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与岛》
1. 夏/晴/夜
天黑后,星光垂在棕榈叶间。
舒夏以前忽略了,这世上有部分人其实是在夏天过圣诞的。
当她穿着薄款蓝裙子从职场聚会场所出来时,胳膊上捞着一件刚换下来的红短袖衫,头上还戴着毛绒绒的圣诞帽,此刻,她终于接受被调职到偏远之地的事实。
潮热海风吹起帽檐毛须扫到额上,痒痒的,有些诡异。
她赶紧摘了帽子。
明明市场上有许多夏款圣诞服饰,不知道公司行政部是怎么安排的,戴这东西差点叫人热死。
进入十二月,赤道以南的天气却越来越热,恐怕圣诞老人到了这里也得把雪橇甩飞,考虑是否换一块冲浪板。否则老人撑到烟囱边就汗流浃背了,把礼物一扔,这三十九摄氏度的圣诞节谁爱过谁过吧。
然而,这座神秘的海岛老城仍是远藏南太平洋的极乐之地,旺季吸引全球无数游客,码头游轮吞吐量与日俱增,毫无衰弱趋势。
作为旅游业从业者,旺季加班太多,短暂放松竟让人有种偷偷摸摸的不安,果然,一通电话给舒夏打了过来。
“主管,出事了出事了!专车司机走捷径穿过德尔里奥庄园私家绿化带,跟一辆路过的豪车撞上了,那是一辆阿斯顿·马丁……”
电话里的女声慌慌张张,每句话自带感叹号。
舒夏闭眼。
……好吧,她就知道。
她绝不能安心过一次节日,但凡还留在这行业里一天。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揉了揉额头,立即到路边拦车。
“没有人员伤亡,但游客们到公司大发牢骚,事故耽误了行程,他们没办法赶去圣地亚哥了,闹着要投诉……”
“好,我知道了,你先安抚他们的情绪,我马上回公司。”
挂了电话,舒夏匆匆上车。
她习惯了,这行业就不存在真正的假期,人像驯鹿,圣诞前夕还要跑来跑去,不是在处理问题就是在处理问题的路上。
“主管,这里!”
舒夏刚到公司,一道花花绿绿的身影迎来,先将她拉去了大门外僻静一角。
棕发女孩的漂亮五官挤得皱巴巴:“太糟糕了!我考虑到今晚游客逛山上景区是自由活动,就暂时把他们交给司机,然后去跟男朋友吃圣诞晚餐,谁知道他们出了小车祸!现在错过离岛,明天圣地亚哥的行程也被耽搁,后天复活节岛更不一定能赶上……”
阿尔芭,本地西语导游,懂说中文,年纪轻轻就拥有多国“领兼地”经验,一个牙尖嘴利的女孩,这会惹了事却不敢去化解怒火。
“先别急,”舒夏拍拍她的肩膀,稳声道,“司机怎么说?”
“他说是那辆阿斯顿·马丁的失误!车主也提出私了给补偿,当场留下联系方式就走了。”
舒夏稍顿:“就没了?”
阿尔芭:“没了……”
“我们的司机就这样算了?应该报警走流程的。”舒夏转过脸,透过玻璃窗看那边攒动的人影,“问题不只是车的小损失,客户不满,公司还要倒贴机票、酒店、门票……你们这个团等于是白做了。”
阿尔芭双手捂头:“那怎么办!今晚我就该全程陪同的,那个司机根本不熟悉路线……”
舒夏看了看手表时间。
她又拍拍阿尔芭的肩,温声安抚道:“没事,你先联系计调,今晚加班更改行程。圣地亚哥的活动可以删减,但复活节岛一定要保住。明天最早的票马上安排,圣诞期间各段路程交通班次有限要抓紧时间。然后,你把司机给我叫来——”
她顿了顿:“我要联系那位豪车车主。”
阿尔芭点头,小步跑开了。
舒夏理了理头发,看向大厅里一团混乱的人影,踩着高跟鞋稳步走去。
这个私人定制轻奢旅游团只由六人组成,都是国内来的白领,一个比一个嘴巴厉害,值班前台之一在那儿点头哈腰插不进一句话。这次为他们定制的南美各国小众游,从圣诞到元旦行程紧凑,这些人又在盘山公路上困了近两小时,早就积够了怨气,正逮着一处发泄呢。
舒夏保持不快不慢的步伐过去,笑容满面开口:“抱歉,各位——”
嘈杂人声间,一道动听女声插入,伴随着高跟鞋的清脆声。
发表意见的几人稍静,从沙发上转过脸来。
公司临着海岸,旋转门开合间涌进大把凉爽海风,风是咸的,衬得那嗓音尤其甜。来人说话间走近,带来一种情绪稳定、甜美大气的气场。
“我是计调部主管舒夏,这次代表公司对大家深表歉意……”
毋庸置疑,以这样动听的嗓音开场是天然有沟通优势的。
何况,还配有这样一张符合大众审美的标致面孔。
很年轻,眉眼、唇、脸都由顺滑曲线勾勒,眼鼻折叠度足以撑起立体的骨相。这美貌虽没有攻击性却也不缺乏特点,杏眼弯成虹,眼波流转间将在场所有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舒夏一眼辨出其中领导人物,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短发中年女人。
她不着痕迹朝那领导走近些,环顾四周,先笑着占了说话时机:“我说大家怎么都等在这里还没回酒店休息呢!看来地陪已经通知到各位了吧?今晚岛北零点整有圣诞烟花表演哦。”
语气平缓,没一点着急意思。
白衬衫女人眼睛一斜,打量她片刻,跷起了腿:“烟花表演?”
“对呀,本地刚流行起来的网红打卡点,从海湾看大洋星空特别清晰,最近海边还有蓝眼泪呢,配上烟花秀拍照不知道多好看,大家这次真的是赶上了……”
舒夏侧身,坐在沙发扶手上,单手轻搭靠背,稍高些的视角方便她综观每个人的表情:“本地网站上可以看到很多人都在发的,只是国内旅客间还没有兴起,我看这势头就快火啦,下次再有这样的烟花盛况得等到明年圣诞节呢!”
旁边有人尖酸一笑:“呵,听懂了,意思是说去智利的行程搞乱了,临时又给我们安排别的计划敷衍是吧。我们说了不接受调整!小姑娘,你知道吗?我们本要去巴西南部的Gramado过圣诞,人家圣诞气氛好,治安也比这里好得多。”
旁人立即搭腔:“我就说地接旅行社不靠谱!真不该信那个外国网红旅游定制师阿尔芭……”
前台闻迪把马黛茶备好了,舒夏招手示意闻迪挨个递过来。
她继续笑着说:“大家先喝点水,耽误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了。这事怎么能是临时的呢?计调为大家定制的旅游计划里,每个环节都有优质备选方案,为的就是应付这种意外情况呀。”
马黛茶用来让人静声缓气,舒夏接着徐徐劝说:“其实我个人建议啊,圣地亚哥那边本就不适宜停留,我前不久才在那儿被抢了香水,就在城中心,谁敢信呢?从店里出来还让柜员给我包了个买菜的口袋做掩饰都没躲过。大家出来玩还是要优先考虑治安啊。”
这话一说,几人才议论起来。
瞧她那坦诚语气,谁听得出本人是临时当编剧的呢?
舒夏继续道:“其实要说怪谁,今晚还得怪对方那阿斯顿·马丁车主,对吧,车是怎么开的呀,豪车也不能这么嚣张,出了事不帮忙把大家送下山,自己先一溜烟儿走了。谁不急着去过节呢?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希望大家能理解啦,旅游小事故是不可避免的,百分百完美无缺的旅程是抽奖的运气,对不对?”
一段段柔声说辞下来,客户态度松弛不少,只是嘴上还揪着不放:
“谁撞谁还说不定呢!在车上那会我们太困了,都在闭眼休息,一出事司机先放那车走了,我们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的司机说话颠三倒四,别是酒驾吧?调监控给我们看看啊!”
“对,先看看!”
这时,旁边的白衬衫女领导摆弄着手指甲,慢声发话了:“行吧舒主管,不为难你,今晚只把这事故交待清楚就行。车祸是小车祸,事可不是小事。”
舒夏对她点点头,又看看时间,保持清甜嗓音的优势安慰道:“当然没问题,大家放心,稍等警方调查就好啦,我一定会说服肇事方来对各位表示歉意,另外我们的计调也会加班调整好剩下的行程。现在送大家去看烟花秀的车到了,先放松去玩吧。”
说到这里,几人才陆陆续续起身,还有些不满,但终究是撤销了投诉,慢腾腾收拾随身物品准备离开了。
氛围稍微放松下来,算是沾了点圣诞前夜的祥和。
远远地,隔着落地窗的阿尔芭正在观望。
她以前没见识过舒夏这种性格的人——在这个需要跟无数种人群打交道的行业,如鱼得水应付一切,语言组织能力极好,悬念式叙事讲道理的高手。总监私下总说这女孩潜藏有当政客的天赋,因为懂讲废话。就是那种,其实核心也没说什么,有时只用很缓很自然的语气翻来覆去说“没事啦”、“哎没——事——儿!”“这算什么呀”诸如此类简单套路的话,但说话腔调就是极具安抚力、说服力。
像那蓝裙子与甜美笑容的对比,明明是沉静如海的深蓝,却与亲和气质形成一种微妙的均衡。
往外走的过程中,白衬衫女领导瞥来一眼,哂笑一下:“还是你这小姑娘情商高、懂沟通,怪不得年纪轻轻当领导呢。瞧瞧那些人,一个前台温温柔柔只会道歉没半点主见;司机又跟吃炸药包似的,刚开口自己先急了!还有那副主管……”
舒夏微笑应对着,徐步将一行人往外送去。
等送走了人,她松下肩膀,转头,见司机过来了。
脸上柔和笑意顿时收敛。
“竟然没让对方车主知道他给我们造成多大麻烦?就这样放人走了?”
司机的眼神左避右闪:“这,对方也表示了会赔偿修车嘛!我想,人家过节日赶时间,而且今晚现场又没人受伤,就没再纠缠,记了车牌就先算了……事故本来就算是我们自己倒霉嘛……”
“把车主的联系方式给我。”
司机一愣,不大愿意:“不用了吧……”
“给我。”
司机在她坚定的眼神注视下磨蹭一番,被迫出示手机号,还想要撤回,被舒夏敏捷的手指夺去了。
“对方说英语吗?”
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本地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当然,英语也是日常语言。
司机点头,露出纠结脸色,还想阻止,舒夏直接照拨了号码。
这会,大厅里的员工们仍在谈论刚才的事,很是吵闹。
舒夏转身,径直走到门外一棵巨大的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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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
海边冷杉树被装饰得五彩斑斓,上面挂满最粲焕的串灯与最绮丽的饰品,好像随时要在抑塞而烦懑的生活中掉下惊喜小礼物来。
可加班的舒夏没时间幻想礼物,倒是在短短时间内想清楚了关于理论损失、商榷赔偿的要点。
电话接通了。
听筒里并未即刻出现人声,只传来背景里的模糊音乐。
或许是在聚会场所,舒夏分辨出一点清脆碰杯声。
她先礼貌出声:“你好,请问是今晚山路事故的肇事车车主吗?”
一旦跟陌生人沟通正事,声线又自然切换到甜味,不需准备,不必刻意,习惯伪装成自然。
那头听到这话,一时没搭腔。
“是这样的,我这边是专车司机方的旅游公司,关于今晚的车祸事故需要跟你协商一下。”
听筒那边持续静了两秒。
终于,对方开口了,有些疑惑:“还有什么需要沟通?”男声懒懒的,不紧不慢,“我说过了,你们不用赔钱。”
舒夏:“?”
这是她今晚听到的第一个放松声音,有种不真实感。
略显慵懒,带着沉甸甸的磁性,她联想起潮汐的岸,翡翠绿的林。
“先生,”舒夏花了点时间找回思路,用强调语气道,“你似乎搞错了,需要赔钱的人是你。”
听筒里透着轻笑的鼻息。
舒夏听到衣料摩擦声,对方或许是坐直了,说话声更清晰了些。
“我记得,大方好像不是什么必要的社交礼仪吧?小姐,我不是慈善家。另外,我受损的车是一辆新车。”
新车也不能随便撞别人啊?
行,这是想赖账呢。
舒夏听明白了,留联系方式是假意,跑路是真心,翻脸不认事。
可惜呢,她没有司机那么好糊弄,她的英语可比司机顺畅得多。
于是她轻声细语、故作遗憾道:“那么,你的车真是很可惜呢,但我的客户们显然更可怜,他们无辜被晾在交通不便的荒郊山上一个多小时。”
对话停顿几秒。
车主理所当然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舒夏天生嗓音好听,从小被人夸嗓音,也就习惯了敏锐地分辨别人的音色。
如果说,一个人的声音气质存在形状,那么,此刻这磁性音色撒网般铺来飘忽渺茫、细细密密的风信子香气,汇织成的,本该是一个年轻大方、有礼貌有风度的异国大帅哥轮廓。
舒夏暗叹,真是遗憾。
好像不搭边呢。
听筒里,低沉嗓音形成一种恣意懒淡的气势:“如果我没记错,事故发生在德尔里奥庄园绿化带,你们的司机算私闯民宅了。”
舒夏隔着电话也微笑,以保持友善语气:“那么,请问司机撞上的是空气吗?同样私闯民宅的人也有事故另一方吧?这就是我建议私了的原因,先生。”
关于德尔里奥家族,舒夏笃定,谁敢惹那儿的人呢?本地赫赫有名的家族,背后的每一段传闻与历史可都是幽冷危险的传说。
想着,她还皮笑肉不笑地补一句:“毕竟,德尔里奥庄园总不会是你家?”
“当然不是。”对方说。
舒夏抬起手表看看时间。
要命,再等一个半小时就到零点,客人们凌晨返回,她可不想把事情拖到明天赶行程时再解决。
那样,又会把圣诞节搞砸。
尽管她本人不算喜欢过圣诞,却不可否认那是本地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环境的欢乐气氛在夏夜里沿着一根根灯串点亮,所有家庭欢颜笑语,连她的心情也被点得燥热起来。可恶,满世界亮晶晶的袜子、礼物、烤鸡、美酒、槲寄生、肉桂……她却被加班的咒语封印在童话世界之外。
积压的负面情绪都找着一处拢了过来,舒夏转身,走到角落。
她换了语气:“总之,自己该负的责任还要别人来点明吗?按理说,你早该主动找上门商量理赔、道歉,你知道我们这边的损失吗?不止一个人今晚因你而加班,肇事者本人却开着车直接消失了。现在,我的客户还在等一个解释!”
电话里,对方大概被这语气的骤变弄得莫名其妙,暂未接话。
或许是吃惊于语气的变换竟会影响一个人的音色。
刚才嗓音是蓝莓味的硬糖。
转眼就是黑咖啡。
过了片刻,舒夏听到车主问:“所以,你想要我现在就来解决这件小事?”
她恢复甜嗓,柔柔地说:“如果不愿意,我们就别沟通啦,让我法务部的同事为你准备一张法庭的传票做圣诞礼物吧,改天见,先生!”
“等等——”
电话那头,背景噪音稍远了些,如海水淡淡退去。
两秒后。
耳边传来了更清晰的声线:“把你们公司地址发给我。”
-
槲寄生间的饰品熠熠生辉。
深夜暑气退了去,海潮起起落落,在沙地唰唰作响,一种幽蓝的蜉蝣生物时隐时现。
隔了听筒,两端未知人种、国籍、职业、身份地位,最多只辨出声音好听。
恰似月下的海,夜幕暗时,却最能凸显海平线上岛屿的轮廓。
2. 夏/晴/夜
本岛东部,中高产家庭聚居的海滨,欧式别墅排成斑斓如彩色积木的世界。海湾最好地段,总统马丁内斯家族的住宅在圣诞前夜传出热闹歌声、人声。
红色槲寄生下,一张黑白报纸飘落在堆满佳肴的垃圾桶上,头条正大肆宣传新一届总统竞选相关政事,热火朝天,每个拉丁字母都被阿根廷烤肉的油汁浸透了。
路边,黑色阿斯顿·马丁降下车窗。驾驶座上的棕发男人对车窗外说:“费尔南多,替我转告你的父母,感谢款待,但我实在临时有事要处理。”
“算了吧,他们可醉得听不懂一句话。”费尔南多靠在路灯柱边冷笑,“但明天他们肯定会追问,路西奥是突然跟哪个漂亮女孩去约会了。”
“见一个人就算约会,恐怕只有一些原始生物会这样思考。”
“这是圣诞夜;刚才跟你打电话的是女人。”费尔南多以敏锐的洞察力肯定道,语气有丝得意。
“所以?”路西奥问。
费尔南多开始踱步打量这车:“既然去跟女孩约会,应该先回家换一辆车吧?路西奥,你难道看不见那两条刺眼的刮痕?”
车上,路西奥正拿手机查看目的地位置,头也不抬:“对方或许倒正需要我开这辆车去解决一件麻烦事。”
听到这话,费尔南多的眼角露出了讥笑。
瞧瞧,圣诞夜,开车约会,赶着去跟女孩子解决“麻烦事”。
是什么事不用多说了。
于是费尔南多又好心地嫌弃道:“那你穿一身休闲黑色,也太不正式。”
“从德尔里奥庄园的墓地下山来,难道我该穿一身浅色?”路西奥对好友的艳色打量投去轻视,目光一转,落向不远处,“有意思,你那位喝醉的叔叔又跟上来了,他似乎想继续说服你跟‘银矿女王’的女儿结婚?”
费尔南多立即拉开车后门,坐上去:“开车。”
路西奥冷笑,淡然道:“我不走。反正我是去约会,不急。”
费尔南多升起车窗,催促:“明年不需要我帮你推掉你家的圣诞晚餐了吗?”
路西奥这才驱车离开了。
遭受轻微损伤的阿斯顿·马丁,车门下方携着一块凹陷,覆了两条刮痕,而车漆还是这么新,像极了残缺的艺术品。
开走一段距离,费尔南多从后视镜里见“危险”远去,撤回视线:“这车到底是怎么搞的?”
“今晚从德尔里奥庄园出来,撞到一辆旅游商务车。”
“就算不想在你家过节日,也没必要用生命制造意外吧。”
“这么蠢的借口比较适合你用。我如果要用,会说你住进了ICU。”
“……”
费尔南多感到索然无味,仰靠在座椅上:“所以还真是去处理事故麻烦,无趣的圣诞节。”
“如果不处理,去警局过圣诞节会更无趣。”
很快,车到了梦之岛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所在地址。
距机场不远的郊外景区,明亮落地窗内,大厅入口所对应的前台人影晃动。
舒夏一口茶水也喝不下去。
负责改行程的计调是替休假同事加班的,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每个问题都得请教舒夏。
舒夏陪坐在工位旁,也快被那些票务信息弄得头晕了,手下所有团都在走,事故层出不穷,满屏“República de Luna(卢纳共和国)”的标示填充视界,黑色星星一样令人眼花。
计调似乎是困了,国家代码LN打成1N,连护照本数量都数错。
舒夏暗咒,该死的阿斯顿·马丁车主!今晚她本该在海景公寓里舒舒服服泡澡享受节日,重温电影《Home Alone》,而不是在这里看让人痛苦的路线数据。
十一点整,前台闻迪终于快步过来:“舒主管,那位车主好像到了!”
舒夏端起冰水喝了大半杯,理理微乱的头发,起身往大厅走去。
尽管带着火气,却还是迅速用深呼吸平息了怒意。
大厅接待来客的区域有一些休闲桌椅,靠着落地窗,那些座位空荡荡,可以直视外边。
外面,圣诞树下光影扑闪,舒夏先看见了从驾驶座走下来的人。
那人关了车门下来。
人很高,穿一身黑衣黑裤,名模一样将衣裤衬得英挺平整。
大家同时看清了那张脸。
那一刻,舒夏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身旁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大家原本对引起加班的肇事者充满怨意,这一刻困倦的眼睛却明亮了起来。
视野中央,棕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有着高加索人种典型的面貌特征,深眼挺鼻、冷白肤色,或许带了东方混血,舒夏从一些五官线条和比例中察觉出一点天然的熟悉感。
她稍怔,看了看那款车型,注意到的确价值不菲。
刚才下车过程中,车主挡住了后座,舒夏这才看到后面还下来了一个白衣男士。
如果只是一个帅哥走来,当然不至于这样夸张地瞩目。
但两个高大帅哥同时出现,自然形成一排不容忽视的气场,携风夹势,无形磁场扭曲起来。
旋转门开合间,清凉海风涌入。前台值班的中国姑娘结结巴巴用英语跟来者交谈,没说两句,将黑衣男人引到了舒夏这边。
另一个人则独自留在前台,以淡然看戏目光瞧过来。
舒夏看着那从驾驶座下来的男人走到面前,直觉判断他就是电话里的人。
“你好,先生。”舒夏起身,保持软甜语调,配以惯常笑容陈述道,“我在这里等你二十分钟了。”
来人不疾不徐地,从容不迫地在桌对面坐下。
眼眸稍抬些,对向她。
她说话时,那双翡翠绿的眼瞳专注看着她,绿宝石一样的吸引力伏在眼里。
路西奥扫一圈周边。
他再看她,腔调懒懒的,回应她在电话里说的话:“看来,果然很多人加班。”
舒夏不理解这人为什么这样放松,他可是肇事者啊。
她也坐下,清清嗓子,拿出面对警局般的严肃态度,尽管语气仍有着习惯的友善:“如果我面前的车主能遵守交通规则,大家今晚就会好过得多,不是吗?”
“小姐,你的理解似乎有误。今晚中途从圣诞晚宴上被叫离席的人是我——”
“所以你更应该吸取教训,对不对?”舒夏截断他的话,用“好心点醒”的语气笑着说。
路西奥似乎正要接话,舒夏转头勾勾手指,柔声叫来那边的前台:“闻迪,可以把我们的司机带过来啦。”
这时,另一位前台却匆匆忙忙跑来说:“主管,司机走了!他刚才还在你的办公室等着呢,我过去就没见着人影了,出来一看,电梯已经停在停车场楼层……”
舒夏凝眉,干咳一下,瞧了瞧桌对面。
她赶紧起身走到旁边,虽是用中文却也压低了声音:“别急,我这边先打电话,你赶紧去停车场把人带回来。”
——对别人的柔声细语都是巧克力的丝滑声线质地。
——对他说话却是裹了巧克力外衣的酸味曲奇,又干又涩口。
路西奥听得出来。
他放松坐姿,背靠座椅。
舒夏用中文通完了电话,结束后,再回头看过去:“先生,稍等,司机马上就来。他是一个很老实的师傅,不太擅长追究责任和维护个人利益,但这件事还得按流程来。”
路西奥听她微笑着讽刺他。
“所以你在等我理赔道歉?”
舒夏抿唇笑着应答:“今晚,你的驾驶失误造成我们旅游团错过最后一班下岛的船,并影响了明天去智利的一系列行程。我们的客户受了惊吓,需要本公司对这场敷衍结束的事故给出解释、道歉与相应赔偿。”
“原来我今晚干了那样的事。”他若有所悟的语气显得意外。
舒夏保持微笑:“先生,请问事故发生后,当我们的司机跟你沟通时,你是否匆匆留下联系方式就离开现场了?”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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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来了,这世上的豪车车主思路都这么特别吗?假如自己是无辜的一方,为什么这样大方不计较?你们的钱就不是钱吗?”
路西奥面前的水杯一动没动。
他注视她,慢条斯理道:“有没有可能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人在特殊情况下会做出特殊举动,很正常。”
司机被前台带过来了,舒夏立即将目光从那双漂亮的瞳孔上撤离。
为让第三方听明白,舒夏在对司机说话时也是用的英文:“于先生,”她称呼司机,“请你从你的视角来简述一下事发经过,如果对方仍对事实持有意见,我们就去调行车记录仪的影像内容。”
“这……主管,我——不用说什么吧,我还有事……”司机大叔看了看坐着的年轻男人,再看看舒夏。
路西奥似笑非笑,指尖慢慢摩挲着玻璃杯。
这时经理打电话来询问事情了,舒夏先接电话,换了中文简单交待几句情况:“……是的,经理,我在处理投诉……嗯,我明白,就算对方蛮不讲理、狡辩、社会背景复杂,我们也有办法应对。这种讨厌的人,我来本地后见多了,旁边就有警局……”
挂了电话,舒夏似乎听到一点低低的笑声。
她继续等着司机。
司机又张了张嘴:“我……”
空凋足够强效,然而空气里那种加班带来的燥意还是让十二月更显炎热了。
还剩不到一小时就至零点,大厅里的人都显出些疲态,无声观望着此处动静。
司机还是像哑巴。
“不如这样,”等了片刻还没有进展,路西奥稍微侧身,正向面对两人,“我来简述一下事情经过,如果你们的司机对我的陈述没有意见,点头表示认同就行。”
舒夏垂眸,看向坐在斜前方的棕发男人。
他的头发是很浅的棕色,发色在金色柔光下显得更浅了。
路西奥开始简单陈述:“你们的司机在山路限速路段超速行驶,转弯失误往悬崖边开,如果不是我的车灯在转角迎面出现,他恐怕还来不及反应要转向。至于结果,他为避开正常行驶的我,撞到了树干上——倒是比飞出悬崖好。是这么一回事,没错吧?”
舒夏杵在原地,面对那双清澈绿眸的注视,有些僵硬地转向司机。
她有点不妙的预感。
周围发出些躁动声。
“真是……他说的那样?”舒夏犹豫后问司机。
司机面对每个人的审视,在紧绷的空气里张嘴,要说话,又没说出来,最后只闷声点点头。
登时,舒夏差点两眼一黑:“你竟然还真是酒驾……”
“不!不是,我哪会喝了酒还开车!我……我那是困了……”
“怎么会困?”舒夏更震惊了,“计调提前通知你要带好这个定制团,你难道没有休息?”
“那不是在雅咖陌的小赌场随便玩一玩,不小心通宵了嘛……我也没想到……”
舒夏扶额,再看司机的眼。
她这才留意到,那深陷的黑眼圈内是一双明显熬了夜的眼睛,与这个行业内所有人类似。
“可……你为什么要说是对方肇事后就跑了?”
“这……事故的确不是这位车主的责任,出事后我就下车找他沟通情况,可他赶时间走,表示不需要报警核验损失——大家也都知道卢纳官方办事效率多糟糕……当然我还是请他留了个联系方式,以防他后续又要赔偿可以联系保险。至于我自己,担心公司怪我疲劳驾驶,就顺势推掉责任,准备自己私下把车修了,反正车是我自己的嘛,那谁知道主管你们会细究……”
说到这里,所有人终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环境顿时变得喧闹,计调和别的同事开始围过来对司机说事、评判,一时间闹嚷极了。
舒夏静静从人群中撤出来。
她侧身……
目光再次和坐在落地窗边的人对上。
后者看着她,带着点趣味道:“怎么样,还要查看行车记录仪吗?”
3. 夏/晴/夜
公司外面,不知哪里飘来了“雪花”,在夏夜里纷纷扬扬。
据说每年一到圣诞节,本地就跟某些热带国家一样搞人造雪,夏日雪花飘飘,才终于有点属于多数人过圣诞的气氛了。假若还嫌气氛不够,则到七八月寒冬再补过一次。
本地小孩最初听说世上多数人在冬季过圣诞,还觉得那些人才是少数,惊讶道:“他们过圣诞不会觉得不好玩吗?天气那么冷,不能吃冰淇淋,只能待在家里玩!”
原来位置的不同会带来视角的偏移,信息的屏蔽会产生认知的狭隘。
但小孩们还是天真烂漫的,不会觉得别人在冬天过圣诞就是怪胎,只会惊喜于又了解到一个有趣信息。
雪花下,路西奥拉开车门,费尔南多正坐在车上等他。
从公司赶出来的舒夏快步下台阶,稍抬高音量喊道:“先生,先生!请等一等……”
她刚在办公室简单交待了事情,剩下的部分都交给经理那边解决了,这会结束加班,匆匆跟出来。
人一路跑来差点刹不住脚,额头不小心撞到转身的手臂上。
好在止步及时。动作稍显冒失的人站定,拢了拢肩头包包,一头精致的黑色长卷发有些凌乱了。
裙子明明是沉静海蓝色,在对方一身黑的对比下却显得鲜艳。
路西奥停下开门上车的动作,阖了门缝,靠在车旁。
黑发姑娘仰起脸,以一双明亮乌瞳诚恳地望着他:“抱歉……先生,你今晚的圣诞晚餐似乎被我耽搁了。”
舒夏的语气稍显犹豫,目光却是非常坦白的——
她毫无铺垫直接问:“作为搞砸圣诞晚餐的弥补,我能请你吃一顿饭吗?”
她还小心翼翼地大方补充一句:“想吃什么随便你选。”
路西奥单手搭在车门上,踱开半步,身体转了个朝向。
女孩也随着他偏转了身体,仔细注意着他的神色变化。
方向一变,她所站的地方不再逆着光了,脸庞清晰呈现出来。
清丽的东方女孩面孔,五官端正秀挺,鼻骨偏窄、鼻梁精巧,脸部线条流畅,被漂亮乌黑头发修饰。
浓长睫毛在冷杉树的金色灯串下轻扇,黑羽般轻薄绵密,沾了点纤细的人造白雪。
“你是说,”路西奥停顿,“今天晚上?”
附近便利店还在营业,音响里循环播放着那些经典的圣诞流行歌曲,时刻维持着节日的存在感。
而舒夏没注意到对方在强调这个时间的特殊,专注解释:“抱歉,旅行社上次遇到事故应付的就是一位宾利车主,对方真的非常难搞……所以是我的印象先入为主了。”
“什么印象?”
“有钱人可能会更麻烦。”
路西奥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逻辑,因为紧接着她就在询问:“先生,请问你的名字是?”
“路西奥。”
他没有说全名。
“这是你的姓氏吗?”舒夏对西语里的姓名不太了解。
路西奥停顿一下,才回答她:“姓是加西亚。”
“好的,加西亚先生。”舒夏看看手机时间,“我知道,既然你当时不要求赔偿,说明你不太在意这个,但我不表示歉意心里会过不去。你就当作一位普通女士对一位帅哥发出真诚的邀请好吗?”她用晶亮的黑瞳直视他,再次说,“就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弥补歉意。”
路西奥看着她,轻笑一下。
“如果每次遇到异性邀请我都答应,会不会太随便了?”
“可是,别人被你拒绝后可不一定会像我今晚一样失眠。”
舒夏说话常常是用那种能讨各个年龄层喜欢的腔调、节奏,大方地展示甜美。
但路西奥听得出,这蜜糖般的嗓音、语调,是珍珠在蚌壳内打磨过无数次,才能体现得这样自然的,叫人产生了想要看清这蚌壳内部的猎奇心。
他的嘴角扬起一点点。
舒夏笃定是这样的说法讨到了对方的一丝愉悦,自信昂起下巴:“相信我吧!我推荐的美食一定会让你满意。”
附近天空飞旋着人造白雪。
圣诞夜里,本就僻静的南部景区公路毫无车辆踪影,静谧蔓延在彼此之间。
路西奥看了看腕表。
终于,他点头同意了,手搭上车门:“走吧,坐我的车,我正好——”
门开的瞬间,两人看见后座的白衬衫男士。
舒夏面露犹豫:“你的车上好像还有人?是朋友吗……”
车后座的费尔南多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路西奥说:“不是。”
费尔南多:?
路西奥淡然陈述:“我顺路搭的陌生人。他正要下车了。”
费尔南多:“……”
舒夏茫然回想:“可我记得他刚才跟你一起过来……”
“那是在找我结算车费。”
一分钟后。
黑色阿斯顿·马丁绝尘而去,独留路边的费尔南多冷着脸,缓缓拿出手机给家里司机,并用一种“这重色轻友的家伙今晚果然是出来约漂亮女孩的”轻蔑眼神目送那车远去,转头先找一间咖啡厅去待着了。
-
车上,舒夏看了导航,去那餐厅要花五十分钟。
时间似乎有些晚了,虽然路线跟她回家同方向,但于对方来说也许有些远,她有点犹豫。
路西奥斜眸瞥一眼她的手机屏幕:“不用从沿海大道绕路,走高速路直线过去,再穿过一段居民区,只用半小时。”
舒夏一愣,以前打车怎么都没有走这种路线?本地司机还说居民区不安全不让走,原来在绕路啊!
她又想起令人郁闷的事。
外派出国前,她曾来电向租车公司确认过是否能使用国际驾照,得到了肯定答案,结果到了雅咖陌,租车公司却改口说政策突然有变,现在租赁必须要本地驾照。
雅咖陌不大,她每晚打车不超过三十美金,租车公司的租金却是面对广阔旅游市场定价的,每天五十刀,并不划算,而且那样的话她还得在糟糕的交通环境里适应右舵。
其实公司给外派职员就近安排有统一食宿,可租金惊人的岛南住房拥挤,舒夏不愿去住宿舍,尽管她只在卢国停留两三个月,还是选择拿了补贴去岛北老城租下一套宽敞公寓。
她扭头,礼貌地向路西奥颔首说:“那么麻烦你了。我刚来雅咖陌不久,还不太熟悉这边,你等等,我先看看餐厅位置……抱歉,最近每晚加班,我还只去过一次呢,记不清地址了。”
“为什么每晚加班?”
“咳咳,加西亚先生,”舒夏侧身,“你似乎对本岛的旺季游客量不太了解,近两年城里涌入这么多旅行社,雅咖陌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雅咖陌了。”
路西奥侧脸看她一眼,顿了顿,问她:“是中国人吗?”
舒夏默认刚才旅行社的中文给了他提示。
“是的。”她说,“你呢?”
“西班牙人。”
这倒在舒夏的预料之内,他的长相有部分欧罗巴人种里偏地中海的特征。
“好吧,你的姓名的确很西班牙,总之,不姓德尔里奥就好。”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今晚事故就发生在德尔里奥庄园绿化带,要是你的车是从那家族里面开出来的,事情可就麻烦了。”舒夏用庆幸的语气说,“那我就不得不把事情交给经理处理,经理会请示总监处理。”
话题在这里遇上了一个卡顿。
驾驶座上的人语气照旧,只是声音更轻了些:“德尔里奥一家有什么问题?”
“不会吧,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来雅咖陌城的?我以为本地人都知道。”舒夏有些惊讶,收起手机,压低声音,“那个家族危险、边缘、强大、神秘……据说从殖民时代就来到卢纳,势力庞大,我听过他们的各种可怕传闻。”
路西奥轻描淡写说:“我是本地人,也听过,传闻不一定全是真的。另外,这个家族在上世纪就接近达成了全部产业的合法化。”
“然而顶级有钱人的世界我们很难想象,资本家背后的事,谁说得清呢。”
语气难掩对“那类人”的抵触和鄙夷。
路西奥放慢语速:“所以,你讨厌那类人?还是,纯粹讨厌……有钱人?”
舒夏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辆豪车里呢。
她自觉难得说话失误,不自在地干咳一下:“也不完全是这样,譬如我旁边这位豪车车主,看起来脾气就很好,像是很擅长原谅小误会的样子。”
路西奥敷衍地笑一下。
他想了想,眼色有所变化,说:“……这辆车其实不是我的。”
“不是?”
他像是来了某种兴趣,略微沉吟:“对,它是我老板的。”
“我就知道,资本家大多不是什么好人。”舒夏马上改口,同时暗暗观察着他的脸色,“你是他的司机?节日这么晚还让你加班,太过分了。”
她的情绪倒是很真,像借口把自己的意见倒出来了。
舒夏记得他今晚的确是从驾驶座出来的,而穿着浅色衣服的男乘客从车后座下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那你今晚开车下山那时候,是在接送老板?”
平安夜里在外开着工作的车,似乎除了加班没有别的可能。
路西奥暂时没说话,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
舒夏则默认是他老板放弃追究今晚的事故,改了口:“你的老板一看就是个大方、不爱计较的特例,真是心肠好的富人。我刚才批判的其实是德尔里奥家族,大家对他们的印象都不太好,不是吗?尤其我,从小就对那种像黑.帮片里的人感到厌恨。”
路西奥停顿两秒。
他冷静地说:“送完老板去景区后我是一个人开车下山的,因为赶时间回家,所以我没有追责。”
“……”
舒夏对这人不一次性说明情况感到不满。
好吧,所以大方的是他。
若是本地居民,近年雅咖陌城旅游业发展兴盛,岛上不少家庭翻身成小资呢,不计较这点损失也正常。她不太确定地猜想。
在欣赏完美如模型的侧脸时,舒夏不禁开始在心里暗叹,现在的司机,长相气质都这么优越了吗?
穿一身简约黑色,不见任何LOGO,她本以为是车主也走阿斯顿·马丁那种不属于主流的低调优雅路线,原来只是司机个人气质把普通穿着撑得像高级私人定制了。
车一路穿过居民区狭窄街道,从岛南荒野风光到东部别墅区,再到岛北城区,驶上沿海公路。
电台在低声播放政治新闻,本届总统大选的热门人物马丁内斯和雷耶斯两个姓氏频频出现。
作为首都的雅咖陌,在深夜还有相当璀璨的夜景,繁华程度恐怕只有数万海里外的殖民城玛尔能媲美了。尽管最近一直有传言说就要开战,街上也不见丝毫萧条与冷寂。夜色下棕榈风景线延绵数十公里,被密集的霓虹精致镶边。
阿斯顿·马丁车门下方,两道刮痕似乎平行,太过笔直。
黑色豪车就这样带着它宿命一般的刮痕经过难民区,驶入了美食街的彩色羊肠小道。
能在假期坚持营业的餐厅极少,只有景区旁几间异国人开办的餐厅坚持到午夜。其实这里并不是舒夏的最优推荐,但特色菜肴不重要,晚餐吃得晚,她现在一点没饿。何况眼前帅哥的美色够她餍足,倘若她再狼吞虎咽,实在有失社交场合里的淑女风范。
“味道不错吧?我平时加班后常来这里吃点简单的夜宵。”她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人家的脸。
路西奥倒不像是中途被她叫离晚宴的人。他全程没吃什么,这会也只看着她,指尖磨着冰玻璃杯,漫不经心聊道:“晚上这样加班,又总是一个人打车,如果是单身女性会不太安全吧。”
舒夏不是愚蠢的女孩,听得出整句话的重点在哪个单词上。
她没有抬头,故作平静地品尝一份海鲜沙拉:“是啊!如果遇到的都能是你这样的司机,那就好了,我想那该是很安全的。”
“为什么?”
“年轻英俊的男人不缺女孩追。”
路西奥自然地笑一下,对这样大方的撩拨毫不回避,就像是漂亮话听多了。
“所以安全?”
“毕竟没有冒险犯罪的必要。”
“那,这样的司机多吗?”
“从没遇到过。”
“看来加班是一件麻烦事。”
“可我没办法避免。”
“你可以试着去规避风险。”
“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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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下次再见面,我有不错的建议会告诉你。”
服务生上蓝莓汁,对话中断。
人影断断续续挡了露台小吊灯柔光,吊灯也在海风中轻轻摇曳,致使餐桌边的一切笼罩在朦胧飘渺的瞬间中。
今晚跟这人待在一块,舒夏总有种不着调的错觉,好像暗处有什么人在跟着似的,这会她终于从那奇异的错觉里脱离出来了,因为她陷入了轻飘飘的心境,琢磨怎样将“再见面”的话题深挖下去。
正当她要接话,时机却错过。
午夜十二点,砰——砰、砰!盛大烟花接二连三在夜空绽放,引得海边游客阵阵欢呼。
舒夏回过神,原来她跟一小时前才认识的男人度过了“零点时刻”。
今晚的邀请是一个有点暧昧的小意外。
-
舒夏居住的海滨度假公寓就在附近,只隔几分钟车程。
仅仅几分钟,她也全程忙着通电话办公:“没事没事,这很正常,你把护照收好就行啦,那种人我见多了……有些男人就是这样,一下飞机哪儿都还没去,就惦记着当地红灯区的异域美女,感觉他根本不是要游遍全球美景,而是要睡遍各国美女……”
人说着中文,很温柔的安抚声,换任何人来听都是一种心灵疗愈大师级的享受。
车靠边停下后,通电话的人终于放下手机,转过头来:“啊,到了,谢谢。”
路西奥看看她那频繁响起消息提示音的手机,暗光下,绿眸闪着海面般的月辉。
在车内寂静的空间中,他低声问道:“你们这行业,都这么忙吗?”
“当然,这就是一个加班业,麻烦事多,还不稳定。”
这可是一个“手机在人在”的行业。要想抱怨的话,舒夏有一万句话倾诉,但她现在不会这样做。
她不想在一个刚认识的帅哥面前展示自己市侩俗气的行业。
她补一句:“我更羡慕你们本地司机,比我的工作好多了。”
而且私人司机还稳定。
说起来,舒夏曾在日记本上设计未来完美人生计划,从工作、生活、家庭方方面面,包括伴侣,每一栏规划都在竭力追求与她的人生现状截然不同的目标:稳定。
尽管工作辛苦,她却一直避免换工作,就因为从小受够了漂泊经历。
所以她还挺羡慕本地司机,众所周知卢纳开车有多么挣钱,尤其在旅游业里混的,收入甚至超过医生。瞧瞧雅咖陌的打车费多么浮夸就知道了,本地司机这些年可都赚了不少钱。路西奥作为富人的私人司机,有稳定收入之余一定还能加班赚点游客外快,比如刚才那位男乘客。
舒夏看一下手机:“哦,很晚了,加西亚先生,我该回去了。”她笑着道别,“今晚和你用餐很愉快,再见。”
她刚要伸手去推车门,与此同时,乍然听到一阵刺耳机械声。
巨大响动伴随着风,自车窗外呼啸而过。
空气似乎都在震颤。
舒夏还没反应过来,刚推开半尺车缝的胳膊被身侧人抓住,迅速拽了回来。
车门合上了。
迷乱视野里,窗外一群年轻男孩骑车经过,舒夏刚才险些就跟他们撞上。
舒夏把视线从绿眸上移开。
她定睛看了看前方。
街灯下,那些骑重型机车的男孩在路口停了,懒散分布路中间,自顾自地讲话、抽烟,各自聚堆嬉笑打闹,像地狱里的幽魂,并未注意到这一处的车辆。
舒夏知道这类人,见惯了。
像阿尔芭形容祖籍地圣地亚哥某些城市青年,称为“flaites”,每天戴大金链子、穿oversize,一身南美洲特色文化,无所事事地走过小巷子。他们在身上纹身,在街头涂鸦,在兜里装枪。
舒夏缓过神,松一口气,察觉胳膊上的力量稍松。
她垂眼,见那只修长的手从她的手腕上方撤离了,余温还在。
“抱歉。”路西奥说。
舒夏轻轻抚摸胸口,摇头感叹:“……幸好你刚才拉住了我。”
她再次推门,下车,俯身对车窗内匆匆道一声“谢谢”,就捂紧包包飞快往公寓走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
舒夏住的是中高档公寓,可像雅咖陌这种地方,贫富区域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富人们的别墅旁也许就紧挨着画满嘻哈涂鸦的彩色房子,任何一处都随时会发生暴乱,再严密的安保也不能带来绝对安全。为这个,深夜下班的人总不免有半分钟心惊:从车上到公寓的距离。
独行需要加快脚步。
前面入口处人脸识别失败,舒夏一愣,迅速从包里翻出通行卡。
可通行卡一直刷不上。
好吧!本岛物业就是个多余的行业,凭这地方的懒散风气、办事效率,简直跟智利有得一拼。算算她找物业多久了?竟没有一次去办事处见到了活人。
这会安保人员也不在,玻璃门内空寂无声,不知人去哪儿了。
动作急迫间,身后袭过刚才那一群脚步,迷乱的影子被路灯扯长,投落在面前的地上,忽远忽近,像盘旋的鹰群越过幽暗神秘的巴西雨林。
舒夏想起那种面包车“嗖”一下就把路人揣走的新闻,每天报纸上数不胜数。
心跳加快了,她反复在电磁感应区翻转卡面。
她就不该这么晚回来的,在国内待久了,人会对良好的治安习以为常,忘记现在身处什么地方。
“呲!呲!”
入口反复发出刷卡失败提示音。
附近有说着西语的嘈杂男声越靠越近,带着嬉笑,香烟雾气如蛇包围。舒夏听不明白带了口音的西语,再回想不久前本岛的暴乱事件,额角出了点冷汗,下意识缓缓回头,斜后方却忽然闪出另一阵平静的气场——
瞬息之间,背后环过的冷息伴随宽阔肩臂闪逝。
地面阴影似流移的安第斯山脉,海蓝色裙子被环在了一个有距离的臂弯前。
一种强大、有力、直接的气场。
顷刻消散在海风中。
舒夏眼看着背后环来的手臂——只是稳而慢地越过了她身侧——拿过她的卡,替她在标着蓝色拉丁字母简称的正确位置刷了一下。
“滴——”
机械提示音,门开了。
4. 夏/晴/夜
通行设备上全是西语简称,害得本就紧张的舒夏给认错位置了。
“……”她转身,抬头,见暗光映着一张立体的脸。
背景里那些混乱人影在不远处晃动,并没有靠更近。
视线稍转,移向路西奥肩后背景里那辆车,她不禁有些担心。要知道,在雅咖陌可不能随便暴露财物,小到手机钱包,大到珠宝豪车……这车不该随便放路边。
本岛持枪自由,谁要是把车抢去,警察也找不回来。
舒夏就亲身经历过,眼看着公司的车在她面前被人带刀抢了。
阿尔芭还说祖籍圣地亚哥更乱,如今老富人都简装出门、减少开豪车,人越来越难从外表看出贫富来,满身大logo上街既显俗气也招危险。
“谢谢。”舒夏拿回卡,视线重新落回路西奥脸上。
后者的眼睛很安静,正瞧着她额角的一点薄汗。
安保人员回来,那些嘈杂的声音也离远了。
舒夏松口气,想了想:“今晚接到我的电话时,你一定认为我在敲诈你吧?毕竟这种事在雅咖陌很常见。”
她接着说:“如果车祸后留在现场清算事故,按警方效率天亮前别想解决好,后续核验赔偿事宜还要耽误很久,而你为圣诞晚宴赶时间放弃理赔,说明家人对你很重要,我却搞砸了你的圣诞夜……”她抬起脸来,诚恳地强调,“加西亚先生,这件事该按流程给你相应赔偿,明天请来我们公司一趟协商理赔吧。”
路西奥静静听她说完,对前面的话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才问:“那我们……明天见?”
碧色双眼直视她。
这双眼睛太迷人,今晚舒夏多次意识到,她决不能对视太久。
她立即点点头:“好的,你到了公司可以先联系我,或是先去前台,前台会通知财务的人来跟你沟通。当然,我也一定会全程协调处理赔偿事宜。”
说着,她缓步走上台阶,自然地露出一个笑:“明天见。”
-
舒夏乘电梯上了楼。
所住楼层不高,她出了电梯就到旁边廊道去,不太放心地往下看一眼。
那辆阿斯顿·马丁已继续往前驶去,缓缓穿过混乱摩托车人群,街灯下,如同亚马逊雨林中从容踱步的狮子,毫不在意周围那些小野兽的观察,漫不经心,懒得投去任何目光。
那些青年静下来,无声望着车离去,如同海潮落下失了声,没有别的任何动静。
舒夏缓缓舒一口气。
紧跟着,后面还有些别的黑色车辆也经过驶离了,深夜的街道静下来。
-
舒夏到很晚才睡着。
这是她被调职到雅咖陌以来最难忘的一个晚上。
她跟一个有着漂亮绿眼睛的帅哥一起吃了夜宵。
彼此都有对方电话号码。
虽然,她不确定他会打过来。
电话还没等到,她倒先遭到熬夜报复,第二天连喝三杯咖啡都应付不了一套又一套砸来的工作。
南半球的夏季,旅游业的旺季,计调们加班到快猝死,繁忙工作如炎炎夏日无休无止。
“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带昨晚那批客户到智利了吗?”早上舒夏刚到公司,就看见阿尔芭在她的办公室里揉额头。
她走过去,顺手从袋子里递给阿尔芭一杯咖啡及小甜点零食。
阿尔芭习惯性地接过咖啡,向天痛诉道:“那些人怎么可能再让我带队,早就投诉换人了。这种团白送我都不要,真难搞……我宁愿像刚入行那时候带纯玩团!”
“别这样,你现在可是视频网红,没必要在意。反正你以后专注IP,也很少去一线带团啦。”
阿尔芭是个拍vlog意外走红的网红,年仅二十岁,走红后暂停学业来做旅游,目前身份转为旅游定制师,利用网红优势在线向海内外大众出售旅游产品——也就是为客户定制个性化旅游路线。
那些其实都是批量化产品,不愁卖,挂个阿尔芭的名字就能帮计调销售带来源源不断的单子。
但在这个行业,一个人除非做到业内顶尖大佬程度,不然还是要时不时去第一线活跃的,以免与市场脱轨。因此,旺季期间阿尔芭也偶尔带团,多是高端定制团,比如昨晚那种。
“这种小资产阶级最爱计较,不像我以前在欧洲接的那个顶奢定制团,就是你们国内搞和田玉的商人家庭,改签也从不怨一句,回国后还给我们导游、管家一人送一块玉镯子。”
舒夏:“有这么好的事?”
“有的,毕竟我带他们在东欧玩了超长私人设计小众路线,独一份旅游计划,都玩得很开心……”
舒夏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你男朋友呢?好不容易过一次节日,不陪他吗?”
“别提啦!我们昨晚为那事故吵架,我把他的联系方式删了。”
舒夏不解:“这就分手了?”
“不,他会再来找我的。”
她才注意到阿尔芭的眼睛有点肿,明显受过隔夜泪水的摧残。
阿尔芭是公认拉美典型美女,近距离接触的人才能发觉还是个“睫毛精美女”。浓黑而根根分明的睫毛,又长又卷,舒夏从没见过有人长着这样的天然睫毛,这样的眼睛竟然还被人惹哭。
舒夏坐到办公桌前,开始浏览新旅游产品方案:“这个圣诞你可真不走运,工作和爱情两边不讨好。”
“那你呢?”
“我?”
阿尔芭将一双大眼眯成缝,凑近观察她的眼睛:“你的阿斯顿·马丁先生……怎么样?昨晚我看到你下班后坐上他的车走了。”
没等舒夏接话,她就自顾自捧着下巴发痴道:“你们真快啊!”
舒夏扯了扯嘴角。
她感叹道:“阿尔芭,我真的很担心你以前每次带客户都是乱编的介绍词,你这么爱想象。”
“乱编?我可不会。论口才怎么比得过你,社交相关都是你的舒适区。”
阿尔芭是这样认为的,毕竟不善言辞、恐惧社交的人很难在这行业如鱼得水。每天都要跟不同的人对接、沟通,早上睁眼就要看一大堆消息,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随时在工作状态里。
“你的电话响了。”阿尔芭提醒道。
舒夏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拿起手机,打开消息栏。
——我到你们公司了。
她一看消息,眼前就浮现那漂亮的绿眸。
她正要迅速回复“好的,我马上下来”,经理助理在门边出现了。
一看来人,舒夏就有不祥预感,果然——
“舒主管,两分钟后开会!”
“开会?”
“是的,有客户集体偷渡了。”
一听,舒夏就眼冒金星。
她真的确定,自己总有一天会累死在这个行业。
计调、导游、游客、司机……所有人天天给她惹祸,她天天收拾烂摊子。
虽说责任之余是有点天生操心命,可热心也经不起这么消耗啊。
简单了解过情况后,她缓缓起身,整理东西,到这时候还竭力维持镇定,尽管脑子已经迷迷糊糊:“到底怎么偷渡的啊,难道跳海游走了吗?太平洋的鱼吗这么能游!这行业还有什么离谱事没有被我碰上……”
年仅二十四岁,除去小时候从养父母家中旅游公司接触的经验,正式入行不到两年,她就经历了许多人从业十几年所遇怪事。
“还好,这次不是去意大利跑掉的打工家族群,也不是导游在古巴海地弄丢了游客的孩子,更不是全队在叙利亚误入武装冲突区。”阿尔芭慢悠悠喝一口咖啡,看热闹不嫌事大,眨眨大眼睛,“所以我真希望外面那些人不要再说这行业多好了,什么一边工作一边快快乐乐游遍世界、结交各地的朋友……不了解就不要乱说好吗?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噢,看来又是加班的一天呢!夏夏,祝你好运。”
-
会议室内,舒夏避着经理的余光,在桌下拿手机回复消息,飞速给路西奥那边简单解释:
抱歉,我这边临时有事不能下来了,我会让财务的同事直接去联系你。
匆匆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放好,心里积压着怨言与小忧思。
那个财务部的小顾可喜欢撩帅哥了,每天精致打扮上班,公司一个帅哥她都不放过,更别说像路西奥这种人,一定、肯定会被小顾使尽诡计要到电话号码的。而且小顾挺漂亮可爱的,舒夏都这样认为。
抱着失落的心情开完会、处理事故,漫长加班终于结束。
舒夏才发现,百叶窗外的月光落到棕榈树上了。
深夜时分,她总算与大使馆那边沟通完毕,发挥尽四国语言去协调各方事宜,事情终于收尾,此时人已失去所有力气。
此时,去咖啡馆坐了半天的经理姗姗来迟。
“行了!剩下的我来处理吧,小舒,你也该去过个节,连续加班对身体可不好。”中年女经理轻声劝她,满眼心疼。
在一刹那短暂迷惘间,对方又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休息好了节后继续加班,我们争取元旦期间做出最好的成绩。”
舒夏:“……”
那种微笑到一半又笑不下去的感觉,像极了糖果吃太快噎着喉咙,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要咽气。
人加班时间长了,脑子就会生锈的,居然相信职场上的关心。
-
舒夏出了电梯,穿过夜里冷清的大厅,独自往外走。
天黑很久了。
外面星光在棕榈叶间隐现。
临近午夜,景区附近的杂货店关闭了,理发店、小吃店也没了光源。
岛南有着华丽的冷寂,矗满酒店大厦,整夜散发冷调的光,偷窃、抢劫最频繁发生的地方之一,叫人很难期待深夜从线上打到车。
舒夏站在棕榈树旁等车时,想着要不要给路西奥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今天的事,又觉得没必要。
夜风起了,一张旧报纸拂至黑色高跟鞋尖,落下腐烂掉的新闻。
新闻上报道,三个月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恐怖袭击事件,炸弹就爆炸在顶奢酒店外的公路下方,路塌陷了,伤到两个行人,阻断一条交通线——也就是从德尔里奥庄园下山来的这条沿海大道。
转眼几个月过去,无所作为的官方人员依旧悄无声息,既给不出合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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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给不出像样交待,游人另外择路,继续无知往返。
雅咖陌就是这样,有最瑰丽的自然风光与最危险的人文环境,全岛红顶建筑,高低起伏如热辣拉美女郎的曼妙身躯,它的美和危险一样叫人无法抗拒。
舒夏就在这样的雅咖陌之夜等车。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今天的对话框。开会时给路西奥发的消息还停留在那一栏。
走神间,一道刺目亮光从街角转过来——
有一辆熟悉的车拐过路口,经过舒夏时缓缓停了。
车窗落下,露出眼熟的脸。
舒夏一怔。
驾驶座上的人穿着黑色上衣:“看起来有点巧。”
舒夏有些恍惚,往前迈两步:“你……怎么在这里?”
“……加班。”
她惊讶地走近。
哦,私人司机居然还要加班到这么晚,有点辛苦了吧。
视线斜下,落向这辆阿斯顿·马丁,可见车门下方的刮痕已消失。
舒夏突然莫名想到,其实这人每晚下班开老板的车回去都能顺便载客,而且按这车的标准,随随便便就能捡到不少客人,真不错啊。
“要回岛北吗?”路西奥看了看前面街道,“上车吧,我也回那边。”
……原来是收班挣她这一趟呢。
舒夏收起思绪,利落地开了车门坐上去。
“这个时间很难有车。”路西奥说。
“是的。”舒夏认为他这是在以本地司机的身份提醒。
“这是我加班最晚的一天,”她刚系好安全带,扭头解释,“抱歉,加西亚先生,今天没能去亲自帮你处理赔偿事宜,但财务那边有人专门接待你,流程应该也很快吧?我想知道,那边是否有什么奇怪的工作人员……麻烦到你?”
舒夏小心地问,脑内想着那个小顾骚扰帅哥的画面。
路西奥说:“我并没有去你们的财务处。”
她有些讶异:“啊,所以还没有处理?”
“不,我只是让我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朋友过去帮忙处理了。”
“好吧。”舒夏松口气,心情变得愉悦了些。
手机铃声响了,她不好意思地对他示意,又开始接电话。
于是,接下来她就一直通电话,处理没解决完的繁杂公事。
直到临近公寓,她才中断工作。
电话电话,永远接不完的电话,这行不分上下班时间,从底层员工到管理层,所有人的手机都是永久性待机状态。旺季每天睁眼就要解决各种各样的投诉,处理无数种不重样的突发状况,睡着后梦里也会听到电话铃声,夺命似的响,梦魇般纠缠,但凡关掉手机一小时,外面天都塌了,比如导游刚落地欧洲被偷包包弄丢全团三十张护照……
整段车程中,身旁人始终保持安静。舒夏不确定他有没有细听她那些繁琐乏味的工作事宜,毕竟有很大一部分是用中文讲的。
车停,她从钱夹里找现金。
除了旅游业内的消费,卢国物价不算太过分,比拉丁美洲普遍经济水平高不出太多,且作为石油出口大国,国内油价本身是低廉的。但舒夏鉴于这是国际旅游城市,本地司机收入又高,还是根据深夜时间添了钱。
本地广泛流通的纸币是美金和卢国卢币,她大方拿出三十美刀递给对方:“谢谢。”
“这是什么?”
路西奥似乎不是很明白这意思。
舒夏自然将这归类到“讲客气”里去了,她了然于胸:“加西亚先生,今天办事已经耽误了你的时间,晚上我怎么好意思再免费搭车。”
路西奥:“……”
“不用付费。”他说。
“但油可不是免费的。”舒夏说。
他还是没有伸手来接。
“先生,别叫我过意不去。这是你的工作,而我也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
路西奥:“……”
“难道……多了吗?”舒夏思索衡量了一下,抽回一张纸币,将剩下的钱直接塞进他的手掌,表现出不愿再为钱拉扯的样子,开始整理包包准备下车,“今晚谢谢你,我本来还以为我得叫朋友来接我了。”
路西奥瞥一眼纸币,再看她。
舒夏不懂那眼神。
她跟人打交道的经验十分充足,平时观察太多不同人群,总觉得这眼神很像某类人瞟过最习以为常的东西。
矿山映照矿石,海水淹没珍珠,一种更大的固体或流体压过了表面,眼神却又是一种很轻的感觉。
舒夏产生了轻微意识错乱,生出遐想,差点要以为这个气质出众的男人是个出身不凡的阔少。
这时路西奥倾身,靠近些。
他似乎要说什么话。
一双看什么都蛊惑人的绿眸望着她,似是天然充满某种暧昧的迷惑性,又自带一份热烈文化背景里的直接坦白。
彼此对视。
舒夏后倾,等待他讲话时,感觉空气隐隐升温了。
他开口,说的话却是:“我能每晚都顺道挣这二十美元吗?”
语调不急不缓,淡然随意。
舒夏:“……”
5. 夏/晴/夜
夜风灌入车窗,把头发吹乱,舒夏将碎发撩到耳后:“……”
“可以,”她用笑容掩饰僵硬的脸部线条,“当然可以。”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当对方靠近些,用那意味深长又幽沉的目光注视她,她还以为这人将要说出什么令人悸动的话来呢。
舒夏说:“我通常加班到十一点,如果你顺道路过旅行社,那就明晚见,加西亚先生。”
公司最晚也只能加班到十一点半,更晚的话,安保人员都没了。
路西奥似乎不太愿意听这个姓氏——“可以就叫我路西奥。”
“好,所以你的全名是……”她不确定地说,“路西奥·加西亚?”
路西奥的眼神又显示出否认意味:“有点长,下次告诉你。”
鉴于有西班牙画家毕加索先例,舒夏也就没有追问。
——下次。
舒夏下了车,在徐徐的晚风中微眯起眼:“好的,下次见。”
-
浴室里的泡泡和水蒸气让人昏昏欲睡,在朦胧睡意中,舒夏眼前闪现了久远年代里的两双目光。
那是她幼年曾在亲生父母眼中遇见过的眼波,当它们在金币上掠过时,有过跟刚才所见一样轻盈的流态。
她不想再回忆往事,迅速洗完澡,人清醒了些。
晚饭吃得敷衍,现在肚子饿了,她随手找点食物吃起来,这才想起到周末了。
明天不加班,后天也不加班。
她看看手机,思索后,给那个号码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她先出声:“路西奥?”
听筒那头,传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像拉开落地玻璃门的声音,接着舒夏听到了呼呼的风声。
“还没有休息吗?”
是路西奥的声音。
同时,耳里伴随着东西放在桌面的沉声。
舒夏蜷缩在沙发上,抱着香甜的食物:“抱歉,我没有打扰你睡觉吧?我才想起,接下来两天不加班。”
所以,明晚不能搭他的车了。
“怎么听起来还有些遗憾?”
舒夏刚好吃薯片被呛住了,赶紧拿起杯子喝水。
“是啊,”她放轻声音,掩饰试探意味,慢慢地说,“毕竟,不能在结束一天工作后顺道搭一位帅哥的车聊天解闷,是有点遗憾。”
“是这个原因?”电话里的人若有所悟地“噢”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在为错失加班薪酬感到遗憾。”
舒夏:“……”
她没好气地往嘴里塞几块薯片,咬得生脆响。
电话那边,海潮的背景音里,键盘敲击声在夜间格外清晰。
路西奥轻笑了一下,又问:“刚才好像是吃什么东西被呛到了?”
“一种本地生产的薯片,甜的。”
“吃甜味薯片也能被呛,看来应该很美味。”
“当然,雅咖陌的薯片很好吃。”
一种天然的、干净的、清淡的薯片。
听筒里忽然没了声音。
片刻,男声穿透慵懒夜风而来:“那你吃过一种蓝色的马铃薯吗?”
“蓝色的?”
“一道传统雅咖陌本地菜,用牛肉和蓝色马铃薯泥做成,里面放了洋葱碎,表层淋上橄榄油。”
舒夏放慢语速,故意表露出疑惑与好奇:“你确定有蓝色的马铃薯?我还从没见过。”
她的确只知智利和秘鲁那边是知名的土豆之乡,两地为土豆原产地说法争得不可开交,可她最多也只听说过粉红色、橘色的马铃薯。
“本地有各种颜色的马铃薯。”
“……总没有黑色的吧?”
“也有,不是本地的。”
路西奥又说:“你想见识一下的话,我知道一间不错的餐厅,就在上次那条美食街。”
“好吃吗?”
“跟我去试试就知道了。”
舒夏的手指在水杯上划着圈。
“那……什么时候合适呢?”
“明天?”
“好啊,我刚好有时间。”
“那就明晚见。”
舒夏的指尖在手机屏幕边缘摩挲着:“……明晚见。”
挂了电话,凌晨时间。
舒夏却没有任何困意了,起来翻箱倒柜试明天要穿的裙子。
-
当然,舒夏不对第二天的见面抱有完全顺利的期待,她睡醒一睁眼,就拿起手机看各方信息。
还好,没有要紧的篓子。
洗漱后,她简单吃了个午餐,就坐下来挨个回复消息了,不管是对公还是对私,总有那么多需要联系的人,总有那么多需要协调的关系。
大概到下午两点,琐碎杂事处理得差不多后,她开始仔细换装、化妆,前后准备了两小时。
期间,室内非常安静,手机一次也没响过。
可正当她在挑选鞋子准备出门时,手机铃声伴随着强烈的震动声传入耳里。
舒夏阖了阖眼。
她现在一看见阿尔芭的名字就头晕。
电话接起后,她可以看见门边镜子里自己的“面瘫”状态。
“夏夏,我下面团队的计调又遇上麻烦了!”
“……”
“是吗……”
“现在我和客户在雅咖陌的码头,按计划,他们本是要乘船去参观绿石岛的,但绿石岛突然宣告全面禁止上岛,噢,就是那个被神秘西班牙富豪买下的私人小岛……”
舒夏暗暗叹气:“阿尔芭,我有私事,你能不能去试着和平劝退客户们呢?”
“我都已经亲自来了,也劝不了,每个人都闹投诉。这团里还有自媒体从业者,要是回头在网上发布点什么说法可就不妙了。”
“你可以的,阿尔芭,你的嘴巴那么会讲话。”
“我的嘴都是用来争论的,你才是用来当和事佬的。平时就只有你能在高层领导面前说话,客户们怎么愿意听我说,我只会夸人,不会哄人,哪有你全能呀!你是天上高悬的星星,你是智慧女神的化身,你是……”
这差点把舒夏逗笑了。
她无奈地咳了咳,正色,不满地端起架子来,嗓音绕一百八十个弯:“噢。是吗?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啊?”
“因为你是天上高悬的星星!你是智慧女神的化身!你是……”
舒夏制止:“行了行了,我马上过来。”
-
为早点处理好麻烦,避免今晚加班,舒夏飞速赶去了码头。
绿石岛,本地近两年新兴的旅游小岛之一,不同于雅咖陌城区的游人如织,那小镇由于门票昂贵先筛选了一大票游人。目前,岛上旅游资源还未经正式开发,除了绮丽的自然风光和一间博物馆,并没有其他值得游览的。
但这仍拦不住一批旅人来雅咖陌后顺便一游的热情,毕竟两座岛距离不远,绿石岛又跟旅游部门有长期合作。
该岛在周末集中向游客全天开放,周内则限白天开放。尽管这是私人岛屿,可随心所欲闭岛也太不合适了,舒夏一路带着怨气,在心里将那位不知名的神秘岛主斥责了一遍。
正是黄昏,距与路西奥约好的时间还剩半个多小时,好在码头离美食购物街不远,不到十分钟车程。舒夏默默规划着时间。
“这里,Ray!”
她刚下车,阿尔芭的声音出现在广场边缘的台阶上。
舒夏老远就看见了她,一个穿着半身红色长裙的女孩。
阿尔芭身后站着一群僵持对立的游客,接近四十度的热夏天气里,挤在稀薄的棕榈树荫下避晒。
“现在是什么情况?”舒夏给阿尔芭递去一瓶冰饮。
阿尔芭焦急地说:“按协议规则,绿石岛有特殊情况是可以拒绝游客登陆的,他们也会退票。”
“什么特殊情况?”
“听说电路出了问题,全岛停电,所以拒绝接收游客,毕竟不能用电脑系统的话,工作人员们就不得不在口岸安检处对游客手动登记,那很麻烦,其他的公共设施也不便……”
舒夏环顾四周,白花花的阳光太刺目,照在整个广场成百上千顶花花绿绿的度假帽、遮阳帽上。
阿尔芭一口气喝了半瓶冰水,接着说:“倒霉的不只有我们。看,至少有五分之一的人是在等去绿石岛的船。”
那些散客与旅游团都逐渐接受了不能登岛的事实,骂骂咧咧,陆陆续续散去了。
“联系上绿石岛那边的负责人了吗?以前是谁跟各旅行社对接的?”
“是大洋国际的负责人,他这会就在码头的办事处,但没时间跟我们沟通。”
说话间,旁边一阵吵闹。
旅游团内含一个家庭,那对携女儿出行的夫妇情绪波动较大,顾不得素质和体面开始嚷嚷了。
“我们今天就不走了!我就想弄明白,既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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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要改,为什么不早点说?”
“十二月底这么高温的天气,非要大家等在这里中暑吗?
“我要退团!把我那几万块全部退给我!还有精神损失费……”
舒夏正要过去进行劝说,阿尔芭拉住她。
阿尔芭示意她看向坐在轮椅上掉眼泪的女孩:“瞧,那就是他们的孩子,癌症晚期,最后一个愿望是登上绿石岛亲眼看看某儿童文学作家描写的小岛。”
舒夏与那小女孩对视了。
女孩长得特别可爱,有着柔顺长发,一双眼瞳漆黑却显得透亮,没长开的五官使她联想到了记忆里的一个妹妹。
黄昏时的暑气在树下蒸着,斑驳光影摇碎了游人的耐心。
舒夏沉默,看看手机时间,又看看团内游客。
“这样,阿尔芭,你先安抚他们拖延时间,我直接去办事处。”
“你不在这里帮我们应付吗?”阿尔芭看着那些人,又看看同样无措的导游,有点无措,“我怎么哄他们?讲解?唱歌?难道……要我在这地方跳西班牙的弗拉门戈?还是……”
“我去争取上岛机会。”舒夏拍拍阿尔芭的肩,上下扫视,“你今天的红裙倒是很适合弗拉门戈。”
阿尔芭:“……”
“别开玩笑了!”
-
舒夏穿过人潮,去往办事厅。
港口停泊着通往各地的船,岛北码头永远如此,挨山塞海。
卢国陆地总面积只1805平方公里,人口321万,密度1778人/平方公里。其中1259平方公里国土都属于首都雅咖陌,在西部和南部大部分被高山、荒漠化土地占据的情况下,首都人口还能达到233万,确实拥挤,何况旺季还挤满全球各地游客。
舒夏在念书时走过国内太多景区,对异乡这种“小热闹”司空见惯,只顾注意着提防自己的手机和钱包。
等她终于来到办事处,周围仍是人挤人,黄头发黑皮肤蓝眼睛,流动着彩色的人群,吵闹极了。忙碌的前台头也不抬,不耐回一句:“负责人走了。”
“什么时候?”
“刚才。”
“你们能帮我联系他吗?”
听清嗓音的动听后,前台才从电脑前抬头瞧了一眼,见一张漂亮的异域面孔,神色便缓和些:“我们不能。但……绿石岛那位岛主的秘书刚来过,半分钟前出去了。”
舒夏沿着前台所指方向看去,透过落地窗,看见一辆黑色宾利。
车边有些穿黑色正装的人影在走动。她再往前几步,迎着落日炫目的光去看,看不清。
背景太繁乱了。黄昏港口进出数百只船,大有邮轮、游轮,小至私人游艇,每只船的目的地也各有不同,通往南太平洋上无数小岛,于是纷乱的白占据了海蓝色背景。
此刻,宾利车上,后座的人仰头靠着座椅。
通完电话,墨镜往下拉,指尖揉了揉略有疲意的眼窝。
“安娜和费尔南多走了吗?”
“是的,刚刚离开。”
说话间,视线莫名被某处吸引。
路西奥偏转过脸。
隔了车窗,可见码头办事厅的落地窗内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他缓缓取了墨镜,定睛一看。
“阿德里安,你刚从那边过来,那是怎么回事?”
前面副驾上的人往那方向看了看,了然,回话道:“先生,那大概又是来客运码头谈上岛问题的旅行社人员,今天各方都在联系上岛的事,但请放心,我事先都通知到位,也给码头交待清楚了。”
路西奥瞧了那白裙子人影片刻,见那女孩转头跟前台不停讲话。
“你再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阿德里安立刻去了。
没一会,下属回来说:“先生,那位女士表示想要跟岛主沟通上岛的事,我在想,我们是否该直接放弃理会……”
剩下的话下属没说。
他总不能说,对方太会说了,以至于他清醒严肃地过去,回来时却有一丝恍惚。
“她要跟我谈话?”
路西奥的目光隔着暗色玻璃窗看去。
“是的,尽管我郑重告知她,今天绿石岛不能再接待任何游客,她却坚持要跟岛主亲自谈谈。”
寂静持续几秒。
路西奥隔着车窗往斜前方瞧去,想了想,看向驾驶座位。
“那先让她过来吧。"
6. 夏/晴/夜
阿德里安看看手表时间,低声提醒:“先生,你接下来的行程是去一间餐厅……”
路西奥抬手示意不急。
阿德里安照他吩咐的去办了。
接着,他让司机把车往前挪一点。
灌木丛挡了外面视线。路西奥下了车,绕到驾驶座车门外。
他提示司机去后座。
司机茫然,仍是动作利索地照做了。当司机在车后座坐下时,驾驶座上的路西奥也落座了,把车停好,这时,穿着白裙子的身影稳步下了台阶,正往这边来。
路西奥降下车窗。
赶到车边的人一见他的脸,止步,惊讶道:“……路西奥?”
驾驶座上的人开门走下来。
他看见她的反应较平淡,绕过旁边穿黑西装的保镖,示意她跟他走到旁边去讲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
舒夏跟着他走开几步,迷惑地回头,看看那辆车:“难道你的老板就是……”
“是的,”路西奥说,回头看一眼车,“他正在跟人谈工作,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会替你转达。”
“原来你是他的司机。”舒夏有一丝遇上熟人的庆幸,“我能耽误多久时间?”
“几分钟。”
两人朝办事厅背后的廊下走去,仅仅十几英尺路,途经种满天堂鸟的花坛,纤长橘黄色花瓣儿投下繁乱的阴影,人影穿梭其间。
灼目夕阳下,路西奥侧过脸,察觉这女孩打扮得比平时更精致,不像是忘了二十分钟后就要在附近餐厅跟他见面——为那神奇的蓝色马铃薯。
可现在她还在“加班”。
以此推算,她应该是准备好要失约了。
“加西亚先生,”在这种社交场合,舒夏还是客气地称呼他,以公事公办语气说,“我知道,这次绿石岛会以原价退票,但游客的精力也是精力,叫人白跑一趟实在太糟糕了,你们知道吗?有些人是专为绿石岛才来卢国的……”
休假日的她总算不必穿细高跟鞋,只踩一双厚底鞋,此刻站在路西奥旁边,终于察觉到更加明显的身高差距。
旁边还有些白人男士错身经过,舒夏被迫穿流在高大身形间,感觉自己几乎被种族优势所裹挟了。
路西奥随手替她挡了一下,两人走上长廊,找个位置坐下来。
“据说相关负责人事先把通知工作完成了,你们似乎该按流程办事。”路西奥说。
“可我们客户的情况比较特殊。”舒夏并未急着说团内有个癌症患者的事,以免即刻误入煽情催泪演讲场合,她只是认真望着对方眼睛,“我需要争取一下上岛机会。”
路西奥了然。
“如果要改变这位岛主的想法,恐怕需要有说服力的理由。”
舒夏拿出用以沟通的官方友善语气:“好,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是我们公司的计调部主管,我刚跟码头相关工作人员说过,你们这样临时禁行并不合适,但由于规则允许特殊情况,所以接下来我不会再谈是否合理——”
她侧身,面向他。
路西奥双腿交叠,坐姿随意。在舒夏的视野里,这个人身上毫无贵重饰品,却隐隐散发贵族气质;修长手指搭在一侧膝盖上,神态自若,坦然倾听的姿态像极了新闻上那些政客。
在他身后的背景里,大洋国际邮轮有限公司的巨大LOGO鲜明地立在大厦顶端。那是雅咖陌少有的现代化高楼建筑,同样属于绿石岛岛主。玻璃幕墙上,一个个方块堆叠起橘红色光芒,如蓝色天幕中燃烧的火海,游人在岛北任何一处都能看见它的所在。
舒夏短暂晃神,收回视线:“从利益上来说,我们国内那边的游客量占市场极大比例,在网络自媒体如此发达的今天,随便一些负面评价就能掀起一阵舆论风波,影响绿石岛刚起势的旅游口碑。”
大厦玻璃反光交错投叠在她的珍珠白连衣裙上,裙面光泽更像珍珠质地了。
路西奥随意理了理自己的白衬衫领口,漫不经心道:“绿石岛的持有者不是专做旅游业的,旅游这部分收入只是他投资个人土地资产的利息。”
“那他当初为什么开放上岛?”
“也许为了别的什么理由。”
“好的,不论这位富豪是喜欢热闹还是别的什么,既然开放了,就该负责吧?”
路西奥听得出她语气里虚假的友好,她其实有一点点不耐心了——蓝莓汁一样的嗓音下压着一层黑胡椒粉,有些呛口。
他提醒她:“今天通知仓促,是因为下面负责与各旅行社交接的工作人员没有协调安排好。”
“码头却强调是岛主临时的意思,并提醒我们这事没有协商余地。”
“或许……”
路西奥背靠栏杆,港口深水一阵阵拍打着湿意在下面的石壁上。
他说:“背后另有什么特殊的事,导致岛主不方便让异国游客们上岛?”
舒夏若有所悟:“不管是什么特殊的事,总之是岛主自己的私事不是吗?”
舒夏明白,彼此工作职位不同,现在立场不在一边。
他一直在帮他的上司说话。很明显,他只当这是一场公事谈话,他不过在跟一个陌生人理论。
舒夏的笑容稍微疏离了些:“我想,你们会认为上岛只是这些游客微小的娱乐之一,算不上什么,临时出通知也影响不大,但对那部分人来说,远跨半个地球,从他们的国度飞来这太平洋一隅就为一观梦中风景,一段行程的轻易更改就失去了这个梦,对有的人来说则是永远失去,比如,一位癌症患者。”
说“失去”时,舒夏觉得他听得云淡风轻,眼中的平静仿佛是他从未在这世上体验过任何一种“得到”的困难。
路西奥专注地看着她,在她连续讲话的时候。
温柔余晖落在这东方女孩的黑瞳与黑发上,如此灵动,每一刻都流转出生机。
舒夏被盯得不自在。
她想了想,委婉语气满含暗示:“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在对你指责,你知道我说的是你的老板。”
路西奥早已习惯了她的嗓音随语气变换。
她本人更是习以为常,无所察觉,进入下一说服阶段,把嗓音转得更柔和些:“其实我能理解啦,这不能全怪绿石岛,毕竟一直以来上岛游玩都很玄,凡是起风刮浪、雷电天气、台风、水管爆裂……任何意外都能阻碍上岸,私人机场都经常关闭,更别说码头。这是很正常的——”
分明是长期练习出来的友善,却真像是很善解人意的样子。
“现在,我这里有准备好的解决方案,是从双方角度衡量考虑做出的。”舒夏清清嗓子,“岛上有一个供本地居民往返的码头,我想知道你们是否能破例让我们的游客从那里静悄悄上岛呢?这一批游客毕竟不是散客,又有专业管家、导游负责行程,且只是少数人,并不会给安检增添太多麻烦。这队人里有很难应付的自媒体从业者,我相信大家都不希望事情往不好的方面发酵。”
用官方商谈语气时,音色则是冰冻过了的一颗颗蓝莓,冰块渐次落入玻璃杯中,发出的仍是清脆悦耳声响。
听舒夏讲话的人常因声音的甜美而忽略了眼神的重要性,以及气场的决定性。其实,乌黑的眼瞳、镇定的磁场,都可暗暗散发出有如巫术般蛊惑人的掌控力,目不转睛凝视过来,眼光仿佛能穿入瞳孔深处,这就跟某些常年游走在演讲场合的政客似的,尽管舒夏可没学过催眠。
她又说了几段话收尾。
听她发表完讲话,一段安静注视结束,路西奥起身。
他再看她片刻。
颀长高大的身材遮挡炽热的余晖,阴影挡了刺目斜阳。
对视后,他说:“好,那就按我面前这位小姐说的做。”
舒夏怔住:“诶?”
路西奥稍顿:“……我的意思是,我会转达你的原话给我的老板。我认为他会赞同。”
舒夏仰起脸看他。
她有些犹豫,语气甜中捎了一丝酸的风味:“是吗,你这样想?我还以为你不会认同我的说法。”
“为什么这样认为?”
舒夏起身,似笑非笑试探道:“你刚才全程尽心替你的老板说话。”
“不,”路西奥扬起嘴角,“我是跟你一边的。”
-
车内,后视镜角度调整,一只手整了整衣襟。
路西奥看着镜面调领带,对副驾驶座的阿德里安吩咐:“让这一队人上岛吧。”
后座的律师奥古斯丁面露犹豫,插话说:“明天加西亚家族的人就要过来,我们得提前禁止新的游客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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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旧墓地的迁葬事宜没谈妥……你知道,加西亚那边有多么粗劣暴躁,任何冲突动静都将流露在公众面前……”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奥古斯丁思索:“……如果实在要避免本岛混乱的风险,我们得主动去瓦尔帕莱索会面。”
“那就安排行程。”
“先生,我们没必要这样,那是加西亚家族活跃的地方……”
“奥古斯丁,”路西奥回头,强调,“你很清楚,我一直以来都反感不欢迎的人拜访我的私人住地。”他转过脸,看向阿德里安,“照我说的去办。”
“好的,先生,其他游客呢?”
他稍微思索:“今天已经拒绝部分游客,不要突然改为全面开放。去通知码头,明天恢复正常。对了,费尔南多走前是否交待什么事?”
阿德里安点头:“马丁内斯先生说晚点会单独联系你。”
车窗外,不远处有海豚出没,引起游人爆发式欢呼,不同肤色的人潮像浪一样扑去沿海栈道上,一时间拍照、尖叫不断。
舒夏缓慢逆着人潮返回。
阿尔芭嘴里全是流水账介绍词,翻来覆去地讲述,拙劣地拖延时间:“雅咖陌城是在几个世纪前由一个外来土耳其人取名,雅咖陌,即yakamoz,形容夜里海水波光粼粼的画面。外面有许多人称雅咖陌为珍珠岛,正是因这座大岛的形状太过圆润、海岸线光滑流畅得名……”
一众游客听得昏昏欲睡。
好在舒夏带来的是好消息,阿尔芭露出获救表情,不枉她先前跳了好一会弗拉门戈。
照阿尔芭常年参与那些罢工、游行社会斗争的脾气,要是对别人早就吵起来了,毕竟伺候不了这么麻烦的游客,可她又讲究“义气”——既然客户们是相信她才来卢纳跟她的团队玩的,她不是没底线的网红,不想让人失望。
跳舞不算什么,以前有出境领队弄错航班时间后为缓解客户候机的焦躁,甚至在人来人往的国际机场里讲脱口秀两小时,做这行没点花里胡哨的才艺可不行。可以什么都不精,但得什么都会来点儿。
闷热的广场上,队内游客经历了烦躁、绝望各种情绪交替后,喜极道:“舒主管,你可真有办法啊!幸好今天把你等来,全码头居然只有我们这队人最后熬到能上岛,看来还得靠你!回头我要给你们领导写感谢信!我爱你!”
舒夏:“……”
这不是之前吵得最大声的人吗。
黄昏余热里,舒夏目送一队游人在客运中心码头远去。
雅咖陌地形是中间高四周低,属湿润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海滨偶尔会遭受台风摧残,今年台风却毫无影踪,以至于气温持续飙升。
她在暑气里静静看着那轮椅女孩消失在蓝色中,朝向生命最后一次的美景。
如果说做这行还留有什么单纯的初心,那就是无数个类似的此刻了。
她转身,一辆车刚停下。
正是先前那辆宾利,车上只有一人了。
驾驶座上的棕发男人看看日落方向,天暗下来,已近蓝调时刻。
他单手懒懒搭在车窗上,再看向舒夏:“怎么办?舒主管好像错过了跟人约定好见面的时间。”
舒夏抱臂站在原地,绕着弯弯的语调反向揶揄道:“可是同样失约的男士怎么好意思提醒我迟到了呢?这个时间,你不也在这里吗?”
“那不一样。我之前本就要赶去餐厅,只是碰巧遇上你谈公事。”
“不管怎样,我们双方都碰巧失约了,对吗?”
“但幸好你的事办成了。”
他表达善意的话讨得了舒夏的笑意。
“那么……”她停顿。
“那么?”他问。
穿漂亮白裙的人眼波微妙流转,声线美而柔和:“蓝色马铃薯泥加了洋葱碎,拌上本地海边牛肉,再淋上希腊橄榄油,有这道特色菜的美味餐厅,我们还去吗?”
“当然。”
路西奥下车,替她打开车门:“传闻他们会给特别漂亮的女顾客送招牌饮品,你不应该错过。”
舒夏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稍微克制表情。
她坐上车,理了理卷发,昂起下巴瞧向他:“你应该更早些推荐给我的,那样我就能每天免费喝饮品了。”
7. 夏/晴/夜
舒夏本以为路西奥说赠送饮品是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
阿尔芭以前倒是说过,她这种长相在种族大混合的本地人审美里还挺受欢迎,他们喜欢均衡舒展的东方面孔,厌倦了过于高挺或深邃的五官特征。
想到这里,舒夏向桌对面的人问出好奇已久的事。
“路西奥是混血吧?”
本时区天色渐晚,棕榈树挡了半边黯淡霞天,夕阳余晖映在一张精致的颌面上,更显立体却也更显柔和了。
“有一部分中国血统。”
“果然是这样。”
舒夏欣赏着那张华丽的、浓郁的混血面庞:“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有种熟悉感……你会说中文吗?”
“能听懂一些。”
舒夏表情微僵:“那么,平安夜那晚在公司,我当众跟经理通电话讽刺你,你其实知道?”
路西奥停顿:“现在知道了。”
“……”
舒夏清清嗓子,假意将视线投向窗外看风景了。
餐座面临十字路口,有着敞亮视角,可见斜对面市场的热闹景象。雅咖陌最大的集市就紧邻这美食购物街区,旁边还有古董市场、手工市场,是捡漏的天堂。舒夏曾在那边淘到过殖民时期的一把军.刀,有着漂亮的幽绿色刀柄,图纹危险而迷人。
她再把视线转回来,落向纯净的绿色眼瞳。
跟服务生讲话时,舒夏第一次听到路西奥说西班牙语。
耳朵酥麻了一下。
富有节奏感的西语,音乐般的韵律,以低沉迷人嗓音讲出来。舒夏对这门语言的掌握程度只到能用日常用语,刚才算是她第一次领略到这门小语种的动听了。
桌对面的男人就坐在那里,垂眸翻阅菜单,很寻常的一个画面。
或许是气质太不一样了,舒夏没来由地体会到某种奢华气场,就像一阵风沙迷了眼,再睁眼,见对方只是与她坐在这间本地中档餐厅内,周围都是下班的年轻人在用餐,三三两两低声聊天,说着庸碌散漫的日常。
舒夏知道自己想多了。
富人们可都在海边一线海景餐厅用餐,才不会发现本地烟火气的小餐厅呢。
他穿着寻常的服饰。
那些剪裁合身、高级舒适的视觉暗示,不过是她镀了滤镜的错觉。
白衣倒是从花花绿绿的背景里脱颖而出。
本地人穿衣艳丽鲜明,饱和度高,与遍布整座城的棕榈风景极搭。街上那些穿花衬衫、及膝牛仔短裤的男孩经过,戴墨镜、叼香烟,盖一顶巴拿马草帽,整天无所事事,舒夏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度假区的土著居民。这类人没有教养和涵养,脑子里永远只想着办派对钓性感热辣的拉美女郎。
倒也正常,雅咖陌是一座太过古老的旧城。也许与政府刻意维护旅游形象有关,这远洋小岛被国际最新潮的年轻文化所隔绝,电子设备行业发展落后,网络信息相对也不够发达,因此本地是相对闭塞和无聊的,年轻人总以热辣的性吸引来打发漫长夏日。
舒夏联想到什么,把视线对了过去。
那么路西奥呢,审美也是喜欢那种风情万种的拉美女郎吗?在这里与她一起吃晚餐,仅仅是出于一位单身男性下班后的无聊,还是会有一点别的感觉?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招牌的特色饮品,状似漫不经心:“你常来这里吗?”
“偶尔。”
“是一个人来?”
路西奥没有直接否认:“我很少有机会一个人待着。”
他这么说的时候,舒夏那种奇异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她天生是个对气氛很敏感的人,对“人”所在的气场变化有敏锐直觉,不自觉扫一眼周围,却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人,纳闷地转回脸来。
“在想什么?”路西奥问。
“噢,没什么。”她弯起笑眼,故作对他那句话不在意,“只是感叹英俊的男性果然不会孤单,平时一定有数不清的漂亮女孩可约,从来不缺新鲜感吧……就是不知道每一次的吸引可以持续多久?”
路西奥喝水,盯着她。
他说:“被吸引的感觉只有过一次,至于持续多久,目前还没有办法预知。”
对视在沉静中持续几秒。
舒夏不置一词,笑了一下。
她抱着大半个挖空的葫芦,插上银制吸管,开始从葫芦中吸一种用马黛树叶子泡的饮品。
这是风行整个拉丁美洲的马黛茶。其实不算茶,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马黛茶里没有茶,据说以前去巴拉圭找矿的西班牙殖民者们从原住民那里发现了马黛茶,此后才在拉美风靡起来。
这饮品令人心情平静。
终于,期待的菜肴上来了。这道以蓝色马铃薯和牛肉为主食制作的特色菜,美观且复杂,食材比路西奥提及的多出不少。
她尝过后笃定道:“现在它是我最喜欢的本地美食了。”
“在这之前最喜欢什么?”
“一种超大的三明治,但我不记得西语怎么说。”舒夏微微歪头,撑着下颌想了想,“它里面包含了每次都能让我吃到撑的牛肉量,还有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蔬菜。重点是蓝莓酱!又酸又甜,可以很好地平衡牛肉的油腻感。”
路西奥正在喝蓝莓汁,叶状玻璃杯中的淡蓝紫色液体冰凉沁人。
“你说的蓝莓酱,应该是从绿石岛来的。岛上有蓝莓树种植园,出口远销海外。”
喜欢吃蓝莓的舒夏对绿石岛有点兴趣了,她早就听说蓝莓树是卢纳国树,本地蓝莓出口远销各地。
“岛上蓝莓林有多宽呢?”
“占全岛陆地面积1/5。”
“是矮丛灌木还是树?”
“是树。”
舒夏记得在政治区域的划分上,绿石岛所在的澳白镇也属于雅咖陌城,这相当于一个镇规模的岛,竟被一个人用金钱全买下来了,她单是想想就知道那位岛主多么有钱了。
路西奥为这样的人工作。
他该见了多少世面。
听说,顶级富豪们对私人司机筛选严格,不仅得有高素质、强能力,有时甚至对外形有具体要求,并且得是极熟悉雅咖陌的本地人。高要求必然带来高薪资,富豪们资金实力雄厚,这类工作一定也就相对稳定吧,舒夏想,这在治安如此混乱的雅咖陌可不容易。
哦,治安,叫人头疼的词。
她早晚会被这个词逼回国内。
手机屏幕又亮了,她抗拒在跟路西奥共进晚餐时还频频被工作干扰,狠心开了静音模式,接着聊感兴趣的事。
“路西奥,你不认为那座绿石岛有些可惜吗?明明占着最好的珊瑚礁风光,却不像别处那样大肆开发。”
紧跟着,她又自我否定:“当然,能购买一座岛的人也不在乎那部分收入吧。我就是出于曾就读的专业感到可惜,既然旅游资源那么好,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除非——”眼珠转出灵动弧度,她转而意味深长地探八卦,“那小岛只是有钱人私下养的一个花园……平时用来度假、散心和跟情人约会,似乎倒是很不错。”
路西奥轻笑一下。
他当下没有即刻满足她的探究欲,反过来问起她的事:“能告诉我你完整的中文名字吗?”
“舒夏。”
由于成长经历复杂,舒夏以前还有几个别的名字呢,她没说。
“年龄也能说吗?”
“抱歉。”
路西奥点头,表示理解:“别介意我的问题。我只是担心年龄差距过大,假如才十七,我们相差七岁的关系坐在一起用餐聊天不合适。”
“……”
好吧,看在他这样拐弯抹角夸人的份上,舒夏昂起下巴,潦草且模糊回答一句:“毕业工作快两年啦。”
她不意外的是,路西奥跟她猜的年纪差不多。
“为什么来到卢纳?”
“因为工作需要。”她补充,“……虽然这本是可以拒绝的。”
“一个人来这地方?”路西奥顿了顿,眼中多了些探究意味,“为什么?你应该知道最近很不乐观的内政与外交局势。”
——怎么像查户口?
舒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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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不明一笑。
她清楚,浮在彼此间浅薄的暧昧氛围还并不足以打开海面下陈旧的冰川世界,她才不会因为看见一张好看的脸就马上往外倒私事呢。
她疏离地笑一下,声线仍是甜的、柔和的:“如果我说,是想来卢纳欣赏炸弹与枪火的风景?”
路西奥的目光在流转时受了一下阻碍,微小的停滞就像他生平问任何一个问题都未曾遭遇回避。
但他对这话没有负面反应,也没有相信的意思。
他想了想,将手肘撑在桌面。
接着,他轻勾一下手指,示意她靠过来些:“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舒夏配合地前倾些,微侧着脸,做出倾听姿态。
耳边,嗓音自带粗粝线条感,在低音区域极具磁性,这样温热的近距离,会把心电图拉成安第斯山脉的起伏——
“其实,关于眼前这位小姐的一切,只要我想,就可以得知全部,相信吗?各种方面,就像对这盘子里的每类食材都能看得很清楚一样。不过,”他保持缓慢语速,“我还是想自己从她口中问出来。”
舒夏有点恍惚,倒影怔在那明明是绿色的眼中。
某种莫名的凉意袭来。
渐渐有冷雾在背脊处凝结不散,像深夜里大海延缓降温后的冷。
这时,对方笑了一下。
他退后,眼中幽暗散去,压着嘴角笑意。
他在她涣散的目光中玩味道:“我是说,我会占卜。”
气氛骤然放松下来。
什么啊!舒夏埋怨地瞧他一眼,下意识用中文嘟囔道:“我还会算卦呢,真是的。”
话题搁浅至此。
关系像港口将至未至的船。
离开餐厅时,天黑了,灯红酒绿的街上淌着不间断的霓虹灯河,在热闹中带走寂寞的白昼余热。
款式老旧的敞篷跑车、老爷车因旅游业而成为主流,这些被称为“古典车”的上世纪车型,每年定格在无数游客的风景照里。
上车前,舒夏打开手机声音,发现阿尔芭发来的消息。
阿尔芭提醒:夏夏,今晚我在酒吧演出,你记得来听我唱歌!
她顿时止步,这才想起要紧的事。她俯身,赶紧向车内的人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朋友在附近酒吧找我有事,看来我今晚不能搭你的车回……”
说着,路西奥的手机响了。
舒夏及时闭口,用手势示意他先接电话。
路西奥拿起手机。
他接了电话,放在耳边,听几秒钟,不紧不慢应声:“游戏厅?酒吧?我没什么可推荐的。”
电话那头的费尔南多一怔:“……什么游戏?你在说什么?我要谈晚宴相关正事……”
路西奥:“你今晚就一定要喝酒吗?费尔南多,分手没必要买醉。”
费尔南多:“?”
舒夏在旁边等待时,无聊看着街角流浪汉喝酒及游客拍照的景象。抢劫偷窃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她一看见那些游客随手拿起手机自拍就替人头疼。
电话里的费尔南多:“谁分手了?我单身二十七年以来……”
路西奥:“算了,就这一次,下次别找我。”
费尔南多:“……”
那头,费尔南多立即平静下来,咳了咳:“路西奥,不管你那边是什么情况,我需要提醒你,用这些轻浮的话对第一位刚从行政法院结束工作的法官开玩笑并不合适。”
路西奥视线一转:“好,确定要酒精是吗,我替你问问——”
听到这句,舒夏转回脸来。
路西奥把耳边手机拿远些,问她:“抱歉,我朋友是个俄罗斯人,不太了解本地娱乐场所,你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推荐?”还顺口补了一句,“我本人平时不常出门消遣,不了解。”
晚风吹乱舒夏的发,双瞳的光也在霓虹背景中摇晃。
她怔了怔,犹豫后,有些茫然地提议:“啊,如果不介意的话……”
她指了指街尾方向:“——要跟我一起去吗?我的朋友正在一间酒吧唱歌。”
8. 夏/晴/夜
酒吧暗光下,费尔南多坐在桌对面,讥讽一笑。
“我很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喝酒了?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对电话自说自话的癖好?”
“我只是说你正在找酒吧。”
晦暗不明的灯下,路西奥在喝古巴的朗姆酒,视线游转在角落某一处。那儿,白色身影刚过去跟一个穿红裙的朋友讲话,是女性朋友。
“是的,一个对酒精过敏的人竟会找酒吧,多新鲜的事。”
路西奥应付道:“你不是正好经过这附近?别喝酒就行了。”
费尔南多随他的目光看去,又瞧瞧他的白衬衫,不太理解:“什么进展?你们都穿上情侣装了。”
“只是碰巧都是白色,”路西奥不以为然,“但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
舒夏从阿尔芭那儿返回,到路西奥斜前方坐下,跟桌子右侧的费尔南多打了招呼。
看清楚那张脸后,她惊讶地问路西奥:“你的朋友……不是圣诞夜那晚的乘客吗?”
费尔南多在关键时刻总是不会掉链子的,从容不迫地说:“经常搭车,所以认识了。”
舒夏点点头,表示了然。
这位朋友客气礼貌,在气质上还跟路西奥莫名有着同一种道不明的贵气。舒夏心下感叹,帅哥们就是有天然优势啊,五官好看到一定程度还能让气质凭空上一个台阶。
不过,只简单聊了两句,她就能看出费尔南多是那种对不熟人群较疏离的人——又或许是像电话里所说为私事不愉快,总之她识趣地把聊天对象转回到了路西奥。
“看,有一个漂亮女孩要唱歌了。”舒夏示意瞧立式麦克风那边,眼光流转微妙,“男人们可都是为了听这个女孩子唱歌来这间酒吧。”
台上,一个穿着大面积露肤红裙的女孩正调整麦克风。
阿尔芭,智利出生的西班牙裔,能歌善舞天赋无疑是与生俱来。
这样漂亮的拉美女郎在雅咖陌还不算少,出没率最高的区域就是这条酒吧街。
上一任市长雷耶斯从任职开始就格外重视酒吧街治安,环境最恶劣的街道沾旅游业的光而有了不错风貌,税收可是真漂亮。
因为它曾是著名的红灯区。
卢国性服务业从上世纪二十年代持续到1967年独立,经过漫长时间斗争,终于销声匿迹,历史的痕迹却留在了这条酒吧街。
这条街,在游客间有着高居不下的人气,游走过太多令人神往的异域女郎。尽管美丽的人们都在战乱的硝烟与时间的长河中湮没,这里却因历史建筑保存完整而成了颇有人文风情的街区,现在也是一些女权主义者聚集谈话的地方。
当舒夏把目光撤回来时,发现路西奥并没有在看美丽的歌者,而是在看她。
“我有点好奇,路西奥,像你那样的工作是不是可以常换不同的车开呢?你老板的车库里一定有各种各样的豪车。啊,想想就真过瘾。”
听到这话,路西奥的目光有了点莫测意味。
他顿了顿,似乎是发自内心地随意感叹了一句:“拥有那些车,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舒夏差点没忍住笑。
除了仇富,舒夏想不到对方有什么理由这样带着轻视和不屑。
毕竟,这语气该是以顶层富人身份说出来的,而这位司机先生是不是多虑了呀?
她故作玩味:“这是仇富?”
路西奥:“我吗?”
“我开玩笑。”她昂起下巴,直言,“富人有什么可仇视的啦,顶层有钱人未必过得有常人想象那么好——我父母从我很小就教我这个道理,资本世界腥风血雨。”
他们甚至,就死于资本争端。
因此,舒夏说这话毫不别扭,完全发自真心,出自肺腑。
她还进一步解释:“就比如说本地德尔里奥家族那类富人吧,拥有权势财富,却太过危险,叫人避之不及,就算我们普通人天降机会能结交认识,我也不会有一点庆幸的想法。”
“……”路西奥没接话。
对面的费尔南多倒是突然笑了一下。
舒夏换了轻松语气探八卦——她是个对绯闻艳事感兴趣的人:“讲到这个,我有件事很好奇。路西奥,我接触过的富豪少,所以不太明白……”她低头,凑近些,“像你的老板那种人,是不是养着很多座那样的小岛,背后有着很多很多的情人呢?”
兴许是酒精刺激了多巴胺,舒夏开启了粉红色的话题。
“为什么会这样猜?”
路西奥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也倾身靠近些,在暗蓝色灯光下观察她的眼。
“去智利参观诗人聂鲁达故居的领队,我听他们说,聂鲁达花费了几年时间精心打造与挚爱情人的居所,期间居然还仍与第二任妻子维持着婚姻关系……我就很疑惑,凡是有身份地位的男人总这样吗?”
智利外交官聂鲁达的诗不仅在智利家喻户晓,也从安第斯山脉传到了太平洋深处。卢纳人都听说过聂鲁达和他的诗歌,流传其数不清的风流韵事,这可是个到处艳遇,没了情欲就无法写诗的男人。
路西奥意味不明笑一下:“判断一个人也许不能只通过标签。”
“某些标签很有参考意义。”
“如果根据一个标签就能推测一类人,那么……”他停顿一下。
“中国女孩都像你这么健谈?”
“那你得先回答我,西班牙男人是否都像你这么帅?”
先投入海面的只是一块小石子,带起小涟漪,但敏捷接话的人反手掀起了浪。
好吧,舒夏是自知观点占下风才转移话题。
“准确说,我是西班牙和中国混血,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路西奥端起酒杯,“智利出生。”盯着她浅抿一口,“西班牙长大。”放下酒杯,“祖籍西班牙,祖辈从上世纪就来到卢国定居,我目前是卢纳籍,在本地居住。”
舒夏:“……”
她咳了咳:“看来,一个人的自我构成可能是很复杂的呢。”
“卢纳很多人都是这样,这属于历史文化背景原因。”说这话时,他垂下眼,彩光穿透棕色碎发落在额间,显得黯。
他又盯着她的黑瞳缓缓说:“有很多人会不喜欢复杂的人。”
以舒夏的性格,当然第一反应就换清甜嗓音安慰道:“没有这个说法吧。都说血统复杂的混血更容易出顶级帅哥美女呢!看来果然是这样。其实,也许一个人越复杂,气质就越吸引人,对吧?”
路西奥笑了一下。
“声音这么好听,是因为天生嗓音特别,还是因为太会说话?”
舒夏想,他可还没见识过她嘴甜呢。她认真发挥可不一般。
酒吧歌声迫使他们需要靠很近说话,这正是环境的妙处,理所当然,顺其自然。
他近距离在她旁边说:“所以有人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吗?”
她近距离看着他的眼:“同样的话,我能反问你吗?”
桌对面的费尔南多屡次想走。
可要紧的私事还没谈,他得留在此处,像工作时在法庭中央耐心等一切对话结束。
舒夏抿唇笑了,坐直,不再持续这个话题,将视线对上酒馆灯光下唱歌的女孩,开始专注听歌。
哦,那样的美女,路西奥居然不看一眼,还真的在这里专注跟她聊天。
或许本地类似长相看多了,那对他来说很寻常吧,舒夏猜。
可他对面那位朋友呢?一个浅金色头发的斯拉夫男人,也不会被这样强烈的拉丁美洲异域美所冲击吗?居然一直低头划手机,只在台上碰巧唱到《Fernando》时才抬了头。
好吧,俄罗斯的冰雪覆在幽凉的蓝眸,阿尔芭却是一朵热烈的南美玫瑰,浑身都没有雪的痕迹。
手机陡然震动,舒夏回过神,拿出来一看,顿时觉得头疼。
她盯着聊天页面叹息,真想装看不见。
路西奥:“又要加班吗?”
她表露出遗憾:“是的,有一点事故需要调解。跟你之前见过的情况类似……一位领队细心地收好了全团游客的护照,却唯独弄丢了自己的,只能目送游客们离开机场,现在需要协调重新安排人……总是那些事。”
路西奥回想之前种种情况:“你的工作内容就是负责调解?这是假期时间。”他不太理解,“这明确包含在工作范围内吗?”
舒夏:“并不是这样。”
“或许你可以试着放弃一些没必要的差事,那既跟你无关,也不会给你带来直接利益,对吗?”
“……是这样,但有点难。”
新人计调慌慌张张地求助,她可没办法不管。
舒夏不知如何向西方文化背景下成长的人解释自己的情况,本质上,她有一个从中式文化里发酵出来的灵魂,不可能完全按他所说判断利益、强调自我的方式处事。
路西奥没有再多说,表示理解:“去岛南吗?我送你过去吧。”
“你也喝了酒。”
“没关系,费尔南多愿意开车,他一滴酒也没碰。”
费尔南多抬头:?
费尔南多在思索后冲舒夏点头,神态淡然:“是的,毕竟那辆车是我的,我来开走也很正常。”
路西奥:?
舒夏笑了笑,目光对向路西奥:“不用了,谢谢。只是很抱歉,我要先走了。”
路西奥随她一起站起来:“没关系,我也有事要办,明天再见。”
“好,那明天见……”舒夏匆匆收拾东西,拿起包包——
等等。
嘴巴回答太快了。
谁说明天要跟他见面了啊。
她看着对方自然而然绕出桌位,一副安排得理所应当的样子。
酒吧外,海滨晚风携走了一切沙砾的燥热。
沿海地区在夏天优势明显,昼夜温差大,海陆风到夜间从海面吹来,一阵阵扫走酷暑热气。
舒夏出来后,经理助理的车刚好到了,阿尔芭也结束兼职工作,穿红裙的身影一路飞跑出来扑向不远处的男友怀里。
路西奥他们的车经过舒夏面前,停了一下。
这大概是路西奥老板的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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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车,一款不太低调的车型,舒夏不觉多看了几眼。
是费尔南多在开车,近旁副驾上的路西奥降下车窗,还没开口,舒夏故意借先前的玩笑打趣:“你朋友的这辆车看起来很漂亮,审美真不错。”
“不要夸费尔南多。”
一个命令句都被他说得这么坦白诚恳又悦耳,一双清澈绿眸直直看过来。舒夏稍怔,笑了一下,配合地把目光专注落在他身上。
她意味深长道别:“明天见。”
到达公司后,舒夏没想到只会差使人加班的经理也加班了。旺季太忙,计调部所有工位忙得起飞,眉毛胡子一把抓,骡子和马都在溜。
高层深夜会议结束后,经理经过舒夏办公室:“还在加班啊!”
这位经理说话依旧是很亲和的,就像来通知吃饭了一样,却忘记正是她自己叫人家来加班的,顺手给舒夏一份文件:“小舒啊,这件事也就适合交给你这么勤奋的人了,你稍微跑一趟,啊。”
舒夏熟练地遮掩不耐,起身,拿起文件夹,微笑着翻开。
“什么事呀?”
“你知道,新一年我们要跟本地大洋国际邮轮公司合作,配合国内绿岛集团那边把亚洲市场带起来,这些是新合作项目的海上线路方案,今晚你先熬夜把它看完,明天我们开会细说。然后主要的事情是,礼拜一你跟着总监去一趟天堂鸟号邮轮晚宴,跟那边公司的人打打交道啊。”
“夏夏,你可以的。”经理又马上换了称呼,“社交可都得带上你,你就天生适合做这个,反应快、口条清晰,仪态端正,从不会摇头晃脑讲话——这一点就要比阿尔芭好。你不仅会说话,嗓音还好听,只要你想避免,你的嘴里就不会有一个刺耳的词跳出来。”
又是加班,舒夏想,这一秒她真不想避免刺耳的词。
但她仍笑着应了一句:“您过奖了,都是您提点得好。”
加班的公司亮着无数明灯,窗外却是月辉模糊,天气预报正提示接下来几天大风预警。
今晚的天气就已起了势。
车沿东部海岸线行驶,车窗关上,风声消失后静了下来。
路西奥回头:“电话里找我什么事?”
费尔南多讥笑:“原来你知道是我在给你打电话?我以为那时候你在给你自己打电话。”
“……”
费尔南多又清清嗓子,正色,说道:“下礼拜一,天堂鸟号邮轮的晚宴我不方便去。现在我的家族所有人都很小心,总统大选正激烈,雷耶斯那边也盯得紧,若是被雷耶斯抓住任何公开接触的情况,恐怕会引起舆论。不过,等到马丁内斯竞选总统获胜的结果出来,你的船舶公司跟国防部落实了特种船舶业务及军船订单后,我相信所有人都会很快转变态度。”
“获胜……你就对自己的叔叔这么相信?”路西奥神态自若,“距离大选结局还早,虽然我一直偏向马丁内斯,但德尔里奥家族的人都认为需要多观望。”
“关于这个,等会我会详细跟你说说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我相信这会是一些证明你有远见的消息。”费尔南多转而问起别的事,“邮轮首航晚宴,你家族的人应该都会到场吧?”
“相反,我没有邀请他们任何一个人。”路西奥用平淡的语气说,“你知道,德尔里奥家族保持中立观望状态,在最终结果出来前不会明确与雷耶斯那边的政客划清界限。”
“所以你是在跟自己的家人保持距离?”
车在月光下沿海前行。
在这个右舵驾驶的国度,费尔南多坐在传统的右边驾驶位,路西奥坐在这右舵交通的左侧位置。
路西奥将车窗仅留的一丝缝隙闭紧:“这很正常,我回国以来从未跟家族成员在公开场合共同露面过。”
“听起来挺有意思,一个为你的事业庆贺的场合,却不会出现你的任何家人。”
路西奥对这类情况早就习以为常:“没错,你要是去了,会见不到任何眼熟面孔。”
“包括今晚那个女孩?”
路西奥立即转过头来:“这应该是一句废话。”
费尔南多还故意称呼“德尔里奥先生”,以提醒他的身份背景:“所以你打算向那个黑头发女孩瞒多久?我不能自我所从事的司法行业提出建议,但我在世俗道德方面确信,隐瞒可不是一件有道德的事。”
路西奥没接话,看向窗外。
当然,隐瞒永远不是一件有道德的事,甚至是他很厌恶的事。
关系却只在浅薄的地带迂回,显示情况并不简单——
假如他想要更近一步,那么,他首先应当向那个叫舒夏的女孩摊开自己的世界。
问题是,假如先摊开了自己的世界,他根本就没机会更近一步。
——好在,他心里那点好感是极其微渺的,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搞不好只是新鲜感上头而已。也许再等不久,他就会对这异域女孩失去兴趣。
费尔南多笑了笑,轻松地开着车,还在旁边揶揄:“事情有趣了起来。路西奥,现在我有点好奇了,像你这样隐瞒下去,哪天那女孩知道了实情会有什么反应。”
9. 海蓝
舒夏开始自愿加班了。
明明十点半就能走,她却拖拉半小时,直到时针转至十一点,才放下那些本该在半月后处理的小事。
依旧是在深夜时间,她看见路西奥开车出现。
可令人头疼的是,她甚至还没上车,就又接起了工作电话。
看样子,接下来整段车程就要在电话里处理工作事务度过了。
她以抱歉的眼神看向路西奥,在接电话的过程中仓促坐上车。
“……好别急,小秦,我来捋一下这件事情哦。所以目前情况就是,她们在当地红灯区擅自脱团旅游,去消费了几只鸭,回国后查出惹了病来投诉旅行社并闹赔偿,怪导游当时没拉住她们是吗?”
“……好的好的,我明白啦,这种事多了去了,你先这样……”
“对,不要去吵,其实你换个角度想哦,这件事里没有谁是绝对错的……”
永远都是那样以镇定、温柔、和平、甜美的声音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麻烦琐事。
纤细声线像纯白的羽翼绒毛,片片飘落,似要覆盖世上每一个阴暗洞穴里暴躁可怖的野兽。
快到公寓时,通话的人才终于放下手机,顺便看看时间。
她不好意思地转头,瞧向驾驶座上始终没说话的人。
路西奥在安静开车。
那张侧脸,无论怎样看都如此精致,侧面瞧鼻梁,懂或不懂美术的人都能瞬间体会到“完美比例”的寓意。人种原因,皮肤几乎白得发冷,在他脸旁的车窗外,夜海更显得黑了。
舒夏试着问:“我是你今晚的最后一个乘客吗?”
“……算是吧。明晚还加班吗?”
“加班,但不会留在公司,”舒夏想,赴邮轮晚宴需要乘船出海,该算出差吧——“我明天出差,不在雅咖陌。”
尾音有点倦怠。
“听起来好像比加班更累?”
“如果与工作无关,热闹好玩的社交对我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
“看来是有很多人的场合。”
“是的。”
舒夏用简单一个词回答,不想再谈这话题了。上流圈层的社交晚宴、造价几十亿的顶奢邮轮,她自己都不了解,想必路西奥对这类话题也没什么表达欲。
她就想跟他聊些普通上班人之间的话题。
但路西奥似乎从不抱怨上班与上司的事。
舒夏放松地靠在座椅上,留意到他的车窗常常是关着的,不会有海风透进来,车内香气带着点矿物味,闻起来很淡,有凉意却没冷感,很舒适。
“你看起来不太喜欢那种场合。”路西奥瞧了瞧她的神色。
“是这样,可总在公司加班也很枯燥,还比不上外出更有意思呢,除了要跟烦人的上司近距离打交道以外。”
“有多烦人?”
“拿这世上任何一个讨厌的词形容都不会错的。”
一想到要和那个油腻的总监去应酬,舒夏就感觉太阳穴发胀。想想中年男人随口说出“小舒今天的声音有点怪,怪迷人的”是什么样子啊!
“你的上司们都那样吗?”
“偶尔也有很体贴可爱的,我只遇到过那么一次,是一位中年女士,每天顺手往我的办公室里放一支鲜花。”
路西奥似乎无法明确感受她形容的坏与好。同样是上班人,舒夏其实有点难在他这儿找到一种共通感。
怎么说呢,以往在茶水间听那些员工聊天,一旦话题触及上司、工作,必然有各种各样的怨气话题被引燃,但路西奥听这种话题就像是没有任何感想。
大概是他有一个很好的上司,而难以对加班的痛苦深刻共鸣吧,舒夏想。毕竟他下班后还能顺便开老板的豪车来搭乘客。
“到了,”舒夏收好正在发消息的手机,下车前照例放下二十美金,留个笑容,“谢谢。”
“不用道谢。”路西奥看看纸币,又定定地盯着她,“顺道而已。每晚可以增加二十美金收入,又不用多付出什么,这种好事不常见。”
脸太迷人,以至于舒夏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她居然下意识想问,那加价的话,你想不想付出点别的什么。
-
为那个邮轮宴会,舒夏在公寓里花了整个傍晚的时间换装。无论如何,她对待社交还是很认真的。
衣柜里除了上班穿的黑白灰棕,以蓝色为主,宝石蓝、雾气蓝、海蓝、钴蓝、蔚蓝……各种色度深浅不一。
她本人发色与瞳色都很深,肤白,因此穿衣可搭各种艳丽色彩,可惜职场上的黑白灰占据了日常。
在她挑选衣服时,背景里的电视有点吵闹,一个没有观众缘的演员正在费劲表演,显得有些尴尬,舒夏换了频道,转听卢国政事新闻,耳朵浸泡在总统大选热火朝天的报道背景音里。
在对比黑色礼服和红色礼服后,舒夏最终选了红色。
一件暗红色的平领吊带修身裙,款式极简经典。
舒夏这张脸,有着遗传自父母的精致骨相,立体度稍差一点点,在细腻的皮相上弥补了回来,叫人一靠近就能看出美的视觉细节,比如水润到莹亮的皮肤。
妆容完备,打扮得这么精致,却不能给真正想展示的人看。
一想到跟那个总监去应酬,舒夏就垮下了脸色。
入夜,海风凉下来了。
岛北船舶在夜间归港,黑压压往水上铺了一大片,如同成群蛰伏的海兽。
相比数千载客量的巨型邮轮,几百人的中型邮轮更受富人欢迎。眼下这是最奢华的一档,海员数量与客量相近,接近一比一配备服务人员。
在华丽的露天甲板区域,舒夏暗暗揉了揉耳朵。
身旁总监到哪里都要当“产品专家”,这会他正在旁边摇着狭长的香槟杯,把下属里的舒夏定为了唯一听众:“所以,不仅这艘船名气很大,同公司的完美号、倒影号等也是有名的大型邮轮,分别在南欧爱琴海、北欧波罗的海多地往返。这艘天堂鸟号体量小些,走顶端高奢的精品路线,卢国嘛,你知道就是阶层分明的,这种豪华邮轮算是专为富人准备的度假工具……”
“看来上这艘船真是我的荣幸啊。”舒夏将视线投向别处,心不在焉地搭腔,“真要多谢您带我见世面啦。”
等到这话,总监满意了,一边走一边摇晃手中酒杯,欣赏地看着她:“嗅到什么味道了吗?”
“好酒的味道吧。”
总监摇摇头:“小舒呀,你还是年纪太小。今晚这空气里全都是金币的味道,GDP的味道。”
“……”
“总监嗅觉敏锐。您说了之后我还是闻不出来,要不怎么说您才能当大领导呢。”
或许,也的确有GDP的味道。
卢纳GDP背后的经济状况较简单,国民对互联网、电子设备等需求不如别的地方强烈,国内历来靠旅游业带动GDP。最新GDP总计609亿美元,人均1.9万美元,其中石油、矿石、旅游业不知拉高了多少。
关于旅游业,今夜绝大部分人都在聊邮轮这一相关话题。
这艘天堂鸟号,在首航前已频频上新闻报道,有头有脸的政界官员纷纷发来祝贺。毕竟闻名全球的大洋系列豪华邮轮算是卢国面向国际的重要标签,在一个GDP受旅游业影响极大的国家,就算国防部长亲自来祝贺也不算太稀奇。
而这系列豪华邮轮的拥有者,只是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男人,从未在公众面前露过面。
大家无法确定,今晚在听完船长发表讲话后能否看到他现身。
记者们拿着记事本四处搜寻重要人物的踪影——由于船上有海陆空三军的政客,每位记者经严格安检,入场免去任何摄像设备、电子设备,只许进行不公开露面的纸上采访。
“听说了吗?外面都在传大洋国际的持有者也是绿石岛的岛主,那位先生……好像是姓加西亚?”
“加西亚是父亲那边的姓氏吗?可我听说本地加西亚家族早就迁去了智利。”
“加西亚不是一个少见的姓,兴许是别的有来头的人物吧。”
西班牙家庭里,一个人的姓氏部分往往由父亲和母亲的姓氏共同构成,母亲的姓放在最后,平时被称呼的一般是靠前的父姓。
舒夏对记者们口中的那个姓氏有点敏感,加上年龄、绿石岛等等相关信息,不免有些疑惑。
她又想了想,尽管卢纳国小人少,却也不至于这点圈子还能撞上同一人。
于是她把关注点转回跟旁边几位高管的聊天。那是邮轮公司的一群管理层人员,个个都是棕发美女,总监聊得非常开心。
舒夏知道,总监带她来就是让她协调社交的。由于这位领导的情商会致使他偶尔说出一些令人沉默的话,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嗓音甜美、说话体面又灵活的人来圆场。
总监自以为舒夏这样尽心配合是对他身份的谄媚,不知有些人只是天生习惯了调解气氛、给人解围。
“小舒,有没有男朋友啊?之前听说你还是单身,我认识几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可以介绍给你。”
总监显得非常大方,以一种恩赐的态度表示对她的认可。
舒夏忍住冷笑的冲动,表面上落落大方道:“多谢总监好心,可惜我最近有感兴趣的人了。”
“谁啊?我们公司的?”旁边同事小顾立即凑过来问。
旁边几个同事也纷纷好奇地看过来,难掩发亮目光。
“最近?该不会是本地人吧!这么快吗?舒主管!你才来一个月……”
舒夏笑着摇摇头。
片刻,她说:“他住在卢纳本地,是一位私家司机,工作比较稳定,待遇也不错。”
总监的嘴角抽了抽。
闻言,众人沉默,交换了一下眼神。
“咳咳,”总监停顿后说,“如果是有本地度假区房产的土著,条件也许倒不会差,可我给你推荐的都是行业精英啊,不考虑吗?”
“谢谢您,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就喜欢平凡简单些的人,想过踏实稳定的生活。”
总监抚摸着下巴思索半晌,费解地打量她,啧啧嘴。
“行吧,虽说是司机……但能让有能力的美女看上,肯定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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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合过日子的老实男人吧!改天部门聚餐带来给大家看看呗?”
语气看似平和,实则浮着难以轻飘飘的嘲弄。
旁边几个同事也露出一些模糊探究的眼神。
舒夏笑笑,随意用两句客套话对付过去了。
邮轮划破夜雾,黑暗中如巨兽在海上平稳前进。
高层露天甲板,船舷边走过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男人穿一身黑色,平整礼服修饰着完美的宽肩长腿身材,在暖光下的地板上扯出浓黑影子。
突然,他顿步,缓缓转头——
定睛往下俯看片刻。
那一双翡翠绿的眼瞳朝向甲板上衣着绮丽的宾客们,打从辨认出其中某个人影开始,目光瞬变。
“在看什么?”
身后靠近一张东方面孔。
穿海蓝色船长制服的卡洛斯过来时,见路西奥正握一只笛形酒杯杯柄,人弓身前倾,手肘搭在白色栏杆前,盯着下面某处观察。
路西奥没有应声。
卡洛斯沿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物。
“走吧,我们该下去了。你得去见见你的宾客们,别把应付记者的事都交给我。”
路西奥没动。
卡洛斯站定,再次沿着他的视线看下去:“怎么,见到熟人了?”
路西奥眯紧眼眸。
接着,他抿一口香槟,像是自语了一句:“似乎不太妙。”
卡洛斯很快捕捉到他视线聚焦的所在,也观察着那个穿红色礼裙的人影:“是不想见到的人?”
“不是。”
“是想见的人?”
卡洛斯看他的表情也不像。
“那么,是不该见到的人?”
路西奥没搭腔。
卡洛斯了然,露出一副读懂了故事的样子,淡然道:“噢,是那种情况吧,在外面招惹的姑娘?费尔南多竟说你对女人不感兴趣。”
“……”
卡洛斯低头看看手表:“好吧,或许首航也不是非要你出现。当然了,你要是现身接受采访,肯定比我讲话更有新闻价值,毕竟大家都在期待你。”
路西奥站直。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再看一眼下面,似乎在做决定。
卡洛斯:“还要下去吗?或者是先回避?”
“不,”他放下杯子,思索片刻——
“我从不回避。”
说完,他转身,沿着洁白的阶梯去了下面甲板。
-
今晚,舒夏总感觉哪儿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观察四周又没发现什么。
总监还在跟几个西班牙美女聊天,忽地,周边浮出一阵异样骚动声。
“来了来了,那位加西亚先生……”
“看,就在船长那边……”
有的人,天然具有特殊气场,所在之处,无形吸引力将牵引所有热度汇聚过去。
在那众人环绕的船长身边,出现了一个同样吸引众多目光的人物。
他被众星拱月般围绕。
几乎是瞬间就有数不清的记者和贵宾上前围拢了。
香槟塔前的宾客们将目光齐刷刷对过去,交谈间都在围绕“加西亚先生”展开话题。
这边,总监还处于跟一位旅游部门高官的谈话里,在舒夏身旁诧异地问话:
“小舒,看什么?来你说说看,这条南太平洋线路你怎么看?”
“小舒?傻望什么呢,都在等你发表几句看法……”
舒夏杵在原地。
她缓慢地阖了阖眼睫,从阑珊光彩中定位那个不断被遮挡的身影。
那个纵然衣着光鲜、不同往常,却令人熟悉的身影。
她不觉迈步往前,试图去看清、确认被人们讨论的主角,是否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原本是想先静声过去的,谁知,一个侍应生从她面前经过,不小心跌倒,摔碎了一堆杯子,哗啦啦啦……
连续的清脆声响引起近旁不少人看过来。
众人瞩目之下,动作利索的侍应生迅速收拾现场狼藉,狼狈地离开了,留下一圈好奇目光。
而由此处在热闹中心的舒夏,恍惚抬头,下意识往某一处看去。
动静发生后,人群中的那个人当然也像宾客们一样循声看了过来——
彼此视线终于交汇。
舒夏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失焦的斑斓背景仿佛在那人背后疾速退去,被一个慢镜推得越来越远,整个视界只有他停在中央。
晚宴灯光变幻为幽蓝色,将那双眼瞳映成了限定的蓝宝石。
这让舒夏想起一个景观,西沙群岛的龙洞,有着令世人震惊的三百米深度。
像他现在的眼瞳。
蓝洞是一条湿润的入口,神秘美丽,如海洋的眼,可它太深,海水无法循环而成了死水,里面藏满古生物的残骸。
很迷人,却不是她人生蓝图上规划的风景。
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舒夏就隐约意识到,彼此命运的小小交集要成为过去了。
10. 海蓝(一更)
舒夏转身就走。
路西奥对身边宾客记者们简单打发几句,脱离了热闹中心。
那暗红色裙裾移动得很快,如夜海上一跃闪现的海豚,轻巧踏上楼梯,敏捷往上一层甲板去。
她扶着白色栏杆,穿着高跟鞋走得噔噔响。
路西奥很快就停步。
他转过脸,抬手,摁下了旁边的电梯开关。
电梯门再打开时,迎面来的舒夏稍不注意就撞向一个人。
一看见那张脸,她就往后靠,背脊却抵住拐角的栏杆。
高层廊道刮着大风,红裙往一侧刮起,连同披散到腰间的长卷发也在飞扬,隐隐动摇着什么。
“抱歉——”
她先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到了最糟糕的情况,舒夏都不会当面对人黑脸,也不会轻易把柔和的声线变得尖细。
此刻,她站定,也是缓缓地、熟练地扯出了习惯性的微笑,嘴角弧度、眼角弧度趋于完美:“真巧,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加西亚先生。”
路西奥盯紧她神色的变化。
附近有海员正在搬运东西,来来回回地忙碌,发出细微噪音。
他看了看电梯:“我们能找地方坐下来谈谈吗?”
在舒夏试图找措辞来拒绝时,他直接说:“因为不希望你对我有不必要的误会。”
“我的态度重要吗?”
“很重要。”
那目光如细密的渔网,而舒夏却想即刻逃离这片海。
她只想逃避。
沉默片刻,她转开脸,看着下面热闹的宴会人群。
她不看他,在冷咸的海风中,意味深长道:“这艘船真是有一个好名字,天堂鸟号。天堂鸟是卢纳的国花,象征自由,是不是意味着在这艘船上相会的人都可以好聚好散、各自体面呢?”
说完,她盯着那绿色的眼眸又看了片刻,就要走掉。
路西奥伸手拦她,她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他随她退了两步,索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触觉酥麻那一下,舒夏停了。
黑色西服近得遮挡视野,宽阔的胸膛像一面墙。
在手臂试图抽离时,路西奥低头说:“只占用你一点时间。”
舒夏蹙起眉,抬眸看他。
电梯开了,又关上,直往顶层甲板升去。
两分钟后,舒夏坐在了高层观景露台上。船舷外,遥远的雅咖陌老城在天际尽头闪着金色的光,朦胧成团,像夜间散发着柔光的珍珠,点亮虚幻的梦境。
她习惯性地先捡起话题。
“加西亚先生,既然这艘船都能是你的,那绿石岛……也是你的吧?”她故作语调轻松,“从来都没有什么老板上司,对不对?你是不是有装穷小癖好?还是说你喜欢恶作剧捉弄人?或者……”
路西奥不得不打断她乱七八糟的猜测:“猜了这么多,为什么没想过那种原因?”
舒夏看着他。
他说:“担心失去什么。”
她冷淡地笑一下:“这样的富豪也会有担心的事?富人先生可千万要把眼界放宽点呀!在基尼系数5.1的卢纳国,贫富差距如此之大,数量最少的那小部分富人占据了绝大部分资源,先生,你就是属于那一阶层的人,这没错吧?而你却在私下跟我玩司机扮演,可真奇怪。”
路西奥知道她健谈、善沟通,却不知道这类性格的反面是擅长讥讽。
现在他触发舒夏这一面了。
大段酸话冲击而来,声音仍然甜,就像仙人球上开出的被刺环绕的花。
“你想了解更详细的吗?”
“不需要,先生。一个普通人可没必要了解那么多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路西奥看着她,语气轻而缓,试着说:“或许了解后就可以有关了?”
“你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尊敬的、富有的加西亚先生。”舒夏微笑,“叫我为钱跟一个装满秘密的富人往来,知道不会有结果还要把暧昧玩下去?隐瞒身份一定很有趣吧?捉弄对你有兴趣的人,看她知道真相时吃惊的样子或许很好玩?我懂,富人们随便跟一个女性暧昧,既不需要想象未来,也不用考虑明天……”
路西奥并不抗拒这个过程,他甚至正愿意看她一步步泄露少见的情绪。
他平静地接着说:“把你的不满都说出来。”
舒夏暗暗咬牙笑着:“该说点什么的是你吧?是不是该讲讲你对我隐瞒身份的原因呢?”
路西奥移开视线,直视前方的夜海。
邮轮还在航行,在公海的边缘迂回,璀璨烟火如星星落满海面。
他目视前方,说:“抱歉,我们刚认识那晚,在车上谈话可以得知你对我‘这类人’的看法,那时候我不想立刻暴露对自己不利的方面。”
“不利什么?”
路西奥安静地看着她。
舒夏仓促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继续看着黑暗夜幕说:“从小到大,我习惯了被家里人隐藏身份。我身边的人也都是这样,活着就要时刻对环境怀有警惕。”
“所以你像提防别人那样提防我?”
舒夏思索后,怒火消了些。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和他待在一块总感觉暗处有人盯着似的,那除了是一些保镖还能是什么。
这倒是正常的,刚认识,他这样的人的确不该随便向普通人暴露真实身份。而正是因为她理解这情况,更感到一种无奈,她在意的是另外的事。
这只是露水般短暂的暧昧。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也不是她理想中的人。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里没了明显情绪:“那么,加西亚先生,关于你的家庭背景,你大概也是不愿意跟我聊的吧。”
舒夏想弄明白他背后是哪个家族。
卢纳是个只有几百万人的环礁群岛小国,高产阶层都是那些有名的家族,有线索供了解的话,并不是一点都不能探听到风声。
本地每个古老家族都有庞大族群分支,姓氏就那么些,比如马丁内斯、德尔里奥等等。马丁内斯在国内算是在主流道路上从商起来的高产阶层,家族里还出了现任总统马丁内斯;德尔里奥则神秘多了,民间传什么奇闻异事的都有;至于别的家族,也是各有各的发家历史……
路西奥只简答一句:“我跟家里关系不太好。”
舒夏知道他不愿意说了。
她疏离地笑笑:“出于历史原因,这里阶层固化有多严重,你很清楚。本地聚集不少靠矿石、石油自然资源发家的富豪,都是真金白银的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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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孩子打从出生起就不被允许与别的阶级往来,只能跟圈内人结识、深交,你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耽误别人?”
路西奥对此毫不避讳。
他承认道:“坦白说,是这样。甚至实际情况还要复杂得多。”
舒夏正要接话,他又说:“但我想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所有事情都可控?”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不自觉落下,自然而然地,聚焦在了那饱满润泽的红唇上。
空气变得干涩而紧绷起来。
对视间,舒夏不自在地僵坐在原位,脱口而出:“……如果你只是想随意收集消遣玩物,那我要告诉你,你打错主意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认真的?”
“认真隐瞒?”
路西奥停顿了几秒:“因为认真,必须谨慎。”
舒夏惘然地看着他。
长相出众的一个重点是轮廓清晰,打从第一次见到这人她就意识到了,五官清楚是多么好的先天条件,明确形态才足以抓人目光,以至于她此时还有迷失在那双漂亮瞳仁中的风险。
沉默之后。
她缓缓起身,又露出了微笑:“好吧,加西亚先生,我明白了。”
夜间海上风起浪涌,邮轮的平衡翼不能对顶层起完全的稳定效果,微微摇晃。
船还在公海边缘徘徊、迂回,似乎在找来时的那座岛。
路西奥观察着她的神色:“现在还是不高兴?”
“没有,”她维持着笑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只是今晚我受到的冲击不小,需要一些时间缓缓。等我们改天见面再接着谈,好吗?”
在每一个社交场合,舒夏都是这样委婉应对人的。
而她心里实际想的是,路西奥,我们似乎就只能到这里了。
-
两人一起上了码头,宴会上喝过酒的路西奥叫上司机送她回去。
港口出发不过几分钟路程。
气氛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搭车的夜晚一样,没多大变化。
下车时,舒夏照例放上那二十美金,客气道别,下了车。
路西奥盯着她流畅、客套的动作,看向车窗外的她。
他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明晚还能再送你吗?”
舒夏熟稔伪装出一副轻松寻常的样子:“我明晚不一定加班。何况,知道真相后还让豪车车主送我回家,二十美元怎么付得出手呢?”
酸话模式一旦开启好像就很难暂停。
隔了车窗,路西奥看着暗红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
天亮前,一盏喇叭型铜座台灯被按灭了。人还睁着眼,躺在床上看窗外明朗的星空。
夜风吹得杂志唰唰翻页。
舒夏翻了个身。
她发现比事实更糟糕的是,自己原来有一点点认真了。
明明只是小暧昧,是郁热烦懑生活里的一点艳遇小乐趣——
起初就像她在热闹的跳蚤集市意外淘到一把精美军.刀,令人惊喜的玩物,她带回家,一次次地细看把玩,渐渐对这东西着迷了。原来这其实是一件神秘的古董,做工精致超乎她想象,当初仅用十卢币就买到它,实在是不现实。这属于不靠谱的捡漏,是她做的一个梦,她得把刀扔掉才能醒来。
11. 海蓝(二更)
自邮轮那晚后,总监对舒夏态度大变,电梯里单独遇到时挤眉弄眼说:“小舒主管原来跟大洋国际的大股东认识?别否认,那晚我可瞧见你们单独待一块了,你们……哦不,我不是要问你的私事,虽然我是知道有这么个情况了,但你放心,我绝不对外乱说。夏夏,我其实一直都把你当人才看待……”
关于那晚获知的信息,舒夏没有震惊多久。
阿尔芭得知后也没有夸张反应:“现在你知道了吧,在卢纳,很多富人的身份是深藏不露的。本地富豪往往对别的阶层有很强戒备心,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治安实在太糟糕了。”
阿尔芭反过来怀疑她的反应:“可作为当事人的你也太平静了。你钓到了一条大鱼,你的反应却像是见惯了大鱼。”
舒夏不太想在这件事上再深入聊下去,罕见地没有接人家话。
阿尔芭将话题转了方向:“其实之前在酒吧我就感到奇怪,他那位朋友费尔南多的母亲可是卢纳的国民女星,在北美流行音乐圈——好吧主要是九十年代美娱,大火过的一个人物,路西奥的家境确实可能不普通。”
舒夏疑惑地问:“是吗?我不记得那晚你来聊过天。”
“其实我来过,只是你跟路西奥讲话太投入了,没有留意到我后来跟费尔南多聊了几句。”
阿尔芭对费尔南多的评价是“so cold”,舒夏认同:“费尔南多似乎不爱聊天。”
“是的,所以一直是我在说话。反正我总有办法聊出我感兴趣的部分情况。”阿尔芭得意地眨眨眼,“他在司法机关工作,是年轻有为的法官。”
“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我本该从那时候就怀疑的。”
“抱歉……啊,说到这件事,你能不能帮我联系路西奥,请他找费尔南多要一张签名唱片给我,好吗?那晚我太兴奋了,忘了这件重要的事。我还没有费尔南多的联系方式。”
“你要是早点提,也许我能帮到你,阿尔芭,”舒夏用双手撑着下巴,无精打采道,“现在我不方便帮你了。”
“怎么,你和路西奥结束了?”
舒夏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
她喝了一口冰咖啡,冰水带来的刺激让大脑清醒了些。
她郑重道:“他隐瞒了真实的身份,让这份暧昧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发酵,根本不合理。”
不合理归不合理。
这段时间,舒夏还是看了黑漆漆的手机屏幕数百次。
夏季光阴走得慢,南半球的一月,持续升高的气温将本岛西南部的荒漠化土地沥干,灼热太阳将土质烤出更深颜色。
阿尔芭走后,经理助理过来唤醒了发呆的舒夏:“舒主管,这是商务部那边提供的供应商资料,请您看一下这批待合作的酒店相关信息,经理希望您能在周五之前把新项目的行程设计方案发给她。”
舒夏一看那些文件就犯困,揉了揉额头,从对方手里接下来。
公司在年前寻找与西南荒漠景区合作的酒店,筛选出了一批近期热门的“野奢酒店”,都是网红打卡点。外联部早已落实合作,现在舒夏得把这些设计到旅游团的行程中来。
她喝了咖啡提神,拿起新旅游产品的信息开始浏览。
眼下,这些酒店、民宿都是在A站上爆火的,住宿条件不算出色,主要是沾了“沙漠海景”的光。
在雅咖陌,有这样一片「海上沙漠」,不少游客就为了那“海水火焰”的景象登岛观光。那不似传统意义上的内陆大型沙漠,尽管肉眼看起来没什么差别,准确说,那其实是藏在海岛山脉背后被西北风阻隔的荒漠化土地,区域年降水量极低,蒸发量却惊人地高,又因当地人在上世纪过度垦荒、淡水水源枯竭,终于变成了一片神奇的滨海沙漠。
舒夏还一次都没去过。
从她来雅咖陌就遇上景区关闭维修,据说下月才能恢复营业,过去半年无数游客都对错过这一备受欢迎的景点感到遗憾。
舒夏正看图片看得入神,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视线缓慢挪到手机屏幕上。
她没有立即接起。
大概过了十秒钟,她才故作匆忙地接起电话,并刻意发出一点忙乱响动。
“加西亚先生?”她先用礼貌客气的称呼出声道。
她跟以往一样在电话里保持友善声音,似乎毫无芥蒂。
这是她和路西奥第三次通话。
第一次是为了沟通正事。
第二次是因为好感。
现在是打算撤退。
电话那头的人在室内,大概是家庭场所,传出些像电视新闻的微小声响,很远很轻,听不清,不影响通话。
接着,舒夏听到了熟悉的男声。
对方开口第一句就是:“舒主管今天有时间见面吗?”
“今天?”
“没错。”
“……几点钟?”
“如果你方便,我可以顺道接你下班回岛北。”
舒夏现在称呼他很客气,如往常情绪稳定:“加西亚先生,你并不住在岛北,好吗。你从来没有顺道过,其实你住在东部,是不是。”
他怎么可能住在岛北老城区。
岛上最有钱的住宅区集中在东海滨,那儿别墅区大片集聚,有专门的安保系统做“围墙式”隔离,富人自己的社区内有完整的城市基础设施,从医院到公园,自成一个社会。
“如果我说是,”电话里的人停一下,“你大概又会觉得那算玩弄?”
舒夏用贴心的语气说:“不,我知道你并不纯粹是玩玩而已。毕竟,常在深夜接我这位‘普通乘客’,总不是太无聊了闲得慌。”
瞧,她又来了。
一到她要应付什么,就无缝衔接切换到“官方”的甜美音色。路西奥知道,从第一次就知道。
可就算不是痴迷好嗓音的人,也会被这样的声音吸引住。
隔了电话,更能凸显声音特质,每一个语气细节无限放大。
也许她不自知,那声线是蓝莓果汁的质地。所以,她常常对外肆意散发这种香甜,对车祸肇事者,对餐厅服务生,对同事,对每个人都这样,毫不吝惜,像富有的矿山对开采者们恩赐,广阔的深海将数不尽的珍珠筛去沙地,根本不在乎会有任何损失。
路西奥直接问:“现在见面的话,方便吗?”
“……现在?”
“对。”
舒夏飞速思索委婉拒绝的用词。
在这短短时间,她的视线却落到了手中文件上。
以沙海景区为背景的酒店餐饮建筑,显现在摄影图上。
视线流转。
她再开口时,声音有了一种刻意的寻常:“那好,不过我正在外面办事,等下就到沙海景区见客户,见完客户才能算忙完。如果你愿意,要来这边见面吗?”
她紧跟着补充:“我结束公事后打算顺便去附近景区餐厅吃个饭。”
“沙海景区?”
“是的。”
她担心对方嫌位置太远,低声提示:“另外,晚餐后要一起看电影吗?我想可以去我的公寓。我有一部想看很久的老电影,从圣诞那晚就想看,却拖到了现在。”
沉默时,她不确定路西奥的态度,以及他在想什么。
终于,她听见对方起身的动静。
“好,一个半小时后见?”
“好的。”
舒夏挂了电话。
她抱着双臂坐下来,弯着嘴角,悠悠然靠在转椅上。
见面?
他当然不会见到她的。
通往本岛西南远郊的公路,崎岖弯绕、曲折偏僻,等他开了很久的车到那边,就会发现他本人甚至无法进入关闭维修的景区。
荒郊到夜间很冷,风也大。
那么这位阔少最终将可怜地独自驾驶他的豪车折返,白跑一趟,接受人生中第一次被普通女人戏弄的打击。
-
电话挂断后,沙发皮面上的褶痕消失,人立即起身了。
德尔里奥家的会客厅里安静极了,除了仆人,这会只有寥寥几人:一个十来岁的棕发小妹妹、金发朋友费尔南多、中国船长卡洛斯。
卡洛斯在对着电脑办事,费尔南多在陪那孩子下棋。
路西奥在这夏夜里拿起外套,经过他们时,棋桌前的费尔南多顺口问了一句:“晚上安娜家的晚宴不去了吗?是你叫我来的。”
对面女孩说:“路西奥总是很忙啦。”
费尔南多专注下棋,所以只是随口一问,注意力仍集中在棋盘上。
室内占据大片墙的荧幕也无法干扰紧张棋局气氛,成天播报的新闻报道成了不入耳的白噪音。
“你自己去吧。”门口的路西奥整了整衣领、袖口,神色平淡,但看起来心情不错,“你难道就没有可爱有趣漂亮的女孩可约吗。”
说完,他就出门去了。
费尔南多抬头:?
室内持续静了好几秒。
费尔南多:“谁问他什么了?”
两秒后,卡洛斯和女孩安娜都相视笑出了声。
-
加班结束后的夜间,舒夏看磨砂玻璃外没有人影走动了,才放松姿态,懒懒窝在座椅里揉了揉肩颈。
落地窗外,面朝东南的海像是一只黑色的兽,从一万年前就伏在那里。
还算早,不到九点。
她不疾不徐收拾东西,等待着什么。当她整理得差不多时,如她所料,路西奥的电话先打来了。
来了,她盯着屏幕。
她想——
会生气吧。
想责怪我吧。
也知道被戏弄的感觉了吧。
她早就想好了说辞。
临到景区入口才发现景区关闭,又因为临时有事赶回公司加班了,手机早就没电……就算她是旅游从业者又怎样?一定要时刻知晓各景区的营业状况吗?
“啊抱歉,”舒夏接起电话,抢先出声,“正想给你打电话!加西亚先生,我临时有事先走了……”
寂静持续了两秒。
那头的气息带着点怪意。
“我理解,舒主管很忙。”电话里的人干咳一下,声音是平静的,倒先抚平了气氛。
背景有很明显的夜风呼啸声,空旷而辽远。
路西奥突然问:
“现在能视频吗?”
舒夏愣住,这个反应和发展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视频?”
“我知道你不在这附近。事实上,电话那头的舒小姐也从没有打算过来,对不对?”
听筒里的语气平淡自然,背景里伴随着关上玻璃柜的声音,接着,传来开车门声:“在公司吗?能不能先把耳机戴上?”
舒夏站在办公桌前,垂着的手有些不自然。
她掩饰着惊讶心理,犹疑道:“你到那边了吗?”
路西奥坐上驾驶座,关了车门,喝一口水。
“这地方被政府封闭快半年,我想,你应该还没进来过?”
舒夏一时没答话。
——视频切过来了。
尽管她此刻不知所措,还是匆匆戴上了蓝牙耳机。
视频刚接通,眼睛一看向屏幕,脉搏就骤然加快了。
画面里并没有路西奥。
从后置镜头角度看,可推测手机是被放在了挡风玻璃前。
此刻——
银色跑车在一条正看笔直、实则起伏不断的公路上前行,向着尽头的大月亮而去。
这辆车刚进入荒漠不久,现在转了向,沿岛南边缘前行。
沿海公路刚好对准月的方向。
最好的视角里,右边是看似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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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暗涌实则沉静的深海,左边是看似夜静风寂实则热烈的沙漠,世界清晰分两边。
舒夏记得,阿尔芭曾在祖籍地给她发过沙漠风光的视频,那是在安第斯山脉下,沙漠就盘踞在海岸线内侧,一半火焰一半海水。
记忆中的美景被此时衬得黯然失色。
画面令人窒息,在反应过来前,舒夏条件反射先截了图。
她心虚而无措地嘀咕道:“这个景区,从上次遇袭后不是就封锁维护了吗?你是怎么能……”
世上游人个个无功而返,半年来从未有人提前见到梦中的景色。
路西奥没有回答她,转而说道:“我正在沿海公路上绕返,风景很好,所以给你视频看看。”他又轻声补一句,“以前开车来过这里,所以知道夜间风景更特别。”
降噪耳机的沉浸音效里,舒夏像是也置身在了对方所处的情境,遥远风声、沙砾声、车轮声……还有近旁路西奥的说话声。
她垂着眼。
人缩坐在办公室的座椅上,手机横放桌面,明灯灭了,月光落在睫毛上。
在此之前,舒夏一直以为网上流传的沙海景区图都是高强度修出来的,没想到就这样看见了真实得动人的夜景。
海边的沙漠,沙漠上的月。
夜色下,这里非常贫瘠,一无所有,可是,却有一种很荒芜的美感蔓延在深蓝穹顶下的山丘间,最美与最险的信号都在星光中流动。
多数旅游人向来认可这个观点:没有去过的地方最美。人每抵达一个地方之前,与之后,那种印象总是很难完美重叠,并且往往是前者更具吸引力,后者哪怕无限逼近,足够惊艳,也永远成为代替。
然而今晚,舒夏第一次体会到了胜过想象的美。
她竭力让语调轻快些:“那么,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捉弄——哦不,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在开玩笑?”
“就是知道这位小姐想捉弄,才该让你成功,好叫你心里舒坦些。”
被拆穿后,舒夏也不维持人际关系体面了,放下端着的甜声,音量抬高一点:“我捉弄一次怎么了?你捉弄我那么过分,我只让你绕了半座岛城白跑一趟而已。加西亚先生,你得明白,不是谁都能任你玩弄。”
片刻,舒夏听到轻笑的气息。
明明隔着电话,她却觉得耳朵酥酥痒痒,好像有暧昧热气。
对方像是满意了。
他是有什么喜欢看人情绪失控的小癖好吧?
生气的舒夏不会知道——
一个半小时前,接完电话后,一双绿色的眼眸轻移,视线落到了巨幕电视屏上播放的沙海景区封闭新闻上。
眸光像夜里忽明忽灭的火。
片刻,他仍然像没看到似的,起身,拿起外套出门去了。
知道她不在那里。
知道她在使心眼报复。
在沉默时,舒夏似乎知道为什么他让她把耳机戴上了。加油站附近有国防基地,背景里,广播站照例在准点为República de Luna(卢纳共和国)唱诵起了国歌:I wake under Desert Moon……
歌声面朝着广阔荒漠。
卢纳国歌大气动听,因复杂历史原因,是一首西班牙语民谣《Desert Moon》,里面也有英文——从前,英文在卢纳是跟西语同样使用广泛的语言。
一个海岛国度的《沙漠之月》。
……
沙漠公路上的月光
曾静静照耀跑车上的我和他
那时多么快活
如今我却一错再错
Desert Moon
Desert Moon
请让月光告诉我
今夜独自穿行漫长滨海沙漠
踩着灰色旧鞋的我
还能走完回他身边的路吗
——文艺的国土,连国歌都是装腔作势的,拿去说是情歌也有人信啊,这在浪漫的卢纳却习以为常。
无边暗蓝色背景里,加油站的卢纳国旗在夜幕中飘扬。
蓝底旗布,左上角一枚白月。
有人明知她在许诺假的相见,却还是独自驾驶银色跑车绕了半座岛城的公路,浪费了一部电影那么长的时间,安静地驶入地广人稀的荒漠化山丘,在冰凉月色下孤身曲折前行了很久很久。
“路西奥。”
舒夏再次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紧绷、不自然:“你现在返回了吗?”
“正要上高速路。”
车窗关紧,屏蔽了外面风声。进站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信息,路西奥拿起手机看了看。
顿时,眉眼间暗沉下来。
备注“德尔里奥(父亲)”的联系人发来信息——
路西奥,今晚来跟我谈谈M和R的事。
M是总统马丁内斯的简写。
R是总理雷耶斯的简写。
在这个行政权利隐性被以上两者一分为二的国度,任何场合提及这两个名字必然涉及非常场面,而那场面近五年来往往携着呛人气味。
这头,舒夏看了看手表。
从沙海景区到她住的公寓,大概得接近午夜十二点。
她细细想着措辞,开口却只说出一句:“……你有外套吗。”
路西奥把手机放回去:“有。”
“噢,那边晚上有点冷。”
舒夏清清嗓子。
她在屏幕上看见银色引擎盖离开景区,即将驶上私人高速公路,进入收费车道。
她本人坐在办公室里,指尖揪着一支笔摩擦。
寂静办公室内,话语间的试探意味显得柔和而慎重:“虽然,约好见面的上半场搞砸了,但是——”
她放低声音。
半晌,她接着说完:“下半场,我们还可以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