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怨师》 第304章 神凝之术 - “墨总,别别别,你把我放下来,小的有腿自己能走。” 无晴居内,闪形出现的墨汀风抱着宋微尘大步而入,选择性忽视那一迭声的“墨总”。 将小人儿轻轻放在床沿,墨汀风弯下身子看着她,满脸的歉然。 “微微,我不祈求原谅,只希望你能开心一些,不要因为我的过错折磨自己。” “我去议事堂,鹤染和无咎在等。你且好好休息,谷雨会来伺候你沐浴。” 墨汀风的话让宋微尘心头一酸。 其实她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生过他的气,别说一切皆因惑心琴所起,就是他真的有那么一刻情难自持又如何?人性所至罢了。 归根结底,她所有的别扭和情绪都源自对即将失去他的恐惧,不过是作茧自缚,伤人伤己。 宋微尘摇摇头,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尤其当下案情紧急,更不应该同他闹别扭让其分心——就算终将分离,也应该在他还记得她的时候,给自己留些美好的回忆才是。 想通了这一点,宋微尘表情终于柔软下来,主动拉住他的手。 “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已经错过了很多案件的细节,再不去,别说帮忙,只怕再往后你们讨论什么都要听不懂了。” …… “微微,你,你不生我气了?” 墨汀风看着主动揪住自己一根指头的小爪,心里化作一滩水。 要不是案情片刻不能耽误,他现在只想留下来,将小人儿温温柔柔抱在怀里,将她错过的细节一桩桩一件件掰开揉碎说给她听,他只想告诉宋微尘,自己对她的心意从未变过,前世今生,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微微,你的身体早就扛不住了,必须休息。作为交换条件,我把眼睛借你。” “蛤?你的眼睛借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墨汀风捏诀施术,右手做剑指,一道金光划过自己双眼,而后一粒丹药大小的金沙状物质从他眉间析出,没入宋微尘眉间不见。 “欸?这是?” 一股暖意自印堂散开,那里似乎多了一只眼,吓得她赶紧伸手去摸,眉间光滑如昔,这才放心下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跟二郎神成亲戚了……” 宋微尘边摸自己额头边问墨汀风, “你把什么装我脑袋里了?” 墨汀风浅浅一笑, “你闭眼试试。” 她依言,刚闭上眼就看见了深夜站在凉亭里等自己的秦雪樱,立体丰满,活灵活现,惊得宋微尘嗷了一嗓子立马睁开眼,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瞪得溜圆。 “这是什么鬼登西?我看见长公主了!看得真真儿的!” “这是神凝术。” “我把一半视力暂时分给了你,三日内发生之事,你只要闭上眼就能以我的视角重现,这样你想看的任何细节都不会错过,无论是案件,还是……我的失仪。” 说到这,墨汀风神情一黯, “抱歉,微微,有些事情你可以略过不看,你身上本就有我一半神识,要选择性的操控画面并不难。” 看他如此自责,宋微尘也不好受,她再度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大掌干净温厚,让人心生满满的安全感。 “墨总,我真的不生气了,你别自责。你可是妥妥的寐界霸总!别说是受了惑心琴蛊惑,就算是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偶尔逢场作戏也是必要的,我都理解。” “真的!我知道你好色有度,流氓有数。” …… 墨汀风一时语结——他也就是不知道“难绷”这个词,不然真的很难绷。 宋微尘这个小脑瓜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墨汀风语气中满是宠溺, “也就是你,换做别人……” “腿早打断了!我知道!” 宋微尘把小腿儿往后缩了缩,一眨眼的功夫都学会抢答了。 她本来就不是沉静温婉的性子,这一日与墨汀风较着劲处处冷脸相对,可把她憋坏了,现在好了,她算是恢复了没脸没皮的自由身。 “我哪里舍得。” 墨汀风再也忍不住,一把揽过宋微尘抱在怀里,低下头鼻子凑在她脖颈间轻轻蹭了蹭,只觉满身筋骨都放松下来,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词“温柔乡”,原来这就是温柔乡。 “我刚才说的不对,永远没有可能‘换做别人’。微微,我只有你,唯有你。” “叩叩。” 他正是情浓,谷雨的声音迟疑着在门外响起, “大,大人,奴婢换个时间再过来?” “不必,进来吧。” 言毕,墨汀风在宋微尘额上落下一吻,万分不舍放开她, “你真的得休息了,我去去就回。” “对了,把小别致叫出来,跟我同去。” “……欸?” 宋微尘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带小肉豚鼠,不过还是老老实实把它从驭傀虚境里召唤了出来。 小肉球这次出来后,并没有乐颠颠去扑宋微尘,而是凌空而立,气鼓鼓地嘟个奶脸抱着肉胳膊不做声——它还记得自己被庄玉衡禁言,跟侍从守在飞辇甲板上坐冷板凳,好不容易墨汀风出来帮它撤了音障结界,结果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宋微尘收进了驭傀这件事。 “干嘛这副表情看我,生气了?” 宋微尘伸出手想去捏捏它的肉脸,结果小别致凌空后错一步直接避开。 “哼。” “跟大姐头生气?哪儿敢,鼠鼠我呀不过就是在生气和窝囊之间,选择了生窝囊气。” 宋微尘乐了,心想这胖耗子的心眼怎么跟它的身量一般小。 “别窝囊了,再说你又不领工资,也挣不了什么窝囊费。” “你老登在等你,快跟他去吧。” 胖耗子这才注意到墨汀风一直在它身后笑盈盈的注视着它和大姐头——呃,重点主要是大姐头,它不过是捎带的,不过饶是如此小肉豚鼠也很高兴,它倏地一下窜到墨汀风肩上,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爸爸!” “还是爸爸对鼠鼠好,有好事儿第一个想着我!么么哒~” “咦?爸爸!你怎么眼睛雾蒙蒙的,像是……像是……爸爸!不过一日不见,你怎么就白内障了呢?鼠鼠我很是担心鸭!” 墨汀风乐了,这只小活宝绝对是继承了宋微尘的衣钵,轻易就能让他展颜。 他摸了摸小肉球圆乎乎的脑袋, “别担心,是暂时的,因为我现在有一半的视力在别处。” “走,跟爸爸去议事堂旁听案情,回来一五一十学给你大姐头听。” ……原来如此。 宋微尘这才明白墨汀风的良苦用心,她嚷嚷着自己错过了许多信息听不懂案情,所以他把小别致带去——傀幻灵胎与主人心意相通,有小别致在,她确实能1:1还原现场。 心里一暖,她主动扑到墨汀风怀里抱了抱他, “去吧,早点回来。” “好,你莫要同谷雨贪玩,只有闭眼休息,神凝术才能发挥作用。” …… 听见终于提到自己,站在门口候着的谷雨终于迎上前来,笑盈盈地冲两人拜了一拜, “司尘大人您放心,奴婢一定督促白袍尊者早些就寝。” 墨汀风满意点头,带着小豚鼠闪形不见。 . 听见谷雨叫她“微哥”,宋微尘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工服”,细想之下,从秦雪樱到司尘府暂住开始,她已经很久没有以白袍的身份见过谷雨。 “谷雨,我好想你!” 宋微尘假装许久不见,相较之下,倒是谷雨淡然得多,她仔细看了看房门,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转身郑重向着宋微尘深深一拜。 “谷雨有幸,得您庇佑,方能屡次脱险,您的大恩如同再造,谷雨永世不忘!” 说着又要再拜,宋微尘紧忙拦住她, “我的小美人儿,你这是唱的哪一处?倒给我整不会了。” 谷雨淡淡一笑,伸手欲解她的腰带, “奴婢伺候您宽衣沐浴。” “诶?别别别,我自己来!你忘了,我有怪癖,必须自己洗澡。” …… “奴婢没忘。” “只是您前日在长公主殿内抚琴的手伤未愈,又扮作奴婢的样子去阮贵人那儿碰伤了后背,沐浴难免不方便,还是奴婢伺候您吧,桑濮姑娘。” ! “你?……” 听见谷雨叫她桑濮,宋微尘一时惊讶到说不出话,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怎么……你什么时候?……” “奴婢早就起了疑心,因为你们都待我一样亲,但让我笃定微哥与桑濮姑娘是同一个人的,是因为那瓶香膏。” “日前送桑濮姑娘的那瓶香膏是奴婢自己调配的,里面有味香料用得极特殊,谷雨绝难认错,而您现在身上就是那个味道。” …… 宋微尘恍然大悟。 谷雨确实送过她一瓶香膏,可以提神醒脑,也确实好用,她精神不济时总爱涂一点在手腕与额角,没想到竟是味道漏了馅。 谷雨再次深深一拜, “微哥,您的这个秘密我会死守,绝不会有人从谷雨口中听到此事半字。” 闻言宋微尘倒是一脸坦然, “没事没事,你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演得怪累的。” 她仔细想想,似乎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已经不少,庄玉衡、孤沧月自不必说,那都是血浓于水的过命交情,之后则是丁鹤染和叶无咎,樊楼那次凶险异常,要是没有他们,自己可能早就领盒饭了。 再然后是束樰泷和李清水,现在还有谷雨…… 宋微尘感觉马甲即将不保。 …… 其实她还漏了一个,秦雪樱知道她与白袍是同一人,墨汀风也知道秦雪樱知道,然而宋微尘并不知情。 就看她今夜神凝术可以借墨汀风的眼睛看到多少了…… . 司尘殿灯火通明,一众破怨师在大殿之内奔忙,但议事堂内却只有丁鹤染与叶无咎两人,见墨汀风进来,丁鹤染甚至施术给议事堂加了一道音障禁制——确保除了他们三个,绝不会有第四人听见此番密谈。 “大人,药堂房顶那半个内鬼的鞋印,查出眉目了。” 第305章 地网内鬼 - “大人,我们查到药堂屋顶上那半枚鞋印,极有可能来自地网一名叫做吕迟的破怨师。” “吕迟?” 丁鹤染的话让墨汀风眉头一皱,他记得他。 虽说司尘府根据三十六天罡以及七十二地煞的星宿次序命名,设有三十六部天罗,七十二部地网,辖属破怨师上万,墨汀风不可能认得每个破怨师,但吕迟,他并不陌生。 吕迟是叶无咎所负责统领的七十二支地网队伍中,第一支队伍“地魁”的领队,资历极深。 叶无咎作为地网统领不过五百年左右光景,而吕迟任职“地魁”领队已经七百余年,虽只是丙级法能,但因为对付乱魄的办案经验丰富而屡获奇功。 念娘一案,在常规巡察中发现敞口洞穴有异常的正是他。 而他也是鬼夫案进入平阳的地网特别行动队成员之一,深得叶无咎和墨汀风信赖,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是内鬼? …… “你们怎么锁定的他?”墨汀风语气平常,听不出他的情绪。 虽说天罗和地网的破怨师衣袍颜色不同,但袴靴却是同款,且鞋底纹路完全相同,加之大多数破怨师的身高体型比较接近,脚码更是大同小异,仅凭半个红泥鞋印,从上万名破怨师中锁定某人并不容易。 何况司尘府有内鬼之事并不适宜大张旗鼓彻查,全靠丁鹤染和叶无咎两人抽空暗访,更是加大了难度。 丁鹤染呈上一份名册。 “这是府管登记在册的长公主林间宴那日,到过后山协理的破怨师名录,一共120名。” 墨汀风随手翻了翻,吕迟的名字并不在上面,他微微一笑,若真在上面,这么显而易“见”,丁鹤染和叶无咎这天罗地网的两大统领,大抵也是不必做了。 叶无咎再度递上一份名册。 “府上连日发生命案,先是水尸案,再是杜鹃在尊者府自缢身亡,属下担心林间宴会有闪失,所以提前派了两个影人过去,暗中观察,防微杜渐。” 叶无咎所说的影人也是破怨师,确切的说,他们来自地网最后一支队伍“地狗”,非常擅于寻踪辨迹,以及暗中观察记录——只不过地狗有半数以上的破怨师都在探查“暗格”与鬼市的联系,剩下的几个也都藏匿于重要的民间情报枢纽核心,这两人是叶无咎特意临时调派回来,府中并无人知晓。 “影人给出的破怨师名单,比府管名册上多出了三人。我和鹤染认为,这三人才是药堂屋顶那半枚红泥脚印的破题关键。” 叶无咎将探查的结果细细禀明墨汀风—— 其中一人,来自天罗第十六部“天捷”,现身后山,隐于树梢观察一柱香后离开,后续并无异动。现已查明,此人素爱凑热闹,林间宴当日休憩无公干,出于好奇才悄悄潜入。 还有一人,是地网第五十六部“地伏”的破怨师,可行浅层的遁地之术。 此人不合群,惯爱独来独往,而且是准乙级法能,功夫了得,按理来说嫌疑也很大。 加之与吕迟身高相仿,药堂屋顶的脚印也很有可能来自他。 但通过排查洗掉了他的嫌疑,一方面是脚印略有不同,两人虽身高相仿,但此人偏胖——偏胖之人的脚印必定前掌压痕较轻,弓压痕较宽,后跟压痕稍重,脚印边缘明显完整。 反之,瘦削之人的脚印则是脚掌压力不均匀,重压部位比较明显,而且脚印边缘不完整,起落脚较高,蹬踏痕明显——这与屋顶的那枚脚印的痕迹完全符合,说明当时在屋顶上的,是一个身型偏瘦削之人。 此外是动机。 此人之所以会用地遁术潜入后山,是因为长公主暂住期间他奉命做尊者府的日常安全巡视,机缘巧合喜欢上了长公主身边随行而来的一名侍女,两人迅速打得火热,连明知不能随便进入的林间宴都按捺不住偷偷跟去陪她。 剩下一个,便是吕迟。 通过取得他其他袴靴脚印取证,印痕与药堂屋顶上的几乎一致,并且当日吕迟确实在司尘府当班,有充裕的作案时间。 “我们还发现了一件事,吕迟与死灵术士马震春一样,同样为尘寐藻仙台人氏。只不过他成亲后同夫人一起搬到了青山村居住,天长日久,让人误以为他生自青山村。” 丁鹤染言毕,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里面记录着吕迟近年来参与过的司尘府案件,眼神颇为复杂。 “在司空府庭审喜鹊那次,他也在,我回忆起了一个细节……当时喜鹊服毒倒地不起,前去探查称其已经死亡的破怨师,正是吕迟。” “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他明知当时喜鹊是假死,却有意谎报,助其瞒天过海。” “还有雾隐村地陷,前去探查的破怨师里也有他,难说在那时他就已经与马震春接上了头。” “且在林间宴那日入夜时分,吕迟告假离府,说是夫人有疾要回家三日。我已去探过,他夫人并未染疾,吕迟也没有回家,他根本就是畏罪潜逃!” 丁鹤染说完,一脸忿忿不平,向着墨汀风一抱拳, “大人,是否即刻宣布捉拿吕迟?” “等等。” 未等墨汀风开口,叶无咎拦住了丁鹤染,他顿了顿,似乎对将要说的话非常犹豫。 “我并不是想袒护自己人,而是根据影人的记录,属下怀疑吕迟是故意去了一趟林间宴——他甚至没有到达林间空地,只是在后山无人处待了会儿便离开了。” “这个举动太刻意,与其说是无心之失,倒更像是故意为了留下痕迹而为。” 墨汀风点头认同。 “证据不足,动机成谜,不急于这一时缉拿,再等等。” “若不是吕迟,捉他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凶犯知道我们已经起了疑心;若是吕迟,他此次离府必有因由,且低调寻他,也许能顺藤摸瓜查出其身后之人。” “还有,司尘府人员众多,并非铁板一块,之后行事须更谨慎——我怀疑内鬼不止一人。” 两人应下,丁鹤染刚解除音障禁制就听见一声急切的鹰隼鸣叫,这是天罗有紧急事件的暗号。 “属下去去就来”,话音未落,丁鹤染已消失不见。 叶无咎刚准备出去叫殿外候着的几名破怨师进议事堂合议阮绵绵失踪案,却被墨汀风叫住了。 “你胳膊上的伤如何了?” “多谢大人挂怀,伤口虽无法愈合,但也没有再扩散。而且属下因这日珥之蛊,似乎偶尔会对死灵术士的状态有些许反向感应,比如一个时辰前,我感应到他所处之地离司尘府极远,四周冷如冰窖,像是身处一片冰雪之中。” “但属下不确定这是否是真的反向感应,还有待进一步验证。若真有此能,倒是因祸得福,对缉拿凶犯归案大有裨益。” 墨汀风点头,轻轻拍了拍叶无咎的肩膀以示安慰。 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明白一件事,但都没有点破——叶无咎之所以对死灵术士的行踪有所感应,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反守为攻,开始占据上风,恰恰相反,是因为那个古怪的符文之力加速在叶无咎身上渗透和同化的结果。 他不再因伤口痛不欲生,恰恰是因为身体的排异反应在逐步降低。 若不能尽快解决掉马震春,彻底翦除操控死灵术士的法阵——叶无咎变成下一个马震春,已经是个看得见倒计时的结局。 墨汀风暗暗生急,不止叶无咎,软绵绵失踪也与这个符文有关,还有那该死的惑心琴里的同款符文,明显是冲着宋微尘而去,念及此,他头一次觉得心惊肉跳难以定神,这诡异丑陋的符文到底是何物?背后之人到底想要什么! 必须尽快解决这个该死的符文咒蛊,时不我与! …… 他正暗自焦灼,丁鹤染带着两名破怨师神色惊惶进了议事堂。 “大人,有要事相禀!” 首先说话的破怨师来自证物部,从阮府带回的那块沾有阮绵绵血迹的符文手帕正是送到该部去做血液觅踪,只不过阮府嫡女失踪并非小事,所以提交证物时,刻意隐去了手帕主人的身份。 “启禀大人,证物部已经查到这方血帕的事主此刻所居之地,是在……是在境主府上,暂无性命之攸。” “境主府?!” 墨汀风有这方血帕提前被人做了隐匿踪迹法术的心理准备,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难道……又是与秦雪樱有关? 惑心琴一事就是因秦雪樱而起,想到那琴身断木处一模一样的古怪符文,墨汀风没法不往她身上联想——可又总觉得说不通,若真是秦雪樱,明目张胆把失踪的阮绵绵藏在自家府上,是不是太笨了? 而且秦雪樱素来温良明理,仁爱宽厚,这绝不是装的,此次在司尘府惹出那些麻烦,也是因那把无端出现的惑心琴而起,现在琴已被毁,她心智已然恢复,没道理再与死灵术士之事揪扯不清。 简直乱套。 “若是在境主府,不宜大张旗鼓彻查,还需想个办法。” …… “大人,办法可能自己送上门来了。” 丁鹤染表情古怪,从怀里掏出一封烫金请柬,一看就是出自境主府。 “刚送来的,境主的家宴,就在三日后。” “本来是为了给鬼夫案告破庆功,但因为长公主春猎受伤延期至今,已经不适宜再称为庆功宴,所以改成了家宴,请您和白袍尊者,还有我和老叶等几位同僚,以及……琴师桑濮姑娘共同赴宴。” …… 丁鹤染双手托着请柬,表情凝重古怪,并未有递给墨汀风的意思。 “不过比起这个,大人,有个更紧急的突发情况需要向您禀报。” 他看了眼身后另一名破怨师,后者忙不迭向前一步,急急向着墨汀风行了一礼。 “启禀大人,属下隶属撰案部,奉费叔之命协助幽寐巡视三途川。” “今,今晨巡视时,在幽寐境内靠近三途川的一个山洞中发现了一名破怨师的尸体!” “死者吕迟,死因不明,像是……像是自杀。” 第306章 自杀他杀 - 幽寐之境,一个阴森曲绕的山洞内,吕迟直挺挺躺在地上。 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那是他自己的贴身之物。伤口流出的血液已被完全冻住。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甚至在墨汀风、宋微尘他们几人到来之前——除了吕迟自己,洞里没有第二个人的脚印。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几乎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好苗子,天生做破怨师的料。” 负责三途川巡视的费叔也赶来了,深深哀叹,不无惋惜地看着府衙新派来的仵作当场验尸,墨汀风则静立一旁一言不发。 宋微尘因为小豚鼠跟着去了议事堂,对吕迟的事情并无信息差,加之前面所有错过的细节都通过墨汀风的神凝术“补好了课”,此刻整个人明显沉着了许多。 不过她之前虽为了替小桉报仇硬气的主持了一次尸检,但毕竟是女孩子,对这些事情天然发怵,反正墨汀风在,便有意避开了尸体几步,不动声色观察起洞内的其他情况。 她还悄咪咪把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两兄弟放了出来,它们有一定范围内的空间瞬移能力,不用担心被其他不相干的破怨师发现,在这种闭塞曲绕的山洞内探查,大有用武之地。 …… 三个时辰后,尸检结束,没有意外,结论就是自杀。 证物部觅踪的初步结果也出来了——吕迟离开司尘府后直奔幽寐之境而来,之后再未离开,一直到尸体被发现。 前脚刚成嫌疑人,后脚就断了气,怎么看这件事都透着诡异。 “你就是发现尸体的那位小哥?” 宋微尘突然从一旁探出个头,把站在费叔旁边专心看尸检收尾工作的一名破怨师吓了一跳。 “啊?是,是!启禀尊者,正是属下。” “哦,我没打扰你吧?咱俩聊三块钱儿的呗?” 宋微尘一脸人畜无害,不由分说将那名破怨师拉到了一旁。 “这洞里山路十八弯,你为什么会跑进来巡逻?这么说吧,但凡不是牧童的宝贝羊羔丢了怕被地主老爷打死,都不可能硬着头皮闯进来。” 那名破怨师行了一礼,擦了擦额角的汗——倒不是心虚紧张,主要是宋微尘说话的方式太不着调,他一时半会儿不知怎么应对。 “尊,尊者,您有所不知,这洞窟靠近三途川,不时会有偷食魂魄的小型噬魂兽盘踞在此,所以费叔命我们隔日必须来巡察一次。” “这样啊。” 宋微尘若有所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等会儿,在我们来之前,这洞里只有吕迟一人的脚印,你既然发现了尸体,肯定进来巡逻过,为何没有你的脚印?” “我……” 那名破怨师欲言又止,似有些为难。 宋微尘的问题成功将墨汀风和丁鹤染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后者走到那人身后,阴沉沉拍了拍他的肩。 “微哥问话呢,敢有半句虚言,你就没机会再回司尘府了。” 闻言,那名破怨师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再傻也意识到宋微尘在怀疑自己,而且……还吸引了司尘大人的火力。 “尊,启禀尊者,属下尤其惧怕一物,这洞里此物极多……所以属下巡逻时从来都是御剑飞行进出,故而没有脚印。” “属下可以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 这洞里有什么东西能把一个八尺男儿吓成这样? 宋微尘不自觉缩了缩脚,快速四下一瞥,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这洞里有什么?” 这话让那名破怨师浑身大汗淋漓,看上去极度紧张,他踮脚而立,几乎只是脚尖落在地上,只恨自己法力有限,没有像墨汀风那样不借助法剑就可以凌空而立的本事。 “蠡蠃。” “……有蠡蠃。” “啥玩意儿?!” 宋微尘嗷了一嗓子,一溜烟窜到墨汀风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看着那个破怨师,虽然她没听懂蠡蠃是什么,但直觉不是好东西。 “那是什么鬼登西?” 她紧张兮兮,几乎要摽着墨汀风爬到他后背上去,倒让他进洞后就没有缓和过的神色一软,轻轻将她揽腰往旁边抱了半步放下,指着她方才落脚之处。 “那就是蠡蠃,不用怕。” 宋微尘听得头皮发麻——自己脚下刚才就有?要了老命了! 不过她定睛一看,顿时翻起大白眼,直接从墨汀风身后冲到那名破怨师身边,弯腰捏起地上一只“蠡蠃”举到他眼前, “这不就是蜗牛吗!” “你说的这么恐怖干嘛?!吓死我了。” “啊!!” 那名破怨师被宋微尘的举动吓得怪叫一声飞速向后退,不慎趔趄一屁股跌在地上——地上全是蠡蠃,这一摔沾了满手,吓得他喷出一口绿色液体,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 “不至于吧……喂,你别给我装死。” 宋微尘毫不“怜香惜玉”,走过去轻轻拿脚碰了碰他。 “这就是小蜗牛,周董歌里唱的那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小玩意儿,你这样也太假了!” “喂?” “喂!” 费叔实在看不下去,过来拦住了宋微尘。 “他在我部下任职多年,什么都好,就是怕蠡蠃,许是少时受过刺激,您大人大量,放过他吧。这……都吓得吐胆汁了。” 我的亲娘!原来这墨绿色的玩意儿是胆汁!宋微尘暗自咂舌,还以为他是早上喝多了芹菜汁。 万万没想到就她这样的怂包,也能靠一只蜗牛把个大男人吓破胆。 就,挺尴尬的。 …… “费叔,带他去医馆叫大夫看看,莫因此伤了胆气。你也去忙,不用在这里陪着。” 墨汀风适时开口,化解了宋微尘的不安。 他到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向洞外走。 “无咎,吕迟的尸体小心命人带回府,通知并且安顿好他的家里人——既然所有证据指向自杀,不牵涉其他,那就尽量大事化小,一切妥善处理。” 短短两句话,显然是给案件定了性,要将此事作结。 “司尘大人英明!属下告退!” 费叔深深一拜,命人带着昏迷不醒的怂包破怨师离开。 顷刻之间,整个洞窟之内只剩下墨汀风、宋微尘、丁鹤染和叶无咎。 四人走到洞口,不约而同刹住了脚,丁鹤染手一挥,在他们周遭设置了一个三丈大小的球形音障结界,将几人包裹其中。 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墨汀风怎么可能真的要走,不过是因为司尘府有内鬼,多了一道防备之心罢了。 叶无咎到洞口后一直闭着眼,此刻也终于睁开——幽寐之境终年雾霭沉沉,他通过自己的水系法能将灵觉附于周遭水雾散出,成了一张巨大的捕信网,方圆五里之内,有任何活物或者灵物靠近他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众人做好准备,重新沿着吕迟的足迹往洞里走。 . 没走两步,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两兄弟突然窜了出来——是宋微尘在召唤他们。 在丁鹤染和叶无咎面前,她没必要掩饰太多,只需将幻灵是因傀气而生这件事守口如瓶即可——两人此前见过小肉豚,知道是她在黄阿婆幻境中得了奇缘,此刻看见这对异手兄弟亦见怪不怪。 “你们兄弟两有什么发现吗?除了吕迟,有没有阮绵绵的碎片信息?” 虽然个人不喜欢老龙井,但一码归一码,宋微尘这点职业道德还是有的。 “唉呀憋提了,啥也妹有!除了一地的水摸牛儿!真膈应人。” 灞波儿奔满嘴东北大碴子味,透着浓浓的嫌弃。 “主人,水摸牛儿就是蜗牛,这洞里潮湿,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您走路仔细脚下,容易打滑。” 相较之下,奔波儿灞心细的多,看宋微尘听了灞波儿奔的话一脸问号,紧忙补充了一句。 …… “蠡蠃(lǐ luǒ)、水摸牛儿、蜗牛。” 宋微尘嘴角抽了抽, “你们怎么不跟我说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 “在洞里待了半天,就没发现点正经事吗?” “这正经就是个山洞,虽然曲里拐弯看着邪性,其实真挺正经。” 灞波儿奔刚说完,看见宋微尘一脸看废柴的表情看着自己,连忙改口, “硬要说,也是有点发现的,这死鬼吕迟的脚印吧……不太正经。” …… 叶无咎听异手兄弟讲话太飘,心急案情,便截住了他们的话头。 “大人,吕迟的死,绝没那么简单。” “几个时辰前属下曾感知到死灵术士在一片冰冷死寂之地,联想到此处,会不会……吕迟的死是马震春用某种邪术所为?” “他用欧丝之野的蛛丝做引,给杜鹃喂淬血咒,本与马震春是一伙,但因为那个红泥脚印暴露了行踪,所以才被灭口。” 墨汀风一直蹲在地上看吕迟的脚印,听见叶无咎的推测头也不抬, “你说是马震春所为,可有证据?” 叶无咎一愣,俯首抱拳一礼。 “……大人教训的是,属下不该妄加推测。” “就四,没证据装什么大尾巴狼。” 灞波儿奔白了叶无咎一眼,朝宋微尘凑近了些,颇有些献宝的口气, “我俩说死鬼的脚印不正经可是有证据的,他这脚印一般人走不出来。” 闻言墨汀风点点头,终于站了起来。 “你们说得没错,脚印确实有问题。” “是他杀。” 第307章 百密一疏 - “你们对吕迟的衣袍袴靴可有印象?” 墨汀风头也不抬,看着地上的脚印突然开口。 宋微尘几乎不敢看尸首,她自然答不上来,闻言像害怕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渣一样,睁着一双大眼紧忙看向丁鹤染求助。 奈何他彼时在忙着帮她“威胁”巡逻发现尸体的那名破怨师,也没有特别仔细观察,两人正在汗颜,叶无咎适时接了话茬。 “他袴靴的鞋尖部位尤其脏,沾有不少蠡蠃的粘液。膝骨处往下的衣袍明显脏污痕迹更甚,看泥土情况,大概率是在这洞中沾染。” 墨汀风满意点头,指着地上吕迟的脚印痕迹, “洞内这一段路面比较平整,他脚后跟和脚尖却明显痕迹过重,说明他腿部僵硬,所以导致脚掌受力不均。” “另外,足迹显示他的步伐忽长忽短,这也进一步证明吕迟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动作。” 他指了指间距几个足印的鞋尖痕迹,左右脚似乎不受控制,各走各的,并不趋同。 “若是清醒之人走路,便是没有法能,步伐也通常稳定且一致,脚印相距也较为规律,并且因为方向明确,足尖通常沿着相对直线的轨迹行进,显然吕迟的脚印并非如此。” “再加上他足尖和膝下的衣袍脏污明显,这是无法控制自己行动之人的典型表现。” “所以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吕迟进洞时,处于梦游或者意识被奴役状态。” “墨总,你是因为从脚印推断吕迟的意识被控制了,所以是他杀吗?” 宋微尘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 …… “不,脚印只是佐证,真正的他杀证据是吕迟心口的那处致命伤。” 他的话不仅宋微尘,就连丁鹤染和叶无咎听了都有些错愕。 那处伤口,无论是仵作还是证物部的溯源结果都确认了是吕迟自己所为,如何能成为他杀的证据? “你没有观察尸体,自然不知。” 墨汀风掏出锦帕帮宋微尘仔细擦拭手上摸了洞内足印后的泥污。 “通过伤口的形状和方向,可以反推自戕之人的惯用手。用右手形成的伤口,大多从左向右倾斜,反之则从右向左倾斜。” “吕迟的惯用手是右手,但胸口的致命伤明显是由左手形成,人在一心求死的情况下,绝不会故意放弃使用自己的惯用手,而用另一只手来实施自杀。” “这只能说明,控制他意识,使其自戕之人的惯用手是左手。” “基于以上两个原因,我断定,吕迟是他杀。而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潜伏在司尘府!” …… 墨汀风一番推断,让众人心服口服。 由此看来,吕迟会去给杜鹃送血咒符水非他所愿。 恐怕药堂屋顶的那半枚脚印也是有意为之,所以他才会在林间宴当日去往后山,却又什么都不做,只是走了几步就离开。 根本就是真正的凶犯故意让吕迟所留! 幕后之人分明有意把墨汀风等人的目光引到吕迟身上,又想通过他的自杀了结此事,以便继续潜伏。 只是千算万算,百密一疏。 . “墨总,你简直就是狄仁杰化身!柯南附体!福尔摩斯再世!” 宋微尘开启了马屁精模式, “大家都同样只有一双眼睛,你是怎么看出这么多额外信息的?” 墨汀风浅笑了一下,随即神色又严肃起来。 “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吕迟之事不许再提,此事就此结案。” “鹤染,无咎,你们重点排查府内惯用左手之人,切记低调行事,莫要假手于人。” “是!” 两人领命,叶无咎却在心里泛起了嘀咕,吕迟有丙级术能,而且意志坚定修为深厚,要想轻易控制他的意识并非易事,说明这个左撇子至少有乙级法能,且尤擅摄心之术。 但府中破怨师没有八成也至少有七成他都认识,印象中乙级法能、擅长摄心术且惯用左手之人,似乎一个也没有。 “幕后之人隐藏极深,我们大意不得。” 墨汀风盯着叶无咎的眼睛郑重补充了一句,显然懂他的担忧。 . “对了,我想到一个人!” 宋微尘眼睛一亮, “费叔团队的社恐,叫萌萌哒的那个,不就在三途川巡逻吗?他最擅长触物寻因,让他去摸摸那把匕首——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不就都清楚了?” 不是要找凶手吗?他擅长啊! 宋微尘的话说对了一半。 蒙猛达确实可以通过凶器来感知一定时间段内的死前景象,以及死者当时的情绪,但也只能“看到”洞内发生的情况,而无法探查远程操纵吕迟行为的那个人。 墨汀风有一种直觉,吕迟会来幽寐之境,是因为奴役他意识的人就在这里,他想来反擒却事与愿违。 “不能用蒙猛达。” “吕迟的事,尤其对在三途川的所有破怨师三缄其口,就此结案,不可再提。” “另外,重点关注这几日奉命协查幽寐之境的破怨师,尤其是没有巡查命令,却出现在此地之人。” 此言一出,三人了然,他在重点怀疑叶无咎统领的地网破怨师,以及费叔统领的撰案部此刻正在三途川负责巡查的部属。 宋微尘眨巴眨巴眼睛,“包括费叔也不能说吗?” 他在司尘府当职几千年,资历比墨汀风都老,又熟悉所有人员情况,堪称府中活字典,只可惜没有法能,不然境主早已将其调派要职委任。 墨汀风摇头,“他心软又絮叨,很容易走漏风声,这里面头一个防着不能说的就是费叔。” …… 正说着,叶无咎突然身形一晃要倒,丁鹤染手急眼快一把扶住。 “老叶!” 只见他胳膊上中了马震春死火日珥的地方再度渗出血来,但叶无咎根本顾不上,他只觉耳朵里有怪物在嘶鸣,那声音刺耳至极,像要冲破血管——不,他耳朵里确实溢出了血丝。 伴随着那个尖锐的嘶鸣,叶无咎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杀……杀了……” “……杀了我!” 是死灵术士马震春。 “噗!” 叶无咎喷出一口黑血,那血落到地面竟升起几缕黑烟,他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斜斜倚在了丁鹤染怀里。 第308章 十二长生 - 境主府塌了! 烟尘弥漫,摧枯拉朽。 像雾隐村的地陷一样,整个府邸陷落成一个深坑,里面翻涌着浓稠的黑色浓雾,阵阵腥臭扑鼻,似有长满黏腻鳞片的妖兽游弋其中,目光所及,看不到一个活人。 这件事实在惊悚,以至于众人除了救援,心里没有任何一丝别的情绪——比如叶无咎,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率领百余名破怨师在黑雾中小心翼翼地搜寻,这些黑雾虽无毒,却似乎有某种让人迷失方向的能力——尽管众人结了“衔尾阵”向前行进,却还是走散了。 等叶无咎意识到时,他已然孤身一人。 而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正等着他。 …… 叶无咎下意识摸向自己臂上伤口,却惊觉它消失了! 那个被死灵术士的血咒术侵蚀出来的伤口,那个日日煎熬折磨得他坐立难安的,不停生长的古怪符文,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了。 胳膊上的皮肤健康完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那里曾经有一个来自地狱的印记。 …… 不对。 不对! 意识到某事的叶无咎惊出一身冷汗——那根本就不是他的胳膊。 他“现在”的胳膊明显要比以前粗壮一圈,细细感受之下,不仅胳膊,这具躯体拥有一身腱子肉,肩宽背厚似一头成年野熊,这根本不是他的身体。 “谁,谁在那里?” 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有人说话,那声音让叶无咎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将自己的呼吸和身体隐入黑暗成为它的一部分。但即便如此,他瞳孔中的震惊却无法隐藏。 那声音化成灰他也认得。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 所以,说话的是他, 那此刻站在这黏稠黑暗中的自己,又是谁? 答案也许并不难猜。 . “马震春,你到底要什么?” 叶无咎用心音问道。 “你口口声声要我杀了你,你说谎!” “你真正要的根本就与杜鹃一样!你想舍弃旧的肉身,借别人的身体新生,我说的对么?” “马震春,我知道你在,回答我!” …… “幼稚。” 果然,叶无咎脑袋里出现了死灵术士马震春的声音,虽是耳语却清晰无比,就好像此刻他就站在身边。 那声音近到让叶无咎有一种错觉,马震春就是这黑暗本身,而对身处其中的自己,有一种造物主对自己所造之物的十足掌控力。 “十二长生知道吗?” 马震春说话了,但似乎没有直接回答叶无咎的问题。 “长生、沐浴、冠带、临官、帝旺、衰、病、死、墓、绝、胎、养,这就是十二长生,是能量从孕育到消亡的一个完整的循环。” “这种能量与太阳东升西落,山川化海,星辰生发寂灭的能量一样,都是这个寰宇无尽能量的一个切片。” “当你有机会成为这其中的一种具体的能量的时候,躯体和肉身,不过是桎梏而已。” “当然,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曾经的我也不懂。说起来,倒要谢谢那个把我炼化成死灵术士的恶魔,让我有幸接触和体察到更高阶的能量,甚至——成为能量本身。” “所以我如何会看得上你的肉身凡胎?” “叶无咎,我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一样——杀了我。” “只有真正杀掉我,我才能脱离这桎梏。” “你,尽快杀了我,不要让我失望。” “当然,如果你做不到,就会因我的血蛊侵蚀,慢慢变成那个恶魔的新玩物……到时你的境地只会比我更糟。” “你觉得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是我造成的吗?呵呵,叶无咎,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好好地、仔细地感受一下。” …… 死灵术士的声音从脑内消失了。 随着他声音褪去,叶无咎也恢复成了自己的身体,不再是马震春的躯壳。 四周再无声息,他却内心轰鸣如擂如鼓。 叶无咎意识到一个问题,四野黑暗,乃至境主府这场天塌地陷,都是他造成的,他才是始作俑者。 黑暗浓雾掩盖之下的地面裂口,是一个巨大的符文——正是从他胳膊上“消失”的那个伤口。 换句话说,他不过是闯入了自己胳膊上那诡异伤口生出的梦魇之中。 而就在他意识到这些的一瞬间,四野的黑气突然凝成了一股旋风,开始往他胳膊里钻!那黑气里裹藏着无数诡异变形的脸,以及来自灵魂的尖叫哭嚎,俨然无间地狱。 伴随着尖锐的难以名状的疼痛,周遭一切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 “你醒了?” “老叶,你整整昏迷了两日,浑身滚烫骇人,我还以为得给你准备后事了。” 丁鹤染语气轻松,掏出一朵纸扎的白花,精致,却一眼就知道是“后事专用”。 “看看咱这手艺,啧啧,老叶,有我是你的福气!” 别看丁鹤染咋唬,其实这两日他担心的要死,不眠不休一直守着叶无咎。 出事那日他去请庄玉衡来救人,还未开口人就跪了下去,说宁可用自己的命也要换回叶无咎,只是现在见他醒了装大尾巴狼罢了。 “境主府……” 叶无咎没心思与丁鹤染逗贫嘴,他现在只想确定一件事,境主府出没出问题——到底是他的梦魇,还是塌陷真有其事。 不过丁鹤染会错了意,他以为叶无咎问的是去境主府赴宴之事。 “境主府赴宴是明晚,哎呦瞅给你急的,赶得上!珍馐美酒和佳人,你一样也落不下。” 叶无咎心下了然,果然是自己生幻。 可他为何会偏偏“看到”境主府塌陷? 莫不是死灵术士在暗示他什么? 马震春心心念念想让自己除掉他,定然不会乱给线索——莫不是这破题关键,就在境主府。 那里到底有什么? 叶无咎仔细回忆梦魇中的一切,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要见大人!” 他挣扎着要起,被丁鹤染一把拦住, “老实躺着!先把气儿喘匀了再想别的。” 见拦不住,丁鹤染忙不迭又补了一句,“大人他们每天都来看你,料想今日很快也会来,祖宗,天大的事儿你也先养好,踏实歇着吧!” “无咎,你醒啦!” 两人正在拉扯,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宋微尘和墨汀风来了。 见他醒了宋微尘很高兴,蹦蹦哒哒到叶无咎身边摸了摸他额头,满意地点点头。 “妥了,不烧了。” 庄玉衡说了,只要叶无咎三日内能醒就不会有大事。 被宋微尘摸额头,叶无咎明显有些不好意思,他虽满心感激,却是不动声色往后挪了些以保持距离,而后向着两人一抱拳。 “有劳挂心,大人,属下有急事禀报!” 他将梦魇看见境主府陷落之事与众人言简意赅说了一遍,并着重提到了一个彼时在那黑雾中被他天然忽略的细节—— 他与一众破怨师在黑雾中行走时并非一无所获,他们找到了阮绵绵! 不,应该说不是找到了阮绵绵,而是她似乎一直在那里等他们,相遇后便很自然的走在了一起。 阮绵绵就困在境主府后花园水榭旁的一口枯井之中。 陷落之后那枯井露了出来,她便自己走了出来。 有意思的是,许是梦魇不真实的缘故,那枯井与“火折子”接任务的朱砂镇那口古井相通,与一片冰雪之地的一处半山洞穴相通,还与一片茂密的长有许多紫藤的林子相通,只是后两处地方叶无咎很是陌生,一时与现实中的所在对不上号。 “属下斗胆揣测,这是马震春给的提示,他心心念念想让我杀了他,所以才有意给我留线索。” “但……也不排除是陷阱。” “此事属下不敢妄加下论断,还请大人判研。” 墨汀风听完若有所思。 确实此前通过血帕寻踪觅迹的结论显示阮绵绵就在境主府,无论是否是陷阱,也应该借着此次去境主府赴宴的机会一探究竟。 但为何叶无咎的梦魇意象会指向境主府? 他与死灵术士因为血咒之蛊的缘故会有感应不假,难道……境主府真有人与此事有染? 但能将濒死的甲级术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炼化成尸陀阵里的死灵杀器,有这样的权力、本事和法能,便是在境主府,也恐怕仅有一人可有此为。 墨汀风不敢再猜。 一切交给事实。 是否水榭旁有此枯井,一探便知。 若届时真能发现些什么,拿到证据之后再行计较不迟。 …… “明晚赴宴,大家随机应变,小心为上。” 他拉住宋微尘的手,满心满眼皆是关切。 “尤其是你,你明日要以琴师和白袍的双重身份赴宴,更是要谨慎。一切稳安为重,切记不可离开我视线。” 宋微尘一听,表情瞬间变成了“跨起个小猫批脸”的表情包同款。 “别人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倒好,条条大路通牛马。” “墨总,明天算算日子可是周末,还要让我同时Cosplay打两份工,咱可说好了,按劳动法来算,你至少得给我三倍工资。” 她有心逗他,想缓解他的担心,以及自己的紧张。 上次刚见境主就被罚跪,差点把小命报销,这次再加上还有阮绵绵的失踪要暗探,更让她有种要赴鸿门宴的悲壮感。 不过她不想让墨汀风担心,只好玩起了抽象,四舍五入,也算是给自己紧张的心情减减负。 而墨汀风知她是有意想让自己宽怀,便也不再提,只是暗自发誓一定要护好宋微尘,就算境主府明日真的天塌地陷,他也不能让她伤毫半分。 . 转眼已是翌日傍晚。 宋微尘换上桑濮的装束,又在外面套上了白袍,因为袍子上有障眼禁制的缘故,她要在白袍尊者和琴师桑濮之间切换倒也堪称丝滑,只是注意别让不知情之人撞见就算大功告成。 一切准备停当,几人乘载魄舟向着境主府而去。 毕竟是“皇家豪门”,境主府的规矩和排场与她去过的其他贵胄府邸不同,刚入境主封地,连大门的影子都没见到便要求下载具步行。 通往境主府大门的是一条宽阔的林荫道,毫无奢靡之气,偶尔设有供夜间照明的灯笼也只是用普通的防腐木制成,倒颇有些归尘山野的隐贤气息。 宋微尘第一次来,满心好奇藏不住,正四处打量,却瞥见头顶一架奢靡无比的飞辇,视规矩如虚设,向着境主府大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败家子谁呀,这么横?” 宋微尘满心揶揄,但突然,嘲弄的笑意就那样僵在了脸上。 她理应认得那架飞辇才是,那飞辇帘旗上绣着大大的“沧”字,她怎么会忘了呢? 那是沧月府的载具,宋微尘以前住在府上时见过,不过那时都是孤沧月亲自抱着她飞来飞去,所以未曾坐过。 宋微尘的心当即漏跳一拍。 难道…… 第309章 出乎意料 - “半夏姑娘,刚才来的是沧月大人吗?” “回尊者,奴婢未见到沧月真君,不过听说今日莅临的贵人里确实有他。” 面对穿着白袍的宋微尘,半夏明显谦卑乖顺得多,她奉长公主之命专程来为司尘府的亲贵引路,此刻正躬身引着众人向境主府正殿而去。 半夏的话让宋微尘的心急跳了几下,到底有多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那只大鸟? 自司尘府雪夜一别,至今已逾半年,就连上次梦见他都已经是半月前的事,要不是偶尔会见到与他极相似的束樰泷,都要记不真切他的模样了。 可既然今日宴客有他,说明孤沧月已然归来,为何有时间前来赴宴,却不去找她? 尤记得落雪分别那日,他情真意切言之凿凿,说上界的事情处理完就去鬼市与她汇合,可如今,回来了却…… 宋微尘心里泛酸,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反而故作轻松, “真君还是真菌?沧月大人什么时候变成蘑菇了哈哈哈~” “哎呀,尊者慎言!” 半夏小心翼翼看了看周遭,生怕宋微尘的调侃给自己惹祸,那位掌管忘川的邪王,莫说他本人,便是让沧月府随便一位亲从听见,她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沧月大人此前在上界静修,达成元神化境,如今已位列真君之位,除却寐界忘川,上界将织梦司也交由他掌管,尊者莫要跟奴婢戏言,您是白袍尊者自然无妨,奴婢可是要受重罚的!” 半夏的话让宋微尘一愣,这些信息为何一个奴婢都知道,她却完全不知情,莫不是其他人知道些什么却有意瞒着她? 她瞥了眼在一旁走着的墨汀风,后者郑重向她摇头——他也不知情。 “半夏姑娘,这些信息你从哪里听来,保真吗?” “这么大的事尊者没听说?这两日府里都传遍了。长公主今日还反复叮嘱奴婢,若是有幸见到沧月大人真颜,须称真君为敬。” “这样啊……” 宋微尘有些讪讪地找补了一句,“本尊者这几日在闭关静修,对外界信息不敏感。” . 经过这一番,宋微尘不愿再说话,只是闷闷的由半夏引着向前走。 墨汀风心里也不是滋味,便是已经明确选择了自己,与他确定了情侣关系,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孤沧月。 不过一乘来自沧月府的飞辇,就能轻易搅动其心神。 “微微……” 墨汀风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你别误会,我不过是太久没见到沧月,想确认他安好,没别的意思。” 宋微尘低低解释了一句,抬头看向四周假意欣赏境主府景色。 入府后她一直专注于与半夏确认那只大鸟的情况,并未注意其他,所以直到此刻才发觉境主府并非想象中那样金碧辉煌——乍看之下甚至还没有司空府气派,但若细细观察,不难发现一草一木一石一器极讲究,几乎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却大有来头的古物。 “不愧是境主府,老钱风和侘寂风混搭得真好。” 宋微尘赞叹出声,见半夏一脸困惑的看着自己,忙解释了一句, “我是夸境主大人有品位。”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尊者眼光真好!一般人认不出来呢。” 闻言宋微尘淡淡笑了一下,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之所以能认出来,得益于住在沧月府的那些日子。孤沧月的后花园同样孤高雅气,硬要夸,也是大鸟眼光好。 又是沧月…… 宋微尘摇摇头,试图让自己不想他,却眼角余光偶然瞥见了几步之遥的亭宇掩映下有一个如谪仙般的背影,玉冠束发,着一袭云白绣金锦袍,宽肩窄腰,挺拔轩昂,一脉仙家王者之气——不是孤沧月又是谁? “沧月!” 等她意识到时,已经冲到了那人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那人回头,眉眼如一汪清月,皓齿如玉,嘴角泛起暖笑。 “见过白袍尊者。” …… “束,束老板?” “抱歉,我把你认成了……” 宋微尘有些无措,往后退了退。 “你今天束了发,我一时没有注意你和沧月发色的差异……实在对不起,我没吓着你吧。” 她垂了眼眸,尽量掩饰心中失落,故而不曾注意束樰泷眼中同样闪过一丝非常复杂的神色,既似失落,又似愤怒,但转瞬即逝。 “无论把我认做谁,只要你同我说话,我都满心欢喜。” 他笑盈盈看着她,言语间尽是温柔。 “束老板,别来无恙。” 这当儿,墨汀风也跟过来了,不着痕迹将宋微尘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他刚刚正与半夏闲聊,找了个借口让她先去正殿复命,同时借机让丁鹤染和叶无咎以及几名随行的破怨师悄悄去探查境主府中是否有阮绵绵的踪迹,事情处理完一回头,宋微尘人没了,再一看,束樰泷看她的眼神都快拉丝了,险些被偷家。 见墨汀风跟过来,束樰泷回了一个拜礼。 “见过司尘大人,草民今日能受长公主所邀得以赴宴,都是沾了大人的光。” 墨汀风微微一笑, “哪里话,束老板手眼通天,又深得境主与长公主恩宠,墨某日后还要多多仰仗束老板帮忙才是。” 言毕他神色一正,低声与束樰泷耳语起来,间或能听见“尸陀”“咒死术”等字眼,想来是在互相勾兑关于尸陀鬼王面具的最新进展。 不过宋微尘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实在心中怅然——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印象里束樰泷与孤沧月从未同时出现过,而现在看到了束老板,那就意味着今天孤沧月不会出现。 也许那架飞辇只是沧月府的亲信来传讯,这样倒也说得通了,不然依照大鸟的性子,如何可能在府中察觉到她的存在,却不第一时间来找她呢…… . “微微。” “微微?” …… “宋微尘。” “啊?什么?” “今夜不可大意,别分神。” 随着墨汀风的低语,宋微尘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像一个牵线木偶,已经被他领着进了正殿,而自己一直沉浸在与孤沧月有关的情绪中,毫无所觉。 正殿一片灯辉壁煌,多了几许奢靡之风,此刻已经聚集了众多宾客,快速瞟了一眼,发现庄玉衡、秦彻、还有阮绵绵的母亲景岚等人都在。 不过庄玉衡看起来很憔悴,一直在同阮母私语,见宋微尘和墨汀风进来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想来是为了阮绵绵的事情伤神。 宋微尘狠狠闭了闭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专注应付眼前,她今天不仅要一人分饰两角,还要抽机会查探软绵绵的下落,确实不能分神。 “属下宋微尘,见过长公主。” 见秦雪樱由半夏搀着向他们走来,宋微尘率先行了一礼。 “尊者不必多礼,今夜虽是家宴,主要还是为了犒劳司尘府兄弟们的辛苦,我们定要好好畅饮畅聊一番。” 秦雪樱虽然言语在跟宋微尘有来有往,但眼睛却自始至终没有从墨汀风身上离开,她向他一欠身——按礼数,长公主在正式场合需行此礼之人,要么是宗亲长辈,要么是上界仙贵,要么是自己夫君,也不知道她此刻是将墨汀风当成了谁。 “司尘大人,此前在府上多有叨扰,还几乎酿成大祸,实在愧责难安,请受雪樱一拜!” “长公主言重了,您莅临小住,让府上蓬荜生辉,岂有叨扰一说。” 墨汀风紧忙去扶,却不防被秦彻撞见,只见他似笑非笑盯着两人, “看来好事将近,长公主,表弟提前恭喜了!” “彻儿你再胡说,小心本宫命半夏撕你的嘴!” 秦雪樱被闹了个大红脸,嗔怪地看了眼秦彻,后者大笑着与一旁路过的客人勾肩搭背的走了。 “这个没正形的,司尘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 顿了顿,秦雪樱凑近了些,低声冲墨汀风耳语了一句, “司尘府长亭夜会,本宫说过的话,今日兑现。” 宋微尘听了,在一旁微微挑了挑眉——她借墨汀风的凝神术看过那一晚,自然知道秦雪樱所言何事。 —— “司尘大人,做个交易如何?” “我们皆无心于彼此,此乃事实。但大人您碍于君臣情面不好开口,本宫又不忍驳父君一番美意让他伤神,不如联手一起做出戏?” “劳烦大人面上许我几分薄情,让本宫寻一机会当众婉拒,并请命父君为大人和桑濮妹妹指婚如何?” “毕竟若是传扬出去,堂堂司尘大人为了一介民间琴师而拒绝境主嫡女,莫说雪樱自惭,便是父君脸上也挂相不住,还请司尘大人体恤则个。” “你许我台阶,我许你佳人。” —— 宋微尘心中暗忖,看来今夜“桑濮”也是受邀者,是长公主刻意为之。 也就是说,今夜她会以桑濮的身份,由境主指婚许配给墨汀风。 不知道这个消息孤沧月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不行!宋微尘!你不能再想那只大鸟,不要分神!” 惊觉自己再度神游,宋微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也就在此时,境主秦桓到了——由两名贴身侍女引着,自正殿前方的屏风而出,径直坐到了正席之上。 众人见状,连忙各自落座。 墨汀风列位境主右侧偏席,宋微尘紧挨其而下,秦雪樱则坐在她对面,她的旁边则是庄玉衡……待众人落座完毕,宋微尘发现有几个位置无人,席间不见景岚,也不见丁鹤染与叶无咎,应该都是为了阮绵绵而去。 不过境主似乎并不在意,他端起酒樽,冲着众人一举,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今夜不醉不归!” “谢境主大人!” 宋微尘不会喝酒,端起酒樽装腔作势抿了一点,却惊觉其中不是酒,而是普通的水,正在惊讶,却见坐在对面的秦雪樱冲她挤了挤眼睛,顿时心下了然。 亏得长公主心细如发,提前为她“动了手脚”,心里一时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正在偷着乐,突听得境主唤她, “宋微尘。” “臣,臣在!” 她活像个受了惊的兔子,酒樽一扔蹦起来老高,冲着境主行了一个夸张的大礼。 境主被她的滑稽模样逗笑了,言语之间更柔和了几分, “上次孤错怪了你,事后才知你因查案不慎中了反骨水,才会与孤反着说话。你因此受惩,可怨孤?” “不敢不敢不敢!” 宋微尘头摇得像拨浪鼓, “境主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只有对的和更对的,怎么可能错怪臣下!” “臣下说话荒腔走板,便是没有反骨水,也常常词不达意,多亏境主教诲及时!才没有让臣下在胡言乱语的邪路上一去不返。” 宋微尘一通谄媚的毫无营养的彩虹屁却把境主逗得哈哈大笑, “白袍会说话,孤心甚慰,赐酒一杯。” 服侍在境主跟前的贴身侍女闻言,立即心领神会取过一个新的酒樽,拿起境主席上酒壶将其注满,端到宋微尘桌前放下。 这酒她不能不喝,莫说是赏酒,就是毒鸩她也得喝。 为了避免墨汀风强为自己出头拦酒,她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向境主谢恩——看起来春光满面,实则已经被酒精激红了眼,拼命忍着罢了——这一切都落在墨汀风眼里,他起身救场。 “白袍酒力堪微,再喝下去恐又要胡言乱语,若非境主英明宽宥,少不得一番责罚。” “无妨!今夜是家宴,无论是谁说错了话,孤都不会当真,更不会动气,汀风莫要挂怀。” 境主哈哈大笑,兀自饮下一尊酒。 他早看出宋微尘不胜酒力,而她酒壶里都是水!故而才有方才一举。 秦桓是酒场中人,在他看来,人可以没有酒力,却不能没有酒胆,所以才有心试探——若方才赐酒宋微尘有半分犹豫,他虽不至于当场动脸色,却会在心里将白袍划作另外一档下属——可以用,但不可以近。 好在宋微尘的表现让他颇为满意。 …… 不过她哪里知道这些,只当是境主民主宽容,是个有血有肉的寐界CEO。 借着酒力,宋微尘逐渐露出本性,盘腿一屁股坐在桌席之上,一副要跟境主好好唠唠家常的架势。 “有您老这句话,臣下就放心了。” “咱就是说,江湖谁人不知,宋微尘,那就是胡言乱语的神!” 噗嗤,秦雪樱忍俊不禁。 “父君,可不能再叫尊者喝酒了,这一不留神,都喝出神位仙籍来了。” 秦桓也挺高兴,他有心逗宋微尘, “你倒是说说看,要是胡言乱语的好,能让孤笑出声来,赏!” 宋微尘一听来劲了, “赏什么?带薪年假?秦董事长,您能不能跟我的老板说说,五星员工和年终奖安排一下子?” 秦桓闻言一挑眉, “这就是你的胡言乱语?” “哦,那我开始了啊——” 宋微尘在脑袋里飞速回想她以前看过的抽象发言,貌似“黄龙江一派全带蓝牙”有点过气了?她一拍巴掌,有了! “我是随时爆炸的洗洁精,是没有道德的旋转齿轮,最擅长将乌龟做成西瓜汁。在我五岁时,体温就已经达到了700摄氏度,顺利帮助土拨鼠生下七个喷气式超声波,可现在仍然学不会十以内的加减法。这样下去,只有将脑组织扔到天上滑雪,才能成长为经典的系统病毒被连续枪毙五十六年。” …… 境主分明想笑,嘴角上扬,笑意却凝在了脸上,他定定看向宋微尘身后——正殿进门的方向。 “乌烟瘴气,胡言乱语!” 来人语气凛冽,却让宋微尘心里猛地漏跳一拍,她转头看去—— 来人身型颀长轩昂,眼如金曜,戴一张鸟喙面具,一头银丝如月华照水,踏风而来,瞬息即至。 “沧……沧月?” 她喃喃出声,可来人却似乎不认识她一般,嫌恶地乜了一眼,自顾端坐到境主秦桓左侧偏席。 “墨汀风,这就是你司尘府的行事做派?” “扮痴卖蠢,愚不可及!” 第310章 来势汹汹 - “沧月真君,多日未见,性情豪爽依然,孤借家宴恭贺沧月大人荣膺尊誉,敬真君一杯!” 见孤沧月来势汹汹,境主秦桓决定救场。 这刺儿头是出了名的邪佞难缠,如今尊位更甚,便是连身为境主的秦桓也不得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家宴不请他不合适,按往常惯例,他定然不会来,今次也不知怎,居然从上界不死神殿专门赶来赴宴。 可来了进门就摆臭脸发脾气给众人看也是怪叫人难堪。 整个正殿除了秦桓无人适宜接话,他只好硬着头皮与孤沧月周旋。 可孤沧月根本不吃秦桓那一套,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乜了眼桌前盛着无念水的酒樽,修长的手指隔空一弹,酒樽合着酒水,劈头盖脸泼摔在了宋微尘身上! . “你就是新来的白袍?” 一副充满戏谑的口吻。 “姓墨的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什么货色都敢往外领!” 宋微尘根本没想到孤沧月会用酒泼自己,完全没有躲避的意识,一樽酒一点儿没糟践,溅了满怀。 不过她没有擦,还如之前一样坐在桌席之上,整个人有些恍惚,一双大眼迷茫地看着孤沧月——真的是他吗?方才大鸟真的……拿酒泼她来着? “孤沧月!!!” 墨汀风急了,手掌一翻,孤沧月桌席上的那壶无念水似一股水银钢针,刺穿汝瓷莹润的玉瓶,冲着孤沧月面门而去! 孤沧月身形一闪而逝,那股水做的钢针径直划空,穿透了他身后的铜壁——杀伤力之悍,现场众人无不惊骇。 若孤沧月方才没有闪避,恐怕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 “汀风!切莫伤着真君!” 秦桓切切出声,毕竟墨汀风是寐界响当当第一战力,便是孤沧月修成了真君元神也难敌,要真在他府上受伤,在上界那里不好交代。 境主话音未落,孤沧月已经闪形出现在宋微尘身侧,隔着鸟喙面具,一脸阴鸷地盯着她。 墨汀风即刻欺身而上,浑身杀气四溢,谁都别想伤害宋微尘,尤其是他!! 本来热闹的正殿一时落针可闻。 “真君!汀风,好好的家宴,你们这是做什么?” 秦桓赶了过来,秦雪樱紧跟其后,面上是掩不住的焦急——手上掏出锦帕替宋微尘擦拭酒渍,视线却不曾离开墨汀风,显然怕他吃亏。 “来者皆是尊客,家宴时光难得,美酒言欢,一起共享金宵岂不美哉?” 秦雪樱殷切切开口,毕竟“劝架”这种事,她的境主老爹并不擅长——主要也没什么场合“锻炼”。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孤沧月根本不吃这一套,满是不屑的口吻,声音不大不小,却让整个正殿都听得。 如此不把长公主放在眼里,放眼寐界,也就他一个。 “什么狗屁家宴,谁跟你是一家?” “再说你们也没把别人当做一家,这不,秦桓老儿正在把这新来的白袍孙子当猴耍!不是吗?” …… “够了。” 宋微尘终于开口,声音既平静又空洞,与之前“胡言乱语的神”判若两人。 “沧月……真君,家宴难得,别因为我,坏了大家的兴致。” “您若是看着碍眼,我离开便是,不必如此大动肝火。” 言毕,宋微尘向境主躬身请意,后者点点头, “嗯,白袍不甚酒力,出去透透风醒醒酒也好。” “谢境主恩典,臣下先行告退。” 她转身欲走,不料却被孤沧月一把捏住了手腕,墨汀风要上前,被秦雪樱和秦桓拦住,一时无法施展。 一股钻心的痛自臂上传来,宋微尘眼一热,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手上疼,心更疼。 “本君准你走了?” “这么不把本君放在眼里么?” …… 宋微尘听见自己心里某处,有个很珍贵的东西落在了地上,碎声一片。 “本君。” 这是孤沧月从未用在她身上的语汇,他一直都对她自谦为“我”。 这个“本君”让她很陌生。 她细细地认真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没错,是那个人。 怎么不过短短一别,再见却如此让人害怕的陌生。 他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 …… “沧……,真君到底想怎么样?” 孤沧月一声嗤笑,极尽凉薄。 “不想怎么样,方才怎么侍奉的境主老儿那般开心,现在就怎么侍奉本君,若能教人开怀,便饶了你。” 宋微尘黯然一笑, “原来真君也想耍猴。” …… “可我若是不愿呢?” “不愿?!” 孤沧月大笑出声,随着他的笑声,宋微尘觉得手腕似乎断了——至少是骨裂,她似乎听见了骨头轻微裂开的声音。 她没有喊,比起心上的裂痕,这点疼痛不算什么。 . “沧月真君这是作何?” 万万没想到,就在一众宴客自觉噤声不语,以免殃及池鱼的时候,束樰泷却主动凑了过来。 他向着境主和众人一礼,温润安和,明明与孤沧月长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神情气质却是全然不同。 “草民前些日子去外域走贸易,得了几样新奇的小玩意,诸位贵人若不弃,便由草民呈上来,叫贵人们图个乐可好?” 顿了顿,束樰泷耐人寻味地看了孤沧月一眼。 “说来也巧,这当中有一样,与沧月真君似乎还有些渊源。” “哦?还有这等巧事,孤听来甚是好奇,束爱卿速速呈上,让大家开开眼!” 秦桓“借题发挥”,手掌分别释出三成法力,一掌虚虚揽向孤沧月肩膀,另一掌则揽向墨汀风,欲带二人回座——这是寐界官场一种隐晦的“给个面子”的表达,意为我敬你为上宾,也请你给我一点台阶,不要当众闹得太难看。 孤沧月略沉吟,乜了眼宋微尘,到底是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冷着脸由境主引着走。 她也趁着他们走向各自席位的当儿,默默往正殿门口而去,不过宋微尘很想知道到底束樰泷在外域寻到了何物与孤沧月有关——有没有可能正是此物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稍作踟蹰,她还是停下了脚,找了个僻静处偷偷观察。 只见束樰泷从他坐落的席位下取出一个三层锦盒。 打开第一层,里面是一颗大如鹅蛋的草绿色水晶珠。 “这颗翡翠珠来自岱山之阳,名曰‘神照’。本以为早已绝迹,没想到在外域还能得见其真颜。” 束樰泷将那颗翡翠珠奉于境主等人眼前,见者无不暗自惊叹,相传这岱山的翡翠珠万中无一,细观之下,能见“瑶草奇树,青竹葱茏,上有鸾凤,下有玄鹤”,今日一见,当真了得。 “上古卷轴里有记载,称这神照之珠可以让凡人不死——实为谬谈。不过它确实有别的功效。” 他说着将神照之珠双手奉至秦雪樱面前, “常佩此珠,可使女子神颜永驻。长公主丽质天生自然不需,不过它还有让人安眠不做噩梦的功效,若您不弃愿意收下,我也算给这小玩意觅得一位好主人。” 束樰泷当真会说话,每个字都落在秦雪樱心坎上,既给足了面子,又给足了里子,自然把长公主哄得喜笑颜开,一张粉面似樱,更添几分妩媚。 在一旁凑热闹的秦彻看了,自然少不得一番揶揄。 “哎哟喂,我瞅着表姐和某人倒是相配。要不趁着今天良辰吉日,有些事儿,该定就定了吧!” “话太多仔细闪了舌头。” 秦雪樱口气带着女儿家独有的娇嗔,但神色却是一副心有所属,少女怀春的模样,境主秦桓尽数看在眼里,他看着束樰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束爱卿一份真心难能可贵,孤替雪儿谢谢你。” 秦彻大剌剌往束樰泷肩膀上一揽, “束老板,还不抓紧开口,我姑丈这意思,你的好事将近啊!” 束樰泷嘴角一勾,打开了第二层锦盒,里面是一颗看起来很普通的骰子,虽是骰子,点数的痕迹却很淡,不仔细些甚至看不出来。 “这是‘影骰’,据说是用食梦貘的头骨制成,所以上面的骰子点数可以随心而变,最适合小赌怡情时消遣。” “这么厉害?” 秦彻不由分说一把抢过, “怎么用?” “秦小侯爷,您将骰子握在手心,心中想一个数,而后正常摇掷后放到桌上,无论您怎么放,朝上的那一面,必是您心中所想之数。” “当真?” 秦彻半信半疑依言而行,将手中骰子放置于桌面,却没有立即移开手。 “我想的数字是三,开!” 毫无悬念,他手掌下骰子仰面数字,正是三。 兴之所至,秦彻又试了几次,百发百中,这可把他激动坏了,两眼放光看着束樰泷, “束老板,这宝贝让给我吧!多少价你说个数!” 束樰泷淡然一笑, “不过是小玩意,秦小侯爷喜欢,拿去玩便是。” …… “真要论宝贝,还得看这第三样。” 束樰泷说这话时,眼睛似笑非笑盯着孤沧月——许是错觉,自打束樰泷站出来“英雄救美”,以外域带回的“小玩意”打破方才席上紧张的对峙气氛后,孤沧月就沉默了许多,他只是静静看着束樰泷“显摆”,并不曾出言制止。 也直到这时,宋微尘才意识到,孤沧月与束樰泷同时出现了。 原来之前所有的猜测和试探都是错的,他们确实并非同一人,尽管两人有着几乎无二的身型模样。 到底是自己多心了。 她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视线扫到孤沧月,不自觉又一次红了眼,多希望眼前的孤沧月与她的大鸟也不是同一人…… 直到此时,宋微尘才觉得自己手腕火烧火燎疼起来,定是伤了骨头,她今夜已再无可能以桑濮的身份抚琴,还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正席的骚动吸引过去,只听得秦彻和秦雪樱等人啧啧惊叹,却不知是见了何物。 宋微尘藏在柱子后面,伸长脖子看将过去,只见一片盈盈辉光——锦盒里怎么会有月光? 难道是月亮的碎片? …… 待她看清,才发现那是一根羽毛。 是一根秀气的箭羽,韧性极好,尾端有个椭圆的翎,通体泛着金白之色,宋微尘略踌躇,倒似在哪里见过。 “据说这是上古鸾鸟头上的一根冠羽。” 看孤沧月脸上神色复杂,束樰泷勾唇一笑。 “看来所言非虚,草民赌对了。” …… 是了,宋微尘想起在时间之井,身处绝境中的她被孤沧月化身而成的鸾鸟所救之时,她在他头上看见的正是眼前这如满月之色的冠羽,一共三根,夺目非常。 不过那日的光芒比眼前这根冠羽更甚,那光更像是金白色的太阳,而非月亮。 …… 束樰泷将那根冠羽双手奉至孤沧月面前, “沧月真君,听闻若有人能得到鸾鸟冠羽,便可驱使您这位上古真神为其做一件事,无论什么事都得应允,此话可真?” 第311章 有备而来 自束樰泷突然杀出为宋微尘解围,孤沧月的脸色就非常难看,此刻更是阴鸷冷硬,眼瞳中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猩红,情绪已然差到极点。 奇怪的是,毫无法能的束樰泷似乎并不惧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翩翩君子的模样,加之两人几乎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貌,对比之下,倒显得前者像恶妖,后者像上神。 墨汀风知宋微尘仍在殿内,所以并未着急去寻,而是长腿一迈,双臂环胸,半挡在了束樰泷与孤沧月之间。束老板是为了宋微尘出头才会出来“献宝”,眼见着孤沧月要发难,他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墨汀风的举动成功将孤沧月的杀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后者一头月华银发无风翻飞,袍袂猎猎,掌中开始凝聚淡蓝色的冰晶龙卷,以至大殿之内温度陡然下降,咫尺之内,秦桓席上的月莹葡萄甚至开始结霜。 看的秦雪樱等人暗自生急,又惧于孤沧月的邪佞习性不好贸然相拦。 境主秦桓自然不悦,可一边是爱将,一边是上神,这碗水他无论如何端不平,干脆冷眼旁观,大殿之上,气氛一时尴尬异常。 眼见着墨汀风背后“非攻”法相巨剑若隐若现,大战一触即发。 . “抱歉来迟了!画扇不能来,在家里起犟,让我这一番好哄。” 未见人先闻其声,嵇白首洪亮又大大咧咧的声音已经传入殿中。 下一秒,高大的身影从殿外御空而入,径直落在境主正席前。 “见过境主!” “哟呵,今天刮得什么风?居然忘川之主也在?” …… 嵇白首毕竟是前任司尘,又是寐界迄今为止因功绩显赫战力卓越,以凡人修士之躯跃升仙籍的唯一一人,自然少不得众卿敬仰。 一时殿内之人除却孤沧月,皆向其俯首行礼以示尊敬。 墨汀风更是给了十成面子,将法相巨剑收回,冲嵇白首一拜,“嵇大哥。” 嵇白首拍拍墨汀风的肩, “画扇问你和微微好,还让我给你带了一箱新制的无念水,已经放到了载魄舟上。” …… “嵇卿,你一直不来,无人与孤斗酒,喝得实在不尽兴!” 境主秦桓暗暗松一口气,他正为殿上的局面扫兴又犯难,看见酒搭子姗姗来迟“救驾”,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向着自己正席上唯一的空位一指, “特意为卿所留,今日与孤不醉不归如何?” 嵇白首点头应着,却未立即行动,而是抱臂站定,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盯着孤沧月与束樰泷。 “你们这是怎么了?沧月大人,多日未见,听说已经荣膺真君之位,理应脱俗了些,怎么还在跟一个凡人置气?” “束老板倒是有种,沧月真君都敢招惹,老嵇敬你是条汉子,放心!你若是在此处肝脑涂地,老嵇我负责替你收尸!” “噗。” 藏在玉柱后远远看着他们的宋微尘没忍住轻笑出声,虽然手腕刺疼依旧,但天生的神经大条让她尤其擅长苦中作乐。 嵇白首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真与她有些臭味相投。 “幸亏嵇叔来了。” 宋微尘暗戳戳地想。 庄玉衡并不在殿内,今日见面他明显神不守舍,想来此刻定是与景岚在境主府寻觅阮绵绵的踪迹,恐怕今夜是指望不上他。 而秦雪樱和秦桓她算是看出来了,镇场子的能力在冰坨子和大鸟面前基本等于负数,若真打起来,恐怕只会干坐着看两人掀翻境主府。” “总得有个能劝架的。” 她随即叹了口气, “可嵇白首这人吧……怎么看也不像个和事佬,倒更像个点炮的……” 宋微尘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重新回到“漩涡中心”去尝试解围,束樰泷悠然开口了, “收尸这种事倒也不必劳烦嵇大人,草民不过是在外域得了件有趣的玩意,正在请沧月大人辨其真伪,真君何等尊贵身份,断不至于为此草芥人命。” 一听这话嵇白首来劲了,大剌剌往境主正席下的台阶上一坐,顺手抄过秦桓席上一壶新酒就往嘴里倒, “我错过了什么?” 束樰泷言简意赅解释了一遍,将那锦盒里的冠羽呈上,嵇白首眼睛亮了, “这宝贝我真是第一次见!沧月真君,明人不说暗话,这冠羽可真?” 孤沧月腮帮紧了又紧,将掌中冰晶龙卷化散,闷闷地嗯了一声。 “确是本君重塑元神时蜕下的冠羽,废物而已。” 他的话让嵇白首显出莫大的兴趣, “崩管是不是废物,诺可为真?当真可凭此物御使真君为得其此物之人做一件事?” …… 孤沧月的沉默正是最响亮的肯定。 嵇白首一脸羡慕嫉妒恨, “哎呀束老板,你赚大发了!我要是你,就要来他的不死神殿住上千年,感受一下上古神山的天地灵气,想必修为能有大成!” 束樰泷淡淡一笑, “嵇大人惯爱说笑,草民一介凡夫,莫说毫无法能修为,就算有,那上界古神所居之处又岂是我等贱民能踏入半分的所在?” “还不如直接要沧月真君的性命来得实在。” 束樰泷声音不大,却让殿中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这种话岂能言戏,闻者莫不当束樰泷在就地找死,一时皆变了脸色。 “束老板慎言!” 秦桓不宜亲自下场开解,但秦雪樱却再不能坐视不理,她紧着端起一樽酒敬给孤沧月, “束老板定然是喝醉了,真君莫要怪罪,雪樱敬您一杯!” 孤沧月置若罔闻,只是冷眼看着束樰泷,那眼神却让秦雪樱禁不住背脊发凉。 他自席上消失,瞬间出现在束樰泷面前——一身黑金蟒袍,银发耀眼,束樰泷则一身月白锦袍,乌丝如墨。一黑一白,两人站在一处,活像彼此的镜像。 “凭你也想取本君性命?” 孤沧月往前又凑近了些,手一伸,指尖化形为尖锐的鸾鸟利甲,搭在了束樰泷脖颈上——只是碰触,颈上便已多了一条鲜红血痕。 “沧月真君手下留情!既是家宴,当以和为贵。” 秦雪樱硬着头皮再劝,声音不自觉有些抖。 不料束樰泷丝毫不惧,甚至一反常态大笑出声, “多谢长公主挂怀,沧月真君不会杀我。” “应该说,他不能杀我。” “持鸾鸟冠羽者,心愿未达之前若遭歹人加害身故,鸾鸟上神需为其手刃仇人,草民说得可对?” “沧月真君总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贱民自戕吧?” …… “你找死!” 孤沧月利甲寒光一闪,束樰泷脖颈上流下的血瞬间将其衣襟染红——但他眼中却明显笑意更浓。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孤沧月,守诺,要脸。 束樰泷将那蜕下的冠羽交到孤沧月手里,而后向着境主和众人一拜, “沧月真君重诺,依规矩需为草民无条件办一件事,但做何事我一时没有主意,这件事今日便先欠下,一年之内我若有所求,便请真君兑现诺言,我若无所求,此事便就此作罢,再不提冠羽之诺,如何?” “束某虽一介草民,却也一言九鼎,今日借境主大人福地,请各位贵人为我做个见证。” …… 至此,心大如宋微尘都听出了不对劲,看来束樰泷并非全然是为了替她脱困,而是有备而来。 他今日似算准了孤沧月定会赴宴,而他必须要在这个场合将冠羽之事摆上台面,让众仙家贵胄传散出去,一年之内孤沧月都会是他身边最大杀器——他可以提出任一要求,而孤沧月却不得不满足。 换句话说,束樰泷要让世人皆知,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孤沧月。 虽然尚不清楚束樰泷的底牌到底是什么,意欲何为,但宋微尘总觉得不安,她很清楚,孤沧月看似邪佞,实则良善单纯,而束樰泷看似无害,实则深不可测。 是,即便到了此刻,孤沧月将她看做趋炎扮蠢的陌生人且实打实地伤了她,宋微尘还是禁不住为他担心。 见孤沧月一脸火大拂袖出了殿,她也悄悄跟了出去。 宋微尘不信他会忘了自己。 他一定有隐情,她一定要好好同他聊聊。 . 境主府比想象中的更大,宋微尘急急出了殿,先在僻静处脱下白袍,露出桑濮的装扮,虽然手腕受伤无法抚琴,但总不好叫“桑濮”直接缺席,今夜因着方才的闹剧境主肯定心里生恼,万一再因此给墨汀风惹事得不偿失。 飞速换下衣服,将白袍交给司尘府跟来的一名破怨师看管,宋微尘沿着隐约瞥见孤沧月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那是境主府的殿前花园。 说是花园,却明显比别处府邸的更大,中有假山凉亭无数,宋微尘走出了一身薄汗都没能走出去,更别提看到那只大鸟。 渐渐的,她发现了异常——不是花园大,而是有“诡”,这个花园本身是一个法阵,也不知是触发了什么,被这花园认作了闯入者,所以才走不出去。 正在纠结要不要用“名召禁”将墨汀风唤来助她脱困,忽听得身旁假山后碎石碾动——有人走过! 宋微尘紧忙追了过去,现在这种情况,哪怕跟着人先出了这法阵花园也好啊! 可假山后空无一人。 宋微尘万分不解,她踩着地上碎石,发出了与方才同样的声响,人呢? 四下顾盼,忽觉身后有异! 她猛然转身—— 看见了那个记挂许久的人,银丝月华如水,云母鸟喙面具好端端戴在脸上,不是大鸟又是谁。 宋微尘眼眶温热,向着孤沧月走近一步, “……唔!” 可还没来得及叫出他名字,就已被孤沧月重重掐住了喉咙, “凭你也想跟踪本君?” “谁派你来的?” 第312章 情断则伤 - 孤沧月脸上全然的陌生与防备似乎不是装的。 即便宋微尘没有障目禁在身,即便她此刻就是本来的模样,他依然认不得她。 窒息感越来越重,宋微尘用自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试图掰开孤沧月的钳制,奈何如蚍蜉撼树。 因她绝不能在境主府露馅,绝不能在此地使用驭傀之力和傀幻灵胎,在离开司尘府时,甚至刻意将驭傀玉佩留在了无晴居——所以此刻的宋微尘就是一个全然的凡人。 凡人如何与上神斗? 呼吸困难,意识朦胧,云母鸟喙面具下的那张脸渐渐变得不真切起来, “难道他是假的,并不是真正的孤沧月?” 随着脑中出现的念头,宋微尘拼力伸手抓向他的面具, “啪!” 云母鸟喙面具应声而落,宋微尘脖颈上的压力瞬间消失,孤沧月后退一步,以大掌半掩住脸。 “蠢货!你怎么敢?!!” “咳,咳咳……” 宋微尘佝偻着身子,靠在路旁的假山石上顺气儿。 尽管只是昏暗光线下潦草的一瞥,她仍然无比确定,面具后正是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不是她的大鸟又能是谁,只可惜眼神里透着全然的陌生。 “虽然我认为应该直接成婚,但如果你坚持,我们可以先谈恋爱。” 彼时情话言犹在耳,可眼前的男人深情不再,眼中只剩嫌厌。 心口不争气的闷疼起来,喉咙里泛起丝丝腥甜,宋微尘几乎拼尽全力才把翻腾的气血压了下去。 这功夫,孤沧月已经重新将云母鸟喙面具戴在了脸上,他一步步逼近宋微尘,指尖幻化出尖利爪甲,身上杀气沸腾。 “你最好是已经想好了遗言。” 他一手捏住宋微尘肩膀,拇指上锋利的爪甲如一柄利刃,轻易扎进了她的肩窝,雪白的裙衫立时漾出一朵沁血腊梅。 “疼……” 宋微尘眼里不争气的泛起氤氲。 “谁派你来的?说实话能死痛快些。” 阴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顾她呼痛,没有丝毫怜惜。 肩窝处钻心的刺痛让宋微尘认清一个现实——孤沧月是真的会杀了她。 “不能死。” “绝不能死。” 孤沧月不记得她,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若今日真死在他手里,日后一旦想起过往今昔,他恐怕无法独活,她不能死。 而且她还要在七夕当夜舍一魄为墨汀风解除斩情禁制,无论如何她现在都不能死!. “沧月大人,我是司尘府的琴师桑濮,今日受命赴宴为众贵人抚琴助兴,不慎迷路冲撞了您,并非有意冒犯,请真君明鉴!” 宋微尘忍痛开口,她现在只想先息事宁人,让孤沧月暂且放过自己。 她当然可以用名召禁唤墨汀风来救场,可那样他们势必会大打出手,绝非她所愿。 …… “司尘府琴师?” 孤沧月冷哼一声,捉腕看其手指,恰好是受伤的那只,又是一阵钻心刺骨之痛袭来,疼得她起了一身冷汗。 “第一次见到断腕赴宴抚琴的琴师,如此拙劣的借口和手段,也敢来接近本君?” “料想那姓墨的再不济,也不至于蠢到派你这种货色来跟踪本君。” 孤沧月掐在宋微尘肩膀上的手指暗暗用力,爪甲又戳进肩窝几分, “还不说实话?” …… “沧月……我疼……” 宋微尘身痛心更痛,情绪一瞬崩塌。 “你当真……不记得我?” 孤沧月一怔,掐在她肩上的手似乎松了松,脸往宋微尘又凑近了些,云母鸟喙面具下露出的眼里闪过一丝犹疑。 “你……?” 宋微尘本来想问他是否还记得听风府那个雪天之诺;想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为了她差点夷平鬼市;想问他是否还记得时间之井;想问他什么时候再带她去玉山瑶台……可这些话在此刻他拒人千里的眼神之下,她真的问不出口。 …… “千纸鹤。” 宋微尘终是艰难开口,她还记得那只在梦里离奇消失的纸鹤,自己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着的,他给的纸鹤。 听见千纸鹤,掐在宋微尘肩膀上那只手明显抖了一下,爪甲褪去,孤沧月松开了她。 “纸鹤分身本君已经万年不曾用过,你区区一凡人,怎会知道这些?” 幽深的眸子带着十二分警觉,他把头凑到宋微尘耳际,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发问, “你还知道什么?” …… “我还知道你曾经说过……” 宋微尘想起当时孤沧月给她纸鹤时说的那句话,心里一阵纠扯, “你想见我时把它点燃,无论天涯海角还是刀山火海,我都会为你而来。” “砰!” 万万没想到听了这话的孤沧月没有半分动情,而是突然抬起胳膊掐住宋微尘的脖颈将她狠狠掼向其身后的假山山壁——虽然距离不过二三尺,力道却足以让她五脏六腑气血翻涌。 “噗!” 宋微尘吐出一口鲜血,悉数落在他掐住她喉咙的虎口处,整个人看起来奄奄一息,孤沧月却丝毫不为所动,表情更加阴狠。 “道听途说,巧言令色!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货色就敢跟本君玩这套把戏。” “本君倒要看看,你到底为谁卖命,今日又有谁会来替你收尸!” 孤沧月左手倏然抬起,剑指一挥,一道微蓝冰晶自指尖发出,转瞬凝成一把刺晶冰刃,他将冰刃往空中一抛,反手接住,向着宋微尘脖颈划去! “噹!!” 数十枚金针刺向那把冰刃,将其瞬间穿透化为冰晶齑粉,金针随即险险擦着宋微尘耳鬓没入其身后假山不见——力道之猛,假山上入针处竟多了数道裂痕。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沧月真君!难为一个小姑娘,怕是多有不妥!” 一个黑影掠空而出,稳稳落在了两人身边。 “是你?” 孤沧月一挑眉,满脸挑衅地看向来人, “嵇大人不在殿内与境主老儿斗酒,跑来这里做什么?” “嵇某受司尘大人所托,特来接他的琴师赴宴。” 原来墨汀风早就想出来寻宋微尘,却被境主拽住商议月余之后要开启的“术士定级试炼”,关系重大,他实在脱不开身。 可自从宋微尘离殿,即便她身上有他一半神识,墨汀风也无法确认她此刻何处、是否安好,他定向传讯给丁鹤染、叶无咎以及庄玉衡,想让他们去确认宋微尘的情况,也都无法收到回应——想来是境主府中有某种特殊结界禁制的缘故。 再想到她是尾随着孤沧月出了殿,墨汀风更是情急,只好托同在殿内的嵇白首出来寻她。 好在嵇白首来的及时,否则宋微尘此刻恐怕已成一缕幽魂。 . “她当真是司尘府的人?” 孤沧月看向宋微尘的眼神满是不屑,掐着她脖颈的手终于收回,拂袖负手而立。 没了孤沧月的“钳制”,宋微尘再也支撑不住,向着地面软去。 “小丫头!” 嵇白首单手握拳伸臂揽住了她——这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接触“异性”的方法,足见嵇白首对悲画扇有多恪守“夫德”。 宋微尘并未失去意识,却因为孤沧月的几次发难,身心皆受创而引发前世印记的旧疾,她试图抬手去摸索腰间药瓶取一粒黄泉太阳草的丹药服下,却是虚弱徒劳。 “药……” “啊?你说什么?” 大老粗嵇白首哪里伺候过这种虚弱不堪的瓷娃娃,根本听不清宋微尘的“求救”。 “噗。” 她又呕出一口血,意识渐远,就快撑不住了。 孤沧月“啧”了一声,看得出极不耐烦,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极精致的玉瓶扔给嵇白首, “上好的仙药,便宜了这个凡人。” “既然真是一个普通琴师,本君也不必为难于她,你带走便是。” 嵇白首也不多言,赶忙打开玉瓶将几粒仙药悉数喂进宋微尘嘴里——到底是仙家圣品,也不知是何等灵物所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宋微尘肉眼可见地恢复过来,不但旧疾得抑,甚至连脖颈,肩膀乃至手腕处的伤都尽数恢复。 “嵇叔。” 宋微尘乖乖唤了嵇白首一声,借他的力站了起来。 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肩膀,并无异样,甚至抚琴也未尝不可——除了心头有块地方变成了一个空洞,她已然再无任何不适。 “回去吧,你不在,可把汀风急得不轻。” “嗯。对不起……我迷路了,一直在这花园走不出去。” 宋微尘垂着头扣手指,在嵇白首面前,确实像个小孩。 他看着她,无奈摇了摇头,迈腿向前走去。 “你也是,好端端的跑来这花园做什么,这里是境主府有名的诸葛八阵山,变化无穷,就连府中待了好几百年的人走在其中也会迷路,莫说你了。” “跟上。” 低低应了一声,宋微尘滴溜溜小跑跟在嵇白首身后,很快没入黑夜不见。 她没有再看孤沧月,一眼都没看,因为她怕只消一眼,就要忍不住哭出声来。 所以宋微尘自然不会注意到,在她身后,孤沧月那双神色无比复杂的眼眸,一直追随着她,就连她已隐入无边的夜晚,他也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而他藏在袖中的手,一直不停往下滴血,血里泛着淡蓝色幽晶星光——那是他自己的血。 不知何时,孤沧月的手指重新幻出尖锐的爪甲,不同的是这次他并没有伸向任何人,而是任由它们滋长,穿透了自己紧握的拳。 第313章 小美人儿 - “哟,小美人儿!” 正在殿中跟一亲眷府上的远房表妹眉来眼去的秦彻,看见跟在嵇白首身后款款进门的宋微尘,忍不住亲热地唤了一声。 大老粗嵇白首哪会在意这等闲事,况乎将宋微尘带回的使命已然达成,酒瘾犯了的他进殿便寻着酒香而去,只留下宋微尘尴尬应付秦彻。 她又不能装作没听见,只好远远向着秦小侯爷欠了欠身。 秦彻馋她已非一日两日,倒并非动了真情,不过是对于他这样位份的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尤其上次她被喜鹊迷晕卖到樊楼,秦彻在几乎要得手的情况下,碍于对墨汀风的忌惮,硬是咬牙拱手将到嘴边的肥肉让给了那个倒霉的方胖子。 这件事他越想越糟心,若再来一次,定要不管不顾,先痛快了再说。 反正那个“土系甲级”黑衣人与他的关系查无可查,谁又能想到终日声色靡靡、不务正业的秦小侯爷,会跟鬼市四大东家这样的身份扯上关系呢? 想清楚了这点,秦彻嘴角浮起一抹油腻的坏笑,端起席上酒樽,装作醺酣步飘的样子,向着宋微尘跌跌撞撞走了过去。 . “小美人儿,多日不见,想死哥哥了!” “来,跟哥哥共饮一杯!” 秦彻一把揽住宋微尘的肩膀,一阵酒气和着秦彻锦袍上香到发臭的脂粉味窜进了她的鼻腔。 “啊嚏!” 宋微尘被熏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紧着取出手绢擦拭,借势挡住了秦彻递到嘴边的酒樽。 “这大哥是吃了多少青楼妹子,这浓浓的劣质脂粉香都快把他腌入味了。”她在心中暗自腹诽。 但此刻毕竟是琴师桑濮的身份,面上倒也不好露出厌弃模样,只好推说自己染了风寒,不敢与秦彻共饮一杯,以恐让贵人染疾。 秦彻哪肯轻易放过,谅那墨汀风此刻身在境主府,碍于秦桓的面子也不敢轻易对他这个境主的亲侄子动手,面上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横竖不过是个琴师,姓墨的就算再稀罕,也总有玩腻的时候,难道他还真能把这毫无身份地位的普通人娶进府中不成?” “小爷我不介意这小蹄子是你玩过的残花败柳,已经算给足你姓墨的面子。” 秦彻这么想着,更加放肆,直握着宋微尘的手恣意揉捏,嚷嚷着今夜非要与她喝上一樽交杯酒才罢休。 正坐在境主席上与秦桓密聊的墨汀风目不斜视,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面前的酒樽如箭如弹,直直射向秦彻面门,要不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秦雪樱害怕出事,急急起掌施术,隔空推了秦彻一把让他避开,恐怕此刻秦小侯爷只剩半个脑袋。 看那酒樽斜斜插进了身旁的石柱,秦彻满脸惊恐,望向不远处的墨汀风半句话说不出,嘴张得老大——这孙子方才是真的想杀了他啊!就为了这个女人?! “失礼了。” 墨汀风冲秦桓行了一礼,起身离席向着二人走去。 在他身后,秦雪樱的神情十分复杂,明显想跟过去,秦桓在旁轻咳一声以示制止,她这才垂了头,把自己乖顺地钉在侧席之上。 宋微尘刚进殿,秦桓就瞧见她了,虽然跟墨汀风在商议术士试炼大赛的要事,却丝毫不妨碍他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 琴师桑濮的名头,他多少也听过一些。 主要是鬼市掳人之事闹得太大,司尘府、司空府、司幽府三大掌司齐齐发力,却只为救一个凡尘女子,这件事兴许瞒得了世人,却瞒不了他。 所以秦桓当然清楚墨汀风对她的在意和看重,侄子秦彻借自己的场子如此放浪形骸,他绝不会替他出手,自然也不准自己的女儿出手。 秦桓能在境主位置上坐如此之久,他的手腕必有过人之处。 而他此刻最好的作为,就是袖手旁观。 恰好借这个功夫,秦桓认真打量起这个叫桑濮的女子,一身月白纱衣,玲珑身量,纤腰盈盈而握,一头黑发如瀑,玉簪轻绾,略施粉黛却有浑然天成之美,神清气灵毫无凡俗媚态,倒更显得清楚动人。 难怪墨汀风会为她痴迷。 . “秦小侯爷当真好兴致。” “不过再好的兴致,用错了对象只会丧气败兴,秦小侯爷可认同?” 墨汀风冰刃般的眼神让秦彻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认同,认同。” “墨大人的话,本侯哪有不认同之理!” 秦彻擦了擦有些汗津津的额角,略显尴尬的讪笑了一下。 墨汀风伸手温温柔柔地将宋微尘拉到了自己身旁,这个举动当着殿中众人,明显是在“宣示主权”以及“两人关系”。 “好得很,既然秦小侯爷认同,那墨某就将酒樽取走了。” 他轻易将那已经焊进石柱的酒樽拿了下来, “改日我与桑濮的喜酒,定会请秦小侯爷到府上喝个够。” 说罢他头也不回,牵着宋微尘向境主正席而去,留下秦彻愣在原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墨汀风玩真的,竟然真的要娶一个毫无家室背景的凡尘女子。 “这小浪蹄子当真好手段,也不知床榻间的功夫有多了得,能把姓墨的迷成这样,可惜了老子吃不到这口肉!” 秦彻又气又憾,死死盯着宋微尘背影满眼的不甘。 …… “你方才出去后……一切还好吗?” 趁着还未走到境主跟前,墨汀风轻轻问道。 她出去了那么久,他的神识却无法感知到任何,这其中定然有异。所以尽管此刻宋微尘好端端的在身边,他亦是说不出的担心。 “误入了诸葛八阵山,幸亏嵇叔去把我接了出来,没事。” 宋微尘把与孤沧月见面的片段尽数隐去,她不想让墨汀风知道她因他受伤。 事实上,宋微尘甚至有意避免自己想起方才花园里的遭遇——大鸟怎么可能那样对她呢?一定不是真的,一定都是幻觉。 转眼已到境主面前,这是宋微尘第一次以桑濮的身份见秦桓,必须收拾心绪好好应对,绝不能再像白袍面圣那次似的“打开方式不对”,她强迫自己暂时忘掉孤沧月的事,专注眼前。 “民女桑濮,拜见境主大人!能赴境主家宴为您抚琴献艺,是民女修了几世的福气,桑濮惶恐!” 她跪拜下去,像朝圣的信徒,十足的虔诚。 “免礼,免礼!” 没想到秦桓竟然会起身亲自来搀扶宋微尘,举动不曾逾矩,但是行为却远远超了应有的规格,一时倒让身边人都愣住了。 “好,好啊!” 秦桓细细端详宋微尘,两眼放光, “孤对你早有耳闻,今日一见,确实神清骨灵,颇有些雪樱母亲年轻时的气韵,好,好!” 秦桓鲜少提及已经过世多年的发妻,也不再封妃续后,此番却因一个民女主动提到生产时血崩过世的境主夫人,便是连秦雪樱都狠狠吃了一惊,难道父君他?…… “汀风好眼光,孤为你高兴!” 好在秦桓接下来的话打消了众人心疑,感情他还知道眼前的姑娘是墨汀风的人啊…… 宋微尘也吓得要死,好险,以为自己被这个糟老头子看上了,那岂不是刚出秦彻的虎穴,又入秦桓的狼窝?那他们秦家人可真是同一个癖好,同一个脱氧核糖核酸! 小心谨慎的应付了几句,见侍女已经将琴备好,她便借势坐了过去,只待“老板们”发话她就献艺。 殊不知秦桓的目光一直略过众人时不时瞟向她,看她坐定,刚想发话,却见孤沧月冷着脸自殿外大步而入。 “真君来得正是时候。” 见他又回来了,秦桓只好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大手一扬,向孤沧月介绍, “这位是桑濮姑娘,琴艺了得,久负盛名,今日沧月真君来着了,来来来,我们一起听琴畅饮!” 孤沧月冷笑一声,斜眼乜了一眼宋微尘,似不认得她也不记得方才花园之事,兀自坐到了席上。 “不过戏子而已,本君一贯听不得这些靡靡之音,要是接下来弹得不好,可别怪本君废了你胳膊。” “孤沧月!” 墨汀风再次红温,恨不得像当日在司空府那样,与孤沧月半空一战,今日他分明处处在针对宋微尘,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这次却是被宋微尘拦了下来。 “司尘大人,不必为桑濮动气。” 她起身向着境主、墨汀风,以及众人一拜, “民女谨遵真君教诲,定会用心抚琴,莫辜负这良辰美景。” . 再度落座,宋微尘闔目定气,对于要弹之曲,心中已有计较。 她记得在梦中见过桑濮与孤沧月的“初见”,那场千年前的“天志明鬼祭”,桑濮身着白纱,腰间红绸拖尾,坐于祭坛中央的天心石,净手焚香,正在弹奏古琴祭神曲《神人畅》。 而那时的孤沧月还是上古鸾鸟,幻身成白色孔雀站在枝头,合着桑濮的琴声开屏和鸣。 “帝尧祭天,神人授声”,相传此曲是上古帝尧所作,仅用五根弦弹,曲音响起,神灵降室。 宋微尘缓缓起手,弹起《神人畅》,想看看她心中那只大鸟的神灵,是否会因此回来。 亲亲们新年快乐!爱你们 第314章 枯井迷题 - 秦桓看着眼前抚琴的宋微尘出神,按说他这把年纪,对女人早已没了兴致,但不知为何却对眼前这位叫桑濮的琴师感觉有些不同。 “色荒神女至,魂荡宫观启。” 她一曲《神人畅》弹得出神入化,恍若此处并非酒靡筵席,而是巫山神祭之所,而她则似一位虔诚的巫音祭司,在以灵音奉神。 明明席上皆为酒肉,秦桓却实实在在地闻到了一股沉香檀木的气息,倒觉内心澄明清净几分。 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自己珍爱的发妻,秦雪樱的生母,身上也总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檀木香气,爱屋及乌,他对这初次见面的民间琴女平添了几分异样的好感。 不过秦桓很清楚,眼前的女子是墨汀风的人。 以自己的身份和年纪,有些念头不该生。 . 一曲终,宋微尘下意识抬头去看孤沧月,却发现他懒洋洋半躺在坐席上,偏头闔目,撑肘扶额,似乎完全睡了过去——他根本没听。 她赶紧收回眼神,尽藏失意,生怕泄露了真心。 “好,好!这等音律造化,便是赞一声巫山神女也使得。” 秦桓朗声赞许,听得宋微尘惶恐,赶紧起身行礼谢恩。 见秦桓很喜欢宋微尘,墨汀风当然高兴,刚准备趁热打铁,将桑濮就是新晋白袍尊者宋微尘之事私下禀明境主,并请旨赐婚,却远远瞥见着一身玄色衣袍的丁鹤染闪身进了殿——也不坐到自己席位,而是捂着腰腹强撑着站在远处殿角,指缝间隐约有血迹,似是受了伤。 刚要问询,丁鹤染的定向传讯心音已经飘了过来, “大人,出事了……” “无咎突然对我痛下杀手,防不胜防,要不是他原本就身负重伤,我不一定还能回来。” …… “什么?” 墨汀风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借口喝多了要去趟溷轩。 他走到宋微尘身边,拉她往秦雪樱席上而去,边走边耳语, “鹤染找我有急事,我必须出去一趟,你暂且与长公主一处,保护好自己,我很快就回。” “出了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 宋微尘背对着殿门,并未注意到丁鹤染来,但听说有急事,立即想到应是与阮绵绵失踪案有关,这是他们今日赴宴最重要的“私事”,她自然不能缺席。 “境主府法阵结界重重,你待在这里最安全,记住,哪里都不要去,尤其留神孤沧月。我会请嵇大哥在殿内暗中护你,等我回来。” “可是……” 宋微尘有些犹豫,多个人多个看问题的角度总是好的,但一想到自己没带驭傀,是个十足十的“废人”,她还是妥协了。 “好,我留在这里尽量拖延时间,转移境主和长公主对你的注意力,你不必担心我,万事小心。”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秦雪樱席前,墨汀风正要让她坐过去,却见正席的秦桓向着两人招了招手, “桑濮姑娘,过来同孤说说话。” “是。” 宋微尘自然不敢也不能拒绝,快速瞟了一眼墨汀风,松开他的手向正席走去。 墨汀风望其背影,心想她跟境主在一起肯定最安全,便也不再多说,向秦桓一颔首,转身走向殿门。 . 刚出殿,还未到僻静处,丁鹤染便再也支撑不住向着一侧软去,墨汀风伸手一把搀住。 “大人……属下无能……” “不必说这些。” 墨汀风施术探向其腰侧,伤势很重,鸡蛋大小的一个窟窿眼,寒气逼人,明显是金水系法能导致的贯穿伤。 尽管看得出他已经胡乱给自己上过些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但还是往外泊泊渗血。 墨汀风没有丝毫犹豫,行咒捏诀将自己的部分法力抽出,凝成一粒光球,推进了丁鹤染腰间伤口。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伤口便凝固了,虽不至于痊愈,但也基本恢复了他的行动力。 丁鹤染向着墨汀风郑重俯首抱拳,大恩不言谢,无声胜有声。 两人行至僻静处,不待他开口,丁鹤染赶紧将发生的情况尽数禀报—— 一开始进展很顺利,尽管境主府内处处玄机,但在叶无咎的带领下,两人却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沿路把地窖、柴房、仓库这些容易藏人匿物的地方查了个遍。 “属下惊讶无咎怎会如此熟悉境主府地形,他却说是在梦中所得。” “原是前几日他梦到过一次境主府地陷,且在一口枯井中找到了阮贵人,而到府上后,他发现所有景致竟真与梦中无二。” …… “事后想想这个说法本就可疑,但属下当时丝毫没有怀疑老叶,一路跟着他往那口所谓的枯井而去。” “到了那处,果真有井,只不过枯井不枯,里面别有洞天。” 丁鹤染望向境主府枯井方向,眼神复杂深邃,似穿透境主府的黑夜,回到了事发之时。 . “老叶,你神了!这儿真有口枯井!” 丁鹤染拿胳膊肘捅了捅叶无咎,一脸谄媚, “欸,话说境主府的财库在哪儿,是兄弟就悄悄告诉我呗?” 叶无咎没理会他的玩笑,眉头紧锁,俯身看向黢黑的井内,鼻尖轻嗅,无半分水汽,看来确实是口枯井。 “这地方结界古怪,定向传讯用不了。以防万一,我自己下去,你留在上面望风,要是我一炷香不回,你就去请大人来此。” “这地方荒败的鸟都不来拉屎,望什么风,我跟你一起下去,最多有危险时你掩护,我肯定二话不说撇下你逃命。” 丁鹤染明白叶无咎是担心此行危险,所以刻意找了个望风的借口想让他留在上面,但若当真危机重重,他怎么可能让叶无咎独自赴险。 知道劝不动他,叶无咎也不再多言。 两人各自往眼部施了一层夜视术,撑着井壁顺序向下而行。 担心井内有机关或者埋伏,叶无咎打头,两人行进的很慢,约莫用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触底——井底是一块直径四尺左右的圆形干涸空地,落满了枯枝败叶,但没有任何异常,更没有阮绵绵的踪迹。 显然与梦中景象不同,叶无咎的梦,到此不灵了。 没有古怪,正是最大的古怪。 境主府为何要在这人迹罕至的僻静处留一口这样的枯井? 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315章 蛇蟠之阵 - “老叶,这破地方什么也没有,瞎耽误功夫,咱上去吧。” 丁鹤染边说边嫌弃地摸了一把井壁,虽然干燥却异常腻滑,两人下来就花了不少功夫,想上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叶无咎置若罔闻,像被施了定身法,呆站在原地不动。 “老叶我说你……” “闭嘴。” 丁鹤染臊眉搭眼闭了麦。 虽然四下黑咕隆咚根本看不清叶无咎的模样,但这两个字的威慑力却实实在在的拉满——通常只有在其特别专注地思索某事,且已经找到解题的蛛丝马迹时才会如此。 吓得丁鹤染大气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也没多久,只不过是他无所事事所以觉得漫长难捱。 “我也许知道这口井的秘密了。” 叶无咎终于开口, “整个境主府就是一座巨大的法阵。” . “这一路我们遇到机关和幻阵无数,但仔细想一想,万变不离其宗,似乎都源自‘武侯八阵’。这八阵对应八卦,互为阵基,互为变阵,八阵可相互作用衍化成六十四阵,一一对应周易六十四卦。” “而作为阵基的这八阵,本身就变化无穷。也就是《兵略纂闻》记载的“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 …… 丁鹤染表情讪讪地挠挠头,阵法和机关术向来是他的弱项,每每谈及此话题都只有听墨汀风他们头头是道的份儿。 这会儿突然听叶无咎龙虎鸟蛇的说了一堆,丁鹤染心里直发怵,在黑暗中默默惦记了脚尖,生怕落满枯枝败叶的井底突然涌出什么“脏东西”。 “要不,咱先上去再说?”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蛇,万一不小心碰上你说的那个什么劳什子蛇阵,在这井里咱也施展不开不是?” …… 只听得黑暗中叶无咎轻轻叹息一声。 “老丁,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比微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兵略纂闻》你犯迷糊,那《八阵论》里明确指出八阵为‘金、木、水、火、土、天、地、人’的八幻之法你总清楚吧?” “嘿嘿……清,清楚吧?” 丁鹤染陪了一声讪笑,基本等于对这个话题摆烂了。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完全能想象此刻叶无咎对他的嫌弃。 “你……仔细听着,我只说一遍。” “蛇蟠阵虽带个蛇字,却并非蛇涌缠人之意,而是指利用机关、地形、光线和环境来设幻阵,使其蜿蜒盘绕似蛇盘蟒踞,且其中多迷惑障眼之法,让人分不清利害与虚实。” “蛇蟠阵中几乎是死路和断头路,全阵只有一条生路一个出口,并且出口随着武侯八阵的互相影响而变化无穷,便是有人侥幸逃脱后再入阵,即便循迹而行重走上次的路,那条路的尽头也绝不是出口。” “要想出蛇蟠阵,需结合时辰和方位,以奇门遁甲之术起局,找出当下时辰里八神之一的‘腾蛇’所处的具体方位,并彻底避开。‘避腾蛇,走开门’,且无论遇到任何情况,绝不能走回头路。依此法,方能有机会破局。” …… “不是,老叶,你非得在这个鬼地方给我开小灶吗?” 如此细致的“谆谆教诲”,让丁鹤染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只觉从下了这口枯井开始,叶无咎就有些太对劲,但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的问题。 “呵呵。” 叶无咎冷笑一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枯井深坑里听着颇为突兀。 “不知是该夸你直觉了得,还是该骂你乌鸦嘴。” “若我没有断错,从入井开始,我们已经进了蛇蟠阵。” “啥?!” 丁鹤染一听急了,下意识摸向井壁寻找出路。 也不知这井壁是什么材质,似乎比之前更滑腻了一些,莫说蛇蟠阵有不走回头路的死律,就算没有,他也未必原路出得去。 这枯井少说有三十丈深,且非直上直下,中间多曲折纵横,意味着施术飞身而上不可取,轻易就会撞到嶙峋滑腻的井壁,无着力点保持平衡,必定要坠下来,只会摔得更惨。 思前想后,心里发闷,丁鹤染一拳锤在井壁上。 “老叶你是不是弄错了,这破井就这么大地方,咱都下来半天了,别说出口,哪有路啊?” “别说大活人了,我看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要不咱给大人传个讯,请他出马来捞咱得了,一切先出去再从长计议。” “你说境主府好端端的搞这么复杂做什么,就不怕自己人不小心掉进来?” “不过这么荒败的地方,正常人根本不会来……” …… 面对丁鹤染的吐槽连珠炮,叶无咎并不理会,而是闭眼将手掌覆于井壁,以自己的水系法能释出一层层冰晶,虽然看不见,但他可以通过这个方法将枯井内壁快速“扫描”一遍,寻找可能的出口暗门。 只是此术极耗法力,他又有伤在身,充其量只能使用一次,一切看造化。 . 约莫过了三盏茶的功夫,丁鹤染率先收了法能,满脸的沮丧——他发现这破地方根本无法施展定向传讯。 不仅如此,他掏出手绢裹了银子以及自己的一件随身信物,试图用法术将其抛出枯井,好让巡逻的境主府侍卫队发现两人踪迹。 可事实是连这样的程度都做不到。 洞口明明无遮无挡,但就是有一层极强的气屏向着井下迫来,他以准乙级的法力术能,竟然无法穿透这层屏障。 丁鹤染叹了口气,靠着井壁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下可好,不仅阮绵绵没找到,还把他俩给困在了这里——堂堂司尘府天罗和地网的两大统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 “老叶,我已黔驴技穷,兄弟这把能不能顺利出去,看你的了。” “嗯。” 叶无咎虚虚应了一句,也靠着井壁坐了下来,方才的法术令其消耗巨大,他很是需要缓一缓,好在对于破局之法已经有了些许眉目。 “这枯井内壁通体用黑曜石制成,利屏障,性收敛,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法器,难怪能阻挡此间向外的一切信息。” “我方才施术细细过了一遍,井壁上并无任何暗门或者机关按钮,但是……在这层黑曜石壁之内,蜿蜒曲折,足足有八十一条小径。” “其中一条,必通往出口。” 丁鹤染一听蹭地站了起来!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可以啊老叶,还是你有办法!既然石壁内有出口那还不简单,你挑一条路,我来负责开路!” …… “没那么简单。” “且不说这些出口都约莫在石壁内三丈开外,以你我之法力很难凿穿,便是有此法能也不可为。” “蛇蟠阵千变万化,也许真凿穿了你会发现那里只是另一处石壁,依旧没有出口。” “咱俩难不成要困死在这里?”丁鹤染更沮丧了。 “……我来试试。” 叶无咎边说边摘下腰带将两人的其中一只手捆在了一处,又让丁鹤染闭上眼,嘱咐他无论任何情况任何声音都不要睁开,只管亦步亦趋跟着自己。 做完这一切,他同样闭上眼,引着丁鹤染来到枯井的中心,捏诀行咒,按奇门遁甲找到了此时此刻这井中的“开门”方位,而后以北斗天罡步向着“开门”位前进——北斗天罡步纵横交错,难免在行进中会遇到“腾蛇”位,叶无咎便在此处转换步伐,使其角度永远冲着八门的“开门”位。 当然丁鹤染也同样如法炮制。 说来也怪,井底不过直径四尺,以他们的步伐间距,恐怕行不了半套北斗天罡步就要撞到黑曜石壁,可半柱香过去了,两人不仅没有撞到任何东西,还有一种越走越开阔的感觉。 隐约听到了淅沥沥的水声,丁鹤染闭着眼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像是雨后山泉水的味道。 “老丁,睁眼。” 第316章 晦明玄机 - “这是,这是……鬼市?” 丁鹤染揉揉眼睛,嘴巴不知不觉张成一个O型。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在境主府那口枯井里吗?怎么眨眼功夫就到鬼市来了? 可这满壁丛生的青苔和藤蔓馨花,丰沛的山泉和地下水资源,还有那些形态各异的,像瀑布,像佛塔,像金蟾,像盘腿而坐的夜叉的各色钟乳石,不是鬼市又是何处? “不是,老叶,我糊涂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丁鹤染边说边要去解开两人缚在一起的手,被叶无咎紧急制止。 “别解!” “我们仍然在境主府。” “蛇蟠阵虚实难辨,不要被你的眼睛所欺。” “蛤?” 丁鹤染就近从身边的山壁上揪下一根长着白色小花的独根草,小心翼翼地抿了两片米粒大小的花瓣进嘴,确实是实实在在草花的味道。 他将剩下的独根草递到叶无咎眼前, “这总不能是假的吧?刚才那黑井里可没有这个。” “所以乐观点想,就算我们还在境主府,至少已经不在枯井里了,对吧?” 叶无咎神情凝重的点头,按理来说,他们确实应该已经通过了蛇蟠阵的请君入瓮局,进入了石壁后那些盘根错节的通道内,而且他这一路罡步无错,这条通道继续走下去定是出口——可偏偏眼前景象让人如此不安,便是沉着如他,也难免心生怯寒。 因为从叶无咎的视角看去,四周景象与丁鹤染看到的全然不同—— 他们明明身处雾隐村地陷后的那个中空地穴中,四周已经坍塌大半,里面有烧焦的桌床柜几。 中空穴地往远处纵深则是那条曾经见过的罅隙小道,由地下暗河经年累月冲蚀而成,之后小道消失,地下水路变宽,出口通往朱砂镇。 …… 这里一切的一切,包括身边的丁鹤染,都与叶无咎昔日见过的情貌无二,除了一件事。 死灵术士在罅隙小道的尽头,双臂环胸,静静地盯着他。 叶无咎不由握紧了拳——尤记得自己在那个古怪的梦中确实见过死灵术士出现在境主府,一切都对上了。 马震春向前一步, “这就是你带来的替死鬼?” 明明站得极远,声音却刺得人耳鼓生疼。 叶无咎闻声一凛,不是幻境! 若是幻境滋生之物,不可能看见彼时场景中未曾出现过的人——当时在那中空地穴中,马震春只与叶无咎有过一眼接触,其余人并未看见他,而今却主动提及自己身边还有人,这明显已经超出了幻境的范畴。 显然,马震春能看见丁鹤染。 意识到这一点,叶无咎铁青着脸下意识往前站,挡住了死灵术士看向丁鹤染的视线。 “若敢伤他分毫,我会毫不犹豫变成下一个你,只为让你求死不能。” “哈哈哈哈哈!就凭现在的你么?” 马震春笑得猖狂,下一瞬,他从远处消失,突然出现在了丁鹤染身后! . “啊!!” 丁鹤染甚至还没来得及吐槽叶无咎一脸凝重的对着空气飙狠话,就已经无意识的飞箭似的往前弹出几步,因为两人缚着手的关系,叶无咎也被他扯了过去。 “火!” 丁鹤染反身看后背,只觉有火在身上烧了起来,痛得冷汗出了一头,眉眼拧作一团。 可他看向后背,除却那熔浆蚀骨之痛更甚,分明一切都好端端的,并无半分异常。 丁鹤染一声闷哼,用力撞向石壁,试图压制后背非人的痛感。 …… 这一切从叶无咎眼里看去却截然不同。 丁鹤染后背有一缕死灵术士身上的日珥,像一条强壮的水蛭,正疯狂地扭动着身躯往他体内钻! 他想把丁鹤染变成下一个日珥傀儡! 叶无咎目眦欲裂,想起自己胳膊上日夜煎熬的,不断侵蚀溃败的伤口,饶是他这样的人都被折磨得几近堕魔,丁鹤染肯定扛不住! 几乎没有犹豫,叶无咎拽过叶无咎,脑内飞速计算着下一步北斗罡步应该走的方位,迈出脚的同时,手上运起水系法能——幸得此处潮湿,他用最快的速度将空气中的水份凝结成一根冰柱,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丁鹤染的腰腹! 五行之力,水本克火,尽管叶无咎有重伤在身,但他这全力一击还是与受邪阵转化而使得火系法能暴增的马震春打了个平手,甚至应该说小胜——那条试图钻进丁鹤染后腰的日珥被击飞出去,在空中化作一团黑雾消失。 “老叶?你……噗!” 丁鹤染一口血喷出,万万想不到叶无咎会对他出手。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因着叶无咎这无情一击,他后背的灼烧之痛消失了。 亦或是他现在身上的贯穿伤比后背的伤更痛,所以才感觉不到? “啪!” 叶无咎扯断缚在两人手上的腰带,推了丁鹤染一把,将他推得错开了腾蛇位。 “滚!!” 丁鹤染看不到马震春,自然不理解叶无咎为何会突然疯魔一般对他下手,可眼前那张铁青的脸配着血红的眼,似乎自己晚走一瞬,便要横死在此。 没有时间犹豫,丁鹤染忍着剧痛,一手捂伤口,一手行咒捏诀,踏起北斗天罡步飞速离开了此地。 他没有时间回头,自然也看不到叶无咎在其身后开了一道防御屏障,只为为他隔离可能的伤害,尽力护他离开。 “保重。” 叶无咎对着他的背影轻声呢喃,而后转身向着反方向而去。 在那里,马震春正一脸邪笑地看着他…… . “无咎突然发疯,情况万分危险,若他出了蛇蟠阵后藏匿在某处,试图对今日赴宴的贵人,乃至境主或长公主……后果不堪设想。” 丁鹤染引着墨汀风到了那口枯井边,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刚好讲完。 尽管丁鹤染的讲述中并无任何关于“死灵术士”的信息,但墨汀风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叶无咎不可能平白无故突然失控发疯,便是他身上的日珥之蛊作祟,以其定力也绝不可能主动对丁鹤染下杀手。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丁鹤染没有意识到的变数。 尤其他方才施术为丁鹤染治疗时,隐约在其伤口中捕捉到一丝獙獙之血的气息,墨汀风有理由怀疑,有邪祟之物闯进了境主府,而叶无咎的古怪行为,恰是为了救他。 不过墨汀风并没有直接讲出自己的推测,否则以丁鹤染的性子,他能即刻再次跳下眼前这口枯井去寻叶无咎。 墨汀风以法力包裹手掌后探进井中,立刻感到层层叠叠的黑暗吸附过来,像沥青一般黏稠。 再一摸井壁,黑曜石独有的冰凉顺着指尖攀上来,这种石头最善吸附能量,明明洞中干燥却如此滑腻,可见洞内阴气之盛。 堂堂境主府,为何会有这般糜晦的所在? 墨汀风起身仔细辨认四周方位,越看越觉得此地没那么简单,若整个境主府是一座巨的法阵的话,这口枯井正是阵眼,可破阵亦可立阵,天时不同,变化无穷。 “属下第一次遭遇蛇蟠阵,没想到如此奇玄。” 丁鹤染忍不住感叹, “若非当时有老叶……” 他说不下去了,想起叶无咎伤他时的决绝,丁鹤染难免黯然。 …… “这里不只是蛇蟠阵。” “无咎的判断基本没错,但忽略了一些细节。” “境主府确实是以武侯八阵为基础,设下八大基础阵法并加以六十四小阵的衍化,但不止如此,这武侯八阵里明显还融入了墨家机关术和厌胜之法,形成了新的变阵,不止可以迷踪,甚至可以迷魂。” “这种演化过的武侯八阵,称为‘晦明玄机阵’,最擅长利用机关和光影来遮掩真相,制造以虚为实,以假论真的幻境,惑人于无形之中。” 丁鹤染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难怪老叶会突然对我痛下杀手,他定是被晦明玄机阵迷了心窍!” . “境主突然对一个民间凡女大献殷勤,莫不是被迷了心窍?” 境主府正殿内,一直阖目假寐的孤沧月突然睁眼,看着坐在境主席上,正被秦桓逗得笑作一团的宋微尘,满脸的嫌恶。 他身形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境主席上,与秦桓对桌而坐,身旁是笑容凝在脸上的宋微尘。 “既然这么会讨男人欢心,看来送去樊楼迎来送往也使得。” 洛杉矶大火,今天手机警报响了四五次,惶惶然耳,所以更新慢了些,见谅。 第317章 意料之外 - 女人的第六感是这个世界上最准的玄学。 宋微尘的第六感告诉她,孤沧月并非真的忘切前尘,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狠狠记得,所以他才会下意识提到“樊楼”——那处她短暂失忆期间差点既丢贞洁又丢小命的惊险之所。 可他为何似乎恨极了她? 花园里痛下狠手伤她,宴上又处处针对, 难道是因为她与墨汀风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所以大鸟这个“前男友”才因爱生恨? 不,不可能。 孤沧月绝非如此浅薄狭隘之人,他定另有隐情。 …… “你叫桑濮是吧?” 见宋微尘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孤沧月嗤笑一声,满眼不屑,言辞中尽是轻薄。 “收一收你那狐媚的眼神。怎么,难不成就凭你这种货色,也妄图勾引本君?” 宋微尘一愣,兀自垂了头。 便是为他今夜的异常举动想了一万个借口和理由,听他这么说自己,还是相当心塞。 “呵呵,要不说沧月真君爱干净呢,总是拿我的颜面扫地。” 宋微尘实在忍不住开始阴阳他, “嘴这么毒,你是跟眼镜蛇换牙了么?” …… “你!!” 孤沧月被她突然的“反击”噎得张口结舌,手高高扬起似要扇她。 宋微尘也不惧,扬起脸冲着他的手掌,一双杏眼毫不回避瞪了回去,她倒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当着众人下得了手。 场面陷入一种古怪的僵持。 . 事实上,若不是半路杀出个孤沧月,她方才与境主聊得还真不错,甚至得到了极有价值的东西。 与白袍身份觐见那次不同,秦桓对“桑濮”显然亲和宠爱得多。 而且他并不问她的来处与出生,以及与墨汀风的关系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秦桓的聊天内容意外的有营养——市井趣妙,上界秘闻,奇人异景……寐界之种种如数家珍,宋微尘听得入了迷,第一次觉得“境主”不再是个职位,而是个有血有肉的,可以亲近的人。 一时紧绷的心情松懈下来,宋微尘也多少恢复了些平日里的中二气。 听秦桓说自己为了寐界万民鞠躬尽瘁、掏心掏肺,她赶忙摆摆手,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秦董事长,这词现在可不兴说啊!在我来的地方,除了妙瓦底那帮人,再没有人会为别人掏心掏肺……” 这话听得境主云里雾里,但又莫名其妙觉得她好有感染力,无意识点了点头,他还真听了进去。 “好,听你的,不说了。桑濮姑娘,你方才说的那种好似猜灯谜似游戏叫什么?孤未尽兴。” 境主说的是脑筋急转弯,只不过宋微尘的版本可能是王建国教的,冷得直掉冰碴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看样子境主还想玩,她转了转眼珠,看见桌上酒樽,又想了一个, “为什么人喝醉以后会觉得别人都变矮了?” 秦桓一愣,下意识拿起酒樽一饮而尽,咂摸着嘴喃喃, “为何?” “因为喝高了呗。” “噗哈哈哈!” 秦桓笑得很大声,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再来!” “得嘞!秦董事长您请好吧,问:为什么绵羊剃了毛之后晚上睡不着觉了?” “……?” “因为它失绵了。” “哈哈哈哈!再来!” 宋微尘挠挠头,啧,境主这瘾是真大啊,还有什么呢…… “哦,对了,您猜为什么爱笑的女生身材都不会差?” 她也玩得高兴,压根没注意到因为这个问题,秦桓的视线有意无意在她身上扫了好几眼。 “这又是为何?桑濮姑娘,孤猜不出,还请赐教。” “因为乐极‘升杯’!” 秦桓再次爆出一阵大笑,忍不住捉过宋微尘的手轻轻拍了拍——倒也克制,只有慈爱,并无轻薄之意。 “桑濮姑娘不止明媚动人、琴艺了得,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伶俐讨喜得紧,听你说话甚是有趣。” “别别别,您可千万别这么夸我,想想比干,有七窍玲珑心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宋微尘连忙摆手,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没什么‘班味’,算是牛马里比较新鲜的而已。” …… 境主脸上的笑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喜欢宋微尘,这小丫头太生动了,嘴里满是没听过的语汇,频频逗得他捧腹。 与她相处,让秦桓忆起自己曾经也是鲜衣怒马,与发妻在一起也是这样说不完的话,一时君心大悦。 心念一动,秦桓翻过她的手,轻轻握住手掌施术,宋微尘只觉掌心一热,似有什么东西渗了进去,吓得她立马抽出手。 紧着检查翻看,掌心白净如初,什么异常也没有。 看她惊惶,秦桓笑笑,凑近了耳语, “听说你方才在花园迷了路,幸得嵇爱卿带回。防微杜渐,孤送你一份礼物。” “这是北辰七星符,若你日后再来时误入了府中奇阵,只需随掌中七星符里亮起的那颗星辰的方向走,无论哪个机关法阵,都可安然而出。” “真哒?!” “这不就是妥妥的卫星导航吗!” 宋微尘大喜过望,亮起了星星眼,今夜也算因祸得福,有了这宝贝,搞不好关键时刻还能助冰坨子一臂之力呢! …… 宋微尘与境主两人说说笑笑,丝毫没有注意到邻席閤眼假寐的孤沧月眉头越皱越紧,他藏在袖中的手因握拳太紧而绷得骨节发白,终于忍无可忍,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 秦桓此刻正对宋微尘好感爆棚,如何能看孤沧月当着自己的面“欺辱”于她,自然伸手拦了下来。 “真君何等身份,何必与一个小女儿家认真。来,喝酒!” “桑濮姑娘也喝,赐好酒。” 秦桓有心救场,端起酒樽提议席上众卿喝酒以缓和气氛,却见孤沧月毫不客气的将他特意赏赐给宋微尘的那壶,用精雕玉瓶盛着的无念水拎到了自己面前,修长的手指一招,一只酒樽凭空在他手中出现。 孤沧月冷漠地乜了宋微尘一眼, “粗笨。” 知他是要让自己为其斟酒,宋微尘本来正在发怵这境主赏酒不能不喝,若真喝了,恐怕因桑濮而起的前世印记又要凶猛发作,那犹如硫酸腐蚀般的胃痛,她只是想想都后脊发凉。 孤沧月此举倒是让她名正言顺躲过了“酒劫”。 好生古怪……明明说着最恶毒的话,行为上却又似乎有意无意在帮她解围,这大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宋微尘心中狐疑,面上并未在当下显露什么,只是乖顺地捉起玉瓶满斟一杯,恭敬奉上。 “小女方才无状冒失,还请真君大人不记小人过。” 请...您....收藏6...9...书....吧....! 孤沧月鼻子冷哼一声,拿起酒樽一饮而尽,复又将酒樽扔至宋微尘面前,她便再次满上小心奉至其手,如此往复,一壶酒很快见了底。 不仅将自己赏赐给宋微尘的酒喝光,而且全程不理会秦桓端着的酒樽,只顾自己豪饮,境主脸上挂不住了,怎么说这里也是境主府,而他是寐界的王! “看来沧月真君是真喜欢这酒,孤现在便让下人随真君送一些回府。” 孤沧月闻言一挑眉, “境主这是要送客?” 再次乜了一眼宋微尘, “就为了她?” “啧,什么时候堂堂境主大人也开始在意这些凡尘贱民了?” 他扔了酒樽,欺身捏住宋微尘下颌,眼神如钩,却又充满轻薄之意。 “你不是姓墨那厮的妻妾么?这是仗着自己还算有几分薄色,打算趁他不在,伺机攀上秦桓的高枝?” “境主大人,别人玩剩下的……呵,你还真是不挑食。” …… “真君慎言!” 至此,侧席坐着的秦雪樱再也看不下去,起身上前将宋微尘从孤沧月的钳制中解救出来,自己亦拦坐到了两人中间,像是有意护住宋微尘。 “父君心中只有母亲,她过世后至今未娶,沧月真君如此亵渎父君名誉实属不妥!” “再者,司尘大人尚未婚配,何来妻妾之说?真君贵为上神,怎好如此信口编排。” 声音不大不小,却让殿上众人听得明明白白。 短短两句话,第一句是为了提醒其父君注意分寸尺度,将他对亡母之爱当着众人再次捧到高处,让秦桓便是心猿意马,也要立勒悬崖。 第二句则是当众撇干净宋微尘与墨汀风的关系,他们也许有男女之情不假,可那又如何?总归是没有“妻妾之名”。只言片语,却不着痕迹地将宋微尘置如敝履。 而且此举便是传扬出去,秦雪樱也是给自己立了一个不惧上神真君“淫威”,仗义出手救下凡尘女子,且守护了父君和司尘府掌司清誉名声的人设。 一石N鸟,不愧是长公主。 而宋微尘就算心再大,此刻也听懂了秦雪樱话中之意。 她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难道秦雪樱对冰坨子真的动了心思? 虽说此前借墨汀风的凝神术,她已经知道了秦雪樱在司尘府时,夜邀墨汀风凉亭赴会所为何事——“你许我台阶,我许你佳人”。 说到底不是个面子工程的事儿吗?怎么如今言犹在耳,却全似托辞。 宋微尘警觉起来,尤其现在墨汀风不在场,秦雪樱总不能单方面宣布她与冰坨子有一腿吧? ……这么癫? 当然更癫的还有孤沧月。 不是错觉,他话里话外就是在有意无意地把她往墨汀风身边推,似乎在帮着两人昭告天下,好做实她与冰坨子的关系。 虽然但是,大鸟怎么可能帮她做实与别的男人的关系? 真特喵的乱套了。 宋微尘心乱如麻,但碍于桑濮的身份和场合,眼下唯有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一切疑惑只能留待后续相解。 她决定宴席结束后去一趟沧月府,跟孤沧月1V1,当面把事情问清楚。 …… “雪樱,不得对真君无礼。” 宋微尘正在思绪乱飞,秦桓发话了。 他假模假式制止了秦雪樱的“言语无状”,又招手示意其坐到身侧,一脸慈爱。 “沧月真君不过是在同孤说笑,怎可当真?” “于公,孤心系寐界子民,无论仙家修士还是红尘凡子,在孤眼里都一样,对桑濮姑娘也是一样。” “于私,孤年纪大了,眼下最关心的就是雪樱的婚事——这也是今日要同诸位爱卿宣布的一件大喜事。” ??? 境主要宣布什么大喜事? 冰坨子怎么还不回来? 宋微尘心里的不安越放越大,她觉得自己像误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而捕猎者正在收网。 . “小女雪樱日前去往司尘府小住,与掌司墨汀风情意渐深。” “孤多年来视汀风如子,如今他们二人有意,愿意长相携手,孤自然喜甚。” “汀风眼下有事不在殿中,不过方才众卿也都听见了,临出门前他说过‘一切境主大人定夺便是。’” “那孤便做主,将两人婚事定在今年中秋,花好月圆,良人婵娟!” 第318章 梦涅之术 - 墨汀风与丁鹤染终于找到了叶无咎,就在离那口枯井不过百米处的一座园林假山的洞口外,显然这处并不显眼的裂隙正是晦明玄机阵的出口。 不知叶无咎是怎么走出来的,只见他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此前中了马震春“日珥之蛊”的那只胳膊被利器狠狠砍过,险些就要断作两截,墨汀风仔细看了那伤,明显是被他自己的佩剑所致,从起剑手法和伤口痕迹来判断,伤他之人正是叶无咎自己。 “老叶!” 丁鹤染急扑过去,急惶惶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撒在他伤口处,可那触目惊心的断口又岂是此法可治,再好的金疮药撒上去也不过杯水车薪。 叶无咎脸色青白似濒死之态,丁鹤染哆哆嗦嗦探其鼻息,能感觉到他还有呼吸才多少放下心来。 想起自己衣缝间缝着颗他一直舍不得用的保命神丹,紧忙扯开取出喂给叶无咎,复又看向那条出血泊泊的断臂,想去摁住伤口止血却手顿在半空抖得厉害——头一次见丁鹤染慌神至此。 “鹤染,冷静。” 墨汀风单膝跪在叶无咎身侧,掌中释出法力修为,以疗愈之气扫过叶无咎臂上断口,却明显感觉到一股新鲜的,混合着尸陀鬼王咒死术和獙獙之血的诡秘气息萦绕其中——莫非死灵术士今夜真的来过境主府? “汀风?你们怎么在……无咎!他这是怎么了?” 夜色掩映下,庄玉衡与以薄纱覆面的景岚悄然而至,显然两人是寻找阮绵绵踪迹至此。 见叶无咎周身染血躺在地上,庄玉衡面色一紧,连忙上前查看和帮着处理伤势。 “玉衡君,求您千万救回无咎!需要我做什么您只管吩咐!” 丁鹤染见他来明显松口气,恨不得跪下给庄玉衡响亮地磕一个。 “嘘,需要你别吵。” “……” 丁鹤染尴尬地往一旁走了两步,不敢再吱声。 庄玉衡因为阮绵绵失踪本就焦虑,加之被舅母景岚天天缠着找人,时时刻刻在他耳边碎碎念,早就已经一脑门子包,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耳根清静。 不过只要庄玉衡在,叶无咎必不会有事,墨汀风亦放心收了法能,走到景岚身边。 “司尘大人。” 景岚揭下面纱施了一礼,虽身着赴宴盛服化着浓妆,却难掩哭肿的双眼。 算起来,阮绵绵失踪已有十日,难以想象一个丢了宝贝女儿的母亲,这些日子有多难捱。 墨汀风向景岚一颔首算是回礼, “景夫人,此番可有发现?” 阮母长长一声叹息,已是最好的答案。 今夜散在境主府的破怨师少说也有二十人,都是司尘府一等一寻踪觅迹的高手,都在寻找阮绵绵的下落,但至今无所获。 其实墨汀风心中有另一个猜想——阮绵绵根本不在境主府,只不过他仍需要让众人今夜低调入府验证一遭。否则,依照镖局出身的阮母的性子,不定会大张旗鼓的在境主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景岚复又戴上面纱,看了眼庄玉衡, “司尘大人,玉衡留在这里救人,我先回大殿——看来必须直接禀明境主,让他派人搜府彻查,今夜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我的绵绵!” “万万不可!” 向来温雅的庄玉衡碍于正在救治叶无咎无法起身,只能急声阻拦, “汀风,你快拦住舅母!” 墨汀风略沉吟,起手设了一个障眼结界,将几人包裹其中,不仅景岚无法出去,甚至哪怕有其他人走过这里,也无法看到和听到他们。 “景夫人,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若真这么做了,绵绵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们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表明绵绵被劫进了境主府,冒然开口,除了打草惊蛇,达不到任何效果。” “怎么没有证据?!” 景岚情绪激动, “那方在绵绵屋内找到的血帕,你们司尘府不是已经得到觅踪结果了吗?绵绵她就在境主府!” “景夫人!” 安静缩在一旁的丁鹤染站了出来,向着景岚一抱拳,既然讨论起他的主营业务,可就不能再噤声了。 “这里毕竟是境主府,若要在明面上大张旗鼓的找人,需由上界天尊亲自下发搜查令方能成行。” “再者,那方血帕上同时还混有杜鹃的咒血,故而我们不能笃定觅踪结果的准确性。尤其这方血帕又是在‘不入五行阵’中被发现,此阵虚实莫测极为特殊,更加不能确定觅踪结果为实……” 丁鹤染还未说完,阮母眼泪已经流了满脸,从阮绵绵失踪开始她就没合过眼,神经早已绷到了极限。 她把所有的期许都留在了今夜,可现在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已经过去十日,再找不到绵绵,她就要变成杜鹃那个死丫头的替死鬼了!眼下就境主府这么一个线索,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说到情急处,阮母甚至开始捶打推搡丁鹤染,他本身腰上还有贯穿伤,被景岚不慎打到,血立刻又渗出来,疼得丁鹤染闷哼一声,却未退半步。 墨汀风眉头一皱,过去拉开了纠缠的阮母, “景夫人,你当真觉得境主不知我们今夜异动?” “一场小型家宴,堂堂司空府掌司从头到尾几乎没有露面,墨某亦是开宴不久就借口离席,如此反常,境主怎会不察?” “您有没有想过,除了机巧法阵,今夜我们在府中行走从未遭遇任何府兵拦阻,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境主早已察觉,却没有半句诘问,任由我们私底下行之动之,这已是天大的信任。” “在这样的情况下,仍寻不到绵绵踪迹,说明她另在别处,那血帕觅踪指向境主府,恐怕是背后之人蓄意为之,另有所图。” 他一番话叫景岚彻底泄了气,她捂着脸慢慢蹲了下去,双肩紧锁,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朵突然丧失了水份的枯花。 墨汀风弯下身将景岚扶起, “不入五行阵要生效还需月余,我们还有时间,景夫人莫泄气,当务之急您先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能有余力救绵绵。” “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去一趟黄泉极北,也许会有所发现。” 事实上,今夜搜寻并非全无所获,尤其是叶无咎断臂伤口处弥漫不散的诡谲之气让墨汀风有了新的推论——创造死灵术士马震春的背后之人在借境主府的“武侯八阵”搞事情,而他们的目的显然不止是要阮绵绵或者叶无咎的命这么简单。 这也意味着不止司尘府有内鬼,就连境主府也不能幸免——而且此人详知府上法阵机巧的秘密,绝非一般身份。 墨汀风陷入沉思, 从平阳树林捡到那只尸陀鬼王面具开始,咒死术、恶偶术、尸陀阵、不入五行、武侯八阵、死灵术士、血之傀儡…… 桩桩件件,毫不给人喘息机会,密密匝匝劈头盖脸砸下来,有如此搅动风云的能力,说这幕后之人有通天之能也不为过,可这样的人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心机的折腾? ……千头万绪,却又毫无头绪。 本来墨汀风不想过早去黄泉极北之地,若他此前推论无误,尸陀阵必定立在那里,若能顺利破阵,不仅叶无咎的伤,就连尸陀鬼王面具引发的宋微尘身上的咒死术都能迎刃而解。 而阮绵绵正是被死灵术士的血傀儡杜鹃所掳走,要想发现她的踪迹,找到尸陀阵定有所获。 墨汀风之所以一直没去,是在等一个时机,确切的说是在等一个节气。 惊蛰。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黄泉极北严寒冰封,要找藏匿其中的尸陀阵犹如大海捞针,但惊蛰日不同——凡邪术邪阵必滋生大量毒蛊之虫,尤其时令惊蛰时,阳气升发天雷涤荡,毒蛊类惧之必然暴走,要发现立阵处就容易得多,只需关注大量出现毒蛊虫害之地即可。 但算算时间,到惊蛰尚需六日,墨汀风担心景岚沉不住气在这期间作出过激举动,不仅对救阮绵绵百害无一利,甚至可能影响找出幕后之人,所以这趟黄泉极北,他势必得提前去。 …… “大人……” 叶无咎醒了,断臂已被庄玉衡用其法力织成的特殊的细麻布包扎好,看起来多半是保住了。 他半倚在假山石壁上,体力虽尚未恢复,但至少眼神清澈,意识清醒。 “大人,请您移步,属下有几句话需要单独禀告。” 墨汀风了然,他定是发现阮母景岚也在,故而有此一语,便依言凑近过去。 “大人,属下在阵洞里看见了马震春。” “不过属下亦是在脱阵之后才意识到,那不是他的真身,而是梦涅之术。” “梦涅之术歹毒无比,在七百年前就已经被织梦司废黜。属下今日遭此禁术,让人不得不怀疑织梦司有人牵涉马震春案,与死灵术士背后之人有谋。” 墨汀风眼神一凛, “织梦司?” “那不是孤沧月新任了掌司的地方么?” 第319章 魇体梦芽 - 织梦司是筑梦之境最大的官办机构。 与“捕梦司”“灭魇司”一起,一直由梦界境主黄粱统管。 织梦司以众生发愿为引,以万物心欲为源,用一种被称为“梦芽”的灵种为三界生灵编织梦境——以解旧日结,以消相思苦,以化前尘怨,以弭万古愁。 当然,梦芽也会生出噩梦。不过“噩”大多无形无相,且存续时间不长,对真实世界很难造成影响,基本无需干预。 只有极偶尔的情况下,“噩”沾染精怪之气,有了妨人之危,才需要捕梦司出马除噩。 这样的日子在梦界不知持续了多少年。 直到近几千年,许是因世风日下,许是因人心异变,有部分梦芽竟被梦境反向污染,变成了“魇”。 与“噩”不同,“魇”可生出实形实相,且会飞速膨胀。 它通过噩梦来持续污染生灵心智,同时不停吸收那些因此滋长出来的更加畸化的欲望,最终变得凶诡异常,变成梦界头号祸患。 梦界压力激增,灭魇司因此而生。 …… 梦魇时刻想脱离梦界。 且一旦得逞,它必定会选择寐界这个通往三界的唯一途径逃逸。 遇到这种情况,梦界只能请寐界协办。 司尘府自然当仁不让,不过孤沧月此前也曾数次出手——倒不是有多乐于承担“社会责任”,而是“魇”极容易被充满死亡气息的忘川黑水吸引,而孤沧月只是单纯的厌恶闯入他地盘的这些脏东西罢了。 寐界除魇有功,上界自然看在眼里。 只可惜墨汀风忙于司尘府事务不可能同时兼掌织梦司,所以天尊才有意请孤沧月接任,同时让秦桓协管,以此为梦界多加一道防护屏障。 近年来上界谏官屡次提议孤沧月接任,他根本不予理会,没想到此次修行出关后却意外的答应了。 唯有一个条件:仍居寐界,不离忘川。 天尊自然欣允。 可也正是在这时,织梦司被明令禁止的“梦涅之术”重现于世。 梦涅之术是以被污染的梦芽为种,以施术者血液灌之,以“魇”饲之,使其长成有血有肉的“魇体”。 织梦司最初孕养魇体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人手短缺的灭魇司,让“魇体”以恶除恶,去吃掉那些肆虐于梦界的“魇”。 只可惜随着生长,魇体逐渐失控——三界中不乏暗黑势力,故意潜伏到梦界,将失控的魇体彻底魔化,使其不仅可以入梦妨人,甚至能以特定之人的形象出现在现实中,对目标施加伤害且来去无踪。 危险和伤害程度逾“魇”百倍不止。 坊间一直有个传闻,此前寐界经历的那次灭顶之灾“堕寐”,源起就是因为一头魔化的魇体渗入所致。 总之因着过往种种,梦界早已将梦涅之术封禁,近两千年来,这个词几乎被人们淡忘。 . 说回叶无咎。 他不曾经历过梦涅之术,不过是对梦界和寐界的要案均烂熟于心,所以在晦明玄机阵中遇到行踪诡异的死灵术士时才会福至心灵想到此术。 他在与马震春缠斗过程中发现自己的剑无法伤其分毫,明明眼见其屡次被剑气扫中,受伤的却是自己本就有蛊伤的臂膀。 缠斗之间,叶无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眼前的马震春很可能是一个魇体。 叶无咎记得有一个魇体妨人的卷宗里提过:凡中梦涅之术者,需找到并祛除魇体内部的梦芽,才能脱离“魇场”。 那卷宗里还有很关键的一句话——梦芽不在魇体身上,而在中魇之人身上。 而这正是叶无咎断臂之因。 他做了一个骇人的举动,施术挥剑狠砍向自己胳膊上那个形似古怪符文的伤口,恨不得将肉尽数剔除。 随着断口渐深,一道黑紫之气喷出,待其散尽之后,正向他攻来的马震春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叶无咎,没想到你居然能看穿此术,是我小看你了。” 这是死灵术士消失时的余音。 也许是幻听,那声音并不是马震春的,听起来倒像个女人。 音色似极熟悉,又似极陌生。 顾不得许多,叶无咎拼尽意志力,挣扎着走出了晦明玄机阵。 …… 一切似乎逐渐拨云见日,叶无咎眼神清澈澄明看向墨汀风, “大人,属下怀疑从第一次在后山遇到马震春开始,我就已经中了梦涅之术。” “我胳膊上这个符文并非日珥之蛊,而是梦芽。也是因这梦芽作祟,将我一步步引入枯井。” “只是死灵术士背后之人究竟想通过我达成什么目的?真只是想要我与鹤染的性命那么简单?” “另外,还有一处颇为反常……” 叶无咎欲言又止,神色渐转黯然。 “马震春三番四次让我杀了他,若只是魇体,不可能具备这样的意识。” “属下糊涂了。” 墨汀风轻轻拍了拍叶无咎无伤一侧的肩膀安慰,将他小心扶起, “伤这么重,不宜劳神。” 他看向庄玉衡, “老庄,你怎么看?无咎的伤可是梦涅之术所致?” 庄玉衡盯着自己手指不做声,那上面有为叶无咎处理伤口沾染上的血,他下意识捻动手指,想起陈年旧事,剑眉蹙起。 “曾有一名黄泉司的仙官中了梦涅之术,他的家人察觉其行为有异,请我前去相看,只可惜为时已晚。” “那仙官祖上修过一种能让纸人生出魂魄肉身的法门,残忍歹毒无比,于是到了他这一代,虽知其法却禁用,也立誓不向任何人相授。” “歹人显然正是为此而来。施以梦涅之术的目的,是让仙官以身示范如何让纸人生魂,而代价何其残忍。” 庄玉衡犹记得那惨状。 他赶到时那仙官还未完全断气,但脖颈以下已经变成纸人,足尖燃着蓝色阴火,救不回了。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极大骚动,时任司尘府掌司的嵇白首奉命捉拿凶犯,最终因找不到线索不了了之,至今还是悬案。 “我看过阿白他们提取的一部分死者记忆,‘魇体’竟与那仙官长得一模一样,他亲眼看着‘他’点燃用自己骨灰制成的香锥,去烧已经变成了纸人的自己的脚,现在想起都让人后背发紧。” 庄玉衡思绪回到现实。 他再次看向手指上叶无咎的血,那血中确实有与昔日仙官类似的魇体气息。 “无咎今日十有八九是中了已经绝迹多年的梦涅之术。” “不过,魇体与乱魄相似,并无情绪意识,所以无咎此前见到的那个一心求死的马震春,并非魇体,而是别的东西。” 庄玉衡只是不懂,究竟是什么人,要如此大费周章的置叶无咎于死地。 “你莫不是撞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叶无咎闻言一愣,仔细想了想,又苦笑着摇头,他实在想不出。 …… “我们全都被设计了。” 墨汀风神色凝重,将叶无咎交予丁鹤染看护。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目的是让我们互相怀疑,互相攀咬。” “一旦有人出事,必定让众人陷入互相自证清白的怪圈——我无法解释为何鹤染和无咎会偷偷摸摸潜入如此偏僻的枯井而误入晦明玄机阵;玉衡和景夫人无法解释为何要鬼鬼祟祟私探境主府;很可能孤沧月也无法解释为何废黜多年的梦涅之术会随着他的上任重现。” “所以不妨反过来思考,在我们互相攀咬的情况下,谁能落得好处?” “我认为设局之人也一定在今夜赴宴之人当中。” 第320章 人性如此 - “司尘大人的意思是凶犯就藏在今夜赴宴之人当中?” 一直在旁静听不语的阮母突然伸手拉住墨汀风衣袖,脑中快速掠过赴宴宾客的模样——孤沧月、秦彻、束樰泷……目光灼灼如炬。 “那是否设计掳走我家绵绵的元凶也在其中?” 墨汀风任由景岚拽着衣袖,郑重点头, “极有可能。” “所以,景夫人,我们是一条船上之人,今夜这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我们谈及的一切,还请您千万保守秘密。” 听见阮绵绵失踪之事有了追查下去的方向,景岚哪会不依,她放开墨汀风,点头如捣衣,恨不得掏出心肝肺腑以表决心。 “司尘大人尽管放心,我以自己的五音起誓,若与不相干之人多说半字,必定口舌生疮、音窍尽闭,此生再不能言!” 得了景岚的承诺,众人说话也更无顾忌。 丁鹤染看着叶无咎那条几乎报废的胳膊,眼中怒火难抑, “何需怀疑别人,孤沧月难道不是嫌疑最大?” “梦涅之术只有他有权利和能力令其重现于世!” 丁鹤染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但他真忍不住——无端看着叶无咎因这邪术遭此大难,实在义愤,恨不得去与孤沧月死斗。 墨汀风当然懂他为何如此,也不应声,只是静静看着丁鹤染。 后者顿时理智回来大半,立时并足收腹,鞠躬垂首, “大人,属下知错!” “……我不该被情绪左右,这是破案大忌。” 墨汀风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丁鹤染的反省,刚要说话却被景岚打断, “司尘大人,恕我直言,丁统领说得没错,忘川那位确实嫌疑最大,您为何不抓不审,莫不是因为忌惮?” “孤沧月暴戾无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若是他用那个梦什么的邪术控制了绵绵可怎么得了?以他的秉性,便是能找回来恐怕这女儿家的清白也要……也要……大人!求您速速抓捕细审!” 景岚说着又要冲向墨汀风,被庄玉衡伸手拦住, “舅母,绵绵失踪我们都很焦灼,但越着急越不能胡乱猜忌。” 庄玉衡颇为无奈,不着痕迹地将景岚拽到自己身旁。 “尤其在明面上的线索都指向某人时更需谨慎,往往这些线索是另外一个陷阱。” “总归要想救回绵绵,您还是听汀风的吧,不可妄自猜测,更不能擅自行动!” 景岚被庄玉衡拉着,挣了几下脱不开,只能痛苦又期冀的看着墨汀风——她需要定心丸。 墨汀风只好主动走过去抱了抱拳, “景夫人,我理解您的心情。” “只不过越是明显的线索往往越是被人刻意制造出来的假象,真正的凶犯必定会努力掩饰自己的罪行——尤其能在境主府犯案的绝非一般人,在这样的地方,越是直接呈现在面上的证据,越有可能是障眼法和嫁祸手段。” “您放心,我们办案不考虑身份地位,但必定会全面考量证据和动机的完整与合理性,若真是孤沧月,绝不姑息。” “好!司尘大人,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身为阮府主母,今日当着众人立下重誓,在绵绵失踪这件事上一切听您的安排行动,若能平安救回我的女儿,阮府从今往后为司尘大人马首是瞻,任您差遣,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景岚说着要跪,被墨汀风紧忙拦住, “景夫人言重了,时间急迫,商量正事要紧。” “趁夜宴未散,我们尽快返回,请两位入席后分别关注一件事:玉衡重点关注谁最不在意你今夜动向,景夫人则重点关注谁最在意你今夜动向。” 道理很简单,庄玉衡贵为司空府掌司,参加境主府家宴却整晚不见人影,他再出现必定备受关注,所以最开始不关注他的人——要么是知其动向,要么是下意识避嫌。 反之,阮府并不算今夜赴宴贵胄中矜贵得势的族裔,景岚在不在席上理应没有什么人注意,过度关注之人必心中有诡。 人性如此。 当然,这其中要排除孤沧月、嵇白首这类我行我素之人,他们不在此话题讨论范畴内。 “还有,今夜设局之人有意将我们的视线往孤沧月身上引,所以待回去后若有人特意针对他做文章,也需特别留意。” 他细细做了安排,鉴于叶无咎和丁鹤染皆重伤在身,墨汀风便命二人先行回司尘府休养,三人这才分头奔向正殿。 境主府这偏远一隅终于又恢复了宁静,那原是晦明玄机阵出口的假山狭洞不知何时消失了,变成了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山壁。 看来当真应了叶无咎先前的推测,此阵玄机重重,便是循着已经发现的出路重走一次,也无法再成功逃脱。 可这样的地方,如何能让梦涅之术轻易渗透? …… 所以墨汀风藏了一句话。 他有个假设一直没说。 能在机关重重、玄阵密布的境主府施展梦涅之术绝非常人可为,主人的嫌疑最大。 也就是说,境主秦桓…… 不过这话他必须烂在肚子里,便是要查,也只能独自行动,以免牵涉无辜。 . 墨汀风心系宋微尘,脚程飞快,三人中他第一个返回,却刚进正殿就察觉气氛不对。 几乎所有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都举起酒樽致意,口中贺喜声声不绝。 正在疑惑,见宋微尘切切迎了过来,眼睛红红的似是要哭,脸上却又带着幸福的笑与他凑近了咬耳朵, “境主大人已为你亲自指婚,婚期定在了今年中秋,开心吗?” “指婚?” 墨汀风又惊又喜,下意识攥过宋微尘的手,却觉她手心冰凉一片。 “婚姻是你我大事,指婚为何不等我在之时?” 宋微尘笑得有些勉强,不着痕迹抽出自己的手, “你方才离席时不是说一切由境主大人定夺?左右等你不回,境主等不及,便提前宣布了喜讯。” 墨汀风眉头一皱,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离席时确实说过这话,但源起是因为秦雪樱想以普通术士的身份参加半月后的“术士定级试炼”。 此事虽是由司尘府操办、由他全权监理,但毕竟是长公主,以何等身份参加可不得“由境主大人定夺”。 可这跟他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正想追问,秦雪樱也过来了,脸颊飞红,眼神如水,透着股莫名的娇羞。 “今夜也未见风哥多喝,怎么醒酒去了那么久,父君一直在等你。” “好,我这就过去。” 说话间,庄玉衡和景岚先后进了殿,墨汀风快速瞥了二人一眼,转身向境主席上而去。 宋微尘跟着走了两步,脚下却迟疑了,她看着墨汀风的背影神色黯然,方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 半炷香前,境主有意在墨汀风缺席时指婚,宣布他与秦雪樱的婚事——很难让人不怀疑这是提前设计的好戏。 这等荒谬和下作的手段,也不知始作俑者是谁,会是境主吗?还是秦雪樱的主意? 可殿上宾客听闻喜讯,早已热闹乱做一团,纷纷争抢着贺喜秦雪樱,便是宋微尘有心为墨汀风“辟谣”,也必不会有人理会。 莫说她此刻身份只是司尘府一区区平民乐师,身若浮萍,人微言轻; 便是自揭面目,承认她就是新任白袍尊者又如何?除了让墨汀风多个欺君之罪,对现在的局面没有任何改变。 真荒谬啊…… 宋微尘正在错愕愣怔,境主却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手,依然慈爱依旧,觉不出半分暧昧。 “孤知你与汀风两情相悦,但毕竟你们身份悬殊,你若真心相付,便要考虑他的前程。雪樱与他日后定可互相成就,你身为妾,既得恩宠,又能随他们同济青云,何乐不为?大善,大善。” “呵……” 她忍不住一声轻笑,嘴唇微微发抖,一时词穷,对这么流氓的行径不知说什么好。 看她鼻头眼角微红,更平添几分我见犹怜的气韵,境主秦桓忽然神色一转,斜斜凑近了些,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暧昧。 “桑濮姑娘,孤知你委屈,也想好好补偿。” “这样,如果你不愿给汀风做妾,大可以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孤这些个别院玉楼,你随便挑,想要什么,尽可向孤开口。” …… 本来孤沧月已经回了自己的侧席,尤其在境主宣布秦雪樱与墨汀风的婚讯后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散漫模样,斜杵在靠几上喝酒,偶尔捏一把过来倒酒的侍女的手,似是醉得狠了。 可境主最后这句话分明传进了他的耳朵,孤沧月冷哼一声,突地将手里酒樽咚一声扔到境主坐席的软垫上,酒撒出来,溅湿了境主的锦袍。 “溅出来了,境主大人。” “多担待啊,酒喝多了手抖,这不,一不留神就要犯溅!” 闻言,秦桓干咳一声,脸上讪讪,人倒是立即正经危坐了回去。 该说不说,孤沧月是懂阴阳的。 要是放在往常,宋微尘必定忍不住要噗嗤笑出声,可眼下心里酸涩的要死,实在笑不出来。 她心里有两个小人儿正在拔河。 其中一个小人儿骂骂咧咧,就等着墨汀风回来告黑状,她还就不信了,难道冰坨子不答应,这秦雪樱还能强嫁不成? 墨汀风是走了,又不是死了!等他回来不就是妥妥的打脸时间么? 宋微尘好想看秦雪樱的窘态。 可另一个小人儿不吵不闹,却明显把界心红绳拽到了她那一侧。 这个小人儿柔声细语提醒宋微尘,七夕那日她要为墨汀风解除斩情禁制,若那之后他忘了桑濮也忘了宋微尘,她还要嫁给他吗? 又或者应该这么问,他还会娶她吗? 而且一旦为墨汀风解除斩情禁制,也就意味着她身上的前世印记再无机会消解,意味着她很快会死……从这个角度想,她宁可他什么都不要记得。 所以……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打定主意,宋微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起身向着秦桓一拜, “境主大人,民女有一事相求。” 第321章 命运齿轮 - 她想“求”什么? 秦桓打量着眼前不吵不闹、俯首低眉的宋微尘,眼里充满了审视意味。 她总不能是在痴心妄想,欲求个与雪樱平妻的待遇吧? 不过这丫头冰雪聪明,这点自知之明她肯定有。 难道……? 境主心中暗忖,莫不是她已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决定撇下墨汀风选择进入境主府,想在跟了自己之后要个名分? 其实这么多年秦桓虽未纳娶,却不代表他在外面没有女人,不过无一例外都养在僻静处,都不曾踏入境主府半步,更别提妻妾名分。 从这个角度来看,要说秦桓对宋微尘特殊倒也不虚,他毕竟给了她住进境主府的权力。 可若想再进一步,肖想名分之事…… 秦桓脸上现出些许嘲弄与不屑, 女人啊,可不能太贪心。 . “民女恭祝长公主与司尘大人琴瑟和谐,连理万年。” 话出口的瞬间,宋微尘的心跟着碎成了一地齑粉。 桑濮跨越千年的遗憾,她再也无法成全。不仅如此,宋微尘觉得自己又新增了下一个千年的遗憾。 不知为何,她脑中突然闪过两人在黄家村幻境的那些日子。 墨汀风一身粗布麻衫泛舟绵湖捕捞禾花鱼,她则在湖边一边欺虾撵蟹捉田螺一边玩着水等他回来,然后两人一起去屋后的林子里採野菇打山鸡,一起研制“火锅底料”,跟黄映芸夫妇在夏夜长满星星的夜晚“BBQ”。 不愧是七诡主花费毕生心血造出的幻境,美好的不真实。 只是可惜了现实里的他们…… 【好像还没来得及好好开始,好像已经来不及好好开始】 宋微尘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只是有脂粉衬着不显,她抿了抿有些发抖的唇,终于把剩下的话说完, “求境主大人一个恩典:若汀风回来后误以为他的赐婚对象是民女,还请……暂时不要拆穿。” “民女不敢欺瞒,汀风今夜原本想请境主为我们二人赐婚,此番变化突然,我担心他知道了真相会当场毁恩败兴,若传扬出去,恐怕会让贵人沦为茶余的谈资笑柄。” “所以不如含混些,先让他当着众人的面认下今夜婚约,这样即便之后发现有异——汀风的秉性您还不了解吗,一言九鼎又极负责任,到了那时,既是他当着众人亲口承允的婚诺,必不会大张旗鼓悔婚。” 一番话让秦桓愣了又愣,他万万没想到宋微尘所求竟与她自身无关。 “……这就是你所求?” “是,这便是民女所求。” 不止秦桓犯嘀咕,便是秦雪樱听了宋微尘的话也暗自吃惊,她这是作何?明明爱极了墨汀风,却在被当众夺爱之后不争不抢,甚至主动为自己铺路? 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只不过秦雪樱还有些自知之明,她知道宋微尘所言非虚,若明着说婚约,今夜保不齐要以闹剧收场。 可秦桓不这么想。 说到底,境主根本不信墨汀风会当众驳斥拒婚,能娶长公主已是天大福祉,是在为他日后大好前程铺路——去上界出任要职、入仙籍做真君指日可待,他身为司尘怎会不懂? 呵,到底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女人,以为男人的疆域只有她们的后花园那般大。 “桑濮姑娘,你多虑了。” “况且婚姻大事,怎可语焉不详。不过,孤念在你是为雪樱着想的情分上,允你重提所求。” …… 宋微尘忽然明白了。 境主之所以在墨汀风缺席之时擅自做主宣布他与长公主的婚讯,不是蓄谋已久,而是根本不在乎。 在秦桓眼里,【婚姻不过是一场评估双方利用价值的长期战略合作】,与爱情毫无关系。 他能将女儿许配给墨汀风,说明看得起,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赌他感恩戴德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拒绝。 “呵……” 宋微尘实在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她隐忍了太久,突然好想不管不顾看一场打脸好戏。 去他妈的“成全”,老娘字典里压根没印这两个字! “境主大人教训的是,民女不该自以为是。” 她眼珠一转,既然这个老登反复让自己“求”点啥,那不妨趁热开口,老话说得好,天与不取,必受其咎。 “境主大人,民女能不能求个护身符?我见识短浅言行无状,生怕日后会惹您和长公主生气,所以想预先求个免罚牌护身。” 秦桓笑了,这才对嘛,有怕有求,人之常情。 哪会有人不考虑自己,却一心为别人思虑。 相形之下,刚才那番虚情假意的“为长公主声誉的担心”实在惺惺作态,还是这样明目张胆求索的样子更讨喜。 “准了。” 秦桓从怀里掏出一个刻着家徽的精致令牌递给宋微尘, “身佩此物者不可刑罚,收好。” “谢境主大人恩典!” 宋微尘笑嘻嘻接过,一旁的秦雪樱看在眼里,眸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嫉恨,又立即换了一副表情,亲热热拉过宋微尘的手, “桑濮妹妹,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一家人,理应情同姐妹。” “姐姐仔细想了,既然妹妹与风哥真心相爱,司尘大人又欲求赐婚在先,不如今日就依妹妹所言,请父君将这婚约之事尽量说含混些,毕竟家以和为贵。” 秦雪樱边说边攥紧宋微尘的手,借力一起将她拉伏下身,共同向着境主行跪拜之礼, “还请父君成全!” 长公主这招,又是一石三鸟。 其一,混淆视听让墨汀风以为自己娶的是宋微尘,高高兴兴领旨谢恩,皆大欢喜。 其二,摆明了宋微尘的身份是墨汀风的妾室,明面上割断了秦桓与宋微尘之间的可能性。 其三,彻底断了宋微尘入住境主府的可能性。 这么多年,秦雪樱怎会不知秦桓在外女人无数,但只要不摆到台面上,他的爱妻人设就守得住——她需要一个完美口碑的父亲,既是为了他的仕途,也是为了她的地位。 秦雪樱绝不许任何一个女人,或者她们的子嗣,来境主府威胁她的长公主威仪。 …… 面对长公主这番骚操作,宋微尘心里只有一个字,绝。 要不活该人家当长公主呢,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境主,让她少看了一场墨汀风撒泼拒婚的撕逼大戏。 不过话说回来,她真的……有那么想看这场戏吗? 宋微尘自嘲又心酸的一笑,不,她不想。 一切等到七夕之后再说吧,倘若……那时的墨汀风仍然记得她。 恍惚间,宋微尘想起以前看过的托马斯·哈代的小说,里面常常出现一个词,“命运的齿轮”。 命运是一台无声的机器,齿轮咬合运转,奔腾向前。 她一声长叹,忍不住腹诽, “只可惜我这命运的齿轮是一点没转,人生的链子倒是快掉完了。” . “在想什么?” 墨汀风向着正席走了几步,下意识伸手拉向身侧,却发现宋微尘没有跟来。一转头,看她依旧愣怔原地,神思恍惚,于是又返身来寻。 “没什么,在想宴席什么时候结束,今夜……可真漫长啊。” 第322章 蒙在鼓里 - “风哥,父君在等你。” 见墨汀风重新走向宋微尘,本已经回到席上的秦雪樱又撵了过来,有意无意站在墨汀风身侧,叫不知情的人看去,倒也登对。 宋微尘想起大宴开席前长公主信誓旦旦跟墨汀风说“司尘府长亭夜会,本宫说过的话,今日兑现”,一时想笑。 其实硬说起来倒也不假。 她那时说的是“你许我台阶,我许你佳人”——要怪也只能怪这“佳人”没个特指。 佳人秦雪樱……嗯,怎么不算呢?. “可是……孤沧月欺负你了?” 虽然秦雪樱死贴着墨汀风,却不妨碍他的注意力全在宋微尘身上——毫不避嫌当众去牵她手,这小丫头今夜是怎么了,总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宋微尘强打精神笑了一下,亮出境主给的免罚家徽令牌,“没什么,我在想怎么淘气合适,境主大人给了这个,以后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在学校被霸凌了哦耶。” …… “又胡言乱语。走吧,我们去向境主谢恩。” 墨汀风礼节性冲身旁的秦雪樱一颔首,柔情似蜜攥着宋微尘的手向正席而去,长公主在他们身后看着,不恼不喜,看不出情绪。 等两人走出一定距离,一直在旁边席上看好戏的秦彻大剌剌走了过来,站在秦雪樱半步开外,手袖在宽大袖袍里,眼神充满男性原始的欲望,上下打量着宋微尘的背影。 “看见没?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表姐,你可真沉得住气。” “他现在就如此亲疏有别,毫不避讳,以后那小浪蹄子还不得彻底骑你头上?” 其实不止秦彻,周围好事的宾客也在窃窃私语,都在说墨汀风宠妾灭妻,刚宣布的与长公主的喜讯,却当着境主大人的面连装都不装一下。 旁边席上一位主母模样的女眷替秦雪樱大鸣不平,看向宋微尘的眼神刻薄又鄙夷。 “也就是长公主温良明理,换做别人,少不得要闹上一闹。” “趁着司尘大人不在,借机跟境主坐得那样近,还几次动手动脚,毫无廉耻之心!真不知是看上了她什么。” 音落,同一席上的另一位女眷附和出声, “男人嘛,都一个样,都喜欢狐狸精。”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秦雪樱入耳。秦彻自然也听得清楚,于是满脸促狭又略带挑衅的看向秦雪樱, “表姐这都能忍?” “听说这妞之前被人掳去了平阳,你这未来的夫婿不惜为她大动干戈,打着铲除鬼夫乱魄的旗号带人几乎将鬼市夷平。” “别看就是个区区凡尘贱民,真要让墨汀风二选一,表姐你未必能赢,还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 “小彻,不得放肆。” “司尘大人心系苍生万民,哪像你似的整天只知道花天酒地花红柳绿,少说两句吧,管好你自己。” 秦雪樱这句话虽是向着秦彻说,却让周遭听见的宾客都噤了声,倒不是这些人对背后嚼人舌根心生惭愧,而是大家心照不宣都在心疼秦雪樱,同时更加佩服她的肚量涵养。 在众人眼里,她明明心里难受却还强撑笑容,明明是把说不出的委屈摁在心底的同时,面上还在时刻维护着“未来的夫君”墨汀风的形象声誉——任谁看了都得赞其有主母之风,同时更加唾弃那对正在境主面前谢恩的“狗男女”。 先前骂得最凶那位女眷,大概率是物伤其类,竟还偷偷掉了两滴泪,秦雪樱见了忙上前劝慰,更让众人好感频添。 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视线死角,秦雪樱脸上的表情全变了,狰狞狠辣,得逞的阴笑恣意绽放,与众人认知里的长公主大相径庭。 …… 总而言之,长公主今夜大获全胜。 有境主赐婚铺垫在先,再加上刚刚上演的这出为夫护短的好戏——说夸张点,便是此刻墨汀风带着宋微尘游走席间,郑重向众人介绍这是他将要过门的夫人,宴客也不会当真。只会觉得墨汀风实在过分,在这样的场合都不把“正妻秦雪樱”放在眼里。 但碍于司尘府掌司的威仪,众人不可能当面指摘他轻慢“正妻”,无论墨汀风说什么,都只会敷衍着说恭喜。 细数今夜赴宴之人,唯有四个人例外。 首当其中孤沧月,他全程在场,就算不关心也难免将真相都听了进去,若他想戳破挑明,任谁也拦不住。 可他明显不在乎,那架势摆明了别说只是换了个女人,墨汀风就是娶一头驴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其次是束樰泷,他知道桑濮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二人情意非同一般,若他在场,绝对会暗戳戳告诉墨汀风真相,只可惜束樰泷在与孤沧月叫板后不久就借口有事早早离席而去,根本不知情。 还有一人是嵇白首,他对两人感情知根知底,便是有点看不上宋微尘,也不至于明知境主赐婚是乌龙局而不提醒墨汀风。 可惜他喝醉了。 悲画扇近来一直在约束他饮酒,因其在修行一种法门需要严格控酒,否则会反噬伤身。这可把嵇白首馋坏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放虎归山岂能束手束脚,结果就是连反噬带醉酒,成了一滩意识模糊的烂泥,抱着殿外石柱嘴里一直嘟囔“画扇”,碰巧被赶回的庄玉衡撞见,连忙命人带到客房帮他解酒。 至此,所有可能告知真相的“线人”全部阵亡。 这场指婚闹剧,看着漏洞百出,实际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信息茧房,将墨汀风彻底包裹。 至此,墨汀风彻头彻尾被蒙在了鼓里。 . “这桩婚事臣等了太久,拜谢境主!” 一番谢恩之后,墨汀风牵着宋微尘一同向境主行大礼。在低下头的瞬间,宋微尘神色瞬变,眼里腾起一层水雾——终究是替别人做了嫁衣。 如果没有前世印记和斩情禁制这些破劳什子的限制,依着她的脾气,肯定要跟冰坨子告黑状,把境主这老登强行拉郎配的过程添油加醋说给他听,可现在她不仅不能说,还得帮着一起瞒。 宋微尘不敢想,等中秋月圆成婚日,他入洞房掀开盖头看到的是秦雪樱时会作何反应,会不会恨极了自己? 她垂着头突然苦笑了一下, 不,他不会恨极了她,他根本不会记得她。 也许到那时,他与长公主真能成为琴瑟和谐的一对也说不定…… 许是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宋微尘只觉胸闷气短,腹中也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起来,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只可惜此恨绵绵无绝期。 …… “汀风不必多礼,你左右不回,孤等不及就替你们做主定了婚期,不要埋怨孤才好。” 秦桓边说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子,示意墨汀风坐下说话,又指着对面的位置让宋微尘坐,再把秦雪樱唤了过来,让她挨着墨汀风坐下,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家人就该这样,好,好啊!” “雪樱,敬汀风一杯酒,以后你们要多互相帮衬才是。” 秦雪樱面色绯红,依言而行,墨汀风不知境主话里有话,也回敬了一杯,看起来俨然举案齐眉的一对。 境主一高兴,提了一杯又一杯,不知有谁喊了句“恭贺境主,恭贺司尘大人,祝福新人白头偕老”,引得众人附和纷纷,殿内愈加热闹起来。 宋微尘心跳快得不正常,握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她知道自己身心都已经撑到极限。 “啪!!” 突然一声突兀的碎裂声让原本喧嚣的大殿瞬间安静——孤沧月把他桌上的酒瓶狠狠砸到地上,上好的汝窑青瓷玉颈瓶摔得粉碎。 “吵。” 他冷冷起身,瞥了眼正席上的几人,目光最后落在墨汀风身上, “迟钝的要死,真不知道她看上了你什么。” 说罢,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出门离去。 弄得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极小声嘟囔了一句, “怕是专门来扫兴的。” 到底因着孤沧月这一摔,秦桓也没了兴致,夜宴终于散场。 . “雪樱,替孤送送汀风。” 秦雪樱应着,陪着墨汀风与宋微尘向殿外走,中途他听说嵇白首烂醉不醒,庄玉衡正在照看,便让宋微尘稍等,去别院稍作慰问。 侍女们被吩咐不得近随,因此院子里四下无人,只剩等在别院庭园里的秦雪樱与宋微尘。恰巧一阵夜风刮过,两人之间更显萧瑟。 “没想到你情绪如此稳定。” 秦雪樱终究还是开口了,声音很低,却带着几分掩盖不住的胜利者的优越感。 宋微尘一愣,随即自嘲的轻笑了一声, “有没有可能我情绪稳定是因为早就疯了。” …… “你别怪本宫。” “爱情没有先来后到。” 闻言,宋微尘好似听了什么好笑的段子,笑的直不起腰,笑得秦雪樱变了脸色,几乎要露出狰狞的面目。 她终于捂着笑疼的肚子直起身来,一瞬不瞬盯着秦雪樱, “确实,爱情没有先来后到。” “但有礼义廉耻。” 亲亲们过年好 第323章 一念一伤 - 终于离了秦雪樱出了境主府,精神放松下来,宋微尘才觉快要虚脱。 明明只是一晚,却像过了半生那么长。 还未走到停放载魄舟处,她实在撑不住了,眼前一阵发黑,脚步难免打晃,身边墨汀风察觉有异,一把将其拦腰抱起,返身往境主府而去——此刻庄玉衡尚在府中照管嵇白首,叫他看看也放心些。 “我们去找玉衡。” “我没事,只是累。” 宋微尘现在是宁死也不想回境主府,为了达成目的,她勉力睁开眼睛对他浅浅笑了一下, “夫君,带我回家。” 这声“夫君”把墨汀风的心都叫化了,哪里还有什么个人意志,宋微尘的话就是圣旨。 此刻他们周遭尚有少数一同离席的宴客,也在往停放飞辇载具的驿所同行,见两人如此不避嫌的“亲热举动”,一名走在近处的妇人面露鄙夷,挡住正一脸好奇打量的小女儿的眼睛。 “别看。” “母亲,她就是您说的那个狐狸精吗?” 童言无忌,声音清脆入耳。 那女眷慌了,连忙捂住小孩嘴“嘘”了一声,见墨汀风脚步一顿,更是吓得连连鞠躬, “小儿年幼无知冒犯,请司尘大人恕罪!” “祝大人和姑娘情浓意深,恩爱和美!” …… 明显看出墨汀风腮帮肉紧,宋微尘不想计较,轻轻捏了捏他衣袖示意离开,奈何其根本不为所动——这些轻薄的字眼是向着宋微尘而来,他如何能忍。 墨汀风抱着宋微尘身形未动,侧颜睥睨看向那妇人, “听清楚了,不管你是哪家府上的女眷,诋毁司尘府未来主母、贬损掌司诰命夫人理应治重罪!今念你孩童年幼姑且不予追究,倘若再犯,此生必无缘再回寐界。” 他很少这样上纲上线,此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妇人顿时傻眼,表情管理失控嘴张得老大,难道她之前听错了?不可能啊,宴席上境主大人说得真真儿的,长公主也刻意亲近维护,还能有假不成? 妇人看看墨汀风又看看宋微尘,这狐狸精是夫人那秦雪樱是什么?她作为堂堂一府主母,如果连议论一句小妾都要被治罪,还有王法吗? “她又不是真夫人,这未免有些小题大……” “啪!!” “唉哟!” 妇人被紧急赶来的在寐界负责仓廪的曹掌窌扇了一巴掌,重心不稳摔倒在地,却无人敢扶,看来是他的内子。 见自己夫君怒发冲冠,妇人捂着脸颊再也不敢做声,一旁的小女儿吓得刚张嘴要哭,就被奶娘紧急抱远了去。 “掌窌”是个安逸肥差,巴结者众,难怪她有这番底气——适才在侧席与另一名妇人嚼舌根的正是她。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曹掌窌躬身拜向墨汀风,根本不敢抬头,心中咒骂妇人给自己招祸,惹谁不好,惹这活菩萨。 “愚妇深居简出,短见蒙昧,大人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司尘夫人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适?若大人不弃,我认识一位仙家名医,可请来一看。” “不必。” “有这功夫,不如给你家夫人好好看看眼睛。” 墨汀风冷冷丢下一句话,抱着宋微尘远去。 . “气性真大。” 宋微尘半倚在载魄舟的软垫上,身上盖着墨汀风的大氅。 尽管已经飞离境主府空域,却看他仍旧皱眉盯着黑夜不语,便有意逗他。 “司尘大人好大的官威。” “这下好了,托你的福,我这个魅君善妒的女妖精人设更立体了。” 墨汀风没接茬,他脑中正在仔细回溯今夜返回殿中之后种种,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其一,境主再心切,也不应该在新郎倌不在场的时候宣布喜讯。 其二,宋微尘明显悄悄哭过,他还不懂她吗,小丫头受了委屈又不想让他知道时就是这副模样。 其三,孤沧月走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当时只觉他是酸葡萄心理作祟,现在细想,似乎意有它指。 其四,最可疑的是那个曹掌窌的夫人说的话,什么叫“她又不是真夫人”? …… “微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关于婚事,境主到底说的是什么?” 墨汀风回到宋微尘身边坐下,目光如星如炬——这婚事绝没有那么简单,方才自己大抵是被欢喜冲昏了头脑,这么多疑点全然不觉,真·灯下黑。 “我……” 突如其来的诘问把宋微尘整不会了,这让她怎么编? 关键她凭什么要为这场赐婚闹剧圆谎,她才是受害者好吗! “我也记不清了,当时被境主赐了酒,喝得晕头转向,哪里记得仔细。” 她往大氅里缩了缩,捂着绞痛的胃,只露出一双无辜的眼。 理性上宋微尘应该帮着继续圆谎,但感性上她现在只想蹲在地上画圈圈诅咒境主老登和那个高端绿茶会玩——真是“花背蟾蜍咬脚面”,又有毒又恶心人。 可她能怎么办呢? 在寐界要家世没家世,要战力没战力,甚至连要副好身体多活几年都成了奢求,若真在席上拆穿,让墨汀风与境主为此当庭翻脸,那就是彻底害了冰坨子。 她就算帮不了他,也不能害他不是。 光这么想着,心口已经闷疼起来。 …… “记不清?” 宋微尘的反应更加让墨汀风起疑,他捏诀施术凑近她的眼, “夫人。” 在墨汀风眼中,现在宋微尘是他名正言顺即将娶过门的妻,他当然可以过足嘴瘾;可从宋微尘的角度,这个称呼却成了一根带毒的芒刺,将她本就伤痕累累的心脏刺穿。 “既如此,便请夫人借一下双眼,为夫自己看。” 他指的是神凝术,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的宋微尘一下跳起往外躲,心慌的厉害,紧着捂住自己双眼。 “不要!!” 生怕墨汀风硬取,宋微尘飞速跑到载魄舟尾与他拉开距离,因着这几步,血气翻涌喘得厉害,她本就是强弩之末。 若是真被他借了双眼,今夜一切伤疤都要被揭开—— 孤沧月屡次将她重伤,若没有最后那点仁慈,她现在应该一只胳膊已经废了; 装模作样的境主几番借机摸她手,说着最冠冕堂话的话,行为却是下作不堪; 还有秦雪樱,在墨汀风看望嵇白首那片刻时间里,她一字一句,将宋微尘推出深渊,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死人才有的气息。你自己比谁都清楚,活不久了,是想风哥为你殉情还是郁郁终老,亦或是子孙满堂飞黄腾达,皆在你一念之间。” …… 桩桩件件,只是想着心就疼到要窒息,她怎么忍心让他看。 “微微……” 墨汀风小心翼翼走向宋微尘,她的反应已然让他猜到七八分,果然今夜所谓的赐婚有诈,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定尽快去找秦雪樱和境主当面问清楚。 “你别过来!我不借!” 宋微尘惊慌失措,背过身缩在舟尾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 “我跟孤沧月背着你做了苟且之事,你不会想看!” 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我还跟境主……跟境主眉来眼去卖弄风情,想借机攀高枝。” “我,我还……” “咳,咳咳!” 嗓子里漫上一股腥甜气,不受控制的咳起来,下意识去摸索身上药瓶。 “微微!” 墨汀风看出她不适,长腿一迈,两三步就到了身旁,单膝跪下将小人儿搂到怀里。 “不……不借……” 宋微尘以为他还是想借她的眼睛使用神凝术,遂拼命挣扎,推搡间药瓶滚落,丹药洒落一地。 “我不借,不借了,你别这样,微微!” “噗!” 前世印记再度凶猛发作,宋微尘痛苦万分,抑制不住喷出一大口鲜血,将舟尾船板溅了满壁——像极了昔日桑濮被关在那逼仄的国舅府后院阁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往那用簪子划刻在墙壁的风筝上喷出的血。 第324章 方胜和合(上) - 宋微尘再醒转已是四天后,这四天里墨汀风寸步不离守在床榻,自然也没能如约去成黄泉极北之地搜寻尸陀阵和追查阮绵绵的下落。 幸得阮母守信,既没有擅自行动,也没有因为时间紧迫来逼迫墨汀风寻人,她只是一天十二时辰都死守在阮绵绵闺房——那处“不入五行阵”的阵眼,细细观察和记录屋内变化,这是墨汀风交代她的“任务”。 其实墨汀风并没有因为宋微尘发病而贻误案情。 相反,他一面让人放出风声,将司尘府天罗地网两位统领重伤、白袍尊者病危等货真价实的消息散播出去; 另一面,墨汀风把费叔麾下正在三途川巡视的蒙猛达召回,甚至直接让他住进了听风府。但四天过去,他并没有召见过蒙猛达,且在宋微尘醒后立即命他启程返回了三途川,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宋微尘刚醒就看见无晴居摊了一地一桌的卷宗,墨汀风站在用屏风改制的贴满线索的帛图边沉思,后背颀长挺拔,威仪孔时,天生王者之风。 她没有出声唤他,他却几乎是在她醒转的下一刻就转头看了过来,眼里柔情似水。 三两步回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将宋微尘扶起靠坐床沿,又端起案几上一直用弱碳温着的莲子当归黄芪汤喂她。 “还疼吗?” 宋微尘浅笑摇头,最疼的那一夜已经过去了,比起在境主府经历之种种,现在的痛根本不值一提。 “你这几天……” 想问他有没有再回境主府,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一直在你身边,哪处也不曾去。” 墨汀风将一勺羹汤仔细喂到唇边,认真对上她的视线, “虽未去境主府,但不难猜这场指婚大有猫腻,我自会弄清楚后以正视听。” “微微,生生世世,我的夫人都只会是你,天地不没,山川无改。” 宋微尘听了忍不住鼻酸,借喝汤垂了头掩饰。 她虽昏迷四日,却因身上有墨汀风一半神识的缘故,偶尔会对周遭情况略有感知。 所以她知道庄玉衡来过,也朦朦胧胧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如果前世印记无解,即便有足够的黄泉太阳草续命,她也最多还有一年半可活。 为了这短短时日,却要墨汀风献祭他的一生,她做不到。 秦雪樱说得其实没错,他理应有更好的人生坦途。 …… “墨总你是在梳理案情吗,这几日可有什么进展?” 宋微尘有意岔开话题,推开喂来的羹汤,打起精神下床去看那贴了满屏风的案情推衍。 知道拗不过她,墨汀风也不再劝,案情迫在眉睫,他只好神神秘秘给某人定向传讯,让他带人过来“开会”。 这几日墨汀风把发现尸陀鬼王面具后发生命案的所有地点都在案情帛图上一一圈了出来,包括发现小桉和杜鹃尸体的尊者府,以及发现三具烧焦术士尸体的雾隐村,还有发现吕迟尸体的三途川洞穴——从距离方位来看,分明是个等腰三角形。 此外发现獙獙之血的地点也都标了出来,司空府、雾隐村、司尘府、境主府、阮府,三途川……这些地点不仅与发生命案的区域重合,甚至与发现死灵术士踪迹的地方也全部重合。 这当然不是巧合。 宋微尘蹙着眉头,盯着案情地图半晌不言,即便她不懂阵法机关也能感觉到这些案件发生的地点充满蹊跷,似乎有某种规律——必须尽快找到背后的共性,否则还会死更多人。 “叩叩。” “微微醒了?” 庄玉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宋微尘心里一暖,难道他一直在? 无晴居门上有墨汀风施的禁术,解禁后庄玉衡第一个快步而入,径直向着宋微尘而去,一番诊脉自不必说,丁鹤染和叶无咎紧随其后。 他们进屋后,墨汀风再次施术将无晴居笼罩在音障禁制内,显然在防“家贼”。 “属下拜见大人!” 丁鹤染和叶无咎向着墨汀风深深一拜。 “你们恢复得如何?” “有玉衡君照拂,属下已然康全,无咎胳膊也已恢复八成,不出三四日定可大好,谢大人挂怀!” 直到此时宋微尘才知道夜宴那晚发生了许多事,原来这几日庄玉衡的真身一直待在司尘府,不仅时时来看顾她,还要为受伤的丁鹤染和叶无咎医治,只不过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并未让府人察觉。 在不明真相的众人眼中,“庄玉衡”这几日都在为了寻找阮绵绵四方奔走,而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丁叶二人则一直躺在司尘府医馆,药石无医,一众大夫束手无策——那是墨汀风用纸人参了他们各自心头血做的幻偶,无人可辨其伪。 墨汀风虽未用幻身,但他这几日确实终日待在无晴居照顾病危的白袍,蒙猛达就是最好的证人——无人知晓无晴居现在就是个迷你版的司尘殿议事堂。 他就是有意卖个破绽,让外界认为司尘府战力受损,而堂堂司尘之主竟为了私人情谊荒废公务。 . “汀风,你这几日查到了什么?” 庄玉衡给宋微尘检诊结束,知她情况暂时得到控制,而墨汀风将几人唤来必有所安排,当下议事要紧。 “你们可认得这个?” 墨汀风说着拿起墨笔,将案件帛图上那些出事的地点用线连了起来,而后又换了朱笔将其中两个地点单独描红。 “这……?” 尽管叶无咎熟悉各种阵法,此刻却也看得一脸茫然。 “这……这并不是个法阵。” 除却墨汀风,几人脸上皆是不同程度的困惑。 不过这个图案宋微尘总觉得有些熟悉,是在哪里看过呢? 她皱着眉头想了又想,突然灵光一闪,在博物馆! “等等,我见过!” “这不是一个传统祥瑞图案吗?好多瓷器和衣服上都有,我以前在看过一场明代瓷器展,有件古文物就长这样。” 墨汀风点头,并没有否认宋微尘的说法。 “微微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一个祥瑞图案。” “这叫方胜纹,最初见形于西王母的发饰。” “先民认为蛇与龙同源,为了表达对蛇的崇拜,所以取象七步蛇背部两侧的菱角形状演化出此纹,意为阴阳调和,优胜圆满。” …… 墨汀风的解释反倒让庄玉衡一脸莫名。 “汀风,你把我说糊涂了,方胜纹跟这些案件,跟绵绵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有大关系。” 墨汀风一挥袖,案件地图变了,具体细节被隐去,帛图上仅留下被方胜纹链接的几处案发地。 “上古有方士以此纹创设出一种方胜和合之法,将有意同生共运的兄弟手足或挚爱的贴身之物,以及血液、头发、指甲等等,在特殊的时辰混在一起烧成粉齑,而后封入八粒蜡丸。” “再以相关之人所居之地为界,定出方胜纹的东西边界,而后将这些蜡丸埋入方胜纹的八个界点,七七四十九日后,此法可成。” “被施以此法之人,生同运,死同命。旧时常见于异姓兄弟结拜,使人不敢生离悖之心。” …… 因宋微尘在,墨汀风有意讲得很细,不过看上去……收效甚微。 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看看帛图又看看墨汀风,怯不唧唧地举起了手, “提问,墨老师,莫非小桉、杜鹃和吕迟他们六人用了您说的这个方胜和合之法结拜为了异姓兄妹?然后其中有人背叛,所以六个人都死了?” “这……这用脚趾头想也不合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