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渡寒鸦》
7.继承、谄媚
“姚先生,侬到底拎勿拎得清?”
“阿拉都是自家人,里头又有的是空屋子,进去住几日有什么要紧伐?”
“侬拦吾在门外,是拿阿拉当贼防?吾勿要面皮的?侬勿刚究!”
黎宝因尚未靠近,就听到女士甜腻的嗓音,她说的是吴语,带一点苏北口音,身形虽然娇小,口气却异常强硬。
她把自己挪到电话亭后面,只见那位被称作是姚先生的年轻男士,只身挡在镂空铁门的一丈开外,不卑不亢,始终言辞客气地解释。
“要请太太见谅。先生今早刚回烊京,临行前特意嘱咐,除非是要紧公事,否则公馆绝不接待外客,我也是听吩咐办事。”
短发女士攘了把身侧的小男孩,语气有些不耐烦,“这是他外甥,算哪门子外人。”说着,她掏出手帕沾起眼角,口口声声裕梦梁如今在族中说一不二,却连自家的亲戚都不认。
姚先生见她开始胡搅蛮缠,视线挪开,干脆装聋作哑,岿然不动。
黎宝因忍不住翘了一下唇角,这位书生似的姚先生,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其实寸土不让。
她围观了片刻,收回视线,心里的希望也被熄灭。
元宵那日,裕梦梁离开医院前,其实有留下过一句话的,他说她可以认真考虑,自己并不着急答复。
可现在,裕梦梁已然离开,从上沪到烊京一千多公里,她到底没来得及去兑现他许的承诺。
黎宝因手指搭在铁皮架上摩挲,她想来想去,要帮良霄拿回差事,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后厨阿嫂向来关照良霄,她为人友善公道,也许能从她那,能打听到有用的讯息。
黎宝因主意打定,想走,看了眼路面,又犯了难。
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实在尴尬,要是刚来就走,还勉强合情合理,可现在整条马路都悄无一人,她又离公馆门口太近,明眼人一看就是在听墙角。
况且,不管是离开电话亭,还是去后厨找阿嫂,都要横跨马路,可这样,势必要被人注意到。
她正暗暗琢磨,余光突然撞到一道人墙,她急忙后退闪躲,就看到刚刚还站在门口纠缠的女士,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是你。”
她打量过来的表情很复杂,黎宝因忍不住开口,“您认得我?”
女士没有答话,反而仔细探究黎宝因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看她一副邋遢模样,她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莫名轻蔑地笑了一声。
“这就是你们公馆挑出来的孩子?”这话直指黎宝因,却是跟姚先生讲的。
“黎小姐好。”姚先生及时上前,一口就叫出了黎宝因的名字,然后很自然将她护在身侧,十分熟稔地介绍,“这位是梁太,是上沪明霞百货公司的老板,也是先生母家的表姐。”
黎宝因不假思索地望向姚先生,其中困惑不言而喻。
这是什么状况?她不过是个外人,这位姚先生看到她不驱逐也就算了,为何还要跟她介绍裕公馆的亲戚?这同她有什么关系?
姚先生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黎宝因脑筋转得飞快,习惯性地鞠躬,紧接着便朝着女士喊了声:“嬢嬢好。”
许是听到了乡音,梁太对黎宝因的态度都亲昵很多。
她不再提住进公馆的事宜,也不再搭理旁边的姚先生,只一味问黎宝因年岁,名姓,籍贯,家境,以及在裕公馆住的惯不惯。
黎宝因先前就看出来姚先生想要同她打配合,目的就是打发掉这位梁太,她虽然不清楚其中关窍,但想着能结个善缘,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
越聊越深,梁太不经意间突然提起,元宵前夜她与黎宝因曾经打过照面。
见黎宝因能言善道,并不露怯,她便直接询问,“我听闻,他连那块腕表都交给你了?”
那块腕表还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黎宝因向姚先生求助,姚先生却垂眸看地,她只好如实道:“的确给过。”又撇清干系,“但现下,已经还给先生了。”
梁太笑容越发生硬,她握着黎宝因的手不住地翻看,黎宝因也仔细观察梁太。
她年纪不大,外貌看上去约摸二十七八岁左右,一双美目生得顾盼神飞,安静时的气质又颇为瑰丽,乍一看很像电影《好事多磨》里的女主角,典型的东方美人。
黎宝因看得入神,莫名想起了裕梦梁。
算起来,梁太是裕梦梁母亲的侄女,俗话说姑侄样貌最为相像,梁太已然神采飞扬,裕太太肯定更加令人见之忘俗,否则也不会给裕梦梁那般好的一副皮囊。
黎宝因正胡思乱想,梁太突然松开手,扭头看向姚先生,“铭总,您就打算让我们娘俩站在外面一直聊?”
姚铭羽沉默一笑,拒绝入内的意思很明显,梁太脸色瞬间变差。
“妈咪。”原本呆在车里的男孩突然跑了过来,一看到黎宝因,就歪着头打量。
黎宝因正想和他打招呼,就听到他趴在梁太手臂上,有些惊奇地说,“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天晚上,舅舅抱回房间的姐姐。”
“胡说!”梁太突然发怒,“没名没分,她算你哪门子姐姐。”
黎宝因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元宵前夜,西厅宾客,女士腕表,过继风波,抱她上楼。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裕梦梁当时放她进前庭,让她去送腕表,最后又故意救她经过西厅,为的就是让前来逼他就范的长辈们亲眼目睹,心生误解,知难而退。
她才是被利用的那个。
被梁太吼骂的小男孩嚎啕大哭,场面顿时十分难堪,姚铭羽适时和梁太提出告辞,头也不回,就带着黎宝因一起进了裕公馆。
黑色镂空铁艺门紧闭。
姚铭羽朝着黎宝因弯腰道谢,“刚刚多亏黎小姐机敏。”他看向她,语气诚挚,“小姐是来找先生的?有什么需要,跟我开口也是一样的。”
黎宝因沉默片刻,决定不向他提及良霄的事情,顿了顿,她看了眼门外,故意道,“梁太太为何生那么大的气?”
姚铭羽笑着注视黎宝因,“黎小姐当真不清楚?”
黎宝因摇头,“我不清楚。”
姚铭羽看着她半天,并未隐瞒。
“先生年长未婚,两边家长都催得紧,今年不知谁传的谣言,说先生要过继继承人,所以先生太太们才频繁上门。”
更有甚者,还有上赶着把孩子塞进公馆,直接生米煮成熟饭的。
就好比刚刚这位寡居已久的梁太。
不过这些,姚铭羽一个字没说。
“天寒地冻,黎小姐要不要进屋喝杯热茶?边喝边聊。”
黎宝因扫过会客厅里洁净的暖色调地毯,目光落在自己满是泥污的布鞋上,她看得出姚铭羽是真心想邀请自己,可是她现在心烦意乱,急需要的也不是关怀,而是实打实的物质。
姚铭羽手上有无权限另说,更重要的是,她跟姚铭羽完全不熟。
但光看他刚刚对梁太的态度,便知道此人油盐不进,想从他从这里得到有价值的讯息或者帮助,恐怕比登天都难。
黎宝因不想碰钉子,决定采取迂回战术。
“姚先生既然认得我,肯定也知道我曾在后厨代工。上回我走得太急,有东西落在那没带,我想去找找,可以吗?”
“当然。”姚铭羽一口答应,“什么样的物件,我让人帮你问问?”
黎宝因拒绝,“都是女孩子的东西,不方便外人插手。”
姚铭羽表示理解,他不勉强,但还是把人送走到了花园门口。
“我算是先生转聘的外务人员,只负责公馆的前庭公事,内宅和后院由管家操持,我不便干预,黎小姐,您请自便。”
黎宝因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姚铭羽,从他的字里行间,她莫名听出一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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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的意味,这种疑似被照顾感受,拉近距离,又故意纵容的感觉……太过熟悉。
譬如,那件足以包裹住她整个人的马球大衣;再譬如,在病房时,蒙在她双眼上的那只手掌。
她刹住思绪,逃也似的离开。
走到半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岔路口。
裕公馆里的人,怎么个个都像有读心术似的?说话做事,简直跟裕梦梁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自以为是,令人生厌。
黎宝因腹诽完毕,转头就去后厨的办事厅,寻找管事阿嫂。
管事阿嫂看到她一脸的吃惊。
“宝因?”
见她面容憔悴,说不出的消瘦,阿嫂环顾四周,关上门把人带到隐蔽处询问,“你要为良霄的事来?我劝你还是少开口。”
黎宝因忙央求说:“良霄阿姐的为人,你晓得的。上回都是我莽撞,阿嫂能不能想想办法,只要能补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晓得你为良霄抱不平,可后厨也有规矩,当初是良霄保荐你来的,你出了问题,她哪能逃开?况且,良霄三天两头告假,管家亲口裁定,这样的人后厨不能再要。”
黎宝因着急辩解,“阿姐告假都是事出有因,良宸跟我都有代班,哪来的耽误工作。”
阿嫂摆摆手不愿再纠缠,推攘着黎宝因离开。
“别问了。你自己也要当心。”
阿嫂也是仁至义尽,最后感慨道:“管家特意嘱咐过,谁要看到你露面,叫赶紧知会他。你还是快走,再耽搁下去,恐怕又要拿你把柄。”
黎宝因一下就抓住关键词,按住门框追问,“所以,良霄阿姐被解雇,是管家的意思?”
“没错,是我的意思。”
管家突然出现,声势如钟。
黎宝因越过阿嫂的肩膀,一眼就看到了门外表情同样意外的良宸,以及她身前的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不如此做。”管家朝着黎宝因微微鞠躬,“怎么能让黎小姐主动回来呢。”
他脸上堆满了标准的笑容,虽用的是敬语,语气却并不令人舒服。
“黎小姐,只要您答应留在公馆。我想,您的朋友们也会得到应有的礼遇。”
黎宝因迅速消化着突如其来的信息量,有些难以置信,“这都是裕梦梁的安排?”
管事阿嫂急忙捏了黎宝因一把,良宸也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管家神情略微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是的,先生也是为您着想。”
黎宝因胸口微微起伏。
那天在客房里,感受到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太荒唐了。
故意让良霄被解雇,就是为了逼自己上门求饶?这和当初看戏似的等着自己狼狈不堪,颜面扫地,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有什么区别。
她气极反笑。
管家似乎完全没料到她的反应,表情略微有些迟疑,“黎小姐,您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公馆的工作,是我良霄阿姐通过考试堂堂正正拿到的。”黎宝因指甲陷入掌心,口气难得有些强硬,“无论我是否愿意入住公馆,你们都无权解雇她。”
管家笑容晏晏,一脸“您说的都对”的谄媚。
黎宝因看着更加恼火,想到姚铭羽先前对自己的熟稔恭敬,又不失引导的询问,她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当真是他们完成任务的工具人。
行善积德,其实是表面功夫;怜贫惜弱,全都是强人所难。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裕梦梁。
黎宝因握紧手指,盯向管家的眸底满是尖锐。
“裕先生的好意,我可以接受,但无功不受禄,我也要签订劳务合同,工钱我一分也不要,但是我得和良霄阿姐。”
她突然转身,毫不犹豫指向还有点搞不清状况的良宸,“还有她,住在同一间屋子,劳烦您尽快安排。”
8.恩惠、上钩
当天傍晚,黎宝因三人就搬进了裕公馆。
洋房副楼的工人房干净舒适,管家亲自安排,三人被分配在同一间套房。
自始至终,良霄都沉默异常。
良宸是个炮仗脾气,强忍了半日,管家前脚刚走,她就关上门,扶着椅子上朝着黎宝因道,“侬撒意思?”
良霄有些疲惫地抬眼,虽然神情有些不赞同,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阻止良宸的挑衅。
“侬晓得是我找管家告的状,还假惺惺地邀我同住,这算撒?让我沾侬的光?故意恶心我?”
“你爱住不住。”
黎宝因看起来恹恹的,一进屋就栽倒在被褥里,趴着闭目养神,完全没有好好说话的意思。
“侬摆什么脸色?”
良宸心虚又气急,干脆破罐子破摔。
“黎宝因,别以为侬施舍点小恩小惠,阿拉就要感激你。侬害得良霄阿姐被解雇,替伊拿回工作本就是应当的!我告状又怎么样,做错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
“少说几句。”良霄有些焦灼地出声劝阻,“宝因也是为我们好。”
“为我们好?”良宸气得也说起普通话,她咬重“我们”二字,呼吸沉重,扭头不屑道,“木偶小旦唱戏,我看伊就是装模作样。”
黎宝因还是没有反应。
良宸看了眼,又看了眼,胸口剧烈起伏,终于不耐烦上前,伸手去扯她的手腕。
“说话!别以为侬现在有了靠山就——”
良霄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良宸突然撤手,然后慌里慌张地回头看她,“怎……怎么这么烫?要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良霄忙上前去探黎宝因额头,黎宝因下意识推开她的手,皱着眉咕哝道:“我没事,睡会就好。”
“都发高烧了还犟?”良霄急忙招呼良宸去自己的行李里找药,见黎宝因状态实在不好,又对她说,“还是去找一下管家吧。”
“不行!”黎宝因烧得不省人事,还不忘抗拒,“不要……不要找他们。”
“磨人精,在哪儿都不消停。”
良宸白她一眼,立在床头小声嫌弃,余光收到良霄的眼神警告,这才不情不愿地去拿了药,倒出来就要直接往黎宝因嘴里塞。
“你当心些。”良霄急得挡开她的手,一面把黎宝因扶起来,一面又劝说良宸去倒温水。
两个人手忙脚乱,毫无默契地给黎宝因喂了药,端水盆摆毛巾,折腾了几个钟头,总算是让病人的高热退了下去。
后半夜,良霄口渴醒来倒水。
经过良宸床铺时,看到她光着膀子,被子一大半都掉在地板上,她只好伸手把被子盖好,帮忙掖好被角才继续往外。
倒了水途径黎宝因床头,良宸又俯身试探她的体温,还没碰到皮肤,就听到被子里有轻微的呓语声。
她慢慢拉开被角,就看到黎宝因蒙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牙齿死死咬着袖口,不知道是做了噩梦还是刚被吓醒,额头满是冷汗,止不住地在颤抖。
“姆妈……姆妈……”
黎宝因含糊喊着,约摸是察觉到身边有人,她忽然抓住良霄的衣襟,攥得死死不肯松手,良霄只好放下水杯坐在一旁,手指慢慢拍打她的后背以作安抚。
等黎宝因终于从梦魇中苏醒,良霄递给她喝了一口水,黎宝因见良霄一直陪在她身边,梦境里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慢慢松懈下来。
她下意识靠近良霄。
良霄试了下黎宝因的体温,故意取笑她,“烧都退了,可惜了,还以为能看到煮熟的梭子蟹呢。”
黎宝因一脑袋蒙进被窝,被良霄重新扒拉出来,“别怕,我就待这儿陪你。”
黎宝因本来还因为自己的窘态有些难为情,听到良霄愿意留下,赶紧往床侧挪了挪,让开位置叫她上来。
琉璃窗外的月光渗透进来,给夜色打上一层薄薄的清辉,两个人一同平躺在柔软的被子里,谁也没有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
过了会,良霄主动翻身,她枕着手背看向黎宝因,“是不是睡不着了?”
黎宝因轻轻点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良霄伸手替她拨开,扫了眼已经睡熟的良宸,轻声提议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良霄嗓音清甜婉转,唱歌极为好听,黎宝因闻言就乖乖凑近,柔美至纯的音调很快就轻轻地落了下来。
歌曲选的是选自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欢乐颂》,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黎宝因教会良霄的。
原本的歌词被两人修改过,万物自然,暮雨晨风,轻柔的像雾气一样的曲调,在窗外的月光的映照下缓缓弥漫开来。
黎宝因闭上眼,脑海里浮现起的她从小住到大的安福路弄堂,明净温馨的小房间里,陆瓶如常年坐在缝纫机前,有时操作机器,有时沉默又从容地理着乱糟糟的丝线。
陆瓶如对生活极为讲究,奉行着老上沪人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准则,小小的一间屋子总是收拾的整洁漂亮,白色桌布上常年放着应时鲜花。
黎宝因记得,她很爱穿着一件浅色的高领毛衣,柔软的布料上搭配着白色的镂空针织衫。
她穿针引线总是很准,刺绣时习惯将针在发间摩挲,黎宝因还记得她有空就爱做鞋垫,各种花鸟鱼虫的花样放在腿畔的竹篮子中,里面是才做一半的黑绒鞋帮,篮子底下往往埋着一枚泛黑的金色顶针。
“阿姐。”
黎宝因慢慢睁开眼睛,满室漆黑里,她沉默许久,方才笃定地讲,“我再也没有家了。”
良霄久久没能说出一句字来。
她试图告诉黎宝因,自己很懂那种被人抛下的滋味,可是相比较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得到过最好的,又全都失去,显然来得更为残忍。
良霄把黎宝因揽到怀里,白日里压抑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轻而易举就吐露出来。
“宝因,没有人会永远陪伴你。你年纪还小,人生有的是选择,凡事要多为自己着想,别总为他人做牺牲。”
黎宝因察觉出良霄的低落,“阿姐,你是不是怪我,没提前同你商量?”
良霄不吭声,黎宝因便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想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她靠着良霄的肩头,她的头发里传来阵阵清香,和姆妈常用的桂花味的洗头膏一样好闻。
黎宝因不由自主开口,她缓缓地,有些抱怨地,将她如何在花园碰见裕梦梁,如何被他解救又拒绝,最后又多亏了他,才讲陆瓶如送去医院抢救的事都讲了出来。
“我心里其实是感激他的,但感激之余,又有点惧怕。我不想同他有牵扯,不想再欠他人情,也不想被人利用。可眼下他发了话,如果不妥协,咱们谁都不会好过。”
黎宝因从床上坐起身,语气里满是茫然与不安,“阿姐,我没有办法。”
良霄也随着她坐起来,她想了很久,忍不住先为对方问了一句话,“你怎么断定,裕先生就一定有恶意呢?就因为他那句问话?”
一件大衣谁都能发现,发现了衣服自然就看到了猫。
“也许裕先生是担心你遇到难处,特意留心关照呢?”良霄理性推断,“你看,你离开公馆之后,他不也是一路护着你回去?否则,他怎么会凭空出现在你家门口。”
黎宝因没想过良霄会质疑自己,她被反驳得哑口无言,想拿出点证明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仔细一想,才意识到确实没有实质性的证物。
“宝因。五年前,要不是裕先生投资我们福利院,又在古董行办慈善拍卖会帮我们筹集资金,建学校,修医院,分派工作机会,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在那里了。”
“对福利院来说,裕先生就是救命恩人,我和良宸,也都是受过他恩惠的人。”良霄摆明立场,直接告诉黎宝因自己的看法,“看人不能看表面,你对他,根本就不了解。”
良霄说着,掀开被子下地。
黎宝因还以为良霄生气要走,刚坐直了身体,就看到她摸黑从自己的蛇皮袋里翻出一份报纸。
“你自己看看。”良霄递向黎宝因。
黎宝因环顾四周,从抽屉里找出一包蜡烛,火焰摇晃,报纸上的图文映入眼帘,法治板块新印着一起入室抢劫案的功绩,最后一行说,警方已经寻回失物若干,征集失主尽快认领。
瞧着黎宝因有些动摇,良霄继续跟她讲述,“上午我寻不到你人,就去古董街那边转了一圈。你可晓得,元宵前夜,聂老板就被抓进了派出所,绛芸斋也换了东家,今日店铺重新开张,派头十足不说,牌匾用的还是是‘思栋’二字。”
黎宝因原本还算镇定,在听到‘思栋’两个字后,猛地抬起了头。
思栋,黎思栋。
那是阿爸的名字。
良霄注视黎宝因的眼睛,语气更加平稳,“如果没人示意,那伙人哪有那么快能被抓获?你还敢说,这些事与裕先生没有半分关系?”
黎宝因真的坐不住了,这些消息一桩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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桩要紧,简直要颠覆她的认知,可她此前竟然完全不知晓。
她有些混乱,就好像自己过往一直坚定的正义,突然被告知全是错的,眼前的赌桌也重新洗牌,再下注,她连玩法都云里雾里。
“说这些,是想让你晓得,裕先生并非十恶不赦的人。你不必抗拒公馆的安排,事情选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黎宝因撇开视线。
好半晌,她嘴硬道:“伪善谁不会呢,聂海生夺走我阿爸铺子之前,也是扮作菩萨。”
她有些激动,“而且,就算真的是他帮忙,谁知道又打什么主意?也许,也许他是贪图我家的貔貅镜子。”
话毕,黎宝因自己都觉得理由勉强。
如果是为了镜子,裕梦梁当初又何必亲手还她,还说什么镜子和他没缘分。
良霄知道黎宝因成见已深,也不再强迫她立时改观。
“我晓得你是因为我才留在这里。可凡事,总要你自己心甘情愿。如果你没办法心安理得,那我宁可不要这份工作。”
黎宝因看向良霄。
她心里已然天翻地覆,但是面上还是维持着云淡风轻,过了许久,平整的被面都被她揉皱了,才犹豫着开口,“我知道阿姐担心我受委屈,可是骨气算什么呢?能比活着要紧吗?”
黎宝因视线低垂,指腹不断摩挲刺绣上的纹路,“我姆妈说,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阿姐弯不下的脊梁骨,我可以弯,阿姐烦心要承担的事,我都可以做,只要我们能活的省心省力,区区面皮丢了有什么干系。”
良霄欲言又止。
半晌,她自顾自地躺回枕头。
黎宝因自己坐了会,也乖乖躺下。
等到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良宸轻微的鼾声响起,良霄才拥着被子,背过身去说,“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好了。”
后半夜,弦月高挂。
黎宝因干睁着眼,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良霄今夜说过的话。
如果人情往来可以记作账本,在今夜之前,黎宝因确信裕梦梁是亏欠她的。
他这个人多可恶啊!先是故意看她笑话,又利用她打发族人,哪怕在医院救了姆妈,事后也要以良霄的工作作为威胁,胁迫她听他安排。
可是凭什么呢?她干嘛要听他的?他又为什么做她的主?
他行事再正当,也从未征询过她的同意。
一开始黎宝因对裕梦梁的感激有多深厚,发现他的伪善后,厌恶感就有多浓重。
可今夜,良霄却说他是好人。
他帮她摆平了聂海生的官司,把原本就属于她阿爸的绛芸斋要了回来,还替她追究那伙强盗债主。
黎宝因攥着枕头下那张已经被捏皱的报纸,脑海里关于他的画面,一幕接着一幕。
良霄有句话说得不错,她遭遇到的倒霉事,裕梦梁随便拎出一件,都足以让她结草衔环以报。
可是他没有,甚至没打算向她提及。
因为,他不光对自己好,对很多人都很好,这份好和善恶无关,没有企图,不存在算计,单纯就是怜悯,甚至是生意。
慈善家是事业,古董行是买卖。
所以,他才不愿被道德绑架收下镜子,才会坚持不纯粹的交易,他不要。
黎宝因开始自省。
她到底涉世未深,世界尚且狭隘。
也许真的是她判断失误,过分敏感,从一开始就钻了牛角尖?
慈善家,奸商。
大好人,伪君子。
黎宝因反反复复地想着,就这么昏昏沉沉滚到天亮,窗外的曦光渐渐明亮起来,光线很快就像棉花糖一样,充满了整间屋子。
她去洗手台冲了把脸,然后一口气跑上顶楼,她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微风带着暖意袭来,目光所至,正好是花园里那栋玻璃花房顶上的老虎窗。
纠结了一夜的答案,顷刻就有了方向。
黎宝因坦然地想,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她与裕梦梁之间存在误会,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把话都彻底说清楚。
可她在上沪,裕梦梁却回了烊京。
她没办法跑去烊京找他,为今之计,只能是想办法让他回来,而要让一个人刻不容缓地出现,最管用的办法……
黎宝因朝着花房的方向歪了下脑袋,清浅的笑容里,带了几分不符合年纪的狡黠。
-就当再抱歉一回。
-裕梦梁,你一定要上钩。
9.花房,取名
花房就是诱饵。
黎宝因只能赌一把。
她见过裕梦梁看着那栋花房的模样,明明身处那样华丽奢靡的花园里,可他满眼都是孤寂冷漠,看着鲜花古董,仿佛是在看一座墓碑。
起初,她并不理解那样的晦暗。可在陆瓶如倒在她怀里的那个夜晚,她尝到了同样的滋味。
世界熙熙攘攘,我却孤身一人。
那一刻,她失去的是姆妈。
那么裕梦梁呢,他每年都来上沪,夜里独自看着那栋死气沉沉的房子,又是在缅怀着哪个人?
不管是谁,都是他的软肋。
人永远都会为在意的人,失去理智,打破原则。
黎宝因捏了捏自己的手掌,手背上的踩伤已经快要痊愈,只是因为没能及时用药保养,皮肤上残留下一些丑陋的疤痕。
想到那天晚上,裕梦梁在客房的沙发上坐着,指节分明的手指一样一样地从抽屉里取出器械药品,她心里的两个阵营又开始吵架。
利用他人的软肋总是不对。
但如果对方是裕梦梁,黎宝因自认为不用觉得理亏。
毕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也是跟他学的。
“宝因,我帮你请了假,管家让你休息两日,再开始工作。”
良霄和良宸仍旧在后厨做洗碗工。临出门前,良霄特意嘱咐黎宝因吃药,又说让她中午去后院,三个人可以一起吃饭。
黎宝因送她们到门口。
过了一夜,良宸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甩给黎宝因一个后脑勺,话都没说,就自顾自地先行离开。
良霄在后面追赶,手上帮她拿了胸牌,一面跑一面替她操心,“到了后厨,你要记得讲普通话。阿嫂说了好多次,你总是记不住。”
“烦死了,我晓得了!”
声音越来越远,人影也消失不见,黎宝因这才转身回屋,她环顾四周,就看到餐桌上放着早上刚送过来的牛奶面包,只剩下她自己的那份,旁边多放了一个苹果。
黎宝因碰着苹果闻了闻,在自己的床头看到了良霄的笔迹。
[药苦,苹果甜。吃完再睡一觉,无论如何,养好精神最要紧。]
她眼眶微热,果然坐回餐桌,捏了几口面包填进肚子里,然后又换了杯温水,老老实实吃了药。
黎宝因听从良霄的叮嘱乖乖躺回床上。
她闭上眼,想起欠阿姐那五十块钱,想着承诺她的千倍百倍的偿还,又想到今早在阳台上的打算,原本寂寥的心,好像又被什么重新填满。
过去的事情已经翻篇。
黎宝因努力提醒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能小小年纪就落下病根,像姆妈那样终身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闭上眼,不知道是药物原因还是太累,竟然沉沉睡了一觉。
等到日上三竿,钟表不知道多少次响起,黎宝因才慢慢清醒,她下地洗漱,又换上昨天管家派发过来的公馆专用的工作服,然后循着记忆快步往花房的方向走。
这次,黎宝因没有迷路。
“黎小姐,您不是病了?不好好休息,怎么这么早出来逛。”
黎宝因虽然也签了劳务合同,但始终算是公馆的半个客人,暂时也没有安排工作。一路走来,工人保安都客客气气的,此时,管家也笑盈盈地迎了出来。
黎宝因对这位管家印象并不好,因此开门见山道:“昨日签合同时,你说公馆的岗位任我挑选。”
管家笑着点头,黎宝因抬手一指,“我要留在花房。”
管家表情一怔,惊讶中夹杂着几分轻视,“这里向来都是前庭的姚秘书亲自照管,况且里面陈设贵重,容易碰碎,您要是喜欢轻巧省事,不如换到紫藤花园那边?”
“账本筹算,盘点入库,采买进货,器皿养护,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做。”黎宝因软硬不吃,回答得十分笃定,“您要是担忧,可以随便考我。”
管家笑着说不敢,手上却翻了翻桌角的登记册子,问了几句,没想到黎宝因果然应答如流,他硬生生被逼出一脑门的冷汗。
公馆谁不知道,这栋玻璃房是主家最珍爱的所在,一直以来都是专人专职。
他也是今年刚到任不久,别说是贸然派让小姑娘来照管,就是门口的藤蔓被风吹掉一片叶子,他都唯恐担待不起。
“黎小姐,不是我不通融。您看,不如这样。”
管家思前想后,干脆把这件棘手的事情推给了姚铭羽。
“前庭的姚先生,他除了是先生的私人秘书,负责主理京城在上沪城的部分生意,平日里也会安排一些先生的私人琐事,花房就归他管。”
“现在十点钟,他人就在前庭的办公厅,黎小姐既然有意,不如亲自过去问问他的意思?”
黎宝因一听这话锋,便知道管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糊弄不过,又不愿担责任,索性就把自己这个烫手的山芋推脱出去。
姚秘书,姚先生,铭总。
黎宝因想到昨天年轻的面孔。
她倒不是怕这位姚先生,只是总觉得他身上有某些地方,和裕梦梁很像,让她觉得不自在。
况且,她昨天刚拒绝了对方想要帮忙的好意,今天就上赶着去求人,也太丢脸。
但面子总没有生存重要。
黎宝因一路走到前庭的办事厅,现在已经是早上十点多,门口竟然还排着长长的队伍,看样子都是有事要找姚先生确认的。
黎宝因也跟着排在队末,听旁人聊起才知道姚先生大名叫姚铭羽,是复旦中文系的高材生,毕业就跟着裕梦梁做事,今年才从烊京调回上沪城。
原来,姚铭羽也比良霄阿姐大不了几岁,头衔摞得那么高,她还以为他和裕梦梁是同龄人。
黎宝因腹诽着,又忍不住想打听裕梦梁的年纪,她念头刚起,人群里就有人问,她赶紧伸长了耳朵。
“咱们先生是在北大考古系念的大学,后来留洋回国,就接手了裕家,同时担任京都博物馆的工作。这几年又是修缮文物,又是赎捐国宝,又是培养修缮队,比老东家在任时还要殚精竭虑。”
“外面人哪里知道这些?还以为现在当家的还是先生的堂叔,传来传去,好名声都落在了那位头上。”
话题逐渐偏航,人群里有人打断说,“爷叔您少啰嗦,您到底见没见过裕先生?”
说话之人故意倚老卖老。
“吵嚷什么?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母亲去世前,我还专程过来修缮过园子,那会他才到我大腿这么高。”
人群里一阵哄笑,约摸是都以为老爷叔是在说大话。
黎宝因却慢慢垂下视线,目光落在光洁明亮的木质地板上,耳畔再次回响起那句“他母亲去世前”。
裕梦梁的母亲也去世了?
黎宝因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了那栋玻璃房,以及那块女士腕表。
“黎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姚铭羽从大厅走出来,队伍里也顿时鸦雀无声,他站在台阶之上,一眼就看到了队伍末端的黎宝因。
黎宝因思绪暂停,讪讪一笑。
姚铭羽当即让人顶替自己,继续安排工作,然后带着黎宝因转到了隔壁间的小客厅里。
黎宝因坐下。
姚铭羽递过来一杯牛奶。
她扫了一眼,也没提自己是被管家胁迫来的,只说现在也住在公馆之内,特地来找他,是为了想去玻璃房工作。
“这不是缘分。”
姚铭羽态度热络,却分寸恰好,打趣说,“你昨天刚跟梁太打过照面,今日就搬了进来,往后再见面,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帮忙圆场。”
顿了一下,他又笑,是那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傲慢,“不过,有你在,兴许这些人也不敢再来了。”
黎宝因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只在意玻璃房的结果。
“花房那边,我随时都可以过去吗?有没有注意事项?我应该找谁去报道?”
一连串的疑问,步步紧逼。
姚铭羽失笑,随手点了点自己,他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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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点什么,视线突然下移,定在了黎宝因身上的工人装上。
“你这是……”
“哦。”黎宝因见状连忙站起身,“我同管家商量过,在先生回沪之前,我先以工人的身份留在公馆。”
闻言,姚铭羽没接话。
他陷入沉思,手指搭在白色的咖啡杯把手上,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黎宝因猜不出他在顾虑什么,见他发呆,于是又重复了一边自己的问话。
她还在想,要不要拿裕梦梁给自己的口头承诺做令箭,就听到姚铭羽突然很爽快答应说,“这都是小事。”
“你既然乐意,就先这样,到时候再做调整。”
黎宝因试探,“那现在?”
“先来这边做个登记。”
姚铭羽邀请黎宝因到书桌前,拉开椅子,摆好文件,甚至将钢笔也帮她准备妥当。
黎宝因忙上前查看表格,一目十行,都是用工的一些细则,奖赏惩罚制度,需要在右下角签字。
她很快写好,合上笔帽,双手归还钢笔,等待着姚铭羽审查完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对方却一点多余动作都没有。
明明就三个字的名字,难道还能看出什么问题?
黎宝因忐忑起来,他该不会又后悔了吧?
正想着,黎宝因就见到姚铭羽自己又坐下,他拿起纸笔,又在表格上方添了日期,然后抬头看着黎宝因,夸赞她字体挺拔娟秀,比临摹字帖里写的都要好。
两个人闲聊一会,很快又说起其他事情。
得知黎宝因的父亲是古董行的老前辈,姚铭羽如释重负,忙笑着把花房的备用钥匙交到她手上。
“你不知道这里的东西有多棘手,真是一点儿也不能磕着碰着,处处担惊受怕,偏偏先生不让外人照管。正好你来,女孩子心细,肯定万事妥当。”
黎宝因捏紧钥匙圈,视线旁落,满口答应。
姚先生又翻翻抽屉,从里面抽出几本古董养护,插花修剪的书籍,然后交代了花农培育的注意事项,鲜花更替的排期,等把这些一股脑全都讲清楚了,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看了眼窗台下的空布篮。
黎宝因纳闷。
只见姚铭羽忧心忡忡地四处翻找,她紧跟在身后,想询问缘由,就听到脚边的茶几下面传出一阵喵呜喵呜的叫声。
黎宝因心头微跳。
姚铭羽明显松了一口气,好大的个子,艰难地趴在地毯上央求着小奶猫出来。
黎宝因实在看不过眼,也跟着歪下脑袋,视线正对,瘦小的小黑猫伸了个懒腰,小爪子竟然很温柔朝她搭了过来。
姚铭羽有些不可置信,“它还能这么听话?”
黎宝因也觉得奇妙,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晚上的小奶猫,小家伙长大了点,还是像上次那样软软地拱在她的掌心。
“姚先生还养猫?”黎宝因试探问。
姚铭羽怕黎宝因劳累,伸手把小猫接回布篮,有点尴尬地说,“让你看笑话了。”
他示意黎宝因清理身上的绒毛,然后又递给她擦手的毛巾说,“这小东西,还是先生捡回来的,一窝有六七只,其他的都被人收养了,就这只脾气差,身体又不好,不按时吃药,还乱跑,由我暂时照顾。”
黎宝因捏了捏袖子上的猫毛,方才绵软温馨的触感还流淌在掌心,她有些动容,又有点迟疑。
半晌,她还是头也没抬地问,“你说,这小猫是裕先生救回来的?”
“想不到吧?就元宵前夜。”
姚铭羽自顾自地笑说:“当时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找大夫照顾,结果自己却失踪大半夜,好像是为了寻什么人,第二天凌晨才回来,生生耽误了一个要紧的饭局。”
他说着,话题又转回小奶猫。
“先生到现在也没给它起名字。不如,黎小姐你来命名吧?”
姚铭羽笑容诚挚,“我看它也很喜欢黎小姐,能被喜欢的人取名字,叫名字,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10.养猫,愿望
名字对黎宝因而言,是有特殊意义的。
阿爸钻营古董行四十几年,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古董通人性,是很见机缘的长河贵客。它们往往从千年洪流中而来,自名字被念响的那一刻,便俯瞰了你的一时或一生。
从此,你仆它主,聚散有时。
“就像咱们家的貔貅镜子,最开始祖上还保留着厚厚一沓文书印章,到现在,除了咱们再没人知道它的名字,它的存在。名字是死物,却也是活着。”
那时候黎宝因才六七岁,旁的都听不懂,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人名是隐秘的堡垒,而万物一旦被命了名,也等同于人类自愿共享命运,需得用心滋养,虔诚对待,才能承天之佑,否则,就会祸患无穷。
“所以阿舟,一定要好好珍爱自己的名字,不要轻易用它许诺。”
黎思栋端详着面前的貔貅镜子,将它放在黎宝因掌心,“长大了,也要好好保护这面镜子,有它在,咱家的心气才在。”
可惜,后来。
命运的齿轮,还是转到了注定的结局。
黎宝因时常觉得。
当初阿爸意外过世,也许就是因为他出卖了自己的信仰,亵渎了这份尊重。
他决心用镜子兑换钱财,心气没了,所以时运不济,家破人亡。
而她,不会走阿爸的老路。
她没有品鉴古董的悟性,也不想佛前明志,更不愿意再承担任何责任,于偌大世界,留下多余痕迹。
因此,黎宝因婉拒道:“取名是要紧事,还是等裕先生本人来想,更为得宜。”
“也是。”
姚铭羽不再勉强。
“那可就难为我了,我实在不擅长照顾动物。”姚铭羽愁眉苦脸,简直是把黎宝因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其实,花房那边的工作也不多。黎小姐要是有空,不如多帮我照看照看?”他望着布篮里的毛绒生物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我真怕,小家伙活不过这个春天。”
话说到这个份上,黎宝因再铁石心肠,也找不到理由搪塞。
想到自己在花房的工作,还得仰仗姚铭羽,黎宝因退让半步,道:“要是有空,我就常来看看,有任何需要,我也可以帮着处理。”
姚先生如释重负。
看着黎宝因,他突然笑了起来。
黎宝因纳闷。
姚铭羽便道:“黎小姐年纪不大,处事的风格倒是比我老练。”
黎宝因反唇相讥,“姚先生取笑我世故?”
姚铭羽摇头,叹了口气,似乎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黎宝因心里也隐隐期待。
好半晌,他却只是起身,扫了眼茶几上的玻璃杯道,“原来你不喝牛奶。那下回给你备茶叶,白毫银针怎么样?”
黎宝因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
她起身道:“喝茶太过古板。”
走了几步,她还是回头补了句:“姚先生,其实我蛮爱喝咸豆浆。”
趁着姚铭羽愣怔,黎宝因快步走出了客厅。
她嘴角带笑,莫名雀跃起来,隐约有种好像在嘴皮子上赢过了某人的欣慰感。
茶叶当然不古板。
可咸豆浆在他们眼中,怕是要难登大雅之堂。
就像自己,现如今住在裕公馆,不清不楚,不伦不类。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黎宝因一脸愤然,但心里其实已经没那么厌恶,她只是还没理清楚,也有点不敢确认真相。
再多的佐证放在面前,她都不敢轻信了,眼睛会骗人,耳朵会骗人,自己的揣测也没有公信力,她只想尽快见到他。
从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急想见到一个人。
午饭时间,黎宝因如约前往后厨饭堂吃饭,顺便就跟良霄说了要去花房工作的事情。
一旁吃饭的良宸眼珠子都瞪大了,举着筷子,连忙问黎宝因说,“阿里额花房?伐会是内宅院里三四层高,瞎嗲那栋额?”
见其他工人齐齐朝她们看过来,良霄急忙撞了下良宸手臂,示意她小声一点。
良宸遮了遮嘴,低着头继续刨饭,耳朵却不由自主往这边伸。
“这可是好事情。”良霄很替黎宝因高兴,说着又嘱咐她要仔细,耐心,等养好身体再过去开工,“有姚先生照顾,你往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顶好个肥差,可惜又没工资。”
良宸抱起碗筷,目光扫过良霄的手指,又开始阴阳怪气。
“自己寻到这么消遣的工作,也不知道拉拢拉拢朋友!阿姐的手天天泡水,冻疮伤疤一大堆,别说写谱子了,连端碗都艰难,也不见你关心关心。”
黎宝因下意识去看良霄,良霄却扭头责备良宸,“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公众场合,非要打打嘴仗才舒坦么?”
良宸不肯说话,白了眼黎宝因,转头直接换了个位置,见良霄还没哄自己,又气嘟嘟拿着饭盘走开了。
黎宝因看在眼里,闷着头吃饭。
等到饭堂里其他工人都散了,她才从兜里掏出一盒防护冻疮的润肤膏,塞给良霄,“阿姐拿去放在柜子里,每回碰水就用上,保管对皮肤好。”
良霄闻言有些难受,“良宸比你还大两岁,却要你处处忍耐。宝因,你千万别介意,她这人就是心直口快,又跟你不熟,其实没什么坏心思。”
黎宝因满不在乎地笑笑,“阿姐想太多,我又不拿良宸阿姐当自己人,犯不上生她的气。”
良霄有些意外。
黎宝因眨眨眼,趁着四周没人便靠近她的耳边,“我已经同姚先生提了,他说会跟管家商议,把你调到前庭乐器房做管理员,那边工资高,完工还可以随意调试器械,方便阿姐学习,一举两得。”
“真的?”良霄紧握着润肤膏的金属方盒,眼睛里的光彩挡都挡不住,“谢谢你宝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答谢你。”
“这有什么?”黎宝因藏不住地骄傲,“阿姐对我那么好,往后只要我有的,一样都少不了阿姐。”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黎宝因就在姚铭羽的安排下进入花房帮忙。
她底子好,学东西又快,很容易就接手了原本的程序性的工作,打交道的人也从原本的管家,后厨阿嫂,姚先生变成了裕公馆外面的花农,商贩以及负责花房收支的账房先生。
慢慢地,黎宝因也从初来乍到的小不点,变成了大家口中的宝因小姐,出入公馆也没有原先那么被约束。
这期间,姚铭羽经常叫她去前庭。
有时候是喂猫,有时候是帮忙抄写贺卡拜帖,偶尔和姚铭羽闲聊几句,他就事无巨细地问她最近的穿衣,住宿,吃食,连以前的学业情况都追根究底。
黎宝因就当他是没话找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聊得多了,她对姚铭羽的观感都改善不少。
时间眨眼间消逝。
某天,黎宝因正抱着小黑猫在花园里的挂椅上抄写器皿名录,余光突然看到花房的台阶拐角多了几本教科书。
她跑过去翻阅,熟悉的油墨味扑面而来,看着书本上的印刷字体,黎宝因突然意识到,初三下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中考在即,而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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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好像也被画上了休止符。
一个辍学的孤儿,一辈子留在裕公馆里,就都这么循环往复,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她突然想。
这真的是她想过的生活吗?如果不是,那她到底又喜欢怎样的人生?
青翠的梧桐树叶瑟瑟作响,黎宝因把书本放在腿上,小黑猫围着她上蹿下跳,她下意识去阻止,目光对上玻璃门内的鲜花古董,酝酿已久的那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月底是良宸生日。
因为是十八岁后第一个成年生日,良霄想要给她好好庆祝,于是就拉了黎宝因说,想和她凑份子买份荣华鸡。
黎宝因知道良霄是故意想借此让她和良宸修复关系,她想了想,从抽屉的书本里拿出两张人民广场玉兰展的门票。
最近肯德基做活动,凭这两张展会票据排队,可以直接打八折买一份超级炸鸡套餐。
“便宜她了。”黎宝因嘴上不乐意,却计划得比谁都精细,“正好我那天要出门一趟,等忙完了公事,顺带过去一趟。你们晚饭少吃点,入夜在屋里点上烛台,我们好好过生日。”
生日当天,良霄老早就拉着良宸在公馆侧门等黎宝因回来,也不知怎的,黎宝因回来的极晚,手里大包小包,整个人看上去也心事重重。
“侬今朝做撒去了?还打包票说会早早回来,害我和阿姐吹了半日冷风。”
黎宝因正帮忙拆蛋糕盒子,闻言直接丢给良宸,自己夹了块炸鸡腿咬了一大口。
良霄看出她不愿多提,索性提议三个人先把蛋糕点上,趁着零点一起许愿。
良宸头一回这么大阵仗过生日,见黎宝因都帮自己操心,脸上心里都忍不住得意,她拉了把良霄,“阿姐你帮我想个心愿,我脑子笨。”
良霄笑她犯懒,良宸不依不饶。
黎宝因往蛋糕上插了三根蜡烛,催促她别磨蹭。
良宸随即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好半天,她才支支吾吾说,“我希望,这一年能在裕公馆多多赚钱,等我攒够了钞票,就嫁人结婚,和我家那口子做个小生意,好好过日子。”
黎宝因笑她没志气。
良霄打圆场,“人各有命,不必强求。”
她许完愿,就轮到黎宝因。
黎宝因完全没准备似的,想了一会,才说,“愿望不能讲出来,讲出来就不灵验了!”
良宸非要她说。
黎宝因只好道,“那就许愿,万一我又惹事,不要牵连到你们。”
良宸哈哈大笑,“傻瓜!你忘了上回签合同,你专门要求了协议条款的,往后你不管做什么,都不与我们相关,都按手印了,你还许什么愿啊!浪费!”
黎宝因笑着说也对。
吹了蜡烛,三个人又说了会话,吃吃喝喝,聊得嗓子都干了,才各自回了床铺。
春日更深露重,上沪城夜雨连绵。
良霄怎么都睡不着,她翻身看向黎宝因,她今夜倒是睡得安稳,早就抱着被角熟睡过去。
看着她,良霄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许愿时,对方说的话,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也许是她多心了?
现在的生活不是挺平静的。
良霄想着,也觉得自己操心过甚。
她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睛。
然而第二天。
她的不安就凝成了实质。
“阿姐不好了!你快去看看。”
良宸冲进仓库时,良霄正在擦拭编钟,见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扯她袖子说,“黎宝因砸了花房,要被管家赶出去了!”
11.闯祸、转机
“都怪我粗手笨脚。”
“原本是想搭梯子,去够顶层那只珐琅彩黄地花鸟四方瓶,没想到脚下一踩空,就连带着多宝阁一同摔下去了。”
“我数过了,一共摔破了十三样器皿,磕碰受伤的有五件。”
“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裕先生要是发大脾气,全都冲我就好。”
良霄带着良宸赶到花房,还没靠近就看到人群缝隙里,黎宝因抱着手肘,脸颊上还有刮伤,正自责地垂头认错。
对面的管家气得脸都黑了,拳头攥得紧梆,一副下一秒就要打人的架势。
良霄心里着急,冲开围观工人,直接挡在了黎宝因面前。
“宝因也是不小心,您就看在……”
良霄央求管家从轻处置,余光不小心瞥见透明玻璃房里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才到嘴边的话顿时戛然而止。
她微微睁大眼睛,只见色彩各异的陶瓷粉碎满地,鲜花枝叶葬身其中,其损失惨重,连她这个外行都看得心惊肉跳。
良宸也是瞠目结舌,挪了几步跟过来,结巴着指了指花房,又看向黎宝因。
好半晌,她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道:“黎宝因,侬搿额人真是惹事精,介拎勿清!今朝侬怕是要被送进派出所去了!”
“何止。”管家总算出声。
他强忍着怒火,语气差得毫不掩饰,“这里头随便哪件都是稀世珍宝,放在博物馆里都配得上,别说摔成这样,就算是磕碰个边角都够你倾家荡产!现下木已成舟,就等着警察来处理,看谁能替你担保。”
良霄也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只念叨着,“宝因又不是故意的,谁还没个触霉头的时候。”
“是个呀。”良宸破天荒帮黎宝因说话,或恐连累到自己,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道,“这栋房子看着年代蛮久,里头东西谁知道是真是假?侬说是珍宝就是珍宝?要真是文物,不摆去博物馆,放在此地组撒?”
管家怒目相向,良宸立即不响。
他瞥了眼垂头丧气的黎宝因,遣散附近围观的工人,转过身来长舒一口气,才定性道:“此处,原本就是一处藏品馆。”
闻言,黎宝因眸光微动。
元宵前夜,和裕梦梁的那场对话飞快地闪过脑海,她心里突兀地生出一丝愉悦。
原来,她当时猜得不错。
所谓花房并非花房,这里放置的古董,乃至房子本身才是价值连城。
虽然领会的迟了些,但她想,也许就是那个瞬间,裕梦梁才对她起了恻隐之心。
很好。
黎宝因更有把握。
她甚至开始期待,期待那位裕先生扯下温柔面具,在她面前图穷匕见的模样了。
“谁教人去报警的?”
姚铭羽的声音突然出现,语气严肃到黎宝因都觉得陌生。
她扭头看向来人,却发现他的目光甚至都没经过自己,径直就落在了管家的脸上。
“无论是花房,还是藏馆,这里都是先生的私人场所。先生还没发话,你有什么权利擅自处置?还想把人带到派出所去?”
管家见姚铭羽来者不善,只以为是对黎宝因极为不满。
他一脸惶恐,上赶着奉承姚铭羽道:“姚秘书来得正好,您看这里面——”
“这里的事,不必费心。你已经被解雇了。”
轻飘飘一句话落下来,不光是管家本人,就连黎宝因三人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你已经被解雇了?
被解雇赶走的,难道不该是黎宝因吗?
黎宝因看了眼管家,欲言又止。
姚铭羽看出她的顾虑,直接向管家道:“这是先生的指令,新任管家早在月初就确定了人选。这两天,我因为旁的事情耽搁,所以忘了通知,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管家表情复杂至极,从震惊到愕然,最后满是不解地追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姚铭羽一言不发,和旁边的助理示意,带管家去办理交接和结算手续。
见对方完全不讲情面,管家也恼火起来,口口声声斥责姚铭羽是公报私仇,看他事情办得好,就故意打小报告,抢功劳,坑害他。
眼看着就要诋毁到裕梦梁头上,姚铭羽略一抬手,附近的保安就直接捂了嘴,将人强行挟制离开。
等到一切平息,四周开始静得可怕。
黎宝因见良霄良宸还在旁边站着,忙示意她们也先回去工作,良霄还想上前和姚铭羽争取,良宸一把拉住,两人对视的同时,姚铭羽也公事公办地讲了话。
“先生说,黎小姐不适合在花房工作。”
他从助理手中接过来一封信,递给黎宝因说,“这是先生寄给您的信。今日回去后,还请尽快收拾一下行李,两天后的晚上,我在前庭送你离开。”
黎宝因看着眼前密封严实的牛皮纸信封。
这才有些慌了,“裕先生,他……他不回来吗?”
姚铭羽笑说:“先生事忙,黎小姐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吧。”
他说完这席话,随即颔首离开。
留下原地愣怔的黎宝因,以及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的良霄良宸。
“这信……”良霄提醒。
黎宝因把信捏在手里,整座世界都仿佛失了声,她大脑空白许久,直到良宸推她肩膀,才从无边的失落与茫然中略微回神。
怎么会呢?
可是,又好像合情合理。
黎宝因机械似的往回走,信封被她捏成一团,汗水濡湿,最后像诅咒似的,被撒开在床头,滚进灰扑扑的床板缝隙里。
良霄见状,想帮她拉开床垫把信拿出来,黎宝因挡在床头一动不动,对信的内容似乎早就心知肚明。
“侬怎么这么不当心!好端端的事体,全都被侬搞砸了。”
良宸还是没忍住抱怨出口,后半句刚落地,良霄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她拉着良宸走远一些,回头再看黎宝因,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辩驳。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良霄还以为黎宝因已经消化掉了情绪,她突然坐在床头,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
“是啊,这次又被我搞砸了。”
良霄手里的动作一滞,就连一直竖着耳朵的良宸,张了张嘴,也陷入了沉默。
夜里,良霄出门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信封。
“写吧。”
“什么?”
“致歉信,承诺书,无论什么,你赶紧写一封信出来。”
黎宝因明白良霄的用意,有些泄气地摇了摇头。
“你怕什么?裕先生肯定是不明情由,所以才要赶你走。现在,大错已然铸成,惩罚你也于事无补,你赶紧写一封信,好好道歉认错,保证绝不再犯,说不定他会心软,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把笔塞进黎宝因手里,手里举着烛台催她。
黎宝因放下良霄不知道从哪寻到信封,目光从平整的邮票上挪开,然后,罕见地沉默下来。
眼睫在烛光下缓缓颤动。
直到此刻,良霄终于发觉不对劲。
她望着黎宝因侧脸,有些不可思议:“你是故意的?”
见黎宝因并不反驳的态度,她气得直站起来,“怪不得你昨晚说那样的话,原来早就想好了要做。”
良宸完全听不懂她们交谈,凑在一旁,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索性大吼出声道:“拿有屁能伐能快放!我真是急煞快!”
黎宝因叹了口气倒在枕头上。
许是烛光摇晃,她心都乱糟糟的,于是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考量全盘托出。
说到结尾,她反而没来由地轻松起来。
“其实,我有想过裕先生会跟我大发雷霆,兴师问罪,却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他甚至都没空来跟她理论。
就好像,她一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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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随手捡来的小摆设,随手搁置,落满了灰或者被风雪腐蚀,都无人问津。
像是如愿以偿,又有点不甘心。
黎宝因坐起身,开始整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
她来时东西本就不多,呆了快三个月也没攒多少家当,就连零散的一些钞票,也都是她想法设法存起来的,刨去昨晚良宸生日的花销,余下的加起来不足二十块钱。
就这样过了两天,笼罩在黎宝因头顶的阴云更加密布。
许多认得黎宝因的人都来慰问,有人还特意从家里拿了衣服用物,怕她一无所有走了,下场凄惨。
黎宝因也不矫情,能收的心意全都记下,打了欠条说是总会归还。
良宸欲言又止好几回,直到黎宝因带着行李要动身,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来两张百元大钞,“喏,这些先借给侬。我存得钱不少,要是还不够,侬再来找我。不过,都要还的,算利息的,侬听到没。”
黎宝因都有些不认得良宸了,见她给得心疼,便把钱又塞去她手里,“说不定我要被押去监牢,这些东西都没用,你自己收好,少来显摆。”
“良霄好心,你就拿着。”良霄阻止她的动作,跟着劝说。
又把一个纸条塞进黎宝因口袋,“这是福利院的联络方式,要是实在没地儿去,就找院长帮帮忙,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黎宝因望着良霄眼眶泛红。
良霄又急忙嘱咐说,“安顿好了,记得给我稍个住址。我们有空就去看你,新工作的事体,我也帮你多多留心。”
黎宝因点头,也不让良霄再送。
一路上清清静静,她一口气走到前庭办事厅,鼓足了勇气踏上台阶,就看到姚铭羽正陪同梁太喝茶。
梁太怎么会来裕公馆?前阵子,姚铭羽不还把人家拦在外面不让进来,怎么突然就客气成这样?
黎宝因看到梁太颇为惊讶,梁太看到她却比上回更显得殷勤。
见她大包小包地拎着,忙叫了人帮忙拿上后车厢,然后转头跟姚铭羽打包票说,“人跟我走,保证给你安顿的妥妥当当,生意的事情你可要说到做到。”
姚铭羽笑着应和。
黎宝因却糊涂了。
姚铭羽不是要送她离开公馆吗?怎么还和梁太扯上了关系?难道那些古董财产还有梁太的一份子?还是梁太正好路过,知晓了自己的事体,所以特特帮自己求了情?
黎宝因脑海乱作一团,越想越觉得奇怪,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重要讯息,但姚铭羽一个字不提,她也不好当着梁太的面问。
毕竟,她自己理亏在先,如今身处劣势,不管是被送到派出所服役,还是下派到工厂做苦工偿还,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她哪还敢有什么意见。
“过会你就坐车过去,到了地方先看看环境,要是不满意,我再找先生通融通融。”
黎宝因欲言又止,梁太是个热辣性子,一把拉了人就直接塞上了车。
一路上,梁太很爱说爱笑的样子,拉着黎宝因一个劲地夸她安静,成绩好,又会弹钢琴,比她家老二省心多了。
黎宝因张望窗外风景,路线似乎和她的预期背道而驰。
她还在琢磨眼下的状况,梁太就再次开腔。
“侬勿晓得我那个讨债鬼,就是侬妹妹,和侬一样的年纪,却调皮得不行!门门成绩不合格不说,平时在家我都管不住。现在亻那做了同班同学,我肯定要放心许多。”
“妹妹?同班同学?”
黎宝因倍觉不妙,急忙叫停司机。
“嬢嬢,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梁太微微疑惑,观察黎宝因神情,语气不解中含着好笑。
“还能去哪?自然是送侬去念书。”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教堂旁边的学校,“中学就要放暑假了,侬还缺课那么多。我答应了侬裕叔叔,哪怕是倾家荡产,都要给侬补上功课额。”
12.阵营、称呼
梁太说得笃定,显然是和姚铭羽,甚至是裕梦梁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才转变态度要帮衬她。
可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她砸了花房,毁了那么多古董,不说是闯了弥天大祸,起码也是触了裕梦梁的逆鳞吧?可他不仅不处罚她,反而还送她去念书。
莫非是觉得她缺管教,所以才故意送去学堂吗?但管家都被解雇了,她却得到这样明贬暗褒的惩罚,太不合情理。
黎宝因百思不得其解。
梁太见黎宝因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不过她很快就自圆其说,安慰她说,“侬年纪小,不晓得读书的好处。再说,侬将来总要成才,否则怎么承担侬裕叔叔身上的担子。”
黎宝因一听,就知道梁太还在误会自己的身份。
她莫名不想再继续扮演下去,“嬢嬢你误会了,我与先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她顿了一下,补了句,“他也没比我大多少,称不上是叔叔。”
“我懂我懂。”梁太笑得眼尾都是细纹,公馆培养继承人的消息还未公布,事体瓜熟蒂落之前,是得低调些。
黎宝因断定梁太又想歪了,可她无力辩驳,正觉得苦恼,就听到梁太笑盈盈地握着她的手讲,“到底是侬裕叔叔有眼光,侬看侬多小的年纪,倒是和他想到了一块。”
黎宝因听到裕叔叔这个称呼就不大乐意,但梁太话中有话,她忍不住纳闷道,“先生是有什么嘱咐吗?”
“傻孩子,侬猜他为何非托付我找寻学堂?”
黎宝因还真没考虑过这点,论理说找个学校这种事情,对裕梦梁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梁太频频对公馆献殷勤,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突然改换阵营,也算不上是自己人,他为什么偏偏要寻她帮忙?
见黎宝因果然懵懂,梁太颇为得意地解答,“侬这样看。如今,侬才过十五,裕梦梁多少岁?拿年纪就差十二个年头,现在侬住公馆,要是还教他安排侬上学,外人又不晓得拿安排,只管往猎奇里想,肯定要惹来闲话的。”
黎宝因惊讶之余,有些不知所措,梁太便拍拍她肩膀笑着说,“所以啊,由我出面,就当侬是我外甥女,双方都便宜。”
黎宝因恍然大悟。
她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想到裕梦梁以往种种细致的行为,越发觉得这本就是他会做会考虑的事情。
黎宝因有些愧悔,这样来论,那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算得上狼心狗肺了。
可面对这样温厚纯粹的善意,她又有些茫然,甚至别扭地希望梁太口中的其实是假象,这样她可以给自己的行差踏错找到体面借口。
她左右为难,梁太当即帮她做了决定。
“学费都已经交了,侬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人家心意?学堂里多得是和侬一样年纪的小姑娘,先去看看,不满意,周末回家再和姚铭羽打个招呼,到时候去不去都由你。”
黎宝因敏锐地察觉梁太的担忧,她很快醒悟过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梁太定然是在这桩事情里获益,且也担当了一份责任,她要是真撂挑子不干,恐怕也将她牵扯在内。
唉。
骑虎难下的滋味,黎宝因总算是彻彻底底体会到了。
梁太安排的学堂是所教会学校,全封闭式教学,学校里全是女孩子,学校对专业课成绩要求严苛,另外还教授礼仪,黎宝因一入籍就被要求剪了短发,校规条款加起来好高一摞,比她背过的语文书还厚。
好不容易熬过第一个星期,黎宝因也顾不上摸底成绩,等校门一开,就赶着回了裕公馆。
良霄一见她笑得比大丽花还灿烂,良宸取笑她头发像厨房里的毛刷子,三人一碰头,黎宝因才知道自己被送去上学的事情整个公馆的人都晓得了。为了方便她读书写字,姚铭羽还特地给她僻了单独的屋子,就在对面主楼的三层,外面是很漂亮的朱丽叶阳台,从这里一仰头就能看得到。
黎宝因顾不上其他,趴在床头就往里掏东西。
这段时间除了被挤压着补课考试,黎宝因也努力回忆了这段时间的种种细节,心心念念牵挂着的,就是姚铭羽最开始给她的那封信。
那封裕梦梁写的信。
她原以为那封信的内容全是对她的质问与失望,可现在想来,裕梦梁来信的目的远不止那么简单。
“你找什么呢?这屋子天天有人打扫,掉下去什么东西,都早就被扔进垃圾桶里了。”
黎宝因微微一愣,旋即又去找洒扫的阿姨,阿姨还没等她形容完,就不假思索道,“那封信啊,上面还写着先生的大名,我不敢处理,就交给了新来的女管家了,她说是要请姚先生裁度。”
黎宝因又一口气跑到前庭,刚爬上台阶,就看到姚铭羽正趴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
见她露面,姚铭羽立即停下笔,“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他起身,正要说话,黎宝因先行开口,“先生给我那封信,可以还我吗?”
“我还当你铁骨铮铮,一辈子不肯拆。”
姚铭羽笑着拉开抽屉,皱巴巴的信封重新回到黎宝因掌心,他说,“其实看与不看,也没什么要紧了。反正……”
“怎么就不要紧?”黎宝因打断,她没来由地急着辩解,“我这不是来拿了,我不光要看,还要回信,到时候麻烦您帮忙投寄。”
默了一瞬,她气势低沉下去:“我不晓得寄信地址。”
姚铭羽强忍着笑,看着眼前小姑娘犯倔,莫名生出一点点做兄长的错觉。
他弯下腰同她解释,“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总之,你去花房看看吧,到了你就明白了。”
黎宝因纳闷,但她今日已经驳了几回姚铭羽的面子,她也有些心虚,于是便顺势又做出一副乖巧好学生的模样,听话去了花园里的玻璃房。
玻璃馆藏里装饰如旧,只是里面的陈设大都换了新的,有的成色一看就是唐宋时期的珍品,青铜,瓷器,陶土,木雕应有尽有。
黎宝因屏住呼吸,不敢再多看自己的罪证一眼,她照常坐在桌前半旧的玫瑰椅上,看着手里的信封,沿着边缘,一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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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开一条裂缝。
刺啦一声,牛皮纸开了口,里头白纸墨迹露了出来,携着淡淡的香味,很像某人身上特有的木质香气,凌冽又温和。
她捏着信,心头狂跳,从未如此紧张,打开信纸的时候,连手指尖都有些抖。
[黎小姐安否]
五个字入目,是极为方正的楷书,笔意锋利,筋骨外露,很有柳公权拓碑的形神。
黎宝因按耐住心里的激动继续往下看,只见裕梦梁并未寒暄,他开门见山,直抵自己的心事。
[此信有三故]
[一为,管家冒昧相挟致歉;
二为,思栋阁财产归属与交接;
三为,诚请黎小姐合作,约五年之期,黎小姐暂居公馆,裕某供应无缺]
看到此处,黎宝因方才确认,原来管家的行为并非裕梦梁的本意,她略微松了一口气,目光继续落在第三行字。
她有些看不懂,于是继续往下,裕梦梁果然有详细写明。
[裕某冒昧,私以令尊临终之遗愿,乃为托付,故此擅自追究贼寇行踪,且真心视黎小姐为公馆上宾。况,聂海生之事实因裕某而起,故此查明绛芸斋缘故,已将产业重新置于黎小姐名下。
如蒙不弃,裕某愿协助黎小姐经营,所获利润,均于五年后归还名下,还望黎小姐不计前嫌,暂居裕公馆,一来解裕某困境,二来全裕某待客之道,权当偿还。]
直至此刻,书信完毕。
黎宝因指尖下移,就看到落款是“裕梦梁书”四个小字,并一方小印。
花房里鲜花浓郁,芬芳氤氲于晚春暖日。
黎宝因坐在椅子上,满室温馨,无声静默,她却只觉得身体摇摇欲坠,徒然坠落于骤然而至的仲夏暖衾。
信纸上的话清晰直白,却字字千钧,黎宝因从未感觉到这样不加掩饰的尊重与在意。
她突然明白,也许那天晚上和裕梦梁提及聂海生,谈论起花房里的古董时,他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于是故意驱散工人,方便她行事。
可是这样的心思细腻,却被她解读成了居心叵测,还误解他故意耍弄自己……
黎宝因急忙站起,明知道裕梦梁不在公馆,可她还是觉得应当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对了,信。
既有来信,自然是要回信。
姚先生都夸她钢笔字好,如果她也手书一份,也许裕梦梁看到也会觉得欢喜。
黎宝因心里想着,忙从身侧的书桌抽屉里找出笔墨纸张,她捏着钢笔,笔尖悬了又悬,从称呼上就犯了难。
她不想和旁人那样也叫他先生。
或者裕先生。
可是直接写裕梦梁,又有些冒犯。
黎宝因踌躇不决,既想写得有文采,又要优雅庄重,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其实连回信内容写什么都没想清楚,更不曾注意,有道身影,已经停在她身侧的楼梯已久。
男人的声调依旧温和又从容,含着笑,有些纵容道:“称呼而已,就这样犯难?”
13.客人、主人
黎宝因指尖钢笔跌落,黑色墨水蹦溅在红色方格信纸上,她扭头抬眸,就看到穿着大地色翻领衬衫的裕梦梁,正倾身看向她笔下横竖。
他向来平整精致的发梢微翘,外套很松弛地搭在臂弯,明显风尘仆仆,刚到不久。
黎宝因目不转睛盯着他,整个人就像是被禁锢到那把家常的玫瑰椅里,她看着晨光里的裕梦梁,只觉得他像清风,携着露水里的春光,一同降临到她贫瘠寥落的深林。
“先,先生?您不是……”
黎宝因脚下踩空,险些跌进裕梦梁的怀抱,她紧绷着身体扶住旁边的椅子,看着裕梦梁探究的眼神,有些手足无措地红了脸。
她绞尽脑汁思考要说的话,裕梦梁却很家常随意落座在对面的椅子上,他在看着她,“很爽利,有学生的模样。”
知道他是在讲她的新发型,黎宝因下意识伸手摸了把耳侧碎发。
然而,裕梦梁并未就她的私人问题深聊。
他又倾身将桌角的信封拿了起来,先是翻看皱皱巴巴的牛皮纸,然后又打开信纸,将里头的内容看了一遍。
人在阅读时总是文雅安静,黎宝因下意识看向裕梦梁的眉眼。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敞亮地观察他,书页投射的光晕掠过他高挺的鼻梁,睫毛下的霭蓝眼睛像碧沉的湖,不同于国人的深黑发色,他发质偏硬,冷调灰粽。
书信合上最后一页,黎宝因眸光微抬。
当着她的面,裕梦梁将书信叠捏在指尖,他一抬手,信纸便被放在桌侧的Fellowes碎纸机尽数吞没。
随着纸张变成碎屑,黎宝因才反应过来,她紧张地看向裕梦梁,恳求中带着几分委屈。
“现在知道怕了。”
裕梦梁开口,并不像花园里那样温和,也不像信里那么冷肃,他笑着看向黎宝因,是打商量的语气,“动手砸东西的时候,就没想过后路?”
不等黎宝因回答,裕梦梁又撕下一页纸停在指尖,道:“唔,也并非完全莽撞过头。”
他停顿下来,蓝色的眼眸仿佛碧水消融,直逼黎宝因心底深处,“我看过名单,毁坏者全是普通款式,或仿制出来的赝品,黎小姐眼光好,还是给裕某留了几分情面的。”
黎宝因窘迫到无地自容。
她真的宁可裕梦梁直接把她送去监牢服役,也强过这样,明知道她是别有用心,还要帮她掩饰,简直更让人羞愧难当。
她低垂着视线,手指快要将衣摆掐透,心里却快速思考着怎么才能扳回一局。
扫过碎纸机里的纸屑,黎宝因想到裕梦梁此举,必然是已经知道了她扔掉信封的行为。
他一定是误会了,误会自己不愿领情,甚至不屑与他做交易,却还是心安理得领受着公馆提供的种种恩惠。
黎宝因自觉找到了一丝空隙,她连忙解释:“那封信,我今天放学才看到。”
“嗯。”裕梦梁立时回应,他嗓音低下来时磁沉温厚,而后极为淡然地冒出一句,“黎小姐爱扔东西的习惯,裕某感同身受。”
黎宝因:“……”
这么记仇的么?看来上次丢掉衣服的事情,他还是很在意。
可即便如此,他后来还是帮了她太多。
黎宝因想起他在信件里的解释,此前困惑疑虑的一切,纷纷都得到了解答。
不管是作为裕梦梁,还是公馆的主人,他从未瞧不起她,未曾趁火打劫,还牺牲自己的利益帮她送姆妈去医院,又花费心思替她主持公道,从聂海生那里拿回了属于阿爸的一切。
良宸生日那天,她前往思栋阁打听消息时,发生的事情再次浮现眼前。
曾经和聂海生一起出现在裕公馆的那位先生亲口告诉她,“如今思栋阁的东家,的确姓黎。原本的聂老板涉嫌多起案件,牢狱之灾必然免不了,就算将来出来,也要债务缠身,这辈子算是完了。”
他还告诉她,原来当初阿爸意外,也并非是与人喝酒赌博,运气不好,才掉入井坑,而是另有缘故。
那时正好陆瓶如病重难医,黎思栋就想先卖掉貔貅镜子,给她治病买药,等到手头周转过来,再去赎回。
因着自己没有好客源,他干脆就托了聂海生活拿,那买家来得也巧,不到两天三方就谈妥了价格。
三方交易完毕,黎思栋兴高采烈地拿钱回家,不料半路被人叫去透了个价,这才得知,聂海生竟然从中净赚十几万。
原本古董生意做活拿,就讲究一个不问,可金额差距实在太大,黎思栋到底心有不平,想来想去,借着酒劲,昏了头跑去玩命闹事。
最后,貔貅镜子算是拿回来了,可他也坏了行里的规矩,被人堵在半道一通好打,在回家途中,他路过街道修理区,头昏眼花没看清路,一头栽进井坑,当场就咽了气。
黎宝因对阿父亲的印象,其实并不多。
在她记忆里,阿爸走南闯北,锱铢必较,总是一副市侩面孔,掰扯要谎随口就来。可即便如此,他也是爱她的,会带她去古董街见世面,也会像教男孩子那样教她读书写字,明理晓事。
黎宝因曾怨恨命运不公,曾憎恶阿爸的贪婪,但更难堪于,这样的事情竟然被裕梦梁知晓。
所以,她急于求证,渴望盖棺定论,想打破被安排的宿命,要等一个尊重她的你来我往。
事实证明,正如良霄所言,裕梦梁的确是她全家的贵人,也算是救命恩人。
而她,理应报答他。
黎宝因实在是沉默太久,久到外面有人前来催促,似乎是要提醒裕梦梁得尽快离开。
裕梦梁并不着急,他端坐在黎宝因正对面,手上的纸张悬空在指尖,被一遍又一遍折叠着,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少女思考的成果。
他这一趟回得仓促,可时间再紧迫,总要她先有勇气问出口,他才放心给到答案。
如果她避重就轻,那他这个做长辈的,也不该强迫晚辈。
“先生,您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黎宝因走上前来轻轻开口。
裕梦梁很有兴趣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只见她继续说,“我说过,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您。”
裕梦梁抬眸,“哦?”
“那封信的内容,我一字不落都背下来了!”黎宝因态度异常坚决,“我知道您对我这么好,全都是因为怜悯。我也要为我的偏见,向您道歉。”
她深深鞠下一躬,直起身,认认真真答应,“先生,我愿意留在裕公馆。往后,您有任何需求,我都可以完成,绝无二话。”
裕梦梁半支着小臂,略微弯了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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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不问问,我要你做什么?”
黎宝因不假思索道:“我晓得的,我住在裕公馆,是做您的挡箭牌。”
裕梦梁笑了起来,笑容犹如春风化雨,润泽万物。
“傻孩子。”他笑容稍散。
黎宝因心底一沉,直觉自己好像又聪明反被聪明误,事情……恐怕又要被她搞砸。
裕梦梁也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见她并未退却半步,这才将手中的千纸鹤放进她掌心。
他站立起身,表情凝重,一派正经地俯身告诉她,“黎宝因,记住了。”
她微微仰头,目光正好撞上他的眼。
“你不是什么挡箭牌,也不是我的客人。从今往后,你是这里的主人。”
客人,主人。
黎宝因好像被天大的馅饼砸中,她大脑一片空白。
眼看裕梦梁就要走。
黎宝因赶紧追上前询问,“先生,我可以再问您两个问题吗?”
裕梦梁站在门口,一面从助理手中接过外套,一面示意她尽快开口。
黎宝因也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急忙问,“您是外国人吗?”
裕梦梁忍俊不禁,又仿佛看透她的顾虑,“中国人。只是我外祖母是俄罗斯民族,小时候曾跟随母亲在乌兰乌德住过一阵子。”
黎宝因放松地舒出一口气,又隐约感知到,在提及自己的母亲时,裕梦梁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哀伤。
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还是鼓足勇气继续问,“那乌兰乌德是什么地方?”
“知道贝加尔湖吗?”
见黎宝因点头,他才陷入回忆般回答,“乌兰乌德离那儿很近,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故乡,母亲。
明明是中国人,却从小在乌兰乌德长大?
联想到上次听到的,裕梦梁的母亲在上沪城去世,黎宝因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她太晓得亲人离世的疼痛,不忍心再揭他的伤疤。
“第二个问题。”黎宝因赶紧转移话题。
“您都已经寄信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裕梦梁整理好衣襟,示意助理先行离开,这才转身看向黎宝因,她个头小,哪怕站在台阶之上,他也需得俯视才能看得真切。
少顷,黎宝因还以为裕梦梁嫌烦了。
就看到眼前的男人慢慢单膝蹲下,他平视向她,见面以来难得的笑达眼底。
“忽视你的意愿,是我的失误。我原以为,书信致歉会更显得庄重。”
“落款之后,我抬头看窗,正好窗外有枝蔷薇,开得正好。那时我就想,如果有机会,还是应该亲口解释,才算诚恳。”
“就像这春天,总要鲜花盛放,才是送寒。”
裕梦梁视线温柔,缓缓朝着黎宝因说起。
黎宝因仓惶挪开视线,小声咕哝,“可您,也没有跟我解释。”
裕梦梁轻笑。
想了想,他摘下手上腕表。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予我而言,代表着警醒,理性与守诺。我将它暂时寄放在你这里,就当是我许给你的承诺——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金属腕表送入掌心,黎宝因听到他继续说,“只要你愿意信任我,凡事无需解释。”
14.信任、念头
[可你并不信我。]
裕梦梁的眼神温定内敛,但她很清晰看懂了这份笃定,这种被对方看穿又加以粉饰的体贴,一下就让黎宝因跌入了谷底。
他看出自己并非心甘情愿,也看出她还是带了一些表演的成分,正如他们初见时。
黎宝因自诩从无败绩,但是自从遇到了裕梦梁,她简直屡战屡败,他看得出她何时真心,何时假意,连这种她略微勉强自己的戏码,也洞若观火。
是因为年纪大吗?
黎宝因腹诽,又恼火,她心虚于对方的含蓄暗示,甚至远胜于他直接把丑话砸在她脑门上。
可裕梦梁,显然不是这种粗俗之人。
她都想象不到,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动怒,又有什么人能让他方寸大乱。
手里的腕表重若千钧,裕梦梁还在等她的答复。
黎宝因扪心自问。
她实在不敢保证。准确说,从小到大,黎宝因都从未全心全意相信过任何人。
哪怕是最交好的良霄,最亲昵的姆妈,她也只是拼尽全力地不辜负对方,她太习惯于做那个被依靠的人,也逞强惯了,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像凌霄一样,依附于另一个人生存。
这对她而言,风险实在过高。
“无妨。”
裕梦梁解救了她。
黎宝因听到这两个字,紧绷的肩膀蓦地松弛下来,就像那回在医院,他同样迁就她说,“万一哪天你后悔了,把腕表再还给我就好。”
他语气温和,明明时间紧急,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把规则明白讲给她。
“但我总归是个商人,商人做生意,讲究投资回报率。如果你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我必然会倾尽全力培养你,把你作为我的一件作品。”
“但如果你不愿意。”
说到这句,裕梦梁停顿了很久。
他站起身,略微靠在藏品馆门口的白色雕花镂空的栏杆上,然后毫不留情面地提醒黎宝因。
“黎小姐,我的愧疚心是有时效性的,它不保值,也会消失殆尽。所以,它的总估值仅限于提供你一份衣食无忧的工作。”
“至于其他的,譬如学业,公馆的居住权,你阿爸留下来的那间铺面,还有你砸毁的古董……我都有权收回或者问责。毕竟,这些附赠品是准备给这里的主人,而它们的价值,也远超我付给一位工人的报酬。”
裕梦梁冷静地看向黎宝因,似乎并不认为这样同一个小姑娘谈判有失风度,他直接告诉她,“你理应明白,慈善家也从不做亏本买卖。”
黎宝因心中迷雾被层层拨开,她原本有些不自在的缘由,也在这样的剖析中渐渐露出破绽。
沉吟片刻,她点了点头。
她很感激,裕梦梁把真相这么坦诚地放在她面前,也想通初见那天晚上,裕梦梁为什么不愿意要自己的那面镜子。
他或许有过恻隐之心,但世上不平之事那样多,他哪里顾得过来?她并不特殊,只因为有价值,所以才有交易。
而他是生意人,只愿做明码标价的买卖,不情愿付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包括他的怜悯。
吃完晚饭,黎宝因躺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把腕表拿出来翻看,铂金质地漂亮又尊贵,表盘上还定制着一串字母,她借着灯光照看,是个“梁”字。
裕梦梁。
梁太。
黎宝因坐起身又看了一遍,心里隐隐确认,“梁”应该是裕梦梁母亲的姓氏。
可是怎么会有人把自己孩子的名字,定义为祭奠所爱之人呢?裕,梦,梁,这三个字听起来很好听,但说得却是父亲对母亲的爱,且是阴阳相隔后的追忆。
那他自己呢?这个孩子自己不值得被珍爱在意吗?
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裕梦梁的身影,他那样的人品长相,又才学渊博,如今便已是古董圈里的声名显赫的人物,还有自己的考古队,修缮队,更遑论其他更赚钱的产业。
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不开心,难道都是和家人有关?
黎宝因翻来覆去地寻找蛛丝马迹,耳畔又出现早上裕梦梁在藏品馆门口对她说的那番话。
信任,买卖。
信任一个人固然艰难,可是和裕梦梁做买卖,也让她觉得有些难过。黎宝因自己都想不通,她到底隐隐在顾虑什么?
黎思栋生前,常念叨古董生意,“做咱们这行,最忌“轻信”二字。很多话一出口,就不算数了,点金飞土,全凭造化。”
“那么多玩意儿古往今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今日这个价高,明日那个时兴,哪有什么常胜与定数,白云苍狗,大起大落才是寻常。”
“但如果是淮海路的裕先生,他的眼光便是常胜,他认可的就是定数。凡是裕先生多看一眼,乃至他所钟爱的,就算原来只是轻蓑草芥,朝夕之间,价格也能炒出天价。”
黎宝因摩挲着金属腕表,她把床头柜上的锁打开,从里面挪出来一只小箱子,箱子里放着姆妈做给自己的那双蓝绒布鞋,那面貔貅镜子,现在她把这块女士腕表也放了进去。
裕梦梁年纪轻轻就能在古董行里闯出名堂,他随口一句话就能带来那么巨大的影响力。
那么他的承诺,他这个人,也许是值得她信一信的。
就当是场赌博,反正她轻装上阵。
黎宝因努力劝说自己,正想着,房间门突然被人敲响,她想起和良霄的约定,连忙掀开被子,鞋也不穿地赤脚去开了门。
“就知道你还没睡。”
良霄手里捧着茶果子和两样饮品,从黎宝因身侧经过,放在茶几上,然后才坐在茶几外侧的小板凳上,“今天良宸请假外出,我早起忙完乐器仓库的清点工作,就在后厨帮忙,所以才来得晚了。”
说着她指了指茶几上的杯碟,“这都是阿嫂让我顺带拿的,她还记得你爱吃酸口,捡的全是山楂草莓苹果味的。”
黎宝因一整天都没什么胃口,看到颜色鲜艳的点心,顿时食欲大动,没什么形象地咬了几口,才想起来问,“良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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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外出做什么?没听说她还有什么朋友。”
良霄正捏起一块苹果酥,没忍住笑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她啊,如今正忙着讲对象呢。”
“啊?”黎宝因有些错愕。
良霄方才想起黎宝因年初才过十五,年纪比他们俩都小,只是她平时胆大机灵,做事情又有自己的章法,相处久了就忘了他们并非同龄人的事实。
想到此处,良霄赶紧转移话题,“你现在在学堂怎么样?学业紧不紧张?小半年没上课,能不能赶得上?”
“有些吃力,但也还在预料之内。”黎宝因宽慰良霄,“考上中学肯定是没有问题,想要拿高分恐怕有些难度,所以他们安排我重读一年,明年再考试。”
良霄表示赞同,“以你的天分,明年肯定能拿魁首。”
黎宝因恹恹的,她倒在床铺上,往右边挪了挪让良霄上来,两个人就望着天花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阿姐,如果是你,有人提供吃穿用住,还供你上学,只要求你听话做事,循规蹈矩,你会觉得开心吗?”
“为什么不开心?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良霄古怪看她,凑近黎宝因,摸了把她的额头,“没发烧啊,说什么胡话?”
黎宝因有些烦闷,她翻来覆去,怎么都不痛快,索性背过身去看着墙上钟表,黑色的指针缓缓走动,分针秒针规矩交错,又擦肩而过。
“可是我总觉得这样不对。”黎宝因开口,隐含不安。
良霄追问她,“哪里不对?天上掉馅饼砸得你发昏?”
“不晓得,就是心里勿适意。”
黎宝因很少会说本地方言,除了偶尔聊点小心事的时候,良霄听罢,便警惕看向黎宝因,“你是不是又瞒我什么事了?”
黎宝因转身搂住良霄的腰,撒着娇说,“我对阿姐哪有秘密。”
晚饭的时候,黎宝因的确跟她说了关于裕梦梁让她常住公馆的事体,但良霄只当是她抹不开面子,不愿意寄人篱下。
她扫过黎宝因心事重重的模样,也有些纳闷起来,“那你实话实说。”
黎宝因纳闷抬头,良霄又靠近一些,小声问她,“如果给你帮助的人是旁人,比如是姚秘书。你也会这么介意吗?”
黎宝因愣怔了一下,她忙从被子里坐起来,“阿姐什么意思?”
良霄观察着黎宝因反应,心里已经明白大概,“你啊你,根本就不是害怕自己不信任先生,也不是害怕这里的条条框框。”
她斟酌着,似乎在想要不要直接戳破这层窗户纸,黎宝因已经被说得抓心挠肺,一个劲儿的追问。
良霄这才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和先生争个高下?是不是总觉得先生也不是全对?”
黎宝因不由自主地点头。
“你这是胜负欲,不愿在先生跟前落了下风,也不想在先生面前摇尾乞怜。”
顿了顿,良霄颇为担忧地看向黎宝因,“我话说得难听。但是宝因你,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15.誓言、期限
良霄很少会责备她。
黎宝因觉得对方过于小题大做,“阿姐你操心过头了,我只是怕自己做不好事情而已,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
良霄试图再劝。
黎宝因却莫名不想继续讨论,借口说明早还有作业要赶,就拉着她留宿洗漱,然后打着哈欠,熄了灯。
黑暗里,黎宝因闭着眼,不断想起良霄的话,她头一回深切地感知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合群。
良霄阿姐生得美,歌喉又出色。良宸虽然鲁莽,却很有理财头脑。可她们,对裕公馆的态度却和她截然不同。
她们天然就很信任裕梦梁,这种信任建立在被公馆挑中雇佣,以及高待遇的基础之上,但她不是。哪怕是享受到同样的资源,黎宝因心里也并不拿他当做上帝。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把他放在与自己同等的水平线。
他帮助她,她偿还他。
他不利于她,她也不再同他牵扯。
她觉得这样的交往很合心意。
可现在,他们被定义为长辈与晚辈,规则的制定者与服从者,合约的甲方与乙方,这种强有力的捆绑,利益从属关系的界定,才是让她觉得不舒服的源头。
黎宝因恍然,原来她的需求一直都很简单,她只是希望,他们之间是纯粹来往的。
但这样的想法,在良霄阿姐眼里,似乎太过离经叛道。
黎宝因猜得出她的未尽之言。
贪婪,逾矩,妄想。
这是她不该企图打破的世俗规则。
她心里默默叹气,愁绪也渐渐代入到梦境,荒芜的施工现场,也是阴雨绵绵,暗无天日。
黎宝因摸黑走在沙堆与砖块缝隙之间,每走一段路就会遇到一个井坑,井盖边缘都结了霜,井坑里不断有冷气冒上来。
她越来越冷,只好加快脚步让自己跑起来,热起来,然而整座工地却像是一座迷宫,她越是心急,楼层拔地而起,越是狰狞。
废旧大楼里的哭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黎宝因吓得四肢冰凉,她匆忙从地上捡起一根钢筋,在黑暗中挥舞着往前闯荡。
路过一口废井时候,黎宝因的脚腕突然就被伸出来的手掌攥住,她使劲一蹬,脚上的鞋子连同那人一起坠入井底。
井底黑漆漆的,她心里害怕,刚转身,就看到近在咫尺的陆瓶如,她嘴角鲜血横流,脸上也全都是眼泪。
“阿舟,侬怎么又不听话?”
“侬忘记了?姆妈说过,太要强的小孩不招人喜欢的。”
“撒谎的孩子要下地狱,侬好让姆妈失望。”
“阿舟,侬阿爸市侩贪婪,姆妈是攀附男人,可这样哪里不好?手头得有钞票,要拼命往上爬……余下的都不要紧,你懂不懂?”
震天响的质问声,从四侧荒废的大楼里传出来,密密麻麻,钻进黎宝因的心脏。
她捂着耳朵不想听,嘴巴里的话一个字都喊不出来,窒息感扑面而来,她浑身上下都是冷冰冰的。
大雨不知不觉漫过肩头,有什么东西将她拽入水底,搅不起半点波澜的深海里,黎宝因看到阿爸冻僵的尸体。
她忘记呼吸,无数蓝色的小鱼蜂拥而来,将她包裹,她伸手去碰,蓝鱼变成骷髅,刺穿了她的血肉。
红光一片,黎宝因被梦魇惊醒。
她额头冷汗直冒,惊呼声吓得正在关窗的良霄连忙回身询问,“外面好大的雷声,你被吓到了?”
黎宝因往窗外看了眼,暗色调的彩色琉璃窗外,天气果然阴沉,平日里的好风景也都蒙上一层阴霾。
她坐在被子里平稳呼吸,接过良霄倒的温水喝了两口,才算是缓过来。
“做噩梦了?梦到了什么?”
良霄担心地坐在黎宝因身边,看着她呆坐着也不出声,故意逗她说话,“怕上学怕成这样?亏我还跟良宸讲大话,说你课业年年能考第一。”
黎宝因握着玻璃杯,将额头靠在良霄肩膀,她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没从梦境里彻底走出来。
“我梦到姆妈了。”黎宝因声音很小,带着一点点颤抖。
“她跟我发脾气,我掉进水里她都不管我,她变得好陌生,和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阿姐,你说我是不是惹她不开心了。”
良霄揽住黎宝因肩膀,轻声细语地哄她,“阿姨人那么温柔,哪里舍得跟你说重话?你肯定又胡思乱想了。再说了,梦都是反的。”
黎宝因小心翼翼抬头:“那阿姐呢?不管我做什么,也都不会怪我,对么?”
良霄坚决点头,黎宝因慢慢镇静下来。
见良霄着急要去上班,她忙放下玻璃杯,穿衣下地,把人送到门口时,她才说,“阿姐,下周再见。”
良霄脚下一顿,见她又没穿鞋,回头把黎宝因推进门里,才难为情道:“昨夜的话,是我太杞人忧天。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会支持你的。”
黎宝因笑着答应,“我晓得的。”
等良霄离开,黎宝因略微坐了会,再次去了趟藏品馆,许是因为上次砸东西砸得太轰轰烈烈,新来的女管家,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黎宝因权当是空气,自顾自地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册子,她正要用算盘拨弄起来,女管家就贴心提醒说,“黎小姐,抽屉里有计算器的。”
事实上,裕公馆有许多进口的电子产品,譬如通讯电话,打印机,黑胶唱片机,还有专门的电脑房,只是裕梦梁自己不爱用,于是放在那也鲜有人知。
黎宝因对这些完全不了解,听女管家介绍完,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姚秘书处理公务,是不是要经常和先生电话联络?”
女管家笑道:“我跟姚秘书直接汇报,先生的事情,无权知晓。”
黎宝因若有所思,她很快将藏品馆的账本和名录整理好,然后起身交到女管家手里,“这些都是我之前盘点的,往后有其他人来负责这里,方便您做交接。”
她态度诚恳,倒是让女管家有些不好意思。
她随手翻阅几页,发现黎宝因登记的比姚铭羽对接给她的还要清晰简洁,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重新抄录归纳的。
她忍不住露出笑脸,“宝因小姐放心,先生特意交代过,您随时都可以来藏品馆逛的,这边还是姚先生在管理。”
女管家终于离开,黎宝因重新回到办公桌前。
见四周没人,她从抽屉里翻出信纸。
思前想后,先写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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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慢慢誊抄,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总算让她赶出一份颇为满意的回信。
是的,回信。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于情于理,她都要给裕梦梁一封回信。
这是完完全全的礼貌。
姚铭羽正在办公厅处理公事,就看到黎宝因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信纸走了进来,看到自己,她还问了个好,才说要他帮忙把信寄给裕梦梁。
“我不知道先生的地址。”
“而且我觉得写信回应,更郑重些。”
姚铭羽挺欣慰地点点头,坐在沙发扶手上,翻开黎宝因的信件看了起来。
[裕先生您好]
开头五个字,十分妥帖。
他继续往下,结果越看眉头皱得越狠,忽略黎宝因的感激之情与对未来坚定的信念,满纸张的“您”字看得他,头都有些痛。
“怎么样?措辞还算恭敬吧。”
看着黎宝因沾沾自喜的面孔,姚铭羽挑眉看她一眼,没脾气地把空白信纸重新放在她的面前。
“写认罪书呢?”他敲了敲原本那个版本,“瞧这最后一段检讨的,还精忠报国,结草衔环,您这是要上战场,还是写戏文?”
黎宝因瘪瘪嘴,“那姚先生觉得,怎么写才算合格?”
姚铭羽气到直指电话,“这么伶牙俐齿,不然你亲口和先生理论?”
黎宝因偃旗息鼓。
她别扭道:“不是说,先生不爱讲电话的。”
姚铭羽看她退缩,莫名有种拿捏住自家熊孩子短处的爽快,他卷起纸张敲打黎宝因额头,“不打电话,就好好重写。”
他把信纸推到黎宝因面前,苦口婆心地劝道:“又不是考试,哪有什么正确答案?你想清楚,不要言不由衷,先生他最不爱虚的。”
黎宝因接过信纸原地不动。
真情实感,她倒是有。
可真写出来,恐怕又要惹人生气。
她盯着纸张想了一会,抬头看向窗外舒缓眼睛,刚巧有只灰蓝山雀跃上枝头,蔷薇花枝被压弯到极限,而后触底反弹,在空中晃动,看起来俏皮又生气蓬勃。
她忽地想起,裕梦梁上回告诉她的那句话。
[就像这春天,总要鲜花盛放,才是送寒。]
可是,料峭春寒已经远去。书上说,北半球六月,隶属夏季。
黎宝因回想过去半年,每一步,她好像都走的如履薄冰,哪怕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也并不觉得快乐。
也许姆妈说的对,逞强的孩子得不到糖吃。
那么往后,不如换一种活法?
她可以学着去听话,尝试去喜爱夏天,也试着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另一个人。
不管是成为他的作品,还是赌博她的人生,都不要后悔。
姚铭羽正批复文件,余光就看到一直出神的黎宝因终于有了动作,她搁下手中软笔,在笔筒里找来找去,挑中了一只削尖了的铅笔。
少女端坐在光明之下,铅芯在纸张上摩擦出轻微的响声。
一笔一划,一行一顿。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也没有署名。
她简单写道:
[五年为期]
[我答应了]
16.淑女、钓鱼
五年辰光。
共计1826天。
黎宝因想得明白,不管自己是配合裕梦梁完成他的“作品”,还是报答完他于自己一家的“救命之恩”,她留在裕公馆都是一种姿态。
阿爸以前常说,人活着心气不能掉。
他自己没做到,那她就勉强撑一撑。
一时的委顿算什么呢?等到五年之后,她还完人情债,裕公馆带给她的风光,阿爸的古董店铺,裕梦梁的腕表,还有他说可以安排给她的稳定工作,她一个都不要带走。
至于她的学费花销,那些被砸坏的古董,裕梦梁要是想事后追究,她并不介意,再背负一笔债务。
反正她原本就负债累累,哪怕姚铭羽说裕梦梁已经帮她拿回了原本出租屋里那些家具摆设,钱财资产,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脱离公馆,肯定还是会有人不断找上她。
而她,总要离开的。
或许是真正的继承人出现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某位女主人。
女主人。
黎宝因忍不住默念这三个字,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她开始更加卖力地学习,踏进更多的交际圈,了解更多她以前不晓得的新鲜事物,利用公馆提供的资源让自己变得更加充盈,以至于下学期期末跟考,她居然考出了全年级前十的好成绩。
只可惜非专业课业的打分不过关,她只好留在学校继续学习。
暑假过半,黎宝因算着自己的课业进度,盘算着怎么趁放假后赚点零花钱,突然就接到女管家的通知——裕梦梁把她直接寄宿在了学校。
教会学校本来就以规训严谨闻名,除了基础的文化课程,还要学习“三科”“四学”,从文法修辞到天文音乐,乃至舞蹈,礼仪,黎宝因都要一一补足,顺带进修宗教课程。
黎宝因两眼一抹黑,咬牙顺从。
整整大半年,她就像是被丢进珍珠堆里的鱼眼珠子,熏陶洗涤,耳濡目染,活脱脱磨砺出一身还算像模像样的淑女气质。
这期间,裕梦梁一次都未曾出现。
黎宝因只知道,姚铭羽会定期将自己的测试成绩汇总成报告寄送过去。
有时候他会回几句朱批,有时候会寄给她一份长长的教辅清单,大多数时候,那些信件就像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黎宝因偶尔见到姚铭羽,他不是说裕梦梁去了阿姆斯特丹参加展会,就是在某国际博物馆参加会谈,要么就是飞去了大洋彼岸处理工作。
他们遥远的,好像不在同一个星球。
这段漫长又忙碌的时光里,黎宝因见得最多的人成了梁太。
她如今有裕家的经济扶持,目光放到了外贸市场,事业顺风顺水,整个人气色都好了十倍有余,见到黎宝因也是宝贝甜心不断,就连亲生女儿也退避一射之地。
“我就说我姆妈见钱眼开,半点体面都勿有。”
陆莲珠每逢家长会就避着梁太走,自从有了黎宝因,更是连出面都不肯,抱着新到手的水下世界游戏机,一路躲到散会。
黎宝因看她一点也不怕梁太,忍不住向她讨教对付家长的秘诀。
结果裕梦梁这三个字还没念完,陆莲珠就一脸惊恐地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双手合十,胡乱祷告说,“上帝保佑,表舅勿怪。”
然后她瞪住黎宝因说,“你怎么能直呼长辈名字?”
黎宝因无辜眨眼,“那我应当叫什么?”
陆莲珠掰着指头算了半天辈分,想了想,放弃道:“总归是要喊一声阿叔的。”
寂静片刻,她撞黎宝因肩头:“我表舅舅人蛮好的,又大方又有腔调,你管他撒娇,他无有不应的。”
黎宝因面无表情,把她怀里的游戏机一把夺走,然后留给她一堆空白的算数作业,“好莲珠,帮我写完题目,我就还给你。”
陆莲珠双手握拳,鼓着脸颊站起来:“恶霸。”
恶霸黎宝因举着游戏机在身后晃晃,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反而因为某些隐晦的叛逆,而感到自己还有些活气。
不知道不觉中,她好像又找回了以前那种在人际交往时,游刃有余的感觉。
相比较刚来时的警惕拘谨,黎宝因已经从对自己住在裕公馆遮遮掩掩,慢慢演变成了公明正大地说梁太是自己姑妈,人前人后,简直比陆莲珠这个亲生女儿都要得意忘形。
她很满足于这种热闹喧哗的感觉,只要世界一直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她就可以安全地混迹其中,妙语连珠,所向披靡。
年底圣诞节,学校总算是放了一周的假。
黎宝因上车看到来接她的不是姚铭羽,就随口问了一句。
“姚秘书去机场接人了,恐怕要晚上才到家。”
黎宝因心脏微微一紧,声音都有点发干,“接什么人呀?”
“不清楚。”女管家嘱咐黎宝因系好安全带。
车辆平稳到家,黎宝因一落地就直奔前庭,前庭空荡荡的,她又去乐器库找良霄,良霄也不在。
黎宝因冷静下来,只好去后院的茶水间找良宸,良宸简直要认不出她,“我还当哪里来的名媛小姐!”
她放下茶壶,坐在黎宝因对面端详半天,“你上学上到戏班子里去啦?”
黎宝因夹了块糕点塞进良宸嘴巴里,打趣她的沪普,“好久未见,普通话进步很大嘛。”
良宸嘚瑟起来,余光瞥到黎宝因偷笑的表情,她反应过来,顺手抓起一块奶油蛋糕,抹她一脸。
“阿姐不在你就欺负我。”黎宝因端起蛋糕碟子要反击,良宸连忙举手投降,与此同时,甜腻的奶油擦过她的唇角,黎宝因顿住,两人面面相觑,忽地相视一笑。
后厨阿嫂听到动静过来看了一眼,见黎宝因回来也笑吟吟打了招呼。
良宸端端正正站着,等阿嫂离开,她才挺起胸膛,扭了扭腰身,显摆自己的偷偷改造的工服说,“怎么样,嗲不嗲?”
黎宝因常和良霄通信,因此很早就知晓良宸升职的事体,此时见她越发有成熟女郎的韵味,便笑着夸奖她。
良宸笑容灿烂,但很快又叹了口气。
“可惜我年底到期就不做了,浪费这样好的料子。”
说完又冲着黎宝因小声提醒,“别忘了把上回拿我的两百块还我,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
黎宝因以为良宸是在开玩笑,“你不是最得意这边的酬劳?又刚换了岗位,前程正好,你能舍得走?”
良宸手里捏住两个脆皮小核桃,听黎宝因说完,她手掌紧握,使劲一按,只听咔嚓一声,她把核桃仁剥给黎宝因说,“良霄没跟你提么?”
“什么?”黎宝因纳闷。
良宸不响,黎宝因便急三火四地催促。
正巧良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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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忙赶了过来,看到黎宝因果然在,脸上的笑容还没立住,又对着良宸拉下了脸,冷言冷语道:“少管她,爱怎么就让她去!”
黎宝因听音不对,赶紧眼神询问良宸。
良宸眼见瞒不过,便直接从兜里翻出一张请帖,“过几日,我要订婚,良霄阿姐不肯祝福我。宝因,你可要来吃我喜糖。”
黎宝因惊讶之余,还有些愣怔,“什么订婚?哪来的新郎?”
良霄显然是已经被气得旷日持久,苦劝无果,现在也有些自暴自弃。
“讲个男朋友,脑袋都要坏掉了!放着好好的正经工作不干,非要跑去搞贴膜,就算是要创业,也该找个靠谱对象,他——”
“阿轩哥怎么就不靠谱啦?”良宸急得直跺脚,瞪着良霄道,“他打烊京过来,又会唱歌,又能弹吉他!为了我,他都要和家里闹翻,我养着他怎么了?我看你们就是嫉妒我。”
说完,良宸就摔门走了。
望着晃荡的门板,良霄愁得直揉太阳穴。
“一个卖唱的流浪汉,头发染得奇形怪状,年纪还比她大五岁!除了面皮好看点,又老,架子又大。这半年,花掉她多少积蓄,现在还不知悔改。”
她越说越气,转头去问黎宝因,“宝因你是念过书的人,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黎宝因耳畔嗡嗡作响,满脑子却都是“烊京过来”“又老,架子又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良霄扯她袖子,才慢慢回过神来。
“大五岁,好像也没什么要紧。”黎宝因嗫嚅。
见良霄表情都变了,她连忙又找补道,“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人品要好。”
黎宝因怕良霄气坏了,给她倒水,又试图转移话题,“阿姐今朝去哪里啦?”
“上乐理课。”良霄总算说话。
但她的心思显然还在良宸的事情上,不等黎宝因开腔,她紧接着就又站了起来,“不行,我得跟去看看,不能让她胡闹。”
见良霄就要直接往外冲,黎宝因连忙阻拦。
“良宸阿姐软硬不吃,咱们还是要从那男的身上下手。阿姐你刚刚说,他晚上常在哪里唱歌?”
良霄算了下日子,“今朝周五,又是假日,良宸爱逛街吃饭,他又要卖唱谋生,我猜,不在人民广场,就在黄河路。”
黎宝因脑海中过了一遍路程,想了想,抬眼打量良霄穿着,又审视自己妆容,她突然起身,拉着良霄就往自己房间走。
见黎宝因翻箱倒柜,又摆出梳妆台里的金银珠宝,良霄忍不住着急起来,“都要愁死了,你还有心情梳妆打扮?”
黎宝因刚好挑找出两身鲜亮夺目的时装裙子,她拿起其中一条比着自己,又从首饰盒里翻出珍珠和宝石,然后兴致勃勃地让良霄挑选。
“阿姐帮我看看,这样搭有没有成熟些?我要不要再画个大浓妆?”
她说着,突然皱眉捂了下肚子,良霄连忙上前询问。
黎宝因摆摆手,没当一回事。
她直起腰,把另一条绿裙子交到良霄手里,“阿姐赶紧换上。”
良霄捏着手里沉甸甸的布料,“外面要冷死了。你穿成这样,又搞什么把戏?”
黎宝因哼着小调,直把自己弄得珠光宝气,才站在落地镜面前,对着心急如焚的良霄眨眨眼,说:“阿姐勿急,我们今夜去钓鱼。”
17.绝交、邂逅
钓鱼总要鱼饵。
黎宝因挽住良霄胳膊,晃了晃手上的香喷喷的金丝绒小包,信心满满地拍拍胸脯:“我们就做先行军,先探探对方的虚实,万一拿到罪证,良宸阿姐也好擦亮眼睛,早早死心。”
良霄十分犹豫,“这样恐怕不妥。”
黎宝因松开手,但凭吩咐地望她,“那就不管了?反正是良宸个人的事体,是福是祸,事在人为,也不与我们相关。”
她按了下小腹坐回床头,等良霄抉择。
良霄攥着裙子原地踱了两圈,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你别做太过,日后还要相见的。”
黎宝因立即蹦了起来,笑嘻嘻打保证,“放心,我有分寸的。”
一路奔波,出乎意料黎宝因预料,不管是黄河路还是人民广场,她们都没有寻到那位阿轩哥的身影。
反而是良霄,因为遇到声乐班兴趣的同学,被拉去献唱一曲。引来喝彩声之余,她们被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一路纠缠,认定良霄奇货可居,说要签到他们唱片公司做明星。
良霄性子懦婉,面对外人时一向没有什么脾气,还是黎宝因当场发了脾气,一通乱打喊叫,引来不少行人瞩目,两人这才趁机挤进电车脱身。
车辆到站淮海中路,经过国泰电影院时,良霄突然拉着黎宝因看向过街走廊。
走廊上方围着一堆年轻男女,悦耳的吉他声从人群中渗透出来,其中穿红毛衣短裙子的女孩最为高挑显眼,她手捧鲜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弹唱的金发少年,笑得格外灿烂。
黎宝因当即按住良霄。
曲终人散,金发少年背起吉他,搂着女孩一路拐进锦江饭店旁边的林荫小路,黎宝因想要过去看着,被良霄一把拦住,她伸手推开,赶上前就看到两个人扭成一股,正接着一个冗长缠绵的吻。
“别看了!”良霄把黎宝因强行拉到路口。
她自己也害臊得不行,又难为情又担惊受怕,急得直接红了眼圈,“这样下去不行,良宸肯定要吃亏。”
她打定主意转头就回公馆,先是找阿嫂议定绝对不放良宸离开,然后再把自己的声乐课全都推了,全心全意要盯着她不许离开公馆。
从始至终,黎宝因都异常安静。
她独自回房,脑海里浮现的两个人亲吻在一起的画面,他们肢体完全贴合,宽肩细腰,红黑交融,像良宸又不是良宸。
她有些燥热地踢开被子,躺在干净的床上,却生出不太纯净的心思。
黎宝因赤脚下地,懒洋洋地趴在阳台,房间右侧的灯光仍兀自暗着,仿佛自从她在,他就从未回来。
她托腮发呆,看着沉郁的琉璃方窗,看着月色被乌云遮盖,看长夜无边,潮热翻滚,教她孤枕难梦,又难眠。
次日,黎宝因冷静下来,把自己昨夜的珠宝裙子全都塞回柜子,她穿了一套奶白色珍珠刺绣的小时装,短发上压了一顶同色系的贝雷帽,清清爽爽地出了门。
此后三天,黎宝因每天都准时出现在阿轩的表演摊位。
从淮海中路到人民广场,从外滩到黄河路,十里洋场,风雨无阻,她换着花样地穿衣打扮,淡妆素裹,可到了人群里,她又最恬静,最阔绰。
喧哗的街市里人声鼎沸,卖香烟的小囡在人群中逡巡,但凡有先生小姐买了拆封,不到两分钟,必然有人在垃圾箱里翻找包装袋,袋子往往里附着时兴的三国卡牌,每盒烟盒里的花样造型均不相同。
黎宝因坐在台阶上,托腮围观年纪小的聚在一处,高桥路灯之下,旧牌掀开新牌,谁刮得最多,手里的牌就越厚。
[冥冥中都早
注定你富或贫
是错永不对
真永是真]
今夜阿轩唱的是《沉默是金》,他难得没拿吉他,简简单单坐在高脚凳上,手里的话筒就像蛊惑人心的凶器,哄得无数年轻女孩朝他献花道彩。
黎宝因托腮撑着下巴,状似是在听歌,但眼睛却追着手捧蝴蝶酥的青年男女,一路从街边的报刊亭,挪到苔圣园对面的卡尔登公寓门口。
公寓楼下停满了车辆,这些车里惯常只有司机,停不了多久就会挪走,偶尔走下来的先生,无一不是西装革履,精英面孔,随行的女士,也是珠光宝气,气韵万千,举手投足像极了商厦画报里的摩登女郎。
黎因无聊瞥了眼,捕捉到一位穿着平驳领过膝羊毛呢大衣的年轻先生。
他下车之后并未直接进去,反而是倚靠在车窗处和里面的人说着话,里面的纤纤玉手递上来一支烟,他明显停顿,既不拒绝,也没接纳,反而握着她的手腕缓缓熄灭,而后说了句什么,拉开车门,绅士地发出邀请。
身穿鸦青旗袍的小姐终于下车,她气色看起来并不好,脾气好像也很差,摆着脸色不肯讲话,于是那位先生又替她拿了暖和的皮裘,哄着劝着,把人送上了公寓台阶。
温柔绅士与病弱美人。
黎宝因扫过两人背影,也觉得男才女貌,般配得如同隔壁的卡尔登大剧院张贴出来的那张爱情电影的情侣画报。
然而可惜的是,那位先生目送小姐到了公寓,自己却没进去。
黎宝因失去兴趣,转头又听附近的行人闲聊,
有说今年下半年的第三届国际音乐节;有说某唱片公司的老牌歌星也来了上沪;也有说浦西市区和浦东建成通车,往后通行总算不用再摆渡。
“你很喜欢听这首歌?”
黎宝因正觉得无聊,身前突然落下一道人影,阿轩顶着一头黄毛,很自来熟地挤在了她的身侧。
任务进度条挪动。
黎宝因佯装错愕,有些腼腆地低头唱道,“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我最钟爱这两句。”
话匣子打开,两人便从《沉默是金》聊到张国荣,又从张国荣聊到电影《胭脂扣》,从胭脂扣聊到《庐山恋》,阿轩突然起身,邀请黎宝因去附近的大光明影院去看电影。
黎宝因坐着没动,阿轩以为她是矜持,于是也跟着停下来说:“你相信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一见钟情如何?我姑妈年轻时也轰轰烈烈,结果丈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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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含辛茹苦带大三个孩子,虽然家财万贯,却不得自在。”
阿轩打量黎宝因,“你同你姑妈感情很好?”
黎宝因羞怯点头,略有些伤感,“姑妈抚养我长大,对我没话说的。”她顿了顿,一双美目浅浅弯起,“你不晓得,我姑妈生得也美,特别像《好事多磨》里的女主角。”
阿轩不受控地靠近,“其实你也——”
话未出口,黎宝因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人群轰散,她撑着手肘抬头,就看到良宸红着眼圈盯着自己,她显然是找了许久,精心打扮的发丝都乱糟糟的,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
“黎宝因,你混账!”
良宸气得腔调都变了,肿着眼睛,拦在阿轩身前指着黎宝因骂道:“亏我还拿你当朋友,你凭什么试探我男朋友?”
阿轩面露惊讶,视线从黎宝因挪向良宸,脚下一轻,也站了过去劝说,“原来你们是朋友。”
良宸已经失去理智,把阿轩护在身后,直指黎宝因痛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你自己肖想不到,就巴望我的也是假的!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
她胡乱抹掉眼泪,转头拉着阿轩就要走,停了两秒,又回头将手里一直捏着的蝴蝶酥砸到黎宝因面前,“我算是看清你的嘴脸,从今往后,我和你不再是朋友!”
闹剧收尾。
原本突然寂静的街区又重新热闹起来。
黎宝因从地上捡起摔碎的蝴蝶酥,想起临行前她随口跟良霄提过一句。所以,良宸突然出现,并非是来寻阿轩,而是来找自己的?
她把蝴蝶酥收拢在掌心,碎屑粘在她的指缝,她一点一点尝到嘴里,浓郁的黄油香味晕开,还是太甜了。
“我才不喜欢蝴蝶酥。”
蝴蝶酥是姆妈最爱的食物。
黎宝因小声念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剩下的蝴蝶酥全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夜色更深了,广场上的人流也渐渐稀疏,黎宝因坐得肚子生痛,略微缓了缓,她起身,路过一辆汽车,看到玻璃车窗里自己的狼狈摸样,便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头发。
她整理妥当,摆出一个还算淑女的表情,眉眼含笑,神态舒展,仿佛完全没有将刚刚的闹剧放在心上。
公寓门口的梧桐叶已经枯黄,黎宝因坐在台阶之上,从手包里拿出一只录音笔,设备还是进口货,她托了好几个同学,才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价值也不便宜。
此刻,她打开按钮。
对着鼎沸人声,对着行人脚步,对着车铃叮当,对着汽车引擎,对着隐约响起的码头游轮的汽笛声,慢慢聆听,慢慢消化。
黎宝因闭上眼,梧桐落叶落在她的肩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突然觉得下腹又隐隐作痛,一股难以名状的坠痛感袭来。
她睁开眼。
叶落无声。
面前的明净车窗已经降落,坐在里面的人黑衣黑发,空荡荡的手腕正搁在窗沿,看着她,不知道多久。
“这大半年,你就学到这些?”
18.谈心、约定
谁说,叶落无声?
分明响在她心,震耳欲聋。
黎宝因想象过无数与裕梦梁再次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料到会这样的仓惶狼狈。
明明裕公馆或者学校,有那么多光鲜亮丽的场合,她完全可以穿着上沪城的小姐们最引以为傲的时装,戴上最喜欢的首饰,端庄得体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他,偏偏出现在她最落魄的时候。
腹部越来越难受,黎宝因捂着肚子,有些丧气地原地没动,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丢脸,干脆就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完整地埋进沙子里。
裕梦梁从车上下来,径直坐在离黎宝因不远的台阶另一端,见她不愿意讲话,他也不勉强她。
梧桐落叶堆积路面,街道上过往的自行车辆匆匆忙忙,商厦的广告一闪而过,附近的摩天轮璀璨光华,流星呼啸而过,尾巴拖出长长的弧线。
“打算一整夜都在此处哭鼻子?”
裕梦梁轻声开口,语气惯常温和,温和到听不出任何偏颇情绪,而后又朝着黎宝因笑道,“怎么?才多久不见,连人也不会叫了。”
黎宝因慢慢抬起脸,她其实早就想打破僵局,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后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她竟然也觉得很惬意,干脆也就一声不吭。
此时,裕梦梁开口,直接给她戴了顶不敬尊长的大帽子。她心里想反驳,但碍于情面,只是憋出一句,“我才没有哭。”
“哦,原来我们宝因不是在委屈。”
黎宝因听闻这句,这才微微抬眼,没想到正好和对方望过来的视线对撞。
她有些不知所措,裕梦梁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刚刚一直都在?她想起自己觉得眼熟的那对般配情侣,蓦地将视线挪向裕梦梁的黑发,她反应过来,原来那对男女中的绅士,真的就是裕梦梁本人。
怪不得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可如果是这样,那他岂不是和那些围观人群一样,一直都关注着自己?
她是如何跟着阿轩过来,如何守在他的摊位等候,如何和他从歌曲谈到电影,从电影谈到家庭,又如何被良宸发现谩骂,以至于丢盔卸甲躲在此处,他都看见了。
黎宝因率先挪开视线,心里乱糟糟一团,恍然才想起他初次开口,就问她的那句话。
「这大半年,你就学到这些?」
黎宝因抬不起头来,只觉得自己一点点装点起来的盔甲体面。好像一下就被人轻轻揭开,她蜷缩在里面,体无全肤,任人宰割。
好丢脸。
她最不想在裕梦梁面前丢脸。
黎宝因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清楚现在要怎么做才是满分答案,这可比课堂上,试卷上讨好老师,拿到高分成绩要艰难太多。
她只好重复强调,“反正我没哭。”
“嗯。”
裕梦梁温声应和。
他语气轻得就像是在惯着自己家的小孩,“我们宝因没有哭。”
黎宝因低垂着眼,刚刚都还干涩的眼眶略微泛起一丝潮气,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乱划。
凌乱的痕迹里,裕梦梁突然道,“我小时候就很爱哭,每回哭都要惊动一院子的人,我很享受那种被全世界关照的感受。”
黎宝因停下手里动作。
裕梦梁笑着说,“那时候,我误以为眼泪就能得到关注,被关注就是喜欢。”
这是裕梦梁头一次跟她正经聊天,聊的内容还是小时候的回忆,是她从未听人说过的亲身经历。
黎宝因握着树枝,慢慢抬头看向他,他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眼睫落在脸颊,黑色的碎发遮住眉眼,整个人看上去犹如隆冬寒鸦。
“后来,我母亲从乌兰乌德回到上沪,没过多久就不治而亡。我一个人哭了许久,可院子里却没想一个人管我。从那天起,我懂得一个道理,不是眼泪能换来喜欢,而是唯一在意我的那个人,她不想令我掉眼泪。”
黎宝因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裕梦梁很平静地解释说,“那是我的母亲。她已经过世很久了。”
黎宝因心里涌动起很强烈的想要安慰他的冲动,她下意识靠近,甚至想要……抱抱他。
可她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全程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听着。
好在,裕梦梁似乎已经不需要多余的安慰。
他只是略显认真地看向她,“所以,眼泪并不是要紧的东西。它也许有很多寓意,但总归只是一种排泄物。”
黎宝因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原来还是在劝说她不要掩饰情绪。
可是掩饰也好,假装也罢,好像已经成了她的生存本能,她从小长到大安身立命的根基,她也想要坦坦荡荡地活着,可是面具戴久了,真的很难再摘下,就连她自己,现在也有些看不清自己。
黎宝因下意识里,不想把自己坦诚给世界,尤其是把不美好的自己,放在裕梦梁的眼前。
她避重就轻,有些孩子气地咕哝,“我发过誓的,绝不会再掉眼泪。”
裕梦梁温定地望着她,黎宝因只好自己解释,“如果我难过,姆妈肯定会更伤心。我不想她在天上,还跟着我伤心。”
裕梦梁眼底掠过一丝意外,又有些伤怀地看向远处,过了会他回头看着黎宝因,倒像是在看另外的人。
“哪来的谬论?”
他似乎困惑,语气温平,却难掩严肃,“我花心思培养你,是为了让你躲在人堆里憋屈?”
他笑了起来,笑容里是对黎宝因的不满。
“你大可以再放肆些。有我在,怕什么?”
哪怕是被良宸咒骂时,被行人围观时,被自己内心质疑时,黎宝因没有表现出任何失礼,可在此刻,裕梦梁轻轻一句,她整座堡垒都分崩离析。
怕什么?
是啊,她在怕什么呢?
她从来都不畏惧一无所有,也不怕被束缚规训,可她竟然还觉得胆怯。因为胆怯,所以她事有顾虑,力不从心,临了还在怪罪自己,郁郁寡欢。
“所以,先生?您也觉得我没错?”
裕梦梁不答,他反问,“你觉得自己错在哪里?”
黎宝因拇指交错,握到怀里的录音笔,有些紧张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本来都要成功了,都怪我自己运道不好,才被良宸抢先看到。”
见裕梦梁没有反应,黎宝因又重新思考。
“我既然决定这么做,就应该事先让人把良宸约束起来,让她自顾不暇,没空出来逛街。”
“我不该跟良霄阿姐暴露自己的行踪,又忘记又嘱咐她替我保密,才会横生枝节。”
“当时良宸发现,我不该慌了手脚,没有一鼓作气撕破阿轩的嘴脸。我……我还是在意脸面,畏惧人言,也有些投鼠忌器。”
黎宝因从开始小声念叨,越说越是笃定。
她仰起头,有些得意地看向裕梦梁,“先生,我没做错,只是做的还不够周全。”
裕梦梁笑着点头,看她脸上洋溢着笑容,问她,“现在心情可好了?”
黎宝因疑惑地歪了下脑袋,她坐直了身板,方才体会到,原来裕梦梁一直都在哄自己?
她忍不住翘起唇角,但很快她又故作不在意道,“我从没有生谁的气,我并不在乎被人误解。”
裕梦梁不反驳她,只是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录音笔,“拿这个是做什么?”
黎宝因随口编了个理由,“学校里的课堂作业,让我们收集秋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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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收集到喜欢的声音了吗?”
黎宝因暗暗遮住录音笔的开关,将按键闭合,很笃定道:“嗯,有些小惊喜。”
裕梦梁接过录音笔设备翻看了几遍,细问了黎宝因的用处喜好,方才把录音笔还给她。
“时间不早,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他前脚刚站起来,黎宝因就试探着起身,结果她才略微起身,就感觉热潮急转而下,仿佛渗透她的裤子。
她心里一惊,联想起这段时间的不适,生理课堂上的知识全部进入大脑,她猛地坐了回去,手指抓紧袖口,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想上车?”
裕梦梁察觉黎宝因的不对劲。
黎宝因支支吾吾,想到自己恐怕是来了月经,万一弄脏裕梦梁的车子坐垫,恐怕更加丢脸,于是就找借口说,“这里离家不远,我再逛一会,待会自己回去。”
裕梦梁见她一直捂着肚子,又坐得拘谨,他顿了顿,随即解下自己的大衣披在黎宝因肩头,温暖的大衣将她整个人完全包裹,她抬起头,小巧的脸蛋在大衣里显得都有些苍白。
“等我一会。”
他转身离开,似乎很熟悉周边的布局,很快就推着一辆自行车过来。
黎宝因窘迫,知道对方恐怕已经知晓缘故,于是慢慢站起来,转身还不忘看一眼地面。
她松了口气,慢慢挪步上前,就听到裕梦梁轻声询问,“能自己上去吗?”
黎宝因当然不可能矫情到让人抱着上车,她脸上无光,头低到胸口,乖乖坐了上去,好在大衣很宽松,简直完全将她装在里面。
寒冬腊月,车水马龙。
黎宝因惴惴不安地坐在他的身后,身上的痛处似乎减退,她每每抬头,眼前都是他宽阔的脊背。她看得久了,只觉得后背像堡垒,此时的她立在高墙之下,只觉得什么都不用怕了。
回到公馆只需要一刻钟,黎宝因依依不舍地从后座下来,就看到裕梦梁示意她进去。
黎宝因这才反应过来,“您不进去?”
裕梦梁并不隐瞒,“来上沪安排个朋友,不做停留。”
黎宝因不免又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位小姐,她又仔细打量裕梦梁,终于发觉他同往日的区别。
“先生,您怎么染头发了?”
是为了见那位小姐吗?黎宝因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裕梦梁开玩笑道:“年纪大了,需得收拾形容。”
黎宝因还想再问,但毕竟是他个人私事,她终究没有立场。
良久,黎宝因抬起头说,“那先生,您觉得我有变化吗?”
她饱含期待地望着他,观摩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但对方依旧四平八稳,眼神看她就像是打量自家的晚辈。
“长高了些。”裕梦梁微微侧身,抬手比到自己的身前,“头发也稍微长了点,倒是不见强壮。”
他主动问,“学校里吃的不好?”
“吃住都很用心。”黎宝因情绪明显低落下去,想来想去她只好委屈道,“只是总呆在学校里,很是憋闷。”
裕梦梁倏地笑了起来,“怪不得成绩很好。”
不等黎宝因反应,他突然道:“等你毕业,我亲自接你回家。”
“真的?”黎宝因惊喜过望。
裕梦梁点头,将车筐里的包装袋递给黎宝因,催促她赶紧回家。
黎宝因边走边回头,眼看裕梦梁又要离开,这一走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她鼓起勇气,最后一次转身喊他。
“先生。”
裕梦梁回头。
黎宝因垫了垫脚尖,略显俏皮说:“新造型很好看。可是我,还是喜欢您原本的样子。”
19.成人、长大
黎宝因并不清楚裕梦梁心事,但她看人一向有几分把握,她特意提起发型一事,他眼底分明是落寞的。
他自己也不甘心这样的改变。
可既然不情愿,为什么又要把自己变成另外的模样呢?
代入自身,黎宝因忖度,总归是为了讨好某个人罢。
连裕梦梁都要讨好的人……他还有多在意啊。
那位由他扶下,殷勤送入卡尔登公寓的小姐又浮现脑海,黎宝因不受控控地想,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她。
她到底是裕梦梁什么人?
同学?朋友?亦或是……恋人?他们会像良宸和阿轩那样亲昵吗?会像莲珠说的,如果那位小姐撒撒娇,裕梦梁就会无有不应么?
打住。
黎宝因甩了甩脑袋里的胡思乱想。
她原地深呼吸,裹紧身上的大衣,强迫自己回归现实。眼前的洋房建筑孤单林立,她加快脚步,刚拐到楼梯口,良霄就忧心如焚地迎面撞了上来。
“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同良宸说什么了?又做了什么?她哭得厉害,连东西都没收拾就搬出了公馆,你脑袋灵活,快想想办法补救!或者你跟我一起,先把人给带回来。”
良霄说得又快又急,黎宝因开了门锁想进屋,都被她拦着寸步难行。
“阿姐,我先去躺卫生间。”黎宝因拢着大衣,手里的牛皮纸包装袋还未放下,她着急进去查看自己的情况。
良霄这才注意到她也是面色不佳,头发也有些散乱,此时略微苟着身体,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她也是急出了脾气,“你这是什么态度?良宸已经被阿轩拐走了,你还安心去梳洗打扮?”
她扫了眼黎宝因身上的毛呢大衣,又见她表情一派平稳,更加生气道:“这衣服是阿轩的?你同他到底进展到什么地步?谁让你擅自行动的?你忘了你答应我要有分寸,怎么能真的去勾引人家?”
勾引?黎宝因惊愕抬眼。
她不清楚良宸是如何描述的,但很显然良霄已经信了她的所有的说辞。
她气极反笑,“阿姐和良宸要好,就觉得全是我的错?我费心做这件事为的是阿姐,阿姐既然怪我,那还来找我做什么?总归,阿姐和良宸才是姐妹,阿姐信她,也胜过信我。”
良霄也意识到自己太急,口不择言,见黎宝因也一反常态的生了气,便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先入为主,让黎宝因也受了委屈。
她向来不善言辞,尤其是吵架劝架,此时一颗心掰成两半,怎么说都有些为难。
良久,良霄主动服软认错,“是我说错了话。”
她到底还是忧心良宸,轻轻拉扯黎宝因衣摆,“你还不晓得良宸的脾气,她什么都爱跟你比,唯独在此事上风生水起,自然是有些得意的。你这一掺和,没把他们拆散,反倒是让他们情比金坚,要同居在一处去了,这可怎么行?”
良霄拉黎宝因的手,“宝因,你就跟我去认个错,先把人劝回来再说,行不行?”
她说着就要带黎宝因走,完全没注意到对方面色越来越苍白。
“我没错。”黎宝因抽回手。
她憋着气,言语中不觉带了几分讽刺,“我不是阿姐,做两面派,谁都要讨好!”
她想到良宸在广场骂自己的话,索性也反击道:“良宸要谈恋爱,是她自己的选择,要搬走,也是她自己的决定,我凭什么要管?为什么要去阻拦?苦头总要吃过才长记性。阿姐也用不着事事替人操心,不分青红皂白。”
她说完就拍上门进了卫生间。
半人高的圆镜里,黎宝因看到自己面色难看,浑身都气到发抖,她扶着洗手台,随手放下手里的包装袋,然后打开水龙头,水流噪声里,她大口大口呼吸,只觉得头疼,肚子也疼。
顾不上良霄还在外面,黎宝因洗了把脸,赶紧脱下大衣查看,这才发现里裤已经全都弄脏,外面的裤子也弄到一点,些微痕迹还蹭到了那件羊毛呢大衣上。
黎宝因一时慌了神,第一反应就是检查衣服的材质好不好洗,意识到不是自己能处理的布料,她小心翼翼放置好,这才开始打理自己。
女孩子初潮一般都是十二三岁,黎宝因虽然迟迟未来,但是听过身边的朋友说起,因此也知道怎么处理,也早早就给自己预备了东西。
但后来家里频频出事,又是搬家躲债,又是父母双亡,东西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如今,她寄住在裕公馆,这里虽然万事不缺,但是她却总不好意思开口,尤其是她来得又晚,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有问题,这些私密的事情,除了良霄,也没有旁人商量。
现在,良霄就在外面,可黎宝因却开不了口。
思前想后,黎宝因决定先用纸巾垫着,她正琢磨着怎么叠纸,忽然注意到裕梦梁临进门前,递给她的东西。
黎宝因鬼使神差地打开,牛皮纸包装打开,她看到里面是个红蓝包装的盒子,盒子上写着安乐牌卫生巾的名称,这东西她曾在热播港剧《八仙过海》的广告看到过这个广告,好用,也很贵。
她脸颊滚烫起来,有些紧张地捧出盒子,才发现下面还有一袋药品,看用药说明是止痛药,袋子背面还贴着手写的字条,提醒她说,如非必要,尽量不吃,医生说或许有副作用。
一瞬间,黎宝因心脏都剧烈跳动起来,她猜得出那个字迹的主人,也有些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
原来那时候,裕梦梁并不是简单去给自己找自行车,而是去商厦为自己买这个?
她时常会逛逛商厦,很清楚卫生巾的难买程度,很多商场甚至都不愿意把它放在货架,可是裕梦梁,他那样的身份地位,又是男士,却愿意为了自己亲自去挑选,购买,更遑论,除了卫生用品,还有止疼药品。
黎宝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脑海中曾被遗漏的细节蜂拥而上。
譬如,他原本只是想让司机送她回家;譬如,他知道她的落魄选择亲自骑车载她;譬如,回程的那一路,她紧紧抓着后座的金属支撑,嗅觉里全是他衣服上的木质香气。
敲门声突兀响起。
黎宝因回过神来,她快速收拾好自己,打开门就看到客厅里空无一人。
她急忙换了衣服,想要去良霄房间找她,走到门口,想起个事,又匆匆回去了一趟,才赶紧跑下楼。
良宸良霄的房间里果然空了一半,见良霄正在蒙着头帮良宸收拾东西,黎宝因看到那都是良宸平日里最喜欢的,常用的,想要的,心里略微酸楚,但还是跟上前,一起帮忙拾掇。
良霄低头不响,黎宝因也不开口。
等到收拾好要带走时,良霄突然伸手阻止黎宝因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劳宝因小姐费心。”
黎宝因怔在原地。
我们自己?宝因小姐?
哪怕是她以前父母健在,家道尚可,良霄还在福利院讨生活时,她都未曾这么喊过她。
黎宝因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再抬头,良霄已经走出好远,她反应过来,急忙冲上前道:“阿姐要和我划分界限?”
良霄沉默不语。
黎宝因慌忙跟她道歉,“那会是我说话不好听,我给阿姐认错,阿姐不要这么待我。”
她打量良宸手里的东西,又主动去帮忙,然后又找补说,“良宸阿姐要是还缺什么,只管说话,我也可以找人帮忙置办的。”
良霄退开半步,打断黎宝因,“不敢。”
她视线低垂,言语出奇地冷硬,“我们只是工人,不敢要小姐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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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成了施舍了?她从来都是拿良霄当姐姐,哪怕是良宸,她虽然也曾介意她出卖自己,针对自己,但也从没有亏待。
黎宝因胸口憋闷,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感在体内爆发,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学校里也从教她如何挽回朋友。
看着良霄拎着东西越来越远的身影,黎宝因恍惚间,突然就想起年前,良霄也是这样帮自己,提着行李,走在前方,一步步带她走出失去姆妈的阴霾。
她曾把光亮带进自己的世界。
可现在,她要收回。
黎宝因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占有欲强的人,可是此时此刻,她确实感受到了威胁,也发觉了自己的自私。
她从未像此刻,强烈地渴望一个人。
站在她身边,绝不二话。
“阿姐。”
良霄顿住脚步。
黎宝因走上前,不再解释纠缠。
她掏出好几张或新或旧的纸币,想了想,把其中一张放回口袋,然后将剩下的全交到良霄手里,“这是两百块和五十块钱。”
良霄有些茫然地抬眼,黎宝因继续道,“阿姐安心收好。这是黎宝因欠你们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没有任何施舍的成分。”
良霄欲言又止。
黎宝因背过身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又道,“话总要说清楚的。免得阿姐觉得我,仗着大小姐的派头,瞧不起谁。”
看着黎宝因的背影,良霄下意识往前两步,可是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
“宝因,凡事不可能都随你心意。你也该长大了。”
-
次日,黎宝因返校。
离开裕公馆时候,一大堆人围在门口送行,黎宝因笑得脸都酸了,哑着嗓子挥挥手让姚铭羽不要再送,又让女管家赶紧回去忙工作,不要再操心自己。
直到坐到后座,黎宝因才略微沉默,又扫了一眼公馆侧门,姚铭羽见她依依不舍,就打趣说,“刚来的时候天天想走,这会又舍不得了?看来还是要送去学校受教育。”
他回头和女管家调侃,“瞧瞧,咱们宝因也有点良心了,比我们小黑都强。”
黎宝因趴在车窗做了个鬼脸,嘱咐姚铭羽别忘了好好照顾好她的小猫,又央求女管家要好好照顾花房里她新添的几株花朵。
想到那件还放在她房间里,已经被洗衣房清理好的衣服,黎宝因张了张嘴,本欲托姚铭羽送还给裕梦梁,但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
算了,还是自己留着,下回亲自还给他吧。
她乐呵呵地和所有人告别,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大家,落在公馆门口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车辆引擎声响起,车窗紧闭,她才回身坐好,浮光掠影交错在她的脸颊,时光仿佛被推拉挤压,形成斑斓痕迹,她静默坐着,目光直视前方,可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坠着,总不甘心。
车辆拐弯,最后的机会。
黎宝因努力忍着,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影,青灰色的马路尽头,她一下就看到了奔跑过来的良霄的身影。
她猛地坐起身趴到后窗,良霄也气喘吁吁地弯腰停在原地。
隔着薄薄的玻璃,半条柏油马路,她们遥遥相望,谁也看不清谁,却又在回首的刹那间,读懂了彼此之间,无需多言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一年的冬天,终于还是暖起来了。
没有雪。
风霜不相催。
“司机叔叔。”
黎宝因轻声请求,“稍微开快一点吧。”
快一点,再快点。
沿途快些,她就可以早到终点。
也可以,尽快长大。
20.礼物、爱情
1991年翻篇而过,这一年堪称是鲤跃之年,世界格局再次调整,科技浪潮汹涌澎湃,时代洪流裹挟着世间万物不断向前,个人命运也急转生变。
黎宝因从回学校就一头栽进书本里,直到女管家谢叔婉前来给她送生活用品,她才想起今夕何夕。
看着行李箱里齐整的卫生巾包装袋和红糖生姜等物,黎宝因有点不好意思望向女管家,女管家也有些不大好开口,最终还是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这些有先生嘱咐安排的,也有我自己添的,小姐要是还缺,我下次再补。”
黎宝因赶紧摆手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有赚到零花钱,都够用的。”
女管家将装了东西的纸袋交给黎宝因,温柔中带着几分心疼女儿的辛酸。
“其实先生每个月都有拨来生活费,我原本想着学校里没有额外花销,这才迟迟没有放手,没想到竟然疏忽了小姐日常所需,还有同学之间宴会交际的费用。往后,这笔费用就由小姐自己收着,随取随用,只要按月做好账目,就没有妨碍了。”
黎宝因倒是头次知道生活费的事情。
想到裕梦梁上回的嘱咐,她清楚这这即是他对自己的放权,也是希望她在有限的空间得到尽可能多的自由,更是期待她多多扩展新的朋友,不要耽于过往。
“谢谢婉姨。”黎宝因握紧纸袋,认真保证,“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信任。”
腊八这天,黎宝因刚上完课在走廊放空,就看到姚铭羽手里拎着一个礼盒正等着自己。
她隐隐感觉他这次出现应该与裕梦梁有关。
毕竟已经腊月了,算算日子,裕梦梁来上沪小住的时间早就到了,说不定人都在公馆住了好久。
黎宝因心里雀跃着,但还尽全力控制住想要奔跑的念头,她转身走下台阶,小皮鞋踩得淑雅得体,款款问了好,才笑盈盈地问候,“姚秘书怎么在这儿?是路过有事,顺便来看看我吗?”
姚铭羽先笑着道了声:“生辰好。”这才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黎宝因,“这是良霄托我带给你的生辰贺礼,说要你务必要收好,常来常往,不要生分。”
黎宝因没想到姚铭羽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她脸上不自觉带了点笑意,转眼看到良霄的信,她又冷下脸,一副还在为上次事情生气的模样,表情不悦道:“姚秘书日理万机,还有闲心替人传话?往后这种不要紧的东西,还是少拿到我面前,省的耽误人时间。”
姚铭羽听她说得言不由衷,也不拆穿,直接抬手从她那夺信道:“既然这么厌烦,那我待会随手毁了吧?免得麻烦你亲自动手。”
黎宝因“哎呀”一声,忙将信封藏到身后,看姚铭羽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脸上发热,但还是强词夺理道:“现在都在呼吁保护环境,垃圾不能乱丢。”顿了顿,她又找补,“再说废纸还能挣钱,我先攒着,万一哪天我穷困潦倒,还能救济救济。”
“你这个嘴硬的功夫,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姚铭羽不再开她玩笑,又将手里的礼盒送到黎宝因手里,见黎宝因疑惑,便轻声嘱咐道:“这是先生给你的。”
先生送的礼物?黎宝因眼睛都亮了起来,随即又生出疑惑,“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给我?我很快就要放寒假了。”
“先生今年留在烊京过年。”姚铭羽注视着黎宝因道。
留在烊京?那就是不回上沪了。
黎宝因嘴唇嗫嚅,莫名的酸楚泛上心头,她侧过身,来回走了几步,才回敷衍地“哦”了一声,然后望着姚铭羽道:“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姚铭羽摇头不语。
黎宝因明白此事已定,浓重的失落袭来,再看手上的礼物,都显得格外碍眼。
回到学生宿舍,黎宝因把礼物放在一边,她盯着看了很久,越想越觉得生气,就故意把盒子塞到角落,又用书本花瓶遮挡住,这才趴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良霄给自己的信。
首先,良霄详细讲述了良宸现在的情况。
良宸离开公馆后,很快就和阿轩订婚,两个人现在租了个铺面做贴膜生意,虽然磕磕绊绊,但总体效益还算不错。
其次,良霄也提到了裕梦梁今年不回公馆过年的事宜。
“我听闻烊京裕家好像出了大事。前段时间,公馆每个工人都收到了好大一盒喜糖,看上去老主家似乎格外重视。”
最后,良霄主动同黎宝因道歉。
“我实在不该因为良宸激动时的一面之词就怀疑你,这是我的错误,希望宝因不要因此难过。”
“还有,你让我给良宸的两百块,已经全数归还。但是我的那份,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因为它不光是一张钞票,也是我们结识的缘分,我非常不情愿,和宝因你断了这份情谊。”
黎宝因张开信封仔细查看,里面发现紧贴着纸张,还附着一张五十块钱的纸币。
三年前,黎宝因还是女子私立中学的七年级学生,学校常有做义工的志愿活动,而良霄正好是顺德福利院的孤儿。
有次黎宝因教一群孩子弹琴,用的是孤儿院唯一的老式钢琴,孩子们贪玩胡闹,不小心弄坏了一处按键,院长气势汹汹问责,黎宝因怕孩子们被处罚,就自己承担了责任。
但当时,黎宝因身上其实没那么多钱,于是良霄出面,拉拢福利院的其他人一起凑份子,才算是把钢琴及时修好。
后来,黎宝因归还了所有人的份额,剩下良霄的五十块,她却怎么都不肯要。
黎宝因和良霄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认识,后来良霄被招聘到裕公馆的后厨做工,常请教黎宝因事务,又和她讨教音乐,因而更加亲密,也越发熟稔。
想到曾经,黎宝因越发觉得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两个人相处时,明明有那么多的美好温馨的瞬间,可是一旦吵架怄气,所说的话全都不经过大脑,实在是太不理智,太伤感情。
虽然是良霄主动来信,但黎宝因明白,自己也有错处。
如果当时她放下情绪,先说明情况,再和良霄一起想办法解决,也许良宸的事情还有转机,她也不会一去不返,回不了头。
想到此处,黎宝因翻身坐起,她趴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给良霄回信。
就像她说的,一纸书信一来一往,有去有回,赶在春节前夕,两个人就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更胜从前。
良霄追问黎宝因何时回公馆,黎宝因想了很久,方决定假期也留在学校。
一方面,她是觉得学校总归是比公馆要更自在,也便于她尽快预习高年级的课程,她想等到考上高中后直接跳级入学。另一方面,因为父母的过世,她对于新年的热忱实在不够,每每身处烟火繁华之下,她总觉得比往常更加孤独难受。
良霄也十分照顾她的感受,怕她一个人待着寂寞,于是加倍加倍地写信寄东西过来。
冬七九这天,正好是圣瓦伦丁节,也就是西方的情人节。
想起良宸近况,黎宝因有感而发,问良霄到底什么是爱情?
良霄回信说,爱情是奢侈品,是毒与药。
[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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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利亚·卡拉斯吗?她是美籍希腊女歌唱家,和你一样也很擅长弹钢琴,她是真正的天纵奇才,却沦陷于爱情,让事业毁于一旦。]
黎宝因去图书馆翻阅了相关书籍,看完传记,她还是不了解爱情。
良霄所说的爱情与她相距甚远,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爱情而抛弃自由,包括事业与自我。
开学后,学校组织学生看教育电影,影片中的女主角也面临同样的困扰,虽然只闪现了几秒钟,但念头还是深植于黎宝因的心里。
于是,她又问陆莲珠。
陆莲珠打着哈欠抬起头,等到视线终于清晰,她只来得及看到大屏幕最后的感谢语。
“爱情啊?爱情这东西,就是要刺激,要不顾一切,要为他失控!就像白娘子对许仙,虞姬对楚霸王,还有……”
黎宝因追问,陆莲珠不怀好意地笑说,“苏妲己对商纣王。”
“这算什么?”黎宝因不理会陆莲珠的胡说八道。
陆莲珠畅享完毕,扭头打量了一会黎宝因,见她面颊泛红,满眼忧思,便左右环顾,然后悄悄跟她咬耳朵说,“喂,是不是有人在追求你了?哪个学校的跟我说说?”
黎宝因“哎呀”一声把她推开,“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不是收到了情书,问这个做什么?”陆莲珠显然不相信,贴着黎宝因攘她,“我看你就是少女怀春。”
“你才怀春。”黎宝因立时否认。
陆莲珠也不跟她继续打嘴仗,胸有成竹地小声追问她,“还骗人?我都看到了,你桌上那个礼盒,包得那么漂亮,我仔细看过,上面的说明都是洋文,肯定是某个有心人送你的追求礼。”
桌上的礼盒?
黎宝因猛地直起身,这才想起上次裕梦梁给自己的东西还没拆。
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物品吧?
她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陆莲珠见她表情都变了,便笑嘻嘻打趣说,“被我说中了吧。说说看,长什么样子啊?配不配得上我们宝因?”
黎宝因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起裕梦梁的面孔,想到陆莲珠说过她过年去了趟烊京走亲戚,于是就询问道,“过年的时候,你有见过你表舅吗?”
“别转移话题。”陆莲珠一下就机警起来。
过了会,她又眼神犀利地望向黎宝因,“你没事,老打听我表舅做什么?”
黎宝因有些心虚,随手开始整理自己的校服衣摆。
不等她想出个理由,陆莲珠已经给她判好了答案,“我表舅又没儿子。”
黎宝因:“……”
“就算有,年纪也差太多了。女大三,抱金砖,大……十六,那可真成新鲜事了。”
“不过。”陆莲珠突然抬高腔调。
黎宝因被她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看了过来。
陆莲珠压低了声音问黎宝因,“你应该也知道吧?那件事。”
黎宝因见陆莲珠表达欲旺盛,脑袋转的飞快,“怎么?连你也知道啦?”
“你果然消息灵通!”陆莲珠一拍大腿,俨然找到了同道中人。
她压低了声音跟黎宝因吐槽,“我姆妈听说后也很无语,你说我姨公都那么大年岁了,竟然还续弦!续弦就算了,还是奉子成婚,可真稀奇。”
“还有啊。”陆莲珠偷偷跟黎宝因讲,“你也要小心了。以前,我姨公就我表舅一个儿子,家产自然都要给他的,现在又要有一个,你这个被培养的继承人,恐怕也要落空了。”
21.赚钱,闯祸
黎宝因当然晓得,自己并不是所谓裕梦梁培养的继承人,但这个美丽的误会,似乎替他挡掉了不少麻烦,因此她也乐得将错就错。
只是,陆莲珠所说“姨公续弦”一事,让黎宝因一下就想到了良霄信中所提,她不免也想,难道先生今年未回上沪,真的与此相关?
续弦,继母。
如果是阿爸在姆妈去世后续弦,还是奉子成婚,她会怎么样呢?
理智上,她当然希望阿爸重获幸福。但是情感上,她自然是希望阿爸永远不要忘记姆妈。
先生的父亲,也会这样想吗?
“你刚刚说,裕老先生新娶的太太十分年轻?”
黎宝因主动询问,陆莲珠正一肚子秘密憋不住呢,见她有兴趣,干脆倒豆子似的说了个干净,“何止呢!”
陆莲珠气鼓鼓道:“我姆妈说,新姑婆长得和我亲姑婆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说隔不膈应。”
“唉,往后这门亲戚,我们家恐怕也不好走了。”
陆莲珠还在念叨,黎宝因却再也听不进去。
裕梦梁的父亲,娶了新妻子。
新太太如花美眷,先孕后婚,生得还跟原配十分相似。
那么作为原本家中的独子,裕梦梁在婚礼那天,会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他有没有很难过呢?
陆莲珠见黎宝因突然不吭声,以为她是担忧自己日后的处境。
“不过你也勿要烦恼,我表舅舅根基深厚,就算是我姨公老来得子,也不会对他造成丝毫打击的。只不过,你就有点尴尬了。”
见黎宝因还是没反应,陆莲珠扯她衣摆摇晃,简直要比当事人还要着急。
“我姆妈还说你聪明,我看你就是个十足的呆鹅。事到如今,你还真沉得住气?换做我,好歹也要让表舅带我去姨公面前露露脸,刷一下存在感嘛!万一将来能分一杯羹呢。”
黎宝因不打算趟这趟浑水,她再熬三年多,甩甩手就能溜之大吉,谁还管他们家的恩怨情仇。
她心里这么想着,怜爱地拍了拍陆莲珠的肩膀,“你还是操心你的观影读后感吧!瞌睡虫。”
而后,留下一个坚决抛弃朋友的背影。
回到宿舍,黎宝因见室友都不在,赶紧把塞到桌角,几乎被书本试卷完全遮蔽的礼盒拽出来。
她又撕又解,拆了五六层包装,总算是把里头的巴掌大的小物件拿到手里。
正巧陆莲珠抱着作业本过来求助,看到黎宝因手里的东西一整个尖叫出声,“你哪来的这个?”
她一把将金属块夺在手里,又亲又摸,简直爱不释手,“上半年才开始宣发的进口货,产品应该还没上市呢!我都只在图片上见过,求了我姆妈好一阵子,她都不肯帮我预定。”
黎宝因就着陆莲珠的手看了两眼,她对电子产品向来不上心,因此也不太懂得这小物件的含金量,“做什么用的?”
“你不晓得啊?”陆莲珠颇为鄙视,“这是索尼旗下的Mini Disc,你这款应该是Net MD,就是既能听歌又能录歌的那种播放器。这东西可新潮了,你要是拿出去溜一圈,壳都能被摸秃噜了。”
黎宝因一听功能,连忙催促陆莲珠教她使用方法。
听着播放器发出低沉的海浪声,沙哑的质感摩挲她的心头,黎宝因突然就觉得开心起来。
上次和裕梦梁见面,他就拿着录音笔问东问西,黎宝因想,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就在留心要给自己买这样的礼物。
她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心里裕梦梁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哎,看在你这么用心的份上,我就宽容大度地原谅你好啦!
见黎宝因突然就拿着播放器宝贝起来,陆莲珠赶紧软磨硬泡,赌咒发誓,连替她写作业这种话都说出口了,非要缠着她借用一周。
黎宝因心里当然是不情愿的,但一想到自己的攒钱大计,心头一动,贪婪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陆莲珠新买的宝石发卡上。
她将MD放在身侧,一本正经地跟陆莲珠商量:“租赁给你怎么样?押金一百,租金一周二十块钱。”
陆莲珠两眼冒光,满口答应。
看她反应,黎宝因暗恨自己报价肯定低了。
“如有损坏,要扣除押金,且要按原价赔偿。”她写下字据,递给陆莲珠签字画押,然后伸伸手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陆莲珠骂骂咧咧去找自己的钱包,一边数钱,一边逮着她说:“黎宝因你真是小财迷,大奸商。”
“不敢当,不敢当。”黎宝因晃晃手指,心想,还要多亏你表舅提供支持。
等打发了陆莲珠,黎宝因这才空闲下来,她先把账目登记好,然后写完了电影观后感,这才拉上窗帘,打算躺在自己的私密空间里好好想一想事情。
她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用写的,写完涂涂抹抹,再扔掉,就像是把思绪都打理清楚,杂念全都丢弃。
裕梦梁。
到底为什么没来上沪呢?
他以后会不会都不来了。
不知道为何,黎宝因总觉得,裕梦梁其实并不喜欢这座城市,他不想被困在裕公馆,又好像不得不冬月南归。
他很像不得不回南的候鸟,而她却生长在这里,在花丛里长大,如同春日蔷薇枝头的灰蓝山雀,也像漂泊梧桐之乡的一叶孤舟。
她还去不了烊京,也不可能再像上次那样故意闹事逼迫他回来,那次裕梦梁虽然没提,但她心知肚明,他肯定知道自己的小算盘。
黎宝因叹了口气。
怎么她长大了,胆子反而更小了。
换做以前,她才不会顾虑这么多!可能是受多了淑女教育?黎宝因总忍不住想着,再不达目的不罢休,也不能有任何伤害他的风险。
又新翻了一页方格纸,黎宝因捏着钢笔在格子上方悬空晃着,她慢悠悠地思考着,写下几行字,又撕下来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
她正慢吞吞梳理自己的心事,忽然就听到隔壁床的陆莲珠又火急火燎走了过来,“宝因你看看这是什么?从包装盒里掉出来的,好像是写给你的。”
黎宝因一下坐起身,掀开床帘,看到陆莲珠正在打开那张叠起来的千纸鹤,连忙一把夺过藏在身后。
“不要乱翻我东西。”
陆莲珠吐吐舌头,“不看哪知道是你的。”见黎宝因一脸紧张的样子,她不知道又脑补到什么剧情,一脸坏笑道:“哦,我就晓得送你礼物的人不简单,还嘴硬!这是不是情书?快让我也看看!”
“再多嘴一个字,就把MD还我!”黎宝因轻声威胁,陆莲珠赶紧做了个闭嘴的手势,灰溜溜回了自己的床位。
黎宝因这才拉上窗帘,靠在墙壁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只千纸鹤,其实她不打开也看得全上面写的字,但她就是不放心,总觉得非得每个角落都检查到,才算安心。
折痕满满的彩色纸张上就一句话。
[世界很吵 挑着听听]
黎宝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躺在枕头上,又拿在眼前闻了闻。
淡淡的油墨味,可惜没有那款木质香气。
她其实很喜欢那个味道。
像身处贝加尔湖畔的桦树林里,她戴着围巾,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然后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抬起头,她能看到他。
黎宝因轻轻呼吸,又坐起来,沿着原本的痕迹将纸鹤重新折叠起来,然后放进了自己床头柜最下方带锁的小抽屉里。
抽屉里原本就放着一只纸鹤,一个空信封,一张用药提醒,还有良霄寄过来的各种信件和那张钞票,算上这个,属于裕梦梁的,一共四样物品。
阿爸的镜子,姆妈的蓝绒布鞋,裕梦梁那款腕表,都被她存放在裕公馆,她带到学校的就这几样东西,这些足够她充满力量地活下去了。
她躺回枕头上,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不到一刻钟,黎宝因突然起身,从书包里重新掏出方格信纸,然后趴在床头,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了两页零三行的信。
最后一个标点画好,她立刻折了信纸,生怕自己会后悔似的从抽屉里找出信封,写上上次裕梦梁寄信来的地址,贴上常备的邮票,然后快速跑出宿舍,赶到校门口,将信投递了进去,然后又一口气回到宿舍。
做完这些,黎宝因出了一身的汗。
她站在淋浴下清洗自己的身体,想到裕梦梁收到信时,可能会有的表情,嘴角忍不住也挂上了甜丝丝的笑容。
至此之后,黎宝因几乎每天都会去门卫处询问,刚开始是问有没有邮差来拿信,后来是问有没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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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信件,去的次数太多,守门的老大爷都记住了她的名字和班级,每次不等她走近,就摆摆手,让她直接回去。
从腊月到立春,从春季学期到夏至已至,大半年过去,黎宝因都没等到回信的到来。
漫长的时间让她的期待贬值,却让她的钱包充盈无比。
现在学校里简直遍布她的“生意伙伴”,从租赁MD播放器开始,她变着法的想花样赚钱,从租赁自己的新衣服,到帮忙排队抢手电影票,再到各种渠道的内部消息……
她在课堂上运筹帷幄,外面有的是人拿钱办事,等这一带的资源全被整合,只需要一群人每周聚聚餐,互通有无,源源不断的商机就又钻进她的耳朵。
唯一的风险就是,违反校纪。
但好在,截止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想不开去告发她这个利益共同体。
“宝因,明天的聚餐,你要不要去?”陆莲珠对着镜子涂脂抹粉,左看右看,都觉得口红颜色太老气,于是就转身要借黎宝因的要用。
黎宝因递给她一盒散装的,然后没什么精神头道:“每次去不是打牌,就是嗑瓜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留在这里做做生意。”
“去嘛。还记得我上回说的那个乍浦路的眼镜男吗?他爸爸是个古董收藏家,有个私人展馆周末开放,特意让我喊你,说是吃完饭顺便去看看。”
黎宝因原本还不太在意,听到展馆的事情,随口问了句,“什么展?”
“好像是钟表。”陆莲珠抿抿唇,照着镜子觉得自己光彩照人,总算是露出笑脸,“你忘啦?他亲口说,要是你愿意去,看中哪个送你呢。”
黎宝因略微心动。
前阵子端午放假,她到姚铭羽那照顾小猫,正好听闻一桩事体,说是裕梦梁在寻一款腕表,正是那款二十世纪初的Patek Philippe特别定制情侣款。
那款女表是裕梦梁母亲的遗物,已经被他暂存给了自己,那找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那只表十几年前就被弄丢了,这些年先生一直在留意东西的去处。曾有人在国外拍卖会上见过一面,可是等先生赶过去,东西已经被某个不知名的私藏老板买走,至今音讯全无。”
姚铭羽的话言犹在耳,黎宝因有些蠢蠢欲动。
万一她运气比较好,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呢?
于是,在听到陆莲珠的打趣后,黎宝因扭头看着她笑,“这种鬼话你也信。”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也对着镜子拨了下耳畔的碎发,“不过,正好我也没事,随便看看也行。”
就连黎宝因自己也没料到,这一去,她竟然真的见到了那块男士腕表,材质,纹理,刻字,分毫不差。
对着黎宝因言之凿凿,说要送她东西的那个男生还在夸耀其他展品。
黎宝因停住脚步,她颤了颤眼睫,指了指玻璃罩里的腕表,娇滴滴开口,“阿哥,我想要这个,你可以送给我吗?”
眼镜男男生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东西包装好拿给了黎宝因。
当天下午,这场私人展览的东家,眼镜男的父亲就闯入学校教务处,把黎宝因以盗窃之名找了出来。
学校坚决捍卫保护自己的学生名誉不受侵犯,但是却架不住双方在腕表归属上的价值上升,最终谁也不肯让步,那位被亲儿子坑惨了的父亲,干脆就把黎宝因私下交易的事情抖落了出来。
介于黎宝因一向成绩优异,又马上就要面临中考,校方给与她口头警告处分,并且建议她,将腕表归还对方。
黎宝因泰然自若,“赠与就是赠与,手续齐全,我凭什么要让步?”
校方也感到十分棘手,思前想后,终于兜兜转转打通了一个电话,女教导主任满脸褶皱地叹气,“既然这样,我只好叫了你家长过来。”
黎宝因在学校的公开家长乃是梁太,其次才是姚铭羽,此事,于情她的确钻了空子。但是于理,黎宝因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因此她颇为安宁地继续上课,看书,考试,偶尔和同学坐在一起聊天,再感慨感慨生意破败的沉痛教训,过的一如往常。
直到某天。
裕梦梁突然出现在她教室门口。
“抱歉。”
“我是黎宝因的家长,请问方便让她出来一下吗?”
22.见面、许诺
黎宝因双手攥紧课本,原本就被她翻得起毛的书页断了一角。
万众瞩目之下,同桌还在悄悄扽她裙摆,她眼睛盯着课文,蚊讷般尖叫说,“宝因你爸爸好帅啊!”
谁说家长就一定是爸爸了!这帮没见识的。
但看到同学无不艳羡的表情,黎宝因还是有些小窃喜,她站立起来,跟老师道了谢,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裕梦梁。
六月是上沪城的雨季,此刻却天气极好,阳光在鲜花绿茵的烘托下,格外明媚可爱。
黎宝因规规矩矩地跟在裕梦梁身后,手臂不自觉按住百褶款的校服裙摆,她脚步轻盈地走在石板拼凑而成的小路,身侧草坪上水雾弥漫。
裕梦梁一回头就看到少女颔首低眉,身后霓虹如瀑如布,微风拂面而来,捎来白蔷薇香气,她鲜活生动,又舒展着柔韧尖刺,陌生又夺目,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裕梦梁慢慢开口,丝毫没有责备她被处分的意思。
黎宝因略微有些吃惊,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蓝色的眼睛,完全忘了要撒谎,“喜欢。大家都很喜欢。”
话刚说完,黎宝因就发觉露了馅。
见裕梦梁洞悉一切的表情,她急忙解释,磕磕巴巴又强词夺理,“是先生您,让我经营同学关系的……我把自己喜欢的分享给旁人,旁人也会把他们的分享给我,四舍五入,不光我能赚钱,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双倍利益。”
“照你的说法,我还要谢你让它物超所值。”
裕梦梁站定,和煦语气里掺着冷意,“黎宝因。你真是少数,以糟蹋我东西为荣的人。”
黎宝因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裕梦梁说得这么不识好歹,之前的衣服是为了做善事,那封来信也是时机不对,她内心里还是很珍重他的给与的。
但,裕梦梁很难得提及私事。
黎宝因忍不住开始打听起来,“少数?”
裕梦梁对她总是有问必答。
见她好奇,便很平静道:“另一个,是我父亲。”
裕老先生续弦的事情,已经在圈子里传得人尽皆知。
光是黎宝因这几个月听到的传闻,就足以令人瞠目结舌,愤慨不已,此刻见到裕梦梁,她想到他也许会受到的委屈,踌躇间,也拿不准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读书声从草坪上响起,远处的操场上传来轻微的打球声,头顶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夹竹桃花瓣堆雪般落下。
黎宝因注视着裕梦梁,突然觉得,他比上次见面更沉稳了些,而她,已经渐渐看不懂他的情绪变化。
她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心里又想起那封迟迟没有回复的信,但她没有勇气当面问出口。
良久,黎宝因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先生不是要带我去训话么?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裕梦梁不急不缓,他注视着黎宝因的眼睛,是真的没拿等在办公室的校领导们当回事,“不想去就不去。你就当是上课累了,偷跑出来透透气。”
黎宝因欣喜不已,脸上却还是按捺着,“先生小时候也经常逃课吗?”
裕梦梁看定她,突然转身,自顾自地往前走,黎宝因纳闷,但对方突然反悔,她只好也亦步亦趋地赶紧跟上。
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
黎宝因腹诽着来到校长办公室。
此刻,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冷沉到极致,黎宝因跟在裕梦梁身后,甚至听到座位上有人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但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份沉寂。
校长一见到裕梦梁就走了过来,一阵寒暄之后,黎宝因亲眼看到平日里以不苟言笑闻名的老校长,竟然躬身迎接自己眼前的男人坐上主位。
“闽校长见笑,这就是我们家宝因,还要感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
闽校长绝口不提之前的纠纷,旁若无人地细数黎宝因在学校这一年多的成绩与奖项,夸得黎宝因自己都有些脸红耳赤。
“这位是中霞外贸的董事长,虹隆古玩城的股东,乍浦路同茂博物馆的东家,茅总。”
闽校长说明在场另一位人士的身份,又郑重转向裕梦梁,介绍道:“茅馆长,这位是裕先生。”
茅总眼神打量,忖度闽校长对裕梦梁的态度,原本还想要压上一头的气焰就短了几分,见对方态度友善,他也掏出名片以示友好。
全程没有一句重话。
黎宝因突然就想起上次,这位茅总在办公室悉数她的七宗罪过,早恋,盗窃,撒谎,诱拐,私下交易,违反校规,还顶撞尊长,最后还对校方的处理结果极为不满,口水乱喷,非要学校将她开除的气焰。
再看此刻,她真是感慨不已。
原来成年人之间的战争,是如此体面。
黎宝因有些无聊地将视线挪开,正好看到人群缝隙里,自己那位戴着眼镜的,斯斯文文又爱甜言蜜语的“男朋友”。
“机会难得,裕某正好有些琐事,想向茅总讨教。”裕梦梁突然邀请,茅总意外之余,欣然同意。
话音一转,他随即又说,“依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原本就有误会,不如让孩子们自己商量着解决?闽校长。您觉得呢?”
闽校长哪敢说不是。
“那就去吧。”
黎宝因闻言抬头,就听到裕梦梁温声嘱咐道,“解决干净,咱们不占人家便宜。”
她不服气,只听他又说,“也不要自己吃亏。”
一瞬间,黎宝因觉得自己听懂了,但好像又没懂。
她乖乖点头,一副懂事至极的模样。
房门关闭,上锁。
黎宝因的小獠牙露了出来,“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哑巴的?”
鞋底敲地的声音慢慢靠近,茅景申低着头,首先就看到白色的蕾丝袜,深棕色的小皮鞋,然后就是白皙的小腿,他本能地往后退,直到后背撞到桌角才不得不停住。
“我没有怂恿我爸爸,也没有透露你的生意。宝因,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他闭着眼,满脸都是自责,手臂护着脸,像生怕黎宝因会揍她似的。
“这几天打听我了吧?”要不怎么会这么戒备。
黎宝因踩他略长的裤腿,气势汹汹地迎到面前道,“睁眼!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茅景申从指缝里睁开眼,看到黎宝因近在咫尺,耳垂又不自觉红了起来。
他期期艾艾道:“宝因你说。”
“第一,腕表是不是你要送我的?”
“是。”
“第二,你爸爸来学校举报我,你为什么拦不住?”
茅景申疑惑,以为黎宝因问的是他有没有阻拦,于是自顾自地道:“我爸爸说那块腕表很贵重,非要讨回来,我完全不晓得他会来找你。至于阻拦,我也拦过的,只是我人微言轻,没有分量。”
说到这里,茅景申眼眶泛出泪花,“宝因,都怪我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不管你是否还能顺利毕业,只要你愿意,我一定负责到底。”
听他越来越离谱,黎宝因赶紧打断,“茅景申,既然拦不住,起初就不该送我。”
“你用自己无法做主的东西讨好我,又没有骨气承担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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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懦夫。你害得我名誉扫地,背上骂名,却字字句句还在帮自己开脱,这是虚伪。”
黎宝因坐回旁边的沙发上,双腿交叠,抱臂望着茅景申,“我黎宝因,最讨厌懦弱,没担当,遇事就知道逃开的人。”
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腕表,当着茅景申的面,搁在了桌角,“还给你。我才不要和你这种人有交情。”
茅景申欲言又止,黎宝因看了眼房门,又小声警告他,“还有!我从来都没有同你谈恋爱,你给我把嘴巴闭紧,别在外面污蔑我名誉。”
她说完就走,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裕梦梁正大光明地靠在门口的围杆上。
“这么快就聊完了?”
黎宝因一怔,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
她踌躇片刻,想到自己明明没错,却被迫服输,现在好了,面子丢了,腕表也没了,功亏一篑,心里有些气闷。
她不理睬裕梦梁,蒙头往前,从楼梯拐弯,路过球场,再到一汪小池塘,才停下来,气鼓鼓地朝着水面砸过去一颗小石子。
鲤鱼轰散在菏泽底下,睡莲圆叶微微起伏,黎宝因高高扬起的手还举着,掌心就被人慢慢握住,塞进去了几枚硬币。
黎宝因心头微跳,一扭头,就看到裕梦梁慢慢从她背后绕了过来。
“锦鲤池是投硬币的,你砸小石头,愿望恐怕不会成真。”
黎宝因收回手望着他,硬币带着凉意滚在掌心,也像是在心头来回撩拨。
“很生气?”裕梦梁耐心询问,“你是觉得,我让你归还腕表很受委屈?”
黎宝因扭过头走到另一边。
她不言语,裕梦梁只好等着。
不晓得过了多久,黎宝因突然道:“您说过,让我肆意生活,也说过,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站在我这边。”
裕梦梁紧接道:“我也说过,让你全心全意信任我。”
积攒已久的委屈突然蜂拥而至。
黎宝因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气,不假思索道:“可是,您连我的信都不愿意回!凭什么要求我遵守约定?再说我哪里没信任您?刚刚您暗示我还东西,我不是都还了嘛!还要我怎么做?”
眼前的少女忽地红了眼,裕梦梁也有些久违的慌张。
他从她的话语中理出信息,总算是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他靠近黎宝因,递给她一方手帕。
“你说的信,是自己寄的?寄到了哪里?”
黎宝因以为他要推卸责任,一股脑把所有的细节都讲给他听,边说眼泪决堤似的往外落,“先生您根本就是不在意我。”
“那封信,我并未收到。”
黎宝因意外抬眼,吸了吸鼻子,心里的气莫名消了大半。
裕梦梁沉思。
半晌,他掏出钢笔,在手帕上写下一行字。
“这是我在烊京的私人住址,只有我自己知晓。”
裕梦梁将手帕再次放到黎宝因手里,温声嘱咐,“以后你要写信,就寄到这里,我保证再忙都会回。”
黎宝因抽抽噎噎,“我不信。”
裕梦梁似有些无奈,抬手帮她擦眼泪,“那你想怎么样?”
黎宝因侧身面向池塘,她看了看掌心的硬币,对着池塘全都投了进去,然后闭上眼,双手合十道:“我希望先生,在我面前永远都不说谎。”
她故意等了一会,睁开眼,偷偷瞄了一眼裕梦梁。
裕梦梁恍然,视线掠过池塘里鲤鱼环绕的睡莲,略带宠溺地勾起唇角。
“好。”
“我们宝因许的愿望,一定实现。”
23.吃醋,喜欢
甜蜜的滋味一下就从心底冒了出来,像夏天放了薄荷的甜酿,黎宝因弯起眼角,看向裕梦梁,头一次生出一种念头。
想要。
她想要时间停驻,想要夏日永恒,想要眼前之人永远留在自己的世界。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信里都写了什么吗?”
黎宝因抿唇看向裕梦梁,她现在心情甚好,原本是可以告诉他内里细节,但一想到说完之后,两个人之间就失去了某些隐晦的牵引。
她学着他的口吻,故意卖起了关子,“先生,你要晓得,信没收到,说明今日你与它无缘分。”
裕梦梁略微抬眼,睫毛如迷蒙雾气褪去,霭蓝冰川下隐隐消融。
他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沾上一点生气。
“那就等下回。”
不等黎宝因接话,裕梦梁像是真的好奇,又刨根问底询问她,“你预备下回在什么时候?”
“也许明年,也许下个月,也可能是明天。”黎宝因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回答,轻盈嗓音,仿佛喃喃自语,她慢吞吞靠近,仰头问他,“您不觉得未知,才有惊喜吗?”
裕梦梁不假思索。
“我更喜欢恒定,预判,有迹可循。”
“老古板。”黎宝因低头玩弄手指,小声咕哝,“真无趣。”
裕梦梁尾调上扬,轻轻“嗯”了一声。
黎宝因当然是不敢再说第二次,她挪开视线,悄悄弯了一下唇角,而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开始转移话题。
“对了先生,我把腕表还给茅景申,他们肯定不会再轻易拿出来了。那您要怎么要回那块腕表啊?”
裕梦梁这才意识到,原来黎宝因不惜被学校处分,也要咬紧牙关不交腕表,是因为自己。
她从一开始想要它,就是为了自己?
暗绿色的池塘里漾起微澜,有只白色锦鲤一跃而上企图啜尝莲心花蕊,“扑通””一声,池面重回寂静,轻薄圆润的荷叶田田依旧,仿佛岿然不动。
裕梦梁重新打量黎宝因。
少女身量纤长,校服裙摆随风微晃,她站在自己的面前,浓郁守在她身后,明明是天高地阔,可她却俨然形成自己的世界法则,翩翩然,遗世而独立。
元宵前夜的那次偶遇,是他毕生中最为破例的纵容。
当时他看着擅闯进花园的她,就好像看到了幼年莽撞的自己,他静静地等待她走出迷津,意外于她看向古董花房的伤感,因此也失控地想要渡她一程。
可现在,他却发觉,眼前的女孩其实比他想象中,要更为大胆与敏锐。
她很容易洞察别人的心思,更擅长利用已掌握的信息,做出利益最大化的行为,哪怕这样做的风险很高。
就像她当初,以替工名义在裕公馆向聂海生讨要貔貅镜子。
又或者那次,她耐着性子在花房待了几个月,直到在思栋阁确认自己对她的恩惠,明白他对她的确付出了某些沉没成本后,果断动手毁掉花房。
裕梦梁不得不重新正视自己面前的少女。
“为什么非要拿回那块表?”他认真询问,头一回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
黎宝因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严肃有些拘谨,一时也没想出答案,本能地开口道:“就是觉得,先生您会高兴。”
她抿了下唇,目光从裕梦梁的手腕移至眼眉,语调里充满了轻松愉悦,“我想让先生一直高兴。”
少女清澈的眼睛如同泉水,裕梦梁静坐片刻,紧绷的情绪渐渐舒展。
“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把腕表还回去?”
黎宝因马上就捕捉到裕梦梁话里的暗示,她隐隐感觉,对方一定有什么反败为胜的计划,因此才会让自己暂时服输。
但是受限于种种因素,她判断不出来。
黎宝因讨厌这种感觉,她前所未有的,想去探究真相,眼神求助似的看向裕梦梁。
“凡事不要只看眼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未必会输。”
我们?黎宝因心脏怦怦乱跳。
裕梦梁蹲下身,眉眼里还是融着笑,可黎宝因却觉得他多了几分对自己的亲近。
他耐心教着她,“宝因,你要记住。有时候你越想要什么,越不能让别人看得太清楚。等到对方自以为占了大便宜,得意忘形时,你再出手——那时候,不管你想要什么,都会犹如探囊取物。”
黎宝因眼睛微微发亮。
裕梦梁抬手拂过落在黎宝因肩头的白色夹竹桃花瓣,他悠然笑道:“这才是像样的趣味,与惊喜。”
黎宝因略微尴尬。
原来她那会的小声吐槽,他全都听到了呀。
“走。”裕梦梁突然起身,“送你回去上课。”
黎宝因急切道:“您又要走了吗?”
裕梦梁点头。
“那……”黎宝因想找点话题再聊聊,随口又问,“您不是说,还有事情要和茅总聊?”
“小事。已经谈妥。”
“还有,您上回借我的衣服?我放在家里了。”她眼巴巴望着裕梦梁,“您要不要等我周末,到时候我拿给您。”
裕梦梁不自觉带了点笑意,“夏天到了,我要冬衣做什么?”
也对。
她思前想后。
眼前裕梦梁已经被自己拖延许久,黎宝因问出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信息,“先生,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您说过会来我的毕业典礼。”她反复确认,“您一定会来的,对吗?”
裕梦梁指了指她手里的帕子,有些拿她没办法。
“或许,我应该再给你立个字据?”
黎宝因牢牢握紧手中写着他私人地址的布料。
良久,她坚定地说:“那先生,这回我送您走吧。”
-
临近中考,黎宝因比谁都紧张。
陆莲珠见她每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被刺激得也跟着熬夜苦读。直到某天,当她顶着熊猫眼吃饭时,鼻子突然流血不止,被送去了医院,这才算是彻底消停。
等她躺了几天再回学校,看到黎宝因桌子上的试卷又多了几寸,也不知道是暑热太过,还是心火旺盛,一头栽过去,又开始喝各种各样调理中药。
梁太听闻此事,心疼得不行,红着眼圈让人把陆莲珠挪到了学校外面的公寓,让人单独照顾。
没了陆莲珠的骚扰,黎宝因也清净许多。
考试前一个星期,陆莲珠突然大半夜跑回宿舍。
黎宝因正在看新淘来的解压小杂书,就被对方一把塞进床铺,鬼鬼祟祟提起了茅景申。
“我都同他讲清楚了,你不要再跟我提这个人。”
黎宝因抗拒的话音未落,陆莲珠就一脸兴奋地拍拍黎宝因肩膀道:“你先听我讲话!你要威风了宝因!”
“什么威风?”黎宝因揉揉被她砸痛的肩膀,“背书背疯了吧你。”
陆莲珠从身后拿出一份报纸,摊开指着文化板块给黎宝因看,中插的报道里赫然两行标粗黑字:《乍浦路·同茂博物馆改头换面古今情有独[钟]展会即将拉开帷幕》
怕黎宝因看不明白,陆莲珠直接说:“我现在不是住在校外么!正好茅景申就住在我楼上。今天他找我借试卷看,跟我透露说,他们家把那个藏品馆给卖了!”
她兴奋地摇一摇黎宝因胳膊,“你猜买家是谁?”
黎宝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谁?”
“你肯定猜不到!是我表舅!”陆莲珠与有荣焉地搓搓手,“我还特意去找了报道核实!”
“天啊宝因,我真的好爽快!天晓得我看你被他们欺负有多不痛快,听到这个消息,我赶紧回来告诉你。”
她说完,伸手又摸了把口袋,“对了,这个归你。”
黎宝因完全来不及拒绝,陆莲珠就已经撒欢跑到了宿舍门口。
“那是茅景申让我给你的。”她趴在门框上嘿嘿直笑,“那呆瓜求我老半天,说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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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因你的赔礼。我想着不拿白不拿,就替你收了。”
黎宝因赶忙下地穿鞋,结果陆莲珠跟料到似的,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绒布小盒子落在掌心,黎宝因看了半天,鬼神神差地,她抬手,旋转打开。
入目就是一张叠起来的纸鹤,金色的翅膀上,是再熟悉不过的钢笔字体。
[物归原主安心考试]
她收起纸条,揭开里层的包装,就看到那块金色的腕表,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黎宝因突然就明白,那天裕梦梁教她那番话的意思。
原来,这就是探囊取物。
不光是探囊取物,他还借花献佛。
她回到床上思考。
思考之余,她突然无比盼望,盼望毕业典礼那天早点降临。
一切都在规划之中。
好的成绩,好的学校,以及约好的未来。
结束考试之后,黎宝因就谢绝一切活动,专心致志地琢磨穿衣打扮,还有毕业典礼上的优秀学生代表致辞。
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最完美的方向发展,唯一的变量,就是裕梦梁这个人。
只是,黎宝因万万没想到。
裕梦梁是来了。
可他身边,站着另一个女人。
“宝因你脸好黑哦。”
陆莲珠举着相机,招呼黎宝因好歹笑笑。
黎宝因撇开视线,注意到裕梦梁正在家长区的树荫下喝茶,旁边撑着伞女人螓首蛾眉,和当年冬日里病恹恹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没好气地走出画面,“拍什么拍,不拍了。”
“你凶什么嘛。”作为和黎宝因最朝夕相处的人,陆莲珠一下就瞄准了她的肺管子,狠狠戳道:“这么气急败坏,吃瘪啦?快跟我讲讲,谁给你气受啦?”
黎宝因无精打采。
“你。”
陆莲珠不依不饶,她搂住黎宝因肩膀,使劲拍拍她后背,安慰道:“都说毕业既失恋,大家要好一场,又要各奔东西,我晓得的。”
顿了顿,她又狐疑,“可恋校又不是恋人,你这么丧气做什么?”
见黎宝因更萎靡了,陆莲珠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站起身道:“黎宝因,你不会真的谈恋爱了吧?咱们学校可都是女孩,你和谁啊?”
她脑补过度,捂住嘴道:“该不会是茅景申那个呆子吧?”
黎宝因怔住。
谈恋爱,三个字炸在她的耳畔,如同惊雷。
她恍惚了一下,心里盘桓已久,又秘而不宣的某种情感,仿佛再也无法忽视,顷刻间将她尽数淹没。
“你刚刚说什么?”黎宝因听到自己不确定道。
陆莲珠疑惑地眨眨眼,想了想,试探道:“茅景申?”
“上一句。”
“咱们学校都是女的?”
黎宝因有些焦躁地摇了摇头,她一把拉住陆莲珠,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
远处的裕梦梁已经起身,他撑着伞站在风口,身穿洋装的女人就贴在他身侧,两个人深情对视,像极了西洋名画里在花海中一起奔跑的情人。
黎宝因心里酸楚异常,她站起来,近乎焦躁地踩踏草地,她边走边回想道,“就是我有个朋友。”
“她认识了一个人,对方对她特别好,她也很愿意对他花心思。但是,他们天差地别。”
陆莲珠已经听入迷了,眼神催促她继续。
黎宝因咬了咬牙,一股脑道:“论理,我朋友应该要和这个人保持距离,但是她有点控制不住……会不由自主想念他,想要见到他,他要是不在意她,她甚至还很难过……”
“莲珠。”黎宝因忐忑道,“你说。我朋友对这个人是什么感情啊?是亲——”
“不。”
陆莲珠按住黎宝因肩膀。
她坚定利落地判决道:“是喜欢。”
“黎宝因,你陷入爱河了。”
24.情敌、合影
黎宝因矢口否认。
“我讲得是你姆妈,我跟嬢嬢怎么会是爱情。”
她掐着自己大腿,镇定自若地说出这番话,神情舒展的同时,朝着陆莲珠脑壳上弹了一下,“莲珠你,还是少看些乱七八糟的野史话本罢。”
陆莲珠疼得捂住额头,琢磨了一遍还是不对味,她跑上前找黎宝因追问,一张嘴,就被对方塞了一口海棠糕。
“应该没旁的事了,我要过去打个招呼。”黎宝因示意裕梦梁的方向,回头询问陆莲珠,“你要不要一起?”
陆莲珠满嘴甜腻,啧得话都说不出,找到茶壶灌了两口水,这才摆手道:“你就当没见过我,我姆妈教我少跟我表舅往来。”
黎宝因意图离开的脚步刹住。
她一回头,陆莲珠就把原因吐露出来,“前两日,我新姑婆生了儿子,现在整个裕家都上赶着奉承巴结,更何况是我们这种远亲。”
她走近些,一手捏着茶杯,一手搂着黎宝因的腰道:“你在这里天高皇帝远,不晓得他们的勾心斗角。”
她招了招手,示意黎宝因附耳过来,“我表舅舅小时候还被怀疑过身世。姨公他老人家拎不清,闹得人尽皆知,过了好几年,才把我姑婆从娘家接回来。”
黎宝因脱口而出,“乌兰乌德?”
“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陆莲珠咧嘴一笑,“我就说宝因你是万事通。”
见黎宝因感兴趣,她继续说,“所以,我姆妈的意思——我们家生意依仗裕家,裕家的将来指不定在谁手中,自然是我姨公喜欢谁,我们就讨好谁,他不喜欢的,我们也要保持距离。”
黎宝因咂摸着陆莲珠口吻里的审时度势,她这种平日里将裕梦梁多好多好挂在嘴边的人,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他人。
她故意退开半步,“势利鬼。”
陆莲珠吐吐舌头,知道黎宝因其实没有恶意,于是又贴上来提醒,“你多操心自己罢。住在公馆多装装淑女,以后殷勤讨好我未来舅母,省的人家一个指头就把你赶出家门。”
“你也管管自己嘴巴。”黎宝因心不在焉,目光不自觉撇向家长区域,“你也太敢讲了!小心祸从口出。”
陆莲珠不以为意,“人人都晓得的事体,从小到大也不知道讨论了多少回,我表舅舅自己都不在意,要你多余谨慎。”
黎宝因难得被怼的哑口无言。
她抿嘴不吭声,转身面向别处,好半晌,小声憋出一句,“你又不是他,怎么就知道他不在意。”
陆莲珠没听清楚。
她伸长了脖子凑上前,没想到黎宝因突然转身,从她脖子上摘下相机,匆匆道:“给我用用,待会再借你。”
看着黎宝因小跑着奔向裕梦梁,陆莲珠原地怔了会,连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在想什么,只是在抬手摸额头的瞬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空旷茂盛的长草地上,青嫩的细叶迎风摇摆,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一往无前,动如泼墨,明明画面里全是清新脱俗的色彩,可她却觉得,这一幕光彩夺目,浓重墨彩。
“唔。”陆莲珠擦了擦嘴角的海棠糕碎屑,一边往回走,一边想了想,嘴里咕哝了句,“还是宝因说得对,国际饭店的蝴蝶酥比海棠糕好吃。”
黎宝因的确这么想。
但此时此刻,她更觉得,蝴蝶酥虽然好吃,却是姆妈喜欢的口味。如果是自己最喜欢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宣于于口,甚至同人分享。
食物如此,人也同样。
裕梦梁早早就看到黎宝因在对面和同学拍照,见她带着相机跑过来,很自然就指了指询问,“用起来怎么样?要是不顺手,我让人再给你换一台。”
黎宝因轻轻地摇摇头,手指却将相机抱得更紧。
她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男人,这才发现他们之间的确存在不小的差距。
她还穿着芭比娃娃似的连衣裙,在初中校园领奖状,可他却已经西装革履,在政商名流之间游刃有余。
不管是身份,年岁,还是阅历,他们之间都隔着无法逾越的道道鸿沟,而这些,恰恰是她如论如何都无法通过刻苦努力能弥补的。
黎宝因太不甘心,又忍不住心满意足。
因为她发现,只要能看到对方,哪怕只有一眼,自己心里也是欣喜的。哪怕甜蜜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又是难过与忐忑。
黎宝因无法否认,早在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的瞬间,她就已经确信了自己的心意,甚至还从中品出了恍然与庆幸。
她从未有过这样浓烈又复杂的情感,倍感心花怒放,顷刻间又风刀霜剑。
她喜欢裕梦梁。
黎宝因垂下眼睫,看着脚尖碰触到的他的影子,她又往前挪了挪,两道身影叠在一起,她忽然觉得,也许这份喜欢的份量,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浓重。
“是宝因麽?”
撑着伞的女人扭着腰肢走过来,俯身跟黎宝因打招呼,“我常听你裕叔叔提你,原来本人这样的好相貌。不如你跟我走罢,我带你去外面见见世面。”
黎宝因迎上她的视线。
靠这样近,她才发现,原来对方完全素颜,浓艳瑰丽的眉眼,纤细摇曳的腰肢,哪怕只穿着简单的黑色紧身长裙,气场也强大到令人不敢小觑。
黎宝因扫过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肚腩,下意识吸了一口气,她有些后悔了,那会不应该因为陆莲珠的怂恿,就多吃那几块糕点。
她拿着相机颠来倒去地把玩,还在思考该怎么应答才不算失礼,就听到裕梦梁极为熟稔地笑道:“小孩子念书才是正经,你不要看到好苗子就多加诱拐。”
“还不是要怪我们裕公子眼光好,回回都物色到个中翘楚。”女人笑容灿烂,招摇又曼丽,“我没有这种运气,自己寻不到,自然要抢你的。”
两人旁若无人地闲聊起来,黎宝因静静听着,很在意女人“回回都物色到个中翘楚”这句话。
她忍不住想,姚铭羽说裕梦梁是有许多房产的,难道他在别处,也收留了自己这样的存在?
黎宝因想要求证,方才是他们大人之间的谈话,于情于理,自己都没有过问的资格。
见裕梦梁完全不理会自己,她更是赌气,不愿意多讲一句话。
“宝因,这位是你许云壁阿姨。”
裕梦梁注意到黎宝因的失落,便有意将两人的话题往她身上引,“她小时候也在上沪念过书,毕业后才去了国外,现在暂时在这边休养,日常就缺个爱热闹的人作伴。等放暑假,你们倒是可以约着,多多往来。”
“难得见你话这样多。”许云壁看裕梦梁眼神古怪,不免揶揄他道,“怪不得都说做了父母,性情会大变,我看你做人家叔叔,也是八九不离十。”
许云壁看向黎宝因寻求同志,“小宝因,你说他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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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啰嗦。”
黎宝因挤了挤笑容,看也不看裕梦梁的表情,划分界限似的,径直靠近许云壁。
“云壁姐姐现在住在哪?要是不嫌我吵,我往后放假了,就多来陪你。”
许云壁被黎宝因这声“姐姐”叫得合不拢嘴,还故意卖了个关子,笑道,“宝因乐意陪我这个病秧子,我求之不得。就怕啊,往后住得近,我找你次数一多,你会嫌我烦。”
黎宝因疑惑地微微歪头。
裕梦梁再次抬手看了眼时间,“我下午要赶个航班,”他看向许云壁,嘱咐道:“替我送宝因回去。正好,给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妥当,你到了自便。”
黎宝因反应过来,她猛地看向许云壁,又转向裕梦梁。
他们要同居了?难道许云壁就是陆莲珠口中,她的未来的舅母?
见黎宝因欲言又止,许云壁率先觉察到不对劲。
她将手中太阳伞递向裕梦梁,有些嗔怪道:“急什么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话都没说几句就要走。”
她将大波浪长发拨向颈后,黎宝因看到她后肩刺着两朵鸦青色的彼岸花。
“我还有点要事。”许云壁边走边朝着裕梦梁道:“等我一会,等送我到家,再走也来得及。”
黎宝因情不自禁开口,“我和云壁姐一起,回家也好帮忙收拾东西。”
“还是我们宝因贴心。”许云壁随即朝她抛来一个飞吻。
随着许云壁走远,黎宝因再次沉默下来,裕梦梁随意坐在白色的长椅上,两个人均沉默不语,世界寂静无边。
黎宝因忍不住悄悄看向裕梦梁。
这样热的天气,他里外三层,穿得严丝合缝,发型一丝不苟,她几乎看不到任何裸露出来的肌肤。
许云壁后肩的刺青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黎宝因忍不住想,那朵花是不是也同样印在裕梦梁的肩头。
她想得入迷,完全忘了掩饰视线。
等到回过神时,黎宝因就看到裕梦梁也在看自己。
“先……先生……”
裕梦梁端坐着,微微弯起唇角,明显比刚刚要放松自然。
“我们小宝因,总算愿意同我讲话了?”
黎宝因脸颊滚烫起来。
她胸口砰砰直跳,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握着手里的相机,好半天,抬头,又低头,最后像是放弃似的碾了碾鞋头的枯草。
“先生,我见过云壁姐姐。”
裕梦梁颔首,等她继续说下去。
“去年冬天,在卡尔登公寓门口,我看到您和她在一起。”
黎宝因鼓起勇气。
“先生,她对您而言很重要吗?”
裕梦梁不假思索道:“云壁是个很有思想的女性。她很喜欢你,你对她,可以像对我一样信任。”
黎宝因鼻子一酸,暗暗咬住内唇。
“黎宝因。”
裕梦梁突然喊她名字。
往常这种时候,黎宝因都会感觉到裕梦梁有些生气,可这一次,她却觉得他像是有些……有些生疏的示好,甚至略显无措。
他停顿太久,黎宝因都以为他要收回话语。
慢慢地,她看到裕梦梁从座椅上站起来。
就像初见的那天晚上一样,他径直走到自己的面前,然后抬手点了点她怀里的相机。
“抱了这么久,要不要跟我也拍一张?”
25.合影、伪装
心事被道破。
放在往常,黎宝因大抵是会觉得裕梦梁此人老谋深算,深谙人心,有些令人畏惧。可现在,她很双标地认为,如果他没关注自己的一言一行,又怎么能猜得透她的心思呢?
被人费心关照,周道对待,本身就证明这个人是特别的。
她在他心里,肯定也有一席之地。
黎宝因迟迟没有动作,裕梦梁不免也停下来看向她。
她今日穿得格外淑女,脚上的小皮鞋是时兴的款式,虽然未曾佩戴首饰,但是头发显然是精心打理过,他记得她略微有些自来卷,可现在发丝柔顺,耳侧还特意做了编发。
许云壁闲聊时提到的话题,突然浮现在耳畔,她说,“你们家宝因正是爱娇的年纪。我这么大的时候,男朋友都不知道谈了几个,你这个做叔叔的,可要上心,别一不留神,小姑娘就被外面愣头青拐走了。”
他原本还不觉得,毕竟黎宝因自小就是个很有主意的,从她利用自己送的各种进口货做生意,就可见一斑。
可现在想来,许云壁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上次茅景申就是很好的例子。
宝因并未如何回应,就已经引得对方为他散了家财,那她要是主动一点,少男少女血气方刚,不知道会闹出怎样出格的事情。
裕梦梁想罢,更坚定了让许云壁暂住裕公馆的决心。
小孩子心性不定,是得有个大人教导才更周全,自己身为男性长辈终究不便,而作为管家的谢叔婉到底隔了一层。
许云壁是最好的人选。
思虑妥当,裕梦梁见黎宝因还在踌躇,忍不住笑道:“合影而已。不愿意?还是不能够?”
他将相机拿到手里,很熟悉地操作起来,“难不成,是你已经把相机租赁了出去,我还得等排队才行?”
黎宝因一听这话就有些着急起来,“我再也没有把您的东西给别人。”
她抬眼瞄了眼裕梦梁,垂下眼又有点遗憾地说,“给的价再高,都没有。”
裕梦梁闷闷地笑了起来。
见黎宝因一副犯了错的表情,便嘱咐她,“有想法是好事情,小小年纪,不要担心犯错。”
他神情恬淡,眼底一派温柔,明明是得意的话,却被他讲得平实有力,“我在京沪两地,还算有些地位,护得住你。”
黎宝因感觉耳垂热辣辣地烧了起来,之前的委屈失落也一扫而空。
她俏皮地伸出两根手指,语调高扬道:“这样的话,您说过两回。”
“是。”裕梦梁专注地回答她,“我还说过,在你面前,绝不说谎。”
黎宝因心里的郁气彻底消散。
见裕梦梁还在摆弄相机,她努力收起笑意,边走边讨价还价,“其实,我方才沉默,是在考虑要不要答应您的邀请。我怕答应得太快,显得我的时间十分廉价。”
她走到裕梦梁的身前,注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先生,这里是我的学校。在这里,我的时间才是最珍贵的,您要想约我,得等档期。”
裕梦梁配合道:“那宝因小姐,什么时候能有档期?”
“我开心的时候,随时都有档期。”
裕梦梁眼尾微微弯起,“裕某诚心请教,怎样才能教宝因小姐开心?”
黎宝因笑容灿烂,她踮了踮脚尖,仰头靠近裕梦梁。
“我现在就很开心。”
四目相对,裕梦梁看到黎宝因眼睛里,满是自己在笑。
他略微一怔。
随即,许云壁的声音就划破了两个人的独属空间。
“宝因你们学校也太绕了,去趟卫生间都要迷路。好不容易找对了路,看着你们近在眼前,偏偏怎么走都走不过来。”
见黎宝因和裕梦梁站起一处,手里还举着相机,她来了兴致,“这东西我会用啊。宝因今日毕业,正好多拍几张留念。”
她左顾右盼,孩子似的挑选场景,最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我们去那拍,肯定很出片。”
裕梦梁走在黎宝因身侧,“待会跟你云壁阿姨也多拍几张,她的合照,一般人可是拿不到的。”
黎宝因很有分寸地没有多加打听,她一路都跟着裕梦梁,可是话却都是同许云壁讲,两个人从上课学习聊到聚会交友,不可谓不相谈甚欢。
“你去站在那。”
走到目的地,许云壁忙招呼黎宝因走到林间。
拍了一会,她又让裕梦梁也站过去。
她来来回回地指挥,一会让裕梦梁低一点,一会又让黎宝因垫垫脚尖。
“你们稍微再靠近些,都进不到一个取景框。”
“裕梦梁你蹲身一点,宝因你往台阶上站。”
“不行。”许云壁翻看着相册,抬头看了眼面前很难配合的两个人,朝着裕梦梁提议,“要不,你背着宝因?”
黎宝因跑到许云壁跟前看成片,小小的显示屏里,她和裕梦梁两个人怎么站怎么不合时宜,要么是只拍到她的上半身,要么就是拍不到裕梦梁的全脸,身高差距过大,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小树林里到处都是苔藓,老树阴僻,待久了就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裕梦梁见黎宝因穿的单薄,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头,“那边向阳一点,坐着休息一会吧。”
许云壁还在研究构图,远远瞥了眼裕梦梁说的地方,还沉浸在如何拍照的难题里,“曝光太强了,恐怕不好找角度。”
黎宝因倒是真有些累了,一面是心里落寞,一面是觉得新鞋子磨得脚痛。
裕梦梁看中的地方是个仿古的旧船只,尖尖的船头高高翘起,上面绑了个很不起眼的秋千。
他率先走到,先是用力抻了抻攀缘着细藤蔓的粗绳,然后从西装里取出口袋方巾铺在垫板上,最后才扶住两侧让黎宝因坐上去。
黎宝因靠在秋千一侧,目光落在对面林间的许云壁身上,她忽然对眼前的女人有几分好奇,“云壁姐姐和先生是从小就认识吗?”
“嗯。”
哦,那就是青梅竹马。
“那她以后都要留在上沪?”
裕梦梁侧过头看向黎宝因,“这是她的私事。你要好奇,可以亲自问她。”
这是在提醒她,不要涉足旁人隐私。
黎宝因心里牢记,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话题,总不能再把她的中考成绩报菜名似的讲一遍吧?她的日常琐碎向来都是由姚铭羽转达,至于成绩单……恐怕裕梦梁知晓的,比学校通知都要早。
“你好像不愿喊云壁阿姨?”
裕梦梁突然开口,细致到黎宝因都有些讶异。
他平和地询问,像只是单纯地把心中疑问全都跟她讲清楚,“论理,你喊我叔叔,自然是要叫她阿姨。现在,你认云壁做了姐姐,岂不是乱了辈分。”
黎宝因贝齿轻磨,心里腹诽。
恐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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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了辈分,是乱了你同云壁姐姐的姻缘。
黎宝因再次看向许云壁。
她再蠢笨,也不可能看不出,那会许云壁是故意离开,留给她和裕梦梁空间。
不管她的目的为何,总归是打心底里关照她,尊重她与裕梦梁的关系的。
她很感激。
感激之余,又很好奇。
久病缠身是她,明媚曼丽是她,体贴入微是她。
这样优秀的成熟女性,别说是裕梦梁,她也会喜欢。
这份喜欢,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蒙上一层尘埃。
黎宝因头一次觉得自己比不上别人。
又没有办法去争,去抢,去打败对方。
于是,她选择有些偏执地去倔强,固执地守卫好自己的小城池。
“云壁姐姐看起来那么年轻,我喜欢叫姐姐。”
黎宝因转头望向裕梦梁,她思忖几秒,突然道:“其实先生您——”
正前方的红砖小楼上方突然炸开几束礼花,红色蓝色的烟雾直冲云霄,在半空绽放出巨大的蔷薇花束。
风吹起身后高墙上攀援的凌霄花枝,黎宝因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裕梦梁还在听她未说完的半句话,就看到凌霄花朵落在黎宝因的发顶,他下意识俯身轻拂,画面正好纳入树林深处正在选景的许云壁的镜头。
快门声“咔嚓”响起,画面立即定格。
裕梦梁悬空的手还未收回,黎宝因就雀跃地跳了起来。
“先生你看,好漂亮。”
裕梦梁看着她在林间旋身,白色裙摆微微漾起,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小心苔藓。”
他话音刚落,黎宝因就噗通一声跌落在地。
黎宝因撑着手臂站起,奈何脚下太滑,她又在斜坡,实在起得艰难。
“疼不疼?”裕梦梁上前扶住黎宝因的手臂,很轻易就将人带到了自己的身侧。
黎宝因感觉被裕梦梁碰触过的皮肤都有些发烫,她掩饰眼底的神色,低头整理自己的裙摆,见上面一片污渍,便有些遗憾道:“真可惜,我最喜欢这条裙子了。”
“没关系。”裕梦梁将自己的外套重新给她披好,“来日方长,你会喜欢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许云壁走过来时,正好听到这句话,她着重看向黎宝因,只见她动了动唇,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但很快,又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三人准备启程。
黎宝因要回去跟陆莲珠打个招呼,于是商量好在校门口集合。
等到黎宝因走远,许云壁才打量裕梦梁道:“你要当心。”
裕梦梁只当她是担忧家里的事情,不置一词,反而宽慰她。
“我是说宝因。”
裕梦梁这才有些意外。
许云壁忧心忡忡道:“你家这小孩,看着很有家教,身上却有股市井气,撒谎跟家常便饭似的,我看不好管教。”
“撒谎?”裕梦梁似乎很意外许云壁的结论。
许云壁正想跟他仔细分析,就见裕梦梁忽地严肃起来。
“这只是她获得安全感的一种本能。”
他扭头看向许云壁,眼底有惋惜,也有一些感同身受的慨然,“她以往实在辛苦,总要有些手段,才能保护自己。现在仍旧这样,是我的失责。”
裕梦梁眼底慢慢泛起笑意,“总有一天,她会完全褪去伪装,活得敞亮,恣意。”
26.婚约、再见
黎宝因拿着相匆忙返回时,裕梦梁已经前往虹桥机场。
回程的路上,她一脸掩饰不住的郁郁寡欢,连应付许云壁几句似乎都懒得开口。许云壁观察许久,见黎宝因与刚刚在学校时的活泼健谈判若两人,随即不动声色地侧身看向窗外,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许云壁住进裕公馆一事掀起轩然大波。
新年刚进来的一批工人,只知道公馆有位宝因小姐,疑似是裕先生悉心培养的继承人。但是黎宝因的年纪毕竟摆在那,裕梦梁又常年不在上沪,因此从未有任何风言风语。
但是许云壁不同。
她和裕梦梁是同龄人,时髦性感,又大方随和,还由姚铭羽和谢叔婉亲自接待。从踏进公馆门槛那一刻起,她的名字就被拱到了风口浪尖。
“我听后厨的管事阿嫂说,先生从来都没有带女人回来过。”
“是啊,这么多年也不过一个宝因小姐。”
“要我说,这位许小姐要不是先生心尖尖上的人,怎么可能让她住自己的屋子,而且还吩咐上下,见到许小姐就如同见到先生本人。”
“该不会是未婚妻吧?我听老工人说,年前京城裕家办了桩喜事,可能就是先生和许小姐的婚事。”
“原来如此,怪不得。”
“无论如何,公馆总算是有点人气了,往常空荡荡的院子,我都觉得阴恻恻的。”
“跟咱们有什么干系,不管主家是谁,咱们只管好好工作。万一许小姐真成了主家太太,看到咱们做得好,还会给咱们涨涨工资呢。”
“还是阿姐说得在理。”
良霄排在账房结工资的长队末尾,听他们议论纷纷,才知道黎宝因和许云壁一起回了公馆,她心里暗喜,见长队还早,干脆后退几步,转头直接跑回乐器仓库。
乐器库一般没人过来,里间被她改成休息室。
良霄推开门进去,就看到黎宝因蹭一下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对面的少女穿着鹅黄色衬衫搭背带裤,柔顺的短发,两条腿笔直地立在那,皮肤被晒成淡淡的小麦色,身量都比去年高了许多。
“阿姐我好想你啊!”黎宝因一把抱住良霄,两个人站在一起竟然快要比肩,她捏了捏良霄的腰身,“你怎么一点肉都没了。”她打量轮廓越发清晰的良霄,“虽然更漂亮,但是也太瘦了。”
良霄急忙拉着黎宝因坐下,搁下手里的单据,又给她倒水,“还说我呢,你上回写信说去参加野营,也没提把自己晒成这副模样。”
黎宝因赶紧站起来,“很丑吗?”
良霄故意打量她,笑着把水杯放在她面前,“跟时尚杂志上的模特似的。”
现如今正流行沙滩女郎,穿上比基尼一个赛一个的健康美。
黎宝因听完松了口气,又撑着下巴观察良霄,看到良霄高挑白皙,又温柔体贴,突然就想起了和自己一同回来的许云壁。
说起来,良霄阿姐还有点神似许云壁呢?她忍不住忖度,是不是像这样温婉妩媚的样貌,才更招人喜欢?
想想自己,总觉得太野蛮了些。
就连陆莲珠都说,她也就能骗骗外面那些不熟的,像茅景申这样的,被她坑骗一回,就能长了记性,再不会有任何旖旎幻想,只拿她当母老虎。
晚上,黎宝因照例给良霄留了门。
两个人也一年多没见,攒了不知道多少文字无法表达的私房话,她们盖着一条被子,挨在一起,从良宸聊到陆莲珠,又从陆莲珠聊到梁太,把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个遍,最后才谈到许云壁。
“其实我觉得许小姐人蛮好的。”黎宝因平躺着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大吊灯,过了会又说,“阿姐,你说先生真的会和许小姐结婚吗?他们青梅竹马,又志趣相投,先生对许小姐那样上心,许小姐也乐意接受先生的好意。”
良霄在提及许云壁的时候,显得格外沉默,好半晌才说,“如果是许小姐,对你也未必是坏事。”
黎宝因沉默。
怕良霄发现端倪,她又找补道:“我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怎么会呢?”良霄回过神来,颇为疑惑,“你平日里怎么跟先生相处,就一样对许小姐啊。”
这怎么能一样。
黎宝因想反驳,但这是她心底的隐秘,哪怕亲密如良霄,她也觉得不能告诉。
“要不然,我帮你探探口风?”良霄突然开口。
黎宝因有些意外,“阿姐有什么办法?”
“今日下午,谢管家找我调用钢琴,说是许小姐要用。我想,许小姐既然熟悉乐器,肯定很通乐理,要是我有机会认识她,能在跟前说上话,也许可以帮宝因你打听一些消息。”
既然这样,那她完全可以自己去问,就像裕梦梁建议她的那样。
可注意到良霄殷切的眼神,黎宝因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积攒已久的信任与愧疚占领上风,她压下了心底的那丝疑惑,很利落道:“那我帮阿姐问问,包在我身上。”
次日大早,黎宝因就特意从花房插了瓶鲜花,十分礼貌地敲响了许云壁的房门。
许云壁的卧室就是原本裕梦梁的房间,黎宝因每每站在阳台上,往右就能看到他的窗户。
两间房看似隔得很近,其实在中间还设有一间内嵌式的共用书房,但因为裕梦梁常年不在,因此通往书房的门只开了一扇,仅供黎宝因闲暇时阅读游览。
此时,黎宝因站在许云壁门前,莫名有种在等待裕梦梁的错觉。
她曾无数次都想要敲开这扇门。
可惜,自从她住进裕公馆,裕梦梁仿佛躲她似的,就再也没回来居住过,偶尔停留也只是过客一般,在前庭处理完事宜就匆匆离去,她从未如愿。
黎宝因无比遗憾,房门就在这时被人突然拉开。
她抬起头,面前的鲜花下意识往前一送,嘴巴里“惊喜”二字还未出口,就听到面前身穿白衬衫的裕梦梁笑着打断她,“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是啊,他怎这么早出现在许云壁的房间。
而且……黎宝因感觉自己脑袋瓦特了,他昨天不是有急事赶航班去国外了吗?怎么突然会出现在这里?
“谁啊?”
“是宝因。”
黎宝因呆在原地,手里的鲜花被人接过去都没发觉,直到许云壁穿着睡袍走出来,她才有些尴尬地往走廊里退了退。
“我……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许云壁将裕梦梁手里的花瓶摆好,回头看到黎宝因还站在门口,忙笑着拉她道:“哪有什么打扰?你来的刚好,你裕叔叔正好要找你。”
“找我?”黎宝因慢一拍抬头。
她只管看着许云壁,没分给裕梦梁半点眼神。
裕梦梁察觉她的异样,扭头看了眼许云壁,而后也走出门,顺手将里面的行李箱拎出来,朝着黎宝因道:“我临时接了要紧公务。这一趟也许几个月,也许一两年,也许会更久,所以特意来跟你辞行。”
黎宝因意外仰头,想说的话在看到许云壁的那一刻,又统统都咽了下去,良久,她看向自己的脚尖,轻轻地“哦”了一声。
裕梦梁似乎有些遗憾,转头继续跟许云壁交待事宜,“总之,公馆有你照顾,我很放心。这边的事情你随意处理,要是住的不顺心,想走也可以随时走,铭羽会帮你善后。”
许云壁笑容满面地打趣,完全看不出离别的伤怀,“又不是头一次,罗里吧嗦。”她扫过黎宝因的低垂的脑袋,轻声笑道:“放心,我会好好看着你家小宝因的,保证不让她掉一根头发。”
她说完又提醒黎宝因,“你裕叔叔专程回来跟你报备。你去送送?”
“不用。”
裕梦梁扫过黎宝因明显抗拒的动作,缓声道,“车子就在楼下。”
随着楼道里的脚步声匆匆离去,许云壁慢慢走到站在栏杆处不停地捏手指的黎宝因身边。
“明明就很舍不得,为什么不去送送?”
黎宝因手上动作停滞,闷闷道:“有云壁姐姐,我就不去了。”
许云壁闻言继续,“可是我也没去啊。”
黎宝因似乎才反应过来,她微微抬眼,许云壁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某人可真可怜,出趟远门,生死未卜,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唉。”
生死未卜?黎宝因紧张起来。
“先生不就是出差一趟?怎么会有性命危险?”
“他这趟是随国家考古队去做顾问,去的都是荒漠深山,说不定还要钻墓洞,潜深海,那些地方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个不小心丧了命也是常事。”
黎宝因不等许云壁说完,赶紧抓她袖子道:“云壁姐姐,先生他非去不可吗?”
“小宝因,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事情。”许云壁循循善诱,“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又在坚持什么?”
黎宝因感觉自己内心拧巴在一起的某些东西,好像随着这句话慢慢散开,她寻到首尾,抽丝剥茧,终于看到了混沌里透出来的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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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壁姐姐和先生。”她吃力地开口,“是未婚夫妻,我理应……避讳一些。”
许云壁不可思议地看向黎宝因,像是被她这句话给彻底逗乐了。
所谓童言无忌,她今日算是领教到了,也终于搞清楚这小姑娘心事重重的症结。
“宝因,谁跟你说我同你们先生会结婚的?”
黎宝因萌生出一丝希冀,“难道不是么?”
许云壁略微一滞。
是啊,她是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流言蜚语的杀伤力的,上至高官名流,下至平常人家,有人的地方就有舌头,有舌头就容易生是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风滚草从枯草滚成火球,往往只需要戈壁里的一场场起风。
小姑娘会信以为真,并不奇怪。
“不是。”
许云壁坦诚地告诉黎宝因,“听着宝因,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微微一笑,像是有些无可奈何道:“我和裕梦梁是姐弟。”
黎宝因惊讶得微微张嘴,许云壁继续说:“我是裕家的私生女。”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情绪波澜,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然后,她握着黎宝因的肩膀俯身,“还不去追吗?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黎宝因还沉浸在许云壁和裕梦梁的关系的震惊中,听到这句提醒,脚下已经率先动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疾风刮过耳畔,她感觉嗓子眼都要灼烧起来,终于隔着黑色铁艺门看到了熟悉的车辆。
“先生,先——”
她话音刚出口,车辆引擎声再次响起。
随着柏油马路上的树叶打卷落地,黎宝因亲眼看到车辆越来越远。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奔跑,等到终于跑不动时,这才微微佝偻着身体,慢慢坐向益民商厦橱窗外的岩石高台上。
红色的木制装修典雅温馨,黎宝因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等到稍微恢复一点点力气,她才发现自己现在的位置,和当年为良霄讨公道时,停下来打理自己的地方一模一样。
黎宝因扭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齐下巴的黑色短发,柔软的发丝微微卷起,此刻被风吹得极为凌乱。
她忽然有些感慨,去年的时候,她还养着一头长发,姆妈身体好些的时候,总喜欢给她绑两条长长的鱼骨辫子,末端用彩色皮筋绑得很紧,然后用粉色纱带系上蝴蝶结。
这样的时日,一去不返。
而她,也跟上次一样,重蹈覆辙。
“你好像很喜欢这块玻璃?”
熟悉的语气从天而降,黎宝因蓦地抬头,就看到裕梦梁已经从车上下来,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掐得手背真疼起来了,才忙忙收回视线,有些磕巴道:“先……先生,您不是已经走了吗?”
“嗯,是走了。”
黎宝因紧张地等他继续。
“但是路过这里时,想起有个疑问,就想同你问清楚。”
裕梦梁随意坐下,停顿片刻,方才扭头注视着黎宝因的眼睛,“去年,你也是站在这里犹豫不前。当时,我就在想,裕公馆里是有吃人的老虎吗?怎么让小姑娘这么为难?”
去年,
她来找裕梦梁的那次,
是元宵节后的第三日。
那时候,裕梦梁应该早就离开了上沪才对。
她还记得当时梁太上门攀扯……姚铭羽好像是说过类似于裕梦梁刚走的话,但她当时满以为是他婉拒梁太的说辞,并未当真。
难道,裕梦梁真的一直等她。
黎宝因心底蓦地泛起难以言喻的辛酸与愉悦,她久久不言,裕梦梁似乎也并不着急。
车辆前的司机徘徊已久,黎宝因看到他上下车几次,似乎还有接听电话的动作。
“先生,我们有五年的约定。您还记得吗?”
裕梦梁颔首,随即又道:“这是你给自己的期限。”
他惯常宽和温柔地告诉黎宝因,“在我这里,你来去自由。”
哪怕是信件里已经提过,但黎宝因听到他的当面回应,还是觉得深感触动。
“那先生刚刚的问题,我可以等五年期满的时候,再回答您吗?”
裕梦梁:“当然可以。”
黎宝因慢慢从石台上站起来,她停在裕梦梁的面前,如释重负,又有些郑重道:“那,先生再见。”
裕梦梁望进她的眼底。
“好。再见。”
27.离别、自我
良霄的离开很突然。
那天是中元节,黎宝因一大早就拉着良霄前往玉佛寺抄经祭祀,两人几乎同时写毕,虔诚地合上笔墨,念完一遍回向偈。
起身的瞬间,良霄轻声说:“我要走了。”
那一刻,黎宝因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她原地愣怔许久,甚至顾不上大殿礼仪,急忙追出门槛向良霄求证,“你是说回公馆对么?”她强作镇定,自顾自地解释,“阿姐要是有急事,当然可以先走,不用特意同我打招呼。”
良霄看她良久。
久得好像他们之间一下就变得陌生无比。
蒲团之上,香客顶礼膜拜,持香拿烛,众生三根为己。
“宝因,谎言说太久,别连自己都骗了。”
良霄抬手帮黎宝因整理耳畔乱发,她笑得婉转动人,动作还是那样的轻柔体贴,“你那样的聪明,我设法接近许云壁,所图所谋,你一定都晓得。”
“许云壁。”良霄念出这三个字,而后又轻轻浅浅道破:“或许说,应该叫她许添芫。宝因,这个名字你应当不陌生罢?”
黎宝因摇头,她不肯相信。
许添芫,港城著名歌剧演员,歌唱家。
从15岁出道起,就被圈内誉为小玛丽亚·卡拉斯,从歌剧舞后到原创女王,曾荣获亚洲金曲百家TOP1,包揽各大国际专业奖项,可谓是红极一时,风头无俩。
六年前,许添芫因为桃色绯闻被暴力袭击,从此一蹶不振,后来据传检查出身患重症,这才无奈退圈,但即便如此,现在的媒体还是没有放过她,关于她的舆论流言从未在媒体的头版头条消失。
她是乐坛的一代传奇,也是良霄曾经最推崇的榜样。
“许云壁到公馆的当日,我远远见过她一面,即使她不像舞台上那样浓墨重彩,即使她狠心摒弃了自己的名字,即使她舍去了那样光鲜的过去,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弃之如敝履的,却是我拼尽全力都得不到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能给我呢?她能够彻底脱身,而我也可以踩在她的肩头,迈上云端。”
黎宝因不可置信,“所以你托我接近云壁姐,不是为了向她拜师求教。”
“宝因还是体面人。”她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不必粉饰,我的确是在讨好许小姐,也是在利用你。”
正如当初,黎宝因不也利用她进入裕公馆,接近裕梦梁。
因为理解,所以赞同,故而不追究。
人情世故,向来如此。
认识黎宝因的那天起,良霄就知道这个女孩能帮到自己。
在一群衣着精致却却鼻孔朝天的贵族学生里,她的存在实在是太特别,特别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关注,她完全没有架子,极为天然地就同弱者站在了一起,平等地教授着每一个孩子,残疾的,顽劣的,温吞怯懦的,甚至连他们犯了错,她都会帮忙掩饰,一力承担。
那时候,良霄就想——这种以拯救弱者获得快感的虚伪份子,一定很乐意成为别人的救世主。
于是,贫穷者献上她的贫瘠,充盈者施以她的援手,她们理所应当,成了最合拍的朋友。
良霄毫无保留地说完这一切,黎宝因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良霄的嘴巴一张一合,只觉得自己像是沙滩上搁浅的鱼,呼吸不畅,耳畔全是自来各种回忆里的轰鸣。
坏掉一枚琴键的破旧老钢琴,垃圾站旁被雨打湿的行李,苏州河畔延绵不断的轮渡,还有初到裕公馆那天晚上,良霄专门唱给她听的那首歌……
全都是利用吗?没有一点真心?
黎宝因不敢开口,她忽然想起,自己将良霄推荐给许云壁的那一日。
许云壁看中了一架老匠人手工打磨的钢琴,但是对方是上沪本地人,不会讲普通话,脾气又执拗,因此想要邀请黎宝因作为向导帮忙谈价格。
这本是黎宝因的长项,但想到良霄的嘱托,她心中一动。
“现在学校都提倡讲普通话。我阿爸姆妈去世后,更是讲得少,有些阿奶爷叔讲话,我也听不太懂。”
见许云壁似乎格外遗憾,黎宝因继续加码,“但我认得一个人,她乐理极好,也很懂琴,不如我们叫上她一起?也许事半功倍。”
许云壁闻言大悦,“既然是宝因的朋友,当然可以。”
当天下午,黎宝因就拉着良霄,跟着许云壁又逛了七八间老琴行。
良霄脾气温顺随和,既懂吴语又音律,聊得最多出力也最多,许云壁选来选去还是最中意原定的那台,于是就由良霄出面,和老板聊了两个多钟头,总算是定好了琴。
买卖达成,许云壁便提议当场验货。
黎宝因推荐良霄表演,良霄连弹三首曲目,许云壁当时就赞叹不已,说良霄不仅弹得好,表演上佳,就连歌喉也是独一份的漂亮。
良霄那天尤为腼腆,但腼腆中又掺杂着显而易见的积极,逛到最后,反而是许云壁和良霄越聊越聊得来,黎宝因走在后面拎着东西,回到家之后累的跟狗一样。
“张嘴。”良霄剥开糖纸,递给黎宝因一颗雪花洋糖,“这是许小姐给的,就这几颗就要二十几块钱,真是了不得。”
黎宝因哼唧着腰酸腿痛,见良霄还坐在镜子面前卸妆,便嚷嚷道:“阿姐自己不吃么?”
“我还有。”她说话间扭头看黎宝因,“这里床板硬,你要是躺得不舒服,就回自己屋去。”
“我不,今晚我想同阿姐一起睡。”
黎宝因赖在良霄屋子里不走,良霄在忙自己的事情,她就自说自话地主动攀谈,“阿姐什么时候学的钢琴?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连我都不会弹。”
良霄对着镜子笑了起来,“你上了一年学,就不许我也有进步?”
黎宝因觉得也是,她摸了把许云壁赠与的蝴蝶发卡,摘下其中一只,试着塞进良霄的枕头下面。
“云壁姐那里有好多乐理的书籍,她对谱曲创作也多有研究,阿姐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请教。有云壁姐的指点,阿姐的歌喉一定会一日千里。”
良霄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熄了妆台上的灯,坐到黎宝因身边。
“宝因很喜欢我唱歌吗?”
黎宝因不假思索,“阿姐的歌声是天籁,是天底下最好的疗伤圣药,任凭谁听了都会爱上的。”
“宝因说得这么好,要是只有你一个人听,是不是很可惜?”
黎宝因纳闷,良霄继续说,“一个不够,一百个不够,一千个也不够。宝因,我想要亿亿万万的人都为我摇旗呐喊,我想要所有人的爱,只有这样才能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让我觉得安全。”
黎宝因立刻起身道,“阿姐放心,等先生回来我一定请他帮忙,到时候阿姐想上什么舞台,就上什么舞台,全世界都是阿姐的观众,我还要坐在第一排。”
良霄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又笑道:“傻宝因,怎么能事事都依靠先生?”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宝因会替我开心吗?”
“当然!”黎宝因从未怀疑过良霄的实力。
良霄笑着捏她的脸颊,“阿姐会让宝因如愿的。”
那时对话,恍如昨日。
黎宝因回过神来,原来从那天起,良霄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怪不得后来的某一天,她再次提及良霄,许云壁突然郑重确认。
“我清楚你同良霄要好,但事事为她,并不一定是好事。总有一日,你现在为她走的捷径,她要千倍百倍地自己煎熬回去,等到了那一天,希望你不会后悔现在的选择。”
那天,黎宝因信誓旦旦,答得斩钉截铁。
可现在。
宝殿青阶,黎宝因看向良霄。
“阿姐,你真的选好了吗?”
如果良霄愿意留下来,哪怕她们之间的情感并不纯粹,她也愿意原谅对方。
良霄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想法,她反问黎宝因。
“宝因,现在的你,还愿意回到过去吗?”
她补充,“回到你阿爸,姆妈都还在的时候。”
如果能够回到父母还在的时候,黎宝因想,那她应该还住在安福路那套六七十平的老房子里。
每天清晨,会有同学在家门口等她一起去上课。放学后,她犯一回懒,然后趴在阿爸手工打造的书桌上做作业,姆妈就在旁边的缝纫机上裁剪衣服。她虽然身体不好,却极为疼她,她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
每逢节日,家里会准备一桌子的饭菜,阿爸会专程去国际饭店排长队给姆妈买蝴蝶酥,也会从全国各地捎带一些小礼物回家讨她喜欢。
她很喜欢那种老物件,奇形怪状的石头,篆刻着字的木块……有时候看着阿爸蹲在角落对着破旧瓷器修修补补,哪怕不同她说话,她也会觉得也很幸福。
念及以前,黎宝因恍如隔世。
却也觉得比现在更真切,更脚踏实地。
她良久不响,良霄却果断道:“我不愿意。”
黎宝因意外看她。
“我不想再回到福利院,被人待价而沽,也不想回到苏州桥畔,住在五六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我不喜欢每天晚上总有人打呼噜,空气里也老是有股酸臭味,早上洗脸打盆热水,都要去楼下排队半个钟头。”
良霄说完,转头看向黎宝因。
“宝因,我其实很妒忌你的。”
黎宝因没料到良霄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可她说的十分平静,真实,就好像日常聊起地面上卷起的一片枯叶,饭后她嘴角残余的一粒米饭。
“你有过幸福的家庭,享受过有钱人的生活,哪怕后来颠沛流离,运道也在眷顾你,可你还是不开心,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你却什么都垂手可得。”
黎宝因抬头看着良霄,不知不觉间已经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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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因,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幸运,也不是所有人在接受馈赠时,都会觉得感激。”
良霄的眼睛里透着哀伤,埋在温柔里,却伤人于无形。
“就像你姆妈,你心里其实是恨她的吧?”
“你觉得她是你的拖累,可你又不得不通过她实现你的价值,你既爱她又怪她,恨不得她早点死,又不愿意她真的抛下你,你自以为可以拯救别人,其实只是在感动自己。宝因,这都是虚伪。”
黎宝因步步后退,踉跄着跌坐在台阶上,她不明白良霄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觉得,良霄说的,好像是对的。
她一味地责备姆妈,总是将她的病情挂在嘴边,难道不是心里的恶毒么?
外人看来,她孝顺坚韧,为了家人放弃学业,为了姆妈擅闯公馆,小小年纪就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但事实上呢?也许是姆妈被迫承受她的照顾。
陆瓶如太了解她的不安,也知晓,她只有被需要才会充盈畅快。
自始至终,陆瓶如从未真正地索取她。而她,才是那个被姆妈保护,迁就,费心照顾情绪的人。
“良宸如此,我也一样。一旦有人离开,你就觉得全是我们的过错。可是宝因,没有人能让你一辈子依赖,也没有人必须要陪着你。凡事,总要先为自己着想。”
良霄的话语在耳畔久久不息。
黎宝因定定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良霄毅然离开。
一步一别,山高水远。
就像当初良霄目送她远去那样,不同的是,现在是她停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良霄渐行渐远,那种无力感拉扯着她,好像要她强迫她快点长大,学会取舍。
原来。
那时候,阿姐是这样的心情。
古刹的敲钟声响起,黎宝因才慢慢抬起头。
天边的大雁再次南归,她看着台阶之下芸芸众生,忍不住紧紧地抱住自己。
从此以后,这世上没有任何借口,能容她再去逃避现实。
就像许云壁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
阿爸从拿回貔貅镜子的那刻起,坚守了自己的心气;姆妈缠绵病榻却仍旧安慰她时,坚守了她的良善本心;良霄阿姐在市井沉浮时,用力攥住自己这颗稻草,顺势而为后,又毅然放弃她,也都是为了坚守自己的意愿。
而她呢?她从未有过坚守,甚至连自己都未曾找到。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变成了攀援木棉作木棉,附着高墙作高墙的凌霄。
更如一叶孤舟,漂泊于海,未有归巢。
[姆妈要去找侬阿爸了,侬要好好活下去……窝囊庸碌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哪怕……去告饶,去攀附,余生勿要在意他人眼光,一定要让自己过好。记住了吗?]
陆瓶如去世前的话再次响在耳畔。
黎宝因头一次,听得这样清楚,透彻。
[一定要让自己过好。
记住了吗?]
黎宝因埋首痛哭,无声的绝望之中,她忽然明白,原来阿爸到死都没有抛弃她和姆妈,姆妈也从未对她加诸任何渴求。
她不是让她去攀权富贵,不是让她去摇尾乞怜,他们唯一的心愿,仅仅是想让她过得好而已。
可她没记住
也未践行。
她好像真的把自己弄丢了。
“黎宝因,不要哭。”
她用手背抹掉脸颊上的泪水,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体面坚强,可不管她怎么擦,怎么训斥自己,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麻木地坐着,任凭自己的怯懦与脆弱展露人前,脑海里忽然就浮现起裕梦梁曾对她说过的话。
“眼泪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它也许有很多寓意,但总归只是一种排泄物。”
那时候他语气温平,却难掩不满。
“黎宝因,你大可以再放肆些。”
“有我在,你怕什么?”
黎宝因抬起湿意纵横的眼睫,正好看到从云层里渗透到人间的金色光柱,霞光万丈,睥睨四海,将无尽黄昏也染上绚烂,看着眼前盛大而落幕,她慢慢地挺直了身板。
“先生说的对。”
她渴望不掺杂质的爱,没错;想要被全心全意地对待,也没错。
想要全世界都站在她身边,是她自私。可是被所有人抛弃,并不是她的过错。
她只是没有被选择的那个人而已。
讨好,矫饰,故作强大。
她那么努力去迎合别人,可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现在,她不用再怕失去了。
她愿意尝试着,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这一生。
黎宝因站起身,回头看向大殿里慈眉善目的佛像。
“我只是做得不够好。”
“可是,我会越来越好的。”
来日方长。
28.男模、腹肌
良霄签约到港城的唱片公司,出发当日,黎宝因未去送行。
她独自待在琴房,将柴可夫斯基的那首《六月-船歌》弹了无数遍,直到琴键发烫,指腹疼痛不已,她才停下来,坐了一会,又再次弹奏起来。
许云壁推门进来,就看到光线柔和的琴房里,黎宝因像只狂躁的灰蓝山雀,施虐似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把一首意境绝佳的曲子弹得惨绝人寰。
她捂了下耳朵,径直坐在旁边的的墨绿沙发上,捡起几本曲谱翻看说,“Ива?н要知道你这么糟蹋这架琴,肯定能气得从肯尼亚内罗毕展馆爬回来。”
黎宝因指尖顿住,耳畔忽然又拂过男人熟悉的嗓音。
[黎宝因,你真是唯二,以糟蹋我的东西为荣的人。]
她胸口剧烈起伏,扭头望向许云壁,极力消化这句话里的信息量,“Ива?н?先生的名字?这架钢琴是他托你替我买的?”
许云壁赞赏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这曲折的关系,“不过,我并不建议你这么称呼。”她口吻淡淡的,话里话外却全都是对长辈的不敬与轻蔑,“除了我那位为老不尊的二叔,没人敢这么叫他。”
她看向黎宝因,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有些低迷的情绪,“要知道,每出生一百名俄罗斯男婴,其中三分之一都会取这个名字——永远都不要低估一位成年男性对自己私属物的独占欲。”
黎宝因不自觉又想起裕梦梁的中文名,她忍不住感慨,“那给先生取名的人,还真是不上心。”
说完这句,许云壁突然缄默起来。
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黎宝因就说要去前庭喂猫。
“那只黑猫又凶又不讨喜,你还挺殷勤的。”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过的小动物,黎宝因半点也不愿意许云壁这么说它。
“那是先生救下来的猫,从小就亲近我,一点也不凶,也很可爱!凡事不要只看表面。”
许云壁难得见黎宝因这么张牙舞爪的模样,觉得好玩起来。
“还挺护着。”
许云壁慢悠悠吐字,她撑着沙发扶手朝黎宝因眨眼,“小宝因,你有没有想过,看人也不能只看表面?你眼中的裕梦梁,也是你长年累月堆砌出来的幻想。也许有一天,当你看到真实的他,你也感到害怕。”
黎宝因微微一怔,仓惶间手肘碰到琴键,发出震耳欲聋的C8高音。
“先生他,”她嘴巴嗫嚅,犹疑着开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不婚的吗?”
许云壁突然起身,把乐谱敞开放在黎宝因头顶,边走边挥挥手道:“我只负责监督你的起居,又不是来做家庭教师,别什么事都请教我。”
琴房门合上,嘈杂的世界被隔绝在外,黎宝因将琴谱抱回怀里,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眼。
敞开的拱形琉璃落地窗就像画框,此时良夏已尽,粉色的栾树守卫在街道两侧,微风拂过,依旧烂漫娇嫩。
她把乐谱放回原地,翻过一页,再次按下琴键。
意境归来。
日复一日,四季更迭。
随着春蔷夏啭,秋桂冬樟,黎宝因的抽屉里渐渐塞满了裕梦梁的来信,他的信全都枯燥乏味,像是最没有情感的课文,干巴巴让人泛不起一点旎思。
黎宝因收信必回,只是从来不主动寄出,随着裕梦梁的地址越来越远,信件到达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倒是托人捎回来的东西,有增无减。
从最新上市的各种科技产品,到别致好玩的当地物件,从国外新出的电影,到欧美热门的黑胶唱片,明明他自己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像是顾忌黎宝因的年纪似的,总把一切新鲜好玩的都堆积到她的面前。
有次回信,黎宝因说她没见过国外风光,他便回回都录了当地的影像给她看,她说看起起没有听起来有想象空间,他便将他走过的街市,路过的河流,经历的暴雨,文明起源地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全都录下来寄给她。
渐渐地,黎宝因最期待的事情,变成了一回家就去姚铭羽那边找信,要是没有信,也总会有些新鲜玩意。
她喜欢在漆黑的放映室里,翻来覆去地去看那些新奇的国外电影,喜欢从播放器里,听他采集声音时不小心录进去的和旁人的对话。
闭上眼,黎宝因突然觉得,声音远比图像更让她觉得有生命力,她过于享受,每一帧动画背后磅礴的声浪交叠。
伴随着元旦钟声响起,李春波的《一封家书》在1994年火遍大江南北,在《同桌的你》煽情而动人的旋律中,黎宝因也即将迎来她崭新的大学生活。
“往后出门,不许说我指导过你的声乐,也不许说你认识我。”
“真是要命,伊万要是知道我把你带成这幅样子,非要把我灭口不可。”
趁着黎宝因还算清醒的档口,许云壁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告诫黎宝因,她动作迅速至极,完全不等佣人帮忙,直接把行李箱丢上了后车厢,口口声声要犒劳自己这两年多的操劳,连夜就飞去了芬兰的罗瓦涅米,和朋友一起跨越北极圈去了。
许云壁一走,裕公馆就热闹起来。
乐队在前庭卖力演奏,陆莲珠趴在黎宝因床头做说客。
曲目从宝丽金到滚石,再到飞碟,乐坛最流行热门的歌曲全都盘桓在公馆上空,几欲震耳欲聋。
“宝因,总待在公馆多没劲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呀。”
黎宝因冷笑一声,“棺材里就挺好,你可以让人把我装进去。”
陆莲珠啧地一声,实在见不得她这幅死人模样,掐着她咯吱窝把人捞起来。
“不就是忤逆了我表舅,没听他安排出国留学,跑去报了烊京大的文物修复专业,又被强行改掉了志愿嘛!要我说,在复旦学经济也蛮好的,离家近,前辈又多……唉,宝因,你都要死不活大半年了,守寡的也轮到二婚了!快振作一点。”
黎宝因被陆莲珠晃得头晕眼花,她嘴上答应,趁她不注意,又没骨头似的往侧面一倒,抱着被子蜷缩了起来。
“黎宝因!”陆莲珠实在无计可施,左右环顾,走到她床头柜前面拉了拉最底下的抽屉。
锁扣被拉扯得哐当作响,黎宝因有点烦躁地抬了下眼皮,就看到陆莲珠转身走向卫生间,莫名其妙端出来一盆冷水。
她没什么兴趣地翻了个身,嘴里喃喃自语,“随便你泼,我要是生了病,正好在家休学个一年半载!”
“嘿嘿。”陆莲珠端着水盆挨着抽屉边缘,笑得像动画片里掏书生心肝的恶妖精,“我知道你不怕水,但是有的东西怕啊。”
水流声哗哗哗地撒在地面,黎宝因察觉不对,蓦地起身,扭头就看到陆莲珠还在往自己抽屉里灌水。
她连滚带爬起身喝止,带着方言的脏话骂得气吞山河。
陆莲珠吓得顶着水盆躲进浴室,门缝里看到黎宝因检查抽屉时,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才敢用水盆护着自己靠近一点“早知道你宝贝那,水都撒在外面啦!”
黎宝因狠狠剜了眼陆莲珠,被她这么一闹,还真是没了困意。
她关上抽屉,语气暴戾,“到底叫我什么事?大热天的,出去一趟出一身汗,难受死了。”
陆莲珠计谋得逞,笑得满脸得意。
“许小姐出去旅游,姚秘书也不在家,又是放暑假的时候。”铺垫完毕,她神秘兮兮地说,“茅景申说你心情不好,特意给你准备了大惊喜。”她比黎宝因还兴奋,“我喊了一大帮子熟人,咱们夜里出发,就在愚园路那边!保证清爽的。”
黎宝因故意泼她冷水,“家里有门禁,我不能在外面过夜。”
“不过夜,不过夜!我发誓!正当聚会。”
黎宝因想了想,“哦。”
愚园路,某歌舞厅包间。
黎宝因晃了晃眼前玻璃杯里的深金铜液体,余光瞥过身侧正在人群里跳脱衣舞的男舞者。
“这就是你说的正当聚会?”
陆莲珠喉咙滚动,手里抱着一瓶未开封的人头马XO,捅了一下旁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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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景申,“喂,你说两句。”
“这……这是莲珠给你补的成年礼。”茅景申扶了扶鼻梁上啤酒瓶底似的镜片,都不敢往人群里看,求助似的戳了戳陆莲珠,“呃……我觉得,咱们,要不……还是算了吧……”
“算了?怎么能算了!”陆莲珠气呼呼的,“宝因为了考到烊京,吃了多少苦,连成年礼都没好好过!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作为朋友,怎么能不表示表示!”
黎宝因斜一眼中饱私囊的陆莲珠,陆莲珠又心虚地咳了两声。
“不过表示归表示!茅景申,没想到你还知道种地方?怎么能因为咱们都是成年人就这么过分呢!这真是伤风败俗,对不对宝因。”
陆莲珠一本正经地申斥,但发出来的语调却是亢奋又激动,简直诡异。
黎宝因对这种行为,也表示重重的谴责。
目光却忍不住逡巡在美男扭动的人鱼线上,“莲珠,你去摸摸看硬不硬?”
陆莲珠一个劲地喝杯子里的白兰地壮胆,“还是你去吧,我怕我手劲大,把人家哥哥捏疼了。”
作为人群里唯一的男生,茅景申红着脸,实在觉得不堪入目。
他咬咬牙,“……要不,要不你们捏我吧。”
“呕——”
陆莲珠一个呛咳吐了出来,黎宝因赶紧站起来给她递纸巾。
茅景申顿时面红耳赤,弱弱委屈,“我也是有些锻炼成果的。”
“别说了……”
陆莲珠伏在黎宝因肩头,抬起一只手阻止茅景申,“你看着点其他人,我好像有点醉了,宝因扶我去卫生间……”
两人摇摇晃晃,挤出包间。
房门关上,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比一个神色清明。
“可算甩掉那个拖油瓶了。”陆莲珠叹一口气,“婆婆妈妈,都出来找男模了,还要监控咱们,真是烦死了。”
说完,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调酒师表演,“我去那边,你呢?”
黎宝因有点微醺,示意走廊尽头的摇滚声浪,“我去唱歌,过会再来找你。”
两人分道扬镳,黎宝因绕道在卡拉ok那吼了两嗓子,见有人过来搭讪,连忙脱身到吧台。
她喝完一杯饮料,正打算回头找陆莲珠,就看到里面包间区域被封锁线拦住,穿着红色马甲的服务人员跟站岗似的鱼贯而入,眨眼之间,各个包间里的人全都被清了出来。
黎宝因以为是里面出了什么事故,瞬间清醒。她等在出口,结果人都走完了,陆莲珠他们还没出现,顿时心慌起来。
“小姐,非常抱歉,里面已经被人包场了,您改日再来吧。”
包场?黎宝因闻言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又愠恼起来,“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们先定的地方,凭什么让我们先出去?”
“实在是抱歉。您本次费用舞厅会全部退还。另外,结账时会附送两张代金券两张,不限人数,您可以改期再来光顾。”
黎宝因本来就有点酒劲上头,听到对方拿钱砸她,就更生气。
“我偏要进去!我朋友还在里面没出来!”
“里面一屋子的小帅哥,还在等我摸腹肌。”
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哑着嗓子,狐假虎威地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让人砸了你这破场子。”
领班明显迟疑,黎宝因趁机一把掀开封锁带。
往里冲的瞬间,她没注意脚下台阶,高跟鞋狠狠踩空,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下去,迎面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拦腰揽住。
隔着薄薄的白衬衫,黎宝因贴本能地靠上男人紧实的胸膛,柴桦林的气息紧紧裹住她的意识,她下意识往前蹭了蹭,指尖挑开了面前碍事的银色纽扣。
“黎宝因。”
男人沉淀得越发雅正的嗓音落在耳畔。
黎宝因心脏骤停。
只听那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宽容而慈爱地贴向她耳畔道:“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
29.耳垂、补偿
许云壁不会再回上沪了。
这是黎宝因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她就在陆莲珠透过指缝的尖叫声中,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裕梦梁从自己的身前拎开,然后驱车带回了裕公馆。
失望。
黎宝因非常失望。
她垂眼躺在云朵棉的夏凉被里,恶狠狠地批判裕梦梁,这个老古板!明明两年前他都会抱她的,现在却这么不近人情。
就算会面的场合可能不太体面,但好歹也算久别重逢,他难道不该先给她一个的宽厚紧实的拥抱,或者念念不忘的注目礼吗?
太可恶了。
和他的所作所为一样令人切齿。
房间里隐约响起磨牙的响动,书页翻阅的窸窣声略微一顿,裕梦梁扫过屏风背后的不自觉微微凸起的被角,他双手合上封面,抚平已经被翻阅得边角发毛的地理杂志,然后搁回复古茶几底下的信纸上方。
“酒精刺激神经中枢,混乱,失序才是常态。”
他头都没抬,打开抽屉,从血糖仪器盒里取出一枚短针,然后拿了盒消毒酒精棉,走向黎宝因。
“你这样乏力,可见是醉得厉害。”
黎宝因暗暗点头,巴不得挖心以证,为了表演得更真实,她哼唧两声,抱着被角又往床沿滚了半圈,“难受,胃好难受。”
“没关系。”
男人温声抚慰。
强悍有力的手掌托住她的后背,黎宝因感觉自己很轻易就被放平在枕头上,略显粗粝的指腹擦过耳垂,她脊背过电似的抖了一下,紧接着温柔的嗓音不容置疑地落了下来。
“很快你就舒服了。”
黎宝因隐隐觉得不妙,可她太信任裕梦梁,打心底觉得他不会对自己不利,因此哪怕他捏着自己的耳垂轻轻摩挲,热意从耳廓流蹿全身,她仍旧假装昏睡,姿势保持不动,虔诚得像西方故事里把自己献于魔龙的小公主。
“啊——”
猝然降临的刺痛让黎宝因下意识哀嚎出声,她弃城而逃的瞬间,就看到裕梦梁缓缓起身,他收起手上的锋芒,捏起棉签,有条不紊地擦了擦自己指尖的鲜红血迹。
“醒了?”他侧头看向黎宝因,“针刺耳环穴解酒法,果然很有用。”
黎宝因咬紧下唇,有苦难言。
半晌,她捂着自己的耳垂,疼痛与委屈在刹那间仿佛放大了千倍万倍,眼泪小珍珠似的,吧嗒吧嗒地砸了下来。
裕梦梁看到她哭,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安慰都没有一句,想到刚刚按摩耳垂时的触感,他眉头微微皱起。
“几时打的耳洞?”
打耳洞算什么?她还想打唇钉呢!
但黎宝因牢牢记得,自己正沉浸在自己娇滴滴小公主的人设里,心里骂了三百遍裕梦梁“心狠手辣”的做派,脸上却满是哀伤,脆弱地撇开视线,还故意往远处挪了挪。
“人头马XO,马爹利蓝带……PlayBoy三人组合后半夜至尊套餐。”
听到昨夜歌舞厅点单list,被裕梦梁一本正经地念出口,黎宝因的嘴巴都要控制不住地微微O起,她拉扯着眼前的被子,心脏像被人上了发条。
随着长达一米的白纸黑字被审判完毕,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成熟男性翻阅账单时,修长手指划出的弧度是如何优美,刻意压低的嗓音多么富有磁性,在对方掌握主动权之前,她决定放弃挣扎。
“我错了。”
“你昨晚什么都没做。”
那是因为没来得及。
黎宝因从未如此想念许云壁的“棍棒式教育”,她宁可被打手掌心,罚抄乐谱,在琴房怒弹八百回合,也不想被裕梦梁阴阳。
她赤脚下地,慢慢走到裕梦梁的面前,楚楚可怜地挥霍她岌岌可危的信誉度。
“都怪我没能经得住同学的引诱,擅自去了歌舞厅。哪怕,我已经年满十八岁。”
裕梦梁点点头,似乎打算宽容她的错误。
“告诉我,是哪位同学让宝因破例?是莲珠?淑杭?还是茅景申……”
裕梦梁态度很好,但黎宝因终于确认,他果然就是昨夜清场,又故意留下他们包间的那个人。
虽说做不到为朋友两肋插刀,但出卖这种事情,黎宝因是万万不会做,她一咬牙,满脸真挚望向裕梦梁,“我刚刚撒了谎,其实都是我的主意。”
“嗯。”裕梦梁像是接纳了她的说法。
黎宝因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刚有松弛的迹象,就听到他起身,走向了房间里新装不久的固定电话。
“茅景申的父亲,我记得——”
不!您不记得。
黎宝因“蹭”地拦到裕梦梁面前,她跑的着急,几乎是要扑在他身前,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白嫩脚趾齐噔噔地踩在了他的皮鞋上面。
“嗯?”
裕梦梁扶住黎宝因肩头,黎宝因两只手也紧攥着他西装腰侧的布料。
被他霭蓝色的眼睛注视,黎宝因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过了足足五秒,她才有点难为情地从他身上下来,目光扫过缓缓舒展褶皱的皮鞋材质,她突然感觉,自己紧绷过敏的心脏,也慢慢膨胀鲜活起来。
可这一回,她是真的委屈起来。
裕梦梁连茅景申父亲的联系方式都能记得,可他却记不住她的生日,她的十八岁成年礼……那天,她可是特意请假在家,从门口的信箱,到前庭的书房,等了他整整一日。
可是一个字都没出现,平时络绎不绝的小礼物也不见了,就连公馆门口的梧桐树都格外光秃秃的,一片残叶都不存在,蚂蚁都不路过她的脚下。
后来,她磨破了嘴皮子,总算是说服姚铭羽和许云壁许她报考国内的院校,她翘首企足地盼望着烊京大文物修复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复旦的经济学。
“先生也是为你着想。”
许云壁也跟着应和姚铭羽,“上沪总比烊京离家近,好教人照料。”
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
她无力反抗。
黎宝因眼眶慢慢热了起来,裕梦梁视线低垂,掠过她小小的缩作两团的脚,略显无奈,俯身将她抱起,安放在床头。
“醉酒又着凉,开学还怎么去报道?”
软和兔绒拖鞋套上脚背,黎宝因看到裕梦梁亲自屈膝,为她穿鞋,下意识就想要躲,可是一想到他的不近人情,古板专横,又一动不动,享受起他的“伺候”。
裕梦梁比她想象中要会照顾人,他动作很轻,捏着脚踝的手指一触即离,修长而笔直的手指舒展收拢,黎宝因看到他手背上还残留着道道疤痕。
听许云壁说,裕家祖上就曾供职于宫廷,几代人修缮宫殿,护持宝物,就连前几年震惊中外的文物盗窃案的破获,也有他们的助力。
裕梦梁这一代吸收了更多的西方先进经验,下狠手拿下了好几批重量级仪器工具,就连修缮队,考古队也都是自己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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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拔,栽培。
像他这种层级的特聘专家,即使随队出国,也是带自己的团队,万一遇到棘手问题,势必要亲自到现场,有时候夜宿深坑,不眠不休,甚至自己采样,调配试剂,做修复工作也是常事。
也许,在她舒舒坦坦地待在上沪城,期待着一场华而不实的成人礼时,裕梦梁正在某个角落,拯救着古老遗迹里的文明残骸,也会正在深山野林,和自然猛兽做着殊死搏斗?
她听过荒野深处的嘶吼,也明白越接近死亡,越是寂静无声。
奇异的静默里。
床头脚下,四目咫尺相对。
黎宝因挪开视线,率先低下头颅。
“先生,我想去烊京。”
裕梦梁缓缓起身,替她倒了杯刚刚热好的牛奶。黎宝因双手接过,看着狭小的圆形水平面平静无澜,忍不住微微摇晃,而后放在一边。
“你从小就生长在上沪。”
裕梦梁扫过那杯牛奶,毫无情绪起伏地陈述,“选择上沪,是人之常情。”
恋家。
的确是人之常情。
可是自从姆妈去世,她哪里还有家。
从她写信答应裕梦梁的合作开始,在她心里,她的家早就系于一人,她看向裕梦梁,那人在哪,哪里就是家。
可是。
裕梦梁总是那么忙。
所以她才想,如果自己能离他近点,也许他们就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就像许云壁说的。
裕梦梁于她而言,就像是一副未知的拼图,她千辛万苦才拿到几块碎片,自然会移情赞叹,满以为整块图案也惊为天人,所以才会魂牵梦萦,心向往之。
如果她能够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可以完完整整地拼好他的全部模样。也许,她就没那么喜欢裕梦梁了?
等到五年之期来临之际,她就可以拍拍屁股利落走人,不留一点遗憾。她这些除了读书,也做下很多功夫,东拼西凑攒下来的钱财,除了偿还债务,早就足够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想到这里,黎宝因对上裕梦梁的眼睛。
“可是,您不在上沪。”
不等裕梦梁再次开口,黎宝因就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倒苦水,“要是先生您在上沪,就不会错过我的成年礼。如果您没有错过我的成年礼,我就不会被同学怂恿跑去歌舞厅。要是我没去歌舞厅,先生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我的气。”
裕梦梁:“我没有生宝因的气。”
“我晓得,先生是关心我。”
黎宝因抢白完毕,快步走到裕梦梁身前,她个头不高,加之裕梦梁又身形挺拔,只能仰着头同他交流。
“可要不是先生粗心,我们的会面,本该是更加愉快的。”
她摸了摸自己还在痛的耳垂,小声咕哝,“这些全都是先生您的错。”
清甜的嗓音在粉嫩的室内流淌,裕梦梁视线下落,正好看到黎宝因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廓,室内蔷薇花香的气味浓郁,他喉咙微滚,单手插兜,慢慢转向窗外。
他谨慎思考,才询问出口。
“那宝因觉得,我当如何补偿?”
“先生不用给我补偿。”
黎宝因喜滋滋地跷了下脚尖,她慢慢挪到裕梦梁面前,望着他迷人的蓝眼睛,露出只有在小公主抓住龙尾巴时,才会绽放的得逞笑容。
“本大小姐发发善心,抽一日辰光,勉为其难地陪您逛逛街就好啦!”
30.逛街、礼物
虹桥友谊商城,四层挑高的中庭。
陆莲珠拖着两条快要报废的腿,一屁股瘫在咖啡厅的卡座上,大喘气道,“宝因,你到底要逛几天啊?这些衣服都够你穿好几年了。”
慢半拍才坐下的茅景申也满脸告饶地看向她,手里五六只购物袋倒在皮质坐塌,很明显也招架不住。
黎宝因正拿着小妆镜仔细刷睫毛,闻言挪开镜子,很不近人情地瞪了两人一眼,“才逛两天就受不住?你们晓得我前日受了多重的惩罚嘛,伤口到现在都未愈合。”
“哪有那么夸张?不就是耳朵扎了点血。”陆莲珠不客气地拆穿她,“跟我还装娇气!去年你跑去攀岩,差点摔断腿都没见你哼唧一声。”
“莲珠,你不要总和宝因针锋相对。”
黎宝因和陆莲珠同时开口:“你闭嘴!”
茅景申十分委屈。
“反正,我是因为你们受的苦。”黎宝因气道:“天晓得我看到那个账单有多绝望。”
陆莲珠还在幸灾乐祸,反而是茅景申越发愧疚,虽说最后那道套餐,是陆莲珠偷偷加上去的,但他这个做东的人,确实难辞其咎。
“哎,你别一被她卖惨就耷拉脑袋!”陆莲珠怒其不争地指责茅景申,“你真瞎伐?你看她那活蹦乱跳的狗模样,哪里有受伤的迹象!我看她得意的不行。”
茅景申一脸不赞同,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我父亲说,裕先生治下极为严苛,宝因……宝因肯定是受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苦。”
她那么骄傲体面的性格,肯定是不愿意拿出伤疤给人可怜的。
茅景申越想越愧疚,“宝因,只要你消气,再逛八百日我都奉陪到底。”
陆莲珠眉头紧锁地盯住茅景申,恨铁不成钢地感慨:“好好的一个公子哥,被你给训废了。”她都有点佩服黎宝因了,故意戳她细腰,“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可怕的女人差点画歪眼线,扭头白了陆莲珠一眼,准备再逛一圈。
陆莲珠实在走不动了,看到黎宝因走了都快两万步了,妆容还这么精致,脑子里突然蹦出个想法,“宝因,你该不会是在拿我们做实验吧?”
试试妆容的永久程度。
不会吧……
黎宝因讶异之余,十分为好友欣喜。
“莲珠,你的智商终于上线啦!”
一片哀嚎中,茅景申小心翼翼抬头看黎宝因,他话少,但是向来慷慨,“旁边就是进口专柜,宝因要是喜欢,我来买单。”
黎宝因摇摇头,陆莲珠抢话说,“要不我们去试妆吧?我眼线总画不好,正好让柜员教教我。”
说完,她又凑单黎宝因面前,“稀奇!都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化妆品也差不多,为什么你技术比我强那么多?”
黎宝因斜她一眼,“和脑力有什么关系?我有云壁姐开小灶。”
“哦。”陆莲珠泄气,“那改天让她也教教我呗。”
黎宝因收好随身用品,忿忿不平,“指望逃兵?不如来求求我。”
前天裕梦梁处置她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能让许云壁犹如惊弓之鸟,连夜卷铺盖跑出国,必定是要有了不得的大事。
她肯定是先一步得到消息,知晓裕梦梁要回来,这才会抛弃她,马不停蹄地逃走。
不愧是姐弟!
和裕梦梁一样可恶。
黎宝因忍不住又摸了摸耳垂,疼倒是没多疼,只是她总觉得被裕梦梁摩挲的那股子痒意久久不褪,见陆莲珠满脸求知欲凑过来,她故作严厉地把人赶开。
“总之,往后不要再提这个人,我跟她势不两立。”
“你就嘴硬。”陆莲珠笑嘻嘻攀住黎宝因手臂,撺掇茅景申留在原地看东西,美滋滋地一同拐进了对面的化妆品专柜。
“走走走,我现在有力气继续逛了”
-
开学倒计时三天。
黎宝因终于等来了裕梦梁承诺好的“约会”。
她设想了无数个和裕梦梁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日常闲逛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他出门一趟的排场那么大。
看着眼前被清空人流的五层商场和围在大堂四周的黑衣保镖,黎宝因彻底没了兴致,她坐在一旁,冷着脸,一句话不说地盘桓手里的耳机线。
“累了?”
裕梦梁陪她坐在一旁,姿态从容,一副只要她点个头,他就能立刻随她心意更换商场的决然。
哪怕,他们明明才出门。
黎宝因有些不适应,她果然是不了解裕梦梁的。
裕公馆就像个美好的乌托邦,主人只有她跟裕梦梁两个人,于是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他牵动着,而他的所有行迹也都倾斜向她。
她感受到的独一无二的好是有条件的,而那种完美到虚幻的惬意生活,也是因为现实被隔绝在外。
可她,还是更喜欢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真实的裕梦梁,没有烟火气。
“先生,我不觉得这样是逛街。”
黎宝因还是决定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们相处的时间本就稀缺,这一日是她敢提出要求的上限,恐怕也是裕梦梁能给到的极限,她不想浪费。
“您身边的人太多了,我感觉像被监控,而且这里空荡荡的,像个虚假的八音盒,我只需要穿得像玩偶一样花枝招展,绕着楼层一圈又一圈就算是完成任务。”
她总结道:“您明显是在应付我。”
裕梦梁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释,“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在娱乐消遣的同时,肆意与自由,总要为生命安全让步,是不是?”
“可是我不快乐。”黎宝因心里烦躁,突然萌生出想要把假象一次性全都戳穿的恶意,“先生,您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很乏味吗?”
她低着头拨弄手里的MP3播放器,这还是产品刚刚上市,裕梦梁就托人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说是为了让她体验一下新鲜事物。
此时,这东西成了她宣泄情绪的玩具。
黎宝因的负面情绪如同洪泄,虽然低迷,却滔滔不绝,以至于她完全没注意到,刚刚那句话之后,裕梦梁的表情略微凝滞。
在她终于说完最后一大串言辞激烈的声讨后,沉默已久的裕梦梁突然道了声:“也好。”
黎宝因手里动作一顿,意外地抬头,就看到原本还围拥在四周的保镖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商场门口的封锁带也相继撤去。
人潮渐渐涌入,黎宝因有些恍惚地望向裕梦梁,似乎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她的无理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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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也知道,他来上沪肯定是公务在身,这样的保护不光是为了他个人,也是为了更加重量级的事务。
“我们从一楼逛起?”
裕梦梁偏过头询问她的意见,见她欲言又止,便主动询问道,“还有需要我配合的么?既然答应陪你逛街,一切都以你的愉悦为准。”
“真的?”黎宝因起身,眼底跃跃欲试。
裕梦梁很肯定:“当然。”
他再次强调,“接下来的十四个钟头,我隶属于宝因小姐。”
“那我可以不叫您先生吗?”
黎宝因脱口而出,裕梦梁沉默看她,半晌,他温声提醒,“你可以喊我叔叔。”
黎宝因假装没听到,她环顾四周,觉得眼前的商城也没有想象中有趣,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上沪吃喝玩乐的场所,灵机一动道:“先生,我们去逛逛古董街罢?”
裕梦梁跟同她确认。
黎宝因斩钉截铁道,“我小时候常跟着阿爸去逛,那边可以淘到很多好玩的小东西。”她十分笃定,“先生火眼金睛,到时候随便看看,肯定能满载而归。”
裕梦梁意味深长看她。
几秒钟后,他表示同意。
车辆慢慢驶向古董街,黎宝因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前阵子物色到的好玩意,等到了停车场,她还没来得及下车,就看到四周陆陆续续过来几位或穿唐装,或颇为雅致的中年人,手中全都托着物品,其中还有文物商店,以及思栋阁的现任老板。
她下意识回头看裕梦梁。
“无碍。”裕梦梁似乎早有预料,“我们换辆车。”
直到此刻,黎宝因才算是对裕梦梁在古董圈的声望,有了一星半点的实质性感知。
仅仅是一个车牌而已,就能引来这么大的关注度吗?要知道思栋阁在如今的上沪,也算是首屈一指,多少名家珍宝从他们手上流转到市场,拍卖锤落下,件件价值不菲。
黎宝因忍不住猜测,要是他们知道裕梦梁本人就在车内,恐怕要把整个家当都献过来。
她突然理解裕梦梁身边那么多保镖的作用了,危机人身安全的不单只有危险,还有人情世故与利益纠葛。
车辆很快又驱入东台路。
这一处的古玩市场以奇、特、怪、稀著称,黎宝因隔着车窗就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各个地摊与店铺之间,多得是外国人士,还有港台商人扫货。
黎宝因目标明确,率先下车。
有了前车之鉴,她也知道,即使没人见过裕梦梁的样貌,以他这通身气派,跟着她进去逛也很不现实。
于是她直接按下车门,隔着窗户嘱咐他道,“先生,我给您准备了一样礼物。您在这儿等会,我马上回来。”
裕梦梁明显不放心,但黎宝因态度坚决。
他只好如先前所说的,听从指令。
“万事当心。”
黎宝因仰首挺胸,语气里满是兴奋,“先生放心,我肯定不会被骗的!”
看着少女匆匆而去的身影,裕梦梁慢慢收回视线,前排的司机兼职助理忍不住担心道:“要不要……跟小姐进的店铺打声招呼?”
“无妨。”
裕梦梁唇角带笑,似乎有些期盼,“别搅扰她的兴致。
31.牵手、邀约
黎宝因要被怄死。
明明早几天就谈拢了价格,也付过定金,文玩店老板怎么能因为她看起来年轻外行,转手就把物品卖与旁人呢!
“这位先生您要讲讲规矩!我东西都没离手,您就过来呛行?我先看上先给价,就算货物主人临时加价,也是我先考虑要不要。”
裕梦梁一进门,就看到巨大菖蒲盆栽掩映之下,娇小稚嫩的黎宝因正在坐在茶室和人争执。
小姑娘显然是被气坏了,单薄的后背紧紧绷着,白皙的脸颊憋得通红,明亮的眼睛狠狠瞪着对方,说话间气势十足,“就是放几十年前,古董行也没您这样的做派!”
文玩店老板也笑着打圆场,“这位小姐原来是个行家。”
“咱们这行是这个规矩,无论品相如何,价格高低,既然是这位小姐先定的,自然是要人家先拿主意。”
他扫过旁边的货架,又从底下格子里端出一个盒子,转向旁边的买家打开道,“不如。您再看看这个?明清铜胎画珐琅蜻蜓形墨盒,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据说大都会博物馆里也有这么一只。”
那位买家先生似乎真是刚刚入行,见黎宝因态度强硬,老板推荐的看起来确实更精致,索性摆摆手,放弃了争执。
风波平息。
黎宝因火速跟老板签订了协议,结了尾款。
办理好手续,黎宝因抱着盒子刚一转身,就看到裕梦梁正站在侧面的旧书搁架间,驻足翻阅。
陈书旧卷,梦枕黄粱。
微暗的光晕打在男人轮廓,灰棕鬓发如镀金粉,身形坚韧,神性挺拔,如枯槁中破土而出的常青树,浓郁壮阔,波澜不惊。
好宁静。
令人不忍打破的静。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是因为等待过久,特意来接她的吗?那刚刚自己凶巴巴的模样,岂不是全都被他纳入眼底?
黎宝因有点尴尬,她将手里的方形木匣藏到身后,这才慢慢踱步上前。
“办妥了?”
“如愿以偿。”
黎宝因抑制不住地翘起唇角,小表情骄矜又自傲。
裕梦梁回身,从货架里随意抽出一册线装书,书本已经完全散架,只勉强用两块单薄的楠木书板夹着。
黎宝因留心扫了眼,书封已经遗失,看不出来历,只是裸露出来的半截扉页上,全是不知名人士的私印。
没什么特别的。
但因为裕梦梁上心,她觉得肯定有猫腻。
“结账。”
书册置于柜台,黎宝因跟着裕梦梁站在一起。
方才还笑嘻嘻的老板抬眼打量,见裕梦梁虽然穿戴简单,行事做派却老道内敛,似是有的放矢。
他略显迟疑地搭上案面上的书册,手指碾了碾道:“这破烂放了十几年无人问津。您掌眼瞧,是不是有点意思?”
黎宝因见这老板一副奇货可居的样子,就忍不住厌烦,她刚要伸手去夺,手腕就被旁边裕梦梁的手握紧压下。
他握得其实不紧,却很稳当,像厚实的蓑笠压在肩头,挡风挡雨,又隔绝风尘。
她感觉世界都在无声落雨,隔着某种屏障,听不清,却看得见,眼前男人的一颦一笑都在她五感之内方大,她几乎要透过他的掌心,接触到他的强悍有力的心跳。
小小的拳头蜷缩不前,黎宝因动也不敢动,生怕多余一个动作,那双裹在外面的大手就抽身而走。
“我家小姑娘图个新鲜。”
黎宝因循声望去,裕梦梁正笑着跟老板调侃,“买点旧书,刚好给她那块墨盒充当配饰,好摆在书房里唬唬外行。”
黎宝因屏住呼吸,耳畔萦绕着他那句“我家小姑娘”,她忍不住再次仰头,裕梦梁仍旧是一派悠然从容的模样,他姿态放松,对那本书全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原来没有捡漏啊。
黎宝因可惜的同时,又有点雀跃。
原来,她是这么喜欢,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存在。
代号,昵称,姓名。
黎宝因悄悄看向裕梦梁,他虽然是中俄混血,但其实异域感很弱,只有一双霭蓝眼睛引人瞩目。
东方男性特有的内敛含蓄,兼之儒雅温和,这种气质其实很容易获得陌生人的好感。
果然,老板的戒心也略有下降,见他神情如常,一下就对书卷没了兴趣,松松手结了账。
黎宝因趁机握紧裕梦梁的手掌,牵着他慢慢往外走,行至台阶,裕梦梁像是才想起自己还握着黎宝因的手。
他并未直接放开,看着黎宝因肆意攀爬的手指,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而后单膝蹲身,握起两人的手背,平视她道:“宝因平时也这样?”
像是怕她不理解,裕梦梁又缓声补充,“和男同学交往,过从亲密。”
黎宝因刹那间就想起上次在歌舞厅被抓包,她举起双手连忙为自己辩白,“云壁姐给我讲过道理,我从来不和异性肢体接触。过夜!更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霭蓝的雾气继续弥漫,黎宝因只觉得裕梦梁的眼神并未因为她的辩解有丝毫松弛。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免得解释像是掩饰。
“莲珠可以为我作证,除了茅景申,我没有任何异性好朋友。”
过了会,她捏了捏手指,又不得不坦诚,“好吧,我承认,我的魅力过于强大,也许会有些无知又莽撞的男同学……企图接近我。”
黎宝因委屈又坚定,信誓旦旦道:“但是,我全都果断拒绝了。”
裕梦梁这才语气松软,“我并非不允许你交朋友,相反,我赞同你多多与人交往,无论是哪类人。”
黎宝因乖乖点头,裕梦梁这才说出最后的结论。
“古董街鱼龙混杂,规矩繁多,并非是单纯讲法治的地方。你可以走运一次,并不代表次次都能是赢家。”
裕梦梁说完,适当提点,“我认为宝因,在三年前就该明白这些道理。”
三年前,黎宝因第一次遇见裕梦梁,就是因为被聂海生欺骗,哪怕当时她是故意上钩,但后来种种确实超过她的预料。
万幸,当时遇到了裕梦梁。
黎宝因明白过来,知道自己不该仗着懂点皮毛就和其他客人起冲突,万一对方也是不好得罪的人物,她再有靠前,也抵不过“来不及”三个字。
“还有。”裕梦梁突然开口。
这一回他语气有些斟酌,态度温和里掺杂着某些不习惯,见黎宝因看向他,这才有些生疏地说,“牵手,拥抱,亲吻,都是极强的暗示。如果宝因没有特别喜爱的人,不要轻易释放这种错误信号。”
黎宝因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她红着脸,双脚并拢,整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安。
“我……我……”她声如蚊讷,“我没有。”
裕梦梁轻轻“嗯”了声,见黎宝因双颊通红,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说话过重,他略微停顿,主动伸手。
“当然,如果你愿意,家人可以是例外。”
黎宝因眼睛都有些湿漉漉的,看着裕梦梁送到眼前的手掌,她轻轻地眨了眨眼,心里一横,浅浅地握了上去。
狭长拥挤的街道,男人的身影颀长,黎宝因被他的影子笼罩,像孤单的小舟搁浅上岸,置身于遮天蔽日的榕树之下,月亮在云层中穿梭,她终于可以停止漂泊。
黎宝因依依不舍地回到车上,裕梦梁将手中的装书卷的匣子放在一旁。
她扫了一眼,又观察裕梦梁的神情,裕梦梁朝她露出一个询问的微笑,黎宝因急忙指了指他身侧书匣确认,“先生,这本书到底是不是真迹?”
裕梦梁从旁取出书册,递给黎宝因,“你觉得呢?”
黎宝因自知“道行太浅”,再加上古董这行水太深,实在不敢下定论。
她把书册翻阅一遍,里面全都是墨迹草书,文字看不懂,内容也七零八落,看得出似乎经过很多人,甚至几代人的批注与修补。
黎宝因双手送还,“前人这么费心修缮,不论真假,都是很珍贵的宝物。我阿爸说,每样宝物都在等待自己的主人,哪怕只是短暂陪伴,也是莫大的缘分。先生您——”
她想起自己的那面貔貅镜子,转头看向裕梦梁,她正想开口,就看到裕梦梁不知从何时起也一直在看她。
黎宝因倏然愣住。
裕梦梁笑了起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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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宝因感觉自己掉进了蓝色的漩涡里,天旋地转的眩晕中,她不自觉开口。
“您和我,也算是一种缘分。”
话音刚落,黎宝因大脑一片空白。
她原本!不是想说这句话!
先生会不会觉得很唐突?会不会觉得她小小年纪不学好,会不会以为她在……勾引他。
黎宝因心乱如麻,完全陷入自己对节奏的糟糕掌握的指责中,以至于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呆的。
正在此时,她忽然感觉发顶落下很轻很轻的抚摸,裕梦梁饱含笑意地看着她,就像她平时摩挲小猫那样,温声道:“我也觉得,宝因是我的机缘。”
黎宝因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裕梦梁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居然觉得,他是在赞赏她刚刚的回答。
黎宝因下意识握了握手指,刚刚她牵他手指的那种触感浮上心头,粗粝有力,又有点凉,像捂不热的朽木。
也许能捂热呢?
她略微出神,又匀速抽离情绪。
过了几秒,她转而取出自己刚刚买下的那只墨盒递给裕梦梁。
“先生看看,喜不喜欢?”
裕梦梁早就注意到她的身侧的盒子,抬手接过,郑重打开,就看到里面放着的白铜墨盒,造型是很别致的黑色长羽鸟,鸟瞳用五种蓝宝石碎屑堆砌成,盒盖的雕刻下方是「寅生」二字,意为出自民国时期铜刻名家陈寅生。
裕梦梁合上墨盒,脸上笑意未减。
“送我的?”
“先生喜欢吗?”
“这是宝因第一次送我礼物。”
他紧接着说:“很漂亮。我很喜欢。”
黎宝因莫名觉得这话耳熟,仔细一想,他们初见时,裕梦梁询问她对花房的看法,她也是类似的说法。
黎宝因警惕起来,“先生说过,不对我撒谎。”
裕梦梁将墨盒置于掌心,答得虔诚又从容,“所以,宝因应当相信,我讲的全是真话。”
黎宝因笑了起来,“那先生要摆到书房,就和那卷书放在一起。”
“好。”裕梦梁答应。
黎宝因高兴起来。
她从来没觉得今天会这么高兴,以至于她为了寻找这只墨盒所付出的近半年的努力,还有巨额的资金,全都不值一提。
车辆正好驶到裕公馆门口。
裕梦梁还是像往常那样端坐着,并不打算进去,黎宝因习以为常,她下车走到车窗前,朝着裕梦梁挥了挥手。
“先生,再见。”
裕梦梁回应她,“下次见。”
走了两步,黎宝因有些犹豫地回头。
见裕梦梁还看着自己,脚下踌躇,终于还是转身又回到他的面前。
“先生,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可以。”
黎宝因并拢脚尖,有些拘谨地捏了捏斜挎的包带,“我生日在腊月初八,很好记的。”
她看着裕梦梁的眼睛,有些遗憾地说,“我其实很在意您上次的缺席。明年生辰,您可以许诺我一定会出席吗?”
裕梦梁默然半晌。
粉金交错的花枝斜插入巷,每条弄堂的行道树仿佛都在呼吸,空气里满是植物的清新香气。
樟树的嫩黄花朵在柏油马路汇聚如海,他看到有几朵恰好驻留在黎宝因的肩头,点缀着她浅色的裙子,仿佛已经铺垫出一场盛大而郑重的典礼开场。
“宝因想去烊京,也是因为我的缺席?”
黎宝因果断点头,又急忙摇头。
她努力客观又真实地表达自己,“忽略我的贪心,我倒是希望先生能一直参与我的生活,就像云壁姐那样。”
再不济,像姚铭羽也行。
黎宝因心里悄悄想,却没有轻易把自己的底线露出来。
裕梦梁闻言颔首,却没有直接回复,见黎宝因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他手指敲打在车窗边缘,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意外的话。
“国庆期间,你应该有两日假期。”
他向她发出邀请,“我是否有幸,能邀请宝因小姐一同度过。”
32.墨盒、教训
黎宝因要被这蜜糖砸晕过去了,她反复打量裕梦梁神情,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随即便小幅度地跳了起来,“先生您说真的!”
“原来先生您知道我要开学。”
黎宝因笑了起来,整个人像是雀跃的晚莺。
她朝着车窗微微俯身,细腻白皙的锁骨上方的宝石颤动,“您回来这么久,都没提过我的成绩,我还以为您忘记了我要步入大学。”
裕梦梁被黎宝因笑容感染,他不易察觉地牵动眼尾,口中的话依旧古板又无趣,“复旦是很好的院校,经济学也有益于你了解现有经济体制的运行规则。”
他知晓黎宝因的抗议,循循善诱道:“希望我的到来,能让你入学报道的时候,增添几分情愿。”
黎宝因有些腼腆地望向裕梦梁,眼睛微微一亮。
原来裕梦梁是因为自己要开学,所以才临时赶回回上沪的。他不光知晓她的成绩有多优异,更是对她寄予厚望。
她最后一点点对于上学的逆反心理也被抹平了,此刻她就像个心愿达成,听话懂事的孩子,略显讨好地站在他的面前,乖顺点头。
“我晓得的。”
裕梦梁夸赞她,“宝因,你成绩很好,若干年后,理应有对国家建设更有益的建树。”
“像先生这样?”黎宝因有些得意,“我恐怕要比先生更厉害,毕竟时代不同。”
裕梦梁赞许地勾起唇角,标准的弧度之下,似乎在欣赏自己讲即将打磨成功的完美艺术品。
“但是除了建树,我也想要自己的喜好。”黎宝因很懂得生意场上的拉扯,利弊与共,输赢共享,她给与裕梦梁正面回馈,理应从他那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先生,我想要学习新鲜事物,就像您寄给我的唱片与影片,我喜欢电影与动画,想学习如何自己创造声音。”
裕梦梁对此并无异议,“我相信宝因,一定能平衡好学业与兴趣。”
黎宝因由衷地满足起来,弯起来的眼睛像狡黠的月光,裕梦梁被她的笑容感染,眼底也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欣慰。
一念之间,他心头若有似无的枷锁突然剥落,茫然如雾里梭行的空白涌入大脑,他尝到了暌违已久的自在。
强烈的存在感让裕梦梁有些不适,短暂过渡后,他又觉得身心都轻盈起来。
像寒鸦的羽毛。
落在鲜血浇灌过的古老城墙缝隙,风吹日晒,勿喜勿嗔。
黎宝因满心欢喜,扭头想要和裕梦梁确认国庆假期邀约的时间和地点,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身穿白衬衫的男人,手肘撑着窗沿看向远处,他未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坐着,却让人感觉他正立于危墙之下,眸中幽暗枯槁,不似君子,倒像是看破红尘复又贪恋红尘的颓然信徒。
黎宝因不由自主靠近,她凑到他的眼前,发梢的弧度掠过绅士宽阔的肩头,咫尺之遥,四目相对,她看清他灵魂堕尽,内里空无一物。
时间在瞬间凝滞。
霭蓝的贝加尔湖畔顷刻冰封,黎宝因如同擅闯领地的小动物,仓促之间,猛然后退。
就在她跌坐在地面的同时,那只骨节分明,又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臂,裕梦梁稳稳扶着她,眼底的冰原无影无踪。
黎宝因有些难为情地站好,原本洁净的裙子上沾到些许污渍。
正是上沪多雨季节,道路上的泥泞实在难免,想到自己每次精心打扮都付之一炬,黎宝因有些伤感地垂了垂眼睫。
裕梦梁回身将自己的外衣递与她,难得开起玩笑,“回回见面,都要送你一件衣裳,长此以往,恐怕你的衣柜都要被我占满。”
说者无心,黎宝因却因此红了耳垂。
女孩的衣柜总是私密空间,这世上恐怕只有恋人已满,夫妻和顺,才会共用一个衣帽间。
她蓦地想起上次在兰心大剧院看戏剧,幽暗光线下的红丝绒座椅上,那对情难自抑,耳鬓厮磨的西方情人。
红色裙摆与西装摩擦,领带与丝袜交缠,男人的手掌握住女人的细腕,整座剧场就如同他们的私人衣柜,舞台上的声嘶力竭,都是为他们做配。
热意攀爬到心头,黎宝因披好裕梦梁的外套,脑海中闪过他那句关于“牵手,拥抱,亲吻”的嘱咐。
她看向他的衬衫领口,温莎结的内侧总是系得严丝合缝,就连丝绸质地的领带,也是最古板低调的纯色,齐整的布料被异形领夹扣在内侧,正经又刻板,不给人一点可乘之机。
上次借裕梦梁的那件冬衣,还滞留在她的房间,黎宝因趁机试探道:“先生,您今年会回上沪过冬吗?”
自从她搬来的那年起,裕梦梁就再也没回来过,许云壁忧心忡忡地感慨,他留在烊京是为了办自己的正事,可黎宝因却不得不怀疑,他根本是刻意在躲着自己。
“这个问题,下回给你答复。”
裕梦梁又是避而不谈,改志愿的事情被他轻易揭过,十九岁生日宴不愿做承诺,就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推脱到下回。
黎宝因摆起脸色,甚至都在想,要是裕梦梁今年还不回来,她就坐火车去烊京找他。
反正,她晓得他私人公寓的地址。
到时候木已成舟,他难道还能让人把自己遣送回上沪吗?
这么一想,黎宝因心里舒坦许多,也不再着急要答案。
“那先生,我们国庆再见。”
“嗯,”裕梦梁轻声嘱咐,“会有人去接你。”
黎宝因习以为常地点头,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了黑色铁艺大门。
等到黎宝因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裕梦梁方才回到后座,他没出声,前排的司机兼职助理也没有擅自行动。
“之前交代你办的事,尽快出结果。”
裕梦梁开口,助理立即回答,“房子去年就已经过户,装修也是按照您的要求,只是家具摆设还缺了几件,最多一个礼拜,保证准备妥当。”
听完汇报,裕梦梁仍旧端坐在后座沉思。
过了一会,他才将视线挪到座椅上的长条状书匣。
书匣再次打开,裕梦梁目光掠过破损严重的残卷,这才感慨似的再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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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老先生的《砥柱铭》颠沛流离,没想到手书闲笔的匣子却被遗忘在市井。”
也算是意外收获。
助理大喜过望,“北宋年间的名家书匣,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文物!先生打算怎么处理?”
“把东西送到思栋阁,让老沈亲自出面,联系烊京的拍卖行放出消息,顶格竞拍,造大声势。”
助理会意,“明白。”
吩咐完正事,裕梦梁重新靠回椅背。
少女生机勃勃的模样猝然映入脑海,他下意识看向车窗以外,裕公馆大门常年紧闭,黑色的栅栏深处,鲜花竞相盛放,明明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场景,可他却觉得,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他下意识想去拿外套,手指触碰到座椅上的方形硬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衣服给了黎宝因。
他眼底流露出些许无奈,这小姑娘怎么和跟他有仇似的,回回见面都要顺走他两件衣服?许云壁到底过于随性,总不记得要教教她,随时准备好“第二套”衣裳的重要性。
可以多加纵容,却不能过分溺爱。
还是人选不够好。
他心里思量着孩子的教育问题,不自觉已经将那只墨盒掂在指尖,想起黎宝因在文玩店寸土不让的模样,他手指微抬,墨盒躺入掌心。
长尾鸟形似黑卷尾,听闻它常年高踞枝头,傲世万物,从不喝立夏前的水,被民间奉之为神鸟。
这样的一方墨盒,又有着民国大家陈寅生的雕刻手笔,即使白铜并不稀罕,也算是难得的珍品。
只可惜……
裕梦梁摩挲墨盒质地,指腹碾过上面惟妙惟肖的图案,上下盖反复端详,最终的结论也并未改变。
“墨盒的顶盖,是后来替换的做旧赝品。底座倒是真的,可见是卖家想以真乱假,做两趟生意。”
前排的助理常年跟着裕梦梁办事,对古董辨别也有些见解,闻言便替黎宝因说话,“小姐涉世未深,哪里懂这些肮脏手段。”
“小姑娘头回送我东西,却被他们给扫了兴。”
裕梦梁温声慢语,语气中难掩冷意纵横。
找托呛行,哄抬原价,最后拿出来的,又是这种货色。
他慢慢勾起唇角,眼底的冷意散作漠然,“脏到我眼皮子底下。上沪城的古董行,是该整治整治。”
助理不敢置喙。
他紧绷着后背,手指下意识攥紧了方向盘,“那……这墨盒,我帮您处理掉?”
“赝品不是假货。”
裕梦梁手里的墨盒旋转一圈,停住的一刹那,他合上墨盒,重新握入掌心,“让老沈离沪之前,想法子拿回另一半真品。”
他后半句话没说,助理却心知肚明。
“是该给这帮人一点教训!烊京城都闹翻天了,他们倒好,还不知收敛,上赶着往枪口上撞。”
裕梦梁看他一眼,助理连忙闭嘴。
他接过墨盒,心里盘算好和老沈的说法,正当他以为这事终于有个了结,就听到后排的裕梦梁突然提醒。
“做隐蔽些,别教小姐察觉。”
33.不婚主义、缱绻
黎宝因快步跑回房间,一进门就赶紧冲进衣帽间。
她先把裕梦梁的衣服熨好挂起,然后才随意换了件睡衣挂在身上。
明亮的落地镜里,少女轮廓鲜活,已经发育完毕的身体被粉色布料包裹,丰腴得就像是刚刚饱满起来的水蜜桃。
“谁说我还是小孩子。”
黎宝因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想起裕梦梁在文玩店对自己的称呼,还是有点忿忿不平,“明明,我都已经十八岁了。”
她气鼓鼓地自言自语,又侧过身摆弄自来卷的头发,腰间的绸质衣带松松垮垮,她打量一圈,又慢吞吞地回到专属裕梦梁的那间桦木高柜面前。
打开柜门,看了半晌,黎宝因忽然抬起皓腕,不厌其烦地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地挪到了自己的衣橱。
她很喜欢整理房间,尤其是自己的衣帽间。
她常用的柜子是黑色胡桃木的,上层还挂着色彩缤纷的夏日衣裙,下层的抽屉里分别是贴身衣物,卫生用品,以及零碎小物件,右侧足足留出两人宽的位置,黎宝因原本是打算放秋冬两季的新款时装。
此时,男人的衣服塞满了空间,陌生的气息一下就充斥而来,她抬手掠过厚重的布料轮廓,仿佛是在细数和裕梦梁在一起的每个瞬间。
初见那夜,被她遗弃在花丛里的戗驳领双排扣的马球大衣;在卡尔登公寓门口,他为她披上的平驳领过膝羊毛呢大衣;中学毕业典礼,她穿回来的灰棕外套;还有这次,他亲手递给她的亚麻色的手工定制西装。
丝绸柔软的质地和男士西装挺括的布料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所有物,被她短暂存放在自己的私人地盘。
就像他说的那样,也许有一天,他会占满她的衣帽间。
就像他,占据她的心脏。
黎宝因唇角微扬。
她想,总有一天,裕梦梁会出现在这里,不光是他,还有他的所有。
敞亮的衣帽间里安静又温馨,黎宝因慵懒地躺倒在旁边的棉质沙发里,随手端起橙红色液体抿了一口,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柴桦林气味依旧弥散着,她闭上眼,如同香水的主人刚刚真的光顾过这里。
喵——
一抹黑影轻盈地蹿上她的小腿,黎宝因睁开眼,就看到已经被她养得臃肿散漫的大猫,正软着后背朝自己踱步过来。
小奶猫长大,远不如幼时可爱,看上去威势十足。
但是黎宝因每次抱它,它还会流露出和小时候同样的眷恋。
它会舔舐她手心,用脑袋拱她的心口。
很依赖她,她也独占它。
“伊万。”
她小声喊完,又故意又叫了两声。
“我今天又见到他了。”
她脸上的笑意从一进门就未曾消减,“你说,他要知道我给你取这个名字,会不会发脾气?”
“他要是发了脾气,会是什么样子呀?会不会皱着眉头,像云壁姐那样用鸡毛掸子打我屁股。”
想到和许云壁共同的生活的那段时光,黎宝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臀部,其实许云壁是个极为开放包容的女性,但她在正事上也极为严厉,严厉得像地狱教官,残酷又不近人情。
“先生应该不会这么暴力。”
黎宝因手指摩挲着猫咪的下巴,做最坏的打算,“万一他将来弄哭我,你记得来哄哄我。”
黎宝因喃喃自语。
“我怕疼,也不经揍,肯定会哭死的。”
伊万像是听懂了她的担忧,脑袋又往她怀里钻了钻,柔软的身体转了一圈,又将脑袋枕在黎宝因的小手臂上,然后像是终于舒坦了,十分绵长地打起了呼噜。
黎宝因抱着伊万,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沙发里面,世界仿佛巨大的衣帽间,她逗留此处,突然哪里也不想去。
“后天就是开学报道,现在距离国庆,只有近一个月。”
黎宝因自言自语,掰着指头算算日子,大礼拜小礼拜,能用起来的周末不过六七日。
抛去乱七八糟的开学宴,当地同学会聚餐,还有各种生日会,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几乎寥寥无几。
这些活动统统都要推掉。
黎宝因想罢,继续给自己出谋划策。
裕梦梁自从回国后,行程安排都变得异常忙碌且保密。她以往还能通过姚铭羽打听到一星半点,现在根本一个字都探听不出来。
按照这种态势,裕梦梁今年留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么这次的国庆约会,恐怕是他们今年最后一回见面。
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取得巨大进展。
想到这里,黎宝因突然想起许云壁曾说,裕梦梁之所以至今未婚,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不婚主义,但具体为何不婚,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认识伊万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六岁,和你现在差不多大。那时候,他已经独自在裕公馆呆了很多年,虽然是二房的独子,但是家里长辈不重视他,二叔也不愿见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也许是那段时间受了太多磋磨。他从小就没什么脾气,见人总是温和有礼,乃至像我这种连裕家门都踏不进去的私生女,他都妥帖至极,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黎宝因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听许云壁说起这番话的心情。
她没有办法形容那种糟糕。
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寒噤噤的。
“小宝因。”
那时许云壁喝醉了酒,一脸悲凉地捏着她的脸颊规劝,“听姐姐的话,离他远一点,不然你会受伤,他也不会好受。”
黎宝因并不赞同许云壁的说法。
哪怕是时至如今,她也觉得自己的第一感觉最正确。
先生他并没有那么可怕,这个世界也不全是丑恶。
她会亲自去验证。
黎宝因收拢手臂,抱着猫闭上眼,她想要入睡,想要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清除干净,可是越是强迫,她越是清醒。
伊万好像也觉察到了她的烦躁,粗糙的舌头舔舐过她的指腹,见黎宝因不搭理自己,它干脆钻出她的怀抱,甩着柔软的尾巴跳下了沙发。
衣帽间的门缝被撞开,外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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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透了进来,黎宝因抬头看向钟表,才发现原来已经入了夜。
宽敞的浴室里水流声细细密密,蒙着一层雾气的镜子里,隐约映出少女蓬勃的身体。
布料簌簌滑落,紧实浑圆的轮廓没入水池。
黎宝因双臂张开,被打湿的黑色长发黏连在胸前,她仰着头,温度适宜的水流漫过她的身体,仿佛洗涤着她的烦恼,舒畅的微喘从鼻尖哼吟,她不受控地抬高膝盖,让小腿找到支点,然后将自己彻底浸入水池。
水面平静,下一秒,惊涛骇浪。
黎宝因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殷红的嘴唇盈盈微张,她有些茫然地愣怔片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有些无措地从浴缸站起,而后连浴袍都没来得及穿,不管不顾地钻进了被窝。
触手可及的安全感笼罩在肌肤之上,枕头上大片晕染,床单也被头发上的水渍打湿。
被子里全湿了,黎宝因微微蜷缩着。
她慌张地发现,自己身体里也一派缱绻温柔。
-
国庆当天,黎宝因五点钟就起了床。
早饭只干嚼了一片她平时最不爱吃的面包,清水漱了漱口,就顶着一脸的素颜妆容坐在前庭等着。
姚铭羽见她手里那本《茶经》的书页方向都翻反了,忍不住停下钢笔,抬头打趣她,“高考当天也没见你这么紧张。”他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小桌边缘,抬手看了眼时间道:“哪有人大清早就逛街的?我估计车子下午才能到。”
黎宝因秀眉微挑,像是极不满意姚铭羽的揣测。
“谁说我在等先生派人接我?”
她合上书籍,在书架旁边走走停停,随手拿了一份早上刚送过来的经济时刊翻阅起来,“我最近课业紧,老师要求入学就要写一篇摸底论文,我是过来物色选题的。”
姚铭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却毫不留情地拆她的台。
“是哪位教授,开学就让新生写学术报告?看把我们大小姐愁的。正好,我这两天有个讲座,就是给你们经济学院的,要不要我顺便替你周旋周旋?”
黎宝因被噎得无话可说,拉长了脸把时刊丢在茶几上,“铭羽哥就知道拿我取乐。”
这两三年,黎宝因成日混迹办事厅,与姚铭羽也算是亦师亦友。
他年纪本就不大,再加上性情随和,又文质彬彬的,黎宝因就不乐意再喊他姚先生,姚秘书,显得公事公办,像做学究,太老派。
许云壁喊他全名,于是她也跟着叫哥哥。
姚铭羽刚开始还觉得不成体统,被黎宝因缠着喊久了,终究免疫,“就知道为难我,也不见你这么缠着先生?”
黎宝因被问得脑袋宕机,半晌,回他一个鬼脸。
今时今日,姚铭羽又抛类似的问题。
“那我问你,如果先生他亲自来接你,你敢不敢同跟这样讲话?”
黎宝因下意识就要夸口,余光掠过半截青阶,熟悉的身影已经行至门口。
她把话全都咽下肚子,满脑子只剩两个字。
要,命。
34.偶遇、吃饭
裕梦梁竟然亲自来接她,这让黎宝因非常惊喜。
但当她看到目的地是上沪钟表博物馆时,心里又都有种古怪的感觉。
——自己并不是来和喜欢的男性约会,而是在板正而又严厉的史学教授的带领下,接受来自世界各地古老钟表文化的熏陶。
当然,这位史学教授相当英俊。
尤其是,他今天穿了件宽松的黑色华夫格领扣上衣,石灰色棉质工装裤,笔直修长的腿迈得不急不缓,脚下是运动款的白色平底鞋,整套搭配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二十出头的大学生。
怎么说呢?
黎宝因觉得,他们学校那位活在绯闻中的史诗级校草,黄浦路太子爷,也不过如此。
“很喜欢这座鹦鹉挂钟?”
宽敞的展厅之内,裕梦梁正详实地为黎宝因讲解眼前钟表的来历与渊源,就看到她眼睛直勾勾盯着另一侧的白色鹦鹉钟表看个不停。
黎宝因自然不会说,自己是因为逛了两个多钟头,又被灌输太多知识,所以才身心疲惫,眼神飘忽。
但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这种类型的约会,实在是太过消耗她与身俱来的浪漫细胞与少女情怀。
黎宝因都想抱着陆莲珠那个傻蛋爆哭一场,以祭奠她此刻死去的,渴求在感情上有进一步发展的可怜魂灵。
可惜,她没机会。而现在在裕梦梁面前,她也不敢明着撒谎。
于是黎宝因环顾四周,走到一座伦茨基伦希洛可可瓷壳钟面前,很有见解地品评道:“相比较大量使用胡桃橡木,鎏金珐琅装饰的钟表,我更喜欢以内部机械制作精密闻名的伦茨基希。”
裕梦梁点点头,似乎对她力求实务的追求十分赞赏,他侧身看向钟表大面积的粉瓷外观,“可是洛可可风格,似乎也相当华丽富贵。”
美貌与实干不能够齐头并进吗?
黎宝因本能就想为自己辩驳,但很显然,再这么探讨下去,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眼看就要装不下去,她可怜巴巴地抿了抿嘴唇,小步子凑上前,伸手捏着裕梦梁的衣角轻轻地晃了晃。
求饶之心立现。
裕梦梁见状不忍,看她半晌,算是停止了拆台,又无不纵容地带着黎宝因走出了展馆。
两人回到休息区的咖啡厅,裕梦梁将手里的去冰果汁推到黎宝因面前,“告诉我,既然不感兴趣,为什么还要逛?”
黎宝因已经相当落寞。
她原本只是不愿扫了裕梦梁的兴致,后来见他亲自给自己讲解,其实有萌生出兴味与乐趣。
但钟表博物馆有一万多件展品,从华夏的日晷,水运仪象台,到世界各国的教堂塔钟,旧皇家天文台锥摆钟,乃至上沪钟厂生产的三五牌时钟,手表券都应有尽有,更别提还有大量私人收藏家的临时展厅。
她的初衷,只是想和他简单逛个街,散步吹风,吃喝玩乐,这样程度的专业知识灌输,换做当年年级第一的姚铭羽,也要头痛宕机。
她双手捧着那杯连冰块都去的干干净净的果汁,满眼无辜地跟裕梦梁撒起了娇。
“先生,您要是想要我充实知识,不如我们去顶层的机械修复体验中心逛逛?”
“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她语调喑哑,底线一降再降,一声声央求闯进人的耳朵里麻酥酥的。
“其实我也并非勉强,博物馆里的钟表华丽无双,又都历史悠久,我真的很喜欢。”
裕梦梁看到她下巴搁在手背上方,可怜兮兮地继续凑近自己,“只是,我刚从繁忙的学业里逃脱出来,脑袋里容量不足,肯定不如先生您博闻强记,融会贯通。”
裕梦梁总算听懂,小姑娘这是在怪他填鸭式教育,内容乏味枯燥,令她囫囵吞枣。
黎宝因小心翼翼地观察裕梦梁神色,见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并不打算再追究自己,慢慢也松懈下来。
雅致的环境,温馨的氛围,一切尽在在掌握之中。
咕噜咕噜——
谁的肚子,突然叫了两声。
黎宝因尴尬抬眼。果然,裕梦梁也正在看她。
“我早上出门着急,有些饿了。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黎宝因耳垂都是烫的,连忙闷头说好。
裕梦梁先行起身,从身侧推出一只白色哑光的正方体行李箱。
黎宝因好奇地看了过去,那只箱子看起来很考究,应该是专门用来盛放易碎用品,自他们下车,裕梦梁就一直握在手中。
她好几次想问,都没找到机会开口。
“我离开大概十分钟。”
裕梦梁握着箱子扶手,微微俯下身,笑着询问座位上的黎宝因的意见,“暂时不要走开,等我回来,可以吗?”
黎宝因毫不犹豫点头。
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其实裕梦梁提任何要求,她都能答应。
只要是他开口。
她能把月亮都摘下来。
目送裕梦梁消失在走廊西侧的管理区域,黎宝因立刻掏出小镜子查看自己的妆容。
虽然陆莲珠总说,她不化妆比化妆还好看,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对自己修修补补。
发型要跟上潮流,气色要够嗲,眼线画得妖娆,口红要色泽低调,再加上简约文雅的衬衫时装,这样看起来,才更成熟有魅力。
她不想做小孩了,尤其是裕梦梁眼里的,更何况,她昨天晚上检查过了。
她早就长大了。
莫名地,黎宝因突然有些想念良霄。
如果良霄阿姐还在,肯定有无数办法宽慰到自己,无论是劝解还是打击,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
黎宝因收起镜子,托着腮观察四周的游客。
大约是国庆假日,又逢礼拜天,展厅里的人格外的多,她仔细观察,渐渐发现这里的览客似乎都很有目的性。
从进门开始,几乎所有人都会有个清晰的行动路线,多数人会直接上顶楼的技术中心,剩下的人则会先在前台领取身份卡,然后被服务人员直接领到对应的展品面前。
她之前也是领取了身份卡,但是并未有任何工作人员来询问,反而是讲解员像早就知情似的,径直将讲解设备送了过来。
当时,裕梦梁连试听都未试听,便直接婉拒。
这样看,他带自己来这里,恐怕早有安排。
黎宝因打量这座历史气息浓重的钟表藏馆,脑海里突然浮现裕梦梁存放在自己这里的那对腕表。
许云壁说,那对腕表原本是裕老先生和夫人的订婚信物。
两人举办世纪婚礼后,夫人因误会负气离家,在国外生育裕梦梁,也未曾告知任何人。裕老先生得知消息后当场发怒,将手上腕表摔得粉碎,后来返厂重修,回程途中才不幸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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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暂且不说,那对腕表于裕梦梁而言,一定是意义非凡。
否则,他不会一直贴身佩戴。
想到这里,黎宝因有些难过起来。
裕老先生那位新太太已经过门两年,他们是烊京裕家的男女主人,是夫妻,是幼子的父母。那么先生呢?
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再也没有家了。
「我们,也可以组成家庭」
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黎宝因吓了一跳,她手指一抖,旁边的玻璃杯瞬间滚落桌面,橙色的液体顺着桌沿洒落,她连忙躲闪,座椅摩擦,她整个人都被迫倚向栏杆边缘。
红衣黑裤的身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黎宝因下意识攥紧栏杆扭身追望过去,不等她看清对方容貌,女孩就已经拐到了另一侧的扶梯。
她想追过去看看,但想到裕梦梁的嘱咐,到底还是放弃了想法。
黎宝因俯身去捡地上的碎裂的杯子,手指还没碰到玻璃外壁,裕梦梁的声音就有些急促地靠近过来。
“小心,我来。”
他回来时手上空无一物,见黎宝因手忙脚乱,便将她安置在空位,亲自打理起混乱的局面。
黎宝因有些心不在焉,她又扫了眼楼梯口,那女孩背对着自己上了顶层的钟表修缮中心。
服务生匆忙赶来,处理妥当后,裕梦梁又要了热毛巾,他捏着黎宝因的手掌,一根一根地擦拭她指缝里的甜腻。
注意力被迫集中,黎宝因乖乖站着,任他处置。
那种被悉心照顾的感觉,像极了昨夜浴缸里温沉的水,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向宇宙扩散,能听到奔流不息的血液,直抵心房。
她心里在想他,无时不刻。
黎宝因猛地抽回手指,表情都变得很不自在。
“先,生。”
她言语磕绊,余光扫到他指尖的湿意,心里翻滚起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鬼使神差地,她抬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指。
在裕梦梁审视的目光中,黎宝因很正人君子地用大拇指腹擦过,然后双手背到身后,坦然无惧道:“现在就干净啦!”
裕梦梁指尖微捻,柔和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两人聊着天往楼下走,黎宝因下意识又回头看了眼,通往顶层钟表修缮体验中心的楼梯上空无一人,一切都像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应该是认错人了吧?
良宸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况且她最臭美,怎么会让自己看起来那么邋遢。
“吃西餐,还是日料?”
黎宝因回过神来,听到裕梦梁的询问,脑袋里灵光一闪,下意识便觉得这不是选择题。
大概率,他已经提前定好了某两家高级餐厅,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看似是选择,其实一点自由都没有。
就像一路跟着他们的便衣保镖,都是假象。
吃一堑,长一智。
黎宝因也算是尝够了撒谎得来的报应。
在裕梦梁拿主意的前一刻。
她停住脚步,有些狡黠地提议,“先生,在上沪我才是东道主。这顿饭,理应由我做东。”
裕梦梁表现得相当绅士。
于是,黎宝因带着人在上沪城人神共愤的羊肠小道中穿梭半个多钟头,直到终于甩掉后面的尾巴,她随手指了指附近一家名为万寿斋的馆子。
“先生,吃小笼包您不介意吧?”
35.葱油拌面、Daddy
裕梦梁比想象中还要没架子。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厅堂里几乎坐满了人,附近厂子里的流水线工人,货车司机,菜市场里的中小商贩,还有理发店老板娘,大多都是年纪比较大的本地人,偶尔有小孩乱跑,很吵。
黎宝因坐在裕梦梁对面,有些心虚地捡了颗糖果揉捏起来,他们周围全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打量。
她突然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故意把裕梦梁拉到这种市井气浓郁的地方,到底是在惩罚他在博物馆对自己的精神摧残,还是自讨苦吃。
他实在是太惹眼了。
不管是发色瞳孔,还是容貌气场,他待在这简直格格不入,备受瞩目。
饭馆老板来回踱步好几次,见裕梦梁端坐在座椅上,像在观摩亿万合同似的查阅菜单,生怕招待不周似的又送来一壶开水。
“小姑娘,侬这位朋友会讲汉语伐?有勿有撒忌口,阿拉厨房也好当心做饭菜。”
裕梦梁的忌口?
黎宝因还真是被老板问住了,她下意识看向裕梦梁,却发现对方还在翻看那张只有正反两面的塑料菜单,他一声不吭,似要坐实自己是个不懂中文的“外国人”的无赖态度。
明明就会讲沪语,还在这里装哑巴。
黎宝因腹诽,又忐忑于自己的小算盘恐怕已经被对面看穿,她翻了一遍菜单,直接点了几样招牌,然后询问老板,“调味品可以单独上么?我们自己看着用。”
老板满口答应离开,黎宝因下意识抬脚,想踢裕梦梁桌子下面的腿,动作刚做一半,就立刻规规矩矩拢腿坐好。
「就知道为难我,怎么不见你缠着先生?」
「如果先生亲自来接你,你敢不敢这么跟他讲话?」
姚铭羽的话忽然浮现耳畔,黎宝因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在面对裕梦梁时,确实过分拘谨。
她对别人,就从未这样。
这样可不行。
她总是一副小兔子见了大灰狼的姿态,怎么能有机会施展魅力,征服对方?况且,她还要想办法试探出他对自己的心意呢!绝对不可以这么被动。
“早饭不合胃口?怎么饿着肚子出门。”
裕梦梁倒了杯水,放在黎宝因面前,很随意一句话,却轻而易举击破了她的防守。
黎宝因拧糖纸的动作一顿,自己没怎么吃早餐的事情到底让他知道了,她抬眼,忍不住反驳道:“原来先生会说话呢?我还以为这里的空气有剧毒。”
不然,为什么从进到馆子,他就一言不发。
“所以,你是因为我,才不敢讲话。”
我哪有不敢?话到嘴边,黎宝因又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她不就是因为他不吭声,揣摩不准他的心思,所以才踌躇不语么?
察言观色,她最擅长。
但面对裕梦梁,他总是落败。
窗户纸被无情挑破,黎宝因脸上有些许挂不住,“云壁姐说,食不言寝不语。”
她说完,又盯着裕梦梁的表情,“再说,我作为东道主请客,自然是要主随客便,哪有客人不爱说话,主人聒噪不停的。”
“两屉招牌小笼,一份葱油拌面,三鲜馄饨,再加两份浇头,您的菜齐了。”
对话被上菜声打断,黎宝因暗暗松了口气。
她正想着,就看到裕梦梁熟练地翻开瓷碗,用茶水涮了一遍,而后绕开葱末,将汤料调配好,倒入面碗搅拌,然后递向了自己。
“待客周到与讨好他人是两回事。”他夹起小菜放进黎宝因碗里,轻笑着说,“不要为了体面,亏待自己,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黎宝因听出他这是在点自己为了体态不吃早餐,又勉强逛博物馆的行为,心里微讶的同时,又觉得委屈。
她也不全然是为了颜面,公馆的饭菜确实不合她胃口。
目光落在拌面,她忍不住抬眼望向裕梦梁,他怎么知道她吃葱油拌面不爱放生葱?
“你很喜欢这几样吃食?”
裕梦梁似乎只是随口一提,黎宝因有些黯然道:“以前和姆妈常来光顾,我最钟爱他们家的拌面,又香又鲜,独此一份。”
“在家怎么不曾听你提起?”
“后厨阿嫂每日绞尽脑汁布置饭菜,云壁姐喜欢粤菜,铭羽哥又偏爱西餐,我不常在家,总不能劳动厨房专为我一人折腾,况且他们做的我未必合我心意。”
她想说自己毕竟寄人篱下,但对上裕梦梁霭蓝的温柔眼,又觉得这话也太没良心。
裕梦梁果然不再追问。
黎宝因自己大快朵颐,想着一人吃完所有餐饭,再带裕梦梁去其他地方饱腹,没想到她刚放下碗,对面的笼屉也空了一半。
感受到她的视线,裕梦梁沾了沾唇角,眼神询问。
黎宝因慌忙低头,唇角却微微抿起,“我还以为先生吃不惯的。”
裕梦梁搁下筷子,顺手给黎宝因要了半碗面汤。
他握着汤碗递向黎宝因,语气仍旧平稳随和,“我外祖母是俄罗斯人,但外祖父却是地地道道的上沪人,母亲未出嫁之前,很擅长烹饪,因此这些本地饮食,也是我年少的记忆。”
裕梦梁每次提到母亲时,话语总会格外低柔,黎宝因很喜欢他此刻眼底的温度,因此屏气凝神,聆听着每一个音节。
“如果你认为后厨做的不够地道,改日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黎宝因不可置信地抬眼,完全没想到这样的话语,竟然是从裕梦梁口中说出。
他要为她洗手作羹汤?她没有幻听吧。
裕梦梁袖口微微卷起,他双臂撑在光洁的木质桌面,与她对视,“宝因,你不需要学习如何讨好别人,因为有的是人会对你好。”
包括我。
他言辞并不激烈,但黎宝因心里却惊涛骇浪。
记得某年冬日,好几家媒体围堵在公馆门口请求采访,姚铭羽十分坚决地婉拒了,她当时就趴在窗户里看着,回来就问他,上电视台不是顶好的事?为什么先生这么排斥。
当时姚铭羽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他那时候面对自己时,无奈的心情。
有些人需要攀附,才能获得名望,而有的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那道荣光。
而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此刻却坐在她的面前,陪她下馆子,吃小笼包,耐心地提醒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真的很像她理想中的父亲。
但是又不光是如此,很明显,她想要的更多,而且越来越多。
“怎么这副表情?”见黎宝因一脸郑重,裕梦梁笑道:“怕我做的不好吃?”
黎宝因悄悄提起唇角,不由自主带了点娇嗔,“先生自己说的话,样样都记得最好。”
意料之中,满桌子的饭两人吃了不到五分之一,裕梦梁端坐着,等待着黎宝因的处理方案。
“先前,你处理客人忌口的举措就很得当。”
言下之意,眼下的残局,也该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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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罪魁祸首来收拾。
黎宝因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她看了两圈,内心坚定浪费可耻,于是果断站了起来,找老板要了几个打包盒,然后把所有餐点全都装好,最终看向了裕梦梁。
“铭羽哥加班肯定很辛苦。”她示意面前五六只饭盒,“劳烦先生派人给他送过去吧!”
跟在不远处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保镖:“……”
吃饱喝足离开饭馆,黎宝因走在石板路上,小小地伸了个懒腰,感觉这顿饭吃完,她的身心都放松下来。
她随意走在热闹的街边,一会逛逛香水店,一会转一圈鲜花摊,哪怕是在百货公司排队试衣服,裕梦梁都是耐心等待,专注得让人忘记他的时间其实比金子还要珍贵。
漫步到外白渡桥时,已是黄昏。
隔岸是刚刚建设完毕的东方明珠塔,瑰丽时髦的造型在落日的映照下更显得流光溢彩,黎宝因靠在桥栏上,见许多年轻男女都在这座古老的铆接钢桥上留念,于是也央求裕梦梁拍一张。
裕梦梁一路上话都格外少,闻言倒是略有兴味道:“此处看风景,还是夜里最佳。”
黎宝因抱着满怀的鲜花,有些探究地走到裕梦梁面前,“先生,您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裕梦梁垂眸看她,暖色调的落日斜辉笼罩过来,黎宝因甚至看得清他浅金的睫毛,瞳孔里的霭蓝汪洋。
她正入神,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靓丽的嗓音。
“请问要拍合照吗?五块钱两张,即拍即得。”
黎宝因顺势扯了下裕梦梁衣角,裕梦梁从她跃跃欲试的脸上挪开视线,伸手接过相机,仔细检查了一遍。
“也好。”
照片到手,黎宝因特意要求删除了底片,回到裕梦梁身边,她扬起照片晃了晃,“先生您可真上相,不像我,一入镜就圆乎乎的。”
裕梦梁没有接那两张张纸,黎宝因隐隐察觉到他的不悦,迎上视线,就听到对方问道,“方才拍照,我们被误以为是情侣,为什么不澄清?”
略微停顿,裕梦梁像是突然想起更要紧的事。
“宝因,你从未喊过我叔叔。”
小笼馆门口,黎宝因那声“铭羽哥”萦绕耳畔,裕梦梁怎么想都觉得不舒坦,许云壁与她亲厚也就罢了,可是姚铭羽分明与他同辈。
长幼无序,尊卑不分,往后出席重要场合,如何立足,裕梦梁不由地严肃起来。
眼看就要被教育,黎宝因连忙委屈道,“可是,先生看起来更像哥哥。”
裕梦梁温声正色,“我这个年纪,做你父亲都很妥当。”
黎宝因怔住片刻,她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而后仰头跟裕梦梁科普。
“先生,您可能不太理解,但我有位法国同学,他说在他们国家,daddy这个词,在不同的语境里有很多种用法。”
裕梦梁来不及阻止,黎宝因已经说出了口。
“譬如,某些爱称,混谓,还有指令……所以,您的说法,其实也不完全恰当。”
“黎宝因。”
裕梦梁念出黎宝因的全名,神情难得出现了一丝波动。
寂静半晌。
黎宝因手指交错,心里已经在为自己的胆大妄为默哀时,裕梦梁突然从她手里拿过鲜花,而后俯身看向她,语重心长地说,“宝因,我想——”
温柔刀刺向心房。
她听到他说:“你需要得到一点点教训,为你的口无遮拦。”
36.赠花、烟火
裕梦梁果然没有撒谎。
他说是一点点教训,就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惩罚。
最起码,表面看起来。
“去吧。”
黎宝因满脸抗拒地往后退,可裕梦梁还是把那束花递向了她,“把这束花,一枝一枝地送给经过这座桥的任何人。”
黎宝因下意识摇摇头,心里不舍,甚至满腹气闷。
她心里也明白,刚刚的论调确实离经叛道,可以说是为世俗不容,但她到底只是在嘴巴上说说,没想到裕梦梁居然会这么小题大做,大动干戈。
这分明就是针对,是诛心。
她敢断定,裕梦梁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有多珍重这捧鲜花,不单单因为是由他挑拣,亲自插就,亲手扎好,更重要的是,这是他回国后,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礼物。
她这一路抱着,再累都没有松开过,她难得感受到一点点被特殊对待的感觉,还想着回家要好好养护起来,连摆放用的器具,搁置的方位都想好了,可转眼间,她宝贝的花束就被他拿来利用,作为给她教训的道具。
黎宝因想再争取一把,她故技重施,伸手去拉裕梦梁的衣襟,“先生,可不可以不送?”
“不可以。”
“或者我送其他的呢?”黎宝因指了指自己的宝石项链,又伸出手给他看自己新买的蔷薇色手钏,“比鲜花贵重的物品,我还有很多。”
裕梦梁温沉注视着黎宝因,小姑娘的撒娇本领似有进益,很显然,许云壁的教导让她误以为,这套手段屡试不爽,可以征服任何男人。
想起黎宝因刚刚的言之凿凿,裕梦梁略有些担忧地皱了一下眉,他不再犹豫,伸手拿开衣襟上的纤细手指,半点情分都不留地发出警告。
“言多必失。”
他抬眼看向黎宝因,“你应当庆幸,这回失去的只是一个花束。”
他有些强硬地把鲜花重新置入黎宝因掌心,言辞比之刚刚生硬淡漠不少,“记住,这束花已经不属于你。现在我要求你,在一个钟头内把它们全部赠送出去。否则,我会收回明日会面的承诺。”
先是花束,再是承诺,这不就是让她亲自体验失去的痛苦!
刽子手,残忍至极。
他一定是是故意的。
黎宝因眼圈发热,视线都不由自主模糊起来。
裕梦梁倚在栏杆上,静静审视着黎宝因的每一个表情变化,他一言不发,对少女的委屈不甘视若无睹,像是早就笃定,她一定会服从自己的指令。
一刻钟后,黎宝因还是不动。
他温声提醒,“还有四十五分钟。”
这已经算是最后通牒。
黎宝因抱着花束站在台阶上,远处是望不到尽头的十里霓虹,面前是闲适漫步的人潮汹涌,她自己跟自己僵持着,心里竟然真的委屈起来。
整整两年,裕梦梁寄给她书单,她就夜以继日地看完,他送她唱片,她就努力钻研乐器乐理,他终于来上沪看她,她就拿出一万分的状态来迎接他。
可是他却忘记她的成人礼,责备她在文玩店的冒失,连她想去烊京,他都要驳回。
她已经那么用力地靠近他,也很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可是无论是讨好,还是故意逆反,哪怕是轻微的试探,都被他毫不犹豫地驳回。
她的每一步主动,仿佛都只会得到更坚定的回绝,甚至是惩罚。
一束廉价鲜花而已。
不过是一个黎宝因。
黎宝因有些灰心,她感觉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壁,他们分属墙壁两端,她不得其法地想要踏过去,而裕梦梁从未想过回头。
不光是浪漫与幻想在泯灭,黎宝因听到到自己的勇气也在逐渐稀薄,如同鲜花养分流失,被迫凋零。
算了,送就送!
黎宝因怒气冲冲,蹬着小皮鞋踩下台阶,她仰头深吸一口气,攥着鲜花的手指交叉扣紧,走向人潮时的决然,很像是只要遣散这束花,就能终结她的爱恋。
半个钟头过去。
黎宝因一枝花都没送出去。
她满是沮丧地回到裕梦梁身边,心情已经从刚开始的多愁善感,变成了困惑不已的怄气不甘,“白送居然没人要,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
听到黎宝因嘶哑的嗓音,裕梦梁垂眼看了看她,他想了想,还是开口提点,“你自己也做过生意,应知买卖是最简单的人际交往。”
可她现在又不是做买卖。
黎宝因沿着裕梦梁的思路慢慢思索,“听闻最近有许多拐卖事件,兴许是怕遇到诈骗团伙?或者因为我态度急切,导致大家觉得事有蹊跷,唯恐被讹?”
裕梦梁不置可否,只是再次催促她,“宝因小姐头回做慈善,裕某拭目以待。”
黎宝因暗暗叹气,做慈善也是不容易。
「你理应明白,慈善家也从不做亏本买卖」
裕梦梁曾说过的话忽然响在耳畔,黎宝因安静地趴在栏杆上,微风拂起额前碎发,她下巴挨着手背慢慢思考,一切杂念摒弃,脑海里只剩下他最开始交代自己的话。
“不问手段,也不论对方身份,只要你能全部赠出,我都当你完成任务,往后绝不追责。”
不问手段,不论身份。
黎宝因还记得他说这八个字时,特意加重了音量,她脑中灵光一现,蓦地站直了身体,很快,她再次看向来来往往的人群。
老人,孩子,伴侣,挚友。
形形色色的人,泾渭分明的关系,人与人之间基于血缘与亲密度形成厚重的壁垒,影影幢幢,密不透风,只有知晓其中奥义的人,才能够轻易闯入。
黎宝因锁定目标,暗暗给自己打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再次走向人群。
“阿叔,选朵花送给婶婶吧?十一上外白渡桥,寓意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
“先生,您要不要来朵康乃馨?鹅黄色调很衬阿婆气质,花语意头也好。”
“哥哥姐姐好,我是复旦做社会实践的大一学生,请问可以调研一个问题吗?回答完毕,可以送两位每人一枝花。”
……
花束渐渐变空,黎宝因环顾左右,目光落在一个穿着复旦戏剧社社服,正趴在栏杆上看风景的男生身上。
“嗨,哥哥好呀。”
套完近乎,黎宝因也学着他趴在栏杆上,看着不远处的即将落幕的晚霞道,“怎么一副勿有想头的样子?”
穿校服的少年骤然转身,略显阴鸷的眼神让黎宝因微微不适,她下意识想离开,但考虑到自己即将结束倒计时的任务,她晃了晃手中白色花枝。
“喏,送你一枝七里香。”不等对方反应,黎宝因大着胆子将花枝塞进他手臂间,然后边跑边挥手道:“谢谢帮忙!七里香的花语是世界和平,哥哥你也要开开心心呀。”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人险些折断那支花,下一秒,他看着她欢快的身影,又慢慢握紧在掌心。
裕梦梁遥遥收回视线,正好看到黎宝因欢欣鼓舞地跑过来。
“原来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是这种感觉。”黎宝因感慨,“先生,我晓得你的深意了,你是想让我明白祸从口出,但是福祸相依。
裕梦梁深深看她:“如果自欺欺人,能让你好受点,我乐意配合。”
黎宝因一脸哀戚,忍不住嘟囔几句,见裕梦梁还看着自己,忍不住原地转了一圈,张开手臂道,“先生您看,我全都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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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满脸兴奋不已,早先的沮丧一扫而空,望着裕梦梁的眼睛里满是得意。
裕梦梁不吝夸奖,“宝因做得很好。”
说完,他又轻声道,“说说看你的想法。”
黎宝因一本正经起来,她回想刚刚赠花时的情景,总结道:“年长者不拒慈孝,青年人热血沸腾,但如果面对同龄人,反而要随性而为,不拘一格。”
裕梦梁:“还有呢?”
还有?
黎宝因努力归因,除了对人心的掌控,她学到的教养,处事的分寸,还有那点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是赠花成功的重要因素。
具体来说,那就是称呼。
裕梦梁的言外之意过于明显。
黎宝因偷偷看他一眼,有点痛恨自己立刻就听懂对方意图,她咬紧下唇,不情愿的同时,又有些负气。
“我全都晓得了。”
藏在袖子里的蔷薇刺得她掌心痒痛,黎宝因眼眶湿漉,紧盯着裕梦梁,一字一顿称呼道:“裕叔叔。”
裕梦梁满意点头,“此事揭过。”
顿了一秒,他补充道:“至于你那位外籍同学,如果他精力充沛,改日可以请他到家里,当面与我探讨。”
黎宝因脑袋嗡嗡,忍不住又为自己那位法国同学捏把汗,幸亏她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不然她真害怕,裕梦梁会上纲上线,直接让人把他遣送回国。
察觉黎宝因的失落,裕梦梁抬头揉她脑袋,“成年人要遵循规则,但好孩子也应该得到奖励。”
黎宝因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裕梦梁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掌,踏着夜色,行至码头,不知何时抵达的低调游轮静候已久,他扶着她步入船舱,一路鲜花铺就,丝绸结枝,黎宝因看到里面别开生面,装饰浮华,是她最喜欢的洛可可风格。
蕾丝镶嵌贝壳,花边包裹植物,蓝粉缎带沿着漩涡,明快柔和的光线缓缓流淌,象牙白的圆桌上摆着精致的人鱼珍珠蛋糕。
蛋糕上的祝福语写着:
宝因小姐,十八岁快乐。
黎宝因不可置信地望向裕梦梁,她再次握紧手心的花枝,正在送与不送之间徘徊,裕梦梁忽然发出邀请,黎宝因右手碰到他的指尖,下一秒,就被他稳稳握紧。
观景台上,夜色不知何时倾覆。
“该点蜡烛了。”
黎宝因正觉困惑,裕梦梁忽然抬手,下一秒,耳畔细微的指针声响彻,黎宝因看到黄浦江畔陆家嘴上的东方明珠塔,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自上而下,蓦地亮起,沿岸烟火,遣入云霄。
高空繁花绽放,浩大的烟火之下,整座黄浦江都在为黎宝因庆生。
「祝 : Paulin小姐」
「生辰喜乐岁岁安澜」
这一幕映入无数人眼中,盛大而奢侈,哪怕是多年以后,黎宝因远赴北城,再想起那一夜的细节,仍旧觉得无比震撼。
明珠屹立,少女开怀。
那是468米的东方明珠塔首夜亮灯,是黄浦江上最后一场烟火盛放,也是上沪城的黎宝因,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拥向裕梦梁。
“先生,你低一点。”
少女的娇嗔落在耳畔,裕梦梁折腰以待,就看满世界华光璀璨,而她的眼里只盛放着自己。
黎宝因实在太过紧张,她不太利索地从袖子里拿出那支藏了太久的蔷薇,而后才踮起脚尖,虔诚地插入他难得空闲的口袋。
黑色布料蹭上粉嫩花苞,黎宝因眉眼弯弯,迎上男人俯瞰而来的眸光。
“这是整束花里,最好看的一枝。”
她望向裕梦梁时全心全意,心脏砰砰直跳。
“现在,Paulin小姐把它送给你了。”
37.瓷壳钟、蔷薇花
长达三十七秒的拥抱里,黎宝因大脑一片空白。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暖意充盈,灵魂浸润在甜蜜的晚风里,就连云层里的月光都为她幽暗,低眉敛目,生恐惊扰她无处藏匿的爱意。
裕梦梁为她准备了惊喜。
为她点燃了黄浦江畔,最明亮的那支蜡烛。
原来她说的每句话,他都放在了心上。
——其实我很在意您上次的缺席。
——所以,我补上。
——明年的生日宴,您可以许诺我一定会来吗?
——今年的,也不会错过。
黎宝因紧闭着眼,拥向裕梦梁的那一瞬间,就像她无数次想象中的那样,如置身于一片茂密的桦树林,巨大的落叶乔木伸展着白色的躯干,低垂的树枝上蘸满了清甜的,冬青般的味道。
她坠入其中,天旋地转,难以自拔。
行驶途中的车辆忽然静止。
黎宝因慢慢回过神来,听到车厢内有轻微的闭合声,她竭力全力保持镇定,任由身边的男士扶住她的肩膀,而后匀速的座椅下沉声响起,她感觉后颈被人稳稳托住,身体慢慢躺回宽敞的座椅,软和的毯子从裙摆,轻轻地覆盖到身前。
黎宝因微微松了口气,料想裕梦梁肯定又去忙自己的事情,于是微微舒展肩膀,抱着毯子一角,继续假寐起来。
她也不是故意装睡。
只是那场拥抱来得过于突然,连她这个当事人自己都有被震惊到。
一想到裕梦梁被抱后那副眸色暗沉的模样,黎宝因就觉得心虚,甚至萌生出一种自己占了人家便宜,还仰仗着年纪小,堂而皇之侥幸逃脱的背德感。
可是上帝作证,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都怪她的躯体作祟。
否则,她怎么可能会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对裕梦梁做出这种唐突的事?
那可是裕梦梁,她傍晚还在叫叔叔的人。
在对方愿意从长辈变成她的男朋友之前,她保证,她没有一丝丝想要亵渎对方的念头。
就算有,也只是脑袋想想。
她才不会那么胆大妄为。
可事实上,她却已经做了。
不光做了,做完之后还不认账,假装无事发生地回到船舱吃了蛋糕,过完了生日,最后又被人家亲自送上了回程的车辆。
这种糟糕的情况,黎宝因实在是无法在密闭空间里面对裕梦梁。
因此,她不得不假装犯困,然后睡过去。
她原本想着,只要睡一觉到家,就可以忘记烦恼。
却没想到,这一路上,她竟然越睡越清醒。
乃至,裕梦梁无意间看了她几眼,身体朝她倾斜过几度,甚至他的呼吸深浅,她都感受得明明白白。
这可能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吧。
谁让她是今夜最幸福的人,幸福之人总要忍耐一点生活中的小瑕疵。
这辆车停放的时间真的太久了。
黎宝因渐渐不安起来,她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估错了时间,现在已经回到了公馆。
如果换做以前,她这样昏睡过去,裕梦梁大概率会抱她回房间。
但现在,她已经成年了,他那样的绅士,肯定不会擅自冒犯。
如果再继续僵持下去,他也许会非常为难。
勇敢的淑女,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绅士感到苦恼。
黎宝因给自己打完气,手指尖攥紧了柔软的毯子,然后毅然决然地睁开了眼。
车门紧闭,玻璃外的一切都被隔绝。
黎因感觉自己被装在一个光鲜的黑色匣子里,逼仄,安静,温暖,还有淡淡的,隶属于松木的香气。
她若有所感地朝着右侧方偏了下头,视线自下而上,就看到双腿交叠的裕梦梁,正悠闲地翻阅着一本杂志,质感光滑的书页缓缓滚动,舒适的噪音的缓缓涌入她耳中。
他一直都在看书吗?她刚刚怎么完全没听到动静。
黎宝因抱着毯子坐起身,正好裕梦梁也转身看向她,“睡得怎么样?”
“做了个不错的美梦。”
黎宝因换了个优雅的坐姿,裕梦梁伸手帮她将座椅重新调整好。
车辆重新动了起来。
黎宝因下意识看向窗外,雾蒙蒙的小夜灯之下,沿街全是陌生景致,显然不是回公馆的路线。
“我们不是回家吗?”
裕梦梁扫过黎宝因从游轮上就一直微微翘起的唇角,视线挪开,又翻了一页杂志道:“你可以再睡会,很快就到。”
黎宝因的心脏都要被好奇填满了,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事实上,她今夜也从未睡着过。
“咱们还要去哪里吗?”
见裕梦梁没有要回应的意思,黎宝因又随意扫了眼窗外,她很快速地将腿上的毯子叠好放在一旁,然后就开始在车内四处打量。
这车以前从未坐过,应该是辆新车,前排的驾驶舱被遮板挡着,她也完全看不清前路。
环顾四周,黎宝因发现后面的空位上端正地放着一只行李箱,正是裕梦梁在钟表博物馆里从不离身的那个。
她忍不住指了指,“先生,这个白色的箱子是什么呀?”
裕梦梁的视线扫过她的脸颊,“你叫我什么?”
黎宝因立刻改口:“裕叔叔。”
“嗯。”裕梦梁继续道:“你可以自己打开看看。”
黎宝因征得同意,立刻俯身去够箱子旁边的锁扣,锁扣翻转,竟然还要输入六个字母的密码。
“P-A-U-L-I-N.”
黎宝因默念着,跟着裕梦梁的提示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按到第三个时,她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懵懂地扭头看向了裕梦梁。
“先……”她咬了咬牙,“裕叔叔,我先前就想问了,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外文名的?”
黎宝因自认谨慎,也从未跟人提起过,这件事甚至连陆莲珠都不知道。
“去年年底,你的英文课堂作业里有一篇自画像的命题作文。第三段,你用大量的篇幅叙述了你对姓名的看法,同时也介绍了中英文姓名的含义和引申义。”裕梦梁很平淡地回忆着,甚至还随口念出了黎宝因当时写过的句子,“Paulin,宝因,很适合你的名字。”
明明是很淡然的口吻,可是裕梦梁说完,黎宝因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准确来说,从她跟着裕梦梁上游轮开始,她的血液好像就没有停止过沸腾。
原来她一直都在误解。
谁说裕梦梁不在意她,他不仅知晓要为她补足成人礼的仪式感,还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她学习生活的点点滴滴,她说的话,他全都记得,他是把她放在心上的。
黎宝因开心到无以复加,眼底的笑容已经无法掩饰。
“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礼物?”
裕梦梁见她突然停止,视线轻轻地扫过箱子。
黎宝因这才明白过来,“给我的礼物?”
“宝因送我的墨盒很珍贵。”裕梦梁弯了弯眼睛,笑容浮在唇角,“我想,我理应回馈宝因等值的谢礼。”
黎宝因立刻按下剩下的字母。
锁扣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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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打开了白色的盖子。
箱子里是精心包裹着的瓷器,黎宝因小心翼翼地取出,这才发现里面的东西,竟然是她在钟表博物馆里随口夸奖过的那座伦茨基伦希洛可可瓷壳钟。
粉嫩明快的外观以内,精密严谨到没有一点失误的时针秒针不曾停歇地走动着,许是一下失去了隔音的装置,钟表内富有生命力的频率奔走不息,响在耳畔,像极了永不停歇的心跳。
黎宝因抱着瓷壳钟半晌说不出话来,见裕梦梁合上杂志,正偏过头看着自己,嘴巴一瓢,咕哝道:“哪有人生辰礼送钟表的?”
华夏民族的文化里,送钟等于送终,到底不吉利。
可她还是堆着满脸的笑,又说:“不过,我很喜欢。”
裕梦梁不置一词,只是将瓷壳钟接入手中,而后仔细地调整好了装置,在黎宝因疑惑的目光在,他再次把钟表放回她的掌心。
“我说过,钟表与我而言,象征着警醒,理性与守诺。”
黎宝因抱着钟表的动作一顿,很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裕梦梁注视着黎宝因继续道,“往后,钟表就摆放在你的房间内,每日六点钟响起,希望宝因能勤勉用功。”
黎宝因的表情都僵了两秒,她消化半天,忍不住委屈巴巴地看了裕梦梁一眼。
她原本还在为他留心自己的喜好,还特意回应礼物而感到感动,却没想到,这礼物竟然是用来让她自律的刑具。
黎宝因心里五味杂陈。
但转念一想,裕梦梁平时也不住在公馆,她就算回去当是个摆设,也没有人会发现。
想到这里,黎宝因的表情又轻松起来。
她把瓷壳钟小心翼翼地妥善放好,然后又回过头就着这个话题和裕梦梁闲聊。
“先生对钟表的定义有些狭隘。”
裕梦梁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见他兴味盎然地看过来,黎宝因便故作高深道:“钟表是时间的使者,除了提醒生命的消逝,我觉得更是在警醒人要珍惜。”
珍惜当下,珍惜时间,珍惜眼前人。
“不错。”
裕梦梁很擅长肯定黎宝因。
“珍惜和守诺都是好的品德,相信宝因肯定抱有同样的敬畏心。”
黎宝因:“……”
她就是不守信用,不定闹钟又怎么样?
见话题被拐跑,黎宝因试图再次挽救回来,她视线刚刚扬起,就在看清窗外一闪而过的安福路标志后,彻底怔住。
昏黄的栅栏深处,红色高墙上大片大片的蔷薇花静默凋零,摇晃的风将残瓣吹成各种形状,沿着狭长的路面,翻滚入幽闭的大门缝隙。
幼年在老房子里生活的情景,一帧帧地从黎宝因脑海掠过。
报刊亭旁永远不会落灰的红木圆凳,台阶上依旧喜爱闲聊的街坊,晾衣杆缝隙里明净又温馨的阳台,阳台上随风摇晃的用糖纸折叠成的千纸鹤帘幔。
帘幔深处,姆妈总爱坐在那台蝴蝶牌的缝纫机前,黑色裤随着镂空的金属踏板一上一下,吱吱呀呀。
她就趴在一堆作业本里,在晚霞的光辉下奋笔疾书,然后趁着姆妈没注意,偷偷翻开本子下面的连环画,偷看两眼。
黎宝因不受控地快步走到有些生锈的铁门面前,幽暗又静谧的院子里枯叶又落了一地,和脚下的残存的蔷薇交融,被风卷起,又缓缓落下。
她抬头看向那座两层小楼,大门敞开,明亮依旧,像是还有人在里面等着,等她背着书包推开大门,然后说——
“宝因,欢迎到家。”
38.回家、利用
黎宝因自认并非是个恋家的人。
五年级时她住在寄宿学校,邻桌的男孩总在午休的时候,攥着全家福偷偷摸摸地哭,她都能直接掀掉他的帽子,把人拽到操场上凶巴巴地教训一顿。
那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大人,也很自豪于可以像一家之主似的独当一面。
后来阿爸意外去世,留下一屁股有的没的欠款,姆妈走投无路,不得不抵押了安福路的这栋老房子,然后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带着她四处搬家躲债。
可即便如此,黎宝因都不觉得自己失去了家。
因为在她心里,家并非一栋建筑,而是她爱的人。
直到姆妈离世,裕梦梁在病房里向她发出邀请。
那一刻,她才真正感到了孤独。
像船只无法停泊靠岸,她再也回不了家。
后来很多年里,黎宝因都刻意在回避过去,无论是阿爸姆妈,还是良霄良宸,她把他们以及他们的一切全部割裂在身后,然后如他们所愿那般,光鲜明亮,步履不歇地往前奔跑。
她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路过的风景也数不胜数,遇到的人没有不以她马首是瞻,谁也不能说她是可怜的,贫穷的,孤独的。
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至此刻。
始建于五十年代的老房子近在咫尺,黎宝因甚至能看到靠近围墙的位置,小楼的墙皮正在剥落,她握着手里沉甸甸的钥匙,却觉得心里贫瘠又空洞,不敢靠近分毫。
她太讨厌物是人非,也不喜欢触景生情,她怕见到布满灰尘的家具,破败凌乱的屋子,也憎恶记忆中本就残缺不全的美好,再次被摧毁崩塌。
强烈的矛盾感让她不得不停在原地。
眼前的归处,仿佛像是孤坟。
裕梦梁从始至终都站在旁边等着,目光随着枯黄的树叶下落到黎宝因身上。
她今日穿了条奶白色的荷叶边束腰短裙,剪裁利落的款式让她看起来像是本世纪初大上海滩的名媛小姐,简单编成一股的侧发夹杂着丝带垂在胸前,点缀在尾端的,振翅欲飞的银色蝴蝶发夹,就如同她在外白渡桥上忙碌的模样。
少女的十八岁,和他记忆里的少年重叠。
他的目光都变得柔软,戒防许多。
裕梦梁再次打量黎宝因,脑海里浮现她今日在公馆看到他时的欣喜,勉强听他问答时的跑神,在万寿斋吃面时的满足,游轮上过生辰的感动。
踌躇的,逞强的,雀跃的。
全都是他未曾有过的鲜活热烈。
她笑了很多次,每次看向他时,也都是满眼欢欣。
可是此刻,当她情绪褪尽,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他看着她平和静谧的眼底,却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
也是他在那场雪夜里,初次见到的她。
倔强的,大胆的。
不染铅华,返璞归真。
咣当——
少女终于还是推开大门。
暖色调的微光像神明引领,她踏过木板拼接而成的羊肠小路,从花影处一步步迈上台阶,或浅或深的灯光充满内室,黎宝因意外地发现,里面的陈设布置,跟自己记忆中所差无几。
二楼走廊里书房右侧的小卧室近在眼前,黎宝因停下脚步,她仰望着那扇门,突然回味过来,裕公馆里自己的房间方位好像和这里是一模一样的。
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黎宝因暗暗掩饰,有些踟躇地上前。
她鼓足勇气推开木门,吱呀一声中,敞亮明净的卧室映入眼帘。
她看到粉白的床单上摆着碎花点的棉被,被子上放着一只碎步拼接做成的小女孩布偶,布偶旁边的书桌上堆着各种奇思妙想的书籍,书籍里夹着她手工制作的花卉书签。
黎宝因伸手取出一片,书签里的鲜花没有发霉,就连桌角自己用圆规胡闹刮出来划痕,也保留得清晰完整。
这怎么可能呢?
距离姆妈卖掉了房子,已经三年有余,就算当初的买家没有入住,里面的东西没有被清空,这里也不可能保存得这么完好。
黎宝因环顾四周,室内没有一丝潮气,墙壁上也没有湿漉漉的霉菌,房间里原本老化的家具完好无损,就连房屋内部本身破败的角落,似乎也比记忆中更为牢固与整洁。
虽然修缮得精细又还原,但她还是察觉到房子有被翻修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太过隐蔽,让她这个曾经的主人都差点信以为真。
黎宝因扭头看向裕梦梁。
裕梦梁如同洞悉了她心中所想,“我想,作为房子的主人,你应当更喜欢它原本的样貌。”
过往会变陈旧,却不该被抹杀。
黎宝因百感交集。
如果说黄浦江上的漫天焰火将她拱入云端,那座瓷壳钟让她沉坠在甜腻幻想,那么此时此刻,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这栋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房子,就是让她重回烟火人间。
她不敢回头看的,有人曾为她牢牢守护,她恐惧失去的,其实一直都在原地。
原来。
她一直都是有家的。
一瞬间,她站在大门口的犹疑全部消散,心里的猜测也立即凝成真相。
黎宝因主动拉开房间里的椅子,像待客般邀请他坐下,“您从两年前就买下了这栋房子?”
黎宝因语气疑惑,裕梦梁也未做隐瞒。
“见到你的第二日。”
也就是三年前的元宵节当天。
从黎宝因微微睁大的双眼中,裕梦梁接收到她传递过来的惊愕。
“如果当初,你坚持不来求助,我会将房子和思栋阁交给姚铭羽打理,然后找机会暗中照料你的衣食起居。”
他很直接地告知他的做法,言辞毫不作伪。
“假若你学业有成,我会让人考校你的能力。如果能力尚可,再考虑将这两处资产转到你的名下,也不失为稳妥。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
黎宝因不由想起她当时跑去裕公馆的理由。
但无论如何,她的确是出言反尔。
在他眼里,也许她就是在认输?求饶?或者没骨气?
她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审判,裕梦梁慢慢将视线挪向黎宝因,“宝因,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勇敢。”
黎宝因略感意外。
裕梦梁目光依旧温沉,头一次谈及当初的心路历程,“你能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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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兴。”
“不单单是因为你愿意接纳我的好意。更重要的是,你迈出了通往不同未来的第一步,因为这一步,你的命运发生了扭转,我的世界也发生了改变。”
黎宝因有些不解,也想象不到自己能给裕梦梁带来什么改变,她那么渺小,在他那个庞大而精密的陌生世界里,甚至都没有任何存在感。
但即使这样,他都为自己做了诸多。
也是后来听姚铭羽提起,她才听说裕梦梁帮自己处理了所有的债务。
而现在,她又知道,他不光帮她从聂海生那讨回了公道,拿回了阿爸的店铺,还帮她赎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房子。
甚至,比这些还要多。
可她,却满心都塞满利益置换。
哪怕是今夜在游轮上,她心里那么渴望他,仰慕他,可对他还是有所戒备。
她总以为自己是无比清醒的,只要她不贪心,不冒进,五年时光足以偿还他给自己的一切,到时候不论结果如何,她都能不抱遗憾的离开,也不多拿一分一毫。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
自己和裕梦梁之间早就牵扯不清。
她可能离不开他了。
黎宝因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
她呆呆地站着,整颗心都沉溺在巨大的未知情绪中,像深陷沼泽的花,看似完好,其实已经满身淤泥。
真实的裕梦梁,也会是淤泥吗?
“那么,宝因。”
黎宝因蓦地抬眼,看向倚在座椅上难得有些松弛的裕梦梁,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裕梦梁也在注视着她,目光明显不再像以前纵容,他就像黎明降临前的使者,赐予礼物的同时,也要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昼夜分明,他也很精细地将她的人生也划分为两个阶段,每个阶段,他都要求绝对的服从。
他指了指她手里的钥匙,“成年前后,是两个世界,这是属于成年后的黎宝因的惊喜。”
停顿两秒,裕梦梁再次征询道:“宝因,你要想好,要不要接过它?”
不同于思栋阁给与她的负重感,黎宝因近乎急切地握紧了手里的钥匙,“我愿意的,先生。”
听到这声称呼,裕梦梁没有立刻纠正她。
“接受它,就意味着做出选择。”
你可以获得独立生活的权利,要学会承担起自由带来的全部风险,也将失去一部分来自这个世界的庇护。
裕梦梁告诉她选择的利弊,然后提醒道:“宝因,成年人要保护自己,不能光凭借伪装与谎言,只有当你握在手里的资源越多,你才会越安全。”
资源可以是资产,是信息,也可以是人脉。
黎宝因早就知道,通达的人际关系,能为做生意带来多少便利,她之所以能在成年前就拥有自己的小金库,借助的就是获取信息所依托的巨多人脉。
人脉也就是关系,是哪怕再浓郁的血缘,都无法衡定与控制的亲疏纽带。
“我是你的资源,也等同于你的人脉。”
不是靠山,不是依仗。
黎宝因听到裕梦梁很直白尖锐地嘱咐她。
“宝因。从此以后,你要懂得利用我。”
39.身份、拥抱
利用。
明显不是褒义的词汇。
譬如,当初她为了进裕公馆利用良霄阿姐;譬如,她怀疑阿轩为了财色,故意在公馆附近接近良宸;再譬如,梁太藉由自己与裕家加深捆绑。
三年前,她也曾利用裕梦梁,而现在,裕梦梁也在利用自己。
但黎宝因发现,她很反感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讲,就好像只要没有人提,所有人之间的关系就可以是纯粹的。
因此,面对裕梦梁的叮嘱,黎宝因垂下视线,有些逃避地摇了摇头。
她沮丧地发现,这场成人礼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意义重大,它不光是惊喜,快乐,也在拉扯着她生长,伤筋动骨,有一点疼。
她最怕疼。
见她不肯,裕梦梁并不放弃。
“拥有利用价值是很好的事情。”
他很擅长等待黎宝因的转变,甚至很享受其中的过程,他循循善诱道,“就像当年,你利用聂海生,利用公馆后厨,甚至利用我,都是很聪明的做法。”
明明被人利用是很糟糕的体验,可是裕梦梁却这么平静地讲述出来,并且让她也如同旁人一样。
黎宝因反复揉捏手指,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答应过裕梦梁,绝不撒谎。
如果无法用谎言伪装自己,那她只好继续保持缄默。
“但如果宝因有心理压力,”裕梦梁语调轻缓,悦耳地流淌在安静的室内,黎宝因迎上他的视线,就看到他笑着说,“不妨,可以拿我当做家人,家人间百无禁忌,你可以以我的名义做任何事。”
“当然,你要把握好尺度。”
如果说之前的利用论,只是让黎宝因有些不明所以。那么此时,裕梦梁的这些说法,就如同法庭上的锤子,一锤定音,直接敲定了某些判决。
看到黎宝因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裕梦梁便知道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三年前,我在书信中跟你商讨的事务,并不完全是劝你留下的托辞,我看中你的品性,所以才决定付出精力培养你,书信上面的印鉴,也具有法律效应。另外,在写信之前,我进行过深入调研,选择你,并非一时兴起,我也不是你想象中,普度众生的慈善家。”
“宝因,五年的期限只是你定给自己的,在我这里,我的承诺永久有效。所以,假若你有意愿愿,你就是我所有财富来源的唯一继承人。”
“我很期待你接受我的邀请。”
黎宝因被这一信息砸得晕头转向,甚至开始结巴起来。
裕梦梁等她渐渐平息情绪,冷静下来,又指了指她手里的钥匙圈,“这里不光有这处老宅的,还有思栋阁所有办事处的钥匙,只要你遵从我的要求,这些全都属于你。”
他说得笃定又从容,像是付出了全心全意的诚挚,“我向你许诺的,一分一毫都不会少,而我,也只会对家人才会这么慷慨。”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颇为强势。
“所以,喊我这声叔叔,你并不吃亏。”
何止不吃亏。
黎宝因缓和下来,终于明白过来裕梦梁带她来这栋老房子的真正目的。
他归还她记忆中的家,告诫她成年人要有的担当,甚至主动提出要做她的家人,并不完全是对她好,而是在通过这种途径,将她引领到他的世界,那个弱肉强食的资本王国,让她将错就错成为他的接班人。
可就像梁太曾经说的,她与裕梦梁相差十二岁,如果没有合理的身份,她站在他的身边,只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闲话。
毕竟,先生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夹杂着太多的隐晦意味,因为隐晦,所以晦暗暧昧,在人群中更容易滋生出恶意与揣测。
所以,裕梦梁才会那么固执地要她更正称呼,这不单单是一种刻板的规训,让她站得住脚跟的依仗,更是对她含蓄的保护。
黎宝因思考清楚,一时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甚至发觉,自己已经开始动摇。
裕梦梁的提议,足以让他们光明正大地在人前站在一起,可是也在无意中,斩断了她对他所有不见天光的心思。
作为继承人,她必须要让自己行为规范;而成为他的晚辈,她更得把自己的心思隐匿,不让任何人窥见。
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给他招来麻烦。
这是一场残忍的交易。
用她鲜活的心脏,换魔王堆满黄金的城堡。
更重要的是。
裕梦梁要她利用他,其实就是默许她站在他的肩膀上汲取力量,也是在允许她,可以慢慢脱离他控制。
独立的,自由的。
有一天,她会不再是裕公馆的宝因小姐,作为裕梦梁继承人的潦倒少女,也不是思栋阁的新东家,而是是安福路的黎宝因。
是她自己。
少年时见不得光的遐想,在巨大的引诱面前不堪一击,黎宝因攥紧手里的钥匙,金属形状刺入她掌心,疼痛又亢奋,茫然又清醒。
想了想,黎宝因转向裕梦梁。
“在回答之前,我可以先邀请您,陪我再逛逛这栋房子吗?”
裕梦梁欣然点头。
闲逛过程中,黎宝因才知晓,原来这栋房子差点就要被拆迁掉,是裕梦梁托关系重新修缮,走了合规的流程,才勉强保住,而房屋内部的很多陈设,也都有他亲手操持的痕迹。
卧室墙壁上用胶带凝固起来的植物标本,书架上摆放的粘连拼接起来的七彩贝壳,还有挂在阳台内侧,用竹节穿起来的,被风一吹就轻轻响起来的手工风铃。
竹节风铃很轻地碰撞在一起,黎宝因倚靠在栏杆,在这一刻慢慢地开了口。
“如果我拒绝您的要求,还能得到这栋房子吗?”
裕梦梁温声提醒她,“我说过,只有全心全意信任我的孩子,才能永久得到我全部的奖励。”
层层叠叠的落叶被风刮起,黎宝因侧身看向楼下,随着叶卷叶舒,她心里也渐渐有了答案。
夜已经很深,云层里隐隐要有雨滴落下,像一场酝酿已久的啜泣。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路口无助的哭喊,姆妈未能出口的遗愿,医院病床的车轮滚滚,还有男人或远或近的脚步。
桦木林的味道还在扩散,她转头看向一直陪着自己的裕梦梁。
和三年前对比,他的变化很大。
如果说以前的他惯常的温和耐心,且绅士的。那么今晚,他言谈中展露的现实,残忍,毋庸置疑。
这样的变化并未削减黎宝因的好感,她反而觉得,在那些她不曾参与的过往中,他完成了某种蜕变。
现在的裕先生,是真正的刀枪不入。
不管将来如何,陌生还是熟悉,现在的他,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
这是他承诺她的两日时光。
无端地,她产生了浓重的脆弱感。
她有点像喝醉了的许云壁,醺醺然想要说一些平时不敢说,也无人可倾诉的话。
裕梦梁正看着庭院栅栏上瀑布似的蔷薇枝蔓,忽然就听到,摇晃在阳台上的秋千藤椅里的黎宝因开口。
“您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好。”
我会养成习惯。
习惯了就会贪心,贪心了就再难舍弃。
她也不管对方有无听到,略显颓然道:“对我越好的人,越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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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结局。”
这话说得有些重。
裕梦梁注视着黎宝因的眼底,掠过一抹肃然。
黎宝因始终都没有再抬头。
她垂着眼,自顾自地说着自己心底的隐秘,她说的很慢,像一场自言自语,但是又足以让有心之人听得清楚。
“其实我不信命运的,但我觉得很多事都有定数。就像我,我原本就是不被欢迎的孩子,所以从一出生,就在不停地伤害别人。”
黎宝因慢慢起身,环顾四周,最终从房间里的黄梨木柜子底下的抽屉里翻了翻,从里面拿出一个褪色的小荷包。
“您看,这是我小时候用的保命符。卧室枕头里,书架的夹层,床头的布偶,还有我的衣服夹层里,家里塞的到处都是。”
她攥着符包走裕梦梁面前,递到他手里之后,才慢吞吞地继续讲述。
“我姆妈生我时艰难,我出生后,她就落了病根。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犯水缺木,于是给了我阿舟的名字,说只要有人一直喊着,我就能顺遂平安,无病无灾。”
“后来,我真的平平安安,可是我阿爸却总是愁眉苦脸,姆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邻居阿婆跟我说,我是难产的女儿,我的小名又吸福寿,所以才会夺走父母的气运。姆妈诸事不顺,阿爸的生意也每况日下,都是我的过错。”
听到此处。
裕梦梁眉头微微拧起,“旁人的话不可信。”
“可是我确实间接害死了姆妈,要是我当时没有去公馆,她就不会遭遇意外。我还害得良宸负气出走,让良霄阿姐跟我决裂,我并不是一个会给大家带来好运气的人。”
“裕叔叔。”
黎宝因郑重而诚恳地喊他。
她停顿很久,久得像是在极力忍耐着巨大的情绪,整个人都像是沉浸到另一个世界,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眼底满是苍凉地望向裕梦梁。
“您说。”
“我过得这样好,却把他们全都抛在过去。”
“他们会不会很怪我?”
裕梦梁没料到黎宝因也会有这种念头,他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的眼睛,看向另一个人。
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哀哀戚戚,少女和平日里的肆意活泼判若两人,他突然想起她在公馆门口说的那句话。
「先生,我其实很在意您的缺席。」
他忽然地意识到,原来再多的财富,再多的给与,再奢侈的安排,都无法弥补她内心的不安定。
他难得感到亏欠。
在医院病房,读懂陆瓶如遗言的那一瞬间,他就曾许过诺言。
——他会将黎宝因照顾得很好。
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失信了。
黎宝因靠在藤椅里静静望着他,像是还在等待他的答案,整个人看起来格外乖巧。
裕梦梁主动起身,走到黎宝因面前,他单膝下落在她的面前,用指腹拭去她眼尾不易察觉的潮气。
“我常常听莲珠夸奖,说你是个仗义的好姑娘。相信我,没有人责怪你,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就像你方才说的,这世上很多事都有定数,所以不要惧怕别离和失去。”
“那些走失的人与物,其实都待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只要你心有惦念,或早或晚,它们会一样一样回到你身边。”
裕梦梁不厌其烦地宽慰她,甚至帮她仔细打理好额前的碎发,他用手帕沾了沾她眼下的湿润。
“就像这栋老房子,只要这里生活的痕迹还在,你的家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以一种安抚的姿态回拥向她。
“阿舟,你并不孤独。”
40.同居、小名
黎宝因很想很想回抱裕梦梁。
白里透红的指尖蹭过黑色坚硬的布料,男人的体温紧密地包裹过来,她停顿许久,在短暂地拥有与永恒地站在他身边之间,选择了后者。
“裕叔叔,我答应您。”
黎宝因撤下手臂,看着近在咫尺的裕梦梁,他口袋里的蔷薇花已经耷拉下脑袋,而他,也注定要与自己渐行渐远。
很多次黎宝因做出决定,裕梦梁都会再三询问,甚至引导她把自己心里的顾虑与不安尽数倾诉,可这一次,他没有任何迟疑,像是也怕她会反悔似的,立刻点了点头。
“作为给好孩子的奖励,从今日起,你会拥有这栋老宅的管理权。”
裕梦梁扶住黎宝因的双臂,态度重新变得松软又温和,他缓声承诺道,“无论你最终是否选择继承我的财富,只要你能坚持两年,我保证,到时候就将这栋老宅,还有思栋阁,永久无偿地赠与你,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少女唇瓣微开,像糖果沉淀在杯底的气泡柠檬水,绵密的滋味里,她心头溢出难以言喻的酸楚。
裕梦梁一定是看出了她真正答允的缘故,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对她的情绪加以安抚。
只可惜,他永远都不会知晓,能让她最终选择妥协的,其实是他自己。
黎宝因心里的防御彻底卸下,自暴自弃似的,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完全袒露出来。
她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看向裕梦梁的眼睛,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裕梦梁面前,还是如同一张白纸一般,一眼就能被他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与盔甲,在他的洞悉之下,简直不值一提。
过了一会。
黎宝因轻声询问,“那我以后,还能回裕公馆吗?”
裕梦梁温和道:“当然。”
他显得非常笃定,并且很严谨地提醒她,“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把这栋房子当做是自己的私产,往后院落里一切,都由你自己打理,我不会再插手干预。”
“那如果我自己打理不好呢?”黎宝因有些紧张。
裕梦梁笑着告诉她,“这里是你的家,好与不好都和旁人无关。”
听到这里,黎宝因便明白,裕梦梁是真的不会再干涉她了。
他许诺她的自由,已经初露端倪。
她其实是该高兴的,至少心满意足。
沉默良久,黎宝因从藤椅上走下来,她迎着裕梦梁起身的动作走上前,两个人略微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她很轻易就撞上了那抹霭蓝。
黎宝因心头泛起微漾,她平稳地注视向他。
“那在人后,我可以不喊您叔叔吗?”
裕梦梁态度坚决,“宝因,我是你的长辈。”
最后的侥幸落败。
黎宝因不再挣扎。
-
回公馆的路上,黎宝因刻意跟裕梦梁保持了距离。
等到了大门口,她率先下车,甚至自己去后备箱挪下了这一日逛街,购买囤积下来的东西。
东西很多,除了饮食糕点,衣服珠宝,还有她一时兴起描摹的风筝,和裕梦梁一起选购的瓷器,还有她平时喜欢的发卡,丝带,与漂亮的手工艺品。
再加上那座瓷壳钟。
黎宝因慢慢腾挪放置,一丝一毫都不愿让旁人代劳。
裕梦梁靠在车门处等着,他静静地看着黎宝因终于收拾妥当,保证她可以一次性把东西全都拿进去,这才笑道:“要不要帮忙?”
黎宝因果断摇头,“我都长大了,不用您送。”
她扶着行李箱上的把手,整理好自己的表情,然后侧身朝着裕梦梁挥挥手。
“裕叔叔,明天再见。”
裕梦梁罕见地没有及时回应。
只是看她良久。
久得黎宝因都在思考,自己还有哪里做的不如他的意。
她检查自己的裙子,再看手里的乱七八糟的购物袋,这次她并没有弄脏自己的衣服,也没有再顺走他的任何私有物。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黎宝因眨眨眼,有些困惑地朝裕梦梁望了过去,他一向深不见底的眼神里冰雪消融,竟然慢慢地,慢慢地晕出浅淡的笑意。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
黎宝因被他的认真感染,不自觉开始仔细回忆,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次也是在公馆门口,她问过裕梦梁一个问题。
-先生,您今年会回上沪过冬吗?
-这个问题,下回给你答案。
这么琐碎的事情,他居然还放在心上。
黎宝因心头暖融。
下一秒,又强制打断。
她原本有多渴望得到答案,现在就有多不愿面对。
过往的两年间,她几乎每天都在期盼着裕梦梁的出现。
她想象过,他也许会忽然出现在她的教室门口,她的宿舍楼下,公馆卧室旁边的阳台,或者上沪城的某个重要场合……
因此,她无时不刻让自己保持精致体面,她跟着姚铭羽看诸多财经报刊,看电视节目里无聊的专家访谈,热衷于参与各类同学间的聚会活动,为的也都是企图在大人们出现的瞬间,捕捉到一丝关于他的音讯。
可一次都没有如愿过。
以前,她很害怕他会再也不出现。而现在,她反而有些惧怕他来到自己的面前。
毕竟,她已经做出决定。
既然要把这份喜欢埋藏心里,那么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让它永不见天日,慢慢腐烂。
她应该与他划清界限。
谨记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时刻保持长辈与晚辈的分寸感,最好她待在烊京,而他留在上沪,无事都不要有联系。
现在通信已经相当发达,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连见面都可以省去,就像播放器里MP3格式的歌曲,所有的话语全部通过编码来传输。
她看不到他,就会忘记他。
人类都是习惯性的动物,就像艾宾浩斯心理实验的说法,只需要十五天,她就可以习惯没有他的生活,失去所有视觉,嗅觉,听觉上对他的记忆。
想到这里,黎宝因忽然记起一件事。
她从包里的夹层里,准确无误地取出一个黑色的绒布袋,里面装着自己的音乐播放器和一副耳机。
“这里面是我专门给您录制的音频。”黎宝因把耳机的一端递给裕梦梁,“您要不要听完再走?”
裕梦梁垂下视线,目光落在被保存得相当精细的播放器上。
“这是之前我寄给你的那副?”
黎宝因点头,下意识道:“我都是自己在用,没有再给别人。”
裕梦梁不置可否。
他伸手拾起她手里的耳机,耳机线条长度有限,两人各执一端,很难同时使用。
黎宝因有些黯然地松开手。
裕梦梁随即握紧白色的线条,他将耳机线缓缓纳入掌心,然后重新置入黑色的绒布袋里。
却没有听。
“阿舟,你这是在赶我走?”
黎宝因仰头,耳畔全是裕梦梁喊她的余音。
阿舟。
在老宅的时候,他就喊过。
那时候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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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不稳定,说话间完全没有注意裕梦梁的神情。直到此刻,她都不晓得,他突然了解到这么自卑怯懦的自己,会不会觉得有些失望败兴。
毕竟,他最开始看中的黎宝因,听上去是那样的完美。
“这个名字不好,您以后还是别喊了。”
裕梦梁唇角含着笑意,望着黎宝因时眼底悲悯又温柔。
“虽然我并不赞同那位算命先生的说法,但如果能给宝因带来健康安乐,多喊一喊也无妨。”
“宝因,不喜欢我这么喊?”
黎宝因下意识摇了摇头。
除了阿爸和姆妈,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叫她。
她很喜欢。
四目相对里,黎宝因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的疤痕,轻轻落痂的声音。
她表示默许。
同时,又有些庆幸。
这样也好。
这个名字总归可以时刻提醒自己,让她牢记今日的抉择。而这世上,也终于有一个人,能让她不必再掩饰真实的自己。
她心里的软刺拔除,隐秘咽进肚子里,往后再站在裕梦梁的面前,兴许……反而会比现在从容。
“阿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想赶您走。”
黎宝因不假思索道。
裕梦梁点了点头,却仍旧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不太合理。
往常,他都是着急要走,今日怎么一副不急不缓的姿态。
联想到他们约定好的问题,黎宝因心里冒出来一个答案。
不等她问出口,裕梦梁忽然俯身揉了下她的软发,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笑得格外的轻松惬意。
“一别几年,阿舟不欢迎我回家?”
-
裕梦梁要久居上沪这件事,让整个裕公馆都亢奋了起来。
除了姚铭羽与黎宝因。
姚铭羽是苦于要应付络绎不绝的难缠宾客,而黎宝因是觉得,自己的所有计划,全都因为这一决定彻底泡汤。
但毋庸置疑,没有人比她更开心。
正如唐代诗人罗隐曾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黎宝因认真摆放好那座伦茨基伦希洛可可瓷壳钟,端详许久,又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小声咕哝道:“管他将来如何呢。”
她回头瞥了眼在地毯上伸懒腰的伊万。
“你说对吧,宝贝。”
被称作宝贝的雍容黑猫迈开腿,一下就跳到阳台上的栏杆上,在夜色的陪衬下,冷傲地舔了舔爪子。
黎宝因心头微动,连忙走到阳台左右看了两眼。
裕梦梁一到公馆就去了前庭,直到现在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原本的卧室就在她的右侧,但是两年前许云壁做客,硬是说管家给她准备的卧房不合心意,于是就直接霸占了裕梦梁的住处。
现在许云壁外出旅游,归期未定,按照裕梦梁那个古板又绅士的性格,他大概率是不会再搬进女士的闺房。
那么,他会住在哪一间呢?
黎宝因思考着,顺手撸了把栏杆上的伊万,又把它朝着许云壁的房间往前抱了抱,然后小声嘱咐道:“去帮妈妈探探路,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好不好?”
伊万顺从地迈了两下步子,黎宝因兴致勃勃地跟着靠近。
从她的房间到那边阳台距离不足两米,黎宝因非常自信地摸了摸伊万的脑袋,“伊万,靠你了。”
“你叫她什么?”
男人悦耳的嗓音突然落在身后。
黎宝因肩头一震,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41.敲门、迟到
—帮妈妈探探路。
—靠你了,伊万。
两句话,不管从哪个角度解读,都重重地踩在裕梦梁的雷区。
驱猫探路也就算了,毕竟她又没自己闯到他房间里溜达,可裕梦梁前脚才告诫她长幼有序,后脚她就冲着宠物喊他最避讳的小名……喊就喊了,偏偏她还自称是对方的妈妈。
苍天。
黎宝因感觉有只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要窒息了。
电光火石之间,黎宝因赶紧转身,朝着隔壁小阳台上的裕梦梁打了个招呼,笑容甚至有些谄媚。
“裕叔叔,您怎么会在这里?”
隔壁那间卧室,她以前无聊的时候逛过,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件老旧的古董家具,几乎没有任何奢靡装饰,甚至还没客房打理得精致。
他怎么会选这间屋子?
满腹疑惑中,裕梦梁始终保持静默。
黎宝因悄悄抬眼,发现裕梦梁身上还是白日里那套衣服,应该是刚从前庭回来不久,兴许是在房间听到阳台上的动静,这才出来看看。
这么推测,那他听到的信息也许并不多?
抱着侥幸心理,黎宝因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您在房间里,怎么也不开灯呀?”
要是开了灯,她肯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黎宝因心绪难平。
可对面的男人却单手插兜,悠然立在栏杆处,胸口开败的蔷薇花都闻风未动。
夜色太浓,黎宝因完全看不清裕梦梁的神情,但是隐约的低气压横跨过来,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镇定也岌岌可危。
周遭突然变得寂静,见裕梦梁还不说话,她慢慢往旁边挪了几步。
房间里的钟表忽然传来一记轻响,是指针迈过零点的跫音。
黎宝因趁机微微俯身,“时间不早了,我要睡觉了。裕叔叔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道完这声,黎宝因迅速闪身回到卧室,粉调的房间像童话里的安全房,她把自己安置进来,紧绷的心脏终于迎来片刻松懈。
但很快,黎宝因又重新烦恼起来。
缓兵之计虽然可靠,但也只能逃避一时,如果不解决根本问题,裕梦梁说不定又要拐弯抹角地让她不好受。
想想,就因为她不肯叫他叔叔,他明里暗里想出多少花招,软磨硬泡,逼她就范,更遑论,这次她可是欺负到他头上。
她不能坐以待毙。
太被动了。
黎宝因掀开被子,赤脚赶紧跑进衣帽间。
她原本是打算借还衣服的机会,查探裕梦梁的心情,但当她把那几件衣服用盒子装点完毕之后,突然又觉得有点突兀。
这些衣服什么时候都能还,深更半夜的,这么着急过去,他肯定会怀疑她的动机,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黎宝因躺在软绵绵的沙发里,挖空脑袋,好半晌,都想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她习惯性地伸手进兜,原本应该放着MP3和耳机线的睡衣口袋里空荡荡的,想起在公馆门口的那一幕,黎宝因猛地坐起身来。
她怎么把这事忘了!
如果裕梦梁不在上沪,她的礼物还算有些意义,至少能让他记得,遥远的裕公馆里还有自己这么个人。
可现在他回来了,再听到她录制的声音,尤其是最后自己亲自说的那句话,就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不行,不管裕梦梁心情好坏,她得想办法把东西拿回来。
黎宝因提着裙摆靠近窗户,阳台外面落下隔壁斑驳的光线,隔着厚重的窗帘,里面的情景完全看不见,但很显然,裕梦梁还没歇息。
她赶紧跑到隔壁房间门口,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卧室里的灯光从门缝底下渗透出来,平静温和,像是舔舐着她的脚尖。
黎宝因低头看了眼脚下,蔻红的指甲陷在暗色的短绒地毯里,她动了动脚趾,有点后悔没穿鞋子,她想回屋去穿,可又怕自己刚走裕梦梁就打开门。
犹犹豫豫间,几分钟过去。
她抬起头,才意识到无人应答。
没听到?
黎宝因往前凑了凑,又敲了两下。
敲完门,她立即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垂着手臂,板板正正地站着。
然而,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响应。
她忍不住悄悄挨近门板,想凭借耳力捕捉里面的动静。
结果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到。
黎宝因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公馆的隔音效果也未免太好。
她在走廊徘徊,犹豫要不要再敲一次。
深更半夜,她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可她又怕催促次数太多,裕梦梁会嫌烦。
思来想去,黎宝因忽然觉得,还是分隔两地好啊!至少书信往来,她向来有话直说,直抒胸臆,从没这么纠结。
黎宝因忍不住感慨,许云壁当初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她所了解到的裕梦梁,甚至不足他的万分之一,那些因为距离产生的浓重滤镜,终将因为距离的消失而彻底破碎。
她,根本就是在和自己的幻想谈恋爱。
黎宝因靠着楼梯围栏,目光落在深色的雕花房门上,忽然想起自己的初衷。
——只要她努力靠近裕梦梁,当真正的裕先生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他不再是她触不可及的先生,而是变成了她需要尊敬的长辈,她受他教导,听他规训,也许她就会厌烦对方的迂腐,直视自己的心意,最终明白,她只是错把孤独当成渴望,恩情当成了喜欢。
而这份喜欢,会随着她的长大消失。
到了那一天,所有人都不会再有苦恼。
这么一想,她如今也算得偿所愿,黎宝因又抬头看了眼。
灯还亮着。
他总不至于已经睡下了吧?
黎宝因耐心告罄。
她走到门口,准备再敲最后一下,结果刚举起手,房门就突然从里面拉开。
黎宝因下意识仰头,就看到男人微微敞开的浴袍领口,浅蜜色的胸膛直击面门,她差点没站稳,被门槛给绊过去。
“当心。”
手腕被宽大的手掌稳稳握住,黎宝因微微拉开距离,这才注意到裕梦梁的发丝还在滴水,身上也隐隐还有水汽,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刚刚他是在洗澡。
洗澡要脱光吧。
穿衣服也需要时间。
合理。
黎宝因吃力地运行大脑,在裕梦梁开口质问之前,略显结巴道:“裕叔叔,我是来拿我的MP3的。”
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奇怪,姿态也有些扭捏,黎宝因连忙清了清嗓子。
“您都到家了,那我的礼物也就没有用处了。”
在裕梦梁温和的注视下,她唯恐会暴露心中隐秘似的,坚定地抬头挺胸,佯装大方地盯着眼前刚刚出浴的男人。
“下,下次,我再录其他的给您听。”
裕梦梁扫过黎宝因明显泛出红晕的脸颊,视线下移,扫过挂在她身上的粉色睡裙,然后把视线定在了她的赤足上。
“怎么又没穿鞋?”
他微微拧眉,松开握着黎宝因细腕的手,将人往隔壁引,“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黎宝因哪能等他到明天,“我晚上睡觉要听,您要是懒得拿,我自己去找吧!”
见黎宝因就要硬闯,裕梦梁下意识侧身挡住门口,他余光往里扫了一眼,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句。
“回屋睡觉,明日给你。”
“哦。”
黎宝因悻悻的。
有些被他莫名的严肃震慑到。
她慢慢转身,无意中看到裕梦梁朝着浴室瞥了一眼。
一念之间,黎宝因找准时机低头钻进他的手臂下方,她正要从缝隙里挤进去,后颈突然落下一股大力,她身体被迫后退,被人揽入怀抱,滚烫的体温熨在她的脸颊,海棠色立时从少女的脖颈爬到了耳朵尖尖。
黎宝因看着眼前的胸膛懵了一秒,身前的男人明显也僵硬了一下。
紧接着,她率先反应过来,达成目标的好胜心摧压住理智,余光捕捉到床头枕畔的两条耳机线后,她迅速冲了过去,将东西抓进手中就要逃跑。
雕花的木质门框近在眼前,黎宝因眼看胜利在望,眼前就横来一条手臂,男人阔大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她视线顺着布料深入,甚至能看到浴袍底下,他结实的肌肉轮廓。
“谁教你随意出入旁人房间的。”
裕梦梁的语气里带有明显的不悦,许是因为刚刚为了逮住黎宝因花了些力气,说话间微微带喘。
黎宝因进退维谷,在劫难逃,瞬间老实本分。
她发誓,真的没有忘记裕梦梁的耳提面命,只是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她只是觉得,拿到mp3播放器的优先级要大于不惹他生气。
反正,裕梦梁从来都不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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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有些不高兴,也只是教育教育她而已。
这种含蓄又文雅的教训,可比许云壁的棍棒教育,要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黎宝因心里没什么压力,嘴上也开始乱来,“裕叔叔,您又不是旁人。”
她咕咕哝哝,一副很委屈的模样,朝着裕梦梁幽幽地说,“叔叔不是家人么?我以前和阿爸姆妈都住过一张床,进您的屋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难道裕叔叔觉得我是外人么?”
“白日里您还说,您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黎宝因瘪瘪嘴,手里攥着MP3磨砂的外壁,努力让自己不露怯道:“您说话不算数。”
少女的娇嗔流淌入耳,裕梦梁眼底晦暗不明。
很难说他是被怼得语噎,还是在克制怒意。
但最终,他还是松开了阻拦黎宝因的手臂,而后语重心长道:“无论何时何地,切勿擅闯他人卧室。”
顿了几秒,他尤嫌不足道:“女孩的房间更是如此,不要随意邀请外人,尤其是异性。”
黎宝因一个劲地点头认错,声称自己莽撞,失策,不懂事,下次一定注意。
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裕梦梁半点教育。
毕竟,这趟已经拿到东西,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而且,看他这幅慈爱又忧心的架势,似乎也并没有和自己秋后算账的意思,黎宝因甚至觉得,根本是她想太多,当时在卧室阳台,裕梦梁压根就什么都没听到。
她口不应心地继续敷衍,裕梦梁忽然停止了嘱咐。
半晌,他亲自送她进屋。
“叔叔晚安。”
黎宝因乖巧道别。
裕梦梁站在门外,很平静,也说了句,“晚安。”
-
回到房间,黎宝因立刻关灯上床。
那只MP3播放器被她攥的发烫,她松开手,将无意中缠在手指上的耳机线慢慢绕了下来,然后躺在舒适的被窝里,惬意地吐出一口气。
好险。
东西就放在床头。
他应该还没听吧?
黎宝因检查音频进度条,确认还是初始状态,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
她随手抱过来一只玩偶,慢慢闭上眼。
脑海里忽然闪过裕梦梁阻止她进屋的画面,像在顾虑什么的样子,黎宝因忍不住又睁开眼。
不对啊,她不就是拿个东西,他那么防备她干嘛?
难道屋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什么呢?
她胡思乱想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第二天早上,黎宝因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管家谢叔婉一脸焦急地掀开她的被子,“宝因小姐,快点起床!先生已经等了您两个多钟头了!”
“什么两个钟头?”黎宝因还沉浸在混乱不堪的睡梦里,她抬手挡住窗户里透进来的柔光,然后翻了个身,又用被子捂住了脑袋,“婉姨您说什么胡话?先生在烊京呢……怎么会等我……”
谢叔婉直接将黎宝因连人带被子扶了起来,“小姐您忘了?先生昨夜回公馆了。”
“今日大早,先生就让我拿了您最近的成绩单,还有课表,就连姚秘书也被叫到书房问了很久的话。”
见黎宝因终于露出毛茸茸的脑袋,她继续忧心忡忡地强调,“先生说您六点钟起床,最迟七点半要到书房报道。我过来敲了好几回门,您都没反应,快点过去吧!先生肯定都等急了。”
黎宝因猛地被人叫醒,原本还有些起床气,听到最后这句话,瞬间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现在几点了?”
谢叔婉:“八点四十五。”
黎宝因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亲自跑到钟表面前看了两遍,这下才是真的清醒了。
昨天在车上,裕梦梁好像是提过一句她要六点钟起床。
可,那不是玩笑话吗?
她一面大叫不妙,一面火速把自己打理好,问清楚谢叔婉是哪个书房,连忙小跑着前往前庭。
她跑的气喘吁吁,快到的时候才放慢脚步,然后整理好仪容。
进门,绕过屏风。
裕梦梁正坐在书桌前看报纸,他又穿回了严正考究的西装,灰粽软发梳得一丝不苟,印刷油墨味扩散到空气里,黎宝因慢慢上前,就看到正趴在他腿上打盹的,伊万。
42.补课、乳名
黎宝因满脑子都是卧在裕梦梁腿上的伊万,黑色绒团老老实实地趴在那,乖顺得像是沾染到了男人的好脾气。
她心虚到两耳轰鸣,以至于在裕梦梁询问功课时,完全听不进去一个字,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点头与道好。
“既然小姐同意,现在就去安排。”
听见提及自己,黎宝因反应慢一拍扫了眼匆匆离开的谢叔婉,她目光回落到桌角写满批注的试卷,有些迷茫地问裕梦梁,“您刚刚说什么事就这么定了?”
裕梦梁笑意凝在眼角,修长的手指抚平伊万后背的绒毛,温平悠缓地示意门口。
黎宝因扭头,就看到助理搬进来一块立地黑板,紧接着,谢叔婉就引着一位看起来严厉又不失优雅的女士,缓步候在了屏风外面。
“你专业课成绩优异,但综合素质明显不足。从明日起,我会安排老师对你进行1V1的指导,每个礼拜额外增加三节课,艺术鉴赏,体育运动,外加一门舞蹈。”
黎宝因微微睁大眼睛,完全没料到自己只是跑了个神,竟然换来这么反人类的恶果。
她着急抗议,“可是我大二要修双学位,如果课余时间排这么满,那我平时就没空进行自由活动了。况且,您也说过,人际交往也是重要的学问。”
裕梦梁仿佛没听到,完全不为所动。
黎宝因紧着眉头,不得不往前挪了挪,伸手去拽裕梦梁最末端的领带。
“裕叔叔,两节课好不好?我保证好好听话,满分结业。”
她是真的觉得难以接受,他们课业本来就压力大,如果课余时间还用来上课,那她哪还有空搞副业,如果她的小金库只出不进,那她肯定没底气跟裕梦梁叫板,离家出走都要被囊中羞涩所拖累。
裕梦梁视线落在黎宝因的粉色指甲上,目光随着她的手指轻轻晃动。
片刻,他收回视线,“去掉艺术鉴赏。”
黎宝因立刻噤声。
艺术鉴赏里包含了音乐和美术两个方向,前者恰好是她喜欢的科目,他分明就是要故意让她做取舍。
捏着领带的指尖微微下陷,黎宝因仰头看向眼前不近人情的男人,气呼呼地松了手道:“三节就三节,累死我,您才高兴。”
“高尔夫强身健体。另外,我会让人专门负责你的一日三餐,营养均衡,不会有生病的机会。”
黎宝因后槽牙都要咬碎。
她气势汹汹,完全没了早上刚过来时的忐忑与谨慎,“既然您已经做好了决定,还要我来做什么?”
裕梦梁这才示意屏风外等待的女士,“你可以挑选自己中意的家教老师。”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权利。
黎宝因:“……”
家教面试正式开始。
裕梦梁端坐在一旁翻阅报纸,黎宝因就像个摆设一样听着一轮一轮的演讲。
起初她还有些兴致勃勃,甚至在心里暗暗盼望着能选个赏心悦目的,直到她发现面试的人络绎不绝,每次试讲都是半小时起步,从古典乐到欧洲壁画,从高尔夫理论到华尔兹起源,从第一场到第三十场,面试一轮接着一轮,课堂从白天到傍晚,等到最后一位老师离开,黎宝因已经听到神志不清。
最终,还是由裕梦梁敲定人选。
三位老师当场签约,晚上就搬进了公馆前庭辟出来的贵宾客房。
黎宝因回到房间就栽倒在床上,感觉自己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她哀嚎出声,这一天过的,比她高考那年还要辛苦。
早知道就不要这个破约会了。
她握拳砸了两下枕头,有气无力地召唤满蹭到她身边嗅来嗅去的伊万。
“今天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要找我算账。”
一想到早上进书房看到的那一幕,黎宝因就感觉后背发寒,不过这一整天下来,裕梦梁竟然一个字都没多提,可见是真的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她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抱住伊万想钻进被窝,没想到原本还算乖巧的伊万突然探出脑袋,不知道是闻到了什么味道,突然蹿到地毯上,然后一跃跳上了阳台。
黎宝因光着脚跑出去,就看到它站在栏杆上高傲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一猛子蹿进了裕梦梁的房间。
房间里隐约传来一阵响动,像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黎宝因吓得面容失色,想着裕梦梁应该还在前庭,拔腿就往隔壁跑。她走到门口,还特意看了眼门缝,见里面灯光未明,这才环顾四周,拧动门把手。
房间居然真的没上锁。
黎宝因松了一口气,推开门直接呼唤伊万。
房间里黑漆漆的,约摸是因为住了人,布置没以前那么空荡荡的,外厅新添了几件古董家具,桌子上也多了几本书,她从客厅寻到卧室,听到阳台左侧的绿植里有猫咪的叫声,连忙上前,终于捕捉到伊万的身影。
“小白眼狼,是不是忘了谁把你养大的?怎么总想着往这边跑。”
黎宝因双手握着伊万的爪子和它对质,“臭伊万,知不知错?下次再不听话,妈妈就把你的毛全都剃光咯。”
伊万喵呜一声,一个劲地往后蹭着黎宝因的肩膀。
黎宝因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是在撒娇,嘴里还在嘟囔让她老实点,结果转身就看到一个人影,男人只穿着一件深色衬衫,坐在阳台阴影处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碎掉的相框,也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
黎宝因猛地抱稳伊万,紧张到甚至忘了要说话。
“同一件事,我不喜欢说两遍。”
裕梦梁很平淡地开口,情绪像是都从他身体里流逝干净了,霭蓝色的眼眸在夜里显得格外深邃冷漠。
“阿舟,你教我很失望。”
黎宝因心头一震,她张了张嘴,无数辩驳的理由堵在喉咙,她看着裕梦梁起身的身影,犹豫之间,感觉得满腔都蓄满了失落。
白日里,哪怕她口口声声抗议补课,但她知道裕梦梁是实打实地为她好,所以她嘴上抱怨,但心里却还是甜丝丝的。
现在,他情绪淡淡的,既没有训斥她擅闯,也没责备她不尊长辈,可是黎宝因却感到他是真的很不高兴,即便这份不高兴不全是因为自己,但她也是添砖增瓦的一份子。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怀里伊万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之间的低气压,它慢慢蹭蹭黎宝因的手臂,然后突然挣脱她的怀抱,又沿着阳台跳了回去。
床头小夜灯打开,柔和的光晕里,只剩下两个人。
黎宝因试探着靠近,只见裕梦梁将那副碎掉的相框重新放回了桌面,碎玻璃后面是张泛黄的黑白婚纱照,照片里夫妻二人并肩而立,其中的男人与裕梦梁足有五六分像。
“相框都碎了。”黎宝因上前,殷勤道:“我帮您换一块玻璃吧?”
裕梦梁抬手阻止她的的动作,“破镜难圆,不必勉强。”
黎宝因有点手足无措,她原地站着,既不想走,又不知道如何留下,脑子里疯狂思考,最终决定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
“您是在生我的气吗?昨天晚上,您听到我叫伊万时,就很不高兴。”
她怀里没了猫,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局促,语调颇为可怜道:“您恐怕都不记得了,那只猫还是您在草丛里救下来的。我查过辞典,Ivan在俄语里的意思是神的怜悯,上帝珍爱。我觉得很合情合景,所以才拿来用的。”
“神,上帝。”
裕梦梁轻轻牵起唇角,“阿舟觉得我是救世主?”
黎宝因摇摇头,“做救世主太辛苦。您菩萨心肠,我只希望您长命百岁。”
见裕梦梁神色微动,黎宝因又凑近了一点点。
“长命百岁都不够,您帮助过那么多人,对我又极其慷慨,肯定多福多寿。我也会好好孝顺您!不然,您在我身上花那么多心思,一点都赚不回来,不就亏本了。”
孝顺?裕梦梁闻言失笑。
家人之间百无禁忌,小姑娘这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同她计较。
他也并非听不出黎宝因故意引他开怀,但还是有些意外于她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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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面前的大胆放肆。
心头那股郁结不散的闷气悄然散去,他叹息一声,重新环顾这间困住了他整个童年的屋子。
故地重居,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确实不应当把黎宝因牵累到自己的困境中,也不该将悲剧瓜分给她。
这片黑暗,本不应当让她涉足。
“抱歉,方才是我语气重了。”
裕梦梁居然向她道歉。
黎宝因讶然的同时,就听到他继续解释道,“我并非失望于你的擅闯,也不是在意你叫了某个名字,而是你承诺我的事情没能做到。阿舟,你是我养大的孩子,我希望你品性端正。”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黎宝因耷拉着脑袋,一副心甘情愿受训的姿态,心里却在想如何找补一下自己的失误。
半晌,她隐藏掉许云壁的存在,走到裕梦梁的面前,坦诚道:“裕叔叔,我刚刚不该撒谎,其实我早就知道伊万是您的乳名,但我真的不是故意冒犯您。您要是讨厌,我以后再也不会叫了。您不要对我失望,好不好?”
裕梦梁:“谁跟你说我不喜欢的?”
黎宝因差点脱口而出许云壁,下一秒她咬紧牙关,使劲摇了摇头。
“阿舟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来问我,我说过,不会在你面前撒谎。”
见黎宝因还是不松口,裕梦梁停顿半秒,他将她安置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拿起桌面上的婚纱照,缓缓讲述起来。
“伊万是我外祖母为我取的名字。如你所言,它确实寓意着神明怜悯,上帝珍爱。但,并非每个伊万都能获得这样的好运气。”
黎宝因听他提及自己,立刻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我出生在乌兰乌德,外祖母对我其实很好,但是人的爱只有一份,家里又有太多的兄弟姐妹,于是这份爱稀释到我手中,就所剩无几。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连中文姓氏都不曾有,如今的名字,也是长到十五岁时才取。”
“你应当也听过不少传闻。我父亲曾认定我并非他的血脉,所以外界都以为我与他不睦已久。那些想讨好我的人,理所应当认为,我同样不喜欢父亲对我的称呼,借此来讨好于我。”
说到这里,裕梦梁停顿了一会。
“但其实,我并不反感这个名字。相反,这是我童年的一部分,不管以哪种形式,我更愿意它能留在我的身边。”
黎宝因屏息静听,裕梦梁口中的故事,直白而尖锐,他讲他的外祖,讲他的父亲,却唯独不提他的母亲。
她下意识回想照片里的女人,她很美,看上去那么温柔,可是似乎,她才是裕梦梁最难以释怀的存在。
以至于他明明在说自己的事情,却像个戒掉悲伤的旁观者,客观而平静,冷漠得仿佛是在背诵一篇枯燥无聊的课文。
黎宝因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她明知道裕梦梁信守承诺,答应她的事情全都会做到,却还是逼迫他撕开自己伤口,来满足她的好奇心。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又很没用。
她带给裕梦梁的,并非是她想象中的助益,而是此刻无穷无尽的失望。
“所以,阿舟。”
黎宝因慢慢抬起头,目光将黯淡灯光中的男人紧紧包裹。
“如果你不愿意,你无需因为任何事做出改变,哪怕与我有关。”
“这世上的事情本就真伪难辨,不分对错,最要紧的是你的心意,除了本心,其余都不重要。”
可是本心就一定是对的么?如果坚持的事情是错的,又该怎么回头?
她想了想,好奇问他,“您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本心吗?”
裕梦梁的眸色微颤。
就在黎宝因意识到可能说错了话。
就听到他坦然道:“有一次。”
裕梦梁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相框,陈旧的照片里,穿着复古曳地婚纱的女人倚靠在丈夫的身侧,似乎永远都清秀端慧,温婉从容。
“我背叛了我的母亲。”
43.怨偶、情敌
裕梦梁的母亲叫霍止盈。
人如其名。
行止若柳,眸盈如水。
黎宝因曾听梁太提过一次,霍氏当年满门英烈,风雨飘摇中,只保住孤儿寡母一双人。
后来,霍止盈随母亲远赴海外,路过莫斯科时,认识了当时出国参访的裕有择,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归国不久,霍止盈就在唯一的亲属表姐梁太的见证下,嫁入了裕家。
裕家是烊京城的名门大族,规矩繁重,礼制固化,宅门内完全不同于裕父在外表露出来的意气风发,开明潇洒。霍止盈婚后不足两月,就因为妯娌不和,公婆不喜,频频与裕有择吵架,婚姻名存实亡。
后来的事情,黎宝因也略知一二。
霍止盈负气离开烊京,辗转回到乌兰乌德,却得知母亲早已再嫁,彼时她寄人篱下,才发现腹中已有一个多月的胎儿。
恰巧裕家派人来信。
霍止盈见裕有择未有到场,本就不悦,打开书信,里面竟然是一封两决书,当即隐瞒身孕,恶语相加,绝口不提离婚。
直到裕梦梁长到六岁,霍止盈母亲突然辞世,裕家亲眷前往祭拜,这才知晓裕梦梁的存在。
1970年,霍止盈携裕梦梁重回上沪。
裕有择专门为他们母子置办了裕公馆生活,占地几百平的花园洋房,放在当时可谓是无尽奢靡,然而自他们入住,裕有择乃至裕家上下,再无一人出现。
明媒正娶变作笑话,亲生骨血被疑有伪。
霍止盈郁郁十年,临死都不愿再见裕父一面。
原本是举案齐眉姻缘好,却难抵镜破钗分恩两消。
黎宝因还记得当时听这段往事时,那种戚然又缥缈的感觉,哪怕当时陆莲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梁太长叹一声说了结束,她都觉得很不真实。
直到此刻,裕梦梁亲口道出的这句话。
“我背叛了我母亲。”
她突然有种被人推了一把,双脚落在悬崖边上,隔着层层迷雾终于要得见真相的真切感。
怨恨总要比爱要实在。
她由衷觉得,只有相爱才会诞生怨偶,只有忠诚之人,才配谈背叛。
而背叛,也论是非曲直。
她无比迫切地,想要看看裕梦梁世界里的是非曲直。
黎宝因心里打定主意,正想跟他再深一步地探讨下去,不料对方忽然放下相框,起身将她“遣送”至了门外。
“睡前故事已经结束,你需要回屋睡觉。”
不知是否是错觉,黎宝因感觉裕梦梁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站在门口还不忘叮嘱她,“还有,下回出门穿好鞋袜。地毯再暖和,也无法保证百分百不受凉。”
他言辞恳切,隐含责备,黎宝因意犹未尽之余,又添了几分失落。
次日大早,黎宝因一出门,就察觉到了鞋底下的变化,走廊上的编织物,一夜之间被换成了和她房间里一样的厚绒毯。
黎宝因望着隔壁房门,小声呼唤,然后蹲身解开鞋带,赤着脚绕着走廊踩了两圈,这才到楼梯下重新穿起鞋子。
下午三四节课,宏观经济学。
课堂上老师越讲越无聊,黎宝因忍不住也打起了瞌睡,她手肘没撑住,一歪头,就看到旁边的陆莲珠正趴在桌子上,鬼鬼祟祟,肩膀还跟着一抽一抽的。
她好奇凑了过去,就着对方遮遮掩掩的手势瞄到两行英文,忍不住低呼道:“你疯啦?在大观念课上看这种东西。”
“嘘——”
陆莲珠又用课本压了压书籍,顶着哭得通红的眼圈,一本正经地跟黎宝因狡辩,“我这也是在补习文学素养。”
她吸了吸鼻子,说着说着泫然欲泣,“宝因,实在是太悲惨了!oh,我的Julia!怎么就这么阴差阳错呢!”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确足够悲惨,但是黎宝因对这种爱情小说向来都抱着敬谢不敏的态度。
她拿出自己的手帕塞给陆莲珠,“别哭了,故事而已。现实中那么多罗密欧与朱丽叶,说不定人家都很幸福呢。”
“怎么可能?”
陆莲珠完全不认可黎宝因的话,互为世仇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敌得过世俗枷锁。
她坚持道:“正是因为不可战胜,所以才诞生那么多悲剧著作。”
梁山伯与祝英台,白娘子与许仙,玛格丽特与阿尔芒……
陆莲珠显然是沉浸其中,哀伤地擦了擦眼泪,又斗志昂扬地说,“不过,悲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情里的逃兵!”
她望向黎宝因说,“就像我们上次看的《胭脂扣》,十二少与如花相约饮下毒酒,可他却怯懦了,那他就是叛徒。”
听到叛徒二字,黎宝因心中一动。
“如果非做叛徒,理应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像我,我虽然爱听故事消遣,但从不信爱情,所以日后肯定不会吃它的苦。”
黎宝因幽幽地看了眼课桌上夸夸其谈的少女。
“莲珠你好悲观。”
“是你太幼稚!不要□□情的美梦宝因,那都是骗小孩子的。”
下课铃声响起。
黎宝因快速收拾好书本,正打算要离开,就被陆莲珠一把拽住。
“你上哪去?不是答应要陪我去话剧社。”
前阵子,陆莲珠突然迷恋上了话剧社,加入不成就开始往里大力砸钱,混了个名誉社长的头衔。
但是名誉社长呢,到底是个虚衔,社里的成员大都才华横溢,又颇有傲气,因此陆莲珠就有些融不进去。
于是,黎宝因就帮她录了一幕社里最近排练的话剧《雷雨》的剧场音效,让她拿去给自己增加点声望。
黎宝因回想起来,当时她好像是答应过陆莲珠,有机会就陪她一起去话剧社看排练,但她现下实在有点犯困,晚上又还有课,于是还是拒绝了。
黎宝因坚持要走,陆莲珠干脆一把抱住她的腿,整个人都赖在地上不肯动弹,来往的同学朝他们看过来,陆莲珠破罐子破摔,“不行!你今天非去不可!不然我们就一起丢脸吧。”
反正她是死皮赖脸惯了。
但是黎宝因爱体面啊,她实在觉得丢人,连忙把陆莲珠揪起来道:“好啦好啦!最烦你了,就去半个钟头。”
陆莲珠得偿所愿,欢天喜地,抱着黎宝因猛亲了一口,“好姐妹!改天我陪你去人民广场喂鸽子。”
不等黎宝因反应过来,陆莲珠一把接过黎宝因的书本,死死挽住她的手臂,然后把生拉硬拽地往曦园拐带。
此时的曦园很安静,两人沿着游廊一拐弯,就看到不远处的卿云亭里站满了人。
黎宝因率先看到一个身穿朴素旗袍的女生,她站在最宽敞的地方,周遭的同学几乎都围着她,补妆的,打理头发的,还有抱着衣服等在旁边的,她抱臂站着,侧过去的身影有些像良宸那家伙。
亭子四边的长椅上,靠着几个进步学生装扮的男同学,人群掩映里,其中一人斜倚在柱子上,脸上扣着平顶帽,黑色裤腿里露出一截很白的脚腕,整个人看起来郁气沉沉,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莲珠来了。”
黎宝因闻声收回视线,就看到一个穿着白布衫的寸头男青年放下手里的东西,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陆莲珠紧张得声音都有些打颤,“林社长,林社长,这边。”
黎宝因扫了眼陆莲珠,没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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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提醒她注意形象,“你再不矜持些,我就把这事告诉嬢嬢去。”
话音刚落,寸头男已经近在眼前。
他先是很热情地同陆莲珠打完招呼,然后,视线才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黎宝因,“你就是宝因同学吧?常听莲珠提起,没想到你真的愿意来我们话剧社帮忙。”
帮忙?她什么时候答应的。
黎宝因暗暗拧了把陆莲珠的手臂内侧。
林社长完全没发现她的态度变化,依旧笑容真挚道:“上次莲珠带来的音效小样,实在是太震撼了!排练时,演员的代入感也非常强烈!大家都说,能遇到这样出色的幕后支持,哪怕演出不得奖,也是三生有幸。”
他满口溢美之词,黎宝因也不好太驳人面子,她得体又不失强势地开口,“既然林社长这么喜欢,那我就不收费了!下不为例哦。”
林社长有些尴尬地看向陆莲珠,陆莲珠赶紧救场说:“宝因她开玩笑的啦!林社长,以后我会经常来社团的,音效有哪里需要调整,只管告诉我就行。”
“那真是太感谢了。”
陆莲珠摆摆手,“客气啦,大家都是同学。”
客套完毕,林社长带着黎宝因和话剧社主要骨干打了个招呼,约好改天一起吃饭,大伙就开始各自忙碌。
好不容易得了空隙,黎宝因立即拉着陆莲珠走到池塘的另一侧。
“我说呢,你怎么非要我来,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你要光明正大看林社长,就拿我来做垫背的,太过分了。”
她使劲从陆莲珠怀里抽出手臂,转身就要离开。
陆莲珠千哄万哄地挡在黎宝因的面前,“你就帮我这一次,以后你想知道我表舅舅的私事,我知无不言,以前收的解口费,也都退给你。”
听陆莲珠下这么大血本,黎宝因但有些担忧起来,“莲珠你这么喜欢林社长?”
“才没有。”陆莲珠满脸通红,嘴却很硬,“我只是贪图男色!再说,我家你也知道,我早晚都是联姻的命,哪有什么恋爱自由的权利。”
“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陆莲珠拍拍胸脯,“我是谁!人称浦西小蝴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小小的林社长,到手我就走人。”
她俩在桥这边说着悄悄话,亭子那头的候场区,几个男生也正聊的热火朝天。
长椅上穿着中山装的男生,在听到黎宝因的名字后,立即掀开了脸上的平顶帽。
旁边的同学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忙起哄道:“对了,宗聿晚报道两个月,应该还没见过她吧?”
不等程宗聿回答,旁边的两位上沪本地的同学就七嘴八舌介绍起来,语气里颇为与有荣焉。
“淮海中路的宝因小姐,高中就跳级入学,是咱们这一届入学考试的第一名。”
“她叔叔是烊京城里的大人物,家住在裕公馆,听说里面一根草都价值万金,就连讲座次次满场的姚教授,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见程宗聿不搭理自己,那位同学有些没意思,转头又跟其他人感慨。
“这样好的家世背景,随便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偏偏人家又漂亮又仗义。听社长说,咱们这次用的现场音效就是人家自己做的,真是同人不同命。”
“你想追她?”
程宗聿突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在那个男生身上。
他视线闪躲,随即讪讪地摸了下后脑勺,摆手否认,“不敢不敢,我哪里般配。”
哄笑声中,话题回到剧本探讨。
程宗聿慢慢合上剧本书页,书页被秋风撩起,露出里面已经风干掉的七里香。
他垂眸缄默。
是啊,哪里般配。
44.七里香、星河
外白渡桥上再度相逢,程宗聿一眼就认出了黎宝因。
那一瞬间,八年以来的所有遗憾得以弥补,他握紧她送的那支七里香,只觉得灵魂都得到了祝福。
小时候住在寄宿学校,被同学堵在厕所欺凌的画面跃然眼前,程宗聿握着剧本,脑海里满是那个总是穿着漂亮布裙子,趁午休把他拽到教学楼背后教训的小姑娘。
“爱哭鬼,有什么好伤心的。”
“我看起来比你还小呢!都无须姆妈操心。你老是哭哭啼啼,都吵到我中午睡觉了,晓不晓得?”
“对……对不起。”
幼年的程宗聿唯恐会被讨厌,然而唯唯诺诺的样子,却让小姑娘更不高兴起来。
“你挺起腰杆!”小姑娘皱着漂亮的眉头,眼神强势又柔软,见他根本就哄不好,连忙跑到墙头折了一枝七里香,恶狠狠塞进他怀里。
“喏,这个送你!收了我礼物,就不能再吵我了。懂不懂?”
程宗聿结结巴巴,“好……好。”
“往后,你要是还想家,可以来找我玩。我叫黎宝因,黎明的黎,珍宝的宝,因果的因。我人缘可好啦,可以带你认识很多很多新朋友。”
程宗聿受宠若惊,“真的吗?”
黎宝因:“那当然。”
那是程宗聿最开心的一天。
然而,当他第二天满怀期待地再要上学时,就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母亲从身后扶着他的肩膀,指着从车上下来的陌生男人,笑意盈盈地通知他。
“阿聿,快叫爸爸。”
她松开手,贴到男人的身边,身体软得像是一滩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搬去河南中路去住了。”
相隔多年,再次忆起童年的那一幕,程宗聿依旧犹如从梦魇惊醒。
他蓦地抬眼,视线穿透人群,紧盯住越走越远的黎宝因,手中的夹着那支七里香的剧本贴近心口。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不会再失信了。
-
黎宝因回家路上总觉得心神不宁,吃晚饭的时候,果然没在餐桌上见到裕梦梁。
“先生去赴娄家的宴请,说是九点钟到家。”
“娄家?哪个娄家。”
“船舶娄家。”谢叔婉介绍,“他们家在徐汇,祖上就是做海洋工程,船舶技术的,上沪城大半的生意都被他们公司垄断着。
黎宝因随意听着,抬头就看到谢叔婉端端正正地站在餐桌旁边,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住。
“婉姨有话要说?”
谢叔婉朝着黎宝因手边的面条使了使眼色,“先尝尝好不好吃。”
黎宝因犹豫着吃了一口,这碗面看起来素淡,口感倒是很香醇,用的是鸡汤,还特意没放她讨厌的生葱花。
她脑袋里灵光一现,一下就记起上次在万寿斋,裕梦梁亲口答应要给她做饭的承诺。
“这是裕叔叔做的!”
谢叔婉忙忙笑道:“先生说晚上不能陪您吃饭,所以专程下厨房准备的,让您吃完再去上课。”
黎宝因笑意盈满眼眶,一顿饭连汤带面吃得干干净净,就连原本最发愁的舞蹈课,也上得甘之如饴。
次日,黎宝因在闹钟声中睁开眼,一起身就隐隐发觉不妙,等她艰难地从床上挪到卫生间门口,从卫生间又走到衣帽间,表情已经狰狞到难以直视。
黎宝因扶着门框冷静下来,恨得咬牙切齿。
她合理怀疑昨晚那碗面的纯洁性,裕梦梁肯定早就料到她会耍赖旷课,所以才准备这种糖衣炮弹攻陷她。
居心叵测的老男人。
整整一个礼拜,满满当当的学业,再加上裕梦梁安排的课程,黎宝因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皮薄瓤厚的饱满核桃,知识已经快要溢出大脑,再加上舞蹈和高尔夫练习带来的肢体疼痛,她每时每刻都在痛不欲生,就连上课都得靠陆莲珠扶着她走。
“幸亏我们在同所大学,又选了一样的专业。”
黎宝因走得两眼发直,挽着陆莲珠的手臂,说话都有气无力。
陆莲珠还在努力剥削她,“总算到周末了,宝因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林社长他们调整了话剧的剧情,想在周朴园出场时,加上那种旧时代崩塌的回响声,最好能有振聋发聩的效果。这事只能靠你了,好宝因,你多操操心。”
“莲珠你是不是人。”黎宝因不可置信地瞪住陆莲珠,淑女不讲了,斯文也不要了,一瘸一拐地追着她骂道:“我都要废了,你还为了男人来压榨我。”
陆莲珠躲在树桩后面碎碎念,“人家每日跑十几公里都不带喘,你就跳跳舞打打球,还有专人为你按摩,还要死不活的。”
陆莲珠声音变弱,“我表舅舅说得有理,你是该好好强身健体。”
黎宝因气得要用书包砸她,陆莲珠赶紧跑上了自家汽车。
其实并非黎宝因不愿意帮忙,只是现在占据她脑袋的事情实在太多,课业不说,安福路的老房子得她打理,她的小金库收益需要维持,另外还要抽空留心裕梦梁的行程。
她分身乏术,简直不能把自己掰成四五瓣用。
以前有裕梦梁帮忙打理的时候,她都没有知觉,现在自己经手管理,才知道经营一栋空房子,实在是需要费心费力,还费口水。
这么看,裕梦梁这些年真的为她做了不少。
晚上,黎宝因专程插了一瓶鲜花,打听清楚裕梦梁的行踪,就抱着花瓶来到了他的卧室门前。
“裕叔叔。”
房门推开一道缝隙,裕梦梁抬眸就看到黎宝因探出半截脑袋,小心翼翼问他,“我可以进来吗?”
裕梦梁笑着放下手中的烫金请帖,招手让她近前。
黎宝因走到书桌前,将手里的花瓶朝裕梦梁递了递,“我亲手插的,您看看要不要摆在哪里?”
裕梦梁的视线始终都落在黎宝因眼底,“我不喜欢鲜花。”
“啊?”黎宝因自觉失策,她总看到裕梦梁去那间装满鲜花的藏品馆,就以为他除了古董,最钟爱鲜花。
早知道就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她有些懊恼,视线坠落在怀里的花苞上。
“那我马上就拿出去。”
“慢着。”
黎宝因止步,就看到裕梦梁从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缓缓起身,他走到自己面前,双手接过她捧在掌心的花瓶,然后转身走到卧室,放到了婚纱照相框的右侧。
“我母亲喜欢鲜花,你把它带进这间屋子,她会高兴。”
黎宝因睫毛颤了颤,惊喜之余,又察觉到他话里隐含着的其他意思。
她目光重新落向相框,再环顾四周,最后迎上裕梦梁温和的目光,有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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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道:“这是您的母亲以前住过的屋子?”
“嗯。”裕梦梁示意黎宝因坐在沙发上,自己随意靠在桌子边缘,“小时候我和母亲都住在这里。”
他笑了笑,“整座裕公馆,也唯有这里,算是我的家。”
怎么可能?!
黎宝因微微睁眼,差点脱口而出。
据她所知,整座裕公馆足有三四百平米,能住人的屋子少说也有几十间,作为这里的主人,怎么会只有这么点容身之处。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裕梦梁年纪小,佣人不放在心上,那霍止盈呢?她再怎么也是名正言顺的裕家二房的太太,裕有择的妻子,怎么可能会任由别人欺凌。
黎宝因的表情尽数落在裕梦梁的眼中,她就像是被风霜无意中侵袭的花朵,颓然地败落在幽暗的旧沙发里,整个人都显得郁郁难安。
裕梦梁抬眼看了眼窗外。
夜幕深重,压得人透不上气,他起身,由里到外地将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
“其实,无须挂怀。”
裕梦梁将一杯热水放在黎宝因面前,唇角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笑意,语气甚至比刚刚还要温和。
“并非是我命途多舛,世事本就如此,不被认可的事物总要多受磋磨。况且你看,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的?”
黎宝因捧着热水,水杯边缘的小气泡密密麻麻,她垂着眼道:“可是您如今过得再好,过往的辛苦也不会抵消。”
她抬头,目光牢牢锁定裕梦梁,有些遗憾道:“我要是早遇到您就好了。”
“有我在,您就不是孤军奋战。那些怠慢您的坏人,我肯定不会轻饶。”
裕梦梁略微偏过头,目光落在光照下明媚灿烂的少女身上,她一字一句说得笃定,让人毫不怀疑,如果时光逆转,她真的能做到。
他突然起了点逗弄小姑娘的心思。
于是,裕梦梁望向黎宝因,他无比坦言道:“那个勒令我不许走出这间屋子,不许享受裕公馆任何待遇的人,是我的母亲。”
黎宝因手指一颤,不可思议地坐直了身体。
裕梦梁意料之中地收回视线,他勾唇笑了起来,仿佛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那条轨道。
玻璃杯轻轻地撞向茶几,裕梦梁微微抬眼,便看到黎宝因快步走到了桌上的相框面前,她拿起照片,分明是在仔细地端详。
裕梦梁对上她的视线,她也朝着他回望过来。
相框回到原处,裕梦梁听到她松了一口说:“我还以为您真不是亲生的呢。”
裕梦梁心头泛起冷意,眼底的冰川瞬间成形,下一秒,只见她又不疾不徐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但是您的眉眼,分明就很像您的母亲啊,都很漂亮,很温柔。”
霭蓝冰川悄悄皲裂,裕梦梁听见自己沉定的心脏,在有力地跳跃。
鲜活的少女近在咫尺,眼底饱含着灿烂的暖意,像是要凭借一己之力,把整个苦寒之地,都浇灌得枯木逢春。
“裕叔叔,有没有人告诉您,您的眼睛有魔法。”
少女的语气骄傲而笃定,“我初次见您,就觉得那里有星海,我所有的愿望,您都会帮我实现。”
她踮起脚尖,有些得寸进尺。
“不如,您也信信我?往后,不管发生任何事,只要您开口,我一定教您得偿所愿。”
45.诺言、婚礼
面对黎宝因的步步紧逼,裕梦梁岿然不动。
他俯瞰着眼前骄傲的小姑娘,忽然觉得,她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
这种失控感,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他自己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总归,他很不喜欢变化。
世界需要秩序,人心亦是如此,他擅长让所有人都按照他的心意运行,却并不喜欢被人扰乱脚步。
沉闷,板正,规束,自困。
这才是他该有的因果,是没能遵循母亲遗愿的报应。
他擅长固步自封,贪图片刻安定。
而黎宝因,却像是旁逸斜出的枝蔓。
不得不说。
他确实喜欢这个孩子。
但有时候,又不太满意她骨子里的尖刺。太扎眼,又不安分。
他当然有的是办法将她变得工整,可一想到修剪时会疼,又觉得只是有些小毛病。
算了。
裕梦梁转念一想,这也算他亲手养大的小孩,好不容易教得玲珑通透,就算偶尔得意忘形,也无伤大雅。
“阿舟很孝顺。”
他回应黎宝因,一眼就看出她眼底的晶亮黯淡了下去,像上沪城连绵不断的雨季被北风侵扰,幽微滚成风暴,最终刮得整座城市都遍体鳞伤。
她语气饱含委屈,垫起的脚尖也重新下落,“虽然我叫您叔叔,也愿意尊敬您,但您能不能别拿我当小孩子?”
裕梦梁适时提醒她,“可是阿舟,大人从不轻易许诺。尤其像你刚刚的那番话。”
那番话,在小孩子看来,可能只是安慰人的一种关怀。但作为成年人,尤其是他这种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的长者,他太明白里面的纯粹与珍贵,这样干干净净的心意不能随意承诺,哪怕是对自己。
他忍不住想,未来肯定会有一个人出现。
他,是他的小姑娘喜欢的,也是他认可的,而这个人,才是这份心意唯一的拥有者。
黎宝因完全看不出裕梦梁为她做的打算,她欲言又止,满心的复杂情绪无处释放。
她怎么就是小孩子了!说她成年了承担责任的是他,现在拿年纪说事,认为她没轻没重的也是他。
好不容易积蓄满的勇气,好似在眨眼间,就溃不成军。
黎宝因胸口微微起伏,无数话语憋在心口,最终却还是在理性的加持下,退后半步。
她深深了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直视着裕梦梁的眼睛继续表达,“裕叔叔,我并非胡闹,也不是一时意气,这些话,我从很多年前就想告诉您。”
裕梦梁显得极为耐心。
他笑容很轻,宽大修长的手指落在黎宝因的肩膀,慢慢俯下身过来道,“还记得我在万寿斋说过的话吗?阿舟,不要成为曲意逢迎的人。”
他注视着黎宝因不服气的小脸,简单直接地问她。
“告诉我,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他的眼睛很温柔,语气像是晚间的柔风,黎宝因感觉自己差点又要溺毙其中,她很快就挪开了视线,拼尽全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
“因为……因为我……”
她再次迎上裕梦梁的眼睛,头一次,有了破除心虚的勇气。
“因为我想报答您。”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没错。
既然不能是喜欢,那就是恩情。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报恩而已。
白娘子转世千年要报答许大官人,黄雀结草衔环要报小童,而她也只是想偿还裕梦梁的帮助。
不光是裕梦梁,所有对她好过的人,她都记在心里,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不管相隔多远,再见面,也依旧如初。
“嗯,阿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裕梦梁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答复,他单膝下落,望着已经自己高出一截的黎宝因。
“可是我并没有愿望。如果有,那我希望我的阿舟,永远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黎宝因仍旧不满,“您这是在敷衍我。”
裕梦梁轻轻地笑,笑意里夹杂着某种他自己都并未察觉的纵容。
他实在觉得,现在的黎宝因越发不拿他当做长辈,好在,他向来擅长不与小孩子计较,也乐意等待他们成熟稳重的那天。
思考片刻,裕梦梁同她商量,“听闻,你最近在帮话剧社做幕后音效,演出的效果应当很好。不如,等你们话剧表演那天,邀请我去现场听听?”
他说得平平淡淡,黎宝因心里却犹如雷霆万钧.
裕梦梁如何知道她在给社团配音的?
她在家跟谁都没提过,哪怕麻烦谢叔婉帮她准备过一间专用于录音的屋子,钥匙也只在自己手里。
况且,那间录音室里面乱糟糟的,杂物堆放比垃圾站还不如,即使被人看到,也根本辨不出她在干嘛。
她呆呆望着裕梦梁,裕梦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里的漏洞。
但他完全没有心虚的迹象,反而很直白地告诉黎宝因,“阿舟,我并非故意监视你。这是一种保护。”
黎宝因明白过来,意料之中地点点头。
从裕梦梁出门保镖不离身,她就知道,身处他构建的世界里,她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她所有越出的界限,只是因为有他的默许,而她无法探索的那些领域,就是他划定的禁地。
但她其实并不介意,大概是从小就在操心旁人,黎宝因私心里其实是享受这种管束的。
她喜欢被裕梦梁看顾着,监督着,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会通过各种方式传达到他那里,而她的心意,早晚也会昭然若揭。
不管她是否涉足他的世界,起码他比任何人都懂她。
这也算是一种关心吧。
她贪心地想,万一哪天裕梦梁自己发现了。
——发现她的觊觎,发现她的企图,发现她对他,从来都不是干净心思。
他会怎么样?
无论结果如何。
对她,也都算是一种解脱了。
黎宝因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裕梦梁的眼睛。
“那我们元旦表演,您一定要抽空过来。”
“嗯,一定。”
男人很果断地答应,黎宝因又高兴起来。
她下意识就要欢呼跳跃,然而一有大动作,肢体就跟要散架似的,她疼得龇牙咧嘴,扶着柜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
裕梦梁见状有些失笑,他站起身,见她握紧的手掌都在颤抖,忽然想起了谢叔婉提过来的报告。
她在校的课业远比他想象的要重,而周内的课程也着实有些太紧,尤其是舞蹈训练,明显是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
但小姑娘倔强得很,咬紧牙关也不向他求饶。
裕梦梁沉默片刻,目光掠过书房桌上的那张请帖,原本可去可不去的无聊场合,突然让他有了些许兴味。
“明日不用上课。下周我让人调整课表,往后只在礼拜六上课。”
黎宝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顾不得疼痛了,一把握住裕梦梁的手臂轻轻地摇了起来,满口都是对他的夸赞。
“您真是太体贴了!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叔叔,简直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真是太爱您了!”
话音刚落,室内突然寂静。
我真是太爱您了。
意识到自己嘴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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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什么,黎宝因猛地松开了裕梦梁手臂。
她站直了腰板,偷偷观察裕梦梁的表情,生怕对方发现端倪,甚至反悔刚刚的决定。
可惜,裕梦梁的情绪从不不外露,就算是露出来的,也只是他希望她看到的而已。
黎宝因捏捏手指,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找补,就听到裕梦梁忽然问:“阿舟,想不想去凑凑热闹?”
“什么热闹?”
黎宝因纳闷,然后就发现,裕梦梁似乎完全没在意刚刚的乌龙。
他温然笑道:“朋友的婚礼。”
-
次日,裕梦梁一上车就看到了黎宝因。
她今日只穿了件鹅黄色抹胸小裙子,脚踝下方是银色珠光高跟鞋,微微卷曲的长发拉得笔直,发顶只戴了一个两指宽的同色系发箍,整个人简约清爽,又青春洋溢,和平时故作老成的装扮判若两人。
裕梦梁收回视线,黎宝因也端端正正地坐好,他们要前往的目的地是虹口娄宅。
“裕叔叔,您和那位船舶大王是朋友啊?”
黎宝因合上手里烫金的红色请帖,一下就想起前阵子谢叔婉提过的船舶娄家。
裕家在上沪生意众多,虽然并未涉足船舶行业,但是与一些商贾名流向来有所往来,裕梦梁前阵子才参加过娄家的宴请,作为朋友也不稀奇。
裕梦梁似乎很意外于黎宝因还关注这些事情。
他面露赞赏,偏过头澄清道:“准确来讲,我同那位新娘子才是故友。”
这次轮到黎宝因惊讶了。
那位新娘子她也曾听人提起过,据说这位程小姐四婚四嫁,性情浪荡不羁,陆莲珠也说过,她风评很不佳,在整个上沪城贵妇圈里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
黎宝因对这位小姐倒是没什么看法,只是传闻听多了,乍一听裕梦梁和她居然是朋友,有些难以想象。
“程小姐是个很有思想的女性。”裕梦梁并不多评价,只是告诉黎宝因道:“你见到她便知道。”
黎宝因满口答应,也生出些好奇。
当初许云壁也是污名加身,退圈多年还被诽谤,但她身处歌坛,正在舆论中心,有这种际遇也是身不由己。但这位程小姐,据说她并无背景,空有美貌,却凭借一己之力,将那么多男人俘获在石榴裙下,哪怕多次离婚也未见诟病,也不知道是何等绝妙的女子。
这样的女性,裕梦梁却大为赞赏,可见他也不是个听信一面之词的肤浅之人。
念头一闪而过,黎宝因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男人,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她还是第一次跟裕梦梁出席公开场合呢,无论如何,她千万不能失了礼数,丢他脸面。
黎宝因暗暗告诫自己,就听到身侧的男人忽然也看了过来。
“阿舟答应陪我参加婚礼,是因为有想见到的人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黎宝因困惑之余,不免顺着他的思路思考。
她之所以答应,不正是因为有裕梦梁在么?只要有他在,别说是去婚礼,就算是去法场,她都甘之如饴。
但很显然,她绝对不能这么回答。
不过,四舍五入,他这话倒也没错。
他,的确是她想见之人。
那么她去婚礼,是见想见之人,也不算撒谎。
黎宝因点了点头。
裕梦梁若有所思,而后嘱咐她,“同我在一处恐怕有些无聊。到了娄家,你可以自行走动。阿舟,我并不阻止你正常交友,但要注意分寸。”
他语气忽地加重,未雨绸缪似的,给她留下一张底牌。
“必要时,不要怕惹事。凡事都有我在。”
46.养风、脚步声
娄宅坐落在虹口黄浦路161弄,古朴典雅的红砖建筑被桂花包裹,鹅黄花蕊散碎在拱形的落地窗台,在斑驳灿烂的树影里,散发出浓腻的甜味。
“跟紧我。”
裕梦梁亲自打开车门,而后很绅士地曲起手臂,黎宝因闻言,踩着高跟鞋,慢慢上前挽住。
质地考究的西装外套摩擦在鹅黄裙摆,黎宝因走在裕梦梁的身侧,男人身上温沉的桦木清香蔓延过来。
她悄悄抬眼,眼前的绅士依旧倨傲挺拔,而那个曾在雪夜里迷失方向的女郎,也在不知不觉中无须再仰望他。
她无限迷恋这种感觉,甚至希望这条路能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程小姐与娄先生老早就等候在门口,看到他们很熟稔便迎接过来,黎宝因着意留心,才发现虽然是婚礼现场,但其实娄宅外面并未特意布置,就连礼册上入席的宾客,也只有寥寥数人。
裕梦梁在同娄先生寒暄,黎宝因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停留在穿着新式婚纱的新娘子身上。
正如传闻所言,程小姐妩媚风流,举手投足都韵味十足。
她的年纪比黎宝因想象中要更大一些,言谈也颇有见解,即使身处两位身价不菲的男性之间,也丝毫不似陪衬,嬉笑怒骂,游刃有余。
她真的很动人。
像来自焉支山的纯天然打磨的胭脂,虽浮于唇上,实质周正,细腻绵密,历久弥香。
黎宝因忽然发现,不管是许云壁,还是程小姐,裕梦梁身边的女性,似乎都博学广识,同时富有很强的女性特征。
她回想自己的装扮,陆莲珠总说她过分追求成熟知性,完全掩盖了年轻貌美的长处。因此,这回赴宴,她专程打扮得优雅清丽,现在看来,还是避开了裕梦梁的偏好。
黎宝因心里叹气,脑子里已经把自己的衣帽间翻了个底朝天,她正魂游太虚,就听到娇媚的女声从头顶落了下来。
“好标志的小美人胚子。”
程小姐似乎注意到黎宝因有些拘谨,热情主动地朝她伸手打招呼,“我叫程美芮,你叫什么名字呀?”
黎宝因伸手搭上程美芮的指尖,还未开口,裕梦梁已经替她作答。
“美芮,别打趣我家宝因。”
黎宝因看向裕梦梁,裕梦梁和娄先生站在一起,笑着示意旁边的男士,“这位是娄伯伯。”
黎宝因乖巧问好,他又抬手介绍程美芮,“这是你芮姨。”
“什么芮姨,美姨的。”
程美芮对裕梦梁的古板很是嫌弃,拉着黎宝因反反复复地看,而后十分家常地跟她聊起,“你管云壁叫姐姐,到了我这里,怎么就姑啊姨的,我有那么老么?”
“好不容才纠正过来,你别教她又乱了辈分。”裕梦梁语气平淡,含着一丝忧心,是大家长的做派。
黎宝因听在耳里,忍不住就有些黯然。
自从她改口叫裕梦梁叔叔之后,姚铭羽也严令禁止她叫自己哥哥,她现在都是管许云壁叫云壁姨,管姚铭羽叫姚老师。
“今日是我的婚礼,我又是东道主,自然我的话便是圣旨。”程美芮走到娄先生身边,撒娇道:“你说是不是。”
娄先生对程美芮千依百顺。
桂花香韵里,黎宝因偷偷瞄了眼裕梦梁。
裕梦梁没有再驳她的念头,只是笑着问道:“宝因与你是姐妹,那宗聿怎么说?”
“哎呀。”程美芮显然是被将了一军,她微微跺脚,望向娄先生笑得千娇百媚,最后无可奈何道:“早知道就不与他争了!你听听,说话也忒刻薄,连咱们儿子的便宜都要占。”
见黎宝因不明所以,娄先生面露慈容道:“宗聿与你同龄,他也在复旦念书,说不定你们见过。”
程美芮闻言,便召了女佣过来,“去把少爷叫来。”
听出程美芮的言外之意,黎宝因忙轻声道:“芮姨,我可以自己逛的,不用麻烦哥哥。”
“那我让人陪你去看风塔。”
程美芮极力推荐,“我们家旁的也就那样,唯独院子里有座展览馆,里面养着上百种‘风’,最稀罕的状如白塔,奇妙无比,想来你们年轻人会感兴趣。”
黎宝因果然十分心动。
她听过养鱼养花养菌子,最稀奇也不过是茅景申在卧室里养了两头白额高脚蛛,这世上居然还能养‘风’?
她迫不及待地望向裕梦梁,裕梦梁就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提醒她,“早去早回。”
黎宝因心里雀跃,但还是按捺住情绪,等到佣人引路这才礼貌告辞,前往的内院风塔。
从娄宅大门通往内院,花草装饰越来越频繁精致,院子里的陈设布置也很温馨,很容易能看出主人家对所住之人的体贴与用心。
黎宝因越往里越觉得,也许这场婚礼或许并不像外界传闻的,是程美芮花了七年时间,用身体与尊严换来的一次挽尊。
七年前,程美芮的前夫因海难去世,她不得不挑起了丈夫留下来的烂摊子,在一次海商宴会上,有人因为她的女性身份口出恶言,便是娄先生站了出来,上演了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后来,程美芮与娄先生同居。
因为久未举办婚礼,且娄先生对程美芮的儿子十分疼爱,外界便传言,她早在与第一任丈夫的婚姻中便多次出轨,甚至前几任丈夫都是被她该死,目的就是踩着他们一步步回到娄先生身边。
无名无分变成了她身上最大的污点,哪怕娄先生至今未娶,她也被视为娄先生的情妇,是上沪城名流贵妇中的耻辱。
黎宝因对那位宗聿少爷,印象也很深刻,许是母亲备受争议,他的名声也极为不好。
哪怕他开学两个月还未报道,学校里关于他的传言也已经甚嚣尘上。
大体上就是,程宗聿此人阴鸷孤僻,性情古怪,极为厌女,还喜欢在家虐待小动物。
但也有人为他发疯,因为他继父是上沪船王,家财万贯,且他本人相貌昳丽,高冷寡言,成绩也很优异,入学考试的总成绩居全年级第二。
黄浦路太子爷的名号,也是因此而起,蔑视嘲讽之余,更是一种眼红。
平心而论,黎宝因不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什么良善之辈,但是听到这样的存在,还是唯恐避之不及。
因此,刚刚程美芮企图让程宗聿陪自己逛逛,她立刻就拒绝了。
她只是来参加个婚礼,婚礼结束,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娄家,干嘛要认识这种麻烦的人物。
趋利避害,是她如今的生存本能。
通身灰白的建筑近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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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黎宝因仔细观察,注意到整栋房子竟然没有一扇大门,地面也只露出低低两层,想来是有地下室。
“风塔在负一层,负二层是太太的私人美术馆。再往上,正一楼是用废弃的船只改造的茶室,二楼是应季的鲜花花厅。”
女佣殷勤至极,见黎宝因不动,连忙指引她往电梯口走,“这里没有地面入口,小姐要不要先去负二楼,从美术馆自下往上逛?”
黎宝因总觉得女佣在引导自己,她打量她的装扮,随口道了句,“多谢。姐姐是专门打理风塔的工人吗?”
“我是少爷院里的。”
女佣似乎很维护程宗聿,见黎宝因有些意外,赶紧又说,“我们少爷也经常来这里。黎小姐要是见到少爷,肯定能谈得来。”
黎宝因客套几句,随着女佣走进了蒂森电梯,她老不习惯这种封闭的空间,总觉得压抑沉闷得厉害,让人很不舒坦。
到了负二楼,黎宝因率先走出电梯,女佣也没有再跟上她,而是静静地侯在了电梯口。
黎宝因乐得独自闲逛。
正如裕梦梁所说,程美芮的确是个很有思想的艺术家,她的画作里,展示着精明又冷静的风情,尖锐而风雅的讽刺,她在舍与得中清醒,又在放逐自我中给自己扣紧镣铐。
她是个内核很坚定的女人,表达的观点犀利而激进,唯有一张关于婴儿与少年的画作,是突兀的悲伤,悲伤中又饱含决绝。
展厅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安静也让时间观念变得淡薄,黎宝因不确定自己呆了多久,看了一会,便匆匆上到负一楼。
负一楼远比负二层开阔明朗,利用视觉打造出来的无垠空间里,蓝色海洋接壤沙漠,戈壁连接葱郁丛林。
无数奇诡地貌像要从油画里脱壁而出,山涧里的溪流汩汩而流,黎宝因甚至觉得脚下的特意布置的沙砾都有些发热发烫。
上百种“风”囿于或大或小的玻璃罩里,绿色的阔叶植物被扭打成碎片,花瓣在气流中摇摇欲坠,平静的水面骤然波澜壮阔。
荒漠里飓风成型,黎宝因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她正惊叹不已,整座大厅的灯光忽然全部灭下。
她站在仿真的碎星点点的沙漠中,难得有些惊惶了起来。
“有人吗?”
黎宝因轻声询问,再三再四,偌大的展厅依旧悄无一人,她屏气凝神,耳畔传来她因为紧张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裕梦梁。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她回忆着自己来时的路线,转身就沿着脚下的微光快速返程,脚步声越来越紧迫,越来越凌乱,黎宝因微微一怔,停下来,忽然感觉身后好像有人在看着她。
她猛地回头,除了冰晶般的玻璃罩子里风还在或者低吟,或者怒吼,整座大厅里静得只剩下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黎宝因下意识抓了一个东西捏在手里,确定没人发现自己,赶紧往电梯入口走,然而等她看到紧闭的电梯,这才意识到电源断了,电梯自然也无法启用。
一瞬间,黎宝因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娄家的地盘,她联想到无数耸人听闻的报道,有点害怕地往墙壁上靠了靠。
正在此时,她清晰地听到,走廊里传来匀速的,很轻很慢的脚步声,是朝自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