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1. 风起芦橘
即便在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内,您也未必能找到一处如此热闹的地方,但更令人讶异的是,此处竟是这样一条常人根本不会涉足的死胡同。
“今天又有这么多人啊。”
“是啊,就是不知道那个酒神,是不是真的那么神。”
三年前,几个游手好闲四处乱晃的小孩,误打误撞闯进了这条胡同,但在胡同尽头的幽深之处,却突然出现了一座装饰华丽的酒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门口酒旗飘飘,上书“芦橘楼”三字,字体并没有临摹古今书法大家,提钩处尤其锋利,但融于字间倒也不显得突兀。
那闲逛的孩子们可不懂得这些,傍晚回家时只当新鲜事讲与大人听。起初人们也不信,对于这种“泥缝里出金子”的言论嗤之以鼻,想必是孩子们无聊时编的故事罢了。
可是,总有好事者意图一探究竟——王老二正满腹狐疑地往里走,只见得台前坐着一位白头老翁。
“老头子,这里什么时候有的酒馆?”王老二壮着胆子喊了一句。
老翁不答,只自顾自说:“若想喝酒,拿值钱东西来换。”
王老二眉头一皱,心想这老翁一身落魄打扮,口气倒不小:“掌柜的您看,我今儿个出来也没带几个镚子,改日,改日吧。”说着便弓着身子准备离开。
“来了酒馆却不喝酒,这是何道理?”声音不响,但气场却不小。王老二刚准备迈的步子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转过脸来讪笑着:“掌柜的,我真是……”
话未说完,便被无情地打断了,但老翁的语气却也柔和了下来:“和我说说外面的事吧,当然,如果愿意讲自己的故事就更好了。酒,我请了。”
“讲、讲故事?”王老二犯糊涂了,摸不准眼前这个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老头是什么意思。
那白发老翁又回到了最开始自说自话的状态,摇晃着指尖的酒杯,鲜亮的琥珀色酒液沿着杯壁划出好看的弧度。“古有贺侍郎金龟换酒,我也能用酒换你的故事,出去以后告诉外边那些人,我的酒,买不得,抢不得,要喝,拿故事来换,我随时恭候!”
三年后的酒馆中,却聚集着不少人。
厅内有桌无凳,人人站着喝酒,或凭栏,或攀谈。他们知道,只有讲出好的故事的酒客,才会被此地的主人邀请去隔壁厢房落座,而这段经历,绝对会变成那些幸运儿的谈资与自傲的资本。
与厢房一帘之隔的后院,传说中只有与老翁投机,能得其夜半前席的人才得以进入,至今从未有人见人进去过,这些年,无数江湖中人编造精彩绝伦的故事,也没有人能得到这份殊荣。
今天,芦橘楼的客人却格外的多,因为江湖上最负盛名的说书人温听云也慕名而来,人人都想看看这两人之间能有怎样的交锋。
仿佛是为这“历史性“的见面增添几分传说性质的意味,等到辰时都已过一半,众宾客快要昏昏欲睡时,老翁方才姗姗来迟。
在他出现的瞬间,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等着此地主人的指示。
不过,最先开口的却是温听云:“在下温听云,表字飞卿,见过老先生。老先生来的如此之迟,倒是叫我们好等。”语气中不含丝毫不耐,但字字都透露着别样的味道。
白发的老翁听似未听,自顾自介绍道:“今日之酒名曰‘小火炉’,取冬日之暖阳之意,可为诸位解解寒气。”说罢,宽袖一拂光可鉴人的桌面,眨眼间便多出了十几樽小酒杯,老翁一一为每个杯中都倒上了酒,再在每樽酒杯的底部用手指轻弹一下,被弹过的酒杯便像有了灵性一样,颤颤巍巍地飞向各自的主人。
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动静,直到酒杯在每个人的身前停下,人群才有了赞叹之声,像是冻结的时光如镜面般碎裂,连带着之前没人搭理温听云的尴尬都烟消云散。
听着人们的恭维之语,一字一句像是把自己奉为天人,老翁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微笑。忽然,微笑凝固在脸上,在下一瞬间已完全寻不见那道弧度。人们却丝毫未曾察觉,仍然一片喜气洋洋。
老翁突然用力地敲了敲亭柱,发出沉闷的响声,人们才从惊喜之中清醒过来,齐齐转头望向酒馆的主人。老翁声音低沉:“今日便到此为止,某有些急事要处理,诸位请回,改日再来拜访,酒就当成区区的歉意了。”
说完便抬头盯着每一位宾客,仿佛再不离开的话,下一瞬那轻弹酒杯的手指就会出现在他们的眉心。人们被这有点阴翳的目光注视得有些受不了,将嘴边的牢骚吞回肚子里,拱拱手纷纷离去。
不消两分钟,厅堂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但老翁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温飞卿,需要在下送你一程吗?”话音未落,温听云便从门背后转出,拱手一拜,算是道过歉了:“前辈好眼力,晚辈告辞。”
待确认厅内再无他人,老翁一指按灭蜡烛,又一袖落下了窗梢,挥手拂开通往后院的珠帘,这才转身。
“梁上君子,怎么不下来一见?”老翁并没有惊慌,抬手袖中飞出一物,“咻“的一声穿透黑暗,屏风应声四分五裂。待烟尘散尽,才现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腰间挂着一把刀,一看就绝非凡品;相貌虽说算不上英俊,但眉宇间隐隐自有一番刚毅的神色。
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其眉心前正悬浮着一根寸许长的银针,离皮肤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但那年轻男子仿佛看不见这番惊险的情形一般,瞥都不瞥一眼,径直朝老翁走来,脸上有着压不住的好笑神气:“不应该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才对嘛。而且,你这副面孔,我该叫你老师好呢?还是贾生呢?”
“少废话,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干嘛?”老翁说的话虽然不客气,但身体却毫无防备之意。
年轻男子拨开银针,自来熟地端起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看你倚老卖老不错,不过你说话的这副腔调着实有些磕碜。现在和我说话也要戴着这副面具了吗?”
老翁抬手揭开了脸上的伪装,那满是褶皱的面皮下,竟也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去掉了伪装,人的精气神也大变了模样,现在大大咧咧坐在桌子上的,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公子哥了。
“顺眼了吧,对了,你手里那是小火炉,放外面能卖十两金,你得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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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哥模样的少年不满的嘟囔道,“每次来你都白喝白拿,我这酒馆倒闭了就得去找你。”
“我要喝‘天禄大夫’!”不明的闯入者清晰明了地传达了自己的诉求。
“没有,今天的酒是小火炉,只有这个。”诉求被毫不留情的驳回了。
“我要喝‘天禄大夫’!”能看出表达的情感很执着。
“不给!”同样的清晰明了。
“我要喝‘天禄大夫’!”事不过三。
“公纪!我!算了,服了你了……”看来,交涉成功了。
“我要三罐。”
“滚!你不要得寸进尺,你知道天禄大夫有多难酿吗!对,你知道,你就是故意的!”少年气的从桌子上翻了下来。
“再加一点清圣人,那个带回去喝。”惹事的正主神色不变,浑然不顾对面已经快要喷火的眼神。
“你……!我诅咒你喝酒堕船而死,天天去找李太白和王子安玩!”嘴里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但绝望的神色已经暴露了不争的事实。
半炷香以后,两个少年已经面对面地坐在后院的石凳上。少年面色铁青:“陆机陆公纪,你别太过分,说好的两坛我已经给你了,可……可你不能把我的库存全搬空啊!”
名叫陆机的青年紧紧揣着怀里的酒,满意的砸吧嘴:“三年啊,我三年没喝过这样的好酒了,贾仪,你可是学了一门好手艺。”
看着陆机陶醉的样子,贾仪撇撇嘴,语气带着三分揶揄:“别扯那些有的没的,草民一没抢二没偷,陆大将军深夜造访,还请指点一二。”
话音未落,屋外顿有箭矢破空之声。“来的这么急?”陆机旋即收起的脸上的轻松,一跃而起。
“你带的是客人还是尾巴?”贾仪退后一步,双眼盯住陆机的眼睛。
陆机被这双好看的眼睛瞪笑了,眼波流转,反问道:“你说呢?这么不信任我。“耳朵往门上一靠,“来得及,现在马上跟我走!”回头一拉贾仪的手,穿过后院径直就往外走。
贾仪一甩袖子,把手从陆机有力的掌心中逃了出来,眉眼却有笑意盈盈:“陆大将军真当我这三年在这里一点都没布置吗?跟我来。”
话说着,反过来拉起陆机的袖子往存酒的地窖走去。“我挖了一条往南湖边的地道。还在地窖藏了那么一点□□——也就相当于你手下一小队一年的量。”
看见陆机似乎有一万个问题想问,贾仪及时地打断了他,同时还不忘了往身后丢一把火,于是陆机也就识趣地闭口不谈。两人身法都不错,几个腾挪之间,已经在地道内飞掠出百米之远,身后幽幽的洞口传来的大声叫喊也变的模糊不清,除了衣袂纷飞的细琐与两人浅浅的呼吸,四周没有任何一点声音。
就在一切似乎沦为寂静之时,宛如洪荒巨兽咆哮一般的巨响席卷了整个广陵城,地底的贾仪和陆机都被震的有一瞬间的失神。
陆机神色复杂的看了贾仪一眼,拉起他的手臂继续向前飞奔,贾仪有点失神的往后看了一眼,被陆机紧握住的手臂没有挣扎,毫无反抗地被陆机带着向更深处的黑暗走去。
2. 事不过三(回)
斜月西沉,天上还有几颗星斗,显得平静的南湖湖面格外的清亮美丽,但一艘小船的到来轻易扯碎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小船是一艘再普通不过的船了,舱中甚至没有一件摆饰。船板上积着的厚厚灰尘焦急地向人们展示它的落魄。贾仪坐在船尾,整个人蜷缩着躲在阴影里,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隐隐有些发白。
“我不是故意的。”声音有点发虚,仔细听的话还能感受出一丝颤抖。
船头的陆机停下了喝酒的手,平静地看了贾仪一眼,手又顺着原定的轨道将酒壶送到唇边,一言不发。
“我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爆炸,因为地窖常年不通风,那些火药和酒只会让在地窖里的人烧成灰烬,火势根本出不去。但我忘了之前我们刚下去一次,是我失算了,无辜百姓的死我得负全责。”贾仪喘着气,像是溺水之人看到了河中的稻草。
“我不是推脱,我……”贾仪低下头去,不敢看陆机的眼睛。他的思绪飘飘荡荡,跃过了万里河山,最终落到了小船的船头。
陆机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酒壶,轻手轻脚地走向船尾。缩成一团的贾仪像是一只受了伤还淋了雨的小狗,徒劳地用舌头舔舐自己的伤口,浑然不觉伤口被越舔越深。
他伸出手,把在贾仪手中摇摇欲坠的酒杯拿走,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跳动的心脏感受着颤抖的手,也一寸一寸的收紧,但身体却变得滚烫起来,好像要给可怜的小狗提供一个温暖的庇护所。
得到温暖的小狗呆呆地抱着眼前这具紧绷的身体,闻着他衣服前襟上好闻的淡雅香味,这清甜、温润中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好像让他想起了什么,但如同细沙流过指缝,倏忽消失不见,在这样一个夜晚,面对着大概是仍是同一轮的明月,曾经,也有一个属于他的怀抱吧。
可能全天下的小孩都有一段人见人嫌的时间,贾仪也不例外,卧龙先生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尽力不去理会这对师兄弟平日的胡闹,“事不过三”是对他们唯一的要求。
在贾仪看来,估计是先生书呆子发作,用这样一个古语当作平日里的戒律,何为“三”?有“一、二”之后才是“三”,所以放学后放风也没什么顾虑,该折先生最爱的柳枝就折,该惹山下邻家的狗也便惹了。
篓子捅到先生那里,先生只会好言相劝来人几句,事后边瞪着贾仪边用细毫的毛笔在小簿子上记录贾仪的累累“罪行”。
卧龙先生在课后会检查昨天的课业,一般贾仪不会漏,二来陆机会提醒。可是偏偏那天课后,贾仪忘了写课业。
挂念着山下哪棵果树下的蚱蜢,满不在乎的贾仪等待着先生,慢条斯理地念完他的长篇大论,然后就可以和陆机一起去山中闲逛,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一些害羞的小动物,往往在他们靠近前就逃之夭夭……
可是今天的卧龙先生不发一言,跪在地上胡思乱想的贾仪好一会儿才发现今天的气氛不对,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旋即低下头,规规矩矩地把腿并拢了一些。
“第三次了,”卧龙先生开口了,一只手托着化名“记错录”的小簿子,一只手翻看着,在中间一页停了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语气显得古井无波,贾仪听不出话里包含了什么情绪,只将腿并的更紧了。
“今年一月十二,因贪玩忘了课业;四月初六,因为陆机午睡醒的迟了,没有提醒你写课业;今天五月廿七日,是第三次。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事不过三,规矩不可废,去后院跪着,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从我这里学本事!。”言语中透露着十分的不容置喙。
当后院的门在身后嘭的关上,贾仪这才反应过来,猛的翻身从地上坐起,试图去抓院门的门闩,但门外锁身重重撞到门柄上的声音打散了他最后的希望。他愤怒,他谩骂,他无力地捶打牢固的院门,仿佛门外有他的杀父仇人一般疯狂。他想不明白,什么狗p事不过三,区区课业而已,他竟然敢、敢把我关在这里,等我、等我……
当一切重归于安静,院中的枇杷树在微风中婆娑着枝叶,橙黄的果实也不再能像平时那样吸引少年的视线。少年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躺在地上,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双眼透过四周的墙壁,看往万里外的碧空。那天,他无数次懊悔的想,如果我也同陆机那样修习更勤奋一点,这高墙便也就阻不了我了吧?
西南山里的天气多变,晌午还半透半隐的日光彻底午后彻底没了踪迹,不多时,已有微雨飘飘摇摇落下。贾仪举头四顾,后院除了四面墙,便只有这一棵稀稀拉拉的枇杷树可以躲雨。
雨听不见贾仪的心声,或者是听见了,却调皮的故意越下越大。贾仪幻想着这时会有一把伞出现在自己头顶,如果沐锦在的话,她一定会来救我的。但是无所谓了,无论是不是先生的,我已经原谅他了,只要…他肯来,只要…他来看我一下,一下就好,明明我,明明我已经…不恨他了,他为什么……
没人回答,不会有人回答。熟透了的枇杷在风雨中摇晃,终于有一个支撑不住,离开了树枝母亲的怀抱,啪的一下砸在贾仪身前,裂开的果实里缓缓流出了黄色的汁液,如同今夜的雨,如同雨中无助的眼泪。
暴雨仍在冲刷着果树,冲刷着地面,冲刷着满身泥泞的衣服,冲刷着一切,却不能往空洞的瞳孔添加一点湿润。
贾仪感觉半天没进食的胃开始痉挛,想吐却除了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用仅存的意识想,我的一生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先生和陆机一定很高兴吧,没了一个糟糕的弟子,没了一个糟糕的师兄,不知道沐锦会不会心疼我,啊,好想再吃一次当时的甜点心,上面的枇杷酱真好吃啊……想着想着,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当贾仪再次获得大脑的使用说明书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感受着身体虚浮的感觉,脑海里也不太清醒,一会儿充斥着刻骨的恨意,一会儿又被深深的绝望填满。
“我怕是到了地狱吧,”贾仪漫无目的地想着,“这样子死的人还能入轮回吗?接下来是什么流程呢,苦役?拷打?还是汤镬?啊好难受,想不下去了。”
“贾仪,贾仪!”就在贾仪空空地思索着来自深渊的种种刑罚时,身体似乎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覆盖住了,似乎有谁在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
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四肢也没有力气,贾仪还是没搞清楚情况:“点到我名了,来者是牛头还是马面啊?”
贾仪还在纠结,一股淡雅的清香已经闯进了他的鼻腔。好了,贾仪终于清醒了一点,一边羞耻地将脑海中的鬼兵鬼将驱逐出去,一边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衣服不再湿漉漉的沾在身上,身下软软的想必也不是坚硬的泥土地,四周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饿了。”大脑重启成功的贾仪,成功通过嘴向陆机发出了正确的信号。
温暖的感觉离开了,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停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还烫着呢,”又向下拂上贾仪微睁的眼睛,在他耳边悄悄的说:“再睡一会,我去帮你煮粥,你现在身子虚,只能吃点粥了,等你好了以后再给你买好吃的。”见贾仪又开始昏昏沉沉,陆机轻声站起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间门。
出了门,屋外的阳光唰地射下,照得陆机的布满血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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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咪。走了几步,预估着房间里的贾仪听不见了,才俯下身,用手捂住嘴,低低的咳嗽起来。
“你去休息一会吧,”旁边有一个声音响起,沐锦走了过来,“那天你也……”
“我没事,小姐不必挂怀。”陆机直起身子,打断了沐锦的话,变回原来冷静淡漠的模样“这里我来便好。中午太阳过于毒辣,小姐还是快些回屋休息吧。”
“那便交给你了,我先回了。有什么事情让下人做便好了。”沐锦对于侍卫近乎无礼的打断不以为忤,双手交叠在小腹前,便带着下人往回去了。
陆机盯着沐锦离开的方向,突然回过神来的笑笑,笑声又引得几声咳嗽“哪里来的无名火气,幸亏大小姐不与我计较,唉。”
不远外的房间,传出了重物落地的响动。陆机一惊,才想起自己是带着任务出来的,情急之下,赶忙指使门口的丫鬟,“你去厨房拿碗粥,我早上放炉子上热着的,记得盛稀一点,再放半勺细的绵白糖,搅拌均匀,千万要匀。”
说完才发现自己语速太快了,只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辛苦了,快去快回。”说着便一路小跑往房间里冲去。
贾仪没什么事,只是试图着想从床上爬起来,现在正坐在地板上喘着粗气,唯一的代价是床头的小书架。
陆机跑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贾仪身上摸一遍,确定没有摔到什么地方,才松了一口气。转眼回头,贾仪已经靠着床沿睡着了。
陆机哭笑不得,正主天不怕地不怕,自己反倒处处为他操心。用尽全身力气把贾仪抬回床上,陆机感到一阵脱力。
“你真沉,看来你平时没少吃啊。”陆机自嘲的笑笑。
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进来。”陆机回到。
刚刚那个小侍女,探头探脑地望了一眼,双手将托盘呈上:“不知道符不符合心意。”说着朝着贾仪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望回陆机,这次壮着胆子多看了两眼。
“谢谢,你可以出去了。”陆机淡淡地说道,将碗搁在床边,握住贾仪冰冷的手,静静地等待贾仪醒来。
陆机当然知道她在看什么。那天晚上他满身泥泞地把贾仪背回京城,求城墙上的守卫去沐府通报一声,那个时候陆机感觉背上的贾仪只剩一口气,如果那站岗的士兵视若无睹的话,明天京城城墙外就会多两具尸骨,然后被清扫大街的下人丢到乱葬岗里去。
幸亏当时守夜的是沐华年手底下的亲卫,认得陆机腰上的沐家侍卫腰牌,便大手一挥放行了,还问他是哪位兄弟出任务不幸负伤,陆机一路搪塞回去,等到沐府的大门近在眼前,才力有不济,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与石砖一碰疼得陆机险些叫了出来,但他下意识生生忍住了。
沐华年大半夜的被叫醒,起初还一脸不乐意,当看到贾仪与陆机的样子后顿时魂飞天外,睡意顿时全消了。安静的沐府大半夜突然闹腾起来,传医生的大街小巷地飞奔,打热水的急急忙忙小跑,问东问西的心急如焚,陆机却一个字都不肯说。沐华年怎么劝都没有用,急的连威逼利诱都用上了。最后沐家主气得拂袖而走,留陆机一个人陪在贾仪身边。
从那天起,府里的人便背着他窃窃私语。有关府内大公子发生了什么的传言越传越凶,在内宅传出教两人武功的老师莫名消失的消息时达到了顶峰。陆机有好几次想找沐华年坦白一切,但他在书房门口踯躅了几天,最终还是没有踏出一步。
“等贾仪醒了他自会和你们说。”陆机正色地对沐华年说道。
“真相我会永远埋在深渊里的,先生。”陆机心里这样说道。
3. 锦书难托
当陆机正紧紧把贾仪拥在怀里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将军营帐里,气氛就不怎么融洽了。
传信兵颤抖着跪倒在阶下,后背已是汗如雨下。
坐在将军主位上的,是一位眼神阴厉的中年男子,身上的玄铁铠甲与御寒用的整张虎皮,无不彰显着无尽的张狂与霸道——正是燕国的大将军,桓玄。
“真是废物,”桓玄的神色像是要喷出火来,“一组二十四个人,盯一个人还盯不好,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你说说,他们还有必要存在吗?”
传信兵,已经快昏过去了。在军中,没有人敢于直面将军的怒火。今天轮到他当值,这个倒霉差事就落到他头上了,今天这条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就在这时,帷幕后面一个清冽的男声响起,将营帐内紧张的气息抚平:”将军便不要为难一个小小传信兵了吧。‘赵国第一将’也并非浪得虚名,况且,此次并非没有收获。”
“哦?”桓玄显得很感兴趣,“军师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假使我们所得的消息准确,陆机是直接进的那家酒馆,显示他与那位酒馆掌柜很熟悉,而且,我们的人一暴露,他立马通过地道逃走,还捎上了陆机,说明那掌柜一早就做好了弃店跑路的准备,也从侧面印证了第一条线索。所以,与陆机十分熟悉而且还居无定所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人。恭喜将军,多年的谋划没有浪费。”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桓玄大笑出声,传信兵身上的压力陡的一松,心脏还处在劫后余生的惊吓中快速地跳动。桓玄一指传信兵:“你带回了重要的情报,重重有赏!”,转身朝着帷幕后头走去,“军师先生,我想我们能聊一聊我们未来的计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将军这边请。”男声第二次响起,带着莞尔。
桓玄已经走远,但他的大笑仿佛还萦绕在耳边,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传信兵,面带喜色的屁颠屁颠跑出去领赏去了。在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日子里,有二十四个人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里,与之陪葬的是远在天边的家人深深的思念。
南湖的破船中,贾仪已经调整好了情绪,规规矩矩的端坐在陆机对面,好像刚刚失态大哭的不是自己,只是红透的耳垂成功出卖了他。
陆机看着想笑,有意再逗他,突然想到今日来是有要事,被那么多事情耽搁了,差点忘了正事。
“子读,我想请你……”
“不可能,我相信你比所有人都了解这件事不可能。”贾仪很少有的斩钉截铁,“赵王想要什么酒,尽管拿便是,何必多此一举来问草民。”
陆机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群雄逐鹿,燕王欲问九鼎。”
“那与我有何关系。你听听,还是古人说得好‘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表达的明明白白。”
“唉。”陆机这次变成长叹一声,“我们这么多年没见,碰到不想聊的话题你还是这样逃避。如此,我便陪你玩。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可与你解鞍少住初程。”
贾谊没有一丝犹豫,端起酒杯:“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叹主恩未报,无多来日。故国千年龙虎势,神州万里鼪鼯迹。”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又是瞬间作答。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话音未落,贾仪脸色已变,猛的站起来,桌子都快要掀飞。他一手按住桌子,另一只手在身后一摇,漫天的银针便对准了陆机。“果然,我从来猜的都没错。你就是他派来的吧。”贾仪的声音已经低的不能用低沉来形容,简直像是摩擦着嗓子挤出来的怒喝。
陆机身体后倾,躲过飞溅的茶水,攥紧的双拳同样表示了他的不平静:“你还是记挂着她,我知道这一点,所以说什么也不会拿她来威胁你,因为这很可能适得其反。”
贾仪往后退了一步,将银针收起,默默地重新坐下,但握杯的手仍颤抖不止。
陆机没有坐下,背过身来看向船外,雾气渐起,天边已有微光浮现,陆机想,长夜将尽,而子读你的长夜何时能尽呢?
陆机摇了摇头,收拾情绪,望了贾仪一眼,缓缓说道:“我相信你在那酒楼里不是闭目塞听,燕国侵犯边境的事情听说了吧。”
贾仪点点头,表示有所耳闻:“但不是有你在吗?”
陆机回道:“北方战线有我暂时不成问题,但西面蜀国不知何时养了一支海军,从交州西南海面打上来了。你也知道,我们南部沿海那海防跟街边秋后的落叶似的,一踩就碎。我在北方无暇西顾,朝廷派出去的将领连战连败。
这时候不知道谁上了一封折子,推荐了你。这件事很奇怪,你已经销声匿迹三年了,谁都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你。反正赵王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活要我找到你。我想了一想,与其把后方交给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还不如交给你更妥善些。毕竟,赵国也是我们的国家啊,我还是没法做到全然不顾。”
贾仪闭目沉思,双手扶额是他常用的思考姿势。陆机不催,站着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深邃的眸子看着贾仪的下巴,往下就是勾勒出漂亮弧线的锁骨,让陆机有一种啃上去的冲动。
贾仪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眉心一次又一次的蹙紧。“在旁人的认知里,我应该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为什么赵王听到我的消息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除了当朝宰相,没有人知道你我以前的关系,那为什么赵王偏偏要你来寻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要问你,边境形势真的有那么危急吗?这点很重要,这对我的判断有很大的影响。”
陆机将视线从贾仪身上挪开,抬手摸了一下下巴:“还没到亡国之势,但西南海域确实是吃了大亏。不然我也不会冒着风险来请你。”
整件事处处透露着诡异。匿名的奏疏,袭击酒馆的部队,燕国和蜀国的进犯,像是一步步策划好的,时间卡的刚刚好。京城里现在想必也是浑水一潭,阴暗中还藏着人密谋着对付自己,贾仪感到不寒而栗。
“对了。”陆机咳嗽一声,打断了贾仪的思绪。“我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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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说不上线索的线索要告诉你。”贾仪抬起头,陆机顿了一下:“可能和她有关的。”
贾仪的目光瞬间亮了:“在哪里?京畿别院?皇城地宫?还是其他地方?这几年我整个赵国我都跑遍了,所有人都告诉我她死了,但直觉告诉我没有。京兆府门前,沐家夫妇被杖毙的时候,赵王完全没必要漏她一个人,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陆机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的贾仪,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未必是那样。只是一次我帮安成公主办事,路过前皇后寝宫,要知道,皇后去的早,那宫殿五年前便没人住了。可是那天我却看到有宫女进出打扫,远看不清楚,我也不敢贸然前去,只好记下回来告诉你。只是不知道有没有……”
贾仪略微沉吟,便道:“如果沐锦真的在皇后的寝宫中,赵王是怎么瞒过宫中这许许多多的耳目的?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很多事情便也说得通了。”贾仪站起身,和陆机并肩而立。天边的云霭已经遮挡不住朝阳的光芒,折射出淡紫色的细碎光亮,铺在湖面上显得波光粼粼。
“赵王不管什么原因偷偷带走沐锦,清点牢中人数时发现我已经逃脱,但此事牵连甚广,不可大肆宣扬,因为刚即位,天下未定,不宜再横生枝节。而我隐姓埋名也正巧中他下怀。
而那一封信却将我放在了台前,他不得不给我编一个故事,所以他找你,应该是特地关照过你,如果我不从就用强将我带回去吧,所以你只是凑巧遇上,赵王并不知道你我关系。
沐锦的事应该是赵王所为,但后面燕蜀的入侵很明显就不是赵王的手笔了,这个人还没浮出水面,我们要等,看看是他的水性好还是我们的耐力好!”
贾仪向前跨了一步,站在船头之上,本来就只比陆机矮一点的他在阳光的衬托之下显得伟岸起来。
陆机笑了,将贾仪的逻辑从头到尾盘了一遍,感觉没什么问题,对他说道:“应该是这样没错,所以,你跟我回去吗?不然,我只能‘用强’了哦。”
贾仪回头,看着陆机充满笑意的眼神,撇撇嘴:“这一趟我是非走不可了,不过你打不打得过我还另说,我早晚要试试你这赵国第一将的斤两。”
陆机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从小到大,我们之间的比试你是从来没赢过一场,要不今天我就给你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贾仪秉持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真理,转身,弯腰,掀帘,放下一气呵成,眨眼间贾仪已经躺在了船舱中:“昨天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今天比试对你不公平,改日再说。”
陆机也跟着进来了,不顾船板上的灰尘,在贾仪身边合衣躺下,顺便用手将贾仪还在眨巴的眼睛闭上。“乖,好好睡觉。”
贾仪气哼哼地背过身去不理他,陆机也不恼,将两人之间的距离贴的越发近了,闻着贾仪头发上的微香,嘴角带着微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湖面还是原来的湖面,这个时辰正是蛙虫都不叫的时候,四周静的落针可闻,远处的城市里隐隐还有火光闪现,想必是个不眠之夜吧。
4. 阴差阳错(回)
“小时候的贾仪实在的太过调皮了一点。”
这是沐府里每个人对贾仪的评价。
沐华年看着这个他捡回来的孩子,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别看他刚进沐府时那个局促的模样,和旁人混熟了以后,便成了不折不扣的一个混世魔王。
果然,今天他又撺掇沐锦出府去玩了,要不是知道陆机一向沉稳,在旁护着,沐华年是万万不敢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交到他手上的。
好在贾仪性格虽然跳脱了一些,寻常夫子教的东西他往往是懂的最快的那一个。某一瞬间,沐华年甚至产生了以后把家业传给贾仪的想法,但下一秒——
“老爷,贾公子不小心打碎了您书房的花瓶。”
好,沐华年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把这偌大的家业交在那个混小子手上,那我沐家百年基业不得毁于一旦。
当沐华年怒气冲冲的跑到书房准备兴师问罪的时候,贾仪总能把地扫干净,捧着扫把,楚楚可怜地跪在地上发誓绝对不会有下一次了。搞得沐华年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最后只得哼一声拂袖而去。
贾仪今天就是找了这么一个借口——“帮沐华年买花瓶”,在沐锦卧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让不耐烦的大小姐同意和他一起去集市。
陆机适时地出现在贾仪身边,对沐锦行礼:“奉家主之命,贴身保护大小姐和公子的安全。”
贾仪对他恨的牙痒痒,像个领地被侵犯的小狗呲着牙,但也拿陆机没有办法,人家来的名正言顺,不像自己,来找沐锦玩还要层层通报。贾仪瞬间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其实沐华年同意他们出去玩有一点私心在里面。今天是燕国来派使者来求和的日子,自己按礼数应当出去迎接。
说是迎接,其实就是监视,防止出什么乱子。沐华年心里想:平时我在家里穿着都比较随便,今天让你们看看你爸爸我帅气起来的样子。
京畿,离京城约一里的驿站中,桓温和桓玄父子两人正相对坐着。
桓温叹了一口气说:“这次我们燕国战败,我虽有逃不脱的罪责,但两军差距不在兵将。赵国地处南方,多河流,商贸发达,装备先进,比如赵国的定国神器‘祝融’,我们便造不出来。
等进了城门,你挑个时候,带两三个人,去京城各大坊市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借鉴的。那么这趟我们就来的不亏。”
“祝融”,说是神器,其实就是一门威力巨大的火炮,攻击距离远胜弓弩。唯二的不足之处是移动不便以及造价过于高昂,以至于只能装配在大型城市和重点把守的军营中。这场燕赵之战,可以说就是赵军用“祝融”炮堆出来的胜利。
桓玄也知道这点,但他不屑一顾:“真正的强者是不会被区区火炮吓倒的,只要我能训练出更勇猛的士兵,赵国我还不放在眼里。”
桓玄将周中的杯子重重地敲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杯子脱手,在桌子上打着转,最后终于掉了下去,在桓玄的注视下清脆的碎了一地。“父亲,您的仇,我回亲手来报。”
桓温深深地看了一眼桓玄,眼神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说道:“你先去吧。”便不再言语。
与燕国使团这边死气沉沉不同,沐府上下一片欢乐。
与陆机的一点点不快并没有打消贾仪出游的兴致,三人很快收拾好了行装。
贾仪今天特地穿了一身白色长衫配上蓝色纱衣,显出几分读书人的气质来。沐锦的打扮一向很规矩,宫装款款,倒也优雅素净。陆机则是最没有新意的,一身黑色劲装,防身的短剑贴身放好,腰间的长刀不适合在大街上行走,便留在了沐府。
三个人走在清明门前的大街上,旁边就是东市,赵王对江湖事管的严,对商贸往来倒常常网开一面,大概是先王时期至今战争繁多,国库不太充盈的缘故。
三个人并排走,身为护卫的陆机却走在当中,贾仪在左,沐锦在右。贾仪常常在心里腹诽:“这个装模作样的陆机,天天拦着我去找沐锦,好像怕她跟我学坏一样,我有那么坏嘛?”贾仪心里想着,不由得陆机一眼,又用眼角悄悄地看着沐锦。
贾仪的眼神能躲过陆机和沐锦,但没能骗过第四个人。街边站着的,穿着明显不是赵国人的,不正是桓玄吗。
桓玄的眼神变得很阴翳,他低着头,轻声问身边的随从:“那个女子是哪家的?身边两人和她是什么关系?”
其中一个随从抱拳:“少爷,看玉佩上的纹饰应当是沐家的人。出入有人相陪保护,应当是沐家千金。那两男子能与沐家千金并排走,身份估计也不低。”
桓玄看了刚刚答话的一眼,又重新看向沐锦的背影:“看起来了解的不少,很好。帮我做一件事,查查她芳龄几何、婚配与否。”
那随从刚要下意识地答是,转而一愣:“少爷,您……”
桓玄看都不看他一眼,摆摆手让他走开。那随从自动闭嘴,将后面半句话吞了下去,低头退了下去。
贾仪不知道他的小表情全程被桓玄看在了眼里,街市上的商品琳琅满目,满足了贾仪无穷的好奇心。
“这里!”贾仪指着前方说道,话音未落,已经一个人跑过去了。陆机与沐锦对视一眼,赶忙加快脚步跟上去,到了近前,抬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家当铺。还没进门就听见贾仪兴奋的喊着:“掌柜的,有没有什么好物件儿拿出来给我看看!”
能当上掌柜的都不是新手,一个个都是老油条。一看贾仪这神情这打扮,就猜是豪门大家里出来玩的小少爷。
这种人眼光不怎么样,看见顺眼的就买,基本不怎么讲价,只要伺候好了,就是是掌柜眼中活的“金山”。
果然,掌柜的立马便迎了上来:“哎哟,公子,欢迎光临敝店,叫我一声小马便好。我这小店里,公子可有看上的?”
贾仪也不懂,见陆机和沐锦也进来了,便招呼道:“沐姐姐,来看这个,这个瓶子好吗看?”
马掌柜马上说:“公子真有眼光,这是青花云龙纹梅瓶,你看他折沿、细颈、丰肩,造型秀美,无论是放在正厅还是……”
“不行。”话没说完就被陆机打断了,“家中不宜用龙纹,易惹祸端。”
马掌柜剩下的滔滔江水只好咽回肚子里,讪笑着岔开话题:“那诸位公子、小姐,不如看看这件,白釉刻花瓶。釉面光滑,刻花若隐若现,青白相印,素雅恬静,放在书房里也是一绝。”
陆机哼了一声,像在表达无声的嘲讽:“如果你店里就这点东西,那也没必要继续看下去了。”
贾仪不高兴了,一路上陆机就处处与他作对,现在还没事惹其他人,属实可恶,一时气打不出一处来,生气道:“那你说说,什么是好的,拿给我看看。”
马掌柜眼看着事情开始不对劲,两边像是要打起来一样,到时候真的发生些什么,亏的还不是自个,赶忙拉住贾仪劝道:“公子莫急,这里都是些死当的,物件想必是稍稍不如人意的。这样,您随我来,这里还有些小的刚刚收档的新物件,您看看是不是合您心意?”
陆机不看他一眼,自顾自转身出去了:“我在外面等你们。”
马掌柜拿着袖子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心里直呼着好险,脸上还是一副殷勤的神情,忙着给贾仪和沐锦带路。
陆机被贾仪顶了一句心里烦闷,走出来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眼角却瞅到一个物件,起初陆机还没多想什么,但走出两步,感觉事情不对劲,又退了回来。
那是当铺侧面的一扇虚掩着的小门,但打开了一条口子。陆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没发出一点声响,屋内陈列着一排排货架,一眼望去至少有几十个,货架上放着厚厚的丝绸。
陆机抬手一摸,心想:“没错,蚕丝织,是吴郡产的丝绸。这么多新丝,谁会送到当铺里,莫不是?”
正想着,门外突然有人声传来,伴随着推门而入的嘎吱响动。陆机矮身一钻,藏身于丝绸之中,借着来人手中微微的烛火,试图看清那人的相貌。
房间在数十个货架的摆放下显得拥挤,那人手上烛火只照亮了一小片,将对面之人的脸映的通红。陆机感觉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想不起来,正因如此,陆机支起耳朵试图听得更清楚一点。
被贾仪看到脸的那位说道:“周围都清理干净了吗?”
“都干净了,刚刚闯进来三个孩子,看着像沐家的人,老马已经把他们带走了。”站在背光处的男人回答。
“不会有差错吧?”看来两人之间还没有完全信任,陆机想。
“不可能。”背光的男人朝着旁边走了两步,留给陆机一个魁梧的背影。“你家大人手眼通天,如果我们连走私镖这种小事都办不妥,你家大人会看上咱?”
果然是走私,陆机心里暗想,一边偷偷地伸手往身下的丝绸四角摸去。官织上贡的布匹丝绸在右下角都有细微突起以作记号,只有带记号的才能过关卡的盘查。陆机连摸四角,都没有。
看来是有人贿赂织造府的工人私下干的走私活,再高价聘请愿意冒险的江湖人士为他运送,看来这个人就是那人口中的“你家大人”了。这当铺如今看也是暗中接头的暗桩,回去要好好查查这当铺背后的主人到底是谁。
陆机不敢再动,听到了这么多,一旦自己被发现,多半没了小命不说,可能还要连累到外头的贾仪身上。
“哈哈哈哈哈好!”面相熟悉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笑道,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子,直接递给对方“那就祝贺我们合作顺利。”
“一切顺利。”魁梧的男人掂了掂手中的重量,看起来心情也不错。
中年男人点点头:“那我便先走一步了,请。”拱拱手,率先走出了小屋子。
魁梧的男人,在房间里又待了数息,仿佛陶醉于赚得的钱财,但下一秒,他瞳孔一缩,门口竟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两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陆机瞳孔也是一瞬间凝固了,刚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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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男人如果说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话,这两个士兵他绝对是认得的。精钢铠甲,上绣菱形纹,配雁翎刀,陆机不止一次在百官私下聚会的场合见过,作为护卫,常常相对而立,他们就是——当朝宰相亲卫!
陆机将身子缩的更小了,亲卫只听宰相一个人的话,不会因为和他有一面之缘就放他一条生路的说法,自己应对一人尚且自顾不暇,何况两人。
那魁梧的男人也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他将自己的朴刀横在身前,恶狠狠地盯着不断上前的两人:“你们是想过河拆桥吗?”
两个亲卫并未与他废话,刀出鞘,清冽如隆冬的月光,刀归鞘,倏忽如归巢的乳燕。待回眼看时,那魁梧的男人已经气绝身亡了,滚落的头颅上瞪大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陆机。陆机看的背后汗毛竖起,今天他才发现自己这个所谓的护卫和其他人一比有着多大的差距。
好在那两名亲卫没有注意已死之人的瞳孔,一人抬尸,一人提头,收拾好现场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陆机背后的冷汗就没停过,他知道今天自己属于是洪福齐天,才没被来来回回的人发现。陆机好像都能看到门外站着两个人,脸上带着冷笑,手中明晃晃的刀朝着自己的脖子一刀砍下——
陆机“咚”的一下坐起,不似梦中,周遭熟悉的环境给了他一些安全感,陆机感受着身上涔涔的汗,闭上眼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睁眼,对上贾仪睡眼惺忪的眸子,刚刚安静没一会的呼吸又粗重了起来。
把揉着眼睛的贾仪推到一边,下床走到院子里,静谧的夜空下是微凉的晚风。陆机感受着身上的汗迅速地被吹干,想着贾仪惺忪的眼眸,和因为不雅的睡姿而翘起的头发,陆机狠狠地揉了揉太阳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陆机正头疼着,此时,赵国皇宫的大殿上,沐华年也很头疼。合约已经快谈完了,赵国方面很明显能感受到燕国是带着诚意来的,无论是赵国缺少的矿石还是上贡的金银,都给的很大方。
赵王高兴,大手一挥就把俘虏的两万燕兵放了回去。就在两方和和气气地准备握手言和的时候,桓温抛出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炸弹。
“桓某斗胆,为犬子桓玄求取沐家千金沐锦,请赵王见证,使燕赵两家共创秦晋之好。”这是桓温说的原话,作陪的桓玄还起身给赵王行了个礼。
赵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空气里充满了诡异的安静。
说这句话正常也对,和谈完,有联姻也是常有的事;说不正常的也没错,古来联姻,都是求取公主或者郡主这类有头衔的女子,像桓玄这种的,还是第一次见。
沐华年肯定是不同意的,不说两个小辈之间是否般配,首先,桓玄不可能入赘,也就是说沐锦要远嫁异国他乡;其次,别看谈判桌上其乐融融,在燕国,无数人对赵国人恨之入骨,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去受那种气。但是拒绝还得找一个看得过去的理由。
沐华年第一个站出来:“圣上,微臣以为,小女还未及笄,礼仪还不规范,恐怕怠慢了桓小将军。况且,小女相貌丑陋,恐怕入不得将军之眼。”
桓温却笑眯眯地说:“沐中郎这可就说的过分了,今天犬子在街边偶遇千金,可以说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了。”
沐华年心里暗暗叫苦,突然后悔起来今天让陆机带着沐锦和贾仪出去的决定了,平白惹上了事端。
随着两人开口,大殿上也吵开了。泥古的老臣不肯破除旧例,沐家的对头“热情地”煽风点火,与沐华年交好的也不住地陈词。
但争论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此时只有一个人能拍这个板,一双双眼睛或明或暗地看向龙椅上的赵王。
赵王从未感觉到群臣的注意力如此集中,平时朝会的时候都有人悄悄地交头接耳,今天却统一地等着自己的决定。
赵王其实是很想答应的,毕竟他看沐家不顺眼很久了,倒可以借这个机会恶心一下沐华年。
这时有机灵的小太监呈上了一幅画卷:“皇上,这时沐家千金小姐的画像,奴家刚刚派画师去画的,请皇上过目。”
赵王慢慢展开画卷,那个角度只有赵王一个人能看到里面的内容。沐华年自称沐锦丑陋,桓温却说有沉鱼落雁之姿。两人之间必有一个人说谎,但究竟是谁说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赵王已经有了决断。
“桓大将军,沐家千金确实相貌平常。不如这样,我在皇家子女中寻一人嫁于小将军如何?”
桓玄坐着不发一言,连动作都不曾有。桓温看了桓玄一眼,随后便笑着对赵王行礼:“那便谢过陛下了。”
群臣已经纷纷退朝了,吵吵嚷嚷的大殿上已经空无一人。赵王将手中的画卷展开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良久,才将画卷收好。站起身,打开台阶下的火炉,那刚出世的画便度过了它短暂的一生。赵王就在那站着,平静地看着火苗将宣纸吞噬,留下焦黑的颗粒,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5. 笑里藏刀
贾仪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船舱坚硬的木板硌得胳膊生疼,破破烂烂的顶篷全然挡不住正值壮年的阳光,贾仪拿手挡在脸上,懒洋洋地不肯爬起来。
“贾子读,你再不起床,我就把这碗粥倒你脸上。”船舱外有个声音说道。
贾仪磨磨蹭蹭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掀开帘子,陆机双腿交叠,坐在船头,船头还升了一盆火,火上架着一个小碗,碗中米粒随着水汽蒸腾不住地打着转,散发出淡淡的好闻的气息。
陆机取出一个盒子,盛了点湖水,将粥碗丢进去。烫的粥要用凉水过一下才好吃,陆机记得贾仪的话。
贾仪用手撑着脖子,歪着头看陆机忙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嗟来之食,全然忽略了饲养员喂小狗一般的神情。
“镇上没有特别精细的绵白糖,小米倒有一些,你将就一下。”陆机边捅着木柴的火星子,边看着贾仪。
盛粥的碗在湖水中泡过已经不烫了,贾仪两只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喝着:“还可以,手艺不错。”
陆机瞅了贾仪一眼,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凑到贾仪身边,对他咬耳朵:“偷偷告诉我,这几年,你是怎么吃饭的,自己做的?”
贾仪脸倏的一下红了,屁股往后挪了两寸,挡开陆机不怀好意的笑,声音有点发虚:“偶……偶尔自己做一点……”
陆机笑的越发大声:“还编故事,你那个酒楼了我都摸过了,找不出一个锅铲子,哈哈哈哈哈哈。”
贾仪把喝完的粥碗往陆机怀里一塞,赌气似的往船舱里一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陆机也不去追他,把贾仪留下来的餐具一拢,往船舷边蹲下来,借着湖水洗碗。
船舱里的贾仪,捂着滚烫的脸,感觉刚才不如在船底挖个洞与陆机一起死了算了,也不至于被他这么羞辱。他拉开一小段帘子,看着陆机正在洗碗的侧脸,心里想着一万种办法将他上扬的嘴角掰下去。
但不得不说,这几年陆机也变了好多。原本他只是个护院的儿子,继承父业,可能在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娶妻生子,如果活得久,大概沐华年会感念他两世护主之功,给一笔银子颐养天年。
但现在沐家覆灭,除了沐锦生死不明,偌大的沐家只留下了他们两人,他们可能都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贾仪看着这样一个简单的人开始在身上背负一些东西,也察觉了一些自己之前没发现的感觉,这种感觉让自己感到莫名的烦躁。于是贾仪放下帘子,身体后仰靠上舱壁,隔着破洞的篷与太阳对视。
陆机也感觉贾仪有了一点变化,但更多的还是熟悉感,他不愿意贾仪这样一个人去接触那些肮脏的事情。
江湖虽说波诡云谲,但相比勾心斗角的朝堂已经算是一片乐土。陆机想,贾仪不愿意入的朝堂我替他入,贾仪不愿意做的事我替他做。
第一次在酒馆看到他伪装成卧龙先生的样子时,陆机有一股冲动把当年的事全都告诉他,但生生忍住了。
贾仪得知了真相无非徒增烦恼,他更愿意就像现在这样看着,某人在帘后探头探脑,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他就不该出现在沐家,照他这样的相貌和品性,在普通人家应该挺受姑娘欢迎的吧。转念又想到贾仪不会做饭,那这三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想着想着眼睛就有点酸,陆机赶忙用手背拭了一下眼角,微微转头,看见挑起的帘子已经放下,便安心的站起身,收拾停当,把卷起的袖子放下,走到帘前,对着里边唤道:“走啦,该出发了。”
帘内传来“嗯”的闷响,陆机权当他同意了,拉起船蒿,一点湖底青石,船便应声启航,压倒了一片芦苇荡,在一片茫茫之中生生闯出了一条路。须臾又如白马入芦花般,消失不见。
数日后,赵国都城,临安皇宫内。
赵王正在大殿上,群臣都已经到齐分列两旁。有内侍一路小跑,到近前跪下:“禀告圣上,大将军已将……罪臣之子贾仪带回,正在殿外恭候,圣上要见吗?”
内侍在说到贾仪的名字时,停顿了好一会,赵王含着笑看他一字一句地斟酌措辞,最后只说了一个字:“传。”
内侍倒退着离开,不一会儿,陆机的身影出现在了宫殿的门口,大步流星地走到离皇帝最近的台阶下,躬身行礼。
陆机被封大将军时被特赦上殿不拜,这是陆机一个人的特权,但今天也有一个人同样享受了这项特权。
贾仪随意地站在陆机身后,草草地抬了抬手,权当是行过礼了。群臣一时间有些哄闹,有几个言官已经跃跃欲试了。
赵王像全然没有看到贾仪一样,如同以前一样温柔的做出一个虚托的动作,嘴上说道:“大将军免礼。一路上舟车劳顿,想必也是十分辛苦了,先回府休息一下吧。”
言语间绝口不提贾仪和那场莫名的大爆炸。
陆机再次躬身行礼:“谢圣上关心。今日殿上想必有要事相商,微臣想,还是听一听的好。”
赵王脸上的笑意更浓郁了:“也是,大将军自便。爱卿你意下如何啊,贾太傅?”
被突然点到的贾仪上前一步,将身形从陆机身后显现出来,有样学样地模仿陆机:“谢圣上关心,草民觉得很好。”
赵王挑挑眉:“朕可从来没说过要夺了你太傅的职位啊?朕那个亲弟弟可是思念得紧呐。”
贾仪回道:“太傅之职所谓乃辅佐、教导,如今长沙王已经成年,行为言语已自有法度,无需我再行此职权,无官无职故自称草民。”
赵王本来提起贾仪就是为了说正事,也无意与他争这所谓的名义上的老师,从身旁桌案上将一封信拿起,信已经拆封:“这是朕收到的一封密信,上面说你有领军作战之能,‘晓畅军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这是上面的原话,爱卿你怎么看?”
贾仪这次规规矩矩地拱手,也不谦虚:“得高人抬爱,臣愿领此重任。”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所有人都没把那信的推荐当回事,以为就是一个暴露贾仪活着这一事实的阴谋,想当然的认为今天应该上演一出“忠臣喊冤”的戏码。没想到皇上当真了,更离谱的是,贾仪还接了。
礼部尚书第一个坐不住:“圣上,贾仪年少不知礼数,若如此蛮横专权,纷乱诸事,不宜委以大任,请圣上明鉴。”
刑部尚书也跟着附和:“圣上,此事于礼于法不合,况且贾仪仍是待罪之身,请求将其移交于我部审理,请圣上裁决。”
一时间,朝堂上纷乱如麻,人声鼎沸,大臣们七嘴八舌地抢着发言。贾仪的到来如同虎豹入羊群,将原本平静的水面搅的暗流涌动。
赵王被吵的心烦意乱,侍立的太监连喊两声“肃静”才使得大殿内恢复了秩序。就算这样,群臣还是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赵王,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赵王又回到了开始的状态,双眼看着站在阶下的贾仪,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交汇,然后又悄然错开,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你既然愿意领兵,那不如给朕讲讲,此战如何打,如何能胜?”
贾仪笑道:“既然如此,圣上且听我庙算。战事之前,必先品评优劣,唯以下四者。
其一,主孰有道?燕犯我国边境,此为不义。圣上以有道之师伐不义之徒,胜之必矣。
其二,将孰有能?陆机之才,远胜于桓玄。
其三,天地孰得?祁连为界,赵为天险,燕亦为也。此时进之多弊,守之多利,愿圣上熟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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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兵众孰强?敢问赵兵之勇,又何曾落燕兵下风?”
贾仪说到这里停下,双手抱拳对赵王作祝贺状:“圣上有此四利,纵燕强亦可败之。时势兼备,圣上复又何忧?”
赵王大笑:“好!爱卿果然不负当年文武双全之名。来人,拟诏!”
身边立马有小太监双手捧上一封空白的诏书,御史大夫也跪下双手接过,回到座位上,研墨,提笔,等着赵王的下令。
赵王心里其实不想贾仪活着,把一个仇人放身边养着终究不安全。但如今奈何缺兵少将,正是用人之际,只好先稳住贾仪,再行卸磨杀驴之举。
于是赵王清了清喉咙,高声说道:“封贾仪为征西大将军,交州士卒将帅都听贾仪号令,即日上任。”
圣旨已下,群臣也没了再多加置喙的余地,只好面面相觑。贾仪也无所谓具体是什么名号,于是也装模作样地跪下领旨谢恩,大殿上呈现一片难得的“其乐融融”。
贾仪在京城没有置办的房产,于是退朝后理所当然的跟着陆机的步伐回家。群臣不知道两人其中内情,以为陆机惹上了一桩大麻烦,一路上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搞得陆机哭笑不得。
直到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确认四周没人,陆机才回过头来,笑着对贾仪说:“今天真是出尽风头啊?把皇帝小儿唬的团团转。”
贾仪也不由得笑着调戏回去,语气夸张地辩解:“苍天可鉴,我说的可是句句真话啊!”
陆机才不信那一套,装着要打贾仪,边威胁道:“别想忽悠我,这场仗要是这么好打,我还犯得着找你吗?”
贾仪也不躲,嘿嘿一笑:“所谓庙算,我只说了四条,其实总共有七条。剩下三条分别为法令孰行、士卒孰练和赏罚孰明。
自从燕国上一次进犯,已经有五年之久了,这期间桓玄一直在厉兵秣马,等待战机。赵兵大多自以为四海之内无敌手,懒惰懈怠,尤其南方,作战能力堪忧,从西南战局就可以看出来了。想改善这部分,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只能另寻出路了。”
陆机点点头:“没错。我在北方和桓玄对峙多年,虽说我有信心在带兵上能压他一筹,但桓玄在燕军心里的威望、地位尤甚于我。还有,贾仪,赵王他这是放过你了吗?”
贾仪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不会的,从他封我征西大将军的时候就能看出来。首先,征西大将军按旧例只不过是一个临时的称谓罢了,等到战事结束就会被收回,到时候我在朝中又无官职,今天还假惺惺地让我保留太傅的职位,到时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其次,这个名号里为什么加了一个大?无非就是希望引起我们两人之间的不满,而我们之间作战地域相隔太远,不用担心我们的私怨影响赵国的存亡。”
陆机也沉默下来,半炷香后,抬起头对贾仪说:“那你怎么办?交州偏远,我也鞭长莫及,你得小心周身。”
贾仪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反而对着陆机眨眨眼睛:“放心,我不是说了要另寻出路了吗,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动身,你来保护我,还怕谁能伤到我吗?”随后踮起脚在陆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陆机一惊,拼尽全力保持神色不变,压低声音严肃地对贾仪说道:“你想好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仅仅我们要没命,整个赵国都要给我们陪葬。”
贾仪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以一敌二,双线作战肯定没有胜算。按我的计策,赢了我们可以开得至少百年太平,输了不过是大陆势力的洗牌罢了。怎么样,陪我来赌一把?”
陆机被贾仪的眼神看笑了,将贾仪拥入怀中,不顾贾仪拒绝的双手,伏在他肩膀上悄然道:“好,那我便陪你赌这一把。”
6. 良辰未遇(回)
今天是陆机的二十岁生日,也是他的及冠之礼。
本来一个侍卫的及冠礼是掀不起这么大的波澜的,但奈何前两天沐华年和夫人商量这件事的时候,贾仪贾大公子当时心情正好,坚决要求要大操大办,沐华年也便依了他。
但又想到陆机在外交际不多,在府内也就和贾仪、沐锦来往多些,便没有宴请外人,在家里摆了两桌,大人一桌,孩子一桌,省的大好日子孩子们太过拘谨。至于及冠礼,则由沐华年代替陆机父亲,来为陆机举办。
如今的贾仪已经与之前孩提时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了,将贪玩的气质收敛了一些,待人接物也随和了不少。当然对某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贾仪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小贾仪视陆机为自己一生最大的敌人、拦路虎和绊脚石,但自从和他两人上山拜卧龙先生为师以后,贾仪对陆机的态度改变了不少。
改观是从一次陆机帮贾仪完成了漏掉的值日而免遭痛骂开始的,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从此开始,贾仪便当陆机是自己的结拜兄弟,以前的种种不愉快便瞬间烟消云散了。
话题回到生日宴上,作为今天的主角,陆机显得受宠若惊。连沐锦小姐都来给他贺喜,常年积雪不化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红晕。
贾仪就在一旁端着一盘水果,一边吃一边拍手,放肆地揶揄他。陆机知道贾仪没有坏心思,但还是花了不少涵养,才将揍贾仪一顿的冲动给压下去。
虽说已经将礼仪的步骤大大简化了,但是冗长的流程还是看得陆机头疼。贾仪看着陆机叹气,自己却在一边掩着嘴偷乐。
陆机没好气地拍了贾仪脑袋一下,怒道:“现在你笑,以后看你怎么办。”贾仪捂着头傻乐,陆机便像看智障一样的看着他。
等到香案、礼器、服饰等等备好之后,及冠礼便算正式开始了。
陆机穿着一身短打衣裳,一步一步向坐在孔夫子画像下的沐华年夫妇走去,在面前两步处停步,笔直地跪下,充当赞者的贾仪朗声唱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沐华年从椅子上站起,接过侍卫递上来的方巾,给陆机束发,穿上直裾深衣,最后伴随着贾仪高亢的诵读:“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沐华年郑重其事地为陆机加上梁冠。
等陆机站起身面对大家的时候,已经变成眉宇英俊、气质威严、能独当一面的人了。沐华年扶着陆机的小臂,既是对陆机讲,也是向众人宣布:“陆机,你祖上护卫我京城沐氏一族已有三代,忠心耿耿。愿你秉承父志,大道为公,恪守纪规,为你赐字,公纪,可好?”
“谢家主。”陆机拜谢叩首。如此,才算礼成。
当天晚上,陆机被灌了许多的酒,他今天破例不用盯紧贾仪有没有做什么坏事,不用寸步不离沐锦的身边来保证她的安危。
陆机感觉自己有点醉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得抽身了。陆机抬手告了个醉,晃晃悠悠地朝西阁走去。
在一个拐角处,一只手拉着陆机的袖子就是一拽。陆机刚想反应,但被酒精麻痹的身体慢了一拍,于是反而被拌了一下,身子斜斜地就往地上倒去。
“啊!”一声低低的惊呼响起,另一只手托住陆机的腰,总算是在陆机横在地上之前扶住了。
于是,陆机便顺理成章地被贾仪斜着抱在了怀里,陆机倒觉得挺舒服,甚至有一种就这样睡着的冲动。
贾仪就没这么轻松了,陆机本来就比他大,又高又重,贾仪看着手里的秤砣,感觉自己的手臂要报废了。
贾仪实在是撑不住了,冒着下半辈子倒在病床上的风险,贾仪把躺尸的陆机扶起来,缓缓地让他的头靠在院中玉兰花的树干上。
“这个姿势显得比较舒服。”贾仪看着陆机不设防的脸,心里暗暗想着:“其实,他长得也挺好看的。就是天天穿一身黑衣服,还板着个脸,真没意思。”说着拿手指戳了戳陆机的脸。
睡梦中的陆机感觉自己好像被小狗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下,举起手在脸前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一般。
贾仪被逗乐了,也在陆机身边坐下,与他同倚着一棵树,远方传来枇杷成熟的清甜香味,很淡很绵长,仿佛与这一轮圆月交相辉映,显得月亮更加的惹眼了。
陆机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头脑仍不清醒,但那轮明月却直直地照进了他的眼里。陆机揉揉眼睛,挣扎着要起身,一只手又把他摁回去。
“再躺一会,喝醉酒的滋味不好受吧?”语气虽然带着俏皮,但陆机却从话里读出了关心。
陆机歪头看向身旁,俊秀的少年正对着他微笑,两只脚收在身前,一只手托着下巴。
“明眸皓齿艳无双,比拟圆月两相仿。”
陆机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首诗,但他下一秒马上命令自己忘掉。月下吟诗感觉只有贾仪干得出来,而且这首诗的下句说什么“欢情只供一夜长”,现在陆机感觉自己真的发烧了。
陆机调整好躁动的心情,用嘶哑的嗓音对贾仪说:“不去与他们玩闹,来找我做什么?”
贾仪拍拍大腿上的草叶,站起来,摆了一个练剑的起手式。陆机正在疑惑,贾仪突然从自己腰带间抽出一柄软剑,往前一撩,剑尖微颤,发出好听的长吟声,银白色的剑身在月光的挥洒下反射着耀眼的闪光,月光好似被切碎了一般。
陆机看的入迷,不由得称赞道:“好剑!”
“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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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吧,”贾仪一提衣摆,又坐了下来,把剑往陆机眼前一递:“送你的,生日快乐。”
陆机一怔:“送我……的?”
“当然。”贾仪嫌举着麻烦,直接往陆机怀里一塞,环顾了一下四周无人,挪到陆机身边,悄悄地说:“别和别人说哦,这是我从沐华年的私库里偷偷拿的云铜,到山下打的。世界上仅此一块,好好珍惜,弄坏了可没法修。”
陆机看了看手里的修长银剑,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贾仪,好像有许多话想讲一样,但最终只说出一个字:“好。”
“那我们回去吧!”贾仪拉起陆机,然后一个人在前头走,双手交叉叠在脑后,嘴里唱着不着调的歌曲。
陆机落后两步跟在后面,月光从背后照来,照出了两个人的影子,贾仪迈着欢快的步伐,连带着影子也显得灵动起来,陆机看着,心里的某种情绪在不断发酵。
贾仪正在前面走着,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抱住了,向前的腿再也走不出一步。
“谢谢你,贾仪,我会好好珍惜它的,除非我死了。”身后沉闷的声音响起。
贾仪被抱的心里七上八下,面对这突然的发誓有点不知所措,嘴里发出不知所谓的音节:“嗯,啊,那……挺好。啊,对了!那把剑还没取名字呢,要不你给取一个?”
找到话题的贾仪终于找回了自己,一矮身逃离陆机的魔爪,向后退了一步,和陆机面对面。
陆机仿佛也发觉自己刚才有些不妥,面色闪过一缕薄红,但他背着光,贾仪没有注意到:“既然是你送的,那自然是你取。”
贾仪抬起头看天,一手抱胸一手摸这下巴:“就是我取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用?”
陆机急于掩饰刚才的失态,立马回答道:“当然。”没有注意到贾仪狡黠的眼神。
贾仪故作恍然大悟,一拍手道:“有了,就叫‘良辰’吧。”
陆机还被蒙在鼓里,不解地问道:“何意?”
贾仪一脸坏笑:“我在想,以后谁家姑娘会看上你这样的人,于是剑铭我便写了‘未遇良辰,未逢良人’,是不是很适合你?”
陆机还没反应过来,贾仪已经一溜烟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喊:“大丈夫一诺千金,你可一定要用啊!”
陆机下意识地追了两步,发现已经追不上了,惹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自己咽下一肚子郁闷。
“贾仪,别让我逮到你!看在你送我生日礼物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看你以后落不落在我的手上。”
已经成年的男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对着空气发脾气,但下一瞬间他又笑了,是那种很温柔的笑,像三月里成熟的枇杷,一颗两颗的挂在枝头,在遥远的月色里依旧送出绵绵的清香。
7. 仙人指路
这是贾仪这三年来睡的为数不多的一个好觉,枕头和被子都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所以听到有人喊他时,贾仪不满的皱了皱眉,在略显宽大的床上像蚯蚓一样扭了一下,然后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将脸朝向床的内侧,仿佛对外撑起一个看不见的屏障,一切的言语和声音都透不过去。
陆机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跳上床,伸手就往被子里挠去。贾仪的屏障瞬间破碎,不得已从一团的被窝里抽出双手,握住陆机不安分的爪子,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眸,狠狠地瞪了一下陆机,接着重新将被子蒙在头上,隔着被子闷声闷气地说:“五分钟,马上。”
陆机笑了,他从小看到大,这“马上”的五分钟从来没有准时过,少于半个时辰就算好的。但今天不能等:“要是误了时辰,桓玄可要打到你老家咯!”
贾仪一跃而起:“就凭他那个小废物,也配来犯我赵国疆土,看我叫他大败而归!”然后看着陆机,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和戏班子里演的陆大将军是不是一模一样?是不是很传神?”
陆机这次是被气笑了,把贾仪从床上拉下来,一边数落道:“在你印象里,我就是这样的吗?”
贾仪在镜子前自然地坐下,单手托腮,装作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一字一句地答道:“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真实的陆将军没有刚刚的那个帅。”
正在帮他梳头的陆机手抖之下差点把梳齿拉断,弄的贾仪痛的怪叫一声,陆机赶忙抱住贾仪:“不疼不疼。”
贾仪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差点就出来了,在眼眶里打着转。
陆机想笑不敢笑,憋的脸成了猪肝色,只好摸摸贾仪的脑袋,把长发一绺一绺的重新分好,才拍拍手说:“好了。”
贾仪对着镜子左右晃头照了照,感觉很满意,便很大度地不再计较陆机之前的过错了,从椅子上站起身,又被陆机按下来。
“今天可是贾大将军的出征之日,得穿的帅气些。”说着,陆机从身后取出一件袍子。整体是以黑红为主,红绸是吴郡的御贡,黑缎是蜀地的皇室赠礼,不可谓是不贵重。陆机介绍道:“吴丝轻薄、蜀丝柔和,两者相合,穿着不会觉得重,同时春夏不觉得热,秋冬不觉得冷,可以算是独具匠心了。”
说完,陆机从后帮贾仪把袍系上,让贾仪站起来看看。
贾仪听话地站起来转了一圈,不说话,抬起头看着陆机。陆机微笑着看着贾仪,在胸前抱着肘,满意地点点头,评价道:“不错,很有大将军的风采。”
贾仪挑了挑眉,表示收下了,便起身往门外走,留陆机一个人在屋内。
走出屋外的第一步,贾仪就有点迈不动了,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关上了房门,然后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贾仪背靠着门,眼睛里却沁出泪光。
陆机被封大将军的那天,排场一定不会比今天小,他也一定很高兴吧,自己的能力终于被认可了,可是呢?群众山呼海啸的背后,有人来和他分享这成功的喜悦吗?
贾仪想着陆机看自己的眼神,突然感觉自己很混蛋,陆机在为了复仇在奋斗,而自己只会在海边昏昏沉沉的酿酒,过着没头没尾的日子,到最后还是一事无成。
贾仪突然好想哭,他从小到大哭过很多次,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哭过,在大雨滂沱的后院里哭过。但今天好像不一样,他不想哭,但眼泪好像止不住。
身后有人在推门,但被贾仪挡住了,所以又敲了敲门。贾仪拿起崭新的袍子胡乱地擦了擦眼睛,站起身让了路。
推开门,陆机就看到贾仪站在旁边,眼眶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陆机不敢再去触他的伤心事,只好帮他把揉皱的袍子抚平:“好啦,不就是一件袍子嘛,至于这么感动吗。这么喜欢的话我改天再帮你扯一件?”
说的贾仪又感觉眼角湿湿的,不愿在陆机面前丢人,赶忙转身,加快几步把陆机甩在身后。穿堂风吹过贾仪的面颊,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滴落下来,随风落到路边花坛里,下一瞬已经看不见了。
等陆机坐上马车的时候,贾仪已经调整好心情,整理好仪容,一本正经地端坐在车厢里了。
陆机看了心里不禁莞尔,心想这小子还真会装模作样。一边提着衣服后摆,往贾仪身边一坐,大声对车夫说:“永宁门。”
车夫立即高声应是,手一拉缰绳,马鞭一甩,便轰轰隆隆地往南而去了。
贾仪对陆机还有点不好意思,问话的语气都有点虚:“你从北门安定门出,永宁门在南边,不是更远吗?”
陆机抬手将贾仪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轻声说:“我送送你。”
贾仪怒了,最后一丝羞涩都不见了,从陆机怀里拔出来,对陆机吼道:“你编瞎话能不能打点草稿!”
一个时辰后,安定门外的一片小树林中,陆机正百无聊赖地摸着自己的手指,马夫看着马儿不耐烦地甩尾巴。“嗖”的一声,车厢的窗帘动了动。然后,车厢里传来了陆机的命令:“走吧。”
马夫立刻打起精神,高扬马鞭,咻的一下打在马腿上,马吃痛,一跃而出,沿着小道便向前飞驰。
贾仪冷着脸,歪着头不去看陆机。陆机拉过贾仪的一绺头发在手里把玩,懒洋洋地说道:“还生我的气呢?就开个玩笑嘛,别放在心上。对了,”陆机手上动作不停,“他们没发现你吧,有没有尾巴跟着?”
“没有。”贾仪这才答他,“我的轻功没你想象的那么弱。”
陆机很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理由,随后开心的一笑:“你说,赵王要是知道他的征西大将军,不好好的去上任,反而被我拐去北方了,他会怎么想哈哈哈哈哈哈!”
“注意你的用词,”贾仪纠正道,“西南战事根本无关痛痒,重点在北方祁连山战场,但毕竟后方不稳,我们得让蜀国主动停战。”
陆机一脸干坏事的样子:“那我们……”
贾仪接上:“给桓玄送一份大礼,就看他吃不吃得下了。”
终于,默契用在了有用的地方。
半个月后,离京城万里之外的建业城,鲍照正在军营里来回踱步,紧锁的眉头一刻都不敢松开。
陆机大将军据说有急事回京,到现在迟迟不归,给他一个区区副官留下了一大堆麻烦事。
桓玄的燕兵步步紧逼,自己的对策已经开始捉襟见肘了。连打了几场败仗,士气空前的低落,昨天晚上,鲍照已经写好了绝笔信。要是今天将军还不赶来支援,那这建业城怕是守不住了。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鲍照念着昨天夜里作的诗,长叹一声,人活于世,就各自有他的活法,我就算为国捐躯,我也要死守石头城。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归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鲍照想象着自己举杯痛饮的场面,可是回家的路途如此遥远困难。人非草木,每个人都想家,我却不能畅快地说出我的思乡之情。
“诗是好诗,”营帐外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沉浸在悲伤中的鲍照。“就是意境不好。”
“谁!“鲍照一下子警觉起来。晚上军营中已经戒严,是谁胆大包天地在中军大帐外逗留?
营帐的门帘被掀起来一半,贾仪弯了一下腰,施施然踱了进来:“你们大将军平时就住这种地方?”
鲍照抽出了刀,眼前这个看起来俊美的男子显得太过于淡定,他打算认真应对。
但他的肩膀下一秒被一只手拍了一下,鲍照绷紧的肌肉瞬间反应,腰身扭转,原本朝前的刀刃便闪着明晃晃的光自下而上地往后撩去。
刀势很强,仿佛一往无前。但陆机手从鲍照肩膀滑落,至肘关节处停下,竖起手掌往下一切,那刀便握在了陆机手上。
鲍照噔噔噔连退三步站定,赶忙稳住身形还要上。抬头一看,却是愣在了原地,“大将军?”
神出鬼没的陆大将军把玩着手中的刀,耍了个花,将它插回了鲍照腰上的鞘中:“是我,眼神不错。”
下一秒陆机的腿就被抱住了,只见鲍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喊的撕心裂肺:“大将军啊!真的是造孽啊!那桓玄他不当人啊!不分昼夜的打啊,不带歇息的。老子手底下的兵快死绝了啊!您要是再不来,那连我老鲍的尸首都要看不到了啊……”
这次轮到陆机往后退了,陆机试图把自己的脚从鲍照的钳子中抽出来,可惜失败了。陆机被弄的没法,只好咳嗽一声,露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安定军参将鲍照立正!”
军纪在上,鲍照也不敢放肆,恋恋不舍地从陆机腿上爬了下来。在陆机跟前站定,行了个军礼:“到!”
“回去叫醒其他兄弟,收拾好东西,卯时一到就出发。”
鲍照眼睛亮了:“好嘞,将军先休息,我这就去。”说完一路小跑着出了营帐,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整个建业城的兄弟们了。
营帐里,只剩下了陆机和贾仪两个人。陆机走到床上躺下,对着被冷落了好久的贾仪招招手,又拍了拍床上空的地方,表示来坐。
贾仪看了一眼陆机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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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物的行军床,怎么看都不像舒服的样子,但还是皱着眉头坐了下来。
陆机支起一只手撑着头,斜侧着横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贾仪坐在床沿的背影看。
贾仪感觉自己像是被猛虎盯上的小兔子,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转念又感觉这气氛不对,怎么没人说话呢?当贾仪在考虑如何打破这该死的尴尬时,一只大手搭上了贾仪的肩,然后猛地下拉。
贾仪猝不及防,被这个稍显突兀的举动搞的有点狼狈,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正好倒在某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的身上。
贾仪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个猛虎很显然不想到嘴边的食物就这么跑了,有力的双臂环住贾仪。贾仪经过数次逃脱的尝试无果之后,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结果,歪着头,恶狠狠地盯着陆机的脸。
贾仪没发现自己横在陆机的怀里是多么暧昧的一个姿势,但事件的始作俑者却清楚的很。陆机舔了舔嘴角,玩味地对着怀里的小狗说:“你说,我冒着丢小命的风险来陪你走这一趟,你却对我躲躲藏藏。今天被我抓到了,不把计划全交代了,明天就把你炖了汤喝。”
小狗“铁骨铮铮”:“又不是不告诉你。蜀国之所以会同意和燕国合谋攻打我们,无非是有利可图,算准我们无法长时间坚持对抗两国。
现在如果我们直接让出北方祁连山天险和北部大片土地,桓玄一心攻下赵国,必定会带兵长驱直入。而与此同时南方诸城都要坚守,让蜀国看着桓玄一家独大,但又看不到自己的利益。
而已经占领的西南部分国土不过是偏远小镇,背海临城,易攻难守,如同鸡肋。这样蜀国必然交还国土与我们和好,这样我们就能集中兵力对抗桓玄。”
贾仪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感觉嘴有点干,舔了舔嘴唇。
陆机松开了锁住贾仪的手,翻身下床给贾仪倒了一杯水。
贾仪接过,抿了一口,接着说:“而燕国以优秀的骏马和骑兵著称,一旦越过祁连山天险,便是大片平原,足够骑兵驰骋,所以我们要选择一个地方,让桓玄心甘情愿呆在那里,最大程度的减少骑兵机动性带来的优势。”
陆机低头沉思,半晌道:“京城。”
贾仪点点头:“对,京城。大军临城,桓玄不可能按捺的住一举覆灭赵国的心。一定会倾全部的兵力与我们决战。而且别忘了,京城外墙上装了最先进的祝融火炮,这可是对骑兵的大杀器。
此时桓玄大部队和燕国本土相距离甚远,粮草难以为继。要获得粮草,一是燕王派兵运输,二是强抢当地百姓粮食。前者我们可以派小部队四处游击扫荡,毕竟是在我们的主场;现在是秋末,秋收早已经结束,只要把粮食运走,桓玄便只能绝了这个心。”
陆机听着却皱起了眉心,想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那我们撤退路上的沿路百姓呢?弃之不顾吗?我绝对不会同意。”
贾仪看着手里的杯子,好像能从晃动的清水中看出答案似的。好像在做什么心理斗争,空气一时间又沉默了下来。
还是贾仪率先打破了沉默:“这取决于很多东西,中央的掌控力,你的威信还有各大城主的心里承受能力。”
贾仪又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如何措辞:“现在是考验你人脉的时候了,给你这三年里在朝堂中结交的所有人写信,让这些官员们通知他们在各地的亲属去南方避难。同时派一队亲信,拿你的印鉴和皇上玉玺印,通知所有城主带着粮草和百姓有序撤离。西南面的布防我已经给交州刺史交代过了,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声音里带着七分歉意和三分小心翼翼。
这次空气中是真的沉默下来。陆机靠着桌子,有一些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贾仪仍旧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杯子中的水里好像有无数晦涩的玄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机敲桌子的手陡然一停,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直起身,走到床边,把贾仪看烂的杯子从他手里拿走,扶着贾仪躺下,拼着不去看贾仪的眼睛。
直到帮他把被子盖好,陆机最后转过身,才说:“睡吧,不剩多少时间了。我去写信,你安安心心的。”然后把最大的那盏灯熄了,点起了书桌上的一根小蜡烛。
贾仪借着这么一缕飘摇的烛火,在黑暗中透过被子缝偷偷看陆机,看着他埋着头奋笔疾书,又时不时停下来想着什么,这个时候贾仪就会把头偷偷缩回去,装作自己在好好睡觉。
“这是个不眠夜。”贾仪想,不知道是对他还是陆机来说。
天上的星星不言,应该也是同意的吧。
8. 笑里藏刀
赵国人皆知,京城沐家,与吴郡孙氏、琅琊诸葛氏和河内司马氏,并称赵国四大家族。其中沐家掌管禁军,直属于帝王,沐家每一代家主都承袭荣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因此,沐家虽然势力不大,但依旧能与其他世家大族并列。从沐华年的爷爷沐成开始,到他儿子沐朝歌,以及孙子沐华年,每一代都兢兢业业地承担着拱卫皇城的重任,同时也享受着超越常人的荣耀与尊敬。
但不是每个人都对沐家十分友善,就比如赵谦敬——也就是后来即位的赵王,是老赵王赵丰的第二子。
当他回忆起与父亲出巡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旁边侍立的禁军看沐朝歌的眼神,仿佛都比看他们父子俩的要更尊敬一点。不仅如此,沐朝歌还要故作姿态地跪在父王前面装作忠心,实则接受所有禁军的注目礼。
“这种目无王法的乱臣贼子就该铲除。”赵谦敬想着。但他父王偏偏很吃沐朝歌这一套,还不停地降下赏赐,使得赵谦敬对沐家的怨恨更深几分。
赵谦敬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自己即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沐朝歌除掉。
可惜天不遂人愿,沐朝歌竟然比老赵王还先去一步。
赵谦敬的计划落了空,于是便把矛头对准继承沐家的沐华年,可当老赵王驾崩,赵谦敬顺理成章地即了位,准备大展一番拳脚的时候,却发现沐华年早就将禁军又变成了铁板一块,那些禁军旧部纷纷支持这位新的家主。
赵谦敬心里憋着一口气,但上天也好像不愿意看沐家继续独大——这一代沐家没有男丁,只有沐锦一女在膝下。
正愁找不到借口动手的赵谦敬于是乐得看沐家自断血脉,况且自己刚坐稳这个皇位,太子谋反一案还没完全平息,不宜再大动干戈,便容沐家去了。
但好死不死的,几年后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一向口风极严的沐府爆出了一桩秘史。
当时进府治病的太医传闻,沐华年在先帝时期,居然在外面收养了一个男孩。据说极其宠爱,不仅给配备了贴身的侍卫,还特地请了老师教授文韬武略。
赵谦敬一听,不禁勃然大怒。就算这个义子不姓沐,但沐华年去世后,禁军里那些人必定还会有不少支持他。那自己铲除沐家的愿景不是又落空了吗?
想起这个赵谦敬就气打不出一处来,当天晚上卧房外的侍女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骂人的声音。
赵王心心念念着推倒沐家,但盘算着满朝文武,也找不出一个愿意为自己得罪沐家的人。
而且沐华年谨小慎微,除了京城的防卫,沐家基本不过问其他政事,在外也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和把柄可以拿出来弹劾,与其他各家都井水不犯河水。
赵王苦思了半夜,几乎快把一头黑发熬白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赵谦敬顶着两只黑黑的眼眶,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丝晨光,心头动了动,不知哪根筋搭上了,想起了一个绝妙的“盟友”。
贾仪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浑身上下还是疼得厉害。上个月的病还没好利索,但沐华年不问,陆机不提,贾仪也就将他埋藏在心底,变回原来那个阳光的少年。
只有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才会默默地注视着心里的那一片阴影。
但今天府里的气氛不对,走来走去的丫鬟和管家都沉着张脸。看他们行事匆匆,贾仪也就没有拦下他们,但最终还是没能抗衡的了自己的好奇心,伸手堵住的来人的去路。
“陆机,这是怎么回事,今天府里的人都怪怪的。”
陆机倒是神色如常,但却语出惊人:“没什么,今天大街上人们在传沐家主要谋反。”
贾仪“哦”一声,正要走,刚抬腿,突然来了个急转身。“啊?你再说一遍!”
陆机歪着头看他,用手心贴了下贾仪的额头,感受了一下说:“没发烧啊,怎么这么大反应。”
贾仪被陆机逗笑了,心情也平复了一点,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沐华年对皇室忠心耿耿,不可能做此大逆不道之举。再说,沐家虽说掌管禁军,但只靠这几千人谋反好像还是太少了点。况且市井流言,听听也罢,前两天还谣传当朝宰相去寻欢楼时把命根子丢了呢。
想到这里,贾仪心里也轻松了不少。陆机拍拍贾仪的肩膀:“别自己瞎心急,沐家主已经去请罪了,皇上也不可能因为一点谣言就治罪的。府里的人只是为了沐家愤愤不平,你体谅一下。”
“嗯。”贾仪点点头,转身回了厢房。虽说陆机解释了前因后果,但贾仪还是有点不放心。
市井流言固然不足以信,但谣言总有源头。贾仪在脑中不断地回想最近沐华年、沐锦、陆机和自己的所言所行,除了自己平时一贯写写文章骂骂人,可能在外得罪了一些人,但这也和谋反扯不上关系。
贾仪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好在沐华年下朝之后,带回来了好消息。
赵王果然震怒,但并不是对沐华年的。
“沐家数代为我赵国忠臣,从赵武王开国之前就跟随我爷爷左右,今天居然有奸佞小人传出此等谗言!爱卿快快请起,朕相信你,一定要找出传谣的小人,朕就交由国公全权处理了。”
这个时候赵王的表现很合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相信沐华年要反。在此基础上,让沐华年自己处理也变相地表现出了自己的信任。
但贾仪晚上躺在床上,反复咀嚼这段话,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但又找不到由头,只好带着一脑门的糊涂睡了过去。
第二天,东市晨曦茶庄。
一个男人转过街角,走进了这家店铺。
他偏头瞧了瞧店内情况,客人们都在吃早茶。
他盯上了其中一人,仿佛漫不经心地走到他的桌边说道:“兄台,介意我坐你旁边吗?”
被问的人抬头看了一眼,转头拿下巴点了一下旁边的座位,示意他请便。早晨的茶摊总是人满为患,挤一下总是很正常的。
但接下来的对话就不正常了,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刚坐下,便压低声音在那路人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吗,沐家马上要造反了,京城不好呆啦!”
那正在专心喝茶的路人手一抖,一口喝大了一点,把自己呛到了:“咳咳,兄弟啊,没根据的话还是……”
话没说完,隔壁桌突然站起来两个壮汉,直接就伸手来拿那男子,同时大喊道:“拿下这个小子。”
那男子也没有坐以待毙,抬手掀了桌子与两人斗在了一起。此时门外还进来两个身材魁梧的便衣禁军,与最初那个男子打在了一处。
以一敌四落在了下风,那鬼鬼祟祟的男子见事不对,突然梗了一下脖子,好像咽了什么东西下去。
大喝的壮汉最见多识广,见到这副场景,马上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见他急急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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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他脖子,不能让他服毒!”
剩下三人齐齐停手,转而奔对面脖子而去。但还是慢了一步,当四人控制住男子时,地上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与此同时,沐华年带着禁军来了个全城大搜捕,尽管已经尽力控制影响了,但还是弄得风声鹤唳,许多茶馆酒店之中都查出了不怀好意的人散布谣言。
但奇怪的是,所有被查到的人第一反应都是吞下早就藏好的毒药,整整一天,连一个活口都没逮到。
这下连沐华年都感觉事情不对劲了。这像是一个针对沐家的局,动用的都是死侍。沐华年向赵王报告的时候,自己内心都在打鼓。
经历的一天的搜捕,本以为次日会消停一点。没想到,沐华年一觉醒来,流言甚嚣尘上,甚至有指责沐华年包藏祸心,恼羞成怒才杀人灭口的声音出现。
贾仪和陆机也坐不住了,想出门去打探情况,但沐华年一句“还轮不到你们小孩做这种事”把他们摁在了家里。
当天朝会时,一些朝臣也开始明里暗里敲打沐华年。一会说是不够出力平息流言,一会是身不正导致民众议论,纷纷扰扰总归没几句好话。
沐华年快被气疯了,平时一个个对自己笑脸相迎,我沐家一有事情就翻脸。沐华年本来就不理政事,朝会也不怎么发言,现在轮到自己做主角,才发现朝堂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好了!”沐华年自己用声音压下了群臣激愤,“臣确实失职,望圣上责罚。还请圣上能另擢他人,为臣讨回公道。”
赵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应道:“爱卿辛苦了,最近几日便在府上休息吧。来人,从锦衣卫里调两百人,保护沐大人。爱卿放心,查清谣言这件事,就交给刑部董侍郎办吧。”
刑部侍郎董允是个不近人情的,若不是刑部尚书有惜才之心,董允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但至少,他不会故意加害于自己。
沐华年这么想着,对赵王行了大礼,便回到位子上不说话了。
吵了一天的朝会是这个结果,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群臣也不是很满意,但也只好交头接耳地各自打道回府。
贾仪看沐华年回家的脸色不愉,就感觉事情发展的不太顺心,但也不好去问。今天早上说要出门的时候就被沐华年骂回去了,贾仪不想这个时候去触沐华年的霉头,只好远远地看着沐华年书房的灯在风中忽闪忽灭。
此时沐府上下已经是一片寂静,府里的人心情想必都不佳,早早就睡下了。晚风拂过湖面,平时吹的很清爽的风,今天却让贾仪感到一阵心神不宁。
外面的情况沐华年对自己封口了,虽说肯定是不好的,但具体到什么程度贾仪没有数。
下定决心,贾仪回房摇醒了已经和衣躺下的陆机。
“怎么了?”陆机疑惑的问。
贾仪咬着下嘴唇,半晌才开口:“你能不能帮我出去探探风气,我总感觉事情不对劲,就是……”
陆机看着贾仪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打发他说“明天再说”,但看着他通红的眼球,便不好意思开口了。最终只好点点头:“好。”
贾仪像松了口气一般,脱力地跌坐在床上。
陆机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婆婆妈妈,半炷香后便收拾好了。看了贾仪一眼,说道:“我走了,明天一早我会回来,你也早点睡。”
说完便一闪身,从窗口一跃而下,倏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9. 天不假年(回)
深夜,皇宫。
赵谦敬并没有睡下,衣服还穿着朝会时的服装。他斜靠在座榻上,出神地看着熏香一点一点烧完,留下一炉子的香灰。
上前更换熏香的侍女,已经不是第一次偷偷瞄这位仿佛在神游的皇帝了,以往这时候赵谦敬会下令“回寝殿”或者吩咐更衣,但今天的皇上很明显与以往不同。
小侍女进宫之前,家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要好好听圣上的话,不然会死的很惨的。此刻,小侍女唯恐会错了圣意,所以她只好静悄悄地走进来,生怕吵到了这位天子。
“不用换了。”声音突兀地响起。
小侍女吓了一跳,马上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马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奴婢罪该万死,打扰了圣上清净。”
等了几秒,意料之中的怒斥并没有发生。一只手扶上了她的手臂,侍女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只手,浑身上下都好像要抖的散架了,但她克制着不敢表现出来。
“无妨。”声音再度响起,“今天朕高兴,饶你一命。”
小侍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到绣着金龙的靴子从眼前走过。
“帮我叫车,我去趟荣国公府看望一下忠诚的沐大人。”说着,赵谦敬发出一声不知何意的笑声,向着大殿外走去,留下身后逃过一劫的小侍女傻愣在原地。
同在京城,沐府之中却是另外一幅场景。
陆机的行动并不能打消贾仪的忧心,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云渐渐浓起来了,把本就少得可怜的月光尽数遮挡,沐华年书房的灯还没熄,在暗夜之中显的格外突兀。
贾仪坐不住了,他决定去和沐华年聊聊。他只披着一件单衣,便朝着书房走去。远远地就听见书房传来争吵的声音,灯火照着人影在窗纸上不断的晃动。沐华年深夜还在与人会面,而且看得出来情绪很不好。
贾仪停在水榭旁,等着客人离开。夜深了,气温开始转凉,拂面的湖风不再凉爽,还带上了一丝丝的寒意。
贾仪开始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多穿一件衣服。
远处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贾仪皱起了眉头,平时府里的人一向恪守礼仪,没事不会大吵大闹。况且现在非常时期,这不是给沐家添乱吗,被沐华年知道肯定会被臭骂一顿的。
贾仪刚想上前制止纷乱,迎面却撞上一人,借着不明亮的灯火抬头一看,贾仪立马跪了下去:“参见圣上!”
贾仪感觉赵谦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不发一言地朝沐华年书房走去。后面尾随的太监侍卫赶忙跟上,没人再看一眼自己。
就这几秒钟,贾仪脑子里已经是一片乱糟糟:赵王深夜来是做什么?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要交待吗?还是……
贾仪扭头朝书房看去,书房里的冲突越发激烈,伴随着怒斥与低喝。贾仪下意识地站起身缀在圣上行驾的后面。
走的近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里面发生了什么,金铁交击之声响彻不绝。贾仪愣住了,原本他以为沐华年在书房和人彻夜长谈,怎么开始动起手来了。
“不行,我得先进去看看。”贾仪心里警钟突然大作,拔腿就要往前去。
但电光火石之间,赵谦敬已经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柄剑直直地朝着他当头斩下。
“圣上小心!”“保护圣上!”
太监和侍卫统领的喊声齐齐响起。
千钧一发之际,那柄剑生生停下,贴身的太监也把赵王扑倒在地上。
“圣……圣上,我……”沐华年肉眼可见地结巴起来,好像想解释什么。
但这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入进来,人们才注意到书房中的第二个人:“沐华年啊,沐华年,临到紧要关头怎么手软了,大将军是不会原谅你的。”
说罢举起手中的匕首就向赵谦敬刺去,侍卫统领拔刀架住落下的匕首,向身后跟着的侍卫喊道:“都别愣着了,把沐府所有人都拿下,谋反的乱臣贼子一个都别放跑了!”
贾仪看到门后出现剑光的时候已经懵了,平时转的很快的脑子突然感觉死机了。脑海中闪过的都是一句句“完了”。身体还保留着前倾的趋势,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想对赵王欲行不轨的铁证。
第一个被拿下的就是沐华年和最近的贾仪,直到感觉自己的头被粗暴的按在地上,贾仪才突然惊醒,挣扎着吼道:“不能听信那个人的话,唔……!”
话没说完嘴便被堵住了,动手的侍卫毫不留情的说:“狡辩的话还是留到诏狱里说吧。”说着狠狠地踢了一脚,正中贾仪的左腹。
贾仪感觉晚上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但嘴被紧紧堵着,连喘气都困难。大脑中疯狂充血,贾仪脸上涌出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后院和府中各个地方传出大呼小叫的声音,门外本来负责保护沐华年的二百锦衣卫,如今成了催命的鬼。半炷香的时间里,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住了。
不知道从哪里派来的刺客已经在众多大内侍卫的围攻下奄奄一息,望着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不禁大笑起来:“沐华年啊,我们谋划了这么久就换来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吗!啊?”
说完攻势一转,下一瞬间匕首已经抹过了自己的脖子,当侍卫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侍卫立即搜身,将一块腰牌和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呈给了赵谦敬。
赵谦敬早已从地上爬起来了,用手拍打着衣服上沾染的尘土,漫不经心地打开密封完好的信封,粗略浏览一遍,又抬起那块腰牌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谁知道?”赵谦敬将那腰牌转来转去看了个遍。
“奴,奴婢知道。”墙角有一个老太监细声细气地答道:“是,是燕国桓家的腰牌,当年桓老将军进京和……和谈的时候奴婢恰巧在场,所,所以认得。”
赵谦敬哼了一声,将两样证物收好,对着沐华年说道:“国公还有什么要跟朕解释的吗?”
平时叫荣国公是代表尊重和高贵,如今就是赤裸裸的嘲讽了。沐华年还想开口,赵谦敬却不给这个机会,自顾自地说道:“也罢,瞒了朕这么多年,不愿意开口也正常。带走!”
言毕,也不看院子里跪了一片的人,一拂袖子,身后太监赶忙跟上,留沐府上下和一众侍卫、锦衣卫一片死寂。
贾仪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送到诏狱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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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了。
手脚都被麻绳紧紧的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其实也是多此一举,贾仪自嘲地想,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左腹疼的厉害。当时被侍卫堵嘴的布条也没有拿出来,现在下巴也脱臼了。
诏狱建在地下,又阴冷又潮湿,贾仪忍不住打了个寒碜,绳子摩擦过皮肤,不时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
贾仪现在突然无比思念家里的棉衣,还记得那天,沐锦踩着秋天的第一片落叶,轻轻走到门前,端着府中新赶制的棉衣,微笑着和他说话,陆机站在一旁看着。
哦对,还有陆机,那天晚上他被我叫出去了,居然能避开这一次劫难,这算是他的福分吧,只要他隐姓埋名做个闲散百姓,余生就没什么问题了。
唉,贾仪内心苦笑,自己都什么境地了,自己都沦落成个阶下囚了,还在瞎操心别人的下半生。
还有沐锦,她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她什么都没做错,可惜了,我还打算一等我及冠就去向沐华年提亲的。
嗯……沐华年也是被冤枉的,如果不是我知道沐华年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凭那些线索,我也一样会认为就是他干的,就是不知道是谁处心积虑地要置我们于死地……想不下去了,胃好疼,我有多久没进食了,那一脚的疼与饥饿带来的痛感交替地一波波袭来,我快撑不住了。
“救命!来个人杀了我吧!”
贾仪拿后脑勺一遍遍地撞身后的柱子,手指紧紧的掐着掌心,但效果只能说杯水车薪。
但心里发出的声音并不是所有人都听的到的,体现在行动上的只剩下绝望的呜呜声,在安静空旷的牢房内显得更加诡异和恐怖。
接下来的时间,贾仪感到有人进出,但他已经没有了睁眼的力气。来的都是狱卒,脾气好的就检查一下是不是还喘气就离开了,碰到脾气不好的还踹两脚发泄一下无名的火气——毕竟在诏狱里的早晚是要死的,狱卒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贾仪也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相较于其他的痛苦,这都算轻的。
“和他们相比,自己才更像一条狗,一条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落水狗。”贾仪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闲心思开玩笑,感觉自己要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将下半辈子所有的玩笑开完,好像这样才能坦然地面对着代表终结的刑场。
但今天来的狱卒好像不太一样,不仅帮他取走了嘴里的破布条,还贴心地帮他把脱臼的下巴抬了回去,当然这个过程中又免不了一阵钻心的痛。
但下一秒,贾仪的嘴又被捏开,狱卒拿了一杯水,低声说道:“快喝掉。”语气中有着催促般的急切,一边盯着贾仪慢慢喝完一整杯,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形。
喂完一整杯,那狱卒一句话不说,转身就离开了。贾仪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幽深的黑暗里,感觉自己思维正一点一点的变得沉重,视线也模糊不清。
“是要死了吧。”贾仪想着。
“我这辈子没对不起谁,唯独没有报答沐华年养育我的恩情,下辈子,我还给您做儿子。”
这次,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10. 重若鸿毛(回)
陆机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一样迷茫。从小到大,他都是听别人的话。
父亲叫他学武,那就学武;沐华年叫他保护贾仪,那就保护贾仪,就像沐华年保卫京城一样,尽心尽责;包括昨天,贾仪让他出来打听消息,他也毫不犹豫地出来了。
这么多年,陆机总是把每个交付给他的命令,完成的滴水不漏,就算是最严苛的父亲也逐渐挑不出他的错。唯一出格的事,可能就是对某个人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但现在,没有谁再能对他发号施令了,他也找不到人去复命了。
与他一墙之隔的沐府里鸦雀无声,锦衣卫肃穆地把守着各个要道。大街上稀稀拉拉围观的群众三三两两地嘀咕,陆机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嘴里会说出怎样恶毒的话语。
陆机害怕被巡逻的士兵认出来,将伪装的斗篷裹的更紧一点,往旁边靠一靠,操起老家的口音,对旁边正侃侃而谈的路人问:“大兄弟欸,这个宅子里发生甚嘛事了,好多大头兵欸!”
正滔滔不绝的人被打断了话头,面色顿时不愉起来,但看到陆机的打扮和声音,于是他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好观众,还是感到天然的高兴的,调转话头就讲了起来:
“我看你外地刚来不知道啊,这个国公府啊,里面住的你知道是谁吧?是沐大家主啊,他手底下有百万禁军啊。要不是当今圣上英明,早早识破了他的诡计,昨天晚上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定今儿个他们就要造反了。你说说,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诶,你别走,你去哪儿啊?要不要向导,我价钱很公道的……”
陆机等不及他磨磨蹭蹭地把话说完,他已经从他话里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头也不回地朝人群外走去。虽然那人话里三句话有两句是空穴来风,但大概事情已经知道了。
走到一条小巷深处,四周无人,陆机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他靠在墙角堆出来的砖墙上,将头埋进了两膝之间。但可笑的是,他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父亲的话还萦绕耳边:“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沐老哥救了我的性命,我便把我这条命还回去,天经地义!我告诉你,没有沐华年,就没有你老子,更不可能有你这个小兔崽子!”
陆机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又被脚边的砖块绊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身子。天下之大,却没有给他容身之处。
陆机兜兜转转,又转回了清明门,看着熟悉的街景,沐府的事情好像并不能影响百姓的生活。
往事再次涌上心头,眼前好像出现奇怪的一幕,稚气未脱的贾仪,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看着他在一家典当行的门口朝他挥手,然后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的枇杷叶落了。”陆机想伸手去抓,但攥在手中的只有空气。陆机甩甩头,幻境消失,但梦中的典当行却依然矗立在眼前。
陆机突然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全无希望。
在离陆机所在典当行大概四五条街的暖香阁里,赵谦敬却在享受着莺歌燕舞。对外的解释就是——沐家的案件让圣上寒心,出宫来平复心情。
赵谦敬当然知道这都是一派胡言,他现在心情很好。他看着手里的酒杯,微笑着对着身后的人说道:“我许下的承诺不会食言,让大将军放心。”
在身后不远处,一个浑身用黑衣包裹的人单膝跪地,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沉声回答赵王:“希望如此。”
赵王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举起手中的杯子,看着仅剩的酒在杯中晃荡,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宫中盛传这里的玉液又香又润,可称独步天下。但朕今天一品,也不过如此。”
说着,转身面对地上的黑衣男子,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张扬:“沐家也一样。出事之前,谁都以为他们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如今呢?煌煌沐家,区区五日便尸骨无存,可见也不过如此。”
跪在地上的男子不发一言,赵谦敬有点扫兴地撇撇嘴,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这些话和你说,你也听不懂,和你主子谈可能还有点意思,滚吧。”
宰相府前,管家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难缠。眼前这个像叫花子一样的人,坚持要进府去找宰相大人,不仅不递名帖,还不说见面原因,给管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就这么进去通报。
管家被缠的烦了,想把这个叫花子打出去,但谁知叫花子不仅皮糙肉厚,力气也不是一般的大,两个侍卫拿着棍棒都拦不住他——不用说,这个叫花子模样的正是陆机。
就在管家焦头烂额的时候,一道声音救了他。
“吏部尚书到!”
管家再顾不得和陆机扯皮,立马换了副笑脸,迎上吏部尚书苏世康的车架。
苏世康今天来宰相府其实没什么事,宰相李平李氏和苏氏历代交好,遇上沐家这档子大事,正要来商讨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空出来的位子该谁来填等等事情。
苏世康听着车外吵闹,问管家:“宰相府门口居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肆喧哗?”
管家忙不迭地解释道:“一个不长眼睛的叫花子,非要见李大人,小的也没办法。”
管家本想搪塞过去,没想到苏世康却起了兴趣:“哦?还有这种人,让我先看看。”
管家现在想把自己多嘴的舌头割了,没办法,只好忍着一肚子闷气,把还在和侍卫纠缠不休的陆机“请”了过来。
陆机看到苏世康一愣,接着低头拱手说:“见过苏大人。”
苏世康见陆机认得自己,礼数又很周全,心里的猜测已经有了七八分,便道:“你跟着我进府,出了什么事情我担着。”
后面那句话是说给管家听的,管家也乐得苏世康愿意管这事,便一摆手:“苏大人哪里的话,大人这边请。”
苏世康很明显不是第一次来,除了派了一个小厮去通传,甚至没安排宰相府的下人带路。所以,去李平书房的路上只有苏世康和陆机两个人。
苏世康在前面走,陆机在后面亦步亦趋,一路上都没说过一句话。离书房还有五十步路的样子,已经能看到先前进去的小厮在门口候着了,陆机先忍不住开口道:“苏大人也不问问我的身份,就帮我一个大忙,不怕我害了大人吗?”
苏世康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陆机说道:“老夫平生最喜欢急人所急,能帮就帮。公子想必也是有急事要见宰相大人,那在老夫能力范围内的,也便是伸个手的事了。”
陆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头不语。苏世康在看了陆机一眼,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其实苏世康刚才的话才说了个皮毛,虽然苏世康有“苏鸿毛”的美誉,但其实他帮人也分对象。
首先陆机在见苏世康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且礼数周全,说明至少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
其次,虽然陆机全身被破烂的斗篷遮挡,但其内露出的衣料却不是平常人家能用的起的,可以看得出来他落魄前家底曾富裕过;
这种长居京城的落魄富家子弟,来找朝中权贵,不是借钱就是救急。若是事成,那人必定会感激自己的提携之恩;若是不成,也牵扯不到自己,主家也怨恨不得。
因此,这种白给的人情这几年苏世康送了不少,也借此摆平了不少的风波。可以说,这种往来的人情是苏世康在京城立足的根本。
但很明显李平并不认识陆机。他热情地把苏世康安顿坐下以后,才恍然大悟般地看过来:“苏大人,这位是?”
陆机的衣着在书房里显得格外破落,李平凭着苏世康的面子,和多年官场沉浮的好涵养才没有把他赶出去。
苏世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与我无关。我在门口偶然撞见的,据说有急事要来见李大人,我便大胆做主带进来了。”
苏世康完美地遵循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帮的忙已经到位了,剩下的我不出面,就靠你自己了。
李平听到苏世康最开始的那句“与我无关”已经明白了,那是一句表态,表示我苏世康不参与接下来的事情。于是准备叫陆机先出去:“那好,你先出……”
“我是清明门大街东市典当行掌柜的儿子,有点事要和李大人谈。”陆机先声夺人,希望引起李平的注意。
陆机成功了,李平听了他的话以后,表情明显有一丝错愕,然后把原来的“你先出去”改成了“你先去院子里稍候。”
陆机点点头,顺便朝苏世康作了个揖,表示这份情我记住了。苏世康在椅子上面色淡然,也不回应,倒是李平的脸上阴晴不定。
“我先去处理一下那边的事情,苏大人稍后。不如晚上就留下来,吃过饭再走吧。”这就是说那边的事很棘手,一时半会可能处理不完。
苏世康倒有些讶异,他带进来的小子好像也不简单,那个典当行倒是要好好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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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康心里想。但他并不表现出来,淡淡地说:“李大人请便。”
李平点头,然后快步走出了院子。陆机就在不远处的树下站着,秋天的落叶纷纷,却没有一片敢落在陆机身上。
李平对陆机做个手势,示意跟着自己走。但陆机没有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也得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是吗,李大人?”
李平很牙疼,他确实存了把陆机抓起来再好好审问的念头,那个时候占据主动的就是自己。但现在对面不上当,李平只好耐着性子陪着陆机说话,还得保证书房里的苏世康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的?”这就是谈判过程中最基本的招数,先抛出问题,让对面暴露底牌。
“典当行警戒又不严,我都能随意进出好几次。”陆机这句话虽然没说什么,而且内容半真半假,但李平也听出了一些东西。
“你一个人看到的,那你还敢站在这儿和我聊天?”李平还要再试探陆机的底牌。
陆机不惮多暴露一点,也是让李平投鼠忌器:“教我武功的老师身手独步天下,我也学了些皮毛,不过应付你府上的杂兵还是够了。”
李平在这个环节自认为占到了些优势,所以顺势开启了下一步的谈判。
“你要我做什么?”眼前这个人拿他走私的事来要挟自己,必定有所图谋,李平想。
“救人。”陆机只说了一半。
“救人?救……沐家!你是沐家的人?不可能,沐家所有在外的残党已经全部被抓捕了,怎么会有漏网之鱼?”李平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沐家。
“我只是一介江湖布衣,曾经受沐华年的施舍,才捡了条命回来。现在沐家遭此大难,我不能袖手旁观。”陆机套用他老爸的故事,为自己编了个身世。
“做不到。”李平直白的说,“别说谋反的大罪,更何况还被圣上亲自撞上。不夷九族已经是看在沐家祖坟里那几个老头的面子上了,沐华年夫妇必死无疑。”说完偷偷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房,害怕刚才声音太大把苏世康引出来。
“我帮不了。就算你把我走私的消息放出去,我也办不到。”李平看陆机好像还要说话,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陆机猛地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李平。李平被陆机通红的双眼吓了一跳,差点向后退出一步。
“如果是他们的儿子,你可以吗?”声音低得李平要凑近才能听到。
“儿子……我可以试试。可是,光光靠保守秘密可换不来一条死刑犯的性命啊?”李平摸着有些绒毛的下巴,现在的语气已经俨然一副生意人的模样了。
“你可以说,只要我能做得到。”陆机回答的很快,可以说是毫不犹豫。李平的回复让心如死灰的他又重燃了一丝火苗。
李平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把握住主动了,摸下巴的手摩挲地更快了:“首先,你进我的宰相府,当我的干儿子;其次,为了补上帮你救人的情报网,你得在京城谋个官职,为我传递信息;第三,利用你的职务之便,帮我打理打理‘典当行’的账目,好不好?”
虽然问的是好不好,但语气可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
“五年。”
“什么?”李平没听清。
“五年,我只能帮你做五年的事,五年后我是去是留你不得阻拦。这是我的底线。”
李平深深地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有着说不上来的诡异,连书房内的苏世康也听见了,正疑惑李平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成交。”
“对了,”李平转身正要向后离开,突然停下说:“诏狱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如果在我把他弄出来之前他已经没气了,那可怪不得我。而且,之前的条约你也得一一履行。”
陆机沉默了,李平就站着等他的回答。半晌,快站成雕塑的陆机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李平转过头,再也不看陆机一眼。陆机一个人在寒风中站着,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我做的对吗?”,但得不到任何回应。
一阵强风吹过,树叶倏倏地响,陆机紧了紧破洞的斗篷,避过头顶被风吹落的枯叶。但还是没完全躲开,一片枇杷叶落在了他的头上,漾着秋日里不曾有的绿意。
陆机将它轻轻拾下,双手握在掌心。
“春天什么时候到呢?”枇杷叶回答了他。
11. 劳燕分飞(回)
“贾仪,贾仪。”
贾仪微微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他感觉唤自己的那人和自己应该很熟悉,但不敢确定。他伸手去够那人的脸庞,但手臂沉重地抬不起来,只在原地动了动。
下一秒,他的手就被紧紧地握住了,熟悉的感觉跃上心头。他有很多问题要问,还有很多话要说。他努力地眨着眼睛,试图去看清眼前人的面庞。但他越是努力,却越是徒劳无功,人影不断的远去。
贾仪感到一阵害怕,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沾湿了里衣。他仰着头,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视线寻找着梦中的人影。
陆机一身黑色衣服,神态也有些疲惫,看见贾仪醒了,立即站了起来,对门口喊:“大夫!进来看一下。”却没把贾仪的手放开。
贾仪下意识的一缩,从陆机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就单单这个动作就让自己感觉到疼痛,贾仪垂眸,细细感受自己的状态——他甚至不需要大夫都能知道自己身体有多糟糕。
门外大夫听到呼唤声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贾仪费劲地将刚刚缩回去的手又伸出来。大夫托着贾仪瘦可见骨的手腕,将手指搭着,看了眼贾仪,又瞄了眼陆机,脸色不太好。
贾仪知道大夫在犹豫什么,也不点破,趁着他号脉的时候,问陆机:“这是哪里?”
一出声,连贾仪自己都吓了一跳,嗓子哑的不像话。陆机不敢再看,转过身,感觉眼泪又再眼眶里打转。
贾仪还想说话,大夫眼疾手快地端过备在一旁的温水,示意他先润润嗓子。贾仪接过水,道过谢,还是没能忍住再问:“沐华年呢?”
这次陆机是真的沉默了,他维持着背对贾仪的姿势,像个雕塑一般的一动不动,只有从他攥紧的拳头中才能将他的情绪看清一二。
贾仪也沉默了,但他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沐锦呢?”
陆机默然,逃跑似的向门口走去。
“站住!你不许走,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贾仪心神动荡,就要起身去追陆机,但忘了自己残废的四肢,徒劳地跪坐在地上,大夫惊慌地喊叫起来。
陆机听到后面的声响,也顾不得其他的,急忙回头来扶贾仪,却对上贾仪的双眼。陆机垂眸,不敢去看贾仪通红的眼睛,只道:“你先起来,去床上躺着。”
贾仪一把抓住陆机来扶的双臂,声音沙哑地问道:“为什么?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啊!”
陆机感受着贾仪双臂传来的力道,却是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挂走。陆机鼻子一酸,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贾仪看着陆机脸上的泪痕,好像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双手一推,竟把陆机推出两步以外。
“陆公纪,你听好了。”贾仪用手捂着嘴,发出了一阵咳嗽,好像这几个字抽走了他所有的生命力。“沐华年是你的恩人,他救了你爹,养育了你,你就算拿命报答他都不过分。就算你救不了沐华年,沐锦才是他们的亲生骨血。”
“而我,”说完贾仪注视着颓然跌坐在地的陆机,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罢了,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救我。你现在这么做,是把我置于何地?你是想我去死吗?”
说着,贾仪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一阵力量,从大夫的医箱里掏出一把剪刀。陆机惊恐地连滚带爬冲过去,一下把贾仪的手抓住,任贾仪怎么挣扎都不松开。
贾仪好像愤怒的情绪已经过去了,声音里带着哭腔:“陆机,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陆机语塞,他想说“我想让你活下去”,他想说“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或者索性一了百了地说出那句“我喜欢你”。但他不能,陆机痛苦地偏了头,在目睹了沐华年夫妇的行刑现场后,陆机知道,这么做只会让贾仪觉得他是个蠢货。
“铛”一声,贾仪手中的剪刀落地,手也松开了陆机的袖子。“你走吧。”贾仪看着眼前颓唐的男子,“以后不用来了,我不会麻烦你很久的。谢谢你救了我。”
最后那句谢谢在陆机听来刺耳无比,他手指动了动,好像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最后还是放回了原地。
三天的时间过的很快,正如陆机也不知道那天,他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出那扇门一样。自那天以后,他就没有胆量再次推开那扇门。他不知道门后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无论是暴跳如雷还是一言不发,都是他不敢承受的结果。
于是,他只能每天站在门口,隔着墙,听着贾仪的呼吸、进食的声音,以及与大夫没有感情的三言两语。
但是三天后,贾仪不见了,就在他堪堪能下床走动的第二天。其实陆机早就有所察觉,在贾仪说出那句“不会麻烦你很久”的时候,他就预感到贾仪会走,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陆机站在门槛外,失落地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李平走过陆机的身边,随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房间,砸了一下嘴:“不告而别啊,看来他对你很伤心啊。”
陆机不去理会李平的冷嘲热讽,贾仪不是对他伤心,而是对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伤心。陆机不敢去想贾仪要去做什么,他不理睬李平的冷嘲热讽,径直跑出了宰相府。
李平看着陆机离去的身影,不屑地哼了一声。
曾经辉煌如今冷落的沐府,依旧繁忙的东市大街,日新月异的街边铺子……陆机一间间走过,除了匆匆路过的百姓,他找不到一点和贾仪有关的痕迹。
陆机越走越感觉冷,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不去想的,或许就是现在所发生的事实。陆机感觉有点气短,一拳头砸在路边的墙上,但在最后时刻生生留了力。白墙何其无辜,不该由它来承受自己的愤怒和悲哀。即便如此,砖块最终还是吱呀一声,在雪白的墙面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陆机看着那道小小的裂纹,心里胡思乱想:“这又何尝不是我呢?每每事到临头,才想起来要反悔,但往往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了。”
“可我不后悔。”陆机低声地嗫嚅。他幻视着贾仪的脸,想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唇齿间。陆机正欲向前走,眼前却出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贾……”陆机不由自主地唤他,想确认一下这不是梦境。
“陆机。”冰冷的声音将陆机一下子拉回现实。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梦中的少年,但声音却不是那样的温暖而热烈。
“父亲的尸首在哪里?”
陆机不语,但他找不到任何不告诉贾仪的理由,作为一个亲眼目睹沐华年夫妇上路的人。
“城西乱葬岗。”陆机说的很慢,好像这五个字特别难以启齿。沐家为了赵国奉献三代人,最终却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连一座像样的坟墓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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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锦的呢?”贾仪的语速很快,像是在逼问。
陆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集市上人头攒动,每个人都期待着这个祸国殃民的罪人伏诛。
人群兴奋地呐喊着,喊得陆机的头像是裂开一样,陆机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位置,只感觉四周都是人,走过路过的都要撞他一下。
陆机浑浑噩噩地望着人潮涌来又一瞬间散场,他像忘记了时间一般傻站着,最后只留自己和地上不小心溅到的血迹。
“不知道。”陆机从回忆中挣脱,喘着气。
“不知道。”贾仪喃喃地复述道,然后猛地抬头:“那就是没死!那就是没死,没死就好,没死……”
陆机愣愣地看着贾仪自言自语,他不好意思打断贾仪近乎痴心妄想的幻梦。他觉得,贾仪就这样留着个念想也挺好的,至少不用那么悲痛欲绝。但是,纵容他沉溺于这幻夜之中,对于他来说,不也是一种残忍吗?
陆机想去摸贾仪的脸,贾仪一把把他的手拍开,转身就跑。陆机一愣神的功夫,拔腿就追,但等到追到巷子口的时候,望着滚滚的人流,已经没有了他的下落。
贾仪怀揣着激动的心情飞奔过大街小巷,好像前面有什么事情要急着去做一样。等他跑到了沐府门前,才绝望的发现,这里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沐府门楣上题着的字十多年来都没曾磨灭他的荣耀,现在不过十数日,已经变的锈迹斑斑。
他想起刚刚陆机和他说话时,欲言又止的小动作,又忍不住抱头哭起来。明明我也想做点什么,但最后事实证明,我才是最大的那个傻瓜,这种感觉真不好受。
陆机急急忙忙地感到城西的乱葬岗,蹲在枯枝上的乌鸦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除此以外,再无人烟。
不在这里。陆机一阵懊恼,转身朝着沐府跑去。
贾仪远远地站在街角,无声地向着这座充满了他美好回忆的地方做着最后的告别。
“我要走了,今后你可就要一个人过了。待会我去看看沐家主,我就不和他说沐锦的事了,他要是在下面没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想必是明白的。就这样了,再见。”
陆机站在了沐府门前的大街上,他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寄希望于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失望地垂下眼眸:“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人群熙熙攘攘,但没有人能回答。
贾仪站在了乱葬岗,乌鸦看着今天第二个打扰的客人,扑棱着翅膀,操着粗劣的嗓音“哇—哇—”乱叫。
贾仪不理他,京城一天去世的人不计其数,买不起坟的人就用草席一卷,丢到这荒郊野外来。贾仪对飞舞的蚊虫视而不见,执着地打开每一个席子,试图从腐烂的骨肉中分辨出哪两个才是沐华年和沐夫人。
太阳西沉,斜月已升,乌鸦群的哀嚎声声惊悚着人们的心神。贾仪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他已经找了一天,但毫无进展。
“是上天不想让我们见最后一面吗?还是你们不愿意见我这个不孝的孩子?”贾仪望着天上忽闪的星星。
“小时候,你告诉我,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辰,从西湖里诞生,飞至高天之上。你说,沐锦会不会在西湖等我们?是吧,我去看看,说不定就是呢?找到了沐锦,我再来看你们,再见。”
再见,是再见呢还是再也不见?
12. 牵肠挂肚
贾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这个混乱的梦中,沐华年、沐锦和卧龙先生一个个从自己的身边走过,笑着向他打招呼,说着再见,贾仪想去抓他们的袖子,但他们的身影却化作光影破碎,片片消散。
贾仪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突然从梦魇中惊醒。
贾仪眼前有一只手挡着他的眼睛,自己的手也抓着他的衣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
“你还没睡?”贾仪问,手松开了刚才紧紧抓住的袖子,想抬起头。
陆机却没把手收回去,反而又把贾仪的头重新按回去。凑到贾仪耳边悄声说:“没到时辰呢,你再睡会儿。别怕,我在呢。”
贾仪不知道自己做梦时有没有说什么和做什么不该做的,也就没胆量细究那句“别怕”是指什么。
但是陆机温暖的手贴着额头和鼻梁,指缝透出摇曳的烛火,不时传来细琐的纸页翻动声,虽然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可还是清晰地传到贾仪耳朵里。
但贾仪却并不觉得吵闹,这些与往常不同的声音带来了些许生气,它们都仿佛在告诉贾仪,即使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也会有人在身边守护你。
等贾仪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营帐的门窗紧闭,看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分。
贾仪一睁眼,正面对上一双充满探究疑惑的眼睛,给贾仪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摔了下来。
对面的人也被突然睁眼的贾仪唬得后退两步。贾仪抱紧陆机留在床上的大衣,背靠墙,看向对方,这才发现这人有点眼熟。
鲍照扭动着面部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但结果显然不太尽如人意,显得像个先天不全的痴呆。
倒是贾仪先开口了,一说话就抛出一连串问题:“陆机人呢?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在干什么?”
鲍照也知道自己的“笑”不太有信服力,于是换回了军中公事公办的语气:“现在已经辰时了,将军特地嘱咐我们不要叫醒……大人?将军卯时就先带大部队出发了,留了一千精兵下来,到时候合肥会师。”
鲍照昨天晚上看到陆机太激动了,完全忘了还有贾仪这一茬。陆机走的时候也没把他身份交代清楚,只说了句家属就轻飘飘地带过了。所以现在鲍照突然想不到该叫贾仪什么,最后只好抛出万能的称呼喊一声“大人”。
贾仪皱了皱眉,不知道是生气陆机不告而别还是什么,将两腿在床上盘了,缩回被子里,闷闷地问道:“平时你们喊陆将军什么?”
鲍照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口:“就‘将军’啊?”
贾仪掏出自己的大将军令,有点想甩在鲍照充满无辜的脸上,但生生忍住了,他感觉自从认识陆机以后,自己的涵养变好了不少。最后只是指着令牌,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是将军。”
鲍照感觉贾仪是真的生气了,但他找不到证据,只好点头:“好的好的,将军。”一边心里给陆机记了一笔,这姓陆的果然不是好人,下次开庆功酒的时候一定要多灌他几杯。鲍照暗暗提醒自己。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鲍照好不容易找到了正题,眼巴巴地问新上任的“贾大将军”。
贾仪知道自己已经拖了很久了,陆机在负重前行,自己不能一直躲在他身后,毕竟这也是自己的事。
“3分钟以后走。”一旦决定行动,贾仪就是另一幅模样,飞快地把行囊收拾好,当然没忘记把陆机留下的大衣带上。将大衣折起来的时候,贾仪的耳垂几不可见地红了红,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一份什么情感,只好像收拾行李一样胡乱地塞进背包。
营帐外的士兵比贾仪还要快一点,他们本来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是因为陆机的临时起意才留到了现在。一个个整肃好队列,等贾仪走出营帐的时候,士兵们已经在太阳下站得笔直了。
士兵们没见过贾仪,所以当贾仪在感叹陆机的治军有方时,他们也在打量着这个新的顶头上司。眼前的少年人显得过于年轻,虽然这次任务比较轻松,加上没人敢违抗军纪,但几乎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为贾仪作为将军的能力打了个问号。
贾仪也不管他们心里想什么,他只是相信陆机给他留的兵。大手一挥:“跟我走!”
但走了半天贾仪就发现自己太托大了。他自从五年前在狱中的时候就落下了病根,接下来一段时间又大量酗酒,搞的身子骨很差,虽然后来将养了一些时日,但终究不能和常年经受训练的士兵相比。
所以贾仪看着身边士兵行军走路十分轻松,感到十一分的羡慕。但又不想在陆机的兵面前丢脸,只好咬着牙跟上大部队的节奏。
士兵们看贾仪虽然看着弱不禁风,可偏偏能跟上他们的速度,其实内心了也有一点点的讶异和佩服,不知不觉就放慢了一点脚步,没有原先那种不以为然的想法了。
等真的到了正午,太阳就毒辣辣的挂在天上,迫不及待地让众生体会他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这份荣耀并不是谁都承受的起的,一些士兵已经没了闲谈的力气。
鲍照忍不住了,不是他走不动了,是他感觉再走下去贾仪要昏死过去。鲍照离贾仪最近,看的也最清楚,半个时辰以前贾仪就开始埋头走路,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鲍照赶忙喊停贾仪,纠结着措辞,早上已经在贾仪那里碰了个钉子,他不想现在重蹈今早的覆辙。
贾仪费力地停下脚步,看向在原地踯躅的鲍照,沙哑地说:“怎么了,磨磨蹭蹭的?”
鲍照斟酌了半天,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那个,大……将军啊,兄弟们都有点累了,您看是不是……”
贾仪回头看了看跋涉的士兵们,阵型确实比早上散乱一点,于是点点头:“那就休息吧。”
鲍照得了命令,立即大声对后面喊:“原地休整,半个时辰以后出发。”
士兵们立马将重物行李放下,就地找地方休息。贾仪也找了块相对干净点的石块,也顾不得形象,就坐了上去。
鲍照递过来装水的水壶和干粮,贾仪接过水壶喝了几口,脸上灰白的气色才被压下去一点。贾仪没动干粮,他临行前已经交代过,可能直到和陆机汇合之前,这一路上都没有粮食补给,所以要省着点吃。
鲍照看了看贾仪的脸色,再看看被放在一旁的干粮,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将军,还是吃点吧,再省也不能饿着肚子赶路。”
贾仪摆摆手,他不是不饿,只是胃里难受,什么都吃不进去。但他不能说,只好用“等会再说”糊弄过去。
贾仪将两腿伸直,尽量放松地搭在地上,借着地势,望着远处的山丘起伏,罕有人烟。“应该是陆机已经将人撤离了。”贾仪心想,“肯定有百姓会留恋家园不肯离开,这个时候只能用雷霆手段强行迁移了。”
贾仪的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过地面,翻起几块泥土。
“不管这次计划能不能成,我都是赵国百姓的千古罪人。”
赵国,扬州。
琅琊诸葛氏在这里盘根错节,扬州地界里一半的城,都和诸葛一氏有关。诸葛氏在扬州的影响力不亚于曾经沐家在京城的威风。
所以,当陆机率领军队到达扬州城下时,城主诸葛宏第一个想法是拒绝开城门,拒绝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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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拒绝迁移。总之,就是不肯配合。
陆机一路上已经见过形形色色的官员,有被军队吓怕的,有摆鸿门宴想杀人的,也有早早收到消息已经带着家眷跑了的,当然,像诸葛宏这样凭城对峙的也不少。
陆机不想废话,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只有开辟一条道路,让贾仪顺利地到达合肥。因此,陆机大手一挥,诸葛宏就大惊失色地看到了城外搭起了林林总总的攻城器械。
诸葛宏沉浮官场也有数十年了,大多数时候都在扯皮和你来我往。看见陆机来,下意识地想借着城主之名和他讨价还价,从军方手中挖一块肉下来。但谁知陆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一言不合就开始攻城。
诸葛宏看着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军官,又想到了自己城中那几个拿不出手的兵熊熊,马不停蹄地打开城门,跑到陆机营帐里磕头道歉。
陆机也不在意这个,只要目的达成就好。只是诸葛宏留了个心眼,陆机出示的凭证只是几个兵部的任免文书,和以宰相为首的一些朝中大臣的秘密书信,虽说有调兵之权,但还没到干涉一城事务的程度。
所以,诸葛宏在陆机桌前,揪着那张贾仪的的上任命令看了好一会,就不给个准话。陆机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万一皇上事后清算,诸葛氏会不会背上一口黑锅。
陆机用笔杆敲了敲桌面,将诸葛宏的目光吸引过来:“你只管照做,出了事情都由我担着。”
诸葛宏等的就是这句话,笑嘻嘻地将那张看了半天的纸放在了桌面上,站起身对陆机拱拱手:“那我就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冒这一回险了,希望大将军不要让我失望啊。”
陆机没有接话,用下巴指指帐门,示意他可以出去了。诸葛宏又嘿嘿笑了两声,便退了出去。
陆机将诸葛宏丢下的文书拿回来,看着纸上贾仪的肖像,不由得笑了出来。心里描绘着百里之外的场景,照贾仪的脾气,醒过来如果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生气地大哭大闹绝食泄愤吧。
陆机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伏在桌上,强忍着不笑出声。
门口有人影一闪而过,陆机警觉地站起身,大喝:“谁?”
门外,参将尴尬的掀帘子与陆机对视了一眼,没忍住,又把头垂下来。他没见过陆将军这副模样,以前就算打了胜仗,陆机的表情也都是平静的,现在就像是,是……隔壁王二麻子想念他在老家的老婆时的神情。
参将被自己的发现震掉了下巴,陆机却看着他在那发呆,等的不耐烦了,出声骂到:“有事说事,别磨磨蹭蹭的。”
参将这才把自己的下巴捡回来:“另一条路上来消息了……”
陆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所谓的“另一条路”是什么意思,赶忙急切地问道:“快说,怎么了?”
参将这才接了下去:“鲍照派人送来消息,说贾将军身体不适,只能在广陵暂时休整。”
陆机眉心瞬间蹙了起来,贾仪的安危无时无刻地牵动着他的心,一句“不适”可有太多解释了,他恨不得现在自己能瞬间出现在贾仪身边。
“备马,不,备车。我去一趟广陵,你们在这里盯着诸葛宏。原定计划推迟两天,不,一天,我快去快回。”
陆机感觉自己脑子快裂成两半,说话都不利索了,好在给出的指令还算清晰明了,参将领了命令下去了。
是不是一定要请他入世?是不是一定要带他来祁连?是不是一定要丢下他一个人?陆机的思绪纷纷扰扰,让人心神不定。
陆机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长叹一声:“真是走火入魔了啊。”
13. 暗渡陈仓
贾仪最终还是倒下了。
看着脚下狭窄的栈道,眼前便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可能就尸骨无存。但好在这段路陆机已经走过了,旁边山壁上钉好了绳索,大大降低了伤亡的风险。
平时行军很少走这条路,但为了争取那一丝一毫的时间,只能兵行险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桓玄会发现,眼前燕国的祁连大营已经变成一座空营,陆机和贾仪只能抢这么一点细微的时间差来完成这次战术。
贾仪双手攀着绳索,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挪,身后的士兵们排成一字前进,远观仿佛一条长龙盘桓在山坳之间。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用不出力,眼前也一阵阵眩晕,但他不敢松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陆机固定的绳索足够牢靠。
贾仪不敢一直看着脚下,刚想抬头,脚底力一卸,在青苔上打了个滑,半个身子已经晃到栈道外面了。
鲍照一直盯着贾仪,见情况不对,立马一拉贾仪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山石,生生在贾仪完全滑出去之前把他拉了回来。
中间发生了惊险,后面跟着的士兵都停了下来,长龙瞬间凝滞了。
贾仪贴着岩壁大口喘着粗气,但身上动作不停,挣扎着站起来。鲍照还想来扶,贾仪直接把他推开。
“将军!”
贾仪摆摆手:“我还没事,不能停在这里,继续走。前面就是广陵城,今天晚上我们就在那里落脚。”
贾仪声音很坚定,眼神也很坚定。鲍照不敢反抗,只能对身后的弟兄大喊一声:“继续走,小心点。”
接下来的路,贾仪强打精神,幸运地没出事,同时也要归功于陆机的保护措施。贾仪在前面空地上休息,等着后面所有的士兵陆陆续续地走出栈道,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站起来,布置下一步的方向,但站起身的瞬间,小腿却没使上力气,眼前一黑,直直地跪了下去。
鲍照惊呼出声,三步并两步地扶起贾仪,手一探鼻息,“还活着!”低头细看,才发现贾仪已经晕过去了。
鲍照环视周围的士兵,咬咬牙,说:“无论如何今天我们一定要到广陵,我来背将军,谁都不许懈怠。”
说完,鲍照点出一名小将:“你平时跑到快,你直接从西南斜出山谷,在半路截住陆将军,告诉他这里的情况,请求下一步的指示。听懂没有!”
紧急时刻,没有人推脱责任,那小将立刻大声称是,领命便离队独行去报信了。
鲍照在旁边士兵的帮助下把贾仪背起来,用破衣服撕开打了个结,把两人系在一起。鲍照掂了掂贾仪的分量,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贾仪是属于偏瘦那一类的。
鲍照望了一眼来路,又看向了前方,朗声喊道:“出发!”
陆机把车架远远地甩在后面,只带了贴身的两个士兵一起驾马前行。
赵国不产马。祁连山南坡终年日晒,为阳坡,附近也没有水源,所以一片像样的草场都没有。反观燕国,祁连以北就是大片大片的优质草场,养育了一代代的大燕铁骑。
奈何祁连山也是天险,骑兵难以突破山隘阻隔,所以陆机的士兵尚且得以应对。
当然赵国也有自己的马,南方的水乡里长出的马,见不得大世面。当年赵国开国皇帝赵晨,曾试图用这种马建立属于赵国的骑兵,但马看见铁甲兵戈就吓得走不动道,鲜少有能用的,更别提上战场了。
赵晨大怒,直接把这种“发配充军”都不要的马丢给了民间,反倒被有心人发掘出用途——送信。
这种马虽然胆小,但好在耐力强,跑一天也不会累。所以后来无论是自家出行,还是送信送货,都大量采用这种马匹。赵国发达的经济,说起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现在陆机座下的就是这种马,后来人们用产地称呼其为“乌蒙”。可纵使这种马耐力再好,也架不住陆机这样使唤——陆机已经连续一天没休息了。跟随的士兵感觉自己的大腿上的老茧也快被马鞍磨破了,但看着陆机的神情,硬生生地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陆机本来是很急切的,但也没有这样急。他这么匆忙的原因是,前线的探子传来情报,桓玄不出半天就发现了自己的空城计。
也就是说,贾仪出发没多久,桓玄的马蹄已经踏上了赵国的国土。
陆机看了眼高挂的太阳,松开拉着缰绳的一只手,把额头上的汗抹去。他一路上都在算,算自己能否在桓玄到达之前抵达广陵。
贾仪的行军速度在骑兵的对比下绝对算不得快,唯一节省出来的时间就是山坳里的那段栈道。
没有熟知广陵水土的人带路,桓玄决计发现不了那条小道。当然,他的骑兵也走不了那山壁上的栈道。但就算绕路,也离广陵只有区区百里左右。
陆机突然无比羡慕燕国的骑兵。他心里早已经不是第一遍骂娘了,京城那些吃干饭不办事的废物官员,早在三年前陆机担任大将军一职的时候,他就上书请求拨款建立马队。就算不上战场,运运后勤物资也好。
但那群京官一个个看北方多年无战事,便一心想着中饱私囊,谁来管日益强大的燕国和野心勃勃的桓玄呢?
但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乌蒙马左前蹄突然失衡,眼看就要倒地,陆机机敏地紧拉缰绳,乌蒙吃疼,后腿发力,将前蹄翻起。同时陆机从侧面滑下马背,借着左腿蹬地的一下,将马重新拉直。
虽然陆机免去了坠马的一幕,但这马很明显用不了了,陆机转头看了眼身后两个士兵的马,马鼻子喘着粗气,看样子也快油尽灯枯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陆机的脸色阴沉地要滴出水来。广陵城的城墙已经在天边若隐若现,陆机提起一口气,对着身后的两名士兵说道:“弃马,从这山坡下去。”
那两士兵看了看这山坡的斜度,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陆机已经跳了下去。两士兵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连忙跑到崖边往下看,陆机将身体尽量紧缩,收起双手双脚,身体微侧,借着杂草的掩护往下滑。
两个士兵互相看了眼,感觉不跳也是死,跳了还有一线生机,赶忙跟上陆机的步伐,一前一后地跃下了山坡。
陆机将头也缩起来,两旁不时有树枝或者灌木刮过护住头部的手。陆机用余光看着逐渐接近的平地,估算着落地的时间。
“三。”
“二。”
“一!”
数到一的时候,陆机脚瞬间蹬地,借力往前一滚,最大程度地化解了高速下滑的冲击。但陆机试图站起来的第一次也失败了,双腿受到的冲击比想象的还要强烈,索性就坐在地上缓解一下。
“妈的!”、“操。”
一前一后两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两个士兵就没有陆机这么好运气了,在坠落的最后时刻姿势变成一个球,用屁股硬接地面,连打几个滚,在陆机身前摊成一张饼。
另一个的情形也差不多,趴在不远处,一抽一抽地喘着气。陆机眼睛落在眼前少年的脸上,那少年喘着粗气,也没忘对陆机笑笑。
陆机偏开头,这次可以说是他强行要求这两个少年陪自己赌命,但凡山坡上出了任何一点差池,都是小命不保的结局。
“你叫什么名字,跟我几年了?”陆机轻轻问。
“我叫王长明,他是史广,均鉴四年就跟着将军了。”躺在陆机前面那个少年,立马坐起身,想了想察觉不妥,又补了句:“报告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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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摆摆手,示意无妨,也叫他不用起身:“没事,你们再休息一下,到广陵还有一段路。”
均鉴四年到均鉴八年,已经五年了,他手下的将领尚且不认得几个,唯一算得上熟悉的只有鲍照一个。每当打了胜仗回来开庆功宴的时候,看见营地里的士兵们能勾肩搭背地侃天说地,明明不是被同一片水土养育,却好像能生出一种浓厚的同胞情谊。
陆机感到很难过,每次经历这种场景,陆机都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困惑。鲍照是最能感受到这一切的人,所以他每次都会强行把陆机拖进最热闹的地方,和其他人一起狂欢,但陆机心里的迷惑还是未能削减半分。
后来,他终于知道这种情绪的名字叫什么了,他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儿了,这在诗人的笔下称之为“思乡”。
贾仪从傍晚开始发热,但一直喊冷。
军中棉被都是一人一套,没有多的。鲍照没办法,只好将衣服什么的都披在贾仪的被子上,好让他感觉舒服一点。
所以当陆机进入临时搭建的营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陆机自己身上也破破烂烂的,一副铠甲也被山坡上的石块磨得坑坑洼洼,说不出的风尘仆仆。所以当他冲到贾仪床边的时候,显得不像的来接应的,反倒像是同病相怜的兄弟。
鲍照也不敢问,其实他还有个疑惑没说出口,他憋了一早上,但现在陆机来了他却没机会开口。
“明明贾仪就是朝廷钦点的大将军,那为什么陆机早上却说是他的家属呢?”
但鲍照下意识地感觉这话问出口,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就乖乖出去了,顺手把帐门关上。
贾仪说不清楚自己是在睡觉,还是处在一种奇特的状态中,明明对外界的事物都能做出反应,却不能真正清醒过来。
陆机见过贾仪这个样子,但他不希望贾仪以后都这样子下去。他眼中的贾仪一定是快乐的、跳脱的、无拘无束的,而不是像这样被从前的梦魇,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中。
陆机看着贾仪揉成一团的眉心,感到心里突突的疼。
贾仪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借用着一片叶子来抵御瓢泼的大雨,他只能把自己缩起来。他好像记得自己,也有过风雨不愁的时候,但又是什么时候又不见了呢?
他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
在小狗又冷又乏的时候,它感到自己被温柔地抱了起来,四周充斥着暖和的气息。它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暖,但又害怕这温暖须臾便消失不见。但这个怀抱好像没有离去的意思,小狗舒服地“唔”了一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机把手搓热,伸进贾仪的被子里,贾仪的额头很烫,但手冰凉的像是冬天边塞的雪。陆机突然感到手被抱住了,他一呆,然后手就抽不出来了。
贾仪抱的很紧,陆机感觉自己心跳的也很急。他感到了一种依赖,而这种依赖让自己特别高兴。但想到明天早上,贾仪醒来后,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抱着他的手入睡,陆机就一阵不快。
陆机用另一只手抚平贾仪眉眼中的阴郁,转头看见铺在被子上的大衣有点眼熟,才发现这是自己的衣服。这件普通的衣服,却被贾仪不远万里地从边境,带回了广陵,陆机感到高兴又心疼,帮贾仪把被子掖好,估摸着今天是走不了了,便和衣伏在贾仪身边睡下了。
陆机的手被贾仪紧紧抱在怀里,他用手指感受着贾仪的心跳,直到渐渐平缓下来。陆机感觉自己也要化在心跳声中了,他在黑暗中轻轻说:“我也让你感受一下我的心跳。”
贾仪“嗯”了一声但没醒,翻了个身,但没放手,于是陆机笑了,满含着所有的情意:
“晚安。”
14. 以逸待劳
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等贾仪第二天起床,他已经能看见广陵城外驻扎的军营了。陆机的军营当然在城里,那么城外的是谁的部队,也就不言自明了。
“将军!”一个传信兵敲开了桓玄营帐的大门。“报告将军,我方探子在广陵城内发现了敌方小股部队。具体人数不明。”
桓玄敲了敲手边椅子的扶手,这个可以说是一个好消息。毕竟从祁连山开始,他们就没遇到过赵国部队,甚至可以说是没遇到过什么人,一个个门户大开,仿佛是空城计一般等待着自己上钩。
桓玄和他的神秘军师曾经讨论过这种情况,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陆机和赵谦敬起了隔阂——赵谦敬想要陆机回京城,而陆机用赵国版图和粮草来要挟赵谦敬。
也有几点说不通,比如为什么人群疏散的这么干净。其次,陆机不像是会拥兵自重的人。但往好的方向想,无论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祁连山后百里平原,已经是我大燕的囊中之物了。
尽管没有粮草,尽管需要分兵驻守,但在这巨大利益的面前,都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况且,为了防止兵力过于分散,每个城镇他只留了几百人驻守;而粮草,自己早就修书一封加急送往燕京了。
所以,桓玄听到这里,马上就做出了决定。
“先头部队加速前进,探探对面的虚实,中军后军也不能落下,谁敢怠慢,我第一个砍了谁的脑袋。”
而陆机一方就开始头疼了,千赶万赶还是被追上了,城里的士兵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大营脸都绿了。
贾仪有点不好意思,凑到陆机身边,低着头道歉:“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大家。”
陆机安抚地摸摸贾仪乱糟糟的头发,随意地理了理,说:“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我在这里和参将们讨论一下,趁现在你再去休息一会,不多久我们又要出发了。”
贾仪昨天晚上用被子捂了一身汗,今早就感觉好多了。为了防止他再着凉,陆机不顾贾仪的抵死阻拦,亲自用毛巾帮他擦了身子,然后叫他马上把衣服穿上。这件事导致贾仪到现在耳朵还是红红的,不敢看陆机的眼睛。
所以当贾仪听了陆机的话,便乖巧地点点头,掀开帘子出去了。
陆机看着贾仪的模样,差点忘了周围还有一圈参将。一群人眼神古怪地看着陆大将军,感觉和自己认识的不是一个人。其中神情最奇特的就是鲍照了,他可是亲耳听到陆大将军称呼贾仪为“家属”的人,现在一张脸憋的通红。
陆机咳嗽两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军事问题上。
“你们看,现在该怎么办?”
这群参将要说其他方面可能不行,但跟打仗有关系的,他们可就有发言权了。
“城门外的那些军帐,别看数量多,但实际人数可能连一半都没有。我建议,趁对面立足未稳,先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行,这里的士兵都是步兵。桓玄可是有大把的骑兵在手,平原对阵,我方大劣啊。”
“对对对,应该拆散部队,主打游击。虽然说这里地势平缓,但还是有不少丘陵的,适合游击战术。”
各种意见层出不穷,陆机只是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等参将们各自发表完观点,便齐齐注视着陆机,等待着最终的决定。
陆机却没有马上拍板,他看了眼跃跃欲试的王长明,扭头说:“没事,你大胆地说。”
王长明被十几双眼睛一齐看来,吓了一跳,差点话说不明白:“我我我,觉得,干脆别打了,城外那么多营帐,说不定马上就有那么多后备军队赶来,那时候我们想走都走不了了。不如就撤退,与大部队汇合后再统一决战。”
陆机叫这位士兵发表意见肯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参将们也没有第一时间直接反驳,细细思索起来。
陆机拍拍手,让众人把视线重新聚焦回来,淡淡地说:“我的想法也差不多,不过要更激进一点。我们与大部队汇合以后也不要就地停留反击,直接撤到京城。借用地利再与桓玄决战。就这样,大家把任务安排下去。不能等燕国大军到齐,我们马上出发。”
在城外的燕国部队果然在陆机有意的授意下,监测到了军队调动的痕迹。探子将情报一层层地往上递,临阵的将军很明显听过陆机的威名,做出了最稳妥的决策——分兵四路。
最大一股在正面对峙,略小两股在侧门堵截,而最后一小股绕道敌后伺机偷袭。这样一旦陆机有所行动,都能第一时间发起进攻或者回援。
就当各支队伍分头领命前去时,广陵城中突然响起了惊天的战鼓声。
“陆机要正面突围,快叫三支队伍回撤!”燕军将领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但是没有用,因为这些调度,得建立在陆机真的准备从正面出城迎战的基础上。
所以,当侧翼两支队伍晕头转向地与中军汇合,如狼似虎地盯着广陵城的大门时,陆机早已带人从后面悄悄溜走了,顺手还解决掉了一支迎面撞上的倒霉燕国部队。
等了一炷香,所有人眼睛盯的都要酸了,燕军的将领才幡然醒悟过来。他愤怒地把手里的军报一扔,冷哼一声。
那本来准备绕到敌后的部队,为了隐蔽和迅捷,轻甲疾行,与主帐的信息交流本来就滞后。所以,他们没有收到将军第一道回撤的命令;当然第二道提醒他们小心上当的命令,就更没机会收到了。
愤怒的将军派人用巨木砸开广陵的城门,不出人所料,又是一座空城。所有人牙咬的嘎嘎作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对于国家可能是大事一桩,对于战局来说,产生不了一点影响。
“追!”燕军将领将桌子拍的震天响,好像刚才城内的战鼓似的。“我看他和我玩猫捉耗子玩到几时,他有本事直接跑到海外去!”
于是,一场世所仅见、绝无仅有的,史上时间最长,地理跨度最大的拉锯战开始了。陆机像是导游一般,带着燕军在整个赵国北部游览了一圈。
燕军所至之处,城市萧索,十室九空,不空的那个还找不出一粒粮食。燕军看了恨的牙痒痒,但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硬是跟着陆机跟了一路。
赵国这一方看起来就放松多了。
线路都是自己定的,什么地方留多少粮食也事先安排好了,不给桓玄留哪怕一粒米。
虽说途中也有惊险的时刻,两军最近的时候距离不过几公里,尾部的赵军甚至能看清前排燕兵的神情。此时也是燕军士气最盛的时候,只要追上陆机,那么就可以说是大成功。
但就在他们千辛万苦转过这个山头时,前方距离几公里的赵兵便一瞬间失去了踪迹。
与燕军里一片怨声载道不同,赵军营里都是快乐的气息。这依托山势的地道,可是陆机花了不少心思的,隐蔽又简便。
但如果要陆机来说,这次作战最大的感受是什么,那么他一定会说是贾仪。
贾仪那天重病昏迷过去,仿佛是所有的病痛都集中爆发了。当时看得人心惊肉跳,但自此以后便活蹦乱跳了,行军路上也神奇的没有再遭遇伤病,还能不时端着水壶和士兵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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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大山。
士兵们很喜欢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北边的‘征西’大将军”,他没有架子,虽然陆机也没有架子,但他一年四季脸上不带什么表情。而在贾仪旁边,这个冷酷的将军也好像活泼生动一点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军中几乎人人爱酒。贾仪碰巧之前开酒馆时对这种酒有不少了解,于是与天南海北的士兵都聊的非常投机。
“哥皮,拉们老家在交州,你喝过阿个酒吗?”
“我在交州住过一年。”贾仪听得懂带着一点交州方言的话,他回答道:“你别说,我不仅喝过,我还会酿。”
说着,贾仪举起两只手,配合着他的话,边比比划划地解释:“夜郎最有名的构酱酒,要求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以及七次取酒,用时一年,酿成后味道甚是甘美。”
“当然。”贾仪顿了一下,看了一下周围的目光,挺了挺胸,说:“我在海边受渔民启发,在此基础上创造了‘回沙’工艺,能让酒更具有酱香,让味道的层次有更加丰富。”
四周的眼神突然热切了起来,贾仪感觉自己的面子已经挣够了,挑起眉毛,看看陆机。陆机嘴角弯弯,贾仪继续和士兵们打成一片:
“我和你们说,这种酒我还没给人尝过,你们陆将军都没有。当时有一伙人要来强抢,我是宁愿毁了也不肯给他们一滴啊。哎,兄弟们,等战事结束以后,我就请你们一人喝一杯好不好?”
底下一片叫好声,士兵们的目光热切地好像马上要和贾仪结拜为异性兄弟。
贾仪享受了一波各式各样的追捧以后,感觉像是喝醉了一样,绕到陆机身边,围着他转了个圈圈,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要尝尝吗?”
贾仪的气息吹在陆机脖子上,陆机心里痒痒,伸手把不停围着他打转的贾仪,抱到自己怀里,笑着说:“别乱动,到时候脚崴了可没人背你。”
这下轮到贾仪耳垂一红,挣扎着就要逃脱陆机的魔爪。陆机手一引一带,贾仪就又跌进自己怀里。
陆机脸上笑意更甚:“不许跑,这是你背着我偷偷藏酒的惩罚。”说着,举起手作势要打,“下次还敢不敢了?”
贾仪努力地抬起头,这个角度要仰很高才能看到陆机的眼睛,脖子伸的难受,贾仪倏地湿了眼眶:“会分你一杯的啦。”
在陆机的视角里,贾仪现在的样子倒有一点楚楚可怜的意味,显得他更加的动人。陆机还不知足,得寸进尺地加价:“一杯怎么够?一瓶。”
贾仪这个姿势实在太别扭了,现在陆机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别提区区一瓶酒了,忙不迭地答应了。陆机揉了揉贾仪的头,松开了手。
贾仪头也不回地跳出了陆机的臂弯,缩到角落里,不去看陆机。
这条地道的尽头直达襄阳,在燕国京城武昌的西北面,距离只有数十里。
原定的集合点合肥因为种种原因被废弃,现在新的计划最后的一步就是襄阳。襄阳过后,武昌便直露在燕军面前了。
大战将起,所有人的头顶都蒙着一片乌云。今天短暂的快乐,只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一点安宁,战争会告诉所有人,什么叫作残酷。
有些事也该安排起来了。
陆机回头,朝鲍照几不可察地轻轻点头,鲍照微微躬身,表示收到,然后逐渐慢下脚步,直到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陆机抬起头向前看,黑洞洞的地道没有火把,就是一片黑暗。
“不论未来前方还有什么危险,都不可能阻挡我的脚步。”某人在心里如是说到。
15. 乱象纷纷
在陆机热火朝天地,和燕兵长途跋涉的时候,赵国京城武昌已经乱成一团好久了。
赵谦敬揉了揉眉心,对着台阶下面争吵成一片的朝臣一阵厌烦。自从他把贾仪召回并且委以重任以后,朝会已经不是第一次脱离赵谦敬的掌控了。
这期间,唯一称的上是好消息的,就是蜀国退兵了。
赵国北方拱手让出了大片土地,但南部诸城却坚守不出,蜀军久攻不下,也开始人心思变。最终的结果就是,蜀国刘氏还回侵占的南部沿海城镇,换取双方停战。
看似刘氏浪费了兵力一事无成,但其实引发了燕赵两国的大战,蜀国只需要做一只黄雀,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与之相比,那些沿海的小城镇,甚至不能算作战利品。
赵国乐得减少一个对手,但拒绝了蜀国联手进攻燕国的邀请。燕蜀联手,刘氏尚能背叛,赵谦敬就更不可能把后背,交给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令人兴奋鼓舞的消息了。前线连连溃败,损失了大片国土,为此,在每天的朝堂上都吵的不可开交。
今天的朝会,依旧是如同昨日一般。吏部尚书苏世康揣着手老神在在,兵部侍郎司马朗对着宰相破口大骂,宰相李平不甘示弱地撸起袖子骂了回去。眼看着口水战就要演变成武打行,赵谦敬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司马朗第一个反应过来,立马出列,大声说道:“圣上,按兵部规矩,所有战时汇报必须一日一报,现在已经将近半个月了,贾仪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他拱手让出我赵国大片疆土,现在又突然失踪,臣以为,贾仪已经背叛了赵国,并且带着大军投降了桓玄。圣上要早日做好准备啊!”
李平立马回击,朝臣都知陆机是宰相义子,而贾仪又与陆机不清不楚,两人同气连枝,攻击贾仪就是攻击陆机,而攻击陆机就是攻击宰相。
李平义愤填膺地说:“非也!陆机此举乃是先解危局,再图长谋。诸位难道看不见,近期蜀国的进攻减弱了不少吗?这是陆机在分散火力,以逸待劳,再把桓玄一网打尽。”
大臣们窃窃私语,虽然李平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贾仪和陆机不战而退的行为也的确是事实。现在朝堂上一天天的也就是宰相党在激烈抗争,只是,赵谦敬的态度也摇摆不定,这可能是最大也是最终的变数。
赵谦敬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椅子扶手,这是他在思索时下意识的动作。他心想:明明最大的问题在于任用贾仪上,这个跟着陆机跑了的“征西大将军”才是最大的祸患,但整个朝堂却没一个人重心在他身上,究其原因不过是贾仪是我亲手选定的。
而陆机不同,他是宰相一党,宰相在朝中作威作福时间也不短了,其他人一直想找个机会打压一下宰相党,如今机会来了,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但是,赵谦敬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们不知道,陆机也是我的人,他不可能背叛我。
半响,大臣们才看到赵谦敬开口:“再给三日,三日后,朕亲自处理此事。”
圣上发话了,大臣们叩头,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对于宰相党来说,这三天是他们喘口气的时候;对于其他朝臣来说,这三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代表着赵王态度的转变。
与赵国朝堂的针锋相对不同,燕国的朝臣们难得达成了高度的统一。
太原王氏家主王涣之、清河崔氏家主崔瑎、汝南袁氏家主袁千秋联名上书支持桓玄南下,连一向不和的颍川荀氏和钟氏,都难得在奏章里同时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毕竟,没有谁会在连战连捷的情况下反对继续进军。如果将来桓玄得胜还朝,自己也算立功一件。况且,就算最后真的打输了,这么多家族在前面顶着,哪里轮得到自己。
这种情况也有桓玄自己推波助澜的结果,他在寄回燕国的军报上抹去了他疑惑的地方,只陈述了当下赵国没有形成有效抵抗,燕军已经占领大量土地,希望得到更充足的粮草和士兵援助等等。
乍一看说的都是事实,但换句话说,燕军现在正被陆机牵着牛鼻子在走,战线拉的太长、中军实力孱弱都是毛病。
桓玄不这么说当然是有他的私心的,现在燕军兵力分散,后勤运转难以保持一贯高效与稳定。因此,请求更多的援军与粮草也算情有可原。
桓玄知道,虽然现在看起来,燕国朝堂齐心协力,但其实各怀异心。一旦自己在前线战场上表现出一点软弱,铺天盖地的质疑与谩骂就会扑面而来。
桓玄冷哼了一声,这人情冷暖,不过是桓家势力单薄,仅有桓温与桓玄父子有所建树,不配与王、崔这些豪门大家相提并论。桓玄这些年做的,就是在突破名门望族给他使的绊子,不断打破外界的束缚。
这次进攻赵国,就是他的正名之战。
因此,桓玄在书信里写道:
“前线大优,唯缺粮草,得之可定胜势。”
这封书信造成的影响,最终远远超出了桓玄的预期,不仅之前一直打压他的世家这次大开方便之门,连平民百姓都称他是“百胜将军”。作为燕国第一位能战胜赵国的大将军,他洗刷了蒙在燕国人民头上的耻辱和阴影。
但源源不断运输至赵国境内的粮草,并不能完全起到预期的效果。首先,现在已经是秋末冬初了,已经来不及栽种粮食了,他们唯一存活的方式就是依赖后方粮草的补给——但并不是每一次补给都能安全通过安排的粮道的。
一是,天气寒冷,路面不时会结冰,严重影响了运输速度;其次,山匪和盗贼猖獗,原本赵国头疼的问题,现在轮到桓玄头疼了;最后,陆机也没闲着。
还在广陵的时候,众参将曾一起讨论过破敌之策,一位参将提出了游击之法,当时是被陆机否决了,但现在正是打游击战的好时机。
腊月寒冬,就算粮草慢一天到都有可能是天大的灾难。因此桓玄只能给每个地区增运一次的供给,确保就算下一次迟到一两天,士兵也不会饿死。但这也大大加剧了粮草的消耗,户部已经过问了好几次消耗激增的原因,每次都被桓玄搪塞过去。
现在的他,不能露出哪怕一点疲软之色。
就在这赵国与燕国都焦头烂额的时候,贾仪和陆机带着兵,突兀地出现在了襄阳——正是三日期限的最后一天。
宰相党纷纷松了一口气,陆机出现,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其他朝臣就不这么觉得了,贾仪陆机带着一大帮士兵,出现在京城不远处的地方,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图谋。
但没过多久,紧跟着两人的军队,浩浩荡荡的燕军士兵也在襄阳外现出了身影。这下,不管是不是宰相党的人都慌了神,先前仅仅以为是贾仪行踪诡异,没想到燕军什么时候也摸到了京城!
于是当天的朝会上,出现了与往常不同的一幕。大臣们哭的哭,喊的喊,哗啦啦台阶底下跪了一片。都不用解释,贾仪这是在给燕军带路啊,一路直达京城,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大殿上一片愁云惨淡,有说要与燕国和谈的,有说要写信感化陆机让他迷途知返的,甚至还有直言愿与赵国共存亡的……总之,赵谦敬在御座上听的青筋直跳,一时气不过,一甩袖子,径直离席走出了大殿,又引得一群大臣哭爹喊娘。
赵谦敬虽然不确定贾仪会不会投靠燕国,但他相信陆机不会背叛赵国。自己对他可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且赵国还是他的故土,陆机没有道理转而投靠燕国。
但不争的事实免不了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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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感觉寒心,他气愤地仍开手中的茶杯,哐的一声碎了一地。
门外的小太监战战兢兢,不知道是该进来还是不进来,在墙边发着抖。
深夜,京城外,陆机的军营里,陆机还没睡。
李平派出了使者,就在刚才,到达了陆机的军营。使者传达李平的大概意思就是:“我相信你的忠诚,皇上也很赏识你。但你的军队离武昌太近了,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非常怀疑你。希望你对得起赵国,如果踏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主要问题是,赵国法律规定,如非皇帝召见或特殊情况,边防军队不得出现在京城外。襄阳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卡在一个尴尬的地方。但架不住陆机他们刚来,桓玄的军队就到了,这个表现实在太像带路的。
到了这个份上,如果还不怀疑陆机,那肯定脑子出问题了。所以,无论是在京城磨嘴皮子的、舞笔杆子的、大街上卖菜的,全部认定:陆机和贾仪有问题。
但唯一“脑子出问题”的,居然是赵谦敬。他非但没有骂陆机和贾仪,反倒下旨让他们进京,他要亲自召见。
因此,现在帐篷里就吵的天翻地覆。陆机不打算去,他直觉认为这是一个陷阱:“我们的行为有多可疑你知道吗?全天下都以为我们背叛了赵国,我们现状去就是自投罗网!”
但贾仪不同意:“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赵谦敬现在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不可能这么快就拿我们开刀。”
两个人之间瞬间剑拔弩张,贾仪叹了口气,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那就我一个人去,你留在军中,万事也有个照应。”
陆机听都没听贾仪说完,当场拒绝:“不可能。”他一手抵着贾仪的肩膀,将他一直推到桌旁,直视贾仪的眼睛:“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贾仪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陆机不去看贾仪的眼睛,那没什么杀伤力,却直指人心底的眼神是陆机一辈子都不想辜负的宝物。
“好,我陪你。”
最终去的人只有陆机和贾仪两个,召见的地点选在了沧浪亭。
陆机看着熟悉的亭子,不由得有些感慨。五年前,他在这里获得了一切;今天,他将在这里失去一切。
但赵谦敬没有发怒,没有训斥,而是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他走到陆机身前,为他整了整衣领。
陆机目瞪口呆,贾仪像是料到了一切一样,双手抱胸不发一言。
其实,到最后赵谦敬都没说什么,陆机感觉有点不真实。其实千言万语都是一句话:虽然你做的不对,但我还是相信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当然,潜台词是:事后再收拾你。
但是这种情况已经是陆机能预想到的最好的一种,至少表面上,他和赵谦敬达成了某种“君臣和睦”的表象。
在出京城回襄阳的路上,看着眼前晃荡的身影,陆机忍不住小跑两步,戳了戳贾仪的手臂:“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嘛,这次确实是我错了。”
贾仪本来没什么的,现在陆机贴上来,自己却要显得高傲一点,轻哼了一声,别扭地把头别开。
贾仪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在陆机眼里就像在赌气的小孩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将贾仪一整个搂进自己怀里。
贾仪再也没法装翘尾巴孔雀,恼羞成怒地对着身后骂道:“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吗?”
陆机不回答,将贾仪横抱起来,惹得贾仪一阵惊呼。陆机也不理睬贾仪使劲推他胸膛的手,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远方的天边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云雾弥漫,给人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但陆机不怕,他甚至微笑着。
因为他手中,就是全世界。
16. 箭在弦上
贾仪与陆机在襄阳一共只待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在陆机率领着大部队退守京城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桓玄的士兵全面进入襄阳城。
后来史书上写:襄阳城,依托京城武昌发展起来的城市,也是陆机此次战役主动让出的最后一座城池,标志着这次燕赵之战的转折点。
但当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看到的是无能的赵国军队在势如破竹的燕军面前节节败退。襄阳,不过是贾仪投敌的又一铁证。
可是,人们还不得不寄希望于他们唾弃的军队,来守护他们最后的底线,这使他们心里感到更加的愤怒。
在压抑的气氛中来到了第三天,桓玄率领的中军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襄阳。
桓玄登上城楼,武昌已经近在咫尺。百尺竿头,只需要再进一步,这赵氏天下便入大燕之手。
双方都没有多话,两国军营相距不过数十里,摆开阵势,已经是可以肉眼相望的地步了。赵国都城的士兵一晚上不眠不休地加固城墙,而燕国的工匠早已打造了八座望楼,将武昌团团围住。
赵国的“祝融”火炮静默地立于城楼之上,炮管映射阳光,展现着它对骑兵恐怖的威慑力,这是贾仪最大的底牌——一旦在大型战场中骑兵被围困,火炮就能无情地收割他们的生命。
但燕国并非没有应对之策,那八座望楼就是为此而诞生。所有军团都按照望楼上的指令行动,进退有据,充分发挥了骑兵的机动性,打出面对步兵的压制力。
赵国士兵退无可退,燕国士兵胜利在望,双方还未开打就显得剑拔弩张。贾仪虽说熟读兵法,但毕竟临阵经验尚浅,所以最后的统帅还是陆机。
燕国的统帅毫无疑问是桓玄,但今天桓玄的心情好像并不怎么好,因为后方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桓玄的后军被拖赵国的游击队拖住了。
这其实对燕国来说算不上一个特别坏的消息,因为就算没有后军,场面上实力也是己方占优。可是,桓玄却不喜欢这种还出师未捷,便传来坏消息的感觉,这往往预示着一些不利的因素。
当然,仅仅是缺少后军的问题还不能让桓玄如此烦闷,与军报一同送达的,有一封没有落款的信。
信使知道,这是那位除了桓玄、不见外人的神秘军师送的。信上只有八个字:由缓至急,循循而进。
桓玄看了直皱眉,如何“缓”?现在武昌城内外离心离德,本应该趁乱攻击;而燕军多良驹健儿,何不以迅击之?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来讲,燕军都没有“缓”的道理和余地。更何况,毕竟他们现状身处赵国,补给难以为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持久战并非良策。
桓玄左思右想没能参悟,摇了摇头,将信塞到了军报的下面,准备战后再好好想想。可最终,桓玄也没有充足的时间让他理解军师的深意。
陆机主动发起了进攻。
虽说赵国没有能上战场的马,但陆机矮子里拔长子,挑了百匹健壮的“乌蒙”马,用布条蒙住马眼,在马脖子上悬挂铃铛,蒙蔽马匹的五官,最大限度地减少战场对马的影响。
这百匹“乌蒙”上,每一匹都有一名弓箭手跨坐着。随着一声令下,这百名弓箭手便一齐策马,快速前行。
燕军显然没料到赵国会在这个时候率先进攻,反应慢了半拍。等到燕国骑兵列队迎击的时候,“乌蒙”已经跑到了燕国大营前不远处。
“放箭!”王长明身先士卒,趁着燕军反应不及时,射空了一整个箭匣子。然后也不停留,大喊一声“撤”,那百匹“乌蒙”便扬起蹄子,在马背上骑手的控制下,头也不回地往两侧分散离开,让出了躲在马匹背后的步兵。
于是,试图追击的燕国骑兵,一下子正面撞进了赵国的步兵阵。虽说一对一的情况下,骑兵完胜步兵。可面对人数数倍于自己的步兵,燕国骑兵就像钻进蚂蚁窝的老鼠,纵使再辗转腾挪,也不得不下马受诛。
后续的骑兵见势不对,也勒紧缰绳,不再莽撞地冲撞。史广远远地瞧见燕国大营里似乎有大军调动,也见好就收,鸣金收兵,不再恋战。
这一场试探性质的比拼,陆机算是先下一城。对于总战局的影响可能微乎其微,但胜仗必定能提升士气。对于如今的赵国,这一分一毫的胜算也必须争取,所以,贾仪和陆机清楚地知道,他们必须步步为营。
然而桓玄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不说军师送来那没头没尾的八个字,让他辗转反侧;这阵前的失利也给了他当头一棒——赵国的实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弱。
因此,尽管已经过了子时,桓玄的营帐中还是灯火通明。桓玄坚信“战事唯论成败,何惜其余无用之物”的结果论,对白天被打个措手不及的燕将十分不满。此战事关重大,他决定亲自布置明日的战术策略。
桓玄单手撑着桌子,眼睛入神地注视着沙盘,代表陆机主力部队的棋子在桓玄手中一下一下的旋转。其他将领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这位周身散发出凌厉气场的青年将军。桓玄仿佛入定,沙盘也化作棋盘,棋盘的对面陆机已经落座,渊渟岳峙,等着桓玄的落子。
桓玄抬手一弹,棋子已经飞掠而出,重重地撞击在武昌城上,在南门轰出一个缺口。
“明日,我必破此城。”
没人能准确地描述这次战争的惨烈,只有武昌城外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沉默地对着苍天诉说着。而后人只能从史书里寥寥几句“流血漂橹,伏尸百万”,来一窥这场改变了整个大陆历史进程的宏大战争。
即使是亲自指挥这场战役的陆机和桓玄,也不敢说能看清它的全貌,因为战场实在太大、参与作战人数太多、战术变化太过纷繁复杂,从早上打到落日西斜,这场战争已经变成纯粹意志力的比拼。
话题回到一开始,“武昌之战”还未打响的时候。陆机在营帐里和贾仪相顾无言,倒并不是贾仪在耍脾气或者双方冷战,而是真的在想事情。
“桓玄主力会部署在哪儿?”这是最大的问题。现在从上空俯瞰武昌城,能看到桓玄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将陆机和城市团团围住,但并不是四方城墙都是桓玄的主要攻击目标,而现在这个目标他们无法确定。
“西方和北方都有可能。”陆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好像能将自己的思维集中一些似的,“燕军远道而来,不太可能再移动大军进攻东方南方。”
“南方也不能放松。”贾仪补充,“我们几乎所有的补给线都靠南部供给,一旦被掐断,我们就只能倚靠城池和桓玄打持久战了。”
贾仪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陆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你以为我们应该防备哪一面?”
贾仪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沉声说道:“还是南面。武昌城墙坚固,一时半会肯定攻不下,如果错了,还有机会调兵支援;如果桓玄真的派兵攻打南面,而我们没有防备,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错,我们不能赌。”陆机说完,立即高声唤来传令兵,将命令吩咐下去。
“传我将令,调东西两营各一万人驰援南大营,丑时之前务必到达。”
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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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门外。
今天的气氛相比前天的阵势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前天双方排开阵列为了多是助威与震慑。而今天不同,行伍严整,旌旗猎猎,没有人大声叫嚣,没有人阵前亢歌,有的只是肃穆的战意。
桓玄看着眼前数里外巍峨的武昌城,眼睛被侧面的阳光刺的眯了一下,旋即掉转马头,面向静默肃立的燕国士兵们。
“铿”一声,剑出鞘,桓玄手臂上抬,剑尖直指苍穹,剑身的虎豹纹在初阳的照射下闪出嗜血的光芒。
“我大燕的同胞们!”桓玄朗声开口,“十三年前,我们被赵国击败,忍辱求和,低声下气。”
桓玄扫视全军,嘶哑地开口问道:“你们咽的下这口气吗!”
“不!”整齐有力的回答响彻云霄。
“那,”桓玄的剑落下,剑尖指向耸立的武昌城,“现在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眼前,我们该怎么做!”
不等士兵们回答,桓玄先举起了拳头,高喊道:“马踏武昌,扬我国威!”
“马踏武昌,扬我国威!”潮水一般的喊杀声席卷了武昌城外的旷野。
陆机对着身后的声浪浑然不觉,他也拔出了腰间的刀,“沧浪”如水般的刀纹熠熠生辉,在战场肃杀的气氛中也不落下风。
“兄弟们,我们当缩头乌龟当了这么久了,我们还要让他继续欺负下去吗?”
“不!”同样的话,一样的整齐,一样的怒吼,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好!”陆机大笑起来,“一个个都听好了,你们背后就是自己的亲人朋友,拿好你们手中的武器,不让燕国小儿踏进城门一步!”
陆机抬头,在阵前与桓玄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错,他不禁笑了,转过头和贾仪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打完这场仗以后,我带你们回家。”
下一秒,号角声大作,陆机的马已经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在陆机动的一瞬间,燕军也动了。与陆机身先士卒不同,桓玄站在原地,身边士兵从他身边跃过,悍不畏死地发起了冲锋。
陆机与桓玄都清楚,士兵可以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一军之帅不可以。燕军需要桓玄来把握全局,一旦指挥中心与队伍脱离了联系,那就会变成一堆散沙。
而陆机可以一马当先的最大依仗,就是在他身后的贾仪。早在建业的时候,陆机就发过军令,自己不在的情况下,贾仪的话就是命令。
贾仪登上高台,用手挡着已经升起的日光,眯着眼注视着逐渐靠近的双方前锋部队。在他的视角,能看到燕军两侧整装待发的骑兵部队,和中军背后的人影重重。
贾仪心里的疑问没有落地,目光所及,燕军的人数大约有五万人,那分配给东西南三面的压力就不会太大。只要保证自己这边不出现太大的漏洞,就不会出问题。
贾仪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看着逐渐陷入胶着的战场,盘算着是不是先动一点底牌。
“报!”传令兵的声音打断了贾仪的思绪,“南门传来消息,他们正遭受敌方猛烈的攻击。”
贾仪捏着栏杆的手紧了紧,望着人群中若隐若现的桓玄,咬了咬下嘴唇,脑海中思维飞转。
“派几个能干的,去告诉你们陆大将军,务必到桓玄后方探查一番。我怀疑那里的人影都是假的,真正的人已经在南门了。”
“是。”传令兵令行禁止,马上快步离开。
“等下!”传令兵的脚步被叫停,他疑惑地转头看向贾仪。
“请他千万活着回来。”
17. 四面楚歌
陆机站在战场的正中心,周围杀伐声不绝,金铁交击与鲜血喷涌的声音响彻在耳边。
陆机一脚把侧面袭来的燕国士兵踢开,也没空上去补刀,他环视四周,双方士兵都纠缠在一起。
忽然有箭矢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陆机回眸一看,漫天的箭雨从赵国阵营中发出,落点却不是交战的双方,羽箭凌空乱飞,一根根地从他身边飞过,直指桓玄中军所在之处。
“艹!”贾仪情急之下骂了一句脏话。这波箭矢本来想试探一下那神秘的后军的,但奈何距离太远,羽箭飞到一半便纷纷落下。
桓玄所在的中军披坚执锐,高举盾牌,箭矢与盾相撞便纷纷落地,除了引发一点骚动,对燕军造成的伤害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陆机看着纷飞的羽箭,神情却暗了下去。按照计划,贾仪应该先加派兵力或者使用火炮来引诱桓玄投入更多士兵,但这波远程的打击并不在意料之内。
“大将军!大将军!”喊杀声中,陆机仿佛听到有人急切的喊声,他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果然从尸堆中爬出一个士兵。
来人满脸血污,但看他爬行的姿势却好像没受什么伤。陆机挥刀砍倒趁机来偷袭的燕兵,“沧浪”刀刃轻易地破开铠甲,在那士兵胸口划开深深的一道划痕。
就在这段时间,那匍匐的士兵已经站在陆机的面前。“大将军,贾将军说桓玄后军似乎是幌子,希望您带人去查探一二。”
说完一脸尴尬地站着,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陆机在战场上没空察言观色,直说道:“还有什么事快说。”
那士兵才大着胆子:“贾将军说让您活着回来。”
陆机被气笑了,他的贾仪居然会关心人了。他斜眼看了看中军帐的地方,眼前好像出现了贾仪的身影。
这在战场上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陆机也没空在这里儿女情长,他一把按倒旁边的士兵,躲过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流矢,快速道:“你跟我走。”
说着,操起刀,跳起将刀送进正和一名赵兵缠斗的燕兵心口,然后瞬间抽刀,脚上不停,边走边说:“跟上我。”
士兵看见陆机,无条件地服从命令,不一会儿已经在陆机身后聚集起几百人的小队,从战场中心迅速往侧面撤离,绕了一个大圈子,目标直指燕军的后军。
桓玄和贾仪都第一时间看到了这支与众不同的小队。桓玄眯着眼睛,对手下挥了挥手,冷声道:“派一支骑兵队去,拦住他们。”
贾仪一直在观察战场形势,看见有突围趋势的那一刻起,他就发出了指令:“全军出击,把桓玄的中军全部拖死在原地,给陆大将军开路!”
贾仪看着胯下战马轻抬跃跃欲试的马蹄,他怎么不想和士兵们一起去呢?可是,既然陆机选择了把后背交给了他,那么,他就有义务守住这后方。
山水速疾来去易,武昌镇固永难开!
桓玄看着前方列阵的赵军突然开始进攻,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终于忍不住了吗?”他将手高高扬起,座下的马儿暴躁地发出嘶鸣。
桓玄的士兵也动了,而且行动起来比赵军更快。桓玄的阵型是最常见的骑兵阵型,以步兵居中,前方以重甲开道,左右翼不停穿插骑兵来扰阵疲敌。
这一套是最简单也最实用的阵型,唯一的缺点可能是重甲在前,撤退时移动比较缓慢,但有骑兵做掩护,这个缺点点被大大弥补起来。因此桓玄现状才显得成竹在胸,他自问用兵之道不如陆机那么勇猛刚烈,但也绝对不落下风。
但贾仪却笑了,桓玄想到的,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桓玄自以为燕军是在攻城,属于进攻方,但殊不知,他为了掩盖身后消失的后军,不知不觉地就采取了守势。两军交战,一旦燕军败北,那么自己就能很快截断前锋部队和中军桓玄的联系,让他首位不能相顾。
但问题是,敌方有着远超己方的兵力。纵使桓玄后军已经在南方了,但赵军也抽调了一万人驰援南门,使得本来就不富裕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陆机在百米外的战场上,带着一小股部队横穿战场,迎面就撞上了前来拦截的骑兵。陆机心里暗道一声不好,面上不动声色,抽出腰间的佩刀,波浪般的云纹已经染血,透露出一股悲壮的气息。
就在陆机思索着该如何带着残兵从骑兵之间突围的时候,身后也传来了轰隆隆的响声。众人脸色都微变,祈祷不要前有豺狼,后再有猛虎。
烟尘过处,现出带头一员小将的身影,来人提枪纵马,高声喊道:“北大营偏将王长明,奉贾将军之命,为陆大将军保驾护航!”
陆机一喜,马上做出安排:“帮我们拖住这些骑兵,我们向□□围。”
来的是陆机的长枪营,名字虽然叫“长枪”,其实不过是加长版的矛,利用距离优势,使骑兵不敢直接冲撞。而八人为一组,分列小阵,四面八方无孔可入,是陆机发明出来对方燕国骑兵的杀器。
骑兵的统领脸色非常不好,不说来的是难缠的长枪营,更令人烦闷的是放跑了陆机。没有完成命令的话,他好像已经看见桓玄恐怖的眼神了。他心里一横,反正来回是一个死字,不如就先击破这支长枪营,如果能全歼敌军,那也算是大功一件。
统领面色一沉,吼道:“杀!”说着,便与王长明打在了一处。与这里相似的场景正在不断发生,燕军与赵军吼叫着战在一起,杀的难解难分。
桓玄看着赵军好像不要命一样地朝燕军猛扑过来,嘴角却笑了笑。“不枉我花大力气将重兵调到南门,现在看了,陆机果然急了。”桓玄心里想着。
“报告将军!前方消息,骑兵没能拦着那突围的敌军,让他们过去了。”传令兵语气急速地说道。“还有,那支小队领头的,好像是陆机。”
桓玄的眉头皱了皱,“陆机?”桓玄自言自语道,“他在战场上干嘛?”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拉住准备离开的传令兵的手,急切地问:“那在中军指挥的是谁?”
传令兵被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唬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开口:“前方探子没传消息过来,可能是鲍照吧?或者是那个新封的什么将军?”
桓玄感觉一阵烦闷,他本来以为与自己正面对决的是陆机这个老对手,没想到是一个岌岌无名之辈,瞬间挫败感弥漫了全身。
尽管如此,桓玄也不得不承认,对面的指挥做的很不错,从试探开始,到分兵查探和全军出击来阻拦,做的相当完美。
但桓玄不知道说什么,他以为世界上只有陆机一个人配当他对手,没想到半路上又跳出来一个程咬金。桓玄咬了咬牙,对着身边的副官说:“正面战场交给你,大方向不变。营帐里还剩的人和我来,我亲自去取陆机的人头。”
桓玄的担忧是对的,即使己方已经占据了人数优势,但正面战场上战斗却陷入了胶着。副官绞尽脑汁,都没能让战斗呈现出哪怕一丁点偏向利好的趋势。此时的桓玄,正在马不停蹄地朝着陆机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跑去。他有马,他相信自己绝对能追得上只靠双腿的陆机。
事实也的确如此,还在半路的陆机再一次听到了后方传来的马蹄声。这里正处在敌方腹地,根本不可能是己方的增援。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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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了一口气,沉重地喝道:“列阵!”
这支百来个人的小队在几个呼吸间就聚集起来,多年训练的经验让每个人都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马蹄声逐渐靠近,但来人的速度却慢慢减缓,烟尘散尽,露出了一个陆机十分熟悉的面容。
陆机忍不住笑了,对着来人吹了一声口哨:“别来无恙啊,老朋友。”
被叫作“老朋友”的桓玄,并没有反感这样的称呼。他并没有立马开战,反而与陆机聊起了天:“你亲自来我大后方跑一趟,辛苦你了。不过,你就这么相信你留着的那个人吗?万一他正面崩盘了,你就是自投罗网的一支孤军。”
陆机笑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他不会不管我的。”
桓玄了然:“这么说,果然是鲍照了。是啊,别人想必你也不放心。”
陆机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浓郁了:“看来,你有必要改善一下你们的情报渠道,鲍照自从十二月以来就不在我身边了。”
桓玄的声音戛然而止,陆机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最近有没有发现运来的粮草越来越少了?你们后方到祁连山的地区里,至少有十支百人以上的队伍在骚扰你们的补给线,鲍照是统领。”陆机朝着桓玄歪了歪嘴。
“诱敌深入,截其粮草,燕无委积,必败。”
桓玄感觉肝有点疼,他本来以为世界上只有陆机有资格当我的对手,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跳梁小丑。他忍着怒气,压着声音对陆机说:“但是今天,你就保不住你的头了,粮草不过是区区小问题罢了。”
陆机点点头,好像同意他说的话:“那就看你今天能不能说到做到了。”说着刀出鞘,刀背架在左手上严阵以待。
桓玄也没了聊天的兴致,远处的喊杀声仿佛渐渐远去,眼前只剩下陆机提刀的身影。他一拉缰绳,胯下战马嘶鸣,向前一跃而出,直往陆机冲来。
陆机眼睛一眯,口中已经爆喝出口:“散!”说着便向旁边跃出,士兵们瞬间就从刚刚紧密的状态分散,向两侧鱼贯而出,在中间留下战马冲击的道路。
桓玄一看便知群体击溃的战术已经没有用了,瞅着陆机立足未稳的身形,当机立断,双脚齐蹬马鞍,腾空而起,半空中剑已出鞘,直取陆机咽喉。
陆机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刚一落地,就势一滚,在起身的瞬间拔刀,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桓玄劈落的剑。但从马背上跃下的冲击不是那么好化解的,陆机即使精准地挡住了桓玄的第一击,但还是被大力推的连退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两人之间刀剑相交,陆机仰头,看向桓玄居高临下的目光。自己已经占了先机,桓玄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的机会,剑舞如龙,不给陆机分毫反击的空隙。陆机不断举刀阻挡,但在桓玄如同狂风骤雨般的进攻下显得岌岌可危。
陆机不时看向周围的士兵,尽管在他的指挥下躲过了第一波冲击,但在空旷平原处,步兵就是骑兵的活靶子,何况跟随陆机的,都是已经经历过数个时辰的战斗的士兵了。
看着追随他的士兵一个个倒下,陆机也不禁咬紧了牙。桓玄捕捉到了他脸上不易察觉的冰冷,手中剑陡然用力,“铿!”,陆机一时不查,沧浪刀从手中脱出,在陆机虎口崩出一个血口。
陆机丢了武器,站在原地停了下来,好像放弃了抵抗。
桓玄望着远处被挑飞在地的沧浪,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陆大将军,和我单挑,还有兴致关心别人啊。”手中剑挽了个剑花,直直地朝陆机刺了过来,嘴中喃喃自语道:“可惜了!”
贾仪的心要死了。
18. 春回大地
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陆机的消息了,贾仪感觉自己出问题了。以前,就算陆机一下子消失两三天,自己都不会过问一下;今天虽说是在战场上,刀剑无眼,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陆机不在身边就心神不宁。
贾仪烦躁地踢着路边的石子,系在一旁的马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闻地上的草。
战斗还在僵持,军报雪片一样的送到案前。贾仪把每一份都认认真真看完了,想从茫茫的字迹中辨认出自己想看到的那两个字,但是无论怎么翻来覆去地看,都没有一点他的痕迹。
贾仪可以说是坐如针毡,但也没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报告!将军,有新的情报!”
贾仪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挥手示意他拿过来。情报很简单,只有一句话:“燕军将所有骑兵集合,大范围扫荡我方部队。”
“嗯?”贾仪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桓玄没道理将士兵收缩的这么紧,他肯定不急于一时,像这种合兵行为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那他为什么……
为什么?除非,对方做出这次部署的人,已经不是桓玄了。那么,桓玄去哪里了?贾仪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名字是南门,南门刚刚传来消息,燕军的第一波攻势已经挡下了,现在桓玄就算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下意识地,那个名字从心里跳了出来,贾仪的喉咙一瞬揪紧,仿佛连呼吸也不顺畅了。
他连做两个深呼吸,试图把脑海中一些纷扰的思绪排出去,但它们牢牢占据着他脑海中的一部分。
“陆机。”他的心在呼唤这个名字。
“我要去找他。”潜意识告诉他,他必须去,他不想让自己后悔,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看着他只是一个人奋斗,而自己却再次袖手旁观。他不再是从前不懂事的小孩子的了,他已经二十岁了,他应该承担起本来属于他的责任。
因此,当桓玄那一剑向陆机刺来时,映入贾仪眼睛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陆机!”与桓玄那骄傲的嗓音一齐出现的声音,让战场中的两人都愣了愣。桓玄回头看了看,嗤笑道:“这就是你信任的那个统帅?”
陆机不搭理桓玄,眼睛中只有贾仪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身影,他嘴角扬起,他看着桓玄逐渐靠近的剑,语气充满嘲讽:“看来你们同样需要更新一下,关于我的情报了,桓大将军。”
手放回腰间,刹那银光如霹雳一般贯穿了桓玄的双眼。桓玄心里警铃大作,将手中剑改攻为守,护在身前。
“叮!”桓玄感觉有一股大力冲撞在虎口,剑差点拿不稳。他直接就地侧翻,避开了冲击。抬头,不远处的陆机手持一柄从来没见过的软剑,剑尖低垂,纹饰古朴,正垂眸看着自己。
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贾仪已经踉踉跄跄地跑到自己身边,他一手扶着陆机,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左手脉,边问:“你怎么样?伤的重吗?”一边将沧浪挂回陆机的腰间。
桓玄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大吼一声,正欲再上。贾仪不想再与他缠斗,赶忙一拉陆机,说:“先上马,别停在这里。”
陆机从善如流,等贾仪一上马,不用马蹬,拉上贾仪递过来的手,借力直接掠上马背,顺势双手越住贾仪,一扯马缰,马“吁”一声,立马扬起蹄子飞奔起来。
桓玄不肯就这样放走燕国的心腹大患,随手牵过身边的一匹马,紧追两人而去。
贾仪被这种姿势围在陆机的臂圈里,充斥着硝烟、鲜血与陆机独特的芦橘味道,显得妖冶又出尘,让贾仪不禁红了脸。他低头看着陆机还紧握在手中的软剑,纯白的剑身是如此的熟悉。
“好久不见,良辰。”贾仪在心里偷偷地和剑打招呼。贾仪当然熟悉,这可是陆机生日时他送的生日礼物,想到陆机将它贴身收藏了五年,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高兴。
但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后面还有一只猛虎在紧追不舍。陆机走的时候没忘记捎上一起跟来的弟兄,人数少说也有一百多人,因此没过一会就被桓玄和他的手下追上了。
陆机眉头微皱,低声喊道:“子读。”贾仪应声,陆机将缰绳塞给贾仪,自己回身,从马上一跃而起,手持一刀一剑,当头向桓玄砍下。
桓玄只能举刀硬抗,陆机在空中借力,翻身向回落去,贾仪算准时机,正好接住了空中的陆机。两人不用交流,就已经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经过这一回合的交手,桓玄被逼停了几步,但他显然没有放弃的意思,再次策马直追。就这样打打停停,一路牵扯,不知不觉已经靠近武昌的城门了。桓玄眼睛微抬,已经能隐约看到城墙上的守军了。他顿感烦躁,他感觉自己像被遛的狗,被牵着鼻子走了一路。
但他没空想这么多了,今天正面战场,没能占到优势,杀了陆机,也算是有个交代。想着,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这个时候贾仪安静起来,嘴里嘟囔着,好像在算着什么,突然低喝一声:“右转!”陆机立马向右猛拉缰绳,马扯着脖梗,堪堪转了过去,差点把背上的两人甩下来。
桓玄的速度比贾仪□□的要快,所以转向也慢,就在桓玄费尽心思控制战马的时候,突然马失前蹄,连人带马向前摔去。后面追随的燕军骑兵亦纷纷落马,一时间大呼小叫。
桓玄内心咯噔一下,直呼完了,中了陆机的奸计,仿佛下一秒陆机的刀,就要落在自己脑袋上了。但当他从一群摔的七荤八素的骑兵中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陆机与贾仪两个人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的场面。
桓玄有一瞬间的愣神,不知道陆机是因为什么放过他,但远处天边有呼啸声响起,桓玄不禁看了过去。桓玄这一辈子的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火球直直地朝着自己飞来,在视线的尽头,武昌城墙上的大炮炮管逸出一缕硝烟。
“祝融”火炮的威力有多大,最清楚的可能就是桓玄了。在祁连山脉,他曾经有无数次越过那道关隘的机会,但都在那火炮的注视下望而却步。如果说两倍经过训练的步兵可以抵挡一倍的燕国骑兵,那么背后有祝融火炮的步兵,就是骑兵的大杀器了。
万炮齐发,燕军惊恐地看到所有炮台都轰鸣起来,不计其数的炮弹向城墙下的一片区域倾泻,巨大的声音响彻战场。飞溅的碎石不断打在陆机背上,隔着铠甲都感觉疼。
所有交战的士兵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在这样的震撼下,没有人能再提起战斗的欲望。
除了贾仪和陆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开炮的士兵都不清楚,他们只被告知,要在那里伏击一位“大人物”。
震动逐渐减缓,抽气声开始在各个地方响起,他们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人人惊恐、人人自危的关头,一道声音打破了平衡。
“燕贼桓玄已经伏诛,赵国儿郎们,随我一举破敌!”王长明披着银铠,手里长枪挥舞,胯下战马蹄飞如电,在战场上飞驰而过,将消息散播至四面八方。
赵国的士兵听到消息的第一瞬间是懵的,但下一瞬间,狂喜的情绪就弥漫开来。他们双目赤红,举起刀枪,向着眼前的燕军喊打喊杀。燕军则全无战意,几乎被赵国士兵打的手足无措,溃败式的开始后退,无论指挥的军官说什么都阻挡不了崩溃的步伐。
不管消息是否是真的,桓玄在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太重要了,再加上刚才火炮齐鸣的场面过于震撼,士兵们下意识地认同了这个念头,完全没考虑到信息来源的真实性。
消息当然是真的,在那种程度的轰炸下,就算是闪耀如桓玄手中之剑,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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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幸存下来。做出安排的人是贾仪,他完美地利用了桓玄,从他做出决定,追击陆机的那一瞬间开始,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不被桓玄截停,在合适的地方放置绊马索和陷坑,提前安排好火炮的远程支援,以及最终王长明那杀人诛心的通告,都是精心安排的结果。说实话,计划进行地十分顺利,甚至有点出乎意料。贾仪一只手摩挲着陆机残破铠甲下的衣袍,心里想着。
一方败退一方追击的戏码已经不需要陆机和贾仪的指挥了,接下来就是追亡逐北,抢夺战利品的时候。经此一役,武昌城之围可以说是解了,城里的百姓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但陆机并没有因为作战胜利而欣喜若狂,因为,还有一个问题还没解决,而那是一个死局。
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陆机早就有做一只被烹的走狗的思想准备,在官场上过河拆桥可不是鲜见的事。但陆机看着贾仪柔和的侧脸,即使被战火熏黑了脸,也挡不住这几年来未脱的稚气,感觉心情好了大半。陆机轻声笑笑,“可能是我心理作用,还把贾仪看成没有及冠的孩子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陆机感觉有人在扯自己袖子,低头一看,正是贾仪。贾仪拍了拍他的手,耳垂红红的,小声说:“放开。”
陆机专注于想贾仪的事情,没听清楚,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这一声让贾仪从耳朵红到了脸,直接甩开陆机的手,恼羞成怒地喊道:“你还要这样抱到什么时候!”
陆机这才发现,从贾仪接到他开始,自己就一直以这样一个暧昧的姿势坐在一匹马上。之前后面有追兵时还情有可原,但后来两人居然就这么走了一路。
贾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慌和脸红,他归咎于陆机与自己之间过于压缩的空间。但他对陆机吼那一嗓子之后就后悔了,自顾自地转身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把陆机赶下马。
陆机看贾仪低头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赶忙俯下身去捞贾仪的手。贾仪也没躲,陆机比贾仪高,低下头才看见贾仪在看自己的剑。陆机用袖子把染血的剑擦干净,重新缠回腰间。贾仪的目光随着剑移动,在半空撞上的陆机的视线。
贾仪急忙“唔”一声,又不敢看。陆机觉着好笑,看着贾仪这反应也不像生气,就故意去逗他:“这柄剑是很久以前,我的一个脸皮薄的小师弟送的,你认识吗?”
贾仪整个趴在马背上,双手抱着马脖子,把脸埋在马的鬃毛里,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不知道。”
陆机笑盈盈地说:“那真是可惜了,我还挺喜欢他的。”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贾仪脸上的薄红,泛到了脖子根。
一滴水滴到了陆机脸上,陆机抬手一抹,没等他抬头,更多的水滴就开始落下。
“下雨了。”陆机喃喃道。
不一会儿,雨点子就开始大了起来,然后越下越大,直到天地间只剩下了密密麻麻的水网。战场上尚有残兵在抵抗,四面八方的边角声仍旧没有停止。茫茫大雨中,武昌城显得那么的凄凉,气势磅礴的它好似在呜咽一般,向着悠久的苍穹哭诉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逝去的已经冰冷,在外飘零的还有着执念没有了结。大雨冲刷着战场,血水混合着雨水浸入大地深处,颜色是那样的深刻艳烈。也许很多年之后,它们也会流过武昌城普通的一条青石小路,但想必,是流不进那宫闱的深处的。
贾仪和陆机都没有带伞,他们只好在雨中飞驰。贾仪拉过缰绳,将刚才的不愉快都甩在脑后,对着身后的人简单地说:“扶住我。”说罢,一夹马腹,乌蒙便向前飞奔而去。
陆机及时地抱住了贾仪的腰,将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乌蒙疾驰,马蹄踏过刚落的枇杷叶,将其踩入泥土里。
春天到了。
19. 桃之夭夭
当武昌城内的百姓们,在兴奋地庆祝这一场大胜的时候,皇宫大殿上气氛却不怎么明朗。
战当然是打完了,所以,也到了清算的时候。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是万古不变的铁律。但是,贾仪和陆机算什么呢?
迷途知返的功臣,或是引狼入室的小人。
话题中心的两人还在城外收拾部队、统计伤亡,要到今天下午才能回来。在这短短半天,大臣们需要在天平的两端各自放上砝码,来决定两个人的生死。
宰相还想着在朝堂做最后一场争斗,其他人在纠结着赵谦敬的反应,总之,大殿内变的很安静,但处处暗流涌动。
但是,赵谦敬并没有同往常一样出现在龙椅上。早朝开始的时间已经过了,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就在人心浮动的时刻,小黄门福公公开口讲话了:“圣上口谕。”
就只有四个字,大殿上立刻没人讲话了,从前到后按次序跪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听旨。
小黄门虽然只是一个太监,但他能服侍皇帝起居,况且现在带着赵谦敬的口谕,就算三品往上的官员也不想得罪他们。
福公公看见人都跪好了,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下去:“宣宰相李大人、以及六部尚书进勤政殿议事。”勤政殿是赵谦敬私人的书房,一般没有重要或者秘密的事,赵谦敬不会在那里接见官员。
李平、苏世康等人跟在福公公身后鱼贯而入,进门,就是一扇屏风,上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画中题字“和衷共济,国运绵长”。转过屏风,福公公就自觉地退出去了。
赵谦敬坐在椅子上沉思,以手扶额,埋在阴影里眼睛盯着到来的六人。
密会的人是他悉心挑选的。李平和苏世康是世交,兵部和吏部基本上是穿一条裤子的,户部尚书是个墙头草,谁不问他要钱谁就是大爷,剩下三部还没有明显的倾向。
这样一个比较平衡的局面是所有人喜欢看到的,赵谦敬在心里嗤笑一声,这些人脑子里都是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反正自己心里已经有安排了,那这种面子工程就做给他们看看吧。
赵谦敬不想和他们玩“循序渐进”的游戏,直接开口道:“我想知道,爱卿们想怎么处理陆将军和贾将军呢?”
他扫了一圈下面跪着的七个人,没有人想当这个出头鸟,在视线的压力下闭口不言。赵谦敬也不等他们的回答,说:“陆机,收监;贾仪,”说到这里顿了顿,阴翳的眼神闪出一丝精光,“杀了。”
完全不给其他人置喙的机会,直接定下了结论。赵谦敬站起身,走到门边,背对着还跪着的七个大臣,语气不善的说:“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把事情做好。”
陆机在城外军帐里处理军务,他没什么心思在公务上,脑子里全在想别的事。反而贾仪好像对陆机平时的工作很感兴趣,时不时去翻看桌上的文件。陆机在等人,而那人会带来一个消息,一个性命攸关的消息。
在陆机快要等的望眼欲穿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到了。
自从襄阳过后便消失不见的鲍照,出现在了军帐里,他不顾打扰到帐中其他人,对着陆机抱拳行礼,说道:“谢谢大将军让我回家探亲,我一家十一口,都十分平安。我的小侄女还很调皮,喜欢往大人头上放各种各样的东西,后来七个人头上都长了草。”
帐中还有军务没忙完的其他将领来找陆机,看见鲍照没规矩地插队,还没头没尾地讲什么探亲什么侄女,这些琐碎的小事很重要吗?况且,别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你在后方当缩头乌龟,这几个将领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陆机面色平静地挥了挥手,说声知道了,把鲍照赶出去。然后拉起贾仪,对还在等待的几位军官拱拱手,说:“抱歉各位,我有一点私事要处理。大概半个时辰后便会回来,各位如果还有其他急事可以先去办,我回来以后会马上处理各位的事情。”
说完,拉着贾仪,头也不会地往外走。贾仪一脸好奇地看着陆机,等他环顾四周无人的时候,伸手拉拉陆机的袖子,忍不住问道:“鲍参将和你打什么哑谜呢?瞒的过他们瞒不过我。”
陆机叹了口气,知道这点小小的文字游戏瞒不过贾仪这个文学大家,只好说:“先走着,路上和你说。”贾仪不疑有他,跟着陆机走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的守军看见陆机,立马敬礼,尴尬地目视两人走进城门。现在武昌城内没有人看到陆机能不尴尬,这个口碑在“赵国第一将”和“叛国小丑”之间反复横跳的将军,人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陆机进了城,没有逗留,直接往将军府上走。贾仪耐不住嘴欠,问道:“回家干什么?”
陆机心思都放在观察四周上,没空理会贾仪的提问,敷衍道:“马上你就知道了。”贾仪撇撇嘴,不高兴地转过头。
确定了四周安全,陆机打开将军府的门。进了府邸,陆机立马拉起贾仪的手,开始飞奔。贾仪被带的一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快跑几步稳住身体,对着陆机喊道:“你要干什么?”
陆机眼神很冷静,直白地回复贾仪:“逃跑。”
贾仪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陆机脚步不停,熟练地走过水榭、走廊,穿过书房和卧室,在后院的一株枇杷树下停下。
初春,枇杷花刚谢,还没有结果,青涩的果实像初入沐府的贾仪,害羞的不肯见人。
陆机常年不在府中,所以也没有什么下人。陆机确认了后院没人,警惕地拉开树边井口的木板,水井内黑洞洞的,正午的日光也照不进去。陆机纵身而入,对身后的贾仪催促道:“跟上。”
贾仪看陆机神色严肃,也不多说什么,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跃入了井内,还贴心地合上了木板,这下井内是真的暗无天日了。不到一秒,贾仪便落地了,发出“咚”沉闷的一声。他感受着脚下还有积水的潮湿土壤,不满地咂了下嘴巴。
陆机知道他在嫌弃什么,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金贵”的贾大少爷,一把把贾仪抱了起来。“喂!”贾仪对这种类似公主抱的姿势感觉很奇怪,但在黑暗中不敢乱动,只好死死地拽住陆机衣服的后领。
“这样走快一点。”陆机面无表情地解释。
“?”贾仪也不去考虑陆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只好岔开话题:“鲍照说的那段话就是告诉你这个密道的事情吧。什么探亲和侄女都是假的,其实就是两个字谜,谜底是‘吉’和‘花’是吧?”
陆机内心对贾仪的敏锐赞叹不已,表面上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点点头说:“没错,到了襄阳那天我就让他去挖这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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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约定了暗号,‘吉’表示事情完成了;‘花’表示路线,路边买大饼的推车、典当行门牌、将军府门上都有花的印记。时间紧,所以布置的简陋了一点,多多谅解。”
嘴上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谅解”的情绪。贾仪撇撇嘴,在心里腹诽。被抱着走了一路,贾仪感觉有点无聊,忍不住扭了一下要僵掉的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贾仪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大的影响,陆机的脸瞬间红了一片,在黑暗的笼罩下才勉强保持了镇定。贾仪的手环绕在脑后,头搭在了肩膀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耳边,他的手臂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而自己的手正好托住他偏瘦的腰。
陆机轻咳了一下,弯腰把贾仪放到了地上,闷声向前走。
伏在陆机身上的贾仪,在黑暗的环境里,想起睡觉的好来,正昏昏欲睡的时候,陆机却把他放了下来。
贾仪不满地睁开眼睛,不知道这个“反复无常”的人又在想什么,只好追了上去,拍了拍陆机的肩膀,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陆机忍着身体某处的不适,不留痕迹地侧了一下身子,撒谎道:“重,自己走。”
贾仪虽然感到疑惑,但陆机说他重显然戳到他痛处,话题的重心瞬间转变成了对陆机的声讨。
陆机一路上不怎么说话,都是贾仪一张小嘴在那里叭叭。好不容易走完了全程,看见了久违的日光,陆机也调整好了状态,一马当先地走了出去,然后转身将贾仪从地道里拉了出来。
贾仪眯着眼,这不是他第一次从黑暗的环境里,突然出现在阳光充足的地方,但剧烈的变化还是让他感到了不适。
贾仪看看四周的景致,映入眼帘的一片桃林,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艳烈。这片桃林显然没有经过人工培育,杂草丛生,树枝也长的旁逸斜出,反而有一种别样的美。
贾仪漫步在桃林之中,仿佛忘记了自己是来逃命的,不时停下来仔细观赏。“你怎么找到这样一处宝地的,不愧是陆大将军!”
“咳咳,嗯。”这已经第二次陆机用咳嗽掩饰尴尬了,他跟在贾仪身后,假装没听到贾仪的话。这个地方不是陆机找的,他只说了要挖一条道去往城外,没想到鲍照还别出心裁地寻了这样一块诗情画意的桃林给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没想到前人诗中的景象是这样呈现的。”贾仪转过身,面对着陆机,脸上绽开笑颜:“谢谢你。”
陆机看的不禁愣住了,贾仪平时几乎很少笑。尽管他总是和身边人开些小玩笑,把周围的气氛搞的很欢快,像个不断发光发热的小太阳。但是在那些如同白驹过隙的欢乐过后,贾仪脸上剩下的只有落寞。
陆机感觉自己的眼眶湿了,但他还是在漫山遍野的桃花之中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那朵桃花,他紧紧地握住贾仪的手,冷冰冰的,与他和煦温暖的外表截然不同。陆机将贾仪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试图用自己的温度融化这块坚冰。
贾仪惊讶地看着陆机的动作,然后笑了笑没有动,任由陆机握住了他的手。
“陆机的手好暖。”这是贾仪脑海中第一个想法。别看陆机常年像隆冬时节祁连山上的白雪,高山仰止,经久不化,但是你看,他的手可是热腾腾的。
20. 相思夜话(回)
贾仪不知道自己对陆机究竟是什么感情。
自小保护自己的侍卫?共同学习的师兄?还是共经磨难的亲人?亦或者其他一些感情?
贾仪的脑子乱糟糟的,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睡好,脑海里不断闪现过这几年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鲍照很贴心地在桃林边,建造了一栋临时的小木屋,因此贾仪与陆机两个人就在这里过夜了。
晚上的风不大,但微风拂过桃林的沙沙声却吹的贾仪心痒痒。他歪头看了一眼熟睡的陆机,他脸上带着笑意,看来是梦到了什么幸福的事情。贾仪静悄悄地下床出门,不去打扰陆机的好梦。
初春的夜还是很凉,贾仪打开门的一瞬间就被风迎面吹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个颤。但他没有回屋加衣服,将身上的单衣裹裹紧,把身后的门小心地合上了。
天边的月亮不圆,勾起浅浅的弧度,宛如陆机的嘴角。他想起沐华年下狱那天,天也是这般冷。夜深人静,也没有鱼虫的声音,贾仪回顾这五年的漂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他只记得自己像疯了一样四处打听沐锦的下落,武昌、襄阳,然后转道北上,到达合肥直至建业,看着巍峨的祁连山,掉头南下,路过苍梧,最终在交浦,贾仪撑不住了。
整整一年,他靠着乞讨为生,走遍了赵国的每一条河流,每一道山川。他望着眼前汪洋无际的南海,第一次涌上了名叫绝望的情绪。
当贾仪再次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眼前的是由花岗岩和茅草堆叠建造的简陋房屋,屋内陈设也很单调,除了日常生活的必须品没有任何其他一点装饰。
贾仪晃了晃经过休息以后清醒了不少的大脑,用手把自己从坚硬的床板上撑起来。他环顾四周,感觉不像是没人住的房子,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把昏迷的他从海边捞回来的。
他小心地观察这间房子,灶台有生过火的痕迹,墙壁上挂着渔网,沿着墙根摆着一排缸。巡视到桌子时,贾仪在桌上发现了一碗薄粥。粥已经冷了,碗中的米粒屈指可数,贾仪甚至不知道把它归类于粥还是水。
他没敢碰那碗粥,看这户人家也像是穷苦人家,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给他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贾仪就坐在那桌边等,等到了日头西沉,才将救自己的好心人盼了回来。
进门的是一位老头,径直推开门,带进了一身的鱼腥味。他将手中的网兜、提桶等渔具往地上一丢,揭开墙边那些大水缸的盖子,用手舀着喝了几口,满意地咂咂嘴,才看到了坐在桌边、清醒的贾仪。
老头看到贾仪也不惊慌,向着贾仪咧嘴笑了一下,把东西都一一收拾好,凑过头来看一眼桌上的碗,不满地咂咂嘴,操着乡音说:“别挑食了,都饿晕了,有东西吃就不错了。”
贾仪已经在南方走了不少时日了,对当地方言也略通一二,听得懂老头的话。听老头话里的意思,这碗粥是特地留给自己的,贾仪想了想自己饥肠辘辘的胃,从谏如流地端起碗一饮而尽。
粥绝对算不上好吃,但对于至少两天没有进食的贾仪来说,不亚于大旱之后的甘霖。当天晚上,老头没有赶贾仪走,贾仪也厚着脸皮住了下来。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家当,身无分文,老头睡床他就打地铺。
白天老头出海,他也跟着去,但跟了一次以后就怎么也不肯去了。海上天气变化大,时晴时雨,而且波涛汹涌。贾仪不仅在捕鱼上帮不上什么忙,还晕船,一天吐了不下五六次,老头看着贾仪趴在船舷上半死不活,就是一阵无语。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贾仪就在岸边走走,拾拾退潮留下来的鱼类、贝壳以及海草,然后在下一次涨潮前离开,去岸边等老头一起回家。贾仪胃口不大,所以老头也乐的有个伴和他一起生活。
老头回家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打开缸,喝两口里面的液体。那天老头终于和贾仪说实话了:“是酒。”
贾仪用筷子戳着手中清澈见底的粥碗,等着老头说下去。
“就是我们自家的土酒。”老头不耐烦地砸吧嘴,把碗里的一饮而尽,“把普通的米酒再过一遍火,烧出来的那真的,烈的很!”
老头一提到那酒,脸上就充满了幸福与渴望的神情。贾仪知道老头口中的“过了火”,就是蒸馏一遍的意思。他在心里暗暗记下了,以前在京城,他喝过形形色色的酒,没有像老头家这样纯的。
当天晚上老头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宝贝,给贾仪倒了整整一碗的酒。老头在酒精的催发下,像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小的时候的事谈到贾仪的身世,喝的满脸潮红。贾仪也有点醉了,他故作镇静地单手托腮,对着酩酊大醉的老头,问出了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如果你有个姐姐,她有一天不见了,但人人都说她死了,你怎么办?”
老头不屑地嗤笑了一下:“我就当她死了。人不能对事情太过上心,我说今天抓二十斤鱼,它就真的能有二十斤吗?如果我说今天只要有一条下酒就行,你就不会失望。所以,你只要搁家里等她回来,她回来当然好,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吧。”
老头拿起盛酒的碗,又给自己添了一杯,看着呆坐着的贾仪,补了一句:“蠢货。”
第二天,老头从宿醉中转醒的时候,贾仪已经离开。仿佛那人从未曾出现过一般,老头一如往常,收拾渔网渔具,打开门,坐上出海的小渔船,循环着普通的一天。
只有桌上的杯盘狼藉,叙述着昨晚发生的一切,老头也像告诉贾仪的那样,“就当她死了。”贾仪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正如这句话,对于老头,有贾仪固然好,能一起劳作,一起吃饭;没有贾仪,日子还得照过不是?
贾仪走在山间狭窄的小道上,回头看,渔村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海岸边。旭日初升,薄薄的光透过云雾洒在粼粼的海面上。渔人三三两两出门,迎着朝霞,纵使大雾预示了今天大概不会是个好天气,但人得活下去,生活还得继续。
毕竟,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身后有门开合的声音,贾仪刚转头,就被一大个不明物体劈头盖脸地盖住了。贾仪手忙脚乱地将被子抱住,不让它掉在地上,一抬头,就能看到陆机。
陆机站在房间内,把门打开一条缝,伸了个头出来,身上也裹着被子,用训斥的口吻对贾仪说:“大晚上的干什么,别冻着。”
贾仪顶着通红的鼻头,把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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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身上胡乱地一卷,笑着说:“来了。”进了门,躺在已经没了热气的床上,贾仪还是睡不着,他伸手戳了戳身边的陆机。陆机还没睡,他翻过身,与贾仪相对而卧,从被子里发出鼻音:“嗯?”
贾仪笑着问:“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广陵开酒馆?”
陆机的头从被窝里钻出来,快速地回答:“想。”
陆机把姿势改成仰卧,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边回忆边慢慢地讲,陆机也没有催他,静静地听他说。
“开酒馆的事情我想做很久了,在之前我们还在沐家的时候就有这个打算。但沐府规矩多,这不让碰那不让动,于是计划夭折了。
后来在南海边,有个救我的老头告诉了我一个酿酒秘方;其实也不算秘方,当地很多人都知道。方法很简单,之前人们酿酒都是在发酵后蒸馏,就能得到很清澈甘冽的酒,但是底部还是容易产生沉积。虽然说对于后续的口感都没影响,但酒中香味不足。”
贾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很多都是在聊家常,陆机很享受这个静谧安详的感觉,像是贾仪在讲睡前故事一样。
贾仪的眼睛快要闭上了,但嘴上没停:“所以我将经过一次蒸馏的酒再加陈曲,入库发酵。经此得到的原酒更加醇香。你什么表情,我可没骗你。说到这里,我要和那些和我们一起作战的兄弟说声抱歉。夜郎确实有构酱酒,我也确实改良过了。但是,他们可能没机会喝到了……”
说到这里贾仪没声音了,陆机支起头看贾仪,讲故事的人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陆机宠溺地笑笑,将贾仪散落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了,又悄悄地地自己躺下。
“这个人明明自己朝不保夕,还惦记着自己答应别人的一口酒。但是,你别说,他这样子,还是挺可爱的。”
屋外的鸟叫了一声,仿佛在警告陆机不要再胡思乱想。贾仪翻了个身,脸朝向睡不着的陆机,鼻尖离自己不过寸许的距离。
陆机感受着贾仪平稳的呼吸,贾仪今天晚上说了这么多,在讲他为什么想开酒馆,但丝毫没有提及他为什么选择广陵。
但陆机知道。
在贾仪写给沐锦的一连串诗里,有这样一首《平湖秋月》
“月浸寒泉凝不流,棹歌何处泛归舟。
白苹红蓼西风裹,一色湖光万顷秋。“
这是贾仪通过说书人口中的广陵美景,幻想出来的一首诗,在贾仪灵感迸发的那些年里,这首诗绝对算不上惊艳。
但陆机知道贾仪在乎,他不止一次地在陆机和沐锦面前提过,要去广陵玩一圈,将说书人口中的美景,经过加工再讲述出来,将广陵描绘地如同仙境一般。
此时,陆机一般会沉着脸在一边不做评价,而沐锦会笑笑,对贾仪说以后有空就陪你去,而听到这句话的贾仪则会一连高兴好几天。
陆机突然有种想把诗念出来的冲动,来弥补这些年不曾体会到的美景。
“月浸唔……“诗没念出口就被打断了。
贾仪一巴掌糊在了陆机脸上,贾仪半梦半醒地喃喃:“别说话了,好好睡觉。”说完转头又沉沉地睡去。
陆机在黑暗中无声地笑:“好,都听你的。”
21. 《贾仪世家》
贾仪者,赵京武昌人也,字子读。贾仪幼时,父母见背,亡于京畿。荣国公沐华年初春踏青,于城郭偶见之,引为义子。仪少时甚顽,好花鸟鱼虫走兽。伴读陆机乃沐华年所指,仪不喜,数辱之,机视而不见。
均鉴元年,赵国名士卧龙先生收贾仪、陆机为徒。行至深山处,悉心授业。时闻,卧龙先生文韬武略兼备,一时人人惊动,月余乃没。二年,仪下山,卧龙先生不知去向。
此后仪尚文,从许邵,喜品评时事,见怨于人。曾曰:“人活于世,好恶由己,品评皆由人,虚名何足夸口?”是故渐有声名。
贾仪素有才名,遗诗沐家季妹,言曰:“借水花开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名震京城。时长沙王赵襄爱其才,以太傅之位,延仪以为师,仪欣然许之。仪为太傅,不事教诲辅佐,常与长沙王饮酒作乐,士大夫恶之。
未几,沐府事发,仪入狱,幸得人相助,存于九死一生之际。然,仪沉湎酒肆,浪迹四方,无人知其所。
如此五岁,均鉴六年,仪建酒馆于广陵,以老翁象示人。仪自创回沙术,其酒醇香,遂闻名于天下。达官显贵、绿林豪侠、文人雅客常出入其间。均鉴八年,失火,酒馆毁于一旦。温飞卿乃末者入酒馆,曾惜言:“皎皎芦橘楼,漫漫人间客”以悼之。
同年,燕、蜀犯境,赵数败。王起贾仪,仪殿上慷慨陈词,算无遗策,王大喜,辟为征西大将军。然时任大将军陆机不喜,拱手而退。燕将桓玄长驱直入,围武昌城五日,陆机幡然悔悟,奋勇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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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桓玄于阵前,以解武昌之围。然其有叛国之实,罪无可恕。
已而陆机亡命,贾仪亦弃官随去,遂不知所踪。均鉴十一年,赵谦敬宾天,享年三十,传位长沙王。生前遍召朝中重臣,言明沐府冤屈,有平反之意。
然沐氏独子仪下落不明,仅封存国公“荣”之封号,重修陵寝。其后忽伪传贾、陆之迹,多为不实。广陵疑有衣冠冢,不知何人所立。
苏氏曰:“贾仪者,王佐之才,然不知何以用其才,故自失矣。”
司马氏曰:“仪,年少针砭时弊,品评人物,足见其轻狂。其才不在政,在于文也。”
刘氏曰:“贾生之才,得之可定一国之本。然沐氏蒙冤,贾生亦受其累。每自观之诗文,未尝不垂涕。”
22. 《陆机列传》
陆机者,赵京武昌人也。其父曰陆信,为建业人,走镖至京城,路遇走寇,信拼死以护,身中数刀,沐华年见而救之。数日,信伤愈,自请为府中护卫,愿以命相报。沐华年感其情,以家中管家之女妻之,次年得子,赐名陆机。
陆家世世受武,陆机少时习于其父,以刚猛称。后沐华年收贾氏仪为义子,指陆机卫之,遂转而修卫韦之术。仪虽常厌之,然机不发恶言。
及赵王谦敬初立,偕贾仪共赴山中。仪习文,机习武,然两者皆有涉猎。仪好针砭时弊,于朝中多有得罪,机护其身,未曾错漏。月余,其情日笃。
及至沐家蒙冤,适机以故居外,幸无碍。三日,仪走,机以宰相李平子仕,为护军,秩百石。时桓玄思进,边军蠢蠢而动,机自请领兵,于祁山西大破燕兵。王嘉之,擢为校尉,守北境。
尝从军行,遇敌寇,多身先士卒,从百余人往逐之。是以立赫赫战功,岁余,累迁中军将军。王喜,赐诗“马踏祁连山河动”嘉之。适逢仲秋,宣机还京,众将皆言战事未平,不可轻举。机曰:“奉法行令,事上之节。”足见其格。
王置仲秋宴以遍赏群臣,机献北境刀舞以贺,王大喜,赏黄金百两,赐“沧浪”刀,拜为骠骑将军,实领大将军职。不过旬月,吏部兵部令至建业,机以大将军统扬州三郡之兵。
均鉴八年,蜀犯西南。机以分身乏术为由,举贾仪佐之。王允之,延为征西大将军。然仪机反目,不战而降。上闻之,夜密诏陆机。次日,机果转而攻燕,鏖战五日,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终得以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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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首,收失地,复国土。
时传上与兵部尚书司马氏朗谋,于机班师日立杀之。机闻而走,贾仪亦亡,其后百年未知下落。
有广陵人王氏、史氏,建业人鲍氏,旧陆机曲人也,逢年初一,必于陆机与贾仪衣冠冢处洒扫祭奠,年年如故。
司马氏曰:“以微末之身,成将军之名,其能显矣。其武昌之举多为市井之言,不实者众,其实已不可考。然吾观其言行,不似降将军也。”
公孙氏曰:“陆机寡言,是以难用。战喜为士卒先,其可为良将,难为帅也。”
班氏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岂非陆将军邪?已故之人,尚有旧部垂涕,可见其情至深。”
有诗赞曰:“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23. 取道北上
第二天的早晨,最先醒的仍是陆机。窗外的鸟叫声变得更加的闹腾,陆机静下心来仔细聆听,才能分辨出这些吵吵嚷嚷的小精灵是布谷鸟。
昨天没能仔细搜索这座小茅草房,现在看看居然内有乾坤。蔬菜、小米、柴火一应俱全,足够两个人吃月余之久。当然,陆机也没打算在这住那么久,这里离武昌不算远,虽然胜在地处偏僻,但过不了多久,官府自然也能找到这里。
陆机挑了一些小米,用井水淘了,放在灶台上煮着;想了想,又剪了两片菜叶一起丢进锅里,蹲下看着它们在锅里翻腾,等着贾仪醒来。
贾仪是被食物的香气吵醒的,他怏怏地伸了个懒腰。陆机很快注意到了床上的动静,他走到床边,递过一碗粥,说:“饿了没,先吃点?”
贾仪靠在护栏上,尽管昨晚睡的很不错,但起床后还是有一种惯性阻止他继续活动。贾仪看了粥一眼,是他喜欢的那种。他慵懒地斜倚着,眼眸微抬看着陆机,嘴上又忍不住开玩笑地说:“不想动,你喂我。”
陆机呼吸一滞,心跳差点没跟上来,他看了一眼贾仪,他眼里有使坏后常有的眼神,陆机决定反将一军。
他听话地单膝跪地,用勺子盛起一小勺,模仿小时候妈妈喂孩童一般,对着贾仪:“啊~张嘴。”
贾仪感觉自己的陆机被夺舍了,慌不择路地夺过陆机手中的碗和勺,往床里挪了挪,红着脸不敢看陆机的眼睛。
陆机看见贾仪粥也吃了,淡定地站起身,坐在床沿上,突然说:“这里也并非久居之地,你想好下一步我们去哪儿了吗?”
贾仪被陆机突然的转变呛到一下,差点溺死在粥碗里。贾仪把粥碗放在腿上,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抹着呛出的眼泪,偷眼看着好整以暇的陆机。
陆机也没有坐着看,等贾仪差不多平复下来,用手帕帮贾仪把嘴擦干净,然后笑着看着眼角微红的贾仪。贾仪没好气地反瞪了回去,一边整理思绪。
“我想查查陈年的旧事,当时我们当局者迷,许多人我们接触不到。如今桓玄之死为我们打开了缺口。还记得沐华年书房里来路不明的使者吗?他自称是桓玄派来的,那么我们就查查桓玄和那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陆机点点头:“那么我们?”
“取道北上,直入燕国。”贾仪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狼狈,语气中只有坚定。
武昌城内,在军营里苦等了半天的参将们发现了不对劲,揣揣不安地向兵部打听。兵部很无辜地看着他们,说前线的事情,都是将军自行处理再移交兵部的,而且最近风头紧,没人会主动和陆机交流的。
参将们满腹狐疑地回去了,但消息一传到高层,就立马被发现不对劲了。兵部尚书第一时间就进宫面见赵王,随后,其他五部尚书和宰相都到了。
李平伏倒在地,痛哭流涕:“圣上,真不是我啊!我虽然与他有几分故交,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很明白的啊!而且这两天我除了上朝就一直在府上,从来没去过其他地方。还请圣上明鉴啊!”
李平也不是真的被吓得涕泗横流,在这种局面下他必须主动和陆机撇清关系。自从上次赵谦敬做出决定后,他就开始收敛了。
赵谦敬并不是完全信任他,至少远远达不到对陆机那样的信任。如果像陆机那样的人都能一句话就杀了,那自己就更别提了。所以李平很有眼色地偃旗息鼓,装作看不见自己府内外形形色色的锦衣卫。
就在锦衣卫第二次进行例行报告时,赵谦敬爆发了。
赵谦敬将名贵的水壶直接扔出了勤政殿,水壶在石阶上碎裂,茶水四溢。但没有下人敢上前收拾。赵谦敬手拍在椅子的扶手上,手因怒火而青筋直跳。
“废物!”赵谦敬震怒开口。锦衣卫指挥使只能低头默默承受天子的怒火,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赵王发这么大的火了,自从沐家灭门之后,赵谦敬一直表现的相当温和。
但今天的事显然已经触及到赵王的底线了,陆机一个叛国贼子,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事到临头,逃避也不是办法,指挥使只好硬着头皮打包票:“圣上放心,陆机走地道逃跑,肯定跑不远。属下立刻派全卫所的人力,一定能从赵国境内把叛徒找出来。”
赵谦敬看了他一眼,语带嘲讽道:“在京城的时候抓不出来,等人跑了你反而能找到?”
指挥使被赵谦敬一噎,说是也不好,不说也不好,正尴尬的时候,赵谦敬直接下了逐客令:“发动所有的兵力去找,找不到,就用你的头来抵!”
指挥使借着这个机会赶忙“谢恩”,头也不回地跑了,他现在只想快一些离开这枚定时炸弹,留下了六部尚书和李平收拾烂摊子。
赵谦敬感觉自己的头很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烦躁的心情了。他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还伏在地上的李平,他知道应该不是李平泄露的消息,陆机或许有在锦衣卫的视线下瞒天过海的能力,但李平绝对没有。而且现在大战获胜,自己也没道理罗织罪名,来残害一个向着赵国的重臣。
其他六部尚书也恂恂不敢言语,赵谦敬不耐烦地看了他们一眼,现在追究他们也没有什么意义了,遂挥挥手把他们赶走。
七个人如蒙大赦般地告退,赵谦敬看着七人退出书房的样子,心里越发瞧不起他们。
距离燕国于武昌城大败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了,燕国朝堂上还是一片凄凉。出征前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萧条。连大将军桓玄都尸骨无存,他们也没有了发泄转移仇恨的对象,朝堂一时静默无言。
皇位上的皇帝看起来才刚成年,但燕国朝堂上上下下没人敢看不起他。因为就是这位不满二十的王带领燕国,一步步从低谷走到现在这个高度,本以为这是一场展现辉煌的战役,没想到却成为了再次将他们送回地狱的魔鬼。
小皇帝叹了一口气,口气成熟得像是从政几十年的老手:“与赵国的和谈人选敲定了吗?桓家怎么处理?还有,蜀国的通商请求你们怎么想?你们一个个来。”
是的,就在燕赵之战落下帷幕的第二天,蜀国给两国都送了一封信。信中陈述了战争的风险与危害,并希望两国能从战争中恢复经济。为此,蜀国愿意充当这个桥梁,在三国交界创立通商地带,共同发展共同繁荣。
据说,赵王看到这封语带威胁意味的信顿时大骂来使,差一点就把使者的脑袋开了瓢。毕竟赵国让出的北部国土太多了,现在人口回迁确实有很大难度,蜀国这是在落井下石。
而燕国小皇帝看过信以后,一句话都没说,只叫人把使者带去休息,表现的相当平淡。毕竟打赢的赵国都被欺负到头上,落败的燕国已经没有能力阻止蜀国了。
小皇帝咬咬牙,对自己说:“我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既然燕国能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次,那么未必不会有第二次。”
与两国皇帝各怀心事不同,贾仪和陆机这里的画风截然不同。贾仪放下了一堆的心事,与陆机游山玩水般,沿着小路走走停停,一路走到了合肥。
现在贾仪就站在了一片平坦的山坡上,将身后远远的合肥抛下。毕竟现在他们是被通缉的叛徒,还是不要去城里凑热闹为好。
贾仪轻快地走,嘴上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一边看着山坡上颜色各异的野草野花,不时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眼前没见过的花草。
“这是紫荆,皮果木花皆可入药,但种子有毒。”陆机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贾仪也不回头看,摘了一片,放在嘴里,嚼碎了。歪着头仔细品尝,最后给出评价:
“微甜,还行。”
然后就不管惨遭毒手的紫荆树,往下一株看去。
“这是迎春,清热解毒,可用于治疗发热。”
“咦,苦的。”
“这是扶桑,传说中羲和的神树;花、叶可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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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微涩,比刚刚的好一点。”
“这是映山红……”
……
陆机一个个介绍,贾仪也一个个地尝了,并适时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走着走着,陆机突然对贾仪说:“来看这个。”
贾仪转过头,凑到这朵淡紫色的娇小花朵前,伸手摘了下来,熟练地丢进了嘴里,刚想说这花味道不错,陆机的声音响起:
“这是勿忘我,观赏性植物,不可以吃。”
贾仪后半句话堵在嗓子眼口,听到陆机毫无感情的“不可以吃”四个字,大眼瞪小眼地愣了两秒钟,空气仿佛都静止了。下一秒,贾仪赶忙把刚刚塞进嘴里的那朵花扒了出来。
陆机看着贾仪干呕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贾仪单手撑地,对某个幸灾乐祸的人怒目而视,并决定接下来的一天都不理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贾仪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没有察觉陆机眼里流转的奇特感情。
“勿忘我”花名显得如此直白而热烈,但贾仪的脑子早已跑到三界之外了,没有注意到陆机偶然显露的小小心思。
贾仪站起身,决定大度地原谅自己师兄偶尔的小恶作剧。拍拍腿上沾染的泥土,问道:“还有多久能到祁连山?”
陆机将不小心露出的狐狸尾巴收起,看着远方的山脉,估摸着天色,回答:“如果你没有立志将这片花田全部品尝完,大概今天晚上能到山脚下。”
贾仪对于陆机旧事重提表达了极大的不满,并且重新制定了单方面不与陆机说话的“政策”。陆机不知道贾仪心里一波三折的心路历程,扬着鞭抽着马,沿着大路就准备走,没看到身后对着自己摇晃拳头的贾仪。
接下来的路途就比较无聊了,越靠近祁连山,就越是荒凉,透露出边塞肃杀的气氛。在燕国战败后,赵王也是第一时间派人入驻了建业,来把守这道至关重要的关隘。所以,贾仪现状还能隐隐看到有人烟。
那关隘就取地名,叫祁关,是联通祁连山南北两侧、唯一较为平坦的通道。燕赵的贸易大多通过这条要道。在非战时,往来贸易频繁。
但如今这条路显然是走不了了,新上任的将军还不知道是谁,会不会放两人过去;再者,陆机也怕给人带来杀身之祸。因此,他们不得不选择其他更加崎岖的道路前进。
贾仪和陆机的马到这里就没办法走了,山的坡度已经很高了,地面坎坷,马都没有落蹄之处。陆机看着眼前巍峨耸立的高山,光秃秃的山壁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威严的黄色。他看着脚下灌木丛中还有着没化干净的雪,拉了拉衣服领子。
“只能到这个高度了,今天晚上就露宿在这里,再往上就太冷了,晚上绝对会受不了的。”陆机看向贾仪,征求他的意见,“明天我们就要弃马步行了,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贾仪点点头,他没在认真听,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陆机,我是不是还没给你写过诗?”
“没有。”陆机回过头,疑惑地回答。
“那现在有了。”贾仪理理袖子,笑着对陆机说:“你听好了。”
温柔的嗓音努力描绘着金戈铁马:“袍染雍凉落日,马踏祁山残雪。”
贾仪话音未落,就被陆机扑倒在地上。他从草堆里探头,看着身上的陆机,气愤地叫道:“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陆机从贾仪胸口抬起头,露出两只笑得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欣喜,太过激动了。”
贾仪没好气地拍着他的头,说道:“你先起来,以后我天天给你写。“
“不要,太多就不值钱了。”陆机不肯松手,他伸出一只手,从随身带的行李里,将两人的被子拿出来,胡乱地把贾仪裹了起来:“就这样睡吧。”
贾仪对着软硬不吃的陆机没办法,只好逆来顺受地躺下,望着天边未尽的残阳,耳畔的呼吸逐渐平稳。
“谢谢你。”
24. 廿四桥雨
贾仪难得地在陆机之前醒了。
他从被陆机抱的紧紧的被子卷里探出头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尽管已经入春了,但祁连山半山腰的气温并没有迅速回暖,在陆机的怀抱里也感觉没有暖和太多。
他的小动作把陆机也吵醒了,陆机睁开惺忪的双眼,睡醒第一句话就是想着吃的:“环境恶劣,没有热粥喝了,拿点干粮先垫一垫吧。等翻过山,到燕国城市里就好多了。”
贾仪倒也不是很在意这艰苦的条件,他就算五谷不分,好歹也独自活了五年;他真正在意的是陆机为什么醒来第一个就说吃的。他眯着眼睛看着整理床褥的陆机,现在尚且是凌晨,露汽在草叶上结成了一颗颗水珠,摸上去凉凉的。
贾仪席地而坐,就着昨天剩下的冷水,单手啃着干硬的锅巴似的食物。陆机劈手夺走贾仪手中的水壶:“虽说没有热粥,也没让你这样造作自己的身体。”陆机把水壶放进自己怀里,批评道:“不知道暖一下再喝,你的肠胃你心里没点数吗?”
陆机的批评看起来卓有成效,贾仪果然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在地上坐的端端正正,倒显得陆机说的过火了。陆机哭笑不得地去拉贾仪,换了一种语气,赔罪似的道歉:“你也不用这样和我生气,我也没有在骂你,我这是关心你好不好。哎,子读你别走啊,我到了彭城给你买好吃的!”
陆机好说歹说把贾仪劝住了,贾仪认真地看着陆机,陆机被迫认真地看回去。贾仪开口:“好吃的?”
陆机抓住他的手,不住地点头。只要这个小祖宗不生气,别说一顿饭,就是要他管一辈子的饭都可以。
“好。”贾仪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瞬间眉开眼笑,“不许反悔。”
陆机的头点的更勤快了。
四周突兀地出现沙沙声,贾仪警觉地听见了,他不禁看向陆机。陆机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听到了,反手搂住贾仪,躲在了一块岩石的后面。
那声音逐渐清晰,是人走在碎石上的声音,同时伴随着说话的声音:“现在这边乱的很,今天早上又发现两个想偷偷越境的,马还在,人已经没了。”
另一个声音回答到:“别说,那群商贾为了不交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真是,朝廷派来的监军真是什么都不懂,要是陆大将军还在,怎么会布置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防御。”
“别说了,可能陆将军有他的想法吧。但他叛国也是真的,希望鲍将军能早点处理好京城的事情。”
贾仪和陆机听来者说话已经听的七七八八了,是两个看见他们早晨留着的马匹来追查的士兵,可能把他们认成逃税的商人了。
后面的话可能陆机听的比较懂一些,贾仪侧目,看见陆机的眉头皱着。陆机无声地对着贾仪做了几个手势,贾仪看懂了:陆机不想要那两个士兵的命,贾仪在前诱敌,他绕到后面控制住两人。
贾仪在下一个呼吸就动了,他突然从石头后面站起,把两个心不在焉搜寻的士兵吓了一跳。他们不认得贾仪,下意识地拔出武器。贾仪对他们笑笑,双手一翻,指尖便出现了数根细密的银针,随着脚步便迅速地朝两人贴近。
那两个士兵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这种对身体的操控能力,一看就不是自己两个初窥门径的外行人能媲美的。两人慢慢后退,这种情况只能向大营请求支援,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保住自己命。
贾仪尽职尽责地扮演好吸引人目光的角色,他眉毛微抬,眼神凝重,双手微举,又向前一推,那仿佛不像是武器,倒像是三月广陵的玉兰,东风软,帘卷金钩;也似未出阁的姑娘,在初春的庭院里,挑花、折枝,还生满眼烟霞……
针法的名字叫“二十四桥细雨”,这名字很美,美的不像是杀人之术。阵中之人,就好像漫步在广陵的廊桥之上,扑面而来的是温柔的斜风细雨。而如此温柔的细雨,却可以悄无声息地夺走你的性命——而你没有任何察觉。
贾仪弹指,两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脱离阵法。下一瞬间,两个士兵的上星穴一疼,脑子好像漏空了一秒,接着,脑户穴、前顶穴、后顶穴、风府穴……
等漫天银针散落,两个可怜的士兵的脑袋,就被扎的像个刺猬一样,人也瘫软在地,全然没看到身后近在咫尺的陆机。陆机轻轻松松将两人放倒,又把横在地上的他们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贾仪借力越过岩石,走到两人身边,伸出右手,将插在他们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收回。陆机等他收好,拍拍腰包,才问道:“他们不会有性命之攸吧?”
贾仪神色飞扬地看着陆机:“不过是把人体会致晕的十一穴位都扎了一遍,平时他们做针灸要插的针都比这个多。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都有好好完成的。对了,他们看到你的脸了吗?”
陆机摇摇头,望着天上已经被发出的求救信号,对贾仪说:“我们要尽快上路了,一旦被包抄了,困在这个地方绝对算不上好事。”
贾仪颔首,单脚点地,与陆机就如同贴地的流云,倏忽消失不见。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一支小队出现在了贾仪陆机刚刚站的位置。小队长紧缩眉头,看着晕过去刚刚转醒的队员。
两人苦着脸,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会使银针的武林高手,两人在他手里撑不过一个回合。
听了他们的毫无头绪的描述,小队长愤怒地想砸了手里的剑,最后生生忍住了火气。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手下耳语吩咐了一番,那手下领命离去。没过一会,手下人就回来了,手中拿着一沓纸。
小队长从把纸从手底下人手中抽出来,对着两个士兵一一展示:“这是最近半年的通缉犯名单,你们好好看看,里面有没有和你们碰到的长像的人,找不出来就自己去领罚!”
两名士兵颤抖得像筛糠一般,双眼无神地看着一张张从眼前溜过的通缉令,都说不像。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队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好像能滴出水来。突然,在其中一张划过他们眼前的时候,一个士兵猛地抓住了它,大声喊叫:“是他,就是他。”
小队长接过一看,脸上阴晴不定,低头一看,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贾仪”。小队长将通缉令仔细叠好,贴身放在怀中,其余的随意丢给身后的下属。他低下头,语气不善地对着两个吓坏了的士兵说:”这件事情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得赶快上报朝廷。”
在这支小队焦头烂额地处理疑似陆机和贾仪的神秘人事件时,这件事情的正主早就翻阅了祁连山,真正进入到了燕国境内。
燕国,彭城。
这是一座依托军事建立起的重镇,南边紧紧倚靠着祁连山的大营。镇上的居民大多数都是退伍后留下来的前线老兵,在这里开枝散叶,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气象。
此时,贾仪与陆机正随意地漫步在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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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街上,完全看不出来是两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
贾仪手里拿着个烧饼,嘎吱嘎吱地啃着,明显看出是饿了,毕竟好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但贾仪还不满足,他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烧饼,对陆机讽刺道:“说好的好吃的,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破烧饼?”
陆机很想对他说爱吃不吃,但转念一想,这话是自己说出口的,况且请的是贾仪,也没理由再抠抠搜搜。于是大方地表示:“行,我带你吃这里最好吃的菜。”
半个时辰后,贾仪坐在街边一家不起眼的小馆子里,眼神不住地瞄着陆机。陆机用手捂住脸趴在桌子上装死:“我也没想到当地人说的最好的餐馆居然是这样子的;但是子读你就说,这是不是最好的吧?”
陆机这番话已经看出生无可恋了,贾仪被逗乐了,也不去逼他,笑着打趣道:“但这顿还是你请。”
陆机翻身坐起,贾仪居然肯给他台阶下,他简直想要拜拜菩萨了,忙不迭地喊:“好嘞,店家,把你们这里最好吃的菜端上来!”
最终的结果是,两个异乡人在远离故乡的遥远城镇,吃到了同样的干馍。贾仪一边吃一边哭,当然不是睹物思人,他一边嘴里嚼着面饼,一边骂陆机:“我和你一起打仗的时候就天天吃干馍,现在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还得找这罪受,呜呜呜……”
陆机也哭丧着脸,店小二感觉气氛不对,在一旁讪讪地解释:“本店的干馍确实是小镇的一绝啊,在外面打仗的军官天天来吃,都夸我们做的好吃呢。”
陆机抹了一把泪水,对小儿深情地说:“不是你的问题,就是做的太正宗了,让我们想起了伤心的事。”
挥别了依依不舍的小二,陆机带着如遭雷击的贾仪,火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彭城只不过是他们漫漫路上的一个小插曲,贾仪很快从“悲伤”的情绪里走了出来,陆机看着他瞪着自己的双眼,双手举高作投降状:“这次不算,下次再补好吗?”
贾仪恶狠狠地看了他两眼,把眼睛转开。两人离开彭城的时候租了两匹马,燕国最不缺的就是马,果然,很快就办妥了。陆机拍拍□□马的大腿,赞叹道:“就是要比我们那边的马更壮实。”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的叫住贾仪:“子读,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贾仪一扯缰绳,原地停下,回过头来看向陆机:“嗯?”
陆机翻身上马,快赶两步追上贾仪:“彭城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当地居民的脸色还带有喜色,完全不像打了败仗以后的样子。”
贾仪回想起在彭城的经历,想到人们寻常的生活,和有心思和陆机开玩笑的店小二,眉头也蹙了起来:“这么一说也确实,按道理来说彭城离战场最近,应当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但……”贾仪沉思良久:“会不会是燕国朝廷将此事压下,以免时局动荡。”
陆机回头遥望彭城,点点头又摇摇头:“有可能,我不知道,燕国的皇帝还是个小孩子,说不定会害怕有人因此把他换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贾仪不明白,但他也没打算现在就弄明白:“毕竟我们总要去燕都一趟的,不急于一时。”
“嗯。”陆机应声。两个人并肩骑着马,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太阳还遥遥地在头顶注视着世间,云朵开合,在贾仪和陆机的身后拉出忽长忽短的影子,今天的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要走。
未来的路,也很长。
25. 浑水摸鱼
农历三月廿一,春深。
不像彭城那般来去自如,燕都平京已经戒严了。披坚执锐的士兵分立城门两侧,被头盔阻挡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认真盘查着来往的货物,后面还有人检查路引文书。严格程度相比往常强了不止一点,连客商都不禁议论纷纷。
贾仪这个黑户做贼心虚,眼看门口阵势不对,当场就想跑。陆机一把薅住贾仪的领子,对他说:“你跑什么?现在不进去,你以后更没机会了。”
贾仪耷拉着头,心绪不宁地踢着脚下乱滚的一块小石子,闷闷不乐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陆机看了一下因为盘查,而滞留在城门外的人群,大部分都是商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是痛批士兵们龟速般的检查,就是感叹商业的不景气。陆机回头,对着贾仪说:
“看到了吗,周围大部分都是商人。如果我们能混在其中,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去想办法了。”
贾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散的人群,装作寻常地低声说道:“东南方,那顶轿子。”
陆机转头,果然看到有一顶轿子孤零零地立着,旁边除了抬轿子的下人,一个同行的商人都没有。
商人为了逐利,也是为了安全,行走江湖时通常找三两个同行一齐行走。但眼前轿子中的人,既不与人同行,也没有与他人交涉,在吵闹如集市般的城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陆机看了一眼那轿子,又回头看了下贾仪,示意他在原地等他。下一瞬间,他就快走两步,卡着那轿子四周下人视线的死角,溶进了轿子的阴影里。隔着轿厢,能隐约听到车里的说话声。
“家主,我们桓家就算落魄了,也算贵族。他区区一个看门的,怎么敢让我们和庶民一起在城门外等!”
车内另一个低沉的男声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我桓家如今这个境地,当初被我们压制的几个世家都想来踩两脚,你看好了,那个看门的背后一定有人,不然他哪来的胆识敢阻挡我桓家的车架。”
“可是……”
车厢里安静了一下,陆机估计是男人打断了那个下人的话。静等两分钟,车厢里再未传出声音,陆机估摸着得不到更多的消息了,从车底滑出,从来时的路线悄悄地走回去。
贾仪还在原地探头探脑地张望,看见陆机回来,对他笑笑,问:“车里什么人啊?我来猜猜,亏本的富商,不得宠的世家公子,还是落魄的王公贵族?”
陆机歪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都是。”
贾仪被逗笑了,装模作样地打了陆机一下:“你说说,什么叫都是。”
陆机两手一摊,将自己在车厢里听到的话几乎一字不落地转述了一遍:“听他意思说,他是桓家的家主。”
贾仪挑着眉头,脸上分明露着不信的神色:“燕国桓家,我只听说过桓温那支。而如今桓家家主是桓玄,怎么可能有其他人呢?”
陆机思索再三,语气不确定地说:“会不会就是因为桓玄死了,桓家选的新家主?”
贾仪单手抱胸,一只手托着下巴:“也不是不可能。但桓家主心骨刚死,丧期未过,就急着选出新家主,不符合规矩啊?除非他们有不得不要求家主出面的场合,才能说服那些老古董匆匆忙忙地选定继承人。”
陆机严肃地想了一会,坦然地承认了自己没有头绪:“他们话中的信息太少了,那我们怎么办。”
贾仪眼眸微动,揽过陆机的肩膀,因为陆机比较高,所以贾仪被迫踮着脚尖:“我们就赌一把,反正现在城门也进不去,这不正好有一个借坡下驴的机会……”
陆机低头看着贾仪近在咫尺的脸,就算是在他算计别人的时候,都显得这么好看。
“好。”陆机点头。
三分钟后,那孤独的轿子旁出现了两名访客。
贾仪一马当先,在离轿子外三步的地方停步,规规矩矩地躬身,掏出一封信,对着门窗紧闭的车厢朗声说道,声音虽然不大,但能让车里的人听清楚:
“得意酒楼贾某携下人拜会家主。”
得意酒楼是燕国最大的酒肆,背后的老板也是皇室中人,用它作掩护是最好的。
车厢窗帘仍没有掀起,仿佛在保持主人的神秘感,但有声音传出:“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就是承认了,贾仪准备的说辞派上了用场。贾仪恭敬地拱手:
“此行是敝店为了在平京开设分店,遍邀各大文采斐然的世家公子小姐,来参加敝店的开业之礼,桓家主也在受邀之列。适才小的在门口被无理取闹的士兵纠缠,心生愤懑。正巧得见家主,便顺道拜会一声,以全礼数。”
既然桓家可能需要在外抛头露面,那么自己便创造一个机会给他,看他上不上这个钩。同时再编一个与他相似的故事,博得他的同情心,更容易取信于人。
果然,不出贾仪所料,车厢窗帘被掀起一角,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摊开手掌对着贾仪,说:“把信给我,我桓家会去赴约的。”
贾仪心里眉开眼笑,表面上不露声色,恭恭敬敬地呈上,在把信交到他手上之前,低声地说:“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家主能不能听小的一言?”
那伸出的手猛然一僵,似乎是对贾仪得寸进尺的不满,但车厢里的人最终还是语气冰冷的说:“什么事。”
这样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贾仪平静地说:“小的是秘密前来的,掌柜的嘱咐小的不要泄漏风声,所以带的路引不全。也正是因此被士兵拦下,还恳请家主带小的和下人进城。”
贾仪就是算准了桓家不会放走这个机会,像这种小忙自然不会说什么。
果然,车里人不耐烦地说:“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说的,把请柬给我,跟在我的仪仗里一起进城。”
桓家毕竟是大家,即使落魄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拿捏的。因此,桓家虽然被城门士兵为难一时,但终究能进得了城,不像贾仪和陆机。城门被整日彻夜地把守,溜进一只老鼠都得报备。即使武功高强如陆机,也没把握在重重看守下,不引人注意地进入燕都平京。
进了城,辞别了马车上的桓家家主,贾仪与陆机漫步在平京的大街上。由于不确定有没有人见过陆机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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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陆机的脸上带着遮挡面部的纱巾。陆机烦躁地揪着纱巾一角,“不舒服”三个字大大地写在他的眼睛里。
贾仪把陆机不断调整纱巾位置的手拍掉,瞪了他一眼,批评道:“不就是盖块布在你脸上吗,你之前戴盔甲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磨叽。”
陆机只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他一向习惯于以真面目示人,现在让他躲躲藏藏的,反而浑身像长痱子了一样不适。
贾仪才不管那么多,拉着陆机在大街上有说有笑,好像这里不是敌国都城而是自己老家。陆机看着贾仪没心没肺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干点正事啊。虽然你进了城,但你要查当年的事情,肯定逃不过桓家。现在有个机会让你接触桓家家主,你不好好把握。等过两天他发现自己被骗了,我看你怎么在平京混下去!”
贾仪停下前进的步伐,转过身来看陆机,奇怪的说:“不是说开酒店吗?那就开一个呗。”
陆机一脸无语地看着天真的贾仪:“你钱从哪里来?你别以为你在广陵找了块没人的地方,建个小木屋就叫开酒楼了,你至少得有钱在燕国最大的都市买下一块地吧!”
贾仪尴尬地摸摸鼻子,眼神躲闪,手背在身后,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嘴上却支支吾吾道:“莫若先退,以期再觅良机?”
陆机看着贾仪,不说话。贾仪被看的心里发毛,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开玩笑的啦。酒楼开张,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只有桓家一个人参与其中啊。你说是不是?”
陆机知道贾仪肯定不是无的放矢,现在总算是把一颗心放在肚子里,追问道:“那请小贾仪来说说你的良策吧。”
贾仪对自己名字前面挂了一个“小”字不以为然,说道:“说到燕国的权利框架,其实与赵国略有不同。赵国王室一向权力集中,赵王说一不二;但燕国不同,天子式微,世家权臣遍地。因此,在平京里的各项事宜,都会引来至少三方的视线。”
陆机一瞬间就反应过来:“皇帝、世家、权臣。”
贾仪点头:“对,也不对。还有一方不能忽视,那就是百姓。”
看着陆机不解的眼神,贾仪继续解释道:“打个比方,如果我们现在大范围公开燕国败北的消息,百姓必定人人自危。无论朝廷是承认不承认,他们都会受到舆论的冲击;尤其是那些既得利益者,他们必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消息的传播。”
贾仪的解释还是很直观的,更别提陆机这种,在官场里混了几年的人。陆机表示明白,示意贾仪继续说下去。
贾仪清清嗓子,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到自己,用一种极低的声音,凑在陆机耳边说道:“我们要见燕国的小皇帝一面;我们还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这样世家与朝臣都能有所耳闻;同时百姓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也是给我们添一把锁。”
“那他们会相信……”
“会。”不等陆机把话说完,贾仪就斩钉截铁地答道,“这就看我的本事了不是吗?”
“嗯。”淡淡的气息荡漾在耳畔,吹红了一片脸颊。
“我相信你。”
26. 异乡重逢
燕都平京地处燕国的中心,是沟通东西南北的重要枢纽。
所以,平京作为一个政治中心的时候,也起到了经济中心的作用。也因此,平京里商贸往来频繁,城中的客栈受此影响,常有客满的情况发生。
今天,就是这样的。
这已经是他们找上的第三家客栈了。
贾仪客气地拜别掌柜,掌柜的好像对于拒绝这两位客人,感到了十分的不好意思,一路送到了客栈外。贾仪叹了一口气,幽怨地说:“没想到我们在这样一座繁华的城市里,竟然要露宿街头了。”
陆机倒无所谓,他在军营里养成了不挑不拣的习惯,但他不忍心让贾仪在晚上的大街上吹寒风。于是他打起精神,鼓励贾仪道:“再去问问下一家吧,说不定正好有空房呢。”
贾仪准备要放弃了,听到陆机的坚持,强打精神说:“行,再找找看。”
接下来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是客满的状态。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放弃的话,继续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寻找自己的容身之所。
就在贾仪快撑不下去的时候,陆机突然听到前面似乎有推销声。
“客官,来看看吗,本店住宿便宜,价格只要其他店的一半,服务也保证周全……诶?别走啊……其他地方真没了。”
陆机只看到那路人甩开吆喝的小二,头也不回地走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陆机的衣服已经穿在了贾仪身上,他把冻的瑟瑟发抖的贾仪包裹起来,走到那小二面前。
小二看见有客人上门,刚想把之前的陈词滥调再说一遍,就被陆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有空房间吗?”
小二愣了愣,之前的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要不是那个王爷多事,搅了掌柜的生意,自己也轮不到亲自到大街上拉客。
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客人愿意得罪那位王爷。今天,却有两位客人二话不说选择了住店。
小二有点不敢置信,想问问明白。但陆机眉毛一挑,气场全开:“没有房间吗?”
小二的话瞬间被堵了回去,他支支吾吾地说:“有……有的。”
陆机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情绪:“那就带路。”
小二只好缄默不语地在前面引路,不时好奇地回头观察这两位奇怪的客人。客栈的装饰看起来很精致,至少不是普通小商小贩愿意来的地方。
掌柜的看见陆机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两位辛苦,是开两间上房还是……”
“一间。”陆机简短而又迅速地打断掌柜的废话。
掌柜的像是没有被他拒人千里的态度惹恼,反而热情甚至有些客气地请两人进了房间,匆匆道了安,还不等陆机开口就关上门退了出去。
陆机满肚子都是疑问,他下意识感觉这客栈有一点不对劲,但贾仪快撑不住了。陆机将显得宽大的大衣拉开一条缝,看着裹成粽子的贾仪迷迷糊糊地看自己,赶忙把取暖的火盆点起。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的温度缓缓暖和起来。贾仪终于从之前的状态清醒过来,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打量这房间里的布置。
陆机把贾仪放平在床上,细心地帮他把被脚掖好,对贾仪轻声说:“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贾仪挣扎着想起身,但被陆机狠狠地按在床上,并坚定地表示:“不许起来,有话躺着说。”
贾仪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沐家的生活,小陆机会秉持着绝对公正的态度,来纠正自己的一言一行,像一个婆婆妈妈的老师。
现在的陆机也给他这种感觉,贾仪一瞬间就没了反抗的欲望,听天由命地软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陆机说:“为什么全城的客栈都没空房,这里却无人问津,这里绝对有问题。”
陆机把刚才贾仪弄松的被子重新掖好,一边固执地回答:“那也等明天再说。”
贾仪被陆机搞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苦笑地反过来安慰陆机这只受惊的兔子:“好好好,明天再说。”
但最终两个人都没睡好,陆机没睡好是因为自己。两个人挤着一张不大的床,贾仪的脸就搁在自己肩膀上,嘴里的热气无意识地吐在陆机耳边。陆机感觉自己身体的发生了一些变化,而这些事情他都没法开口。
而贾仪其实睡的很瓷实,但问题是,他早上就被大喊大叫的声音吵醒了。贾仪睁开仍处于睡梦中的眼睛,迷茫地看着天花板。屋外的声音逐渐靠近,近的能听清他们口中的话语。但贾仪不想起,生物钟告诉他,他本来应该还有一个时辰的睡眠时间。
但现在显然由不得他做选择了,因为卧室的门被强行打开了。门“吱呀”惨叫一声,便成为了他在世间的绝唱。
陆机嘭地一下坐起来,他比贾仪要晚醒一会,但现在他已经强打起精神,因为,昨天说的问题,今天来了。
来者并没有对打扰了两人的睡眠表达歉意,相反他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口,双手叉着腰,神气地喊,出口的确实女子的声音:“你们不知道这里是谁做主吗!是哪两个瞎了眼的人敢触老娘的霉头!”
陆机蓦然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现在贾仪和自己都只穿着里衣,说出去怎么都不好看,陆机只好把被子胡乱地缠缠裹住了贾仪,然后才抬起头,在烟尘散尽处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安成?”确实是熟人,陆机咂咂嘴,感叹着世界真小。
“嗯?”忽然被叫的安成公主一愣,本以为是哪个乡下的小瘪三不知好歹,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她现在心里没什么底,刚刚特地培养的火气一下子给消弭了,弄的现在自己有点下不来台。
好在那人从床上站了起来,安成公主才算在昏暗的房间里看清了是谁。
“你,陆……!”她看了看四周,把准备跟着她一起大闹的手下驱散:“你们先出去,一个都不要留。”
那些下人还要说话,但看见公主不太高兴的眼神就自觉离开了。
安成警惕地扫视四面八方,直到四下无人时才心虚地拍拍胸口,掩耳盗铃地把倒在地上的门扶起来,堪堪堵住那个大窟窿,两三下小跑就蹿到床根头。“你怎么在这里?”声音带着焦急和疑问。
“你熟人?”床上有个人疑惑地开口说话,把一门心思都在陆机身上的安成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说话都带着颤音:“谁在那里?”
贾仪从包裹的像粽子一样的被子里把头和手伸出来,现在看上去像是一只王八,陆机没顾上笑,先给他介绍:
“这就是安成公主,新帝四年的时候嫁给了燕国小皇帝。”说完揽住贾仪的脖子,对着安成说:“这是我同门的师弟,很亲很亲的那种。”
贾仪看着陆机对安成公主的态度,感觉他们不太像上下级或者一个将军对待皇亲的样子,倒像是玩伴或者说——朋友?贾仪心里对这个“朋友”打个大大的问号,但他不动声色地像公主问好:“草民见过公主,请恕我疾病缠身,无法向公主行礼。”
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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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贾仪两眼,感觉这个人除了浑身裹满被子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但他现在的形象过于幽默,再加上他是陆机的师弟,安成公主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没事,既然你是陆机哥哥的师弟,我就勉强算你的姐姐吧。”
贾仪两眼一黑,不论这个姐姐是怎么来的,就这个身份,他甚至可以叫赵谦敬一声哥,只是不知道赵谦敬会不会杀了自己。贾仪眼神中满是古怪,嘴边好似有千言万语却没办法开口,不知道是自己还是这个公主谁更没心眼子。
陆机也感觉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干咳两声,对着安成说:“那个,其他事情先放一边。安成,你怎么会在这儿?”说到这里,安成才想起来自己大清早地跑到这里的初衷,但现在发现那个人是陆机,那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安成打着哈哈:“没什么大事,这里的老板得罪了我,我就让所有人不许住他的店,但勒令老板不许关门。嘿嘿嘿,都是意外,都是意外。”
陆机也大概搞清楚了前因后果,安成的举动也算让两人因祸得福,找到了个落脚处,所以他也不舍得骂安成公主。
而且陆机想想安成嫁过来的生活,远离父母亲人,没有朋友可以倾诉,还可能面对其他人的冷眼,陆机的心不由得软了下来,想陪她多说说话。
但陆机还记得,现在他们身处燕国,安成摒退下人已经是不合礼数的事情了,何况她是一国之君的夫人,与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怎么也算不上美谈。陆机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心,将闲聊的心思往后放放。
贾仪自从知道安成的身份的时候就在考虑一件事,所以他趁着现在没人说话的时候插嘴:“安成公主,您能带我们见到燕王吗?”
陆机想去捂贾仪的嘴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论这些公事的,但贾仪已经讲出来了,他也只好叹口气看着安成。
安成倒不觉得讶异,她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们要找燕王:“你们要见我……夫君?”看起来公主还是没能适应自己燕国国王夫人的身份,所以说出口的时候不免有点疙瘩。
陆机不想骗她,但自己的计划也不能和盘托出,只好拣能讲的讲了:“我们要查一桩陈年旧事,燕王是很重要的一环。但我保证,这件事只是私人的,绝对不会对你或者燕赵两国产生不利。”
安成摆摆手,耸了耸肩:“不用那么严肃啦,想见我就带你们去见一面好了。其实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算哪国人了,走到哪看到哪吧。对了,最近他的心情不太好,你们说话注意点。”
陆机对安成的援手感激地无以言表,红着眼眶把她送出“门”。
贾仪饶有趣味地看着陆机,等安成离开了以后,趴着接近陆机,语气淡淡地问:“老情人?”
陆机吓了一跳,发现是贾仪在和他开玩笑,笑骂着隔着被子捶了贾仪一拳,软绵绵的,贾仪完全没感觉到力。
陆机回到床边,轻轻坐在床上,伸出双腿,不碰着地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当然不是。”一炷香之前被安成赶跑的瞌睡虫去而复返,陆机又感到有点睡眠不足。
贾仪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了一只万年的王八。他看着陆机的背,伸手悄悄摸了一下陆机背部因为伸懒腰而绷紧的肌肉。
“嘶。”贾仪感觉刚刚调戏陆机的那句话,并不完全是开玩笑,中间夹杂着的情感连自己都理不清楚,就是感觉心里不太舒服。
王八翻了个身,决定将不属于王八的事情都抛诸脑后,现在只想好好睡一会。
27. 一拍即合
燕国的小皇帝听见自己的夫人一脸认真的和自己说,赵国大将军陆机想见自己一面,感觉有点不真实。
不是说安成公主不能认识陆机,他的夫人一般没什么心机,不像是一个来和亲的,倒像是来旅游的。
小皇帝很敬佩她这一点,所以日常生活上也没有苛责她什么。今天,她是第一次私心跟他提起有关政事的要求。
燕王摸索着椅子坐垫的流苏,回想起不久前送到的赵国书信。上面赵王亲笔写下了承诺,只要他把叛逃至燕国的陆、贾二人送归赵国,赔款割地都好商量。
这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小皇帝狠狠的心动了一下。但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赵谦敬不可能发了疯用这么大的代价去换两个无用之人。所以,他决定:
“既然陆大将军肯大驾光临,当然是要见一下的。”
安成公主高高兴兴地把这个好消息通知了陆机,贾仪和陆机两个人也没什么行李,稍微收拾收拾,就吊儿郎当地准备进宫面圣去了。安成看了直皱眉,贾仪和陆机像没有自知之明地拔腿就要走,安成一脸崩溃地拦住两人:“你们……就准备这样进宫吗?”
贾仪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和身边的陆机,再看向了衣着华贵的安成公主,恍然大悟道:“这确实有失礼数。”安成公主双手捂脸,不知道她这倒霉弟弟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只好抽搐了嘴角地说道:“我来帮你们置办几身衣服吧,在外行走看的不就是脸面吗?瞧瞧你们像什么样子!”
贾仪缩着脑袋不说话,他对这种关心的笑骂没什么抵抗力。陆机与安成相处多年,也知道这位公主是个跳脱性子,笑着和她打趣:“那真是多亏有妹妹你了。”
安成眼角飞起,看出来对陆机的“溜须拍马”很是受用。安成说的几身衣服,当然不是普通百姓那般,扯几匹布就算新衣裳。贾仪和陆机被一路带进了尚衣监,贾仪还对接受这样一份大礼而羞赧的时候,陆机早就却之不恭了。
仿佛是看出贾仪的拘束,陆机趁着安成和掌印太监讲话的时候,将他拖到一边,悄悄地说:“不用这样,公主她平时就这样。她愿意给你,是因为她不讨厌你。你要是不收,她反而会生气。”
贾仪看着安成公主,她的眉眼弯弯,对面的掌印太监也带着笑意,两人似乎聊的很愉快。燕国皇宫里没有人不喜欢这位赵国的公主,她没有架子,喜欢热闹,下人偶尔做错了事情,她也不会大发雷霆。渐渐的,皇宫里上到皇帝近侍下到浣衣局的宫女,仿佛忘了她赵国公主的身份,便将她作为一国主母来看。
因此,当安成公主说,要带两位贵客来拿几件衣服的时候,掌印太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贾仪和陆机在尚衣局里兜兜转转,四周都是各式各样的的衣服,看的贾仪眼花缭乱。
陆机倒还好,但他有点不高兴。他看着贾仪带着好奇的目光对着一件纱衣摸来摸去,眼神暗了下去。如果没有发生当初的事情,贾仪还能在沐家无忧无虑地长大,穿着比这件纱衣还要精致一百倍的衣服,在自己的陪伴下快快乐乐地活着。可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让贾仪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贾仪感觉身后的人情绪不好,回过头对他笑笑,在他眼前挥挥手,像逗小孩一样把陆机的注意看引开。“你看看这件衣服,你穿上好看吗?”
陆机抬头看着那薄如蝉翼的纱衣,沉默半晌,看着贾仪认真地说:“不方便拔刀,容易扯坏。”
贾仪快笑疯了,他一只手扶上陆机的肩膀,摸着喘不匀气的肚子:“叫你穿上去装一装文人墨客,你见过哪位读书人一怒拔刀的。”
陆机也明白贾仪是在安慰自己,内心不由得又暖了暖,抓住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反过来打趣:“我还真见过一个,‘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不过他不使刀。”
贾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道:“谁啊?”
陆机嘴角一勾,踮脚,将那件纱衣拿下,披在了贾仪肩上,低头凑在他耳边:“你啊。”
贾仪一个踉跄,耳垂瞬间红了一半,身上的衣服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正巧,安成公主和掌印太监聊完,朝着这边走过来,看见贾仪这一身打扮,下意识地赞美了一句:“你穿着真好看。”
这下贾仪的脸更红了,陆机看热闹不嫌事大,变本加厉地对安成说道:“那这件我就拿走了?”
安成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公公说了,你们随便取。皇上的衣服不会放在外面,你们放心。”
陆机按住贾仪的双手,不让他把衣服脱下,一边对公主点点头:“那就先谢过公主了。”然后还把贾仪转过去的头掰正,笑着训斥道:“你拿了人家公主的衣服,怎么不道谢呢?”
贾仪眼神躲闪,好半天才支支吾吾:“谢谢,嗯,姐……姐。”
这下连安成都看出来陆机在欺负贾仪了,笑着打断贾仪愤怒地盯着陆机的眼神:“你们快一点,不能让皇帝他老人家等急了。”燕国小皇帝才二十不到,居然在某人的口中被叫作老人家。
真正挑衣服倒没用多久,只是两人昨晚都没洗漱,只好再厚着脸皮借了安成的光,在皇宫中仔细沐浴梳洗了一番。
经过一番打扮,两人总算看上去人模人样了。贾仪上下内外皆白,唯一的颜色是墨色的腰带,在陆机的强烈要求下,贾仪还羞耻地披上了那件纱衣。陆机不同,他上红下黑,但从旧衣服上除下的腰带,还是被陆机坚持带着,隐藏于黑色的衣服下摆里。
安成看着两人啧啧称奇,尤其是对着贾仪:“陆机长得好看我知道,没想到弟弟你也还可以啊,昨天光线不好我还没看出来呢!”
贾仪提着衣袍就往陆机身后缩,被他一把薅住:“你害羞什么?”贾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陆机面前被夸好看会感到有点羞耻,飞红爬了满脸。
陆机知道还有正事,不管身后紧紧扒着自己衣服的贾仪,对着安成公主说:“请带路吧。”
安成公主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正色说道:“请跟我来。”两人点头跟上,等到了大殿门口,安成公主对着两人歉意一笑,轻声道:“燕国法律规定,后宫不得干预政事,我就不方便进去了。”
贾仪已经变回了正常的状态,透露着一股闲庭信步的气质,陆机一贯平静,对着安成公主抱拳:“大恩不言谢,公主保重。”说完两人便起步往殿内走去。
身后,安成的目光逐渐湿润。
但此刻陆机已经无暇兼顾身后的事情,因为身前不到十步,燕国的皇帝正垂眸望着他,眼中闪烁着不知道什么情绪的眼神。
面见皇帝,礼数不可废。两人按着他国来使的礼节,先见了礼,就静静地站着了。
小皇帝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两人,几欲说话,最后还是没忍住:“明明是陆大将军提出的想见朕,怎么见了却不发一言,可是朕有什么让大将军不满的地方?”
言语上虽然客气,但语气上可一点也不客气。陆机也神色不变,淡定开口道:“我们是来和皇上谈一笔交易的。”
小皇帝眼中的笑更浓了几分,语气还是带着随心所欲地说:“可是,两位大将军的通缉令都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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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案前了,两位有什么遗言想交待的吗?”说完,眼神中精光一闪,手一拍龙椅的扶手,借势仿佛就要喊人来将两人押下去。
这么明显的激将法显然骗不到两人,贾仪平静地将问题还给小皇帝:“如果我们两人真有这么大的价值,皇上怎么不快点动手啊,还要留我们到今天。”
小皇帝也没想着凭两句话,就能唬住贾仪和陆机,又重新坐回龙椅上。眯着眼睛重新打量着两人,陆机站的笔直,好像是一根竹子;贾仪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微微侧着身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摊在陆机身上似的。
“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都直接一点。赵王说可以减少战后一半的赔款和割地,来换取你们两人的命。你们能给我带来超过这些的利益吗?”
小皇帝知道没必要和他们比心眼,他现在内外交困,贾仪和陆机也无处可去,正好都是有求于人的状态。这种情况下,是最容易达成合作的。
贾仪猜到赵谦敬可能会意识到他们来燕国了,但能开出的价码肯定不到半数这么多。可是,贾仪不想和小皇帝争论这个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去追查桓家的事情。
“我们能做什么,也看皇上需要我们做什么。”贾仪微笑,直直看向皇位上的小皇帝。小皇帝不以为忤,平静地等着他说下去。“近来有坊间传言,燕赵蜀将开启互市,这是皇上想看到的吗?”
不等小皇帝有所反应,贾仪接着说了下去:“我看燕国风气,似乎战事成败未能广而告之,商女不知亡国恨,皇上又是再忧心什么呢?”
小皇帝身体微微前倾,他不再忽视这个看上去似乎不是主角的男人。他原本以为是陆机有求于他,现在发现,陆机似乎只是为了见他而拜的名贴。他忽然想起那封赵谦敬送来的密信,上面贾仪的名字位列陆机之前。
小皇帝对于这位来历神秘的男子很感兴趣,他脑筋急转,存了把他留下的心思,所以,他决定坦诚布公:“没错,你说的这些都是我想要解决的事情,如果你们能解决,你们提出的一切合理条件,朕都可以同意。”
贾仪轻笑几声,小皇帝感觉收到了冒犯:“怎么,难道朕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贾仪笑着回答:“皇上想什么都是应该的,我只不过笑皇上胃口太大了点。”
小皇帝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他声音充满阴狠:“你今天最好给我一个解释,不然,就算你是安成的故人,你也走不出大殿一步。”
贾仪摊摊手,仿佛没有被小皇帝口头上的威胁给吓住。声音依旧处变不惊:“我只不过来查一桩旧案,代价不仅是要给做牛做马,还是为敌国效力。皇上这是把我当三岁孩童骗吗?”
小皇帝现在安静下来了,他读懂了贾仪话中的意思,就是这个交易还可以谈。之前一直被贾仪牵着鼻子走,现在他决定以退为进:“那么你觉得怎么样才算合适呢?”
贾仪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折扇,啪的一下打开,看着似乎有缥缈之气,但嘴里说的却不能再现实了:“我可以让燕国百姓接受战败的消息;但互市是三国交涉,我还无能为力。”
这个结果已经很让人满意了,小皇帝当即拍板,兴奋地说道:“好!我就静候佳音了。现在你们可以提出你们的要求了。”
贾仪,抿了抿嘴唇,与陆机对视一眼,沉声说道:“希望皇上给我们一个地位尊崇且有实权的身份,可以随意检查百官及其僚属。”
第二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平京——
“燕国原东厂提督就地解任,将有新人负责监察百官。“
28. 十里红妆(回)
其实陆机看见安成公主的时候是有一阵恍惚的。
尽管知道她就在燕国,但他也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情形。安成看见他,就像做坏事的妹妹被哥哥抓包,唇瓣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陆机也没好到哪里去,嘴巴几度开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机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天下午,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在朝中冒头,作为宰相李平义子的他,跟随他的义父,一同陪伴尚且年幼的赵王,去城外山庄避暑。
等真正到了山庄的时候,只有李平等一众高官和皇亲国戚得以入内,像陆机这样的小跟班被迫在外面傻等。
陆机倒没什么怨言,自顾自找了个阴凉但随时能看到门口的地方站着。正午的太阳还是很威风的,晒的连陆机都快待不下去了。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他透过大树茂密的枝杈,看着影影绰绰的树叶间,缩成一团的日光。
他的视野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陆机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戒备地看着那个地方。等眼睛逐渐从炽热的日光中恢复清明,他清晰地看到,与他一墙之隔的别院山庄内,慢悠悠地爬出来一个女孩子,正一脸疑惑地蹲坐在墙头之上,一只脚晃晃悠悠,似乎在估计着怎么跳下来。
陆机打量着这个衣着华贵的女孩,估算着墙高,然后在心里做出了预判。如果她直接从上面跳下来,那么肯定会摔个大跟头,说不定还会断条腿;如果自己能在她落地之前接住她,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陆机盯着女孩的一举一动,脚步轻轻地挪动,随时就要发力。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似乎看到了神经紧绷的陆机,笑着对他挥挥手,笑着开口说话,声音清脆,像是沐府贾仪院子里那棵枇杷树。陆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沐府,但胡思乱想中,他听见了那个女孩子说的话。
“哥哥,帮帮我,这里太高了。”
话里话外还带着孩子般的天真,而且不像之前在宫中见过的女子,语气中依旧满含着与生俱来的天然。确认她不会突然掉下来,陆机松了一口气,看上去这位祖宗似乎挺好说话,没有一门心思地往下跳。
陆机走到墙根,站在她的正下方,高高抬起他的右手,仰着头,对着墙头的女孩柔声说:“小心一点,脚踩我的手上。”
女孩笑逐颜开,马不停蹄地翻身就要下来,反倒又把陆机吓了一跳,好在最后他稳稳地接住了垂下的小脚。
这个时候陆机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不得体,但事已至此,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陆机低声轻咳两声,把尴尬赶到脑后,抬头就看见那女孩担心地看着自己,两只手还扒在墙上:“没事吧,我虽然不重,但要是你没力气了记得提前告诉我。”
陆机苦笑着看着那个老气横秋的女孩子,明明年纪不大,却显出一副关心人的模样,但难能可贵的是,她眼中的关心不像是装出来的,好像是真正发自肺腑地担心他。陆机抬起手,将她轻轻抬起,又轻轻放在地上。
女孩子感觉脚踏实地的感觉很好,所以她很感激把她救下来的陆机,轻轻推推陆机腰:“我叫安成,你叫什么名字?”
陆机讶异地看着这位传说中赵王的亲妹妹,她在外的传闻非常少,没想到今天以这样一种形式见面。他在心里翻找着从小到大学习的礼仪,发现没有一种适用于现在这种情况,最后只好自暴自弃道:“我叫陆机。”
安成公主追根究底:“哪个陆哪个机?“
陆机垂头丧气,用贾仪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搪塞她:“‘水陆草木之花’的陆,‘天机云锦’的机。”陆机搜肠刮肚,选了几个安成公主可能知道的诗词讲了,看着安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明白。
远远地似乎有喧闹声传来,安成公主歪头听了一会,急切地说道:“抓我的人来了,你不许说我去哪儿了。”说着就要跑。
陆机诚实地回答:“公主见谅,如果我不说的话,我会被打死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安成又歪头,满脸疑惑地想了一会,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就要被打死了,但她”大手”一挥,留下一句“行吧。”说着,就提着裙子,迈开小短腿,一溜烟跑了。
然而,真的等到今天稍晚点的时刻,陆机带着安成的贴身丫鬟出现在她面前时,安成公主却笑不出来了。她愤愤地看了陆机一眼,包含着“你给我等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等等情感,满脸不爽地跟着丫鬟走了。
陆机摸摸鼻子,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自己已经拖了一个时辰才去领丫鬟过来,而自己在这个时辰里面一直暗中保护着她。谁料安成公主完全不领情,白废了自己一番苦心。
“唉。”陆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径直走回了一开始站着的树荫。
然而,当他走到山庄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一开始站的位置,已经被另外的几个人占据了。于是他,心情更难过了。
陆机蹲在墙角,随手拿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的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面。树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面,陆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给安成公主那一个时辰疯玩点时间,同时冒着被李平或者赵谦敬抓到的风险,默默跟了一路。
或许,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位故人的影子,陆机在心里想着。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贾仪了。
“好久是多久?”陆机想不出来,自从那天贾仪发了好大一番火气,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陆机不相信贾仪是那种想不开就会去自杀的人,所以,他现在是在躲着自己吗?
陆机心理满是苦涩,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陆机陆公子在吗?”一个尖细点声音在问。
陆机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太监传话,不是皇上就是李平,自己可不能怠慢了。小太监微微打量站在面前点陆机,嘴上保持着客气:“诶您就是陆公子吧,这边请。”
陆机不知道是不是安成要找自己麻烦,心里吊着一口气,看着四周似乎没人,偷偷地拉住前头带路的太监的手,悄悄地问:“公公,可是我义父唤我来的,所为何事啊?”
那太监刚开始还推脱一二,但手掌心传来的厚度不禁让他眉开眼笑,他轻轻推了一把陆机,把手从陆机手中抽出,同时把陆机上交的钱悄无声息地藏进袖子中,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但声音却很小:“这趟是皇上想见见公子您,公子不必太过紧张。”
倒也不是陆机紧张,主要是皇上要找自己,除了安成他想不出第二个原因。而自己帮助她逃跑,怎么算都是死罪难逃。但看太监点模样和语气,似乎不是要给自己定罪的?
陆机心里稍定,但仍不敢全部把心放下,逃是逃不了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机被带到一间宽敞的亭子中。现在是夏季,皇上是来这里消暑的,所以一干人等都比较随意。赵谦敬没力气一般地靠在红木扶手椅上,听到太监通传,才施施然把眼睛睁开。
陆机一丝不苟地全了礼节,然后就像个机器人一般,杵在原地不动了,李平站在一边,也不说话。赵谦敬好像对他很有兴趣,从眯着的眼睛里扫视这个不动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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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开口却向李平问:“李大人什么时候收了个义子啊?”
李平将一个正派的朝臣演到了极致,该做的礼数一个也不落下,然后才拱手对赵王说:“陆小子原本是微臣家仆陆宴之子。陆宴随侍微臣二十多年,在陆机三岁时候不幸染疾去世,臣含辛茹苦将其扶养长大,视如己出,近日适巧及冠,微臣便认下这个儿子了。以上种种,已书写在册,均可考之。”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不是平白无故加上的,不像陆机一头雾水,李平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皇上在查陆机的底细,看看他是否可信。
陆机悄悄吐出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他害怕李平在压力之下吐露自己的身份,那么贾仪还活着的事情也将宣之于众。幸好,李平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倒戈的人,他在朝堂经营半生,最不缺的就是胆识,在这方面,赵谦敬还差的远。
赵谦敬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反正他信以为然般地点点头,然后不痛不痒地开口,这次,是对着陆机说的:“朕有一个妹妹,叫安成。”
陆机大概猜到是要说今天早上的事,赵谦敬不开口说下去,他也就不问,静静地等。
赵谦敬心里早就想找一个人,担任安成公主的侍卫或伴读,但他看不起朝中那些跋扈的王孙。但眼前的陆机让他很满意,出身卑微,懂得如何侍奉主人,但身份却是宰相之子,不算配不上公主,况且今天也算是立了一功,安成自己也很喜欢他。如此种种,简直就是赵谦敬心目中的人选。
是的,安成回去之后没有像陆机想象的那般,发发大小姐脾气,向皇帝哥哥告状,然后把自己扔进大牢。反而,她缠着赵谦敬说,要让陆机进来陪她玩。
赵谦敬对自己这个年纪尚小的妹妹没什么抵抗力,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只是没想到陆机竟然如此合适。
于是赵谦敬看着亭外的荷花池,看似随意地对陆机补充道:“安成公主她年纪还小,行为多少有些出格,朕请你做他的侍卫,她在外就由你负责她的安全。”
陆机心里咯噔一下,拿不准要不要答应,好在他从进门到现在都不说话,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反射弧巨长的木头,所以现在磨磨蹭蹭也算情理之中。李平倒忙不迭应下来:“哎,陆机,还不快答应皇上,这可是对你的褒奖。”
李平本来答应陆机救贾仪的条件,就是让陆机帮自己收集情报,现在有一个接近皇宫深处的好机会,没有理由放过它。
赵谦敬和李平的话都没给自己留拒绝的余地,陆机只好答应下来,更何况,他也挺喜欢安成的。于是,稀里糊涂的,一场各怀鬼胎的任命就在这样一座亭子里达成了。
后面的事情陆机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平时他正常去点卯,只有安成要出宫去玩的时候,才会传唤他陪同。而安成想避开下人、像那天一样偷偷出去的时候,陆机就是她最大的帮手。久而久之,安成也就当陆机是自己的哥哥。
人总是会长大的,世事也并非一成不变。沧浪亭下惊鸿一舞,陆机便远赴边关。
其实,这不能算是离别,安成这样告诉陆机。
“大将军多年来一直空悬,这个位置多么荣耀,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触碰的东西。所以,你不要哭了好吗?”
手摸着他的束起的头发,不同于贾仪调皮地挑逗,这仿佛像母亲似的安慰,明明对面的人比自己要小五岁,陆机却感觉自己才像个小孩子。
陆机答应了。
所以,就算在他立于祁连山脉,注视着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踏上燕国国土的时候,他也坚持着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29. 风云际会
东厂提督换人,这不是一个小事件。
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各大世家也同时动用自己的人脉在四处打听事情的原委。流言有说之前的提督收受贿赂,有说得罪皇帝的不一而足。但那些世家没这么好骗,就算前任提督犯了什么错丢了乌纱帽,也不至于连一点新提督的消息没有。宫中的眼线传来消息,模模糊糊只说了小皇帝是临时起意换的人,新上任的是谁更是一头雾水。
就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候,钟家很荣幸地成为了第一个见识到这位神秘的新提督的家族。
钟家家主钟苑听说,东厂提督不声不响地踏进钟家门槛的时候,心里其实不是很慌张。皇位上的那小子,不过是又想在他们世家眼皮子底下,再做一回妖。
以前世家和皇权有冲突时,钟家也懂得见好就收,不会过度逼迫小皇帝,达成一种暗中的平衡,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但是,当他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袍,走出书房迎接提督大人的时候,就看见院子里的两个人快要打起来了。
贾仪把提督令牌塞进陆机手里:“你名气大,你来说。”
陆机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手一伸一推,那令牌又回到了贾仪手上:“你能言善辩,你来。”
贾仪被逼急了眼,掌中带起罡风,卡住陆机的胳膊,将令牌塞进陆机怀里:“燕王把令牌交给了你。”
陆机双眼瞪大了,看着眼前这位睁眼说瞎话的主,手上一时间忘了动作:“胡说!明明就给了你!”
钟家的管家看见这两位刚刚还气势汹汹,好像来钟家收债的,一转眼就自己先内讧起来,感觉自己应该是被前任提督形成了固有思维,下意识地认为东厂提督应当是威严、严肃的,至少不该是眼前这两个活宝。
他一转眼看见家主来了,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把问题一股脑全推给了钟苑:“家主,这……两位,就是东厂提督。”
贾仪和陆机听到有人说话,才发现了钟苑的出现,还保持着扭打的姿势,贾仪的手直直地探入陆机的怀中,陆机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手紧紧抱住贾仪的一只脚。好在两个人都还算要脸,一阵干咳之后,恢复了正常的打扮,才算结束了这场尴尬的闹剧。
钟苑被两人的打闹吸引了注意,没听到管家话语中的小小问题,向着两人抱拳:“不知两位大人,谁是新上任的东厂提督?”
回答给出的很快,陆机和贾仪第一时间就指向了对方,语气坚定:“他!”钟苑看看贾仪腰间的令牌,不知道说什么好。
贾仪恨恨地瞟了一眼陆机,眼含怨怼,语气愤愤不平:“我。”
钟苑仿佛解决了一个世纪难题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去问陆机算什么,请两位书房详谈。
东厂提督造访钟家的消息不胫而走,果然再次掀起了一翻讨论,不知道是想拿钟家开刀还是想和钟家交好,又是众说纷纭。
外界纷纷扰扰,钟苑书房里却井然有序。贾仪翘着二郎腿,整个人仿佛要陷进那铺着暖和坐垫的躺椅里,还随意地挥挥手让钟苑也坐的舒服点,好像这里是他的家一样。陆机倒坐的笔直,双手直直地摆在双腿上。
钟苑眯了眯眼睛,身体坐直了一点:“这位大人似乎是军伍出身啊?”
陆机点头,平淡的话却语出惊人:“陆机,幸会。”
钟苑下意识装腔作势地伸出手行礼:“原来是陆大人,久仰大名,幸会。”然后愣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问道:“等等,你叫……什么?”
钟苑的反应完全在贾仪预料之内,贾仪脸上的笑意快绷不住了,还得装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怎么了,钟家主?哦怪我,忘了介绍,这位就是前赵国大将军,陆机,确实是幸会。”
贾仪还是没忍住,话里话外把钟苑损了一遍。好在钟苑不是一般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去和贾仪计较,将胸口的浊气吐出,又努力摆出处变不惊的样子,矜持地冲陆机颔首:“是在下眼拙,大将军别放在心上。”
不管陆机之前是做什么的,和燕国有多大仇,但至少现在人家是以御赐东厂提督的身份来拜访。连燕王都不在意,他一个区区做臣子的又瞎操心什么呢。
当然,钟苑双眼一眯,他不知道陆机和小皇帝之间是不是做了什么秘密交易;小皇帝看他们世家不爽很久了,难保不会借个机会铲除一些他们的羽翼。
贾仪和陆机不知道钟苑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他们过来只是为了通知个事,顺带露个脸:“这样,”贾仪开口,“我们今日前来,是想邀请钟家参加我们酒楼的开业之仪。”没有原因,没有下文,贾仪赌的就是钟苑不会拒绝。
“这群世家家主掌门太想把一切控制在手里了,他们迫切地想知道一切他们不知道的消息,以致于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是陆机的原话,贾仪还记得陆机沉默地走在街上,说完上面那段话之后就一言不发。贾仪追上去,从后面偷偷握住陆机的手。陆机回头看,对着他笑笑,但勉强的笑显然不是很好看。贾仪不肯放手,强行把陆机的脸拉回来,拉拉扯扯地陆机不肯就范,贾仪就生气地杵原地不走了,大喊:“陆机!”
陆机转头,对上贾仪闪着水光的眼睛,晃的他一时手足无措,他匆忙卷起袖子去掖贾仪的眼角。贾仪不等陆机靠近,开口,声音冷冷的,细听之下却能感觉到颤抖:“陆机,沐华年不是这样的。”
陆机是最知道贾仪心思细腻那部分的人,平时许多人的一些小九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现在。
贾仪说完,眼泪就忍不住地掉下来,抬起双手,却扑到陆机怀里。陆机接住,将他抱的更紧了。贾仪将泪水肆意地涂抹在陆机的前襟,好半响才嗫嚅地说话,声音低的快要听不见:“是吗?”
陆机内心剧震,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贾仪一直坚信沐华年是无辜的,坚信沐锦还活着,坚信……他坚信他坚信的一切,所以,他才能放下一切去寻找那个所谓的真相,只为了证明他所爱的并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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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的并不是一个虚与委蛇的温暖。
“但是,但是。”陆机在心里连念两个但是,如果沐华年真的十恶不赦,沐锦真的尸骨已寒,所有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地砸在贾仪瘦弱的身影前,那他那么多年的努力又算什么?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又算什么?他在命运的轮盘上被全盘否定,变成了一个笑话,而贾仪他自己一定会,一定会……
“找个没人的地方孤独地死去,然后笑着对自己说好好活下去。”陆机在脑子里自动把话补全了。
“多么混蛋的做法。”陆机想着想着便不由得红了眼,怀中的人儿还在抽泣,陆机把下巴顶在贾仪头上,手抚摸贾仪的背,轻声地说,仿佛用尽了全部的温柔:“是的,他是个很好的人。”
怀中的人的哭泣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反而哭的更凶了。陆机顶着街上来来回回的人群异样的目光,紧紧拥着贾仪,像是夕阳边的最后一抹余晖,又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浮萍。
“贾子读,我不会让那些发生的。”深沉的嗓音,混合着别样的情感,喃喃地念叨着某人的名字,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缱绻。
贾仪沉浸在悲伤之中难以自拔时,钟苑已经将管家骂了个狗血淋头。“把陆机和贾仪的资料给我全部找出来,你耳朵聋吗!”
管家看着破口大骂的钟苑,大气不敢喘一声,低声下气地答复:“回家主,都在这里了。”
钟苑看着手中薄薄的两本,一本厚重,一本薄的像层纸。不消说,薄的那本自然是贾仪的,其实也不怪他们,在赵国都未必有多少人认得贾仪,更何况在千里之外的燕国。
钟苑是在两人走后发现不对劲的。陆机名头太响,钟苑下意识地把他当作主心骨,完全没意识到当时几乎全是贾仪在说话。真正等两人离开,钟苑才发现自己似乎小瞧了这位新上任的东厂提督。
“贾仪,不知何地人,父母未知……”钟苑看了两句就看不下去了,什么都不知道,那还了解什么呢?钟苑把书册一甩,临走的时候给管家留下了一个艰巨的任务:“一天之内,把所有和贾仪有关的消息全部集齐。”
尽管钟苑已经下令封锁了消息,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新任东厂提督是陆机”的消息马上就飞遍了全城。人们与钟苑一开始一样,自动忽略了贾仪的存在。
消息没有陆机和贾仪两人跑的快,与钟氏同居一地的的颍川荀氏,稍远一点的汝南袁氏,以及离京城较远的清河崔氏、太原王氏,两人在几天的时间里,几乎跨越了整个燕国的版图,拜访了燕国执掌权柄的五大世家。
与钟氏所做一样,被两人拜访的所有世家全部三缄其口,绝口不提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能从这些世家的一些行动上来判断兹事体大,荀家家主荀淑、袁家家主袁安宏、崔家家主崔子季以及王家家主王灿,先后从所在之城出发,目的地直抵燕都。
一时间,平京风云际会,人心浮动。值此云里雾里之时,平京城西南一隅,一家毫不起眼的酒馆悄悄地开张了。
30. 再会芦橘
“芦橘楼”。
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在如今的平京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尽管它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与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相比,它显得太普通了。
外界沸沸扬扬的传闻主角,如今正施施然坐在这个小酒馆里,将腿高高地翘到桌子上,活脱脱一个闲散王爷的样子。
贾仪带着满头的黑线,给这位坐没坐相的“王爷”倒酒,倒完把酒盅嘭地一下砸在桌上,却没有推过去,歪着头注视着眼前这位,好似八十多高龄的老头颐养天年:“不是说军中锻炼出来的人,为人端正刚毅,‘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就是你这样子的吗?”
陆机躺着的姿势够不到贾仪手中的酒,只好屈尊降贵地坐直,端端正正地从贾仪那里接过那杯酒,抿了一口,在贾仪审视的目光下“偷偷”打量他:“好久没尝到这么正宗的味道了。”
自从两人相遇,不是风餐露宿,就是行军打仗,几乎没有好好吃过饭,何况是喝过酒了。如今,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
贾仪被陆机拐弯抹角地夸了一通,心里高兴,但表面不露声色:“你就好好享受这两天的清闲生活吧,等那几位一到,有我们忙的。”
两人这几天也没有闲着,等各方都通知到了,只差那个虚无缥缈的酒馆时,两人厚着脸皮去向小皇帝借钱。
名义上是借,以后是要还的,但小皇帝看着贾仪躲闪的目光,和陆机一副痕迹极重的风轻云淡模样,心里就已经想到,这钱是指定没希望再要回来的。
但好在小皇帝注重大局,也不在意这几百两银钱的得失,大手一挥就给了出去。而贾仪和陆机也“不负众望”,成功在半天的时间里,将酒楼张罗了起来。
就是,这个外形——
贾仪站在酒楼门口,看着这已经不能用“破落”来形容的房屋,好像下一秒就能往地上一横。而桌椅柜台都是贾仪辛辛苦苦去坊间里淘的,主打一个价廉物美。
看到最后,贾仪都有点心虚地摸摸鼻子,暗戳戳地拉陆机的袖子:“小皇帝知道,不会打死我们吧?”
陆机老神在在:“不会,但那几位娇生惯养的家主,可能就直接拍拍屁股走掉了。”
贾仪别扭地撇撇嘴,不理陆机。他们建造酒楼剩下的钱也不能说进了自己口袋,准确地说,是进了两人的嘴。
贾仪蹦蹦跳跳地在集市上走,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陆机落后半步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视线随着贾仪的动作晃动:“你说的好东西在哪里?”
贾仪回头对着他灿烂一笑:“世界上最美妙的事,莫过于自己酿酒自己喝啦。你等着就是,我临时赶制一批米酒,一日便好。”
陆机听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试探地问:“你是第一次酿这个酒吗?”
贾仪长篇大论的话立马被堵在嘴里,一时间空气有些尴尬,贾仪扯扯嘴角,试图找点话来弥补这奇怪的气氛:“俗话说得好,‘泥窖香浓,石窖香清’。想必这酿酒也是一样的……”
陆机沉默地看着贾仪的脸一点一点变红,然后赌气似的转过头不理他,装作和街边的小贩讨价还价:“你这的甜酒怎么卖?什么?二十文?也太贵了,你看,我再加两斤大米,算我十五得了。还不行?欸你怎么……”
陆机手里拿的就是贾仪最新出品的米酒,大米加甜酒和一点点的酒曲,发酵一日便成了。贾仪忧心忡忡地看着陆机面无表情的脸,手指捏着舀酒的长勺不放,怕味道难以说服陆机这张养刁的嘴。
陆机喝完倒神色飞扬,举了举杯子,称赞道:“不错。”连带着贾仪的神色也缓和下来了,他自然地接过陆机手上喝过的杯子,沿着陆机刚才唇覆过的地方,贴了上去。喝完还满足地摸摸杯子,自我评价:“是还可以。”
陆机神色精彩地看着贾仪,贾仪被看的心里发毛,感觉陆机又不在想好事,心思急转,将酒杯护到身后,恍然大悟道:“你别想,我一共就酿了一缸,你搬走了客人怎么办!”
陆机气极反笑,他不知道贾仪是怎么用一句话,就打破这略带旖旎的气氛的,也害怕自己刚才那一瞬间闪过心头的小心思被发觉。
他站起身来,越过贾仪,直接走出了酒楼。贾仪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这位祖宗不高兴,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摸摸脑袋。
“大概是嫌弃自己小气吧。”贾仪想。想到这里,贾仪还是很宽容地朝门外喊一声:“别发小脾气,你要是实在想喝我回去再帮你做嘛。”
正在“发小脾气”的陆机往外走的脚步一个踉跄,差点平地摔在门口。在贾仪的视角,只见陆机的身形晃了晃,然后逃也似的不见了踪影。贾仪将这些归结于陆机的公主病,不以为意地哼着歌回柜台收拾东西了。
初春,三月初七。
天气乍暖还寒,荀淑紧了紧身上的衣袍,将紧逼的寒风驱散。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必须打起百分百的精神去应对。他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服饰、举止是否符合规范,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营造出一种饱读诗书、博闻强识的样子,踏着自信的步伐朝着预定的地点走去。
桓家家主桓冲,醒的最早。之前桓玄还在时,桓家尚且能忝居几大世家之末;如今桓玄已逝,桓家更是一落千丈。“今天是桓家千载难逢地能复苏的时机,自己一定要把握住。”桓冲在心里告诉自己。
其他家主也大多如此,或骑马或驾车,朝着平京的西南角疾驰而去。当荀淑赶到芦橘楼的时候,钟苑和袁安宏已经到了。荀淑与钟苑相看两厌,互相不理对方,荀淑直接对着袁安宏打招呼:“袁兄,提督大人还没到吗,怎得不招呼你进去?”
袁安宏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荀淑,抬手指了指眼前。荀淑开始只注意到了两人,没有看四周的景致,现在抬头细细打量,最后目光落在了眼前这幢小楼上。
“嗯……”荀淑满脑门的黑线,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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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些什么来挽救一下,那来历颇大的东厂提督的面子,也好终结这令人无语的氛围。但话在嘴边转了三转,就算是荀家号称书香门第,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半晌,荀淑放弃地叹口气,下车与袁安宏一起站着,沉默地等其他几位家主的到来。
一炷香后,六位家主并肩在芦橘楼的门口站着,相顾无言。王家家主王灿在心里不住地感叹:“不愧是提督大人,平时荀淑和钟苑隔着十丈远都能互相嫌弃,今天居然能让两人站在一排,实乃天下奇观。”
桓冲差点感动地眼泪下来:“平时这些世家大族要有多看不起桓家,自己是最知道的;现在他们居然愿意和自己并肩而立,简直是谢天谢地。”
贾仪和陆机在酒楼里百无聊赖地等着,贾仪用指骨弹了弹手边的小酒杯,抬头看看时辰,疑惑地问:“按时辰来说已经过了一刻了,他们怎么这样慢,莫非是我通知错时间了?”
陆机没好意思告诉他,自从半个时辰之前就有人到了,与其在这里疑惑不如问问自己,他们为什么不想进来。但这些话有点伤人,陆机没敢当着贾仪的面说出来,只好搜肠刮肚找个蹩脚的理由:“说不定他们人生地不熟,迷路了。不如你出去看看。”
说完陆机自己都不信,但贾仪居然点点头,在陆机震惊的目光中说:“有道理,我去看看。”
然后,一分钟后,贾仪对上了另外六道与陆机一样震惊的目光。贾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堪堪一尺的门打开的大一点,脸上带着虚假的客套:“几位大人怎么不进来呢,快快请进。”
六人默默地看着,那贾仪使劲掰也没能拓宽多大的门,一时无言。最后还是袁安宏出来打圆场:“既然已经来了,各位不如就进去坐坐吧,哈哈哈。”
声音里有着抹不去的无可奈何,最后的笑声也充满了逢场作戏的尴尬。尽管如此,贾仪还是感激地看了一眼袁家主,将身后狭窄的通道让了出来。
众人都落座。桌是方桌,贾仪和陆机坐在最靠里的主位,钟苑和荀淑分列两旁;然后崔子季、王灿、袁安宏依次而坐;桓冲则坐在下首,与贾仪和陆机相对而望。
除了贾陆两人,其余人都感觉坐如针毡。首先就是,他们的盛装打扮与破旧的小楼显得格格不入,坐着就好像浑身有蚂蚁在爬一样;更要命的是,现在大家都心怀鬼胎,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心里揣测对方的目的,就更显得如芒在背、心神不宁了。
陆机有意晾他们一会,这里是他们的主场,拖的时间越长对己方越有利,但贾仪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只见贾仪直接站起,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俯下,沉声说道:“既然都来了,那我就没必要再与各位虚与委蛇地客套一番,我直说了,这次的事情,一定需要有一个替罪羊。”
贾仪眼神深邃,从在座的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语气却突然一软:“当然,这个替罪羊是谁,我们可以商量嘛。”
31. 欲扬先抑
话音一落地,全场一静。
这话太大胆、也太露骨了一点,与各位家主平时的讲话方式大相径庭,居然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回答。
贾仪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赵国的官场扯皮他见过了,想必燕国的也大差不差。如果不能速战速决,越拖越长的话,一旦前线败绩暴露,自己就没用了。只有把这些扼杀在摇篮里,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想到这里,贾仪目光不易察觉地看向了桓冲的方向。
钟苑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第一个见到贾仪和陆机,比别人思考的时间都长。现在,他就缓缓开口:“提督这么说,皇上是想把过错全都归咎于我等吗?”
贾仪笑笑:“当然不是,最终的宣告自当由皇上来颁布,只是其中细节,皇上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吧。”
钟苑不满地哼了一声:“说的好听,他丢的不过是个脸面,真正损害的可是我们。这种文字上的小把戏,就想能骗过我们?”
一直坐着的陆机终于开口:“非也,俗话道,有得必有失,这也一样。首先,战败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其次,我们能操作的,只不过战争的具体情况和谈判细节而已。所以,一旦罪人枭首,那么空出来的那部分,不就是……”陆机双手一推,好像将身前的空气全部推给其余六人。
王灿冷笑:“如此拙劣的反间计,是真的把我们当傻子吗?为了两三芝麻,就能什么都不顾?”
贾仪在心里撇撇嘴,想着你们就差不多是这个德性,平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吵得头破血流,现在到我面前装君子。
但那只是心里想想,贾仪嘴上继续说:“各位先不要着急下定论,我并非让你们同室操戈。试想,如果一件事情是由一个罪魁祸首导致的,那么这个罪人该不该被定罪?”
王灿冷哼一声:“废话。”其他五人干脆不吱声,如此简单的问题显然不需要回答,他们在等贾仪的下文。
贾仪笑了,他拍拍手,身子往后靠在墙上:“那么,你们还在纠结什么呢?”
话音落地,酒楼里的空气突然变的落针可闻,各家主目光全部锐利起来。
是的,领军的是桓玄,索要支援的也是桓玄,最后兵败的也是桓玄,这不有个现成的替罪羊吗?虽说桓家也算世家,但没有了桓玄的桓家究竟还剩下多少能量,还能带来多少好处,那就说不好了。
而一旦桓家覆灭,那空出来的蛋糕,可是真的不小啊。不说桓家控制的那些产业,就算是桓玄那个大将军的位子都能让一群人抢破头去。一时间,众人看桓冲的眼神都变了变。
桓冲刚刚体验了一把与各大家主同席的快感,眼下被贾仪的突然袭击搞的心神大骇。他想说些什么,但当他站起来时,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没错,桓玄太自信了,如果此战能胜,他就是燕国彪炳千秋的第一功臣,无人能出其右。可是偏偏他失败了,那么那些原本是他的功绩,却变成了他的罪证,而自己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桓冲想起他进城那天,眼前露出虎狼爪牙的贾仪,当时带着人畜无害的笑意,眯着眼对自己说要来京城开个酒楼,而自己就这么单纯地上了当。想必当时这个狼子野心的人,就已经盘算好了这么大的一盘棋了。
桓冲看向贾仪的眼神好像要把他撕碎,但他知道这并没有任何作用,他徒劳地坐回椅子上。贾仪不知道桓冲在心里这样骂自己,他当时欺骗桓冲,纯粹是因为两人进不了城门,只不过这些心声想必他也听不到了。
见屋内无人再说话,贾仪淡淡地笑道:“想必各位心里都有考量了吧,皇上本意是想当场决定的,但微臣还是想给各位一点仔细思考的时间。这样,明日午时之前,我想看到诸位的答复。”
桓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的,桓家占据京城一席之地数十载,从桓温起家到他,终于又重新回归于零。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已经近乎圆满,独缺一角。“缺的可能就是自己那一角吧。”桓冲苦涩地想。自从他在危难之际接手桓家,他早已明白桓家在走下坡路了,只是他不忍看到桓家偌大的家业就断送在自己手上。
屋外有下人敲门,桓冲无力地回应:“什么事?”
来人是桓府的管家,他贴近房门对着屋内说:“是东厂的提督来拜访家主。”
桓冲就算是个菩萨也要生气了,他怒气冲冲地对屋外的管家吼道:“让他们滚。”
管家磕磕绊绊地解释:“家主您莫生气,提督说,如果您不见他的话,桓家就真的没了。是真的吗,家主?”
管家不知道桓冲今天去就是与贾仪陆机相会,但一听到桓家要没,就被吓了个半死。
桓冲被激的火起:“让他们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能怎么救我桓家。”
贾仪和陆机晃晃悠悠地从外面踱进来,贾仪的手上还拿着一个汤婆子,与呼吸急促的桓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贾仪懒洋洋地对桓冲拱手:“家主莫要忧心,在下既然承了您的情,自然是要帮您分忧的。”
这个时候桓冲大概已经能猜到贾仪留了后手,所以面上的表情舒展了些许,但仍旧声音低沉地开口:“你最好是。”
贾仪也不理睬桓冲故意装出来的声势,将手中的汤婆子随意地往陆机怀里一搁,然后站直了身体,气质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桓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战败之事,桓玄确实难辞其咎,可是如果将全部责任全部推在他身上,未免有些不仁不义。况且,桓大将军是为了燕国而不幸牺牲的,他应该是民族的英雄而不是千古的罪人!”
一番话讲的桓冲心里湿湿的,他像把这句话说出来好久了。可是,无论是离江湖过远的庙堂,还是容不下一点私情的官场,桓玄对于他们,都好像只不过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工具罢了。桓家世世代代,则在一条通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的路上,不求回报地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桓冲的眼眶有一点湿润,他不想让客人看到自己如今狼狈的样子,可是转念一想,桓家现在有多窘迫,对面的二位是最清楚的,自己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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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遮遮掩掩,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想开了,桓冲也就不强撑着,他用衣角没什么风度地拭了拭眼角,露出通红的眼眶:“我该怎么办?”
桓玄接受的速度太快了一点,贾仪都晃了一下神,才答道:“过两天战败的消息会由皇帝昭告全国,你需要在群情激愤的时候去皇宫请罪,每天都去,但不要申辩。这个事情不是为了堵住皇上或者世家大臣们的悠悠之口,是做给燕国的千千万万个百姓看的。这样,桓玄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烈士。”
桓冲眉头紧锁:“仅凭这些,好像不能让天下人满意吧?”
贾仪颔首:“不错,这些只能在前期做一些舆论的导向。等言论发展的如火如荼的时候,我们再给它加上一点切实的证据,你想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桓冲摒住了呼吸,良久,向贾仪和陆机拱手:“感谢两位大恩大德,桓某没齿难忘。若事情结束桓家得以存续,两位如有所求,万死不辞。”
贾仪侧身,不接这一礼,回礼道:“一言既出,没有毁诺的道理。况且,我们也确实有事需要家主帮忙。”
桓冲已经放松不少了,听闻忙问:“何事?但说无妨。”
贾仪摆摆手,他现在不想过早暴露他们的目的,但也应当提前说一声。互道了安,贾仪和陆机的身形也重新没进了黑暗中,没有留下一点他们来过的痕迹。
接下来几天的朝会就显得阴影重重了。王、钟、崔、袁联合几大世家,明里暗里开始给桓家下绊子,尽管小皇帝不发一言,好像完全放权给了世家,但这份压力也让桓冲每天都头疼不已。要不是贾仪的话给了自己一点信心,桓冲感觉自己可能就在自家的某根房梁上寻了短见。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朝中的风向也开始一边倒,最后的决定好像就要产生。桓冲按捺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听着高台上那天子的发言。
“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开口刚说第一句,群臣肃静。
小皇帝用肃穆的声音继续读道:“战火频仍,咎证彰灼,夙夜祗惧,不遑宁康。乃正月辛未,败于武昌,灾孰大焉。”这是在陈述如今情况,桓冲听着,身体保持着跪着的姿势,手在袖袍里紧紧攥着。
“天道不远,谴告匪虚,万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痛自刻责,岂声利未远而谗谀乘间欤?举措未公而贤否杂进欤?赏罚失当而真伪无别欤?抑牧守非良而狱犴多兴欤?封人弛备而暴客肆志欤?道殣相望而流离无归欤?”连用六个问句,像是警钟在心头连敲六声,即是在私下默默排练过许多遍的小皇帝,声音都忍不住颤抖。
“四方多警而朕不悟,郡黎有苦而朕不知,谪见上帝,象甚著明。爰避正殿,减常膳,以示侧身修行之意。”诏书读完了,最后的余音还在殿内久久不散,群臣仍旧跪着,大殿上一片安静。
桓冲膝行上前,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音量,一字一句地说:“桓家当代家主,桓冲,代前家主桓玄、代桓家向皇上请罪!”
32. 春水盈盈
宣告战败的诏书,在张贴的第一天就引起了轩然大波,街头巷口、茶馆酒楼无不在谈论这件事情。尽管小皇帝的罪己诏将一切因果都归在自己身上,可是百姓们还是没办法马上接受这个结果。
在百姓的眼里,战况很清晰,相持、进攻、占领、围城,正是大捷的预兆,谁也没料到紧跟而来的居然是战败的消息。一时间,群情激愤,矛头直指大将军桓玄所在的桓家。
其他世家也乐得看见这个场面,暗地里开始瓜分桓家名下的产业。桓家的账房先生每天都皱着眉头给桓冲汇报,心惊肉跳地陈述着眼下内外交困的局面。已经有许多客栈酒楼当日的营业额为零了,更何况已经不是没钱赚的问题了,现在桓府的人在外行走都不敢说自己的身份,以防被愤怒的百姓们群起攻之。
桓冲仿佛是不顾这些事情一般,他的官位已经被罢免了,但他还是每日在大殿外长跪不起,侍卫赶也赶不走。最后往往得公公出来传皇上的口谕,才能让他离去。但第二天的早晨,人们还能在同一个地方看见他跪着的身影。
桓冲每日长跪请罪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平京,但很明显,百姓们并不买账。
“凭什么!就凭他在那里跪几个时辰就让我们既往不咎!凭什么!”
“就是,那我们上交的军役又怎么算?”
“那群吃空饷的家伙,不配当燕国人!”
如此的语句,不时在平京的上空响起,将本就沸腾的民愤搅的更加怨声载道。面对这样的情况,桓冲坚持着不发一言,好似要将这山一般的压力,抗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而就这桓府风雨飘摇之际,桓冲等到了曙光来临的信号。
与前一场出现一样,贾仪与陆机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后门。贾仪揉揉昨天晚上没睡醒的眼眶,语气却很轻松:“事情办妥了,桓家主明天就能看到成效。”
桓玄激动地搓手,心里想着感谢的话,嘴上却说不出来。贾仪把手放下,被陆机牵进手里,他悄悄借着余光地看了一眼陆机,对桓冲补充道:“为了使舆论的效果达到最好,还要辛苦家主这两天继续去宫门跪着。”
桓冲已经跪了好几天了,跪的都快麻木了,也不在意这一两天。他点点头,将贾仪看做是神明那般,说的话有如神谕,不得不遵从。
贾仪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宛如抓到稻草的溺死之人,将波动的情绪深埋心底,无言地转身,又像春夏的微风一般,消失在桓府的庭院里。
在一边倒的舆论导向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尽管它们逐渐埋没于茫茫人潮之中。但据说消息的来源是皇宫内,所以在社会里还是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桓冲还是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了大殿外,昨天下了雨,地上还有着积水,桓冲像是没看到一样,径直跪下,低头能从水潭中看见自己深邃的眼神。
今天公布了蜀国要与燕国通商的消息,燕王还没答应,但已经放出了风声,想测试一下平民百姓的接受程度。
这如果放在平时不过是一个形式上的过场,最终决定的权力还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但是当一个名字出现次数太过频繁了以后,难免不引人遐想。
蜀国,一个与战争双方关系都不太大的名字,仅仅在战争早期出现过极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就仿佛作壁上观一样,收敛声势,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小。
所以,当战争结束的时候开,蜀国分别与燕赵两国同时建交,才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可是万万不应该的是,此时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传言的主角,也是蜀国。
传言道:“燕蜀联手,可是半途蜀国叛变,劫走了燕国后方的所有辎重,才导致了桓玄军队受困的局面,也是致使桓玄的死亡的真正原因。”
在当时不受重视的传言,现在人们争相传诵,桓冲长跪的身影也带上了英勇悲壮和可歌可泣的形象。人们开始反思自己对桓家的声讨究竟有没有道理,一些自发的活动开始在街头出现。桓府门口的鸡蛋青菜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象征着美好希望的白菊。蜡烛长明,桓府静默于深夜的平京里,平静地叙述着对死者的悼念。
桓府内,庭院里。昨日细雨带来的寒气还未消退,桓冲今日又加了一件衣裳。现在加诸桓家的压力已经消弭的七七八八了,他放松地躺在藤椅上,减轻跪了一天产生的疲惫。
不用说,那从宫中传出消息的源头,自然就是安成公主了。自从知道陆机是在为小皇帝做事后,她心里唯一的芥蒂也放下了,因此这才能保证贾仪的计划能顺利进行。
桓冲当然不是一时兴起,才在庭院里赏月,他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但是既然已经上了贾仪的贼船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现在他已经慢慢从劫后余生的欣喜里走出来了,回首看一路走来,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落入贾仪的陷阱里。是贾仪一手把桓家放到所有人的眼前,让桓家成为唯一的牺牲品,也是贾仪把桓家从深渊里捞出来,在自己面前营造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救世主形象,将自己骗的团团转。而当他幡然醒悟时,早已离不开贾仪的控制了。
他潜意识告诉自己,贾仪一定在计划着些什么,而这些东西必须通过自己实现,所以他才会找上桓家。桓冲并不打算让贾仪舒舒服服地实现目的,他做好了上屋抽梯的准备。但现在他还得装出一副卑躬屈膝、寄人篱下又不至于过分的样子,来打消贾仪的戒心。
一炷香后,贾仪果然如同往常一样出现在庭院树下的阴影中。桓冲不动声色,贾仪笑着给他行礼:“要恭喜桓家主得偿所愿,想必明天事情就会见分晓了。”
桓冲也笑着回礼:“还得多谢两位的鼎力相助,没有二位,也没有我桓家的今天。”
剩下的寒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三人很快道了告辞,心里都藏着事情。陆机翻过墙,伸手去接还在上头的贾仪,等两人站在地面上时,陆机犹犹豫豫地对贾仪说:“我感觉桓冲有点不对劲,他今天话太多了。”
贾仪思索一二:“也有可能是马上要结束了,开始放松许多了。”
陆机摇头:“不知道,小心为上。”
贾仪浅浅地从鼻腔里发出嗯声,当作回应:“想好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了吗?”
陆机沉吟一二:“暂时没有明确的目标,不过还得从世家下手。”
贾仪笑出声:“那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不如我们将自己想的写在手上,然后一起打开怎么样?”
陆机也笑了,他拉过贾仪垂着的手臂,双手交叠,温声道:“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说着,将食指脱出,点在贾仪温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
贾仪被陆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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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挠的指腹有点痒痒,心里更是软的一塌糊涂,更别提仔细分辨陆机在写什么。陆机笑得更放肆了,贾仪红着脸,将心底的小小悸动按下,不敢叫陆机瞧见,陆机偏偏要去戳他心窝子:“你说嘛,刚刚我写了什么?”
贾仪的思绪早已乱成一团缠着的丝线,从犄角旮旯里搜寻着字句回答:“是……唔,桓!”
陆机不禁讶异,贾仪明明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居然也能猜对。不过转念一想,以他的聪明才智,猜到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陆机像大哥哥一样揽过贾仪,将一只手放在他头上,将平顺的长发揉的一团糟。贾仪奋力挣脱他的手臂,张牙舞爪地要打他。陆机被贾仪激的玩心大起,抓住贾仪伸出来的手,对他说:“你刚刚说的不对,我写的不是桓。”
贾仪不知道陆机写的是什么,自己随口猜的也猜错了,一张脸涨的通红,偏偏自己的手还被抓住动弹不得,气得他直骂:“不对就不对,你能拿我怎么样?”
贾仪感觉自己血气上涌,讲话也顾不得许多了。谁料陆机反而松开了自己,低下头,直视着他的双眼:“我写的就是桓,那个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自从自己晃神以后,陆机一直在挑自己最敏感的地方问,一硬一软的攻势让贾仪疲于应对,现在他终于反应过来,陆机纯粹是在玩自己。
他低下头,试图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嘴里悄悄地说:“陆公纪不公。”
他说的很轻很小心,仿佛不是说给陆机听的。他玩了个文字游戏,取陆机陆公纪字中的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在生气他骗自己的事情。
“贾子读不独。”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呢喃,贾仪怔怔地抬头看他,却看见陆机也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不仅听见了,还给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补了下句。本来贾仪的话就充满了打情骂俏般的感觉,现在陆机接了下句,把这份朦胧的感情一下子坐实了。
陆机这句也很巧妙,子读是贾仪的字,他还没及冠就遭遇了沐府的事情,他的字是自己取的,然后就过着孤身一人仿佛和全世界对抗的日子,陆机每每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湿了眼眶。但是,今天情绪波动的不再是陆机了。陆机眼睁睁地看着贾仪眼中突然地泛起氤氲,然后一头扎进自己怀里。
陆机手里还抓着贾仪的手,他感受着对方手腕的颤抖。其实贾仪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明明心里受了伤,却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一点疼痛。自己将包扎伤口的纱布突然撕下,把一腔热血刨出,赤裸裸地展示在他面前。陆机一时间五味杂陈,然后强烈的酸涩就漫上心头,满登登地似乎要撑爆开来。
他空出一只手将贾仪微翘的发梢抚平,展臂将贾仪整个揽在怀里,胸口沾染了泪花的衣襟承受着他呼出的热气,触手可及的是一片温热。陆机轻拍贾仪的背,用袖子小心地擦干泪水,双手捧起他微红的脸颊,额头紧紧贴在一起:“我在呢。”
只要我在,你就不是无根浮萍,不是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一只孤魂野鬼,而是切切实实的,被人喜欢着的,真实的人。
空气静谧,月光下少年相拥的剪影犹如画中之景,微风吹拂梧桐树枝,吹落的不是落叶,而是一池春水。波纹散开,搅乱了宁静的夜空,高大的少年抱着另一位熟睡的少年,走进平京潋滟的春色里。
33. 杀意重重
气温开始一天天升高,知了在树上冒头,人们褪去了最外面的衣裳。
贾仪从尚衣局取的衣服已经嫌厚了,“心灵手巧”的贾都督,对着陆机身上那件红黑的外衣,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并且满意地穿在了身上。当然,这样做的后果就是,陆机对天发毒誓,自己不再看贾仪一眼——除非他把那件跟狗啃的衣裳脱下来。
贾仪对陆大将军的反应,表示了十分的不满,他对自己杰作带来的视觉冲击一无所知。鉴于某人像大爷一般躺着不做事,陆机只好扯着被剪坏一半袖子的外袍,任劳任怨地搓着两人换下来的衣服。
院中堪称静谧的生活,没有受到外界如火如荼的纷争影响,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蜀国在两国大战之间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如此,罪恶昭彰的蜀国怀着什么狼子野心,来和燕国谈互市通商,就大白于天下了。
于是,轰轰烈烈地要求严惩桓家的人群,化身成了抵制通商的排头兵,一股脑地涌向了皇宫,一时间皇宫的安保戒严的强度,上升了不只一个级别,以防热血上头的民众强闯禁区。
“不签那狗屁不通的条约!”群情激愤。
“还我祁连山草场!”孕养了大燕铁骑的草原,是人们心头的信仰,不容侵犯。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学生和教书的先生参与进来。
横幅交错,口号声声,万头攒动,浩浩荡荡,人群波涛汹涌地穿行在平京略显杂乱的大街上。从平京上空俯视,蜿蜒如龙。
在这些吵闹够不到的地方,小皇帝安坐大殿上,安成公主略带紧张地坐在侧面,一遍遍地抬起手中的茶杯,又一遍遍地放下,显得心神不宁。
虽然陆机他们提前和自己说过会有冲突发生,要多加注意安全,但现在事态好像脱离了掌控,自己怎么能不紧张呢?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或者陆机贾仪,燕国的兴衰也牵挂于他们。
她近期出宫门,本来会笑着和她行礼打招呼的人们,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些奇怪的意味。她虽然不通政事,但却在通人心一途中颇有建树。比如,她就能看出陆机似乎对那位贾公子十分上心。
说回正事,端坐高堂之上的小皇帝,却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沉稳,他出言安抚他的妻子:“无妨,尚在预料之中。陆大将军不愧是能人,看来他们说只能帮朕一个忙,还是谦虚了,现在连决定都帮朕做了。”
第一句话尚且能归为安抚,可是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就不是那么良善了。安成公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偷偷瞄一眼高处的皇帝,见他没有任何心狠手辣痛下杀手的意思,才小心地抿了一口看了千万遍的茶杯,将自己的小小思绪藏回肚子里。
门外有太监进殿传话,小皇帝对他点点头,语气不咸不淡:“请进来。”然后转头看向坐在侧首的安成。安成知道自己该离开了,接下来的事情自己没有资格、也不应该参与,她恭着身子向燕王行了个万福,便匆匆从后门离去。
安成刚走不久,贾仪和陆机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两人还是直刺刺地站着,仿佛自己这个“东厂提督”不是眼前这位天子敕封的。燕王含笑,好像刚才那冷酷的话也不是从这张薄情的嘴里说出来的。
“两位爱卿近来可好,真是帮朕处理了一个大麻烦呢?”小皇帝语带笑意,但却在“真”字上着重加强了语气,于是,整句话听上去,便不那么悦耳了。
贾仪摆摆手,听赛没听:“不敢当不敢当,怎么说也是闯下了不小的祸,皇上不追究就已经算垂怜了,怎么还敢当得起一声谢字。”
小皇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果然陆机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微臣在平京这几个月,也给皇上添了不少麻烦,平白辜负了圣恩。因此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之下,我们就来向皇上辞行。”这句话说的诚心诚意,但话里话外不给燕王拒绝的余地,实际上最大的让步,居然是自称了一声“微臣”。
小皇帝也快被陆机这一番话给整无语了,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也不是个轻易毁诺的人,他内心苦笑着,表面上大度地批准了两人的“离职申请”:“既然如此,两位当初的要求朕还记得,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朕知无不答。”
贾仪与陆机对视一眼,神情不复刚才的轻松,凝重地问道,眼睛不顾礼法直勾勾地盯着小皇帝的表情:“圣上是否听说过沐家之事?”
“沐家?”小皇帝明显一愣,他以为两人会问一些皇室秘辛,或者军事部署,结果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族。“沐家……燕国没有姓沐的大族,嗯……你说的是赵国的沐家是吗?”
燕王脑子里绕了一个弯,才把眼前的贾仪与沐家联系起来,他想起了几年前搜集到的一些语焉不详的情报。
贾仪和陆机死死地看着自己,把燕王看的都有点心虚。自从他即位,臣子虽然不见得有多恭敬,但至少不会想这样目光不移地注视自己,小皇帝说话都差点结巴:“我……听说过,节哀。”匆忙之间还不忘安慰一下贾仪。
贾仪眼睛眨都不眨,希望从燕王脸上看出一丝不对劲的表情,但是他失败了,燕王略带疑惑的表情不似作伪,而且因为年纪尚轻,透露出一股稚气。
他不信邪地再问:“皇上您知道沐家是怎么灭门的吗?”
小皇帝没想到他不提这茬,贾仪反倒自揭伤疤。他斟酌着语句,也是在回想着当时的情况。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了,就算在当时,也不算什么轰动的消息,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朕……嗯,据说沐家试图谋反,被赵谦敬发觉,然后被诛灭……据我所知,就这么多。”小皇帝看向贾仪,语句前加入“据说”,把“妄图”改成“试图”……他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遣词造句了,有点心累。
贾仪不太死心,还想再问,被陆机拦下。陆机向着燕王拱手:“感谢皇上体恤,在下已经知晓,这便离开。”说着拉着贾仪就准备离开。
小皇帝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离开的身影,其实他想说时间过去太久,自己记得也不甚清楚。但话堵在口中,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只剩下了一声长叹。
贾仪也知道,刚才如果自己再问下去的话,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可是心里终究放不下,陆机看着身边的人沉默下来,拉住他的手:“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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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断了这一条线索,沐家那里还是一个突破口。”
贾仪没用力,任由陆机捏着他的手,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身后,寂静无人的大殿上,小皇帝独自垂首坐着,刚刚脸上淡淡的笑意已经无影无踪。
“跟着他们,查清楚他们旧事重提的真正原因。”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在墙壁之间碰撞出回音。
“正该如此,哼哼。”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影从燕王身后的屏风转出来,他将折扇一合,敲在左手掌心。
小皇帝皱着眉,语带不悦:“算起来,那个时候,你就在桓玄军中了吧?”
唰,神秘人复又将折扇打开,扇上山岳耸立,水波澹澹;背面有行书题诗一首,细看之下,是首七绝。
“逐臣送客本多伤,不待琵琶已断肠,
堪叹青山几许泪,无人落笔话凄凉。”
神秘的男子摇晃着手中的折扇,掀起的风吹动了领边的流苏:“正是!”
小皇帝看着手持折扇的男人,心里的不快达到顶峰。这个所谓的军师,在燕军大败而归的前一天,出现在平京。他告诉小皇帝,燕军必败。
当时的口气也是这般自大,小皇帝心里想。他一开始是不相信这等动摇军心的话,把他当成一个没有来历空口无凭的骗子。但是接下来他取出了桓玄的私印,这才使他不得不信了一半。
他甚至到现在还能想象当时的场面,男子昂首挺胸,手上也拿着和今天同样的折扇,鼻子快要朝天:“桓玄不听我的计谋,招致此败,可惜可惜。”
于是小皇帝就把他留在身边,为自己出谋划策。一段时间下来,他渐渐发现这个军师好像有点东西,于是便愈发高看他一分——直到陆机的到来。
小皇帝本来不想用贾仪和陆机两人的,毕竟不是燕国人,用着不放心。但这位军师强烈建议他启用两人,言辞“恳切”:“我想要贾仪和陆机的命!”
小皇帝感到奇怪,陆机常年领兵,在外树敌无数,他想要陆机的命。可偏偏这位来历不明的军师却对一个岌岌无名的贾仪,表达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姿态,仿佛欲杀之而后快。因此小皇帝还特地查了一下他的身世,可是,结果却……
“全无线索。”军师摇摇头,可惜地回答小皇帝:“当时未曾听说过桓玄和沐家有何关联。”折扇掩盖下的嘴角,抬起残忍的弧度。
“但是,”他提高音量,“贾仪和陆机这两个人,你不能放虎归山。”
几乎同一时间,桓家也在马不停蹄地做出布置。桓冲冷着脸坐在主位:“他们出宫了?很好,看住几个他们可能回去的地方……不用跟,傻子!你们能跟得上吗!特别是那个破酒楼,一定给我看好了!”
相似的情节发生在平京的许多地方,桓玄是被贾仪和陆机哄了一把,但上钩的很明显不只桓家一个。钟家、荀家、王家……世家们不仅连本来分配好的利益都没得到,反而和同为世家的桓家交恶,现在一样把两人恨的牙痒痒。
“杀了,不要留手!”
冷漠的声音响起,暗流涌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心事重重的两人吞没。
34. 芦橘殇亡
火光冲天,真实年龄可能超过百年的破败建筑在呜咽、卷曲、坍塌,落得一地尘埃。
不知是火光反射刀光,还是剑影映着枪芒,肃杀的银针在战场上穿梭,在暗夜之中带走生机。四周却全无喊杀声,一切在寂静中完成,只剩下朽木燃烧的噼啪声,与不时溅起的点点火星证明着此处正在发生一场大事。
事情由两个人仓皇逃窜的身影而告终,留下了满地的狼藉。一只脚踩在了火烧之后的牌匾上,干劣的木质扛不住重压,吱地一下断成两截,其上“芦橘楼”的字样再熊熊烈火的熏烤之下早已模糊不清。
“妈的,真能打。”来人啐了一口,吐在脚边的牌匾上。
“怎么说人家也是大将军,你要是打得过你也能做大将军了。”这个声音也透露出疲惫,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哼,让他们逃了,可惜我那一刀砍的是那个小崽子,要是把陆机劈了,我也算名垂青史了。”众人默默不语,当时一共出动了近百人围杀二人,如今能站着的不过半数,只换的一人重伤而逃,代价不可谓不大。
这些人出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主人,但目的出奇的一致。
在贾仪和陆机踏入这栋破楼的时候,陆机已经发现不对劲了。可是他要拉住贾仪退出去的时候,门框坍塌,堵住了两人的去路,随后大火四起,将两人围在这逼仄的角落之中。
陆机当场提剑在手,但狭小的空间不利于贾仪的发挥,更别提弥漫的烟尘和不时落下的朽木大大阻碍了他对银针的控制。即便这样,那些四下杀出的杀手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机单手扶着贾仪,在城墙上连蹬,在守军张大的嘴巴下,如鹞鹰一般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杀手无名,成者有赏,败者自食恶果,是这一行不变的铁律。因此,他们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倾注于他们死去的同伴身上。
但很明显,有人是有感情的。在距离火场不远处的小巷里,陆机正焦急地捂着贾仪腹部的伤口。伤口虽然不深,但长长的一道口子,显得触目惊心。没有纱布,身边也没有趁手的布条,陆机担忧地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裳,挑还算干净的撕下来,试图给贾仪止血。
从衣服里渗出的鲜红将黑色的布料染得更加妖冶,几番下来,弄的陆机身上破破烂烂,好像更狼狈的是他一样。
贾仪静静地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砖墙,任由陆机一遍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他感觉好累,手无力的搭在地上,突然之间感觉腹部的伤口也不是那么痛了。
陆机突然想打人,他明明已经听到自己在叫他,却不管不顾地撒手而去,可是看着眼前人发丝微乱垂落在耳际,他举起的手就慢慢地垂下。他想去找郎中,但是贾仪现在这个状态,很明显不适合再奔波,他又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现在两人在异国他乡的平京,举目无亲。
对了,陆机脑袋直转,说到举目无亲,其实还是有一个的。
安成最近天天心事不定,陆机与自己不告而别,而小皇帝也没有好脸色,一看就没什么好事。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她今天早早地就睡下了。上了床,熄了灯,安成盯着天花板,数着上面云朵的卷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身后,房门突然被打开,安成好不容易养出的那一点瞌睡虫被打的一干二净,她忍住心中怒意,不打算追究这个深夜前来换灯芯的侍女。
来人似乎笨手笨脚的,不仅不知道宫中事物的摆放,脚步也重,迟迟没有换好灯芯。好了,安成再也看不下去,刚想翻身坐起来指点两句。结果下一秒,她的嘴就被捂住了,来人的身上还有着很浓的血腥气。
安成只愣了一瞬,马上就要挣扎,结果身后的人突然出声:“是我。”
声音很熟悉,那手也放开了。安成借着浅浅的月光回头看,看见了更加熟悉的脸。
“陆机,你!”刚说完一句,安成立马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陆机深夜前来,很明显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不能引人注意。她立马压低声音,在黑暗中悄悄地问:“怎么啦?”
陆机突然哽咽,但他很好地收敛了情绪,只快速地说:“贾仪他受伤了,我只能暂时处理一下。眼下我孤立无援,燕王和世家们要我们的性命,我只好来求你了。”说着就要拜下去。
安成立马扶住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们一下从权臣到被通缉的逃犯,但陆机都求到自己这里了,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现在在哪里?”听出陆机话中的急切,安成的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
“在当时我们遇到的客栈。你有信得过的医师吗?”陆机嘴上转的飞快,心里细细算着他们的存亡。他知道自己实在没什么理由来求安成帮忙,他们唯一的联系,是那数个月相知相识的美好的时光。在与前来围杀的杀手拼斗的时候,他已经从里面发现了燕国内侍的身手,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了。而安成以后还要在燕国长留,小皇帝是她安全最后的保障。
“公主留步,不要引火烧身。将医师名字及所在告诉我,我自去请来。”陆机还像在赵国那样,称呼她为公主。
安成被这个叫法戳到了内心柔软的一块地方,但借着昏暗的月光,对面的陆机席地而坐,眼神宛如暴雨过后,路边深深浅浅的泥潭,污浊不清。
她感觉,自己不能再追问下去了,陆机身上背负的已经够多了,虽然他不说。如果不是因为有必须要在燕国完成的事情,那就是,有什么人,他必须要陪伴着的人。而这个人,现在正躺在一个四处危机的小客栈里。
“好,我不去了。”安成用她一生最平静的声音说:“平遥街南,门口挂有白灯笼,是一个退休的老御医。他能平安退居平京是我安排的,你以我的名义上门,他必然会帮你。”
陆机二话没说,站起身,朝安成深深拜下:“……多谢。”千言万语,终究只有多谢两个字。
安成望着陆机离去的背影,踌躇良久,才轻轻地说道:“你……能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陆机一愣,他没想到要杀人灭口,但一想到他们现在如同身陷囹圄,也不知道这个老御医,会不会守口如瓶。
“只要他能管住他的嘴,我就不会杀他。”陆机答道,接着话音一转,声线已经沉了下去:“我在,就不会出一点岔子。”
黑色的人走进了夜幕了,安成带着她空落落的心看着。明明他最后一句话如同恐吓,可是为什么自己从其中听出了一丝悲天悯人的味道?
安成不知道。
无星无月的长空,也没有一丝人声。在这狗都压抑地不吠的深夜,平遥街上唯一的微明,在凝滞的长街上兀自散发着光。
似有微风拂过,那盏白色灯笼轻轻地晃了晃,在街面上匀撒出模糊的光晕。借着着微弱的光亮,陆机看上略显破旧的大门,举起敲门的手复又放下。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借着遮蔽弦月的云朵的掩护,利落地翻过墙头,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户主的屋内。
主人显然已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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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屋内没有一根亮着的烛火,同时也看出主人平时生活的,也不算特别富裕。
“是谁在啊?”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并没有被擅闯民宅的冒犯感。
陆机一惊,在他转身的时候,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将屋内唯一的烛台点亮。烛光亮起,陆机才透过光看见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沿着手视线往上,老人已经坐直了身子,看着陆机的不知所措,轻轻叹了口气。
陆机感觉他叹的口气,好像放下了些什么,转眼又把一些更沉重的背负了起来。但现在时间紧迫,陆机只得说一声告罪:“晚辈深夜不请自来,还请老先生恕罪。只是性命攸关之事,不敢拖延,请老先生随我走这一趟。”
老人看了陆机一眼,语气平淡:“安成那丫头叫你来的吧。”
陆机刚想开口,却被老人抢了先,闻言只好点头:“是。”
老人艰难地站起身收拾东西,拒绝了陆机的搀扶:“人是怎么回事?”
陆机张嘴欲言,被老人直视的目光吸引,一时说不出话,老人一字一句地说:“不要试图瞒我,既然我应了这门差事,便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果因为你不把情况说明而导致的后果,小老儿概不负责。”
陆机把喉咙口那句“与人比武时腹部被刀划伤”干脆地吞回肚子里,他感觉自己的一切念头在这个老人面前都无所遁形。此时他迎面感受到的压力,比和赵国几部尚书打交道的压力都大。
陆机不再踯躅,将事情和盘托出,也不瞒着老人。就算他要告密,自己一剑就能杀了他。“我师弟他被燕国禁中以及几大家族的高手围攻,腹部中刀,流血不止,还要一些其它的皮外伤。”
老人对此话无动于衷,将床底一个似乎藏了数十年的柜子拖出来。手印在布满灰尘的箱壁上显得十分突兀。“流血不止。”老人自言自语:“刀上可能有毒。”
陆机听着心漏了一拍,之前情急之下他没朝毒这方向去想,如今老人一席话点醒了他。
老人的情绪似乎不会变化,不顾陆机心里的惊涛骇浪,语气一如既往的不急不躁:“还有大内高手,嗯……燕国禁中刀法,喜欢攻人柔弱处,腹部,确实像他们的手笔。”
说完,老人将收拾好的药箱盖子一合,淡淡地扫了一眼,已经坐立难安的陆机,出声:“走吧,带路。”
陆机在将老御医带往客栈的路上一直在想,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入老人语言的“陷阱”里的,自己为何对他仿佛完全放开了戒心。
“因为他对你很重要。”老人在走进贾仪房间的时候,转头对陆机开口。然后在陆机惊愕的眼神中,将房门一关,把陆机拍在门外。
“一炷香之后,你再进来。”
被无情关在门外的陆机只好忍下内心的悸动,刚刚老人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一直缠绕在心头。陆机有点恼怒被人看穿的心思,然后便释然了。
自己一路上担忧的心思全写脸上了,估计安成现在也在偷偷笑自己吧。就算人人都看的明白自己,但还是有人不开窍。想到这里,陆机就突然生起气来,路边的小草莫名遭了毒手,上天入地哭诉无门,只好在寒夜里瑟瑟发抖。
陆机想着事情,没觉得时间过得有多快,突然之间一愣神,转头一看一炷香的时间早已过了,空余风干的烛泪,显示着某些东西的流逝。
陆机突然神经高度紧绷,他看向紧闭的房门。
太安静了,往往预示着某些不可言说的意外。
35. 抵足而眠
陆机立马切换成战斗模式,小腿有力地绷紧,腰间剑出,提于手上。
一时间,他脑海中问候过那老御医的数代祖宗,又懊悔自己轻信于人,乱糟糟地挥之不去。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将右耳贴上,仔细听房内的动静。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平稳的呼吸。
陆机内心稍定,而后警铃大作——只有一个呼吸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顾不得许多了,抬脚便踹上门。门在一年之中受到了两次粉身碎骨般的打击,哀怨地“吱”了一声。
可出乎预料的是,门并没有锁。陆机抬手挡住因用力过大反弹回来的房门,一边提腿便迈进房间。房间内灯火通明,贾仪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没有动过一般。那老人,坐在椅子上,埋头伏于贾仪身旁,也静悄悄地不发一言。
陆机内心揪紧,不敢想床上和床下,谁才是具尸体。他将手中剑从正着拿变为倒提,急急上前一步,伸出食指叹贾仪的鼻息。
微微的热气喷在了陆机的手指上,陆机快从嗓子蹦出去的心才稍安。又摸了脉搏,低头听了心跳,直到感受到各项体征都正常,陆机才真正把悬着的心放下。
这个时候,陆机再转头看向伏着看不清脸的老人。既然贾仪还活着,那么眼前这位显然就不是活的了。陆机沉默,他检查过贾仪身体的上上下下,纱布换了,药也上了,连身体上最轻的淤青都敷了膏。说明老人是在处理完一切之后走的,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而自己,陆机脑海中突然响起安成的声音:“你……能不能,留他一条性命。”陆机失笑,既笑自己低估了别人,也笑自己高估了自己。你明明就是一个自私的混蛋,为了自己爱的人,就可以牺牲其他人的性命吗?何况是有救命之恩的恩人!在门口的所有谩骂,如今都变成愧疚的枷锁,让陆机喘不过气来。
门外金乌已经露头,仿佛要与昨晚昏沉的月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射出万道霞光,将平遥街上无主的白灯笼照的金光熠熠。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世事无常,今是昨非。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没有再多的时间留给陆机慢慢伤感。贾仪还在昏睡,陆机也没有叫醒他的打算。他怀着一种虔诚而恭敬的心情,将还没冷透的老者尸身抱起,借着最后留有阴暗的时间,送回了平遥街默默无闻的小房子里。
或许马上,或许还要过一会,会有人发现在某年某月某日,那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不知名的某某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他坚守一生的承诺。
陆机手里捏着一封信,信是他抬起老人手臂时在他身下发现的,信上没有署名,信很旧了,字在岁月的磨损之下显得模糊不清。里面的内容很简单,轻描淡写地写过了他的生平,仿佛将身为鸿毛的自觉发挥到极致。
“自古之医者,对症方能下药。对症下药,若射之有的也。或百步之外,或五十步之外,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射之。先王太后有女尚总角,踬于水,故得风寒之症。臣以麻黄、荆芥、苏叶医之,数日不治,旬月而亡。臣以故获罪,幸得贵人相助,以其女为人所害告,非我之罪。是以臣夙夜难眠,当是时,若以柴胡、黄岑理气,半夏、桔梗宁心,安有性命之攸哉?”
接下来的字与上文都不同,笔迹虽然相同,但显然是新写上的。陆机估计时辰,大概就是在他单独在病房的那一段时间里写的,字迹略显仓促,但一笔一划,足见真诚。
“医者心至诚,故亦望人心向明,无有所瞒。王孙身虽负杀气,然有至纯之心,非在下一人之功。”
下面是一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笔迹与上文相比,少了一些轻松,多了一些慎重和祝福。
陆机的手从信纸上划过,沙沙的,很舒服。他想笑,明明像个前辈一般老气横秋地教育自己,言语中却处处透着死志。
“真是矛盾的人啊。”陆机感叹,眼角却被信尾的七个字刺痛了一下。“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是老人的绝笔,这个人在生命的尽头,也没忘了自己这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陆机突然感到一阵荣幸,但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等陆机回到客栈,贾仪正是幽幽转醒的时候。陆机以为是自己进门的声响打扰到了他休息,赶忙敛了泪水,忙不迭地跑过去伺候病患起床。
贾仪感觉梦做的好长,身子一会冷一会热,一会湿一会干的,躺着很不舒服,眼下醒了,自然不想再待在床上了。谁知一双大手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按回床上,贾仪挣扎几下都不能摆脱,只好用唯一能动的眼睛瞪着陆机。
陆机还他一个无辜的眼神,但手上劲却未曾减轻半分:“你多休息,再睡会,现在还早。别怕,我在。”
贾仪不知道陆机是以一种什么心理状态,说出后面那句话的,什么叫“别怕,我在”,难道自己就像个五六岁怕黑的小小孩吗?贾仪退一步越想越气,但架不住自己大伤未愈,反抗不了身强体壮的陆机,只能不认命地找话题移开陆机的视线:“我怎么在这里的?”
陆机觉得他大病初愈还是少管的闲心好,没把中间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讲给他听,一笔带过:“你受伤之后我只好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再去请人来救你。喏,前脚刚走。”
贾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像是信了。伤口还没愈合,与陆机这一番折腾也算耗尽了力气,现在突然感觉又想睡了,呜呜地往被窝里钻。陆机立马从善如流地帮他理好被子,身子趴在床沿,看着贾仪在门缝里越撒越多的阳光里沉沉睡去,顿感心情也好了不少。
平京,西南角。
突然的大火,给本就动荡的坊市更是披上了神秘的面纱。各大世家也没有任何动静,好像这场火灾与他们毫无瓜葛。
“圣上,臣等失职,未能将陆机二人击杀,罪该万死。”
小皇帝一个人坐在高堂上,闻言神色惋惜。
“本来死了最好,现在好了,连朋友也当不成咯。”小皇帝的语气中却听出一点幸灾乐祸来,“正好,传信给赵谦敬那个匹夫,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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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找着了,但没抓着。赔款减半估计不太可能,让崔家那孩子和他谈,先把彭城要回来。”
与此同时,相似的场景也发生在各大世家京城的宅邸中。
“陆机跑了?”桓冲的嗓音陡然拔高,“你是说,我们五大族,再加上小皇帝的人,拿不下那两条丧家之犬?”
他很愤怒,全然忘记了数天前,自己才是那条“丧家”的犬。
掌柜和跑堂的小厮不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只知道那天公主回去后,也没再来找麻烦。便把陆机他们当再生父母一般供着。只是太阳已上中天,遥遥看着人间,小厮才揣着颤抖的心,敲上了两人的房门。
贾仪睡的浅,元气还未恢复,眼睛半睁不睁,瞅着陆机让他去应门。陆机看着贾仪,好像整个人沐浴在初春的和风里,再也提不起离开被子的力气了。
“有什么事吗?”陆机也学着贾仪,缩在被子里,冲着门喊。
小厮怕自己平白扰人清梦,赶忙说:“不敢不敢,只是来问问客官有什么需要的。”
陆机靠着枕头,思索二三,还是开口:“打一盆热水,送二三小菜,再去布店扯一身干净衣服来,和房钱一起结给你。”
“好嘞!”小厮欢欢喜喜地应声走了。别说陆机给钱,就算是免费估计掌柜的也愿意啊。
送走了小厮,贾仪也醒的差不多了,哼哼唧唧地想爬起来,却又被陆机按回床上。
“我先看看伤口。”陆机也不等贾仪拒绝,翻身下床,就要去拉贾仪的衣服。
“不……不,等下!”贾仪顿感自己的脸颊灼热起来,将被子提到胸口,奈何动作太大,一不小心抽到了伤口,嘶一声就从唇缝里跑了出来。
陆机见贾仪疼,反而不敢上前了,在原地束手束脚地站着,眼睛却未曾从贾仪身上离开。
等身体的症状消退以后,贾仪才慢慢缓过劲来,把衣服撩起,将自己缠满纱布的小腹,展示给陆机看。
瘦了。
这是陆机的第一反应,他犹记得他们在无数个日夜里,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他也不是第一次,想在贾仪不设防的睡颜下,环抱他的身体。
他们又回到了一张床上,但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无法磨灭地刻在了骨子里,然后一辈子就洗不掉了。
“痊愈的尚可。”陆机眼看着贾仪的脸又泛起一阵薄红,终于开口说了话:“只是这些天你还是不能下床,就乖乖在床上躺着。”
“不成!”
这怎么可以?贾仪才不能接受这种像死鱼一样的生活,他发表着抗议:“我躺在床上,你喂我吃饭吗?”
本意是想表达自己不是残废,但到陆机耳朵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也……行?”陆机呆呆地看着呆呆的贾仪,在他越来越恼怒的眼神中,品尝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
“我可是你师兄,是要照顾你一辈子的。”陆机坦荡荡地说。
窗外的玉兰,在不为人知处,正悄然开放。
36. 夜探桓府
平京的春天不如武昌那么暖和。
但陆机把贾仪照顾的很好,贾仪甚至有起髀肉之叹的感觉。至于外界的风声鹤唳,陆机一贯是不让他知道的。
贾仪也没闲着,卧在床上,盯着房梁,良久冒出一句:“桓家还得去一趟。”
陆机眯着眼,正一字一句地辨认老御医留下来的药方,闻言先顺着应了一声,转头想想不对,又:“嗯?”了回去。
“就算桓玄常年领兵在外,他的根依旧是平京桓氏。去桓府探寻一番,有百利而无一害。”贾仪将身体侧着,借着亮堂堂的日光,打量着眉头紧锁的少年。
“我去,你好好呆着。”陆机分出一点打发兴致勃勃的某人。现在平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出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心思。
“那可不行。”贾仪断然拒绝,“那桓玄坑了我们一把大的,枉费我们掏心掏肺地救他于水火,我怎么也得踩回去。”
陆机把目光从纸上移开,与贾仪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的一瞬,然后默契地互相错开:“等你能下床了再说。”
桓冲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了一周,平京过于沉重的空气,仿佛要把每个这片天空下的子民,压的喘不过来气。
但好消息是,这次戒严,顺带把一些藏头露尾的人也压下去了。
政事开展的无比顺利,小皇帝的脸上也带着喜色。边境互市被迫暂停,桓家也没有分崩离析,割地赔款现在看来都是小事,至少政局已经稳下来了。
就在整个平京陷入安眠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心入睡,至少桓冲不行。
“你敢杀我?”桓冲不可置信地望着横在自己颈前的锋刃,刀尖离皮肤不到一寸。握刀的手很稳,几乎没有颤抖,但桓冲的嗓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为什么不敢。”贾仪坐在本属于桓冲的位子上,手一提,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折扇便横在身前,“家主大人赠我一剑之仇,在下怎么敢私藏呐,今天不就回礼来了嘛。”
“你们不能杀我!”桓冲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胆魄,向着贾仪吼道,陆机小臂微移,刀身便挡住了桓冲前扑的动作。
“如今全城戒严,就算杀了我,你们也逃不出平京。”桓冲双目赤红,“而你们心心念念的秘辛,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室内正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突然有人打开了门。
“家主大人,小的给您换熏……香?”只见来人的瞳孔一点点扩大,最终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来人啊,有人要谋害家主!”
见到有人进门的一刻,贾仪心里已经暗道不好,折扇一收,朝陆机说道:“动手!”
陆机比贾仪的话语还快,刀锋未动,刀鞘却动了。
嘭。
桓冲应声倒下。
“走!”贾仪拉起陆机的手,“桓冲的书房在哪儿?”
“东边第一进。”陆机在奔跑时将刀插回鞘内,像在邀功,“我们边军探子还是很有作用的。”
“真棒。”贾仪给出了他的评价,借着冲劲,撞门、入室、关门,一气呵成。只是又牵动了腹部的伤势,贾仪呲着牙,在黑暗中小声地抽气。
“伤口怎么样?”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无恙。”贾仪反握住陆机的手,“正事为先,找线索要紧。”
握着贾仪的手没放开,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一秒,才传出一道沉闷的嗓音。
“好。”
没有灯,黑暗中只剩下了浅浅的呼吸声,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不对劲。”贾仪突然出声,“怎么会只有这么一点?”
“是有问题。”陆机走到贾仪身边,“而且这些文书和信件,都不是和桓玄有关的。会是被有心人提前转移了吗?”
闻言贾仪也停下了手,“不会,不会。”他在脑中快速地思索。
“我知道了。”却是陆机先开的口,“桓玄兵败,必被论罪,文书想必是被刑部的人抄走了。”
贾仪泄气地往桌上一趴:“我们还得溜进刑部咯?难如登天啊。”
不等陆机再做计较,不远处隐隐传来人声。
“封锁桓府,不能让刺客走脱!”
贾仪当机立断:“先走,来日再议。”
陆机点头,但他把一本册子塞进了贾仪怀里。
“这是什么?”贾仪抬头问他,借着陆机开门时,照进来的月光,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字——“行居录”。
是夜。
贾仪拍打着酸疼的小腿,陆机站在一旁,点起烛火。这样,贾仪才看清了册子里的内容。
“陆机。”贾仪突然叫他的名字,陆机回头看他,“你立功了。”
陆机走到贾仪身边,贴着他坐下,空气立马显得暖和起来。
“你看这几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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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仪指着书上,“桓玄久居边关,但他在平京的日子里,也几乎不在书房处理政务。”
看陆机似是还没明白,贾仪一拍他的脑袋:“笨死了。”
陆机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贾仪双手抱在胸前:“边军没你半个月就快被打散了,更何况桓玄,他一定有某种渠道与边军联系。但这个地方不在桓府,我们得去查查桓玄有没有私宅。”
但是,怎么查?
陆机和贾仪大眼瞪小眼,以贾仪以折扇覆面结束。扇面题诗——“人近贤则操雅,玉近身则质清”,更显得风情万种。
“其实,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折扇微动,贾仪偷眼看向陆机,“三天后是桓玄下葬的日子,当天或许可以获得一些情报。”
二月廿九,冲鸡,宜祭祀、安葬。
喧闹的平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连偶尔传来的孩子哭声,都衬托得气氛更加的肃穆。
桓玄死无全尸,衣冠冢能不能进桓氏祖坟,还引起过不小的争论。但最后小皇帝拍了板——准了。
虽然人人都是一副悲痛的神情,但每个人嘴里说出的话确五花八门。
“桓家每到腊八,都会设棚施粥,救了我一家老小的姓名啊!”
“前年我老家发大水,颗粒无收啊,大将军开仓月余,是全城的恩人呐!”
当然,也不乏一些令人“疑惑”的内容。
“当年我家小女就喜欢大将军,奈何无缘无分,可惜大将军没有子嗣,唉。”
“胡说,大将军当时看上的是我家的小姐,要不是军务繁忙,早生一堆满地跑了。”
“你们都在信口开河,大将军在平京,明明一直光顾我锦绣阁的声音……你怎么打我?”
贾仪、陆机:“……”
陆机伸手拦下那名要动手的青年,拉低帽檐:“请问,锦绣阁是什么地方?”
青年正在气头上,被人拦了一拦,转眼一看,刚刚那说锦绣阁的人已经不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装,你就装洁身自好,我不信你不认识全平京最大的青楼!”
陆机无缘无故被骂了一脸,连带着贾仪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
“不是,我没有。”陆机义正词严。
贾仪点点头,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之前那人说的,如果是真的。”
“值得一探。”陆机接上他没说完的话。
37. 堂前相对
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
贾仪的脸色不太好看,当然,陆机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进。”贾仪悄悄戳戳陆机的腰,头简直要埋到领口里去。
陆机无语地看着某只鸵鸟,叹了口气:“你放心吗?”
“放心啊。”贾仪想都没想,过了两秒反应过来,“不对,不放心啊,嗯?……你玩我?”
陆机早就捂着肚子蹲到一旁去了,面对贾仪半是羞赧半是恼怒的眼神,举起双手表示认输:“我去还不行嘛。”
还不等贾仪反应,陆机又补充道:“当然你得帮我打掩护。”
贾仪歪头看他,陆机装作正经地解释道:“我总不能一进门就大喊一声,把桓玄挑的女孩子带上来,你看他们会不会把我往刑部送。”
贾仪还是别别扭扭:“行……吧,你找快点,我怕露馅。”
一炷香后。
锦绣阁门前,已站着一位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了。身形动作,与一年前芦橘楼里的老者,如出一辙。
鸨母摇着绣花手帕,把自己也摇到了贾仪面前:“这位大人,看着面生,第一次来啊?”
“得意酒楼贾某,新到平京,自然得到桓大将军常常流连的锦绣阁,来看看呐。”之前的身份说着顺口,贾仪也懒得再编一个。
“那是自然,自然。”鸨母用手帕捂着嘴,脸都笑花了:“里边请~”
方一进门,一群姑娘相公便蜂拥而来,将大门前前后后,堵了个水泄不通。
贾仪见这个面若满月,看那个目若朗星,折扇一晃将满脸红潮挡去:“甚好,甚好。”
鸨母也是喜上眉梢:“大人看中哪个?自寻房入了便是。”
贾仪望着一群莺莺燕燕,脑中想着陆机放心与不放心的事儿,面前的扇子摇越发勤了。
多少顾惜着点贞洁,贾仪将扇面一收,走到一名相公身前,用扇柄挑起他的下巴:“这公子生得好生标致。”
梁上的某人差点咬碎了银牙。
那相公大眼睛如一潭春波,水汪汪的,朝贾仪一瞅,声音细声细气:“回大人,叫小的晚意便是。”
“晚意落花觉,残枝香更幽。名如诗画,好名字。”贾仪夸着,斜眸瞥见梁上君子已经不见,便转头看向鸨母。
鸨母揉着帕子:“大人是文化人,小的也不识几个字,给姑娘相公起名,都起抱月抱花儿什么的;晚意这名字,却不是我取的。”
贾仪倒来了兴致:“哦?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还给相公起了名?”
“不是公子,算是桓家请的军师祭酒。”鸨母将揉好的帕子又放在嘴边,“他经常来照顾我们的生意呢。”
打探桓家这么多天,贾仪也未曾听说过桓家,有这么一位重要的人物存在,显然是特意抹去了身份。
贾仪的兴趣也从晚意那里,转移到了这个神秘的军事祭酒上。他朝鸨母道:“我对这位大人可是十分敬仰,可否代为引见?”
鸨母正犹豫间,贾仪探手,三张银票便悄然落入鸨母手帕后。
“这是辛苦钱,若是这位大人愿意见,还有赏赐。”
鸨母顿时喜笑颜开,福寿安康飞黄腾达什么的乱祝了一通,喜滋滋地拿钱去请了。
不多久,鸨母便从后厢房转出,在前面殷殷地带着路。后头的人,身着连体的黑衣,普通到极致,看不出身形,虎口处却有老茧,脸型也不是燕国人独有的方正。
总之,看上去不像当官的,却像是江湖客。
见了人,贾仪正欲规规矩矩地见礼,手还未抬起,来人便已大惊失色。
“贾仪!”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个嗓音,夹杂着愤怒和——不,只有愤怒,滔天的愤怒。
贾仪被吓了一跳,但比他反应更快的,是一道黑色的身影。
拔刀没有快,只有更快,他把十年来的所有愤怒,凝聚在这一刀上。
他恍然回到了永安十九年的诏狱,他们信奉的,宛如神明一般的金贵的人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面对莫须有的指控,在他……在他们面前,握上了夺走自己性命的剑柄。
而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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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份愤怒,连带着这十二年来的所有压抑,还给眼前这个罪臣之子。
叮。
刀锋相对,世界仿佛只剩你我。
贾仪手中的银针愣在半空,腹部的旧伤还是让他在反应上慢了半拍。
黑袍客的刀是愤怒的刀,是由心底而发,将内心情绪全部贯注其中的刀,撕裂时间,势必要将罪人枭首。
但陆机的刀不同,刀铭沧浪,刀势也如同沧浪之水一般,将万顷烟波裹挟,流入大海,化为沧海桑田的一部分。
贾仪被陆机的身躯挡住,黑袍客的刀瞬间失去了目标,也就失去了其一往无前的犀利,被陆机尽数化解。
“与你无关,你让开!”黑袍客声若洪雷,抬手拨开陆机的阻拦,刀锋直指身后的贾仪。
但陆机不让,他也不会让。室内仿佛绽放出无边月色,刀锋所过,吹彻整个平京。
黑袍客独自坐在锦绣阁里,麻布棉袍下正洇出丝丝血水。
鸨母胆战心惊地呆立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一声,腰弯得头快要磕到地。
“做的不错。”
鸨母感觉自己下一秒头就要落地,腿一软正准备跪下,谁知这位桓府的贵客竟然来了这么一句。
“可惜现在的我,不是陆机的对手。”
黑袍客给自己的手缠着绷带,没分一丝眼神给重获新生的鸨母。
“既然陆机能找到这里,说明他们心里多半已经有所怀疑了。”他边说着,边点点头:“赵谦敬就等着死路一条吧。”
贾仪扶着陆机,在平京的大小胡同里穿行。
陆机虽然伤势较轻,但一番对拼下来,消耗也不小。况且现在城里依旧挂满了两人的通缉令,可以说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出城。”陆机喘着气,将胸口泛上的腥气强行压下,眼神却是无比深邃,“锦绣阁后院有独立小楼,有专人把守,楼里全是桓玄的私信。”
贾仪闻言,立即问道:“可有收获?”
“有。”陆机的喘气声变得更大了。
“赵谦敬必须死。”
38. 重归故土
“赵谦敬必须死。”
闻言,贾仪也惊了一惊,赶忙问陆机缘由。
陆机提气、压下,反复多次,总算把震颤已久的心暂时按捺,从贾仪进锦绣阁开始慢慢道来。
在贾仪与那小相公拉拉扯扯的时候,陆机眼不见心不烦,翻身跃上墙头。
从高处俯瞰,锦绣阁的构造与其他的青楼也并无不同,可后院突兀起小楼,不仅挡了主楼的日光,连小径都因此散乱了不少。
身法如同白驹过隙,避过暗处的守卫,陆机从窗口引身而入。
撞入眼帘的是比“行居录”详细一万倍的信件分类标识。
陆机对武昌之战的细节,全无一点探究的想法,直接跳过均鉴八年的那栏,在书架背后发现了均鉴三年的信笺。
“太原王涣之,清河崔瑎,汝南袁千秋……”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从指尖划过,但一封没有名刺的小信却使陆机停下了搜寻。
信纸上留有火漆的痕迹,信角上的印章,却使人如坠冰窖。
陆机曾在百官宴上,为赵王舞刀,最得殊宠的时候,一天能收到好几封这样的赏赐,他们的统一之处为,书画的一角处都有相同的一枚私印——“谦敬尔雅”。
这是赵谦敬的闲印。
一国之主私通敌国大将军?
陆机将差点没抑制住的气息重新压下,也不顾会不会被人发现,粗暴地将信件拆开。
“桓玄将军亲启……沐府……已为彀中之物……大事可成……”
陆机越看越心惊,脑海中有太多疑点,怎么梳理都转不过来,他需要一个心思玲珑的人,一个不会背叛的人。
而这个人在等他。
所以当黑袍客出刀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
————
“所以,你是说,”贾仪将自己连轴转了二十年的脑子发挥到极致,最后也只总结出了一句话,“是赵谦敬那玩意干的?”
陆机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后两个人仿佛心照不宣般同时开口:
“为什么?”
但下一秒贾仪就下定了决心。
“不管为什么。”他看向陆机,陆机的眼神也如他一般,蕴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赵谦敬必须死。”
————
自从陆机和贾仪叛逃后,赵谦敬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后来再听说他们的消息,便是他们的踪迹沿着祁连山,出现在燕国的境内。
燕国虽败,但如此一个庞然大物,不会仅仅因为桓玄的死而轰然倒塌,更别提因为他的一纸命令就全力追捕两人。
只是,贾仪不死,他心难安。
未央宫中,烟气缭绕,即便已经选用了全国最好最柔和的熏香,赵谦敬还是辗转反侧。随侍的宫女在殿外来来回回,无端打扰自己的清梦。
“都给我滚下去!”
殿内遥遥传出吼声,门口的小黄门吓了一跳,看了眼四下无人的走廊,连忙屁滚尿流地离大殿远远的。
如此,已经数个月了。
鲍照感觉他的陆大将军就是故意的。
边军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留给他,这个要安抚,那个要拨粮,时不时地还因为战功吵一架。
鲍照劝烦了,把两边主将拉到一起,互指对方:“你们打一架吧,谁赢了谁来我这领赏钱。”这才把两位大神送回去。
他在无数个夜晚,想念有陆机的生活。当个参军多好,帮将军处理处理小事,打起仗来主打一个服从军令听指挥。
现在要他给祁连山布防,鲍照傻了。好在军中一些老人还在,萧规曹随,也算将这个洞给补上了。
今天,鲍照营地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哦不,两个。
当鲍照正对着军需表发愁的时候,他新提拔的参将掀帘子进来:“将军。”
他头也没抬:“史广又和谁打起来了?让他们打,打完别问我要伤药就行……”
参将打断他充满怨气的碎碎念:“不是的,门口有两人要见你,只是头巾蒙面不肯示人,只称是你的故交。”
“故交?”鲍照嗤笑一声,“能跟我论故交的,大多都‘故’了。”
“那我们乱棍打出去?”参将开口:“他还说将军您的小侄女给他种草什么的,听上去太假了……”
“嗯?”鲍照懵了,这句话好像触及到了,很久之前的某段记忆。他心思急转,脸上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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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喜笑颜开:“那确实是故交,嘿嘿,快请进来,要客客气气的……诶,快去!”
鲍照遣散了营帐附近的所以人,并让所有军务等他出来再报,在进门的前一秒,还探头探脑地四周环顾一圈,末了才拉上了帘子。
“哎呦大将军啊!”鲍照关门的刹那就要下跪一般,他死死扯着正在解头巾的陆机,“您可算回来了,这将军位置真不是人当的,呜呜呜……”
陆机慈祥地拍拍他的头:“我就路过,你继续当着。”
鲍照听着这冷冰冰的话,从陆机的嘴里流出,强忍着不让他进入自己的脑海:“我为您鞍前马后,不要留我在这里啊!!!”
陆机闭口不言,贾仪笑嘻嘻地接话:“陆大将军也是体谅你。这样,我们需要一个在赵国境内行走的身份,你帮我们安排一下,到时候,我们带着你走。”
“此言为真?”鲍照充满希望的眼睛看向贾仪。
“为真。”贾仪点头,喝茶不语。
“此言不假?”鲍照转向陆机。
“不假。”陆机一脸严肃,同样低头喝茶。
“好!”鲍照一拍胸口,“包在我身上了,马上就把路引送到大将军手里。”
第二天凌晨。
空气微凉,雾气起于平地,连带着沙尘遍地的军营里,都清新了不少。
鲍照心情很好,昨晚睡了战事结束以来最好的一觉。一想到今天就能脱离苦海,和大将军一起游历天下,内心顿时明媚起来。
他走到昨夜陆机和贾仪留宿的营帐外,帐门还同昨日离开时一模一样,迤逦到地。
鲍照咳嗽一声,小声询问:“大将军,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帐内静悄悄,没有人应答。
鲍照不死心,许是贾大将军还没醒,便加大嗓音再问了一遍。
杳无音讯。
这下连鲍照都发现事情不对劲了,他上前一步,径直掀开帘门。
哪里还有什么陆大将军贾大将军,两人睡过的床铺都理得整整齐齐,一摸,连余温都散干净了,哪有人的影子。
“不!”鲍照在门口哭的撕心裂肺,“大将军被人带坏了,都学会骗人了!”
39. 等待进入网审
浓郁的迷雾遮掩了贾仪和陆机的行踪,遥遥的山丘上,已经看不见两人的身影。
还在鲍照跳脚大哭的时候,陆机带着没睡醒的贾仪,已经翻过第二个山头了。
“前面就是长沙了,看着点路,贾子读!你到那边再睡!”陆机摇晃着不住犯困的贾仪,神情无奈。
“好,好。”贾仪打着哈欠,应承着,但显然没把陆机的话听进去。
两人拉拉扯扯地走着,岳麓山已经近在眼前,橘子洲便依偎在山边,使青山与城镇遥遥相望。
湘江北去,明光潋滟,望之若带,实不相连。
于是贾仪刚到长沙的第一眼,便被他迷住了。
潇湘江头三月春,柳条弄日摇黄金。
均鉴二年,距离永安十九年的皇太子事变已经过去了八年,桓温进犯也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赵国境内一片安宁祥和。
贾仪在京都内,已经算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不仅因为他敢于在戏台子上,指着兵部侍郎司马朗的鼻子骂;更重要的是,贾仪会写诗。
写的还是好诗。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沈为骨玉为肌。”
这是贾仪宴席醉后,信笔写就,送给他季妹的诗。借水开花,以花喻人,一时间京城中纷纷传诵,以为一绝。
连带着上门提亲的人都翻了一倍。
沐华年脑壳有点疼,沐府的门槛在一天里被踩断了三根,使得本月沐府的开销平白无故多了二两银子。
扯远了,如果上门的全是提亲的队伍也好,沐锦也不小了,趁早寻个良婿嫁了,省的那个姓桓的在燕国还盯着。
可队伍中混进来一些别样的人。
“贾公子,看一下吧,本家的话本是全武昌最畅销的了。公子只要在扉页上题一句诗,本店给公子两分利!”
“本店愿意给五分!”
……
沐华年的头更疼了,挥挥手,让管家好说好话地把人都请走。
奈何有的人不是挥挥手就能打发的。
“襄顿首。
学生闻,人生而有惑,惑不能解,遂问于师。古之君子……学生赵襄,长沙粗闲人也,半寄情于江海,幸遇先生……今特昭天地,执贽奉脩,请立于门下。
辞曰:……”
下面是一长段的肉麻的称赞语,看得沐华年直皱眉头;但一瞅来头,赵襄,皇亲国戚,老赵王赵丰的第三个儿子,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受封长沙王。
沐华年想想,与其让贾仪继续在武昌兴风作浪,不如把他远远地丢到长沙。思及此处,沐华年顿感欣喜,便忙不迭地对着来使点了头。
于是,贾仪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收拾收拾,丢上了前往长沙的马车。
唯一不高兴的人是陆机,他在发现贾仪不见了的第二天跑了。
沐华年气得眉头直翘,这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本事大,一天天的净在外面惹事,也不让大人省点心。
但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苛责孩子们,万千愁绪只好化作一声轻叹,消散在庭院中的枇杷树下。
长沙不比京城,贾仪也乐得没人管他,也不急着去赴那“长沙王太傅”的任,一路上走走停停,好不快活。
青山如此妩媚,拂面的风都好似化成了绕指柔。眼前这小摊,远处那酒楼,酒楼下……
“陆机!”
贾仪险些从马车上跌下来,他揉了揉眼睛,又戳了戳陆机腰间的“良辰”软剑,半晌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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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你?”
陆机熟练地翻身上马,接过了车夫的活,回头看了眼还傻傻站在原地的贾仪,蹙着眉头催促他上车。
“沐华年派我来的,他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长沙。”
贾仪嗷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半个身子在车厢外面:“老爹他还算有点良心,嘿嘿,我以为他怕麻烦把我扔了呢。”
陆机表面上风平浪静,只在心里暗暗说,“别多想,他就是嫌你麻烦。”
岳麓山是个好地方。
山上有寺,寺中题碑众多。贾仪和赵襄在长沙城里呆无聊了,便一人提一壶酒,一路出城,来这边登高赏景。
赵襄举着他自己手中的酒壶,扶着栏杆,看着一路走上盘旋的古道,出声吟道: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争盘纡。”
贾仪斜依靠着山壁,也不顾他的衣服是否沾染了泥土,双手抱胸——他的那壶自然是陆机帮忙提着。
“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
贾仪应和着,赵襄羡慕地开口:“还是老师作的好。”
贾仪接过陆机递过来的酒壶,抿了一口,假装没看到他鄙夷的眼神:“那是自然。”他凑到陆机身旁,借着地势,遥望风中的长沙城。
“我还有下半阙。”他看向陆机:
“平沙浅草连天远,落日孤城隔水看。
蓟北湘南俱入眼,鹧鸪声里独凭栏。”
“好!”赵襄高兴地拍起手来,“这是老师写给我的诗,我回去就把它裱起来,挂在我书房里。”
贾仪转头看他一眼,笑着打趣道:“这也挂上,那也挂上,书房连窗户都开不了咯!”
陆机转过头去偷偷笑,不理他。
40. 白云苍狗
均鉴九年,长沙王府。
经历了一波笑话般的搬进搬出,长沙整座城都显得百废待兴。赵襄坐在府堂内,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正逢春时,荒地需要开垦,纺织需要动工,商旅事情也需要张罗……从前和太傅贾仪寄情山水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种烦恼啊。
“唉……”赵襄长叹一声,借着屏风的缝隙,看见管家一路小跑往府堂中来。
“王爷,王爷!”管家脸憋的通红,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何事?”赵襄放下批注的笔,有点疑惑地看着,好像在纳闷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管家直接跑到桌前,向着赵襄一抱拳,还是没能变得冷静。他想开口,但是欲言又止,向赵襄告罪一声,跑到门口,四周打量一下,确保没人后,才做贼一般走回堂内。
“怎么了?”赵襄被管家这一套动作逗笑了,忍俊不禁地问他。
“王爷,”管家神神秘秘,“太傅他回来了。”
“王爷。”陆机向着赵襄拱手,贾仪站在旁边,浪浪荡荡,活像流连勾栏的闲散公子。
“老师!”赵襄看着贾仪,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到他怀里一样。他嘿嘿笑着,把刚刚写字而卷起的袖子放下,才按着规矩和陆机回礼:“大将军。”
“你跟他客气什么。”贾仪大大咧咧地挽过赵襄的脖子,朝着陆机扬了扬眉毛。
陆机只淡淡地看着他挽着赵襄的手,不说话。
“对了,”高兴过后,赵襄想起正事来,“老师,你们怎么来长沙了,准备在这边定居吗?”
“非也。”贾仪笑着拒绝,“我们和你哥哥还有点‘误会’没有说清。”
“我想也是。”赵襄的语气一下子轻松起来了,“武昌传来消息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
贾仪避而不谈,将话题扯开:“你最近在长沙过的怎么样?”
“别提这个了。”赵襄想起城中事务就头疼,但一城之事都靠他做主,这份责任还是得担起来的。
————
贾仪婉言谢绝了赵襄留宿长沙的邀请,现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长沙城的大街上。
“喂。”陆机走在前头,贾仪戳了戳他的背,“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陆机回头看他。
“当皇帝啊。”贾仪说的轻飘飘,趁着陆机回头,快走两步将他甩在身后,“赵谦敬必须死,论资排辈也就赵襄够得着那位子了。”
“你觉得他能做的好?”陆机不住地皱眉,想起了他们三人爬岳麓山的场景。
“我们也没法再造一个姓赵的出来。”贾仪扑哧笑了出来,他面对陆机,双手张开,“你看啊,陆机。”
“看什么?”陆机感到一头雾水,下意识地想出声询问。贾仪逆光而行,光晕在颈边散开,将肤色映得通红,他不忍打破这份美好。
“看这欣欣向荣的长沙城啊。”贾仪凑到陆机跟前,十九岁的贾仪比十四岁时高了不少,已经能够到他的鼻梁了。几缕松软而蓬松的头发,刮过他的脸颊,鼻梁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贾仪踮起脚,让自己能平视陆机,“难道还有比他更适合的吗?”
“好。”陆机低头,额头相撞,贾仪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声。奇妙的感觉一闪而过,贾仪舔了舔嘴唇,感觉刚刚触碰到一丝柔软。
“都听你的。”
————
归乡的路途,从不显得遥远,因为他们还有太多心事要想。有时走着走着,望见天上的白云,便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今天第三次了。”陆机瞧着愁眉苦脸的贾仪,“你在想什么?”
四周无人,贾仪索性四仰八叉地摊倒在地:“你还记得和你打了一架的黑袍客吗,在锦绣阁里。”
“当然记得。”
贾仪翻身坐起:“他认得我。”
“参与过武昌之役的桓家人,认得你不奇怪。”
“不是这种认得。”贾仪烦躁地挠挠头,“在你们打的时候,他还说‘与你无关’这种话。真正的桓家人会视你为眼中钉,而不是拼命要置我于死地。”
陆机沉思不语,贾仪抛出最后一个疑问:“而且,他不像燕国人,反而有赵人的面相。”
“你想说,桓玄已经渗透到赵国内部了?”陆机也疑惑了,“我在边关的情报网还不至于这么差劲吧。”
“我也不知道啊。”贾仪望着天上的云朵眨眼,懒洋洋地靠在路边的石头上,“走一步看一步吧。”
陆机把贾仪拽起来,拍掉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苔藓:“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
“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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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仪的口气带着顽劣的玩笑,“接下来就证明给我看吧。”
陆机回头,不远处有细微的响动,陆机叹了今天的第一口气,手中刀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潜藏在暗处之人只觉得眼前刺痛,宛若置身天光下的大洋之中,一切阴暗都无处遁形。
但他当然不能束手待毙,前辈们将累累骸骨铸就了这条路,他也将奉身一战。
剑出鞘,恩怨了。
如今的江湖,很少人听闻过这柄剑的名字了,但在这一剑之下,平夷患,灭仇雠,不计其数。剑出,无论身前身后之名,尽在此剑之中了。
清冽的大河之水,渗透不进这纷繁江湖的恩怨之中,反而在尔虞我诈之中,慢慢地化成混沌。
天下人皆知陆机佩有沧浪刀,但不知道此刀的刀法有两套。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天下之大,至高者又何妨和光同尘?阴阳两分,正邪难辨,谁来言说对错?问古今兴亡多少事,且看云雨尽风流!
恩与怨,了结于他的剑下。但握剑之人的恩怨,又有谁来了结呢?
“陆机!”在心脏被贯穿的那刻,他终于开口了:“你最好寸步不离地守着那杂种,哈哈哈哈哈哈!”
陆机皱着眉,盯着刀尖落下的血色,那么难堪,那么丑陋。
“陆机。”截然不同的声音叫他,把他从幻想中惊醒。他将刀藏于身后,回头看那纤尘不染的少年。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陆机松了握刀的手。
“在杀了赵谦敬之前。”
陆机的手又握紧了。
某个雨夜的记忆袭上心头,绵延的枇杷花香息犹在鼻尖。
他的先生,满身是血,找到了在山中等贾仪回家的他,交给他了一把钥匙,给他说了一段秘密,让他发了一句誓言。
钥匙打开了关着贾仪的院子,但誓言打不开那段秘密,它注定深埋心底。
他不能提,在芦橘楼,在戴着人皮面具、伪装成先生的贾仪面前;他不能提,在平京另一个芦橘楼前,贾仪捂着腹部的伤口,眼睛瞪得通红地望着他,像极了他的老师。
失神,骄傲,带着殊死一搏的笑容。
他再也不像看到这样的笑了。
“之后也不行。”
41. 良人无踪
第三个。
这已经是陆机解决的第三个杀手了。贾仪将银针收回袖中,看着陆机把刀擦的一尘不染,再还于刀鞘。
但他的手在抖。
来者都不是无名之辈,恩怨剑更是永安年间鼎鼎大名的剑客。这一次次前赴后继地前来杀人,不像是有预谋的刺杀,反而像是贾仪一夜间变成了江湖公敌。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位置暴露了。他们一边得应对这些明里暗里的袭击,还得防备着赵谦敬在背后捅刀子。
“不可以再继续了!”贾仪难得的有些激动,“赵谦敬的头可以先存着,我们先回长沙……”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如果连陆机都不在……
“不。”陆机比他还要坚持,“杀了赵谦敬,赵襄就是火种,我们回去就是引火烧身。”
“那也不能……”贾仪脸上带着绝望的神色。
“我们去齐云山,”陆机今天的话音有着说不出来的强势,“卧龙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和我说过,要是实在走投无路,齐云山上有密道,可保一时无虞。”
贾仪犟不过他,生气地跺跺脚,在原地连转了几圈,才从嘴里说出一个字。
“好。”
齐云山与壁云齐,四顾青山座座低。
风景很美,但贾仪的心情不是很美——赵谦敬还是出手了。
锦衣卫指挥使,毛忠明,前大将军贾思协的亲传弟子,后叛出师门,被赵谦敬所重用。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黑匣子,单手扶腰,一副云淡风轻的气派。关于此人的品行众说纷纭,但既然能做到指挥使的位子,功夫想必是不差的。
陆机缓缓抽刀,他不敢托大,毛忠明的背后,还站着三位同知和十数位佥事。可以说,赵谦敬为了杀他们,把锦衣卫的家底搬空了。
齐云山近在眼前,背后已是悬崖峭壁,他们无路可退,此刻,唯有死战!
沧浪在风中发出清澈的吟啸声,对面的绣春刀齐齐拔出,一时间刀光赫赫,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阳光。
进袭如惊涛,破围如落潮。
毛忠明笑了,他终于把他背了许久的匣子放下。
“十四势。”他轻声念叨着,匣子缓缓打开,十四把精钢宝刀陈列其中。
“我倒要看看,现任大将军和前任大将军,谁更胜一筹。”他眼中只有陆机,双手高举,仿佛完全没看到袭来的陆机。
“天!地!”
双刀出鞘,天为皇天,地为后土。天地之间,再汹涌的波涛也将被禁锢。
“一杀违旨抗命,二杀干政弄权!”毛忠明大喊,说出的话仿佛有了韵律,将他化为审判者,屠刀之下,是陆机在负隅顽抗。
陆机不说话,他认真起来就不会说话。
“弱水三千!”陆机的嗓音很沉闷,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蹦出。
弱水发于昆仑,鸿毛都不能浮起,神佛难渡,何况区区凡铁?
空气中充满着刀锋相撞的交鸣声,两人神情专注,好像四周只有他们一样。
“如果你只有这样的话,”毛忠明开口,“还不够!”
“将,法,智,信,仁,勇!”他一下子操控起八把刀,刀势如同铺天盖地的洪水一般,恍惚间感觉他的刀才应该叫沧浪。
“奈河不归!”陆机毫不退让,今天他可以说是底牌尽出。
奈河,奈何?世间有太多无奈,走过了奈何桥,便再没了前尘往事了。
陆机带走了毛忠明,但剩下的同知和佥事大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贾仪掏出了身上最后一根银针,他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操控这么多银针对他来说,消耗还是过于大了。
二十四桥细雨。
这名字不是白起的。山中本就云遮雾绕,银针藏于雾中,众人便好像真的置身于细雨之中,每一滴雨丝,都暗藏杀机。
“太美了。”有人感叹一声。
贾仪却在话音未落之时,骤然变阵。银针旋转,宛若女子翩然起舞,广陵廊桥掩映之下,国色天成。只是一举一动之间,都充斥着洗不净的血腥气。
猛然间,银针大亮,嗡嗡地发出声音,旖旎的气息顿时一扫而空——因为陆机退了。
陆机不能退,但他不得不退。奈何能忘记前世,忘记来世,但忘不掉今生。
那六刀所蕴含,字字珠玑。
“三杀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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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权,四杀通敌叛国,五杀同袍相残!”
所杀之人,今生今世,罪孽深重,罄竹难书。
所以他败了,败在了皇天后土与君子六艺之前。
但陆机不能死,不远处的贾仪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现在有一万个太阳——
在他手里。
他手里有一万个太阳。
所有在场的锦衣卫同时哀嚎起来,雾气早已散尽,一万个太阳照在心口,宛若灼热的岩浆当头浇下。
这是贾仪保命的功法,卧龙先生教他的时候曾经再三叮嘱。“事不过三”,他知道等太阳结束以后,他将再无一战之力,但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在太阳的照耀下。
有太阳的地方,则必有阴影。
阴影中,有人嗤笑一声:“这就不美了。”
人们这才发现刚才的那句“太美了”,也是从此人的口中说出。
熟悉的黑袍,熟悉的刀,但刀法不再大开大合,而是如同鬼魅一般,在暗夜里游走,伤人于无形。
噗。
太阳突兀地消失了。
陆机愣了。
毛忠明停下了手。
贾仪还没看清胸口出现的刀尖,视线一片模糊。他只感觉自己被拖着后领,在嘈杂声中骤然远去。
在被粗暴地带走之前,他只来得及看到陆机脸上难看的表情,并发出一声自己也听不清的快跑。
“欢迎参加这位公子的葬礼。”远远的飘来一个声音,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在齐云山上等你。”
毛忠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将八把刀放回匣中:“不是我们的人,你爱信不信。”
陆机松手,沧浪哐啷坠地。他解开腰封,那里贴身藏着一把剑。
软剑,名叫良辰。
剑铭“未逢良辰,未遇良人”。
良辰逢没逢不知道,但他遇到了自己的良人。
良人下落不明,他得把所有拦路的,通通清理干净。
然后把他找回来。
太阳落山了。
陆机的太阳落山了。
42. 等待进入网审
滴答。
周围好像很吵闹,但在贾仪的世界里,这水声被放的无限大。
滴答。
宛若丧钟在敲响,十殿阎罗敲锣打鼓地走上黄泉。
滴答。
他睁开了眼睛。
刚刚吵闹不休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下来。黑暗中,数百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贾仪,活像误入了蝙蝠的巢穴。
他本以为自己会像在诏狱那样,严刑拷打,或许是想逼问出点什么,也或许只是纯粹的泄愤。
这次不同,除了右手被死死地拷在地上,他几乎没有收到任何束缚。甚至,他胸口的伤都被人粗略地上了药。
“唔……陆机。”
“先顾你自己吧。”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诡异的寂静,在略显空旷的空间里传来回音。
贾仪侧眸看去,黑色的袍子经年不换,果然是老熟人。
“杀了他。”继黑袍客后,第二个人开口了,随后一石激起千层浪。
“杀了他!”
“为了太子殿下!”
“……”
贾仪还是提不起力气,使用那一招产生的后遗症还没过去,右手腕又传来一阵刺痛。入眼的一根银针,正刺入肌肤,血水一滴一滴沿着针尖流到地上。
贾仪这才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微光,看清了地面。
众多繁复的线条在地面勾勒,暗红色的液体正以他为中心不断扩散。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身下的地面更显得冰凉。
他强迫自己镇定,但没话找话的语调还是发虚:“赵谦敬也没子嗣,太子殿下是谁?”
话音未落,空气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之中。
“哈。”随后,传来一声不可思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声音带着十足的愤怒,不理解,和得偿所愿的快感。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黑袍客笑的前仰后合,眼神却充满了冷漠和杀意,“正好,我们的陆大将军到了,也算是个见证。”
贾仪委顿在地,他费力地仰起头,在这个过于深的地宫里,看到了天上的人。
陆机几乎是拖着良辰在行走,一路上不断的有人试图拦住他。
他走过曾经嬉戏过的庭院,剑锋斩断了半片枇杷叶;他穿过他们曾经同榻而眠的卧室,在墙上溅起一串血珠;最后他走到了这里,在这间书房里,他们曾经一起读书、一起受罚,一起盘算下午去山间的某处玩。
但是,熟悉的书房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向下蜿蜒的通道。
他心中充满着悲哀,可他没有选择。
将最后一人的脑袋钉在卧龙先生的坐榻上,身后“事不过三”的牌匾摇摇欲坠。他拔出剑,云铜打造的剑身,都禁不住如此高强度的战斗,在料峭的春风中发出呜咽。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曾经是这么想的,但在看见贾仪的瞬间,他立马后悔了。
“欢迎大将军莅临。”黑袍客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但神情依旧戏谑,“你认得贾思协吗?”
陆机不回答,只借着身后的月光,担忧地看向生死不明的贾仪。
“你知道。”黑袍客笃定地说,他突然转头,看向神色大变的贾仪:“可怜你们呆一起这么久了,陆机还对你藏私呢。”
贾仪感觉心脏抽抽的疼,距离太远,光线太暗,亦或者他根本不愿意去看陆机的表情。两人之间的弦外之音,让事情有点脱离了他的掌控,卧龙先生、贾思协、太子殿下、陆机……这些名字,在脑中搅成一团浆糊。
“陆大将军,”黑袍客看着双眸紧闭的贾仪,踩住他剧烈颤抖的脊梁:“是你来说,还是我来说?”
“我自己来。”这是陆机第一次开口。
就算是给自己宣判死刑的刀,就算最后什么都不剩,他也不愿意把这把刀假手他人。
“先太子赵铭,也就是现赵王的哥哥……”
“建议你说快一点,这位前大将军之子可撑不到你慢慢讲完。”黑袍客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月行中天,月光讲陆机的影子一点点缩短,打在深渊下匍匐的贾仪身上,沾染了血色的衣裳,在地面恐怖花纹的映衬下,显得柔弱又易碎。
犹如冬春之交的枇杷叶,那么的不堪一击。
“赵铭广招天下贤才,卜天时,通商贸,天下云集响应……与大将军贾思协交好,查军饷,整边军……然,赵谦敬进尽谗言,先王赵丰怒而杀铭。”
陆机说的很快,很沉重,但很显然没有人对这份答案满意。
“贾思协就是两面三刀的小人,太子殿下都下狱了他还作壁上观.”
“杀了贾仪,杀了赵谦敬!”
黑袍客抬手,身后的嘈杂逐渐低了下去,他开口:“你还没说卧龙先生的故事呢。”
“卧龙先生,就是贾思协,因为太子之事被废斥,与家人失散,隐姓埋名数年,才找到其子贾仪。”
陆机说着,看见远处贾仪的身体一动,顿时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
“怎么,不敢说了吗?”黑袍客轻轻踢了一脚贾仪,贾仪身体僵硬,唯有心房突突的疼。
“你的好陆机,可是一点没告诉你啊,你傻傻地跟了他这么久。”
呆子都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的讽刺,贾仪痛苦地闭上眼睛。
“杀贾思协的兄弟站出来!”黑袍客大吼一声,不远处顿时有人响应,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怀抱双剑走出。
贾仪挣扎着想起身,也顾不上右手剧烈的疼痛,血水如同漏壶一般滴下。但无名的黑袍客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看向老者。
“这位就是闻名遐迩的‘阴阳司公’呼延平,今天,他将送你们父子一起团聚。”
他抬头看向静默的月轮:“时辰到了,动手。”
比他更快的是一柄剑,剑身洁白,所向之处,仿佛融化进月华之中一般。
黑袍客轻松地侧身躲避,就在这闪躲之际,一道身影已经从高空跃下。
陆机看也不看四周蜂拥而来的人群,拔剑,一剑斩断困住贾仪的铁索。回身与当头斩下的刀硬拼一记,借着冲劲,右脚重重踏向地面东南方向。
霎时,天旋地转,地面花纹不规则地龟裂,黑袍客这才看清了那是四幅图画。
《三顾茅庐》《三打白骨》
《孟母三迁》《夸父逐日》
“事不过三,贾思协好算计!”黑袍客在心中怒骂。
“你走不掉的。”他大喝着,操刀大踏步砍来:“我潜伏桓玄帐下数十年,费尽心机,就为了这一天,怎么可能让你这个毛头小子坏我好事!”
陆机的脚步踉跄,他凭借身体,强行打开这道暗门已是极限,别提再做抵抗了。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贾仪抱在怀里,将良辰胡乱地缠在腰间,听着身后巨大空洞里,若有若无的水声和风声。
纵身一跃。
他怀里有一万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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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噪声都离他而去,除了下坠的风声,只有鼻尖微弱的芦橘香味,和代表着不安的血腥气。
或许,殉情真的是古老的传言。
后背直直地拍在水面上,陆机大喜,用尚有余力的左腿凫水,从水下钻出,巨大的空洞传来幽远的回响。
他甩掉满脸的水,低头看去。贾仪不语,双眼紧闭,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河水,唯有双手还紧紧抓着他的前襟。
“陆机。”细弱游丝的声音响起,却不亚于在陆机心头起一声惊雷。
他立马停下动作,将头低下,肌肤相贴,感受着寒冷之中,仍存的一点温热在耳边缠绕。
“我恨你。”
陆机笑了,他近乎自言自语道:“你还有力气恨我就好,撑住,我们先游到外面去。”
不远处响起一声咳嗽,随后亮起一点火光。
“大将军这么狼狈呢。”毛忠明举着火把,站在不远处的岸边,一只脚踩在掉下的碎石上。
“谢谢你,帮我一下。”陆机将一只手递给他,另一只手搂着贾仪,借着力爬上了岸边。
借着火光,才发现毛忠明也没体面到哪里去,外衣尽裂,丝丝缕缕地挂在身上。
毛忠明怒而发笑:“这不都是拜你所赐。”
“要不是你咄咄逼人,我们还有的谈。”陆机将贾谊湿透了的衣服剥下,一边指挥蹲在一旁的毛忠明:“非礼勿视,你转过去。”
“嘁。”毛忠明生起火堆,想了半天还是解释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
陆机没有回头,顺手从名叫“十四势”的黑匣子里,拿出伤药、纱巾、衣服……
“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熟悉这东西。”毛忠明托着下巴,等陆机给贾谊换完衣服,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老师讲过。”陆机看着睡的昏昏沉沉的贾仪,“他没认真听。”
“那你跟我拼死拼活?”毛忠明索性坐下来,“好了,等小情人没了开始跟我急。”
“你带的人不全是你的人。”陆机把身子挪挪,挡住毛忠明探究的视线,“赵谦敬虽然昏头,但也不傻,戏不演全套骗不着他。”
毛忠明无所谓地耸肩:“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杀了赵谦敬,扶持长沙王上位。”
“你倒是会做美梦。”毛忠明感觉陆机在异想天开:“我在他身边这么久,有机会我早动手了。”
“你给我在武昌谋个差事。”陆机在地上写写划划,“先按兵不动,看看赵谦敬的反应。”
说着,陆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你一起来的同知和佥事呢?”
“杀了。”毛忠明风轻云淡,“听到我们之间聊天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陆机深深地看了眼他,转眼偏过头去:“我不如你,抚恤金多给两金吧。”
“随你。”毛忠明不以为然,“那黑袍客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陆机点头,但下一句话就打破了惆怅的气氛。
“借我点钱。”
“哈?”毛忠明看着一脸认真的陆机,愣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不是和李平做走私……”
陆机有点不好意思:“都填军费里去了。”
而且他和贾仪这一路流离,可以说是把家底都掏空了,现在做到了真正的身无分文。
毛忠明震惊地点点头,不由得发出感慨:“果然贪的比赚的多,看来这么些年我还是贪少了。”
“……”
43. 不合时宜
“陆机……”
只一声,刚刚还在交谈的两位便一下子噤声。
“陆机?”
眼皮打着颤,还没睁开,意识比身体更先呼唤他的名字。
陆机把手伸过去,覆在他的额头上,有一点点烫。
但触手可及的冰凉,不是能轻易放弃的东西。陆机只感觉自己的手被牵住了,紧紧挨在浅眠之人的胸口,有力的心跳证明着一切尚可以挽回。
“陆……机?”
这语调显然不对了,果然下一秒,贾仪便把埋在前襟的手嫌弃地丢开,顺便翻了个身,将陆机隔在身后。
面对着毛忠明探究的目光,陆机只得苦笑。
等贾仪真的有意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好像是在移动中,身前的人体温暖暖的,抱着很舒服。美中不足的是,似乎有纱巾拂面,脸颊痒痒的。
阿嚏。
贾仪揉了揉鼻子,然后差点从陆机背上滑了下来。
某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大腿,才不至于让他摔个四仰八叉。
好了,现在贾仪彻底醒了。
就算四周没有什么光源,但眼前人身上细碎的玉兰花香,还是给人莫大的安全感。
“陆机,渴了。”
贾仪说完才想起来自己正“讨厌”着陆机,把头低了低,假装自己没说过那话。
前面递过来一个水壶。
他顺理成章地接过。
“陆机,我恨你。”
黑暗中传来低声的笑:“好的。”
“喂,你们小情侣调情能不能注意一下外人?”
角落里传来揶揄的声音,贾仪应激一般:“谁?”手已经向袖子中的银针摸去,摸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针,早就在对付那人时全部佚失了。
陆机拍拍贾仪的大腿,轻声安慰道:“别怕,自己人。”
贾仪用他还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了半天,不知道想清楚了没有,最后还是趴在陆机肩上,轻轻点了下头。
“先再睡一会,马上就出去,带你回家。”看着贾仪情绪越来越低落,陆机将他往自己身上提了提,像哄孩子一般开口——这套对贾仪来说一向有用。
等贾仪的呼吸重归平静,毛忠明才开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黑衣服的那玩意,就是之前的东宫禁卫。他纠集了太子和大将军麾下数百人,这么多年以来,都在试图为太子赵铭报仇雪恨。”
陆机没抬头:“他不是我的对手。”
“是是是。”毛忠明被气笑了,陆机每次说话,都能一本正经地驴唇不对马嘴。“然后你提着沧浪,走进禁内,就能把赵谦敬他脑壳砍咯。”
说完他还双手一摊:“万事大吉。”
“……”陆机沉默,不想理他。
毛忠明却不愿意放过他,即便陆机一言不发,他也能自己讲两三个小时——陆机觉得在这点上,他和贾仪应该会有共同语言。
“我这次回去肯定是要被参一本,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任务,把卫所里一半的同知搞没了,我这个指挥使的帽子还戴的住吗……”
陆机忍无可忍:“你在赵谦敬面前也这样吗?”
“那当然不。”毛忠明接的顺畅,“我已经好久没这么放松地说过话了。我在朝堂上那是步步小心,蝇营狗苟,生怕哪里漏了马脚……”
“呜……”说着说着,毛忠明差点给自己说感动了,扒着陆机的手不放,差点把贾仪摔下来。
陆机连忙快走两步,把哀叹的指挥使大人甩在身后,只身在黑暗的甬道里,摸索着前行。
毛忠明装模作样地哭了一会,见陆机不理自己,顿感没趣,老老实实地背着黑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陆机的脚步。
“你想去哪儿?”毛忠明受不了陆机的“冷暴力”,自己开始开口打破了沉闷,“襄阳怎么样?”
“荆州商贸繁密,襄阳更是重镇,消息灵通,可行。”陆机想了想,又补了句,“况且,黑衣服那玩意……”
毛忠明贴心地帮陆机补上了他的名字:“董十三,家中排行十三。”
陆机点点头,算是承了他这份情:“董十三,他也对赵谦敬耿耿于怀,我们不妨……”
“妙啊!”毛忠明的反应吓了陆机一条,贾仪仿佛也被吵到一样,讲枕在陆机肩膀上的脸翻了个面。
“董十三这小子能离间桓玄和赵谦敬相斗,我们也未尝不能来个驱虎吞狼之计。”
“那你准备怎么离间?”陆机思索着,问道。
毛忠明笑嘻嘻地靠近陆机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陆机皱了皱眉,才说:“我得等他醒了,问过他的意思才是。”
毛忠明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山洞之中不分日月,陆机背着贾仪,毛忠明背着匣子,走累了便歇息,歇完继续走,谁也不知道贾思协打的这个洞有多深。
贾仪偶尔会醒来,但大多精神不济。胸口的贯穿伤尚未复原,又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许久。他吃了点毛忠明匣子里带进来的干馍,就着凉水,咽了几口便摆手不要了。
劫后余生的欣喜已经过去,陆机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惨白的面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但在他拿剑锋抵住自己的手腕时,被贾仪叫停了。
“陆机。”贾仪全身只有眼睛是最灵活的,但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我不可能吃你一口那玩意。”
陆机看着他的眼睛,他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最后,还是陆机率先放弃了,走回角落坐下,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除此以外,贾仪表现出了他从未有过的乖巧,让喝水便喝水,让睡觉便睡觉,有精力的时候还能和毛忠明打打嘴炮——他很快接受了毛忠明的身份
好像卧龙先生,他的亲生父亲,贾思协大将军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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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过一样。
这样令人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半天,在毛忠明提出他想去“五谷轮回之所”后,陆机再也没法忍受再这样下去了。
“贾子读!”他抓住贾仪的双手,强迫他看向自己,“你恨我吗?”
贾仪看着他,瞳孔微颤,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陆机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就算在祁连山最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无力感。
“你不要死,赵谦敬还没伏法……你看看我,我还有利用价值,不要赶我走……”陆机说着说着,语调慢慢沉了下去。他有点后悔,没跟着卧龙先生多学一点笔墨,不然现在也不会攒着满腔的念想,却只能让它在身体里慢慢腐朽。
“陆机。”声音沙哑,陆机连忙把水壶递到他唇边。
但贾仪并没有接。
“陆机,我是不是活得很不合时宜。”贾仪慢慢说着,“我想明白了,要是没有我,先生不会回到齐云山上引颈就戮;要是没有我,义父他也不会因猜忌而丢了性命;要是没有我,沐锦应该已经嫁了个好夫君;没有我,陆机……”
贾仪顿住了,没有他陆机会怎样?他不知道,或许在沐府重走他爹的旧路,在某一天捐躯救主或者功成身退,总之不是踏上“贾仪”这条看不见来处与尽头的贼船。
“没有我,陆……”
话没说完,嘴唇便被堵上了,玉兰花和芦橘花的气息交缠在一起。贾仪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睛,没有看到一丝的犹豫。
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摄人心魄,以至于他甚至忘了挣扎。
虽然挣扎也没用——陆机在短短的一瞬间便想通了这个问题,先生未曾授我以诗书,但贾仪打架也没能打赢过我。
贾仪的手还没被放开,反而抓的更紧,他被推到山洞的石壁上,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背部,却消弭于唇齿间的滚烫。
陆机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他只一味地轻咬着贾仪的下嘴唇,霸道地占有着,不让他离去。
直到贾仪先捺不住呼吸,溃败般地用哭腔喊他的名字。
陆机退后了半步,却不放开紧握的双手。贾仪再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眸子低垂,看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湿了的衣摆。脸上却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潮红,久久不能褪下。
“我喜欢你。”陆机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心意,用了一个更神情的词语:“我爱你,爱了你十年,贾子读。”
贾仪抿紧双唇,身体却在轻轻地发抖。
陆机将握着贾仪的手放在身旁,将身体靠上,最终将他整个抱在了怀里:“贾子读,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没地方去了。”
“是你先不要我的。”
有温烫的水渍浸润了胸前的衣裳,陆机抚着怀中人略显消瘦的背脊,就一下一下地摸着。
“我不会不要你。我说过,只要你还在,我就在。”
44. 等待进入网审
“我才走一会儿呐,你们就抱一起了?”
酸溜溜的话在身后不远处响起。贾仪还沉浸在自己情绪里,被声音的来源打搅了,下意识第后退两步,结果狠狠地撞到了石壁上。
“嗯哼。”贾仪闷哼一声,手还抓住陆机的衣襟,差点把领子撤下来。陆机连忙将他扶起,借着身位把他藏在身后。
“我又不和你抢人。”毛忠明摊了摊手,吊儿郎当地走到两人附近,“我估摸着这条路也快到尽头了,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贾仪不知道他昏迷时两人说了什么,这时候脆生生地开口:“什么准备?”
毛忠明看了眼脚边越来越湍急的水流,远处隐隐传来轰隆的回声。
“有没有想要刺激一把?”
“不带这么刺激的!”
贾仪这辈子没喊出过这么撕心裂肺的声音,今天献给了从瀑布顶一跃而下的陆机。
“老师是不是故意的?”
毛忠明从不远处的潭水了露出脑袋,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捋。
陆机替贾仪承担了大部分的冲击,但贾仪还是呛了两口水,正被陆机抱着往岸上游。沾湿的碎发披在额前,看起来比毛忠明还要狼狈三分。
“衣服又湿了。”陆机看着衣衫下贾仪似露非露的锁骨,转过头去咽了口水。
贾仪还没从剧烈的咳嗽之中缓过来,只懊恼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陆机没法,只得陪他一起坐着。
毛忠明在两人那讨了个没趣,也便自己个划拉着水,从浅滩上了岸,抖抖湿透的衣服:“十四势也不防水,回去得改进一下。”
正是暮春夏初的时分,天气阴晴不定,风一刮也凉飕飕的,贾仪连打了两个寒碜。
“不能在这边耗着,先找个人家借身衣裳。”陆机环顾四周,将贾仪打横抱起,借着后背多少能挡一点风。
贾仪也不跟他客气,现在他只能算个拖油瓶,要逞强自己也没这个资本——更何况陆机怀里那么舒服。
贾仪闭上眼睛,感受着路面的颠簸,他们的关系,好像在山洞里那个吻后,发生了一点不一样的改变。
以前他们是主仆,是师兄弟,是同仇敌忾的复仇者,但如今自己仿佛泰然自若地躺在陆机怀里,难道他们之间真的……
贾仪想着想着,先把自己的脸想红了。
陆机感受到了怀中人的异样,有心想去看贾仪的反应,却见他把脸往自己臂弯里埋,不给他看到一点。
如果他绯红的耳垂没有出卖他的话。
齐云山虽说离襄阳不远,但这一路上渺无人烟,连能搭话问路的行人都没有,更别提找到能借宿的人家了。
天色忽明忽暗,宛若是暴雨的前兆。毛忠明看了看眼前这座废弃多年的破庙,叹了口气:“要不先凑活着过一晚,前面也未必有人烟。”
陆机还在犹豫着,贾仪从他胸前探出脑袋:“就这里吧。”
“了解。”毛忠明吹了个口哨,又表情玩味地看着陆机:“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陆机抱着贾仪,没有手表达自己的想法。贾仪从下面抬头看他,陆机感受着两道完全不同感受的视线,一道轻佻一道炽热,他完全招架不住。
“没意见。”陆机勉力压制身体深处的异动,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干巴巴的。
“那么,”毛忠明从匣子里掏出短刀,将缠绕的蛛网陈迹斩断,门上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不等他扯便哗啦啦地断了一地。毛忠明打开门:“两位,请吧。”
贾仪已经从陆机身下下来了,闻言也不跟他客气,提着皱巴巴的衣摆,往庙里跨去,临了却被陆机先拦了一拦。
“我先。”
一只手扶着门柱,贾仪略带无语地看见陆机握良辰在手,先他一步踏进了破庙。
庙其实不大,庙内也没什么陈设,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堂的一座泥塑关公像,只不过大红脸不红,青龙刀没刀,怎么看也威武不起来。
剩下的几条供桌、几张板凳也无甚可看,唯有泥塑下的基座后,似乎是个挡风的好地方。
“无事,进来吧。”陆机把良辰收起,用本就不干净的袖子,把更脏的凳子擦一擦,让贾仪来坐下。
贾仪只是站了一会,就感觉力有不逮,这才想起先生教他那招时,所说的“玉石俱焚”,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起他,心就免不了一阵绞痛,这件事谁都帮不了他,陆机也不行。
贾思协有生育之恩,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却是沐华年;反倒是他化名卧龙先生后,于贾仪有师徒之名,师徒之实……
贾仪脑袋乱糟糟的,这些名实之分让他辗转反侧,中间陆机还时不时冲进脑海,把本就不平静的思绪搅和得一片泥泞。
“陆公纪喜欢贾子读”。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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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仪耳边盘旋不去,说着说着,语调好像就变了,变成了“贾子读喜欢陆公纪”。
他喜欢陆机吗?
或许是的吧,他喜欢陆机记得他一切的喜好,粥要放糖,睡觉时被子上习惯再盖一件衣服;他还喜欢陆机行事说话的风格,一板一眼地走在阳光下,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是他永远不可能学会的坚毅;他喜欢陆机的眼睛,他想要那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贾仪蓦然惊醒,从地上嘭地直起身。
天边没有月光,庙里显得阴森森的,贾仪出了一身冷汗,被穿堂风一刮,差点把半边身子刮麻了。
“子读?”梦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贾仪脚一缩差点蹦出三丈远。
陆机带着朦胧的睡眼,伸手摸他的额头。
“这么烫?”陆机一下子清醒了,翻身坐起,却看见贾仪脖子上的涔涔冷汗。
在水和三餐都成问题的时期,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显然是有点痴人说梦了。
陆机扯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那片,将贾仪拉到自己身前,从腰伸进他的衣物里。
“唔。”贾仪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喘息,陆机立马停下看他,贾仪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感受着陆机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在他背上,而被他抚摸过的每个地方,都会发出兴奋的战栗。
他渴望这片刻的温存,他贪婪地汲取着陆机环绕着他的气息,于是在陆机将手抽离的一瞬,他扑倒了陆机。
陆机显然没料到贾仪突然爆发了这么大的力气,他的手还扶在贾仪的腰上。他低头,撑着他胸膛的手,正因为强烈的情感波动而微微颤抖。
“陆机。”
陆机抬头看他。
“陆公纪。”
或许是不够正式,贾仪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我在。”
是非常陆机风格的回答,贾仪很满意,他餍足地描摹着陆机的脸,从额头,眉间,鼻梁直到唇齿。
“你看着我。”
陆机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还是按贾仪说的做了。眼前人因为动作,衣衫将近半褪,他能看到他精致的锁骨,和下面的大好风光。
陆机的眼里有什么呢?贾仪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因为力气不支倒在陆机怀里,他清清楚楚地确认,陆机眼里,除了他,再没别的东西了。
贾子读喜欢陆公纪。
45. 兄弟情深
想着毛忠明还在,贾仪和陆机压着内心的一股邪火,没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唯有眼神的对视,在空中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有人吗,可否给在下借宿一晚呐?”
门外有人。
贾仪和陆机好不容易培养出的旖旎气氛,被这一声喊到了九霄云外。陆机双手下压,示意贾仪原地等待,自己轻轻走向紧闭庙门。
“有人吗?”门外人还在不死心地喊,见没有动静,自己轻声嘀咕起来:“这不应该啊,门上痕迹都是新鲜的。”
言未闭,门却在面前突然打开,反而把等得快不耐烦的他吓了一跳。
“你,你你……”
没等他“你”完,陆机就打断他:“你是谁?”
附近离齐云山不算远,如果黑袍客搜查附近,还是有可能搜到这里的。
“在下温听云,表字飞卿,一介说书人罢了。”
来人朝他作揖,陆机只见他粗布麻衣,背有书袋,动作间还有醒木碰撞的声音,便信了一半。
“先进来吧。”陆机给他让出门缝。
“多谢多谢。”温听云不住地拱手,一看就是被冻坏了。
进了门,贾仪抬头一看,嚯,这不是老熟人嘛。
“见过鼎鼎有名的温飞卿温大家吗,在下疾病缠身,不便行礼,莫怪莫怪。”
温听云倒比贾仪思路灵光:“你认识我?”
贾仪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当时你来我酒楼喝酒,一口没喝便给我全赶出去了,更何况当时自己顶着卧龙先生的人皮面具,故而温听云不认识自己。
祸从口出,贾仪只好找补:“在我的腿还能下地之前,我曾经听过温大家的说书,说的那是极好的,可惜后来……”
贾仪坐着,腿无力地垂在地上,头低着,声音轻柔,活像一个后天残疾的贫苦孩子。
陆机目瞪口呆,反而温听云很容易接受了这个说辞,并为他编排出了一场大戏。
“多么命苦的孩子,为了生计,还得从病床上爬下,跋山涉水去谋出路……刚刚为在下开门的这位,想必就是他的兄长了吧,即便如此依然不离不弃,真是可悲可叹……”
说着说着,温听云自己都潸然泪下,贾仪也仿佛戳到了伤心处,两人在一起抱头痛哭。
哭声吵醒了毛忠明,他摸摸脑袋,哭声这么惨痛,想必是贾仪没挺过去、陆机在哭丧吧,但听这哭声,不会是陆机没挺过去吧?
温听云哭到一半,看见角落里还有一人悠悠转醒,抽泣几声止住哭腔:“这位是?”
“不认识的。”
“路边捡的。”
贾仪和陆机同时开口,说完,仿佛为了下定决心,又自欺欺人地点了点头。
毛忠明傻了,这一个两个上赶着要和自己断绝关系啊。但介于有外人在场,不好驳了面子,只好兢兢业业地扮演好一个傻子的角色。
“嘿嘿嘿,我是。”毛忠明特地说得没头没尾,眼神也将白痴模样学去了三分。
“太像了。”贾仪和陆机腹诽。
但他们不能笑出来,因为温听云又开始编故事了。
“可怜这个汉子,空有一副好身体,却有先天的智力残缺。幸得好心人收留,得以在茫茫尘世间生存,对于这种人来说,究竟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美满呢?”
毛忠明险些压不住拔刀的手,贾仪死死绷紧腹部的肌肉,奈何抽到胸前的伤口,愣是疼地喊了出来。
陆机正要上前看,温听云却以为贾仪被自己说的“热泪盈眶”,抢先一步拍拍贾仪的肩膀:“兄弟,你要向前看,生活并不总是充满苦难和挫折,前方还有无穷的朝霞在等着你,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贾仪被温听云的鸡汤灌了一头一脸,又不好捂着肚子笑出来,便作势要睡:“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呢,温大家也先睡了吧。”
“也好也好。”温听云饱含热泪地扶着他躺下,正准备合衣在贾仪身边躺下,却被陆机无情地踢去与毛忠明作伴。
温听云也不以为意,借着一点点的月光,看到陆机给贾仪披上自己的衣裳,缩在墙角忍不住感慨道:“真是兄弟情深啊!”
昨夜被温听云搅了好眠,今天三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更何况早上还是被吵醒的。
“有人吗,有人吗,出来答话!”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云霄,把留宿的野鸦都惊起了。
“官爷,这就是座破庙,废弃多年了,想是不会有人的。”
“去你的,你是瞎了还是我瞎了?这门上明明有人砍过,里面肯定有人。若是山贼啸聚,我便擒了回去,也是大功一件。”
大嗓门的人哈哈大笑,没料到门突然向外打开,啪的一下糊在脸上。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
陆机揉揉眼睛,贾仪好不容易睡着,几次三番地来捣乱,他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的架势。
那人被拍得晕晕乎乎,差点连早饭都吐出来,站定一看刚要骂街,却见那人比自己还要高一个头,在这寒天只穿单衣,一身腱子肉,气焰便削的只剩一半了。
“你……我爸是襄阳城曹史,你快点跟我回去,要是误了行宫工期,皇上降罪,谁也担不起!”
一城曹史,果然微不足道,但——
“赵谦敬要来襄阳?”陆机讶异地问。
那跟班立马啐他:“皇上的名讳也是你叫的?现在十里八乡的男丁都得去建园子,你也逃不掉!”
吵吵了许久,惹的温听云也出来看:“啥事,啥事?”
见陆机也没动作,那小吏也不在害怕,挺起胸膛咳嗽一声:“看来你们在这里藏了不少人啊,快快如实交代,是不是要落草为寇?”
温听云跑了那么多年江湖,岂会被区区属吏吓住,当场就要挥挥手把他赶走。谁料陆机开口了:“管饭吗?”
有人给台阶下,那属吏忙不迭地接话:“大鱼大肉没有,一碗薄粥是少不了你的。”
“我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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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腿脚不便,我得带上他。”
属吏才不管许多,反正司空大人只说要人,怎么找匠人还不是几位曹史自己操办,谁管你是不是拖家带口的,有人就行。
“带上,跟我走。”
走的时候便不止两个人了。
那属吏和小厮走在最前面,贾仪还得装残废,靠陆机背着;身边跟着温听云,一路上和贾仪插科打诨;不远处还缀着毛忠明,尽心尽力地演着白痴。
“温大家当时一部《花间词派》,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贾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温听云闲聊,抽空给远处的毛忠明比了个大拇指。
毛忠明心里气急败坏地跳脚,面上还得嘻嘻笑着,要不是身量实在差太远,贾仪都以为那是庙门口的弥勒转世。
说来也怪,那破庙离襄阳不远,奈何在管道阴面,人迹罕至,居然一直没人发现。
才刚走半天,襄阳城便近在眼前。
“路引。”卫兵拦了众人的去路,温听云闻言就往身后的书袋里掏。
可惜那属吏比他还不要脸,拿出今早喊门那气势:“我爸是本城曹史,要这几个匠人去造行宫,误了工期,拿你们的脑袋顶罪呐?”
那看门的卫兵顿时唯唯诺诺,虽然这一群人中,有一个残废,一个软弱书生,甚至还有一个大傻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工匠。奈何曹史在城内还是有些名头的,便大手一抬:“放行。”
那属吏领了四人,交了差事,把担子甩了,便乐得一身轻松,头也不回地往花街柳巷跑,留下贾仪四人和管事的小吏吹西北风。
小吏等人跑远了,狠狠地啐了一口:“仗着自己有个好爹,神气什么呀!”
再看了四人一眼,更没好气:“跟我来。”
贾仪在陆机的背上,惊叹地看着属于工匠的房间:“这是猪圈吧?”
温听云更直接:“草他妈的。”
贾仪立马拍马屁:“温大家豪爽。”
温听云回礼:“公子客气了。”
陆机找了块勉强能睡的床铺,先把贾仪放上去,活动一下有点僵硬的肩膀:“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毛忠明嗯嗯啊啊地想说话,奈何现在温听云在场,人设不能崩,只好会胡言乱语地跳脚。
贾仪偏头,对陆机说:“赶出去。”
毛忠明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贾仪,他这个素以心慈手软的小师弟,今天居然敢这么对他的大师兄?
他一边哭喊着被陆机拖走,一边在心里给贾仪狠狠记上一笔。
温听云没反应过来,还在原地站着。贾仪转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房间太小,温大家不必跟我们挤一起了。”
“好好好。”温听云愣着,被陆机“温柔”地推出了门。
等吹到了走廊的凉风,他才后知后觉:“我是被赶出来了吗?”
他瞥了一眼独自在角落哭泣的毛忠明,竟生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感慨来。
“苍天无眼啊!”
46. 襄阳行宫
匠人的生活有点过于寒酸,即便过习惯苦日子的贾仪也有点不适应。
“每天八钱?”贾仪怏怏地捶着床板,“他们真做得出来!”
贪墨粮草屡见不鲜,陆机在祁连山的军粮,都要自己掏钱买,可见各地官员腐败成风。这边少三钱,那边偷一两,到陆机手上的粮车十乘九空。
“你呆着,我去找找有没有白糖,明天烧粥可能有用。”
陆机起身理理衣裳,将显得有点破落不堪的布条用手拢一拢,朝着贾仪说话。
贾仪玩味地看他:“你是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还没抬腿的身影一个踉跄,险险扶住了门框:“不是,我没有,你……”
等陆机转头看清了贾仪的表情,才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这位伤员没有一点自觉,只会一天天的惹人发火。
“你……”陆机刚想放点狠话,但转念一想,不知道哪根筋搭对了,凑过去亲了贾仪一口。
“你……”贾仪目瞪口呆,手愣愣地托着下巴,像是被剥夺了语言功能。
这一来一回,却勾起了陆机心底的一丝邪火,他近乎强迫地把贾仪按在了床上。床板吱呀一声,表达着抗议。
“我不喜欢跟你在一起?”两人的鼻尖都要相贴,口中呼出的白汽在空中交缠。
贾仪不敢开口,别扭地把脸转开,陆机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咬着嘴唇把他的脸扳正。
与上次的感觉不同。
贾仪的脑子快炸了。
山洞里的那次,突兀而强烈,是一种不由分说地叩关而入,是在心房失守后的激烈安抚。
这次却是完全不同的,温柔但强势,靠着全身的燥热,和脑海中早已不知道断了几次的弦,一点点地将他包围。他试图固守,但在过度的刺激中,自愿将最后一片领地拱手交出。
白糖是九重天外的事情,现在看见的,听到的,触摸到的,感受到的,充斥了所有的感官,将跳跃的那颗心放大、再放大。
“陆公纪……”两人的唇齿依旧相依,贾仪的声音被牵着,听起来含含糊糊,对陆机来说更像是撒娇。
他顶着满脸的潮红,和分明意犹未尽的神色,说出来的话也没了生气的意味,反而像是调情:“陆公纪,非正人君子也。”
陆机抬手讲他嘴角晶莹的水光擦去:“近朱者赤,你欠我的。”
贾仪心里悄悄算了一笔账,从他出生算起,到如今他廿二岁有余。这二十多年的他欠陆机的,都得还完?
算完心里咯噔一声,要是这一年年一天天的都算上,自己明天是真的别想下床了。
不过,偶尔服个软,陆机一定会放过他的吧。
“我错了,陆机哥哥……等等,你干什……么?”
————
第二天,大太阳地儿。
工匠们一大早便被传唤到了襄阳城外三十里处。此处身处山谷,冬暖夏凉,秀美静谧,是个建造行宫的好地方。
陆机一个人站在人群中,贾仪被认定为“无用的刖者”,削去了本就捉襟见肘的口粮,给他气得下不来床。
以上是贾仪自己供述的理由,最真实的情况还是两位当事人最清楚,陆机的脸上也不免升起了一片红晕。
“实在是太放纵了啊。”
陆机在心底一遍有一遍念着清心寡欲,让贾仪那消瘦的身体不断浮现在眼前,看着看着,竟看出一丝楚楚可怜来。
陆机摇摇头,将这过于放荡的形象塞回心底,这正与欲望殊死一搏的时候,肩膀却被拍了一拍。
“陆公子?”
陆机一口气杵在嗓子眼,差点气机逆行经脉迸裂,一辈子在修行上顺风顺水的陆机,今天差点死于走火入魔。
好不容易平息了小腹的邪火,陆机才转头看向罪魁祸首。温听云叫贾仪贾公子,这“公子”的称呼也便这样叫了下来。
怎料陆机一低头,却看见一双浓得深沉的黑眼圈。
“钟馗?”陆机连退两步,扶了扶不存在的头冠,疑问脱口而出。
温听云气极,提了提衣裳,捋了捋袖子,卷了卷头发,还是没能骂出口。正是眼前这位“正人君子”,昨夜面带诡异笑容地把他丢出了门,结果他不得不和那个傻的共处一室!
温听云怎能不怕,他一介江湖说书的,不怕会动嘴皮子的,就怕楞的和傻的,一个不听你的道理,一个根本讲不通道理,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自己嘛。
可怜的说书人一晚上战战兢兢,紧紧缩在墙角,留意着那傻子的声音,做好了情况一有不对立马跑路的觉悟。
奈何傻子睡的挺好。
毛忠明沐浴着阳光,感觉神清气爽,终于不用每分每秒目睹,陆机对他的小情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了。美中不足的是似乎那书生似乎失眠了,经常悉悉索索地搞些小动静,可与陆机和贾仪接吻的动静相比,那简直算是天籁。
他回头,看见陆机和温听云正在看自己,便饱含着清晨的阳光明媚,笑着和两人打招呼。
温听云寒毛直竖,他扯着陆机的袖子,指着毛忠明:“你看你看!他一定想杀我,你得帮帮我,千万记得救我一条狗命啊……”
“四钱。”陆机开口。
“啥?”温听云愣住了。
“曹史每天给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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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贾仪每天的日俸被扣了,他不仅得节流,还得开源,“给我四钱,我保他不杀你。”
温听云仿佛第一次认识陆机一样,连脚步都往后退了两步。
“你你你……”
他结巴着,陆机没空理他,前面曹史已经在宣读任务,他得仔细听一下。
“怎么,不愿意?那你自己去和那傻子求情吧。”
“不不不!”温听云一听就怕了三分,要他去和一个傻子说话,他才不干。“四钱就四钱,说好的,他不会来杀我。”
“一言为定。”陆机眼里全是正气,看不出一点对钱财的贪婪。
“你们,你们,还有你们。”曹史随意点着场上的人,“你们去搬那根横梁,嚯!”
曹史看着眼前走来的健壮男子:“你也去搬横梁。”
陆机才刚走过来,就被点到了名字,不觉一愣神。
“磨蹭什么!”曹史不乐意了,扬了扬手中的鞭子,作势要打:“还不快去。”
陆机乐得早点离开,可以有时间探索这片地方,便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大部队。
温听云刚刚被诈骗了一半日俸,心里正不痛快。何况自己也没什么力气,要是干一天重活,别说被那傻子杀了,就是被累死都有可能。
见着曹史颐指气使,便如同找到了大腿,蹬蹬蹬三步,走到他面前。
曹史正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呢,被人打断了,有点恼怒:“你干什么的,怎么不去干活!”
“老爷别急。”温听云又是作揖又是陪笑,“小的会看风水,算命也是一绝。”
“江湖骗子罢了,竟敢蒙到老子头上?”曹史大怒,马上要打。
温听云不停摆手:“哎呀哎呀,我算出您有一个儿子!”
曹史手势稍微缓,还不完全放心:“全城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非也非也。”温听云装模作样地整理衣冠:“我还算出他最近帮你解决了一桩烦心事。”
“先生真是神算子!”曹史讶异地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敬佩来,“先生也懂风水?”
“略懂略懂。”温听云一副高人风范,心里把眼前这曹史损了八百遍,这么笨的人是怎么当上官的?
“好!”那曹史抚掌大笑,“我许你在这里随意行走,你便在这里勘探风水,若是发现宝地,第一时间通知我。”
温听云捻着没几根的胡须:“那是自然,老爷放心。”
陆机运完一根横梁,趁着周围人唉声叹气地时候,看见温听云从江湖说书人,摇身一变变成道教高人,也不由得乐出声。
“也不算一无是处。”
47. 天子御驾
没人知道为什么赵谦敬要来襄阳。
除非他在皇宫呆腻了,或者想避一避武昌夏季的酷热。
不论如何,这个决定一定是赵谦敬的一时兴起,毕竟建造行宫的工期还是太赶了些。
初春开建,六月便要驾临,就连司空都愁白了头。可是皇命就是皇命,由不得他一点置喙。
几个人中,除去天天躺着养伤的贾仪,剩下的人里,最轻松的就是温听云了。
小酒壶一撞,把广袖一提,温听云哒哒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四下的匠人挥汗如雨,唯有他一个人闲庭信步,轻飘飘好似饭后闲逛。
“龙,穴,砂,水,向。”温听云掐着指头,一揪嘴角的一缕胡须,看着眼前的竹林,“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啊。”
他拍拍手,提溜着袍子,甩开臂膀,假装去找曹史复命了:“我一天没找到,就能吃一天干饭,等什么时候曹史不要我了,我便随便胡诌一个地方,反正也没人看得出来。”
就在温听云大步离开时,不远处陆机赤着上身,和匠人们扛着一根又一根的横梁。
由于膂力过人,陆机被属吏提拔成了这一片的小队长,负责监督木料的搬运工作。更让他高兴的是,日俸涨到了十钱,足以在每天的白粥里,给贾仪加上一勺白糖。
而毛忠明,则更是正事不做一点,每天早上找个太阳下的树荫头呆着,眼睛滴溜溜转,打量着四周,也不动也不叫唤。路过的人看他可怜,施舍他半个包子,也都忙不迭地接过吃掉,然后继续像拨浪鼓一般,把头摇得哗哗响。
日子便是这么一天天地过,陆机和温听云都融入进了工匠们的圈子,天南海北地插科打诨,陆机也是信手拈来。
人们也知道了他有一个半身不遂的弟弟——很亲很亲的那种。
陆机一天也就赚十钱,还得分出一半给贾仪,常常入不敷出,锅盖空空。有余粮的匠人们,也不论一两二两,能帮则帮。
那抱病在床的弟弟,一开始还不愿意收人的东西,奈何架不住大伙的热心,也就羞涩地笑着,一一谢过了。
皇帝马上要驾到了,气氛比表面上看上去的要严肃许多,曹史的鞭子挥得虎虎生风,下一秒便不知道要甩到谁的身上。
“不许偷懒!”他大喝道。
随着日期临近,行宫里每天都会出现许多新的面孔,有气愤的,有生无可恋的,不久后,他们也会变成和他人一样麻木的神情。
离赵谦敬的到来还有七天。
陆机开始检查每一根横梁,温听云似乎发现了风水宝地,毛忠明偶尔会不在他常蹲的树下。
五天。
陆机在房柱上做着记号,温听云高兴地去找了曹史,毛忠明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
三天。
陆机将拔地而起的宫殿交付给属吏,司空很满意;温听云带曹史展示了那宝地,正是宫殿内的一口古井眼,曹史很高兴;毛忠明又回到了他常蹲的树下。
一天,前夜。
赵王的仪仗已经到了,正在搜查整座行宫,保证赵王的安全。陆机抬头看着天,默默祈祷着自己的小动作不要被发现。
贾仪现在已经不是完全不能下地,他坐在床边,有点好笑地看着陆机:“你亲我的时候都没有求神拜佛。”
难得被允许进入两人房间的毛忠明,一时间咳得昏天黑地。
陆机不理会那个噪音制造机,看着贾仪“朱唇带笑,眼波流转”,有点心虚地偏过头去:“有的。”
“有的?”贾仪大笑,难得见陆机害羞,把头凑过去使劲看:“佛祖同意了吗?”
陆机一时失察,被贾仪占了先机,但他可不会坐以待毙,趁着贾仪兴致勃勃地偷看他的脸,睁着眼说瞎话:“佛祖说行。”
“?”贾仪冒出满脑袋问号,但下一秒,气息相合,叩门而入,问号便根根竖起,完全变成惊叹号了。
“咳咳咳……”某人咳得更起劲了。
贾仪反将了一军,脸对着墙壁,作势不理他。陆机用手背擦擦嘴,依然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赵谦敬明天就到了。”好不容易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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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忠明说话了,他盘算着:“黑袍客容飞的大部队也到了。”
白天人多眼杂,不方便交流信息,晚上是他们互换情报的唯一时间。
“你怎么知道的?”陆机很好奇。
“城内客栈近来陆陆续续住进了不少人,若是赵谦敬的人,只会住官驿;而现在皇帝出巡,行宫附近正是清场的时候,怎么会有人来住呢。”
“是。”陆机言简意赅地点点头,“若是能在搜查之下,不声不响地溜进客栈,容飞也算神通广大了。”
“那可不是嘛。”毛忠明大大咧咧地叉腿坐着:“能让桓玄心服口服的,不可能是什么小角色,好歹也是差点看破你的弥天大计的人。”
有人不服:“怎么不算我?”
陆机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容飞哪及子读的百分之一。”
贾仪很是受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摸的感觉怪怪的。
“你确定上林苑令可信?”贾仪还是觉得不真实,见多了一天十钱的匠人,一个岁俸六百石的京官居然愿意冒着必死的风险,为他们做事,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
陆机咳嗽两声:“跟苏世康学的,在给李平做走私的时候,在江湖上救的一个孩子,当时随手丢宫里了,没想到现在能派上用场。”
贾仪奇道:“那他自己怎么办?”
“那天必定乱作一团,到时候若是得手,他和我们一起撤离。”
若是没能得手——
在场三人都清楚,若是没能得手,他们也会拼死一战。
幽暗的夜里传来马嘶,贾仪陆机毛忠明的手合在一起,贾仪笑着说:“马到成功!”
陆机应道:“马到成功。”
毛忠明笑意洋洋地重复:“马到成功!”
地面的震荡,悠远的号角吹响。
金根车,架六马,有五时副车,架四马,侍中参乘,属车三十六骑。
公卿引路,太仆驾车,大将军随车护卫,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待遇了。
赵谦敬到了。
48. 变故陡生
赵谦敬很高兴,因为毛忠明给他传信说,贾仪已死,陆机重伤,这可都是大大的好消息。
只是毛忠明说他自己也受伤不浅,正隐居在襄阳城内养伤。
赵谦敬正苦于大仇得报,无人可以与之言的状态,没多想,索性一拍脑袋,就去襄阳玩几天。天子亲临,就是对功臣最好的恩德了。
他早已经拟好了给毛忠明加官进爵的旨意,留中不发,只要一回到朝中,他就是赵国最荣耀的侯爵。
旌旗猎猎,仪仗绵延数里。
作为“领大将军”职的鲍照,自然也在此列。离了祁连山的寒冬,连拂面的风都显得粘腻起来。鲍照心情不错,不用行军打仗不用处理军务,连某两个没良心的人犯下的孽,都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叼着跟狗尾巴草,远远地缀在赵谦敬后头。去他的皇帝的性命,大臣们对他也是无计可施,敢怒不敢言,谁叫边军除了他,没其他能成事的呢。
赵谦敬也不管他,等毛忠明回来,就暂代鲍照的军权,再随便找个由头杀了他——这个方法赵谦敬用过很多次了,百试百灵。
心里高兴,好像连拉车的马都有力气了许多,不出半月,便驶到了襄阳城脚下。襄阳隶属南郡,郡守早早便等候在城门前,车马一到,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好一派大国气象。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这简直是世外桃源,赵谦敬激动地看着,仿佛找到了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好好好。”他手抚摸红色的立柱,立柱直通平起,仰头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高。入目的皆是雕梁画栋,花团锦簇。
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大殿中突兀出现的一口井,井圈上书“通天”二字。
赵谦敬侧目,井水下通九幽,如何能称通天?
郡守脸色也是喜气洋洋,激动地答复:“陛下,此乃天下罕见的阴河之源,此处井水,饮之可延年益寿,福寿绵长。又因为井口朝天,故有通天一说。”
天子出狩,有异象现世,那可是大大的吉兆啊。赵谦敬也是面色赤红:“哈哈哈哈哈,皇天不负我心呐!”
随行的起居郎早已在纸上奋笔疾书,若将这一段佳话记录在案,自己也将会被传为美谈。
“赏!”赵谦敬大手一挥,四下开颜。
随行而来的大臣赏了,照顾起居的太监赏了,连马厩里的马都多得了两捆马草,当然,完成这等伟业的工匠们也不得不赏——二钱。
贾仪看着手心的两个铜板,将它凑在光下看了又看,没瞧出所以然来:“赵谦敬一高兴,每人就发了……两钱?”
陆机点点头,那两枚铜板是他的,贾仪还没有。
“扣扣索索的。”贾仪嘟囔道:“杀了也不委屈他。”
陆机哑然失笑,赵谦敬到了襄阳,下一步就要大宴群臣,那时便是他们下手的时机。
“上林苑令那边怎么样?”贾仪犹不放心,把玩着手中的铜钱,发泄着心中的烦躁。
“一切如常,他已经接手赵谦敬的膳食。”陆机将贾仪晃来晃去的手握在掌心,“实在不行,我们还能指望容飞他们呢。”
贾仪被逗笑了,他转过头看陆机:“你坏死了,容飞恐怕没那么容易上当。”
陆机眨眨眼,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你身体刚有起色,不要太拼命,跑不了,就喊我救你。”
“哼。”贾仪不满地出声,“看好了,你师弟我到时候给你露一手——”
他转向陆机,眼角飞扬:“真正的本事。”
天色微暗,斜月初升,大殿内早已灯火通明。
赵谦敬坐在九重台阶上,接收着每个大臣轮番的朝拜,红衣黄袍,好不威风。
大臣们喜气洋洋地交谈着,除了宰相李平被留在武昌统领中央,剩下基本上文武百官都到了襄阳。不用处理政务,还能出来游山玩水,若是有运气好的能得皇上一个青眼,那下半辈子的仕途,可谓是青云直上了。
每个座位旁边都设有油灯,照得室内亮堂堂的,连门窗上的雕花都分毫毕现。众宾尽欢,只有上林苑令张罗着,不让任何一道出现在皇帝面前的菜肴出现差池。
小米粥,桂花糕,核桃酥,冰糖燕窝……
开胃的小菜,一碟碟地被传到每个案桌上,一眼望去五彩纷呈。
“召,锦衣卫指挥使,毛忠明觐见!”
毛忠明踩着虚浮的步子,在台阶前跪下,语气却铿锵有力:“微臣,不辱使命!”
赵谦敬虚托右手:“爱卿请起。”
说罢,他走下躺椅,一直走到毛忠明的身边,将他扶了起来,面对群臣百官:“这位,就是杀贾仪、平陆机的英雄,为赵国解决了心腹大患,宜封忠诚候。”
异性封侯,那可是大事,需要宗庙那边同意才可。但现在赵谦敬明显在兴头上,要是谁敢说出一个不字,那么他的性命也就到头了。
更何况,毛忠明也是个懂事的人呢。
“恭喜毛指挥使,哦不,现在得称毛爵爷了,恭喜恭喜!”
于是大殿上掀起了第一波浪潮,群臣纷纷祝贺,毛忠明也是满面红光,兴之所至,抬起手边的一杯酒便灌了下去。
“好!”
“爽快人!”
“……”
在纸醉金迷的襄阳行宫外,有人仍然保持着警戒。
“大哥,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狗就在眼前,为何不动手?”
“……”
一派群情激愤。
容飞褪去了黑袍,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他同样的脸在房间里,一共有三十五张。
都是跟随太子赵铭的老人了。
遥想当年集会,众人没有身份之别,共举庆功酒,也是这般的豪情万丈。
“不可。”他冷声开口,“襄阳行宫必定防守森严,我们的探子进去之后都杳无音讯了。要么是事情败露了,要么就是看管太严,没有机会出来传达风声。”
“总之。”他定下基调,“不能轻易……”
“大人!”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容飞皱起眉头。
“什么事?”
“贾仪,是贾仪!”
他豁然站起,忙向窗外望去,果然见到客栈门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同样看到的还有三十五人。
“贾仪!”身边有人已经跳窗而去,他操斧在手,从二楼重重地劈下。
那身影好像刚才叫阵的不是他,拔腿就跑,在斧头劈下的一瞬间,侧身,如同白驹过隙一般,一溜烟跃上了墙根,再跃下,便消失了身影。
“休走!”
五花八门的兵器顿时出现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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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手上,容飞还想拦,下一秒已经有人借着斧头杀去的路径,追贾仪而去。
“那是行宫的方向!”容飞急得大叫,但已经没有人听得到他的话。他急跺双脚,拔地而起,随着众人的踪迹而去。
行宫的守卫,密不透风,除非有人故意想叫他透风。
温听云满腹狐疑地顺着无人的阴森小道前行。陆机说到做到,从那天起,那傻子便再没找过自己的麻烦,最好陆机也没收他的银子,只叫他去拿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也没说,那贾公子只说是一种水,摸上去滑溜溜,发着红光。
为什么非得是他?因为只有他有曹史的指令,能随意出入行宫中的大小房屋。
好吧,他妥协了,四钱好歹也是钱,攒一攒怎么说都能买不少米呢。
于是,在这个月光都照不出影子的小巷里,他发现了贾仪说的这种水。
“呵呵呵。”他笑得痛彻心扉,他看着自己的胸膛。
四周出现了无数的身影,将他团团围住。
“停下,干什么的!”
“行宫禁地,你岂敢擅闯!”
滑溜溜,发着红光的水。
啊,这么简单的字谜,他这个说书人居然没能猜出来。
血。
他倒在血泊中。
“佥事大人,这人怎么处理?”
穿着飞鱼服的人蹲下:“这种小毛贼,怎么敢走到这里来的。”
未等到他解开自己的疑问,不远处传来喊打喊杀声。
“不好。”指挥佥事立马反应过来:“是声东击西之计,快回援!”
众锦衣卫,跳上房顶,踩着砖瓦,向人声鼎沸处奔去。
贾仪熟悉地形,借着错落的屋舍,很快将追兵甩掉一大截,但依旧保持在他们的可视范围内。
“滚开!”手持巨斧的壮汉再一次格挡开身边袭来的锦衣卫,月黑风高,他没能看见他身上的飞鱼服。
但四周源源不断地有人加入战场,阻拦他们向前更进一步,终于有眼尖的人发现不对:“不好,是锦衣卫!”
众人如梦初醒,但下一秒便被愤怒吞噬掉了理智:“贾仪那狗崽子居然勾结赵狗?”
轰!
更大的内力交锋爆发:“都杀了!”
贾仪全然不顾后方爆发的战斗,他一门心思地往前奔跑,对着向他而来的锦衣卫众人喊道:“暗号兜鍪,后面有赵铭残党试图刺杀皇上,同知大人快挡不住了,佥事大人快去!”
“好。”暗号正确,指挥佥事不疑有他,“你去通知其他地方的兄弟,加强禁戒,不要让贼子靠近大殿。”
贾仪点头而去,路线却直直往行宫而去,只是在他身后,一众全心全意去杀贼的锦衣卫并没有发现。
大殿上,酒过三巡,赵谦敬喝得也有点醉了。
上林苑令护着最后的菜肴上前,一边朗声向赵谦敬禀告:“皇上,这条就是从这座‘通天井’里,钓起的第一条鱼,祝皇上,千秋万载!”
群臣齐贺:“千秋万载!”
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手捧着托盘向赵谦敬走去。
赵谦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醉眼朦胧地问:“这人看得眼生,身形在太监里也算顶壮实的……”
走到近前,那人抬头,赵谦敬酒便醒了七分。
“陆机!”
49. 业火焚城
略显惊慌的声音,并没有在过于吵闹的大殿里,掀起什么波澜,陆机宽阔的身形挡住了赵谦敬惊恐的面容。
更引人注目的是大殿另一侧。
也许是上林苑令过于尽职尽责,在为一名侍郎大人布菜的时候,不慎踩倒了刚添了油的花灯。
灯盏被打翻在地上,灯油四溅,华贵的地毯顿时变成了助长火势的导火索,火焰腾地一下烧起,众人兵荒马乱地散开,只有几名门口的卫士急急跑来。
见到起火,才有人关心起皇上的安危来。
“皇上,您没事……救驾啊!”
身后一阵骚乱,陆机知道上林苑令在给他打掩护,不再犹豫,一脚踹飞盛鱼的盘子,从鱼腹中抽出一把短剑,寒光凛凛,直取赵谦敬咽喉。
赵谦敬在认出陆机的瞬间,就开始后退,谁知情急之下被躺椅背绊了一跤,直直扑倒在地。待人翻身回头,那剑已经近在眉睫。
嗤。
剑斩断了脖子。
死去的却不是赵谦敬。
陆机一把推开上前挡刀的小黄门尸体,大踏步的上前,势必要置赵谦敬于死地。
不知道赵谦敬有没有在心里为舍生取义的小黄门哀悼,但他却趁着这个空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往宽大的柱子后面躲。
剑刃砍在柱子上,柱子上雕刻的鬼谷下山图,在陆机的劈砍之下,崩飞了鬼谷的双眼。
身后有破空之声,锦衣卫虽然一时不察失了先机,但他们的反应速度也是最快的,几招来回间,危险的预感已经到了后背。
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陆机斜侧身,攻向赵谦敬的剑陡得一转,格挡住身后的绣春刀;另一只手借力,猛地砸向已经残破不堪的立柱。
喀嚓。
不详的声音响起,仿佛拖泥带出水,立柱倒塌,支撑天花板的横梁也跟着摇摇欲坠。
喀嚓,喀嚓。
横梁没了支撑,在众人眼皮下,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地断裂。
立柱断了,赵谦敬再没了藏身之处,一边无助地后退,看着眼中剑锋一寸寸变大,徒劳地祈祷着绣春刀要比鱼肠剑更快。
“皇上!”横梁嘭地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群臣在横梁的后面,撕心裂肺地喊着他们的皇帝。
“陆机!”
明明喊着赵谦敬名字的声音更响,但是陆机还是从无数嘈杂中分辨出这一缕嗓音。
彻天盈海之仇,纵身死亦不绝。
嗤。
他确信他刺中了,他像完成了神圣任务的骑士一般,骄傲的站起,无视身后袭来的绣春刀。
“今若弑此昏聩主,纵蒙恶名又如何?”
最后一截横梁砸下,堵住了两边相望的视线,整个大殿开始坍塌,瓦片扑簌簌落下,敲在地上叮当作响。
火势更大了。
“杀了贾仪!杀了赵谦敬!”
殿外传来悲愤欲绝的吼声,众人还没从赵谦敬的死讯中脱离出来,只见殿外有一波人呐喊着,向大殿冲杀而来。
锦衣卫虽然勉力阻拦,但被陆机和贾仪摆了一道的卫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反而被容飞一群人,借着一股冲劲杀到了行宫腹地。
已经看不见那持斧汉子的身影了,三十五位江湖成名高手组成的敢死队,如今也只剩下了十几人。
他是被逼无奈加入这场战局的,容飞攥着黝黑的大刀,眼神赤红,他一眼就看到了殿内站在百官之前的贾仪。
残破的大殿和火光吞噬了黑夜所有的寂静,容飞再蠢也知道自己给他人做了嫁衣。
“好啊。”容飞环顾在场,没看到赵谦敬的身影,最后眼神死死地盯住了贾仪,“赵谦敬死了也好,这样只要杀了你,我在泉下和太子殿下也有交代了。”
募州郡义士,讨祸国逆贼。
这是他这十五年来,做的唯一一件事,他尽心尽力,合纵连横,不惜一身事二主,才办到了这点事。即便现在已经心力交瘁,但这最后一步,万万不能踏错。
他将最后一股内力送入刀身,这是他最后的一刀,也是必中的一刀。
目标消失了,贾仪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眉目间是化不去的伤神。但这伤神没有一丝一缕是留给他的,留给他的是对失败者可怜的悲悯。
他的刀还没斩下,那人的身影已经从井口跃下,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留恋。
贾仪在众目睽睽之下投井,震住了全场所有人,空气都仿佛静默了一秒,只余火烧木头的噼啵声。
毛忠明第一个冲到井边,透过黑洞洞井口向下张望,什么声音都没传来,仿佛这通天井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将人一口吞噬。
容飞心在滴血,他有两个仇人,一个叫赵谦敬,一个叫贾仪。前者莫名其妙死在了行宫之中,一个莫名其妙地跳井自杀了。
他握刀的手在颤抖,并且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他哭泣,他大笑,他疯疯癫癫地砍出这一刀。
他是场上唯一站着的人。
通天井的井圈被削掉了半边,留下一个孤零零的通字。
容飞笑起来,他年少时兢兢业业,做到了东宫禁卫,守着赵铭长大,看着他从跟着先生读书的孩子,长成了赵国最坚实的栋梁。
他读书少,不参政事,小赵铭总是拿这个打趣他。
后来他开始学,是在尝到了血和泪的教训之后。他学的不是诗书,也不是策论,而是纵横道。他逼着自己成为撬动巨石的一颗小石子,毕生的目标是为他的太子平反。
“他真的是个好人。”
站着的人在说话。
久久无言,毛忠明面无表情,走到他跟前,拂上了他的眼睛。
然而等他转身,面容已经变成了一如既往的严厉:“锦衣卫听令,处理现场,可疑人员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一时间人人自危,人群中眼神交汇,心底都心照不宣:“毛忠明这是要夺权。”
“如今有国公在此,还轮不到……”
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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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赵任,兵部尚书司马朗,礼部侍郎孙士奇,合谋刺杀陛下,都给我拿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若是国公都能被一句话定罪,那么在场所有人都逃不出毛忠明的手掌心。
“其余人等,暂且不究,回京再论。”毛忠明扫视全场,“怎么,要造反吗?我是先王亲定的忠诚侯,是锦衣卫的指挥使,管你们不应该吗!”
锦衣卫只听命于皇上,现在赵谦敬不在了,就是毛忠明的一言堂。若是现在跳出来当出头鸟,指不定就血染三尺,命丧当场了。
“听忠诚侯的。”最先开口的竟然是吏部尚书。
苏世康年纪已经很大了,如今在全场人的视线中走出来,站定了,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皇上晏驾,如今忠诚侯愿意出来主持大事,已是不错。你们还在这里首鼠两端,难道一个个的心中都有鬼!”
此言既出,无论心中有没有小算盘,都只能乖乖低头:“听忠诚侯的。”
毛忠明向老人拱拱手,继而向着锦衣卫一挥手:“呆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反贼拿下?”
几天前,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苏世康有点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两位不速之客。
“拜见恩人。”
陆机深鞠一躬,贾仪也跟着行了大礼。
“大将军不必如此。”苏世康避开,不肯受。
陆机不肯,拉着贾仪愣是给拜了下去。
苏世康叹了口气:“大将军深夜前来,是有何要事啊?”
“当年,您曾经帮我引见了宰相。”陆机不接话,反而提起当年的事情。
苏世康低头回忆,语调飘忽:“似有此事。”
陆机拉过贾仪:“这便是我要见李平的理由。”
苏世康没问他说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抬头仔细地看贾仪。贾仪端端正正地坐着,低头微笑:“见过世伯。”
“真是翩翩公子,气度不凡。”苏世康笑着称赞,“他叫我世伯,难道令尊与我有旧?”
陆机点头:“他是沐华年之子,蒙冤入狱,幸得世伯,得以保全一条性命。”
“蒙冤。”苏世康咂摸着这话的意味,“大将军是什么意思?”
陆机起身再行礼:“我是想向世伯请教,世人为何为官,又为何蝇营狗苟?”
苏世康笑道:“你也算沉浮官场,怎得问出这种问题,无非为了一‘权’字而已。”
今天,苏世康懂了,陆机为何特意问他一个看似浅显易懂的问题。
为官为权,谁有权谁就能屹立不倒。毛忠明有锦衣卫,得军权;他是先王亲封忠诚侯,得皇权;他已是得胜之师,只要百官之中有人起头,他便能一呼百应。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
没有他这一步,毛忠明也能掌握场上的主导权,只是不免出现伤亡。他当了一辈子老好人,助人无数,虽说不免有私心,但事情做着做着,连自己的初心都想不起来了。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老好人?
50. 立储大事
鲍照牵着马,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乌蒙马打着响鼻,马蹄不安地扒地。
天要亮了,他继续在这里等很有可能会暴露,但他没有走。
幽深的山谷里缓缓走出两个身影,鲍照的呼吸一滞,忙策马去迎。
贾仪浑身湿得透透的,但身体好像感觉不到冷一般,木然地向前走,直到看到了鲍照,才露出一个不清不楚的笑:“你还在啊。”
上林苑令从贾仪身后走出,衣服也淌着水,向着鲍照一拱手:“见过大将军。”
他是代大将军职,但真的大将军去哪里了呢?
鲍照环视在场两位,没人能回答他:“贾……大将军,我们……”
他还记得在祁连山的军帐里,某位大将军的家属,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少年的飞扬意气,说着“我也是将军”之类的话。
那是的贾仪绝不是现在的模样。
贾仪咳嗽两声,强忍住心头泛上的不适感:“你带着上林苑令回祁连山,整顿行伍。武昌那边尚且自顾不暇,没有精力去管你们。”
“陆机说,你和我们走。”鲍照不同意,他翻身下马,跪在贾仪身前:“大将军说了,要是您不跟我走,我的脑袋就不要了。”
贾仪终于露出一个自然的笑:“他天天背着我安排这安排那的。”说着,拍拍鲍照的肩膀,那是不用弯腰能碰到的最大限度。
“起来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武昌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鲍照抬起头:“毛指挥使不是在吗?”
“当百官之首,得有威信。毛忠明积威有余,取信不足,当不得那位置。何况京中还有李平在,我得回去添把火。”
“大将军……”
“好啦,不要大将军长大将军短了,大将军怎么样我们都得做该做的事情。去吧,现在出发,你们还能在日出时分走到江夏。”
话到这里,已经无需多言,鲍照向着贾仪一拱手,上林苑令也跟着朝贾仪行礼。
贾仪就靠在树干上,看着两人跳上马,沿着山路一路飞驰而下。远处天边有微光照耀,在薄雾起处,再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他再也忍不住,扶着树干,蹲下来就是一阵咳嗽,一抹惊心动魄的血红从指缝中溢出。
“这身体不经造啊。”他轻叹。
赵王正处壮年,暴毙于襄阳行宫,这个消息是怎么瞒都瞒不住的。毛忠明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往京城赶,李平也在武昌急得满头大汗。
不是,他留中的时候也没人告诉他会出这么大乱子啊?
他正头疼的时候,四周还有不少人正望着他,盼着他给个章程。
不能乱,李平深吸一口气,不能乱。
他起身,走到大殿最前方,挺胸束手:“诸位,先王晏驾,天下之士莫不哀痛欲绝。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李某恳请诸位各司其职,我与掌印太监一道,整理先王遗诏,早立新君。”
台下一片鄙夷,但没人敢出声。赵谦敬出去时也不可能想着自己会死,早早立下遗诏,他和掌印太监两个人狼狈为奸,到时候不知道整出什么幺蛾子。
但奈何他是一国之相,掌印太监也是司礼监第一,平时出入皇帝书房,确实是整理遗诏最合适的人选。
群臣不语,李平便装模作样地当作默认,知道他们想等襄阳行宫的人回来,那时候才是纷争的开始。但现在,京城还是他说了算。
“如此,诸位大人便各自行事吧。”
毛忠明自己能骑上马,一刻不歇息地从襄阳直奔武昌,但那么多大臣不行,何况其中还有七老八十的老臣,如果自己逼迫得太紧,别说到武昌了,半路上人心就散了。
但今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你怎么来了?”毛忠明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几天不见,精神憔悴了许多。
“怎么了。”贾仪正喝水,闻言抬起头看他,“你也觉得我应该和鲍照一起去边关?”
毛忠明不置可否:“所以,你来是想帮我?”
贾仪摇头:“不,我来是想要你帮我。”
“啊?”毛忠明先是一愣,转而失笑:“我现在自身难保,武昌还有李平虎视眈眈,禁军估计也在他手上,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你想当皇帝吗?”贾仪突然提问,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毛忠明的话被堵在嘴里,愣愣地看着他看了三秒,最后指了指自己:“我?”
贾仪点点头,却被毛忠明一把捂住了嘴:“你找死啊,先不提能不能的问题,你以为我潜伏在赵谦敬那里十年就是为了想当皇帝?”
“我也就问问。”贾仪笑得快喘不过气来,拍拍毛忠明的手:“我来搞定李平。”
“你?”毛忠明感觉自己今天被调戏了个够,“都是一个老师教的,我姑且信你。”
贾仪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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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话背后的故事,自顾自地说着:“赵谦敬死了,李平肯定要在宗亲里面选立新君,我已经替他们选好了。”
毛忠明知道一点贾仪之前的事,被他这么一点拨,立马就反应过来:“你是说长沙王?”
“嗯。”贾仪继续说:“只要你无心把持朝堂和他对抗,他不介意你继续当你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忠诚侯。”
他说着顿了顿:“前提是你不断他走私的财路。”
毛忠明被说得发笑:“我要是想搞他早就搞了,这不是我们锦衣卫和宰相府井水不犯河水嘛。”
“那便如此。”贾仪也不多废话,“给我一匹好马,我先回武昌。”
“好。”毛忠明起身相送,思索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出口:“注意身体,陆机他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贾仪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接过马缰,三两下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李平有点无语地看着桌上的奏折,和掌印太监深深对视了一眼,脑海里不免浮现出一个问题。
赵谦敬每天都在干什么?
扬州刺史列了三页的当地美食,赵谦敬在上面挑挑拣拣地画了几个圈,然后送了回去。
荆州刺史孜孜不倦地连发了三月的问安信,赵谦敬每张都回了一个阅。
丹阳郡守……
最能称得上有用,也是他御笔批的最后一条诏书,居然是毛忠明“忠诚侯”的敕封。
李平叹了口气,这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赵谦敬没有遗诏,这里面可以篡改的余地很大;坏事是,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
“如何?”掌印太监把皮球踢给李平,好像不在说决定一国存亡的大事:“宰相大人可有人选?”
李平双眼紧闭:“不能让外戚染指,也不能由着毛忠明乱来。何况,再怎么说‘兄终弟及’也是铁律,长沙王是先王同母胞弟,他最合适。”
掌印太监颔首:“如此甚好。”
贾仪跑在官道上,他有毛忠明特意给他的锦衣卫令牌,出入官驿不得阻碍,到武昌城下,已经换了五匹好马了。
眼瞅着□□这一匹,口吐白沫,眼皮上翻,也快不行了。贾仪将马随意地牵在路边的树上,下马步行。
许久未进食的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还有事要做,他还不能倒下。
贾仪麻木地想。
他好像已经忘了他。
51. 岁月如梭
武昌城内,宰相府。
李平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宰相府了,赵王晏驾,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没他拍板六部基本运作不起来。
但今天他刚到府门口,刚想歇息一会,就被管家请进了书房。
“老爷,有客人,赶不走。”
管家陪他在京城住了几十年,基本的为人处世、圆滑推托还是做的到的,像这种“赶不走”的,李平一听就知道不是小人物。
“知道了。”他向着书房走去,一边指挥管家:“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
管家无条件地信任他的主子,位列百官之首几十年,可不是常人能做的事情。
屋内,贾仪正在品茶,热茶下肚,才使冰冷肠胃好了一点,逐渐激发了一点吃饭的想法。
“桂花糕不错。”贾仪在桌上李平的食盒里挑挑拣拣,味道不错,但也许是少了人,就算对月煮酒也没了兴致。
“这位大人倒是自来熟。”
李平慢慢从屏风后转出,他已经藏在后面偷偷看了许久了。
桂花糕纵然好吃,也架不住正事要紧。其实贾仪早就发现了李平,一个没有练过武的普通人,想在贾仪的感知中完全掩匿行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宰相大人,不用跟在下客气,请坐。”
贾仪一指书房的主位,好像自己才是这个宰相府的主人。
李平也不和他客气,由着贾仪胡闹:“贾太傅替赵国打了一个不算胜仗的胜仗,如今突然来我府上,有何高见啊?”
“那可不。”贾仪好像马上要把腿翘到桌子上,“我先来谢谢大人您的救命之恩。”
“那又从何说起?”李平皱眉。
“真是贵人多忘事。”贾仪挠了挠有点蜷曲的头发:“陆机陆大将军可是替您打了三年工呢。”
“是你!”李平心思豁然开朗,“你是沐家的那个余孽!”
“话别说那么难听嘛。”他抓住李平微微颤抖的手,“今天可是要和你谈一笔大生意的。”
短短几秒,李平几乎理清了事情大半的轮廓:“你你你……皇上是你杀的?”
贾仪把拇指和食指贴起来:“我们也就出了一点点力。”
该说不愧是宰相呢,贾仪在心里赞叹着,别看他表面惊慌,但心里城府深着呢。
李平果然手不抖了:“你想要什么,沐家平反?”
“当然。”贾仪毫不客气,“我记得吴郡有一个赵谦敬远房的侄子,是安国公的外甥。”
说到一半,他顿了顿,果然看李平脸色不太对劲:“我想要他当赵王。”
李平看着贾仪:“你也算是长沙王太傅,赵谦敬死了,你不指望他念着你一点旧情吗?”
“旧情?”贾仪端着茶杯,嗤之以鼻:“哪儿来的旧情?无非是一起喝喝酒,游山玩水什么的。沐府落难的时候,也没见他来救啊。”
“可他毕竟……”李平还想说话,却被贾仪不耐烦地打断。
“毕竟什么!毕竟他年纪合适,还是狗屁的朝纲伦常?”
李平坚定地摇头:“不可能,兄终弟及,是写在开国皇帝祖训里的,况且现在朝野上面也不是我一言堂,外面还要毛忠明在虎视眈眈……”
“你是说,你做不到?”贾仪缓缓放下茶杯,眼睛盯着李平:“那我们的合作告吹了。”
李平根本没被贾仪吓到,一脸平淡地嗤笑道:“之前还说贾生才情天下无双,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什么意思?”贾仪双手撑着桌面,看着李平的眼睛。
“有舍有得方为生意,你好我好才叫合作。”李平目光坚定地和贾仪对视:“贾太傅什么都不想出,就想染指废立大事。更何况——”
李平话音一转:“——我根本不可能答应。”
贾仪仿佛被逼急了的野兽,凶狠地瞪他:“那你想得到什么?”
“毛忠明手上有锦衣卫,是条会咬人的狗。”李平看着窗外的枇杷树,六年前的夏初,它的叶子也是如今日一般一片片的掉:“你不是能杀了赵谦敬吗,把毛忠明也处理了,我可以答应你其他的条件。”
“我杀不了毛忠明。”贾仪看起来十分生气:“杀赵谦敬是因为有赵铭的残党吸引了锦衣卫的主力,我们才乘机得手的。”
“那么。”李平耸耸肩,“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稍等!”贾仪突然开口,“如果我能劝说毛忠明,不和你争权,你又待如何?”
“愿闻其详。”李平做出洗耳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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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的模样。
“不能告诉你。”贾仪连喝两碗茶:“我要你帮沐府平反。”
赵谦敬已死,平反,一句话的事情。
李平很爽快:“可以。”
“等等!”贾仪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事成之后,我要在朝中有个官职。”
“官职任免,兹事体大,不好搞。”李平装模作样:“得经过新王同意,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贾仪恨恨地瞪了眼狐狸似的李平,思索再三。
“成交。”
窗外的枇杷树婆娑着枝叶,一如六年前陆机立于树下。
相比于消息灵通的京城武昌,长沙的消息就显得有点滞后了。
昨夜处理了一宿的公务,想着今儿个总算能睡到大天亮,赵襄在卧榻上睡的正熟。
谁料外头乓乓乓一大门,半炷香过后,管家就冲进卧室,使劲把“懒散”王爷推醒了。
“王爷,王爷!”
赵襄揉着惺忪的睡眼,眼眶还带着昨夜残留的黑眼圈,边打着哈欠边问道。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王爷,您要当皇帝了。”
“啥玩意?”
赵襄一惊,吓得连瞌睡虫都飞了,他赶忙捂老管家的嘴:“别瞎说,掉脑袋的事。”
老管家费力地扒他的手,好不容易才松开:“真的,王爷。不骗您,赵王他驾崩了,朝堂一致推您继位,武昌来的信使就在外面呢。”
赵襄闻言如坠冰窖,使劲揉了揉眼睛,好像在听鬼故事。
“怎么可能呢?我哥身体这么好……”
但看到来使手上明黄的卷轴,所有的疑问都在嗓子眼戛然而止。
想必是掌印太监忙着争权夺势,使者是宫里的秉笔太监,对着未来的赵王很是客气:“王爷可以在长沙稍歇,奴才先回去复命。只是宫中一应事务,还得有人拿个主意,朝中大臣们都等着呢。”
赵襄在赵谦敬继位的时候已经在长沙了,仪式当天也没能被允许回京。他看着手中的卷轴,感觉有一万斤之重,但回故乡的渴望又是那么强烈。
“这是真的吗?”赵襄使劲眨眨眼,看着老管家。
老管家热泪盈眶:“是真的,王爷……哦不,皇上。”
52. 物非人是
长沙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进京的事宜,京城武昌的气氛却没有一点的缓和。
贾仪在洛城门前的大街上孤零零地站着。
从宰相府出来后,他就处于一个放空的状态了。赵王驾崩,大街上人心思变,没人顾得上看身边这个人,是不是一年前通缉令上的某某之一。
他该何去何从?
他其实和赵襄差不多,他在钧鉴三年的冬天,仓皇地逃离京城;到如今,满打满算也已经有六年了。
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沐府就在清明门旁边,离洛城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怎么也该回去看看。
他记忆中沐府最后的一眼,是那在压抑的狂风之下,残破的门楣。
现在想来,多半是景由心生。
在沐府的日子了,一切仿佛都是好的、美的、欣欣向荣的;从诏狱出来后,那平时在眼中忽略而过的细微裂痕,便变的那么刺目。
可是,可是……
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该是这样的——
贾仪呆呆地站在他不认识的路口,路边的茶馆换上了新的板凳,路边的烧饼摊也不是原来的老板,原本是沐府的位置,建起了宽阔的园子。
贾仪走近,一字一句地念着门头上的题字:“书香门第。”
门前侍卫拦住他的路:“吴郡孙氏私宅,大人可有名刺?”
贾仪摇摇头,不知道是在说没有,还是在感叹,总之他转身离开,走下了过于宽大的台阶。
清明门不是原来的清明门,沐府也不是原来的沐府,普天之大,他又没有家了。
他其实可以有的,只是他不愿意去。
陆机在京城有一处房产,家中老仆下人一个不少,但贾仪就是不愿意去。
他以什么身份去呢?明明自己才刚认清自己,好像有了他,以后的日子都能快乐的度过。现在日子不见得快乐,他也没了。
贾仪走进无人的巷子,靠着越发散乱的砖墙,想着就这样露天席地的也不错,明日之事,明日再较便可。
身边有人的脚步声,深沉内敛,一看就是练过武的。贾仪眼中寒芒毕现,手中银针显露,做好了一击毙命的准备。
但他的手僵住了。
肆意流淌的玉兰花香,毫无阻碍地侵入了贾仪周身的没一片空气。贾仪双目瞪大,不敢抬头,双手捏着针尖,因为用力过大而微微颤抖。
“陆……机。”他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从嘴里挤出两个音符,哀怨而思念。
他的嘴被堵住了,他闭上眼睛,他不敢确认,好像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在双眼再一次睁开后却是一场空。所以他亟需这样一个吻来证明,用手捧着他脸的这个人就是他真真切切想的那个人。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划过脸颊,贾仪发狠,使劲咬了一口那人的唇,直到两股带着咸味的水在口腔中交汇,带着委屈和苦涩。
“子读。”那人紧紧贴着自己,贾仪的双手绕过他的脖子,耳边是他温柔的声音。
“叫我。”贾仪不松手,闭着眼睛发布着命令。
“子读。”陆机有一万个耐心,如果贾仪愿意就这样抱着他的话,“子读,贾子读。”
“不许停,”贾仪的腿缠在陆机腰上,和良辰一起栓住了他:“带我回家。”
“好。”
大将军府,整个赵国就这么一座,追根溯源的话,是开国皇帝赵晨赏给沐华年的爷爷沐成的;但后来沐家把军权交了出来,换了一个“荣国公”的称号,这宅子便落到了贾思协的手里;后来赵铭太子入狱,这府邸便又没了主子,直到陆机住了进来。
陆机叛逃的时候,全赵国上上下下都张贴了陆机和贾仪的画像,一时间风声鹤唳。可惜后来雷声大雨点小,赵谦敬不提,也就没人管,大将军府便稀里糊涂地留存了下来。
陆机常年在外,平时官场上的交际,也极少带到府里头。今天,大将军府里却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李平盘着椅子的扶手,斜着眼看着桌子另一头的人。
那人坐相比贾仪还难看,手也不闲着,拿着一个玉扳指在手上滴溜溜地转悠,这不是毛忠明又是谁?
李平在大将军府看见毛忠明的一瞬间,就惊觉自己被贾仪骗了。
毛忠明是前大将军贾思协的叛徒,贾思协又是太子赵铭的人;而贾仪说他们杀赵谦敬,用了一点赵铭残党的人,那么他们之间……
李平盯着毛忠明玩世不恭的脸,想从中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他想不明白,毛忠明是如何说服赵谦敬,让他偷偷在京城扎下根的。
贾仪也是,别看那天表现的一惊一乍,演戏却把自己也骗过了。李平有些懊恼地捶腿,玩了一辈子鹰,今儿个却被啄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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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进门的时候,老仆已经等在门口了,见主子回来,刚想上前说话,却被陆机制止。
“我知道,让那两人等着。”陆机一只手抱着贾仪,另一只手小心地打理着他散乱的头发:“我先陪你。”
李平和毛忠明相对而坐,相看两厌,见老仆颤颤巍巍地走来,以为是贾仪到了,谁料老仆却让他们再等等,主人要先服侍另一位公子。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声,谁都没说话。
毛忠明看了一路,知道两口子回家,陆机自然少不得要哄哄贾仪,便笑了一声,又躺回椅子上。
李平见了贾仪,之前的事情也便记起了不少,当时还是侍卫的陆机,谁都没管,偏偏把一个养子捞出了诏狱,说两人之间没点弯弯绕绕谁都不信。
陆机俯身,小心地让贾仪放落在自己的床上,然后拿过下人一早备好的热毛巾,替贾仪一一把脸和手擦了。
贾仪犹倔强地不肯睁开眼睛,陆机不敢再吓他,只好轻轻地摇他的手:“我要去见宰相和指挥使了,你不要一个人生闷气了,我回来你再咬我也行。”
听到这里,贾仪才微微颤动着眼睫,从眼底打量陆机,只撞上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
是他没错,双手双脚,和之前的陆机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嘴角多出来一丝血迹,想是自己刚刚咬狠了。
贾仪伸手,想去帮他擦掉那道血迹,却在半空中被陆机抓住。
“真好。”陆机将脸贴上他的手心:“你摸摸,是真的吗?”
贾仪下意思地蹭了蹭,然后认真地点点头。
李平和毛忠明等得太阳快落山了,要不是李平涵养功夫好,这会哈欠已经快憋不住了。
院门口遥遥传来声音,两人都不自觉地坐起来,看向来人。
陆机青衫薄衣,遮去了一身的沙场气,但嘴角的一丝血迹还是出卖了他。
“哈。”毛忠明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细节,没忍住偷偷笑了起来。
陆机也不恼,自己找了主位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两位谈的怎么样啊?”
“托您吉言。”毛忠明阴阳怪气,“宰相大人根本看不上我。”
“托您吉言。”李平向陆机拱手,“我才发现我一直在和这样的人同朝共事。”
陆机手扶着额头,有点无语,他有点敬佩贾仪,他是如何把这两个人说通的?
53. 锦绣何在
“好了!”
陆机使劲敲了敲桌子,用的劲太大,撞得骨头疼。又不好露怯,只好偷偷把手指塞在大腿下面。
“你们是来吵架,还是来谈事的?”
毛忠明小声地哼了一声,李平自恃年纪稍长,不和他一般计较,只管和陆机说话:“你们想帮沐府平反,这个我已经答应了;贾太傅还说想在朝中谋个差事,你看什么合适?”
陆机和贾仪已经通过气了,知道他和李平谈了什么,这个时候说话胸有成竹,把当时李平的话还了回去:“官职任免,兹事体大,我可开不了口。”
李平吃了个瘪,自讨没趣,生硬地继续:“那我便依着旧例,拟几个候选供皇上挑选,等新王一到武昌,任命就会下来。”
陆机不置可否,他把头转向毛忠明:“我和宰相大人的事情已经谈完了,指挥使大人有何高见?”
毛忠明这才把头转回来:“我一介武夫,不和你们搞那一套,当时我能背叛贾思协,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只要你们能保我一世尊荣,我自不和你鱼死网破。”
李平还是不信:“你不可以再加官。”
毛忠明撇嘴,挥挥手:“不加。”
“你不可以收门生。”
“不收。”
“你子孙不可以科举。”
“我都没媳妇哪儿来的子孙?”
李平像是第一次认识毛忠明,眼神中有说不出的讶异:“禁军得归我管,你只负责锦衣卫那块儿。”
毛忠明乐了:“禁军全是一群二世祖,你给我我还不惜得要呢。”
啪啪。
陆机拍手,把两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既然大家都没什么问题了,那么我们就把这个签了吧。”
陆机从桌子下面拿出三张纸,给李平和毛忠明一人递了一份:“我已经替大家拟好了,虽说大家心里清楚,这玩意也没什么用,但人手一份,图个心安嘛。”
“等等。”李平抖楞着薄薄的纸,“刚刚说的几条,得加上。”
毛忠明差点被气笑了:“好好好,你加。”
便见李平吭哧吭哧地研磨舔笔,细细地在三张文契下面,都添上了四个条约。
“现在行了吧。”毛忠明扯着文契一角,一口一口地把墨水吹干。
“等等。”
“怎么事儿这么……”毛忠明说到一半便住了嘴,因为说话的根本不是李平。
陆机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看向门边的贾仪。
贾仪单手扶着门框,声音严肃而认真:“我要进宫一趟,在赵襄进京之前。”
“这是为何?”
李平和毛忠明都不解,但陆机知道。他曾经在广陵把贾仪找回来的时候,在南湖边的破木船里,和贾仪说过,废弃许久前皇后寝宫曾有宫女出入。
“好。”陆机开口,不知道在和谁说话,说着看向李平和毛忠明:“请二位务必答应这个要求。”
李平还在踟蹰,毛忠明先答应下来:“好,反正长沙王入京前,锦衣卫也要清查皇宫,你就和我们一起吧。”
送走了李平和毛忠明两尊大神,贾仪走在前头,陆机在后面追。
贾仪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和贾仪开这个口。
沐锦一直是贾仪心头的一根刺,只是这些年来,没有人提,好像它就能被时间冲刷,逐渐淡忘出脑海。只是刺之所以被称为刺,心伤又为何叫心伤,从不会因为淡漠而褪色,只会逐渐越扎越深,直到有一天被抓出鲜血淋漓。
“贾仪!”
“陆机。”
两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还是贾仪先开了口。
“陆机,我有点乱,抱歉。”
不像他对陆机的爱,是从这十几年的风雨中走出来的,其中饱含着种种难以一言以蔽之的情感;但他和沐锦的不是,是那种非常纯粹的,像是小说话本里的那种爱慕之情。
陆机就在原地静静地等着,看着贾仪目光低垂,就像是他阵法里广陵廊桥中的姑娘,羞涩但热烈。
“陆机。”贾仪抬头,却见陆机正怔怔地出神,不由得有些气恼,声音提高了半个度:“陆机!”
“我在。”陆机连忙回答,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惹人生气了,低眉顺眼地赔礼。
“我要去。”贾仪很真诚地对陆机说,“她毕竟是沐家最后的血脉。”
和情字无关,不管贾仪心里是不是真的全无芥蒂,陆机只要知道他对贾仪是特殊的那个,就行了。
尽管事务繁忙,但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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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还是按照约定往长沙送了一封书信,信中所云,大概是:长沙王您之前的太傅贾仪,想着能继续为您尽心竭力,您看看有什么官职适合他,微臣个人的想法呢,在太仆寺鸿胪寺等地任职不错。
李平也没故意下什么绊子,太仆可是九卿之一,地位绝对不低,平时只负责车马和牲畜,属于事情少俸禄多的官职。
可惜他没算到一点,赵襄正在长沙为自己继位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怀着兴奋与忐忑的心,见到京中的书信,打开一看,嚯,居然是给老师讨官当的信。
赵襄第一次体会到了决定一国朝臣生死的权柄,借着这来之不易的快感,大笔一挥,用着之前京城送来的明黄圣旨,把信送回去了。
收到回信的李平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不是说贾仪和赵襄两人关系一般吗,怎么现在搞这么大排场,结果自己还得下跪接旨。
等老老实实地谢恩一套做完,李平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眼前一黑。
只看笔划,赵襄的喜悦便跃然纸上,再一看最后的官名——
“司隶校尉”
李平眼前一黑,头脑中只剩下一句:“好一招瞒天过海。”
司隶校尉,原本并无此职,只是开国皇帝赵晨,因一案子牵涉到其子永安王赵霖的,御史大夫与御史中丞都不方便出面,便特地设此官用以处理此类案件。
若只是地位特殊便罢了,在平常时间,他也可以能够弹劾任何违法犯罪的官员,而不受官员品级和地位的限制??。换句话说,要是哪天贾仪心情不好了,随便去皇帝面前参他李平一本,他也是哑巴吃黄连,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李平差点扑倒在地上,大喊一声:“贾仪狗贼骗我!”
贾仪才听不见李平骂他的话,他正和陆机躺在一张床上。
“离我远点儿。”贾仪用脚轻轻踢陆机,“热。”
陆机不理他,反而把贾仪翻过去,让他背贴着自己的胸口:“抱一会就不热了。”
贾仪震惊地看着陆机绕过自己颈边的手,想着这人说瞎话也该有个限度,奈何自己实在逃不开陆机的魔爪,边黏黏乎乎地凑和着睡了。
骂归骂,睡的确实香,梦中的自己指着陆机的鼻子:
“陆机狗贼骗我!”
54. 长乐未央
“朕以菲薄,绍承祖宗丕业十有七年矣,图治虽勤,化理未洽,深惟先帝付托。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夫死生常理,古今人所不免……
长沙王赵襄聪明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与内外文武群臣合谋同辞,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
诏谕天下咸使闻之。”
燕都平京,小皇帝坐在椅子上,绘声绘色地读着赵国遣送来的赵王遗诏,语调却听不出伤感。
“真有意思。”他合上手中的信笺,“让安成去一趟吧,长兄去世,没道理让人凭空追念。”
“那赔款的事……”王灿盘算着,若是赵国无暇北顾,那么他们便可以顺势将这笔帐赖掉。
“这个月的只交一半,次月半之。”小皇帝拍板:“若是赵国礼部问起,便说旱灾四起,粮食收成不足十一,望宽限几天。”
“是。”王家的家主得了口信,面色稍霁,只要不从世家里扣钱,他是怎么都愿意的。
毛忠明到了,就意味着后面的群臣也不远了。
众人护着赵谦敬的梓棺,也不敢多做停歇,马不停蹄地直奔武昌。一路上途径州县的大小官员全部出门哀悼,缀在百官后头,到武昌城时,队伍已经绵延了一里多。
城门口有四人身影矗立,最前面的是宰相李平,贵为百官之首,自然需要担当表率;稍微落后一位的是毛忠明,作为朝堂新贵,先王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在这里当仁不让;站他身后的是陆机,作为钧鉴年间唯一的大将军,就算武昌之战后赵谦敬也没能削去其封号;和他并肩而立的,正是贾仪,新王上任的第一封诏书,不是宣告天下,而是册封了他的太傅。
这四位就是新王的国之重臣,用赵襄自己的话来讲,就是“肱骨之臣”。
赵襄和赵谦敬这哥俩加起来没见过几面,别提有什么骨肉亲情了,何况赵谦敬暗地里的一些所作所为,他也看不惯。现在赵谦敬一死,他巴不得拍手称快。
什么?是陆机杀了赵谦敬?一定是百官看错了。
什么?没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伪装成陆机的模样,故意陷害大将军。
众人哑口无言,皇帝放下身段和你撒泼打滚,你能有什么辙。
反正赵谦敬早已葬身襄阳行宫的火海之中,等百官想到要抢救的时候,连灰都没剩下。
众人面面相觑,人死没有骸骨就是大忌,别说这人还是皇帝。好在毛忠明来做了这个出头鸟,随便挑了几件赵谦敬的衣服,也不管什么礼仪伦常,往梓棺里丢。
“封棺!”
毛忠明拍拍手,看着还没散尽的工匠们上上下下地忙活。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等到大殓,亲王和官员瞻仰遗容的时候,就说棺已阖无法再开,总之先蒙混过去。
沉闷地鼓声敲响,满城尽摘帽缨,一片素白。
一队人马从城中缓缓走出,为首的便是赵襄。
他望着他的哥哥,他的亲哥哥,眼中闪烁着泪光,号哭着委顿在地,贾仪将他扶起,眼中也带着泪:“皇上注意龙体,赵国还需要您啊。”
事情做完了,戏演完了,拖着一身的疲累,赵襄走进陌生的宫阙,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老师?”他茫然地回头喊贾仪,希望他像小时候那样教他要去做什么。
“皇上。”得到的不是记忆里他的名字,而是一个代称,一个他未曾体验过的,荣耀而沉重的代称。
“寝殿在这边。”
贾仪向着尚未适应的赵王行礼,挥手召来宫女:“带皇上去未央宫。”
“是。”宫女盈盈一拜,挑起宫灯,在前面引路。
宫灯很亮,在黑夜中显得多么夺目,长沙橘子洲头的萤火虫和它没法比。
赵襄突然笑出声,这条路看上去是水到渠成的,但也是他自己选的,他必须走下去。
看着两排灯火在黑暗中越行越远,贾仪叹了口气,回身看着陆机:“怎么说,今天吗?”
陆机点头:“不是不相信毛忠明,只是白天毕竟人多眼杂,如今既然已经进了宫,不如就先探查了再说。”
“好。”贾仪也跟着点头,像个乖巧的学生,只是点到一半突然停住,又摸了摸鼻子:“只是,这皇宫那么大,我们从何查起啊?”
“呃……”陆机也愣住了,呆了一会儿,然后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当年我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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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做事,好像是在这个地方……”
贾仪盯着他看,满脸写着不信。
陆机举起双手:“好吧,我忘了。”
贾仪拿陆机一点办法也没有,伸出拳头示意要打他,陆机只能笑着示弱,不然今天晚上回去贾仪又不让自己搂着睡。
“总之,外边的书房和天禄阁没必要查了,我们先从后宫查起。后宫多女子,沐锦若是被藏在此处并不会引人注目。”
“有理。”贾仪话接的快,人动的也快:“走这里。”
“等我。”陆机轻声喊着,手脚麻利地跟上。
“附近有人。”走了还没多远,周围似乎有破空声,贾仪突然停下,疑惑地看向陆机。
陆机静心凝气,几秒后,面色变的有些难看:“是暗哨,我们被发现了。”
“那怎么办。”贾仪有点焦急低问。他倒不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一个大将军和司隶校尉,况且又在这个风口上,没人会难为他们,只是今天的搜索计划就告吹了。
陆机把贾仪拦在身后,后背贴着墙,将身体隐匿于暗处。
周围脚步声不止一个,而且在缓缓靠近。
“是谁在躲躲藏藏,快出来!”
有大喝传来,声音带有内力,震得贾仪耳朵疼,不由得感叹京城真是卧虎藏龙。
就当两人犹豫着是否主动暴露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话了。
“是我,别紧张。”
不着调调的话音传来,随之响起的是那大喝之人的声音:“指挥使大人!冒犯了,您怎么深夜在这里?”
“刚刚和陛下有些事谈。”毛忠明一脸的漫不经心,“怎么,还要和你通报吗?还不退下。”
“是,是。”
伴随着脚步声远去,毛忠明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声音玩味:“你们两位,真是心急啊。”
陆机带着贾仪从墙后转出身形,向着毛忠明拱手:“谢过指挥使大人。”
贾仪就比较随意:“谢啦。”
毛忠明看了两人一眼,哼了一声:“真是没我不能成事,这次你们可得计我一大功。”
贾仪话捧话:“自然自然。”
好一派欢声笑语。
55. 身陷囹圄
“没有。”
“这里也没有。”
贾仪和陆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
毛忠明跟在后面,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有没有一种可能,赵谦敬早就杀了她。”
“没找到最后呢,还不至于半途而废。”贾仪断然拒绝。
“再找找。”陆机的意见非常简短。
他们避开了今夜遇上的第三波宫女,和无数个暗处的守卫,潜入到未央宫深处了。三人看着眼前石渠阁的牌匾,面色有点严峻。
“石渠阁是存放档案文件所在,沐锦应当不在此处。”陆机藏身于沧池边的树林里,压低声音说话。
毛忠明最熟悉未央宫的地形,他摩挲着下巴:“你们走南边掖门进来,在前殿送别赵襄,过金马门后兵分两路,分别查了承明庐和宦者署,一无所获的话——”
他瞥了一眼石渠阁不远处的城门:“我们只能走过千秋门,往椒房殿内找了。”
千秋门将未央宫分解成南北两部分,北边是后宫,要通过只有千秋门一条通道。而晚上宫内落锁,就算是三人中品阶最高的毛忠明,要想通过,也得要皇上的手谕。
贾仪跃跃欲试:“我去解决守卫。”
刚要起身,贾仪便被陆机拦下:“天下刚定,不宜横生枝节,待我稍作思量。”
千秋门的守卫忠心耿耿,即便已经是深夜,依然双目圆瞪,一丝不苟地注视着前方。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急行,他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大喝道:“止步,来着何人!”
那人便真被他一句话喊停了,双手举起:“秉忠贞之志——是我,别放箭!”
“守谦退之节。”暗号对上了,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清了来人:“指挥使大人,您来这里做什么?”
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敷衍掉,毛忠明将衣衫扯乱一点,好像刚刚奔跑完:“我在宫中巡视的时候,似乎看到有贼人往后宫跑了。路上正好碰到大将军和司隶校尉也在巡防,便一起赶来搜捕了。”
说着,他一打响指,身后黑暗处陆机和贾仪的身影浮现。
“见过大将军,司隶校尉大人。”来人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卫士不敢得罪,但命令不敢违背:“敢问各位大人可有陛下手谕?”
“未曾。”毛忠明一拍大腿,“我给急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贾仪站出来打圆场:“我们也不便随意进入,但皇上安危为重。不若这样,毛指挥使现在便去问皇上要手谕。只是一来一回,路途遥远,只怕贼人已经逃之夭夭,这位兄弟先跟我们进去搜捕。待毛大人得了手谕,再来寻我等,也不算违背了命令,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毛忠明故作苦恼状,“兄弟,你看如何?”
几位岁俸两千石以上的大人,跟他在这里称兄道弟,说出去可是能夸一辈子的事情。而且事急从权,事后再补也不是不行,要是驳了三位大人的面子,这才是不美。
“毛大人速去速回,大将军、校尉大人,请随小的来。”
千秋门在面前訇然打开,毛忠明站在门外,朝着步入其中的贾仪遥遥致意。
他能做的,就到这里了。
那守门的兄弟提着灯,走在前面带路:“大人,门正前的便是皇后住的椒房殿了,只是先王未曾立后,此殿便一直空着。两位大人,要从哪里查起啊,昭阳殿还是凤翔殿——”
“椒房。”贾仪直接打断了他长篇大论般的介绍。
“离门最近,贼人很可能就近躲进其中,便先查椒房殿吧。”陆机似乎是怕守门的兄弟不懂,贴心地解释道。
“是,是,大人英明!”
仿佛是因为长时间守夜过于无聊,见到活人的卫兵仍在喋喋不休地介绍:“先王醉心政事,也不怎么踏足后宫。但好几年前突然下旨打扫椒房殿,我们都以为要立皇后了,结果到现在还没影子……”
“几年前?”踏上殿前的台阶,贾仪打断他的话:“具体是什么时候?”
那卫士似乎没有意识到,在背后议论皇帝有多大不敬,尤其是两位权倾朝野的大官面前,一句话便能要他的小命。
“似乎是……钧鉴三年的时候。”他敲着脑袋,似是在回忆往事。
“对的上。”陆机凑在贾仪耳边,低声说:“沐家出事就是在那年。”
“嗯。”贾仪悄悄地点头回应。
“到了!”守门的卫兵兴奋地喊道:“两位大人进去搜查便好,小的在外面候着。”
“辛苦。”
陆机向他颔首,贾仪已经迫不及待地摸上了殿门。
门上很干净,不像空置了六年的模样,窗格上纤尘不染,最引人注目的是窗内被黑纸蒙起,从外面看不起里面的模样。
“走。”
贾仪身先士卒,猛地推开门,踏入了黑暗之中,陆机紧随其后。
房间内没有一丝灯光,暗得根本看不清楚,陆机回头想去借那卫兵手中的灯,谁料身后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这下连贾仪都看出不对劲来,他回身快跑两步,走到门边使劲推。
门纹丝不动。
陆机和贾仪的脸色难看得要滴出水来,他摸上门,刚刚从外面看见的黑纸,触手却是精钢打造的铁板。
“难怪刚才推门这么沉!”陆机暗暗心惊。
“你是谁?”贾仪被摆了一道,心情很差,奋力砸门。
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勾起贾仪一丝不好的回忆,当时还又陆机来救自己,今天陆机和他一样身陷囹圄,外头还能指望谁呢?
“两位大人。”
这次“大人”两字咬的特别用力,好像在嘲讽什么。
“好好体验一下,先王生前最喜爱的作品吧!”
话音未落,贾仪身后便有机械转动的声音响起,喀嚓喀嚓,融合成巨大的噪音。
哧。
贾仪脚底的地板突然裂开一道小缝,一根铁索从中激射而出,重重抽在贾仪身上。
“嘶嗯。”
不远处,陆机用刀挑飞身前的一根铁索,听到贾仪的闷哼声,心神乱的一瞬,被一根不知道哪里袭来的,抽在了持刀的右手上。
力道很大,陆机差点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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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刀,他将刀身环绕,荡开周身的铁索。
“注意脚下!”这是他唯一能对贾仪说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赵谦敬花大力气做的这个机关,好像在无规律地运转,不知道下一道铁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袭来。何况现在视野全黑,舞刀都如同盲人摸象,陆机只能靠着听贾仪重重的呼吸声,才不至于会误伤。
噗。
有液体坠地的声音。
贾仪噔噔后退两步,手捂着胸口刚刚被击中的地方,嘴里泛起血腥味。
他惯用的武器是那藏于身的银针,可银针如何抵挡铁索,往往自己拼尽全力挡住面前的一根,身后却又袭来第二个。
“不能这样下去了。”贾仪喊道,嗓子沙哑地疼,“看看能不能破门。”
不知道这个大殿的运转能量是什么,万一最后两人力有不逮,只能被困死在这里。
“好!”陆机应声,“我数三个数,三!”
贾仪接道:“二!”
陆机不顾眼前直击而来的铁索,挥身后转,手中刀泛起阵阵龙吟,其中波涛声阵阵。
“一!”
咚!
金铁交鸣声响彻大殿。
预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门只凹下去一厘。陆机顿感绝望,以他的全力一击,若是只能造成这点伤害,这殿门怕是有三寸厚。
时间却不给两人惊叹的机会,之前没有避开的铁索精准地抽中身体,贾仪和陆机一前一后地发出痛呼声。
贾仪已经软倒在地,之前连番作战消耗了不少元气,尚未完全痊愈,如今节节败退,已然体力不支。
陆机试图去捡被震落的沧浪刀,奈何铁索像是有灵性的一样,根根竖起,阻拦在他身前。陆机一时不察,被绊了一下。
高手对敌尚且一招分胜负,何况现在,铁索终于发挥了他本该发挥的作用。陆机感觉周身不断地被涌上的铁索缠绕,只几秒过去,他便察觉到自己的双手不能动了。
“不要挣扎。”
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人出声提醒,陆机抬头看,贾仪的四肢都已然被锁住,身体被固定在殿内的一根柱子上。
“越挣扎越紧。”贾仪面色憋的通红,想必是受过皮肉之苦了。
陆机听话地不再抵抗,不一会儿,他也被捆成了贾仪那样,锁在贾仪对面的一根柱子上,和他遥遥相望。
机关声没停,但空气却仿佛安静了,连门外的幕后黑手都仿佛不见了踪影。
“陆公纪。”
贾仪很少这么叫他,要么是特别严肃的时候,要么是在做那种事的时候,现在很明显是前者。
“嗯,我在。”黑暗中只能隐隐看到对某人的轮廓,声音是最主要的交流方式。
“我不后悔爱上你。”
“不要说这种话!”陆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想强行起身,去找很近又很远的那个人。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陆机已经傻了,呆呆地听着贾仪说话。
“怪我乌鸦嘴,此去经年,真的是良辰好景虚设了。”
56. 奉天成仁
“遗言交代完了吗?”
陆机恨恨地看着前方,黑暗中他看不清贾仪的脸:“我还没死呢,你急什么?”
声音安静了两秒,才传来一声:“嗯。”嗓音带着说不出的沮丧和懊恼。
“我们得活下去。”
毛忠明晃晃悠悠地在千秋门附近转了好几圈,他又不可能真的去向赵襄要手谕。就算最后死皮赖脸真的要到了,陆机和贾仪也免不了吃个挂落,很不合算。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三人已经进门许久了,毛忠明让自己衣服下摆沾上泥土,将头发打散,原地打了一套拳,装出一副来去匆匆的样子,直奔后宫。
“兄弟看好了,这是手谕!”毛忠明扯着不知道哪里拾的黄绸子,黑咕隆咚的城上的人也看不清楚,况且刚刚给贾仪放下的城门,也没来得及关起,便让毛忠明扯着嗓子一路嚎过去了。
城门上的灯火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毛忠明才停下了脚步。总算混进来了,不管到时候这事怎么圆,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环顾四周,此处离椒房殿已经很近了,再往前走数十步,一盏与城门上同样的灯火便盈盈亮在殿前。
“兄弟,我拿到手谕了。”他装出一副高兴而又疲惫的神情,迈着步子靠近。
“大人行事真是迅捷,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明明是夸人的话,但毛忠明听着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寒气。
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台阶下。
“两位大人呢?让他们出来见我。”
借着微光,他才看清那卫兵脸上狰狞的笑,让他想起了正大快朵颐的野犬。
“您说的是贾仪、陆机两位大人吗?”他笑得仿佛在滴血,“被椒房‘啊呜’一口吞掉了哦。”
毛忠明不得不仔细打量这座大殿,惊出了一身毛骨悚然,目之所及一片漆黑,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这位卫兵他脸熟,至少是锦衣卫里挂过号的,等到现在才背叛,想必设这个暗桩的人,一定手眼通天,而且及其耐心。
“不用猜了。”那卫兵不耐烦地打断毛忠明的思绪:“你以为先王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你的投诚?”
毛忠明双目顿时凝神。
“你才是那个叛徒,先王如此信任你,尽心尽力地栽培你,你居然跟反贼沆瀣一气!我就算是入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卫兵大吼着,手中的灯盏随之震颤,仿佛要破碎这黑暗。
毛忠明面沉似水,他从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这种玩笑只有跟贾仪开才有意思。当下,显然不在此列。
十四势轰然落地,匣子展开,一排十四柄精钢宝刀陈列其中。即便在暗夜中,依然显得声势赫赫。
毛忠明抚摸着匣子,神情在温柔和狠戾之间变幻不定:“我打陆机,用了前十三把,勉强与其战至平手。”
那卫兵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他拔出腰间锦衣卫的绣春刀,扎定马步,严阵以待。
毛忠明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你不是我的对手,原不至于出动压箱底的宝贝,但你的罪名正应当用这最后一把刀来处决。”
他语速很慢,但他每落下一个字,他身上的气势便强盛一分。
“奉天成仁。”
原本用于给功败垂成的执行者自杀的刀,如今明晃晃地向敌人头上砍去。他才不是什么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腐儒,既然是刀,就是用来杀人的!
自杀,是在坚守本心的道路尽头,放下了一切。
所以毛忠明放空了一切,他就是刀山火海里最后的闪光。
他是行刑者。
他的刀下就是囚犯。
死亡不会有盛大的演出。
卫兵连死时都没能挥出他的绣春刀,双目圆睁,头颅却咕噜咕噜滚在地上,顺着台阶,一直到毛忠明脚下才停下。
毛忠明闭着眼睛,感受着周身流淌的气机,将第十四柄刀收归匣内。
这时,他才忧心忡忡地看向静默的殿门,拔腿向上冲去。
滚落的头颅看着沾满泥土的靴子从眼前踏过,目送指挥使大人拼命敲击椒房殿的大门,一言不发。
“贾仪!陆机!你们怎么样了?”
毛忠明几乎算得上是在砸门,砸了两三下,才发现触感不对。
一般的房门都经不起他的一拳,但椒房殿的大门,却在他连番的捶打下,纹丝不动。
他先生唯一的孩子,他说过要守护住的,不能在这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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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能。
毛忠明双目赤红,十四势重新落地,他抬手,十四柄刀同时出鞘,他手指向殿门上的一点,低喝:“去!”
贾仪和陆机在殿内,听着门外不断的轰鸣声,皱起了眉头。
“应当是毛忠明。”贾仪猜测,“我们消失这么久,他一定会来寻我们。”
陆机很想问一句,你消失了的话,我也会来寻你的。但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陆机点头:“是他,只是听声响,他也拿这门没办法。”
“那怎么办?”贾仪又恢复了之前的幽默感,只是从不在正经场合出现:“坐着等死,或者等菩萨来救我们。”
陆机要是在他身边,一定一脚踹上去,奈何现在身不由己,只好悻悻作罢。
“你们是谁?”黑暗中有第三个人开口说话,给两人都吓了一跳。
伴随着话音,还要铁索在地上拖行的声响。
“幕后黑手来了。”贾仪势必要发挥他最后的一点幽默:“嚯,还是个女子黑手?”
陆机幻想着自己的手能无限伸长,然后过去把他的嘴捂起来。
“你们是谁?”
幕后黑手没有黑手的自觉,执拗地问。
黑暗中看不见人,只能依据根据声音辨别方向。贾仪的头是唯一能活动的地方,他向右侧声音出现的地方看去:“我是贾仪,他是陆机。”
“贾……仪……陆机?”她声音中带着犹疑和颤抖,仿佛在不知道的地方正在天人交战。
这下开口的贾仪懵了,陆机也懵了。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他的错!”声音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铁索被拖动地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啊!”
犹如濒死之人的嚎哭,随后夹杂着细细的呜咽,一抽一抽的。
仿佛是听见了殿内的变故,门外的敲击也停止了,空气中只残留无名人痛苦的哭声。
贾仪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的双眸一点点睁大,胸中块垒恨不得倾泻而出,但到最后,仍是只能用最颤抖的嗓音喊出她的名字。
“沐锦?”
空气是真的安静了,但下一秒便被更激烈的哭喊充斥。
“不……不要……不要叫我!”
57. 星辰虽小
“沐锦?”
空气是真的安静了,但下一秒便被更激烈的哭喊充斥。
“不……不要……不要叫我!”
贾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铁索一点一点收紧,他感到一阵撕裂的疼。
他心急如焚地想冲破束缚,奈何跨出这一步,所隔的却是如山海般的距离。
“沐锦,别怕,等我来救……啊!”
贾仪能感受到自己左臂肌肉的痛楚,他的呼喊却加剧了沐锦的哭声。
陆机从刚才起便沉默着,直到现在。不能放任贾仪继续,他必须开口。
“贾子读!”
奋力和铁索角力的人望向他,似乎遇到了救星,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你有什么办法吗?”
“你先不要动。”
贾仪瞬间丧失了信心,但还是听话地停下了动作。
空气中尽是铁锈味,陆机强行让自己心平气和,就像他在祁连山和桓玄对峙那样。
卧龙先生曾经在齐云山上授他以《心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他是大将军,贾思协的真正传人。毛忠明只学了功夫,贾仪只得了学问,只有他文修武备,是先生真正的衣钵传人。
“贾仪,你听见地下的机杼声了吗?”
贾仪凝神细听,努力不去受外界的影响,尽管左手正在汩汩流血:“能听到一点,但听不真切。”
“好。”陆机强打精神,“你还能操控多少针?”
“左手使不上力。”远处的声音很轻,好像做了什么坏事的孩子,“勉强能御百十根。”
“够了。”陆机给他鼓气:“你有没有发现,这大殿四面为铁壁,而若要铁索出现,地面必定有缝隙。”
贾仪看着满身的铁索:“你的意思是?”
“没错,这么大的机关不靠人为操控,自己运行,一定有所规律。“陆机暗暗捏拳:“你要让它出现一点点小的差错,它就会自我崩溃。”
贾仪一点就通:“你等着,我来试试。”
说着,在微乎其微地空间下,贾仪偷偷地将全身真气灌注进右手,指尖一捻,百根银针便应声而起。
铁索没有一点反应。
“似乎有用。”贾仪忍着因为失血而麻木的左手,全力催使着银针向地面的缝隙里钻去。
银针钻入地面间的缝隙,被强行运转的铁索根根碾碎,每一根银针碎裂,真气便逸散一份,贾仪的脸色便白一分吗。
地面下充斥着咯咯声,贾仪的额头尽是汗水,散落的长发遮住眼睛,他看不清四周的情况,他只能靠越来越微薄的真气去感受。
那是弱小与强大的博弈,他们再无退路可言。
星辰虽小,难掩其明。
咯咯声最终化成了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好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似乎有两秒的失聪。
随后好像牵扯到了什么恐怖的连锁反应,整座大殿都在怒吼。不似襄阳行宫那般木石纷纷落下,椒房殿是肉眼可见地在开裂。
两人身上的锁链骤然一松,贾仪失去了最后一丝真气,手一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双腿已然支撑不住,颓然跪在地上。
陆机在铁索松开的一瞬间,便向前跃出,在贾仪跪倒在地上的前一秒,接住了他无力的身子。他轻轻拍打他的脸:“贾仪,不能睡,我们得出去。”
“贾仪,陆机!”
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毛忠明提着刀,奔丧一般地抢进殿来。借着不那么明亮的月光,看见了殿内跪着的二人。
他是又喜又悲,喜的是他们还活着,悲的是两人状态看起来都不是很好,不知道他们谁受伤了,弄的身上全是血。
“快出来!”
毛忠明挥刀弹开不知道从哪里崩出的铁块,与刀锋相撞的时候发出铮鸣之声:“这里快要塌了。”
陆机抱起贾仪,贾仪却反手拽住他:“沐锦还在里面。”
“我先送你出去。”陆机就要走,却被贾仪死死地拖在原地。
陆机回头,只见贾仪死死地咬住下唇,左臂垂落在身侧,用还能动的右手紧紧地拉住他的衣袖,执拗的神色仿佛四匹马都拉不回来。
毛忠明看懂了,他立马对贾仪说道:“里面还有人是吗?我去找,你和陆机先出去。”
贾仪还在犹豫,毛忠明故作轻松地说:“你信不过陆机还信不过我嘛,我可是你们的大师兄!”
说着一抬贾仪的身子,与陆机合力将他抱起,露出一个信心满满的笑容,说着便转身向殿内冲去。
殿内的情况比刚刚还复杂,精钢制作的大殿,如同木匠手中的鲁班锁,被肆意地揉捏变形,最终化成一堆破铜烂铁。
毛忠明努力从金属不详的咯咯声中,辨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哭声,在嶙峋的铁疙瘩之间穿行。
“自从我出师以来,”毛忠明还笑得出来:“这是我身法使的最好的一次。”
白驹过隙。
贾仪会,陆机会,身为大师兄的他自然也会,而且做的更好。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锦衣卫一直做的是杀人的活,若问他有没有像今天这样,为拯救一个人而拼尽全力,他的回答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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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那人自顾自地捂着脸,好像四周的泯灭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走!”他砍断锁住她四肢的铁链,抱起她便开始朝外飞奔。手中的女人好像也没有抗拒,任凭他带走。
殿门外,贾仪扶着陆机,死死地看着幽深的椒房殿内,陆机搂着他的身子,不让他一时冲动跑回险境。
“出来了。”
贾仪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看着毛忠明敏捷地避开障碍物,怀中的宫装显得那么的消瘦。
陆机却暗道不好,毛忠明的必经之路上,却有一大铁块摇摇欲坠。陆机想拔刀,但已经来不及了,手刚触摸刀柄,那铁块已经轰然落下。
“闪开!”那是他唯一能提供给毛忠明的帮助,但这样的声音,在一整座大殿的崩毁中,显得那样的弱小,微不足道。
“嗖!”
有破空之声传来,箭矢穿过重重迷雾,精准地击中的那铁块,将它打的偏了一点。
毛忠明翻身避开突兀砸落在身边的铁块,心里暗道好险,连续两个纵跃,总算跳出了殿门。一出门他便喊道:“快跑啊,这玩意要塌了!”
陆机连忙抱着贾仪后闪两步,退到了安全位置,将贾仪护在身后。
轰。
宛若广陵城芦橘楼的爆炸,椒房殿在响彻武昌的巨响中,碎成了一地的铁渣渣。
“沐锦!”贾仪一个翻身坐起,就要去找人。
陆机没再拦他,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安成公主直起腰,晃了晃手中的弓:“怎么样,我在平京学的,还不错吧。”
陆机对她笑笑,点点头,转回头去找贾仪。
毛忠明吐出满嘴的灰尘,看了看怀里的人。还行,有气,毛忠明便放心了。
但下一秒,那人便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怎么了?”他吓傻了,但下一秒他就瞬间明白了。
“她久居黑暗,不能视光。”毛忠明拉住踉踉跄跄跑来的贾仪,撕下他的半截袖子,在手上撕成布条,于沐锦眉眼处缠几圈,在脑后打了个结。
沐锦便安静下来。
贾仪才放下心来,刚想仔细查看沐锦的身体情况,身后却传来安成的声音。
“哥。”
这个哥是谁,不言而喻。
他缓缓转头,看见了黑夜中的一抹亮黄。
他们曾经是师徒,好友,知己,他是他亲封的司隶校尉。但当一人坐上那巅峰的龙椅,再谈之前的情分,是不是就有点可笑了呢?
他转身,用尚且完好的一只手行礼。
“陛下。”
58. 死罪可免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被糊弄,但皇帝不行。
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解释,擅闯后宫、矫诏、结党营私……每个拿出来都是掉脑袋的大罪。要是赵襄再稍微联想一下,私通先帝妃嫔的大旗也能扯出来用一用。
“臣死罪!”
毛忠明跪的最快,三个字喊的震天响。
“你有何罪?”
“臣胞妹被赵谦敬强抢入宫,这些年饱受欺凌。臣一直想救其于水火,奈何直到今日才有机会。”
“你胞妹?”
赵襄看了一眼地上的沐锦,脸被布一遮,就算不是也像了三分:“朕从未听你说起过。”
这是个蠢问题,要是平时锦衣卫有人问他这种问题,毛忠明绝对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谁叫说这话的是当今赵王呢。
毛忠明不知道该怎么回。“臣怎么可能让陛下知道这件事呢?”,你有事瞒着天子,当斩;“臣平日隐忍许多,外人尚且不知。”在赵谦敬身边多年,看来你所图甚大,当斩……
怎么说都不对。
赵襄也发现自己说的话不好接,生生咳嗽两声,想了半天,挑出了一点毛病:“不可直呼先王名讳。”
毛忠明哭得差点趴地上了:“是。”
这边还没结束,那边又跪下了。
“臣死罪!”
赵襄转头,对着陆机:“你又有何罪?”
沐锦那段被毛忠明说掉了,陆机只好挑别的说。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邦邦响:“臣不该听信一面之词,被毛忠明诓骗。”
“诓骗?”赵襄来了精神,“从何说起啊?”
“祁连军营间有求,常常互相帮助。何况我和他同朝为官,更该尽心竭力,为主上分忧。这才一时不察,被他的鬼话混了过去。”
“那闯千秋门的……”
陆机一指毛忠明,声音坚定:“是他。”
赵襄刚刚放过了毛忠明,这下没有再提的道理,正兜兜转转找个人安个罪名的时候。
“臣死罪!”
贾仪这一跪,跪的惊天动地,风云突变。
看着贾仪身上染血,衣服破碎,左手无力地垂下,一副你不管我,我今天给你死这儿的架势。赵襄这一口气含在心里,下不去出不来,只好指着贾仪的鼻子骂:
“你给我滚!”
“好嘞,陛下。”
贾仪从善如流,起身就走,临走还不忘了踹一脚陆机:“跟上。”
陆机站起来,默默地跟在贾仪身后;毛忠明最会看眼色,见赵襄没有降罪的意思,将自己名义上的胞妹扛起,晃晃荡荡地跟着贾仪一起退了出去。
眼下三大罪魁祸首都跑了,剩赵襄一个人在深夜的寒风中气得瑟瑟发抖。安成公主在旁边劝:
“皇兄不要过于动气,他们也是一片忠心。你看,刺客这不是伏法了吗?”
赵襄一眼瞥见乱铁堆里的尸体,那人只露了一双脚出来,剩下的全被埋在废墟里了。他皱着眉头,不忍直视:“凌迟!”
出了未央宫,贾仪急急地要去看沐锦的情况。
沐锦对外界的接触一直很警惕,贾仪一要碰她,她就身体下意识地一缩。许是毛忠明救了她,被他抱着的时候却还算平静。
陆机拦了贾仪一步,声音很轻:“做戏做全套,四面全是赵襄的探子。”
贾仪不由得停了下来,沐锦现在名义上是毛忠明的胞妹,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要他真的就这么忍心看追寻了六年的人,被他人带走,他还是放心不下。
可事实就是事实,经不起半点私情。陆机看向毛忠明:“你府上有医师吗?叫大夫给她看看身体有没有什么隐疾……这些年,她受苦了。”
毛忠明了然:“你放心,定当好好照顾她。”
陆机想了又想,还是开了口:“她刚醒时不要给她吃太多东西,白粥最好,身体受不住。若是有什么麻烦之处,只好请你多担待了。”
“好。”毛忠明保持着姿势,点头,便转身离开。
贾仪手伸出一半,还想再说些什么,眼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了眼陆机,又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陆机按住贾仪,不让他受伤的左手乱动:“之前很多次,你就是这样的。”
心里一疼,贾仪偏过头,绯色却爬上了面颊。
“每次我都怕你就这么走了,不带我。”陆机微微俯身,将下巴磕在贾仪头上:“以后不允许了。”
贾仪忘了他有没有说话,有没有什么反应,但他记得,陆机笑了。
于是他也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
“疼疼疼……”
还没笑完多久,贾仪就要哭了。
陆机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慰他,转头对着医师:“大夫不用停,务必将脱臼的地方全部掰正。”
“我***,陆公纪,你不是人!”贾仪一边掐着手心里的肉,一边想着可能是自己太疼了,掐得都没感觉了。转头一看,陆机的手被自己捏在手里,刚刚被骂的人呲牙咧嘴地看着自己。
贾仪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谁,哭笑不得地拿右手揽着陆机的脖子。
眼瞅着大夫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贾仪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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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刻,大夫喊道:“好了!”手一拐,贾仪的臂骨喀拉一声,接上了。
贾仪刚松懈半分,顿时被左边传来的剧痛侵蚀了神智,喀嚓一口咬上了陆机的脖子。
陆机捂着脖子,神色怏怏地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以后做事的说话还会有的,要习惯。”
贾仪没听懂,但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他对陆机露出了一个张牙舞爪的笑容。
赵襄昨天被三个混世魔王打搅了清梦,今天打着哈欠,被太监客客气气地请去上朝。这是他即位后的第一次朝会,他必须要全力以对。
然后他就发现有人请假了。
毛忠明请假了,要照顾胞妹,情有可原。
贾仪请假了,要养伤,昨天左手都断了,情有可原。
陆机请假了,理由是——脖子疼?
偌大的大殿上,李平一个人站在最前面,他周围空落落地隔出了三个位置。
李平也懵了,他昨夜已经连夜推演今日朝会,你争我抢,火气浓厚的场面。可谁知,朝堂上的人,一个个都是老面孔,他自认最大的三个敌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止于此,锦衣卫指挥使、司隶校尉、大将军缺席,一些原本他们要处理的闲务,也顺带地丢到了他这个宰相的头上来。
“军中缺少主将?宰相大人您拟个章程。”
“锦衣卫改制?宰相大人如何看?”
“广陵王又要造桥?宰相大人您去劝劝吧!”
李平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主要他说了也不算,但事情还是摊到他头上,他也只能一一接下。
“别让我揪住你们的小辫子。”
李平在心中大骂三人,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团和气,笑嘻嘻地和群臣你来我往。
“陛下!”
有人站出来高声喊。
李平回头,却是一惊——此人他竟然不认识。
“陛下,臣听说有传闻,是大将军刺杀了先帝。先帝究竟是怎么晏驾的?”
从襄阳回来的百官默契的缄口,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说话。
百官不说话,但这个话题下,赵襄不能不说话。
“非也。”赵襄开口,“是司空核查身份的说话不仔细,漏了燕国的奸细进来。”
他不能说陆机,也不能提赵铭太子的事,胡乱找了个替罪羊。反正燕国天天和他们赵国打来打去,这锅背着也就背着了。
“燕贼无耻!”
立即有人大骂,周围一片应和。
谁料这个时候,鸿胪寺卿出来说了一句话,把事情推向没人预想到的地方。
59. 讳莫如深
“陛下!”
声音在一众嘈杂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赵襄还是听到了。
“爱卿请讲。”
赵襄作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将来的史书上可不能记载,他是一个昏聩暴戾的皇帝。
“燕国这个月的赔款比上个月少了一半。”鸿胪寺卿语速又急又快:“礼部遣我等去询问缘由,却被告知燕国旱灾四起,粮食欠收。”
说着,他咽了下口水,趁着赵襄还有耐心,连忙接上自己刚刚停下的话头:“可我问了太史令,他说最近燕国境内降雨频繁,不该有旱。”
他向着赵襄跪下,一拜不起:“请陛下明鉴,定是燕国贼子,为了逃避赔款,刺杀先王!”
赵襄没想到还有这一份大礼等着自己,原本还怕自己刚刚编的瞎话不能取信于人,现在燕国不知道为什么,送给了他天大的一个佐证。
“贼子猖狂!”赵襄手重重地砸向扶手,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兵部和户部,这两日便拟个章程出来,告诉朕,这仗能不能打!”
兵部尚书前两日被毛忠明参了一本,眼下在家里面壁思过。朝中只剩了个侍郎,颤颤巍巍地跟在其余五部尚书身后。
上司没了,自己也得顶这个大梁。可怜的侍郎大人,好像被吓得,腿脚也跟着不灵便起来:“是……是,陛下。”
宣战书送达平京的时候,小皇帝人傻了。
“我不就少交了一半白银吗?”他一脸震惊地读着来信,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我又没说不给!”
想着想着还是不对:“刚死了皇帝,他们怎么还有精力来管我们鸡毛大的小事呢?”
“陛下读完便知。”已经率先读完信的王灿脸色铁青,连带着参会的其他家主面色都不好看。
小皇帝耐着贾仪写的文邹邹的句子往下读,越看眼里越冒火:“不是,就算想侵犯我国疆土,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吧!”
他一巴掌把信拍在桌上:“居然把杀赵谦敬的锅甩我头上?”说着自己先绷不住了,“我他妈杀个皇帝就为了这一半赔款,我脑子被驴踢了?”
群臣默默无声,看着小皇帝一个人发脾气。
这仗没法打,之前两次国战,把燕国打的元气大伤。虽然不至于直接灰溜溜地打开城门投降,但短时间绝对不能再经受一次大规模的战役了。
“告诉赵襄。”小皇帝的声音憋屈:“我投降。”
这仗最后也没打起来。
鲍照在边境象征性地集结一点兵力,燕国也装模作样地连发三封信求饶,这事便算过去了。
赵襄很高兴,因为没人会怀疑他来位不正,钻赵谦敬之死的牛角尖了;小皇帝很高兴,因为他们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钱也没多出一分;赵国百官也很高兴,他们有了一位,似乎比先王脾气更好的赵王。
贾仪也很高兴,因为翘了上次朝会,下一次朝会要在五天之后,他就有足够长的时候去看沐锦。
第一天,贾仪没去成。
因为前一天晚上陆机做太狠了,在床上从亥时做到了子时末。贾仪噙着泪,单手握着陆机不安分的手腕,边哭边告饶:“公纪,我真不行了。”
陆机当然没放过他,于是次日清早,他顶着满脖子的牙印,打发下人向赵襄请假。
第二天也没去成。
贾仪的左手好了不少,除了肌肉仍隐隐作痛,手臂已经能正常舒展了。
但陆机倒下了。
贾仪摸摸他的额头:“不烫啊,怎么回事?”
陆机躺在床上哼哼,也不说什么事,就喊头疼。
贾仪又是喊太医又是伺候他换衣服,忙得一身汗。
等晚上了,贾仪累的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床上,却感觉自己身上爬上了一个人。
“?”
激烈处,贾仪掐着陆机的背,咬牙切齿:“陆公纪,你不要脸。”
第三天。
昨天装了半天病,和贾仪腻腻歪歪了两天,今天再想不出法子拖延了。
贾仪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摸着屁股,恶狠狠地看着陆机:“你今天还有哪里痛?”
陆机迅捷地起床、更衣、淘米。五分钟后,把冒着热气的白粥端到贾仪面前,然后啪唧一声跪了下来:“我错了。”
道歉道的干脆利落,跪的也雷厉风行。
半个时辰过后,大将军府的下人便看见,自家的主子被贾仪拎着耳朵,提进了马车里。
毛忠明的宅子不和达官贵人们挤在一块,在皇城脚跟跟头一块儿。
大将军的马车踏碎了黎明,停在了这个小庄子前。马蹄未稳,贾仪便已经急急地跳下马车。
陆机掀开帘子,在后面喊着别急,想着贾仪身体大伤初愈,又被自己折腾了两天,不能像以前那样上蹿下跳的。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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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仪一落地,唇缝里就逸出“嘶”的一声。
陆机急忙去看,却被贾仪翻了个白眼:“你做的好事。”
陆机理亏,讪讪地闭嘴不言,只敢离贾仪半步远,既怕他回头拧他的耳朵,又担心他身体不适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
锦衣卫指挥使的宅子不大,不似大将军府,亭台水榭,进了门便是正厅。厅内,毛忠明正坐着,面前烧着茶水。
“你们来了。”他半点新意也无地朝两人打招呼,“远远地就听到你们吵架的声音了。”
“没吵架。”贾仪直直地坐了下来,斜眼瞧了一眼陆机:“我们吵架了吗?”
陆机头摇的像拨浪鼓:“没吵架没吵架。”
毛忠明冷哼一声,不去管小情侣之间的事情,抿了一口茶,对贾仪说:“这两天她一直昏睡着,只醒了一次。”
“她说什么了吗?”贾仪的眼睛瞪大了,看着毛忠明催他快说。
“什么都没说。”毛忠明给他浇冷水,“你可以隔着窗子看看她。”
贾仪和陆机挤在窗前,透过一个小眼偷偷看屋内的情形。
房间里陈饰虽不华丽,但也算精致,屋内还多加了炭火,暖气透过窗眼吹在贾仪脸上,痒痒的。
屋内没点灯,沐锦眼前的布还缠着,正静静地酣睡。
毛忠明解释道:“她现在已经能感受到一点光亮,但还不能视物。太医说沐小姐只是在暗处呆了太久,经过治疗,视力肯定能恢复。”
“那就好。”
贾仪心中的石头落下了一半,但转而又想到椒房殿内凄厉的哭声,不知道沐锦醒来后,该如何待自己,心里便又没有底起来。
贾仪满目愁绪地走了出去,陆机这次没跟上,他远远地缀在后头,估摸着贾仪听不到了,转头问毛忠明:“她还是不是……”
“不是。”
毛忠明声音凛冽:“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太医查过了,不是。”
他说着,狠狠地握了一下拳:“我早该杀了赵谦敬的。”
两人相对,默默无语。
“你们在磨磨蹭蹭什么!”
远处没好气的声音响起:“还走不走了?”
“来了!”
陆机应声,转头低声嘱咐毛忠明:“不要让他知道。”
毛忠明看了眼贾仪身影消失的地方,慢慢点了点头。
“我懂。”
60. 反目成仇
仿佛是要换了新天,继赵王被刺之后,西边又发生了一起大事。
蜀国爆发了起义。
说它是起义也对,毕竟百姓扛着锄头,浩浩荡荡冲到官署里,打的打砸的砸,很快组织起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但它不是百姓们自发的,背后成都羊氏的身影若隐若现,还有绵竹杨氏在煽风点火,使势头愈演愈烈。
贾仪躺在床上,昨天难得陆机没有欺负他,一觉睡到大天亮,连身上都浸满了玉兰香气。
“你说,”贾仪从盘子里摘下一颗葡萄,“那帮姓刘的还能在那位置上坐多久?”
陆机伸出一只手,平放在贾仪嘴边,接过他吐出来的皮:“不出一年。”
“半年都嫌多。”贾仪扯住陆机要缩回去的袖子,把核也吐出来:“汉中刘氏过的日子太舒坦了。”
蜀国皇帝姓刘,本就是当地大家族自立为王。而成都羊氏和绵竹杨氏,是刘氏能称王的绝对助力。
“那为什么现在他们反目成仇了?”
陆机把皮和核放在一堆,掏出手帕,递给贾仪。
贾仪熟稔地接过,擦了擦嘴:“废话,燕赵之战后,刘氏通过边境互市赚了不少钱,你猜猜他分给了羊、杨两家多少?”
贾仪眼睛亮晶晶的,竖起一根食指,随着身体摇了摇。
“一成。”
“只有一成?”陆机也被震惊了,“皇室心也够贪的。”
“毕竟是商贸起家,骨子里带的,没办法。”贾仪叹了口气,像是在惋惜:“换做是你,要是我赚的钱不给你,开支还得从你兜里划,你还愿意供着我吗?”
“愿意。”陆机答应的利落,一点没犹豫。
贾仪哑然失笑:“没让你在这个时候表忠心。”
陆机欺身而上,将贾仪压在床上,自上而下地俯视:“我这是在表忠心吗?”
贾仪丢盔卸甲,脸红的跟祁连山朝霞一样:“没……没有。”
说着,感觉陆机没消下火气,又挺身,在陆机唇上轻快地啄了一下。
脸更红了。
陆机开始脱衣服,外袍,腰带,里衣,房间内只传出一声崩溃般的喊声。
“我错了,陆机,好哥哥~~”
昨天刚上过朝,赵襄揉了揉眉心,还是不打算大动干戈,就单独叫几个人来书房议事便可。
贾仪和陆机已然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可以说的上是风度翩翩了——如果你没见过他们早上情动时样子的话。
李平正正经经的一身朝服,礼仪表率挑不出一丝错处,与靠在一边站没站相的毛忠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都是熟人,赵襄也没什么架子:“蜀国内乱,各位都是什么看法。”
两位武将自动往后退一步,贾仪笑着看了一眼李平,伸出右手示意你先来。
李平也没跟他客气,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陛下,微臣愚见,暂时应当作壁上观,以观后续。”
“老师怎么看?”
赵襄也没点头,单独问了贾仪。
贾仪与李平对视一眼,然后笑着朝赵襄拱手:“回禀陛下,臣也这么觉得。”
赵襄思索一二:“诸位的意思是,赵国不需要出兵蜀地了?”
李平连忙说:“只是不是时候。”
贾仪更直接:“要。”
贾仪和李平进行今天的第三波眼神交锋,最终贾仪占了上风。
他抢在李平之前开口:“刘氏和羊、杨两姓正斗的如火如荼,我们没必要横插一手,反而要紧盯燕国不要破坏平衡。”
他顿了顿,松了松领口:“若是刘氏幸存,则顺势出兵,蜀地可平;若是两姓灭刘,他们自己也成不了势,只能在燕赵两国中择一而从。那是我们稍加利诱,蜀地可定。”
李平怨恨地看了贾仪一眼,好话都被他说了,他只能拣些边边角角的补充。
他不甘示弱地拱手:“陛下,百年前,蜀与赵乃一国,至于分崩离析,开国武皇帝整肃江山,刘氏不从,方至两分。”
百年之前蜀国和赵国本就是一国,奈何划土裂疆,开国皇帝赵晨虽然尽力修补,但刘氏自立山头,才致如此。现在我们攻打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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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顺天而行,是道义如此。
贾仪怎么会让李平抢了风头:“九州从来向一统,岂容伪朝至两分。”
李平不甘示弱:“天下思定已久,陛下当成四海之愿。”
“刘氏暴乱,天下定当奉节讨之!”
“募州郡义士,讨祸国逆贼!”
……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赵襄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条心,不必为此相争。诸位的建议我已经明白,请回吧。”
出宫的道路是,李平还是和贾仪眼神滋滋冒火,毛忠明在一旁看得不亦乐乎,心里催促着“吵起来!吵起来!”
“你已是司隶校尉,再下来是要篡位不成?”李平眼中说不出的轻蔑。
贾仪朝着路边拱手:“辅国臣之本分,何敢图于禄勋?”
“因权专利,久必生变,早晚这个武昌城容不下你。”
“此身可为浮江苇草,亦可为燎原之萑。”贾仪心平气和,“无家可归的日子我体会过,想必宰相大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吧。”
“哼!”
话已至此,再没什么好辩论的了。
大道朝天,大家各走一边。李平回宰相府,毛忠明回他的小宅子,贾仪回大将军府,和他的大将军一起。
“他就是气不过。”陆机走在贾仪身旁,替他理散乱的鬓角,“之前立储的时候被你摆了一道,这口气他咽不下。”
“除了你,我们从未结党,朝堂上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贾仪也不高兴,甩着手,将衣摆甩得四下翻飞。
“他不是蠢人,总会明白的。”陆机像孩子的妈妈,轻声细语地哄着:“不生气啦,回去我奖励你啊?”
“什么奖……”贾仪疑惑,刚想问出口,看见陆机不怀好意的嘴角,心里大喊一声不好。
“能不要吗,陆哥哥~”
“这可不行。”
离大将军府已经很近了,陆机一把抱起贾仪,在他鼻尖亲了一口,惹出一声闷哼。
“哥哥叫的那么欢,可不能赖账。”
61. 汉中城破
蜀国内乱结束的很快,快得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刘氏庞大的军队中,有多少人的家眷在身后举起了锄头?面对自己的亲人,又有多少人能狠心举起手中的兵刃?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现在士兵连“一鼓”都没有,就丢盔卸甲地逃跑了,剩下汉中王刘氏一个人,和陪着他的孤城。
赵襄继位的第二年,也就是景初二年,汉中敞开了城门。
叛军摇旗呐喊地冲入巍峨皇城,只得到了歪脖子树上的一具尸体,和被熊熊烈火焚烧殆尽的皇城。
千里皇城,尽作焦土。
百姓还在欣喜若狂地庆祝,羊、杨两家还没商定好旧蜀国的归属,燕、赵两国的铁骑早已兵临城下。
陆机带兵踏入蜀地的时候,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剑阁天险,连一个守军的影子也没看到。如此,陆机只消半月,便偷渡剑门关,直取汉中城。
和他们动作一样快的是燕国。
小皇帝绝对不是个傻的,天上掉的馅饼,怎么可能不咬一口,反而放任他白白被他人偷走?
若能得到蜀地,不说其特产的蜀丝,便是其盆地间的广袤平原,便能使燕国的粮食压力骤然减轻。
现在正好,燕赵两军迎面碰上,索性撕破了脸皮,下个月的赔款不用交了。
赵国这边陆机重领军权,燕国那边,来的却也是老熟人。
颍川钟氏家主,钟苑。
对于摆了他一道的两人,钟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看。他派士兵只隔三十里扎寨,哨塔之上,双方军营清晰可见。
赵国固然强大,燕国之剑也未尝不利。
陆机不想打这一仗,虽然桓玄兵败武昌,但燕军的有生力量却得以保存,实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弱。
况且,燕赵这对“鹬蚌”相争,容易让羊、杨这两“渔翁”得利。
贾仪漫不经心地喝着茶,那是陆机在军营里,翻箱倒柜了半天淘出来的好东西,一股脑全孝敬贾仪了。
“现在只有城里的人盼着我们打起来。”
贾仪吹开茶盏上漂着的浮叶,仿佛军营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没影响到他。
“那我们该如何破城?”
陆机在贾仪的对面坐下,拿两膝去夹贾仪的腿:“我们两方不管谁先动手,都会陷入双线作战的困境,首尾难以相顾。”
贾仪点头,他放下茶杯,把腿翘到陆机身上:“若是我们能劝降城内二位,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
陆机握住了贾仪乱动的脚,想用手把他冰块似的脚捂热,边点头答应道:“我来想办法。”
“哎!”贾仪被弄的有点痒,他蜷曲着身子:“成都羊氏与武皇帝有旧。”
在武皇帝赵晨还不是武皇帝的时候,他曾和当时的羊氏家主羊续在边境对峙。当时瘟疫盛行,赵晨不巧得了病,但羊续非但没有乘机攻打,反而劝止了主张偷袭的部将,还派人送去了自己配制的药。
武皇帝心胸气度自然不凡,后来一只鹿被羊氏族人打伤,却逃到了赵晨的地盘上。赵晨二话不说,将鹿捆好送了回去。
这段故事一度传为美谈,只是此事距今已经快百年了,也就只有贾仪这种博览群书之人才记得住。时光一去白驹过隙,羊氏还能记着他们两家之间的这段情谊吗?
“试试嘛。”贾仪很舒服地软倒在椅子里,眼眸却只看着陆机:“说不定有用呢。”
“好。”
陆机把贾仪的脚放下,惹来他的一记白眼。
“最近几天收敛一点,不要引诱我,这里军帐不隔音。”陆机没好气地对贾仪说。
也不知道贾仪听见没有,只见他看着陆机,讪讪地摸着下巴。
羊欣最近连续好几天失眠了,他知道另一位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每天早上他们都会碰头,商量出路和对策,瞳下的眼袋是遮也遮不住。
但今夜他是想睡也没法睡,一支箭破空直直射进他庭院里,箭尾有一封信。
信是陆机写的。
“不眠之夜啊。”
羊欣重重叹气,拾起羽箭,四周守卫却没有一个被惊动的,这更是令人绝望的事实。赵国的探子都摸到他院门边了,自己人却连他的影子都没察觉。
信倒不像是来劝降的,写的好像他和陆机是多年的老朋友。
“……一邑一乡,不可以无信义,况大国乎!微如此,正是彰其德,于羊续则无伤也。”
既言明降后的丰厚待遇,他还能在蜀地封个异性公侯;又拉出百八十年前的老黄历,说我们祖上的交情,不如现在就重归于好,不失为一桩美谈。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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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恳切,要不是连陆机面都没见过,他差点就信了。
他将信塞回纸笺里,凑到灯火处,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被火苗蚕食殆尽。
没有陆机,他一样能雄踞汉中,称霸一方。
他羊欣可不是随便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乱世英杰枭雄辈,岂可无我?
一夜无话。
昨晚的激昂慷慨还未消散,羊欣感觉自己的人都精神了不少。他像往常那样走进残存的皇宫,有还未烧净的宫殿,正好用来议事。
四周静悄悄,走在路上只有火后的焦糊味道,和路边脆得出奇的断垣。
他踏上了原本洁白,现在已然一片漆黑的台阶,身子却突然顿住了。
不对劲。
十分的不对劲。
他缓缓地转头,身后他走来的路上,已经悄悄站满了刀斧手。
殿门打开,他的合作对象,曾经共赴水火的好兄弟,正眯着眼,在阳光下戏谑地看着他。
“抱歉,兄弟。”
杨开宁,也就是绵竹杨氏的家主,声音冷冽而讽刺:“燕国许我安乐公,我又何必与城中百姓共存亡呢?”
“背信弃义,人所不齿!”羊欣的声音都在颤抖:“你知道赵国给我开了什么价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开宁的嗓音已经露出了笑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他看着面色赤红的羊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偏不。”羊欣沙哑开口。
他猛地抬起头,仰头吹出一声长哨。
鹞鹰闻声掠起,往城南飞去。
“你要干什么?”杨开宁这次感觉不对,将一身的嘲讽收起。
羊欣却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你要我的头向燕国投诚,想必现在还没打开城门吧。”
杨开宁不由得随着鹞鹰的轨迹转头,看向南方。
“现在,”羊欣笑得声嘶力竭:“我比你快了。”
轰。
南门外,整肃完毕的赵国军队,看着眼前逐渐打开的城门,向前踏出了一步。
贾仪站着,一只手仍端着茶杯:“义动君子,利动贪人,这怎么会是腐儒之言呢。”
陆机看着太阳,背过身,看向光芒下的铁甲。
“先拔牙门纛,再立夺胜功!”
62. 智取绵竹
“快,快开北门!”
杨开宁再顾不得和羊欣扯皮,若是被赵军捷足先登,自己封侯拜相的美梦也就做到这里了。
对于坏了他好事的羊欣,现在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杨开宁调转刀口,直劈羊欣。
刀光赫赫,羊欣却没有躲避。
“宁在殿前高歌死,绝不寄人篱下活!”
羊欣朗声笑着,全然不顾口中涌出的大口鲜血。
“我们,都已经无路可退了……”
杨开宁的刀尖颤抖着,血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很快聚成一个小洼。
我们,羊欣口中的我们,居然还包括他吗?
是的,他昨天晚上提笔回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无路可退了。
道同者可俱荣,殊途者成白骨。
杨开宁转身,望着烟尘四起的南北城门,高举手中长刀:“羊氏异心,已经伏诛。随我杀赵兵,迎燕军入城!”
陆机占了先机,但他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羊氏的士兵警惕地看着汹涌而来的赵兵,并没有动手,但城中并不是只有他羊氏一家。
除了接到命令的羊氏族人,更多的是普通的百姓们。他们只凭着一腔热血,就浩浩荡荡地打下了汉中。对于他们来说,谁能给他们一口吃的,比城头插着谁家的旗帜更加重要。
即便如此,还有人觉得不够乱。杨氏的探子混在人群中偷偷下黑手,这里赵国士兵挨了一板砖,那边大娘被踢翻了手中的瓷碗,一时间双方互相怀疑,陆机的军队顿时难以寸进。
这样下去,刚刚占据的优势便要拱手让人,陆机不满地分开身前士众,走到人群正中。
“我是赵国大将军!”陆机用上了内力,声音滚过坊间,人群便逐渐安静下来,“各位可以各回各家,我保证官兵与百姓秋毫无犯。待收复全境后,平原沃野千里,全是父老乡亲的容身之处。”
空头支票谁都会开,“收复全境后”,谁知道这个全境指的是什么?现在主要的是安抚民心,让羊氏死心塌地,总而言之——
不要挡路。
嗖。
箭弩弓张,唯余弦音。
贾仪比所有人都快,单手猛地一拍,身侧数十根银针早已等候多时,随着风声激射而去。
银针后发先至,在空中便与箭矢相撞,生生将箭身撞断,掉在地上断成两截。银针去势不止,在无人处绕了一圈,回到了贾仪的手边。
唯有一根撞到了箭尖,远远地弹飞了出去,飘飘摇摇,正落在贾仪的茶杯里。
“啧。”贾仪可惜地叹了口气,默默将银针挑出,随手将刚泡的茶水泼了。
陆机的目光早已锁定了出手的人,不用他示意,早有手下越出人群,将那人团团围住。
此时之计,人心初定,不宜再见刀兵;但若是轻飘飘带过,对他在军营的威信,则是不美。
贾仪泼了茶,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一步:“绵竹杨氏余孽,不顾全城百姓死活,刺杀大将军,罪无可恕。但——”
他扫视着全场:“大将军仁厚,不欲以杀止杀。若是有投诚、提供可靠情报者,赏银二十两!”
说着,贾仪看着被押解在地的刺客,还不忘加上一句:“若是有冥顽不灵、负隅顽抗者,斩草除根,绝无饶宥。”
言毕,贾仪挥挥手,重新走回后头,将舞台让给陆机。
打击宵小,安抚民心,贾仪这段话一箭双雕,还给他行事留下了空间。
陆机感激地看了眼重新泡茶的贾仪,重新转回正面,神态一瞬间变得严肃。他不看那刺客,只直视前方:“进发!”
人群自动分列街道两旁,为军队留下一道不算宽的路,赵国士兵也约束行规,在沉默中行走。
太阳已然中天。
钟苑没想到,他和贾仪陆机,从平京的勾心斗角,到汉中还要针锋相对。
他看着燕军和赵军,在宫殿的断垣残壁前列开阵势。
其实看到赵国军营动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失了先机。只是杨开宁的反应不慢,进城后也一路畅通,这才堪堪赶上了陆机的进度。
钟苑站在两军阵前,不远处陆机漠然伫立,身后贾仪随侍,端得是气定神闲。
“陆机。”他喊道:“这偌大汉中城,你打算怎么分?”
陆机不鸟他,贾仪笑嘻嘻地接话:“自然是归我们。”
“哈。”钟苑好像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贾大人似乎有些托大了啊。”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贾仪挖苦道:“你们愿意拿彭城来换也不是不行。”
彭城是燕军祁连边关第一城,钟苑自然不会做这个赔本买卖。他也知道贾仪不过是玩笑话,他必须给出压力,看看对方的底线在哪里:“那么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陆机拔刀,流水的刀纹在阳光下如同水银泻地。钟苑不甘示弱,同样提剑在手,只不过气势便弱了几分。
贾仪却笑着显露出全部身形,他走到陆机面前:“我有一个好办法。”
“愿闻其详。”钟苑文邹邹地回。
贾仪抬手,指向了大军之外的屋舍:“追根究底,这里还是百姓的居所,不如就让此地的百姓做主如何?”
钟苑嗤笑:“百姓如何能做主?”
贾仪却不理他,转头朝向不远处探头探脑的流民们:“诸位父老乡亲,若是愿意跟着在下的,请站到我身后来。”
他看着人们蠢蠢欲动却犹豫不前,便往火上浇了一把油:“投诚者,赏银二十,粗米半斗。蜀中沃野千里,尽付百姓。”
这下,不少胆大的已经往这边来了。
贾仪挑衅似的望着钟苑,钟苑疯狂计算着军中的粮草,算得眼睛通红。二十两银,燕国决计拿不出来,他看向不远处的杨开宁:“你熟悉民生,你去号召。”
杨开宁点头,也站出来,单手指天,学着贾仪的样子:“投诚者,封官授印,加官进爵!”
人群默不作声,反而往贾仪那边靠靠。
钟苑怒火攻心,回头一看,杨开宁手上还提着羊欣的头颅。
那百姓能信你才怪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钟苑一脚把杨开宁踹飞,红着眼睛朝贾仪怒吼:“谁来和你玩过家家的游戏!”
贾仪装作被吓到,直往陆机身后钻:“那是没得谈了吗?”
钟苑这才醒悟,他来不是为了和赵国开战的,是为了当“渔翁”得利的。
他平复心情,看着贾仪:“那你又当如何?”
贾仪拍拍手,身后有侍从送上一份卷轴。他抖抖袖子,把手伸出来,打开了卷轴。
“这是原蜀国地图,一共有三州二十二郡,我们各取一半可好。”
钟苑眯着眼睛,盯着贾仪:“你有这么好心?”
“好心全当驴肝肺。”贾仪不满地嘟囔了一声,“要就要,不要就打了再说。”
“好。”钟苑当即拍板,“我要绵竹。”
“钟大人不懂先来后到啊。”贾仪摇晃着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递上的笔:“刚刚比试,我们赵国可是民心所向,自然是我先。”
钟苑吃了个哑巴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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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好发作,只好将绵竹拱手相让。
贾仪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我选成都。”
钟苑简直想一巴掌甩眼前笑嘻嘻的人脸上,费尽心机把绵竹的优先选择权抢走,然后玩儿似的选了成都?
钟苑狠狠地咬了咬牙,决定不去看贾仪的脸色,低头闷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要绵竹。”
“什么?”贾仪掏掏耳朵,“钟大人说话声音响一点,在下听不见。”
钟苑的指甲都快掐到肉里去了,他双目几近喷火,一字一顿:“我—选—绵—竹!”
“啊。”贾仪仿佛刚刚听清:“大人见谅,自从在平京,被芦橘楼那大火一烧,后来耳朵便不大行了。”
贾仪耳朵显然是没什么问题,钟苑知道贾仪在暗暗报复,当年他派死士刺杀贾仪,可一点没有留手。现在众目睽睽,他只好强忍着不发作。
贾仪低头看着地图,略作思索,便下了笔:“我要汉中。”
汉中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几乎不剩什么了。给赵国,钟苑一点也不心疼。
“我要巴东郡。”
钟苑也没多作思考,巴东是最靠近燕国的郡,自然也当最先拿下。
“江阳归我。”
“我要涪陵。”
“阴平郡。”
……
“广汉郡。”
贾仪拍拍手,似乎很满意,他看着钟苑:“那最后一个建宁就归钟大人了。”
他拍拍手中的卷轴,往钟苑眼前一推:“这就是各城的归属了,请大人过目。”
钟苑抬头一看,眼前一黑。
只见贾仪选择的郡县虽然散乱,但不知不觉中竟然将绵竹围了起来。而自己则专心勾画燕国附近的土地,完全忘了最先选择的绵竹。
一城独处于敌国土地中,犹如绵羊身处群狼环伺,燕国能不能派兵过去驻扎都是问题。
而几万大军都看着,决计没有反悔的道理,他憋着满身的郁闷,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贾大人您看,巴西郡可否割爱,我愿意用涪陵来换。”
若是有了巴西郡,至少绵竹能与燕国接壤,不至于被困毙。
贾仪好像耳疾又犯了,慢慢地说:“大人,我~听~不~清~”
钟苑死死克制住自己拔剑的手,堆着笑脸,将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贾仪一脸为难:“这个不好办呐,赵王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一定要把巴西郡拿下的。”
这是在坐地起价了,钟苑的脸都要笑僵了:“那梓潼和汉中呢?”
“赵王千叮咛万嘱咐的……”
得了,白问。合着赵王临走什么都不讲,把绵竹周围的郡全嘱咐了个遍。
见钟苑苦恼,贾仪热心地提建议:“不如你把绵竹给我,我把武都郡换给您。离平京也近,这样回去也能和小皇帝交差。”
钟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武都是什么地方,绵竹是什么地方,这两者有什么可比性吗?
“好……好。”
钟苑吊着最后一口气,亲眼看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绵竹,被打上了赵国的记号,决定回去连喝半年的参汤。不然这样被气下去,自己怕是没几年好活。
贾仪在地图上飞快地签好字,细心地将卷轴在钟苑面前铺平整,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钟苑,催促他快签字。
钟苑没忍住,朝天喷出一口老血。贾仪扯着卷轴四散躲避,边跑边大喊。
“不好啦,钟大人身体突发不适,快换个人来签字!”
闻言,钟苑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63. 不知羞耻
钟苑昏过去,那可是大事。
两方人马齐上阵,倒茶的倒茶,掐人中的掐人中,好死不死地抢救了半天,病患总算睁开了眼。
睁开眼的一瞬间,瞥见了一脸笑容的贾仪,带着十分的不怀好意。
钟苑宁可他没醒。
最后那卷轴上,钟苑还是签字画了押。至于他回去怎么和小皇帝交代,那就不是贾仪要管的事情了。
贾仪高兴地收起自己的那份卷轴,灵巧地卷起,飞也似地塞进陆机怀里,好像怕被钟苑抢了去。
现在汉中属于赵国,燕军没道理继续停留在这里,士兵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卷铺盖走人,钟苑骑在最前面的马上,再也神气不起来。
“等等!”
钟苑被叫住了,他现在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就烦。
他扯住缰绳,调转马头,自上而下地看着贾仪:“又有何贵干啊?”
贾仪神色不愉,指着被忽视多时的杨开宁:“把羊欣的遗体留下。”
杨开宁筹谋许久,才定了投靠燕国的心思,杀羊欣也是迫不得已,眼下看钟苑的眼神,恐怕不会为他出头。
杨开宁环顾四周,不少羊氏的族人都投来愤怒的目光,他有点心虚,不敢上前,只好将羊欣的头颅放下,退后两步。
发丝凌乱,盖不住死者圆睁的怒目。视线看天,不知道能不能从九霄之上,看出半点仁义道德?
贾仪没再落井下石,与羊氏残存的族人,将羊欣的尸骨收殓。
天色不早了,城内收留不下这么多士兵,陆机还得带他们回城外的军营里休息。
贾仪留了下来,蜀地二十二城,就算分一半,他们现在也还有十一座烂摊子。论用兵伐谋,陆机说第一没人敢称第二;但一旦论及处理政务,贾仪总是不认输的。
“我先把城内的事情处理一下。”
贾仪替陆机整理着战袍,略带不舍:“等你安顿好了,我来找你。”
陆机没说话,等贾仪将他胸前的绳子系了又系,才握住他的手。蜀地天气不怎么寒冷,但陆机触手仍是一片冰凉。
“我很快回来。”陆机回答。
贾仪没把这话当回事,军营回去得清点人数,还得连夜决定几座重镇的布防,怎么可能放你陆大将军回来。
陆机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汉中的黑夜里。贾仪定了定心,朝羊欣的书房走去。
他心疼陆机事情多,可自己也未尝不是。五湖四海的起义兵涌向汉中,光是登记造册就要花费海量的功夫,更不提还得把他们送回各家各地。
一些羊氏的高层,也是跟着羊欣的老人,主动帮贾仪整理文书。
这既是邀功,也是投诚的表现。贾仪不排斥他们这么做。一城易得,民心散了就难以凝聚,这也是他们能在谈判初期压制钟苑的原因。
更何况,成都羊氏在蜀地根深树茂,而且现阶段也没有背叛的风险,让他们管理,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可以了,谢谢诸位大人。”贾仪抱着最后一叠文书,丢在了桌上,“时间不早了,诸位先回去歇息便可,这里我来。”
在场羊氏族人连道“不敢不敢”、“抬爱抬爱”,看贾仪也没留他们的意思,对视几眼,便依次躬身告退了。
夜深人静,贾仪一个人坐在书房了,面前摊开大大小小的册子。烛火惺忪,照着贾仪不时写写画画的手。
“唉呀。”贾仪看着竹册上的数字眉间直皱,“好好的放什么火,死了还不让人省心。”
门外传来两声轻笑,贾仪抬头,敲了敲笔杆子:“谁?”
陆机转过身,从长廊走进书房。
“你怎么来了?事情都处理完了?”
贾仪声音中有着讶异,和一点点的小小高兴。
陆机露出小臂上挂着的外袍:“去营帐里给你拿的,里面缝了雪豹皮。”
见贾仪兴致勃勃地观察着,陆机连忙补充:“这可是我在祁连山,亲自射死的雪豹。箭正中额心,不偏不倚。”
说着,他还边比划着射箭的动作,口中发出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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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稚鬼。”贾仪笑着,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走到陆机面前,张开双手,“那你替我披上,勇猛的将军啊。”
陆机也跟着笑起来,他展开厚实的袍子,猛兽的毛在烛火的映照下,却显得尤为的温暖。
“你帮我系战袍,我也为你系外袍,我们俩……”
陆机微微垂眸看着贾仪,想从他眨动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贾仪毫不避讳地看回去。
“你想说什么?”他的眼睛闪着,像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叫声夫君听一听。”
“夫君?”陆机歪着头,看着一脸坏笑的贾仪,手却已经搭在了他腰上:“我给你唱首童谣好不好?”
“童谣?”贾仪笑道:“我和你从小到大十几年,还不知道你有这才华呢。看来当大将军屈才了,你应该去戏班子里讨活。”
陆机将贾仪打横抱起,贾仪现在对陆机这种动作已经习以为常,他双手环抱住陆机的脖子,他的眼就紧靠着陆机的唇齿。
“不行啊,还有事情没忙完。”贾仪有点苦恼地想,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还等着他呢。
“‘正事’要紧。”陆机吹熄了烛火,视线之间立刻一片黑暗。
贾仪感到自己被放进了椅子上,下一秒陆机的玉兰香气便包围了上来。
“我要给你唱的是,”陆机的嗓音低沉,明明不像个能唱好童谣的,但无端拨弄着人的心弦:“小贾仪上灯台。”
贾仪笑他:“我只听说过小老鼠上灯台,小贾仪上灯台是什么玩意?”
陆机不回答,他轻轻地找着调子:“小贾仪,上床来,偷油吃,下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
贾仪听的一愣一愣的,想了半天,等陆机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你不知羞耻。”
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陆机全然把卧龙先生教的东西抛诸脑后,他眼中只有昏暗中那人的眼眸,清澈和意乱情迷,这两不可调和的者,仿佛在那里融为了一体。
所以他也沦陷了。
64. 权臣震主
黄册推行非一日之功,而陆机的大军又不可能长留蜀地。
“我走不了。”
贾仪摇药头,有点不高兴:“蜀地这边得有人看,其他人来我不放心。”
陆机就站在他身旁,没去打扰他翻阅书册的手:“我把王长明留给你。”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他做事比较聪明,不会拖你后腿。”
贾仪从书山中抬起头,笑着看陆机:“陆大将军给我的人,自然不是庸才。”
在武昌之战的时候,他和陆机设计杀死了桓玄,最后在战场上,大肆向燕军传播这个消息的,就是王长明。
“你喜欢便好。”陆机喃喃自语,出神地看着空气说话
陆机还是走了,带着十万人马,沿着剑阁重回赵国境内。
过程非常的顺利,顺利到好像汉中城下的对峙,已经是过眼云烟。
陆机一度怀疑,贾仪真的把钟苑的脑子气出毛病了。要是他统领燕军的话,一定派一股小队,在剑阁天险伏击赵军,事后还能甩锅给山贼作乱,正可谓一箭双雕。
但没有,剑阁和他们来的时候一样,空无一人。
“将军,是否有诈?”史广向陆机提问。
陆机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史广不太高兴。史广和王长明是同队的兵,也跟着陆机出生入死过。现在陆机把王长明留给了贾仪,一看就是要升迁的预兆,自己却只能在帐下当一个小小偏将。
陆机不打算直接和史广开诚布公,这位小将有武艺、有谋略,这几年在自己手下,也算兢兢业业,只不过缺了一点耐心。
“有可能。”陆机看着史广,“你带五十个人搜查周边,如有风吹草动,即刻回报。”
五十人,巡十万人的边。
史广看了一眼陆机,一咬牙:“是!”
贾仪和陆机一样头疼,眼前站着的小将,确实威风,属于是满脸写着一表人才的那种。
贾仪敲着脑壳,文书也不看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王长明被推过来,就说听贾仪的话,现在正一头雾水。虽然之前,有那么几个月的同袍之谊,但现在贾仪已经是司隶校尉了,远不是他这个杂号将军可比的。
“校尉……大人,有什么吩咐吗?”王长明小心翼翼地问道。
贾仪下定了决心,陆机既然说了是可塑之才,那便用人不疑,把他派到最重要的地方去吧。
“王长明将军。”贾仪开口,“成都丰饶,你带五千愿意回去的百姓,看看能不能补上这两个月田地的荒废。若是在秋收前有所成就,我亲自在大将军前保奏你一大功。”
贾仪知道,这个时候陆机的一句夸奖,远比天子的赏赐更能打动人心。
“是,是,校尉大人!”
王长明果然抱拳,差点连辞别的礼都忘了,匆匆从书房出去了。
“小孩子有干劲是好事。”贾仪看着王长明远去的身影,笑笑,两秒过后幡然醒悟,轻轻赏了自己一个嘴巴:
“你才多大,不要学先生那样倚老卖老。”
燕国,平京。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五大世家的家主站在台阶下,从侧面看起来,两边似乎差不多高。
钟苑出列,他已经没了汉中时狼狈的模样,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政客了。
“陛下。”
他古井无波地躬身:“臣与前东厂提督会晤,最终决定划地而治,地图上这十一郡,就是我大燕版图了。”
小皇帝语塞,钟苑这是在拿话压他。“前东厂提督”是谁?不正是贾仪嘛。
反正这次我没做好,之前你做的事也错的离谱,我们就算扯平,谁都别骂谁。要是你非要追究的话,我们五个不介意和你翻翻旧账。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皇帝还能怎么办。他将地图啪的合上,双眼闭着,苦笑道:
“钟爱卿走这一趟属实辛苦,能与名满天下的贾校尉平分秋色,已是不易。来人,将库房里的定陵侯的《贺捷表》拿来,祝贺爱卿得胜归来。”
……
送走了五座瘟神,小皇帝揉着眉心,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找到了安成公主。
“怎么啦?”安成看了一眼小皇帝的脸色,吓了一跳。要知道,就算是武昌之站失利的军报传来,当时他的脸色也只比现在灰暗三分。
“你们先下去。”他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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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所有仆从,只剩下他和安成两个人。
踌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满朝无人忠于天子,尽是不臣之人。”
安成几乎是蹦起来的,她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半点声音。环顾四周,见没有异响,才压低声音:“夫君慎言。”
“你也要和那些墙头草一样吗?”小皇帝猛地抬头看安成,“你是我妻,我才与你说这些话的!”
安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自顾自地说道:“权臣震主,竟视天子于无物。朕为天子,岂能忍受大权旁落!”
安成忍住泪水,声音略带哭腔:“那你打算怎么办?”
小皇帝站起来,他的眼神坚毅:“暗恤忠君之士,以待破局之机。”
说着,好像才想起没照顾到安成的情绪,稍稍收敛,低声对她说:“朕虽不德,昧于大道,愿与卿,共臻兹路。”
“好。”安成哭红了眼:“妾身定为我大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燕国拒绝缴纳赔偿,又陈兵蜀地,之前的和谈自然是破裂了。
现在贾仪和陆机领兵,占下了成都绵竹两大城,朝中众人亦是欢欣鼓舞。
不过真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人们犯难了。陆机已经是独揽军权了,贾仪那个司隶校尉也是实权官,再往上封无可封了。
真要赏,便只能在爵位上下功夫。封小了不好,封大了人们不买账。
真到公侯那种位置,有爵位必有封地。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所以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把坑堵上了,后面那么多世家名门的人,一个个的子子孙孙,自然没了位置。
李平双手抱胸在一边看着热闹,他上次吵架就提醒过贾仪,功高震主。现在赵襄还念着你的师徒情分,等过两年安定了,兔死狗烹是免不了的。
就在这时,贾仪万里之外传信一封,打消了不少人的戒心。
“蜀贼燕寇未灭,臣未可受此殊荣。何况天下未定,臣当辞邑以修身,何敢冒僭?”
似乎推辞封赏,足以见得他的一片忠心。
陆机带着十万大军,风尘仆仆回来一看,却直呼不妙。
65. 试问来人
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
有文种和淮阴侯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敢再带着贾仪走他们的老路。
可现在已经迟了,朝野上下无不推崇贾仪的气节,就差给他安一个“帝父”的名号。
这股风气,他没法开口,他也劝不住。
更让人脑壳疼的是,毛忠明给他带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陆机看着毛忠明支支吾吾,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你说话!”
陆机生气了,毛忠明和他相处,总是口无遮拦的那一个,什么时候也变成吞吞吐吐的那款了?
“我说了你不准打我哦。”
毛忠明有点心虚地看陆机,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给他打着预防针。
陆机被气出声,他站起来,没顾上骂毛忠明。
“你说。”陆机快要把毛忠明的脸看出花,好像要是这个答案不满意,他就要活剥了毛忠明:“我听着。”
“那个……”
毛忠明犹豫良久,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爽爽快快地说出来。
“我想娶沐锦!”
陆机一口茶喷在毛忠明脸上。
毛忠明摸着满脸的茶叶,喃喃自语:“不同意就不同意嘛,这骂的也太脏了。”
陆机咳了半天,才堪堪喘上了气,第一句就问:“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毛忠明也急了,语速提的飞快:“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明白的人了!”
“那你……”
现在轮到陆机欲言又止了,想不出来该怎么说这件事。
“不是,你。”陆机想抱着头对天怒吼,奈何这股冲动太过短暂,没等有苗头便消灭于襁褓之中。
“她同意了。”
空气安静了,陆机闭了嘴。
谁也没办法替沐锦做主,他陆机不行,贾仪也不行。
陆机无言以对。
“你……们,喜欢便好。”
陆机重新坐回椅子上,才想起来给毛忠明递一块帕子。
“谢谢你。”
毛忠明还不忘道谢,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上淌下来的水。
陆机看着眼前三寸地,好像神思已经飞走,完全忘了他这个人。
毛忠明在他眼前挥挥手:“陆公纪,陆公纪?”
陆机回头看他,满脸生无可恋:“又怎么了?”
但凡有人叫他的字,除了贾仪在床上的那三两时,平常总没好事。
“那个,现在名义上沐小姐和我还是胞妹,您看什么时候把她认回去?”
陆机看着毛忠明讪讪的脸,震落了满地的枇杷叶,也惊飞了满院的喜鹊。
“滚!”
毛忠明和贾仪没一个省心的,陆机把武昌的事情一丢,全抛给了史广。
反正早晚要离开的,不如让孩子们把军政事务先熟悉起来。
落了一身轻松,陆机收拾收拾,也没和其他人讲,一溜烟跑了。
“还是京城外的空气舒服。”
陆机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他站在城郊的小山上,回首看着焕然一新的武昌城,红衣大炮依旧泛着寒光。
转头北望,有一片桃林,他曾经和贾仪在那边生活过一段时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在他们的心意仍潜藏心底的时候,他曾握过他的手。
“好了,我要去找我的桃花了。”
陆机遥望桃林,桃花已谢,枝桠在风中摇摆:“再见。”
陆机不在的日子,贾仪过的实在不怎么样。
汉中城是一片焦土,连重建的材料都凑不齐,他的住所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别提像在大将军府那样,出有芦橘青竹养眼,入有侍女管家陪伴。
蜀地湿热,但随着冬季一天天临近,贾仪只觉得冷。腹部和手臂的陈年旧伤,在夜晚时常常隐隐作痛。
看见他面色不佳,王长明曾经隐晦地提过几次,都被贾仪轻飘飘地岔开了话题。最过分的一次,贾仪直接把他外派到了成都,图了个耳根清净。从那以后,王长明便绝口不提此事了。
蜀地战后的创伤太重,整个高层板子几乎被清洗了一遍,许多历法难以推行下去。贾仪每天在书房里吵架,和军师吵,和刺史吵,总之没个闲工夫。
吵完还得下乡去看,纸上得来终觉浅,卧龙先生的教诲犹在耳边。要是处于庙堂之高,却不能忧其民,那就会重蹈刘氏的覆辙了。
哧。
贾仪用衣袖擦拭染血的银针,直到它重新变得闪亮,才将其藏回袖中。
“你继续说。”
他好像没被袭击的刺客乱了方寸,眉目之间尽是习以为常,还不断催促被吓傻了的里正,让他快些继续他没说完的话。
“大……大人,刚刚……”
规则的重新制定,自然会动某些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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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益者的羹汤。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说一不二的贾仪了。
他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贾仪的眉眼间全是戾气,若是他没亲自接触每乡每亭的里正,那些豢养私兵的人,就变成了黄册推行中的落网之鱼了。
“交人,或者——”贾仪咀嚼着用词:“人头落地。”
“大……大人……”
贾仪有些恼怒,遇事不决,犹犹豫豫,在这种情形下,可当不成一个好里正。
他刚想骂,谁料眼前却被蒙住了。
他的身体根本没有反抗的意图,尽管他刚刚解决掉一名刺客。
其实当浅浅的玉兰香气飘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迈不开腿了。
“猜猜我是谁?”
这人总喜欢玩幼稚的游戏,但他就愿意陪他玩。
“不知道,好难猜啊。”
贾仪笑着,用眼睫毛轻轻地刮他的手心:“一定是青鸟偷偷传了信吧,不然我朝思暮想的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陆机把手松开,从贾仪的眼眶,一点一点地往下摸,眼角、鼻梁、嘴唇,想把每一点触感,都刻在掌心的记忆里。
“你哭了。”
陆机摸到一点湿润,无来由地心一跳。
“我没哭。”
某人在嘴硬,陆机感觉自己的鼻子,也突然酸楚了半分。他将贾仪的身子转向面对自己,蹲下来,仰头看着他,这样他就能看到贾仪眼里的雾气,直到眼眸的最深处。
“我们走,好吗?”
“……”
贾仪突然沉默了,他知道陆机的“走”是什么意思,司隶校尉的官职他也不稀罕,只是有些人有些事,他放不下。
“对不起,还不行,我……”
陆机往来武昌和汉中,只过了六个月,想来在路上几乎没怎么歇息。即便如此,他还不知好歹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明明自己也很想和陆机一起,随便去哪里都好。
“只是,只是我……”
陆机用食指抵上他的嘴唇,阻止了他接下来说的话。
贾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当然有,赵国也并非铁板一块,赵襄能处理好政务吗?没了他和陆机,毛忠明能独善其身吗?卧病在床,沐锦又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是贾仪能放下的,陆机也知道,他不催,他就在旁边看着。
直到他的桃花,愿意抛下身后的桎梏,伴着春风,飘飘摇摇地落在自己掌心。
66. 谋大事者
元初二年。
元初是赵襄的新年号,表示一切重新开始,过往种种,既往不咎,也算是一种安定人心的好手段。
这一年除去已经没了的蜀国,燕赵两国都没发生什么大事,都在忙着消化刚刚吞下的十一郡。
鲍照依旧在祁连山按兵不动,陆机带着剩下的士兵,把守汉中关隘。
朝中也没人关心,陆机为何又跑到蜀地去了,反正赵襄没提,李平不管,他们也跟着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贾仪的旧伤出现过几次反复,陆机把王长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转头就温声细语地去哄床榻上的病人。
王长明乖巧地挨骂,贾仪却看不下去了,他原本面朝床里,转身去拉陆机的袖子。
“不怪他。”贾仪将被褥扯到眼睛下方,声音瓮声瓮气的:“是我没听。”
贾仪开口,陆机的气立马消了一大半。头凑到贾仪面前,去试贾仪额前的温度,挥挥手让王长明离开。
“他不错。”贾仪开口。
“什么不错?”陆机凑的太近,反而没听清楚。
“王长明。”贾仪有点怀疑地看着陆机:“你不会年纪轻轻的耳朵聋了吧?”
陆机没好气地拍他的头:“盼着点我好吧,去睡觉!”
贾仪听话地把头缩回去,靠在枕头上,偷偷看着陆机,眼睛亮闪闪地不肯闭上。
平京。
远在赵国的两人,自然感受不到朝堂上,愈发紧张的气氛。
小皇帝阴沉地扶着头,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众人。刚刚他们因为武都郡守的人选,吵吵了一个早上。
那么些个自诩清流的人物,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寒门说话。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坊间由来不满已久,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怎么撼动世家这颗大树呢?
他眯着眼,不管堂前的吵闹,偷偷打量着同样安静的崔子季。
子季子季,伯仲叔季排行最末,但他自己却不甘于屈居于他人之下。
崔子季抬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眼神,没来由地笑了一下。
小皇帝连忙偏开视线,假装刚才在随意扫视。
崔子季突然站起身,朝堂上的吵嚷顿时一停,比燕王开口效果还要好。
“陛下。”
他朗声唤道:“武都郡守,可有心仪的人选?”
小皇帝打着哈哈:“爱卿做主便是。”
“那怎么行。”
崔子季皱着眉头,满面愁容:“不过,我家有个子侄,名唤崔林。有点学问,之前在清河也有些政绩。”
说到一半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事,语速减缓:“只是这事臣不能自作决断,不如诸位一起讨论讨论,以防有人参臣徇私舞弊。”
“自然自然。”
“崔尚书高义!”
朝堂上一片交口称赞,小皇帝的脸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只见得崔子季频频拱手,好一派喜气洋洋,好像武都郡守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一样。
可是事实只能如此。
“不用多说了。”
小皇帝打断了众人的言语,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前的几位我都不是很满意,数崔林最为合适。”
说完,起身拂袖离去。
崔子季看着小皇帝离开的身影,眼眸微眯。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朝会后,得意酒楼。
五年前,贾仪假借得意酒楼要开分店的由头,骗了桓冲带他进城。
如今,得意酒楼真的开到了平京。
崔子季在众人视线之中落座,他用衣袖遮挡,抿了一口茶水。
在座一水的尚书侍郎,郎中与员外郎只能乖乖站在门外。
“他似乎有所察觉。”
崔子季淡淡开口,但话中意思却惊起了一片波澜。
“那怎么办,先下手为强?”
钟苑提问:“我已经掌握了半数兵马,此时举事,或可一战。”
“不必,你太心急了。”
崔子季挥手打断钟苑的话:“我今日如此行事,他竟然没有当堂怒斥我,肯定也在暗中策划着什么。这几日都安分些,避其锋芒,权且忍让,不要走漏了风声。”
王灿看着崔子季安静的面庞,逐渐加重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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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尚书,事后可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崔子季的表情看不出变化:“自然,我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将几位家主送走,钟苑看向崔子季,语气有点焦虑:“荀淑与袁安宏真的会站在我们这边吗?”
崔子季看着一向和荀氏不对付的钟苑,语气平淡:“你还记得上次,颍川钟、荀二氏齐心,是什么时候?”
钟苑思索一二:“武昌之战?”
“正是。”崔子季重新给自己添上了茶水:“有利可图,自然附之者众。正所谓,谋大事者,当藏于心,行于事。”
说完,他抬头看向屏风,后面似乎有人影闪动。他浑不在意,放下茶杯。
这天下,未必不能姓崔。
窗外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子砸在殿外的台阶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安成感到十分不安。
自从小皇帝那天,与她说出那番话过后,她便一直心绪不宁。
他要杀崔子季!
那可是权倾朝野的崔尚书!
她尝试联系一些旧识,才发现这些朋友,并不能堪大用。
她坐在床边,手中扭着帕子,直到步履之声传来。
她只看了小皇帝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
“安成。”
他唤她。
“陛下。”
她应声。
小皇帝在她身边坐下,这一次没遣散下人。
“我决定了。”
他坚定地看着她:“明日朝会,我会在殿内安排刀斧手。只要崔子季敢来,我就能砍掉他的头。”
如此简单的计划,显得有点过于草率了。
安成不是很支持:“若是崔子季事先知晓,派大军围困皇城呢?”
小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让他放心:“朝会本就五日一次,明日便是五日之期,他不会疑心的。”
安成低头思索,似乎也是可行之策,便不再阻拦。只是临走前,她还是拉住了小皇帝的手:“事若不成,妾与陛下同行。”
小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松开了手。
窗外,雨势变大了。
67. 大燕君王(回)
“什么?”
小皇帝再也不能按捺住心头的不安,拍桌而起。
“什么叫朝会取消了!”
黄门从官语调深沉:“今日大雨,太史令刚刚传来消息,朝会改期。”
小皇帝要把龙椅的扶手捏烂,自言自语道:
“秘密能守住一晚,至少手底下人还算干净。”
但天不遂人愿,大雨倾盆,计划搁浅,下一次再有机会行事,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他看向台阶下的两位从官,他们都是他的亲信,眼神和他一样,带着杀气。
若事成,所有人都有扶立之功;可计划一旦推迟,崔子季势大,他们也可能为了从龙之功,叛而归降。
不能等了。
身体里有东西在激荡,血脉在蠢蠢欲动。
他站起又坐下,双拳紧握又松开,最终还是站定了。
“朕安可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
俗话说,宁与高贵乡公同日死,不与常道乡公同日生。即便不能成功,那也是杀身成仁。
“陛下亲讨乱贼,臣等安不随护!”
黄门从官的声音坚毅,抱拳的手也显得孔武有力。
小皇帝没再犹豫,披甲提剑,带着埋伏的刀斧手,一路出宫,朝崔氏府邸冲杀而去。
尚书王经走在雨里。
最近朝堂的气氛很怪,在两边的咄咄逼人里,他是最没资格站队的那一个。
太原王氏的家主不是他,王灿投靠了崔氏;而他,作为燕王年少时的讲师,在他及冠后,依旧保持了不错的私交。
他知道小皇帝和崔子季都想弄死对方,不死不休,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马蹄踏过他身边的水坑,纷飞的泥水不免溅到了素白的衣袍上。
他的学生提剑在手,鼓噪而出,大声怒喝:
“朕宁拼一死,逆贼安敢一战!”
他还知道,小皇帝如此大张旗鼓的原因。
这是一场以死明志的政治行为艺术。
要么成就诛逆壮举,要么铸就弑君铁证。
而崔子季还没做好准备。
王经叹了一口气,看着士兵簇拥着他们的燕王,在朱红的院墙中,越走越远。
燕王在践行着自己的路,而他也有他的路要走。
他转身向后宫走去。
雨越发大了。
——
王经还记得小皇帝刚刚继位的时候。
“多么漂亮的小孩子。”
这是王经见到小皇帝的第一反应。
小皇帝当然不是绣花枕头,他在即位第二天,就邀请了众多大臣清谈。
王经、钟苑、潘秀、崔子季……都是可以在燕国开宗立派的文臣。
清谈的话题也很有趣——
——少康和高祖皇帝。
夏已衰败,姒相被杀害,少康聚集遗老遗少,有光复大禹的功绩。
刘邦起于微末之间,消灭秦、项,包举宇内。
多么宏大的命题,王经听的心潮澎湃。至于其他人的发言,王经早已记不住了,但他还记得小皇帝的那一番话。
“诸位爱卿说姒少康是中兴之君,而高祖皇帝是开国之君,所以高祖优于少康。但诸位不知道,上古三代,凭借仁德成就功业是那么艰难,依靠武力是那么容易。况且最上等为立德,其次才是立功。高祖身为人子,却屡次三番使父亲处于危险之中,怎么能说他强于少康呢?”
崔子季默然。
王经却笑出了声,声音在雨中传出了很远,他耳边响起了小皇帝慷慨的声音:
“少康诛寒浞以中兴,朕夷崔氏,未尝不可!”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
崔子季不可能上当,小皇帝出宫的那一刻,他就收到了探子的消息。
想让他背上千古骂名?不可能。
“派人坚守府邸,不要动小皇帝,让他一个人闹。”
崔子季端坐房中,透过打开的房门,可以看见满院的人惶惶恐恐,恨不得听到燕王亲率甲兵的消息,就要卸甲投降。
“吾已极人臣之贵,当一尝人主之威,何不可受禅为帝?
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正当他坐怀不乱,细细品茗的时候,传来了一个令他也要心乱如麻的消息。
“家主,家主!燕王他……他,他死了!”
他霍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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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小皇帝在朝堂上,虽然没有话语权,但燕王的身份摆在那边,没人敢真的近身。众人惶惶而退,反而显得小皇帝更加威武风流。
成济恼怒无比,他们在五百死士的冲击下节节败退,眼看崔府的大门要守不住了。
他回头看他的上司:“崔大人还没发令吗,这样下去,兄弟们真的挡不住了。”
中护军贾充看着战线一点一点后退,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没有再下令退避,反而高举手中长剑,一指马车上的小皇帝,大声对成济喝道:
“崔大人养着你们,不就是为了今天!”
成济就等着这句话,闻言提刀,踏步向前,目光中只有那一个人。
那一刀捅进去的瞬间是很爽快的。
成济暗戳戳地想,天底下最有权势的那个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的刀下,今后史书上当有自己一笔。
他看着不久前还那么耀武扬威的人,缓缓在自己身前垂落,即便如此,他的双手依然是紧握的。
他听见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纵不成身死,朕为大燕君王,亦不算辱没了大燕门楣!”
他是燕国最后一代君王,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脑海中想起的,依旧是活在王经口里,开国武王那飘渺而伟岸的身影。
“我是武帝子孙,亦当效其权略。”
年轻的燕王双目炯炯地看着王经,语气中是说不出的仰慕。
“好。”王经终于痛哭出声。
他回头看着瘦了许多的女子,语气便不由得温和下来:“微臣先走一步,公主可自便。”
“不必如此。”安成苦笑。
王经称她为公主,是要她回赵国,不必再生活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但她答应过的,她会陪他走完这条路的。
即便这路已经看见了尽头。
三尺白绫,一介微命。
他们面朝着大殿的方向。
雨很大很大,溅起的点子,却再也碰不到王经的衣摆。
崔子季在哭,不知道这点泪水,有没有哪怕一点,是分给他身前,那具未寒的尸骨。
燕,甘露五年,燕王薨。
68. 杯弓蛇影
“死了?”
赵襄颤抖着丢掉了手里的信,人向后仰去,直到被椅背接住。
听说赵谦敬死讯的时候,他内心没什么波澜;刘氏失国的时候,他想的是去分一杯羹;但当燕国小皇帝死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安心看戏了。
三国鼎立的几位王,已经魂归九泉了,留下了一堆人不人、国不国的烂摊子,这不免让他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而且,崔子季的野心,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好像看见了他的老师,穿着华贵的衣袍,在群臣簇拥下涌到自己面前,脸上表情带着戏谑:
“若得定蜀之功,何不可受禅为王?”
赵襄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连灌下去三杯凉茶,才堪堪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眼睛什么人都没有。
“来人!”
赵襄大喊道,立马有小太监一颠一颠地跑过来。
“陛下,奴才在。”
赵襄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太监,半晌开口问道:
“贾仪在蜀地政绩怎么样?”
这话怎么说都不该问到一个太监头上,果然那小太监磕头如捣蒜。
“陛下,奴才不敢妄议朝廷重臣呐。”
“不敢?”赵襄呼出一口气,眼神愈发不善:“贾仪已经到了人们道路以目的地步了吗?”
“不是不是。”
小太监越磕越惶恐,看赵襄今日的脾气,想必是不能善了,心一横,梗着脖子回答:
“我听说大臣们都交口称赞,应当是做的很好吧。”
“交口称赞……”赵襄咂摸着滋味,心中贾仪和崔子季的形象,重合程度越来越高。
贾仪曾经传书一封,上言“天下未定”,他“何敢冒僭”。但若是天下平定了,他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群臣就会立马山呼海啸地要自己退位。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赵襄不寒而栗。
他定了定思绪,脑海中心思急转,看着还在地上不住叩首的小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岑皓。”
赵襄满意地点头:“当小黄门有点屈才了,正好朝中中常侍空缺,你就顶上吧。”
中常侍秩二千石,“手握王爵,口含天宪”,是他一辈子想象不到的富贵。
小太监晕晕乎乎,看着这个大饼砸在自己头上,一时间差点忘了叩首谢恩。
赵襄的笑容越发浓厚,他横躺在椅子上:“朕近日一直思索,那未央宫许久未修缮,许多地方已见陈迹。”
岑皓顿时领悟,笑容满面地回答:“陛下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户部尚书最近头有点疼,有个刚升任中常侍的太监,三天两头地来问他要钱,张嘴闭嘴就是“陛下要的”。
他写折子去问,但全部石沉大海,留中不发。
后来他回过神来了,那中常侍还真不是无的放矢,背后恐怕就是陛下的示意。
但户部没钱也是不争的事实,别说武昌之战伤筋动骨,出兵蜀地也花了不少,如今国库是真的囊中羞涩,拨不出来一分钱。
但皇帝那边气压一天比一天低,中常侍一天比一天催的急,户部尚书头都大了。
他去问了李平。
宰相大人看傻子一样看他:“你在户部十几年了,你来问我?”
户部尚书走投无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往汉中送了一封信。
不过半月,汉中八百里加急,拍马送来一份奏疏,直接呈到赵襄案前。
“工不使鬼,必在役人;物不天来,皆从地出。”
大兴土木只会加重百姓的负担,贤明的帝王不应该步始皇帝的后尘。
赵襄看了没说话,户部尚书只知道,那烦人的中常侍终于不在出现,顿时感觉万事大吉了。
未央宫,书房。
岑皓头直直撞在地上,快把台阶都磕裂了。
“他远在蜀地,都能管到我的头上。”
赵襄语气狠戾:“难不成他真的要反。”
岑皓闻言抬头:“陛下,奴才有一策。”
赵襄不耐烦地挥挥手:“一介阉人,能有什么良策。”
这可是重新赢得圣恩的好机会,岑皓怎么会轻易放弃。
“陛下,不若我们把蜀地的兵调回,如果贾仪阻拦,则他必定心怀不轨。”
赵襄摸着下巴,思索一二,让他继续说。
“如果他不阻拦,贾仪便在蜀地孤立无援,我们便能调转枪头,直取敌首。”
杀贾仪?
赵襄还没做好决定,贾仪怎么说也是他的老师,现在也没真的造反,他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先不要杀他,传信试试,情况不对再作打算。”
“不对劲。”
贾仪眉头紧皱:“燕国打过来了吗?”
陆机站在衣架前,细细打量着刚刚给贾仪买的蜀丝,语气轻松:“怎么可能,燕国上下又不全是一条心,崔子季要篡位还差得远。”
“你的意思是,崔子季会再扶持一个听话的皇帝?”
陆机没有抬头:“当然。”
话音一顿,想起了什么,陆机转头看向贾仪手里的信:“谁送来的?跟燕国有关?”
贾仪把信递过去:“赵襄的,他让王长明率兵回京师。”
没等陆机回答,他又接了下去:
“王长明不可能动,蜀地治安还靠着他手下的兵;况且农时将至,没有他们帮助,蜀地又要饥荒。”
陆机沉默下来,等贾仪说完,才干巴巴开口:“赵襄不信任你。”
“怎么可能。”
贾仪失笑:“你在担心什么?”
陆机把信放回贾仪面前,语气严肃:“如果赵襄真的想调兵,直接传令给王长明就行。你本质上又没有他的指挥权,是因为我交代了,他才帮你办事。”
贾仪思绪顿时卡壳了,说出的话也有点磕磕绊绊:“说……不定是……顾及我的感受?”
陆机不说话,就看着贾仪。
贾仪垂头丧气地不说话。
这朝堂就是个大染缸,白的进去了,要么淹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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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变成黑的爬出来。
他根本没法解释,为什么调兵的事情要询问自己,而不是直接通知王长明。
“你再想想,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贾仪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崔子季弑主,确实让天下都人心惶惶,蜀地也不能免俗。
“那怎么办?”贾仪捏着信的一角,信纸都显得有点烫手。
“同意调兵。”陆机不假思索:“让王长明装模作样带点人去。”
他看了一眼踟蹰的贾仪,心一狠:“我们脱身的计划也提上日程了。”
“好。”
贾仪没在拒绝,他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那个……安成的事情——”
“我已经以赵襄的名义修书一封,向燕国要安成的遗体了,但怕是崔子季不会给。”
贾仪闻言也不由得伤感起来,安成与他们也并非一面之缘,在平京也几番帮衬。如今回看往事,竟也要感叹一声世事无常。
“小皇帝也是个人物。”
陆机岔开话题,不谈安成:“他心够狠,下决定也很快。”
他顿了顿,不知道在暗讽谁:“赵襄肯定做不到这样。”
“时局不易。”贾仪说着,在陆机的指引下站起身,让他给自己披上新衣裳。
“若是和平年间,他未尝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深夜,皓月当空,有佳人在侧,身着新裳,怎么样都不是伤春悲秋、感念故人的氛围,但贾仪和陆机相对而坐,竟然意外地相得益彰。
“贾仪。”
陆机突然开口喊他。
“嗯。”
贾仪看他,眼中倒映着月光。
“你有想过自己今后的日子吗?”
贾仪思索一二,诚实得有些羞赧:“之前是没有的,后来……”
陆机看着他,静静地听他的下文。
但贾仪说了一半却不说了,别扭地转过头去看窗外的玉兰。
陆机鼓起勇气,直来直去:“有我吗?”
“有。”
很小声的一个回答。
陆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的耳朵泛起红晕,然后扩散到整个脖颈。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但有点不舍得打破这恰到好处的旖旎气氛:
“那沐锦呢?”
贾仪不高兴地瞪他:“你和沐锦不一样。”
陆机这次完全没有酸溜溜的感觉,他循循善诱:“我们把她交给毛忠明好不好?”
“这不好吧?”
贾仪讶异:“她身体初愈,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她。”
陆机笑意盈盈:“要是人家愿意呢?”
“什——”
贾仪呆了一呆:“什么愿意?”
陆机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含着许多不能表述的深意。
贾仪一口茶喷在陆机脸上。
陆机苦中作乐,毛忠明和他说的时候,他没忍住;如今,他和贾仪说的时候,贾仪也没忍住,这也算扯平了。
至少贾仪的新衣服没有遭殃。
69. 醉眼朦胧(回)
王长明的军队,看上去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几百人悄悄叩响了武昌的大门,没惊起太大的波澜。
今日休沐,朱雀门前的大街上,显得比往常还要热闹三分。
贾仪坐在酒楼中吃姊妹团子。
姊妹团子是长沙当地的小吃,赵襄进京时,也顺手带了过来,这一阵在武昌很是流行。
团子有二,糯米制之,一裹桂花,一裹肉酱,鲜香无比。
贾仪吃的兴起,忙中不忘招呼陆机也别闲着。
陆机借着楼高,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心中一哂,便也学着贾仪一般,没心没肺,专心低头吃了起来。
赵襄见王长明果然如约进京,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赶忙指使岑皓给王长明赐座。
王长明谢了恩,没坐下,先把一封信给赵襄呈了上去。
“这是?”
赵襄一脸疑惑,让岑皓去把信接过来。
王长明一边把信递过去,一边解释道:
“司隶校尉大人想致仕。”
“?”
赵襄拿信的手一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再说一遍?”
王长明一板一眼,宛若一个不带感情的传令兵。
“贾大人对微臣嘱托道,他年迈昏聩,处理不了大事,惟恐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便悬车归乡,颐养病体。”
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趁赵襄愣神的时候,补了一句:
“谢皇上恩准。”
谢什么谢?
他有说同意了吗!
赵襄心里宛若从岳麓山一头栽下,昏昏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贾仪比他还小两岁,怎么算现在也不到三十岁。别人七十致仕,他倒好,三十不到就要“告老”。
况且,贾仪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吗,归乡不往武昌来,要去哪里?
可以腹诽的点太多,一时间赵襄都不知道该骂谁。
王长明好像还看不懂赵襄的脸色,又往伤口上插了把刀。
“陆大将军见贾大人之举,心向往之,托臣也跟陛下说一声,便不再上书扰陛下清闲了。”
哪里清闲了?
他们走了才更不得清闲了好吧!
赵襄越想越气,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那两个人喊道面前,噼里啪啦先骂上一顿。
但心里窝火,表面上不能显山露水,赵襄耐着性子,温声问王长明:
“贾校尉和陆将军当下在何处啊?”
王长明坐在椅子上,朝赵襄拱手,说的千真万确:
“两位大人已经取道泸水,算算天数,想必已经是已经到了南中。”
赵襄瘫倒在椅子上,不顾身旁岑皓“陛下、陛下”的喊声,对王长明无力地挥一挥手: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王长明却还有话没有说完,他从椅子上起身,向着赵襄长鞠一躬:
“陛下,贾大人临走时,蜀地黄册已经推行完毕,登记在籍,存于汉中旧宫。陛下随时可派人管辖,行州牧之则。”
“还派什么州牧。”
赵襄有气无力,连声音都显得颓废:“他不都帮朕选好了吗?”
他看了一眼满脸严肃的王长明:“你任刺史便成。”
“是!”
王长明干脆利落地应声,拱手后便快步向大殿外走去。
——要是迟了,便赶不上贾大人和陆将军的午饭了。
“喏,麻辣子鸡,快来尝尝。”
贾仪高兴地招呼王长明坐下,半句没提朝堂上的事情。
“你今天可算来着了,这顿我们陆大将军请,你多吃一点,不要拘束。”
陆机猝不及防,被戴了一个请客的帽子。他看看贾仪,乖乖地掏出钱袋子。
“还是当时问毛忠明讨的,就剩下来几两了。”
陆机心疼地掂量,愁眉苦脸:“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使金樽空对月!”
贾仪二两酒下肚,脸上红晕爬了一片,看着陆机傻乐。
“麻辣子鸡汤泡肚,令人常忆玉楼东。”
他夹着外焦里嫩的鸡块,笑的像个三岁的孩子。
又是一年春好处,南风树树熟枇杷。
申时未过,陆机驾着马车,在熟悉的小院门口停下。
王长明已经和他们辞别,踏上了回蜀地的路;他们则转道皇城脚下,直奔毛忠明的宅子。
陆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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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叩门,毛忠明探头出来,见是陆机,才把门缝开大一点。
“你一个人来的?”
毛忠明稀奇地看着陆机,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你们不是平时总黏在一起吗?”
这个“们”指的是谁,自然不必多说。
陆机食指贴在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另一只手指了指马车:
“中午席间多喝了两杯酒,现在正睡着呢。”
毛忠明看向马车,有点好笑地说:“小师弟的酒量……不太行啊。”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卧龙先生看着酣眠的贾仪,眉头紧皱,问一边的陆机:
“他喝了几杯?”
陆机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指比了个一,想了想,又偷偷掰掉一半。
先生叹了口气,语气说不上是哭还是笑:
“这玩意以后当不了官了。”
陆机不明白,似懂非懂地点头,不知道喝酒怎么和当官扯上了关系。
“世上有五种人不宜当官。”
先生似乎是看出了陆机的不解,耐心地讲道:
“无万贯家财者,非门生故吏者,不汲汲营营者,才华横溢者——”
他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贾仪,接着说道:
“不会喝酒的人。”
陆机有点担忧地看着贾仪。
他这好师弟,除了第一条稍微沾点边,其他的那简直说的就是贾仪。
好像是被吵醒了,贾仪翻了个身,手正好搭在陆机的胳膊上。
“公纪!”
突然被喊了名字,陆机下意识地想要应声,最后只是把贾仪的手握住。
“别说我不给你写诗,今天你就听好了!”
陆机高兴极了,忙低头洗耳恭听。
贾仪在梦中嗫嚅良久,也没听出来他说了什么。
陆机正失望着,贾仪开口:
“记得帮我写课业。”
先生的脸绿了,哼的一声,甩袖而去。
陆机满脸尴尬,保持着握着贾仪手的姿势,许久不曾放开。
梦中有玉兰如九天玄女。
“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
70. 十年一觉
陆机不和毛忠明扯别的事情,他推开门,靠在柱子上,视线正好能看到马车——贾仪一醒过来就能看见。
毛忠明借着“照顾胞妹”的借口,已经称病不朝许久了。李平也乐的死对头不给他使绊子,痛痛快快地批了条子。
但要是说毛忠明就不清楚朝堂发生了什么,那也过于小看他了。
“你要走了?”
毛忠明给陆机让开门缝,知道陆机不放心贾仪一个人在,索性就在门边闲谈。
“当然。”
陆机点头,转而问他:“你怎么说?”
这话问的并不是无的放矢,若是毛忠明真的想争权夺利,和李平的谈判进展,就不会那么顺利,现在也不会不在朝中各部安插人手。
毛忠明瞧着陆机的眼神,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早就不想在京城呆了,你们去哪儿,我们也走。”
说着,看见陆机眯起的眼睛,语调便不那么放肆起来:
“那个……”毛忠明指了指安静的马车,做了个夸张的口型:“他知道了吗?”
陆机双手抱胸,轻叹一口气:“知道了。”
毛忠明连忙追问:“那小师弟有何指示?”
陆机无语地看着毛忠明略显谄媚的笑,有点不是很想理他。
“他就算不同意,你愿意放手吗?”
毛忠明摸了摸头发,望着院内紧闭的房门,摇了摇头。
陆机没去看他,想着大将军府里的两棵树。
一棵是芦橘,一棵是玉兰。
他在心里胡思乱想,若是贾仪真的不肯和他……
他会怎么办?
陆机回头望向马车,马车里的人熟睡,春风吹过车厢的帘子,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腕。
想那么多做什么?
陆机笑笑,反正现在人已经是他的了,不是吗?
“我们准备去广陵。”
陆机嘴上和毛忠明说这话,心里想的全是贾仪:
“他喜欢那里。”
毛忠明又无所谓,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那便走吧。”
陆机皱着眉头看他:“你不需要准备准备?”
毛忠明大咧咧一笑:“早就想跑了,这不等你回来嘛。”
说着,拉着陆机,径直走入卧房。
房内沐锦醒着,眼前的绸布已经摘去了,听见有人进门,歪头朝门口看去。
陆机来往蜀地,这些日子也没往这里来,猝然看见沐锦的眼睛,自己先呆住了,半晌才想起来见礼。
“大小姐。”
好像一切仍是昨日,沐锦单手覆面,轻声笑着。
——如果他没看见她眉宇间的忧愁,浓得化解不去。
“不必如此。”
沐锦好像心中已无郁结:“毕竟沐府已经……”
空气中顿时冷落了起来。
毛忠明适时插到两人中间,打断了这不算愉快的对话。
“陆机他们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沐锦提起裙子,踮着脚,将窗格最后一次关起。
“嗯。”
毛忠明有先见之明,早早地把宅子卖了出去,换了轻轻的一袋五铢钱。
这也怪不得商人压价,实在是城墙根的破房子,除了在京城里,其他也挑不出什么优点。
眼下东西都打点齐整,毛忠明提着大包小包,从后院牵来他的马车。
两匹乌蒙见面,互相打着响鼻,好奇地看着对方。
贾仪睡醒了,见陆机不在,知道是去毛忠明家里了。他也不想跟着,懒洋洋地躺在车厢里的小床上,听见外面有动静,才掀开帘子找陆机。
“公纪。”
语调中带着醒来不久的懒散。
但贾仪才抬头,那道过于熟悉的纤细身影,却陡然撞进了眼帘。
心里有个地方被触动到了。
“沐锦!”
贾仪连滚带爬地下车,一时间连鞋袜都忘了穿。
陆机接住了就要跳下车的贾仪,没让他赤足踩在地面上。
贾仪便搂着陆机的脖子,喜气洋洋地问:
“你身体全好啦?”
自从他从椒房殿内救出沐锦,后面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走了一趟汉中,便再也没回来过。
时过境迁,沐锦还是那个沐锦。
沐锦看着在陆机身上乱扭的贾仪,嘴角几不可察地扯了扯,温和地回道:
“有毛公子照拂,自然是好得快。”
贾仪才想起来他这个妹夫,不由得朝毛忠明看了一眼,似乎是有点嫌弃这个“毛公子”。
陆机将只着单衣的贾仪塞回车里,拿过被褥把他裹起来。
暮春的天还残留着几分寒气,刚刚借着酒还有三分抗性,现在酒劲过去了,还穿这么少,保不得要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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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微微掀起车帘,看向站着的沐锦。
“大小姐可以上车再叙,我去帮毛忠明整理行囊。”
“那便多谢了。”
沐锦向他行礼,在他的注视下走进了车厢。
帘子垂下,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赵襄苦恼了半天,午饭都吃不下去,只拣了几点素材吃了两口,便叫人都撤了下去。
太官署的主官看着几乎一口未动的饭菜,感觉自己的项上人头怕是要交代。
赵襄生了半天闷气,也没接受贾仪和陆机突然离开自己的事实,心里多少残留着一点希望。身边也没什么用得顺手的人,便遣岑皓去大将军府看一眼。
大将军府门锁紧闭,一看就算人去楼空了。
午后的阳光太过暖和,门前有个老头子,正靠着石狮子打盹。
似乎是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老头子从浅眠中睁开双眼。瞧见岑皓的打扮,老头揉着眼睛,先开了口:
“宫里来的?”
“陛下之令。”
岑皓的手缩在袖子里,说到“陛下”两个字的时候,往天上拜了拜。
老头子闻言,漫不经心也跟着拱手,没看出多少尊敬,只从身后掏出一个袋子:
“这是大将军临走前,托我还给陛下的东西,那个孩子的也在里面。”
岑皓一脸疑惑地接过袋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指的是司隶校尉大人。
袋子材质普通,丢到大街上三秒认不出来的那种。岑皓没忍住好奇,先打开了。
袋中,大将军印和司隶校尉印随意地摆着,大将军府的钥匙串在里面丁零当啷地响。
“老父先莫急着走。”
岑皓拦住了正准备动身的老头子,眼睛一眯,开口问道:
“您知道大将军去哪里了吗?”
老头子歪着头打量着他,突然笑了两声。
“估计是往南中走了吧,谁知道呢。”
见岑皓没其他问题,老头子便随意地挥挥手,朝着大街一边走去。
“既然交给你了,我便不再管了。”
然后,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偷偷骂:
“在书房看了一晚上的广陵地图,你还能去哪儿!”
大将军府的老管家,侍奉过两代大将军,在陆机离开京城的那天,完成了这辈子最后一个使命。
完成的很好。
71. 东西南北 东西南北皆欲往 ,
今日阳光很好,打在鲍照的脸上,映出了满脸的风尘仆仆。
“要是这次再赶不上,这辈子真找不到他们人了。”
鲍照举起袖口擦擦一脑门的汗,心里暗暗腹诽:
“陆将军和贾将军神出鬼没,上次把我一个人留在祁连山,这笔帐还没算呢。”
两匹黑色的乌蒙马,不急不徐地跑在出城的官道上。马身后拉着车,车厢门窗紧闭,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鲍照从路边站起,走到路中央站定,视线紧紧盯住其中一匹。
陆机在祁连山多少年,那匹马就跟了多少年,是陆机一口草一捧水喂养大的。每次有战事,都是鲍照把它牵给陆机的。
路中间突然出现一个人,马下意识地减缓了速度,在人面前停下,微微低头打量着,随后向后朝车前杠上坐着的人,打了个响鼻。
陆机摸摸鼻子,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有点心虚地摸摸鼻子:
“你怎么来这里了?”
很明显这句话不能让鲍照满意,他仰起头,逆着光看陆机:
“我不来,陆大将军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走了?”
被鲍照的眼光看得有点尴尬,陆机师从贾仪,充分发挥了不要脸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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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我们要去南中平定叛乱。”
鲍照睁开本就不大的眼睛看着陆机。
“。”
陆机默默无语,鲍照就差指着陆机的鼻子骂:
“大将军,我好歹打了十几年仗,东南西北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陆机回头看向身后的长乐门,又重新看向鲍照,最终还是良心过意不去,说了实话:
“广陵。”
鲍照已经开始扒拉这车辕往上爬,喘着粗气,被陆机笑着一脚踹了下去。陆机指了指另一辆马车:
“本车满员,你去那边,和毛指挥使同乘。”
72. 债台高筑
“这个床还不错。”
贾仪放松地向后一仰,跌进床榻上的棉被之中。
毛忠明面色铁青,摸着腰间瘪了不少的钱袋,一腔怨气无处发泄。
陆机打着哈哈,用被子把贾仪卷成一团,然后双手推着毛忠明往屋外走。
毛忠明恨恨:“我给沐锦都不舍得买这么贵的床!”
陆机连忙安慰,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师兄放心,我赚到钱了,马上还你。”
毛忠明感动得一塌糊涂,难得有个明事理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陆机半推半就,一边说着好话,一边把他拽进无人处。
感动了没一会儿,毛忠明反应过来:
“你不也没活干吗,哪来的钱还我?”
“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陆机对着毛忠明,温柔一笑,给人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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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师弟呢,打算继续开个酒馆,就是资金方面……”
陆机看着毛忠明越瞪越大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
“还差那么几百文钱。”
空气安静下来,唯余沙沙的风声,诉说着某人的愤怒。
“陆公纪,没想到你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哎呀,别动气,我们赚了钱,肯定还嘛。”
“滚!”
……
73. 祖宗显灵(回)
广陵那一夜的爆炸,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当时就在原地炸出了一个深坑,坑内飘荡着刺鼻的硝烟味。
广陵县令当场就把这个坑查封了。
可四处搜索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深坑好像联通了湖水,在原地形成了一个小水潭。有好事者穿越封锁线,取水而饮,闻之竟有酒香。
广陵人杰地灵,多年没有战事,天灾人祸也很少。难得发生了一件“轰动性”的事儿,看着倒让人惊奇。
谁料,案件还没查清楚,广陵王便派人来传了话,言下之意是——不用查了。
县令一脸懵,好不容易找了点事情做做,活就被抢了。怎奈何,广陵王世袭三代的爵位,对他也和和气气的,这么多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一点面子不给是不可能的。
但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县令只好悄悄打探这事儿。
广陵王也没想瞒着,说出来的原委却也让县令目瞪口呆。
建元十年,正是赵国刚建国的第十年。
开国皇帝赵晨,早早地立了太子赵丰。其余的子嗣,按规制,得分封各地。
赵霖封了淮南王,广陵就给了赵源。
从赵晨给这几个儿子取的名字,不难看出来,赵国真是缺水缺怕了。
有个刚猛老爹搁上面坐着,兄弟几个还算和睦,收拾收拾东西,打点打点人马,各自往封地走。
“往后的路,弟弟们得自己走了。”
赵丰扯着袖子,叹气叹着就笑出了声:
“要是你们混不下去了,再回京城找我便是。”
赵霖白了他一眼,赵源直接提议:“我虽然政务也不通达,但好在早年跟着工部学了点本事。不如每年便约在广陵吧,也让你们看看我的成果。”
“好!”
广陵有瘦西湖。
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广陵为赵源的能力,提供了最得天独厚的平台。
廊桥画舫连江而起,回廊曲折,小径通幽,数不清的水阁玲珑。
第二年,赵晨主动传位给赵丰,自己去当他的太上皇去了。
用赵晨这个武夫的话来说,就是“朕披甲转战南北,是当安享天下也”。
永安元年,政务繁冗,赵丰忙得脱不开身。
赵源在湖边,与赵霖碰了一杯。
第三年,永安二年。
淮南王积劳成疾,在谷雨那一天,撒手人寰。
赵源在湖边,与赵丰碰了一杯。
赵丰抿着杯口,满眼的湖光山色,也并不能让帝王的心情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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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明寺。”
赵源指着西北方,山间一抹红黄,随着天光浮动。
“今年刚落成,霖哥哥他看不到了。”
赵丰默默无言,当时分开时肆意豪情,如今却也遍插茱萸少一人。
赵源站起身,站在栏杆前,望着远处的山峰:
“明年你不用来了,等什么时候湖泊分为两半,我再进京去看你。”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一句话,被当成祖训一般传了下来。
传到现在这一代,变成了:“广陵有新湖泊的时候,要替祖宗进京看陛下。”
奈何当时赵源也没让人自己动手挖,后来的人也不敢自己乱动,只天天派人去瘦西湖畔打听,今天西湖有没有裂开来。
那天,现任广陵王正舒舒服服地在卧室睡觉,突然天降一道雷火,在广陵劈出来一个小水坑。
这岂非老祖宗显灵!
广陵王高兴极了,马上派人去请祖宗遗物,又是修书上报陛下,又是斋戒沐浴,在祠堂里磕了三天头,深感自己没有辜负广陵王一脉的祖训。
“陛下,我立马动身进京,来替祖宗看望陛下!——广陵王”
在堆满奏折的案牍中,赵襄抬起头来,看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亲笔信,脑门上缓缓弹出一个问号。
74. 又是芦橘(终章)
即便在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内,您也未必能找到一处如此热闹的地方。
在胡同尽头的幽深之处,出现了一座酒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门口酒旗飘飘,上书“芦橘楼”三字,字体的提钩处依旧锋利。
一如之前。
唯一的受害者是某人的钱袋子。
不过当毛忠明喝到贾仪酿的酒后,这份悲愤瞬间变得情有可原了起来。
“还有其他的吗?”
贾仪从酒窖内探出头来:“还有一点小火炉,你要吗?”
陆机从一边突然闪出,把正欲起身的毛忠明挤到一边。
“我要天禄大夫!”
鲍照也来凑热闹:“当时贾将军可是说好的,要请我们喝‘回沙’酒的,可不能食言了。”
“我要喝天禄大夫!”
贾仪脸上笑意不减,看着鲍照:“那是自然。”
“贾子读~我要喝天禄大夫!”
陆机在眼前挥舞着双手,贾仪再也不能假装看不到,笑着骂道:
“滚。”
半个月后,酒窖里多了一坛酒,坛身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
伸手是暗无天日。
贾仪感受着脸上腾起的温度,死死地抓着某个居心不良的人,他那偷偷伸入他上衣下摆的双手。
“你要死啊!”
贾仪凑在陆机身边咬耳朵,但回应是陆机更加放肆的侵袭。
他有点喘不过气,喉咙里散出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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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喘息,正是情至深处的表现。
“至少……先上去,呃——”
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火热的拥抱。
酒液在发酵,地窖中有水声潺潺,在人们发现不了的地方缠绵。
贾仪缓缓呼出一口热气,看着白雾在空气中消散,人还没从刚才的余韵中走出来。
陆机揶揄地笑着,把头搁在贾仪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身上残留的温度,同时一转头就能和贾仪说话:
“比天禄大夫好喝。”
贾仪浑身脱力地挂在陆机脖子上,闻言微微抬了头,看着陆机脸上的几分俏皮,连骂人都没了力气:
“滚……”
此去,便应是岁岁年年。
75. 初见之日(回)
沐华年本来可以不管这档子烂事的,但那孩子的眼神,直直的看到他心底,于是沐华年心软了。
沐家是掌管京城禁军的一把手,负责京城的日常防卫以及调动,沐家代代家主都在这个位子上,可以说是四世三公、豪门大家的典范。
今天,沐家这个大豪门,却迎来了一位陌生的新客人。
捡到贾仪的时候,他还不怎么记事,只知道自己叫贾仪,怎么写不知道,几岁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也不了解,只记得自己和妈妈被坏人分开了,反正就是一问三不知,搞得沐华年一整个头大。
贾仪不哭也不闹,只是双手紧紧拉住沐华年的袖子,一路上都不肯放开。沐华年体谅孩子自小被遗弃,大抵是缺乏了安全感,便没有拒绝这个黏人的小跟班。
自打进门后,贾仪便瑟缩地躲在沐华年的身后,小心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一名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女,熟稔地走在了沐华年身边。
“那想必就是沐夫人和他们的千金吧。”
贾仪心里暗想。
那个女孩真好看,当她仰起头和她母亲对话的时候,太阳光会穿过额前的发丝,丝丝缕缕地洒在她白皙的脸上,贾仪看的有些入迷。
相反的,尽管已经草草的清洗打扮一番了,但他不合身的衣服和绷直的面庞,都与这过于华丽的四周格格不入。于是贾仪更紧张了,拼命地想往沐华年的身后躲。
但这一举动反而好像在提醒沐家主,他还有一个不速之客等着介绍。
沐华年歪着身子,想从身后拉出贾仪,还怕力使大了弄疼这个孩子,怎料贾仪只死死地抓着沐华年的衣服不松手。
在枇杷成熟的季节,贾仪完成了他在沐府的亮相——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沐夫人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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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因此看轻或者厌恶他,携着女孩按规矩见了礼,复又蹲下,拉过他的手,指腹从掌心结痂的伤口上抚过:“孩子你多大啦,家里人去哪里啦,怎么会跑到京郊去呢?”
贾仪木木的呆着,想回答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是还是沐华年解了围。
“现在就不要问这些事情啦。这是我的女儿沐锦,看你年岁大约还要比锦儿大一些,以后锦儿要叫哥哥咯!陆机,过来。”
沐华年单手抱着沐锦,另一只手朝边上侍立的一个少年挥挥手。
那少年应声而来。
“你带贾仪去休息,我记得你屋子内还有多的一张床,你便与他一同住吧,也算有个伴。”
“好。”
气质沉稳的男孩简短地回答道,敛下的眸子第一次抬起,划过院子里的亭台水榭,从花鸟鱼虫的身边静悄悄的路过,落向了阳光下的那一抹月光。
76. 沐与均鉴(回)
赵谦敬从小就是父王最喜爱的儿子。
因为他安静,不生事。
装的。
与他相反,赵铭却总是想往父王身边凑。不管赵丰是不是案牍劳形,他总是拿着太傅留的课业,一点一点地问。
赵丰才不想回答这种,如同孩子过家家的问题,常常三言两语便把小赵铭打发了。
他的哥哥得不到想要的,便会自己去找出答案。
赵谦敬一向很了解赵铭,正如他了解赵丰一样。他的父王不需要一个勤政的太子,只想要一个会哄人的太监。
他能做的比太监好。
——所以也容不下其他人做的比他更好。
沐华年。
“大奸臣。”
赵谦敬在心里给他打上了烙印。此人惯于偷奸耍滑,武皇帝时期就靠着自请削爵,保下了一条命;眼下又靠讨好他的老子,得了个禁军统领的职位,还封了荣国公。
真是不要脸。
赵谦敬心里越想越气愤,忍不住想出手教训一下沐家。奈何自己手中无权,势单力孤,奈何不得高高在上的国公府。
他找到了另一条路。
赵铭与他同为嫡出,不过早生几年,便能有如此特权。若是赵铭死了,他不就可以……
没人知道赵谦敬是怎么想的,他开始频繁出入东宫,随着赵铭一起会见各路官员,将他们的“罪状”,一条一条全部记录下来。
赵铭没有发现他的异心,他的好哥哥还觉得,他是那个会温声细语体恤父王的孩子。可是也就只有这种孩子,说出来的话,才容易取信于人。
没人会想到赵铭会被废。
赵铭在时,仓廪充实,江湖安定,轻徭薄赋。他符合人们对皇帝的一切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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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有能力,包容万物。
转折点发生在,赵铭和贾思协密会的那天。
平时他们私交甚笃,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今日之事太大,不得不掩人耳目。
他想让江湖中的人才,都能为赵国所用。
“天下之才,入吾彀中矣!”
他想让武皇帝的这句话,在他父亲的治理下,真正地实现。
赵谦敬笑到了最后。
不像他的父亲,赵谦敬一生只有一个年号——均鉴。
钧,平等;鉴,镜子。
都是美好的词,即便是熟读百家的李平都挑不出错来。
但没有人知道,沐,水木为之。在五行之论中,土克水,金克木。
赵谦敬将他的小小心思,藏在了他的年号里,并被交口称颂了足足十年。
史书未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