐姐,你可算醒了,身子好些了吗?”
白芷兰微微一笑,“已无大碍。”随即转身向主座之人欠身施礼:
“臣女白芷兰,新任大理寺司直,见过钱大人。”
钱寺丞在听闻她的身份后,露出几分惊讶:“原来是刚破了京中连环案的白司直,久仰,快请坐。”
他又疑惑道:“适才听卢大人说,有位小娘子病重昏迷在楼上歇息,莫非便是白司直?可你怎么从外面进来了?”
周行也讶然道:“对啊,二楼下来只一条路,便是走这经过正厅的楼梯,可咱们一直在此,怎么没见到你下楼?”
苏见山大声问:“莫非白司直也会轻功?”
“大人,臣女不会半点武艺。只不过还有另一条路,可以从从二楼到达一楼。”
白芷兰抬手指向东侧,“二楼东侧尽头与厨房屋顶仅隔两尺,翻过栏杆,便可轻松跃上对面屋顶,再从天窗钻入,循扶梯而下,便可悄然抵达一楼,不惊动厅中之人。”
言罢,见众人神色各异,她继续道:“此法并不需武功,我等皆可做到。因此,二楼的宾客虽未被小厮瞧见下楼,却并不能排除嫌疑。”
钱寺丞恍然,沉思片刻又道:“此法虽能避开正厅下楼,可由东侧去西侧世子厢房,仍需经过正厅,如何不被发现?”
周行附和道:“没错,只有这一条路,除非轻功过人,从屋后的水面飞渡。”
白芷兰轻笑道:“确实可走水路,且无需轻功。”她转身道:“诸位请随我来。”
她引着众人至厨房深处,推开后门,门外便是潺潺溪流。她指着门边一只洗衣的大木盆,道:
“只需将此木盆置于溪中,人坐在盆里,就可以漂浮在水面上,像乘船一般。再以木勺为桨,便可从厨房‘划船’至世子房间窗外,再翻窗进屋即可。”
她伸手一指木盆侧边,“诸位请看,盆侧与底部色泽加深,且隐有淤泥腥气,应当是不久前有人用它渡溪。”
接着她走至灶台,取出两只长柄大木勺,道:“勺柄上亦有浅浅泥痕,当是用作船桨时所致。”
此言一出,众人皆脸色大变,议论纷纷。
黄韶文蹙眉道:“按白司直所言,水路可轻易通世子房外,那便谁都能潜入了?”
白芷兰颔首:“正是。”
黄韶文接着问:“可世子武功盖世,若无武艺,就算潜入屋内,又如何能下手?”
“好问题。”白芷兰粲然一笑,自袖中掏出一块云片糕,道:
“臣女方才之所以晕倒,并非身体不适,而是误食了本该送去华威房中的糕点。这盘云片糕中被下了迷药,想必是凶手欲先使华威昏迷,再趁其毫无还手之力时行凶。”
她顿了顿,正色道:“此糕虽被臣女误食,但凶手未必不会另寻机会,再次将药下于别处,直至华威中招昏迷。”
白芷兰看向黄韶文,缓缓道:“黄大人,适才我在厅外听闻,您回屋拿了棋盘去敲门时,华威未曾应声,而丫鬟却言他就在屋内。或许那时,华威便已服下迷药。”
郑凝寒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都有嫌疑?”
“没错,尤其是那些去过厨房和华威房间,有机会下药之人,更加可疑。”白芷兰稍作沉吟,又道:“想来迷药应是下在食物或酒水之中。”
此时,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郑凝。
郑凝厉声道:“就因为我去过华威的房间和厨房,你们便怀疑我?若我真要杀他,有机会下药,早就下毒了,何必费力下什么迷药!”
钱寺丞连连点头,“是啊,若凶手有心致华威于死地,直接下毒岂不更省事?”
白芷兰微蹙眉头,坦白道:“其实这点我也没想通。”她提议道:“或许到华威房内再查验一番,能找到答案。”
众人呼啦啦地涌向华威房间,却被白芷兰拦在门外。
“诸位皆为涉案嫌犯,怎能轻易踏入现场?我与钱大人进去探查即可。”
周行朝她挤眉弄眼:“我们不进也行,但得开着门,让我等亲眼见识大理寺新任女司直是如何破案的!”
白芷兰深吸一口气,朝他翻个白眼,故作无奈地回答:“那好吧。”其实,她倒是也想借机观察众人的反应。
一进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夹杂着各种怪异的气息,纷乱交织。白芷兰闭眼细嗅,企图理清其中的异味,眉头不觉紧锁。片刻后,她睁眼,目光直落到屋内正中的八仙桌上。
桌上摆着一壶茶、一壶酒,旁边一盘仅剩两块的糕点。
白芷兰醒来时兰花银簪便不知所踪了,因赴宴又并未携带银针,此刻只得借来刘清岚的银簪,分别试探茶酒与糕点,见簪子并无变黑之象。
钱寺丞问道:“由此可见,这些吃食并未下毒吧?”
白芷兰却道:“这只可证明没有下砒霜,又许多毒药银簪是试不出来的,迷药更是无效。”
她转头对护卫道:“劳烦去厨房抓四只耗子来。”
钱寺丞疑惑:“白司直此举何意?”
“试毒。”
趁护卫去抓鼠之际,白芷兰打量房中情形,见椅凳翻倒,地上茶壶碎片四散,似有打斗迹象。衣柜抽屉大开,仿佛被盗贼翻找过。
她忙问道:“此屋是原貌如此?还是后来搜查时被动过?”
卢霖杉道:“我与钱寺丞进屋调查时便是如此,之后护卫把守,无人进出。护卫前来寻找世子的发冠与腰带,也是极为谨慎的。”
白芷兰摸了摸下巴,道:“如此看来,倒真像是贼人潜入,与世子搏斗后杀人,再翻找财物。”
“本来就是!”周行撇嘴道:“这一看就是盗宝杀人,白司直你何必非要怀疑我们?”
苏见山也举手高声附和:“我也看着像是盗宝杀人,郑小娘子不也丢了东西吗?”又因动作太大牵动手上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白芷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捻起桌上的茶杯,道:“这茶具乃汝窑青瓷,颇为贵重,盗宝贼岂会如此不识货,连这等好物也不拿走?”
周行忙凑上前看,激动道:“确是汝窑青瓷,长公主府中尽是此物。”
白芷兰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她将闯入的周行推回门外,踢了一脚,又走至梳妆台前,从凌乱的抽屉里取出一枚金戒,道:“如此华贵的金戒,贼人为何未取?”
众人默不作声,钱寺丞点头讪讪道:“若是以窃取财物为生的盗宝贼,确实也太不仔细了。”
白芷兰走至床边,血腥气愈加浓烈,她强忍住胃中翻涌,捂着鼻子扯开华威的衣领。
致命伤处,一只玉簪深深刺入脖颈,血迹早已干涸。
她细细查看,隐约见颈侧几道抓痕,被血污遮蔽,不甚清晰。再一瞥枕头上方,发现一片较深的血迹,应当是干涸得更早,或许在颈部出血之前已流。
她唤来钱寺丞帮忙,将华威的尸体翻转,露出他的后背和后脑。白芷兰拨开后脑的头发,目光一凝:“这是……茶壶碎片?”
她取出那枚深嵌在后脑的青瓷碎片,与地上摔碎的茶壶残片比对,果然相吻无疑。
靠近华威的后背时,白芷兰鼻尖微动,竟隐约闻到了一丝……柿子味。
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她几乎趴在华威的尸体上,紧贴着他的衣袍细闻,果然发现背部和前胸沾染了柿子的清甜香气,而袖口隐约带着桂花的幽香,在这浓重的血腥气中十分突兀。
白芷兰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默然片刻,才强压住心绪。她低下头,目光扫过床榻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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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然发现地面干净得异乎寻常。
她蹲下,指尖轻拂过地砖,几乎毫无尘埃。她钻入床下,贴地细闻,竟又是柿子的气味。
当她从床下钻出来时,目光恰巧落在华威垂在床边的右手上,只见他紧握着一只白色瓷瓶。
白芷兰费力掰开他已僵硬的手指,取出瓷瓶,走到门口问:“此物可有人识得?”
郑凝接过一看,冷笑道:“华威称此为仙丹,说是随陛下封禅泰山时遇仙长所赠,炼制四十九日,能增精力、延年益寿。”她不屑道:“傻子才信。”
白芷兰将瓷瓶收回,倒出丹药,见只剩一粒,放于鼻前细嗅——浓烈的丹砂气息。
传闻百年前的帝王炼制的仙丹,前朝文人雅士间风靡的“五石散”,皆以丹砂为原料。
丹砂性热,少量服用可去寒补虚,提神醒脑,但毒性极强,稍有过量,便会使人兴奋狂躁,甚至产生幻觉。
前朝许多人服药后浑身大热,四处乱走散热,称为“行散”,更有人在隆冬裸袒食冰,需以凉水浇淋方能缓解。
难怪华威比武时双目猩红,面如赤火,暴躁如狂,应是过量服用了此“仙丹”所致。
白芷兰忽然看向郑凝,问道:“郑小娘子,今晨见你指甲染了丹蔻,可适才伸手时,你的指甲竟干干净净……你剪了指甲?”
郑凝原本淡然高傲的神情骤变,目光中透着警惕,“是又如何?关你何事?”
白芷兰并不接话,转而询问给华威送茶水的两名丫鬟:“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世子时,具体是什么情形?”
一位叫阿喜的丫鬟怯生生地答道:“当时奴婢与阿彩姐姐一起端茶水去,敲了门后,世子刚开门便用手臂上的什么东西射死了廊下的一只油耗子,吓得我们一动也不敢动。
“随后,世子从门内伸手取走茶壶,叫我们‘滚’,我们便慌忙退回厨房了。”
白芷兰微微颔首,心道:“那射杀耗子的物件,想必便是袖箭。”她随即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并未进入房中?”
听两名丫鬟皆表示没有入内,白芷兰又问:“那你们是否看清了世子的脸?”
阿彩略带惶恐地回答:“不曾,奴婢们都听说过世子的脾性,刚见他射死了耗子,吓得不敢抬头,只低着头退回去了。”
白芷兰眉头微皱:“既如此,你们如何断定那人就是世子,而非旁人?”
阿彩迟疑片刻,答道:“奴婢未曾多想,只觉房中若非世子还能是谁?况且,奴婢确实看见了那水色的衣袖和衣摆,与如今世子身上的衣物一般无二。”
白芷兰点头,见护卫捉来了耗子,便将桌上茶、酒、糕点,和地上茶壶残水各喂了一只。
片刻后,喝了酒与地上茶水的耗子并无异样,饮了桌上茶的却口吐白沫,食了糕点的昏昏睡去。
她揭开茶壶盖看了眼,又看向地上的茶叶,问道:“为何地上是龙团胜雪,桌上却是顾渚紫笋?”
阿喜答:“世子吩咐过,只饮他自带的龙团胜雪,给其他宾客上的茶,都是院中备的顾渚紫笋。这或许是先前催得急,送错了。”
白芷兰若有所思地点头,“被下了毒的,正是这壶送错的茶。”
“奴婢不知啊,奴婢没有下毒!”阿喜惊慌失措,小鹿般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她,几乎要流出泪来。
“别怕,我并非怪你。此壶茶水尚满,想来华威还未来得及饮下这壶下毒之茶。”
白芷兰轻声安抚她几句,又下令去搜索每位宾客的房间,查看是否有可疑之物,尤其是毒粉之类的。
吩咐完后,她转身望向郑凝:“郑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凝神色微变,虽有不悦,却仍勉强点头,与白芷兰同入另一间厢房。
待房门关上,屋内仅剩她们二人,白芷兰面色凝重,沉声道:“我想与你聊聊……方沅之事。”
46.水落石出
郑凝的思绪回到了与华威对峙的那一刻:
那时她猛地拔下玉簪,直指华威的咽喉,却被他先一步夺过丢开,簪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想杀我?”华威怒不可遏。
“华威,你禽兽不如,早就该死了!”郑凝满腔愤恨,一拳砸在他身上,却似棉花打在铁板上般无济于事。
“郑凝,就凭你这点能耐,还想杀我?”华威眼中满是轻蔑,“看来我平日太纵容你了,今天就让你知道‘出嫁从夫’的道理!”
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粗暴地撕裂郑凝的衣衫,压了上去。郑凝嘴上拼命呼喊,却并不真的推开他,左手的红指甲悄然滑向他的后颈,暗自将指甲深深刺入他的皮肤。
忍住,再忍住,等毒素渗透,他一定会七窍流血而死。郑凝咬紧牙关,强压住心中的怒火。
然而,华威的动作忽然僵住,接着毫无预兆地倒在她怀里。郑凝一愣,怎会毒发如此之快?
她抬眼一看,只见床边站着一名年轻男子,眉目俊美,脸颊上却有一道极浅的疤。
见郑凝衣衫不整,男子微微皱眉,赶紧别过脸去。
郑凝迅速整理衣衫,冷声道:“你是谁?为何在此?方才是你打晕了她?”
她端详着这人的容貌,认出了他:“你是擂台上被华威毒镖所伤之人?你不是重伤昏迷了吗?”
见男子依然沉默,郑凝再度追问:“你与大理寺那位白女官是一伙的?”
男子终于开口,淡淡道:“我叫方沅。你若想杀华威,我可助你。”
郑凝却并不领情,冷哼一声道:“别以为你刚才救了我,我就会感激涕零。即便你刚才不出手,我照样能杀了他。”
方沅的目光掠过她指尖,语气平静道:
“南疆的‘红莲煞’,见血封喉,乃剧毒无疑。然通过抓伤施毒,毒发甚慢。且毒发初期会浑身发热发麻,华威定会察觉异样,届时你恐怕性命不保。”
见自己的计划被人一眼看穿,郑凝咬唇不语。
方沅又道:“况且屋外仆从众多,定有人见你进屋。若华威死在此处,岂有不怀疑你之理?届时,淮阳侯府岂会轻易放过你与梁国公府?”
闻言,郑凝怒气上涌,目中含恨:“他毁了我和表妹的一生,我甘愿用命来报复他!父亲明知华威并非良配,却为梁国公府的荣宠,执意逼我下嫁。我早已恨透了他,便是牵连于他,又何足惜!”
“以玉石俱焚之法去对付这等废物,不值得。”方沅神色冷峻,淡然道:“我有一计,若你愿配合,既可杀他,又能全身而退。”
郑凝犹疑片刻,冷眼打量他:“你究竟是谁?为何帮我?是那个白女官让你来的?”
“与她无关。”男子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不是为了帮你,只为杀华威。我们可以合作。”
“你也要杀他?为何?仅是因为他刚才用袖箭射了你?”郑凝皱眉,“可你看起来并无大碍?”
方沅面色微沉:“我乃北燕人,杀他不需理由。”
郑凝一怔,她知道北燕与淮阳侯府世仇已久,便不再追问,只道:“合作可行。说吧,什么计划?”
在方沅的示意下,郑凝脱下华威外袍与袖箭,给方沅穿上,让他假扮成华威。随后,她前去厨房取茶,故意支开两名年长丫鬟,只留年幼不谙世事的丫鬟送茶入房。
待郑凝离去,方沅假作华威,接茶时故用袖箭射杀硕鼠,吓得丫鬟不敢细看。如此一来,便留下华威尚存的假象。
事毕,方沅取走华威发冠上的珍珠、金镶玉腰带,还有郑凝给他的金镯子,伪造成盗宝杀人,悄然离去。
听到这里,白芷兰眉头微蹙:“如此说来,你们在离开房间前,便已合力杀了华威?”
郑凝摇头,低声道:“不曾。方沅说,若外袍上无血迹,反会引人疑心,故计划让我先去厨房要茶,而他接了茶后,才给华威换上外袍,用软剑了结其性命。随后将华威的贵重物件与我的金镯一同送往当铺,伪造成盗宝杀人然后销赃的假象。可是……”
她眉心紧锁,“他原说半个时辰内便回,怎知至今未归,也未依计划用软剑,而是用了我的玉簪。此举究竟何意?莫非他反悔了,欲嫁祸于我?”
她越说越急,抓住白芷兰的手,不安道:“白司直,华威他该死,但我并未杀人。方沅临别时曾言,此案或许会交由你查办,若抓不住贼人,淮阳侯府恐会迁怒于你。
“他之所以帮我,便是要我以梁国公府之名保住你。我想你们定是情意深厚,因此我才会毫无保留的把这计划都告诉你,事到如今,你一定要相信我。”
白芷兰轻轻拍了拍郑凝的手,安抚道:“你此言与证据确实吻合,我信你。”
她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推敲。方才她察觉华威外袍上残留柿子与桂花头油的气味,料定他曾与郑凝和阿沅接触。且床下干净无尘,亦有柿子香,阿沅定曾躲于此处。
白芷兰还发现华威颈后横着一条淤痕,心中暗自怀疑是阿沅所为。颈侧的抓痕亦与郑凝所述相符,只是……
“你可曾在华威饮食中下药?是否用茶壶击打其后脑?”白芷兰问道。
郑凝坚定摇头:“不曾。”
“如此说来,杀华威之人,不一定是阿沅。”白芷兰揉了揉眉心,缓声道,“恐怕另有他人也想置华威于死地。”
郑凝不解:“那又如何?华威罪恶滔天,人人得而诛之。钱大人方才已将案子定为盗宝杀人,你为何不顺水推舟,将罪名安在那虚无的盗贼身上?”
“这才是你们的计划吧?”白芷兰忽然冷冷盯着她,“把罪名都推到所谓的‘盗贼’身上,让所有宾客都洗清嫌疑。”
见郑凝哑口无言,白芷兰逼问道:“告诉我,这个主意究竟是谁出的?阿沅虽与你联手伪造华威未死的假象,但他没那么聪明,绝不会有如此缜密的谋划——
“特意请来新上任、胆小怕事的钱寺丞,又想尽办法不叫仵作来验尸,不就是怕被人看出不只一人想杀华威吗?
“你们做这一切,为的就是把华威的死推到虚构的飞贼头上。现在告诉我,这背后谋划之人到底是谁?”
郑凝目光闪烁,抿唇道:“我……我不能说。”
白芷兰冷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罢,她猛地拉开房门,将正在门外偷听的卢霖杉和周行一把揪进屋来,怒道:“卢霖杉,定是你出的馊主意对不对?”
卢霖杉揉着耳朵,指着门外道:“她也有份!”
白芷兰朝门口望去,只见靳红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垂首低眉的刘清岚。
关上门,白芷兰冷冷扫视四人,愤然道:“我就说,当时我明明醒了,怎会清岚给我喂了口茶,我就又昏了过去。原来是你们给我下了药?”
卢霖杉毫不留情的供出同伴,“药是丹阳郡主给的,周行下的,刘小娘子喂的,与我无关。”
靳红英拽住他的领口,冷笑:“小霖子嘴这么快,看来下次得毒哑了才能放心。”
白芷兰推开二人,目光凌厉,质问道:“华威究竟是不是你们所杀?”
四人齐齐举手发誓, “真不是!”
见他们这样,白芷兰无奈摇摇头,轻叹一声,缓缓道:
“黄大人先前说,他在厨房听到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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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说华威要了一壶新茶。也就是说,准备那壶新茶时,在厨房的除了仆从,便只有他和郑小娘子。
“因此,有机会在那壶新茶中下毒的,也只有他二人。黄大人棋艺超群,我早些年间就听说过他的名号,知道他来自东海郡。若他与那被华威抄家的东海郡王有所渊源……”
她顿了顿,又道:“我方才见那位苏见山小郎君举手时,右手有一道有被割伤的血痕。想来,是用茶壶砸华威后脑时,弄伤了手。”
周行讶然,“这也能猜出来?可他为何要杀华威?”
刘清岚小声道:“我看他与受伤的戴侍卫颇为交好。”
“少年意气,或许是想为戴侍卫出气吧。”白芷兰若有所思。
卢霖杉自顾自地斟了杯茶,道:“他确实从水路划那木盆去了华威房间,可后脑的伤并非致命,不能就此断定他便是凶手。”
周行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卢霖杉斜睨他一眼,慢悠悠道:“在你鼾声如雷一睡不醒的时候。”
白芷兰截住卢霖杉正要饮茶的手,问:“除了他,你还看见谁从水路去了华威房间?”
“就他一人。”
白芷兰目光锐利,“我不信,那两只木勺的潮湿程度不同,其上的泥渍干湿不一,显然是先后两次使用了不同的木勺作桨,应当至少有两人从水路去过华威房间。”
卢霖杉无奈一笑,“真的只有他。”
白芷兰挑眉:“你若不说,我便挨个房间搜查,挨个人盘问,亲自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等等!”
郑凝忽然出声,劝道:“白司直,人人皆知你和方沅昏迷,定不会怀疑到你们。若淮阳侯府追责大理寺查案不力,我母亲与侯府老夫人素有交情,我定会保你周全,不使他们迁怒于你。你又为何苦苦追查真相?”
见白芷兰默然不语,郑凝双手抱胸,语气变得冰冷:“我本以为,白司直仅凭一案便名扬京城,升任女官,定能分辨善恶是非,识得变通。不料竟执意替恶人伸张所谓的‘正义’。”
白芷兰猛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怒斥道:
“我并非执迷于真相,我也知华威该死。可你想过没有,若此案定为盗宝杀人,我们这些宾客固然可洗清嫌疑、安然无恙,可那些仆从又如何?”
她停了停,眼眶微红:“贼入府院,便是护卫守责不严,宾客被害,自是仆从看护不力。然此等过错,罪不至死。
“可若淮阳侯抓不到那子虚乌有的盗贼,他的丧子之痛与怒火,必定会发泄在这些仆从身上!”
白芷兰语气低沉,神色凝重,眼中满是忧虑:
“这满院的丫鬟、仆役、护卫,都将因为我们这些权贵的‘互助’与‘自保’而丧命。我们的命是命,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即便他们是公主府的人,可不过是些微贱的下人,如蝼蚁一般,长公主又岂会为了他们出头?只用几条下人的性命,便能平息侯府的怒火,真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满屋皆静,白芷兰再次质问道:“最后从水路进华威房间到底是谁?”
卢霖杉却是长叹一声,皱着眉摇头道:“白芷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白芷兰不解何意,正要发问,就听郑凝忽然道:
“是我……后来又去了华威的房间。”
白芷兰闻言一愣,继而轻叹一口气,望着她无奈道:“我明白了,能让你如此袒护的,必是那位黄衣的小娘子,也就是你口中的表妹,对吧?”
见郑凝垂眸不语,白芷兰柔声问:“可否让我见见她?”
47.夜风起时
天色已全然黑透,厢房内点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昏黄的光影映在墙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霭。
房门虽紧闭,却依旧有一丝凉凉的夜风透入,夹杂着秋夜的寒意。屋内静谧得仿佛能听见烛火在小心翼翼地跳动。
白芷兰与郑凝和姚若琰对坐于桌前,三人的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凝重。
“此事该从何说起呢?”郑凝长叹一声,眼中压抑着沉重的情绪,缓缓道来:
去年姚若琰刚及笄,梁国公夫人将这位外甥女接来京中,想为她觅得良缘。却不料,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华威。
那登徒子对见色起意,趁姚若琰沐浴之际,盗取了她的贴身衣物。衣物上绣有她的名字,华威便以此威胁,若她不屈从,便将衣物悬于城墙,让满城百姓观瞻,毁她清誉。姚若琰一时恐惧,便……
之后华威变本加厉,姚若琰饱受其害,受尽羞辱,却羞于启齿求救。直到郑凝察觉她性情突变,时而暴躁如雷,时而泪流满面,几次欲投河自尽,追问之下,她才和盘托出。
郑凝愤恨道:“我自责未能保护好若琰,让她落入歹人之手。可我告知父母此事,期望他们为若琰出头,父亲却让我们忍耐,说淮阳侯府如今深得陛下器重,不可得罪!
“我去质问华威,他竟扬言要将我与表妹一并纳入房中!我气不过,遂动了杀心,在指甲里藏了毒。”
姚若琰低着头,声音微颤:“今日午宴时,华威再度威胁我,若酉时不赴厢房私会,便将我的贴身衣物公之于众。我告知表姐此事,但后来她来寻我时,称在华威处找到了一件肚兜,可我一看,那并不是我的衣物……想来,还有其他女子深受其害。”
郑凝拍了拍姚若琰的背,继续道:“我们本以为华威已被杀,然又不敢从正门进入房内,恐提前暴露华威已亡之事,给未归的方沅添麻烦。因此,表妹划船从窗口入房,取回衣物。”
“可我到了房间却发现……”姚若琰面露惊恐之色,仿佛回想起了可怖的画面,“华威没死!”
“什么?!”郑凝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华威那时还没死?此事你怎么没和我说?”
“我、我以为你……”姚若琰也满脸惊愕。
郑凝无奈了:“你以为是我后来又去房中杀了他?”
“难道不是吗?听说华威被姐姐的玉簪刺死了……”姚若琰埋着头,声音越来越低。
白芷兰抚了抚她的背,柔声说:“还是将你在华威房中的经历细说一遍吧。”
姚若琰紧了紧衣袖,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
“我本以为他已死。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四周尽是茶壶的碎片,头上鲜血淋漓。可当我在他身上翻找我的衣物时,他竟睁开眼坐了起来!他误以为我是来赴约的,还称是苏小郎君砸了他,说定然不会放过他的。”
“然后呢?”白芷兰问。
“他说着说着,忽然面露痛苦,称头晕难耐,命我扶他到床上躺下。可一躺下,他便昏厥过去。我从抽屉里寻得肚兜,赶忙逃了。我原该杀了他,可是我不敢……我没用,没脸见姐姐,就回房躲了起来。后来,听闻华威死于姐姐的玉簪,我便以为……”
郑凝叹道:“她以为是我杀了华威,而我却以为方沅早已下手。”
白芷兰沉吟片刻,道:“若你们所言属实,之后定还有旁人去过华威房间,用玉簪杀了他。”
白芷兰未曾作答,这个问题她也想不通。
她心中掠过几许纷乱:其实,她至今都难以相信,阿沅会计划杀人。
在她心中,阿沅是个有点呆呆的、笨笨的,贪吃但又十分善良可爱的人。
二人相处的这段时日里,阿沅不仅总护着她,即便是被官兵追捕,或者遇上那频频行刺的黑衣人,也并不会出杀招。
可若非阿沅杀的人,为何他明明已与郑凝约定好,却又不动手?当苏见山与姚若琰前往华威房中时,他又身在何处?
还是说……一切都不过是郑凝的谎言,试图将罪名嫁祸于阿沅?
不,阿沅一定曾进入华威房内,甚至穿上了他的外袍。郑凝或许会撒谎,但证据不会撒谎。
定了定神,白芷兰终于整理好思绪,下定决心,推门而出,道:“我要重新验尸。”
卢霖杉却脸色凝重,沉声道:“来不及了,宫中已再次派人来催,白芷兰,该去赴宴了。”
如此一来,这桩案子终究未能厘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以飞贼盗宝杀人草草结案。
卢霖杉明晃晃地威胁她:“白芷兰,若你执意说华威是院中之人所杀,我们会把你打晕带走的。”
白芷兰无奈,只得拔走了华威尸体上的那只玉簪,黯然离去。
钱寺丞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相送,白芷兰这才注意到他腿脚不便,关切道:“大人的腿脚是怎么回事?我是大夫,要不要我帮您看看?”
钱寺丞摆摆手,笑道:“白司直不必费心了,这是去年受的伤,已经找过大夫诊治,养养就好了,无碍的。”
白芷兰微微颔首,想到是卢霖杉故意把钱寺丞“骗”来查案的,心中越发过意不去,道:“中秋将至,还劳烦大人出来查案,打扰您与家人团圆,实在抱歉。”
钱寺丞却道:“查案本就是分内之事,再说我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好打扰的。白司直快去吧,迟了恐怕要误了时辰,长公主可不喜等人。”
白芷兰点头谢过,登上马车。临走前,她掀开帘子深深地看了萱茗院一眼,心中叹息:这些仆从和护卫,能活下来吗?
此刻,她竟只能寄希望于淮阳候的仁慈,期盼他信了“飞贼”之说,去追捕那不存在的罪犯,而不至迁怒这些无辜之人。
马车内,卢霖杉见她凝眉不语,淡淡道:“别再想了。”
白芷兰回过神来,笑道:“我知道。”
卢霖杉“啧”了一声,“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确实想哭。”
车内一阵沉默,卢霖杉顿了顿,道:“你之前破获大案立大功,陛下和长公主也许会有所赏赐。琼台宴上你若表现得好些,向长公主讨要几名仆从,她或许会答应。”
白芷兰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你是说,我可以把院里的人讨要过来?”
卢霖杉却泼她冷水:“别急着高兴,就算把人要来了,你也未必能护得住他们。”
“若我护不住,还能求我姑姑帮忙。送他们入后宫当差,淮阳侯总不能闯进后宫杀人吧?况且我姑姑正好缺个伶俐的小宫女,那个阿喜就不错,长得也讨人喜欢,我姑姑定会中意。”
白芷兰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地笑了。
卢霖杉看她一眼,打趣道:“你这么关心百姓,怎么从前不肯为官?”
白芷兰撇撇嘴:“你听杜若说的?这丫头嘴可真大。”
她顿了顿,低声嘟囔:“宫里的太医已经够多了,有的是大夫为贵人们诊病,不差我一个。反倒是民间,整个京城加上我也就两个女大夫,我若也不做了,谁来给寻常百姓看病呢?”
“若不做太医,做别的官职,就像芷兰姐姐现在做的司直,岂不也很好?”刘清岚笑道,语气里满是钦佩,“我倒觉得,姐姐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
白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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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夸得脸微微泛红,含笑道:“我眼界窄,过去从未想到,女子除了司药女官,还能担任大理寺的职务。毕竟,上一个大理寺的女官,已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此时,马车自城南一路疾驰向北,直奔皇宫。沿途快马频频掠过,马蹄声急促,如风般在呼啸而过,彷佛在追赶着什么。
白芷兰听着车外的匆匆的马蹄声,心中微微一动,想道:这些人是急着出城回乡过中秋吧?
车行甚急,刘清岚面色渐渐苍白,显得有些难受。白芷兰掀起帘子,眼见前方路途通往京城西市,连忙对赶车的宫人说道:“大人,可否在前方程氏医馆稍作停留片刻。”
赶车的宫人面露难色,回道:“贵人若是误了吉时,长公主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待不起。”
白芷兰本欲说明是替友人取药,闻言却顿住,改口道:“我正是要去取一副熏香,打算作为贺礼,送与长公主呢。”
说罢,她悄然掏出一锭银子塞入宫人手中,温声道:“佳节将至,这是些微薄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马车终于在医馆前缓缓停下,白芷兰下车,见医馆中竟有灯火,心中顿时生出几分紧张,却又带着隐隐的期待。
推门而入,里面的人果然是阿沅。
阿沅见她进来,神情微怔,随即迎上前来,显得有些无措:“小姐,我……”
白芷兰目光微沉,直言问道:“是你杀的华威吗?”
阿沅愣了一瞬,随即用力摇头,双眼直视着她,认真道:“我没有,小姐说了,在那里杀他会惹麻烦的。”
“好,我信你。”
白芷兰抬手拨弄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微笑道:“你是怕找不到我,所以回医馆来等我了吗?”
阿沅点了点头,灯火映在他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星光般的光芒,倒映出白芷兰温柔的笑容。
白芷兰柔声道:“你做得很好。”
取了刘清岚的药和给长公主的香薰,白芷兰在宫人的催促下出了医馆。
上马车前,她转身对阿沅说:“快回白府吃晚饭吧,我娘特意吩咐让你去的。”
阿沅乖巧地点头,二人正欲告别,忽然街巷中传来一阵骚动:
“城南起火了!”
“哪儿的火?怎么会着起来?”
“听说是皇家园林!”
白芷兰心头一震,蓦然朝南望去,只见远方火光冲天,照亮半边夜空。
——那正是她们来时的方向,玉津园!
她脑海中闪过方才那些急驰的马蹄声,此刻恍然醒悟:那些并非归乡之人的马队,而是淮阳侯府的人马。
长公主催促赴宴的旨意传来,同样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淮阳侯已得知华威的死讯。
什么在宫宴上求赏,根本就来不及了,淮阳侯的怒火不会等到明日才爆发。
可她还是不死心,不甘心……
她央求着:“快掉头回去!回玉津园救人!”
“你疯了?得赶紧去皇宫赴宴才行!”
赶马车的宫人和卢霖杉想将白芷兰拉回马车,却被提着剑出来的阿沅阻止。
他拔剑指向宫人的咽喉,面若寒霜,“她说要回去,听不懂吗?”
宫人吓得浑身发抖,“小的……小的也只是奉命办事啊!”
白芷兰把药丢给卢霖杉,“你们先进宫。”
又转头望向阿沅,眼中满是坚定,“阿沅,骑马带我回玉津园,要快。”
夜风呼啸,白芷兰坐在马背上,紧紧抱着阿沅的腰,脸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原来京城的风,竟是这般刺骨寒冷。
48.夜风起时(有修改)
白芷兰心中仍挂念着案情,想要继续调查,却被催促前往皇宫赴宴。
如此一来,这桩案子终究未能彻底厘清,反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以“飞贼盗宝杀人”的名义草草结案,真相被掩埋在层层疑云之下。
卢霖杉附到她耳边,明晃晃地威胁道:“白芷兰,若你执意说华威是院中之人所杀,我们会把你打晕带走的。”
白芷兰正欲争辩,眼角却瞥见长公主派来的掌事太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目光中既有催促,又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一瞬间,白芷兰若有所悟——这案子的结果或许早已注定。即便她找出更多的证据,结局也并非凭她一人之力可以撼动的。
她暗自揣测,能够安排这一切的,绝不仅仅是卢霖杉。必然有一位隐匿在背后,权势滔天、只手遮天的人物在操控着这一切……
而这桩案子所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真相,而是一个能让那位幕后之人满意的“答案”。
无奈之下,她只得拔走了华威尸体上的那只玉簪,黯然离去。
钱寺丞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相送,白芷兰这才注意到他腿脚不便,关切道:“大人的腿脚是怎么回事?我是大夫,要不要我帮您看看?”
钱寺丞摆摆手,笑道:“白司直客气了,这是去年受的伤,已经找过大夫诊治,养养就好了,无碍的,不劳您费心了。”
白芷兰微微颔首,又想到钱寺丞是被卢霖杉利用,被故意“骗”来查案的,心中越发过意不去,歉意道:
“中秋将至,还劳烦大人出来查案,打扰您与家人团圆,实在抱歉。”
钱寺丞却苦笑道:“查案本就是分内之事,再说我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好打扰的。白司直快去吧,迟了恐怕要误了时辰,长公主可不喜等人。”
白芷兰点头谢过,登上马车。临走前,她掀开帘子深深地看了萱茗院一眼,心中惆怅:这些仆从和护卫,能活下来吗?
此刻,她竟只能寄希望于淮阳候的仁慈,期盼他信了“飞贼”之说,去追捕那不存在的罪犯,而不至迁怒这些无辜之人。
马车内,卢霖杉见她凝眉不语,淡淡道:“别再想了,想也没用,此事非你我之力可以改变。”
白芷兰回过神来,笑道:“我知道。”
卢霖杉“啧”了一声,“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确实想哭。”
车内一阵沉默,卢霖杉顿了顿,道:“你之前破获大案立大功,陛下和长公主也许会有所赏赐。琼台宴上你若表现得好些,向长公主讨要几名仆从,她或许会答应。”
白芷兰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你是说,我可以把院里的人讨要过来?”
卢霖杉却泼她冷水:“别急着高兴,就算把人要来了,你也未必能护得住他们。”
“若我护不住,还能求我姑姑帮忙。送他们入后宫当差,淮阳侯总不能闯进后宫杀人吧?况且我姑姑正好缺个伶俐的小宫女,那个阿喜就不错,长得也讨人喜欢,我姑姑定会中意。”
白芷兰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地笑了。
卢霖杉看她一眼,打趣道:“你这么关心百姓,怎么从前不肯为官?”
白芷兰撇撇嘴:“你听杜若说的?这丫头嘴可真大。”
她顿了顿,低声嘟囔:“宫里的太医已经够多了,有的是大夫为贵人们诊病,不差我一个。反倒是民间,整个京城加上我也就两个女大夫,我若也不做了,谁来给寻常百姓看病呢?”
“若不做太医,做别的官职,就像芷兰姐姐现在做的司直,岂不也很好?”刘清岚笑道,语气里满是钦佩,“我倒觉得,姐姐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
白芷兰被夸得脸微微泛红,含笑道:“我眼界窄,过去从未想到,女子除了司药女官,还能担任大理寺的职务。毕竟,上一个大理寺的女官,已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此时,马车自城南一路疾驰向北,直奔皇宫。沿途快马频频掠过,马蹄声急促,如风般在呼啸而过,彷佛在追赶着什么。
白芷兰听着车外的匆匆的马蹄声,心中微微一动,想道:这些人是急着出城回乡过中秋吧?
车行甚急,刘清岚面色渐渐苍白,显得有些难受。
白芷兰掀起帘子,眼见前方路途通往京城西市,连忙对赶车的宫人说道:“大人,可否在前方程氏医馆稍作停留片刻。”
赶车的宫人却面露难色,回道:“贵人若是误了吉时,长公主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待不起。”
白芷兰本欲说明是替友人取药,闻言却顿住,改口道:“我正是要去取一副熏香,打算作为贺礼,送与长公主呢。”
说罢,她悄然掏出一锭银子塞入宫人手中,温声道:“佳节将至,这是些微薄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马车终于在医馆前缓缓停下,白芷兰下车,见医馆中竟有灯火,心中顿时生出几分紧张,却又带着隐隐的期待。
推门而入,里面的人果然是阿沅。
阿沅见她进来,神情微怔,随即迎上前来,显得有些无措:“小姐,我……”
白芷兰目光微沉,直言问道:“是你杀的华威吗?”
阿沅愣了一瞬,随即用力摇头,双眼直视着她,认真道:“我没有,小姐说了,在那里杀他会惹麻烦的。”
一颗悬着心终于安放下来,白芷兰说:“好,我信你。”
她抬手拨弄了一下阿沅额前的碎发,微笑道:“你是怕找不到我,所以回医馆来等我了吗?”
阿沅点了点头,灯火映在他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星光般的光芒,倒映出白芷兰温柔的笑容。
白芷兰柔声道:“你做得很好。”
取了刘清岚的药和给长公主的香薰,白芷兰在宫人的催促下出了医馆。
上马车前,她转身对阿沅说:“快回白府吃晚饭吧,我娘特意吩咐让你去的。”
阿沅乖巧地点头,二人正欲告别,忽然街巷中传来一阵骚动:
“城南起火了!”
“哪儿的火?怎么会着起来?”
“听说是皇家园林!”
白芷兰心头一震,蓦然朝南望去,只见远方火光冲天,照亮半边夜空。
——那正是她们来时的方向,玉津园!
她脑海中闪过方才那些急驰的马蹄声,此刻恍然醒悟:那些并非归乡之人的马队,而是淮阳侯府的人马。
长公主催促赴宴的旨意传来,同样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淮阳侯已得知华威的死讯。
什么在宫宴上求赏,根本就来不及了,淮阳侯的怒火不会等到明日才爆发。
可她还是不死心,不甘心……
她央求着:“快掉头回去!回玉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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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救人!”
“你疯了?得赶紧去皇宫赴宴才行!”
赶马车的宫人和卢霖杉想将白芷兰拉回马车,却被提着剑出来的阿沅阻止。
他拔剑指向宫人的咽喉,面若寒霜,“她说要回去,听不懂吗?”
宫人吓得浑身发抖,“小的……小的也只是奉命办事啊!”
白芷兰把药丢给卢霖杉,“你们先进宫。”
又转头望向阿沅,眼中满是坚定,“阿沅,骑马带我回玉津园,要快。”
夜风呼啸,白芷兰坐在马背上,紧紧抱着阿沅的腰,脸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原来京城的风,竟是这般刺骨寒冷。
两人策马飞驰,抵至玉津园西门时,忽闻马蹄疾响,一辆四驾的马车呼啸而过。
风卷起车帘,露出中年男人的侧脸。
火光映照他的面庞,满布皱纹与疤痕,眉眼间与华威有七分相似。一双鹰隼般的眼泛着红,眼里满是悲怆与怒火。
虽仅是匆匆一瞥,白芷兰却即刻认出他来——正是淮阳候华尧。
“既是淮阳侯已来过,那么院中之人……”白芷兰心下一颤,身子止不住地战栗。
她紧紧环住阿沅的腰,催促道:“快,再快些!”
阿沅一抽马鞭快加了速度,可当二人终于赶至萱茗院时,院中已是一片火海。
门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一位黑衣劲装的青年持剑而立,剑尖直指跪在地上的少女。
——是阿喜。
白芷兰未待马停稳便翻身跃下,几乎跌倒在地,顾不得身形狼狈,急奔向前方,高声呼喊道:“住手!”
却眼睁睁地看着长剑贯穿了少女的胸膛,她只来得及接住阿喜瘫软下来的身体。
白芷兰慌乱地按住阿喜胸前的伤口,鲜血却依旧汩汩流出,止也止不住。她的泪水混杂着阿喜的血液,一滴滴徒劳地落在地上。
阿喜望着她,泪光盈盈,虚弱地张开干裂的唇,艰难吐出微弱的声音:“快……走……”
白芷兰紧紧握住她的手,抬头怒视那黑衣青年,双目猩红:“你为何滥杀无辜?”
黑衣青年冷然凝眉,举剑欲朝白芷兰刺去。阿沅提剑赶到,挡在她身前。
剑拔弩张之时,钱寺丞跌跌撞撞跑来,抱住那青年的手臂:“这位是大理寺的白司直,使不得啊!”
黑衣青年动作一顿,白芷兰却再次质问道:“为何!”
黑衣青年声音冰冷:“看顾世子不利,失职,该死。”
白芷兰怒声道:“该死的人是华威!他根本就不是被……”
“白司直……”阿喜突然紧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倒映着火光的眼眸中露出一丝恳求,气若游丝地说:“世子……被飞贼所害……是奴婢……失职……”
这番话似燃尽了阿喜最后一丝生机,她眼中的火光渐渐黯淡,一口鲜血涌出,与胸口汩汩流出的血融为一体,温热了白芷兰早已冻僵的手指。
为什么?
阿喜明知她欲揭露华威是被院中人所害,为什么却宁愿以命为代价也要圆上“盗宝杀人”的谎言?是有人胁迫她这样说的吗?
白芷兰一时失神,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卢霖杉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究竟指的是什么?
49.浮生千劫
烈火熊熊燃烧,仿佛连空气都被烧尽。白芷兰感觉自己如同被困于火海中,几欲窒息,眼前尽是火光的幻影。
恍惚间,她隐约看到阿沅与那黑衣青年似乎发生了争执,二人几欲动手,却终被钱寺丞拦住。
可她只如石雕般僵在那里,作壁上观,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白芷兰耳中万籁俱寂,唯有阿喜的生命在她怀中一点一滴流逝的声音,清晰而沉重。
直到抵达皇宫,白芷兰仍未回过神来,仿佛灵魂还在玉津园那片火海之中煎熬。
记忆迟缓地涌现,她隐约记得自己被人抱上马背,身后依靠着一个温热的怀抱,在京城的夜色中疾驰。
他们掠过人来人往、繁华喧嚣的街道,也穿过乞儿与鸦雀争食的阴暗小巷。
从张灯结彩的齐府后门经过,她看到一个眼熟的丫鬟瘫倒在路边,痛苦地拖着残废的双腿,那是她照顾齐小姐不利的惩罚。
驶过小芸家破败的木门,院内传来男人愤怒的打骂声:“卖柿子就这么点钱?是不是偷吃了?青菜还不够你们吃了,还敢买肉!”
马背颠簸,却不及她身子颤抖,更不及她心中震动万分之一。
身后之人将她瑟缩的身子拢进怀里,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白芷兰,别怕。”
那音色很熟悉,语气却很陌生。
但她其实并不害怕,只是悲哀。
眼前的朱红宫门巍峨高大,数百盏火红灯笼映照着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柱,光影交错,闪烁不息。
白芷兰被阿沅扶下马背,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卢霖杉与靳红英早在宫门前等候。见她眼眶通红,卢霖杉蹙眉说:
“那院中仆从都是东海郡王府的旧人,因陪小郡主回乡探亲,才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若非长公主相救,早已命丧黄泉。如今他们以命报恩仇,是心甘情愿。白芷兰,你无需为他们伤心。”
白芷兰低声道:“郡王府鼎盛时,他们也不过是仆役,何曾享受过一丝荣华?而今,血海深仇却需要他们以命来报。你觉得这公平吗?”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
白芷兰沉默不语,走了两步,忽地一个踉跄,靳红英见状伸手欲扶,却被她拂袖避开。
她回头张望,见不远处的阿沅牵马立于夜色之中,静静目送她。
高挂宫门的灯笼光辉灿烂,却照不亮那片深沉的夜色,也照不清阿沅面上的神情。
阿沅身后,夜幕无尽延伸,墨色最深处,却映照着万家灯火。
不,那只是火,而不是灯——是吞噬一切的火,是足以焚尽世间草芥蝼蚁的无情烈火。
火燃轻贱命,灯独照朱门。
浮生有千劫,长夜无明灯。
宫宴开始。白芷兰仿佛骤然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奢靡与安逸弥漫其中,与外界的寒苦分隔得那般遥远。
锦绣琼台处,歌舞彻平生。
珠帘绮幕开,雕梁画壁垣。
觥筹开怀饮,琼浆玉杯陈。
琴瑟无尽韵,箫鼓悠悠声。
满座皆绮纨,不见采桑人。
与宴非短衣,冷暖不相逢。
富贵温饱易,贫贱盼天恩。
汲汲无宁日,饥寒徒自忍。
黎民千重苦,阀阅百年争。
唯愿天明早,长安梦已真。
然而,这夜实在太长了,梦也未曾来过。
都说一醉解千愁,白芷兰在宫宴上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已身处皇宫厢房。
推开门,夜色如墨,四下寂静无声,她的心似乎也静了许多。
刚跨出房门,她便见周行被宫人搀扶着,醉得如烂泥般跌入一间屋子。
白芷兰跟随其后,见周行抱着一位小太监哭得肝肠寸断。
她忍不住问道:“周大人怎么了?为何如此痛哭?”
见小太监茫然地摇了摇头,白芷兰继续追问:“莫非宫宴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太监思索片刻,答道:“确有一桩喜事。”
“喜事?”
“是啊,三皇子殿下与大理寺少卿刘大人之女琴箫合奏,音韵悠扬,陛下龙颜大悦。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三皇子对刘小娘子一见倾心,当场求娶,陛下已下旨赐婚……”
白芷兰怔住了,半响才回过神来,看着痛哭流涕的周行,低声喃喃道:“那确实该哭一哭的。”
宫殿中丝竹之声袅袅不绝,琼台宴仍在继续。而白芷兰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宫人请辞。
那名叫小虞的宫女送她去宫门口,此时白芷兰才反应过来,她名义上是七公主的贴身宫女,实则应当是长公主的人。
夜间风凉,白芷兰不由打了个喷嚏,小虞给她递上一块手巾,又欲安排马车送她回白府,却被她摆手婉拒:
“多谢姑娘,但不必了,今日节庆无宵禁,我想去夜市逛逛。”
走出皇宫,仿佛从繁华步入萧索,却也从喧嚣中回归平静。
今日实在太长,经历了大喜大悲,却在此刻,白芷兰的心静如止水。
秋风拂过,她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声,与风声相和,仿佛在悠远的乐章上奏响低沉的鼓点。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牵马自黑暗中走来。
是阿沅。
白芷兰微微讶然,勉强扬起嘴角走上前去,脚步轻快了几分,心跳伴随着脚步加速。
“你是来接我的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宫宴还有半个时辰才结束呢。”
见阿沅默不作声,只是看着她。白芷兰略一思索,恍然大悟,“你没走?”
她上前摸了摸阿沅的脸颊和手背,果然凉得厉害,“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怎么不先回去吃饭?”
阿沅点头,清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我担心你。”
“我没事的。”白芷兰无奈一叹:“傻瓜,饿了吧?”
阿沅眨了眨眼,眼里露出些许委屈,“很饿。”
“走吧,今晚无宵禁,我带你去夜市,好好犒劳一番。”
二人刚走了几步,白芷兰忽然想起来:“不好,马是长公主的,还得还回去。”
还了马后,二人慢悠悠地往京城西市走去,在一个馄饨摊前坐下。
两碗馄饨下肚,阿沅抹了抹嘴,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白芷兰:“没吃饱。”
白芷兰心里升起几分暖意,眼里终于微有了几分真正的笑意,“那再接着吃吧。”
她带着阿沅从街头吃到了街尾,夜色渐深,街市却越发热闹,游人络绎不绝。
最后,二人坐在一家生意火爆的面摊上。
白芷兰托着下巴,目光停在埋头吃面的阿沅身上,见他双颊鼓鼓,像只小兽般憨态可掬,不禁笑出声来。
阿沅正要开始吃第二碗,听见笑声抬起头,瞥见她碗里未动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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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问道:“你不吃吗?”
“太烫了,晾一会儿再吃。”
阿沅点点头,将自己那碗还未动过的面夹起来,吹了吹,推到白芷兰面前:“这碗凉了,给你。”
“好。”她笑着接过面,又要了壶酒。
一壶酒见底,可面她却只吃了半碗,便再也吃不下了。
虽然她在宫宴上几乎没动筷子,但今夜她实在胃口不佳。
瞧见老板频频投来疑惑的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不吃是不好吃吗”,白芷兰有些羞愧地埋下头,又硬塞了几口,终究是吃不下了。
“你吃饱了?”阿沅问。
见老板在忙着招呼其他客人,白芷兰小声嘟囔:“吃撑了。”
阿沅瞟了眼她碗里的半碗面,“那给我吃吧。”
他不由分说地抢过碗,几口将剩下的面吃得干干净净。
白芷兰又饮了两壶酒,醉意上涌,她时而放声大笑,时而低声呜咽,情绪反复间,终是一头醉倒在桌上。
阿沅只得背起她,沿着河堤慢慢走回白府。
银月如盘,清辉洒满河面。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声,一缓三急。
白芷兰在阿沅背上微微动了动,酒气氤氲中忽然惊醒,嘟囔道:
“丑时了,已是中秋了。”
阿沅轻笑,语带温柔:“是,已过了子时,是第二日了。”
“阿沅,中秋快乐。”
“你也是,中秋快乐。”
“祝你吃嘛嘛香!”
“祝你心想事成。”
行至柳树下,夜风微凉,柳叶轻摇。
忽见枝叶间点点荧光跃动,白芷兰眼眸一亮,欣喜道:“是萤火虫!快放我下来!”
阿沅将她放下,只见她伸手扑了两下,却什么也没抓住,踉跄间反而险些跌入河中。阿沅急忙伸手,将她稳稳揽入怀中。
白芷兰倏然转头,微醺的眼睛定定望着他,轻声道:“别动,有只萤火虫在你头上……你蹲下来些,我抓不到。”
阿沅依言俯身,白芷兰慢慢靠近他,直至二人视线相对,才踮脚伸手轻轻掠过他的头顶。
她右手轻握成拳,放至眼前,缓缓摊开,手中却空无一物。
“跑了?”阿沅问。
“没有。”白芷兰扬起一个略带醉意的狡黠笑容,眉眼弯弯,“我骗你的,本来就没有。”
阿沅无奈一笑,正欲直起身,却被她猛地拉近衣襟,二人气息交融,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阿沅仿佛也要沉醉其中。
她靠近他的颈侧,轻嗅了一下,呢喃道:“阿沅,你换了衣裳?怎么这么香?”
阿沅呼吸一窒,脸颊微红,耳根发烫,垂着眼睫不敢看她,默然许久才道:
“是皂角的味道。”
醉醺醺的白芷兰歪着头打量他,忽地捧起他红红的脸,柔声笑道:
“阿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觉得你长得像只小狗,眼睛像,耳朵也像,嘴巴……”
她顿了顿,微眯着眼睛,笑意更浓:“嘴巴像小鸡。”
阿沅抿唇,眉头微蹙,闷声道:“就是不像人?”
“像不像人,光看是不行的……”白芷兰眸光流转,定在他的唇上,唇角噙笑,声音温软而醉人:
“得尝尝才知道。”
她一口咬上了阿沅的唇。
这一刻,她只想将一切烦忧抛诸脑后,尽情放纵一回。
50.柳醉春烟
柳荫之下,白芷兰轻咬着那柔软的唇,双手一推,将阿沅逼得后退半步,倚靠在树干上。
松开时,眼前那被她咬破的唇,渗出一抹刺眼的鲜红。血色如同针刺般瞬间撩动了她的神经,勾起了她不愿回想的记忆。
她脑中一阵剧痛,双手抱住头,仿佛要将那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可眼泪却几欲夺眶而出。
头顶传来阿沅的低语,带着隐隐的担忧:“你……还好吗?”
白芷兰哽咽着,不发一言,只拼命摇头,像是在与那些回忆作无声的抗争。指甲深深掐进头皮,疼痛却使她愈发清醒,也愈发心痛。
直到一双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冰凉的双手,将它们轻轻带到那人温热的颈窝。
她听见阿沅低声说道:“别伤自己,若你要掐,就掐我吧。”
白芷兰蓦然抬头,目光相接那一瞬,她仿佛跌入了一汪星河,清澈又迷离。阿沅眼中有盈盈星光,在她心头轻轻荡漾。
那些酒让她还不够醉,尚存几分清醒,却觉这残留的清明太过沉重,令她难以逃离那不断翻涌的记忆。
此刻,她只想抛却一切,若能溺死在这片璀璨星河中,也不妄是一种解脱。
白芷兰眨了眨眼,踮起脚尖,轻轻舔去阿沅唇上的那抹鲜血。血腥味与皂角香混杂在一起,伴随着阿沅温热潮湿的呼吸,将她引向更深的迷醉。
她扣住他的后颈,再度覆上那柔软的唇。
她如同持网的渔者,在星河中捕捉一尾灵动的鱼。而鱼儿初触便害羞地躲开,游向远处。但她紧追不舍,终是将那鱼儿再次擒住。
这一次,鱼儿不再逃跑,反而主动在网间穿梭,似一团炙热的火在调皮地跳跃,撩动得星河水波几欲沸腾。
她感到一双同样炽热的手悄然环上她的腰,瞬息之间,天地倾覆,二人身影翻转,她的背贴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星河里的鱼儿与捕网紧紧交缠,再难分离。
片刻后,阿沅松开了她,连连喘息,仿佛鱼儿吐出了一连串晶莹的泡泡。
白芷兰低低笑出声来,原来他还是头一天当鱼儿,竟不知自己长了鳃,是可以在水中呼吸的。
听见她的笑声,阿沅有些委屈,俯下身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低声抱怨道:“别笑我。”
她抬手轻抚他滚烫的脸颊,眸光柔和:“你脸上的伤疤几乎要好了。”
“是小姐医术好。”
“牙还疼吗?”
“疼。”
她轻笑:“那我再帮你治治?”
话音未落,二人呼吸再次纠缠,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的气息。
等到白芷兰回过神来时,二人已然到了医馆。
她趴在阿沅身上,扯开他的衣衫,一口咬上他脆弱的脖颈。
阿沅闷哼一声,双手轻扶她的肩,眸色愈加深沉,“你醉了。”
白芷兰微微抬起头,眼波流转,对上他的视线,用手指轻轻描摹他的轮廓。
她的指尖轻抚过他如鸦羽般纤长的睫毛,掠过那微肿的柔软唇瓣,划过紧绷的下颌,最后停在他的喉结处,拇指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感受到指腹下喉结微动,白芷兰眸中笑意更浓,声音低哑:“你没醉就好。”
她俯身再次咬上阿沅的脖颈,咬痕加深,仿佛烙下了专属于她的印记。
她的手指却不曾停歇,顺着他的肌肤一路向下,停在他滚烫的胸膛,指尖在滑腻的皮肤上轻轻揉搓。
“阿沅,你心跳得好快。”
阿沅没有回答,唯有心跳越发急促。
“你的心跳声好吵,吵得我睡不着觉。”白芷兰抱怨道。
阿沅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低声结巴道:“那,那怎么办?”声音中透着不安与无奈。
白芷兰的语气中带着些戏谑的笑意:“既然睡不着,那就做些别的吧。”
“做……什么?”阿沅的声音几不可闻。
白芷兰凑近他颈侧,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手指继续游走,在他结实的腹部轻戳了一下,随后在他耳边低低笑了起来,酒气洒在他炙热的耳垂上。
“傻瓜,你说呢?”
皂角的清香与醉人的酒香彻底交融,纠缠不休。
恍惚间,白芷兰仿佛看见一只黄鹂在初春的草丛间飞翔,穿过一片翠绿的青草地,最终栖息在堤岸边茁壮的杨柳上。
在春天潮湿的雾气中,河岸的杨柳枝条随风摇摆,搅动了河堤中的春水,漾起阵阵涟漪。
那黄鹂在枝头上跳跃,婉转啼鸣,歌声如河水流淌,清脆而动人。
只是那歌声渐渐变得有些吵闹,吵得白芷兰从梦中悠悠转醒,却一时之间,心魂仍徘徊在那春意缱绻的梦境里,久久无法回神。
白芷兰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晨光大亮,她才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缓缓坐起身来。
四下打量,这才确认——这是白府,她自己的房间。
低头一看,她依旧整整齐齐地穿着昨日的里衣,连腰间的绳结也丝毫未动,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过是梦,什么都未曾发生。
更衣梳洗后,白芷兰步入正厅,见到杜若,两人互道了句“中秋快乐”,她便随口问道:“昨晚我何时回来的?”
杜若走上前,替她理了理发鬓,笑道:“小姐昨夜在夜市喝醉了,丑时过了才回的府。”
白芷兰点了点头,心中暗想:算算时间,应是没去医馆。
她又问:“是你替我宽衣的吗?”
杜若摇摇头,“是夫人亲自为小姐宽衣洗脸的,夫人待您真好。”
白芷兰心里松了口气,却又生出几分莫名的失落。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阿沅呢?”
“他与夫人在后院比武练剑呢。”
白芷兰一听,哭笑不得:“大过节的,怎么还打打杀杀的?”
二人来到后院时,正好看见程夫人与阿沅比完一场。
阿沅背对着她收剑,白芷兰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的脖颈——肌肤光洁如常、干干净净,没有咬痕。
看来,昨夜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白芷兰扬起笑容,打趣道:“谁赢了?”
然而,当阿沅转过身来时,她的笑容瞬间凝滞
——阿沅的嘴唇破了,还微微有些肿。
阿沅一见到她,蓦然低下头去,眼睛直直盯着脚尖,耳根逐渐泛红。
白芷兰心下叹息,百感交集:好吧,还是发生了点什么的。
程夫人倒是没看出二人间的异样,接过杜若递来的水壶,畅快地饮了一大口,随即笑道:“我赢了,他得叫我干娘了。”
“你们还打了赌?”白芷兰好奇地问:“那若是他赢了呢?”
刚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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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感到几分后怕,不由得暗自想:她可不想认阿沅做外公。
程夫人笑着回答:“他要是赢了,我就认他做干儿子。”
“……这有区别吗?”
程夫人附在白芷兰耳边,低声笑道:“这傻小子挺好骗的。”
白芷兰无奈地笑了笑:“娘亲又在捉弄人了。”
程夫人招呼阿沅过来,指着白芷兰说:“阿沅,那你得叫她一声姐姐了。”
阿沅显然不情愿,露出为难的神色,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白芷兰,投出求救的目光。
而白芷兰含笑抱胸,好整以暇地回看他,反而催促道:“快叫啊。”
阿沅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恼了,闷声道:“能不能重新比过?”
程夫人立刻上前踢了他一脚:“臭小子,别想耍赖!”
此言一出,阿沅垂着眼眸默了片刻,才终于脸红耳热地挤出一句:“……姐姐。”
“弟弟真乖。”白芷兰捧腹大笑,上前想要摸摸他的头,不料阿沅竟偏头躲过,沉着脸走开了。
白芷兰愣了愣:这是生气了?
程夫人纳闷道:“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大脾气?逗一下都不行。”
白芷兰拉着程夫人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犹豫着问:“娘,你说要认阿沅做干儿子,是认真的?”
“当然了,”程夫人边擦剑边道,“我看他面善,挺投缘的,反正我亲儿子几年都不回家,认个干儿子也好解解闷。”
见白芷兰不说话,脸色微沉,她疑惑道:“你不乐意?”
“倒也不是不乐意,只是……”
白芷兰再三犹豫,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坦白道:“其实……我昨晚把您干儿子的嘴给咬破了。”
程夫人凝眉,沉默许久,才道:“白芷兰,你是狗吗?”
日头渐高,白芷兰脑海中回荡着程夫人的那句“算了,女婿也算半个儿子”,久久挥之不去。
她漫步走向翠竹院,见阿沅正坐在院中,对着满满一盘桂花糕发呆。
白芷兰笑着走近,“怎么不吃?”
阿沅缓缓回过神来,见是她,神情微微闪躲,低声道:“牙疼。”
白芷兰故意道:“看来是我昨晚没给你治好。”
阿沅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她:“不是说只是在长牙,不是病,不用治吗?”
白芷兰恍然,总算弄清昨夜到底哪部分是梦,哪部分又是现实了。
她笑了笑,“嗯,是我说错了。”
阿沅却道:“你没说错,昨晚确实没有给我治好。”
白芷兰的笑容瞬间凝固,她顿时有些尴尬,轻声问:“昨晚我到底做了什么?”
阿沅抬头委屈地看着她,满脸无辜:“你咬我。”
“……还有吗?”
“你说我像小狗,也像小鸡,就是不像人。”阿沅越说越委屈了。
白芷兰无奈叹了口气,心里暗道:原来这个幼稚的傻小子还没开窍呢。
“算了。”她道。
看来是她会错了意。
白芷兰转身就走,却被阿沅紧紧拽住了袖子。
“姐姐……”阿沅仰起头望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执着,声音压得更低,有些沙哑:“你尝过就不要我了吗?”
白芷兰:“???”
她怎么感觉,阿沅好像变“狡猾”了?
51.狼子野心
今日的阿沅,倒是不似平日那般嘴笨了。白芷兰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干巴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愈多的疑虑自脑海中浮现,思绪不由自主地转回昨日的玉津园,那些未解的线索和谜团重新涌上心头。一个晚上过去,她的心绪渐趋平复,已然有了直面一切的勇气。
忆及昨日午后,二人闲坐于房中,阿沅忽然说头疼头晕,白芷兰起先以为是被自己那一下打的。然细思之后种种,阿沅当时应是食了下有迷药的糕点,是以药性发作。
随后她自己亦因迷药昏厥,可她短暂醒转之际,阿沅的表现有些怪怪的。
最初,她还以为阿沅彻底傻了,但按照之后郑凝的说法……
——阿沅似乎变聪明了。
白芷兰回想起华威被杀一案案的种种细节,仿佛曾被她刻意忽视的某些事,正悄然显现:
郑凝和姚若琰的那番话、东海郡王府的复仇、苏见山的意气用事,以及阿沅提出的计划……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白芷兰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她蓦地靠近阿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语气严肃:
“阿沅,你昨天遇到郑凝后,究竟做了什么?离开玉津园后又去了哪里?”
阿沅被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弄得一愣,眼神闪烁,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白芷兰并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追问道:“你的记忆,究竟恢复了多少了?”
在被揪着耳朵威逼利诱之下,阿沅无声抗拒片刻,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那日之事:
他趁华威去取糕点之时,潜入华威房内,藏身于床下。不久,华威与郑凝一同进来,二人争执几句后,华威欲对郑凝不轨,阿沅便从床底钻出,将华威打晕。
之后,他换上华威的衣服,伪装成华威接了茶水。再将衣物脱下来给被打晕的华威穿回去。
至此,与郑凝所述无异。
此时,屋外忽有人敲门,阿沅担心来人进屋,便再次躲回床下。但那人最终却并未入屋。
白芷兰稍一思索:那时应当恰好是黄韶文在敲门。
待敲门者离去,阿沅又从床底爬出,故意翻乱房间,伪造成强盗入室之状。
正要依照与郑凝的约定,一剑杀了华威时,阿沅却骤感头疼,缓过来时,竟想不起自己为何非要杀了华威。
他想起白芷兰曾说,若在萱茗院杀人定会招致嫌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他是从背后打晕的华威,因此华威并未见到他的容貌,倒不如就把一切都推给盗贼。
于是,阿沅放弃了杀华威,翻窗而逃。但仍是依约将财物卖至当铺,假作盗贼销赃。
事毕,他原打算回玉津园,却忽觉头晕脑涨,剧痛难忍,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躺在一家客栈的房内。先前记忆零散模糊,唯余大概情形。
见天色已暗,他以为白芷兰一行已赴宫宴,便没有再返回玉津园,而是回了医馆等候。
直到白芷兰去皇宫路上经停医馆,二人再度相逢,随她返回玉津园,阿沅方知华威已死。
白芷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问:“你最初为何潜入华威屋中,意欲刺杀?”
阿沅垂下眼帘,声音低哑:“我忘了。”
“郑凝说,你主动提出合作杀华威,只因北燕与淮阳侯府有世仇,是也不是?”
阿沅眉头微蹙,“不记得了。”
白芷兰追问:“你后来把那些值钱之物卖去了哪家当铺?可有让人看到你的脸?”
阿沅按住额角,面色骤白,似乎极力压制头中的隐痛:“我……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东市。”
见他捂着头直冒冷汗,神情痛苦,白芷兰终究是心软了,忙将他扶回房内卧床躺下。
探脉时觉他脉象紊乱,白芷兰遂取出银针为他行针疗治。
一炷香后,白芷兰看着阿沅的神色渐渐平和下来,便用手帕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珠,柔声问:“现在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阿沅缓缓睁眼,目光迷茫而空洞,半晌不语。白芷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却被他猛地握住手腕。
阿沅倏地坐起,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直到白芷兰欲再为他施针时,他才轻声道:
“不必,我好多了。”
白芷兰终于松了口气,虽有疑虑,却不忍再逼问,只轻声叮嘱:
“淮阳侯府此刻定然在全力追捕那所谓的盗贼,当铺掌柜或许已记住了你的模样。安全起见,近几日你莫要再出门了。”
阿沅微微点头,低声道:“对不起,小姐,给你添麻烦了。”
白芷兰柔声宽慰:“这并非你的过错。”
她迟疑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昨夜我们逛完夜市后,可曾回过医馆?”
阿沅摇头,“你之前说了要回白府的。”
白芷兰心想:看来昨晚只是亲了,并未做出其他越轨之事。
想到此,她心情有些复杂——自己昨夜醉酒后,竟然做了一个与阿沅春宵一度的荒唐梦。
她尴尬道:“昨晚……我喝多了,冒犯你了,抱歉。”
阿沅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困惑:“小姐并未对我做冒犯之事。”
白芷兰望着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实在是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开窍。
她从前一直相信阿沅对自己是有情的,可又想到阿沅平日种种似孩童般单纯的行为,总担心他只是因为失忆了,又有些“傻”,对自己生出了依赖之心。
而自己却把这种“依赖”误认成了“喜欢”,以致酒后冲动,轻薄了他。
白芷兰暗叹,阿沅年纪本就小她几岁,如今脑子坏着,恐怕心智更加年幼了。若继续同他这般下去,岂非……一树梨花压海棠?
若真有情,也需等他记忆心智完全恢复再说。
她轻叹一声,郁闷道:“昨夜之事,你便当作从未发生吧。”
阿沅闻言微微愣住,沉默良久,眼眶渐渐泛红,低声问:“为何?”
“我喝醉了,一时冲动才……”
“可我没醉。”阿沅急道,眼眶越来越红。
白芷兰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不忍道:“总之,忘了吧。”
“小姐……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阿沅的声音满含委屈,眼中氤氲,目光里带着几分指控,仿佛她已成了话本中那玩弄别人感情却不负责的薄情负心人了。
而阿沅则是那被她无情抛弃的深闺怨男。
白芷兰顿时一阵羞愧,不知该如何回应。正此时,杜若急匆匆跑来,催促道:
“小姐,午时要入宫,您快些收拾吧。”
白芷兰一愣,疑惑道:“入宫?为何?”
杜若笑道:“陛下特准德妃娘娘的家眷于中秋入宫探望,且还要为夫人封诰命呢。”
原来又是沾了她姑姑的光。
白芷兰应道:“好,马上来。”
她随杜若出了房间,走至院中,却见阿沅仍如小尾巴般跟在身后,眼眶红红,泪水氤氲。
白芷兰无奈,示意杜若先行离开,拉着阿沅在院中石桌旁坐下,捻起桌上一块桂花糕塞入他嘴中,轻轻捏了捏他漂亮的脸颊,温声哄道:
“不许哭,乖乖等我回来,给你带糖吃。”
阿沅叼着桂花糕,像留守家中的护院小狗一般,乖巧地点了点头,乖巧地点头,安静目送她离去。
直到她背影远得看不见了,阿沅才慢条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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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咀嚼起那块桂花糕来。一块吃完,他舔了舔嘴唇上的食物碎屑。
舌尖轻触唇边伤口时,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抬手抚上那被白芷兰咬破之处,眼里的光愈发幽深。
秋风乍起,白芷兰留下的手帕被风吹起,正要飞远,阿沅迅疾出手,一把抓住。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兰花银簪,将手帕与那银簪裹在一起,细细摩挲片刻,低声呢喃:
“白芷兰,你要对我负责。”
秋风愈紧,竹林沙沙作响,空中飞翔的鸟儿们纷纷在风中高低起伏,乱作一团。
唯有一只游隼,无声翱翔于白府上空,不为劲风所动,稳稳地在天际盘旋。
阿沅信步走入竹林,地上新冒的嫩笋他未曾看上一眼,却随手摘下一片青翠竹叶,含在唇间,吹出悠扬的曲调。
若是细心聆听,或许有人能辨认出,这是一首燕北的民间小调。
但此刻,四下无人,只有那只游隼听懂了曲意,从云端俯冲而下,轻盈落在阿沅的臂上。
阿沅从游隼的爪中取下一卷字条,展开细看,眉头微蹙。
他将字条撕成碎片,只留下一个“速”字,重新塞回游隼爪中,轻抚它粗糙却柔顺的羽毛,手一扬,那只游隼再次振翅飞向高空。
他将剩余的纸屑捏在掌中,指节稍稍用力,那些碎片便在风中化作粉末,随风飘散。
昨日自玉津园离开后,阿沅径直去了东市的福来当铺——那是北燕在京城的秘密据点之一。
通过掌柜,他与在刺杀中幸存的另一人取得联系,命其派人乔装,携带华威之物前往另一家当铺“销赃”,再命那人连夜出城,并在城门前故意闹了不小的动静。
想来,此时淮阳侯应已率兵追出城去追了。
阿沅回到院中石桌前,随手拾起一块桂花糕,轻咬了一口。
糕点甘甜细腻,清香怡人,然他却觉得远不及白芷兰喂他的那块美味。
幼时他最爱吃这样的甜食,但父亲总是不许他多吃。
想起几天前,白芷兰嘴上说着要帮他恢复记忆,送他回北燕寻找家人朋友,却又道北燕偏远荒凉,贫瘠无物,回去便再无京中这般美味可享。
这分明是在故意吓唬他,不想让他回去。
思及此,阿沅不禁嘴角轻扬,浮现笑意。
北燕确实不如中原富庶,吃食粗陋,不似京城的食物这般精致美味,连一块小小的桂花糕都逊色不少。
他知道,白芷兰不喜北燕。
又想忆起白芷兰她义正辞严,口口声声斥懿王为狼子野心、意图谋反的狗贼,又忧心“近卫阿沅”若回北燕恐遭惩处。
阿沅嘴唇紧抿,心中有些忐忑:唔,清正严明的白女官讨厌“狗贼”,那会喜欢“狗贼”的儿子吗?
他皱眉沉思片刻,轻轻叹息:不能冒险,还是暂时先瞒着她好了。
“若她日后得知我欺瞒于她,会原谅我吗?”他心中不禁自问。
应当会的吧,她一向心软。若装可怜行不通,那便哭一哭,再使使苦肉计。
况且白府小姐的护卫这个身份,比北燕世子身份少了诸多束缚,更便于他在京城暗中行动。
吃了几块桂花糕,口中微觉干渴,阿沅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那是岭南的大红袍,在北燕十分罕见,而在中原不过寻常茶品。
他望着院中的翠绿的竹林,院门前的海棠花,还有院外的两排芳香馥郁的桂花树。
虽已至中秋,中原仍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截然不同于北燕的苦寒荒凉——此时的草原早已枯黄,灌木也低垂着枯枝败叶。
中原,确实是个好地方,京城尤甚。
既然白芷兰不喜欢北燕,那他就将这中原打下来,送给她。
52.宫阙沉浮
白芷兰随父母一同入宫,踏入德妃娘娘的慈元殿,却被告知陛下龙体抱恙,德妃已前去照顾,嘱他们暂且等候于殿中。
“前日上朝时还见陛下龙颜康泰,怎会忽然圣体欠安?”白世济忍不住问道。
德妃身边的大宫女薇芜挥退其他侍从,亲自为三人奉上茶水后,方才低声道:
“白大人有所不知,淮阳候世子在秋日宴上遭害,侯爷昨夜未曾请旨,竟擅自率百名禁军出城追凶。陛下闻此消息,当时便震怒,欲要降罪。可淮阳候夫人连夜进了宫,与丽妃娘娘跪于福宁宫前求情,陛下才息了此意。”
薇芜顿了顿,目光微闪,继续道:“可谁料今日清晨,侯爷竟又领兵围住长公主府,指责公主办宴失职,才致使贼人潜入,世子惨遭不测。双方几欲刀兵相见。陛下闻此,便气得头疾复发。”
“竟有此事?”白世济大惊,“这个华尧胆子也太大了,平日居功自傲也就罢了,竟敢冒犯长公主!”
白芷兰心中亦是一震,隐隐觉得淮阳侯府这次恐怕真是要倒霉了。
淮阳侯华尧虽统领禁军,然天下兵马皆属天子,禁军更是陛下的亲兵,而非他华尧的私兵。昨夜他无御旨兵符便能私调兵马,岂不是告诉天下人禁军只听他号令,而非天子之命?
这已是犯下忤逆皇权的大罪,陛下饶他,已属皇恩浩荡。可华尧不思收敛,竟然还敢责问长公主,长公主可是陛下的同母亲妹,这无疑更是对皇权的挑衅。
白芷兰又想到,淮阳侯夫人乃丽妃的堂姐,亦是齐家之人。
自陛下亲政以来,最忌外戚与士族势力,甚至为此过分重用卢霖杉等寒门进士。然士族门阀势力庞大,又彼此联姻多年,盘根错节,非短时间能铲除。
如今淮阳侯夫人和丽妃一同为华尧求情,岂非是在提醒陛下前朝后宫勾连不清,门阀世族自相庇护?这简直触动了陛下的逆鳞。
想到此处,白芷兰不免有些自危:她的姑姑向来护短,父亲能得封荫入仕,母亲亦得诰命加身,皆因姑姑撑腰,如今是否也会因这层关系,而引起陛下猜忌?
思绪纷乱之际,白芷兰不觉用力捏紧了茶杯,竟被烫热的茶水灼了一下。
“嘶——”
她连忙轻吹杯口,正欲饮茶,却忽然瞥见手中的茶杯,心中一动:这茶杯,怎如此眼熟?
再定睛一看,这茶杯竟是汝窑青瓷。
记得去年她初回京时入宫拜访姑姑,那时姑姑所用的全是其爱子三皇子所赠的白瓷,姑姑甚是珍爱。可如今,白瓷换成了汝窑青瓷。
再饮下一口,细细品味,只觉茶香绵长,味道熟悉——原来是上好的顾渚紫笋。
白芷兰忽然回想起昨日之事,心情不由暗淡了几分,但也注意到,玉津园萱茗院中所用茶具正是这汝窑青瓷,所备茶水亦是顾渚紫笋。
昨日周行无意间提起长公主府满是汝窑青瓷,想必萱茗院中布置全依长公主喜好。既然这茶是顾渚紫笋,想来也是长公主所钟爱的。
如今德妃宫中所用亦是青瓷和顾渚紫笋,再联想到几日前齐小姐一案始发时,长公主莫名指明了让她来协查此案……
难道德妃与长公主私下交好?
可从前未闻二人有何交情,但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凑巧了。
白芷兰心绪翻涌,细想这几日所见种种,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串起了所有看似无关的碎片。
她不由得环顾四周,这座宫殿金碧辉煌,殿内摆设各种珍奇玉器、锦绣屏风,无一不昭示着此地的尊贵。
白芷兰暗自回想起初入宫时,姑姑不过是四品美人,那时的居所简朴清雅,与今日的慈元殿不可同日而语。十年过去,这座殿堂已奢华得不逊于先皇后的寝宫,宛若皇权之象,盛气凌人。
自去年先皇后病逝,后位悬而未决,德妃与丽妃之争渐趋白热。
丽妃齐氏出身名门,背后依靠的齐家势力庞大,亲族门生遍布朝野。而丽妃本人姿容出众,才华横溢,早年入王府时便身居侧妃之位。虽无亲生子嗣,但如今抚养了六皇子,地位稳固。
朝中许多大臣以齐家为首,纷纷推崇丽妃为后。
而德妃,与丽妃简直是天壤之别。
白芷兰的姑姑自幼便双亲亡故,带着弟弟流亡,得程氏医馆的郎中夫妇收为养女,出身微贱。
二十年前,当陛下还是位闲散王爷时,只因听说湘女善花鼓,一时好奇,便有手下为讨其欢心,将正在街边卖艺补贴家用的姑姑献给王爷。
后来姑姑成了他的外室,暗中养在道观,直至诞下三皇子,才得以名正言顺地被接入王府,却始终因出身卑微而不为府中老人所不喜。
她的姑姑从卖艺女一路走来,风雨无数,如今已成了宠冠六宫、位高权重的德妃娘娘,离后宫之主仅一步之遥。
白芷兰心念一动,忽然间明白,为何姑姑这些年竭尽全力为家族谋求恩荫,却似乎丝毫不担心陛下忌惮:
因为德妃唯一的倚靠便是陛下的宠爱,若无这份天恩,她不过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白家人丁凋零,白世济夫妇膝下只有她这个长女和一位不及十岁的幼弟,独木难以成林。
白家与丽妃背后势力庞大的齐家相比,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陛下对外戚素来心存戒备,然而若外戚并无权势,家族凋零,反而能为他所用,成为他制衡朝中权贵门阀的棋子。
又想到长公主早年便皈依道门,年逾三十也未曾婚配,无夫也无子;周行虽是外戚之后,却是魏太妃一脉唯一的子嗣;刘少卿乃刘太嫔之弟,刘太嫔入宫多年无所出,刘家也只有清岚这一个独女。
白芷兰的思绪不禁飘向昨夜琼台宴上,陛下将刘家独女刘清岚赐婚于三皇子赐婚,那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背后,也许并非一见倾心,而不过是浩瀚棋盘之上,又一精妙落子耳。
复思及齐钰儿香消玉殒,与秦韬手刃未婚妻之悲剧,她心间惊起波澜,恍悟此事于陛下而言,或许不仅不是祸事,反而正合他的心意……
白芷兰心绪难平,似乎无意间窥探到了深渊的一角,顿觉心惊胆战,仿佛置身险境,四周皆为陷阱,令她如坐针毡,几乎想立刻逃离这座深宫。
却忽闻殿外一声高呼:“恭迎德妃娘娘驾到!”
白芷兰一怔,原来是她姑姑德妃回来了。
德妃缓步踏入殿内,华裳曳地,面若桃夭,却难掩眉宇间一抹愁云,似仍为陛下龙体欠安之事忧心。
殿中众人连忙起身行礼,白芷兰也随之起身,只是她余光瞥见,惟有她的姨母程郁青仍端坐席间,神色自若地抿着茶,似是全然不将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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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眼里。而德妃也只是轻轻扫了一眼,竟并未出言责备。
待德妃步入殿内,殿门轰然合上,她的神色倏然一变,掩藏在愁容下的喜色不再遮掩,眉梢一挑,面露得意:
“齐灵儿那个蠢女人,这回我倒要看看,她还如何与我争锋!”
齐灵儿正是丽妃的闺名,白芷兰心中明了,姑姑此言正是针对昨夜丽妃为淮阳侯求情之事。华尧私动禁军,险些犯下大错,而丽妃竟为其求情,显然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白世济还是照常拍了几句马屁:“阿姐真乃英明神武,德智双全,宫中无人能及!”
白芷兰还未来得及为父亲这般“狗腿”般的奉承感到汗颜,便听他话锋一转,竟开始数落她的不是。
一会儿说她整日待在医馆不归家,一会儿又抱怨前几个月有人来提亲,她却总是推辞,还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们纠缠于她。
白芷兰忍不住辩驳:“那些都是与我共办差事的人,哪里算是纠缠?再说,卢霖杉与周行都是朝中同僚,与父亲您同朝为官,怎么就不三不四了?”
“你还敢为他们说话!”白世济吹胡子瞪眼,怒气冲冲地接着告状,言及卢霖杉差点被贬时如何想在朝中拉他下水,最后竟气冲冲地总结道:
“老娘去了以后,这小妮子性子越来越野,我如今可是管不住她了!”
而德妃却呵呵轻笑,翠羽金步摇随着她的笑声轻颤,宛如柳枝拂动:
“芷兰是义母一手带大的,性子也最是像她,向来是个有主见的。”
白芷兰低头默然不语。虽说姑姑表面和气,话里话外多有夸赞,然她心底总对这位姑姑有几分畏惧,向来不敢与之亲近。
又听德妃道:“至于芷兰的婚事,阿弟无需多虑,我已有安排,必不让她委屈。”
白芷兰这才不得不道:“多谢姑姑美意,但芷兰还不想成婚。”
此言一出,白世济立刻插话:“别人家的女儿在你这个年龄,生的孩子都会走路了!若是搁在前朝,二十几岁了还不出嫁,早得交五算人头税了!”
白芷兰不急不缓地回道:“所以前朝亡了。”
“你还顶嘴!”白世济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忙转向德妃,告状道:“阿姐,你看看她!”
德妃也稍稍敛了笑意,但语气依旧柔和:“女子到了适婚之年,总归要成家的。芷兰的嫁妆早已备下,定不比京中贵女们逊色。芷兰不肯嫁人,莫非心中有什么顾虑?还是说,已有了心上人?”
白芷兰心下一惊,她这位姑姑虽与她走动不多,但总能一语道破她心中的隐秘。
她本想立即反驳,然念及昨日与阿沅的种种,心中不由乱作一团,竟无言以对,只得心虚地继续垂首不语,打算装聋充哑到底了。
可白世济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又絮絮叨叨地念起婚事,白芷兰实在不耐烦了,终于忍不住说道:“女儿才刚做了官,尚且想先立功业,为朝廷效命,再议婚事。”
这番话对白世济显然无甚说服力,而德妃却无奈地轻叹一声,苦笑道:“芷兰若是男儿,定当有大作为。”
静坐一旁的程豫青听到此处,终于开口,淡淡说道:“我倒觉得,芷兰为女儿身,也不输任何男儿。倒是德妃娘娘这番为三皇子策划的亲事,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53.误会一场
殿中门窗紧闭,檀木桌上的雕花香炉中缕缕青烟升腾而起,在这凉秋时节竟透着几分闷热,将殿中气氛压得愈加沉闷。
白芷兰不禁感到胸口微微发闷,呼吸也变得有些滞重。
只见程豫青面带厉色,语气锋利,几乎是质问。而德妃却神色自若,似并不将这冒犯放在心上,反而微微一笑,语调温柔如常:
“刘太嫔常与我提起她的外甥女清岚,容貌不俗,琴艺超群,且性情温婉贤淑,正值待嫁之年,却尚无良配。
“恰好我儿阿璃年方十八,也该议婚了。娶妻当娶贤,我便想着让他们见上一面,若是投缘,倒可成一段佳话。”
程豫青眉梢微挑,冷声道:“佳话?不过是你收拢人心的好借口罢了。”
德妃轻叹一声,柔声道:“我本是好意,青儿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倒叫人寒心。”
“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程豫青冷哼一声,丝毫不留情面,德妃的目光也冷了下来。
二人四目相对,仿佛无形的火花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白芷兰与白世济同时间低下头,默默喝茶,生怕卷入她们二人的交锋中。
德妃淡淡道:“青儿,何必在孩子面前说这些。”随即话锋一转,“御花园中新栽了几株珍稀的绿菊,芷兰,不如你去看看吧。”
白芷兰心下了然,这是他们“大人”有话要说,想把她这个二十几岁的“孩子”支开。
从小时候起便是如此,每当家中长辈有要事商议,白芷兰与她那个三皇子表弟总是会被以赏花之名遣离。
行礼告退后,白芷兰被薇芜领去了御花园赏菊,然而再如何仔细端详,她终究看不出这些新栽的“珍稀绿菊”与往年那些有何不同。
百无聊赖之际,忽闻一阵温润的男声缓缓传来:
“秋菊原产于湘水洞庭,那正是母妃的故乡,因此她最爱菊。据说古时,菊花并非只为观赏,还是佐餐之物,以添饭香。”
随即一道轻柔的女声应道:“记得屈子在《离骚》中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起初我以为不过是为了辞藻工巧,未曾想菊花竟真的可以入馔。”
男声又笑道:“正是,古时楚人素有以鲜花香草入食的习俗。《九章》中亦有记载:‘播江蓠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其中‘糗’是干粮之意,‘江蓠’便是香草,亦称薇芜,正如母妃身边薇芜姑姑的名字由来一般。”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白芷兰虽不愿打扰,却也不得不出面见礼:“见过三皇子殿下。”
她又朝那女子点头,“清岚妹妹。”
来者正是殿中德妃与程豫青所提之人——三皇子宋璃与刘清岚。
二人穿着同色宫装,男着碧罗锦衣,身姿修长如玉树,五官俊朗;女着碧翠长裙,肌肤白若凝脂,眉目间透着一股娴静之气。
宋璃见到白芷兰,略有愣神,随即笑道:“许久不见,表姐如此见外,倒显得生分了。”
这毕竟是在皇宫,宋璃敢叫她一声“表姐”,白芷兰却是不敢应的,只含笑回道:“礼不可废。”
她接着道:“昨日臣女因酒力不胜,先行告退,未曾向殿下道贺,特此补上,愿殿下与清岚妹妹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宋璃与刘清岚相视一笑,向白芷兰道了声谢。
瞧见刘清岚素来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眼波盈盈,带着几分羞怯,白芷兰终于微微安心。
她在殿中听到那番话时,原本担忧好友清岚沦为政治联姻的筹码,然方才听闻二人那番“餐菊”的交谈,又见清岚如此情态,看来他们确实是志趣相和,应当是真心情投意合的。
再看向三皇子宋璃,白芷兰不禁回忆起他幼时还是个短腿小胖墩,又性情柔和,时常遭兄弟排挤,若非德妃泼辣又护短,他恐怕早已吃尽苦头。
而今,他身姿挺拔清瘦,圆润的脸庞变得轮廓分明,气质温雅如玉,俨然成了翩翩公子。
二人并肩而立,恰如一对璧人。
白芷兰不由为他们感到欣慰,忽然又想起昨夜哭天喊地的周行,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初见时,她对周行颇为厌恶,觉得他张扬跋扈,又嘴上没门没把。然相处数日,才发觉他虽有些愚笨,却性格直爽,亦有一腔赤诚。
只是感情一事,一方再是情深意重,一厢情愿终是无用的,非得两情相悦不可。
正在她暗自叹息时,忽听一声熟悉的洪亮嗓音自不远处传来:
“午宴是菊花火锅?也太寒碜了,连肉都没有,就吃花?这能吃饱吗?”
白芷兰微微一愣,说曹操曹操到,这正是周行的声音。
今日乃后妃亲眷入宫探望的日子,周行理应前来拜会魏太妃,他现身于此,倒也不足为奇。
白芷兰目光流转,见刘清岚、宋璃与周行三人竟于此意外相遇,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无奈。
回想方才周行所言的“吃花吃不饱”,再思及宋璃的引经据典之言,她心中感叹:是了,清岚素喜诗书音律,与宋璃这等长于文墨、懂得风雅之人,自是投契。
至于周行,虽舞刀弄枪颇为精熟,然于诗书一事并不擅长,亦不通音律,甚至不解清岚所奏何曲。这二人又怎能携手同行?
莫名地,白芷兰忽然想到自己与阿沅。
她本以行医为生,如今阿沅已能帮她拾掇些药材,打打下手,似乎也能一同过日子。
然阿沅嗜食贪嘴,她的厨艺却惨绝人寰。往昔尚可带阿沅下馆子吃香喝辣,如今她已身居官职,按律不得再踏足食肆。幸而,白府的厨娘手艺尚可……
思绪渐远,白芷兰忽地忆起幼时捡到的那条小白狗。
初时她喂了那小狗许多吃食,小狗便日日守在医馆门前。她与外祖母外出时,小狗还为她们看家护院。
后来乡里遭水患,人尚且食不果腹,哪有多余的肉喂养一只小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狗被镇上富商喂了几块肉骨头,便摇着尾巴随那人而去了,竟未再回头看她一眼。
——气得她多年不愿再养狗。
白芷兰忽然心念一动:若是跟着她连饭也吃不饱,阿沅是否也会如那小狗一般,跟着别人跑了?
正思绪纷乱之际,忽听宋璃朗声道:“周小将军,恭贺中秋。”
她回神望去,只见周行愣愣盯着刘清岚,怔然无语。直至宋璃出声,周行方才如梦初醒,抱拳一礼:
“三皇子殿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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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直,刘……刘小娘子。”
刘清岚淡然一笑,屈膝回礼,随即自怀中取出一支玉簪,神色坦然道:
“昨日匆忙,未曾及时将此物归还周将军。”
周行强作镇定,却终难掩神色凄然,接过玉簪后沉默片刻,正欲开口:“其实我……”
却忽见一名公公匆匆而来,打断道:“殿下,刘小娘子,德妃娘娘有请。”
二人随公公离去,薇芜亦紧随其后,只留下白芷兰与周行对视无言。
白芷兰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见四下无人,轻声问:“周行,你还好吧?”
周行垮着脸望她,宛若受委屈的孩童见到家长般,泫然欲泣,嚷嚷道:
“这三皇子怎么回事?!才见了刘家妹子一面,便将她拐走了!明明是我先心悦她的!”
“嘘!你小声些!这是在宫里。”白芷兰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周行却更显苦恼,脸色垮得更甚,“白芷兰,你说,我要不要找宋璃决斗?”
白芷兰本欲安慰他,闻言脸色骤变,斥道:“你疯了吗?清岚又不是什么战利品!更况且,她本就对你无意。”
“她亲口对你说的?她当真对我无意?”周行眼眶微红,委屈道:“可她常常对我笑啊。”
白芷兰叹道:“那是她懂得礼数。”
周行终于绷不住了,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壮汉竟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白芷兰实在看不下去,只得递上一块手绢,叫他擦擦泪。
见他哭得直打嗝,几近喘不过气来,白芷兰又只好拍着他背,轻声安慰。
片刻之后,周行终于收了泪,将那沾满泪水与鼻涕的手绢递还,“多谢你,白芷兰。”
白芷兰瞥了眼那脏兮兮的手绢,强忍住嫌弃,道:“送你了。”
周行抽了抽鼻子,感激道:“你人真好。”
“我知道。”
“和我娘一样好。”
白芷兰:“???”
周行神色黯然,“可惜我爹娘早逝,我未曾得见我娘几面。”
“节哀。”
“如今见到你,便如同又见到了她……”
此时此刻,白芷兰的同情与耐心已然耗尽,怒意暗生,实在忍无可忍道:“你再不闭嘴,我今日便送你去为令堂尽孝。”
周行缩了缩脖子,终于噤了声。
二人沿御花园的石子路安静地前行,不料忽有一名小公公急匆匆跑来,见到周行后急切禀报:
“周大人,不好了!方才丹阳郡主求见陛下,说要与您退婚!”
白芷兰昨日已听闻靳红英提及此事,因此这时心中并不讶异。
而周行则是稍稍一愣,随即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淡淡道:“哦,退便退了吧。”
小公公见周行如此满不在乎,似乎有些疑惑,转而瞧见周行手中那块绣花手绢,又看了看二人,顿时恍然大悟,笑道:
“原来周大人已有了意中人,太妃娘娘定会为您高兴。”
白芷兰与周行对视一眼,顿时明白小公公误会了,立马面露慌张之色,二人齐齐后退数步,避之不及地连连摆手解释:
“不不不!误会了!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54.第 54 章
待到饷午,白芷兰与周行分别被德妃与魏太妃宫中之人请回去参加午宴。
回到慈元殿,德妃端坐主座,宋璃与刘清岚并排坐于她左侧,白世济坐在右侧,而白芷兰的位置正在她父亲身边。
白芷兰张望四周,不见程郁青身影,不由凑近白世济低声问:“娘亲呢?”
白世济面露无奈,“先回去了。”
白芷兰略一思索,问:“与姑姑吵架了?”
见白世济苦着脸点点头,她又问:“是为何事?”
“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白芷兰有些不满:“我都二十一了,哪里还是小孩。”又软了语气撒娇道:“好爹爹快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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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世济被她摇着胳臂晃了片刻,终于松了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们……”
正要说到关键之处,却听主座上的德妃柔声唤道:“兰儿(岚儿)。”
白芷兰与刘清岚齐齐抬头望向她。
德妃的笑意微微一僵:差点忘了,如今这里有两个“兰/岚儿”。
55.指尖余温
手指上的温热触感瞬间传来,白芷兰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阿沅轻轻握住,未能挣脱。
阿沅含着她的手指,眉头微皱,仿佛在认真分辨味道。
感受到阿沅温暖潮湿的口腔紧紧包裹着她的指尖,柔软的舌轻轻舔过,白芷兰不禁睁大双眼,呼吸微微一滞,心跳似也随着那细腻的触感加速。
耳边似有轻风拂过,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唯有一片微云轻轻停驻于心田。
片刻后,阿沅松开了她的手指,抬眼看向她,眼中闪动着晦涩难辨的光芒,面上神色却十分平静。
“是蜂蜜。”
他轻声说道,语气淡然,似乎只是在做一件寻常不过之事。
白芷兰却心中有些慌乱,连忙将手缩回袖中,想掩饰心中的不安,故作镇定地问:“你确定?”
阿沅点了点头,“甜味很淡,但确实是蜂蜜。”
白芷兰深吸一口气,微闭双眸,稍稍平复了心情,方才缓缓说道:
“这手帕,正是我昨日包裹杀死华威的那支玉簪之物。如今手帕上沾了蜂蜜,或许也是簪子所带。可那玉簪我一直贴身收好,决不该事后染上蜂蜜。唯一的解释便是,我从尸体上取下之前,簪子上便已有蜂蜜了……极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她眉间微挑,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振道:
“你方才制广寒糕时,手上沾了蜂蜜,不慎蹭到桂枝。如此看来,那簪子或许也是这般沾到的蜂蜜……”
忽而,她脑中闪过阿喜临终时那双坚毅而悲怆的眸子,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我之前怀疑凶手定是厢房里的宾客,因为只有他们可以独自行动。但院中仆从们若是都来自东海郡王府,早就与华威有仇,即便他们两两结伴,依旧无法撇清嫌疑。”
阿沅沉吟片刻,点头道:“确实如此,他们既有动机,又有时间。”
白芷兰秀眉紧锁,眼底满是无奈:
“可我实在不愿怀疑他们,尤其是阿喜、阿彩几位在厨房做糕点的丫鬟。她们年纪尚轻,约莫和小芸差不多,想来还未及笄。昨日被问话时,她们抖成那样,见了老鼠与袖箭也惊得失魂落魄,心性怯弱得紧。”
她顿了顿,低声道:“而且华威脖颈处被玉簪刺下的致命伤,平整而恨绝,一击毙命,凶手定是个性坚决果敢之人,实在不像这些小姑娘们的手笔。更何况……”
说到此处,白芷兰声音微微哽咽,眼中隐隐闪过一丝痛楚:“她们生前为奴为婢,劳碌不休,不曾享有过一天轻松日子,甚至以性命全了对主家的忠义。她们的命运如此悲苦,我实在不忍她们死后,还要被人谩骂是谋财害命的刁奴。”
见白芷兰眼眶泛红,泪光盈盈,阿沅忍不住抬手欲替她拭去泪痕,却忽觉自己手上沾了面粉,不甚干净,只得将手放下,低声安慰道:
“你既然不愿怀疑她们,那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白芷兰一愣,“你你为何如此笃定?”
“我信你。”
“可我并无证据,只凭直觉推测而已……”
“我信你的直觉。”
看着阿沅光彩熠熠眼里满是信赖,白芷兰不由挺直了腰背,似乎也多了几分底气和勇气。
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坚定地说道:“既然暂无证据,那我便去找出证据来!”
然而话音刚落,白芷兰又黯然道:“可我今晨醒来,那凶器玉簪竟竟不知所踪。或许是我昨夜醉酒后不慎丢失了……你可还记得昨夜我们去了何处?我得回去找找。”
“我们是沿着金明湖畔的柳堤走回来的。”阿沅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轻声道:“若你要去找,我同你一起。”
白芷兰心中一暖,抬头对他展颜一笑,方才那份无措与尴尬似随之消散了些,只是手指上的温热似乎仍未完全褪去。
她正欲应允,忽而又想起什么,忙道:
“不行,你不能出去。我方才在宫中听闻,淮阳候昨夜已率兵出城追凶,想必你所卖华威之物已被发现。若那当铺掌柜记得你的容貌,如今你一出白府,恐怕危险重重。”
言至此处,白芷兰已无心再食广寒糕,立刻要出府寻那玉簪,阿沅忙拉住她,急道:
“其实我……昨日去当铺时已蒙了面,想必不会被认出来。”
白芷兰狐疑道:“你不是说不记得了吗?”
“依稀还记得些许。”阿沅眉头微蹙,显出几分痛苦之色,仍道:“小姐,能否再为我扎几针?或许我能忆起更多。”
白芷兰见他神情难受,心中不忍,忙摆手道:“好了好了,若是头痛便不必再回想了。”
白芷兰拉着他去净了手,又让杜若取来程豫青扮男装时常贴的假胡子,给阿沅贴上,左看右看,满意道:“如此一来,定然难以认出你来。”
二人结伴出了白府,直奔金明湖畔的柳堤,来回寻觅多次,却仍不见玉簪的踪影。白芷兰心绪烦乱,然而昨夜醉酒后原本模糊了记忆却渐渐清晰起来。
“小姐,树上的鸟窝里也没有。”
阿沅从树上轻盈跃下,气息微喘地向她汇报。
白芷兰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他嫣红的唇上,那双唇一开一合,带着些微的喘息声,令她的思绪瞬间飘回昨夜……她亲自“尝”过阿沅的那一刻,仿佛还残留在舌尖的余温未散。
她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心跳微乱。
“要不,我们去面摊再找找?”阿沅不知她的走神,问道。
白芷兰强压下心中异样,从心猿意马中回过神来,轻应一声。
然而,二人来到面摊时,却发现摊位空空如也。询问临铺方知,摊主今日回乡过节未曾摆摊。
白芷兰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眉头微锁:“难道是昨夜在宫里丢的?那就麻烦了……”
她努力回想自己昨夜在宴会上醉酒后的情形,可模糊的记忆让她更加困惑:若是从宴席上被扛着送去了皇宫中的厢房休息,很有可能在那途中怀中玉簪掉了出来。
“甚至,也可能是骑马回玉津园的路上就丢了……”
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攥在袖中,掩饰心中的慌乱与自责。
“这可怎么办,华威的尸体已被带走,案发现场也被烧毁,我竟还把如此重要的证物弄丢了……这案子该如何才能结了。”
此时,却听阿沅低声道:“对不起。”
白芷兰一愣,抬眼看向他:“是我弄丢了证物,你为何要道歉?”
阿沅低着头,眼神中透着几分愧疚,“我总给你添麻烦,可你遇到麻烦时,我却帮不上任何忙。”
阳光洒在阿沅的侧脸,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掩盖不住那一抹落寞的神色。白芷兰见了却不由舒展了眉头,柔声道:
“在其位谋其职,我身为大理寺司直,查案与保存证物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而非你的职责,你没有必要自责。虽然现在已无人追杀我,但若你愿意继续做我的护卫,只需保护好我,不必为其他事情挂心。”
阿沅怔了怔,眼中浮现出一丝错愕,呆呆地看了她片刻,才道:“我自然愿意继续做你的护卫……可我……”
忽地低下头,耳根泛红,声音闷闷道:“可我还想为你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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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兰笑了,想起明明之前阿沅舔她手指时神色坦荡,如今却羞怯至此,反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她不由起了戏弄之心,见不远处正好有一家香料铺开着门,门口一个小孩坐在父亲肩上,手里抓着糖糕,咯咯笑着,旁边的母亲坐在摇椅上,抱着一只小狗,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白芷兰故意带着阿沅往那处走去,淡淡道:
“我本就有医馆傍身,如今又有了官职,不差钱财,也不缺名声,似乎什么都有了……你还能为我做什么呢?”
阿沅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家三口的温馨一幕,顿时眼睛一亮,仿佛心领神会,认真地说:
“我能做糖糕。”
白芷兰:“……”
她脸色一沉,抬手指向那女子怀中的小狗,冷冷道:“你不如做它吧。”
她快步走开,懒得再理会阿沅,而后者愣在原地,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白芷兰兀自走向一街之隔的医馆,拐弯时余光瞥见,阿沅不远不近地在她身后,脸上带着几分自知犯了错的神情,垂头丧气的模样让她不禁好气又好笑。
进入医馆后,她迅速从药柜中取出几味药材,塞进药箱里,只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阿沅,将沉重的药箱推到他面前。
阿沅自觉地接过,背在肩上,默默跟上白芷兰的脚步,低声道:“小姐,对不起,我又惹你生气了。”
白芷兰头也不回:“我没生气。”
“都怪我,不能变成小狗。”
白芷兰脚步一顿,忍住笑意,故作严肃道:“不是因为这个。”
“你果然生气了。”
白芷兰又恼了,转头瞪着他:“你是在诈我吗?”
阿沅眨了眨眼,脸上依然是一副无辜的神情,认真道:“对不起。”
白芷兰瞧见他这幅傻样,心里越发无奈,想骂他却不知从何下口,只得伸手狠狠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咬着牙道:
“你这傻子,果然不聪明!”
见阿沅痛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白芷兰却毫不留情地转身,气鼓鼓地快步向前走去,步伐坚定,不曾有半分回头。
而阿沅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表情依旧是那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连忙追了上去,隔着一步之遥,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秋风轻轻拂过,将几片落叶卷入脚边。
过了半条街,一辆装满香梨的木车从旁边摇摇晃晃地驶过,车轮突然一松,咯吱一声,木车竟直直朝白芷兰倒来,眼看着就要撞到她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阿沅迅速出手,将她紧紧捞入怀中,险险避过。
两人的身子几乎贴合在一起,白芷兰只觉一股熟悉的皂香扑鼻而来,连呼吸都短促了几分。
她愣愣地看着木车上的香梨滚落一地,直到一颗金黄熟透的梨子滚到脚边,才如梦初醒般从阿沅怀中挣脱开来。
心跳仿佛还停留在刚才的瞬间,她却依旧强作镇定,俯身捡起地上的梨子,神情平静如水。
过了这一遭,二人继续不言不语地走向下一个街道。白芷兰终于停在马车行前,雇了辆车,径自向车夫报了去往城南玉津园。
阿沅不敢多言,只默默跟着她上了马车,悄然坐在她身旁。车内沉寂无声,白芷兰依旧抱胸侧头望着窗外,目光落在渐行渐远的街景上,竟连一丝余光也未曾分给他。
阿沅心虚地偷瞄了她几眼,只见她神色冷淡,不由心里中忐忑
——糟了,装傻装过头了,她真生气了。
56.投其所好
在前往玉津园的马车上,白芷兰一直凝视着车窗外的景色,似在沉思。阿沅则仰望车顶,双目空洞,似乎陷入发呆,心中却波涛暗涌,思绪翻腾:
怎么办,他惹白芷兰生气了,该怎么哄?
他回想起儿时在北燕学武时,师父若是惹师娘生气了,就会四处寻觅上好的的宝剑去送给她。
师娘接过宝剑,屈指轻弹剑锋,听着嗡鸣的剑声,脸上的乌云便消散几分。在随手舞一套剑招,笑意便盈上眉梢,与师父重归于好。
师父曾教导,哄人要投其所好。
可白芷兰喜欢什么呢?
阿沅知道她平素爱收集珍稀香料,也许可以让人搜罗一些。只是,这需要些时间,难以今日就寻到。他可不能让白芷兰生他好几日的气。
白芷兰还爱酒——阿沅蓦地想起,他们在京城的某一处暗桩正是酒肆。
今夜中秋,京城无宵禁,或可带她去夜市走走,找个机会……
思绪未完,马车已停在玉津园西门。二人下车时,见有一队重兵把守。
当二人接近时,一名士兵上前喝道:“皇家重地,闲杂人等止步。”
白芷兰不慌不忙地亮出木牌,“大理寺查案。”
士兵接过牌,细细打量,又将目光落在白芷兰身边安静站着的阿沅身上,疑惑问道:“这位大人看着眼生,不知是哪位?”
白芷兰面色一沉,冷声道:“本官乃大理寺新任司直,白芷兰。”
士兵愣了愣,点头道:“确实听说大理寺新来了位女官,久仰。”他又看向阿沅,“那这位大人是……”
“他是闲杂人等。”白芷兰没好气道。
阿沅忙道:“在下只是白司直的差役,前来协助查案。”
经过一番盘问,二人终得入内。
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白芷兰横了阿沅一眼,淡淡道:“你倒是机灵。”
阿沅听出其中的讽意,低声讨好道:“小姐教得好。”
白芷兰冷笑一声:“我可不敢教大人你。”
阿沅感觉自己被莫名罪加一等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得默默低下头,闷闷道:“对不起……”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刑部和大理寺做什么?”
阿沅心中一沉,暗叹:完了,他这是被判了“死刑”。
白芷兰面色不善地走在前面,阿沅则神色蔫蔫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萱茗院时,见昔日雅致的庭院已成焦黑的残骸,白芷兰心中微叹。
她向门口看守的卫兵说明身份和来意后,看昨日横尸之处已空空如也,问道:“这院中原本的仆从的尸体呢?”
卫兵道:“今早被淮阳候的人拖走了。”
白芷兰稍一思索,他既然这样回答,便说明他并非淮阳候的手下。于是问:“阁下是奉长公主之命看守此处?”
卫兵答:“卑职乃陛下亲卫,奉皇命看守此处。”
白芷兰心中微讶:竟然是陛下的人!她原本以为陛下在这事上,只想坐山观虎斗。
虽然院中许多房屋已被烧成了焦土,她仍是已大理寺公办的名义入内,试图搜寻到一些证据。
二人随即进入被烧得最严重的西侧厨房,时隔一日,空气中仍弥漫着无数黑色烟灰。
浓烈气息扑鼻而来。白芷兰顿时打了个喷嚏,连忙用宽袖捂着口鼻才稍有好转。
可跟在她身后走进来的阿沅,却被呛得鼻头通红,眼眶微润,显得格外狼狈。又因他穿得窄袖,也无法用衣物捂住口鼻。
白芷兰一转头,就看见阿沅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之前对他的怒气仿佛烟消云散了,挥手道:“你出去等我吧。”
阿沅见她笑了,不由一怔,忙道:“可是……阿嚏!阿嚏!”
话音未落,他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白芷兰笑着将他推了出去:“快出去吧,免得晕倒了再给我添麻烦。”
阿沅无奈,只得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口等她,闷闷道:“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白芷兰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回厨房找线索了。
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好一会儿,阿沅左顾右盼,见四下再无旁人,悄然从袖中露出一张纸条来。
这是方才果车倾倒,他与白芷兰帮忙捡起掉落一地的梨子时,那卖梨的老汉趁乱悄悄塞给他的。
见白芷兰正专注地拿着一只茶壶检查,阿沅偷偷展开纸条,目光飞速扫过纸上内容,眉间渐渐紧皱,神色愈发凝重……
听见茶壶被放在盘子上的轻微响声,阿沅将纸条揉成碎末,散在狼藉的废墟之中。
不久,白芷兰从厨房出来,神情肃穆,脸上沾了些灰尘。
阿沅指了指她的脸颊,道:“这里脏了。”
白芷兰挑眉:“你不帮我擦擦?”
阿沅顿时结巴了,“我、我、我……没带手帕。”
“你不是一直收着我的手帕和簪子吗?”
阿沅顿时慌了:她怎么知道的?!
见阿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低头看着脚尖,双手无措地攒着衣角,白芷兰笑着转身继续前行,语气淡然:
“走吧,去华威的房间看看。”
又接连查看了几件厢房,二人离开玉津园,回了白府。
到了门口,见到许久不见的小陆官差正在等他们。
白芷兰把陆官差请进府中,在正堂落座后,才见他拿出一张通缉画像,道:
“这是今日淮阳侯府命人张贴的画像,却被长公主的亲卫收了回去,于是便不曾张贴。我看着画像眼熟,所以就……”
白芷兰凑近一看,见画上一名面目狰狞的男子,脸歪嘴斜,眼神凶狠,面颊一道疤,与当初阿沅被通缉时的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根据何人的口供作的画?”白芷兰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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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官差答:“是东市的金玉缘当铺的掌柜。听说是有盗贼盗走了淮阳候世子的宝物,送去了金玉缘当铺销赃,掌柜看到赃物上的官印便报了官,口述了贼人相貌。”
白芷兰不禁望向阿沅,见他脸上疤痕几乎已经淡得看不出了,刚要安心,又想起他说去当铺时蒙了面,可依这画像上来看,阿沅更像是乔装打扮了一番。
是阿沅因头痛记忆混乱,记错了?还是说……
他骗了自己?
白芷兰满腹疑云,可见陆官差再次,却又不好质问阿沅。
陆官差解释完,饮了一口茶,惊喜道:“这是什么茶?真是好喝!”
白芷兰笑道:“是岭南的大红袍,小陆官差若是喜欢,便拿一些回去喝吧。”
“我怎么能要拿白小姐的东西,这不好意思啊。”
“小陆官差往日帮了我许多,我还没正式谢过你呢,真是失礼。今日过节,这茶叶送你,权当是节日赠礼吧,日后再正式谢过。”
两人三请四推了一番,陆官差终是不好意思地答应收下茶叶。
白芷兰唤了厅中的杜若去库房拿茶叶,又亲自为陆官差斟上一杯茶。
她正想与陆官差再聊聊华威之事,却在此时,听阿沅忽然闷哼一声,捂着头露出痛苦之色,“小姐,我……”
“又头疼了?”白芷兰忙扶着他站起来,“定是今日太累了,快去房中躺着休息休息。”
可刚迈出一步,阿沅又往后一载,坐回椅子上,难受道:“小姐,我……走不动。”
白芷兰忙道:“我去拿银针来,你坐在这里等我。”说着便急匆匆地离去。
阿沅手撑在桌上,扶着额头,余光望见白芷兰的背影渐行渐远,缓缓坐直了身体。
四周再无旁人,只有阿沅与陆官差静坐厅堂之中。
陆官差忽然开口,“您……还好吗?”
“无碍。”阿沅面无表情道。
陆官差低声说:“昨夜华尧私自带兵追出城去,入了我们设的陷阱,损失惨重。他本人也受了伤。追到郭家村失了踪迹,华尧一怒之下屠了村。”
“我知道了。”阿沅眼睛眯了眯,眸中幽光闪烁:“做诱饵之人如何了?”
“劳您记挂,他是兄弟们中轻功最好的,只受了轻伤,已在回去路上了。”
阿沅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沉声道:“华尧的所作所为,务必早点让御史台和大理寺知道……不,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是,殿下。”
阿沅朝远处望去,那一排桂花树的尽头,是白芷兰方才背影消失的地方
“我们在京城有一处酒肆?”他问。
“是。”
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棵树的繁密枝叶和点点金花下急急走出,阿沅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笑容,眼里的冰川渐渐融化。
“备一壶最好的酒。”他说。
57.戏病藏心
见白芷兰走近,阿沅便又装出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而一旁的陆官差则关切地问道:
“不知方少侠这病几时才能痊愈了?”
白芷兰搭上阿沅的脉,缓缓道:
“据医书所载,失忆者若非年老,往往是因脑后重创,淤血未散所致。症状不仅仅是记忆丧失,还常伴有‘反应慢’甚至‘呆滞’。这些都与阿沅的症状颇为吻合。”
反应慢……呆滞……
陆官差连连点头:“嗯,症状确实很像。”
——很像殿下装傻充愣的样子。
陆官差心中暗笑,偷偷瞥了阿沅一眼,见他脸上痛苦之色一滞,不由得心道:殿下这副模样,若是被王爷与首领瞧见,还不得笑掉大牙去了?
阿沅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趁白芷兰闭上眼专心把脉时,他微微抬头,目光凌厉地朝陆官差飞去一记眼刀,仿佛在无声地警告:
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待白芷兰睁眼之时,阿沅又立刻低下头,眉头紧蹙,再次做出痛苦的样子。
只听白芷兰轻叹一声,道:“可是,阿沅的病情确实有些古怪。”
她低头沉思片刻,继续道:“外祖母的手札中记载了类似的病例,我用针灸刺激阿沅脑部穴位,药酒揉搓后脑,再辅以汤药和香疗。手札上说,这样做后三五日便能见效,月余或可痊愈。”
说到此处,白芷兰面露困惑:“可我按此法为阿沅医治了好几日,初时确有成效,怎知这两日反而愈发严重。如今他的脉象已与常人无异,偏偏病症不见好转……莫非是我医术不精?”
见白芷兰的神色愈发黯然,阿沅不禁心生不忍,心中竟有片刻动摇:“要不还是不装了?”
谁料白芷兰又忽然精神一振,双眸熠熠生辉,道:“或许是针灸次数不足,药量不够大!阿沅,要不我们改为一日两次施针,再加大药汤与香疗的用量如何?”
阿沅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险些连装痛都忘了:一日一次针灸已经够他受的了,若是改成一日两次……
他正琢磨着如何“婉拒”这提议,便听陆官差附和道:“白小姐医术高明,此法定然更为见效!”
阿沅:“……”陆壬是吧?记住你了。
可让阿沅更绝望的是——
“冰糖和蜜饯都会削弱药性,以后喝药时不许加糖,也别吃蜜枣了。”白芷兰一锤定音。
阿沅这回是真的头痛欲裂了,却见白芷兰满眼关切地望着自己,柔声道:
“阿沅,我知道你怕苦,但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会乖乖听话的吧?”
拒绝的话已到嘴边,可对上她满含担忧的目光,阿沅只得勉强点头。余光瞥见陆官差正假咳掩饰笑意,他气得牙痒痒,却只能将苦涩全数吞回肚里,换上一副老实模样:
“唔,都听你的。”
“真乖。”
白芷兰抚了抚他低垂的头以示安慰,突然,一根银针便猝不及防地扎入他头顶。
“嘶——!”阿沅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暗道:他怎么感觉,比往常还要疼了!
“忍着点,这次我换了粗些的针,效果会更好。”
白芷兰声音温柔,手下却毫不留情,又一根银针精准地扎入阿沅头上的穴位。
阿沅额上冷汗涔涔,腰都快挺不直了。若是换做平日,他早就喊疼了,再红一红眼眶,甚至掉几滴眼泪,白芷兰定会温柔地哄他。
可眼下,正有位没眼见的姓陆的下属在一旁盯着看呢,他哪里好意思撒娇,只能硬生生忍着这“自讨”来的苦,咬着牙生生受了下来。
第三根银针下去时,阿沅已痛得浑身发颤,几乎要闷哼出声了。
幸而此时杜若抱着一大包茶叶走了进来,白芷兰终是没有扎下第四根针,而是淡淡说道:
“今日多谢小陆官差了,这些茶叶就当是谢礼了。正值佳节,你也该回去陪家人了,便不再多留你了。”
陆官差心领神会,明白她这是下逐客令了,忙接过茶叶,拱手道谢告辞了。
待陆官差一走,阿沅正准备喊痛讨饶,忽觉头上一凉,浑身一个激灵,白芷兰已将所有银针一并拔下。
原本要喊出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阿沅张了张嘴,终是委屈地低声唤道:“小姐……”
白芷兰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痛吗?”
阿沅不知为何,忽然背脊一寒,总觉得白芷兰的眼神透着几分平日少有的冷意,只得老老实实地应道:
“痛。”
“还装吗?”
阿沅他顿时怔住了,目光呆滞地望着白芷兰,面上仍是那副傻愣愣的表情,心中却如海啸般翻涌:
完了完了完了!
她究竟知道了多少?是看穿了自己装傻,还是连自己北燕懿王世子的身份也一并察觉了?!
怎么办,她会不会不要自己了?
阿沅瞬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咬牙下定决心——不论如何,先认错服软。
“对不起。”
他垂头丧气,满脸懊悔,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白芷兰冷哼一声,转身欲走。阿沅慌忙拉住她袖子的一角,低声求饶: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不要抛弃我。”
白芷兰冷若冰霜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我与陆官差说的都是公事,又不是故意忽视你的。我对他示好,也是为了正事。你就算是吃醋闹脾气,也不能用装病来引起我注意啊!”
阿沅懵了:原来她竟是这样想的……虚惊一场!
正要松口气,他又忽然反应过来:等等,她对陆壬示好了?
回想起先前情景,阿沅渐渐感觉一口闷气憋在了胸口:
自己被白芷兰冷落了一下午,而她见到陆壬时,却满脸笑意。送给陆壬那么大一包茶叶也就算了,居然还亲切地唤他“小陆”!
阿沅心中顿时火冒三丈,他原本没吃醋的,禁这么一提醒,现在倒真是醋劲上来了。
然而他面上依旧做出一副委屈讨好的样子,轻轻晃了晃白芷兰的袖子,嘴里乖乖说道: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
心中却恨恨地想着:陆壬,你完了。
阿沅一边表面卖乖,一边心里暗暗生着闷气,就这样在内外分裂的情绪中熬到日头快落山时,程豫青回来了。
白芷兰一见到母亲,立刻扑了上去,急切地问道:“娘亲,你去哪儿了?怎么突然就出宫了?吃过午饭了吗?”
程豫青微微皱眉,露出一丝不耐,道:“唉,跟你那位德妃姑姑越来越对付不来,实在不想再待在那劳什子的宫里。”
她又拍拍白芷兰的肩膀,安抚道:“别担心我,娘这么大个人了,饿不着自己。”
两人搂成一团闲聊了几句后,程豫青的目光移到白芷兰身后,看到正亦步亦趋跟着的阿沅,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今日心里憋了一股气,不如来练练剑,舒解舒解。”
话音未落,她便一把拉住阿沅,径直朝后院走去。
白芷兰连忙小跑着追上去,在后头喊道:“又比剑?今早才比过啊!”
程豫青头也不回,笑着回应道:“吃饭一天吃饭只吃一顿吗?”
白芷兰有些生气了,喘着气道:“马上就要吃第三顿饭了,菜都备好了,爹爹还亲自做了蟹羹……现在比剑,吃饭岂不是要晚了?”
刚从厨房出来的白世济也闻讯赶来,朝着程豫青的背影喊道:“夫人,我还做了你最爱吃的玉井饭!”
程豫青洒脱地挥了挥手,“你们先吃吧,我们比完就来。”
白世济似乎还想再挽留几句,却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嘀咕道:“哎,行吧,那好吧,快去快回……”
杜若和杜衡也干站在一旁,想劝却不敢开口,一副为难的表情。
眼看着任性母亲、窝囊的爹、没骨气的跟班,和木头人般被拉走的没用的阿沅,白芷兰怒了。
忍无可忍的白芷兰双手叉腰,怒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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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你几次也就罢了,今天可是中秋节,连个团圆饭都不愿陪我吃吗!”
程豫青脚步一顿,正要作答,阿沅却突然将袖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语气坚定地说道:
“夫人,我不比剑,我要陪小姐吃饭。”
那眼神坚定得仿佛能穿越时空,加入一千年后的红色阵营。
程豫青挑了挑眉,嘴角微微抽动:臭小子,踩着我卖乖是吧?
幸好,最后白芷兰还是如愿以偿,白府的众人齐聚一堂,吃了一顿温馨的团圆饭。
白世济不断地为程豫青添菜,显得极为殷勤,而程豫青也十分给面子,每道菜都尝了一口,还不忘给出评价:
“豆腐老了。”
“那是厨娘做的。”白世济忙不迭解释。
“羊汤不错。”
“是我做的!”白世济眉开眼笑。
“蟹羹好吃。”
“也是我做的!”
白芷兰看着自家父母这一番“秀恩爱”般的互动,不由会心一笑,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顿时有些害臊起来,竟连这般情景都不敢看了,连忙偏过脸去。
谁料,转头却听见杜衡一遍又一遍地在杜若耳边唠叨,讲他前日如何对一位小娘子一见钟情,声音之大,连白世济都忍不住侧头瞪他。
饭桌上其他人也各自结伴,边吃边聊,唯二落了单的,只有白芷兰……
和坐在她身边正埋头猛吃的阿沅。
白芷兰轻笑,心中自嘲:明知道这人不是个呆子就是个木头,还在期待什么呢?
晚膳后,厨娘端上了一盘酥皮月饼,笑着说:“小姐先挑一个吧。”
白芷兰望着盘中数十个圆滚滚的月饼,心里明白,按照习俗,这其中会有一个月饼内藏着字条,写着吉利话。吃到这块月饼的人,据说能在这一年里走大运。
可看花了眼,白芷兰也看不出哪个月饼里藏着字条,只好随手挑了一个顺眼的,轻轻一掰开——
竟有一张细细长长的红色纸条露了出来。
她顿时激动不已,手微微颤抖着取出字条。周围的人也纷纷道贺:“恭喜小姐,要走大运了!”
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几个熟悉的字迹:
“吃嘛嘛香,心想事成。”
白芷兰不禁一怔,心头涌上一股暖意,昨夜与阿沅的对话跃然眼前,她强忍着笑意,故意问道:
“怎么我一下就选中了有字条的月饼?该不会是每个月饼里头都塞了字条,哄我的吧?”
“当然不是啦,夫人,你来挑一个吧!”杜若忙把盘子递到程豫青面前。
程豫青拿起一块月饼掰开,递给白芷兰看,“我这块没有。”
白世济也跟着掰开一块月饼,依然没有字条。
杜若笑道:“小姐,这回你信了吧?”
白芷兰点了点头,心里感动不已,眼眶微微湿润。想到最近经历的种种磨难和不幸,此刻她只希望这块代表幸运的月饼,真能为她带来好兆头。
大家分吃了月饼后,白芷兰摸索着纸条上熟悉的字迹,心里自然明白那是阿沅写的。
她低声问阿沅:
“你是知道我会选中那块月饼?还是巧合?”
阿沅道:“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阿沅微微一笑,开口说了句话,可正在此时,京城上方的夜空中绽放出璀璨的烟花,巨大的爆裂声瞬间盖过了阿沅的声音。
此时,太阳早已完全落山,夜幕降临,黑夜却被盛开的烟火照得宛如白昼。
烟花在空中朵朵盛开,可在白芷兰耳中,巨大的爆裂声却渐渐远去,四周的喧嚣仿佛被抽离,更漏中的水滴在半空凝滞。
她没有听清阿沅最后的回答,却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双墨色的眼眸,被烟火的光辉映得无比深邃而绚烂,可瞳孔中却没有映出这光影交错的世界,只有她一人的倒影。
这一瞬间,她明白了答案。
58.位列第一
戌正初刻,烟火已尽,杜若兴冲冲地喊道:“小姐,夫人,该出门‘走月亮’了!”
白芷兰正要答应,便听白世济抢先说道:“我与夫人早已有约在先,你们小姑娘自去玩吧!”
“去幽会吗?”白芷兰掩唇轻笑,被白世济瞪了一眼后,笑得越发放肆,揶揄道:“那正好,我们也不想逛街时被个老头子跟着。”
说罢,便拉着杜若嘻嘻哈哈地跑出白府,将白世济满带方言的骂声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她跑出府后侧头一看,只有杜衡跟了上来,却不见阿沅的身影。
再一回头,只见阿沅还呆立在府门内,仰头望月,面容安静无波,不知心中所思所想。
白芷兰折回,一指弹上他的额头,嗔道:“发什么呆呢?想家了?”
阿沅似才回神,低声道:“没有。”
“那还不走?‘走月亮’去了。”
阿沅不解其意,微微侧首:“这是何意?”
白芷兰惊讶:“你连这个也忘了?还是说,北燕的中秋习俗与中原不同?”
她耐心解释道:“按照本朝习俗,中秋夜,大家小户无论出家与否得女子都要结伴出游,称作‘走月亮’。
“我早约好了清岚一道去逛夜市,那里必定热闹极了。小芸说会与她妹妹们一起在夜市上摆摊卖柿子,我也打算去瞧瞧。杜若还说,今夜湖边的树上挂满了七彩花灯,湖中有花船。那一定很美,我定要去看看……”
她绘声绘色地说着,一向温婉恬静的脸庞透出几分活泼与明艳,一双明眸在沉寂的夜色下闪动着光彩。
阿沅仿佛透过她的眼,见到了那随风摇曳的七彩花灯,恰似一道彩虹贯穿了他潮湿的心。
方才望月之时,确是勾起了几许思乡之情,而此刻,乡愁却倏然散尽了。
他已离开北燕已两月有余,亲历了中原的炎夏与凉秋,不久将迎来寒冬。
北燕的冬,酷寒难捱,草场荒芜,民生艰难,王府事务更添烦琐。他本该早早归去,协助父亲筹备越冬之事。可如今,他竟生出留恋,想在这中原多驻些时日,最好能待到来年开春。
白芷兰曾说,若他春日仍在,她与他同赏京城的桃花。
彼时,他只想吃桃子,如今却更想一睹诗中描绘的“阳春三月”,柳絮纷飞,绿波荡漾,李杏满园,鳜鱼肥美……这些美景与美味,白芷兰会与他一同游赏、细细品味。
“人面桃花相映红”,是否真如诗中所言那般娇艳动人?
——他竟然“思春”了。
几人穿过空寂的小巷,迎着秋风向夜市走去。阿沅心里胡思乱想着,不觉落后了几步。
白芷兰放慢脚步,回头轻轻拉住他,“快些,别掉队了。”
阿沅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袖子正被白芷兰紧紧拽住,仿佛生怕他走丢似的。
乍一看,倒像两只手紧紧相握。
他偷偷扬起的嘴角被夜色掩去,重重的心跳声却在呼啸的秋风里愈发清晰。
这条长长的空巷幽静而平和,而阿沅的神情比这小巷还要静,可他心中却早已绽放出振聋发聩的烟花。
走出小巷,夜市的繁华喧闹扑面而来,可阿沅心中却又变得如空谷般沉静,所有的嘈杂都被隔在山崖之外,唯有白芷兰温柔的声音,在他心灵的山谷间回荡:
“阿沅,你怎么又傻了?”
又傻了……
傻了……
阿沅:“……”
这样下去不行,他决定要挽回在白芷兰心中的形象。
阿沅正色道:“小姐,我不过是在想事情。”
白芷兰挑眉:“想什么事?”
真话是不能说的,阿沅虽然如今已是装傻充楞的行家,但在白芷兰面前,却不擅长撒“聪明的”谎话。
他沉思片刻,仍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见白芷兰的神情渐渐疑惑,恰好瞧见一位挑着糖葫芦叫卖的商贩路过,连忙道:
“我在想,糖葫芦是什么味道。”
白芷兰噗嗤一笑,慷慨掏出钱袋,一下子买了四串糖葫芦。
“杜若一串,杜衡一串,给小芸留一串,清岚不爱吃这东西,小霞在换牙不能吃,小烟还太小也不能吃。哎呀,那最后这串……要给谁呢?”
她举着那串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在阿沅面前晃来晃去,故作深思地说:
“给红英?可我与她还不甚熟稔,贸然送去怕是有些唐突了。还是去给周行?他最近倒霉,去安慰一下他倒也可,万一被人误会了怎么办?给卢霖杉?他似乎不爱吃太甜的东西。又或许给小陆官差?可我不知他休沐时住哪,万一他不在巡铺呢……”
她绕了一圈,将认识的人都说了个遍,秀眉微蹙,故意露出为难之色,却偏偏不提眼前之人的名字,仿佛没看到阿沅一般。
伴随着她一个个名字的报出,阿沅的头一点点低了下去,俊脸都快皱成包子
——明知她在故意捉弄自己,心里还是极为难过。
直到白芷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阿沅才微微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她,委屈道:“不能给我吗?”
白芷兰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待稍稍平复情绪,才将那串糖葫芦递到他面前,笑道:“给你呀,本就是买给你的。”
阿沅却并未伸手接过,而是俯下身,就着白芷兰的手,一口咬走了顶上的红果。
白芷兰微微一愣,随即恢复笑容,问道:“好吃吗?”
“唔。”阿沅含糊应了声,将糖葫芦推向她,“你也吃。”
白芷兰却佯装不悦:“你都吃过了,还要让我吃?”
阿沅一愣,急忙解释:“我只吃了顶上的一个,没碰到下面的。”
白芷兰故意调侃道:“顶上的那个山楂可是最大最甜的,你就自己享用了,却让我吃下面又小又酸的?”
阿沅顿时慌了神,竟连山楂核也咽了下去,忙不迭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顶上的最甜。唔,对不起,我错了。”
看他总是一言不合就道歉的模样,白芷兰忍俊不禁,眉眼带笑却故作正经,板起脸继续逗他:“再说了,我可不想吃你吃剩下的,不行吗?”
阿沅露出委屈的神情,眼神中带着一丝无辜:“姐姐尝过就嫌弃我了吗?”
白芷兰瞪大了眼,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慌忙把他拉到一旁,远离杜若和杜衡这两个吃糖葫芦吃得正欢的同伴。
她见周遭无人,轻轻揪了下阿沅的耳朵,小声警告:“这种话不要在外面乱说!”
阿沅乖巧地点点头,目光真挚:“那我回家再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芷兰气结,见阿沅目光炽热地盯着她,竟难得地有些脸颊发烫。
她索性将糖葫芦塞进阿沅嘴里,免得他再“口出狂言”,又瞧着他叼着糖葫芦像只小狗一样乖巧的模样,这才稍稍稳住心神,板着脸下令道:
“以后不许再提那件事!”
阿沅握住木签,小心翼翼将糖葫芦拿下来,总算让嘴有了自由。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糖丝,莹白的糖丝映衬着他柔软的嫣红嘴唇,显得格外醒目。
他无辜地问:“为何?”
白芷兰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怒声道:“不许舔嘴唇!”
阿沅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扑闪,仿佛在白芷兰心上掠过,痒痒的。他像只小兽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唔”,声音软糯又可怜。
白芷兰心中乱成一团,伸手捂住胸口,气急败坏地指令:“不许眨眼,不许说‘唔’,不许装可怜!”
阿沅:“……好。”
白芷兰咬牙握拳,几个深呼吸后,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可还没完全恢复,便听阿沅又软声说道:
“可是,是程夫人让我叫你姐姐的。”
白芷兰瞪着他,“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阿沅歪头困惑:“那是哪件事?”
他歪着脑袋时,高高竖起的黑发偏到一侧,活像小狗竖起的尾巴。
白芷兰呼吸微促:怎么办,阿沅这样好像小狗,好可爱。
她一时语塞,又想起昨晚的事,心头一紧。
“我不理你了!”白芷兰不再纠缠,快步向前走去。
阿沅见状慌忙追上,伸手拉住她的袖角,却被她拂袖甩开。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中一片焦急:糟了,我又惹她生气了。
他左顾右盼,祈祷着那个帮他准备好美酒的手下赶紧出现,让他拿酒去哄白芷兰开心。
可眼看白芷兰都已寻到了刘清岚,又在小芸的铺子里买了一大篮柿子了,手下却依旧不见踪影。
而那一篮柿子,竟连一个也没分给自己。
反倒是在路过一家卖糖水的小铺时,白芷兰买了一碗黄连苏梗冰糖羹给他,还特意嘱咐店家不要放冰糖。
阿沅一勺入口,苦得几乎眼泪都要涌出来,却又不敢不喝。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阿沅期盼的送酒手下仍未出现。
他心中暗暗担忧: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淮阳侯府那边的事情还未料理干净?
他紧抿薄唇,目光不禁落在那路旁熙熙攘攘、往来不绝的“洪记酒肆”上。
这家酒肆的女儿红,白芷兰曾亲口夸过醇香。要不,先进去买一壶?或许她会先消些气。
思及此,他心里却暗自叫苦。如今他不过是医馆中小小的护卫兼打杂小厮,月钱不足五贯,白芷兰也尚未给他发工钱,哪里买得起这名贵的女儿红?
阿沅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懊恼,暗道:他们北燕虽物产不丰,王府库藏的好酒却不在少数。若有朝一日能带白芷兰前往北燕,他定有百种法子讨她欢心。
念及此处,他心底的惆怅也似消散几分——没错,得带她去北燕!
不知不觉中,一行人已来到湖畔。湖边彩灯高挂,树影婆娑,白芷兰仰首望去,眸中尽是新奇,笑意浅浅浮现在她的眼角眉梢。
虽说这笑并非为他,阿沅心中却莫名轻快起来。
白芷兰踮着脚捧起一个花灯,看得仔细,又忍不住用手轻轻抚过灯上的纹饰,喃喃道:
“怎的做得如此精巧,图案也绘得精美,这每一盏都各有特色。”
杜若却忍不住嘟囔:“哪里好了,每年不过是这几盏灯。小姐,您往年未在京中,去年中秋又遇上那家妇人难产,您去接生,未曾得闲逛灯市。这灯您头一次见,才觉新奇,若是年年都看,定然觉得索然无味。”
阿沅在旁默默听着,心中却在点头附和:确实无趣,倒不如我们北燕草原上放孔明灯有趣。白芷兰,你若随我北燕,我定能有千般法子让你开心。
可听了杜若的话,白芷兰却掩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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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我们杜若竟是这般喜新厌旧之人。”
她微微一叹,“唉,真怕哪日你也把我看腻了,觉得我无趣,便同旁人去‘走月亮’了。”
杜若急了,连忙道:“绝不会!我与小姐天下第一好!”
刘清岚在旁莞尔笑道:“如此说来,我便只得屈居天下第二了。”
杜若急了,“才不会呢,我和小姐天下第一好。”
白芷兰展臂将两位少女搂入怀中,柔声道:“在我心中,你们并列第一。”
只听“咔哧”一声轻响,杜衡转头望去,正见阿沅捏断了手中的铁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三人背影。
杜衡若有所悟,轻拍阿沅的肩头,笑问:“怎么,羡慕了?”
阿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杜衡朗声一笑:“不必羡慕,你也能。”
阿沅看了看白芷兰,又看了看杜衡,心中暗道:虽知杜若与杜衡与白芷兰自幼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却情同手足。但难道杜衡面子竟有如此之大,能让白芷兰……
他不禁浮想联翩,脑中竟幻出白芷兰温柔地抱着他,轻声道“你在我心中位列第一”的场景。
顷刻间,阿沅面色绯红,低下头轻声道:“不、不必了。”
“这有什么,别害羞!”杜衡十分爽快。
阿沅低下头,声音更弱了几分:“这不合礼数……”
杜衡笑得更大声了:“管他礼数,我只问你,想不想?”
阿沅脸颊烧得似熟透的柿子,微微颔首,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话音刚落,他已是被杜衡一把搂入怀中,只听杜衡笑道:
“莫羡慕,哥也能和你天下第一好。”
阿沅:“……”
他猛地挣开杜衡,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瞬息间黑得像锅底一般——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他呆立在河边,心如死灰,宛如木偶般站了许久。
正当他几乎要熬不下去,只想找白芷兰说个清楚明白时,白芷兰却忽然转身,眉眼间满是惊喜:
“阿沅!”
他浑身一颤,仿佛触电般立刻挺直了腰背。
“别动!”白芷兰急道。
“唔……嗯!”阿沅赶紧改口,生怕再惹她不快。
白芷兰一步步向他走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空气中都带着一丝压抑的紧张。阿沅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
她停在阿沅面前咫尺之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千万别动,有只萤火虫停在你头上……你蹲低些,我抓不到。”
阿沅一愣,这句熟悉的话语如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昨日的记忆与眼前的情景瞬间重叠。
那一刻,回忆和现实交织成网,网中却撒漏出一颗颗红豆落在他心头,激起阵阵杂乱的鼓点。
白芷兰轻轻踮起脚,手指轻拂过他头顶。她右手握拳,轻轻摊开……
一只幽幽绿光的萤火虫静静卧在掌中,翅膀微微扇动,随后轻巧地飞向空中。
杜若、杜衡和刘清岚的目光皆追随着萤火虫的飞舞,转向了树梢上。
而阿沅与白芷兰的目光,却在那空无一物的夜色中交织。
片刻的对视后,白芷兰忽而冲阿沅一笑,而后转身追向那只渐行渐远的萤火虫,留阿沅一人怔在原地。
萤火虫越飞越高,白芷兰纵然跳起,也无法再抓住它。阿沅这才回过神来,几步上前,猛地一伸手,将那只将要逃之夭夭的小虫捉在掌中。
众人围上来,眼中满是期待。
阿沅缓缓摊开手掌,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只萤火虫微微抽搐,最后闪了两下惨淡的绿光,便再也不动了。
死了。
阿沅,竟将那只萤火虫捏死了。
杜若和杜衡怒视着他,刘清岚眼圈发红,几乎要哭出来。白芷兰无奈扶额,轻轻叹息。
阿沅百口莫辩,他发誓他绝不是故意的,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可谁知这小小的生灵如此脆弱,不堪一握。
“你说你啊……”
性急的杜若刚要发火,忽听远处北方传来几声沉重的鼓声,将她的话打断。
众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听一旁看灯的另一群人中爆发出一声惊呼:
“登闻鼓响了!”
白芷兰脸色一变——竟是登闻鼓!那个可以以民告官、击鼓鸣冤的登闻鼓!
京城的登闻鼓设于皇宫门外,让有冤抑或急案者可击鼓上闻,直达圣听。
曾经她扬言要敲登闻鼓状告周行,实则半是威胁半是玩笑话。毕竟凡击登闻鼓者,先廷杖三十,代价惨重,故此无人轻易冒险……除非,真是有莫大的冤情。
“储君之事你也敢议论?不要命了!”
“唉,不知这回又出了什么大事。”
“近日京中的大事,也只有淮阳侯府的事了吧……”
白芷兰当机立断,正色道:“杜若、杜衡,你们护送清岚回府。阿沅,去借匹马,我们赶往宫门口!快。”
湖边喧闹的游人瞬间散去,无人再关心那只小小的萤火虫的命运。
在它活着的时候,无论是卑微的医馆护卫,还是尊贵的北燕王府世子,于它而言,都是无力反抗的庞然大物。
也不知阴曹地府中,可设有一面小小的鼓,可供那只小虫的亡魂击鼓申冤?
59.登闻鼓响
不知不觉中,一行人已来到湖畔。湖边彩灯高挂,树影婆娑,白芷兰仰首望去,眸中尽是新奇,眼角眉梢浮现着浅浅笑意。
虽说这笑并非为他,阿沅心中却莫名轻快了几分。
白芷兰踮着脚捧起一个花灯,看得仔细,又忍不住用手轻轻抚过灯上的纹饰,喃喃道:
“怎的做得如此精巧,图案也绘得精美,这每一盏都各有特色。”
杜若却忍不住嘟囔:“哪里好了,每年不过是这几盏灯。小姐,您往年未在京中,去年中秋又遇上那家妇人难产,您去接生,未曾得闲逛灯市。这灯您头一次见,才觉新奇,若是年年都看,定然觉得索然无味。”
阿沅在旁默默听着,心中却在点头附和:确实无趣,倒不如我们北燕草原上放孔明灯有趣。
白芷兰,你若随我回北燕,我定能有千般法子让你开心。
可听了杜若的话,白芷兰却掩嘴笑道:“想不到我们杜若竟是这般喜新厌旧之人。”
她微微一叹,“唉,真怕哪日你也把我看腻了,觉得我无趣,便同旁人去‘走月亮’了。”
杜若急了,连忙道:“绝不会!我与小姐天下第一好!”
刘清岚在旁莞尔笑道:“如此说来,我便只得屈居天下第二了。”
白芷兰展臂将两位少女搂入怀中,柔声道:“在我心中,你们并列第一。”
只听“咔哧”一声轻响,杜衡转头望去,正见阿沅捏断了手中的铁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三人背影。
杜衡若有所悟,轻拍阿沅的肩头,笑问:“怎么,羡慕了?”
阿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杜衡朗声一笑:“不必羡慕,你也能。”
阿沅看了看白芷兰,又看了看杜衡,心中暗道:虽知杜若与杜衡与白芷兰自幼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却情同手足。但难道杜衡面子竟有如此之大,能让白芷兰……
他不禁浮想联翩,脑中竟幻出白芷兰温柔地抱着他,轻声说着“你在我心中位列第一”的场景。
顷刻间,阿沅面色绯红,低下头轻声道:“不、不必了。”
“这有什么,别害羞!”杜衡十分爽快。
阿沅低下头,声音更弱了几分:“这不合礼数……”
杜衡笑得更大声了:“管他礼数,我只问你,想不想?”
阿沅脸颊烧得似熟透的柿子,微微颔首,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话音刚落,杜衡一把拦住阿沅的肩膀,笑道:
“莫羡慕,哥也能和你天下第一好。”
阿沅:“……”
他猛地挣开杜衡,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瞬息间黑得像锅底一般
——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阿沅呆立在河边,心如死灰,宛如木偶般站了许久。
正当他几乎要熬不下去,只想找白芷兰说个清楚明白时,白芷兰却忽然转身,眉眼间满是惊喜地看着他:
“阿沅!”
他浑身一颤,仿佛触电般立刻挺直了腰背。
“别动!”白芷兰急道。
“唔……嗯!”阿沅赶紧改口,生怕再惹她不快。
白芷兰一步步向他走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空气中都带着一丝压抑的紧张。阿沅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
她停在阿沅面前咫尺之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千万别动,有只萤火虫停在你头上……你蹲低些,我抓不到。”
阿沅一愣,这句熟悉的话语如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昨日的记忆与眼前的情景瞬间重叠。
那一刻,回忆和现实交织成网,网中却撒漏出一颗颗红豆落在他心头,激起阵阵杂乱的鼓点。
白芷兰轻轻踮起脚,手指轻拂过他头顶。她右手握拳,轻轻摊开……
一只幽幽绿光的萤火虫静静卧在掌中,翅膀微微扇动,随后轻巧地飞向空中。
杜若、杜衡和刘清岚的目光皆追随着萤火虫的飞舞,转向了树梢上。
而阿沅与白芷兰的目光,却在那空无一物的夜色中交织。
短暂的对视后,白芷兰忽而冲阿沅一笑,而后转身追向那只渐行渐远的萤火虫,留阿沅一人怔在原地。
萤火虫越飞越高,白芷兰纵然跳起,也无法再抓住它。阿沅这才回过神来,几步上前,猛地一伸手,将那只想要逃之夭夭的小虫捉在掌中。
众人围上来,眼中满是期待。
阿沅缓缓摊开手掌,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只萤火虫微微抽搐,最后闪了两下惨淡的绿光,便再也不动了。
死了。
阿沅,竟将那只萤火虫捏死了。
杜若和杜衡怒视着他,刘清岚眼圈发红,几乎要哭出来。白芷兰无奈扶额,轻轻叹息。
阿沅百口莫辩,他发誓他绝不是故意的,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可谁知这小小的生灵如此脆弱,不堪一握。
“你说你啊……”
性急的杜若刚要发火,忽听远处北方传来几声沉重的鼓声,将她的话打断。
众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听一旁看灯的另一群人中爆发出一声惊呼:
“登闻鼓响了!”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上回登闻鼓响,还是去年太子闹市纵马时呢……”
白芷兰脸色一变——竟是登闻鼓!那个可以以民告官、击鼓鸣冤的登闻鼓!
京城的登闻鼓设于皇宫门外,让有冤抑或急案者可击鼓上闻,直达圣听。
登闻鼓旁亦有设瓮助声的地道,使鼓声得以从皇宫门前传到京城各处。
曾经她扬言要敲登闻鼓状告周行,实则半是威胁半是玩笑话。毕竟凡击登闻鼓者,先廷杖三十,代价惨重,故此无人轻易冒险……除非,真是有莫大的冤情。
只听人群中道:“储君之事你也敢议论?不要命了!”
“唉,不知这回又出了什么大事。”
“近日京中的大事,也只有淮阳侯府的事了吧……”
白芷兰当机立断,正色道:
“杜若、杜衡,你们护送清岚回府。阿沅,去租匹马,我们骑马去宫门口!快。”
湖边喧闹的游人瞬间散去,无人再关心那只小小的萤火虫的命运。
在它活着的时候,无论是卑微的医馆护卫,还是尊贵的北燕王府世子,于它而言,都是无力反抗的庞然大物。
也不知阴曹地府中,可设有一面小小的鼓,可供那只小虫的亡魂击鼓申冤?
一声接着一声的登闻鼓声,如雷霆般骤然撕裂夜幕,直冲九霄,又犹如深渊里的巨兽的怒吼,震得四野回响,撼动整个京城,将中秋夜的祥和彻底粉碎。
湖畔离皇宫不过二里路,白芷兰和阿沅策马北行,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已赶到,宫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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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人头攒动,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许多百姓,水泄不通。
白芷兰心中一沉,直觉有大事要发生,却被堵在人群外挤了许久也无法靠近,却在人群外怎么也挤不进去,急切间在只得拿出令牌,大喝一声:
“大理寺公办,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百姓闻声总算让出一条窄道来,白芷兰踉跄着快步跑到登闻鼓前,只见一名男子高举鼓槌,双手颤抖,却一遍又一遍地用尽全力敲击鼓面。
那人身着粗布麻衣,头发散乱,汗水如雨,裤腿上尽是泥沙,背上更是鲜血斑斑,显然是已挨过了三十廷杖。
然而,令白芷兰更加心惊的是,在击鼓的男子身旁跪着的一名妇人,同样衣着简陋,头戴白巾,腹部高高隆起——竟是一位孕妇。
她面容苍白,泪流满面,口中凄厉哭喊:
“不是说击登闻鼓可以见到皇帝吗?民妇要面圣!我要向陛下诉冤!”
一名小太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劝说道:“夫人,都跟您说了,陛下已经歇下了,还是明日再来吧。”
妇人泪如雨下,膝行几步,扯住小太监的衣袖哀求道:“求您了,求您让我今日见陛下!”
小太监眉头紧锁,无奈道:“夫人,您可真是为难咱家了,这不是奴才能做主的事啊……”
眼见无望,妇人竟猛然磕头,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响头,与鼓声相和。转瞬之间,她的额头已见了鲜血。
白芷兰心下一惊,孕妇如何能遭这样的罪?她急忙上前,欲将那妇人搀扶起来,岂料却被一把推开。
她被推得踉跄后退一步,微感错愕——这孕妇竟还有如此力气!但来不及细想,她再次举起令牌,朗声道:
“我乃大理寺司直,夫人若有冤情,尽可同我说,我定竭力相助!”
妇人闻言,磕头的动作顿了片刻,抬头怔怔望着白芷兰,颤声道:“你……你是当官的?”
白芷兰点头:“正是。”
妇人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泪如泉涌,扑倒在白芷兰面前,痛哭哀号:
“大人,请为民妇做主啊!民妇娘家在西北十里郭家村,今日离京回村拜节,竟发现——”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全村的人都死了!全死了啊!”
白芷兰震怒:竟是屠村的大案!
围观的百姓顿时哗然:
“郭家村不是有四十多口人吗?”
“全村人都死了?怎么会这样!”
“是谁如此狠毒,竟下如此毒手!”
白芷兰急切问道:“你可知屠村之事究竟何人所为?可有曾先去县衙报案?”
妇人泪水盈眶,摇头不语。敲鼓的男子上前一步,喘着粗气说道:“并不知是何凶人下的毒手,只是草民在陪夫人回娘家时,在郭家村一户房舍中找到此物。”
男子取出一块腰牌,愤然道:“这牌子上头的字我们不认得,想来是凶徒遗落。我们拿着此物去县衙报案,可县太爷却百般推脱,不肯受理!”
“可否把牌子给我看看?”白芷兰问。
“大人请看。”
白芷兰接过牌子,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像块腰牌,摸着觉得质地温润,应该是玉的,定是贵重之物。
她走至灯下细看,赫然见牌上一面刻着“乙辰”二字,而另一面,则刻着四个字——“淮阳侯府”。
60.登闻鼓响
白芷兰不由心下大骇:竟然又是淮阳侯府,又是华尧!
她双手颤抖,手中的腰牌险些脱落,脑中浮现出宫中薇芜姑姑透露的消息:华尧在世子于秋日宴上遇害后,竟未请旨,擅自率百名禁军连夜出城追凶。
再联系陆官差今日拜访时的言辞——淮阳侯府张贴了一张通缉画像,却被长公主府的亲卫收回。那画像,正是根据当铺掌柜的描述绘成。
结合二者所言,华尧出城所追的凶手定然就是掌柜见到的那人,也就是阿沅。
可阿沅去当铺是应当是乔装易容了,且一直待在城里,并未出城潜逃。因此,华尧出城追凶必然毫无所获。
陆官差当时暗示她,当铺掌柜已死,是被华尧所杀——为的不过是泄愤!
一想到这里,白芷兰心中沉如寒铁。华尧本就性情暴戾,一朝痛失爱子,萱茗院上下满院仆从皆被他残忍屠戮,甚至连知情的当铺掌柜也未能幸免。
如今,华尧在追凶未果后,将屠刀挥向无辜村民,屠杀郭家村全村人,又有何难以置信的呢?
白芷兰久久沉默,腰牌在她指尖显得冰冷刺骨。与此同时,人群中渐渐有人认出了腰牌上的字样,大惊道:
“这、这牌子上写着淮阳侯府!”
“淮阳侯府!竟是淮阳侯府的腰牌!”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纷纷骚动。
“难道屠村的凶手是淮阳候府的人?”
“我一做猎户的朋友说,他昨夜在城外西北二里的山脚下见到了淮阳侯府的人马,那衣服,那气派,他准不会认错!莫非就是那时……”
“听说侯爷今日还在长公主府门前闹了出了不小的事呢。”
“哎,你们听说了吗?有人传淮阳侯世子死了,不知真假?”
“这话你也敢说?不怕侯爷拔了你舌头?”
“岂止是拔舌头!敢诅咒世子,侯爷会剥了你的皮!”
眼看争论声愈演愈烈,白芷兰听得胆战心惊,若是华尧并不欲此事传开,而这些百姓却都已知道了,按照华尧的阴狠性子,恐怕这些百姓都难逃一劫!
她忙高声喝道:“休得妄言!此事尚无定论,一块腰牌不足为凭,切莫妄下断言!”
人群微微安静了些,但仍有一个高亢的声音质疑道:“只是碰巧路过村庄?还落下腰牌,岂有这等巧事?”
众人也纷纷附和:“就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芷兰强压心中不安,硬着头皮道:“此案本官自会查明,但目前案情尚未明朗,还请诸位不要妄自揣测!”
人群中那个高亢的声音冷笑道:“不过是官官相护罢了!”
顿时百姓们再度哗然:
“不错,淮阳侯府行的恶事还少吗?这回又想包庇过去?”
“分明是一丘之貉!”
“我还记得,去年太子带头闹市纵马闹事,伤人无数,淮阳侯世子也是纵马者其中之一!”
白芷兰知晓此时再难压制民怒,可皇城之下,淮阳侯府手眼通天,若再任百姓肆意议论,只怕此事会传到华尧耳中,难保不会引起他的愤怒与报复。
她咬紧牙关,猛然一指人群中那名高声质疑了好几次的大汉,厉声喝道:
“大胆刁民,竟敢在此煽动百姓!阿沅,给我将此人抓出,重责……重责一大板!”
阿沅应声而动,纵身入人群。那大汉脸色骤变,立即转身逃跑。
可阿沅虽有轻功在身,奈何人群拥挤不堪,那大汉脚程亦不慢,二人追逐间,顷刻便消失在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白芷兰望着捣乱之人逃走,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对那鸣冤的妇人与男子道:
“眼下夜已深沉,纵使赶赴郭家村查案,天色昏暗,验尸搜证皆非易事。况且今日乃官府休沐之日,一时难以召集人手。”
她稍顿,沉声道:“但请放心,明日我定会将此案上禀陛下,务必给你们一个交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真是淮阳侯府犯下屠村的滔天之罪,陛下定不会姑息!”
说这话时,白芷兰心中惴惴,神情却不露半分,语气坚定。
妇人闻言,泪眼婆娑地说:“既然大人如此允诺,民妇便在此等候天明,直至百官上朝,等大人的交代。”
说罢,妇人缓缓席地而坐,身旁的男子亦随之坐下。
白芷兰深叹一口气,劝道:“夫人有孕在身,更应该爱惜身子。夜寒露重,若动了胎气,岂不伤了腹中孩儿?”
妇人却坚定道:“这孩子的外公外婆、舅舅舅母,还有表兄姐们,具惨死于贼人之手,他此刻随我与夫君同在此处诉怨,便是为亲人尽一份孝心。”
白芷兰听此言,知她心意已决,遂不再劝,只担心她身子难以承受夜寒,索性坐在她身旁,陪着她一道守夜。
看了多时热闹的百姓们,此时有不少竟也走上前来,默然坐在妇人身后,仿佛无声的支持。
被从宫中派来的小太监不知何处已经回宫去了,巡逻的巡铺兵路过此处,原本上前来呵斥百姓散开,但在听明缘由后,也不再驱赶。
今夜是中秋佳节,京城并无宵禁,更夫也早早归家团聚,无人再敲更鼓。白芷兰坐着等了许久,无更鼓提醒,她竟不知是几时了。
抬头望向天际,那一轮寒月高悬,冰冷的月光映在她眼中,心头更添几分寒意。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挡住了清冷的月光。
月辉勾勒着阿沅的脸庞轮廓,逆光下,他的面容朦胧,唯有柔和的声音传入耳畔:“小姐,夜深了,地上寒,怎么在这里坐着?会着凉的。”
白芷兰轻轻摇头, “无妨。人追到了吗?”
阿沅点头,“追到了,打过了。”
“打过后呢?如何处置了?”
白芷兰不由有些担心,她当时只是想杀鸡儆猴,威慑一下百姓们,以防他们祸从口出,却并不想真的重罚那人……阿沅不会把那人去送官了吧?
阿沅道:“唔,放走了。”
“那就好。”白芷兰松了口气,勉强牵起一个笑容,道:“你做得很好。”
她缓缓起身,拉着阿沅往人群外围走去,直到远离了众人耳目,才低声道:
“屠村一案,多半是淮阳侯府所为。按律,杀一人即可判死罪。若屠戮数多条人命,轻则凌迟,重则灭族。华尧竟敢屠村,此举实乃诛九族的大罪。”
阿沅道:“那便去把他抓起来,砍了。”
白芷兰苦笑一声,轻叹道:“我何尝不想?可华尧乃是陛下的心腹,宠信尤甚。纵然以往如何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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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为,陛下也从未深究。”
她目光深远,语气中带着无奈:“如今虽民怨沸腾,但我担心,最后的结局恐怕未必如愿——或许又是华尧得以赦免,民意却被压下……甚至不惜动用极端手段,封住悠悠众口。”
阿沅目光转向聚集在宫门口的百姓,低声问:“你是担心,华尧会杀他们灭口?”
“我不知道。”白芷兰微微摇头,眉目间隐忧未散:
“按理说,华尧再猖狂,也不敢在皇宫门前滥杀无辜。但如今他丧子之痛,恐已失去理智,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这些百姓若继续滞留此处,恐难保安全。”
阿沅明白了,“你想让他们离开此处?”
“没错。”白芷兰点头。
阿沅沉思片刻,忽然道:“如今盐铁布匹价高,我记得从前跟着李大哥打鱼时,若是布庄将陈年布匹搬出来低价甩卖,大家不论手头上有何事在忙,都会跑过去哄抢。”
“这倒是个主意。”白芷兰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吩咐道:
“我同临街的徐记布庄掌柜徐娘子交情不错,你去找她按市价买一些布匹,劳她帮个忙,叫伙计来此处喊话,就说今日中秋节,徐记布庄为答谢客人,将今年新产的布匹低价售出……不,就说免费送新布,先到先得!”
阿沅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徐娘子策马而回。
一拉缰绳,烈马长啸,静坐的百姓们纷纷回头。
徐娘子端坐马背,提起锣鼓敲了几声,高声道:
“今日中秋佳节,徐记布庄为酬谢新老顾客,特赠五十匹上好新布,先到先得!另有陈年布匹低价出售,来者有份!”
她敲着锣连喊三遍,静坐的人群中已有大半动心,纷纷散去。
白芷兰谢过徐娘子后,望着仍不肯离去的数十人,眉头微皱,转身对阿沅道:“去找到杜若,让她熬一大锅甜汤来,里面多加些迷药。记住,务必多放些。”
半个时辰后,余下的百姓们纷纷酣睡,皆被“好心”的白大夫送出的甜汤给药倒了。
白芷兰给巡夜的铺兵们塞了些银钱,托他们和阿沅杜若一道将数十名昏迷的百姓们送回家,又苦劝了几句击鼓鸣冤的妇人。
这妇人已身怀六甲,白芷兰自然是不敢给她用迷药的,毕竟这药还是有毒性的,唯恐伤了她的身子和腹中胎儿。
可纵使她身旁的丈夫都被迷药灌倒昏迷,妇人仍不为所动,执意坐在宫门口等待。
阿沅送完百姓,赶着马车匆匆而来时,看到白芷兰已被夜风吹得鼻尖泛红,唇色发白,脸颊略带青意。他连忙半拖半抱地将她拉上马车,将披风仔细裹在她身上。
白芷兰缩了缩肩膀,搓着手掌,正要掀帘下车,口中说道:“人家身怀六甲的夫人都在外头吹风,我一年轻力壮的却窝在马车里取暖,岂有此理?”
阿沅忙道:“陆壬已经将那位夫人请上了另一辆马车,小姐大可放心。”
白芷兰听闻此言,眉间的担忧舒展了几分,但随即又是一愣,疑惑道:“陆壬是谁?”
阿沅嘴角微微抽动,“……就是小陆官差。”
白芷兰挑眉,“哦,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你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阿沅心下一惊:糟了,说漏嘴了。
61.博君一笑
阿沅有些慌张,他深知白芷兰一向机敏,担心她会因此怀疑自己和陆壬的关系,连带着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来。
却见白芷兰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问:“是他主动告诉你名字的?”
阿沅心中紧张,只得含糊地应道:“嗯,算是吧。”
可阿沅不曾料想的是,白芷兰此时心里想到的,却是阿沅男扮女装时,把小陆官差迷得“神魂颠倒”之事。
白芷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阿沅的脸上,借着马车内昏黄的油灯,细细端详他那如雕如琢的面容,只觉那俊美的五官线条分明,眉目之间,既透出男子的刚毅,又带着女子的柔和。
阿沅有一双又大又圆的明亮眼睛,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透出似月下清泉般澄澈的光辉。
他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宛如鸦羽,轻轻颤动时,犹如蝴蝶翩翩起舞,蝶翼阵起微风,轻柔地拂过白芷兰的心尖,却将她胸中那把火扇得愈加炽热。
被白芷兰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瞧,阿沅微微垂下了眼睑,长睫轻掩,投下淡淡的阴影,映在他略微泛红的脸颊上。
顺着那片阴影往下看,是挺直的鼻梁,和红润的双唇。
他的嘴唇有些薄,显得沉稳内敛,却又透出一丝温润的气息,笑起来时,又蕴含着无尽的柔情。
可那双唇此刻紧紧抿着,似乎有些倔强的样子,但白芷兰知道,阿沅这是害羞了,但又不想让她看出来。
白芷兰不禁喉头微动,心中暗想:表面上嘴硬,亲起来倒是很软。
她的视线落在他上唇那一颗微微凸起的唇珠上,觉得这模样像极了小鸡的嘴巴,为这张脸添了几分稚气,不由得让她心生怜惜。
白芷兰忍不住暗自感叹:这样的容颜,当真是雌雄莫辨,男女老少皆宜。莫说陆壬这般心思单纯的少年官差,怕是任何人见了,也会心动几分。
于是她脱口而出,“小陆官差该不会还喜欢你吧?”
阿沅怔住,面色顿时煞白,似乎一时间找不到话语,只磕磕绊绊道:“他……喜、喜欢我?”
白芷兰掩嘴轻笑,眼角笑得弯了起来,调侃道:
“你不知道吗?他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看呆了眼,不仅送了你一柄贵重的剑,还总是一脸崇拜地看着你,卯足了劲夸你。”
她眼睛忽地一亮,抬高声音道:“对了,你那时在牢中晕倒后,他可是急得不行,非要等你从牢里出来才放心。你出狱后,他还执意要护送你回白府呢。”
阿沅脸色变幻莫测,一时青一时白,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才无奈道:“小姐误会了,陆壬对我……绝无那等心思。”
“哦?那是哪种心思?”
“我和他……不过是寻常同僚罢了。”阿沅认真道。
白芷兰轻笑一声,显然不以为然,道:“他是京城巡铺长,你是北燕世子的侍卫,哪里来的‘同僚’一说?”
阿沅哑然,虽有难言之隐,此刻却并不能如实告知,心中顿觉委屈,暗道:当真是撒了一个谎,便要用一千个谎言来圆。
百口莫辩之际,他忽而灵机一动,反驳道:“我并非北燕世子的侍卫,我是小姐的护卫。”
见他这般卖乖模样,白芷兰忍俊不禁,捧腹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寒夜中的一丝暖意在她胸中蔓延开来,竟让她连身子都暖了几分。
然而,当一阵夜风吹起窗帘,她透过窗无意间望见不远处的宫门时,她的笑意渐敛,这股喜悦也很快便被淡淡的忧愁取代。
高耸的朱红色宫门,如鲜血般红得刺眼,让她莫名想起了那被屠戮的郭家村。
她的眼神不由黯然,顿觉那阵略带寒意的夜风仿佛穿透了她的心扉,让她瞬间背脊生寒,身上便只余下刺骨的冷了。
白芷兰暗想,淮阳侯府长久以来如此猖狂,今日竟发展至屠村之境,究其根本,何尝不是陛下的故意默许纵容所致?
权贵作恶,庶民受难。虽有古语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那是因为下令降罪者便是为天子。
可若天子有错,又有何人敢于惩处于他?
她脑海中浮现起不久前陛下泰山封禅的盛况,缘起于两月前皇宫内忽降“天书”,称颂陛下功德无量,视其为于国于民不可多得的明君。
“神降天书,天眷大昭”。
自此,八方来贺,百官朝拜,陛下亦亲至泰山封禅,敬谢天恩。
白芷兰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虽然嘴上不敢反驳,但心中对于“神降天书”之事却是不屑一顾,心知那必是凡人在故弄玄虚,捏造神迹罢了。
但此刻细想,白芷兰不禁感慨,似乎上苍确实对当今圣上厚爱有加。
先帝有三子一女,而如今的天子本是先帝最年幼的儿子,上有两个嫡出的哥哥,依照大昭“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祖制,本不该轮到他继承大统。
然而,那两位年长些的皇子在先帝在世时争权不休,最终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反倒是让这位三皇子渔翁得利,“捡”到了皇位。
陛下登基之后,先是重用寒门进士,打压门阀士族,又趁东海郡王抗击倭寇,兵力衰弱之时,给郡王冠以贪墨军饷的罪名……
白芷兰不禁打了个寒颤,东海郡王满门被灭,虽是华威动的手,但若无陛下的首肯,华威岂敢如此肆无忌惮?
她又想起那倒霉的北燕世子,原是奉旨远赴京城来贺“天书降世”,却在途中遇刺身亡。北燕懿王为此勃然大怒,仓促间屯兵燕云关,欲以此威慑朝廷。
然北燕正值苦寒入冬之际,若开战,即便北燕将士再如何英勇,恐怕也难逃粮草不足,未战先败之局。
更有那南越怀王,因与琼州异族不和多年,此次为了顺应“天书祥兆”,被逼着提前发兵南征。谁料仓促出征,战局未定,年迈的怀王自己倒是先受了重伤。
怀王膝下无嫡长子,唯有一嫡女靳红英,另有一位年幼的庶子方才出世。
大昭历代帝王虽忌惮藩王势力,却又不得不倚仗藩王镇守边疆,以抗外族。当今陛下尤为如此,削藩之事谋划已久,却一直未能如愿。
如今“天书”降世,掀起的这场动荡,倒成了陛下削藩的良机……
白芷兰顿觉这朝堂局势虽看似一池清澈的静水,然其底部淤泥横陈,一旦搅动,便是浑浊一片,难以辨清。更不提水下暗潮汹涌,稍一不慎,便会被卷入难以自拔的漩涡之中。
她沉思良久,脸上的笑容早已褪去,眉间凝聚着深深的忧思。
阿沅见状,从怀中默默掏出两块核桃酥递到她面前,“吃吗?”
白芷兰微微摇头,眸中仍是那抹不散的阴霾。
阿沅蹙眉,轻声试探道:“你有心事?”
白芷兰叹道:“为医者,志在救人性命。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再高明的医术,也难以拯救这天下生灵。”
阿沅愣了愣,接道:“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白芷兰见势不对,赶忙用核桃酥堵住他的嘴,轻斥道:“你小声些!此处乃皇宫门前,若叫旁人听去,还以为你想造反呢!”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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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点点头,不再多言,安静地嚼起了核桃酥。
白芷兰忽然开口问:“阿沅,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沅几乎不假思索:“我想保护小姐。”
白芷兰笑意浮上眉梢,“若是我再不需要你的保护了呢?”
阿沅思索片刻,答道:“那小姐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
白芷兰嗔怪道:“你怎如此没出息?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志向?比如像话本中的英雄那般,匡扶正义,保家卫国,救民于水火?”
“唔,既然小姐这么说,那我便去匡扶正义,保家卫国,拯救丧生……我都听小姐的。”
白芷兰被他逗乐,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竟当真。”
她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将来该做什么。如今行医,不过是因幼时一直跟着外祖母,她是大夫,我便也做了大夫。救人治病确是好事,但……”
她的目光越过狭小的马车,仿佛透过昏黄的灯火望向遥远的未来:
“其实为官亦未尝不是一种救人之法,若能庇护百姓,不使他们受奸邪之害,岂非另一种济世?可惜,我并无为官的天赋,也无此志……最怕的是,若行差踏错,反害了旁人。”
夜风透过车窗吹拂进来,带起白芷兰两鬓的发丝,她的眼神在摇曳的灯光中,似染上几分惆怅。
阿沅拨弄灯芯,让车内的光线稍稍亮了些,温声道:
“小姐不必忧心。天子之怒,生灵涂炭,纵然可怕,但若圣人不仁,自有彗星袭月,白虹贯日……”
白芷兰笑道:“你是说,圣人作恶,自有刺客斩之,不关我事?”
她轻轻一笑后,又佯作严肃,故作威吓道:“阿沅,你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犯上之言,小心本官将你拿下问罪!”
阿沅不慌不忙回道:“小姐曾言,术业有专攻,在其位谋其职。天子若有过失,自有谏官进言。在朝,小姐为大理寺司直,掌京师徒刑,断百官刑狱,非言官之责。在市,小姐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救得是病,医不了心,何须为此烦忧。”
白芷兰点点头,喃喃道:“那倒是,我也无此本领,确实管不了那些大人物的事。其实朝代更迭。”
她又不禁轻叹,“其实朝代更迭,国家兴亡,王侯将相换了一茬又一茬,苦的终究是百姓,生民何其艰难。”
白芷兰心想,如此削藩良机,陛下定不会错过。可王族斗争,若一旦开战,首当其冲的必定是无辜百姓。
此时,车窗外行人熙攘,百姓匆匆而过,而她与阿沅却稳坐于马车之中,白芷兰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便提议下车走走。
皇宫外不远处,有一处小规模的夜市。灯火通明,张灯结彩,通宵不息,往来人潮不绝。
白芷兰缓步走着,阿沅默默跟在她身旁,仿佛他们此刻只是两个寻常的行人,在这熙熙攘攘的夜市中随意徘徊。四周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阿沅淡淡道:“百姓虽苦,却能知足常乐。只要耕者有田,商者有路,便可安居乐业。即便无田可耕,亦可打鱼、伐木、跑堂、卖货……只要天下太平,百姓自有谋生之计。”
白芷兰笑道:“你这是在劝我也知足常乐,得过且过吗?”
她目光转向阿沅,揶揄道:“那你呢?若我真这般得过且过,你又当如何?”
阿沅也笑了,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庸人耳,既无远志,便只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只为博小姐一笑。”
62.一臂之力
白芷兰听完阿沅的话,心中微动,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几分调侃道:
“记得初见你时,你木讷寡言,话少嘴笨,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讨人欢心的话。怎么才不过几日,就变得这般伶牙俐齿,巧言令色了?都快成‘解语花’了。”
阿沅挠挠头,露出几分羞涩,“小姐嫌我话多了?”
白芷兰摇头轻笑,“不,我很高兴你如此。从前你不善言辞,总是被人冤枉了也不吭声,如今看你能言善辩了许多,我就放心了。往后若再遭冤枉,定要为自己辩白,不要总是吃闷亏。”
阿沅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依赖,“小姐曾说过,你会帮我的,不会让人冤枉我。”
白芷兰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微微低了几分,“终有我顾不到的时候。”
她说完这话,也不管阿沅愣在原地,便快步向前走去,走到一个卖姜糖的摊贩上,讨价还价后买了一包。
她面上仍带盈盈笑意,阿沅却心中不安,总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几步跟上前去,犹豫片刻后问道:“小姐此言何意?”
白芷兰回身望向他,捻起一颗姜糖塞进他嘴里,道:“阿沅,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不能将一切都寄托在我身上,你也该有自己的路。”
阿沅顿时心中掀起轩然大波,嘴里的姜糖化开,又甜又辣的味道仿佛融进他的心里。
白芷兰这是在为他着想,他知道。
可白芷兰为何忽然要这么说,好像是……又要赶他走?
阿沅慌乱起来,不由红了眼眶:他方才说错了什么吗?还是今日做错了什么事?
是了,他今日确实已经惹她生气了好几次,本想送她一壶好酒消气,可没想道直到现在也没送成。
一定是这样,她才会说这些话,才又要赶他走的。
阿沅囫囵地咽下姜糖,拽住她的衣角,焦急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改……你不要赶我走。”
白芷兰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是怎么了?我何曾说过要赶你走?”
阿沅低下头,闷闷道:“小姐说这话,不就是要和我分道扬镳的意思吗?”
白芷兰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过是想让你找点事情做,不能日日这般无所事事。”
阿沅迷惑地抬起头,满脸认真道:“我的事不就是保护小姐,还有在医馆帮忙吗?”
白芷兰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要去做一件事,若成了,医馆恐怕就开不了。若是不成,你也护不住我。”
阿沅眉头紧蹙,当即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心中顿时紧张,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一处无人角落,急声问道:
“你是要查华尧的案子?不可,这太危险了。你不过是五品司直,而华尧承袭开国侯的爵位,官至二品指挥使。他的案子,理当由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负责,与你何干?何必自寻烦恼?”
“可是我……”白芷兰刚要开口,却被阿沅打断:
“你可知,大昭皇帝不仅视华尧为心腹,更将其当作一柄好用的刀,借他之手铲除了多少威胁他皇位之人?你若与华尧为敌,便是与皇帝为敌,纵然你姑姑是德妃,也未必能保你周全。”
白芷兰被他这一连串的话惊住,微微张口,愕然道:“这些事你从何得知?我可不曾与你提过。”
阿沅眼神闪烁,含糊道:“这些……是卢霖杉与我说的,他还嘱咐我拦着你。”
“你何时变得如此听卢霖杉的话了?”白芷兰秀眉微蹙,轻叹一声:“我记得你曾说过,无论我的决定如何,你都会支持我的。怎的如今却变了?”
阿沅低声说:“那时我并不知你要涉险。”
白芷兰见他满脸担忧,心中微微一软,语气也随之柔和了下来:
“我知这或许并非我分内之事,但既然撞见了,便不能袖手旁观。你不必过于担心,若是全无把握,我也不会贸然行动。我自有法子让陛下不再护着华尧,只是此事想要一举奏效,还需一些外力相助。”
阿沅眉头紧锁,语气急切:“既然并无十足把握,便是冒险。淮阳侯府的势力根深蒂固,岂是朝夕之间可动摇的?”
他抓着白芷兰的手臂更紧了几分,道:“况且华尧如今并未直接针对你或白家,你又何必要去主动招惹他?白芷兰,切不可为了替别人抱不平而冲动行事。”
白芷兰定定望着他,片刻后,忽然笑了笑,“阿沅,这好像是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
阿沅一愣,忙松开她的手臂,后退一步,低下头道:“对不起,小姐,是我失礼了。”
白芷兰笑意加深,“不失礼,这样很好。”
她坦白道:“我并非只是为了替别人抱不平,更不是要故意招惹华尧,只是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罢了。何况华尧这样的人,他今日不针对我,明日却未必不会……”
白芷兰的神情严肃起来,沉声道:“华威之死,当日玉津园中人皆难逃牵连,迟早会查到我头上。既如此,与其到时候被动自保,倒不如先下手为强,主动出击,反正我已看不惯他许久了。”
阿沅默然无语,白芷兰此言倒也合情合理。华尧若不找到凶手,必然会迁怒他人,而白芷兰案发时身在玉津园,又参与了此案的查办,终究是难以独善其身。
白芷兰淡然一笑,“别担心,若这事不成,我亦有能保全性命、又不连累白家的之策。倒是你,若是医馆被封,你可得早做打算,另谋生路。”
“白芷兰……”
阿沅听出她心意已决,胸中顿生凄凉,他如今的身份,不过是她身边“听话”的小护卫,能为她做的实在有限。
想到此处,阿沅几欲立时坦白身份,带着白芷兰远走高飞,离开这纷争之地,再随父亲揭竿而起,将这些让她忧心不已的华尧、昭帝之流,尽数斩于快刀下。
见阿沅神情忧郁,像是要去与淮阳侯府决斗似的,白芷兰忍不住轻戳他气鼓鼓的脸,无奈笑道:
“别皱眉了。我可曾说过,你皱眉时,实在有些不好看?”
又缓缓道:“阿沅,你可得打起精神来。若是我得罪了华尧,医馆被封,我被革职,可得靠你出去赚钱养我了。你若是还这般垂头丧气的摸样,哪有掌柜愿意雇你?”
阿沅呆了呆,怔怔地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让、让我养你?”
这话是何意?
难道不是要和我分道扬镳,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他小心翼翼地拉着白芷兰的袖口,眼中闪着惊喜的光,似是不敢相信,低声反复确认道:
“你这话……是、是说以后要和我一起过日子吗?”
白芷兰笑意满盈,宠溺地看他一眼,柔声道:“你说是,那便是吧。”
阿沅忽上忽下的心在这一瞬间落定,之前那如惊涛骇浪般翻涌的不安情绪终于平息,心中如万树繁花尽数绽放。
喜悦来得如此突然,他竟一时语塞,磕磕巴巴地喃喃道:
“我、我一定好好赚钱,一定把你养得好好的……”
他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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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又羞涩地低下头盯着鞋尖,不敢再看白芷兰一眼,脸颊和耳根早已染上大片绯红。
白芷兰瞧着他这副模样,笑意更甚,伸手捏住他红透的耳垂,又踮脚凑近他耳边,低语道:“光凭嘴上说,我可怎么信你呢?得拿出些诚意来才行。”
温热的气息轻拂过他敏感的耳廓,阿沅只觉全身发烫,耳尖几乎要冒烟,“我、我要如何才算拿出诚意?”
白芷兰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减,语气却由温柔逐渐冷却,带着几分疏离与坚定:
“我要北燕助我一臂之力。”
阿沅心头一颤,仿佛骤然坠入冰窟,方才升起的那满腔炽热的欢喜瞬间被现实的冷水浇得透湿。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白芷兰淡淡道:“别装傻了,你早就恢复记忆了,不是吗?”
阿沅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可那笑意早已散去的双眸,和如刀般锋利的话语,直直刺入他心底。
他后退半步,手指微微发颤,明知此刻最好继续装傻,或许哭一哭能蒙混过去。可他又隐隐害怕,万一蒙混不过……
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不安,白芷兰忽然冲他一笑,安抚般道:
“我可以不计较你骗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过日子,像从前那样,只要你能让北燕在京中的势力帮我这一次。”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将阿沅仅剩的那点希望和柔情砸得粉碎。
阿沅怔怔望着她,心中涌起无边的茫然与不可置信:“你是在跟我谈交易吗?”
白芷兰不答,只从纸袋中取出一颗姜糖,轻轻塞入阿沅嘴里。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他,眼中仿佛映着春日的波光,笑意温柔得近乎蛊惑,几乎要让阿沅溺死其中。
“阿沅,”她柔声唤他,语调轻缓,如呢喃般沁入他耳畔,“你会帮我的,对吗?”
阿沅喉间发紧,沉默无言。
他宁可白芷兰质问他、计较他骗了她,也不愿她用这样的方式与他谈交易。
更何况,这交易他如何能够答应?
北燕在京城的暗中布局,皆是父亲多年精心策划,只待中原内斗之机,一举而动。若此时为了对付淮阳侯府而暴露北燕的势力,极可能使大计功亏一篑。尤其昭帝若察觉到哪怕一丝风声,必定彻查到底,势必要将北燕在京中的布局彻底拔除。
父亲数十年的心血,极可能会因此毁于一旦。他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可是,他又怎么能不答应呢?
白芷兰方才给了他一个美好得不真实的梦境。仿佛只要他点头,他便能继续留在她身边,做那个小护卫,日日伴她左右,而她也心甘情愿陪他玩这场永不醒来的过家家。
白芷兰甚至给他许诺下了未来……
本该甜腻的糖,却在他口中化成了黄连般的苦药。
阿沅忽然想起北燕的一个古老传说,专吓唬小孩子的:
说是撒谎的孩子,会被老鹰叼走,悬挂在悬崖边的树梢上。若那孩子诚心悔过,仙女便会驾云而来,将他平安送回家。
可若死不悔改,仙女就会高举斧头,一刀刀砍断树干,最终让他坠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阿沅从前总是对这传说嗤之以鼻,如今却只觉自己正悬于那断裂的树梢上。而白芷兰,仿佛化作踏云而来的仙女,手中斧头高高举起,随时可以让他坠入那无尽的深渊……
亦可以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带他飞向云端,驶入那柔软如美梦般的温柔乡。
63.在劫难逃
习习夜风中,杜若搓着肩膀下了马车,正瞧见阿沅神情恍惚地独自走回来。
她仰起脖子张望,却不见白芷兰的身影,忍不住问道:“小姐呢?”
阿沅道:“回医馆拿药了。”
“你怎么没跟着小姐?”
阿沅的表情一僵,抿了抿唇道:“她不让我跟。”
“吵架了?”杜若一眼看出端倪。
阿沅沉默地点头。
“她说不让跟,你便不跟?你不会偷偷跟着吗?”杜若气急,骂道:“真是个榆木脑袋!这么晚了,怎能让小姐独自一人呆着?京城近日不太平,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阿沅愣了一瞬,忽然醒悟:“你说得对。”
话音刚落,阿沅已如疾风般消失在夜色深处,只余杜若无奈地朝他背影喊道:
“快些将小姐带回!郭夫人身子有恙,恐怕快要临盆了!”
不过片刻,白芷兰独自缓步归来。杜若见她身后并无人跟着,忙问道:“阿沅呢?”
白芷兰微愕,“我让他先回来了。怎么,他竟还没回来?”
杜若欲言又止,正犹豫要不要说明自己提议阿沅偷偷跟着她,就见白芷兰已面色一沉,怒道:
“这臭小子,我不过拆穿了他那装傻充愣的伎俩,他竟就这样跑了?莫非跑回北燕了?”
“不是,他只是……”杜若正想替阿沅辩解几句,谁知白芷兰由自顾自骂道:
“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白吃白喝了我这么多天,待下次见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杜若再也忍不住,打断道:“小姐,阿沅说你不让他跟着,我便叫他暗中跟着你。你这般骂他,若他此刻真躲在暗处,听到这番话,恐怕本来没想跑的,也要被你吓得跑远了。”
白芷兰登时噤了声,四下张望,见周遭空寂,唯有几株大枫树的枝干随风晃动得厉害。
杜若小声嘟囔道:“没准此刻正躲在哪棵树上哭呢。”
白芷兰:“……”
白芷兰轻咳一声,正色道:“不管他了,郭夫人如何了?”
“情势不妙,郭夫人肚子疼的厉害,我担心她是要生了!”
白芷兰神色一紧,急步向马车奔去,边跑边问:“羊水破了没?”
杜若跟在身后忙回道:“没有。”
“那应当并非生产之兆,想来是风寒入体,动了胎气。”
白芷兰翻身上车,只见郭夫人平躺在马车车厢里,正捂着肚腹,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她一瞥旁边那无措地坐着的男子,斥道:
“你愣着做什么?快将你夫人扶起来!如此大月份的孕妇万万不能平躺,须将头垫高些。她即将临盆,你竟连这些都不知?难道未曾请过稳婆教你如何照顾妻儿吗?”
那男子慌忙点头应是,手忙脚乱地将郭夫人扶起,让她半倚在自己怀中。
白芷兰俯身探脉,片刻后神色稍缓,道:“解开她的衣裳,我需摸摸胎位。”
男子顿时愣住,结巴道:“我……我解她衣服?”
白芷兰几乎气笑了:“不然呢?你不是她的丈夫么?”
“是,是!”男子慌乱地拉开郭夫人外衫,却因手抖解了几次扣子才解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白芷兰不耐烦地道:“你也忒磨蹭,算了,我来吧。”
她几下解开郭夫人的衣襟,伸手探上隆起的腹部。
那男子竟别过头去,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从未见过夫人如此模样,有些紧张……其实,我们夫妻感情很好的。”
“谁问你这个了?”白芷兰只觉莫名其妙,“别吵,我要看看孩子如何了。”
男子连忙闭嘴,只抬眼望向车顶,耳边唯余衣物摩挲之声,和郭夫人偶尔发出痛苦的呻吟。
片刻后,白芷兰对男子道:“夫人这几日便要生产了,她应当是前些日子受了累,气虚得很,不如让她先去我家静养?”
男子稍有愣神,随即道:“如此便劳烦白小姐了。”
白芷兰掀开车帘,扫视一圈,见无人驾车,便问:“你会赶车吗?”
男子点头:“会的。”
白芷兰道:“那便辛苦你了,慢些赶车,车驾稳些,切莫让夫人颠簸了。”
她掀帘高声唤道:“杜若,快上车,坐在前头为他指路。对了,路过医馆时停一停,我得取些药材。”
话音未落,白芷兰不经意间瞥见方才那棵摇晃的大枫树,稍作停顿,转身拉上了帘子,道:
“出发吧。”
不料车行过半,郭夫人忽然痛得呻吟不止,白芷兰急唤杜若进来,吩咐道:
“把包裹里的人参片取来,给郭夫人在舌下含上一片。”
杜若照办,白芷兰见车行颠簸,无法施针,只得为郭夫人按揉穴位。片刻后,见郭夫人不再喊痛,白芷兰方才松了口气。
正要让杜若再出去指路,却听赶车的男人道:
“白小姐,程式医馆就在前方。可我看着医馆门前已停了辆马车,便只能停在这边巷子口了。”
白芷兰一愣,露出略微惊讶之色,又很快收敛,对杜若说:
“你留在这里照顾郭夫人,我去医馆拿些药材,去去就回。”
下了车,白芷兰望见停在医馆前那辆雕饰华丽的马车,车顶垂挂的玉铃在夜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一声声催命的钟鸣。
她愈看愈觉眼熟,待看清那车旁的黑衣青年缓步朝她走来时,寒意更是从脚底直窜到背脊。
白芷兰下意识地转身欲回马车,却听那人高声道:“白司直,侯爷请你前来一叙。”
这一声呼喊宛如冰冷的利刃,将白芷兰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她浑身微颤,心知淮阳侯果然已盯上她,却未料来得如此迅猛。
喉间发干,她却强自镇定,紧咬牙关,轻敲两下车窗,对车内急声吩咐道:
“杜若,速送郭夫人回白府,再让我爹即刻入宫,寻姑姑相助。”
杜若得令,立即吩咐驱车男子离去。白芷兰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胸中惊慌如潮,却不得不迈步向医馆门前走去。
那黑衣青年不发一语,走在前方引路。
走近后,白芷兰借着马车上垂挂的琉璃灯光,猛然发现这黑衣青年的装束,与昨日在萱茗院大开杀戒之人竟无二致。想起了萱茗院那血流成河的场面,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到了马车前,她深深吸气,勉强定了定心神,朝帘内之人屈膝行礼,恭声道:
“大理寺司直白芷兰,拜见侯爷。”
车内无人应声,寂静得让她愈发不安。
片刻后,一只布满厚茧的手从帘内探出,掌中托着一根玉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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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闪烁——正是那枚刺死华威的凶器。
白芷兰心下一惊,未曾想自己不慎遗失的证物,竟落入淮阳侯手中。
黑衣青年恭敬接过玉簪,举到她面前,冷冷问道:“白司直可识得此物?”
“识得,这是凶……”话未尽,她忽地一顿,旋即改口:“可否容我一看?”
那青年不答,转头望向车内,似在请示。白芷兰随之望去,隐约见车内人微微挥手,青年这才将玉簪递到她手中。
白芷兰接过簪子,借着月光细细端详,见其上无血渍,不由生疑:难道是被人擦拭干净了?他们不知道关键证物上的痕迹是不容破坏吗?
然而,当她拿近玉簪时,神色陡然一变,厉声道:“你们把清岚如何了?”
黑衣青年眉目不动,语气淡漠:“白司直何出此言?”
白芷兰压住心头的恐惧与愤怒,道:“被歹人拿去行凶的玉簪乃梁国公府的郑娘子之物,她的佩戴时头发上涂了桂花头油,因此凶器上也沾染上了桂花香味。
“而大理寺刘少卿之女虽也有一枚极为相似的玉簪,但她发上抹的是兰膏,因此簪子上也染上了兰草香味。眼前这跟玉簪,正散发的是兰草香,因此并非凶器,而是刘少卿之女的玉簪!”
她急切道:“你们究竟将她如何了?案发之时她与丹阳郡主同在一处,二人可互证清白,她绝无作案的可能!”
黑衣青年不为所动,冷冷回应:“白司直何以断定她们互证清白,而非互相包庇?”
“清岚与世子无冤无仇,怎会……”白芷兰话锋一顿,讶然抬头,“难道,你们竟怀疑丹阳郡主?”
黑衣青年缓缓道:“郡主如今已不在京中,恐怕是畏罪潜逃了。”
“绝无可能!”白芷兰斩钉截铁,“丹阳郡主虽与世子有嫌隙,但此刻南越战事胶着,她入京分明是来求援借兵的,岂会在此时与朝廷为敌!”
她朝车内之人一拱手,语气恳切:“侯爷,请给我几日时间,我必然能查出杀害世子的真凶,还请侯爷莫要伤及无辜!”
车厢内一片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白芷兰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般在耳畔轰鸣。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玉簪,掌心早已渗出冷汗,指尖却冰冷如霜。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一声低沉的冷笑自车内传来,如刀刃割破寒风,直透骨髓。
“真凶?”那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轻蔑和森然杀意,“姓白的,你或许确实有几分查案的能耐,但本侯更愿见到嫌犯一一伏诛,以血偿命!”
字字如利刃般锋利,藏着决然的狠毒,令白芷兰心头一紧。她暗叫不妙——华尧果然打算杀尽与此案所有相关之人以泄愤!
还未回神,便听那阴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情感地命令道:“来人,将此女押入天牢,大刑伺候!”
话音刚落,白芷兰便觉肩上一沉,黑衣青年已用力擒住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白芷兰心急如焚,高声喝道:“我乃朝廷命官,侯爷岂可擅自缉拿!”
然而此话很快就淹没在这寒意刺骨的夜风中,华尧显然毫无动容之意,铁了心不放过她。
眼看自己就要被强行拖走,白芷兰心中一片焦灼,脑中却飞速运转,心知若真落入淮阳侯手中,定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必须即刻想出自保之策才行!
64.自保之策
眼看着麻绳已朝她身上绑来,白芷兰奋力挣扎,以最快的语速急声道:
“侯爷,如今凶手藏于暗处,我等身居明面,您若贸然行动,恐打草惊蛇,使真凶趁机遁逃,逍遥法外!如此一来,世子的亡魂岂能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马车内依旧静默,直至她的身子被麻绳缠了三圈,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才微微一挥。
黑衣青年闻令松手,白芷兰奋力挣扎,直到身上的麻绳解开,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她知晓,淮阳侯痛失爱子,此刻定是已经“疯了”。若是劝他莫要冤枉无辜,定然无济于事。
唯有以“若不找出真凶,其爱子亡灵难以安宁”的说法,才能使他暂时放弃滥杀无辜者泄愤,转而追查真凶。
白芷兰拱手道:“下官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查出真凶,还世子一个公道,以慰世子亡魂。”
此言一出,一只用布巾包裹的玉簪递到了她面前,模样与之前那一支几乎一模一样。
白芷兰接过那只玉簪,看见其上干涸的红黑血渍,心中顿时了然——这便是那杀人的凶器。
仔细摸索簪身,指尖触到一些黏腻的质感。她将手上沾到的东西凑到鼻下轻嗅,果然,是蜂蜜的气味。
白芷兰微微闭眼,华威遇害那日的种种情景、相关人的供词,一幕幕串联,拼接成了一副长长的连环画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她循着画卷的始端仔细观摩,一直看到最末尾,双眼陡然睁开,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凶手,果然只能是那人!
可眼下,她却不能如此轻易的道出凶手,否则只会落得个卸磨杀驴的下场,成为被弃的棋子。
得想个办法,就算不能让华尧就此放过她,也至少要能拖延时机,撑到援兵到来。
白芷兰扬起头,“侯爷,此玉簪确实是凶器无疑。但害死世子的,并非只有用玉簪行凶者一人!”
她语气一顿,接着道:“恕下官直言,就算那日没有人用玉簪刺杀世子,世子恐怕也……难逃一劫。”
马车内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喝:“此言何意?你是说,还有其他人要害了我儿?”
“确实如此。”白芷兰俯身道:“下官为世子验尸时,便发现世子已身中剧毒,恐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毒发而亡。”
车厢内传来一声玉碎,紧接着是华尧的愤怒吼声,犹如雷霆:
“是郑凝那个毒妇!竟敢给我儿下毒,本侯真不该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白芷兰心下一惊,他竟然连郑凝在指甲内藏有毒药,意图毒杀华威之事都查出来了。
她忙道:“不,不是郑凝!虽然她意图下毒,却并未成功。下官见世子颈部有几道细窄的抓痕,那确实是郑凝所为,但只是破了皮,并未见血。因此,即便她指尖□□,也无法使世子真正中毒。”
“一派胡言!”
华尧怒声打断她,一把扯下车帘,面色阴沉,恰似暴风雨的前兆:
“我儿颈部分明有几道深入血肉的抓痕,你却说只破了皮而未见血!信口雌黄,分明是在为毒妇开脱!”
他眼中闪烁着杀意,“来人!即刻将此女押入天牢,罚笞刑五十!”
见他一言不合就要对自己用刑,白芷兰也不顾得那么多了,大喊道:
“那些深入血肉的抓痕是华威自己抓的!若不信,您可以比对抓痕的宽度和手指的大小。郑凝的指甲长而尖,而那些抓痕宽而钝,正好与华威平短的指甲相吻合!”
华尧一默,冷声斥道:“胡言乱语!”
白芷兰见他虽这样说,却并未再执意下令将自己押下,心知他已信了几分,便趁势而道:
“侯爷,世子中的是‘五石散’之毒!‘石发’时,浑身发热搔痒,他才会自己抓伤了自己!
“我在验尸时,见世子舌头萎缩,竟至于缩进喉咙里,且脊肉溃烂。这些症状皆符合书中所记载的,前朝服散之人石发而亡时的迹象,显然世子当时已中毒颇深。”
一旁的黑衣青年却道:“‘五石散’自大昭开国起便是禁药,你这可是在污蔑世子服用禁药!到底是何居心?”
“侯爷,我并非污蔑世子清白,而是为世子鸣不平——定是有心之人故意诱骗世子服散的!”
白芷兰声音铿锵有力,“我搜证时发现,世子随身带着一个装仙丹的白瓷瓶。可有人将瓶内陛下所赐的仙丹良药,偷偷替换成了成瘾而有剧毒的五石散!”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心中的恐惧,微微颔首,目光直视华尧冷冽的眼神,缓缓说道:
“您想,世子武艺盖世,若非身中五石散之毒,石发时浑身虚弱无力,怎可能让贼人趁虚而入,行刺成功?
“归根究底,真正害了世子的,便是这五石散!这偷换丹药之人居心叵测,侯爷难道就不想追责吗?
“若要世子亡魂真正得到安宁,本应杀之而后快的,便是这诱使世子服散之人!”
华尧面色凝重,愤怒的目光逐渐凝聚成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冷冷道:
“说出诱使我儿服散之人是谁,本侯给你个痛快。”
白芷兰暗叹:说到底,还是要杀了她。
她心中愤怒与恐惧交织,然而眼下,必须先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只得道:
“侯爷,那人位高权重,若无证据在手,我实在不敢轻易指认。
“我发现此事后,恐那人察觉会毁灭证据,故将最关键的证物,即剩余的五石散药丸和药瓶藏了起来。
“侯爷若留我一命,我拿回证物后,定会为您在陛下面前指认那毒害世子的幕后真凶,以还世子一个公道。”
华尧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药瓶在哪?”
白芷兰道:“被我藏在城南。”
“城南何处?”华尧逼问道。
“一颗大枫树下,难以说清……”白芷兰小心翼翼地看了华尧一眼,躬身行礼道:“下官愿效犬马之力,亲自去为侯爷找来。”
华尧目光如炬,毫不犹豫道:“本侯随你一道去找。”
白芷兰心中暗恨:本想借此脱身,这糟老头子竟然要亲自去!
却在此时,一队人马匆匆而来,报道:
“侯爷,大事不妙,天牢被劫,嫌犯刘清岚、苏见山、姚若琰皆被劫走!”
黑衣青年厉声问:“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劫天牢?!”
“是左金吾卫中郎将,周行。”
周行竟然劫囚了!
白芷兰心中震惊,暗道:周行,你这次可是真行啊!
这是头一次,她对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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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生浓浓的敬仰之情。
看周行平日里愚钝又窝囊,不成想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怎么是他?”黑衣青年亦是一惊,道:“速速派人将他拿下!”
报信之人为难道:“可是他……进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华尧一声怒喝,茶盏应声而碎,车外众人齐齐低头,听见华尧恨恨道:
“又是你,宋凌宣!”
他竟被气得直呼长公主之名了。
华尧伸手一指黑衣青年,“你押着这姓白的去城南取证物。”又下令道:“其余人等,速随本侯同往长公主府!”
马车呼啸而去,车后跟着乌泱泱的一大队人马,消失在夜色中。
黑衣青年一手紧扣白芷兰的肩,拖她至路旁,指着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马,声色俱厉地道:
“上马,带路。”
白芷兰却眨了眨眼睛,为难道:
“大人,我不仅不会骑马,还晕马得厉害,倘若一头晕,证物藏于何处可就想不起来了。何不雇一辆马车?”
黑衣青年冷冷一瞥,“休得耍花招。”
白芷兰低着头,做出一副老实模样,“自然不敢。”
片刻后,白芷兰上了马车,而黑衣青年则坐在车辕上驾车。
今夜乃佳节,无宵禁,即便已至深夜,街上人潮依旧,使得马车亦行驶缓慢。
——正如白芷兰所愿。
一路上,她频频掀开车窗向外张望,却始终未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直到马车离开闹市,驶入静谧的官道,车速渐渐加快,白芷兰心中愈发急迫。
她再度探头望外,见道路边树木飞逝,这车速显然已非人力可以追赶的了,不由高声呼喊:
“停车!快停车!”
马车却毫无停顿之意。
白芷兰无奈,只得掀开车帘,爬上车辕,编起了瞎话:
“大人,其实我将证物一分为二,其一便藏于这附近的城隍庙里了,若是再不停车就要开过了。”
黑衣青年问:“前方那座废弃的城隍庙?”
“正是。”白芷兰应声道。
黑衣青年这才轻拉缰绳,令马车缓缓减速,
白芷兰半蹲半坐在黑衣青年身后,见他头也不转地继续赶着马车,露出一截的脆弱的后脖颈,似乎毫无防备之心。
——机会来了!
白芷兰的心跳加速,迅速拔下头上的银簪,手腕一抖,锋利的簪子如闪电般抵在黑衣青年脖颈,厉声喝道:
“停车,否则我杀了你!”
然而,黑衣青年却似未闻,仍旧驱马前行,车速虽略有放缓,却不见停顿。
白芷兰心中一急,手腕微微发力,银簪划过他颈部,鲜血瞬间涌出,鲜红的液体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我说让你停车,难道没听见……啊!”
白芷兰话未说完,黑衣青年手腕一翻,马匹发出一声长啸,前蹄骤然抬起,马车随之一震。
她顿时失去平衡,猝不及防间向后摔去,手中银簪也应声脱落,滚落在车厢一角。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青年猛然转身,手掌如铁钳般掐住白芷兰的脖子,将她按在车厢壁上,掐得她近乎窒息。
“就凭你,想杀我?”
65.急中生智
“就凭你,想杀我?”
黑衣青年冷冷一笑,语气满是讥讽与不屑。
白芷兰被掐得几乎晕厥,双手死死掰着他的手指,艰难地喘息道:“别、别杀我……侯爷那边……你、你交不了差……”
黑衣青年轻哼一声,冷冷松开手,用力将她一推,重重撞在车厢内的木桌上,语气里满是威胁:
“不想死,就老实去取证,别耍花样。”
白芷兰狼狈地爬起,捂住脖子咳了几声,痛得声音微弱:“知道了。”
黑衣青年拽着白芷兰下马车,穿过一片树林间的杂草丛,走进破败的城隍庙中。
庙内空无一人,静谧无声,仅两盏昏黄的烛灯摇曳如豆。
黑衣青年把白芷兰往里一推,喝道:“东西在哪?”
白芷兰踉跄两步,指着城隍像前摆满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香炉,道:“藏在香炉内了。”
“哪个香炉?”
“原是正前方那个,但如今看来,这些香炉的位置似乎被改动了,只怕得一个个找。”
她说罢,亲自上前倒出正前方那樽香炉内的香灰,拨弄了一番后,她摇头道:
“这里头没有,果然是改换了位置。”
黑衣青年眉头一皱,问:“是什么证物?丹药瓶?”
白芷兰道:“不,是仅剩的最后一枚丹药,大概半个指甲盖大小,红色的。需得以它为证,才好指认有人调换了陛下亲赐的丹药,换成了致命的五石散,害了世子。”
她蹲下身接连翻了四五个香炉,仍是一无所获,捂着腰站起,抱怨道:
“找得我腰都酸了……大人若有空,不妨一同帮忙寻找,两人总比一人快些。”
见黑衣青年神情戒备地看着她,白芷兰揉着腰,做出无辜的表情,道:
“大人不必多疑,我已知道了打不过你,绝不敢再轻举妄动。况且这荒郊野岭的,我又不会骑马,想跑也跑不了。”
黑衣青年稍作犹豫,见她言之有理,便也蹲下翻找香炉。
白芷兰见状,趁机从腰间荷包中悄悄取出迷香,藏于掌中,伸手探进香炉里。
片刻后,她忽然高声喊道:“大人,我找到了!”
黑衣青年急步上前,见她的手仍在香炉中翻动,便探头过去查看。
就在此时,白芷兰猛地抽手,一把掺着迷香的香灰直直撒在他的脸上。
黑衣青年猝不及防,被灰尘迷了双眼,又呛咳不止。
白芷兰趁机拔腿欲逃,却他被一手牢牢抓住脚踝,跌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竟疼得一时爬不起来了。
而黑衣青年虽中了迷香,却未立即倒下,而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拔剑朝她走近。剑光一闪,竟向她腿上刺去。
白芷兰惊叫一声,翻身滚向一旁,勉强避开这一剑,匍匐着拼命往外爬去,又顺手抓起地上的碎石,朝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青年掷去。
石子不痛不痒地砸在黑衣青年身上,没有对他造成丝毫伤害,却反而激怒了他。
他原本因迷药而虚晃的脚步竟稳健了几分,沿着白芷兰双膝磨破留下的血痕,加快了速度步步逼近。
白芷兰又抓起一把石子,用力掷出。这一次,其中一颗石子正巧击中了黑衣青年的眼睛。
见他捂着眼睛吃痛一声,足下步伐更加摇晃,白芷兰趁机拼命站起来,强忍住双膝之痛,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然而,方才踏入夜色,一只大手便从黑暗中探出,牢牢擒住她了的肩膀。
糟了!
一片漆黑中,白芷兰尖叫一声,拔下头顶最后一支发簪,狠狠向擒住她之人刺去……
“去死啊!”
“是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白芷兰的手腕被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掌牢牢握住,肌肤相接处的温热令她不由一怔。
待她的视线慢慢适应了眼前的昏暗,看清了面前的身影,她顿时眼眶一热。
手一松,发簪跌落。
她扑入那人怀中,带着哭腔责骂道:“阿沅,你怎么才来!”
发簪落在地上摔碎成两半,两道身影却紧紧地贴在一起。
阿沅将她稳稳揽入怀中,却来不及温存一刻,他身形已如风般旋动,避开迎面刺来的寒锋。
他眼神微凝,一掌挥出,劲力十足,击落那黑衣青年手中的利刃。
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阿沅单手一探,精准接住剑柄,反手一记重击直劈对方颈后。
只听一声闷响,黑衣青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砰”地仰面栽倒在地,彻底昏迷了过去。
解决了黑衣青年后,阿沅丢开剑,一手搂着白芷兰的腰,另一手轻轻理顺她披散的凌乱发丝,轻声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
白芷兰伏在他肩头,哽咽问道:“你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跟着你。”
“那你为何不早点出来救我?我都已经在尽力拖延时间了!”
白芷兰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泪光盈盈的眸子瞪着他,语气中带着埋怨,又透着几分慌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阿沅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似是在安抚,手指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满怀愧疚道:
“对不起,城中处处是华尧的眼线,我不敢轻易动手。出了城,马车跑得太快,我一时没跟上。”
白芷兰将眼泪拭在他的衣襟上,带着几分委屈,撒娇般抱怨道:
“你说过要保护我好的,可我膝盖都摔破了,流血了,疼得要命……都是你的错,你这个骗子!”
听到她受伤了,阿沅心中一紧,连忙将她抱到庙内石台上坐下,单膝跪地,给她查看伤情。
瞧见她膝头一片殷红,血水透过布料沁出,他眉心微蹙,眼中是浓浓的担忧,“对不起,都怪我。”
阿沅想为她处理伤口,可掀开白芷兰的裤脚时,映入眼帘的那一截白皙细嫩的小腿,让他顿时双颊一红。
视线匆匆掠过,阿沅赶忙侧头避开不敢多看,言语有些慌乱:
“你……你伤得挺重,得先止血……”
白芷兰见他窘迫的模样,不禁破涕为笑。她缓缓挽起裤腿,露出血迹斑斑的膝盖和两条纤细雪白的小腿,眼波流转,嗔怪道:
“我知道得止血,可我帮你止血上药了那么多次,你却一次也不愿意帮我吗?”
“不是……”阿沅忙着辩解,眼神却不经意间落在她小腿上,脸颊愈发灼热,不禁低下头,嗫嚅道:“可我……”
白芷兰抹了抹眼泪,故意板起脸催促道:“你再不帮我止血,血都要流干了。”
听到她这样说,阿沅紧紧抿着唇,僵硬地抬起头,迅速从自己里衣上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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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干净的白布,绕到她膝后,动作谨慎,生怕碰到她的肌肤。
正要动手包扎,他却被白芷兰轻声拦住,语气温柔中透着几分责备:
“伤口上沾了泥沙,若不先清理干净再包扎,怕是会感染的。你这是想害我吗?”
阿沅顿时神色慌乱,忙道:“小姐,我绝无此意。”
白芷兰眼波流转,语气轻巧而漫不经心:“既然如此,那便先替我清理伤口罢。”
阿沅点头应是,四下张望却不见水源,便道:“这里没有水,我带你去附近农户家借点水清理伤口。”
白芷兰的唇边掠过一抹浅浅的笑意,眉梢微挑,似是带着些许调侃:
“何必如此费事?你还记得那街边的小狗,是如何替同伴处理伤口的吗?”
阿沅一愣,心中隐隐明白了她的暗示,神情却愈发错愕,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她:“可是,那……”
那小狗分明是用舌头舔舐伤口的啊!
白芷兰见状,笑容慢慢隐去,眼底浮现一抹淡淡的哀伤:“你不愿意吗?”
阿沅心神一乱,慌忙摇头,低声辩解:“不是不愿,只是……”
只是如此亲昵之举,实在让人难为情!
他正无措时,白芷兰却轻叹一声,眼中浮现出点点泪光,“是我为难你了,你又不是我的小狗,怎能……”
话未尽,膝上一阵温热袭来。
白芷兰低头一看,只见阿沅已俯下身,轻贴唇瓣于她伤口处,舌尖微微探出,轻轻舔上膝盖上的血痕。
她微微一怔,唇角悄然勾起,笑意如春水泛波,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宠溺。
纤长的手指轻抚上阿沅的发顶,指尖不自觉地向下按了按,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是在抚慰一只乖顺的小兽。
白芷兰微微阖上眼眸,细细感受那柔软的舌尖轻拂在伤口上,温暖而湿润的触感,仿佛置身于阳春三月的细雨之中。
指尖顺着阿沅的发丝缓缓游移,直到下颌处,白芷兰略微一使劲,捏起他的下巴,声音如拂柳般柔婉低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另一边也要,舔干净。”
阿沅仰头看着她,抿了抿微微发干的唇瓣,又乖顺地低下头,继续轻柔地为她舔净另一侧的伤口。
昏黄的烛火映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将他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隐没在光影中。
他始终以一个虔诚的姿势跪在地上,直到鼻尖渐渐沁出细汗,在烛火照映中泛着微光,也不曾改变姿势。
白芷兰垂眸,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见他伸着嫣红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伤口,直至将血迹和泥沙尽数清理干净,才拿出干净的白布,仔细地为她包扎。
做这一切时,阿沅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肌肤,仿佛碰触到一寸便是冒犯。
白芷兰心中泛起一股麻酥酥的暖流,她双手捧住阿沅的脸颊,指尖稍稍一用力,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你嘴唇上沾了血,脏了。”
阿沅伸舌舔了舔嘴唇,似乎是试图将血迹抹去。
白芷兰却轻轻摇头,眸中带笑:“不对,还是没干净。”
阿沅又舔了一下。
“还是脏的。”她无奈地叹道,“真笨,还是我来帮你吧。”
说着,白芷兰俯下身,轻轻在他的嘴角舔了一下。
66.心甘情愿
阿沅僵住了,久久没反应过来,只呆呆问道:“干净了吗?”
白芷兰笑意盈盈,故意摇头:“没有。”
阿沅望向她深邃的眼眸,仿佛就要被吸入无尽的深渊,可他却自愿沉溺其中。
他喃喃道:“那小姐再帮帮我?”
“好啊。”
白芷兰低笑着点头,俯身吻住了阿沅柔软的唇……
废弃庙宇的顶上破了个大洞,透过洞口,中秋夜的圆月洒下柔和的清辉,落在白芷兰的散落的长发上。
发丝从白芷兰肩头垂落,随着夜风拂过阿沅的脸颊,带着轻痒的触感,令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这一吻轻柔如梦,甜蜜却短暂。
白芷兰在阿沅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又很快拉开了距离。
阿沅不由抬高了已跪得微微发麻的腿,情不自禁想追随那温暖的触感,却被白芷兰按住了肩膀,轻轻推回了原位。
白芷兰唇畔依然挂着那抹浅浅的笑,静静地望着他。
可她笑着笑着,眼泪却又渐渐盈满了眼眶。
她凄然道:“你那么久没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回北燕去了。”
“我不会走的,你别哭。”
阿沅手忙脚乱地抹去她的泪痕,然而她的眼泪却越流越多,最后捧着脸呜咽道: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帮我,否则你也不会不敢见我。”
阿沅心疼得无以复加,低声哄道:“没有,你很好。”
“我以后不会再勉强你帮我了,这些事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
白芷兰吸了吸鼻子,拉着他的手,央求道:“阿沅,你别走,我舍不得你。”
阿沅眼神复杂地望着她,沉默良久,终于深深一叹,哑声道:
“我会帮你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白芷兰,你没有逼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真的吗?”
“嗯。”
白芷兰终于止住了泪水,拉起阿沅,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随后她轻轻将头埋进他怀里,睫毛蹭过他颈侧的肌肤,仿佛在擦拭眼泪。
她轻声说:“谢谢你,阿沅。有你在,真好。”
阿沅默默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低下头时,他看到白芷兰嘴角浮现出一个柔美的弧度。
他知道,那是胜利者的笑容。
——终究是他输了。
而白芷兰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笑容却丝毫不减。
视线交汇之处,时间似乎在此凝滞了。
在白芷兰的眼里,阿沅看见了闪动的光芒,便差点忘记了这是在夜里。
他在那光芒中看到了自己的倒映,便差点以为,白芷兰的眼里只有他一人。
阿沅心中无奈,又不免有些气恼,下意识咬紧后槽牙,哪知竟碰到了刚长到一半的“尽头牙”,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嘶——”
白芷兰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
阿沅幽幽叹道:“牙疼。”
“怎么还疼呢?”白芷兰掩唇轻笑,眉眼带着几分戏谑:“都三四天了,牙还没长好?真是个孩子。”
阿沅语气中透出几分抱怨:“都怪你,医术不精,治不好我。”
白芷兰被他逗笑了,“好好好,都怪我,那你说该怎么办?”
“唔,再给我治治。”
话音刚落,他低下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直到彼此的唇瓣磨得微微发红,白芷兰实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阿沅,你怎得连嘴都不会张?”
阿沅:“???”
他愣住了,感觉好像被白芷兰嘲笑了,却又不甚明白她为何要笑话他。
看他这副不通人事般的傻样,白芷兰正欲开口再逗弄几句,却忽听庙外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心头一凛,猛地推开阿沅,朝门外张望,见原本昏倒在地的黑衣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白芷兰大骇:“人呢?”
阿沅淡淡道:“跑了。”
“何时跑的?”
“唔……”
见他脸颊微红,支支吾吾不肯作答,白芷兰立刻明白了,显然是在二人你侬我侬时跑的。
她顿时有些恼火:“你既发现他跑了,为何不说?若是他去给华尧报信,带兵来围剿我们怎么办?”
阿沅道:“华尧忙着对付长公主,应当顾不上这……”
话未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阿沅反应迅捷,立刻揽住白芷兰,旋身躲避。
白芷兰气得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骂道:“你这个乌鸦嘴!男人真是没一个靠谱的!”
阿沅低头道:“对不起,我错了。”
他话音刚落,又见一排带着火光的羽箭呼啸而至。
阿沅连忙搂紧白芷兰,迅速闪身躲到城隍像后,刚刚喘了口气,却被白芷兰揪住了耳朵,斥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装傻卖乖!快逃啊!”
阿沅委屈地揉着被揪红的耳朵,忽在迅雷不及掩耳间伸手一抓,稳稳截住一支贴着肩膀飞过的箭矢。
他将箭矢举到眼前,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不急。”他说。
白芷兰气得跺脚:“你不急我急!”
她搬起地上一块大石头,猛砸几下城隍像后的废旧后门,却砸不开。
正想让阿沅来帮忙,却见阿沅从怀中掏出一支短哨,含在嘴里。
白芷兰彻底怒了,“再不逃命就要被射成筛子了,还有闲心在这儿吹哨子玩?”
阿沅并不答话,只忽然伸手将她的耳朵紧紧捂住。
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透过庙顶的破洞直冲云霄。
片刻之后,白芷兰耳边恢复了宁静。阿沅放开她的双耳,她隐隐听到天空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啸,似是鸟鸣。
她脱口而出:“什么鸟叫得这般难听?”
抬头望去,却见一只黑羽白斑的大鸟自天际俯冲而下,迅如闪电。
白芷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阿沅身后躲去,却见那只大鸟陡然停下,乖巧地落在了阿沅肩头。
她瞪大了眼睛,见阿沅伸手抚了抚大鸟的羽毛,含笑道:“你说他叫声难听,他会伤心的。”
白芷兰登时明白了,这定是阿沅养的鸟,于是连人带鸟一块儿狠狠瞪了一眼,怒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鸟!”
那大鸟似乎听懂了白芷兰的不满,发出一声呕哑的鸣叫,似在抗议。
白芷兰撇了撇嘴,不愿与一只鸟计较,只对阿沅催促道:“快把后门砸开,我们得赶紧逃了!”
阿沅却淡淡道:“不必。”
白芷兰气极:“外面那么多人,莫非你想单挑?”
她虽没有光听马蹄声便能分辨来人多少的本事,但凭着这漫天的箭雨,也能料到屋外埋伏的必定不在少数。
然而,正当白芷兰准备再度催促时,却忽然察觉到外头的箭雨竟已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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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才反应过来,似乎从那只怪鸟飞进庙中后,外面便再无箭矢射来。
远处传来几声低沉的痛呼,夜风卷带着丝丝血腥气息,拂入庙中。
又转头瞧见阿沅气定神闲的样子,她心中顿时了然——是北燕埋伏在京中的人马来相助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冷声道:“哦,是你们的人来了。”
阿沅忙牵住她的袖口,讨好道:“是‘我们’的人。”
白芷兰横了他一眼,听得外头动静渐息,正欲往外走,却被阿沅拽住了袖子。
“外头都是尸体,晚些再出去。”阿沅道。
白芷兰明白,阿沅是怕她目睹血流成河的惨状会吓到,便稍稍收敛了脾气,面色缓和了些,道:
“我不怕。我得赶紧回白府,万一那华尧察觉此处失手,跑去对我家下手,那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她便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一阵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庙外的树林已成了尸山血海。
她抬眸远望,隐约瞧见黑暗中几道人影矗立,料想必是北燕潜伏的暗哨。方才那些弓箭手,定然是他们清除的。
有人在低头清理尸体,另一些人则站立不动,虽然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但白芷兰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些人都是阿沅的同伴,白芷兰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的倔劲,不愿被这些人看轻了。
她强撑镇定,抑制住不断涌上喉间的干呕,逼迫自己目视前方,不去看脚下的惨状,一步步走向前去。
却不料,一脚踩在一具尸体上,她顿时尖叫一声,双腿发软,险些跌进尸堆。
——真是逞强未半,而中道崩卒。
阿沅眼疾手快地赶紧扶住她。她吓得紧闭双眼不敢再看,顺势抓住阿沅的手臂,低声颤抖道:
“好、好多死人……”
阿沅轻声道:“你膝盖受伤了,我背你吧。”
白芷兰点点头,哆哆嗦嗦地爬上他的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脸贴近他耳边,小声问:“死了这么多人,华尧会不会找你们寻仇阿?”
“会。”阿沅背着她一边往官道上走,一边答道。
“那怎么办?”白芷兰急问。
“不会被华尧找到的。他们改名换姓潜藏在京中多年,经验老道,深知如何隐匿行迹。”
“其他人不会被找到,那你呢?昨日宴会的宾客中也有你的名字,华尧迟早也会查到你头上……不如,你回北燕避避风头吧。”白芷兰满是忧虑。
阿沅一愣,“小姐不是说舍不得我走吗?”
白芷兰道:“只是暂时回去,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便是了。”
阿沅却忽然低声问:“你不能同我一同去北燕吗?”
白芷兰闻言一滞,沉默片刻,阿沅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忙道:“对不起,我……”
“我的家人都在京城。”白芷兰叹了口气,道:“若是你的家人仍在世,你也不会愿意离他们太远吧?”
阿沅哑然,如今的他在白芷兰眼中,还是个年幼失怙、流落北燕的小护卫,哪有什么家人可言?
他只得低声道:“我不回北燕,我也舍不得你。”
——至少此刻,他不打算回去。
“可华尧……”白芷兰话音一顿,忽而坚定道:“好吧,既然你要留在京城,若华尧真敢找你麻烦,我定会保护你的。”
阿沅闻言心头一暖,嘴角微扬,低低笑了起来。
白芷兰对他真好。
67.乌合之众
待白芷兰被阿沅背着走出血流成河的小树林,踏上官道时,她望见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伫立在来时的马车旁。
那男子提剑朝他们走来,白芷兰心中警铃大作:难道又是华尧派来的人?
男子行至近前,拱手正欲开口:“殿……”
“弟弟见过大哥!”阿沅忽然抢声说道,“这位便是救了我的白小姐。”
男子微微一怔,随即顺势抱拳,从善如流地朝白芷兰作礼道:“多谢白小姐对我家……弟弟的救命之恩。”
白芷兰从阿沅背上爬下来,对男子拱手回礼。回礼之余,细细打量他的面容,见他方脸厚唇,鹰钩鼻,再转头一看阿沅的脸……
——这两人,半分相似也无!简直天壤之别!
她不由得回头,小声问阿沅:“这真是你大哥?亲的?”
阿沅老实回答:“认的。”
黑衣男子配合得十分利落:“嗯,认的。”
他心中暗忖:刚认的怎么不算认的呢?
白芷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问道:“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在下严嘉。”
“请问是哪两个字?”
“严格的严,嘉宾的嘉。”
白芷兰眸光一转,笑道:“原来是北燕世子殿下的近卫长,久闻大名。”
严嘉神色微变,皱眉道:“你怎知……”目光立刻投向阿沅,“您……你连这都告诉她了?”
阿沅满脸无辜:“我没说。”
严嘉正欲再言,却被白芷兰抢先道:
“严大哥,莫怪阿沅,并非他告诉我的。实是我曾在大理寺卷宗中,见过你认领北燕世子遗体时留下的签名。你当时写的是‘雁甲’,即雁字营甲等近卫,如今化名‘严嘉’,这岂不易猜?”
白芷兰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抹无奈,转头对阿沅问:
“这就是你所说的,隐姓埋名多年,经验老练,不会被华尧发现的人?如此不加掩饰,我看啊,华尧一查一个准。”
严嘉与阿沅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慌乱。
“白小姐所言甚是,我等日后自当加强防范。不过我此番来京,名义上是奉王爷之命进京为陛下献礼,顺便寻找我失踪的弟弟,并非暗中探查。”严嘉道。
白芷兰点头,“原来如此,倒是我多虑了。”
“白小姐也是一番好意。”严嘉笑道:“听阿沅说,白小姐有事相商,敢问是何事?”
白芷兰神色一肃,正色道:“我想请严大哥出面,为一桩案子作证人。”
严嘉微微一愣,皱眉道:“可是华威遇害一案?”
“非也,”白芷兰目光一凝,道:“是淮阳侯府刺杀北燕懿王世子一案。”
严嘉与阿沅登时变了脸色。
…………
夜已过半。
当白芷兰与阿沅策马回到白府时,她远远便见白府大门外伫立一排肃穆禁卫,旁边停着一架马车,阵仗森然。
她内心打鼓,犹疑不定:这些人马,是父亲进宫搬来的救兵,还是淮阳侯派来抓她的?
正思忖间,忽见一位宫装女子从府中款步而出,登上马车。
白芷兰目光一凝,立刻认出那女子,低声道:“是薇芜姑姑!”心下霎时明了,这些禁卫应当是陛下亲卫,想必是姑姑为她求情,才得陛下派人庇护。
她放下心来,遂唤阿沅扶她下马。二人携手步入府中,刚入院便见白世济急得在院内踱步,一见她回来,便长舒一口气,却随即吹胡子瞪眼,怒道:
白世济话音未落,眼尖瞥见白芷兰与阿沅相握的双手,勃然大怒,一脚踢向阿沅:“臭小子!离我女儿远些!”
阿沅并未躲闪,由着白世济连踢两脚后,白芷兰才连忙拦住他,劝道:“行了行了,爹,正事要紧!淮阳侯府可有派人前来找麻烦?”
白世济这才收住脚,正色道:“来过了,但你别担心,多亏你姑姑求情,陛下已下旨称你与华威一案无关,还派了亲卫守住白府。你姑姑方才还传话,后日起咱们便称病不上朝了,先在府中避一避风头。”
他压低声音,又道:“华尧带兵围了长公主府,朝中恐怕要出大乱子了!”
白芷兰一惊,“华尧竟敢如此放肆?这当如何是好?”
白世济却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什么如何是好?又不干我们的事!我们只需在府中避风头,等局势平息便可。你放心,有你姑姑在,没人敢动咱们。”
白芷兰心下疑惑,忍不住道:“可姑姑与长公主不是正交好?这次长公主……”
白世济眉头一皱,立刻打断她,警告道:“哪有的事!!这话你可别乱说!”
白芷兰顿时噤声,见他双眼如铜铃般瞪着自己,目光凌厉,也不知他是真不知情,还是故作不知,便不再多问。
她转而道:“娘亲在哪儿?”
“你不是让杜若带回了个孕妇吗?夫人正在照料她。”
刚聊起郭夫人,杜若和杜衡便匆匆赶来,杜若远远便喊道:“老爷,不好了!郭夫人羊水破了,夫人叫您快去接生!”
待跑近了,看见白芷兰回来了,杜若一愣,随即眼眶一红,猛地扑进她怀里,哽咽道:
“太好了,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刚才来了些凶神恶煞的人,说要捉拿您下狱……”
她上下打量白芷兰,急切问道:“小姐可有受伤?”
白芷兰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我没事,快带我去见郭夫人吧。”
杜若吸了吸鼻子,拉着白芷兰急匆匆往霜菊院跑去,口中不停说道:
“郭夫人安置在我屋中,但她一进府便腹痛难忍,不一会儿就痛得神志不清了。老爷不擅妇科,虽知她快生产了,却不知具体几时。她那呆丈夫,竟连自己夫人怀胎几月都不清楚!眼下又是节庆,还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稳婆来……”
她踹了口气,又道:“一个时辰前,杜衡那呆子竟把淮阳侯派人闹事的事当着郭夫人的面说了。郭夫人一听,似乎是受了刺激,便吵着要去找淮阳侯拼命!
“谁知她力气大的要命,我和杜衡都险些拦不住,幸亏夫人及时赶到……可她折腾得厉害,见了红,夫人被吓坏了,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安分了,也不再喊痛……
“但就在刚才,郭夫人羊水破了,这回定是要生了!”
白芷兰神色一凛,脚步加快,边走边吩咐:
“杜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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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院中取把银剪子,再将我落在马车中的包裹一并带来。杜衡,立刻去备热水,越多越好。阿沅,去厨房取擀面杖和烈酒,待热水烧好就提过来……”
三人领命而去。
阿沅到了厨房,正要翻找烈酒,却意外发现陆壬正缩在角落,偷偷吃着白府的剩菜。
阿沅一惊,急忙关上门,低声道:“你怎会在此?”
陆壬委屈地指了指桌上两壶酒,道:“殿下,不是您让我备一壶好酒吗?我还特意多备了一壶。可我等了许久,您和白小姐却一直没回来,属下实在饿得不行了……”
阿沅无奈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差人去夜市上寻我们?”
陆壬小声答道:“夜市上悄悄跟着你们的兄弟说,好几次想要给您传讯,可您只顾盯着白小姐,连瞧他们一眼的机会都无,他们也只能作罢。”
阿沅登时语塞,良久方道:“罢了,把酒给我。”
他提了擀面杖与烈酒送至房中,又将一桶热水送到霜菊院卧房门外,便听到房内传来郭夫人痛苦的呻吟,和白芷兰大喊“用力”的声音。
程豫青提着热水匆匆入内,杜若也进屋协助。院中只剩郭夫人的丈夫一人,急得来回踱步。
阿沅见卧房门紧闭,四下无人,径直走向那男子,冷不丁地一拳击向其胸口,低声斥道:
“你们疯了不成?宛娘怀着身孕,竟派了她来!”
男子硬生生挨了一拳,捂住胸口,弯腰躬身道:
“殿下息怒!是宛娘听闻她弟弟在刺杀中丧命,便疯魔了般,执意要来京城为弟弟报仇。王爷不让,她竟偷偷跑了出来……”
阿沅冷声道:“你们雀营三百精兵,竟连一个孕妇都拦不住?”
忽然想起白芷兰那句“男人没一个靠谱的”,他忍不住低声骂了句:“一群废物。”
男子低着头不敢出声,阿沅又道:“竟敢假扮郭家村人跑去鸣冤击鼓?就不怕激怒华尧,连你们一并杀了?”
男子无奈道:“这也是宛娘的主意,她说若我不配合她,便要一头撞死!她还说,反正如今她丈夫和弟弟都没了,她也不想活了……她这般威胁,我不敢不听她的啊。”
阿沅长叹一声,道:“宛娘一家皆是为北燕尽忠而死,待她生产后,务必送她平安离京,回去后就送去母亲身边养着,不得再让她卷入雁营事务。”
男子点头应是,阿沅瞥他一眼,道:“你站在这儿也无用,随我去提水吧。”
走了一段路,阿沅忽然想起,又提醒道:“阿庚,你与白小姐说话时谨慎些,她恐怕已察觉你身份有异。”
阿庚挠挠头,疑惑道:“不会吧?我觉得我装得挺像的。”
阿沅横他一眼:“一个丈夫,怎会连妻子怀孕几月都不知道?”
见阿庚满脸羞愧地低下头,阿沅摇头叹道:“你一向只负责驯马驯兽,怎会被派来京城做暗哨?”
阿庚支吾着说:“我不是来做暗哨的……我一时疏忽,让宛娘偷走了王爷的千里马。王爷原本只是让我把马追回,谁料这一追,便追到了京城……”
阿沅只觉头疼不已,心中暗道:乌合之众,真是一群乌合之众!若这般下去,如何能成大事?
68.夜尽朝来
夜色深沉,凉意如水,浓重的血腥气息自门缝间氤氲散出,夹杂着妇人的凄厉哀嚎,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令人心惊胆颤。
直至明月渐隐,房中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掩盖了长夜的沉寂,迎来了曙光。
在门口踱步了一整夜的阿庚喜极而泣,揪着阿沅的袖子,又哭又笑道:“太好了!终于生了!”
“又不是你的孩子,激动什么?”阿沅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而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浅笑。
房内,白芷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坐在床畔,柔声笑道:“夫人,是个女孩,生得像你,格外漂亮。”
刚生产完的女子虚弱地抬手,轻抚那婴儿皱巴巴、通红的小脸
“真软。”她眼中溢满温柔的笑意,转头对白芷兰说道:“白大人,唤我宛娘便可。”
“宛娘,”白芷兰温声唤道:“给孩子起个乳名吧?”
宛娘眼中含笑,低声问道:“这孩子是几时降生?”
杜若掀开窗帘,望了望天色,答道:“依如今光景,正是卯时方至,那孩子降生之时,正逢寅时末尾。”
宛娘抚着婴儿的小手,温声道:“既如此,便唤她阿寅吧。”
程豫青用温热的帕子轻拭她脸上的细汗,听罢欣然笑道:“好名字,今年恰是壬寅年,真真合适。”
杜若凑近婴儿,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渍,捏着嗓子哄道:“小老虎,你娘生你可不容易,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护着她啊……”
怀中的婴儿软软地唤了一声,似乎是在应答,几人闻声都笑开了来,气氛如曙光般温馨。
待远处一声鸡鸣,旭日探出头来,染红了东方的天幕。累了一夜的宛娘沉沉睡去,程豫青也打着哈欠离开了。
白芷兰唤了在屋外守候的男人进来。
阿庚接过襁褓,单手掂了掂分量,惊喜道:“小娃娃还挺沉!”
杜若眼疾手快,抢过孩子,低声斥道:“你个粗手笨脚的,不会抱孩子别乱来!”
说罢,她把孩子放进一旁的摇篮里,轻声细语地哄着。
阿庚讪讪挠了挠头,看向床上静躺着的女子,问:“宛……我夫人如何了?”
白芷兰道:“她失血过多,身子有些虚弱,但底子尚好,静养些时日便能恢复。”
阿庚大大松了口气,连声道:“好好,那就好。”
白芷兰复又开口:“产后之人不宜舟车劳顿,北燕路途遥远,不如先在我府上调养一段时日。”
阿庚一喜,“如此甚好,多谢白……”却突然愣住,慌张:“白、白小姐这话是何意?我夫人乃是城外郭家村人,我自己也在城北牧苑做工,哪里、哪里需要去什么北燕?”
此时,阿沅恰好端着水盆进来,听到这一番话,心里一阵郁闷: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白芷兰轻笑一声,倒也并未直接揭穿,而是淡淡说道:“无论如何,宛娘如今身体虚弱,先在我府上静养着,总是好的。”
阿庚连忙点头称谢:“是,多谢白小姐。”
“不必多礼,救治病患乃医者本分。”白芷兰为宛娘捏好被角,轻声道:“更何况,你们是阿沅的朋友。”
说罢,她转身离开房间,未曾给予门口站着的阿沅半个眼神。
阿庚依旧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阿沅叹了口气,连骂他都懒得骂了,急忙追上白芷兰,扯住她的袖角,低声讨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
话未尽,白芷兰已停下脚步,却并不再追究此事,而是肃声问道:
“郭家村被屠之事,究竟是真是假?那枚淮阳侯府的腰牌,真是在村中找到的,还是你们故意陷害华尧?”
阿沅瞬间握紧拳头,心中暗叫不妙:以白芷兰的敏锐,终是察觉到了此事的蹊跷。
然而,他却实在不愿将内情告知她……
两日前,离开玉津园后,他派出轻功最好的手下,乔装打扮,故意高调当掉华威的随身物品,并在城门口制造混乱。
此举为的就是让华尧误以为杀害其子的贼人逃出城去了,试图以此将华尧引出城,实则他们早已在城外设下重重埋伏,意欲刺杀华尧。
可不曾想,华尧竟然暗中私自调动了部分禁军,带出城的人马远超预料。
他们的人因伪装成西戎刺客,无法使用北燕的兵器与武功,因此战力受限。虽然没有重大伤亡,却也未能重创华尧,只伤了他一臂,杀也一些了他的亲卫。
然而双方交战之后,华尧因追捕贼人不成,又遭伏击,怒火中烧,竟闯入附近的郭家村中,大开杀戒,屠杀无辜村民。
当他们的人赶到郭家村时,村中早已尸横遍野。
阿沅暗叹:郭家村的血案,归根结底,也是受了他们的连累。到底是因他当时考虑不周,将设伏之处选在了村落附近,又没有一举杀死华尧,留下余患,最终竟酿成此滔天大祸。
阿沅心中担忧,若白芷兰知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不仅会责怪他们北燕行事冲动,牵累无辜百姓受害……
她更是会自责未能及时揪出杀害华威真凶,间接导致了华尧的暴行。
阿沅沉吟许久,终是不得不开口:“屠村之事,确实是华尧所为。”
“所以郭家村……”
白芷兰不忍再说下去,眼中渐渐泛红,声音微颤:“我宁愿这只是你们嫁祸他的谎言。”
她顿了顿,哽咽道:“都怪我,是我没有及时查出真凶,才让华尧去追捕那本就不存在的飞贼。否则,他根本不会出城,也不会去郭家村。”
白芷兰捂着脸抽泣,阿沅无言以答,心疼不已,却只敢轻轻握住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秋风骤起,吹落一地金黄,却无人欣赏。
白芷兰抹了抹眼泪,深吸一口气,语气疲惫地问:“可有幸存者?”
阿沅道:“在地窖里救出了两个躲藏的小孩,他们说有个姐姐嫁到京城中,因怀着身孕不便,未曾回村过节。”
“那两个孩子和他们姐姐一家人如何了?”她追问
“你放心,都已妥善安置了。”
白芷兰微微颔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布满血丝,透出浓浓的倦意。
天际晨光泛起,寒霜轻覆大地,秋风萧瑟,空气中透着丝丝凉意,映衬着她疲惫的身影,更显落寞。
阿沅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劝道:“你已累了一整夜,去歇息吧。”
白芷兰却轻轻摇头:“不行,我得进宫一趟。”
阿沅隐约猜到了她的意图,急忙劝阻:“白大人不是叮嘱你暂避锋芒,勿插手淮阳侯府之事吗?”
“他是说了,可我又没答应。”
白芷兰语气坚定,转身便要离去。
阿沅一急,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语气中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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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几分焦虑:
“淮阳侯府和长公主权势滔天,如今两方斗得凶险。你若卷入其中,恐怕连德妃也护不住你。你若真想做些什么,何不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
白芷兰猛然停住脚步,回身冷冷盯着他,眉目之间满是厉色:“这就是你们北燕的算计吗?”
她的声音如寒风刺骨,双眼中涌动着浓浓的失望与怒意:
“朝中两大势力内斗,中原政局动荡。又逢南边战事吃紧,京城兵力空虚。北燕正好趁虚而入,揭竿而起,一举谋反。真是好算计啊!近日华尧这般疯狂之举,看来也少不了你们的推波助澜吧?”
阿沅一时无言,白芷兰冷笑一声:“我以前总以为你有些呆傻,原来我才是最傻的那个,竟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秋风肃杀,卷起她的衣襟,她的话语却比风更凌厉,如锋利的刀刃,字字句句,一刀一刀,割裂了阿沅的心。
“我没有。”阿沅低声辩解,嗓音带着压抑的委屈。
“阿沅,你觉得我现在还会相信你吗?”白芷兰语气冰冷如霜。
阿沅忙道:“我并非有意瞒你,我也是最近才恢复记忆……”
“哦?刚恢复记忆便搅出这般风波,看来我倒是低估了你们的能耐。”白芷兰嗤笑,眼中满是讥讽,转身便欲离去。
阿沅慌忙追上前,轻轻扯住她的衣袖,带着几分央求:“对不起,我……”
“无所谓了。”白芷兰停下脚步,回头浅浅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做到。无论今后你是想回北燕,还是留在这里,都随便你。可你别忘了,你承诺过的事情——帮我找寻线索,助我查出华威一案的真凶,再出面作证华尧是刺杀懿王世子的主谋。交易既已达成,还请你守信。”
那笑容仿若寒冬霜雪,冰冷中透着一丝嘲讽。
交易?她在意的竟只是交易?
阿沅望着她,眼眶微红,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痛楚,颤声道:“我们之间,非要如此吗?”
白芷兰没有回答,转身欲走,阿沅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而恳切:“你别离开我身边,我实在担心你。”
白芷兰闻言微微一笑,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今日我忙得很,没时间哄你。乖,自己玩去吧。”
她甩开他的手,决然离去,踏入满地落叶之中。
阿沅心中如被重锤敲击,双目通红,忍不住吼道:“白芷兰,你别把我当小孩!”
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是他第一次对白芷兰说重话,她一定会生他气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白芷兰既未发怒,更未回头斥责,而是恍若未闻地径自往前走去,步伐坚定,毫不犹豫,连足旁的一片落叶都未曾惊动。
日光一寸寸升起,阿沅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下去。
——他宁愿她生气,他宁可她骂他。
可现在,她逆光而去背影如此决然,仿佛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牵绊。
一股无法抑制的陌生情绪从心底涌起,炽烈如火,在胸膛里燃烧,几乎将他吞噬。
阿沅再也压抑不住,几步追上前,从背后紧紧将白芷兰搂入怀中。
“放开我!”白芷兰挣扎道。
阿沅却将她抱得更紧,声音低沉沙哑:“别走。”
白芷兰怒了:“你若是这样,立刻给我滚回北燕去!”
69.情窦初开
白芷兰此话一出,阿沅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攫住,连呼吸都滞住。
——她又不要我了,她又要赶我走。
晨间的凉风吹在阿沅脸上,吹得他眼睛生疼。
他眼眶一热,埋首在白芷兰颈间,声音哽咽:“白芷兰,别不要我,求你……”
感受到颈边传来的湿意,白芷兰眉头微蹙,心中一软,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你先放开我。”
阿沅抱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双臂。
白芷兰转过身,见他眼尾泛红,泪眼婆娑,无奈叹息一声,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指尖轻拂去他眼角的泪珠。
阿沅微微偏头,像只受伤的小兽,温顺地蹭着她的掌心,眸中透出一丝脆弱与依恋。
白芷兰轻笑出声:“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不要你。”
可这话仿佛刺痛了阿沅的心,他顿时停下了动作,嘴唇紧抿,沉默了。眸光渐渐暗淡下来,心头的火焰却再次燃起,愈烧愈烈,几乎将他焚尽。
白芷兰那宠溺又无奈的眼神,分明是在看着一个撒泼打滚闹着要糖吃的小孩。
他不甘心,白芷兰究竟把他当什么了?
是小孩,还是宠物?
不,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当白芷兰转身欲离去的瞬间,他的理智之弦终于被烧断,热烈的冲动席卷而来。阿沅猛然按住白芷兰的后脑,俯身狠狠吻了下去……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像深冬的寒霜瞬间扑面而来,瞬间扑灭了他心头的火焰。
阿沅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颊,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芷兰,委屈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一旁高耸的梧桐树剧烈摇晃,枝叶沙沙作响。
白芷兰朝树上瞥了一眼,揉了揉略微发麻的手掌,目光转回阿沅,淡淡道:
“阿沅,你若乖乖听话,我不会和你计较。但你,若敢冒犯我,或是不守承诺……”
她语气陡然一冷,“别忘了,如今白府外面尽是陛下的亲卫,你,和你的同僚,都插翅难逃!”
阿沅面色煞白,嘴唇颤抖,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白芷兰口中说出的。
他缓缓逼近白芷兰,一字一句地哑声问道:“你威胁我?”
可白芷兰毫不退缩,依旧冷冷地盯着他,眸中仿佛一丝怜悯也无。阿沅的心犹如坠入无尽深渊,再无回声。
他站在她一步之遥,双拳紧握,眼眸通红,声音沙哑:“我们这样的关系,你竟然威胁我?”
“我们什么关系?”白芷兰微微垂眸,嘴角勾起一个冷笑,“我们不过是雇主和护卫的关系。我警告你,你再敢惹我,别怪我翻脸!”
阿沅的拳头紧了又松,低头沉默许久,最终轻叹:“我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听了这话,白芷兰才微微颔首,冷冰冰地撂下一句:“办好你答应我的事,别仗我喜欢你,就肆无忌惮。”
说罢,她便拂袖而去。
晨光透过梧桐树洒落下来,斑驳的光影在她肩头游移,梧桐叶随风轻轻飘落,树影斑驳,在她脚下无声游移,仿佛这片天地都在屏息。
阿沅静静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他想唤她,想让她停下,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晨雾之中,梧桐树上飞掠下来一个身影,正是严嘉。
严嘉不满道:“殿下,这个白小姐未免也太过分了。”
阿沅捂着红肿的脸,沉默不语。
严嘉见他如此,心想他定是太过伤心难过了,连忙安慰道:“殿下,北燕多的是温柔贤淑的女子,您何必在她身上费心?”
阿沅依然沉默,只是低着头,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严嘉继续劝道:“您也到了婚嫁之年,不如早日回北燕,让王妃替您去说亲?听说杨老将军有个孙女,去年刚及笄,相貌在蓟城是数一数二的,既通诗文又懂枪法,性子也柔顺,与您着实相配。
“这位白小姐,虽容貌清丽,也算是个美人,听说医术也不错,先前又破了桩大案,在京中颇有美名。可她这性子着实剽悍,一言不合竟动手打人,还总疑神疑鬼的,实非良……”
“不许说她坏话!”阿沅猛地抬起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严嘉一怔,忙低头认错:“属下失言。”
见阿沅又捂着脸开始发呆,严嘉犹豫道:“可是殿下,白小姐既然已经起了疑心,那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您继续留在京中,恐怕……”
“严嘉,”阿沅突然开口打断他,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傻笑:“你听见了吗?她刚才说她喜欢我。”
严嘉:“……”
殿下难道是被白芷兰下蛊了吗?谁来救救他啊!
严嘉急得直冒汗,可阿沅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理会严嘉的苦恼。
他不由回忆起与白芷兰相处的点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记得白芷兰刚把他从牢里赎出来时,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不仅为他疗伤擦药,给他吃饱饭,还收留他住在医馆……
她亲手下厨给他做饭吃——虽然难吃到想吐。
她给他亲手穿上华丽又漂亮的衣服——虽然是女装。
她一针一线地亲手做了香囊送给他——虽然给其他人也送了,连陆壬这个路人都有份……
总之,白芷兰是对他很好的。
她甚至还会亲他——从来没有人亲过他。
阿沅想到这儿,胸膛中冷却的那把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心也跳得愈发剧烈。
然而,都怪他这些下属们办事不利,害得他暴露了身份,否则,白芷兰今日绝不会对他如此冷淡。
严嘉看着他那副陶醉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劝道:
“殿下,属下斗胆说一句,您与白小姐不过相识数十日,也不至于到情根深种、非她不娶的地步吧?其实世上的好女人很多,只是您从前未曾与女子有过来往,才会……”
“住嘴,”阿沅冷冷打断他,“感情的事,你又不懂。”
严嘉:“……”
是,感情的事,我不懂,我一个已婚多年娃都有了的人不懂。
你懂,你一个刚满十八情窦初开的小子懂。
可严嘉只得无奈地闭了嘴,他哪敢再说下去?眼前这位分明已经深陷其中,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劝告。
他只好转移话题:“殿下,昨夜白小姐让我们搜寻的证物,现在已经找到了,是否还要交给她?”
阿沅这才收起了笑容,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后长叹一声:“本来我不想让她卷入淮阳侯的事,可她既然已下定决心,那就交给她吧。”
严嘉有些担心地问:“但万一她拿到东西就翻脸不认人,出卖我们怎么办?如果出了事,我们或许可以逃,可宛娘和她的孩子……”
“白芷兰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阿沅坚定道。
严嘉心里默默叹息,无力道:“殿下,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她确实救过您,可您未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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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信任她了。我倒觉得,这女子怕是个心狠之人。”
阿沅冷声道:“她的心我知道就够了,你不需要知道。”
严嘉:“……”中蛊了,殿下绝对是中蛊了!
阿沅挥手吩咐:“去吧,将情报告知她。”
严嘉微讶,“我去?您不亲自去吗?”
适才两人分明是吵架了——至少白芷兰是如此以为,而殿下似乎将其当作了“表白”——如此绝佳的和解机会,殿下竟然舍得错过?
阿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顺便告诉她,王爷怪我护送世子入京办事不利,已经下令若我回到北燕,便要将我剥皮抽筋。”
严嘉悟了,这是要使苦肉计了。
他领命匆匆而去,向白芷兰告知了收集到的情报后,又把阿沅编出来的瞎话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白芷兰果然动容,茶杯险些从手中滑落。
严嘉趁胜追击,又道:“我这弟弟,自幼失孤,流落北燕。军中训练严格,他吃了不少苦。如今年纪刚过十八,尚未历经世事,初离北燕便遭遇刺杀,又身受重伤失忆,着实可怜。若非遇上白小姐这般好心人相救,恐怕早已没了性命。”
他面露悲怆,“如今我好不容易寻到他,奈何王爷不肯轻饶,我实在不忍将他抓回去受罪。可若他一人独留中原,我亦心有不安。若白小姐能发发善心,收留于他……唉,我这做兄长的,不指望他大富大贵,只求他能有个好归处。”
白芷兰默然片刻,叹道:“我虽生他的气,但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去受折磨。”
严嘉心中一喜,看来她这是心软答应了,却又听她愤愤道:
“你们那位王爷当真可恶!冤有头债有主,自己的儿子遇刺,不去找刺客寻仇,竟对护卫喊打喊杀!这和华尧那厮有何区别?你们那位世子也是,自己死了,就不许旁人活了?哪有这般道理!”
严嘉硬着头皮替他们分辩:“王爷毕竟对我们有养育栽培之恩,世子殿下人品贵重,平日待人宽厚,还请白小姐莫要这般说。”
“罢了,知道你忠心。”白芷兰压下心头怒火,问:“阿沅呢?他现在如何了?”
严嘉故意道:“不好,眼睛都快哭瞎了。”
白芷兰瞥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夸大其词,却仍道:“带我去见他吧。”
二人正要离开正厅,忽见杜衡急匆匆地跑来,步伐慌乱,进屋时脚下一滑,险些跌倒,额上还渗着汗,满脸惊惶,未及站稳便急声喊道:
“小姐,出大事了!”
白芷兰连忙扶住他,问:“何事?”
杜衡气喘吁吁道:“淮阳侯与长公主对峙一夜,今晨陛下下令双方撤兵,罢免了侯爷禁军统领之职,把他扣在了宫中,又罚了长公主禁足一个月。陛下更是亲自宣告,世子遇害乃潜逃的飞贼所为,此案已结。”
白芷兰不解道:“淮阳侯失了兵权,这是好事啊,为何你如此慌张?”
杜衡擦了擦额上的汗,急切道:“可陛下还说,刑部侍郎卢大人与大理寺的钱寺丞查案不力,失职严重,已将二人革职下狱了!”
“什么?”白芷兰大惊。
杜衡又道:“周将军得知此事,竟跑去敲登闻鼓了!陛下震怒,责打三十大板,他却仍不肯退,还要继续敲,众人怎劝都劝不住!刘家娘子方才遣人来传话,问小姐该如何应对?”
白芷兰面色一沉,毅然冲出门去。
严嘉焦急问道:“白小姐要去何处?”殿下还在装哭等着你呢!
白芷兰头也不回道:“去宫门,找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