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外室要跑路》 第449章 昭昭会一辈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你吗? 霍明嫣一噎。 她难堪地抬起眼帘,不敢相信陆映会为了沈银翎,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落她的脸面。 骨子里的骄傲令她不肯弯下脊梁,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指甲嵌进掌心,她声音沙哑道:“臣妾来自关外,自问不懂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臣妾天性如此,不知何错之有?难道性情率真如男子,也是一种错吗?” 陆映缓缓捻着墨玉扳指。 他虽是男子,却并不认为男子一定胜过女子。 很多男子行迹恶劣心性残忍,霍明嫣完全没必要把自己放在和他们一样的位置上。 可是霍明嫣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反而怨怪于他。 “陛下!”关淞原忽然站了出来,“刚刚的事多有误会,娘娘率真可爱性情纯真,昭宁郡主又矜持骄傲惰于口舌解释,这才造成了二人间的误会!请陛下开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陆映瞥他一眼。 薛绵绵的夫君,今春的新科进士…… 这人倒是自来熟,连他的家事也管上了。 墨玉扳指在指间缓慢转动,他的目光重又落在霍明嫣身上:“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带着警告的语气。 直到看热闹的人群散去,霍明嫣才双腿一软,堪堪扶住含桑的手才不曾跌倒在地。 她眼眶通红,紧紧盯着陆映的背影:“表哥他竟为了沈银翎,如此欺辱于我……可是含桑,本宫才是他的发妻不是吗?” 含桑同仇敌忾:“都是沈银翎那小贱人蒙蔽了陛下的眼睛!娘娘来自关外,冰清玉洁性子骄傲,哪会像她那般伏低做小伺候人?也不知沈国公夫妇是怎么教女儿的,竟养出个娼妓来!” 此话有些重了。 霍明嫣虽也是这般想,嘴上却呵斥道:“不得胡言乱语!” “奴婢就是替您委屈!”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霍明嫣警惕地望过去,是关淞原。 她脸色难看了一瞬:“关公子?” 关淞原一手负在身后,温声道:“娘娘不必紧张,昭宁郡主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含桑姑娘也不曾说错。” 霍明嫣挑眉。 关淞原憨然一笑:“微臣知道,微臣的贱内是昭宁郡主的闺中密友,因此娘娘不信任微臣。只是微臣一向都是帮理不帮亲,因此娘娘不必介怀于此。” 其实他走了好几次沈银翎的门路。 只可惜,根本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他又托人送去贵重礼物,可沈银翎也不肯收,全部原路退还。 他看着那些东西,就知道沈银翎瞧不上他。 后来他打发薛绵绵去找沈银翎,让沈银翎在天子耳边吹枕边风,可是薛绵绵死活不肯。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简直不知道他娶薛绵绵这么个脏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到头来,还得他自己找关系! 思及此,他又笑道:“比起妖里妖气的狐狸精,微臣倒是更欣赏娘娘的正派直爽、坚强勇敢。微臣认为,将来陛下一定能看到娘娘身上的优点!到那个时候,才是陛下回心转意的时候!” 霍明嫣眯了眯眼:“你虽市侩谄媚了些,说的却也是真话。” “微臣哪里市侩谄媚了?不过是肺腑之言罢了!”关淞原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忠厚,“一早听闻娘娘骑射俱佳,不知微臣可有荣幸,与娘娘比一比骑射?” 霍明嫣虽没把他放在心上,但她并不厌恶与男人切磋骑射。 在关外的时候,她从小到大都是被男人们恭维着、倾慕着长大的。 只有在关淞原这里,她才能找到从前众星拱月的感觉。 她爽快道:“来吧。” 另一边。 早有小太监把霍明嫣和关淞原的事情禀报给了陆映。 陆映并不介意。 他与霍明嫣的婚事本就是政治联姻,他未曾忠于她,她自然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穿过花木扶疏的小路,尽头是一座抱厦。 德顺推开楼花木门。 抱厦里坐着的女子梳年轻妇人喜爱的堕马髻,穿一袭轻软的雨过天青色窄袖襦裙,一件鹅黄珍珠披帛为她增添了几分雍容矜贵。 陆映看着她,低声:“堂姐。” 陆敏敏放下茶盏,起身福了一礼:“臣妇给陛下请安。” 陆映抬手示意免礼,目光却不曾从她身上收回。 他与陆敏敏亦有数年不见。 她看起来清瘦沉静,不复昔年和沈行野在一起时的明媚鲜活。 他落座,开门见山:“朕今日请堂姐来此,是想问问堂姐,当年沈行野可曾把什么东西交予你保管?” “人人都说陛下英明睿智,今日看来果不其然。”陆敏敏直视他,“阿野确实交托了一样东西让臣妇保管,只是他曾千叮咛万嘱咐,要臣妇一定亲自送到昭昭手上。陛下若是想问臣妇索要,恕臣妇恐怕不能奉上。” 抱厦偏僻幽静,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丝竹之音。 陆映面不改色:“果真如此的话,堂姐进宫这么久,为何迟迟不去找昭昭,把东西交给她?堂姐在顾忌什么?” 被戳穿心事,陆敏敏抿了抿唇瓣。 新帝登基以后,官府陆续公布了一些陈年旧案,其中就包括沈家父子谋逆案。 她原本是打算把这盒子尽快送给昭昭的,可是因为案子细节的公布,她犹豫了。 “其实这些天以来,堂姐大约也猜到了吧?”陆映撇了撇茶盏上的浮沫,“沈行野突兀地带着兵符夜闯城门,究竟所为何事?他留给昭昭的,一定是什么好东西吗?会不会让昭昭也做出他那般离经叛道之事?昭昭性子更烈,只怕她知道一些秘密之后,会做出比沈行野更加变本加厉无法回头的选择。” 抱厦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陆敏敏才在氤氲的茶香中缓声道:“陛下心思缜密,难怪陆时渊和陆争流会相继输给你。” “昭昭如今,在京城无依无靠。”陆映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茶,“堂姐理应知晓,朕是唯一能护着她的人。” 陆敏敏看着他:“京城里的人都说,陛下端肃清正,不仅不不计较昭昭从前犯的错,还待她克己守礼,将她如亲弟媳一般供养在宫中。如今看来,这些话真是一个字也信不得。” 陆映不置可否。 陆敏敏接着道:“臣妇瞧着,陛下似乎是想要对昭昭负责。那么敢问陛下,昭昭会一辈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你吗?” 沈行野走了。 她虽没能嫁给他,却依旧把沈银翎看作亲妹妹。 是以,她忍不住问出了这句僭越的话。 第450章 无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会舍弃她 陆映反问:“你认为以昭昭的性子,她肯接受除皇后以外的位份吗?别说普通妃嫔,就算是贵妃、皇贵妃,她亦不放在眼里。如果给她的东西不是最好的,她宁肯不要。” 从前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想过要给沈昭昭安排一个位份。 可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沈昭昭远比他想象的要骄傲得多。 让她做嫔妃,对她而言无异于是一种羞辱。 陆敏敏没出声。 心里倒是很赞同陆映这番话。 吃了口热茶,她重又望向陆映:“那么,皇后的位份呢?” “堂姐理应清楚,霍明嫣无错,朕不能随意废立。” “是啊,霍明嫣无错……”陆敏敏轻声呢喃,“可是昭昭也很无辜,难道你要她无名无分地跟着你一辈子?陛下,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陆映确实不能保证,一定就能让沈昭昭当上皇后。 他是君王,君王不能做出虚无缥缈的承诺。 半晌,他道:“堂姐应当知晓,普天之下,除了朕,再无旁人有能耐护她。朕不想说什么待她如珠如宝这种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朕只要堂姐知晓,无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会舍弃她。” 陆敏敏垂眸。 良久,她从怀袖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精巧锦盒。 “这是阿野交给臣妇保管的东西,臣妇亦不知里面藏着什么。”陆敏敏把锦盒交给陆映,“如果里面的东西对昭昭不利,臣妇希望陛下能够处理妥当,切莫给了旁人对付她的机会。” 她起身告辞离去。 沈行瀚就守在抱厦附近。 见陆敏敏出来,他迎了上来,伸手为她抚落肩上的一枚落花瓣:“敏敏。” 陆敏敏侧过身,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直视沈行瀚:“我以为,你会一直阻止我把这东西交出去。” “敏敏都能猜到这里面的东西很可能对沈银翎不利,我为何不能?”沈行瀚强势地攥住她的手,不容许她挣脱开,“我倒也很想瞧瞧,圣上在看见盒子里的东西之后,究竟是什么态度。” 陆敏敏慢慢抬起眼睫。 面前的年轻国公爷,和她朝思暮想的人长得有三份相似。 他们是手足兄弟,他和阿野一样聪明,他甚至可以通过圣上的态度,去推测藏在盒子里的秘密。 只是他身上多了几分邪气。 而她厌恶极了这种阴邪的气息。 她冷冷道:“你永远比不上你的兄长。” 沈行瀚的面色瞬间沉寒。 “你模仿他的一切,从穿戴打扮到为人处世,你学习他擅长的一切,从谈吐交际到读书骑射……可是,不如他就是不如他。”陆敏敏字字如刀,“沈行瀚,你差得太远了。” 沈行瀚眼眶渐渐通红。 他居高临下看着陆敏敏,分明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却生出一种无法企及的荒唐感。 小时候,陆敏敏每次来沈家做客,都会和沈行野说说笑笑。 人人都说,敏敏是京城最漂亮飒爽的小郡主,和沈国公府鲜衣怒马的小世子天生一对。 可是…… 分明是他先喜欢敏敏的。 清河王妃早逝,程蕙怜惜在敏敏没有娘亲照拂,就把她接到沈国公府小住。 敏敏进府那日正是滴水成冰的隆冬。 她才五六岁,穿得极为素净,梨花白的对襟夹袄镶嵌了一圈儿兔毛,她的脸颊白白嫩嫩,嘴唇很红,像是后园子里面新开的梅花瓣。 他站在游廊里读书,抬头的刹那,看见她被小丫鬟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几枝红梅探进回廊。 小姑娘抱着金丝暖手炉,一本正经地纠正他道:“小哥哥,虽然你把这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但你中间背错了一个字。” 他结巴问道:“哪……哪个字?” 也许他当时的样子太呆了,小姑娘和她的丫鬟们都掩唇轻笑。 她笑起来很漂亮,眼睛弯弯的,像是春风吹落梅花枝上的积雪。 彼时他也才八九岁的年纪,尚且不懂何为男女之情。 但是在那一刻,在看见她笑的那一刻,他忽然就觉得,原来成亲真的是很好的事情。 如果他将来能娶这个妹妹,他死也值了。 可是沈行野却很坏。 他总是去拽小郡主的发辫,总是捏她的小脸蛋,还将她堆了很久的雪人儿推倒弄坏。 小郡主哭得厉害,他却抱着一把小木剑躲在树上,笑得蔫儿坏。 他看不惯堂兄顽劣,也不想小郡主伤心难过,于是他每日都折几枝新开的梅花,偷偷放在她的闺房窗外,希望她推开花窗时能够开心。 从外面得了好吃的花糕点心,他也要偷偷托人送给小郡主。 可即便如此…… 小郡主长大后动心的少年,也依旧是兄长而不是他。 得知小郡主和兄长订了亲,他痛不欲生,独自策马跑到城郊,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发泄尖叫,挥舞着刀剑,肆意挥砍所过之处的树木花草。 他抱着酒坛子醉倒在山脉里,三天三夜不曾苏醒。 等到稍微恢复神智,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询问父亲母亲能不能去求清河王,把敏敏郡主嫁给他。 那个时候,父亲还未曾萌生害死沈致父子的念头。 父亲把他臭骂了一顿。 他说他只是国公府的庶出一脉,可陆敏敏身份高贵,他根本没法儿和沈行野争。 但他不服。 他拼了命地模仿沈行野,拼了命地想要像他一样被所有人喜欢。 可是好难啊,他骑射不如沈行野,就连读书也不及沈行野有天赋。 为了在书院里拿到第一名,他不惜贿赂出卷人拿到考试题目,却浑然不知题目早已更改,他把提前背诵好的答案写了上去,以致于闹出丑闻,被人笑话是未卜先知的“小诸葛”…… 他被全京城的同龄人当成笑谈。 天昏地暗的那些时日,他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要是沈行野死了就好了。 清河王那样重视规矩,要是沈行野死了,是不是这门婚事就能落在他的头上? 念头生根发芽,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怂恿父亲谋害沈致父子,直到得偿所愿,取代沈行野迎娶敏敏过门。 他以为他这一生终于圆满,往后他要带着敏敏站到大周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可是他没想到,即便他不纳妾、不收通房,敏敏也依旧不肯多看他一眼。 母亲总催促他和敏敏尽快生个孩子。 可是敏敏不愿意怀上孩子。 他不忍她每日服食避子汤,干脆自己瞒着母亲饮了绝子药。 他对子嗣没有多么热衷。 他只希望敏敏能多看他一眼。 第451章 陛下可要把身世告知郡主? 可是今日,敏敏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比起沈行野,他差的太远了。 沈行瀚眼底蕴着猩红,死死注视面前这张清丽小脸。 他生性无情,这辈子不曾真正在乎过什么人,就连兄弟姐妹也可以舍弃。 他言语刻薄,他明明能对陆敏敏说出无数诛心的话,可是此时此刻却偏偏说不出一字半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垂下眼睫,低声道:“你爱喝鱼汤,今夜咱们早些回家,我叫小厨房给你炖了鲫鱼鲜汤。” 他同陆敏敏十指相扣,仿佛这辈子都不肯松开她的手。 陆敏敏满眼厌恶:“我恨你。” 沈行瀚自嘲一笑:“甘之如饴。” … 两人离开的同时,抱厦内。 陆映拿着锦盒,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吩咐道:“去叫钱多宝。” 钱多宝也在春日宴上。 急匆匆赶到这里,他刚跪倒在地,就听见上方传来陆眏的声音:“立刻去请个会开锁的能工巧匠,朕今日就要看见锦盒里的东西。” 钱多宝不敢迟疑,也顾不得春日宴了,急匆匆出宫去找工匠。 等领着工匠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那工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开锁匠人,捧着锦盒研究了半晌,摇头道:“这盒子暗藏机括,乃是北方诸国工匠的手艺。若是强势打开,里面的机关会自行启动,销毁盒子里的东西。恕草民无能,这锦盒只能由钥匙打开。” 陆映沉默半晌,递了个眼神给桂全。 桂全会意,立刻离开了抱厦。 沈银翎如今正在澧水之畔参加春日宴,想进入武安湖蓬莱殿拿到那把钥匙,太容易不过了。 陆映虽然不想做这种偷鸡摸狗之行,但他必须知道沈家被抄的所有前因后果。 桂全很快拿来了沈银翎藏在妆奁里的那把青铜钥匙。 随着“咔哒”一声响,锦盒的机括缓缓打开。 盒子里没有别的,只是一幅发黄泛旧的画像。 画像里,美貌高贵的年轻妇人正在花园里逗弄一个戴着金锁的婴孩儿,其中园林背景建筑风貌与中原大不相同,妇人的衣裳发髻也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 桂全惊呼:“这妇人和郡主好生相像!” 陆映面色沉沉。 岂止是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即便隔着画纸,身上那股子相似的疯劲儿和媚态仍呼之欲出,比沈昭昭还要浓烈! 画纸上有落款日期。 德顺不解道:“瞧这年号,奴才没记错的话,似乎是西魏那边的年号?这是十八年前的画像了……” 十八年前…… 桂全和德顺不清楚别国之事,陆映却是晓得的。 十八年前,西魏政变。 西魏公主刺杀太子妃未果,又转而行刺西魏皇帝,却在得手之后被太子当场斩首。 驸马得知爱妻被杀,暴怒之下起兵谋反,汲汲营营苦战两年,最终被登基为帝的太子斩于马下,肃清党羽。 桂全道:“奴才只知西魏皇族有两大特点,第一是美貌异于常人,最广为人知的事情是,从前他们还不是皇族的时候,曾在迁居时遇见盗匪,侥幸被西陵皇族所救,西陵皇族爱重他们的美貌,竟将他们全部带进宫中,锦衣玉食地供养。第二嘛,则是行事疯癫性情残酷,当年他们并不感激西陵皇族的救命恩德,反倒一朝谋反,活活烧死了几百名西陵皇族,连小孩子都没放过,从此占据西陵国,改国号为魏,史称西魏。” 也因为西魏皇族的忘恩负义、种种恶行,导致这个国家很不受人待见。 德顺擦了擦额上薄汗:“你说的这两大特点……好像和郡主全部都对上了。” 抱厦门窗紧掩,光影昏惑。 陆映紧紧捏着那张画像,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沈银翎。 她拥有异于常人的美貌,从小到大,凡她所在的地方,她永远都是最瞩目的存在。 她同时也拥有残酷薄凉的性情,她将沈行雷关在密室数月之久,让他日夜偷窥他们欢爱,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种种情形,岂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 西魏公主谋逆一事,具体事宜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听闻当年西魏公主诞下一女,爱若珍宝,太子也十分喜爱,曾在满月宴上承诺,要与公主结为亲家,为自己唯一的儿子聘为妻室。 但太子妃不同意。 她不仅在后面的宫宴上矢口否认太子的承诺,还扬言公主之女只能为她儿子的妾。 公主大怒,当即拔出长剑欲要刺死太子妃,却被宫人们及时拦住,叫太子妃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事后公主被西魏皇帝叫过去训话,父女俩都有一股子疯劲儿,也不知那皇帝说了什么,公主勃然大怒,当场刺死了皇帝。 这件事一度成为全天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彼时陆映年岁尚幼,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却不知十八年后的今天,这件旧事会与他息息相关。 指腹拂拭过画像上的婴孩儿。 这个孩子…… 会是沈昭昭吗? 爹娘谋逆,按照西魏律例她罪无可恕,却被沈致夫妻偷偷抱养回大周,冒着巨大的风险,称她是在边疆生下来的,并冠她以国公府嫡女的身份。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沈银翎的性情和沈国公府众人截然不同。 陆映重新将画像放回锦盒。 沈昭昭的身世虽已分明,但拼图仍旧缺了一块—— 这幅画,并没有解释沈行野那一晚为何要带着兵符单骑离京。 他合上锦盒,吩咐桂全:“把青铜钥匙还回去,莫要惊动了她。” 德顺谨慎道:“兹事体大,陛下可要把身世告知郡主?” 陆映抵着额头,眼帘低垂。 沈昭昭如今生活安稳,她在这座京城里,不仅有他和孩子,还有交好的一群朋友。 他不忍破坏她如今的生活,叫她知道生身父母的惨状,让她的心再苦上几分。 况且…… 西魏好斗,穷兵黩武。 如果他们知道大周私藏了他们如此重要的逃犯,必定不肯罢休。 如今正是攻打北魏的关键时期,他绝不能叫西魏掺和进来,令大周腹背受敌。 他低低下令:“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 第452章 娘娘和关公子冰清玉洁 陆映离开抱厦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 晚宴是在澧水之畔的宸安殿举办的,千灯万盏华光璀璨,十分热闹隆重。 陆映没什么胃口,目光不时掠过和薛绵绵坐在角落的沈银翎。 也不知她俩哪儿来那么多话,从开宴一直说到晚宴结束,不时掩唇轻笑,不知是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陆映收回视线,狭眸掠过复杂之色。 沈昭昭和他在一起时,就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想起京城里其他的女儿家也都爱和手帕交说私房体己话,他才稍微不那么嫉妒。 用过晚膳,澧水之畔要办“提灯寻宝”的游戏。 这场春日宴不仅是为了庆贺边疆大捷、进士登科,也是为了给朝中的王孙公子、世家千金提供一个相看的机会,因此宫里预备了上千盏花灯,每一只花灯上都题着一句诗,若是遇见题着另外半句诗的花灯,两位花灯的主人便算是缘分一场。 水畔怪石嶙峋小径通幽,藏着一些“宝物”,等到月上中天时,谁寻到的“宝物”最多,便可以向天子求一个愿望。 年轻人们最喜这般热闹游戏,纷纷领了花灯,在水畔到处闲逛,既是寻宝,也是为了瞧瞧究竟谁拿了和自己相对应的那只花灯。 薛绵绵看着自己手上的花灯,有些苦恼:“‘世情薄,人情恶’,我这下半句应当是‘雨送黄昏花易落’,也不知是被谁拿去了。真是不走运,大好的春日宴,怎么偏偏拿到了这句诗文?昭昭,你花灯上的诗文是什么?” “‘两情若是长久时’。”沈银翎回答,她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你若嫌不喜庆,我同你换一换。” “罢了罢了!”薛绵绵避开她的手,“我好歹嫁了人,你如今正需要‘良缘’,我不能同你换!” 两人沿着澧水散步,不时有少年少女从她们身旁路过。 “绵绵!” 关淞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里也提着一盏灯。 他嗔怪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晚膳过后就不见你的踪影!不是说好了要带你去见我的同僚们吗?倒是叫他们白等了一场!” 注意到旁边的沈银翎,他连忙收敛了戾气,温声道:“昭宁郡主。” 沈银翎没给他好脸色。 关淞原的表情也难看两分,转而呵斥薛绵绵:“我跟你说话,你耳朵没听见?!” 薛绵绵争辩:“当时你和我说的时候,我已经明确告诉过你我不想见他们……” 那些新科进士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她一个女子,这种场合有什么可见的? 与其应付陌生男人,还不如抓紧时间和昭昭亲近亲近。 关淞原急切地指了指自己的脸:“你可知你不去,丢的是我的脸?!你我乃是夫妻,可我连这点小事都指使不动你,你叫他们如何想我?!他们必定认为我治家无方,连夫人都使唤不了!” “我——” 薛绵绵语塞,小鹿眼里满是委屈。 沈银翎眼瞳里划过一丝冰冷,不着声色地握住薛绵绵的手,岔开话题:“关公子灯笼上的题诗倒是有趣。” 薛绵绵含着泪望去——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们虽是夫妻,可拿到的花灯诗文并不匹配。 虽则只是小游戏,但不知怎的,心里的委屈倒是又多几重。 关淞原满不在乎道:“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无聊把戏,竟拿花灯给人配对!” 沈银翎正要说话,旁边忽然传来激动的声音:“昭宁郡主!” 是霍明栩。 他提着花灯急匆匆地走过来,瞧见沈银翎灯上的诗文,不由惊喜:“我和郡主的诗文竟是一对儿!” 沈银翎望去,少年的灯笼上赫然题着“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薛绵绵也很惊讶:“竟有这样巧的事……” 霍明栩有些害羞,一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两声,腼腆问道:“郡主姐姐要去何处?不知我是否能和你同行?” 关淞原看着他这副表情,同为男子,已是心下了然。 沈银翎歪了歪,同样洞悉霍明栩的心思。 想起他阿姐霍明嫣白日里对她的种种羞辱,沈银翎慢慢弯起朱唇,丹凤眼底有恶意一闪而过:“我要去寻今夜的‘宝物’。听说找到宝物最多的人,可以向天子许一个愿望。只是天黑难行,更遑论寻宝,霍小公子能否帮我?” 霍明栩受宠若惊:“自然!我自幼在关外长大,夜视能力极强,我一定要帮郡主姐姐找到最多的宝物!” 沈银翎冲薛绵绵笑了笑:“绵绵,我们先行一步。” 薛绵绵瞠目结舌,呆呆看着他们俩走到前面去了。 关淞原眸光滴溜溜地转,也道:“绵绵,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你先自己玩吧。” 说完,也匆匆走了。 … 临水花亭。 此处僻静,只霍明嫣独自坐在这里黯然神伤。 含桑挑起垂落的竹帘,领着关淞原进来,恭声道:“娘娘,关公子求见!” 霍明嫣撑着脸,手里握着酒盏,眸子里已是淡淡熏醉。 她冷淡道:“何事?” “皇后娘娘!”关淞原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微臣刚刚瞧见霍小公子跟着昭宁郡主走了,说是要帮她寻找今夜的宝物。昭宁郡主的花灯上题着‘两情若是长久时’,霍小公子的花灯上题着‘又岂在朝朝暮暮’,您是没亲眼看见,当时昭宁郡主脸上的表情有多暧昧!” 他倒豆子似的,添油加醋说了一箩筐的话。 余光瞥见霍明嫣渐渐冰冷的表情,他心中对沈银翎的那口恶气才终于舒展。 不过是天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连个名分都没有,他不明白沈银翎在骄傲什么。 他堂堂名门望族的嫡公子,又是新科进士,讨好他的人不知其数。 也就沈银翎不给他脸面,不仅退回了他送的礼物,还连个好脸色都不给! 霍明嫣沉声道:“好个不知廉耻的荡妇!” 含桑同仇敌忾:“娘娘今日明明警告过她,离小公子远一些,可这贱妇就像听不懂一样!她必定是看中小公子年轻英俊前程锦绣,故意勾引!说不定,连那花灯也是她故意挑的,为的就是和小公子的配成一对儿!” 提起花灯,霍明嫣和含桑不约而同望向关淞原的花灯。 关淞原也下意识看向霍明嫣搁在桌案上的花灯。 也是巧,霍明嫣的灯笼上题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关淞原的却是“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也是一对儿。 亭子里沉寂半晌,含桑笑道:“娘娘和关公子冰清玉洁清清白白,自然和旁人不一样!” 第453章 天底下,也就他能配沈银翎 关淞原垂下眼睫,目光却落在了霍明嫣的绣花鞋上。 似是若有所觉,霍明嫣不自然地将绣鞋收进裙裾里,又含羞带臊地瞪了关淞原一眼。 关淞原笑了笑:“娘娘可要去看看霍小公子和昭宁郡主?夜黑风高的,微臣真怕他俩不知轻重,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自然要去。”霍明嫣娇矜地站起身,“都说京中闺秀知书达理,本宫瞧着,也不尽然。要是沈银翎真敢勾引阿弟,本宫第一个饶不了她!” 她一个没留意,突然踩到了自己的裙裾。 “娘娘小心!”关淞原眼疾手快,紧忙上前扶住她。 男人温热宽厚的手掌,紧紧覆在霍明嫣的腰间。 霍明嫣脸颊一红,娇嗔着推开他:“干什么呀!” 关淞原又是一笑,温柔拱手:“是微臣不好,惹娘娘生气了。” 霍明嫣将一缕鬓发别在耳后:“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如此粗枝大叶,关键时刻总是顾不得细节。这么大个人了,还需要本宫来提点你男女授受不亲……给陛下瞧见,定要误会咱们。” 明明是责怪,语气却出乎意料的柔和。 挂在花亭横梁上的流苏宫灯,洒下一片明亮光辉。 关淞原斗胆抬眸,直勾勾盯着霍明嫣,忽然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小手。 他赶在霍明嫣发怒之前,嬉皮笑脸地说道:“娘娘您瞧,这才是男女授受不亲。刚刚微臣真的只是怕您跌倒摔伤,所以才想要接住您。” “哎呀,”霍明嫣重重拍了下他的手背,“你这人讨厌!” 说罢,也不知是喜是怒,抿着嘴唇快步走出了花亭。 关淞原笑着摸了摸自己的手背,才匆匆跟上她。 … 另一边。 所谓的“宝物”,其实只是一颗颗夜明珠。 它们散落在澧水之畔,有的藏在假山里,有的藏在墙头上,有的滚落进了花丛。 沈银翎慵懒地倚靠在花墙边,看着霍明栩钻进灌木丛去找夜明珠。 到底是年纪不大的少年郎,对这种事情十分热衷,才不过短短两刻钟,就已经找到了七八颗夜明珠,又生怕沈银翎累着,因此全部放在花篮里,自己挽在臂间。 他突然兴奋回眸,高高举起一颗夜明珠:“郡主姐姐,我又找到了一颗!” 沈银翎微笑,眼底却没什么暖意:“霍小公子可真厉害,我找了这么久一颗也没找到,今夜全靠霍小公子帮我。” “哪里的事!”霍明栩把那颗夜明珠放进花篮,顶着一头枯枝乱叶,高高兴兴地走回来,“能帮到郡主姐姐,我心里也很欢喜!话说回来,也不知别人都找到了多少颗夜明珠,保险起见,恐怕咱们还得多找几颗,才能获胜呢!” 沈银翎的声音很甜:“霍小公子足智多谋未雨绸缪,我都听你安排。” 一墙之隔。 陆映金簪玄衣长身玉立。 提在手里的灯笼照亮了他清冷的面容,沉沉面色,似乎比今夜的露水还要寒凉。 “提灯寻宝”,原是他为了哄沈昭昭高兴,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小把戏。 按照他的计划,他应该和沈昭昭提着成双成对的花灯,在某处拱桥上“偶遇”。 接着,他便可以借着“寻宝”的名义,陪伴她四处闲逛,拿到那些夜明珠。 他自认为安排的颇为浪漫,应当能迎合女儿家的欢心。 岂料晚宴之后,他被几个官员轮番敬酒,一时耽搁了时辰,霍明嫣安排的那些宫人又蠢钝如猪,竟叫霍明栩拿走了原本属于他的花灯。 陆映垂眸,看着手上题写着“春宵一刻值千金”诗句的花灯,脸色愈发阴沉晦暗。 他一个人,也不知跟谁“春宵一刻值千金”。 墙外,霍明栩提议道:“郡主姐姐,听说那边有座石宫,嶙峋怪石构成了繁多冗杂的宫室,许多人都在里面探秘玩耍,不如咱们也去瞧瞧?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多夜明珠。” 陆映知晓那座石宫。 石宫里曲径通幽,地下暗流造成钟乳奇观,因为太过幽冷而被空置,这些年成了年轻的公子小姐们最爱逛的地方,也常有人在里面幽会厮混。 霍明栩把沈昭昭带过去,安的不知是什么心。 他听见沈银翎欣然应允:“我最怕黑了,若进了石宫,霍小公子可千万不要丢下我。” 软软的语调,在霍明栩听起来,大约像是柔弱的娇雀在寻求庇佑。 可是陆映心知肚明,霍明栩身边连个暖床丫头都没有,对女人的手段一无所知,陆映深信霍明栩这种愣头青能被沈银翎这种食人鹰,利用啄食到连骨渣都不剩。 天底下,也就他能配沈银翎。 陆映攥紧花灯提柄,终是忍无可忍地走了出去:“你们要去石宫?” 霍明栩吓了一跳:“表哥?” 陆映:“朕与你们同往。” 霍明栩有些不大情愿。 春江花月夜,良辰美景时,就他和郡主姐姐两个人多好呀! 也不知他姐夫掺和个什么劲儿! 他轻咳一声,冲着沈银翎挤出一个笑脸:“郡主姐姐,我先和表哥说两句话!” 他把陆映拽到旁边,不满道:“表哥你也忒不够意思了,祖母还让你在京城好好照顾我,可你却要破坏我和郡主姐姐的幽会!” 陆映冷淡地扫了眼他满头枯枝败叶和落满露水的肩头:“幽会?你看不出她在利用你寻找夜明珠?你管做苦力叫幽会?” “我心甘情愿帮她找夜明珠,怎么就成了做苦力?!”霍明栩不服气,“表哥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好吗?没得破坏了今夜的氛围!” 想起什么,霍明栩又压低声音:“表哥,咱俩小时候好歹睡过一个被窝,你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对郡主姐姐当真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了吧?毕竟,她如今可是你的弟妇!” 陆映沉默。 “要是没有的话,我能不能和她……”霍明栩觑着他的脸色,“毕竟,你们中原有句古话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纪,祖母和父亲说,让你和我阿姐替我在京城挑个好的,可是我觉得别的姑娘都没有郡主姐姐好……” 第454章 你仗着朕喜欢你 陆映不语,只是一味盯着他。 他的眼神那般阴郁,霍明栩不禁瘆得慌:“你……你瞅我干啥?你好歹也是我的亲姐夫,后宫还有那么多莺莺燕燕,总不能还惦记着你的弟妇吧?郡主姐姐可是崔季的女人,她还给崔季生了个孩子呢!” 他越说,陆映的眼神越是寒凉摄人。 霍明栩轻咳一声:“当然,我会等崔季死了满一年之后,再正式求娶郡主姐姐。我与她到底是有些缘分在身上的,譬如今日骑射大比,她谁也没押,偏偏押我获胜,再譬如我的花灯也与她十分登对,证明我与她的婚事不宜操之过急……” 少年絮絮叨叨。 初出茅庐的小子,不过十五六岁,比沈银翎还要小一些。 谈起婚事,倒是一腔热忱,俨然是真心喜欢沈银翎。 陆映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花灯上。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与沈昭昭倒是朝朝暮暮,可他们之间似乎彻底断了情。 她不肯再在他身上用情了。 等到崔季孝期一过,京城里人人都有资格求娶她,可唯独他没有资格。 他们的感情,似乎永远都只能藏在见不得人黑暗里。 陆映忽然拿过霍明栩手里的花灯。 霍明栩一愣,不满道:“表哥?!” 陆映漫不经心地看花灯上的题诗:“你阿姐今日才为着你将她好一番羞辱,你若再与她来往,只怕你阿姐知道后更加不会放过她。” 霍明栩挠挠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你年纪尚小,不懂何为真正的喜欢。”陆映半垂眼睫,语气波澜不惊,“朕今夜教你一个道理,所谓喜欢,该是成全,该是保护。你若当真喜欢昭宁郡主,就该从长远计议才是,而不是贪一时欢愉,给她带来麻烦。今夜你且先回去,改日朕会帮你劝你阿姐。” 霍明栩第一次来京城,不懂“改日”其实只是中原人的托词而已。 他惊讶又欢喜:“当真?!姐夫你当真肯帮我?!” 霍家长居关外,受异族影响,对女子贞洁看得并不重要,一些妇人在死了夫君以后改嫁他的弟弟也是常见的事。 因此即便霍明栩明知沈银翎和陆映曾经有过一段过往,他也依旧愿意明媒正娶。 陆映淡淡道:“朕何曾骗过你?” 霍明栩高兴的什么似的,越过陆映看了一眼沈银翎,才羞赧地挠头笑道:“那我去和她道个别再离开吧。姐夫你放心,今后我定会小心翼翼,在你劝动阿姐之前,不会再叫阿姐看见我和郡主姐姐在一起。” 陆映冷眼看着他辞别离去。 目光重又落在沈银翎身上,眼底那份偏执阴郁才稍稍驱散些许。 他提着灯笼行至沈银翎面前:“朕陪你逛石宫。” 沈银翎看了眼他从霍明栩手上抢到的花灯。 良久,她似笑非笑地仰起头:“陛下是在吃醋?” 陆映同她四目相对:“不可以吗?” 沈银翎没说话,只是低低笑出了声。 那声音像是愉悦,像是讥嘲,又像是不屑。 陆映紧了紧双手。 明明身量比她要高大许多,明明位高权重坐拥江山。 可是面对这个狐狸精时,陆映依旧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不可控的挫败感。 仿佛他的万事万物皆由她支配控制,仿佛他的灵魂已经出卖给了这个狐狸变的小恶魔。 沈昭昭从前在他的手臂上写过一句话—— 沈昭昭的狗。 陆映压抑住胸腔里波涛汹涌的情愫,暗道当时果真一语成谶,他愿意给沈昭昭当狗。 沈银翎丝毫不在乎他的所思所想,转身往石宫方向而去。 夜色里传来她淡漠的声音:“听闻找到最多宝物的人,可以向陛下求一个愿望?” 陆映跟在她身后,看她发髻旁摇曳的金钗宝石流苏:“你想要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 沈银翎很清楚,陆映不可能允她出宫,更不可能允她自由。 “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朕。” 沈银翎“嗯”了一声。 石宫巍峨,由无数怪石组成。 殿宇内挂着各式花灯,只是年轻的公子小姐们逢年过节看腻了这些灯,因此不肯在上面逗留,反而纷纷跑到地下暗河,乘小船去看钟乳石。 陆映问道:“昭昭想不想坐船去暗河玩?朕陪你。” 沈银翎懒洋洋地倚靠在石壁上:“想。但不想和你一起。” 陆映沉默。 沈银翎仰头,在瞧见洞窟上方挂着的一颗夜明珠时弯起唇角,指着它道:“你替我摘了来。” 那颗夜明珠挂的并不算高。 她踮起脚尖就能摘到。 可是她娇纵惯了,能支使旁人就绝不会亲自动手。 陆映无言地摘了那颗夜明珠,放进带来的花篮:“你仗着朕喜欢你,肆意妄为随意支使,就不怕将来失了朕的心?” “原来陛下也知道,是你喜欢臣妇,而不是臣妇喜欢你?”沈银翎挑眉,往指尖缠绕一缕发丝,“你既喜欢臣妇,多付出一些怎么了?更何况臣妇已然不在乎你,又何必在意是否失了你的心?” 陆映发哽。 他自问虽然平常寡言少语,但绝对算不上笨嘴拙舌。 可是每每面对沈银翎,他都被堵的说不上话来。 好半晌,他才一字一顿:“朕就不信,你没有求朕的地方。” 此时夜色渐深。 石宫虽然寒凉,但沈银翎仍旧清晰地察觉到体内涌出一股热意。 掺杂着些许燥感,酥酥麻麻,直往她四肢百骸窜,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欲望。 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陆映冷眼看着她:“现在,该沈昭昭求一求朕了。” “你也就这点能耐了!”沈银翎哑着声音怒骂。 陆映轻哂:“反正你我之间已经是一摊烂账,朕曾百般折辱于你,你也曾当众鞭笞罚跪过朕,昭昭须知,你我此生注定纠缠不休,也不差这一颗蛊毒了。” 他站在那里。 高大如峨峨玉山,绣着金色团龙纹的常服垂曳如流云,周身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雪松冷香,是沈银翎喜欢的气息。 沈银翎渐渐红了眼眶,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蹒跚上前,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她踮起脚尖,在亲吻陆映薄唇的前一瞬,忍不住怒骂:“你混账!” 陆映揽过她的细腰,薄唇贴上她的朱唇,嗓音带笑:“是,朕混账。” 第455章 昭昭,爱我 石宫昏暗,隐约能听见地下暗河流淌的声音。 陆映一手揽着沈银翎的腰,垂眸吮吸她的朱唇,直将胭脂的甘甜滋味渡满唇齿。 舌尖轻碰过她的贝齿,慢慢纠缠起她的唇舌,逗着她同他一道共赴欢愉。 沈银翎靠在他怀里,呼吸之间都是他的炙热气息,渐渐被他吻得头昏脑涨浑身发软,被他扶着腰肢才不曾跌倒在地。 她呼吸略重,细嫩手掌轻抚上陆映的胸膛,又顺着胸膛逐渐往下—— 却被陆映一把捉住。 陆映垂首,细细亲吻舔舐她的耳珠,嗓音低哑性感:“昭昭,求朕。” 沈银翎气性大,听见这话,尽管脸颊潮红如玉,体内的热毒一浪盖过一浪,仿佛即将从头到脚湮灭她的理智,可她还是寒着脸重重推了一把他的胸口。 陆映顺势捉住她的手。 他低笑着又亲了亲她的眉眼和唇瓣,才将她打横抱起,推开了旁边的一座石门。 门后是简易的宫室。 石床上垂落帐幔,铺着溜光水滑的虎毛褥子。 少女衣衫尽落。 雪白肌肤映衬着黄白花纹的虎毛褥子,掩映在青丝后的小脸意乱情迷,眉梢眼角都是野性风流,水润眼瞳里藏着不服输的娇蛮狠辣,仿佛并非身上的男人在征服她,而是她在玩弄享受这个男人。 陆映亲吻她的鼻尖。 密密绵绵的吻,又相继落在她的朱唇上。 那样饱满嫣红的唇瓣,是这座冰冷肃穆的石宫里唯一的明艳亮色,仿佛一颗娇艳鲜嫩的樱桃,亟待采摘咬噬。 “嗯……” 沈银翎被他伺候得眯起双眼,细嫩修长的双腿不觉缠上他的腰身。 陆映额角垂落几缕乱发,壮硕的胸膛起起伏伏,腰间都是薄汗。 沈银翎眼睫轻颤,纤手抚上面前那张端肃清正的面容,男人猩红的狭眸似乎要看到她的灵魂里去,眼底交织着浓烈的情欲,像是燃起了一把火,要连她一起焚烧殆尽。 “昭昭……” 他在她耳畔低语,不时轻咬她的耳珠和脖颈,身下动作却愈发凶悍。 “昭昭,爱我。” 他声音嘶哑,带着渴求。 沈银翎额边的薄汗染湿了鬓角,一身白腻肌肤泛出淡粉色泽,宛如盛开的花。 情至浓时,一双藕臂缠上陆映的脖颈,她哑着嗓子一字一顿:“永不。” 一滴汗珠,顺着陆映的鼻尖坠落,融化在少女的脸颊上。 陆映低低笑了起来,眼瞳里的情绪却是不辨喜怒。 他低头啃噬亲吻沈银翎的脖颈,肆意在她身上留下一朵朵嫣红惹眼的梅花,愈发横冲直撞,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她是属于他的。 另一边。 关淞原陪着霍明嫣进入了石宫。 含桑在前面领路,茫然道:“小宫女们说,远远看见一个美貌女子和一个英俊的男子进入了这个地方,听她们描述,那女子似乎就是沈银翎。” 因为前段时间霍明嫣厉行节俭,裁除了不少宫女太监,但宫中人手又不够,所以前些时日又紧急买了一批进来,还没完全教好,在认人方面还不太熟练。 关淞原道:“想必那个男子就是霍小公子了。昭宁郡主果真没安好心,竟缠着霍小公子陪她来这种暧昧的地方!” “哦?”霍明嫣好奇,“这处石宫有什么说法吗?” 关淞原冷笑:“石宫里光影昏惑空间狭窄,可不就给那些孤男寡女提供了独处幽会的机会?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微臣以为,这种地方就应该立刻拆除,否则,岂不是助长了宫中男女私会之风?简直有伤风雅!” 霍明栩赞同地看他一眼:“没想到,关公子和本宫所见略同。婚姻大事,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自己随意挑选?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身为女子,本就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是做出无媒苟合私定终身之事,那才叫丢了女子的脸面!” 两人宛如找到了毕生的知己,连表情神态都亲近许多。 进入石宫后,关淞原问道:“若是昭宁郡主引诱霍小公子做出不伦之事,皇后娘娘会拿她如何?” “本宫自然不会放过她,本宫身后的霍家也不会放过她!”霍明嫣寒着脸,“纵然陛下袒护,可事关本宫的亲弟弟,本宫绝对不会罢休!”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路,无奈石宫崎岖昏暗,霍明嫣被石头绊了下,顿时惊呼。 “娘娘!” 关淞原再次扶住了她。 他紧紧抱住她的腰肢,将她圈禁在自己怀里,关切道:“娘娘,您没事吧?” 霍明嫣扬了扬眉毛,推开他道:“本宫可不是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闺秀,本宫在马背上长大,现在只不过是绊了一跤,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娘娘分明也只是个小姑娘呀!”光影摇曳,关淞原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心疼,“娘娘越是倔强,微臣看在眼里就越是心痛难忍!不知娘娘从前吃了多少苦头,才换来如今的坚强?!‘行路难,行路难’,往后,微臣愿意为娘娘引路,替娘娘坚强!微臣希望,娘娘能够和其他小姑娘一样,肆无忌惮地撒娇玩耍,再不必强撑坚强!” 昏暗的寂静里,霍明嫣的心脏“噗通”“噗通”地乱跳。 明明和关淞原也只是才见了几面。 明知他远远不如表哥。 可是关淞原带给她的震撼,却远胜于表哥! 他竟然比表哥更加了解她! 他了解她的故作坚强,了解她的脆弱内心,了解她的一切! 霍明嫣紧了紧拳头,垂下眼帘,语气倔强地冰冷几分:“本宫的事,无需关公子操心!” “若是微臣偏要操心呢?!”关淞原强势地握住霍明嫣的手,不容她挣脱开。 肌肤相触,霍明嫣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你——” “微臣只是想为娘娘引路!”关淞原深深凝视着她,“微臣牵着娘娘,娘娘就不会再跌倒了。” 温柔似水的语气。 昏暗里,霍明嫣悄悄红了脸。 她由着关淞原牵住自己的手,缓缓往前走去。 第456章 是朕的错 前方宫室石门紧闭,隐约溢出女子的娇啼。 霍明嫣满脸通红,怒不可遏:“她好大的胆子,竟真敢勾引本宫的阿弟!中原的女子,都是这般没脸没皮吗?!” “昭宁郡主也太不像话了!”关淞原同仇敌忾,嫌恶拂袖,“比起娘娘,当真是一点儿教养也没有!” 含桑愤慨道:“娘娘,奴婢这就把门推开,看她如何狡辩!当场捉奸,想必连陛下那边都无话可说!” 她力气大,立刻就推开了那扇石门。 霍明嫣大步踏进宫室,厉声呵斥:“好你个沈银翎,你怎敢公然勾引本宫的阿弟?!都说中原女子最讲究礼义廉耻,莫非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石床周围帐幔低垂。 隐约能看见里面交叠的人影。 男人细微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石宫内清晰可闻。 霍明嫣暗自咬牙,恨不能立即处死沈银翎,省得她带坏了霍明栩。 她忍无可忍地下令:“含桑,去把她拖出来!” 含桑福了一礼,立刻虎视眈眈地走上前去。 正要挑开帐幔,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掌猛然从中探出,隔着衣袖一把攥住含桑的手腕。 含桑痛得龇牙咧嘴:“小公子!” 霍明嫣怒喝:“霍明栩,你是想翻天吗?!” 陆映猛然推开含桑,一把撩起帐幔。 含桑跌倒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陛……陛……陛下?” 霍明嫣也愣住了,踉跄着退后半步:“表哥?” 青年玄衣金簪,一向清冷如玉的面容藏着尚未完全敛去的欲色,锋利狭眸浮着猩红愠怒,他只披着件黑色外裳,健硕的胸膛上遍布赤红指甲挠痕,一滴薄汗顺着肌肉纹路蔓延,掠过腹肌和人鱼线,悄然隐没进裤子里。 令人浮想联翩。 这是霍明嫣从未见过的陆映。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表哥……怎么会是你?” 陆映的脸色阴寒如水:“怎么,皇后以为是霍明栩?” “臣妾……臣妾……” 霍明嫣语塞,视线又越过陆映往帐中看。 青年宽大挺拔的背后,藏着个娇娇软软的少女。 她在胸前拥着一张溜光水滑的老虎皮毛,冰肌玉骨体态鲜妍,那张纤盈潋滟的小脸掩映在垂落的青丝后,下巴尖俏如狐,眼尾的蓼红直向鬓角延展,一双丹凤眼勾魂摄魄,正越过陆映的肩头与她对视。 狐狸。 霍明嫣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就是狐狸。 关外许多女子都喜爱在冬日里用兽毛妆点自己,可是她从未见过哪一个女子,比沈银翎更适合这张虎皮。 沈银翎吸引人的从来就不是那副外貌,她身上兼具野性与矜贵,凤目流转时甚至还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危险。 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尽管早已知晓陆映和沈银翎的事,但亲眼目睹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令霍明嫣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悲哀。 她眼眶通红,福了一礼,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 关淞原和含桑也不敢逗留,紧跟着离开了。 陆映拣起衣裙,裹在沈银翎的肩头:“没事了——” 沈银翎一把推开他的手:“我的麻烦都是你带来的!” 陆映垂眸看她:“朕只给你带来了麻烦,却没让你享受到便利吗?沈昭昭,人不能这样自私。” “你说我自私?!”沈银翎眼眸红润,语气尖利,“一厢情愿把我留在宫里的人是谁?在我身上种了蛊毒的人又是谁?!难道是我自己吗?!陆映,你还讲不讲道理?!” 她越骂越生气,使劲儿去抓挠陆映。 陆映不躲不闪,由着锋利的指甲划破血肉。 直到少女闹狠了,他才握住她的双手:“你我之间,早就讲不清那所谓的道理了。朕只知道,你是朕要的人,就够了。” 一掌揽过少女的纤腰将她带进怀里,他强势地低头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技愈发炉火纯青。 沈银翎好容易平息的欲望,再次被他勾了上来。 她瞪着眼睛看面前这张放大的脸。 不可否认,陆映从脸到身材都是她喜欢的类型,就连床上的习惯也与她如出一辙。 她厌恶陆映,可身体却很诚实地迎合着他。 她和陆映,似乎比和崔季在床笫之间更加契合。 察觉到少女渐渐软了下去,陆映眸色晦暗,贴着她的唇道:“昭昭明明就很喜欢……” “都是因为你的蛊毒!” 沈银翎声音嘶哑。 即便怒气冲冲,可是这种情况下似乎也没办法宣泄怒意。 月渐西沉。 “不要了……” 沈银翎完全不懂陆映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 陆映哄着她:“昭昭乖,再一次……” 沈银翎已是支撑不住。 她捡起他扔在床尾的革带,卯足了力气抽他身上:“你想要我的命明明可以直接说!” 软绵绵的。 陆映一点儿也不疼。 他怜爱地亲了亲沈银翎的脸蛋:“明晚继续。” 被陆映抱回去的时候,沈银翎昏昏沉沉地想,有朝一日她可能会死在陆映的床榻上。 可是那种死法未免太丢人了。 她餍足,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半睡半醒中困倦道:“总之都是你的错……” 她很轻。 陆映一只手就能抱稳。 他看了眼少女小脸上的疲惫,轻声哄她道:“是朕的错。” 沈银翎蜷在他怀里,半梦半醒间想起她的夜明珠,在虚空里抓了抓手指,喃喃提醒:“别忘了夜明珠……我要拿第一的……” 装满夜明珠的花篮就挂在陆映的臂弯里。 本就是他命人放置于各处的珠子,他想找实在太简单不过,只走出石宫不到一刻钟,就拿到了十几颗,远超霍明栩给沈银翎捡的那些。 这小狐狸精都困成这个样子了,还记挂着她的夜明珠,甚至还要争个第一。 他好笑:“带着呢。” 纵使沈昭昭没拿到第一,他也是愿意满足她的愿望的。 只要她不离开他,怎样的愿望都行。 次日。 沈银翎在蓬莱殿醒来,陈嬷嬷抱着沈今安给她瞧:“陛下昨夜很高兴,说今日一整天郡主都可以和小世子在一起。” 沈银翎逗了逗沈今安,一边洗漱净面一边冷冷道:“我与琢玉待在一起,本就是天经地义,难道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吗?” 微雨进来,请陈嬷嬷她们先抱着孩子下去。 她左右张望了片刻,才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奴婢有一事,必须告诉郡主!昨日桂公公来到蓬莱殿,从郡主的妆奁里取走了那把青铜钥匙,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还回来!桂公公不许我们把这件事告诉您,但是奴婢认为那把钥匙对您来说很重要,所以偷偷地告诉您……” 第457章 就不怕得罪皇后? 沈银翎从妆奁深处取出了那把青铜钥匙。 她猜不透这把钥匙到底是开什么锁的,莫非陆映猜出来了? 他猜出来了,却没有告诉她…… 她紧紧攥住钥匙,心底那股不详的直觉愈发强烈,仿佛藏在这把钥匙后面的东西会令她陷入绝对危险的境地。 “罢了。” 思忖片刻,她把钥匙重新放回去。 沈云兮和沈行瀚,再加上霍明嫣和陆映,对付这些人已经令她厌烦。 她暂时不想再给自己添别的麻烦。 钥匙的事,往后再说。 微雨服侍她梳妆,笑吟吟问道:“郡主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奴婢听海棠说,昨儿春日宴,您让容妃输了整整五万两银钱,可真是厉害极了!” 沈银翎转了转珠钗:“今日不做别的,想陪陪琢玉。” 上官敏总说小孩子需要人陪,即便如今还不到记事的年纪,可有母亲陪伴和没有母亲陪伴对以后终究是有些影响的。 沈银翎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她想也许她确实应该多陪陪琢玉。 今日晴好。 蓬莱岛花木扶疏。 用过午膳,沈银翎命人在园子里设了桌椅,抱着沈今安看不远处的小宫女们踢毽子。 海棠深得上官敏真传,拿了本《论语》,坐在旁边读给沈今安听。 微雨却很不满:“读书固然重要,可是小世子也应当学习骑射弓马。要我说,他这么小哪里听得懂你的之乎者也,不如我给他表演一番舞剑来的有用!” 说完,握着长剑就开始表演。 一时间,园子里读书的读书、舞剑的舞剑、做游戏的做游戏,姹紫嫣红十分热闹。 沈银翎轻笑,由着她们闹去。 翠翠忽然过来,恭声道:“郡主,廖夫人到了。” 沈银翎挑眉。 廖栗栗生了张小圆脸,眼睛和鼻头都是圆圆的,发钗和襦裙都偏爱杏红或者粉蓝颜色,乍一看仿佛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只是能求得陆映额外开恩,容许她登上蓬莱岛,她也算是京城女眷中的第一人了。 沈银翎从不小觑她:“你用了什么法子,让陆映允准你过来见我?” 廖栗栗把带来的一只锦盒推到她面前:“玉佩。” 沈银翎打开。 是半枚双鱼玉佩。 玉质澄明温润,玉料里丝丝缕缕的红色纹路和雕琢出来的鱼尾完美融化。 是很稀罕贵重的玉佩了。 “另外半枚送给了圣上。”廖栗栗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笑得促狭的眼睛,“我瞧着,圣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很开心。我告诉他,我想把这半枚送给你,他就很大方地放我进来了。” 沈银翎把玩着玉佩。 双鱼玉佩成双成对,陆映与她的关系本就见不得光,被人这般撮合,他心里自然高兴。 她收起玉佩:“你找我何事?” 廖栗栗摇了摇团扇,示意婢女把带来的东西送上来。 沈银翎看着那一匣银票:“十万两?” “皇后和容妃在赌局里面输的银票,全在这里了。”廖栗栗歪头,“我不傻,我知道陛下会输给霍小公子,全是郡主的功劳。所以这些银票,我尽数归还于郡主,还请郡主收下。” 沈银翎似笑非笑。 她与廖栗栗一直是互相交易的状态。 廖栗栗帮她给沈云兮下套,她馈赠给廖栗栗金钱和财富。 她们之间并不牵扯情分,说句难听的,就算东窗事发她俩互相出卖,她都毫不意外。 只是今日…… 沈银翎抬起狐狸眼:“廖夫人此番举动,就不怕得罪皇后?” 霍明嫣小气得很。 要是知道廖栗栗把她输的钱转头送给了她,肯定要在心里狠狠记上一笔。 “这里又没有外人,郡主何故装傻?”廖栗栗弯着眼睛,看起来人畜无害,“我虽是家中庶女,胆小愚笨又没什么见识,但郡主倾国之姿冰雪聪明,又和陛下金玉良缘,实在令我喜欢。比起这些银钱,和郡主交好,才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吗?” 沈银翎把沈今安交给陈嬷嬷。 她端起热杏仁茶,浅浅啜饮了一口。 廖栗栗,这是投诚来了。 也许是看见昨日陆映对她言听计从,一番权衡之下,所以才决定在霍明嫣和她之间,选择站在她这边。 她哂笑:“胆小愚笨又没什么见识的庶女,可是当不上盐铁使的续弦的。廖夫人从你嫡姐那里抢来的这桩姻缘,与你倒是十分适配。都说钱权养人,瞧瞧,廖夫人这身皮子白里透红,一身肌骨纤秾合度,我见了都要喜欢。” 廖栗栗掩扇轻笑:“那么,这一匣银钱,郡主收是不收?” 沈银翎唤道:“海棠。” 海棠会意,立刻收起了那一匣子银票。 廖栗栗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心实意,温声道:“听说盛国寺后山新建了一座月老庙,求姻缘子嗣最是灵验,京城里许多贵妇小姐都爱前去祭拜,一些常年无所出的妇人回来以后,竟都怀上了孩子。容妃娘娘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膝下却一个子嗣也没有,若是她知道有这等灵验地方,说不准也会前往祭拜——只不过嘛,宫外赌坊甚多,那些去月老庙的贵妇小姐里也不乏好赌之人,说不准容妃娘娘半路上被勾去了魂儿也未可知。” 沈银翎垂眸而笑:“盛国寺有月老庙吗?” “怎么没有?”廖栗栗用团扇抵着下巴,圆润小脸透出一股狡黠,“郡主想有,就可以有。” 廖栗栗走后,海棠谨慎道:“奴婢瞧着,这位廖夫人笑得跟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女似的,可皮囊底下真不是个善茬!” “能装傻充愣十多年,从嫡母和两位嫡姐手里抢到好姻缘,她自然不是什么善茬。”沈银翎慢悠悠撇去茶盏上的浮沫,“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她的。” 接连半个月,陆映依旧宿在蓬莱殿。 旁人未曾察觉,霍明嫣却是心知肚明。 她对着铜镜梳妆,脸色沉寒如水:“沈银翎就那般好吗?” 含桑为她戴上凤钗,恭声道:“奴婢看来,昭宁郡主朝三暮四又娇纵清高,自然是远远不及娘娘秉性纯真潇洒如男的。娘娘是关外草原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呢!” “可他眼里就只有沈银翎!”霍明嫣把木梳重重掷在妆镜台上,“六宫粉黛,竟无一人能入表哥的眼!” 宫女们扑簌簌跪倒一片:“娘娘息怒!” 含桑压低声音:“要是娘娘能怀上龙种就好了,说不准能把陛下的心思拉回来。或者,哪怕后宫里随便谁怀上都行,娘娘大可抱养到自己膝下!” 第458章 陆映哥哥好大的威风 坤宁宫。 霍明嫣坐在主座,底下的嫔妃们分坐两侧,吵吵闹闹的。 文葵香呵斥道:“娘娘有话要说,你们都吵什么?!还不安静些?!” 沈云兮翻了个白眼:“拿着鸡毛当令箭!” 霍明嫣淡淡道:“今日请诸位姐妹过来,并非是为了本宫的一己私事。陛下登基已有大半年之久,然而后宫竟无半点喜讯。妹妹们进宫数月,肚子却不见动静,以致陛下膝下子嗣单薄。” “可是娘娘,这也怨不得咱们呀。”一位嫔妃轻声出言,“陛下鲜少踏足后宫,咱们连承宠都难,又如何开枝散叶绵延皇嗣?” “是啊!自打臣妾入宫以来,只承宠过两次,陛下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 “听说陛下夜夜宿在御书房,莫非是有什么隐疾不成?还是说……有龙阳之好?” “……” 抱怨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们或是被家族塞进来的,或是自愿进宫的,怀着雄心壮志想要在后宫立一番事业,但宫里的情况和她们想象的截然不同,她们甚至连内斗都没有,因为陛下平等地不召幸每一个嫔妃,所以她们根本无需争宠。 沈云兮坏了身子,对这些事情乐见其成。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笑道:“从前皇后娘娘初一十五的倒是常常侍奉陛下,不也没见动静?娘娘自个儿都怀不上,却叫我们在前面冲锋陷阵!” 霍明嫣垂眸轻笑。 要是这些嫔妃知道表哥并非是对女色不感兴趣,而是夜夜都在宠幸沈银翎,估计有的闹。 只可惜她不敢随意抖搂出去,反倒叫表哥记恨她,与她生出间隙。 她倚靠在妆花缎面圆枕上,嗓音不怒自威:“本宫听闻,盛国寺新建了一座月老庙,求姻缘子嗣最是灵验。许多妇人去了几日,回来就有身孕了。本宫想带诸位妹妹出宫前往月老庙求个子嗣,妹妹们以为如何?” 她自然是不相信什么送子神佛的。 只是嫔妃出宫,兹事体大,势必会引起朝中注意。 若是文武百官知晓她们是为求子嗣,联想起表哥登基以来后宫无所出,那些迂腐老臣肯定会给表哥施压。 到那个时候,表哥只能主动召幸她们。 沈银翎不是清高孤傲吗? 她倒要瞧瞧,一旦表哥开始临幸其他嫔妃,沈银翎该如何自处。 若她从此与表哥不睦,那么挽回表哥的心,也就能容易许多。 霍明嫣算计着,文葵香附和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臣妾愿意随娘娘一同前往月老庙。” 其他嫔妃也都愿意去。 毕竟怀不怀得上是一回事,能出宫走走看看也是好的。 于是霍明嫣定了时间,七日后率领后宫妃嫔前往盛国寺。 是夜。 蓬莱殿水光潋滟。 沈银翎柔弱无力地靠在陆映怀里,脸颊透出未褪的潮红,低垂着纤长的睫羽:“听闻皇后娘娘要带后宫妃嫔前往盛国寺上香祈福……” 拔步床边悬着几盏羊角流苏灯。 陆映揽着她的细腰,一手翻阅兵书:“你想去?” 沈银翎往指尖缠绕一缕青丝:“不可以嘛?” “她们是去求子嗣。”陆映垂眸看她,“昭昭已有子嗣,还要去求什么?” 少女声音轻飘飘的:“求姻缘啊。” 陆映顿了顿,压抑住狭眸里翻涌的不悦,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朕就是昭昭的姻缘。便是月老庙,也不能再给你绑另外的红线,否则朕必定断了他的香火。” 沈银翎闭了闭眼,狐狸眼里掠过一丝清冷。 再睁开眼时,她依旧笑靥如花,阴阳怪气地调侃道:“陆映哥哥好大的威风。” 陆映合上书,强势捉住她的下巴:“你是朕的,朕不许你再求别的姻缘。” “不求姻缘还不成吗?”沈银翎挣开他的手,“我想去盛国寺,替崔季点一盏长明灯。” “你明知朕不喜听见他的名字。” “春日宴上,陛下金口玉言,找到宝物最多的人可以向你许一个愿望。莫非陛下想要反悔?” 寝殿久久寂静。 沈银翎攀上他的宽肩,垂眸看他的眼瞳,朱唇若有似无地轻擦过他的面颊:“只点一盏长明灯,也不许吗?他好歹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好歹是琢玉的生父……那段时日你登基为帝广纳后宫,我过得十分煎熬,都是他耐心安慰的我。若不是他,我几乎已经活不成了……你伤我伤得那样深,如今又将我囚困在此,难道就不许我为我的夫君点一盏长明灯吗?陆映,这不公平。” 少女声音幽微,一字一句仿佛吞刀泣血。 这些话勾起了陆映不好的记忆。 他扣住沈银翎的手,在掌心摩挲良久,却仍旧无法下定决心。 他厌恶崔季。 厌恶把沈昭昭赐给崔季为妾的自己。 沈昭昭称呼崔季为“夫君”,令他情不自禁地燃起熊熊妒火。 他一向以为自己也算心胸宽广,可是直到在沈银翎的身上栽了这许多跟头,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是个妒忌心很强的男人。 他妒忌崔季、妒忌陆时渊,他甚至妒忌霍明栩。 原来爱上一个人,会令人变得不像原本的自己。 细密睫羽在脸颊上覆落阴影,他低声:“你从未唤过朕夫君。” 沈银翎手肘撑在他的胸膛上,掀起眼帘看他。 他有皇后,有嫔妃。 他是君王。 只要他想,后宫佳丽都愿意称呼他“夫君”。 又何必假惺惺在她这里上演夫妻情深的戏码? 狐狸眼底都是戏谑,她道:“我想出宫,为崔季点一盏长明灯。可以吗?夫君。” 并不温柔的语调。 陆映却像是被渐渐安抚好的凶兽,同她十指相扣,认真道:“只许点一盏。” … 沈银翎的目的当然不是为崔季点长明灯。 她是挺喜欢崔季的,也很享受崔季为她带来的种种便利,但问题是崔季已经死了。 过分为死者伤心,会拖慢她复仇的进度。 她供完长明灯就回了禅房,刚坐下么多久,廖栗栗抱着新摘的一束野花进来,笑吟吟道:“我来晚了!坐马车过来的路上,夫君非要为我摘一些花儿,耽搁了时辰!” 她把那束野花插进瓶子里,弯着眼睛道:“听说皇后娘娘已经拜完月老庙,现下听老主持讲经去了。沈云兮说是肚子疼,带着两个宫女去了偏僻的佛殿,正和京中贵妇们玩牌呢。” 沈银翎摇开泥金沉香小折扇,似笑非笑:“热闹吗?” “热闹得很!”廖栗栗意味深长,“郡主想过去看看吗?” 第459章 死人的醋你也要吃吗? 盛国寺今日不招待香客,专供皇后妃嫔和随行的官家女眷。 是以寺庙寂静,柏木森森。 沈银翎和廖栗栗过来的时候,老远听见殿内传出呼呼喝喝和搓麻将的声音。 沈银翎轻摇折扇,淡淡评价道:“我最不喜聚众赌牌,乌烟瘴气,急头白脸。听闻坊间更有那些不知轻重的男子,为了赌钱,连妻儿老母都当给了赌坊。” “这东西原本就是毒药,能叫人上瘾的。”廖栗栗微笑,“似容妃这等心志不坚定的人,一旦沾惹,再难戒掉。也是巧,竟给了咱们可乘之机。” 两人说着话,已经沿着台阶踏上殿外回廊。 廖栗栗刚推开门,突然迎面飞来一颗麻将! 微雨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廖栗栗轻笑:“哟,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打起来了?” 沈银翎扫视殿内,麻将桌被人掀翻,那几名官家妇人惊恐地挤在一起,沈云兮发髻松散,红着眼圈站在一旁,一副要吞人的恐怖架势。 她轻哂:“盛国寺的斋饭最是美味,莫非诸位姐妹是为了争抢斋饭,打了起来?” 为首的李夫人抹着眼泪道:“既然郡主和廖夫人过来了,还请你们替我们评评理儿!我们三个赢了容妃娘娘十万雪花纹银,可她不仅不认账,还掀了桌子!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分明是你们三个联手坑害本宫!”沈云兮勃然大怒,“本宫与你们玩牌,向来都是赢多输少,今日怎么可能不开胡?!是你们使诈,你们故意设局作弊赢本宫的钱!” “容妃娘娘息怒。”廖栗栗温声劝解,“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吧?” “能有什么误会,不就是容妃输了不肯结账吗?!”另一位陈夫人气到叉腰,“凭什么咱们输钱就是技不如人,容妃输钱就是我们耍赖?!容妃娘娘要是不肯付钱,我们就去告诉皇后,告诉陛下!” “你们——” 沈云兮气到浑身发抖。 都是牌桌上的老狐狸,她无比确信,这三人就是作弊了! 可是她拿不出证据! 这三个人明明平时关系不怎么样,狐朋狗友罢了,没想到今日竟然会联手! 她脸色铁青,突然扭头望向沈银翎:“是你!这一切是你设的局!” 沈银翎仿佛被她吓到,拿折扇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无辜潋滟的丹凤眼:“怎么会?!我从头到尾就只和妹妹玩过一场牌,平时可都不曾与妹妹切磋过牌技呢。” 沈云兮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 她杏眼里遍布红血丝,死死盯着沈银翎,仿佛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 她的脑子确实没有那么聪明,可是在这件事上,她直觉就是沈银翎干的! 从她怀上崔季的种住进芙蓉殿开始,天罗地网就已经布下…… 偏偏她一无所知,整日沉浸在赢钱的欢乐里…… 兄长说得很对,沈银翎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沈家的复仇。 站在佛殿里的少女逆光而立,纤盈潋滟容貌绝色,仿佛一朵含苞带露的娇艳芙蓉,可是只有沈云兮看见了她藏在丹凤眼里的戏谑和讥嘲,在不加掩饰地嘲讽她的愚蠢和堕落! 沈云兮咽了咽口水。 恍惚间想起,似乎沈银翎昨日还只是个刚从甘州回来的小官之妻,给她提鞋都不配! 怎么今日…… 她就强悍到令自己如此恐惧呢? 分明昨日她还一无所有,可她今日就多出了许多盟友! 沈云兮抱着脑袋尖叫一声,竟不管不顾地逃出了这座佛殿。 李夫人上前,朝沈银翎福了一礼:“当年家妹被选为东宫美人,却因为侍奉陛下而被沈云兮嫉恨,将她残忍杀害。我心中愤恨日夜难消,多谢郡主为我提供了这么一个报仇的机会。” 其他两位夫人也与沈云兮颇有过节。 只是当时沈云兮身份高贵,她们不敢计较,才伏低做小隐忍至今。 沈银翎淡淡道:“事情尚未办成,何必着急谢我?霍皇后就在盛国寺,三位夫人可以找她去要银钱,想必她会很乐意帮你们的。” 也是沈云兮从前得罪的人太多了。 三位夫人告状之后,又有其他夫人小姐陆续来找霍明嫣,说是沈云兮欠她们钱不还。 廖栗栗陪着沈银翎在禅房用斋饭,笑道:“赢了还想赢,输了更想赢,前前后后,她一共欠了十五万两雪花纹银。霍皇后震怒,限她三天之内还清,否则就要禀报圣上,革除她的嫔妃身份,将她贬作庶人。” 沈银翎从盘子里拣起一块山药糕。 从前沈行瀚利用霍明嫣对她施压,如今,她自然也可以利用霍明嫣对沈家施压。 也不知她这位好堂兄,肯不肯帮沈云兮还钱。 她咬了一口山药糕,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 过了片刻,她漫不经心道:“文梨落在京城里不止开着七宝阁,还经营了当铺、钱庄。” 廖栗栗轻摇团扇,仿佛还带着孩子气的圆脸上尽是狡黠:“我明白郡主的意思了。” 沈银翎弯起朱唇:“这山药糕味道不错,廖夫人也尝尝。” … 廖栗栗走后,沈银翎正欲离开山门,往市井里逛逛,哪知刚出禅房就被德顺拦住。 德顺恭声:“陛下到了,请郡主过去相见。” 陆映负手站在一间光影昏暗的小佛室里,案上正供奉着崔季的牌位和长明灯。 沈银翎看着他:“我说过只是来供一盏灯,你何必要追过来细瞧?” 陆映不语,只盯着牌位。 牌位是沈银翎私底下自己弄的,刻着“沈昭昭之夫崔季”几个字。 沈银翎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轻哂:“这种事你也要恼?” “朕不喜欢。”陆映一字一顿,“朕已经命人重新制作牌位。” “陆映!” “朕要替他写放妻书,要你们之间再无瓜葛。” “第一,我不是他的妻,蒙陛下‘恩赐’,我是他的妾!”沈银翎反唇相讥,“第二,死人的醋你也要吃吗?!” 陆映盯着“沈昭昭之夫”五个字,眼眶隐隐发红:“不可以吗?” 第460章 陛下也知道那是去年的事 沈银翎只觉得可笑。 她和陆映之间早已是满目狼藉,都说破镜重圆,可一块镜子碎了就是碎了,再如何修复,也无法恢复到没破之前的样子。 陆映转向她,紧了紧双手,试图用回忆和言语来勾起沈银翎的一丝情意:“去年春日,也是在盛国寺,昭昭曾说,朕是你的佛,你还要皈依于朕……” “陛下也知道那是去年的事。臣妇这人只知往前走,不知回头看。” “昭昭——” 佛堂外面忽然传来叩门声:“郡主姐姐,你在里面吗?” 霍明栩居然跟来了。 陆映犹疑地盯向沈银翎。 沈银翎压低声音:“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应当知晓我并没有邀请他。” 陆映料想霍明栩大约是打听到沈银翎今日要来盛国寺,所以跟着霍明嫣过来了。 他怎么像狗皮膏药似的。 对这小子生出一股厌烦,偏又不方便现身,他撩开帷幔藏了进去。 叩门声还在继续:“郡主姐姐,我是霍明栩呀!” 看着陆映藏好了,沈银翎才道:“进来。” 霍明栩提着花篮兴冲冲地进来:“听说郡主姐姐在这里祭拜亡夫,我就想着过来瞧瞧,顺便也给成贤王上一炷香。” 沈银翎微笑:“霍小公子有心了。” 霍明栩郑重地上了香,叹息道:“可怜成贤王英年早逝,只留下郡主姐姐孤儿寡母。幸好表哥待郡主姐姐还算照拂,不至于叫姐姐受人欺负。” 沈银翎似笑非笑。 陆映待她是挺照拂的。 都照拂到床上去了。 霍明栩见她穿着梨花白的素雅裙衫,低眉敛目间神情幽怨晦明,恍如乌云蔽月烟笼芍药,不禁又生出几分心疼。 他紧了紧拳头,轻声道:“不知姐姐可还有再嫁的打算?” 沈银翎瞥他一眼。 她比霍明栩年长几岁,只一眼,便洞悉了这小子的所思所想。 她看了眼帷幔,往指尖缠绕一条小手帕:“我正青春,自然没有守一辈子寡的打算。” “那……”霍明栩满眼发亮,“那姐姐对未来夫婿是否有什么要求?”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沈银翎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要他干干净净,只爱重我一人。为我生,为我死,无论是非对错,都无条件站在我这边。” 她说完,自己先想到的却是崔季。 陆映自诩爱她,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过。 他心里藏着江山,藏着是非黑白,她在他心里永远无法排在第一。 肯不分对错地帮她之人,世上大约也就只有一个崔季。 沈银翎凝视长明灯,心思又重几分。 霍明栩扳着手指头。 干干净净只爱她一人,这一点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却是有些困难。 他还有阿姐,还有祖母和霍家…… 偏偏阿姐又和郡主姐姐不对付。 霍明栩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能寄希望于表哥能说服阿姐。 沈银翎和霍明栩离开之后,陆映从帷幔背后现身。 他是君王。 自幼跟着老师学习帝王之术,一生克己守礼不越雷池半步,沈昭昭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例外。 可是她还想要更多。 如何给她更多呢? 她要无条件的爱,无条件的忠诚。 对一个君王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佛堂昏暗,年轻君王的影子倒映在地砖上,锋利而又寥落。 他注视崔季的牌位,良久,突然拔出腰间佩剑。 寒芒闪过,刻着“沈昭昭之夫崔季”几个字的牌位瞬间分崩离析。 … 另一边。 沈云兮离开盛国寺,哭哭啼啼地直奔沈国公府。 “娘!”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氏,又哭诉道,“我手头只有三万两纹银,如何还得起十五万?娘你一定要帮我呀!” 秦氏痛心疾首:“都是沈银翎那个贱人的错!当初咱们就该在大牢里弄死她!”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沈云兮擦了擦泪水,“娘你手头还有多少钱?” 母女俩点了点账本。 沈云兮的许多首饰都是宫中之物,无法变卖成现银,其他能变卖的杂七杂八加起来只能凑到六万两,秦氏手头的现银只有两万两,若是变卖首饰、田亩、商铺等家产,三天之内倒是能凑够。 秦氏不敢耽搁时间,哪怕明知加急卖出去只能用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贱卖,却也只能如此。 终于凑够银钱,秦氏叮嘱沈云兮:“先把钱还上,往后不可再上沈银翎那贱人的当!” 沈云兮哭着点点头,带着钱匣子还钱去了。 来到李夫人的府上,却见水榭里坐着十几位夫人,正在笑闹玩牌。 “容妃娘娘来了?”廖栗栗惊喜,“数日未见,容妃娘娘似乎清瘦些许,真有弱柳扶风海棠泣露之感!” “钱都在这里了!”沈云兮示意莲心把钱匣子放在牌桌上,语气颇有些冷淡,“廖夫人既然在,也当做个见证,往后,本宫可不再欠你们什么!” 廖栗栗笑意温温:“都是姐妹,容妃娘娘说这些话岂不见外?来都来了,娘娘要不与我们一道玩几把牌?” 沈云兮冷哼一声。 李夫人轻哂:“容妃娘娘才输了钱,想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凑齐银钱。廖妹妹就不要劝她了,若是再输,岂不又要像上次那样大吵大闹不肯还钱?” 水榭里响起窃笑声。 沈云兮宛如被人戳了脊梁骨,浑身轻颤,气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不顾莲心的拉扯,厉声道:“本宫何曾不肯还钱?!本宫乃是公府嫡女,是圣上亲封的容妃,区区十几万两银钱,本宫还不放在眼里!既然你们想玩,本宫自当奉陪到底!” 廖栗栗轻摇团扇,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云兮坐到牌桌上。 到了黄昏,沈云兮几乎是被莲心莲叶搀扶着,才坐进回宫的辇车里。 她脸色惨白:“莲心,定是她们这些人做局骗本宫……” 莲心也在发抖。 她家主子只一个下午,就又输了二十万两雪花纹银。 因为害怕被皇后和圣上知晓,于是听信廖夫人的话,拿嫔妃印玺,问一处钱庄借了钱。 第461章 热衷于陆映的子嗣问题 莲心紧张地跪倒在地:“娘娘,奴婢以为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得告诉国公爷!国公府底蕴深厚,二十万两雪花纹银在咱们看来虽然是一笔巨帐,但国公爷肯定是拿得出来的!只要他替娘娘还一次债,只要还一次就够了……” “阿兄会杀了本宫的!”沈云兮恐惧崩溃,“他本就嫌弃本宫不聪明,若是知道本宫欠下巨额债务,本宫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说不定……说不定他又要派那些庶出的贱货进宫争宠!所以……所以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那娘娘要怎么办?” “本宫也没想好……”沈云兮低下头,双手都在哆嗦,“不是还没到还钱的日子吗?且先拖着就是,到时候再慢慢想办法也不迟……” 莲心心疼地握住沈云兮的手:“奴婢瞧着,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娘娘膝下没有子嗣的缘故。若有一子半女,又怎会像如今这般被动?便是抱养个孩子养在身边,也比无所出要好呀!” 沈云兮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她的视线落在莲心的手上,又顺着她的手慢慢望向她的脸。 莲心自幼陪她一块儿长大,容貌姣好身段窈窕,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脑子也好使。 脑海里掠过灵光,沈云兮突然扣住莲心的手。 四目相对,莲心骇然:“娘娘,奴婢不敢!” “不敢也得敢!”沈云兮红着眼眶声音嘶哑,“莲心,本宫身边能用的人不多了!只要你能怀上龙裔,还愁解不了本宫的困境吗?!” … 榴花渐红,已是盛夏。 因为霍明嫣率领嫔妃往盛国寺祈福求子的事情,朝中一度掀起要求陆映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为皇族开枝散叶的声音。 只是尚未形成浪潮,就被陆映强力摁了下去。 一些老臣仍然热衷于陆映的子嗣问题,只是当边疆传来薛伶和裴庆各自率领二十万大军,深入北魏腹地,直取北魏皇帝首级的捷报时,几名老臣终于消停了。 北魏与大周做了数百年的邻居,期间大小战争不断,即便大周割地赔款,可每到秋收时节,魏国铁骑仍然要南下侵伐掠夺资源,给大周造成了无数损失。 谁也没能想到,陆映会在登基之后,一举解决掉了这个大麻烦。 大周举国欢庆。 陆映膝下无子之事,似乎也显得不再那么紧迫重要。 微雨欢欢喜喜,为沈银翎梳妆打扮:“奴婢听闻薛大人和裴大人俘虏了北燕皇族,现下正班师回朝,想必很快就能抵达京城了!从前咱们向人家连年赔款,如今国库可算是省了一大笔钱!” 铜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 沈银翎戴上新送来的耳珠,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知道陆映善于治国,却没想到,他竟然能在短短两年内吞并北燕。 恐怕从当年刺杀燕太子燕喆岷开始,陆映就已经计划到了这一步吧? 他要做的,绝非只是守成之君。 他想吞并北燕,想吞并周围所有国家。 他要把大周的疆土,拓伸到天边去。 海棠端着一盘金钗过来,笑道:“奴婢还听说,上官姑娘写了一封很长的奏折呈给陛下,说是北燕土地肥沃,只是燕人疏于耕地劳作,民风野蛮落后,再加上其他原因,才养成掠夺好战的风俗。上官姑娘请求陛下派农民、工匠,携带种子和各种技术前往北燕开疆拓土,再派中原的夫子们前往北燕授课,以开化民风。” 上官敏…… 她如今在翰林院为官,不知是否如鱼得水? 沈银翎想着上官敏穿公服的飒爽姿态,不由笑了笑,戴上另一只耳珠:“海棠,你应当称呼她上官大人才是。” 海棠笑吟吟称是。 沈银翎又抿了抿胭脂:“上官姐姐想要用中原文化,来同化燕人。让燕人接受学习中原的诗书礼仪,允许两族通婚,慢慢也就能洗净燕人血液里的好战弑杀,将他们彻底融合进中原文化里,同化为大周的一份子。” 靠着武力打下一片别国疆土,自然不能等同于彻底征服这个国家。 只有日积月累,让他们学习中原的汉字、诗歌、礼仪等等,直到将他们改造的和汉人无异,才算是真正的征服。 除了蓬莱殿,后宫其他地方也在议论这次大捷。 春喜宫。 热气缭绕。 沈云兮特意请了嬷嬷替莲心调理身子。 现下莲心正泡在浴缶里,由着两名嬷嬷替她搓洗肌肤。 才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她一身肌骨已是白了不少,整个人显得媚态横生。 只是一想到她很快就要去爬陆映的床,仍有些局促不安。 沈云兮翘着腿坐在浴缶旁边,连日以来的催债令她十分不安。 她道:“听说边疆大捷,燕国已经没了。陛下把燕国疆土分成十几个大郡,郡下设县,欲要实行和咱们中原一样的制度。” 莲心诧异地看她一眼:“娘娘平时从不关心这些事。” “本宫只是在考虑,燕国没了以后,陛下会不会派遣中原的官员前去当郡守、县令。”沈云兮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莲心,你说,要是本宫去卖官,是不是能大赚一笔?” 莲心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家主子这脑子…… 哽了半晌,她才道:“娘娘忘了吗?您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本就不受宠,又如何能吹枕边风,去买官卖官呢?纵然卖官之事十分赚钱,可这是宠妃和权臣才能干的事儿呀!” 沈云兮也哽了哽。 半晌,她才道:“这不是还有你吗?莲心,只要你能一举生子,咱们就能卖官了!” 莲心无语。 别说生子了,她其实根本就不对勾引陆映抱有希望。 后宫三千佳丽都赢不得陛下的心,她一个婢女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俘获陛下的心?! 面对异想天开的主子,莲心只得由衷道:“其实奴婢还是认为,娘娘欠债一事,须得禀报国公爷——” “住口!”沈云兮不耐烦地打断她,“此事本宫自有对策,不准你再提阿兄!” 蒸汽缭绕。 莲心在心底轻轻叹息,只得称是。 “其实,”沈云兮杏眼流转,“本宫倒是认为,买官卖官不失为一条出路。你想啊,民间有钱人那么多,本宫只要拿出假的印玺稍微忽悠几个人,就能赚上一大笔钱。到最后事情办不成,或者事情暴露,本宫就推说不知道。反正本宫真正的印玺已经抵押给了钱庄,到时候就说是钱庄假扮本宫买官卖官。” 莲心:“……” 第462章 陛下舍得吗? 一旁的莲叶拍手称赞:“娘娘真是聪慧!一来咱们赚到了钱,二来也不怕将来东窗事发。此等算计,真可谓一石二鸟!” 莲心眉心轻蹙,劝道:“娘娘不可乱来,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买卖官爵,谁人交接、钱财流向何处,刑部一查便知,岂是小小一枚印玺可以栽赃嫁祸的?” “这你就不懂了。”沈云兮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你也不想想,本宫好歹也是妃嫔,更是皇上从前的发妻。欠债不还、买卖官爵之事,说出去何等难听,陛下为了维护皇族颜面,到时候定然会帮着本宫隐瞒。” 莲叶笑逐颜开:“娘娘走一步算百步,比起从前真是长进了许多!便是国公爷在这里,恐怕也不及娘娘聪慧过人!” 莲心还想再劝,那主仆俩已经笑眯眯离开了这里,竟当真去琢磨卖官一事了。 莲心轻轻叹了口气,倒是有些怀念张嬷嬷还活着的时候。 … 春喜宫的动静很快被禀报给了沈银翎。 她如今有的是钱,想收买沈云兮宫里的小宫女再容易不过。 她正描眉,闻言不由惊诧:“买卖官爵?还是北燕的官爵?” 北燕才刚被打下来,究竟怎么安置连八字都还没一撇,人家皇族还在俘虏来的路上呢,沈云兮这就卖上官了? 饶是沈银翎自诩从容淡定,也被沈云兮这番操作惊到了。 “大约是被逼急了。”海棠坐在旁边的绣墩上,给沈今安绣一件小围兜,“二十万两雪花纹银呢,要是沈行瀚不帮她兜底,凭她自己如何能还?” 沈银翎想象了一番陆映将来知道沈云兮买卖官爵的表情,不由轻哂。 她吩咐道:“想法子替她好好瞒着,不可叫陆映知晓。” 虽然陆映耳目通达,但他并不在意沈云兮那边的情况,所以想瞒天过海并非什么难事。 而沈云兮也没有辜负沈银翎的期望,才不过短短三日功夫,她这里可以买北燕官职的消息就传出了宫去。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等不靠谱的事儿也有人相信。” 廖栗栗跑来蓬莱殿做客,谈起此事喋喋不休:“我派人时刻盯着,京郊几户做珠玉古董生意的豪绅,私底下各自向容妃支付了一万两纹银的定金。容妃并不知足,致力于把消息扩散到别处郡县,大有一口气赚上一百万两银钱的气势。” 沈银翎逗弄沈今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向钱庄借贷是一回事,买官卖官又是另一回事。这容妃的位置,她怕是坐不了了。” 沈银翎等着给沈云兮收网的时候,薛伶和裴庆终于班师回朝。 一同抵达京城的还有上百名北燕皇族,如今全部被押解至行宫,等候陆映处理发落。 正值夏日酷暑,蓬莱殿换上了冰丝凉席,殿内放置几座冰瓮,随着宫女们轻摇绢扇,丝丝缕缕的凉意弥漫在整间大殿,掠过武安湖的风送来荷香,整座楼阁殿宇舒适清凉。 榴花静落的夜。 帐幔低垂,褥枕浸润了细密汗珠。 沈银翎咬着丝帕跪趴在锦被上,蓬松浓密的青丝垂落在两颊,隐约露出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内勾外翘的丹凤眼潮红湿润,尽是意乱情迷。 陆映严丝合缝地贴着她的脊背,俯首在她耳边低语:“薛伶昨日上了一道奏折,要以军功换取薛绵绵和关淞原和离……” “嗯……” 令人羞耻的娇吟声溢出唇齿。 沈银翎呼吸急促,吐出那方藕荷色丝帕,嫣红唇瓣微微红肿,仿佛熟透的一颗樱桃。 她声音沙哑难耐:“关淞原虽非良配,可他和绵绵你情我愿,纵然薛伶想要横插一脚,又如何能成?强迫夫妻和离,本就有违律法……” 身后的青年俯下身,随意拾起那方丝帕,放在鼻尖下轻轻嗅闻。 单掌轻拢慢捻,他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珠:“所以朕回绝了。” 沈银翎抬起湿润潋滟的眼睫,瞳孔于情欲中现出一片幽深。 薛伶帮过她一次。 她不介意将来在关淞原和绵绵的事情上,替他推波助澜一把。 她忽而艰难地翻过身,纤细藕臂揽住陆映的脖颈,又用朱唇碰了碰他的鼻尖。 陆映弯唇,知晓这狐狸精是吃不住了,要求换个姿势的意思。 他一掌揽过她的细腰,随意握住她的脚踝,再次将她占有。 饱满的酸胀感骤然袭来,沈银翎情不自禁弓起身子,在陆映身下软软低吟。 陆映垂眸看她失神潮红的小脸,忽而恶意地撞了撞:“北燕皇族欲要将他们的公主献给朕做妃子,听闻北燕公主倾国倾城,容色不在昭昭之下……倘若将来朕另宠旁人,昭昭当如何?” 沈银翎浑身轻微痉挛,几乎丢盔弃甲。 她仰头,青年体态高大挺拔,偏又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而生得格外健硕,几乎将她整个圈禁在他的怀里,那般光风霁月玉洁松青的面庞上遍布爱欲,狭眸里尽是人前不曾有的偏执,仿佛誓要在她脸上找到一点点对他的情意和在乎。 他浑身都是薄汗。 一滴汗珠悬在他的青峰般的鼻梁,摇摇欲坠。 沈银翎随着他的掌控而起伏,忽而仰起纤细脖颈,吻住了那一滴汗珠。 陆映浑身一僵,周身的血液瞬间燃烧沸腾。 沈银翎的手掌游移过他的肌肤,清晰地察觉到他连肌肤也滚烫几分。 她发出一声轻笑,朱唇辗转到陆映的唇上。 她抬起卷睫凝视他的瞳眸,轻轻吮吸:“陛下舍得吗?” 明明是缠绵暧昧的情话。 可拨开她眼底的情欲,那双狐狸眼中分明是清明和冷漠。 仿佛是在诘问他,纵然她不爱他、不在乎他,可他舍得吗? 她在无声地告诉他,他这辈子栽在了她身上。 无论是什么北燕公主还是南燕公主,她统统不在乎,因为不爱的人才是胜者。 这场情爱的游戏,他陆镜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陆映喉结滚动,像是锋利的刀刃卷起梨花。 他忽而低头,一手扣住沈银翎的后脑,辗转加深了这个吻。 薄汗如雨。 帐幔晦暗,陆映的狭眸猩红如血。 这狐狸精比北燕还要难对付。 年轻的帝王在政事和疆域上所向披靡,却偏偏征伐不了这只狡黠的狐狸。 第463章 她家小姐比天子还厉害 春喜宫。 莲叶捧着钱匣子进来,兴奋道:“娘娘,这才几日功夫,外头就孝敬了您这么多银票!” 沈云兮屏退宫女,主仆俩趴在雕花桌案上,凑一块儿数钱。 “一共十八万两纹银……”莲叶数罢,又掏出一本薄薄的名册,“这上面是孝敬您的人员名单,其中预定县令的人有三十人,各自支付了两千两订金。预定郡守的人有十二人,各自支付了一万两订金。还有不少人在打听消息,希望也能从咱们这里买到官爵。” 莲心端来热花茶和花糕:“北燕疆域面积与大周相仿,再加上北部边疆苦寒之地无人居住,只怕将来总共也就只能设五六十个郡,您这就已经卖了十几个郡守……” 再接着卖卖,岂不是要把一半的北燕郡守全部卖完? 她家小姐比天子还能耐。 她一一放下托盘上的茶和糕:“奴婢以为,这事儿偷偷摸摸做一两次也就罢了,便是坑骗一两个人,他们也形不成气候,不敢来京城找娘娘算账。如今涉及到这么多人,若是他们察觉被骗联合起来,只怕倒霉的还是娘娘。” 沈云兮冷笑一声:“如何卖官,本宫自有主张。你如今翅膀硬了,也敢支使起本宫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莲心身上。 莲心本就生得清秀可人,这几日经过嬷嬷们的调理,一身皮子看起来愈发水灵透亮,再加上腰细胯宽,瞧着就是能生儿子的。 沈云兮想起自己不能生育,再加上即将把莲心献给陆映,她心底不由涌出一股浓浓的妒忌。 她突然扬手给了莲心一巴掌,咒骂道:“没规没矩的东西!本宫一日是你的主子,终身都是你的主子!别以为你即将爬上龙床,你就能和本宫平起平坐!本宫只不过是借你的肚子用一用罢了!自始至终,你都只不过是本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 莲心跪倒在地,泪水似断线珍珠:“奴婢自幼跟随娘娘长大,娘娘应当知晓,奴婢待您一片忠心,从未有过那方面的心思……便是连送奴婢去圣上龙床之事,也并非奴婢心甘情愿。奴婢只想伺候娘娘,从未生过其他非分之想!” 莲叶也跟着跪倒在地:“娘娘息怒!” 沈云兮看着莲心脸颊上的红肿掌印,想起三人一块儿长大,即便跟着陆映被贬去冷宫时也不曾分开,不由暗暗攥紧双手,悄悄抿了抿嘴唇。 她撇过脸去:“还不赶紧滚?!今日不必你当值了!” 莲心福了一礼,抹着眼泪退了出去。 御花园里疏影横斜,夏日的阳光白花花颇有些刺目。 远处传来蝉鸣。 莲心倚靠在回廊的美人靠上,脸颊红肿未消,只对着池塘倒影黯然垂泪。 廖栗栗摇着团扇路过,不由挑眉:“哟,这不是容妃娘娘身边的人吗?好好的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瞧着怪可怜的。香草。” 她身后的婢女走上前去,递给莲心一块手帕:“姐姐快别伤心了!” “定是容妃娘娘打了你。”廖栗栗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一副同仇敌忾的眼神,上前拉起她的手,“谁家的婢女不犯点错,哪就要挨巴掌呢?走,我替你说说她去!” “别……” 莲心连忙挣开她的手,垂着眼睛小声道:“容妃娘娘不曾打奴婢……” “脸都肿了,那么大个巴掌印,还不曾打你?”廖栗栗叹息,“你就是心肠太好,才替你家主子瞒着。” 见莲心不语,廖栗栗眼瞳微微转动。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有个人肯定能治你家主子,走,我带你找她去!” 她不由分说地拽起廖栗栗,带着她往武安湖方向去了。 如今廖栗栗是唯一一个能登上武安湖的人。 她把莲心带进蓬莱殿,笑着将她按坐在圈椅上,又冲从珠帘后面走出来的沈银翎道:“郡主瞧我把谁带来了?” 海棠正挽起珠帘。 沈银翎轻盈盈走出来,一眼看见了局促不安起身行礼的莲心。 她瞥了一眼廖栗栗。 廖栗栗用眼神示意她看莲心脸上的巴掌印。 沈银翎会心一笑。 廖栗栗这是觉得莲心被沈云兮打了,或许会心存怨念,要她利用莲心对付沈云兮,因此才把人带了来。 只是,莲心未必会叛主。 她落座,温声道:“莲心姑娘真是稀客。” 廖栗栗拿来药箱,亲自为莲心上药:“可怜见的,好好的漂亮小脸被打成这样,我见了都要心疼!正好郡主和容妃娘娘是亲姐妹,莲心姑娘,你要是在容妃那里受了委屈,还不赶紧告诉郡主,也好求她替你做主?” 莲心垂着眼睫,一双手不安地放在膝头。 她当然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 她原以为只有沈银翎妄图对自家小姐不利,却没料到,原来廖栗栗早就和沈银翎勾结到了一起! 如此看来,自家小姐连续输掉几十万两银钱,恐怕根本就是这两个人狼狈为奸故意设局! 如今,她们还要收买她,企图通过她对付自家小姐…… 莲心暗暗捏紧双拳。 小姐虽然有时候待她们不好,可逢年过节从未缺过赏赐,也从未叫她和莲叶干过什么重活儿,有好吃好喝的也总记挂着她们。 小时候,她们也曾如亲姐妹一般…… 莲心眼底心思重重。 过了片刻,她再抬起头时,露出一副委屈惶恐的表情:“奴婢今日不过说错了两句话,娘娘就打了奴婢的脸……娘娘近日许是输了太多银钱的缘故,脾气愈发暴躁易怒。非但奴婢挨打,奴婢交好的小姐妹们也都或多或少挨了些打。” 廖栗栗给她上完药,叹息道:“容妃实难伺候,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依我说,你还不如来蓬莱殿伺候郡主,我瞧着海棠微雨她们都和郡主如姐妹一般。” “奴婢倒是想……”莲心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银翎,“却不知郡主肯不肯……” 沈银翎似笑非笑地拣起一颗樱桃。 莲心这是在演戏呢。 她顺势而为,配合道:“我为何不肯?只是莲心你也应当明白,我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事。我虽然能把你从春喜宫捞出来,可我为何要为你费时费力呢?” 第464章 若非遇见薛伶,本该安稳度过一生 “因为……” 莲心揉着衣角,踟蹰片刻,突然起身跪倒在地。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起头:“郡主大约还不知道,我家主子近日正在干买官卖官的勾当!” 沈银翎歪头:“哦?” “奴婢有她买官卖官的名册!”莲心红了眼圈,“若是郡主不信,奴婢明日就可把名册偷了来送给您!如此,可算奴婢有诚意?奴婢在容妃娘娘身边经常挨打挨骂,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求郡主垂怜,救奴婢出苦海!” 她哭得情真意切。 沈银翎掩扇轻哂,旋即露出一个关切的笑容。 她亲自搀扶起莲心:“瞧你哭的,连我都要心疼。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捞一个小宫女罢了,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帮你。” “奴婢多谢郡主恩典!” 莲心激动万分,恭恭敬敬福身行礼,只是垂眸时眼角余光却都是算计。 沈银翎挑眉,视线越过她,瞥向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廖栗栗。 廖栗栗笑容意味深长,悠闲地摇了摇团扇,像是在说“人我已经带来了,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利用那就是你的事了”。 一旁的海棠把众人的表情变幻尽收眼底。 她情不自禁掩唇低笑。 这三人凑一块儿,心眼子简直比莲藕眼还要多! 次日。 莲心果然如约把名册带了过来。 她解释道:“这些都是向容妃娘娘买官的人,现下娘娘已是获利十八万两银票。娘娘一共欠银二十万两,又打发莲叶偷偷当了宫里的一些首饰,凑起来才算还清。娘娘还说争取下个月再卖一批官,如今正积极地联络外郡的富贾豪绅。” 沈银翎一一翻阅。 半晌,她合上名册,笑得很是真心实意:“多谢你。” 莲心低垂眼睫:“只要郡主能把奴婢从春喜宫捞出来,奴婢做的这些事不算什么。” 莲心走后,翠翠进来,小声禀报道:“莲心姑娘临走前说是肚子疼,独自去了一趟西房。” 沈银翎正看海棠缝一只小老虎。 她轻摇折扇,漫不经心:“把西房附近检查一遍,一块地砖也不准放过。” 翠翠福了一礼,立刻去办。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翠翠捧着一只精巧的木盒子匆匆折返:“郡主,咱们的人在西房窗外的竹林里发现了这个!是被人新埋在土里的,若非那处泥土松动,只怕很难察觉!” 她打开盒盖,呈给沈银翎瞧。 沈银翎扫视过里面的东西,脸上神情沉冷几分。 海棠紧紧捏住绣花针,颇有些不敢置信:“这东西莫非是莲心埋的?!瞧着清清秀秀的姑娘,怎么心肠这样狠?!” 沈银翎轻哂,用眼神示意翠翠处理掉那盒东西:“心肠不狠,如何在后宫活下去?她倒是护主,只可惜她主子是个不争气的。” … 七月流火。 京城日渐炎热,薛伶和裴庆的军队在下半旬凯旋回京,一同来到京城的还有被俘虏的北燕皇族。 宫里预备了盛大的庆功宴。 薛绵绵提前过来,在御花园找到了正在喂锦鲤的沈银翎。 沈银翎端着玉碗望向她,不由莞尔:“瞧你眼下一团乌青,莫非是昨夜没睡好?” 盛夏时节,疏光绿影。 薛绵绵今日穿戴素净,一张小圆脸薄施粉黛,盖不住一夜未眠熬出来的黑眼圈。 她紧紧捏着手帕,脸色极其难看:“昨儿黄昏,薛府家仆突然登门,说是他家主人要送我礼物。我本不想收,可他说我若是不收,他就会被他家主人弄死!丫鬟替我打开,里面竟然是……” 少女难言地咬了咬嘴唇。 沈银翎好奇:“是什么?想必薛伶送的东西,必定与旁人不同?” “是几十个头盖骨!”薛绵绵险些哭出声,“是剔去了皮肉的森森白骨!上面还详细刻了名字,哪个副将军,哪个将军,哪个元帅……全是在战场上被他杀死的敌人!” 薛绵绵自幼胆小。 若非遇见薛伶,本该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没想到如今这一生却是波澜起伏,连深闺小姐从未见过的头盖骨也一次性见了几十个! 沈银翎以扇遮面。 想笑,却又不好意思笑。 薛伶这是拿自己的战利品送给了薛绵绵。 他孔雀开屏,以为人家多稀罕,殊不知却把人吓得彻夜未眠! 她安慰道:“不过是些死物,终究伤不到你。改日请薛伯父狠狠罚他一顿鞭子,也就罢了。” “我……我烦恼的不是这个……”薛绵绵难堪地垂下眼睫,“我已知晓夫君不爱我,从前的小心呵护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我虽不得婆母和小姑喜爱,也未曾侍奉过夫君,可日子到底还算安稳,不必担心被流言蜚语所伤,令父亲母亲蒙羞。如今他回来了,我是害怕他如当初那般,仍然想对我……” 少女欲言又止。 沈银翎看着她。 她今日穿了身绿色的缎面罩纱襦裙,肌肤白得通透,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覆落阴影,仿佛细细密密难以数清的烦恼。 沈银翎明白她的担忧。 她把玉碗递给海棠,与薛绵绵并肩往承喜殿方向走,提醒她道:“你在关家过得安稳,你以为是因为谁?” 薛绵绵紧了紧双手:“昭昭,你的意思是?” “薛伯父已经为关淞原动用过所有人脉,现下已经离开京城,关淞原大可不必再忌惮他。关家明明嫌弃你,却又不曾休弃你,只是因为薛伶乃是天子近臣的缘故。薛伶站得越高,你在关家的地位就越稳。绵绵,你该期望薛伶站在高处的。” “可是……” 沈银翎驻足,认真地凝视她:“你以为,关家当真愿意让你当这个无忧无虑的少夫人?后宅阴私手段数不胜数,之所以没用到你头上,不过是他们忌惮你身后还有个薛伶。绵绵,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制衡关系,并非你喜欢或者不喜欢那么简单。” 薛绵绵咬了咬嘴唇:“是我太弱小了,没办法自己成为自己的靠山……” 沈银翎轻抚她的鬓发:“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或有聪慧胆大的,或有愚笨怯懦的,天性不同,自然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成为高山,这并非什么可耻的事情。我虽没什么本事,但只要你想,我是愿意成为你的高山的。绵绵,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会帮你。” 第465章 臣妾终究不及表哥心里藏着的那位 庆功宴在承喜殿举办。 沈银翎陪薛绵绵坐在角落,瞧见殿外被簇拥着进来的薛伶和裴庆。 都是年少成名的将军,裴庆身上有股子儒将气息,薛伶却要生得更英俊桀骜些。 二十岁的年纪,一身鲜红窄袖束腰锦袍衬得他身姿高挺,玉树临风妖冶昳丽,一双桃花眼不笑时也含着三分情,引得殿中不少未曾出阁的闺秀小姐窥视打量,心潮暗涌。 薛伶不着痕迹,朝薛绵绵这边瞥了一眼。 沈银翎也瞥向薛绵绵,却见少女正紧张地垂首戳弄面前的果盘,未曾发现对方的目光。 待到众人落座,陆映对霍明嫣低声道:“开宴前裴尚书找到朕,请朕为他的儿子裴庆指一门婚事,只是裴家才进京两年,对京中女眷不大熟悉,你不妨借着想看琴棋书画歌舞的由头,请女眷献艺。” 大周的世家贵女在宫宴上展示才艺,并非什么稀罕事。 譬如男子们在前朝争得你死我活,女子也会为了琴棋书画的第一名而激烈竞争。 由皇后出面邀请,更是再合适不过。 霍明嫣却有些迟疑:“这样不好吧?臣妾远在关外时,就听说京中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般抛头露面表演才艺,与伶人又有什么区别?所谓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只要表哥觉得合适,直接赐婚不就可以了?表哥是君王,你的赐婚乃是对他们天大的恩赐。” 陆映默了默。 他自然可以倚仗身份直接赐婚。 但若能给裴庆和女方自主选择的机会,岂不更好? 他缓声道:“终究是自己娶妻,还是要亲自相看一二的。” 霍明嫣抿了抿嘴唇,想起春日宴那夜在石宫里撞见的画面,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怨气:“表哥与臣妾便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在表哥心里,臣妾终究不及表哥心里藏着的那位。如果当初不是父亲和祖母——” “如果当初不是舅舅挟恩以报,朕确实不会娶你。”陆映对她失去了耐心,连言语都更加直白,“既当了这个皇后,那便替霍家好好珍惜这个位置。” 霍明嫣浑身一僵,指甲几乎刺破了掌心。 一股子羞怒和畏惧油然而生,她垂下眼睫,不敢反驳,脸颊火辣辣的烫。 两人说话的时候,刘太妃和陆芊芊正坐在殿侧,相看薛伶和裴庆。 自打从江南回来,陆芊芊就不敢再惹是生非,已是老实了一整年。 如今年纪渐长,却始终不见天子赐婚,刘太妃心急难耐,听闻今日庆功宴有许多凯旋的年轻将领,因此忍不住拉了陆芊芊过来相看。 刘太妃道:“我瞧着那个裴庆真是不错,生得儒雅俊秀不说,又出身名门望族,将来定然前程锦绣!芊芊,要不咱们求了陛下,请他为你和裴庆赐婚吧?” 陆芊芊心不在焉。 她相中的并非裴庆,而是薛伶。 她嘟囔:“论起相貌,还是薛伶要更胜一筹。而且薛伶打小就跟着皇兄,乃是皇兄最亲近的心腹,将来只会比裴庆更好……” “你这孩子!”刘太妃不悦,“薛伶他爹都告老还乡了,哪比得上裴尚书位高权重?!更何况这人混不吝,曾对义妹动过那方面的心思,甚至当众干出拦截花轿的荒唐事!你嫁给他,以后只会有吃不完的苦!” 陆芊芊不服:“可他就是比裴庆长得好看嘛!” 薛伶本就生得好。 经历了几个月的沙场征伐,一身气势锋利无匹,宛如磨亮了的红缨枪,面如春晓色若桃花,谈笑间鲜衣怒马桀骜不驯,只是端坐在那里就足以令少女们春闺怀梦,喜爱得紧。 可是以刘太妃这等上了年纪的人来看,总嫌他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长辈不喜这种邪气,更偏爱裴庆那一类脚踏实地的温厚青年。 刘太妃劝道:“你不相信旁人,难道还不相信母妃?” “母妃厉害,到了不也没能生个皇子傍身?”陆芊芊翻了个白眼,“拜沈银翎那贱人所赐,我已嫁过两次人,如今我也算是看开了,要么今后都不嫁了,要么就嫁个最好的,定要把沈银翎那个寡妇比下去!” 刘太妃拿她没办法。 眼见一些小姐陆续登台献艺,刘太妃又问道:“你可要去殿上表演一番?” “母妃你有没有搞错,我如今贵为长公主,又不是街头卖唱的!”陆芊芊不屑一顾,“你就不能直接求皇兄皇嫂为我赐婚吗?皇兄虽不喜咱们,但关起门来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不比其他人来得亲近?” 刘太妃觑了一眼陆映。 尽管爱女心切,然而面对疏离清冷的年轻帝君,她犹豫再三,却愣是没敢开口。 殿上觥筹交错。 沈银翎吃了些红豆莲子羹,掀起眼皮瞥了眼薛伶,忍不住取笑:“薛伶也是好起来了,瞧瞧,都有小姑娘找他说话吃酒了。” 薛绵绵好奇地大着胆子看过去,果然有三五个美貌小姐围着薛伶。 不知是对北燕战场上的事情感兴趣,还是对薛伶本人感兴趣,她们看起来满脸崇慕,眉眼里的喜欢几乎要溢出来。 她捏着筷箸,小声道:“他尽快娶妻才好……” 沈银翎暗道这可太难了。 她弯唇,又吃了两匙莲子羹。 陆映与群臣饮酒,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沈银翎。 她不知在和薛绵绵讨论什么,唇角噙着轻松弧度,还多吃了几勺莲子羹。 他垂眸,也舀了一勺莲子羹送进薄唇。 甘甜软糯。 他一向不爱食用这种甜汤,可约莫是因为沈昭昭的缘故,他今日吃着这道红豆莲子羹并不觉得厌恶。 霍明嫣把他的细微动作看在眼里,又瞥见沈银翎也在吃莲子羹,本就阴郁的脸色愈发铁青难看。 表哥和沈银翎…… 他们一个是年轻的君王,一个是臣子兼弟弟的遗孀…… 他们竟然就这么隔着满朝文武,不知廉耻眉眼传情! 沈银翎就这么缺男人吗?! 霍明嫣咬了咬嘴唇,终是难以忍受,很快借着更衣的由头离开了承喜殿。 “皇后娘娘……” 下座的关淞原注意到霍明嫣离席,连忙放下筷箸担忧地跟了出去。 第466章 昭宁郡主,你得帮我! 距离承喜殿颇远的一座偏殿。 关淞原进来的时候,看见霍明嫣伏在窗畔,双肩轻微颤抖,不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他满眼心疼:“皇后娘娘……” 霍明嫣哑声:“含桑,本宫不是告诫过你,不许放外人进来吗?!” “皇后娘娘,微臣是外人吗?”关淞原语气坚定,一步步走到霍明嫣身后,“微臣以为,与皇后娘娘已是知己至交!” 霍明嫣转身,透过朦胧泪眼看他。 男人伸手,缓缓为她擦去泪珠,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痛:“难道在娘娘心里,微臣其实根本称不上‘知己’二字?” 四目相对。 霍明嫣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晦暗难言的一丝情愫。 这种眼神,就像她过去在关外的时候,那些年轻将军看她的复杂眼神一般。 爱慕,胆怯,热烈,压抑…… 隔着朦胧泪雾,她忽而眼眶更红,哽咽着扑进关淞原怀里:“关大人!” 纤细的双手紧紧攥住关淞原的袖管,女子的指节发白发红,像是用尽了十二万分的力气。 她流着泪,破碎不能语:“关大人这些话真是诛心!本宫如何不拿关大人当做知己?!本宫来到京城,偌大的王朝之中,也就只有关大人肯照拂本宫,与本宫互诉衷肠!关大人……是本宫在中原唯一的朋友!” “娘娘!” 关淞原也红了眼眶,紧紧搂住她的腰身。 男人的手掌炙热宽厚,霍明嫣已是许久不曾感受过这种来自异性的温暖,情不自禁浑身发烫,越发往关淞原怀里钻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于礼法不合。 恰恰相反,她相当守礼。 因为她和关淞原什么也没发生,她只不过是寂寞了需要人安慰,而关淞原恰巧是能安慰她的人,他们不是见不得光的情人,而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她和关淞原,与陆映和沈银翎,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闭着眼睛,哑声道:“大人身上很暖,本宫喜欢你身上的气息。本宫眷恋大人,非是出于男女之情,而是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本宫想和大人做一辈子的挚交好友。” “微臣待娘娘,亦是如此!”关淞原摩挲着她的后腰窝,掌心若有似无往下轻抚,又挺了挺胸膛来感受怀里的温软馨香,“贱内不干不净,乃是别人用过的破鞋,微臣可怜她才不曾休了她,可微臣从未在她身上过感受过一丝一毫的敬重。唯有娘娘……唯有在娘娘这里,微臣才明白了什么叫红颜知己,什么叫善解人意……” 两个人像是相见恨晚。 在这座偏殿里互诉衷肠,只恨不能把心剖给对方看。 含桑叹息:“娘娘和关大人这份友情清清白白光明正大,已经超越了男欢女爱,真是叫人敬佩!倘若天底下的男女,都像娘娘和关大人这般有分寸,该多好?” “你这丫头呀。” 霍明嫣破涕为笑,娇嗔着斜睨了含桑一眼,身子却依旧依偎在关淞原怀里。 关淞原也跟着笑,愈发将她搂得紧了。 … “夫君不见了……” 承喜殿内,薛绵绵举目四望,没能找到关淞原的身影。 沈银翎没接话,心里却道不见了才好,死了最好。 一名行动利索面容阴郁的太监进来,附在陆映耳畔低语了半晌,又补充道:“奴才不敢胡说,奴才的人就藏在横梁上,看得千真万确,皇后娘娘和关大人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陆映掌控皇宫之后,特设禁卫监,里面的内侍和仆从皆都是探听消息的高手,负责监管皇宫和朝臣动向,几乎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陆映的眼睛。 得知了霍明嫣和关淞原的事,陆映神情淡漠。 他和霍明嫣终究是家族联姻。 他心中另有所属,因此也不想过多干涉霍明嫣的私事。 毕竟他也是在深宫里长大的,他知道深宫女子很孤单很不容易。 只要霍明嫣不把这些私事弄到明面上,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冷淡吩咐:“替他们遮掩些,别叫旁人撞见了。” “是。” 小太监领命去办。 陆映又转向郦太后:“皇祖母可是困乏了?” 郦太后如今已经是太皇太后。 她知晓陆映的意思。 霍明嫣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动不动就能把事情办砸,导致宫里许多事宜都得由她这位太皇太后亲自过问,譬如今日给裴庆和薛伶说亲,霍明嫣撂挑子不干了,还得她出面顶上。 郦太后忽然生出一股厌烦来。 甚至私心里,很盼望霍明嫣早点死,再挑个能干的皇后。 省得她一把年纪还得帮陆映打理后宫。 她轻咳一声,淡淡道:“是有些困乏。哀家年纪大了,最喜爱看漂亮鲜艳的小姑娘,今日这般热闹,不妨请在场的闺秀为哀家弹弹曲、跳跳舞?” 陆映弯唇:“皇祖母所愿,孙儿自当尽心。来人,预备乐师。” 郦太后忽然指了指郦珠:“珠儿,这第一支舞,不如就由你来吧。” 郦珠不肯给陆映当嫔妃。 那么,嫁给裴庆或者薛伶也不错。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个人将来都是铁板钉钉的权臣,郦家和他们联姻总是能占便宜的。 郦珠面色难堪,知晓皇姑奶奶是铁了心要拿她联姻。 被众人盯着,她只得起身福了一礼:“启禀太皇太后、陛下,请容臣女暂去更衣。” 临走之际,她忍不住求救般偷偷看了一眼沈银翎。 沈银翎:“……” 这姑娘是赖上她了。 她不动声色地离席,跟着郦珠来到更衣的偏殿。 “昭宁郡主!”郦珠无助,“你得帮我!” 沈银翎:“我怎么帮你?” “你曾经说我不适合当宠妃,我听信你的话离开了皇宫。可是皇姑奶奶现在又要我和世族联姻,昭宁郡主,你得帮我!” 沈银翎捏着泥金小折扇,打量她的眼神宛如打量一个傻瓜。 郦珠挺聪明一人,她也不理解她为何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她讥笑道:“当不了宠妃,你就不嫁人了吗?现成的好姻缘摆在你面前,你不赶紧抓住机会,叫我帮你什么?难不成,你真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郦珠一心要强,当然是想嫁人的。 她犹豫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在裴庆和薛伶中间选一个?可是他们两个都比我略小一岁……” 沈银翎十分纳闷儿:“听说你是郦太后放在身边精心培养出来的,她究竟培养了你什么?略小一些又如何,听闻裴庆洁身自好一心向上,岂不比那些纨绔子弟强上百倍千倍?你比他略大一岁,难道还拿捏不了他吗?你也知道郦家败落,你不趁着郦太后还在世的时候求她为你讨一门好亲事,难道指望她百年之后,你那不靠谱的爹娘给你随便找个相公?” 少女字字句句,都在精心策划未来。 郦珠听在耳朵里,如同仙乐醍醐灌耳:“你说的很有道理啊,若能嫁给裴庆,做尚书府的少夫人,岂不比随便嫁个人强?!而且裴庆在这种事情上看起来呆呆的,想是容易拿捏!” 趁着她更换舞裙,沈银翎踏出偏殿,却在殿外回廊下撞见了一道宽肩窄腰的人影。 陆映金簪玄衣,面色冷凝:“拿朕的宠臣当人情送出去,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第467章 臣妇嘴上的胭脂可淡了些? 沈银翎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撞见他。 丹凤眼里掠过一丝心虚,她很快似笑非笑地歪头,摇了摇手里那把泥金小折扇:“千里姻缘一线牵,花好月圆积德行善的事,如何能叫送人情?陛下这话,可真是令臣妇费解。” 入夏时节,廊外水波清浅。 少女穿一袭香妃色上襦,搭配十二幅银红间色裙,朱砂红的缎面腰封勒出细瘦纤盈的腰肢,又在胸下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绘着鹅黄胭脂的眉尾微微上扬,搭配翠青眼黛,眼瞳如横波秋水,陆映从未在别的宫人脸上见过这种妆容,偏她肤白唇红洁净细腻,眉目好似古典画中的落日翠微。 陆映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 他也想给沈银翎画眉梳妆。 然而想起前阵子给她画眉惹得她生气,他知晓女子的妆容看似随意涂抹十分简单,但眉眼间的妆容实际上最是细致繁琐,恐怕即便是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便又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他面上淡淡:“你总有诸多借口。朕说不过你。” “非是臣妇借口多,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沈银翎福了一礼,越过他离开这里—— 却被陆映握住手臂。 她回眸。 陆映的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 她今日的唇色,也未免太红了。 似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惹得席上无数男儿悄悄窥视,也就是她占了成王遗孀这重身份,才不曾有人敢公开觊觎。 可是他看着那些眼神,着实不舒服。 他命令道:“把唇上的胭脂擦淡些。” 沈银翎挑眉。 青年握着她的手暗暗用力,摆明了她不擦就不让她走。 她有些恼火,丹凤眼眸光转动,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落了重重一吻。 她微笑,带着浓浓的挑衅和阴阳怪气:“现在臣妇嘴上的胭脂可淡了些?陛下满意了吗?!” 陆映:“……” 不等他消化,沈银翎已经挣开他的手,径直沿着回廊回承喜殿了。 “昭宁郡主——” 郦珠已经换好舞裙,正跨过门槛。 门外不见沈银翎,却正杵着陆映。 郦珠一眼看见陆映脸颊上那个嫣红的吻痕,呆了呆,等反应过来才连忙福身低头:“臣女见过陛下……” 声音却有些发抖。 她记忆里的表哥,一向端肃自持,从前陆嘉泽没系腰带在宫里溜达,被他撞见后好一番训诫,最后还罚了他抄写四书五经,自那以后皇族小辈见到陆映都下意识整理仪容。 可是现在…… 郦珠大着胆子,又瞅了一眼陆映脸颊上的吻痕。 她心脏突突乱跳,忍不住深深佩服起沈银翎来。 难怪姑母总说她手段了得,敢光天化日在表哥脸颊留下吻痕,仅仅是这份勇气就已经称得上是后宫第一了! 陆映面无表情,用手帕缓缓擦去吻痕,又垂眸嗅了嗅帕子。 他道:“今日之事——” “表哥,臣女今日什么也没看见!”郦珠慌忙抢话,头低得更深了。 陆映收回视线,沿着沈银翎离开的方向走去。 郦珠咽了咽口水,想起沈银翎的种种行径,忽然轻声道:“裴将军的婚事,表哥心里可有安排?臣女听说,刘妃似乎想把芊芊公主许配给裴将军……” 陆映驻足。 郦珠大着胆子抬起头,声音更加微弱:“表哥,臣女……臣女和昭宁郡主是好姐妹,郡主说臣女嫁给裴将军很合宜……不知……不知表哥的眼光,和郡主的眼光,可一样?” 说到最后,她恨不能给自己邦邦两拳。 她疯了,她竟然拿沈银翎来激表哥! 虽然表哥喜爱沈银翎,但他真的会为了沈银翎,成全她和裴庆吗? 也是被沈银翎传染了胆色,要是放在从前,她就算上吊也不敢向表哥问出这种问题! 郦珠的心跳声覆盖了她的耳膜,香汗顺着额角悄然淌落。 就在她腿软到快要跪下时,回廊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郦珠慌忙望向陆映。 青年金相玉质,侧脸不辨喜怒。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悠悠道:“昭昭她,把你们都带坏了。” 说完,径直离去。 郦珠终于腿一软,惊吓地跪倒在地。 她咽了咽口水,虽然没能听到想要的答案,却从陆映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宠溺。 非是对她的宠溺,而是对沈银翎的。 … 沈银翎回到承喜殿不久,郦珠也过来了。 到底是郦家的掌上明珠,又被郦太后放在身边教养多年,一支惊鸿舞相当出彩,惹得满座喝彩声如雷。 郦珠折腰而舞,随着乐声进入尾音,高高扬起的水袖缓缓坠落。 水袖雪白。 随着它如流缎般从空中坠落在地,郦珠“正巧”和裴庆对视。 她知晓她这般设计在旁人看来也许会带上勾引的痕迹,但是她实在无路可走了。 少女裙裾散落如牡丹花,腰肢纤细不盈一握,乌黑如云的高髻底下是一张秀美清丽的小脸,携着丝丝缕缕的书香气息。 裴庆参军多年洁身自爱,从小到大都没碰过女人,哪见过这架势。 他竟不知女子的腰可以如此柔韧! 他看着郦珠,饮进嘴里的一口酒顺着嘴巴淌了出来。 郦珠低头掩唇嫣然一笑,露出一截白嫩后颈。 她很快迈着莲步走到殿中,朝陆映拜倒。 裴庆握着酒盏目送她远去,喉结无意识滚动,连沾在下巴上的酒水也忘记了擦,只傻傻地问薛伶:“她是哪家的小姐?” 薛伶翻了个白眼。 得知郦珠的身份之后,裴庆不想再看其他小姐献艺,直接请陆映赐婚。 郦珠有些怔然。 这些世家子弟但凡遇上婚事,都是要权衡利弊的,她虽然是郦太后侄孙女,可郦家势微,偌大的家族连个三品官员都没有,到底比不上其他名门望族,她早已做好被裴庆忽视的准备。 裴庆却坚定拱手:“别家姑娘也很好,只是微臣对郦姑娘一见倾心,非她不可。” 他看得出来,郦珠并不妖媚,即便是跳舞,也一副好胜心强的倔强表情,仿佛不是在献艺,而是在打仗。 他喜欢这样的姑娘。 承喜殿角落。 薛绵绵惊叹:“昭昭,这才片刻功夫,你都教郦姑娘什么啦?裴将军仿佛被勾走了魂儿似的……” 沈银翎托着腮:“也没教什么呀,她和裴将军本来就很登对嘛。” “也是哦。” “倒是薛伶……”沈银翎看戏的视线掠过薛伶和一旁蠢蠢欲动的陆芊芊,丹凤眼弯成了新月,“不知他的婚事,今日能否有着落。” 第468章 薛伶你跟踪我?! 承喜殿的宴会结束后,御花园来了戏班子和伶人,不少夫人小姐都去看热闹了。 沈银翎和薛绵绵穿过回廊,却见她东张西望心不在焉。 她好奇:“你在看什么?” “昭昭,我夫君不见了。”薛绵绵有些担忧,“在承喜殿用膳的时候就不见他的踪影,这都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 沈银翎跟着朝四周看了一眼。 半晌,她牵起薛绵绵的手:“他那么大一个人,好端端的还能丢了不成?你要是实在担心,我陪你找找就是。” 与此同时,御花园水榭。 陆芊芊屏退伺候的宫女,从怀袖里取出一包药,尽数撒进了桌上的茶壶里。 她晃了晃茶壶,满意道:“宫里秘制的合欢药,别说男人了,就连猛兽吃了都得动情,不信小薛大人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能忍得了!” 她自信地扶了扶凤钗,步出水榭,唤来宫女:“你去请小薛大人过来,就说本宫有要事找他商谈——慢着,你先别提是本宫要见他,你就说有人请他来水榭说话。” 那宫女走后,陆芊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宫裙。 她琢磨:“我记得母妃宫里有一套镂空珍珠衣,穿在里面最是销魂不过,我该穿上才是。” 她匆匆忙忙离开了水榭。 陆芊芊走后不久,沈银翎和薛绵绵过来了。 正值盛夏,蝉鸣声声,午后白花花的阳光穿透树影,颇有些炎热。 沈银翎提议道:“咱们在这处水榭歇歇吧。” 薛绵绵拿香帕擦了擦额角薄汗:“也好。” 两人坐下没多久,一名丫鬟过来相请:“昭宁郡主,我家小姐请您借一步说话。” 她是郦珠的贴身丫鬟。 沈银翎望过去,郦珠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冲她微微颔首。 她叮嘱薛绵绵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我去去就来。” 薛绵绵弯起眉眼:“昭昭,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乱跑的。” 沈银翎和那丫鬟走后,薛绵绵看了眼外面的太阳,不禁有些口渴,见桌上摆着一壶没动过的凉茶,便给自己斟了一杯,捧在手里浅浅啜饮。 … 郦珠和沈银翎拐过回廊,在静谧处朝她由衷地福了一礼:“今日多谢郡主指点。” 她在郦太后身边长大,比起养在家里的几个妹妹,和母亲不算亲近,再加上年纪大了,所以家里对她的婚事也不上心。 而她又不能狠下心独身终老,所以嫁给裴庆,已经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 而这份选择,是沈银翎指点给她的。 沈银翎摇了摇泥金小折扇:“郦珠姑娘客气了,男女姻缘是否能成全凭自己,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 郦珠望向她,她侧脸白净通透,漏过镂花扶栏的阳光照在她的银红间色裙上,像是绣上了有趣的图案。 而她本身就是个很有趣的人。 可笑自己从前只知道仰慕表哥,却从没有发现过沈银翎的好。 郦珠的目光里不觉带上几分钦佩:“从前嫌弃郡主轻浮,今日方知郡主的为人。” 沈银翎忽然驻足,看着不远处的青年,打趣道:“郦姑娘,你未来夫君等着你呢,你不赶紧去和他说说话、了解了解彼此,往我面前凑什么?” 郦珠跟着她望去。 裴庆长身玉立,果然正站在花丛里,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朝她微微点头。 她两颊浮上嫣红,温声道:“往后郡主若有需要郦珠的地方,郦珠义不容辞。” 她又深深福了一礼,才匆匆去见裴庆。 就在沈银翎和郦珠说话的功夫里,薛绵绵已经喝完了半杯茶。 明明是凉茶,却并不解暑,反倒令她愈发燥热起来。 她擦了擦额头淌落的细汗,听见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她回眸。 薛伶红衣革带,玉树临风妖冶昳丽,正抱着手臂慵懒地倚靠在廊柱旁。 薛绵绵咬牙:“你……你跟踪我?!” 吹过水面的夏风卷起薛伶额前碎发,发尾轻轻拂拭过他高挺的鼻梁,勾勒出的阴影愈发显出他的优越骨相。 他愣了愣,嗤笑:“不是你派了个宫女,请我来这里说话吗?” “我没有……” “有就是有,害臊什么?!” 薛伶清晰地捕捉到少女脸颊上晕开的浮红。 必定是薛绵绵想他了,瞧见宴席上那么多贵女往他跟前凑吃醋了,所以私底下巴巴儿地请他这里陪陪她,却又碍于面子不敢直言。 他迈开长腿,径直在她对面撩袍落座。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桃花眼斜睨向薛绵绵:“想我了?” “你……”薛绵绵紧紧捧着杯盏,“我夫君就在宫里,你不许再轻薄于我!” 薛伶气笑了:“薛绵绵你有没有搞错,你自己派人请我来,不就是想与我亲近吗?!不想我娶妻直说就是,装什么贞洁烈女?!” 泥人也有三分气性。 这厮说话实在可恶,薛绵绵气急败坏,抬手就把剩下的半杯凉茶泼到了他脸上。 茶水顺着薛伶的脸缓缓低落。 青年闭了闭眼,连睫毛也一片濡湿。 他喉结滚动,缓缓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薛绵绵,磨着牙道:“你好大的胆子……” 薛绵绵和他说不清,干脆扭头就走。 谁料刚站起身,那股子燥热就彻底爆发出来。 她眼前发晕身子发软,不由自主地踉跄几步,往旁边倒去—— 竟是倒进了薛伶的怀里。 薛伶挑眉,沉吟半晌,问道:“这是你吸引我的手段吗?” “热……” 薛绵绵难受得紧,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像是被架在了大火炉上烤,又像是被千万只蚂蚁细细密密地噬咬,纤弱的双手紧紧揪住薛伶的衣襟,她呼吸着薛伶散发出的气息,明明从前厌恶恐惧至极,如今却只觉万分吸引她,勾着她欲罢不能。 隔着夏日的薄薄衣衫,薛伶清晰地察觉到少女不同寻常的滚烫温度。 “薛绵绵?!” 他摇了摇少女,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的红和平常的害臊脸红全然不同。 身体里突然生出一股异样的燥热。 薛伶拧眉,瞥向那壶凉茶。 第469章 你我的感情,该用什么来形容 “难受……” 少女攥紧薛伶的衣襟,在他怀里难耐地蹭动,青丝被晃动的金钗凌乱勾住,湿润的细密眼睫覆落盛夏弧光,一张小脸格外潮红娇艳。 薛伶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喝的凉茶比薛绵绵还多,此时热意涌上来,忍不住烦躁地解开衣襟。 偏偏怀里的小东西还不安分,不停用滚烫脸颊蹭他的手掌心,猫儿似的娇气。 到底是皇宫,薛伶不想在这种地方乱来。 大掌捏住薛绵绵的整张脸,他带着戾气:“薛绵绵你给我安静点!” 可是揪着薛伶衣襟的指尖已然泛出荼蘼粉色。 薛绵绵带着哭腔:“要……” 娇娇软软的声音,却比盛夏的惊雷还要震耳欲聋,引诱着一场淋湿万物的瓢泼大雨。 “操!” 薛伶骂了一句,忍无可忍,扛起薛绵绵就走了。 两人走后不久,陆芊芊匆匆折返。 她左顾右盼,没见到薛伶,却发现自己的凉茶被人动了。 “哪个不长眼的贱人敢用本宫的茶?!” 她恼怒地骂了一声,吩咐宫女立刻去拿一套新的茶具来。 重新往茶壶里撒了药,她质问道:“薛伶为何还没有来?!” 小宫女期期艾艾:“奴婢已经请过他了,奴婢也不知他为何还没来……” “一点小事儿都办不好,蠢死你算了!”陆芊芊恼怒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儿,豁出去道,“罢了,本宫亲自去请!” 她着急忙慌地走了。 没过多久,霍明嫣和关淞原沿着回廊散步,恰巧途径水榭。 霍明嫣笑道:“这处水榭正对着池塘,观景极好。正巧本宫也走累了,咱们不妨在这里歇歇脚?” “也好。” 两人落座,含桑见这里摆着新沏的凉茶,连忙殷勤地斟上两杯。 霍明嫣优雅地呷了口茶,微笑:“关大人你瞧,莲叶田田、粉荷初露,夏时风光不过如此。关外比起中原到底贫瘠了些,盛夏时节是不会有这些娇嫩花卉的。” 关淞原也优雅地吃了口茶:“微臣不信。微臣以为,关外的花卉必定远胜京城。” “关大人又没去过关外,为何如此肯定?” 关淞原凝视霍明嫣的双眼:“因为微臣已经见到关外最美的一朵花了。” 寂静片刻,霍明嫣脸颊倏然涨红。 她含羞带怒:“关大人惯会取笑本宫!” “微臣怎么舍得取笑娘娘?!娘娘倾国倾城人比花娇,在微臣心里,远比这一池莲花来得鲜艳夺目!” “你——” 霍明嫣仍是恼怒神情,只是嘴角却忍不住漾开丝丝缕缕的甜蜜笑意。 她娇羞地别过身去,低头喝了一大口凉茶压了压胸腔里的躁动,才小声道:“你这人油嘴滑舌,真是讨厌……” 关淞原笑了起来,注视霍明嫣纤细的后颈,干渴般咽下半杯凉茶。 他称赞道:“皇后娘娘害羞的样子很漂亮,像是一枝含苞怒放的莲花。” “你呀!”霍明嫣娇嗔了一句,又拿帕子按了按滚烫的额头,“说来也怪,怎么喝了半杯凉茶,不见消暑,反倒更热了些?” 关淞原后知后觉,抖了抖被汗水黏湿的衣襟:“是有些热……” 霍明嫣的呼吸重了重,软绵绵朝桌子靠去。 “娘娘?”关淞原连忙扶住她。 “嗯……”霍明嫣发出异样的娇哼语调。 肌肤相触,彼此对视。 便如天雷勾动地火,再难分开。 … 沈银翎返回水榭,只瞧见滚倒在桌面上的两只杯盏,茶水沿着桌面蜿蜒滴落,在盛夏的空气中氤氲开异样潮湿的暗香。 “绵绵?” 她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沈银翎眉尖轻蹙。 绵绵乖巧懂事,做事情有头有尾,不可能胡乱丢下杯盏离开。 必定是她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心中焦急,原本还打算在今日揭穿沈云兮买卖官爵的事情,此刻却也顾不得这许多。 穿过重重回廊,她一眼看见守在抱厦卷帘门外的桂全和德顺。 她本不想求助陆映。 可偌大的皇宫,再没有人比陆映更能帮到她。 沈银翎匆匆上前,不顾桂全和德顺的阻拦,径直推门而入。 抱厦里备着冰瓮。 裴尚书与两名年事已高的老臣,正和陆映议事。 乍一眼看见沈银翎闯进来,三名臣子忍不住大眼瞪小眼。 朝臣里面谁不知道昭宁郡主和当今圣上有过一段情,只是昭宁郡主毕竟做了成贤王的妾,如今又生下成贤王的子嗣,但凡是个正常男人都不会再对她有男女之情,更何况是圣上这种不近女色清冷孤绝之人。 也就是圣上怜惜他们孤儿寡母十分可怜,才把郡主和小王爷接到宫中抚养。 人人都称颂圣上英明神武端肃持重,不仗势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乃是当世明君。 只是今日看来,这两人似乎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清白…… 面对三双好奇探究的眼睛,沈银翎淡淡道:“我是为了夫君的抚恤金才来找陛下的,可否请三位大人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裴尚书等人回过神,暗道原是自己想岔了,连忙轻咳一声,纷纷退下回避。 陆映搁下朱笔:“昭昭拿抚恤金做幌子,莫非是为朕的名声考虑?” 沈银翎嗤笑出声:“我为谁考虑也不会为你考虑。我虽不在乎名声,却不想让崔季成为世人议论的笑柄,传出他家遗孀和旁的男子苟合暧昧的笑话。” 苟合暧昧…… 这四个字着实难听。 陆映面色沉寒如水:“在你心里,你我的感情,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吗?” “不然你还想用什么形容?情比金坚?恩爱不疑?”沈银翎嗤笑一声,并不想和陆映谈论他们两的私事,“绵绵在御花园失踪了,我不知道此事是否和薛伶有关。便是为了薛伶的名声,你也该帮忙去找他们。” 陆映沉默着揉了揉眉心。 明明今日是吞并北燕的庆功宴,他作为攻城略地的君王,在青史上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本该心情大悦,可此时此刻,面对眼前娇艳张扬的女子,他仍旧生出了一种求而不得的挫败感。 沈昭昭的心铸起万千城墙,他用尽阴谋诡计,却始终攻不破。 两人离开抱厦,白灵匆匆过来,附在陆映耳畔低语了几句。 沈银翎见陆映眸光微动,不由追问:“可是有绵绵的消息了?” 陆映转了转墨玉扳指,没回答她的话,径直朝一处宫殿走去。 第470章 你背着我,和薛伶苟且?! 那座宫殿位于御花园西南角,因为许久没人居住的缘故,颇有些陈旧。 两人匆匆赶来时,宫殿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 陆芊芊崩溃尖锐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怎么会这样?!薛绵绵你回答我啊,怎么会这样?!谁准许你碰薛伶了?!” 旁边的公子小姐议论纷纷: “九公主派了几十个宫女,到处寻找薛大人,结果却在这处宫殿撞见薛大人正和关家的少夫人……青天白日,颠鸾倒凤!” “哎哟!就是薛家那个养女?!我听说她嫁进关家的那天,薛大人曾当街抢亲,被薛尚书好一顿家法伺候!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两人还藕断丝连珠胎暗结……” “……” 陆映下意识望向沈银翎。 少女脸色一白,已经敏捷地挤进人群。 殿内。 帐幔被扯得七零八落。 薛绵绵拥着锦被蜷缩在床角,身上还裹着薛伶的外裳,正低着头小声啜泣。 薛伶只穿着一身牙白中衣,牢牢挡在她面前,昳丽如桃花的面庞上蕴着怒意。 他声音很大,足以让所有围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此事是薛某强迫,与她无关!” 陆芊芊跺了跺绣花鞋,尖叫:“怎么与她无关?!必定是她不安分勾引你!” “绵绵!” 沈银翎一把推开陆芊芊。 她快步上前,将薛伶的外裳丢给他,从海棠手里接过一件披风,牢牢裹在薛绵绵身上。 “呜呜呜昭昭!”薛绵绵犹如找到了主心骨,哭嚎着扑进沈银翎怀里,“我没脸见人了!关家会把我扫地出门的!我丢了爹爹和娘亲的脸,我给薛家蒙羞了!我……我应当投河自尽!” 薛家名门望族,书香门第。 除了薛伶,族中公子小姐都是知书达理之人。 闹出今日这种丑闻,必定会连累薛家其他年轻姑娘的婚事。 薛伶尖牙抵着薄唇,脸上是发狠的狞笑:“我都说了这件事是我一人所为,你特么还在哭什么?!” “投河自尽”四个字令他心情很不好,他几乎是磨着牙吼出这句话的。 薛绵绵抽抽搭搭,只躲在沈银翎怀里,不敢抬头看他。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之际,一道男声忽然传来:“你们……” 沈银翎望去。 是关淞原。 她眸光微闪,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霍明嫣。 两人不知从哪儿过来的,脸上俱都潮红一片,仿佛是在太阳底下晒久了。 关淞原缓步走上前来,抬手指着薛绵绵,一字一顿:“你背着我,和薛伶苟且?!” “我……” 薛绵绵声音发抖,想要解释,却根本无从解释。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 她呜咽着低头用手背揩拭眼泪,却像是怎么也揩不干净,无尽的苦楚和委屈漫上心头,仿佛长夜里淹没过海岸的咸涩浪潮。 她不想和薛伶有苟且,所以果断嫁去了关家。 可是薛伶却当街抢婚,害她被关家嫌弃。 嫌弃也就罢了,哪怕守活寡,也好过陷入京城的非议里,背上和义兄不清不楚的污糟名声。 可她才刚过了一年安稳日子,就再次和薛伶绑在了一起。 勾引义兄…… 不知廉耻…… 假千金…… 鸠占鹊巢…… 那些难听的声音像是一把把尖刀,恶狠狠戳着她的脊梁骨,剜肉噬心,叫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薛绵绵哽咽不能语。 她不明白,她只是想安安分分清清白白过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薛伶被她哭得戾气更盛。 他寒着脸盯向关淞原:“我说了,今日之事,是我强迫,你听不懂?!” 关淞原却像是没听见,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步走到床榻前。 沈银翎的目光落在他的腰带上。 关淞原今日穿的是一身松绿色锦袍,可是搭配的腰带却不像是中原之物。 腰带上的刺绣,更像是西域或者关外的时兴图案。 沈银翎蹙眉。 关淞原今日参加宫宴时,系的是这一根腰带吗? 关淞原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红着眼眶一字一顿:“薛绵绵,我关家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要背叛我?!” 话到最后,他几乎是哑着嗓子嘶吼出来的。 仿佛被薛绵绵背叛,令他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围观的人纷纷面露同情。 “情种啊!” “关大人明知薛绵绵和小薛大人有过一腿,却还赤诚待她,让她当关家少夫人,结果薛绵绵竟然在婚后又给他戴绿帽子!” “薛绵绵可真是对不起关大人!我要是她,我可没脸活着!” “……” 关淞原缓缓流下一滴泪,忽然扬手扇向薛绵绵—— “你干什么?!” 沈银翎一手护住薛绵绵,一手紧紧箍住他的手腕。 不等关淞原回答,薛伶直接拎着衣裳腰带暴怒起身。 “操!” 他恶狠狠骂了一句,一脚把关淞原踹了出去! 他刚从战场回来,身姿高大一身薄肌,这一脚把关淞原踢出了很远。 “关大人!” 人群中,霍明嫣率先发出惊呼。 她正要上前,陆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狭眸近乎凉薄地扫她一眼。 这一眼宛如冰冷的刀子。 看的霍明嫣胆颤心惊。 令她一瞬生出疑心,疑心陆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咽了咽口水,硬生生按捺住迈出去的步子,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宫裙领口。 陆映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视过她的领口,又沉默移开。 关淞原扶着墙壁,生生呕出一口血。 他抬起苍白的脸,不敢置信:“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做了不要脸的事,还敢打我?!薛绵绵,你对得起我!” 他转身就朝陆映跪倒,拱手道:“薛伶和薛绵绵不知廉耻暗通款曲,薛伶当众殴打微臣,求圣上为微臣做主!” 他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瞧着老实巴交,一副被欺负狠了的可怜模样。 众人不禁更加同情他几分。 已有臣子跟着拱手道:“兹事体大,性质恶劣,还请圣上严肃处理!” 沈银翎示意海棠带薛绵绵去后殿更衣。 她瞥了眼满脸不耐烦的薛伶。 她虽然欠薛伶一个人情,但并不代表她要为此牺牲绵绵的利益。 于是她轻柔开口:“小薛大人刚刚说,是你强迫绵绵?” 陆映一眼看出了她的打算。 他蹙了蹙眉心。 他和薛伶自幼相识,薛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今日之事必定另有缘故。 为了维护好姐妹,把罪责都推到薛伶头上,真不愧是沈昭昭。 他没让薛伶回答沈银翎的问题,只定定问薛伶:“究竟怎么回事?” 第471章 我娶你 薛伶烦躁地揉了揉乱发,把事情说了一遍。 末了,他声音阴沉:“恐怕是茶水的问题。” 提及水榭里的茶水,霍明嫣和关淞原暗暗对视一眼,身体不自在地发软几分。 沈银翎气笑了:“皇宫重地,竟然有人青天白日往茶水里下这种药!今日有人敢下媚药,明日便有人敢下毒药。皇后娘娘执掌宫阙,莫非连约束宫人都做不到吗?!” 霍明嫣裁减了宫里一半宫人。 各宫人手紧张,宫女内侍拿着和从前一样的月钱,要做的事情却翻了一倍,自然有许多顾及不到的地方。 被沈银翎当面质问,霍明嫣脸色难看,还未开口反驳,关淞原语调极重:“郡主慎言!皇后娘娘执掌后宫十分辛苦,一些细枝末节难以顾及也是有的!娘娘亦是肉骨凡胎,岂能面面俱到?!” 霍明嫣闻言,不禁朝关淞原投去感激的一瞥。 沈银翎冷笑:“既在其位便谋其政,连后宫都管不好,不如另换个人来管!女子的名节那般重要,若因娘娘的疏忽而导致绵绵名节被毁,后果谁来负责?!” 霍明嫣暗暗掐紧双手。 对沈银翎的厌恨又多几重。 中原女子大都含蓄温婉,她从未见过这般咄咄逼人的女人! 简直就是个不讲理的泼妇! 也不知她爹娘是如何教导她的! 正在这时,陆芊芊忽然跳了出来,高声道:“肯定是薛绵绵自己想勾引薛伶,所以偷偷在茶水里下药!薛绵绵自己不要脸,凭什么怪罪别人?!” “贱内有罪!”关淞原满脸痛苦,直接替薛绵绵背下了这口锅,“贱内不知廉耻,红杏出墙,做出勾引义兄这等丑事,实在令关家和薛家蒙羞!然而微臣和她到底夫妻一场,微臣愿意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等回家以后,微臣和微臣的母亲定会好好教她何为礼义廉耻,让她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我没有!” 薛绵绵在海棠的帮助下换好了衣裳,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她眼眶红肿,用沙哑的声音竭力辩驳:“我没有下药!没有勾引男人!我在水榭里等昭昭的时候,那壶茶就摆在那里,我根本没有动过任何手脚!” “谁信啊?!”陆芊芊抱臂冷哼,“肯定是你看见薛伶立了战功,眼馋他比你夫君前程锦绣,所以才扑上来!薛绵绵,你这人看起来挺老实,没想到心眼这么多,还会拣着高枝儿爬!” “我——” 薛绵绵被她气得心口疼,委屈地扶住海棠的手,却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们都别说了!”关淞原一脸决绝地站了出来,“此事虽是绵绵的错,但我不怪她,只怪我自己无能,无法令她满意,谁让我对她一往情深呢?今日之事,权当没发生过好了!” 沈银翎摇了摇小折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幽幽道:“你们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是摆设吗?左右他们也参加了宫宴,真相究竟如何,请他们过来一查便知!” “不行!” 陆芊芊急了。 “为何不行?!”沈银翎冷眼睨向她,“莫非今日之事,和九公主还有关联?也是,我在宴席上瞧见九公主眼馋地盯着薛伶,恐怕那催情药是九公主为了薛伶下的?” 薛伶已经冷静下来。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他突然道:“请我去水榭小坐的宫女,正是九公主身边那位!” 满场哗然。 已经有人看出端倪:“搞了半天,原来是九公主打算下药勾引小薛大人,结果被关少夫人误饮?” “我不是!我没有!” 陆芊芊涨红了脸高声嚷嚷。 沈银翎脆声:“那便请人来查!” “不行!”陆芊芊狠狠跺了跺脚,“沈银翎,你非要和我唱反调吗?!” 陆映面无表情:“回宫静思。” “皇兄——” 陆映冷冷瞥向她。 帝王之威尽显,陆芊芊恐惧地往后退了退。 她知晓今日想嫁给权臣的美梦恐怕是破碎了,只得咬着牙,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陆映拂袖离开。 其他人心满意足地看完一场热闹,跟着纷纷离开。 沈银翎握住薛绵绵的手,虽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却暗暗用手心给予她些微暖意。 薛伶揉了揉眉心。 片刻过后,他抬眸盯着薛绵绵:“我娶你。” 沈银翎:“……” 这狗比东西的语气好似下战书。 绵绵自幼胆小,又被他恐吓了三年,能领会他的喜欢那才叫见鬼。 果然,薛绵绵往沈银翎身后躲,哽咽道:“你别来找我了!” “操……”薛伶磨着牙,暴躁的一脚踹翻殿里的桌椅,“薛绵绵我是不是给你好脸给多了?!你不嫁给我还能怎样?!” “哐当”声响,惊得薛绵绵捂住耳朵。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刚被薛伶捉到身边的时候。 “薛大人是不是忘了,绵绵是我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人?”关淞原不悦地插了进来,“我和她还是夫妻,你娶哪门子人?” 薛伶被他气笑了。 他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襟,还要扬拳打他,被沈银翎拦住。 薛伶挑眉:“你帮他?” 沈银翎微笑:“你要是不想落个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大可继续动手。” 她说完,用余光瞥了眼薛绵绵。 薛伶眯了眯桃花眼,知晓沈银翎这是在暗示他,别再吓到绵绵,让形象更加糟糕。 他冷笑一声放下拳头,又看了眼薛绵绵,才寒着脸大步离开。 关淞原牵住薛绵绵的手:“回家吧。” 薛绵绵犹豫片刻,望向沈银翎,见她没说什么,才轻轻点头。 两人穿过御花园,关淞原道:“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薛绵绵委屈地小声辩解:“是别人往水里下药的缘故——” “那又如何?你还不是失了清白?”关淞原没好气地打断她,“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要是你再小心些,岂会着了道?你失身于人是事实,丢了关家和薛家的脸也是事实,女子的贞洁何等要紧,天底下也就我愿意不计前嫌,继续让你当少夫人。” 薛绵绵心里本就难受,被他这么一说,不禁红着脸深深低下头去。 “我虽不介意,可父亲和母亲却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关淞原继续道,“回家以后,你好好跪在祠堂反省,二老什么时候原谅你,你就什么时候起来。记住了没有?” 薛绵绵垂着头,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哽咽不能语:“记住了……” 关淞原这才弯起嘴角。 视线落在更远的回廊。 霍明嫣正和含桑说话。 他远远注视霍明嫣,眼睛不由温柔发亮。 虽然他和皇后娘娘也喝了凉茶、共了云雨,但他们和薛伶、薛绵绵终究是不一样的。 即便肌肤相亲,他们也依旧是纯粹的友情。 他们是为了给彼此解毒才被迫发生关系,和薛伶、薛绵绵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第472章 沈昭昭,你可不可以爱朕? 远处。 含桑小声提醒:“娘娘,关大人走了。” 霍明嫣正了正发钗,低声道:“本宫和关大人虽然同床共枕,有了肌肤之亲,但我们的情意冰清玉洁,绝无苟且私通之嫌。说到底,都是受陆芊芊连累的缘故!” “可不是?!”含桑愤慨,“亏九公主还是金枝玉叶,没想到私底下如此龌龊!依奴婢看,比起咱们关外,这京城里的贵女也不怎么样,一个个会装的很!” “可惜关大人一表人才两袖清风,”霍明嫣叹息,“竟然娶了薛绵绵这种伤风败俗水性杨花的女人。偏他心肠好,竟然不嫌弃薛绵绵失身于人,反倒依旧对她一往情深……本宫看了都心疼。” “娘娘还说关大人呢,您不也是用情至深之人?陛下如此冷落您,您却依旧爱他入骨。您心疼关大人,奴婢只心疼您!” 想起陆映,霍明嫣闭了闭眼,秀丽的小脸上流露出凄凉悲伤。 她沉重地摇了摇头:“我自幼跟在祖母身边,学的是礼义廉耻、循规蹈矩,终究不会阿谀谄媚、以色侍人那一套,终究比不得沈银翎会俘获男人的心……” 日渐西斜。 霍明嫣和含桑议论的少女,此刻已经返回蓬莱殿。 沈银翎用过晚膳,从偏殿沐浴回来的时候,陆映已经坐在床榻边。 琢玉被乳嬷嬷抱了过来,放在旁边的摇篮里,陆映垂眸看他,不知在思量什么。 许是看得太过投入,陆映没有注意到她出现在珠帘外,只朝琢玉伸出手。 小婴儿抱住他的手,用刚长出来的乳牙轻轻咬磨他的手指。 沈银翎透过珠帘去看陆映的脸。 他薄唇轻抿,似乎并不厌恶被琢玉咬手指。 玩闹许久,直到琢玉厌烦,陆映才慢慢抽回手。 他垂着眉眼,拿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指尖。 烛火幽微,他的上半张脸隐在昏暗里,只能看见紧绷的下颚线。 他冷淡地吩咐乳嬷嬷:“抱走吧。” 乳嬷嬷正要抱起孩子,沈银翎走进来:“琢玉吃了没有?” 乳嬷嬷连忙颔首:“回禀郡主,小世子才吃过不久!上官大人白日里派了贴身婢女过来,给小世子送了许多书,说是要留在小世子身边,每日念书给他听。” 陆映淡淡道:“半大点小子,能听懂什么?” 沈银翎看了看琢玉:“他父亲自幼聪敏,他定然也不差的。” 她记得陆映幼时虽不受宠,但学东西却很快。 陆时渊说,陆映是他们所有兄弟之中最聪明沉稳的那个。 陆映听在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明明沈昭昭青梅竹马的人是他,可她如今念着的却是崔季。 她就那么了解崔季吗? 连他小时候如何都知道。 因此他冷漠道:“父亲聪明,不代表子嗣也会聪明。朕瞧这小子反应迟钝,只怕将来念不好书。” 沈银翎噎了噎,抬眸愤愤盯他一眼。 陆映坦然受之。 等乳嬷嬷抱走了琢玉,陆映把沈银翎揽进怀里。 他一手覆在她的腰间,细细轻啄她的眉眼和唇颊。 许是才看过琢玉,心底终究生出几分不甘心,今夜殿内闹出的动静大了些。 帷帐摇曳,金铃急促叮铃。 殿外的海棠花开到热烈,后半夜惊雷声起,突然落了一场仲夏暴雨,雨珠在花碗里急剧打转,冲刷的鹅黄棠蕊似要消融。 待到雨停,春泥湿润,海棠花在枝头歪倒倾斜,一颗颗雨珠争相滚出重重花碗。 帷帐层层叠叠垂落。 宝蓝牡丹团花纹锦被一片洇湿。 陆映埋首在沈银翎的颈窝,在黑暗中红了眼眶。 “朕不要孩子……” “朕愿意抚养琢玉,视如己出。” “沈昭昭,你可不可以,爱朕?” 年轻的帝王敛去了强势,只对着少女低声下气,流露出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卑微。 沈银翎脊背光洁如玉,宫灯烛火映照进帷幔,却又像是盛开着绯色梅花。 她翻了个身。 陆映一手撑在她颈侧,再次倾身而来。 带着薄茧的手掌穿过她乌黑浓密的青丝,青年嗓音涩哑:“昭昭……” 沈银翎面若桃花。 哭过之后的小脸更添几分娇艳灼人。 细嫩雪白的食指轻轻勾住陆映的下巴。 她抬起卷翘长睫,狐狸眼清媚撩人,歪头时犹如天真纯稚的小兽:“陛下聪明一世,怎会忘记‘爱’这东西,是求不来的?这世上,财是求不来的,权是求不来的,而爱比它们更珍贵,更加求之不得。你瞧佛寺里那些人三跪九叩,又有多少人能求来心仪之物?” 陆映注视她。 少女一脸悲悯,好似壁画里的观音。 可朱唇吐露出来的,却是最残酷的言辞。 半晌,他忽然笑了两声。 大掌轻轻拢住沈银翎纤细的脖颈。 像是猎人箍住了猎物的命门。 他倾身低首,抵在她耳边:“求得来也好,求不来也罢,总之你我这一生已经绑死在了一起。沈昭昭,便是下地狱,朕也要和你在一起。” 惊雷炸响。 蓬莱宫又是一殿春光。 次日。 沈银翎醒来的时候,陆映已经上朝去了。 她一番梳洗,海棠在旁边问道:“可要把小世子抱过来?” “我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做。”沈银翎戴上翡翠耳坠,“派人告诉陆映,我现在要离开武安湖,去见陆芊芊。” 雕刻成芙蓉花的翡翠在她耳边晃荡。 更衬得少女肌肤雪白如玉,朱唇嫣红清艳。 如今陆映对她的看管不如刚进宫时那般严,她偶尔去宫里逛逛还是可以的。 在得到陆映允准的答复之后,沈银翎带着海棠和微雨,直奔陆芊芊的寝宫。 陆芊芊被禁足在宫里,正无聊得紧,拿宫女太监打骂出气。 沈银翎只带着两个侍女就闯了进来。 陆芊芊从摇椅上站起身:“你——” “啪!” 沈银翎直接给了她一耳光。 陆芊芊被打懵了,捂着脸颊不敢置信地望向她:“你……你干什么?!沈银翎你疯了是不是?!我可是当朝公主!” “打的就是你!”沈银翎冷笑,“我这人一向良善,你我从前的过节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可你竟然构陷绵绵,让她陷入那般不堪境地。陆芊芊,你说你该不该打?!” 陆芊芊又急又气又怕,已是说不出话来。 噎了好半晌,她才跺着脚,气急败坏道:“我要去告诉皇兄!” 她正想离开,沈银翎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拽了回来。 陆芊芊正以为自己还要挨耳光,却觉腹部一凉。 她怔怔低下头望去。 一把精致锋利的匕首,深深扎进了她的肚子。 沈银翎比她高出半个头。 她越过陆芊芊的肩膀,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虚空,手却狠狠搅动匕首。 她在陆芊芊耳畔低语:“恕我直言,你早该死了。” 第473章 陆映不在乎她的小算盘 鲜血顺着陆芊芊的嘴角滚落。 沈银翎松开手。 陆芊芊捂住插在腹部的匕首,往后退了几步。 她本就有腿疾,如今身受重伤,脚步更是虚浮踉跄。 她脸色惨白,死死盯着沈银翎,整个人趔趄着从台阶摔倒滚落。 沈银翎站在殿廊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陆芊芊趴在地上,起初还能挣扎抽搐,可是渐渐就如死狗般不得动弹,血液从她腹部汨汨涌出,渐渐染红了汉白玉地砖,她颤抖着朝沈银翎伸出沾满鲜血的手,不知是求救还是指认凶手。 伺候陆芊芊的宫女太监看呆了,一时不知是该上去扶人,还是该去请御医。 海棠和微雨也惊呆了。 海棠低声:“郡主这么做,可是早已预备好退路?” “未曾。”沈银翎不在乎地收刀入鞘,“他陆映不是非要我留在后宫吗?他应当知道我性子并不乖巧,所以今日行事,该由他来为我收拾烂摊子。” 少女恃宠而骄。 却又像是故意激怒陆映。 微雨拍手道:“管他呢!反正陛下肯定舍不得问责咱们郡主!依奴婢看,九公主作恶多端,她就是死有余辜!” 陆映在一个时辰后匆匆赶来。 好在黑灵及时封锁了消息,伺候陆芊芊的宫女太监全被拘在院子里,连刘太妃那边都不曾走漏半点风声。 陆映看着沈银翎。 暑夏晌午,绿荫照落在殿廊里,少女穿着鹅黄绣花齐腰襦裙,鬓角簪着两朵碗口大的绯色海棠,娇矜清媚眉眼艳丽,如同一只高贵雍容的猫,浑然没有伤人之后的羞愧自责。 对上他的视线,她捏着白玉团扇,挑衅般微微一笑。 像是在问他,奈她如何? 陆映不能奈她如何。 他扫视一眼乌压压跪倒在地的宫人们。 都是家中艰难,被卖进宫里的普通少年少女,此刻知晓自己撞见了不得了的事,纷纷抖如筛糠不敢抬头。 要他全部灭口,陆映不忍。 他沉吟之际,沈银翎忽然一手拎起裙裾,一手抬起白玉团扇遮挡阳光,小跑着来到他身边。 她急切地拽住陆映的袖角,很做作地乞求道:“今日之事错在于我,和他们无关!求陛下千万不要把他们灭口,他们这些年被陆芊芊折磨打骂,过得也很不容易啊!” 宫人们显然没料到沈银翎会为他们求情。 毕竟他们家公主有事没事就爱在殿内辱骂沈银翎,数落她如何如何不堪。 可是今日看来,昭宁郡主美貌倾国又心地善良,和公主说的完全不一样,而且也不像他们公主,对他们非打即骂视为草芥。 昭宁郡主是好人呀! 于是他们忘了令他们陷入危险境地的人原本就是沈银翎本人,反而个个对她面露感激之色。 陆映沉默。 沈昭昭知晓他原本就没打算灭口,她故意抢在他前面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 这个狐狸精就是如此。 从小到大,但凡她想讨好谁就没有不能成功的,更遑论征服下人。 可他不在乎她的小算盘。 他冷冷对宫人们道:“你们今日,都看见了什么?” 一名宫女率先道:“奴婢看见九公主白日酗酒,喝多了跌下台阶,自己撞死在了石灯上!” “奴婢也看见了!” “奴才也看见了!” 众人异口同声。 沈银翎拿团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玩味的狐狸眼。 所以说上位者也不能太嚣张跋扈,瞧瞧,陆芊芊就是最好的例子,平日里殴打宫人、草芥人命,临到头,连为她打抱不平的人都没有。 陆映沉声:“今日之事,若敢说出去半个字,仔细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意思就是,任何人都别想着偷偷告密,因为一旦事情泄露,全部人都得死。 宫人们心知只要保密就能活下去,忙不迭激动称是。 陆芊芊的死在宫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她母家没人,在京城又没朋友,除了刘太妃为她伤心欲绝,其余人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陆映没有对刘太妃赶尽杀绝,只依旧将她养在后宫,由她浑浑噩噩活下去。 坤宁宫。 霍明嫣操持完陆芊芊的葬礼,倚在窗边小榻上歇息。 含桑端来凉茶,压低声音道:“说起来,奴婢倒是觉得九公主死得蹊跷。旁人不知道,可是九公主死的那日,奴婢正巧从附近宫巷经过,亲眼看见昭宁郡主带着两个丫鬟往那边走。娘娘,您说会不会是昭宁郡主……” 她欲言又止。 霍明嫣并不意外:“陆芊芊害了薛绵绵,沈银翎想撒气也是有的。只是本宫没想到,此女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可不是?”含桑蹲下来为她捶腿,“奴婢还以为中原女子都温婉贤淑,没想到她竟敢谋杀公主!真不知道陛下看中她什么了!” 霍明嫣喝了一口凉茶。 清甜的滋味充盈在唇齿间。 她摸了摸唇瓣,不知想到什么,秀美的面庞上流露出一抹绯红。 一名小宫女匆匆进来:“启禀皇后娘娘,关大人约您在老地方见面!” 所谓的老地方乃是御花园一处隐蔽的石楼。 那日霍明嫣和关淞原身中情毒,就是在石楼里解决的。 霍明嫣带着含桑过来:“关大人找本宫,所为何事?” 关淞原笑道:“微臣听含桑姑娘说,娘娘近日操持九公主的葬礼,胃口不好。微臣特意从宫外带了些糕点果子,也不知哪样合娘娘的口味,就每样都买了些。” 桌上果然堆着好几盒糕点。 霍明嫣落座,眼里盈着温柔:“关大人待本宫真好。关大人待所有女子,都这般细致体贴吗?” “怎会?娘娘是天底下独一份。” “真的?”霍明嫣俏皮地杵着下巴,“本宫不信。关大人待薛绵绵,肯定要比待本宫更好,她毕竟是你的夫人。” “她一介破鞋,红杏出墙,岂能跟娘娘相提并论?微臣与娘娘的情意……虽然并非男女之情,却更胜于男女之情。” “不错。”霍明嫣颔首,“你我不是兄弟,却更胜兄弟。” 关淞原在她旁边坐了,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心疼道:“几日没见,娘娘瘦了。” 他说着话,忽然握住霍明嫣的手。 在掌心摩挲片刻,他无比确定:“是瘦了。” “奴婢还说娘娘胖了呢!”含桑沏来茶水,“昨日娘娘沐浴,奴婢瞧着似乎是丰盈了些。” 关淞原笑道:“不如微臣抱抱娘娘,看看娘娘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 霍明嫣笑了两声,大大方方地坐进他怀里:“那你抱抱看。” 关淞原抱住她,轻抚她的腰肢,半晌,笑道:“含桑姑娘说的不错,是瘦了些。” 含桑站在旁边:“娘娘近日一直为昭宁郡主和圣上忧心,操心太过,瘦了也是有的。” 关淞原不解:“怎么?” 含桑脆声道:“关大人不知道,圣上和昭宁郡主常常苟且私通!娘娘唯恐郡主玷污了圣上的名声,因此担心得睡不着觉!关大人可有什么法子,能帮帮娘娘?最好让圣上彻底厌弃郡主!” 第474章 沈昭昭会为朕吃醋吗? “含桑!”霍明嫣不悦,“你和关大人说这些做什么?!” “奴婢就是见不得昭宁郡主欺负你!她一个罪臣之女,从前又是做妾的,还给别的男人生过孩子,可谓样样都比不上娘娘,凭什么鸠占鹊巢勾引皇上?!反倒叫您这位正宫皇后备受冷落……” 霍明嫣闻言,眼眶微红,倔强地侧过脸去不再说话。 关淞原心疼不已,沉声批评道:“沈银翎确实太不像话了!” 含桑满怀期望:“关大人可有什么法子能帮帮娘娘?” 关淞原沉吟片刻,认真道:“陛下登基已有大半年,膝下却还没有子嗣。昔年太上皇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娘娘,微臣打算联合百官向陛下施压,让陛下广选秀女充实后宫。新鲜的绝色美人见多了,沈银翎自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霍明嫣坐在他怀里,同他十指相扣:“本宫倒不是嫉妒沈银翎,而是担心她媚惑陛下,使陛下荒于政务,也忧虑她耽搁陛下开枝散叶。如果关大人当真能帮到本宫,那么你我都将是大周的一代功臣。” “娘娘,”关淞原紧紧抱住她的腰肢,“你我对江山社稷的担心是一样的。可见举世独浊,你我独清。” 两人对视,情意绵绵。 含桑欢喜:“如此再好不过!” 关淞原深情款款:“上回娘娘送给微臣的腰带,微臣甚是喜欢。只是蹀躞繁琐,微臣愚钝,总是扣不齐整。不知娘娘可否为微臣重新解带,演示一番?” 霍明嫣亲昵地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呀。” 她柔柔垂下头,为关淞原解开蹀躞。 关淞原呼吸略重,忽然扣住她的下巴。 “娘娘瘦了,叫微臣心疼。微臣与娘娘是高山流水之交,微臣愿陪伴娘娘,为娘娘分忧。” 霍明嫣虚虚拢着散落的凤袍。 她一边回应关淞原,一边含情凝涕:“本宫与关大人冰清玉洁,情意自是超凡脱俗,旁人难以理解。” 两人相视一笑。 …… 蝉鸣声声。 明日就是七夕。 海棠侍奉沈银翎卸下沉甸甸的钗环,轻声道:“奴婢听闻,近日朝中请陛下广选秀女开枝散叶的声音又多了起来。这次倒和皇后无关,而是沈家和关家牵头。” “沈行瀚和关淞原?”沈银翎拔下一根金簪,“他俩什么时候搅合到一块儿去了?” 海棠笑了笑:“沈心雅成了弃子,容妃又不能生育,沈家说什么也要另外进献美人诞下皇嗣的,大约是现在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吧。至于关家……奴婢也不知为何。” 沈银翎一想到关淞原便生出厌烦。 她望向花窗外的暮色:“也不知绵绵怎么样了……” 主仆说着话,陆映从外面进来了。 他解下薄薄的玄黑色斗篷:“明日便是七夕,昭昭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沈银翎转身看他,玩味:“想要后位行不行?” 陆映沉默。 “后位不行,那自由行不行?” 陆映不悦:“昭昭。”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我想要的你又给不了,那你问什么呢?”沈银翎轻嗤,“陛下该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彰显你的深情款款吧?说实话,挺幼稚也挺虚伪。” 少女字字伤人。 陆映下颚绷得很紧:“除了这两件。” 沈银翎想了想,道:“出宫探望绵绵总可以吧?” 陆映退了一步:“可以,但必须带上黑白缚灵。” 黑白缚灵是顶尖高手,对他又忠心耿耿。 有他们如影随形地看着这狐狸精,不至于叫她逃跑。 沈银翎没什么意见。 反正每逢七夕京城里都鱼龙混杂,再加上她还要去一趟关家,多两个人保护她挺好的。 晚膳过后,沈银翎沐过身,宫女送来一盘新鲜荔枝。 金乌在天际摇摇欲坠,些许金芒照进窗牗。 少女披着梨白薄纱,趴在小佛桌上看一册话本子。 她乌发肆意散落,坐姿慵懒,仿佛没有骨头,委实不像话得很。 陆映端坐在她对面,剥了一颗荔枝送到她唇边。 沈银翎眼也不抬,张嘴吃掉荔枝。 陆映的指腹不经意碰过她的唇瓣。 他很享受这种闲暇时光,清冷矜贵的面庞似是冰雪消融:“在看什么?” “你没长眼睛吗?”沈银翎指着封面几个大字,“《金枝传》三个大字你看不见?” “讲什么的?” “讲一个寡妇死了夫君,又被亲族夺走家产,于是自己经商赚钱的故事。” 陆映评价:“倒是励志。” 他剥着荔枝,狭眸晦暗深沉。 世间男女并不平等,许多寡妇遭人歧视难以立足。 身为君王,或许他应当颁布律例,保护寡妇的权益。 沈银翎翻到最末页:“后来她富甲一方,养了三个小白脸,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笔者的觉悟很高嘛,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得三从四德?我看女人有钱也该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才对!” 陆映的脸色有些微妙:“你也想享尽齐人之福?” 沈银翎托着腮,抬眼看他,讥讽道:“在享福的人不是你吗?听说你要广选秀女充实后宫?” 陆映神色不变:“朕欲要征伐高丽和西域诸国,朝臣却纷纷进谏朕穷兵黩武,连上官和裴卿都在反对。朕同意广选秀女,乃是为了令他们也退一步。” 上官和裴卿指的是上官丞相和裴尚书。 沈银翎有些怔然。 陆映才吞并北燕,竟然这么快就要再次征伐? 她道:“西域共有二十一国,你全部都要打下来?” 陆映反问:“不可以吗?” 太阳沉了下去。 青年金簪玄衣宽肩窄腰,端坐在那里的姿态十分矜贵。 可狭眸里蔓延出来的,却是有如实质的野心,仿佛一把刀失去了刀鞘。 他慢条斯理地剥开荔枝,送到少女唇边:“沈昭昭关心的不应是攻伐之事,而是后宫。沈昭昭会为朕吃醋吗?” 荔枝触碰到沈银翎的唇瓣。 冰镇过的鲜果,略有些凉。 沈银翎猝不及防地含进口中。 汁水顺着少女白嫩的下巴滑落。 陆映眸色更沉,忽而倾身吻上她的下巴,将那一滴饱满的荔枝汁水吻进薄唇。 大掌按在沈银翎的后脑勺上,似乎是害怕她说出他不爱听的话,他停顿片刻,忽而吻上她的朱唇。 第475章 打进关家去 一晌贪欢。 次日。 沈银翎在黄昏时分出了宫。 得知消息时,陆映正和皇族中人坐在金屏阁。 霍明嫣看他眼底情绪,便知是蓬莱殿那边的消息。 表哥就是如此,似乎只会为沈银翎动容。 好在后宫很快就会热闹起来,想必到时候表哥的心思就不会只放在沈银翎一人身上了。 她想着,温声提醒:“表哥,秀女们要进来了。” 说是广选秀女,实际上只是在京城勋贵人家里选了一批。 除了给陆映选妃,也有给其他几位适婚王爷选妃的意思。 其中最美貌的当属北燕公主。 郦太后看在眼里,低声道:“哀家以为,镜危既然吞并了北燕,不妨把北燕公主纳入后宫,封为妃嫔,如此,也能安抚北燕旧臣和百姓的心。” 北燕公主被送来京城,本就有联姻的意思。 陆映微微颔首,眼底却并无什么情绪。 沈家那边也送来了秀女。 沈行瀚拱手道:“启禀圣上,微臣已经认莲心为义妹,改名为沈怜心,上了沈家族谱。怜心与容妃娘娘自幼情同姐妹,今后愿一同侍奉圣上。” 保养了数月,莲心如今出落的愈发秀丽。 沈云兮坐在殿侧,翻了个白眼。 莲心盈盈拜倒,余光注意到沈云兮的白眼,咽下满心委屈悲哀,拢在宽袖里的手几乎掐得发白。 而陆映同样没什么表情。 送进宫的这些秀女,大都是世家大族博弈的棋子,休说是他对她们,便是她们对他,也未必有几份真情,不过是身不由己地遵照世间规则,各取所需罢了。 等在场的几位年轻王爷各自选了王妃,他问桂全:“什么时辰了?” “回禀陛下,已是戌时三刻。” 陆映转了转扳指。 这个时辰,想必沈昭昭已经和薛绵绵在街上看花灯了。 此时,朱雀街。 沈银翎原本约了薛绵绵在山鹤酒楼相见,还特意订了雅间和一桌酒席。 哪知等了半个时辰,酒菜都凉了,也没见薛绵绵过来。 她叩了叩桌案,起身:“去关家。” 马车停在关府大门外。 微雨上前叩门,半晌,突然气急败坏地回来:“郡主,关家的管事说您不能从正门进,他骂您是妾,还是罪臣之女,只配从后门进!奴婢气不过打了他一巴掌,他就干脆把门锁上了!” 沈银翎气笑了。 她重重放下茶盏:“打进去。” 于是伴随着“轰隆”巨响,黑白缚灵直接砸碎了关家的大门。 反正出宫前陛下吩咐过,要他们一切都听郡主的,必要的时候得为郡主撑腰。 想来砸两扇门也没什么。 海棠提着灯走在前面。 沈银翎一手执扇,一手拾起裙裾,一级一级踏上台阶。 跨进门槛,沈银翎朝院中呆若木鸡的管事们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叨扰了,我来探望贵府少夫人。” 管事:“……” 关家后院。 关老夫人正在房里和女儿说话。 薛绵绵孤零零跪在院子里,恳求道:“婆母,我和昭昭约好了今夜上街看灯,您就放我出去吧!我只出去一个时辰,很快就会回来的!” 关老夫人刻薄地翻了个白眼,压抑着声音咒骂:“不要脸的玩意儿!若非原哥儿求情,我们家早休了她了!不好好在家反省思过,还想出门丢人现眼,亏薛家还是名门望族,连女儿都教不好!” 关淑一边打络子,一边笑道:“都说婆母如娘,她娘没教好她,母亲您好好教不就是了?依我看,您还是罚得轻了,每日在祠堂跪三个时辰算什么,就得跪上五个时辰才行!” 关老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夜里打什么络子,仔细伤了眼睛。” “今夜是七夕嘛。”关淑害羞一笑,“听说七夕夜里打的络子就像是月老的红绳,将来送人的时候,能让对方一举喜欢上自己……” “你呀!叫你嫂子进来伺候你茶水吧。” “母亲,这不好吧?她毕竟是薛尚书的掌上明珠……” “她爹娘都回了老家,京城里就只有她阿兄,她偏又和她阿兄闹出那般丑闻,她怎敢再去告状?你就放心使唤她吧,新媳妇就得好好磋磨。” 关老夫人说着,吩咐嬷嬷把薛绵绵叫进来。 薛绵绵脚步蹒跚,小脸上全是泪。 一进门,她就乞求道:“婆母,求您让我出府吧,昭昭她还等着——” “住嘴!”关老夫人不悦,“你如今是我关家的媳妇,不好好留在府里侍奉公婆和小姑子,成日里和外人打什么交道?!你就该和从前的朋友断绝关系!” “我——” “我什么我?!还不快给你小姑子斟茶?!” 见薛绵绵杵在那里不动,一个老嬷嬷上前狠狠拧了她一把。 薛绵绵疼的瞬间哭出声,只得哽咽着去给关淑斟茶。 关淑还没喝上呢,只听得外面陡然传来一声巨响。 关淑惊得一个哆嗦,茶水都泼出去半盏。 关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身,又怕又怒,厉声道:“外面这是在闹什么?!” 一个嬷嬷见鬼似的闯进来:“老夫人,大事不好了!昭宁郡主来了!她……她把咱家们拆了!” 说着话,沈银翎很快闯进内院。 “昭昭!” 薛绵绵惊喜,正要跑过去,却被老嬷嬷拽住胳膊,警告道:“少夫人还在立规矩呢!” 关老夫人不悦道:“昭宁郡主好大的胆子!” 微雨脆声:“老夫人既然知道我家主子是太上皇亲封的郡主,为何还要让她从后门进?须知郡主视为从一品,便是关侍郎见着我家郡主也要行礼,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关老夫人气得发抖。 她早前许多年就听说沈银翎在京城颇有嚣张之名,没想到这都成了罪臣之女、当了别人的妾,却还如此张扬跋扈! “关老夫人。”沈银翎轻摇团扇,“今夜七夕,我来请绵绵出去看花灯。” 她扫了一眼屋中景象,对薛绵绵的处境已是了如指掌。 她微微一笑:“自然,绵绵若是抽不出空、离不得府,我也可以请人把街上的花灯都搬进贵府,在贵府陪绵绵赏灯。” 关老夫人表情抽搐。 在他们家赏灯,怎么,他们关家是菜市场吗?! 沈银翎见她如此,朝海棠递了个眼神。 海棠会意,上前搀扶住薛绵绵,往府外去了。 沈银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在寝屋里慢条斯理地落座。 关老夫人和关淑对视一眼。 关老夫人试探:“郡主这是?” 第476章 有事没事就喜欢扮演情种 沈银翎轻摇团扇:“你们是不是打量着绵绵的爹娘都在外地,所以肆意欺辱她?” “昭宁郡主。”关淑款款上前福了一礼,“母亲只是在给嫂嫂立规矩,须知天底下的婆媳皆是如此。郡主用‘欺辱’二字,未免过于严重。” “立规矩?”沈银翎轻哂,“你糊弄谁呢?” 她嗓音清寒,在夏夜里仿佛含着一块冰。 见她不买账,关老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说破天去,这也是我们关家的家事!我是薛绵绵的婆母,是她半个娘!我如何待她,还需要昭宁郡主说三道四吗?!你一个寡妇——” “微雨!” 沈银翎打断她的话。 微雨会意,立刻走上前,狠狠给了关老夫人一耳光。 关老夫人惊呆了,不敢置信地捂住红肿的脸:“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丫鬟嬷嬷都围了过来,紧紧护在关老夫人和关淑身边。 沈银翎凛然:“我的夫君乃是成贤王,他为江山社稷而死,在京中留下孤儿寡母,不料竟然被你们如此羞辱,一口一个寡妇的称呼!我若闹到陛下面前,不知陛下会如何看待关家?!” 关老夫人气到浑身发抖。 偏偏面前的女人占据了道德高地,她嘴唇哆嗦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沈银翎淡淡道:“这一巴掌只是警告,如果再让我知道你们磋磨绵绵,就不只是这么简单了。” 说罢,她带着微雨起身就走。 关老夫人懵了良久,直到沈银翎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怒不可遏地嘶哑尖叫:“这贱人疯了!她竟敢打我!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人敢对我如此不敬!” 关淑小声:“我瞧着,她是为嫂嫂撑腰来的……早前只听说嫂嫂和她玩得好,没想到竟然好到这种地步……” 关老夫人气急败坏地揉着脸:“薛绵绵那个破鞋,我早晚叫原哥儿休了她!” … 沈银翎回到马车,薛绵绵已经坐在里面了。 少女抱着双臂,在昏暗的花灯下不知哭了多久。 沈银翎瞧她一眼,骂道:“没用的东西。” 薛绵绵抬起哭花的小脸:“呜呜呜,昭昭连你也骂我……” 沈银翎翻出个药箱,撩起她的裙裾和绸裤。 少女白嫩的膝盖上,赫然跪出一片青紫淤伤。 她仔细给薛绵绵上药:“今日境地,便是你瞒着我也要嫁给关淞原所求的吗?” 她的动作很轻。 可薛绵绵还是疼得忍不住倒吸凉气。 她擦了擦泪珠,小声道:“我又能如何呢?薛伶可以不在乎名声,但我不能。我唯一能想到离开他的法子,就是嫁人。当时你怀着身孕,我不敢麻烦你,只好自己决定……昭昭,你曾说人这辈子最该牢牢把控在手里的,就是对自己命运的选择权。我选择了今日这条路,我不后悔。” “笨蛋!”沈银翎抬头,狠狠往她脑门儿敲了一个板栗,“既入穷巷,就该及时回头,难道选择了一条路,就必须得沿着这条路走到黑吗?!” 薛绵绵迟疑:“你的意思是,让我与夫君和离?” 沈银翎听见她唤关淞原“夫君”就生气,因此没理她,只闷头给她上药。 薛绵绵抿了抿嘴巴。 其实刨去关老夫人和关淑,她还挺喜欢在关家的生活的。 因为关淞原完全不碰她,也不来她的院子。 她乐得自在,在院子里种了好多花,还养了一只乌云盖雪的小猫。 也就是因为上回在御花园和薛伶那档子事,才连累她日夜被磋磨。 薛绵绵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男人真烦。” 沈银翎已经给她包扎妥当。 她收拾好药箱,轻哂:“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难得。” 薛绵绵和她贴贴,关切道:“昭昭,陛下对你好吗?我瞧他似乎还挺深情的。” “他那种人,自幼缺爱,所以有事没事就喜欢扮演情种,可把他自己感动坏了。”沈银翎评价,“你说的不错,男人确实都挺烦的。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倒觉得,这句话用来评价男子其实更为贴切。” 薛绵绵被她逗笑。 她依赖地挽住沈银翎:“昭昭,我今夜不想回关家了,我想与你一道睡。” 沈银翎:“……” 使不得。 托陆映的福,她身中蛊毒,还指望陆映为她解毒呢! 长街上点着许多花灯。 陆映换了一身常服,亲自找出宫的时候,就看见沈银翎和薛绵绵站在拱桥上。 满街熙攘,她俩一人提一盏灯,看倒映在水里的明月。 一艘画舫徐徐驶来,船桨搅碎了明月,留下长长的粼粼波光。 他借着灯火,看了片刻沈银翎的脸,目光才沉沉落在她和薛绵绵紧紧相牵的手上。 薛伶不知何时出现的,慵懒道:“她们姑娘家就是如此,有事没事就爱牵个手。以前薛晴晴还在府里的时候,她们姐妹俩去西房小解都要手牵手去。” 陆映轻笑两声。 薛伶挑眉。 他陪在陆映身边,知晓自打登基以来,他就很少会笑。 沈银翎…… 还真是他的心肝小宝贝。 陆映负着手踏上拱桥:“沈昭昭。” 沈银翎转身看他,叹了口气,直白道:“讨厌的人来了。” 薛绵绵也注意到了跟在陆映身后的薛伶,不由攥紧好姐妹的手。 薛伶不爽:“我是鬼吗?!你看见我就怕成这样!” 薛绵绵咬着嘴唇,想要点头,被他身上那股子狠劲儿震慑住,只好使劲儿摇头。 薛伶嗤笑,没好气道:“我是鬼,你的好姐妹是会捉鬼的钟馗,是不是?” 薛绵绵望了一眼沈银翎。 圆杏眼里尽是崇敬。 她的好姐妹虽然不是钟馗,但却能从魑魅魍魉中庇佑她。 她紧紧贴着沈银翎,坚定的小小声:“昭昭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我这辈子都要和昭昭在一起!” 陆映狭眸里划过一丝嫉妒。 他拉过沈银翎:“时辰不早,我们先行回宫。” “可是——” 薛绵绵还想说什么,却被薛伶拽住。 对上青年昳丽邪肆的桃花面,她紧张:“你……” 薛伶倾身,视线与她平齐。 他难得正经:“放心,不对你做什么。我好歹也是你阿兄,关家待你不好,你应当回娘家才对,是不是?所以今夜跟我回薛家歇息,好不好?” 青年存着重新开始的心思,便作出一副温柔的模样,似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马车里。 沈银翎和陆映纠缠拥吻。 行驶过御街时,车厢里的灯烛骤然燃尽。 昏暗里,一滴汗珠滚过陆映高挺漂亮的鼻梁。 他哑声:“砸了关家的门,还打了关老夫人……沈昭昭,你胆子愈发大了。真不怕明日关侍郎上书弹劾你?” 第477章 陆映,我是什么? 沈银翎没有回答。 陆映哄着她:“你求求朕,朕便不罚你。” 沈银翎躺在一张柔软的虎皮褥子上,发钗尽落青丝铺散,起伏的锁骨泛出美玉色泽,闻言只厌烦地别过脸。 陆映捏住她的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威胁意味:“沈昭昭。” 沈银翎被迫看他。 良久,她道:“他们让我从后门进。” 朱唇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她狐狸眼微微眯起:“陆映,他们说我是罪臣之女,是妾,是寡妇,他们说我只配从后门进……” 她语调平静。 落在陆映耳中,却像是在心湖里投入巨石,泛起铺天盖地的浪潮与涟漪。 他知道沈银翎的身份,他懂得她所有的骄傲。 她不应当被如此对待。 可她像是早已习惯,竟能用如此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委屈。 沈银翎抬起指尖,在昏暗中细细描摹出陆映的眉眼轮廓。 她哂笑:“陆映,你曾经说我虽然无名无分,却拥有你的心,你说你要让我得到帝王至高无上的爱。可是你瞧,我如今去别人府上拜访,却连正门都走不得,随便一个管事都敢给我白眼。这就是帝王的爱吗?可真是见不得光呀。” 马车穿过御街。 今夜七夕,街头熙攘繁华。 许多年轻公子陪伴心上人,相携穿过各种摊子,看花灯、看百戏,眉梢眼角尽是光明正大的甜蜜缱绻,他们受两家人的祝福而在一起,将来还会一同敬拜天地、敬告神明。 车厢里,却是一片见不得人的旖旎春色。 看似恩爱,可但凡好人家的姑娘,谁会随意同男子在街上的马车里做出这种事呢? 可她与他不止一次。 但凡他想,她就得顺从。 陆映喉结滚动,狭眸隐没在昏暗里,只沉默地攻城掠地。 沈银翎低低笑了起来。 “陆映,我是什么?” 车厢寂静,只余下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沈银翎笑着笑着,两行泪水顺着眼尾滚落。 落在陆映的手背上,滚烫。 陆映无言地伸出手,将一块帕子覆在她的面上,遮住了她的眼睛和泪珠。 不知是妄图遮住她的尊严,还是他的难堪。 他垂下眼帘,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沈银翎哽咽。 双手无意识地攥紧身下的虎皮褥子,她睁开婆娑泪眼,隔着薄薄一方手帕,透过帷窗照进来的暗光,看见马车上悬着一盏花灯。 是她今夜和绵绵在街上买的。 螃蟹造型的花灯,灯匠们费心描了颜色,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因为安装了机关的缘故,提在手里把玩时甚至可以抬起爪螯,在一众花灯里卖价颇贵。 可惜灯油燃尽,它的轮廓在昏色里摇曳,只显得笨拙可笑。 她嗓音飘忽,仿佛呓语:“陆映,我是这只螃蟹。” 陆映不语,只握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 “螃蟹横着走,瞧着骄横跋扈,可她终究只是食物,是旁人一只手就能抓起来的可怜东西。”少女的语调清冷而自嘲,“陆映,我是螃蟹。” 肌肤相触。 陆映抵着她,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脸拢在暗色里。 浑身的血液都在冷却,四肢百骸像是浸润进一场潮湿的雨。 那块巨石投进心底,泛起的涟漪仿佛一张张锋利雪白的薄刃,将他的心剜成千千万万片残酷的形状。 … 回到蓬莱殿,沈银翎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黄昏。 海棠遣退伺候的宫人,欣喜地端来一碗药:“郡主昨日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今儿派人送了药来,说是解蛊毒的。郡主服食以后,以后就不必再受情毒煎熬。” 沈银翎坐起身,怔然目光落在药碗上:“解药?” “正是!”海棠舀起一勺送到她唇边。 沈银翎没让她喂,自己捧过药碗,也不怕苦,径直一饮而尽。 若有的选,她才不要受制于人。 她不知道陆映昨夜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才肯给她这份解药,但结局于她而言却是好的。 海棠拿帕子按了按她唇角残留的药汁,又生出一丝犹疑:“话说回来,陛下突然赐给郡主解药,是不是代表他今后不会经常来看您?奴婢听说那几位秀女已经封了位份,各自住进了后宫……” 沈银翎不在意:“管他作甚?” 海棠唤了小宫女们进来,侍奉沈银翎梳洗,又道:“奴婢还听说,今儿关侍郎联合几位谏官,狠狠弹劾了您一本,说您不仅私闯官员宅院,还殴打他的夫人。陛下没什么反应,只是做做样子,罚您在武安湖禁足半个月。” 海棠观察着她的脸色,又道:“后来上官丞相弹劾关侍郎在去年的诗集里暗讽新帝,陛下就罢了关侍郎的官职。听说连带关淑小姐的婚事都受到了连累,原本说好的侯府世子直接退了亲。” “岂止?!”翠翠捧着一碗樱桃乳酪,蹦蹦跳跳从外面进来,“奴婢还听说关侍郎下朝之后,直接给了他夫人两个大耳刮子,说要休妻,如今关家都乱成一锅粥了!” 沈银翎坐到梳妆台前,心情很好地梳拢秀发:“看来是我赚了。” 酷暑难熬。 蝉鸣声掩映在绿荫里,好似永远不会停歇。 霍明嫣在一个午后,亲自来到御书房。 陆映歇在御书房已有多日。 她关切道:“秀女才刚进宫,陛下就对她们不闻不问,似乎不太妥当?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自幼娇养深闺,对陛下仰慕已久。陛下该怜惜她们才是。” 陆映端坐在龙案后,正批阅奏章。 霍明嫣说罢,见他毫无反应,忍不住偷偷望向他。 表哥这几日都没去武安湖。 想是和沈银翎发生了矛盾。 也许是沈银翎为秀女们吃醋,所以和表哥吵架了。 她真傻。 表哥乃是帝王。 天底下的帝王,怎么可能只钟情一个女人? 新人进宫,旧人哭泣。 世道历来如此。 霍明嫣压抑住上扬的嘴角,柔声道:“表哥今夜可要召幸她们?臣妾瞧着,北燕公主倾国之姿,不妨就召幸她?如此,也能安抚北燕旧部。” 第478章 自始至终,都是他在渴求她 陆映扔掉朱笔,在桂全捧来的金盘里净手:“皇后看着安排。” 说是召幸,但陆映看着被送过来的美人,却没什么心情。 燕绡丽抱着自己坐在在床边。 她是北燕最美貌的公主,是燕喆岷的皇妹。 她知晓就是眼前这个青年,杀害了她的皇兄。 可她不敢也不想报仇。 她生母是汉人,是被父王掳掠回王都的,她和阿娘在王都生活艰难,兄弟姐妹欺负她们母女,却又在国破之后争相将她推出来,要她远赴京城,报国仇、雪家恨。 可她对北燕生不出爱,对陆映也着实生不出恨。 她想回家,她想念她的阿娘。 她想着今夜来这里之前,大周那位霍皇后的叮嘱,努力按捺住颤抖的身体,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中原语言,胆怯道:“天色已晚,臣妾侍奉陛下更衣?” 陆映端坐在龙案后,依旧专注地批折子:“你先睡。” 燕绡丽便知晓他没有碰她的意思。 她放了心,蜷缩在床角睡了过去。 陆映批完折子,已是夜半。 他没叫人进来伺候,只独自去了武安湖。 月光照在湖面上,泛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湖心岛上矗立着楼阁宫殿,飞檐卷角悬挂着一排排错落宫灯,月宫般遥远寂静。 她睡了。 离开他,她睡得很早也很踏实。 她一点都不需要他。 自始至终,都是他在渴求她。 迎面而来的湖风卷起陆映的袍裾。 夏夜的风不算冷,可他的四肢百骸却像是灌满了寒意,几乎要冷彻他的心扉。 他孤立水边,犹如沉默肃静的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身离开。 陆映在寝宫小憩了片刻,已临近上朝的时辰。 燕绡丽被涌进来的太监们惊醒,连忙爬起来伺候陆映更衣,可她是燕人,一点儿也不熟悉中原的服制,笨手笨脚的模样看的桂全眉头直皱。 桂全干巴巴笑道:“燕妃娘娘,还是奴才来吧。” 德顺则看了眼陆映的脸色,很快咬破手指,往床榻那张摊开的白帕上滴了两滴血。 一连过去大半个月。 在霍明嫣的安排下,陆映陆续“召幸”了新进宫的几位嫔妃。 分明那方面需求强烈,可是陆映近日却无意于房中之事,陌生的脂粉味令他厌烦,他甚至专门在寝宫隔出了一间偏殿,用以安顿那些被召幸的嫔妃。 陆映“召幸”燕绡丽的次数最多。 北燕王都与西魏相邻,他常常问她有没有去过西魏,可曾见过西魏皇族,又问她那群传说中以美貌冠绝天下的皇族究竟是什么模样性情。 燕绡丽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发现自己每次回答完,这位年轻的大周皇帝都会陷入沉思。 那样深沉内敛又隐约透着哀伤的神情,她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到过。 她不理解。 他明明灭了她的国,明明是功耀千秋的帝王,为什么他总是不开心呢? 除了有限的寿数,燕绡丽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可哀伤的。 燕绡丽没敢告诉霍皇后,她每晚只是在回答陆映的问题。 其他嫔妃们虽然也没能侍寝,但说出去毕竟不光彩,所以也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 霍明嫣派人来问时,她们纷纷回答过程很顺利。 霍明嫣坐在贵妃榻上吃茶,笑道:“本宫原以为,表哥这辈子当真栽在了沈银翎身上。没想到这才过去半个多月,他就另有了新欢。可见以色侍人,终究不得长久。” 含桑给她捶腿,愉悦道:“娘娘和陛下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霍家在一日,陛下就得爱重娘娘一日!后宫里那些莺莺燕燕再如何风光,谁能越得过娘娘去?!等陛下看烦了她们,就知道还是娘娘好!” 霍明嫣撇去茶水浮沫。 话虽这么说,可她依旧希望表哥是因为她本人而爱她,而非因为霍家而爱她。 可她也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的道理。 如今她已经成功离间表哥和沈银翎,接下来的攻心之事,还得徐徐图之。 她放下茶盏,玩味道:“本宫欲要设宴,宴请后宫姐妹。你去给沈银翎也下个帖子。” 她倒要瞧瞧,失去了表哥的欢心,沈银翎还能否笑得出来。 … 沈银翎对陆映的后宫聚会毫无兴趣。 帖子送过来的时候,她随手丢给海棠:“不去。” 含桑皮笑肉不笑:“皇后娘娘难得设宴,这么一张请帖,旁的贵女千金求都求不来,郡主这是什么态度?” 顿了顿,她眼睛里多了几分鄙夷:“陛下是前朝之主,后宫之主却是我家娘娘。郡主若想在后宫过得好,可不要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海棠站在沈银翎身侧,高声道:“含桑姑娘慎言!我家郡主的夫君为国而死,这才不过半年光景,莫非皇后娘娘就想苛待功臣遗孀?!” 含桑愣了愣,没料到会被海棠寻到话语里的错处。 她嫌恶地翻了个白眼。 这对主仆牙尖嘴利,可真是叫人讨厌! 她冷笑道:“反正帖子我已经送到了,去不去是你们的事!” 她走后,海棠气道:“想必是皇后娘娘看陛下许久不来探望您,以为您失宠了。什么后宫宴会,根本就是想要拿捏您的鸿门宴。郡主不去也罢!” 沈银翎慵懒地伏在案上看书。 她翻了一页,忽而坐直了身子:“去!” 海棠不解:“郡主?” “你忘了吗?”沈银翎摇开泥金小折扇,莞尔,“咱们手里,可还攥着沈云兮的把柄呢。趁着大家都在,当众发难,叫她和沈行瀚反应不及,这才有趣。” 海棠会意:“郡主说的是容妃娘娘买卖官爵的事?” 沈银翎眉眼流转,颇有兴致:“正是。” … 霍明嫣的宴会设在御花园飞花楼。 沈银翎过来的时候,楼里坐了不少莺莺燕燕,其中还有不少生面孔,想必就是陆映新纳的妃嫔。 众人给霍明嫣请过安,霍明嫣的视线掠过沈银翎。 她生得实在美貌,即便坐在美人堆里,也依旧娇艳欲滴绝世容光,是最惹人注目的那个。 霍明嫣按捺住不快,倚坐在贵妃榻上,笑道:“几位新进宫的姐妹,都已侍奉过陛下。其中尤属燕妃妹妹最得陛下圣眷,这才半个多月,就已经召幸了你四次。” 她咬重了“四次”。 视线再度落在沈银翎身上。 她正端起茶盏,脸上却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没看见想看的表情,霍明嫣不悦地暗暗掐紧掌心。 第479章 昭宁郡主在宫里大行巫蛊之术 直到在沈银翎身后的海棠脸上看见一丝难过,霍明嫣才勉强舒展开眉心。 主仆一体。 海棠如此,想必沈银翎心里也不好受。 霍明嫣兀自揣测,又笑意温温地叮嘱道:“诸位姐妹要好好侍奉陛下,宫中子嗣单薄,你们要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绵延后嗣。” 嫔妃们纷纷起身行礼:“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沈银翎坐在那里没动。 她又不是陆映的后妃,她不管这些破事。 她垂眸呷了一口茶。 霍明嫣宫里的茶怪难喝的…… 身为皇后,坤宁宫应当不缺好茶,唯一的解释便是她舍不得拿好茶出来招待嫔妃。 霍家的嫡长女,可真够小气。 她心里嘀咕着,听见对座的沈云兮提议道:“此间无趣,不如咱们来玩牌吧?说起来,新进宫的妹妹们还不曾与本宫在牌桌上较量过。” 沈云兮靠着买卖官爵,不仅还清了所有赌债,还赚了一大笔钱,如今家当丰厚,这些天时常找人赌牌。 沈银翎把玩着白玉团扇,玩味笑道:“堂妹上回不是才欠了二十万两雪花纹银?这都还清了?” “当然!”沈云兮不忿地瞪她一眼,“本宫乃是圣上亲封的容妃,又出身国公府,身份贵重,岂有还不起赌债的道理?!” 沈银翎团扇遮面:“堂妹买卖燕地官爵,进账颇丰,当然还得起。” 殿内寂静了一瞬。 半晌,霍明嫣率先道:“昭宁,你说什么?” “我说,”沈银翎露出一双笑弯的狐狸眼,不疾不徐地咬着字,“堂妹买卖燕地官爵,进、账、颇、丰。” 被拆穿罪行,沈云兮慌乱起身,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心虚:“你胡说八道什么?!谁买卖官爵了?!我一个深宫妃子……我如何买卖官爵?!沈银翎,你可不要乱扣屎盆子!” 霍明嫣扫视过这对堂姐妹。 今日这场宴会,她原是冲着沈银翎来的。 却没想到,沈银翎给她送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毕竟她也很厌恶沈云兮,厌恶她仗着曾经当过表哥的太子妃,处处拿乔,处处与她作对,在宫里四处宣扬她为人小气,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如今这两姐妹鹬蚌相争,她只好渔翁得利了。 思及此,她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银翎起身,朝霍明嫣徐徐福身:“启禀皇后娘娘,臣女要告发沈云兮买卖官爵!” 沈云兮尖叫:“本宫没有!” “此事非同小可,”霍明嫣沉着脸,“含桑,立刻去请陛下!” 陆映正在御书房。 几名宦官抬进来一张沙盘舆图,舆图里设了雪山、草原、戈壁、城池,乃是大周边境和西域二十六国的版图。 他狭眸阴郁,淡淡道:“薛伶先行出征大丽。” 他手执长鞭,鞭子触及到大丽国,巍峨的王都瞬间被扫落崩塌。 薛伶撑着脑袋坐在圈椅上:“微臣是陛下的刀,陛下指哪儿,微臣就打哪儿。” 裴庆拱手,眼里是对建功立业封狼居胥的渴望:“陛下?” “听闻裴卿今年要和郦家姑娘完婚。”陆映收回长鞭,“待到明年,再去不迟。” 裴家就一个儿子。 裴尚书夫妻生怕儿子死在战场上回不来,再加上郦珠年纪也不小了,因此两家人卯足了力气预备大婚,要他们俩下个月就成亲,尽早生出个孩子来。 想起郦珠,裴庆脸上多了几分温和,恭声道:“微臣悉听陛下安排。” 君臣正商议着,含桑进来禀报了飞花楼的事。 薛伶噗嗤笑出声。 他和沈银翎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今日又是沈银翎在搞鬼。 陆映厌烦后宫之事。 长鞭在手中转了转,他冷冷道:“大理寺和刑部都是摆设吗?事事都要朕亲自出面,怎么,朕不必管前朝之事了?!” 含桑胆战心惊跪倒在地:“奴婢……奴婢是奉娘娘之命来的……” 薛伶挑了挑眉。 他如今可是和沈银翎一条战线上的人,沈银翎设了局,最该去的人不肯去那怎么成。 他劝道:“您还是去瞧瞧吧,买官卖官可不是小事,说不定沈行瀚也牵涉其中了。” 陆映瞥他一眼。 薛伶心虚地蹭了蹭鼻尖。 陆映来到飞花楼,后宫妃嫔已是坐了一屋子。 沈云兮哭哭啼啼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妾绝对没有买卖官爵!沈银翎胡说八道,臣妾是被她冤枉的!” 沈银翎轻摇团扇,端坐在梨花木官帽椅上。 陆映自打进来之后就忍耐着没去看她。 可是余光却难以避免地落在她的裙裾边。 她今日穿了一双碧青色蜀锦翘头履,鞋尖各自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层层叠叠的银红色缂丝裙裾垂落,夏日的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粼粼光影,仿佛摇曳泛金的水面。 他压抑住看她脸的冲动,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沈银翎微笑,只专注盯着沈云兮:“胡说八道?我可是听你身边的莲心说的,她还给我看了向你买官的那些人的名册呢。这事儿,盐运使夫人廖栗栗可以作证。” 陆映转了转扳指。 难怪廖栗栗总夸他和沈昭昭般配,原是她早就成了沈昭昭的人,为在他这里求个方便才花言巧语阿谀奉承。 沈云兮的关注点却在莲心身上。 她猛然爬起来,朝莲心就是一巴掌。 她怒声:“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竟敢背叛我投靠沈银翎?!你明知我最恨她!” 莲心如今被封为美人,坐在最末端。 她垂着脸站起身,身体有些发抖。 “你说话呀!”沈云兮紧紧揪住她的衣襟,“我阿兄把你收为义妹,让你当嫔妃享受荣华富贵,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说话啊!” 莲心忽然推开她的手,直挺挺跪倒在陆映面前。 她仰起脸,声音坚定郑重,仿佛私底下练习过千百次:“容妃娘娘没有买卖官爵,真正卖官的人,是臣妾!” 变故来得突然。 众人都愣住了。 就连沈云兮也面露不解之色。 沈银翎的狐狸眼里掠过一丝玩味。 莲心凄然一笑:“容妃娘娘欠了二十万两雪花纹银,臣妾担心她还不上,所以自作主张,私刻娘娘的印玺,模仿她的字迹,四处兜卖燕地官爵。至于给昭宁郡主看的那份名册……确实是真的,只是与他们做交易的人是臣妾,自始至终,娘娘都不知道臣妾做的事!” “另外……” 莲心顿了顿,忽然坚定地指向沈银翎:“臣妾要告发昭宁郡主在宫里大行巫蛊之术,诅咒圣上!证据就埋在蓬莱殿西房后面的竹林里!” 第480章 原来沈银翎,根本就不在乎表哥 满屋寂静。 过了片刻,霍明嫣压抑住狂喜的表情,呵斥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宫里向来最忌讳巫蛊之术,这可是要砍脑袋的事!” 沈家真有意思。 沈炎和沈致针锋相对,连他们的女儿也不死不休! 无论是买官卖官还是巫蛊之术,都是大罪。 她完全不必自己出手,就能坐享渔翁之利! 老天爷到底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霍明嫣呵斥完莲心,又激动地望向沈银翎:“昭宁郡主,你怎么说?!” 沈银翎歪了歪头。 那日莲心被廖栗栗带去蓬莱殿,她就发现了她在竹林里偷偷埋下的东西。 原是在这里等着她…… 也许莲心早就悄悄算计好了,她并不想如沈家兄妹的愿去爬陆映的龙床。 进宫选秀只是幌子,把名册拿给她看也是幌子。 她早就想好了,她要替沈云兮认罪,她要帮着她的主子,狠狠反咬她一口。 没想到恶毒蠢笨如沈云兮,身边却有莲心这种忠心耿耿不惜付出性命的婢女…… 沈银翎叹息一声:“你赔上性命为她筹谋算计,只怕到头来她未必记得你的好。” 莲心对上她的视线,不觉攥紧了双手:“臣妾听不懂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臣妾自幼服侍容妃娘娘,只知道娘娘清清白白,娘娘对陛下一片深情,日月可鉴!” 沈云兮终于反应过来了。 莲心不肯帮她生孩子。 她要替她扛下所有罪行,顺便栽赃沈银翎巫蛊之罪! 也好。 要是能用莲心一条命,换沈银翎被陛下厌弃治罪,那也是赚的! 思及此,她像是斗胜的公鸡,对陆映道:“卖官一事,臣妾确实毫不知情,想必都是莲心这贱婢自作主张!至于莲心说的巫蛊之术,陛下只需派人前往蓬莱殿,一搜便知!” 霍明嫣唯恐沈银翎偷奸耍滑,或者陆映包庇纵容。 她提议道:“陛下,既然姐妹们都在,不妨一同去蓬莱殿瞧个究竟。大家都盯着,也好还昭宁一个清白,不至于将来落人口舌。” 众人乘船穿过武安湖,登上湖心岛。 霍明嫣抬头,但见蓬莱殿金碧辉煌犹如仙宫,心底先起了五分不喜五分酸涩。 莲心照旧跟在沈云兮身边,只不动声色对身边一个小宫女递了个眼神。 小宫女会意,渐渐落在队伍最后。 众人来到竹林,数十名禁卫军纷纷开始挖掘。 莲心描述道:“那日臣妾在西房小解,看见昭宁郡主身边的丫鬟往林子里埋什么东西。等那丫鬟走了,臣妾偷偷过去瞧了眼,是个娃娃。那娃娃……” 她顿了顿,像是后怕一般抚摸胸口:“那娃娃身上绣着陛下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还扎了好多银针!臣妾当时腿软,又不敢随意声张,于是就按捺到了现在。今日见昭宁郡主不知悔改,反而还诬陷容妃娘娘,一时忍不住,就告发了她。” 她说罢,偷偷去看陆映。 陆映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瞧不出是什么情绪。 沈云兮冷笑道:“没想到姐姐竟然如此记恨陛下!莫非是还在怨恨太上皇将你父兄抄家问斩的事?也是,陛下与太上皇乃是父子,太上皇杀了你爹,你迁怒陛下也是有的……人有七情六欲,这辈子怎么可能原谅杀父之人?怎么可能喜欢——” 意识到自己多言,沈云兮连忙捂住嘴。 陆映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人嘛,怎么可能喜欢上杀父之人的儿子呢? 沈昭昭心里,是这般想的吗? 陆映并不觉得沈银翎会施行巫蛊之术诅咒他。 她那般女子,连神佛都不信,更遑论鬼怪。 有做巫蛊娃娃的功夫,她早把刀磨亮了。 可是沈云兮这番话却像是一把剑,挑开了罩在他心脏上的沉沉帷布。 让他和沈昭昭的恩怨,让他父辈和沈昭昭父辈的恩怨,更加清楚地曝光在太阳底下。 沈银翎冷淡道:“妹妹还是少说两句吧。有什么话,等真找到了再说不迟。” 约莫过了一刻钟,禁卫军过来禀报:“启禀陛下、娘娘,卑职等人并未在竹林里找到任何东西。” 沈银翎轻嗤。 那日莲心前脚刚走,她和廖栗栗后脚就销毁了娃娃。 能找到才是见鬼。 她轻咳一声,顷刻间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抱着团扇哽咽道:“臣女以未亡人的身份住在宫里,素日里谨小慎微,不知做错了什么,就成了容妃娘娘和沈美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你们用这般凶狠的罪名冤枉臣女……” 她正演得上瘾,莲心忽然道:“是我记错了。” 竹林一静。 莲心同沈银翎四目相对,秀丽的面庞上覆落阴影。 她语调极缓慢:“陛下,是臣妾记错了。那只巫蛊娃娃没有埋在西房后面的竹林,而是埋在了蓬莱殿前面的那片竹林。当日臣妾亲眼目睹,实在惶恐害怕,回去以后就发了高烧,因此记岔了,刚刚才想起来。” 沈银翎似笑非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般重要的事情,还能记错吗?” “这有什么?!”沈云兮插嘴,“本宫有时候刚出门,就忘了出门是要干什么,想必诸位姐妹也有类似的经历吧?!” 霍明嫣颔首:“本宫偶尔也会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从前本宫和陛下大婚,本宫一时紧张,连凤冠都忘记戴就打算出嫁。可见人在极度紧张或者恐惧的环境下,记忆产生错乱也是有的。” 陆映把玩着墨玉扳指。 既不说搜,也不说不搜。 良久,他望向沈银翎:“昭宁绝不会用巫蛊娃娃诅咒朕,是不是?” 只要沈银翎回答是,他就立即带人离开。 只要她流露出一点点温柔,一点点对他的温柔…… 尽管他们曾经有过无数争吵,可她终究不至于想取他性命,是不是? 盛夏晌午,竹影摇曳。 斑驳稀疏的光线穿透枝桠,照落在沈银翎的脸上。 光线白的刺目,陆映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沈银翎轻笑两声:“陛下要搜就搜,何故问臣女这种问题?” 于是照落在她面上的盛夏炽阳,尽数化作冬月白雪。 凛冽冰冷,陆映看一眼都觉得冷彻心扉。 霍明嫣把他们二人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她抿了抿嘴唇,清楚地意识到表哥在给沈银翎机会。 可是沈银翎不在乎。 原来沈银翎…… 根本就不在乎表哥啊。 第481章 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陆映看着沈银翎。 她肤白,脸上的阳光犹如煎盐堆雪,明明是盛夏,他却从她脸上捕捉不到一丝温度,只觉眼睛胀痛酸涩至极。 她竟如此恨他。 她竟连敷衍都不肯! 良久,沈云兮忍不住道:“陛下,沈银翎都让您搜了,您还等什么呀?” 陆映喉结滚动,狭眸里翻滚着一片阴郁,像是天边涌来的铅灰色云潮。 他注视沈银翎,低声:“搜。” 这次禁卫军很快搜来了一只巫蛊娃娃。 陆映看着盛在托盘里的娃娃。 娃娃身上果然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扎着十几根银针,乍一眼望去甚是可怖。 霍明嫣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天呐!昭宁,你怎敢在宫里行巫蛊之术?!表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诅咒他?!” 其余嫔妃也面露震惊,窃窃私语。 沈银翎摇了摇团扇,目光落在莲心身上。 莲心很聪明,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 莲心早就料到,她第一次埋下的巫蛊娃娃被销毁了。 这只娃娃,恐怕是她刚刚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西竹林这边时,派人偷偷去埋下的。 莲心…… 她为了维护沈云兮,不惜用她自己当诱饵,拼着这条命也要拉她同归于尽。 沈银翎没觉得愤怒。 那双漂亮剔透的狐狸眼里,甚至流露出赞赏和艳羡。 赞赏莲心的聪慧,艳羡沈云兮有这般忠心的奴仆。 其实婶母给沈云兮安排的婢女都很好,活泼单纯的莲叶,聪明沉稳的莲心,狠辣老成的张嬷嬷…… 如果沈云兮肯听莲心和张嬷嬷的话,恐怕未必会丢掉太子妃的位置。 文葵香站在霍明嫣身边,厉声道:“证据都摆在这里了,昭宁郡主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云兮得意洋洋:“姐姐,这可是杀头的罪呢!你还是赶紧认罪伏法吧,说不定陛下开恩,赐你一个全尸呢?” 沈银翎慢悠悠道:“妹妹这般开心,莫非当真以为自己从卖官的案子里脱身了?” 海棠适时捧来一个匣子。 沈银翎揭开匣子,里面是容妃印玺和一封文书。 她当众抖开文书:“妹妹为还赌债,不惜拿嫔妃印玺作抵押,问七宝阁借了二十万两雪花纹银。之后,你为了赚钱,把主意打在了燕地的官员任命上。这封文书是你写给一位富商,向他保证一定能为他安排郡守之位的承诺书。妹妹应当认识你自己的字迹?哦对了,这上头还有手印呢。” 她要做局便做得彻底。 她当然要安排自己人去向沈云兮买官,以便拿到更多证据。 沈云兮一噎。 她咬了咬嘴唇,不明白沈银翎怎么会拿到文书。 按照大周律法,不仅卖官有罪,买官也同样有罪。 那些富商为了自保,将文书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不应当供出这件事才是。 所以,她才敢肆无忌惮招摇撞骗…… 沈银翎一眼看出她的想法。 她微笑:“巧得很,这位‘富商’,恰好是我的一位好友。他听说可以从妹妹那里买个郡守,虽不知真假,却还是抱着看看热闹的态度与妹妹做了交易。如今得知受骗,气愤不已,这才托我替他出头,找你讨回那笔银钱。” 她一边说,一边转向莲心:“沈美人,你可别告诉我,连这封文书也是你写的。” 莲心紧紧捏着手帕。 指甲将掌心掐得血肉模糊,也恍若未觉。 她并不能模仿小姐的字迹。 当年小姐不爱读书,经常带她和莲叶睡觉闲逛玩耍,因此她在读书写字方面是没什么本事的,就算她想模仿小姐的字迹也根本是有心无力。 更何况除了文书还有手印…… 她不肯就此认输,问道:“敢问郡主,你所谓的‘朋友’是谁?须知,如果你拿出的这封承诺书是真的,你朋友也逃不脱买官之罪!” “是本世子!” 张扬跋扈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陆嘉泽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本世子听闻朝堂之中,竟然有人买官卖官,便十分气愤,生怕这些老鼠屎坏了表哥的大锅粥!我想着替表哥抓到这些贪官污吏,于是不惜以身犯险亲自买官,可我没想到,幕后主使竟然是容妃!你们主仆如此黑心,竟然想骗我的钱!” 嫔妃们愣了愣,连忙福身行礼:“世子殿下!” 陆嘉泽朝陆映拱了拱手,委屈道:“表哥,你可得帮我把银子讨回来!” 莲心面色惨白。 陆嘉泽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她根本没有可以发挥的余地! 可是她家小姐绝对不能出事! 她家小姐…… 是要当皇后的人啊! 都是沈银翎! 从小到大,都是沈银翎害小姐不高兴! 她连家都没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活在世上,为什么还要给小姐添堵?! 沈银翎该死啊! 莲心忽然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猛然刺向沈银翎! 她的动作又快又急,谁也没有预料到。 “郡主!” 千钧一发之际,沈银翎身边的海棠不顾一切挡了上去! 簪子瞬间没入海棠的胸口。 “草!” 陆嘉泽骂了句,一脚踹飞莲心。 “海棠!” 沈银翎抱紧海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海棠虚弱地笑了笑,抬手给她擦眼泪:“郡主放心,不是致命伤,死不了。奴婢只是想告诉郡主,容妃娘娘有人护着,您也有。” 她和微雨,起初只是奉圣上的命令伺候郡主。 可是陪着郡主一年年走下来,她们私底下相处如姐妹,郡主会和她们分享胭脂水粉和鲜果花糕,会和她们讨论哪个花样子缝在襦裙上更漂亮。 渐渐的,她们对这个所谓的“罪臣之女”生出了不一样的感情。 越是了解她,就越是敬重,佩服,喜欢,怜惜…… 沈银翎急切地捂住海棠的伤口,浓烈的无措和悲伤从她眼瞳里溢出,顷刻间化作泪珠,顺着雪腮簌簌滚落。 即便被陆映轻贱,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无助:“海棠,海棠……” 可惜海棠伤势过重,没能再回应她,就沉沉地晕厥了过去。 沈银翎哽咽:“阿泽,帮我请御医!” “诶!” 陆嘉泽应了声,抬腿就往外跑。 霍明嫣不悦地拦住他:“沈银翎涉嫌巫蛊案,她身边的婢女也不清白!肃王世子,你身份贵重,可不要与她们牵连在一起!” “滚开!” 陆嘉泽暴躁地推开她,一溜烟跑走了。 霍明嫣狼狈的一个趔趄,被含桑及时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 她委屈地含着泪望向陆映:“陛下,肃王世子——” 陆映打断了霍明嫣的话:“沈云兮买卖官爵,诈骗敛财,无后妃之德,着褫夺位份,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沈云兮猛然瞪圆眼睛:“陛下?!” “至于沈银翎——”陆映看向沈银翎,狭眸隐隐泛红。 第482章 陆映,我盼你不得好死,短折而亡 霍明嫣等人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想听沈银翎的下场。 可陆映只是缓缓道:“所谓巫蛊之术,虽有物证,却终究少了人证。沈银翎暂时软禁蓬莱殿,听候问审。” 没再多看女人一眼,他寒着脸转身离开。 登上岛屿的人陆陆续续乘船离开。 霍明嫣立在原地,复杂地看着沈银翎。 她依旧抱着那个身份卑贱的婢女掉眼泪,仿佛一点儿也不在乎余生的下场。 文葵香陪着霍明嫣,忍不住笑道:“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皇后娘娘,臣妾瞧着,这金碧辉煌的蓬莱殿,将来怕是要冷清落灰了。” 翠翠带着几个陈嬷嬷等人赶过来,把海棠抬进宫殿。 沈银翎站起身。 她望向文葵香,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人无千日好,终究也有一日是好的。花无百日红,好歹也曾红过,总胜过文妃娘娘进宫这么久,连残羹冷炙都捞不着。” 文葵香脸色一变:“你——” 霍明嫣拉住她:“和一个嫌犯逞嘴皮子功夫算什么本事?咱们走。” 到了晚间,海棠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 沈银翎亲自为她擦去额头薄汗,听见翠翠进来禀报:“郡主,陛下来了。” 沈银翎过来的时候,陆映坐在正殿。 六扇朱漆镂花殿门敞开,空气潮湿,隐约可见远处天际乌云密布,如山峦般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湖面上,浩瀚夜穹没有一颗星子,于是连那千顷湖水也浓黑的像是泼墨。 乌云里偶尔乍现闪电白光,隐隐传来轰隆雷鸣。 暴雨将至。 沈银翎踩着楼梯下来,朝陆映福了一礼。 陆映正把玩那只巫蛊娃娃。 半晌,他把娃娃抛给沈银翎。 沈银翎翻看了一遍。 莲心很谨慎,使用的物料和银针都是寻常可见的那种,刺绣上去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也是用的最粗陋的绣法——莲心知道她不善绣工。 她望向陆映:“你要审我?” “朕知晓这巫蛊娃娃不是你的手笔。你连神佛都不信,更遑论鬼怪诅咒?”陆映声音沉沉,“蓬莱殿无人踏足,沈家的手伸不到岛上,唯一的解释——” “唯一的解释,这只巫蛊娃娃,是她们登岛时栽赃陷害的。”沈银翎截了他的话,“陛下只需审一审莲心和沈云兮身边的宫女,想必就能得到答案了。” 陆映看着她。 她忙于照顾海棠,依旧是白日里的那副装束。 银红色齐胸襦裙层叠垂落,染上了嫣红的血渍,像是大朵大朵的盛开的桃花,缂丝衣料轻薄飘逸,在宫灯和花烛的照耀下犹如浮光跃金,似是散落进水里的花瓣。 她的发髻略有些松散凌乱,面上残妆斑驳,秾丽的胭脂与雪白的肌肤交相错映,在夏夜的宫殿里透出一种野性与孤寂的美。 他低声:“你明知朕想要的答案,不是从她们那里可以得到的。” “我以为……”沈银翎垂落眼皮,“白日里,我已经给了你答案。” 陆映定定道:“答案是可以修正的。” “若我不愿修正呢?” 殿内的宫女们,不知何时全都退了下去。 偌大的正殿,只余下沈银翎和陆映。 殿外传来夜半的潮水声,伴随着雷鸣,更显孤岛寂寥。 沈银翎在一把金丝楠木官帽椅上落座。 她凑近旁边的黄铜镀金九枝灯,细细打量那只巫蛊娃娃,评价道:“做工糙了些,不过确实挺符合我的绣活水准,莲心还挺了解我的嘛。” 陆映:“沈银翎。” 沈银翎抬眸看他。 隔着一丈远,陆映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期望朕死?” 沈银翎摩挲着巫蛊娃娃,没说话。 陆映眼眶再次泛红。 他的声音染上了晦涩:“你怨朕的父亲害死了你的父兄,你怨朕当年没有帮你。” “当年之事,”沈银翎忽然抬高音量,“陛下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人之常情。我刚回京时虽怪你几分,却也打从心底里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那你……” 沈银翎攥紧巫蛊娃娃:“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 陆映哑声:“为何?” 今夜湖水涨潮,潮浪急剧地拍打孤岛。 他在翻涌的潮水声里,字字悲沉:“沈昭昭,朕不欠你什么。是朕,把你从甘州带回京城的。你烧了金玉满堂企图谋害皇族,是朕把事情压下去的。你在江南教唆罗锡白谋反,是朕替你遮掩的。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朕自问对得起你。沈昭昭,朕究竟欠你什么?” 她怎么就,恨不得他死呢? 年轻的帝王,在这个夏夜近乎癫狂,企图刨根问底找到答案。 沈银翎端坐在官帽椅上。 九枝灯的烛光在她面庞上跳跃,那是一张沉默而又清冷的脸。 陆映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他垂眸看她,双手欲要捧住她的脸细细端详,及至靠近,却又不敢触摸她半分。 他垂下手。 半晌,他突然跪倒在沈银翎面前。 殿外掠过横跨天际的闪电,陡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 狂风刮进来,殿内烛火明明灭灭。 陆映仰头看着沈银翎,狭眸脆弱而又渴求:“沈昭昭,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沈银翎倔强地别过脸。 陆映的视线从她脸上慢慢滑落在她的怀里。 她依旧抱着那只巫蛊娃娃。 而那娃娃身上还写着他的名字,还写着他的生辰八字。 十几根银针扎在娃娃身上,从脑袋到四肢到心脏,密密麻麻,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像是也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看着绣上去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忽然道:“你从未给我过过生日。” 没有人给他过过生日。 他又望向她的脸,粗粝的指腹缓慢抚上她唇角的残妆:“你为海棠忙前忙后,连仪容都顾不得,可你从未这般照顾过我——” “你就这么喜欢装深情?!”沈银翎倏然转向他。 殿外突然落起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砸在千顷湖面。 沈银翎将巫蛊娃娃狠狠投掷在他脸上:“你对我做过什么,你当真忘了?!视我为玩物,要我无名无分跟着你一辈子,害死我的夫君,要我舍弃尊严和别的女人争宠……一桩桩一件件,需要我从头开始讲给你听吗?!怎么,你说了对不起我就得原谅你?!陆映,你以为你是谁?!” 巫蛊娃娃的银针狠狠划过陆映的脸颊,带出血痕。 沈银翎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面前的陆映。 她亦红了眼眶:“既然你今夜来找我讨个答案,那我不妨告诉你。没错,陆映,我就是盼着你不得好死,短、折、而、亡。” 第483章 好 孤岛之上,电闪雷鸣,暴雨滂沱。 雕花窗被狂风吹得咯吱作响,洇进来的雨水顺着嵌金莲花地砖蔓延。 殿内烛火吹熄大半,只余下几盏浅红宫灯在夜色中散发出凄艳微光。 空气潮湿,沉默如黑夜般肃静。 陆映久久跪在那里,久久仰头凝视沈银翎的脸。 沈银翎别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话说出口的刹那,她是后悔的。 可是她生性倔强,她不愿低头。 垂落在腿侧的双手紧了又紧,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身要走。 陆映突然握住她的手。 青年的手掌向来粗粝却温暖,可是今夜却很冷,仿佛要冷到沈银翎的骨子里去。 雨汽浸润了陆映的鬓发,几绺漆黑发丝紧贴在额角,愈发显出他脸庞和唇色的苍白。 他声音嘶哑,不肯罢休般再一次追问:“沈昭昭,你盼我,不得好死,短折而亡?” 他声线颤抖,连那副高大的身体也在颤抖。 跪在那里的姿态,像是一座即将崩塌的玉山。 握住沈银翎的手,更是用力到指关节泛出血色。 沈银翎挣开他的手。 她依旧避着他的视线,在陆映看不见的地方,尖利的指甲硬生生掐破了手掌心。 血液染红了袖口。 她脊梁挺直,眼尾在昏色里泛红,乌润眼瞳里藏着赌气:“是,我盼你不得好死,短折而亡!陆映,你究竟还想听多少遍?!你想听多少遍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陆映看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他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仓惶悲凄,像是亡国时无数野狐在残破宫阙里发出的悲鸣。 他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他身姿高大,雨夜宫殿里倒映出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住了沈银翎。 他道:“好。” 沈银翎抬眸:“什么?” 陆映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身踏进了雨夜里。 风雨如晦。 沈银翎在殿中孤零零站了很久。 半晌,她俯身拣起地上的巫蛊娃娃,揭开琉璃灯罩,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槅扇前,扶着门框。 大雨倾盆。 陆映乘坐的那艘扁舟渐行渐远,只在湖面留下一点墨色轮廓。 沈银翎目送陆映的船消失在视野里,抿了抿苍白的唇瓣。 她有些脱力地坐在了门槛上。 被风吹进殿廊里的大雨,染湿了她的绣花鞋和裙裾,乱发黏黏腻腻地紧贴在她双颊上,夜色里那张芙蓉花面毫无血色,雪白透明的近乎阴郁。 过了很久很久,她忽而双掌合十。 她不信神佛。 可若是世上当真有神佛鬼怪,她希望他们知道,她刚刚那些话只是气话。 她没有想陆映不得好死,她没有要陆映短折而亡。 夜色里,沈银翎眼眶通红,心脏里隐隐生出不安。 … 陆映回到寝宫,踉跄着扶住门框,咯出一口鲜血。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掌心的血,下一瞬,整个人轰隆倒地。 桂全捏着兰花指发出尖锐爆鸣,连忙叫来小太监把他抬到床榻上。 等稍作梳洗换了寝衣,御医们也匆匆赶了过来。 霍明嫣也还没睡,得知消息冒雨而来,急切道:“表哥怎么了?!” 老陈太医身为太医院院判,恭敬道:“回禀娘娘,陛下的情况十分复杂,且容微臣慢慢道来——” “混账东西!”霍明嫣不忿,“直接拣重要的说!” 老陈太医轻咳一声,抚着胡须,正色道:“陛下今夜气血攻心,因此引发了吐血晕厥症状。说严重也不严重,说简单也不简单——” 霍明嫣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打断他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陈太医见自己父亲说话慢慢吞吞,不禁上前替他解释道:“回禀娘娘,陛下从前服食火山灵芝以致身中热毒,虽不打紧,可这些年一直不曾好好调养身子。后来又连续往身体里喂食断念蛊虫,剂量之大,已经远超正常人能承受的极限。 “再者,陛下前阵子又服食了绝子药。陛下虽然年轻又身强体健,但今夜气血攻心、潮气入体,因此连累身体里的毛病一并发作,想要彻底根治恐怕须得好一段时日。” 霍明嫣听得云里雾里。 她不解:“火山灵芝?” 小陈太医垂着脑袋没敢看她的脸色:“从前昭宁郡主身中寒毒,陛下为了给她解毒,不惜亲自服食火山灵芝。只是郡主后来用了别的法子解毒,陛下体内热毒不能纾解,一直拖到今日。” 霍明嫣咬牙切齿,喝问道:“断念蛊虫又是怎么回事?!” “这……”小陈太医瞟了一眼陆映的手臂。 霍明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迟疑片刻,上前掀起陆映的衣袖。 青年的左臂强劲有力,却交错着密密麻麻的伤痕,乍一眼看去得有几十道,全是用匕首一刀刀割出来的,如今虽已愈合,却还是淡淡的肉粉色。 小陈太医硬着头皮:“从前陛下欲要对昭宁郡主断情绝爱,可惜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因此不惜寻来苗疆蛊虫喂进皮肉,以压制情愫。” 结果显而易见,失败了。 霍明嫣脸色难看。 她知道表哥对沈银翎有情,却不知道,他竟情根深种到这种地步! 她又问:“绝子药又是怎么回事?!表哥乃是天子,谁敢在他的饮食里下这种药?!” 见小陈太医欲言又止,霍明嫣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不敢置信,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难道是沈银翎?!她怎么敢?!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她转向殿外,喝令道:“来人,沈银翎谋害龙体,把她关进——” 小陈太医打断她:“是陛下自愿的。”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潮寒雨汽顺着窗缝钻进来。 霍明嫣在关外经历过冰封万里不见艳阳的冬天,可那样的严寒,却比不上此时此刻的遍体生凉。 她哑声:“你说什么?” 小陈太医重复:“是陛下自愿的。” 霍明嫣怔怔立在原地。 二十多年来学习的东西,所谓后嗣为大,所谓传宗接代,在此刻彻底崩塌。 表哥那般重视规矩礼仪的人,竟然要为了沈银翎,服食绝子药…… 可他贵为帝王啊! 他这辈子,不要孩子了吗?! 霍明嫣缓缓望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青年。 她低估了表哥对沈银翎的感情。 这份感情宛如高墙,将她残忍地隔绝在了外面。 霍明嫣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虚弱地跌坐在榻边。 良久,她轻声:“本宫知晓诸位太医医术高明,希望你们能尽快为表哥调理身体,清除他体内残留的热毒和蛊虫,再为他解开绝子药的毒。表哥贵为一国之君,为了江山社稷,他必须得有后嗣。” 第484章 她不要他了 半个月后。 沈银翎手持团扇,倚在雕花扶栏后看湖光水色。 翠翠端着一盘新鲜李子上楼,欢喜道:“郡主,奴婢打听到消息了!大理寺官员查出了巫蛊案的真相,沈美人身边的宫女承认,是沈美人蓄意陷害您!现下沈美人已经问斩,容妃娘娘因为买官卖官,被贬入冷宫,听说沈国公在朝堂上和她们划清界限,只说不认这两个妹妹!” 沈银翎转了转白玉扇柄。 分明是喜事,可她却提不起什么精神。 她心里藏着另一件事,却羞于问出口。 “郡主尝尝鲜李?”翠翠把果盘呈到她面前,“是上官姑娘派人送来的,又甜又脆!” 沈银翎转过身,背靠扶栏,慢慢垂下头。 她今日穿了件碧玉色丝绸上襦,阳光照进来,后颈是极致的冷白色泽。 她轻声:“我没胃口。你拿去和海棠她们分了。” 翠翠年纪小,正是贪食的年纪,闻言连忙拣起一颗鲜李喂进嘴里。 吃了一半,她口齿生津,囫囵道:“奴婢听说陛下这段日子生了一场大病,这两日才勉强痊愈。好像是那夜从您这里离开之后就生病了,莫不是淋雨淋的?陛下那样强健,没想到淋一场雨就会生病……我最喜欢赤着脚在雷阵雨里踩水玩儿了,也没见生病呀!” 沈银翎抬起眼睫。 翠翠吃完鲜李,在帕子上擦了擦指尖:“对了,奴婢还听说陛下打算御驾亲征。” 沈银翎倏然捏紧白玉扇柄:“御驾亲征?” “对呀!听桂公公的口气,似乎过几天就要走!左右您如今不必再继续禁足,要不您到时候也去送送陛下?陛下最喜欢您了,他看见您肯定会很开心!” 孤岛上蝉鸣声声。 细密纤长的睫毛,在女子娇艳白皙的脸颊上覆落阴影。 沈银翎忽然想起那一夜,陆映说了什么。 ——是,我盼你不得好死,短折而亡! ——陆映,你究竟还想听多少遍?!你想听多少遍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后来,他说了一个字。 当时风雨如晦电闪雷鸣,她没听清楚。 如今想来,似乎是个“好”字。 心底悄然生出慌乱,像是蔓生的野草,锋利的锯齿叶片扎的人心疼。 “要不……”翠翠想了想,忽然提议,“要不咱们现在就去见陛下吧?您和陛下都好久没见面了呢!” 她性子活泼,拉起沈银翎的手就往宫楼下跑。 楼梯上,沈银翎不肯再往前。 她抽回手,只低眉敛目,紧紧捏着白玉团扇:“我不去见他。” “为什么呀?” “我不能见他……” 沈银翎声音极轻。 她转过身,把脸埋在背光的阴影里。 捏着扇柄的指尖隐隐发白,像是揉皱的白纸。 翠翠茫然:“可是,为什么呀?” 沈银翎没有回答,只一手挽起层叠裙裾,沿着楼梯缓缓往上走。 “郡主——” 翠翠还想说点什么,海棠出现在楼梯拐角:“翠翠。” “海棠姐姐!”翠翠跑到她身边,“你伤好啦?” 海棠微微颔首,叮嘱她道:“你去照顾小世子,今日莫要在郡主面前晃荡了。” “那好吧……” 翠翠鼓了鼓腮帮子,不情不愿地走了。 海棠望向沈银翎消失的方向,轻轻叹息。 另一边。 “御驾亲征?!” 御书房,霍明嫣不敢置信地问陆映。 陆映背对着她,负手立在窗前。 大病一场,他的背影消瘦落拓几分,一袭玄黑色织金龙袍略有些宽大,在盛夏黄昏勾勒出阴郁暗色。 浅金色夕光照进窗牗,青年骨相锋利的面庞上阴影错落,鬓角隐隐蔓生出几绺白发,直往金冠里延伸而去,仿佛苍龙的触角。 他比从前更加沉默肃立,像是寒夜的风雪,稍微触碰,便觉冰冷刺骨。 霍明嫣哑声:“表哥莫非是为了沈银翎,才选择御驾亲征?” 陆映不语。 霍明嫣紧紧攥着手帕,压抑着胸腔里汹涌澎湃的情绪,缓缓摇头:“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表哥出事了怎么办?!表哥万金之体,岂能有半点损伤?!表哥乃是帝王,自幼跟着俞老夫子学习帝王之术,如今却要为了一个女人让自己身陷险境……这绝非帝王该有的谋断!” 窗台上摆着一盘樱桃。 拂面清风带来樱桃的清新果香,夏日黄昏分外好闻。 陆映拣起一颗樱桃。 狭眸沉静肃穆,仿佛深不见底的石潭。 他嗓音喑哑:“这半个月以来,朕焚香沐浴,却闻不见气味。朕遍尝珍馐,却吃不出滋味。” 樱桃在指尖碾碎。 鲜红的果汁顺着食指淌落。 他歪头,晦暗眼瞳难以聚焦:“朕看不见颜色。” 世界黑白静默。 万事万物似乎都化作了石头。 原来没有沈昭昭的世界,是这样可怕。 可她不要他了。 她要他不得好死。 她要他不得善终。 帝王? 他孤零零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有什么意思? “表哥!” 霍明嫣眼眶通红,扑上去紧紧抱住陆映的腰身。 她哽咽:“你不要吓唬我!你若是生病了,咱们继续请太医诊治就是,何故就要御驾亲征呢?!战场危险,万一你有个好歹,叫臣妾怎么办?!” 陆映没有应答。 只垂着眼帘,拿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指尖。 … 霍明嫣颓废地回到坤宁宫,呆坐许久,直到含桑带着宫女们进来传膳。 她闷闷不乐地坐到食案旁,瞧见含桑端上来一碟鱼,突然忍不住捂住嘴干呕了两声。 含桑的瞳孔微微放大:“娘娘?” 霍明嫣摆了摆手:“做什么大惊小怪?本宫心情不好,你们都退下。” 宫女们陆续退了出去,含桑却留了下来。 她惊恐地压低声音:“娘娘上回和关大人在御花园互相安慰,事后并没有服食避子药,难道……” 霍明嫣一怔。 含桑惶恐:“娘娘的陪嫁丫鬟里面,有个擅长医术的,要不叫她过来为娘娘诊脉?” 两刻钟后。 那丫鬟跪倒在霍明嫣脚下,满脸惨白:“娘娘已是有了身孕。” 可是皇宫里谁不知道,霍明嫣已经许久不曾承宠。 所以这身孕…… 含桑吓得腿软,“噗通”跪倒在地,喃喃道:“是关大人的?” 她猛然拽着霍明嫣的裙裾:“娘娘,这孩子不能留!” 第485章 你说,祝爹爹平安顺遂 霍明嫣脸色难看。 她当然知道这孩子不能留! 可是…… 太阳沉进了地平线,一线烛火摇摇欲坠。 霍明嫣声音极轻:“表哥一意孤行,御驾亲征,要是他在战场上有个好歹……” 她摸了摸尚还平坦的腹部,秀丽的双眼中透出霍家人特有的野心:“本宫肚子里怀着的,可就是唯一的继承人。” 她当然是爱慕表哥的。 可是比起那点子情爱,自然是当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更讨她欢心。 到那个时候,不仅关外数十万大军尽归霍家,她还可以接祖母和爹娘来京城享福。 她的弟弟霍明栩,可以迎娶天底下最高贵的千金。 整个大周江山,都将是她霍家的! 含桑的小脸皱成一团,劝道:“娘娘可别犯糊涂!混淆皇室血脉,一旦被发现,这可是杀头的罪!更何况陛下英明神武,未必就会在战场上出事!” 霍明嫣咬了咬嘴唇。 无论表哥出不出事,他心里记挂的女人都会是沈银翎。 表哥不喜欢她。 征服表哥的心,比谋朝篡位还难。 即便表哥能平安从战场上回来,她也未必能怀上他的子嗣。 而现在,她有这样好的机会…… 她肚子里揣着这样好的机会…… 霍明嫣喃喃:“他不会发现的……” “娘娘!” “他不会发现的!”霍明嫣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含桑,你可别忘了咱们来京城之前,祖母叮嘱过的事!她要本宫事事为霍家考虑,她说表哥终究只是霍家的一个外孙,比不得本宫和阿栩来得重要!她说了,大周的继承人,只能从本宫肚子里出来!” “可是——” “若是表哥平安归来,本宫将来又怀上他的子嗣,那就把现在这个送走就是!”霍明嫣当机立断,“这并非什么很难的事情,表哥绝对不会知道真相!” 含桑拗不过她,只得沉重地点了点头。 次日。 霍明嫣借着送行的由头,特意请来后宫妃嫔,专门为陆映设践行宴。 妃嫔们得了她的指使,纷纷向陆映敬酒。 陆映面色淡漠,来者不拒。 不知不觉,已是十几杯酒下肚。 那酒是霍明嫣从关外带过来的陪嫁之物,最是烈性不过。 等酒宴结束,陆映撑着头,已是酩酊大醉。 霍明嫣递给含桑一个眼神。 含桑会意,领着几个小宫女把陆映搀扶进坤宁宫的寝殿。 她本欲做些什么,可惜陆映醉得厉害,她脱光了躺在他身边,他亦没什么反应。 霍明嫣无奈,只得钻进他怀里,就这么过了一夜。 至天明,陆映宿醉方醒。 怀里温软。 朦朦胧胧间,他恍惚依旧置身于蓬莱寝殿,依旧抱着那个人。 像是梦里。 只有在梦里,他才能抱着她。 喉结微微滚动,铺天盖地的悲哀侵袭着青年,那个烙进骨髓的小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即将哽咽着唤出声的刹那,霍明嫣动了一下身体。 她娇声嘤咛:“表哥……” 梦醒了。 陆映睁开绯色的湿润狭眸,瞳珠里掠过一丝厌倦和木然。 他不动声色地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才过卯时。”霍明嫣跟着坐起身,“表哥明天才出征,今日可以多睡会儿。” “不必了。” 陆映冷淡回应,在桂全等人的侍奉下穿好衣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坤宁宫。 霍明嫣撑着凤榻。 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光滑的肌肤。 她久久盯着远处的帷幔和珠帘,朱唇噙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 “陛下明日就要走了,郡主真的不去看看他吗?” 蓬莱殿,翠翠忧心忡忡地陪着沈银翎。 沈银翎正在练字:“以什么身份去?” 翠翠哽了哽,扒拉着小脑袋想了半晌,确实想不出适合的身份。 总不能说,以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的小妾的身份,去探望大伯子吧? 传出去简直荒谬! 翠翠噘了噘嘴:“可是在奴婢心里,您和陛下就是最般配的,比皇后娘娘还要般配。而且陛下又那么喜欢您……” 沈银翎淡淡道:“这就是没名没分的下场。” 连主动求见他都不能。 上回绵绵失踪,她闯进抱厦见他却被朝臣看见,于是她用了崔季抚恤金出了问题的借口。 这一次呢? 这一次,难道她还要再搬出崔季? 没名没分,她便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待在这座孤岛,等着陆映想见她的时候,她才能见他一面。 嫔妃妾室尚且能去探病,但她不能。 她要避嫌。 沈银翎搁下毛笔,在木盆里净手:“般配有什么用?说到底,不过就是他豢养的金丝雀罢了。落在旁人眼里,只怕我根本就是红颜祸水、祸国妖孽。” 细白娇嫩的双手放在水盆里。 水面上,倒映出一双清冷的狐狸眼。 片刻后,她沉默地搅碎水面。 此夜难眠。 才过寅时,天色尚暗。 今日是陆映出征的日子。 沈银翎坐在孤岛边,双脚浸泡在湖里,绯色石榴裙层层叠叠浮在水面上。 她用一根金簪随意挽起青丝,几绺凌乱的长发被湖风拂过雪嫩面颊。 水边还摆着个红漆雕花的木盆,琢玉坐在盆里,周围卧着几只布偶小老虎,是海棠和陈嬷嬷她们缝给他玩的。 天水相接,星子黯淡。 沈银翎将一盏莲花灯推进水里。 她望向琢玉,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说,祝爹爹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平安顺遂。” 琢玉听不懂这些复杂的词,只咧着小嘴冲她笑。 沈银翎也笑。 莲花灯随波逐流,渐行渐远。 号角声起。 天才蒙蒙亮,陆映已经从宫中启程。 文武百官和嫔妃们纷纷到北宫楼上拜别,百姓夹道围观,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 年轻的帝王在马背上回首。 宫楼上挤着许多女眷。 一眼扫过去,姹紫嫣红环肥燕瘦,却没见到熟悉的那抹身影。 她不会来了。 陆映默默收回视线,攥紧缰绳,打马疾驰。 第486章 我终归要去见他一面 陆映御驾亲征,皇宫里有郦太后坐镇,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上官敏带着殷珊珊来蓬莱殿探望沈银翎。 沈银翎拿好酒好菜招待她们,殷珊珊喝得醉醺醺的,抱着酒壶哭得委屈:“我一个文明的现代人,却被迫留在这种鬼地方!” 沈银翎撑着脸。 她也喝了半壶酒,现下狐狸眼醉濛濛的,眼尾泛着妩媚的红。 她温声笑道:“你不是嚷嚷着要当女主角吗?” “我不当了,给你当吧!”殷珊珊已经知道沈银翎和陆映的那档子事,突然忍不住道,“根据我看过无数网络小说的经验,你最后肯定会死,然后陛下虽然坐拥至高无上的皇位,但最后却会孤独终老!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沈银翎笑出了声。 纤薄的双肩剧烈轻颤,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我死?!他当皇帝?!想得美!” 陆映要是死了,她大概会难过很久。 但她要是死了,而陆映继续当皇帝享受齐人之福,她大概会死不瞑目! 哪怕从棺材里爬出来,她也要扒拉着他同归于尽! 上官敏冷眼瞧着这两人,嫌弃道:“行了,大白天的胡说八道些什么?” 顿了顿,她对沈银翎道:“我今日过来,是打算接你出宫。” 沈银翎捧着酡红小脸,对上上官敏严肃的视线。 半晌,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 “不?” 沈银翎拖曳着层叠裙裾坐到上官敏身边。 她双手交叠在上官敏的左肩上,悄声凑近她的耳朵:“上官姐姐,我要去冷宫,杀沈云兮。”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沈银翎嫣然一笑,重新坐了回去。 殷珊珊嚷嚷:“你俩说什么悄悄话?也说给我听听呗?” “吃你的鸡腿去。”上官敏夹了个鸡腿塞她嘴里。 余下的宴席,上官敏没再多问沈银翎什么,也不再要求她跟她出宫。 因为崔季的缘故,她将沈银翎视作她的责任。 可是她很清楚,沈银翎也有她自己的责任。 所以她不能干涉。 … 沈银翎挑了个晴天,带着海棠去了冷宫。 冷宫里种着一株很大的桃树,废弃的妃嫔们聚在树下乘凉嬉戏,乍一眼望去,老老小小个个浓妆艳抹,劣质的脂粉味飘出很远。 海棠轻声:“这些女人大都疯了,稍微正常点的都留在里面的宫殿,不愿出来见人。” 她怕沈银翎被这些疯女人伤到,引着她绕了远路。 主仆俩打点了负责看管冷宫的嬷嬷,很快被引到沈云兮居住的宫殿。 宫殿破落杂草丛生,陈旧褪色的竹帘垂落,隐隐从里面传出砸东西的声音。 老嬷嬷翻了个白眼:“这位容妃娘娘也是个难缠的主儿,非说她将来会从这里出去,又说我们伺候得不好,砸了许多东西!她也不睁开眼瞧瞧,但凡进了冷宫的,哪个女人还能出得去?!真是异想天开!” 沈银翎让海棠在外面守着,独自挑开竹帘,踏进殿内。 莲心死了,陪沈云兮待在冷宫的只有一个莲叶。 此刻莲叶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浑身都是被沈云兮打出来的伤,额头一道重物磕出来致命伤相当醒目,汨汨鲜血不停涌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了。 沈银翎摇开泥金小折扇,立在光影里:“妹妹。” 沈云兮正坐在床榻上咒骂,闻言,猛然回头。 女子梳百合髻,额心贴宝石花钿,穿一袭鹅黄撒金齐胸襦裙,夏阳穿透窗外的石榴树照落在她身上,愈发显得肌肤通透白皙恍如美玉。 沈云兮暗暗攥紧双手:“沈银翎?!” 沈银翎扫视殿内,挑了个尚还干净的椅子落座:“妹妹该唤我一声堂姐。” “你这贱人!”沈云兮怒不可遏,“你把我害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还有胆来找我?!我杀了你!” 她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沈银翎侧过身,一手掐住她的手腕。 被关进冷宫的这半个多月,沈云兮吃的都是馊饭馊菜,因此格外瘦弱,沈银翎稍一用力,她就狼狈地跌坐在地。 沈银翎道:“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想问你。” “你休想从我这里知道任何事!” “张嬷嬷和你爹临死前,都说是我害死了我的父兄。”沈银翎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我想问你,可知道内情?” 沈云兮爬起来,嘴角勾起一个狠毒的冷笑:“你沈银翎也有求我的一天?你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我就告诉你!” 沈银翎歪了歪头,慢慢收拢折扇。 半晌,她轻声道:“海棠。” 海棠应声而来,将带来的三层紫檀木食盒摆在桌子上,又一盘盘取出里面的膳食。 膳食精美,有牛肉蒸羊羔、盐焗鸡、烤乳猪、虫草鱼羹,还有几碟鲜炒的素菜。 不算十分丰盛,但对于多日不曾吃过荤腥的沈云兮而言,无异于最大的诱惑。 她狠狠咽了咽口水,扑上去想要撕下一只鸡腿,却被海棠拦住。 沈银翎温声细语:“只要妹妹肯告诉我内情,这一桌膳食都是你的。” 沈云兮垂涎欲滴地盯着那桌饭菜,沾了脏污的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她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住。 她又咽了咽口水,才道:“我只知道我父兄栽赃陷害大伯他们,是得了陛下的默许的!陛下说,你和沈家只能活一个!至于为什么只能活一个,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可以吃那些东西了吗?!” 海棠放开她,走到沈银翎身边:“郡主?” 沈银翎捏紧折扇:“看来,我终归要去见他一面。” 她不想见陆煜。 他是陆映和崔季的父亲,是这个王朝的上一任统治者。 就是他下令砍了父兄的脑袋。 沈银翎恨他,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杀了这个所谓的太上皇。 她瞥向沈云兮。 沈云兮已经扑到饭桌上狼吞虎咽。 她吃得急,眼珠因为瞪得太大而微微暴起,满嘴都是油。 渐渐的,从嘴角流出的油变成了殷红的血。 一口肉卡在了沈云兮的喉咙。 她紧紧抓着盐焗鸡的骨架,腹腔里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拿生锈的铁钳搅动,疼得她弓起身子浑身哆嗦,铁锈味涌上来,彻底掩盖了食物的美味。 她缓缓转身,脸色惨白地望向沈银翎。 夏日黄昏的光穿透陈旧的雕花窗牗,照在地砖上。 沈银翎端坐在光影里,绣花鞋边是层叠如水的裙裾。 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好吃吗?我记得妹妹小时候,最喜欢这几道菜了。” 第487章 沈云兮之死 沈云兮紧紧扶着桌角,佝偻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抓在手里的鸡骨架掉落在地。 她渐渐跪倒,体内的剧毒疼得她剧烈抽搐。 她慢慢蜷缩成团,像是缩成了一个小老太太。 光阴流逝。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她于阴暗潮湿的冷宫里,于沈银翎的注视下,慢慢失去了生命体征。 殿外忽然传来老嬷嬷的谄媚声音:“哟,这不是国公爷吗?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海棠望了眼窗外,轻声道:“郡主,是沈行瀚。” 沈银翎挑眉。 她并不觉得沈行瀚会好心来给沈云兮送吃食。 她和海棠藏进帷幔后,不多时,沈行瀚便提着食盒进来了。 沈行瀚扫了眼满桌狼藉,视线最终落在沈云兮身上。 清峻的面容掠过一丝阴鸷,他缓声道:“看来,已经有人来探望过她了。” “这……”老嬷嬷收了沈银翎高达五百两的赏钱,不敢供出她,只嗫嚅道,“老奴也不知道……今儿也没人来过冷宫呀!” 沈行瀚没搭理她。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蹲在沈云兮身边,伸手拨开她蜷曲的四肢。 一张七窍流血的面容映入眼帘。 老嬷嬷在旁边瞅着,饶是已经有所准备,可是见到沈云兮的死相如此凄惨,还是忍不住白着脸抚了抚胸口。 她道:“国公爷节哀!” 说着节哀的话,可是她望向沈行瀚时,却没从他脸上找到丝毫悲伤难过。 沈行瀚起身,随手丢给她几两碎银:“埋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嬷嬷捧着碎银,满脸不理解。 这些高门大户,怎的连死了亲妹妹都不心疼? 竟然连凶手是谁都懒得查! 沈行瀚走后不久,沈银翎和海棠从帷幔后出来。 沈银翎递给海棠一个眼神。 海棠会意,掀开沈行瀚带来的食盒。 和沈银翎带来的食盒一样,里面也是牛肉蒸羊羔、盐焗鸡、烤乳猪那几样菜肴。 海棠取出一根银针探进饭菜里。 不过顷刻之间,银针瞬间转黑。 海棠把银针呈给沈银翎看:“饭菜有毒。都说虎毒尚不食子,没想到沈行瀚和沈云兮兄妹一场,竟然要在她落难的时候下此毒手!为了不拖累他,竟是连兄妹之情都不顾了!” 金乌西坠,殿内光影愈发昏暗。 沈银翎合拢折扇,垂眸望向死透了的沈云兮,一张脸晦暗不明。 半晌,她忽然转向那位老嬷嬷,温声细语:“我再给你一千两纹银,你想办法运作一番,别把沈云兮的尸体送去乱葬岗,只送到沈国公府,送到她母亲秦氏面前……顺便向秦氏透露,沈行瀚带着有毒的饭菜,在今日来过冷宫。若能事成,我再赏你一千两。” 从冷宫出来,海棠道:“郡主是想挑起秦氏和沈行瀚母子间的矛盾。” “不错。明日你再派人去一趟郦家,告诉郦珠,我要设宴请她吃酒。” … 沈银翎相邀,郦珠到的时候比约定的时辰还要早。 她扫了眼桌上的花糕果盘:“真是稀罕,你竟然会请我。” 沈银翎示意她坐:“你我也算好姐妹,闲暇之余小聚一番,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吧?” 郦珠噗嗤笑出声。 她是郦太后亲自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素日里最爱端着架子,只是如今每每和沈银翎私下相处,总忍不住想摘掉那层温婉贤淑的外衣。 她吃了口茶:“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沈银翎:“我想请你替我在郦太后面前美言两句,让她允准我去慈宁宫伺候她。” “噗!” 郦珠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伺候皇姑奶奶?!倒不是我瞧不起你,只是你也不是会伺候人的那种人呀!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沈银翎捏着白玉团扇。 檀樱倚扇,她弯起狐狸眼:“你只说帮不帮我就是了。” 她要去见太上皇陆煜。 可是启祥宫把守森严,全是陆映的心腹侍卫。 她想进去,只能借郦太后的势。 毕竟郦太后和陆煜是名义上的母子,兴许她能借着替郦太后探望的由头,进入启祥宫。 郦珠见她不肯说,只得道:“我既然欠你人情,肯定是要帮你的。只是昭宁郡主,我也要提醒你一句,表哥御驾亲征不在京城,你做事可得掂量着些。我瞧那位霍皇后并非善茬,你别最后栽在她的手上。” 沈银翎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新摘的樱桃,你尝尝。” 郦珠撇了下嘴。 有数? 她看沈银翎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她能有什么数! 她接过沈银翎递来的樱桃,嘀咕:“我又不是没吃过……” 冰镇过的樱桃,脆甜多汁。 郦珠感受着唇齿间的酸甜滋味,莫名觉得沈银翎这里的樱桃是比自己家的好吃。 她悄悄望向对面的女子。 美人肤白胜雪润玉笼绡,坐在碧纱窗的光影里,朱唇轻启,也正咬住一颗樱桃。 樱桃…… 沈银翎,她好像一颗酸甜多汁的樱桃。 她应当叫沈樱桃才是。 郦珠在蓬莱殿用了午膳,逛了书房,在沈银翎午间小憩的功夫里,画了几张樱桃图。 郦珠办事的速度也很快。 才三日功夫,她就磨着郦太后接受了沈银翎去慈宁宫的事。 郦太后看着跪在底下的女子,保养得宜的面庞上流露出一抹烦恼。 她道:“要不是郦珠苦苦央求,哀家才不会管你!” 沈银翎太叛逆了,一身反骨,完全不能为她所用。 她不想再在她身上耗费精力。 沈银翎抬起头,狐狸眼蕴着星星点点的笑:“臣女这次是真心悔过。臣女打算今后安分守己,好好侍奉太皇太后。” “皇姑奶奶……”郦珠撒娇般挽住郦太后的手臂,“您看,她都认错了……昭宁郡主也是可怜人,从前的事情非得已,您就别跟她计较了吧?如今咱们郦家能攀上裴家,也都是她的功劳呢。” 郦太后眉头紧锁,怀疑沈银翎给自家侄孙女灌了迷魂汤。 她睨了一眼沈银翎,没好气道:“还跪着干什么?” 这是答应沈银翎在慈宁宫住下了。 好在郦太后很喜欢琢玉,慢慢把精力都放在了带孩子的事情上,连带着也不再为难她,说是叫她伺候,其实也就是每天陪老人家说说话,一应杂活都由嬷嬷宫女们经手。 再加上霍明嫣的手伸不进慈宁宫,于是沈银翎在宫中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月。 随着来自北境的第一缕寒风吹过树梢,盛夏已尽,秋日降临。 中秋这夜,沈银翎带上食盒,径直去了启祥宫。 第488章 沈家丫头,你是被收养的 “我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太上皇送月饼和桂花酿。” 沈银翎亮出郦太后的腰牌——这是她今夜趁着郦太后宫宴微醺,偷来的。 禁卫军们面面相觑。 半晌,他们冲沈银翎拱手:“并非卑职等人不肯放行,实在是圣上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出探视——” “大胆!”沈银翎打断他们,“大周向来以孝治国,即便是当今圣上也不例外!今日中秋佳节,太皇太后爱子心切,只不过是想送些月饼和桂花酿进去,看看太上皇是否安好,你们就推三阻四……莫非是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里?!还是说,是圣上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里?!” “卑职不敢!” 众人连忙拱手。 犹豫半晌,为首的禁卫军硬着头皮道:“还请郡主容许我等检查一番。” 他们略微搜了沈银翎的身,又检查过食盒,才勉强放行。 启祥宫今夕不同往日,只留了两个宫人伺候。 适逢佳节,那两个宫人都溜回房偷懒吃酒去了,只剩下陆煜独自一人坐在偌大冷清的宫殿里,对着一桌美酒佳肴发呆。 沈银翎挽着食盒进来,看见陆煜身形佝偻,鬓边白发丛生。 他被迫禅位才一年光景,就像是苍老了十年。 她福了一礼,声音淡漠:“臣女给陛下请安。” 陆煜捏着酒杯,缓缓转动脑袋。 见是她来,他并不意外。 他饮尽杯中酒:“沈家丫头。” “陛下还记得臣女。” “怎会不记得?你父兄,可是朕下令斩首的。” 沈银翎从食盒里取出月饼和桂花酿。 她在陆煜对面坐了,给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酿。 酒香浓郁,掺入桂花的甘甜,秋夜里甚是好闻。 她呷了一口,抬起冷清清的狐狸眼:“托陛下的福,今夜虽是团圆佳节,可臣女已经没有家人可以团圆。” 陆煜怪笑两声:“家人?你以为,沈致他们是你的家人?” “不是吗?” 陆煜喝多了。 清瘦凹陷的两颊,在烛火里呈现出异样的酡红。 他忽而抻着脖子,凑近沈银翎几分:“你的家人,你的至亲,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沈致和程蕙,根本不是你的爹娘!沈家丫头,你是被他们收养的!” 沈银翎捏紧杯盏。 陆煜慢慢坐正,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双肩耸动着大笑出声。 他道:“当年朕御驾亲征,沈致为先锋。我们遭到北燕偷袭,三万人的军队,到最后只剩寥寥十几人。眼见被困孤城,即将粮尽而亡,是西魏公主和她的驸马,带着军队救了我们。” 沈银翎:“西魏公主?” 陆煜盯着她的眼睛,玩味般一字一顿:“西魏公主和她的驸马,才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和你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沈银翎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问:“后来呢?” “后来,为报救命之恩,朕许诺你的父母,将来大周会无条件帮他们做一件事。” 沈银翎无意识地蜷紧手指。 她看过西魏史书。 据说西魏公主疯癫无状,曾意图杀死太子妃。 后来她又行刺皇帝,被人当场擒获,枭首而亡。 驸马大怒,在边境谋反,却被无情镇压。 沈银翎道:“我是被他们托付给沈家的。” “不错。”陆煜颔首,“西魏公主的心腹婢女带着你逃出王廷,沈致和程蕙收养了你,将你视如己出。” 故事看似完整,却少了最关键的一环。 沈银翎摩挲着白玉酒盏:“陛下曾许诺他们,为报救命之恩,会无条件帮他们做一件事……” 陆煜脸上又露出那种怪笑:“朕失信了。” 他陷入回忆:“当年公主死后,驸马写信给朕,要朕派出二十万兵马,与他联手杀入王廷,为公主报仇。他说事成之后,愿意将一半的西魏疆土送给朕。可是,朕不愿意冒险。西魏强盛不输北燕,朕不想打没有把握的仗。” 结局如史书上所写,驸马汲汲营营两年,最终落得个战死沙场的下场。 殿外传来轰隆雷鸣。 今夜有雨。 陆煜又喝了一杯酒:“他们虽然死了,但旧部还残存在西魏边境。前些年,隐隐有死灰复燃之势。为首的人再次写信给朕,要求朕履行当年的承诺。可是朕连驸马都不帮,又岂会帮一个苟延残喘的势力?然而这一次,不巧的是,你父亲在御书房里撞见了这封书信。” 寒气顺着窗缝钻进来,沈银翎忽然觉得酒盏冰凉。 她放下酒盏,垂下眼睫,拿手帕擦了擦指尖。 仿佛柔软的手帕,在这样寒凉的秋夜里能带给她些微温暖。 她低声:“我父兄与你不一样,他们是想践行当年的承诺吧?但你不允。想必期间,你们曾经争执过很多次。在屡次争执无果后,我阿兄拿了兵符夜闯城门,想与他们汇合……” 结局,是被扣上谋逆的帽子。 陆煜哈哈大笑:“沈家丫头,你果然很聪明!” 沈银翎眼眶发红:“既然情有可原,那你为何一定要让我父兄死?!因为他们手握兵权,功高震主?!可你分明知道我父兄忠肝义胆,绝非乱臣贼子!” “西魏皇族知道了你还活着!” 陆煜突然抬高声音。 沈银翎一怔。 陆煜恶狠狠道:“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你还活着!他们派使臣告诉朕,要么杀了你,要么杀了愿意为你撑腰的父兄,让你如野草浮萍无依无靠,再无报复他们的能力!” 酒劲儿上头。 殿外传来铺天盖地的落雨声。 陆煜撑着桌子站起来,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很有些晃荡。 他笑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你猜,你父兄选了什么?” 沈银翎巍然端坐。 好冷。 九枝灯的烛光,照不透宫殿的角落。 浓郁的黑暗像是粘稠的怪物,从角角落落延伸过来,贪婪地缠住她的脚踝,顺着她的小腿攀援而上,要将她彻底吞吃入腹。 沈银翎面无表情。 借着烛火的光,她忽然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白嫩纤长。 从小到大,父兄和娘亲疼她疼得近乎娇纵,从来没有让她做过什么活儿。 陆映龇着牙笑:“其实朕觉得,你也挺可怜的——” 话音未落,沈银翎忽然抄起白瓷汤盆,恶狠狠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第489章 她的翎儿,要成为最幸福最尊贵的女人 殷红的鲜血,顺着陆煜的额头蜿蜒滚落,在昏色的大殿里异常扭曲丑陋。 陆煜摸了摸额头。 在摸到一手潮热后,他青筋暴起,猛然掐住沈银翎的脖颈。 沈银翎又抄起月饼盘子恶狠狠砸向他的头,可是男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与她扭打着倒在地上。 他睚眦欲裂面目狰狞,死死掐着沈银翎的脖颈:“你玩弄朕的几个儿子,朕早就恨毒了你!若非念在你父母救过朕的份上,早在当年渊儿和陆映为你争太子之位时,朕就已经杀了你! “沈银翎,朕受够了!朕受够被陆映那个畜生囚禁在这里的日子了!朕要杀了你,朕要让陆映永失挚爱,痛不欲生!” 男人似癫若狂。 沈银翎被他压在身下,眼眶通红。 月饼盘子在地面摔碎。 她在地上艰难摸索,碎瓷割伤了她的手,她在满手血腥里,终于摸到一块尖锐的瓷片。 她被掐得说不出话来,充血的狐狸眼溢出恨意。 她抬手,拿碎瓷片狠狠刺向陆煜的脖颈! 陆煜一惊,下意识推开她。 瓷片擦着脖颈,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沈银翎的脑袋撞上桌腿,发出“咚”一声巨响。 殿内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外面的禁卫军,他们匆匆闯进来,瞧见满地狼藉,又见陆煜满身是血,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按住躁狂的他,又派人去喊太医。 沈银翎捂着头,抚着桌子艰难站起。 脑袋疼得她说不出话。 她脸色阴郁,踉踉跄跄地奔出启祥宫。 京城有雨。 铺天盖地的秋雨落在皇宫,沈银翎孤零零跑过宫巷,绣花鞋和衣裙尽皆湿透。 好冷…… 宫巷冗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沈银翎力竭地靠着宫墙,视线落在远处的漆黑夜色里,又像是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 冰凉的雨珠顺着她的鼻梁和脸颊滚落,她眼睫湿润,唇瓣苍白如纸。 片刻后,她身形摇摇欲坠,终于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 视线依旧落在宫巷尽头。 似有女子提灯而来,橘黄笼光在寒冷的雨汽里洇出暖色的温柔。 “阿娘……” 沈银翎张了张唇,眼眶更红,无意识地低声呢喃。 眼皮沉重,她失去了意识。 郦珠带着丫鬟们穿过宫巷。 她今夜是来陪郦太后过中秋的,岂料过到一半,却发现沈银翎不见了。 宫里自是无人在意沈银翎在不在宴席上,是以她只好独自带人出来找。 一名丫鬟惊讶道:“小姐,那里有个人!” 郦珠挑起灯笼望去,不由瞳孔微缩。 她顾不得撑伞,匆匆穿过雨幕:“昭宁郡主!” … 沈银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异族王廷春暖花开,公主府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容貌秾艳炽烈的女子,身穿华服,额间缀玉,娇媚温柔地倚坐在摇篮边。 她捏着拨浪鼓,倾身低哄婴儿:“我的翎儿,会是世上最幸福、最尊贵的姑娘。我要我的翎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享无边富贵,受尽万千疼爱,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地度过一生……” 忽有青年前来拜访。 那青年容貌炽艳,只穿着寒酸了些,恭敬地呼唤女子为“皇姐”。 他对女子发下重誓:“如果皇姐支持我做储君,那么我愿意让我的儿子和翎儿结为姻缘,此生此世只她一人,绝不纳妾、绝无通房。待到我儿登基那日,翎儿便是西魏最尊贵的皇后。若违此誓,臣弟全家不得好死!” 女子这才正眼睨向他。 她心动了。 她要为她的掌上明珠,铺一条最繁花似锦的通天路。 她与青年缔结盟约,支持他当储君,帮他肃清了其他兄弟。 青年当上太子不久,他的太子妃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儿子。 女子前去道喜,并要求青年兑现当初的承诺。 可是青年推三阻四,只说孩子还小,不肯立下婚约。 女子路过花园,听见那宫女出身的太子妃,对几名官家贵妇扬言道:“大公主一直想攀附我们家,腆着脸逼夫君为她女儿和我儿定下婚约。可她女儿算什么东西,给我儿子舔脚都不配!我儿将来要娶的,必定是权臣家的闺秀!” 女子大怒。 她是皇帝最爱的女人生下的女儿,自幼千娇万宠,从没受过这种委屈! 更何况被诋毁的,还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心肝宝贝! 她当即命人用鞋底掌掴太子妃的嘴,又如同逗狗般要太子妃在地上爬,她拿着弓弦射着玩儿,叫太子妃彻底沦为笑柄。 太子妃被射成重伤。 次日太子登门赔罪,她只有一个要求:换太子妃。 可太子依旧推三阻四,也不提两家婚事了,只说愿意赔偿皇姐五千两纹银。 于是女子再没理会他,抱着她的掌上明珠,径直去见皇帝。 她央着皇帝改立太子。 皇帝宠溺又无奈:“你那几个兄弟都被你折腾没了,除了他,还能立谁呢?” “我不管!”女子娇蛮任性,“实在不行父皇立我为皇太女吧,将来我把皇位传给翎儿就是了。父皇你瞧瞧翎儿,她多可爱呀!她既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她就应当拥有世上最好的东西!父皇,我要把天底下最贵、最美好的东西,全都给翎儿!” “胡闹!”皇帝佯装生气,眉梢眼角却都是疼爱的笑,“古往今来,哪有女人当皇帝的道理?” “从前没有,如今开创先例就是了!”女子拽着皇帝的衣袖,“父皇,求你啦!” 旁人大不敬的话,在女子这里,只不过就是一场撒娇。 皇帝被她闹得没脾气,只好温柔道:“好好好,朕依你就是了!朕这这两日得了空,就改写诏书成不成?” 可是,女子没等到那封诏书。 她在第二天被召进宫时,看见皇帝倒在血泊里,心脏位置插着一把刀,身体早已凉透。 她不敢置信,刚走过去想要查看究竟,太子突然领着无数官员出现。 太子率先厉声道:“重华公主疯癫无状,弑父弑君!来人,将她拿下!” 早有禁卫军埋伏在外面。 随着太子一声令下,他们一窝蜂冲进来,不由分说地结果了女子的性命。 女子美丽的头颅滚落在地。 视线消失的最后一刹那,她藏在心底的执念依旧是—— 她的翎儿,要成为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贵的女人。 她的翎儿,应当拥有无边富贵,万千疼爱。 重华公主死了。 太子妃欲要杀重华公主的女儿解恨,可是公主府的乳嬷嬷嗅到风声,带着婴儿逃走了! 镇守边疆的驸马,为了妻女,一怒而反。 只可惜汲汲营营了两年,终究未能抵抗太子的军队。 他死的那天,黄沙漫天。 战马倒在地上,他靠在马肚子上,盔甲破烂浑身是血,早已不复往日的俊美潇洒。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虎头鞋。 这是爱妻亲手为他们的掌上明珠绣制的虎头鞋。 他的爱妻是西魏最骄傲的公主。 爱妻不善女红、不通刺绣,这辈子也不曾拿过针线,得知有孕,特意请来中原的绣娘,用心学了很久很久,才绣出一双虎头鞋。 驸马低头,深深亲吻虎头鞋。 如同亲吻爱妻和掌上明珠的脸庞。 他爱他的妻女,胜过爱他自己。 沙尘迷了眼。 驸马抱紧那只虎头鞋,永远失去了生命。 后来,名唤翎儿的婴孩被改名沈银翎。 她在万里之外的沈国公府好好长大。 爹爹每次班师回朝,都会给她带边疆的各种小玩意儿和冰糖葫芦,因为她说那里的冰糖葫芦更甜更好吃。 阿兄疼她,半夜翻墙出去给她买夜市里的零嘴,攒很久的月钱给她买很贵的胭脂水粉。 娘亲更是溺爱她,小时候整日追在她身后喂饭,长大了更是把嫁妆里的宝贝都给她,宁肯自己穿两年前的衣裳,也要给她买当下京城里最时兴、最昂贵的绫罗钗裙。 ——我的翎儿,要成为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贵的女人。 ——重华吾妻,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我们的掌上明珠。 ——爹爹的翎姐儿,是世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姑娘!爹爹真是稀罕你! ——妹妹,你瞧这只大黑狗漂不漂亮?阿兄特意买来保护你的! ——我的翎姐儿,不管发生什么,娘亲都是爱你的,娘亲永远爱你…… 梦中的画面,光怪陆离。 曾经的至亲出现在一张张支离破碎的镜面上,望向沈银翎的目光温柔而又耐心。 床帐低垂。 沈银翎紧闭双目,两行清泪顺着眼尾滚落进枕巾。 原来,她曾被那么多人爱过呀。 第490章 她要……屠龙 秋雨连绵。 九枝灯的烛火在冷清的宫殿里分外幽微。 沈银翎睁开眼。 狐狸眼猩红湿润,她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泪珠子却似断线珍珠,一串串流进枕巾。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起身,不顾脑袋上刚包扎好不久的伤,赤着双脚,在寝殿里反复徘徊踽踽独行,仿佛唯有不停歇地走路打转,才能缓解今夜汹涌澎湃的情绪。 她的影子被烛火倒映在墙壁上。 孤独,清瘦。 随着烛火被细风吹动,她的影子也像是被拉成了不同的形状,时而伶仃时而扭曲,时而面目全非狰狞如阿鼻恶鬼。 夜雨渐渐停歇。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沈银翎才终于力竭地跌倒在地。 她靠在床脚,扶着膝盖,细密的睫羽低低垂落,遮住了晦暗幽深的瞳孔。 从前以为杀了叔父一家,就算是报了大仇。 可是今日方知,原来事情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的仇人高坐楼台,权势赫赫。 目光落在九枝灯上。 她伸手,用白嫩指尖轻轻触碰那一簇淡金色烛火。 火焰炙烤着肌肤,可她却像是浑然感受不到痛楚。 她慢慢攥紧手,直到那簇烛火湮灭在了掌心。 她要…… 屠龙。 … 清晨时分,郦珠来探望沈银翎。 床帐低低挽起,床榻上的女子尽管满面病容,却呈现出一种破碎凄艳的美,纤细的黛青色眉尾朝发鬓延伸而去,苍白的两靥好似脆弱剔透的琉璃。 郦珠接过宫女端来的汤药,坐到床榻边,细细碎碎地念叨:“听说你昨晚偷了皇姑奶奶的令牌,悄悄去见太上皇了?皇姑奶奶生了好大的气,我哄了许久才勉强哄好……” 在郦珠喂来一勺药的时候,沈银翎用指尖不安地笼着团花纹锦被,轻蹙眉尖:“你是……谁?” 郦珠愣了愣。 等反应过来,她猛然站起身:“昭宁郡主?!” 沈银翎脸上愈发透出一种无知单纯来:“你喊我什么?” 郦珠跟见了鬼似的,盯着她看了良久,见她不是在开玩笑,顿时宛如踩了尾巴的猫,几乎完全忘了大家闺秀的仪态,一瞬跳起来喊道:“御医!御医!” 郦珠把太医院的御医全部叫了过来。 他们重新查探过沈银翎的伤势,聚在一起讨论良久,才派了个人牵头,对郦珠拱手道:“郦姑娘,根据我们分析,也许是因为昭宁郡主昨夜撞到了后脑勺,所以才损坏了记忆。从前这种病例也是有的,根据医书记载,短则数日,长则数年,是有机会恢复记忆的。自然,也不排除有人一辈子也没能恢复记忆……” 郦珠气笑了:“你们的意思是,她失忆了?!” 正说着话,上官敏和薛绵绵匆匆赶来。 薛绵绵急切道:“昭昭出事了?” 郦珠把太医的话简述了一遍。 薛绵绵震惊:“怎么会这样?!” 她顾不得礼仪,匆匆跑到床榻前:“昭昭,你不记得我了吗?!” 上官敏倒是冷静。 她看了眼内殿的沈银翎,低声问郦珠道:“昨夜她去见太上皇,两人说了什么?” 郦珠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太上皇也受了伤,好在保住了性命。” 郦珠顿了顿,忽而压低声音:“上官大人的意思是,昨夜他们两人谈话的内容,兴许是昭宁郡主‘失忆’的关键缘故?” 两女对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猜测—— 沈家昭昭最是狡黠,平日里不肯吃一点儿亏。 奸诈如她,怎么可能突然失忆? 上官敏轻咳一声,淡淡道:“我什么也没说。” “我虽不知她要干什么,但她于我有恩,所以她做什么都是对的。”郦珠重又端起大家闺秀的骄矜姿态,双手交叠于胸前,“我会如实禀报皇姑奶奶,郡主头部受伤,须得在慈宁宫好好静养。” 上官敏似笑非笑:“郦姑娘与昭昭的交情,何时这般深了?” 郦珠针锋相对:“我记得当年上官大人同样与昭宁郡主不睦,怎的现在竟以姐妹相称?” 上官敏从她脸上收回视线:“你也不必与我争。说到底,你我都比不上绵绵与她交好。” 这倒是实话。 郦珠噎了噎,望向内殿,没再多言。 沈银翎坏了脑子的事情,很快被郦太后知晓。 老人家盘着碧玺佛珠,几乎笑出声来:“珠儿,你打量着哀家是傻子吗?就算哀家失忆了,那死丫头也不会失忆!” “是真的!”郦珠紧忙找补,“臣女试探了多次,郡主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郦太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霍明嫣闻知消息,也赶了过来。 郦太后扫了一眼她的肚子:“皇后怀着身子自是辛苦,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说着话,捻着佛珠的手却忍不住暗暗收紧。 霍家本就势大。 若将来继承皇位的是霍明嫣的儿子,霍家那老太太的尾巴岂不是要翘到天上去? 霍明嫣抚了抚肚子。 天下人都以为她是在表哥出征前那一晚怀上的龙种,却不知她实际上已有两个月身孕。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臣妾是关心昭宁。” 很快,沈银翎被霍明嫣派人请了来。 郦珠坐在郦太后身侧,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霍明嫣问道:“你当真不记得你是谁了?” 沈银翎垂着眼睫。 陆煜讲的故事很完整。 但里面,还少了最关键的一环—— 距离西魏公主身死已有十五年,十五年相安无事,为何西魏皇族会突然知晓她更名改姓,隐匿在了沈国公府? 是谁人告的密? 从西魏到大周,必须经过霍家镇守的城池。 沈银翎不确定霍家是否有参与其中。 沈银翎抬起头时,目光里的沉冷晦暗倏然化作单纯天真。 她柔声道:“我醒来时头很疼,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含桑怒斥:“大胆!你在娘娘面前,怎么能自称‘我’?!你连行礼的规矩也忘了吗?!” 霍明嫣抬手,制止了她的斥责。 她温声道:“看来,你确实受了重伤,忘记了许多事。” 顿了顿,她又道:“本宫这里有一份案册,记录了五年前镇国公沈致谋反一案。不知能否请你念给本宫听?” 她有心试探沈银翎。 如果沈银翎在读的过程中露出别样情绪,那就证明她根本没有失忆。 她是想通过装失忆,来达成某种隐秘的目的。 霍明嫣不知道沈银翎究竟在盘算什么,但无疑,阻止她、拆穿她,才是最有利的。 沈银翎接过案册,半晌,无辜道:“我不认识这些字。” 霍明嫣:“……” 第491章 那个人,终于要回来了吗? “我不认识这些字。” 沈银翎重复了一遍,把案册递还给含桑。 霍明嫣紧了紧双手,忽而笑道:“没关系。含桑念一句,你复述一句就是了。” 含桑会意,立刻开始念诵起案册里的内容。 霍明嫣紧紧盯着沈银翎。 她不疾不徐地跟着念诵,那张漂亮明媚的小脸始终平静天真,在念到沈致父子被杀的时候,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抹惊惶害怕。 念完了,沈银翎甚至对霍明嫣道:“沈家造反,真是可怕!不知这群逆贼可赶尽杀绝了?万一有所遗漏,将来卷土重来,岂不是大周的祸患?” 霍明嫣实在找不到破绽。 仿佛这个人当真失忆了一般。 不等她回答,沈银翎又好奇地问道:“对了,娘娘为何让我念这卷案册?莫非这案子与我有关?可从前的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 “够了!” 霍明嫣还想说话,郦太后不耐烦地打断她。 老人倚坐在榻上,一边捻着佛珠一边道:“除了皇后,你们都退下。” 郦珠亲自挽住沈银翎的手,带她退了下去。 霍明嫣转向郦太后:“皇祖母,昭宁郡主真的失忆了吗?启祥宫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郦太后并没拿正眼看她。 她淡淡道:“既然御医们都说是撞到了脑子,想必不会有假。她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父兄和母亲皆都惨死,夫君又死在了异国他乡,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哀家做主,从此以后,京城再无昭宁郡主,哀家要为她改名宁昭,只说是郦家的养女。你替哀家吩咐宫人,不许他们再在昭昭面前提起从前。” 霍明嫣眉尖轻蹙,不解地看着她。 郦太后和她祖母一样老谋深算。 出于爱护沈银翎的目的,为她改名宁昭? 这怎么可能? 郦太后无利不起早,这老东西必定别有算计! 郦太后一颗一颗捻着佛珠。 沈银翎失忆也好。 珠儿嫁给了裴庆,其余郦家女儿也都许了人家。 可郦家还得出一位皇后或者贵妃。 如果她能把沈银翎送到陆映的龙榻上…… 从前的沈银翎太过倔强,是万万不可能如她意的。 如今她既然失忆了,那就别怪她利用一二了! 思及此,郦太后抬眸睨向霍明嫣:“皇后难道不想抹去她的存在吗?” “皇祖母,”霍明嫣轻笑,“您知道臣妾想抹去的并非是这种存在,而是……” ——而是沈银翎的命。 霍明嫣吃了口茶,没直接宣之于口。 郦太后也端起茶盏。 她慢条斯理地撇开茶沫,缓缓道:“皇后怀着身子,等孩子生下来,便是我大周皇族的嫡长子,想必受封太子指日可待。霍家拥兵数十万,再加上皇后所出的皇太子……哀家记得,当年太上皇厌弃他的皇后和镜危,便有这重缘故。” 霍明嫣心头一凛。 她很清楚,天子最忌讳外戚势大。 “所以,”郦太后冷冷瞥向她,“皇后在后宫之中,还是莫要太过强势。” 后殿。 郦珠陪着沈银翎坐在床榻边。 听宫女过来禀报说霍皇后离开了,她不由松了口气。 她为沈银翎捋了捋额角垂落的乱发:“从前是你帮我,现在轮到我保护你了。” 正说着话,郦太后身边的嬷嬷过来,请郦珠过去。 得知郦太后打算为沈银翎更名宁昭,将她伪造成郦家养女,还要把她送到陆映的床榻上,郦珠十分不可思议。 她道:“皇姑奶奶,昭宁郡主已是厌弃了表哥,您何必强人所难——” “住嘴!”郦太后不悦,苍老的眼眸里尽是勃勃野心,“大周的皇太子,必须由咱们郦家的女人生出来!” 郦珠攥紧手帕。 关键沈银翎也不是她们郦家的女人啊! 而且太上皇也不是皇姑奶奶生出来的…… 于是今日之后,京城再无从前的昭宁郡主。 慈宁宫却多了一位宁姑娘。 郦太后扬言说是郦家寄养在江南道观的养女,近日才返回京城,因为她十分喜爱所以接进宫里陪伴。 陆嘉泽和薛绵绵等人,本想偷偷告诉沈银翎真相。 可是见她如今怡然自乐,在慈宁宫的日子简单纯稚,便硬生生压下了念头。 仇人如沈行瀚、霍明嫣一流,见她安分守己谨小慎微,再不像从前那般到处搞幺蛾子,也乐得自在,便专注于发展自己的势力,不再找她的麻烦。 冬去春来,斗转星移。 边关连连传来大捷。 西域二十一国,短短三年间,竟是被陆映打下了整整十五国。 大周的疆土,比起陆煜在位期间硬生生翻了三倍。 民间自然也有声音,指责陆映穷兵黩武,声称徭役赋税太过疴重,但更多的人称颂陆映是千古一帝,为他写了不少歌功颂德的诗赋。 临近这年年关,西北传来消息,说陆映即将班师回朝。 朝野上下欢喜沸腾,皇宫里处处张灯结彩,随时预备着恭迎圣驾回宫。 京城落了初雪。 沈银翎站在慈宁宫的梅花树下,将枝头堆积的细雪扫进白玉小瓮,用来泡茶。 那个人,终于要回来了吗? 她抱着小瓮,低垂的长睫遮掩了瞳眸里的情绪。 … 陆映回宫的这日,沈银翎没去参加承喜殿的庆功宴。 她如同平日一般练字看书,给琢玉绣一件斗篷—— 郦太后当她失忆了,和她说琢玉是她从前在江南的时候生的,夫君死的早,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沈银翎听她絮絮叨叨地编着谎言,有些想笑,但想起国仇家恨,又笑不出来。 第二天清晨,沈银翎照例去侍奉郦太后用膳,却在殿内撞见了陆映。 他是来给郦太后请安的。 他玄衣金簪宽肩窄腰,腰间扣着蹀躞玉带,因为在战场上浸淫了三年的缘故,周身杀伐之气愈发浓郁,像是一把在血水中泡久了的狭刀。 他端坐在那里,狭眸眼尾多了一处指甲长的疤痕,昔日的金相玉质清冷矜贵化作慑人的狠戾,仿佛他永远都找不到那把能够收容戾气的刀鞘了。 第492章 如今到底还是放下了她 察觉到脚步声,陆映抬眸瞥向珠帘。 挑开珠帘的女子穿了身莲青色对襟兔毛领的袄裙,云鬟雾鬓芙蓉花面,眉眼似雾青色春山,一点朱唇宛如含樱,没戴什么珠钗首饰,只髻边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 她捧着一只白瓷盅,进来后好奇地看他一眼。 似是注意到他锦袍上的绣金蟠龙纹,她低眉敛目福身行礼:“臣女给陛下请安。” 陆映摩挲着墨玉扳指。 海棠跟在沈银翎身后,同样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 她不知陆映是否知晓她家主子现在的情况,更不知他是否还愿意聆听她的近况。 毕竟三年前,他们算是不欢而散。 纠结半晌,海棠还是恭声道:“宁姑娘是三年前入宫的,摔坏了脑子忘了前尘往事,太皇太后怜惜宁姑娘,特意留她长住慈宁宫。” 陆映面无表情:“起来吧。” 沈银翎站起身,忍不住好奇地偷看陆映两眼,仿佛当真从未认识过他。 半晌,她主动道:“陛下眼尾的疤痕好吓人。” 陆映没说话。 德顺侍候在他身后,解释道:“是陛下在西沙堡留下的。当时陛下带着十几名心腹深入大丽国腹部,打算窃取山河舆图,却被三千敌军团团围住。还以为是必死的局呢,没想到竟然硬生生撑到了援兵过来。陛下眉眼这处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要是再偏上小半寸,恐怕左眼就保不住了!” 这三年,他和桂全跟着陛下南征北战。 陛下沉默寡言,在战场上却十分狠戾。 不止是对敌人,更是对自己。 每一场战争,他都毫不惜命地冲锋陷阵,那刀子捅进他的胸口,他连吭都不吭一声! 靠着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陛下这三年斩杀的敌军,比大周其他将军加起来还要多! 如今陛下的名声已经在西域诸国彻底传扬开来,威慑力之大,能止小儿夜啼。 沈银翎稀罕道:“臣女未曾去过西域,更不曾见过战场的残酷。臣女平日绣花时被针扎到手都会疼,想必陛下受伤时更疼吧?” 陆映正在吃茶。 闻言,他抬起眼帘,淡淡扫她一眼。 她满脸天真敬慕,眼中的心疼之色不似作假。 陆映收回视线,没有回答她。 恰在这时,郦太后终于姗姗而来。 老人扶着嬷嬷的手落座,打量陆映半晌,疼惜道:“瘦了!” 她对陆映自然没有祖孙之情。 她也知晓陆映对她同样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宫里演祖孙情深的戏码。 陆映起身请了安,才道:“战场艰辛。” 郦太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沈银翎身上:“哀家还没过来的时候,想必你已经见过了昭昭?她是郦家的养女,按理,该称呼你一声表哥。” 桂全捧着拂尘站在旁边,忍不住低头想笑。 这京城之中,称呼他们圣上为表哥的女子也太多了。 如今又来了一位—— 偏偏这位还是陛下从前最放不下的。 只是放得下放不下的,三年过去,陛下在边疆经历了大大小小那么多场战争,命悬一线无数次,如今到底还是放下了。 就是因为彻底放下了,所以陛下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班师回朝。 郦太后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陆映突然问桂全:“阿姒还没过来吗?” 阿姒…… 这个亲昵的称呼,令慈宁宫大殿寂静了一瞬。 桂全恭敬道:“您心疼阿姒姑娘赶路辛苦,吩咐宫女们不许打搅她睡觉,因此今晨起得晚了些。这个时候,想必快到了。” 德顺笑吟吟望向珠帘外:“这不是来了?” 众人望去。 一位女子牵着一对龙凤胎,款款跨进门槛。 是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身穿香妃色绣花撒金袄裙,拢着毛色极好的白狐尾披肩,发间簪着紫金八宝百花钗,像是画子里走出来的神仙妃子。 她牵着的龙凤胎各自戴着金锁如意项圈,打扮得干净讨喜。 女子给郦太后请了安,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还不快给曾祖母请安?” 曾祖母…… 这个称呼,再次令慈宁宫陷入诡异的寂静。 郦太后捻着佛珠的指尖暗暗用力收紧。 她勉强挤出一个慈爱的笑脸,问道:“镜危,他们是……” 陆映道:“是儿臣的子嗣。” 郦太后陡然捻紧佛珠。 她是知道的,陆映御驾亲征之前,小陈太医查出他饮了绝子药,后来在皇后的强烈要求下替他调理好了身子。 那这两个孩子…… 郦太后原本还想在今日,好好撮合沈银翎和陆映。 可是现在看来…… 她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甚至近乎狰狞扭曲:“哀家今日才知道。” “儿臣欲封阿姒为贵妃,赐封号宁。”陆映抱起龙凤胎里的妹妹,“阿姒一家于儿臣有恩,当年儿臣被困西沙堡,食物和水耗尽,朕又身负重伤,是她阿兄拼死护着,支撑到了援军过来。她是军中医女,忍着丧兄之痛,不眠不休地照看了朕三天三夜。从前的陆镜危已然死在战场上,如今朕因她而活,朕欲要送她盛世安宁。” 陆映瞥向沈银翎:“宁姑娘长住宫中,为了避讳,不可再与阿姒的封号用同一字。既然是郦家养女,那你今后便改姓郦。” 狭眸深沉淡漠,无一丝感情。 沈银翎对上他的视线,绽出一个温柔纯稚的笑脸:“陛下和贵妃娘娘在战场上互相扶持,令人感动。臣女不敢与娘娘用同一字,臣女谢陛下赐姓。” 郦太后气笑了。 陆映等人走后,她猛然将佛珠重重掼在桌上。 沈银翎捧着白瓷盅过来,温声道:“娘娘为何发怒?这是臣女今晨从梅花枝上新采的雪水,特意煎了香茶请娘娘享用。” 她为郦太后斟茶。 一双手很稳,茶水无一滴溢出。 郦太后猛然抚落茶盏,厉声道:“你当真不记得前尘往事了?!还是装得太过,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沈银翎茫然:“娘娘这话是何意?” 郦太后怒不可遏,指着外面道:“一个霍明嫣也就罢了,如今又来了个同甘共苦的宁贵妃!现在的你与镜危之间隔着三年光阴!你要如何争宠?!” “争宠?”沈银翎依旧不解,“您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臣女一个字也听不懂?” 第493章 昭昭,你觉得陛下怎么样? 郦太后此刻看见她就烦。 她宁愿站在这里的是昔年那个不可一世奸诈狡猾的昭宁郡主,也不愿意是这么个天真无知的傻白甜! 她黑着老脸,不耐烦地摆摆手:“出去!” “那好吧。” 沈银翎委屈地福了一礼,退了下去。 穿过缀满大红宫灯的回廊,园子里积着薄薄一层雪,在清晨折射出玉色。 回廊幽深,少女莲青色的袄裙肃穆清冷。 她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却突然嘲弄地笑出了声。 … 是夜,海棠呈给沈银翎一封请帖:“是薛府送进宫的,宣北侯请您三日后前往赴宴。” 宣北侯是薛伶的封号,他在对西域诸国的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因此封侯。 沈银翎扫了一眼,重又对镜卸下簪环:“宫里怪闷的,太皇太后的脾气也愈发暴躁,出去走走也好。” 海棠低着头,为她梳拢鸦青色蓬松长发。 在郡主目前的认知里,她应当和薛伶从未有过接触才是。 可郡主却没问薛伶为何会邀请她。 她咬着唇瓣抬起眼帘,恰巧撞见了铜镜里那双漂亮明媚的狐狸眼。 镜中女子如同兽物般微微歪头,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是海棠熟悉至极的那种笑容。 桃花月牙梳慢慢梳到底。 海棠小声道:“您会达成所愿的。” 薛府的宴会很热闹。 薛伶如今是朝堂新贵,前来庆祝他封侯的宾客络绎不绝,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沈银翎过来的时候,关家的人也刚到。 承蒙薛伶“关照”,关淞原这三年来的官职纹丝不动,依旧是翰林院里一个不入流的小官,霍明嫣虽然有心抬举,可薛伶的背后是陆映,于是与关淞原同一年登科的进士们皆都得了升迁,更显他原地踏步的尴尬。 关淞原不想来找薛伶。 可他如今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昭昭!”薛绵绵欢喜地小跑到沈银翎面前,亲昵地牵住她的手,“我好想你!” “前几日才见过,你又想我了。”沈银翎为她扶了扶金步摇。 薛绵绵见四周无人,才试探道:“你这两日见过陛下没有?” 沈银翎拿了白玉碗,喂池子里的锦鲤:“在太后宫里见过一面。” 薛绵绵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一边绞着手帕,一边小声道:“你……你觉得他怎么样?” 她倒是宁愿昭昭永远想不起从前,永远想不起陛下与她的那段感情。 否则…… 陛下三宫六院新人在怀,可昭昭却是孤家寡人。 未免太可怜了。 沈银翎注视池面。 正值冬日,池面清冷的好似冻腻的青玉,几十尾锦鲤懒洋洋地游曳过水下,留下长长的涟漪,搅碎了对面倒映出的那道金簪玄衣的修长身影。 沈银翎把鱼食撒进水里。 她道:“陛下长得很好看。” 薛绵绵愣住:“啊?就……就只是长得很好看?” 沈银翎沉吟片刻,道:“他额角有一道疤,瞧着怪吓人的。我想,他这几年在战场上南征北讨,明明是帝王却跟将士们同甘共苦,他一定过得很辛苦。绵绵,我很崇敬他,也很心疼他。” 鱼食四散。 水下锦鲤蜂拥而至,争相进食。 第494章 朕亲自来 疏影横斜。 水边一树梅花被北风吹拂,水面上很快落了薄薄一层粉白花瓣。 待到风停,沈银翎缓缓抬眸,对面已经没了那道身影。 她弯起朱唇,将白玉小碗递还给侍女:“此处风大,咱们进屋说话吧。” 薛府的暖阁很热闹,聚集了不少女眷。 上官敏和郦珠站在一块儿,看着被贵妇小姐们热情围在正中间的沈银翎。 她们正在向沈银翎讨教衣饰搭配和妆容的问题。 郦珠摸了摸自己戴在髻边的那支黄金樱桃发钗,笑道:“她如今改了性子,这两年愈发温柔似水通情达理,竟然交了不少朋友。我都有些嫉妒了。” 上官敏撇去茶沫,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茶。 对于沈银翎究竟有没有因为撞到脑子而丢失记忆这回事,她依旧存疑。 但无疑,只要沈银翎真心想哄好谁,她是一定能做到的,无论是这些京城贵女,还是…… 视线穿过湘绣屏风,落在外间的男眷那边。 居中的青年龙章凤姿不怒自威,帝王气度愈发摄人。 上官敏不知道沈银翎的计划。 但她肯定,在她的计划里,必定有陆映的一环。 距离开席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候,薛府下人突然进来禀报,说是宁贵妃到了。 踏进暖阁的女子满头珠翠衣着绫罗,身量比寻常姑娘还要高挑,笑起来时眉目带着北方姑娘特有的深邃明艳,很好相处的样子。 陆映亲自迎她。 他当着行礼的众人,把谢疏衣的手捧在掌心:“天寒地冻,何苦走这一趟?” “陛下……”谢疏衣娇嗔,“宣北侯与咱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是过命的交情。他的宴席,臣妾如何能缺席?” “对了,”谢疏衣突然满脸向往,“臣妾在边关的时候,就听说京城的马球最是有趣,左右还没到开席的时辰,臣妾想亲自体验一番打马球。” 陆映道:“好。” 行礼的众人面面相觑。 众所周知天子不近女色,没想到却对宁贵妃如此迁就钟情。 薛绵绵担忧地偷偷瞟向沈银翎。 沈银翎抓住了她的小动作,不解道:“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没……”薛绵绵慌忙收回视线,“没什么……” 陆嘉泽提议:“除了宁贵妃,在场的女眷里面还有不少弓马娴熟之辈,依我看,不妨干脆让男女宾客都可报名参加,如此才热闹!” 霍明栩闻言,立刻双眼发亮地望向沈银翎:“翎姐姐和我一队吧?!” 陆嘉泽和霍明栩年纪相仿,这三年也曾赶赴边关,参与了好几场战役。 只是一回到京城,两人就依旧孩子心性。 沈银翎弯起眉眼,道:“那我去换身骑装。” 场上很快分出两支队伍。 一支以陆嘉泽为首,一支以霍明栩为首。 薛伶抱臂站在陆映身侧,桃花眼藏着狡黠的暗芒:“有意思。” 薛绵绵站在观赛的人群里,看着场上泾渭分明的两支队伍,不明白哪里有意思。 宁贵妃在陆嘉泽的队伍里,昭昭在霍明栩的队伍里…… 新欢旧爱…… 她都要担心死了! 薛伶忽然问陆映:“陛下觉得,哪支队伍会赢?” 陆映没理他。 待到球赛开始,两支队伍起初还是势均力敌的状态,渐渐的霍明栩那边占据了上风。 宁贵妃谢疏衣似乎很不满,敛去了那副温婉大方的姿态,冲陆嘉泽骂着什么话。 陆嘉泽便拎着球杆训斥起自家队员们,俨然一副责怪他们的姿态,只是眉眼深处却不见生气,反而藏着丝丝缕缕的腹黑狡猾。 薛伶玩味:“肃王世子这是在故意放水?” 为了沈银翎故意放水。 中场休息的时候,薛伶望向左侧的霍明栩。 霍明栩正把自己随从递来的热水献给沈银翎:“半年不见,翎姐姐的马球打得越发好了!刚刚你打进了好几个球,连陆嘉泽都没拦住,简直太厉害了!” 沈银翎接过那盏水,仰头饮了半盏,眉眼盈盈:“是霍公子配合得好。霍公子的御马之术也精进许多,你在战场上必定杀了很多敌军吧?你是不是咱们大周最骁勇善战的猛将?” 霍明栩:“那我肯定是啊!我跟你说,就上个月……” 薛伶又望向右侧的谢疏衣。 谢疏衣紧紧拽住陆映的衣袖:“陛下!臣妾是一定要赢了比赛的!” 陆映看着她,指了指唇。 谢疏衣愣了愣,旋即会意地取出一盒胭脂,往自己唇上又补了些。 陆映这才瞥向正在喝水的陆嘉泽:“待会儿你别上了,朕亲自来。” 陆嘉泽不满:“为什么?!臣弟打得不好吗?” 陆映:“好不好,自己心里没数?” 陆嘉泽:“……” 于是后半场的马球比赛,变成了陆映和霍明栩的对抗。 年轻的帝王金簪玄衣蹀躞束腰,戴着鹿皮手护的修长左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提着马球球杆。 明明是官宦人家的马球场,他却似横刀立马,只在寒风中抬起漆黑眼睫,淡漠地盯着对面的霍明栩。 第495章 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天呐……” 薛绵绵紧张到不可自抑,下意识攥住袖角。 薛伶回眸看她,似笑非笑:“你抓谁的衣裳呢?” 薛绵绵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余竟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连忙讪讪地松开手。 场内的比赛已经开始。 尽管陆映从未打过马球,但他毕竟是在马背上厮杀出来的帝王,稍作熟悉之后几乎所向披靡,霍明栩等人根本拦不住他,很快就追平了上半场的分数。 霍明栩满头大汗,颓败地挥舞球杆冲他大喊:“姐夫,你就不能让让我们?!” 谢疏衣策马来到陆映身侧,同他并肩而立,笑容比上半场时明媚许多:“霍公子此言差矣,球场如战场,怎能相让?要怪只怪你球技比不上咱们陛下!” 冬阳温暖。 她骄傲恣意,好似一只懒洋洋的精致西洋长毛狗。 看的霍明栩生出一肚子气。 “霍公子擦擦汗。” 柔和的女音传来。 沈银翎策马过来,递给霍明栩一块手帕。 霍明栩连忙接过,宝贝似的紧紧攥在掌心,没舍得拿来擦汗:“翎姐姐,还是你好!我一定要赢了这场比赛,给你长长脸!” 沈银翎轻笑:“霍公子真是奇怪,怎么总是称呼我翎姐姐?我名字里又不曾有这个字。长脸一事,更是无从说起。不过是一场平平无奇的马球比赛罢了,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参加的人这么多,为何要独独为我长脸呢?” 霍明栩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陆映和谢疏衣同他们擦肩而过。 北风吹拂着霍明栩掌心的手帕。 是一块柔软的杏粉色丝帕,角落绣着漂亮的“昭”字。 帕子上熏过香。 一缕香被风送到陆映的呼吸里。 是极致清冽的冷梅香。 比赛还剩最后一刻钟。 紧张的混乱之中,霍明栩的骏马不知被谁绊倒在地,连带着他也狼狈地摔了个跟头。 藏在怀袖里的杏粉色丝帕掉落在地,被前来查看情况的队员们踩进了淤泥里。 霍明栩悲惨地大叫一声:“我的帕子!” 他手脚并用想爬过去捡,却被裴庆架了起来。 裴庆眉头紧锁,一边扶着他一边严厉呵斥:“你坠马受伤,腿上都是血,不想着赶紧包扎,怎么还有心情去管手帕?!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分不清轻重缓急?!” 霍明栩出征那年,一直待在他的军帐下做事,因此裴庆是真心实意关心他。 可霍明栩死活不肯下场,非闹着要去捡手帕。 薛伶不知何时进场的,倾身拣起那条杏粉色手帕,笑道:“都脏成这样了,霍小将军还留着干什么?还是拿去扔了吧。小将军若是喜欢手帕,薛府可以奉上千百条。” 薛府侍从接过手帕,麻溜儿地拿去销毁了。 霍明栩痛心疾首:“不是!这手帕不一样!你们——” 不等他再说什么,裴庆直接把他拖下去看大夫了。 剩余的比赛,因为霍明栩不在的缘故,比分被完全拉开。 尽管沈银翎等人全力以赴,可还是敌不过陆映那一方的霸道进攻,比分竟硬生生悬殊到了四十五比二十二的地步! 北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沈银翎在马背上伏低身子,一双眼紧紧盯着陆映球杆底下的马球。 哪怕只有一球呢? 哪怕只挡住一球,也是好的呀。 马球刺破空气。 一位纨绔勉强挡住陆映打过来的球,借着惯性往沈银翎这边打来。 沈银翎下意识去接,可是那一球力道太重也太快,再加上被那纨绔打偏了,竟直接打到了她的身上! 她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郦姑娘!” 周围都是紧张的呼喊声,众人哪还顾得上比赛,纷纷跑去看她。 沈银翎捂着胸口,狐狸眼疼得泛起泠泠泪光:“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都疼哭了!” “郦姑娘,我背你去看大夫!” “你滚开!郦姑娘是胸口受了撞击,怎么能背?!郦姑娘,还是我抱你去看大夫吧!” “……” 他们七嘴八舌,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霍明栩拄着拐杖,站在场边焦急大喊:“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连翎姐姐都护不住!赶紧拿担架抬呀!都还愣着干什么呀!气死我了!” 他气急败坏,恨不能用拐杖去敲他们的脑壳儿。 薛府后院很快收拾出一间暖阁。 府医看过沈银翎的伤势,说是皮外伤。 霍明栩自责道:“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没出事,我说什么也不会让翎姐姐受伤的!” “都说是皮外伤,养几日就好了。更何况,这事儿也不能怪你呀。”沈银翎安慰他。 霍明栩眼眶红红的,像一只耷拉脑袋的小狗:“翎姐姐……” “好了,我没事的。” “我……”霍明栩咬了咬牙,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翎姐姐,我想照顾你!” 沈银翎轻笑:“我这里有丫鬟伺候,哪就需要霍公子照顾了?” “我是说,我想照顾你一辈子!”霍明栩突然握紧她的手,“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只是我姐姐不许我说!我姐姐总说我年纪小,没见过真正好的名门贵女。可我要那么好的干什么?!喜欢这种事,难道是按照那人的好坏来的吗?我喜欢你,就算你是一个很坏很糟糕的人,我也喜欢!当然,我不是说翎姐姐你很坏……” 尚未弱冠的少年,急得语无伦次。 沈银翎已经支撑着坐起。 细白的手掌撑着床榻边缘,她低头垂目,柔顺浓密的青丝顺着一侧肩颈蜿蜒滑落,勾勒出美人纤盈饱满的窈窕体态。 在霍明栩看不见的地方,沈银翎的狐狸眼里掠过凉薄讥嘲,她的声音却带着蛊惑的温度:“霍公子……喜欢我?” 暖阁外的廊檐下。 金簪玄衣的青年,背对墙壁,安静地站在阴影里。 细密纤长的眼睫,在面颊上覆落出比阴影更晦暗的黑色。 第496章 姐夫,我要给翎姐姐一个家 暖阁。 冬阳照进红绡帐,撑着床榻的美人被勾勒出如梦似幻的潋滟光影。 她垂眸看着霍明栩,朱唇轻启:“霍公子……喜欢我?” 像是滚过云海的惊雷。 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令霍明栩浑身一震,仿佛浑身都过了一遍电流,叫他又是心慌又是身体发烫,就连手掌心都冒出了一层汗。 他喉结滚动,缓缓仰起头。 女子的面容隐在暗处,只能看见她精致无瑕的雪白下颌。 他不敢多看,慌乱地收回视线:“我……我喜欢翎姐姐……从很久之前就喜欢了!我……我想求娶翎姐姐……我想娶你,就像我姐夫娶我姐姐那样!” 几句话说完,他连后背都湿透了。 他低头蹭了蹭掌心的热汗,既害怕听见沈银翎的回答,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沈银翎默了很久,才郑重道:“我已经知晓霍公子的心意。” 霍明栩猛地仰起头:“那——” “但是……” 沈银翎打断了他的话。 她今日薄施粉黛裙钗素净,减弱了因那副过于秾丽明艳的长相所带来的攻击性,呈现出天然的纯真无辜来。 她柔声:“但是,我还不了解霍公子的性情和爱好,不了解你是否愿意怜我、爱我、为我付出,不了解你是否与我是同路人。所以,恕我无法立刻给出回答。” 霍明栩一愣,立刻红了眼。 他失落地低下头,脸上的期待之色尽数化作黯然悲伤。 “不过,”沈银翎噙起一个微笑,“我很愿意与霍公子多多相处。如此,既是给你一个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至于结果如何,我想看霍公子今后的表现。” 霍明栩耷拉的眉眼立刻迸发出精神来,像是嗅到肉骨头的小狗。 他满眼亮晶晶地仰视沈银翎:“当真?!翎姐姐,你当真愿意给我机会?!” 在得到沈银翎的肯定之后,他欢喜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在暖阁里翻了两个跟斗,又和沈银翎柔声细语了好一番,又说要去看看药煎没煎好,这才离开暖阁。 他是翻着跟头穿过回廊的,因此没看见靠墙而立的陆映。 陆映瞥他一眼,缓步踏进暖阁。 沈银翎正低头检查胸口的伤势,听见脚步声,连忙合拢衣裳抬眸望去。 见是陆映,她正欲起身行礼,陆映冷淡道:“既受了伤,就不必多礼了。” 沈银翎垂眸:“陛下见谅。” 陆映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冷眼睨她:“玩弄霍明栩,你很开心?” 沈银翎猛然抬起头。 陆映看见她的芙蓉花面一片惨白,似乎是因为羞怒,又渐渐浮起一层洇血般的薄红。 她纤细的十指紧紧抓住锦被,连眼眶也红透了:“臣女没有玩弄霍明栩!臣女虽出身低微,只是郦家养女,但也知晓礼义廉耻!陛下是明君,是征伐诸国的帝王,君无戏言,‘玩弄’二字若是传出去,臣女名声尽毁,以后如何自处?!” 陆映注视她的目光幽冷无情至极:“你不过是故作失忆,别有所图罢了。玩弄人心,不正是你最擅长的吗?” “臣女没有!”沈银翎失声。 两行清泪顺着雪腮滚落。 “臣女,愿以死明志……” 她一字一顿,忽然起身,狠狠撞向墙壁。 陆映站在原地,没有去拦。 目光却如跗骨之蛆随影随行,似要把沈银翎盯出一个窟窿。 在沈银翎撞上墙壁的刹那,一道破风声陡然传来! 霍明栩手里的药碗丢落在地。 他急切抱住沈银翎,在空中转身,用自己的脊背挡在了她和墙壁之间。 脊骨撞到墙上,他疼得发出一声闷哼,却第一时间望向怀里的女子:“翎姐姐?!” 沈银翎伏在他怀里,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哽咽不成语:“陛下说,我玩弄于你……我欲以死明志,你为何拦我?!” “姐夫!”霍明栩愤怒地转向陆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翎姐姐?!翎姐姐没有玩弄我,她是真心待我的!” 陆映冷眼盯着沈银翎。 视线有如凌迟,一寸寸扫过她埋在霍明栩胸膛上的脸,一寸寸扫过她紧紧抓住霍明栩衣襟的十指,最终落在霍明栩覆在她后腰窝的那只手上。 霍明栩迎着陆映的目光,理直气壮:“翎姐姐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难道我还能不知道吗?!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女子比她更加天真无邪善良单纯!一切过错,都是你和姐姐造成的!你们犯的错,为何要牵连到我头上?!我只是想给翎姐姐一个家而已,难道这也有错吗?!” 陆映的目光,终于放在了霍明栩的脸上。 他缓声:“给她一个家?” “是!”霍明栩勇敢地挺直脊梁,“我要给翎姐姐一个家!” 第497章 姐夫,你在嫉妒我 陆映问道:“你可知,她曾嫁过人,还有一个孩子?” “那又如何?”霍明栩不屑,“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别的!我管她有没有嫁过人、有没有生过孩子,翎姐姐就是翎姐姐呀!就算她嫁过一百次,她也依旧是她。从前种种,不是她犯的错,那只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一些微不足道的经历罢了!姐夫,我虽不及你年长,却也知道人生是可以翻篇的。现在,我想陪着翎姐姐翻到下一个篇章。在这个崭新的篇章里,陪伴翎姐姐的人,会一直是我!” 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热血,赤胆忠心。 不管现实,不计后果,用最嚣张的方式,宣告出他三年来的仰慕和情愫。 沈银翎从他怀里仰起头,纯稚的狐狸眼愈发潮红:“霍公子?” 霍明栩安抚般将她藏进自己怀里,抬袖挡住了她的脸,杜绝了陆映的视线。 他定定盯着陆映:“现在,姐夫知道我的决心了吗?” 隔着半丈远,陆映的身体紧绷如弓弦,似乎正在极力隐忍什么。 他眉眼沉寒:“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你年少无知,不过是见她美貌才对她如此上心。霍家的继承人如此沉湎女色,恐怕你姐姐绝不会同意她过门,霍家更不会同意。” 霍明栩攥紧拳头,一字一顿:“究竟是他们不同意,还是你不同意?” 陆映厉声:“霍明栩!” 霍明栩:“你嫉妒我!” 仿佛弓弦绷紧到彻底断裂。 无形的风化作锋利的片片刀刃,在空气中恐怖无声地蔓延推进,要将不远处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切割成无数残片。 而霍明栩迎着陆映有如凌迟的视线,红着眼重复了一遍:“你嫉妒我。” 顿了顿,他又道:“姐夫可还记得,当年宫中的春日宴?” 当年宫中春日宴,有一个名叫“提灯寻宝”的小游戏。 他帮翎姐姐找到了许多颗夜明珠。 可是姐夫却不许他和翎姐姐走在一处。 姐夫说: ——你年纪尚小,不懂何为真正的喜欢。朕今夜教你一个道理,所谓喜欢,该是成全,该是保护。你若当真喜欢昭宁郡主,就该从长远计议才是,而不是贪一时欢愉,给她带来麻烦。今夜你且先回去,改日朕会帮你劝你阿姐。 他相信了姐夫的话。 可是后来他从姐姐那里得知,就在那一晚,姐夫在石宫里霸占了翎姐姐。 他承诺会帮他娶翎姐姐,可他转眼间就自己霸占了翎姐姐! 霍明栩愤怒道:“姐夫骗我骗的那么狠,我再也不要相信你的鬼话了!” 不等陆映再说什么,他牵起沈银翎的手,大步离开了暖阁。 沈银翎回眸。 金簪玄衣的青年,拥着紫貂毛大氅,如一把插进阴影的寒刀。 她瞧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紧绷隐忍的下颚线条。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窥视,他冷冷转向她。 沈银翎当即露出一个害怕的神情,怯怯收回视线,低头随着霍明栩离开。 纯良无害的紧。 薛家的宴席散场后,沈银翎登上回宫的马车。 她撩开一角窗帘,瞧见陆映他们也出来了。 临上马车前,宁贵妃谢疏衣和送出来的薛伶笑语盈盈。 她那般端庄淑贵,身量又高,远远望去好似同小叔子讲话的长嫂一般贤良温婉,而薛伶负着手,亦收起了一身的刺儿,只垂眸而笑安静聆听。 陆映忽而把谢疏衣拽过来,伸手拢了拢她围在颈间的雍容狐尾,仿佛是怕她着凉。 隔着一段距离,沈银翎看着陆映的薄唇,他似乎说了“风大”两个字。 沈银翎望向冻玉般的阴天。 几蓬枯草被卷上天,是起风了。 夹在寒风里的雪霰拂面而来,温柔地落在沈银翎的眉梢眼睫。 她放下窗帘,并不在意这些微风雪,只温声道:“走吧。” 第498章 这孩子大约就是她与崔季生的那个 是夜。 临近年关,今夜宫中风雪渐盛,冻得宫人们忍不住躲懒,连巡逻的侍卫都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戒心。 一道纤弱的身影提着宫灯,悄然踏进了矗立在风雪中的巍峨石宫。 石宫里的地下暗河并未结冰,宫人们鲜少进来,因此没发现这里的暗河比起三年前宽了一丈有余,竟能供一叶扁舟穿梭而行。 此刻,一艘小船就停在暗河边。 少女提着灯登上船,慢条斯理地摘下兜帽,昏暗的笼火中露出一张芙蓉花面。 她道:“走吧。” 虞锋领命,划着船悄然驶离。 半个时辰后,沈银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七宝阁。 楼上熏笼正热,文梨落趴在铺满珍稀兽皮的紫檀木四角贵妃榻上,正困倦打盹儿,不期然被沈银翎摇醒。 文梨落揉着眼睛,抱住拂尘坐起身:“你来了……” 沈银翎落座,信手拿过账本:“查清楚没有?” 文梨落吃了口山楂糕,消解了困意,神秘兮兮道:“他这次突然班师回朝,不是因为宁贵妃和那两个孩子,而是因为他身边有奸细。” “奸细?” “他虽然打下了十五国,但连年征伐,赋税徭役比陆煜在位时还要苛重。如果大周有人存心想反……” 沈银翎若有所思:“这个时候,最容易煽动民心。” “是。不仅仅是煽动民心,令百姓对他怨声载道,那人还在他身边安插了奸细。年前他在战场上受伤,那奸细在药里做了手脚,以致他伤口恶化,不得不班师回朝,暂作休整。” 沈银翎诧异:“他受了伤?” 白日里打马球的时候,她明明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文梨落又吃了块山楂糕,没再继续谈陆映的事,只道:“当年我跟你回京的时候,你说要做粮草生意,西北的粮草被钱多宝垄断,咱们插不进手。好在吴王肯帮我们,运作三年,如今江南万顷良田尽归咱们所有,说是掌控了大周的一半命脉也不为过。这些年前线战事频仍,咱们可是供给了一半粮草。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其实我挺看不透你的。” 沈银翎撑着雪腮。 视线落在灯烛上,燃烧的金色烛芯在她眼瞳里反复跳跃。 她低声:“接下来的事,我自有决断。倒是你,你母亲的仇,你待如何?” 文家家主原是入赘,却在文梨落的外祖父病逝以后,侵吞岳丈家产,将外室和外室女接进府里,活生生逼死原配。 文梨落身为原配之女,也被文父借着养病的藉口,远远送去江南庙观。 文梨落一扬拂尘,又拍了拍矮脚案上那一摞厚厚的账册:“你以为我这三年来,什么也没做吗?罗锡白留的本钱太丰厚了,再加上吴王的暗中支持,文家的生意,如今已经被我抢占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便是让他们乖乖把从前侵吞我外祖父的那部分,一点点全部吐出来。文葵香,没几天好日子了。” 寒夜里,烛火燃烧,发出细微的哔啵声响。 沈银翎斟了一杯热酒,弯唇敬向文梨落:“祝你我涤尽风雪,前路坦荡。” 文梨落举起酒盏,莞尔:“发财!” … 已至除夕。 才是清晨,沈银翎更衣梳妆完毕,陈嬷嬷牵着琢玉过来了。 四岁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因为郦太后的精心照料,比同龄人略高些,只是眉眼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清冷沉着。 据郦太后说,这孩子的相貌和做派像极了小时候的陆映。 琢玉姿态标准地作了个揖:“母亲安好。” 沈银翎无可奈何地瞧着他。 郦太后爱极了这孩子的稳重端肃,可她却很不喜,她更希望琢玉能像同龄孩子一样活泼顽皮打打闹闹,哪怕不懂事也没关系,至少能活得开心一些。 她想了想,道:“今儿过年,你不必拘束,多笑笑。” 琢玉沉默片刻,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怪扭曲的。 沈银翎:“……” 这孩子不笑也罢! 许是瞧出了沈银翎脸上的嫌弃,琢玉稚声解释:“母亲,孩儿天生就不爱笑。” 沈银翎扶了扶簪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是挺不爱笑的。 和陆镜危一个狗样。 然而好歹是自己亲生的,沈银翎只得牵起他的手踏出门槛,去给郦太后请安。 母子俩穿过回廊,琢玉道:“母亲,你为何不考问我功课?” 沈银翎:“沈忘,你想显摆你的功课可以直说的。” 半年前,俞青衡亲自进宫,接了沈忘去他府上启蒙读书。 沈忘虽然年幼,学东西却奇快,俞青衡爱重极了,恨不能把毕生所学都教给她。 现下被沈银翎拆穿小心思,沈忘难为情地红了小脸。 他稚声:“孩儿想成为母亲的骄傲。” “真是好孩子!” 沈银翎还没说话,一道夸奖的声音突然传来。 霍明栩走了过来:“咱们琢玉真是孝顺!喏,霍叔叔奖励你一个金元宝!” 是实心金元宝,沉甸甸的,工匠打造的很是精致可爱。 沈忘看了一眼沈银翎,见她没有反对,才捧过金元宝,奶声奶气:“谢谢霍叔叔!” 霍明栩真诚地望向沈银翎:“那日在薛家,翎姐姐亲口说过愿意给我机会,是以,我来陪翎姐姐过年,希望翎姐姐不要赶我走。” 沈银翎唇边噙着浅浅的笑容:“怎会?” 两人来到前殿的时候,陆映也来了,还带着那对龙凤胎。 陆映瞥向他们。 霍明栩今日精心打扮过。 他一改从前在北地时的粗野打扮,特意戴了顶嵌珠紫金冠,穿一袭惹眼的绯红色绣金团花纹束腰箭袖锦袍,脚蹬祥云纹挖金革靴,腰间蹀躞玉带挂满璎珞玉佩。 整个一孔雀开屏。 沈银翎正侧着脸和他说说笑笑。 而他俩中间,还牵着个小孩儿。 陆映捻了捻墨玉扳指。 这孩子大约就是她与崔季生的那个了。 好似叫什么,沈忘。 她与崔季生了小孩儿,如今又和霍明栩不清不楚。 这个女人,她想让霍明栩来当她孩子的爹。 陆映想着,冷漠地收回视线。 第499章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琢玉的亲爹呢 彼此见过礼,那对小双胞胎像是对琢玉生出了浓烈的好奇心,朝他走过来,近距离地观察他。 片刻后,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儿奶声奶气道:“你长得真好看,我们能和你一块儿玩吗?我是鹿鹿,他是我阿兄,叫小虎。” 小虎生得虎头虎脑,大约跟陆映在边境呆久了,经常和当地的小孩子玩一些行伍间的过家家游戏,他一撩并不存在的斗篷,上前一个屈膝半蹲,中气十足地拱手道:“大王气势非凡,我和妹妹愿意奉你为主!” 虽然是童言无忌,可这话放在宫中实在危险。 宫殿里落针可闻。 霍明栩正喝水呢,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沈银翎瞥向陆映。 他显然没有把孩子间的过家家小把戏放在心上,不仅没有出言训斥这对小双胞胎,还半垂着薄薄的眼皮,慢条斯理地撇去茶盏浮沫,不知在想些什么。 文梨落说他是受伤了才回京的…… 可是,她委实瞧不出来他伤在何处。 她又看向琢玉。 大约嫌弃这兄妹俩太过幼稚,琢玉翻了个漂亮的小白眼,不屑于搭理他们,骄傲地昂着头回到自己身边。 她摸了摸琢玉的小脑瓜。 这孩子一贯如此。 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和同龄孩子玩耍,别说过家家了,就连对鲁班锁、滚绣球、磨喝乐玩偶等小孩子都喜欢的玩具也不感兴趣,整日里除了读书,也就和比他略大两岁的白鹤鸣稍微愿意聊两句闲话。 沈银翎自问从未苛待或者严格要求过他,也不知怎的,他就自个儿长成了这副模样。 鹿鹿小嘴一瘪,委屈地红了眼眶。 她追到沈银翎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献宝似的递给琢玉:“我给你吃宝贝糖糖,你陪我玩好不好?” 琢玉依旧不屑,举起金苹果道:“你真傻,糖糖算什么宝贝,我手里的才是宝贝呢!” 鹿鹿和小虎发出一声“哇”。 他俩年岁尚幼,还不知道何为金银之物,只十分信服琢玉的话,好奇地仰着头仔细观察那只金灿灿沉甸甸的金苹果。 小虎垂涎道:“必定十分好吃!” “你真笨,”琢玉又翻了个小白眼,“这东西是不能吃的!” 鹿鹿不理解:“既然不能吃,那算什么宝贝?” 琢玉气坏了:“你们太笨了——” 话还没说完,他捧在手里的金苹果不小心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恰巧滚到陆映的靴履边,被他踩住。 琢玉连忙小跑着追了过去。 他蹲在陆映的脚边,盯着金苹果看了片刻,欲要伸手去拿,可是陆映踩得很重,他怎么也抠不出来,只得仰头望向这个沉默却不怒自威的青年。 四目相对。 琢玉没来由生出一股害怕,小声道:“你踩到我的苹果了。” 陆映面无表情:“你的?” 琢玉疑心他想抢自己的金疙瘩。 他白皙稚嫩的小脸上弥漫出委屈,转头冲霍明栩道:“霍叔叔,你看他……” 霍明栩咳嗽两声,解释道:“姐夫,这是我今天早上送给琢玉的新年礼物,你快还给他吧。这么大人了,跟小孩子置什么气?” 陆映:“……” 半晌,他冷冷道:“他才四岁,尚不知何为奢靡与节俭,亦不知何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送他一斤黄金,叫他年纪轻轻便只知金银之物,养成骄奢淫欲的习性,将来又待如何?” 霍明栩委屈:“姐夫,我不过就是送了个金苹果而已,大过年的,高兴嘛!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更何况就算他想铺张奢侈也没关系呀,咱又不是没这条件!再说了,翎姐姐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外人这么多意见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琢玉的亲爹呢!哈哈哈哈哈!” 陆映面色沉寒,托着茶盏的手暗暗收紧。 有时候他很想把霍明栩的脑袋摘下来,瞧瞧里面究竟装了几斤水。 霍明栩和沈银翎,一个蠢一个坏,就他们这种教育孩子的方式,这孩子不养歪才叫奇迹。 正僵持之际,宫女匆匆进来禀报:“皇后娘娘到了。” 霍明嫣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牵了个三岁的稚童。 沈银翎好奇地打量母子俩。 这三年间,她长居慈宁宫,几乎从未和霍明嫣见过面。 如今细瞧,霍明嫣牵着的稚童生得白白胖胖,约莫吃得太好,块头竟比琢玉还要大一轮,脸颊肉嘟嘟的,几乎快把眼睛都要挤没了。 进来以后,他跟着母亲与众人见了礼,便躲到旁边吃东西去了。 霍明嫣显然极为宠溺这孩子,不仅不管他,还笑着对陆映解释道:“鸣儿正在长个子,因此能吃了些。” 这三年来,霍家军随陆映南征北战,圣眷正隆。 霍明嫣稳坐后位,又诞下嫡子,很是一副高枕无忧容光焕发的状态,就连平日里的妆容打扮都比三年前更加雍容华贵。 她落座后,视线掠过坐在沈银翎身边的霍明栩,脸上先有了三分不喜。 第500章 她发现陆映的脸皮比三年前厚了不少 时隔三年,霍明嫣已经学会了像那些京中闺秀一般优雅吃茶。 她半垂着眼睫,撇去茶盏浮沫,微微弯起唇角:“今儿除夕,不见阿栩去坤宁宫给本宫请安,大清早的你倒是有空陪着外人。怎么,在你心里,这外人竟比本宫还重要?” 霍明栩心虚地轻咳一声,语气却依旧坚定:“翎姐姐不是外人。” 翎姐姐…… 听着这个称呼,霍明嫣抚茶的动作顿住,秀美的面庞上弥漫开森森寒意。 她抬眸瞥向坐在对面的沈银翎。 自打她生下鸣儿,坐稳中宫之位,就再没把沈银翎放在眼里过。 今日细看,这女子素簪挽发云鬟雾鬓,一袭兔毛领莲青色对襟袄裙影影绰绰地勾勒出窈窕高挑的身段,虽打扮得素净,却难掩姿容姝丽国色天成,尤其是那双内勾外挑的狐狸眼,纵然乌润清澈,可眼波流转间依旧潋滟销魂勾人得紧。 也不知她吃了什么灵丹仙药,竟是比三年前还要娇艳绝色,仿佛芍药花开得正艳。 霍明嫣憋着一口气,正欲指责沈银翎勾引她弟弟,旁边的陆映冷淡道:“你阿弟如今有主意的很,连金子都开始论斤送了。” 霍明嫣看见了陆映正在把玩的那颗金苹果。 她瞳孔微微收缩,不敢置信:“阿栩,你疯了?!” 这颗金苹果得有一斤重! 阿栩作为鸣儿的亲舅舅,不曾给过鸣儿这么贵重的新年礼物,却给了沈银翎生的小贱种! 他还真把自己当成那小贱种的父亲了! 霍明嫣的眼睛宛如淬了毒,知晓此刻再骂沈银翎也是无济于事,不禁愤怒地起身道:“阿栩,你跟本宫出来!” 霍明栩烦躁地挠挠头,耷拉着脑袋跟她出去了。 他们走后,桂嬷嬷适时出来,朝陆映福了一礼,温声道:“太后娘娘今晨病了,说是今日就不见陛下了。太后娘娘还说,几位小殿下难得来一趟,请他们和沈小公子一块儿去寝殿,陪她说说话。” 沈忘却有些舍不得那颗金苹果。 他眼巴巴地望着陆映掌心的金苹果,又求助地瞅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在看见沈银翎朝他眨眨眼,暗示她会帮他要回那颗金苹果的时候,他才放下心,跟着桂嬷嬷等人进了寝殿。 母子俩的小动作,被陆映尽收眼底。 他眉骨下压,狭眸里掠过几分不虞。 这个女人自己喜爱富贵,便将她的小崽子也养成了如此心性。 他若再离京几年,只怕回来的时候那小崽子心性已定,到时候改都改不了。 可是玉不琢不成器,他不想那小崽子被这个可恨薄凉的女人养歪。 沈银翎温声道:“可否请陛下归还那颗金苹果?” 陆映:“不还又如何?” 沈银翎:“……” 半晌,她似笑非笑:“那是霍公子给琢玉的压岁钱,陛下要跟一个小孩子抢压岁钱吗?” 陆映:“抢又如何?” 沈银翎:“……” 她发现陆映的脸皮比三年前厚了不少。 殿内落针可闻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争执声: “本宫已经给你选好了未婚妻,乃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姐!今日宫宴就会为你赐婚!霍明栩,你再敢和那个女人来往,别怪本宫写信告诉祖母,请她亲自来京城治你!” “阿姐,当初你想嫁给表哥,于是家族不惜挟恩以报也要表哥立你为后!而我只是想娶一个柔弱可怜无依无靠的姑娘而已,凭什么你可以追求喜欢的人,而我却不可以?!” “混账!那尚书小姐清清白白知书达理,你不要她,却要一个嫁过人的破鞋——” “阿姐!”霍明栩的声音愤怒到近乎嘶吼,“你怎么自打来到京城以后,就变得如此面目可憎?!破鞋?什么是破鞋?!凭什么女子嫁过人就得被定义为破鞋?!那只是她人生的一段经历而已,凭什么要因为这个而瞧不起她?!我们关外,从来就没有这种规矩!阿姐不再是关外那个活泼可亲的阿姐了,阿姐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吼完,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把攥住沈银翎的手腕。 少年的呼吸急促而灼热,他红着眼眶凝视沈银翎:“翎姐姐,这个京城一点也不好,这里的人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我早就受够了!我带你去关外,我带你去见我祖母!她是天底下最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翎姐姐这么好,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他拉着沈银翎就想走,想起什么,又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她。 他喉结滚动,轻声询问:“翎姐姐,你……你想和我离开京城吗?” 霍明嫣愤怒地出现在殿外,也死死盯着沈银翎,仿佛只要她敢点头,她就会不顾一切杀了她以绝后患。 陆映则依旧端坐在官帽椅上。 他下颚线绷得很紧,掌心摩挲着那颗金苹果,倒映在金属上的眉眼清冷幽寒至极,像是也在等待沈银翎的回答。 殿内一片死寂,一缕缕沉香从镂花香炉嘴里冒出,缭绕如迷雾。 沈银翎仰头看着霍明栩。 来自关外的少年,身量很高,皮肤是风吹日晒后的健康黝黑色,眉目俊朗而深邃,还带着一点点孩子气的淳朴稚嫩。 她的视线有些飘忽,像是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霍明嫣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瞳里融化开柔软的蜜意:“霍公子,我愿意的。” 她如愿看见了霍明嫣瞬间扭曲的嘴脸。 而一旁的陆映,悄然捏扁了那颗金苹果。 第501章 崔季的儿子,凭什么敢在他面前放肆 听见了沈银翎的答案,霍明栩的眼睛倏然发亮,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他激动的紧紧抱住沈银翎,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馥郁香气,才勉强克制住汹涌澎湃的情愫,拉起她的手道:“这里的人太讨厌了,平白搅扰了咱们!我带翎姐姐去御花园说话!” 说罢,丝毫不顾陆映和霍明嫣,牵着沈银翎快步踏出了慈宁宫。 他绯红色的锦袍在寒风中翻飞。 尚未弱冠的少年,鲜活灵动,青春招摇。 叫人忍不住心生嫉妒,嫉妒他的年轻张扬肆意妄为。 比起城府深沉精于算计的男人,天底下谁不喜欢青涩又忠诚的少年郎呢? 这绝对是沈银翎能做出来的选择。 陆映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狭眸深沉晦暗,似是恨天妒海。 琢玉捧着红包和糖果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陆映握着他的金苹果。 他手背青筋暴起,那颗漂亮精致、雕花错彩的金苹果,已经变成了一个扁扁的金坨坨。 琢玉没忍住红了眼眶,顾忌着是在郦太后的宫殿才没当场哭出来。 他走到陆映跟前,仰头瞪他,稚声道:“你还我金苹果!” 陆映垂眸。 视线穿过细密纤长的鸦睫,似是从漆黑深沉的云海上投落几缕暗芒,冷厉的叫人心惊。 他道:“你知道朕是谁吗?” “你是天子……”琢玉奶声奶气,“可是天子弄坏别人的东西,难道就不用赔偿吗?” 陆映面无表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琢玉不甘示弱:“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四目相对。 鹿鹿、小虎和陆龙鸣站在旁边,呆呆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喘,陆龙鸣捧在手里啃了一半的琥珀核桃糕更是骨碌碌滚到陆映脚边,吓得他小胖脸惨白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琢玉生气地重复道:“你还我金苹果!” 陆映盯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皱成一团的稚嫩小脸。 这张脸的下半部分像极了沈银翎,而上半部分…… 眉眼鼻梁,似乎有些像崔季,又有些像陆时渊。 瞧着就让他生气。 他把捏扁的金坨坨丢在琢玉脚边,径直拂袖离去。 琢玉懵了一瞬,回过神,扑腾着冲过去抱住他的腿,蹦跶着使劲儿嚷嚷:“天子就可以不讲道理吗?!我娘说天底下的人都应当讲道理,我娘说朝堂上的君臣更应当讲道理!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难道因为我是小孩子,就可以被随便对待吗?!你还我金苹果,还我金苹果!” 陆映浑身紧绷,一张脸阴沉如水。 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就算是那两个双生子也不敢。 上一个放肆的人还是三年前的沈银翎。 沈银翎也就罢了,不过是仗着他爱她。 可是沈忘凭什么? 崔季的儿子,凭什么也敢在他面前放肆? 如果他不是沈银翎所生…… 陆映额角隐隐露出青筋,突然转身,一把捏住琢玉的脖颈,将他高高提了起来。 琢玉吃痛,一边挣扎一边拼命捶打陆映的手臂。 可是他还太小,那点儿力气对陆映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 陆映眼底乌云密布:“你娘没教你,何为九五之尊吗?!即便朕今日捏死你,天底下也不会有一个人敢妄议朕的不是,这就是君王。” 他松开手。 琢玉狼狈地跌坐在地。 他抑制住颤抖的小身体,仰起头,死死瞪着陆映,紧紧咬着下唇,愣是没有哭出来。 半晌,他依旧倔强:“就算你是君王,你擅自捏坏我的金苹果,那就是你的错!” 陆映深深呼吸。 他浸淫沙场三年,周身的煞气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沈银翎生这兔崽子时的艰辛,他才克制住了胸腔里的杀意,不曾对琢玉动手。 霍明嫣站在旁边,秀美的面庞流露出一抹暗喜。 沈银翎不得圣心,连她生的孩子也不得圣心。 宁贵妃的那对双生子在边疆长大,更是上不得台面。 天底下,再没有谁能威胁到她和她的鸣儿。 思及此,她款款上前:“宫宴快要开始了,表哥何必和一个小孩子计较?臣妾想快些去宫宴上,好给阿栩赐婚。” 第502章 陆映的抉择 除夕宫宴。 群臣庆贺新年,殿内一片喜气洋洋。 霍明嫣看了一眼霍家相中的尚书小姐,脸上噙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她正要开口赐婚,霍明栩抢先一步起身。 丝竹声停。 霍明栩大踏步走到殿上,单膝跪地,郑重拱手:“启禀陛下,微臣与郦昭姑娘两情相悦,微臣想求娶她为正妻!求陛下赐婚成全!” 群臣哗然。 霍家势力如日中天,这一辈也就只有霍明栩一个男丁,将来他肯定是要接手霍家兵权的,再加上他国舅爷的身份,不少世家大族都有意选他作东床快婿。 没想到,霍明栩竟然对郦昭动了心! 而这位“郦昭”…… 虽然明面上议论不得,可京城里的勋贵人家,谁不知道她过去跟过陛下和成贤王! 跟过就算了,她甚至还生了个小拖油瓶带在身边! 霍明栩这愣头青,怎么偏偏看中了她…… 上座,霍明嫣表情一僵,放在膝上的双手瞬间捏紧。 她的阿栩一向听话,这些年对她言听计从,原以为他求娶沈银翎不过是说说而已,到底不敢把事情闹到台面上,可是他竟然真的当众求表哥赐婚…… 她连忙起身,同样跪倒在地:“陛下,阿栩年纪轻,兴许是被什么人蛊惑了所以才说出这番话。小孩子胡闹罢了,当不得真!” “姐!”霍明栩不悦,“我上过战场杀过敌,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待翎姐姐真心实意,我这辈子非她不娶!你要是不想霍家的血脉断在我这一辈,就不要插手我的婚事!” “混账!”霍明嫣顾不得群臣在场,当即厉声怒喝,“长姐如母,我怎么就管不了你的婚事了?!” 霍明栩的脸色极为难看,翕动嘴唇想要反驳,却碍于姐弟一场不想当众落了霍明嫣的脸面。 半晌,他倔强地望向陆映,再次郑重拱手:“微臣想以全部军功,换陛下赐婚微臣和郦昭姑娘!” 霍明嫣面色如土,紧紧揪住陆映的袍裾:“陛下不可!” 大殿静默。 陆映放下筷箸,面上不辨喜怒,抬眸瞥向沈银翎。 沈银翎就坐在薛绵绵身边,正慢条斯理地吃一颗糖渍甘草话梅。 薛绵绵察觉到陆映的视线,不由怵得慌,忐忑不安地扯了扯沈银翎的衣袖:“昭昭,陛下看着你呢……” 沈银翎拣起另一颗话梅,塞进薛绵绵嘴里。 薛绵绵嚼嚼嚼:“那个……你……何时与霍小将军好上啦……你真要嫁给他呀……” 沈银翎撑着雪腮,扫了一眼霍明栩挺拔的背影,弯唇道:“家世好、长得好,自己又有本事,偏还是个死心塌地的情种,嫁给他有什么不好的?” 最重要的是,能借着霍明栩深入霍家,打听当年的情况。 薛绵绵嚼嚼嚼:“可是……陛下……” 昭昭失忆了不知道,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陛下可小气了。 听薛伶说,当年陛下刚把昭昭赐婚给崔季就后悔了,整日里板着个脸好像谁欠他钱似的,后来更是杀了崔季也要把昭昭夺回来放在身边。 难道他现在真能放下昭昭,允许她嫁给他的小舅子? 众目睽睽。 殿内文武屏息凝神,皆都好奇陆映的抉择。 第503章 那夜,唤了八百一十八遍昭昭 恰在这时,郦太后身边的陈嬷嬷突然过来。 她朝帝后福了一礼,恭声道:“太后娘娘身体抱恙,食不知味,想念郦姑娘亲手做的红豆春卷,请郦姑娘回慈宁宫照顾太后娘娘。” 沈银翎略一挑眉。 陈嬷嬷出现的可真巧,偏挑在了这节骨眼儿上。 看来,郦太后到现在都没放弃让她给陆映当妃嫔的打算。 话梅的酸甜滋味在唇齿间弥漫。 她起身笑道:“我也十分忧心太后娘娘,走吧。” 霍明栩不肯就这么放她走。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不忿地瞪向陈嬷嬷:“嬷嬷没瞧见我在求陛下赐婚?!难道太后娘娘就急这一时半刻?!那红豆春卷吃不到会怎样?!” “阿栩!”霍明嫣嘴上训斥,眉梢眼角却暗含喜色,很高兴陈嬷嬷打断了这场请旨赐婚,“不得对陈嬷嬷无礼!” 霍明栩不理她,依旧牢牢握着沈银翎的手腕。 沈银翎仰头注视霍明栩,柔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正所谓好事多磨,霍公子又何必着急?” 面前美人水佩风裳,嗓音轻婉。 只一个潋滟多情的眼神,就抚平了霍明栩所有的烦躁不安。 他乖乖松开手:“我听翎姐姐的话。宫宴无趣,既然翎姐姐要去孝敬太后娘娘,那我陪你一起,也算多尽一份孝心。” 两人同陈嬷嬷一道离开了承喜殿。 霍明嫣抚着胸口,一口气没咽下去。 她好容易赢了沈银翎,可她的亲弟弟,竟然变成了对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 说什么尽孝心,他是那种在老人膝下乖乖尽孝心的性子吗?! 酒至半酣,霍明嫣见陆映离席,忍不住跟了出去。 陆映站在回廊,食指按了按额角,由着寒风吹散了闷燥酒劲。 霍明嫣冲他低声抱怨:“从前阿栩只听臣妾的话,如今竟是为了一个妖精,连臣妾和表哥都敢忤逆!表哥既然已经不在乎沈银翎,何不干脆放她出宫?!省得她勾引阿栩!” 女人身上浓郁的脂粉味,与酒味混合在了一起。 令陆映作呕。 他面色沉寒,冷淡道:“放出宫,岂不是方便他俩日夜相伴?” 外男不得留宿宫中。 沈银翎待在宫里,好歹他俩夜里是分开的。 霍明嫣一想也是,却仍旧咽不下这口气:“臣妾管教不了阿栩了,臣妾打算写信给祖母,请她亲自来京城,好好管束管束他。” 陆映烦闷地闭了闭眼,食指依旧轻按额角,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霍明嫣讨了个没趣,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她走后,一道颀长曼妙的身影出现在回廊里。 谢疏衣捧着鎏金小手炉,似笑非笑:“陛下的后宫可真有意思,比打仗还要精彩。” 她走近了,目光里满是怜惜,幽幽道:“陛下不该饮酒的。饮了酒,吹了冷风,再加上满腹的烦心事,这头疾可不就又犯了?” 她把小手炉塞给陆映,亲自为他按头。 她的身量实在是很高,比起陆映竟也不遑多让。 “其实臣妾很好奇,陈嬷嬷为何会突然来承喜殿,打断霍小将军的请旨赐婚。”谢疏衣凑近陆映的耳畔,“莫非……是陛下提前安排?陛下不想把心上人嫁给霍明栩,是不是?” 陆映闭着眼,嗓音沉冷如水:“朕早已不爱她,何来心上人之说?” 谢疏衣轻轻笑了起来,朱唇若有似无地贴上陆映的耳廓:“那夜西沙堡,不知是谁高烧不醒迷迷糊糊,哑着嗓子一声声唤着‘昭昭’……臣妾从头数到尾,某人总共唤了八百一十八遍呢。” 陆映倏然睁开眼,眼底寒芒毕现:“朕带你回宫,不是叫你整日关心这些事的。” 谢疏衣委屈:“臣妾不提了就是了……” 陆映没再让她按头。 目光掠过她松散开的狐毛围领,寒着脸示意她重新拢好。 第504章 镜危,你连看都不敢看她 陆映嫌弃地压低声音:“遮好。” “烦死了!”谢疏衣撇了撇嘴,随手拢住狐毛围领。 说着话,几位皇族宗亲从回廊路过,恭敬的朝两人行礼。 谢疏衣一瞬恢复温婉端庄,柔情蜜意地靠在陆映怀里,指着廊外的梅花:“陛下您瞧,这花儿开得真好。不知是花儿美,还是臣妾美?” 陆映:“……你美。” 清河王陆庆抚着胡须,不悦地瞪了眼谢疏衣,拱手进谏道:“陛下整日和宁贵妃待在一起,未免有宠妾灭妻之嫌!如今后宫子嗣单薄,还请陛下雨露均沾,多为皇族开枝散叶!” 陆映抬手揉了揉额角,慵懒靠在雕花扶栏边,一副微醺后的恹恹姿态:“只有待在爱妃身边,朕的头疾才不会发作。何况今日是除夕佳节,皇叔就莫要扫兴了。” 谢疏衣柔媚地伏在他怀里,语气柔弱却暗含挑衅:“皇叔,陛下让你莫要扫兴啊!” 陆庆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只得拂袖而去。 宗亲们走后,谢疏衣扫了眼他们的背影,小声问道:“可在他们之中?” 陆映狭眸深沉如海,似乎是在忌讳什么,并不言语。 … 正月初一,宫中繁忙。 沈银翎等到正月初五的午后,来慈宁宫的命妇小姐少了些,才牵着琢玉来给郦太后拜年。 郦太后这两年的身体越发不好。 沈银翎进来的时候,她正靠坐在床榻上和陆映说话。 见过礼,郦太后朝琢玉招招手。 琢玉乖巧地走过去,被郦太后往怀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郦太后抚着小家伙的脑袋,对坐在旁边的陆映道:“这孩子像你小时候。” 陆映不置可否。 他和崔季同父异母。 崔季的骨肉,眉眼像他也无可厚非。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片月白裙裾,陆映于寝殿里浓厚的苦药味里,嗅到了一丝清冽甘甜的梅花香。 他不喜这种味道,更不喜那裙裾的主人。 他起身:“皇祖母保重身体,朕明日再来探望您。” “诶——”郦太后不悦,“你才刚来,怎么就要走了?” 说着话,老人忍不住捂着手帕剧烈咳嗽起来。 “太皇太后娘娘……” 沈银翎关切地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又从陈嬷嬷手里接过一盏清水,熟稔地伺候她漱口。 郦太后的脸色苍白两分,摇头道:“不中用了。” 陆映:“皇祖母寿与天齐,不会有事。” “你今晚,留下来陪哀家用膳。”郦太后吩咐完陆映,又拍了拍沈银翎的手背,“你去做些花样点心,给哀家解解馋。你是郦家的养女,说起来镜危也算是你表哥,也叫他尝尝你的手艺。” 沈银翎默了默。 郦太后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想着撮合她和陆映。 她对郦家出一位皇后的执念,也太深了些。 不过这三年来郦太后确实照拂了她,对琢玉又极尽疼爱,因此沈银翎不介意在她最后的这段岁月里待她好些。 慈宁宫的厨房里,厨娘们早早为沈银翎预备好了食材。 琢玉踩在高脚凳上,捧着脸看她把糕点雕成花儿,皱巴着小脸道:“娘亲,我不喜欢他。” 沈银翎知道他指的是陆映,随口问道:“为什么?” “他把我的金苹果捏成了丑丑的金坨坨,还不肯赔我新的……”琢玉扁了扁小嘴,“他还捏我脖子,可疼可疼了!他是坏蛋!娘亲,你别做糕点给他吃,好不好?” 沈银翎刮了刮他的鼻尖:“我是做给太皇太后吃。” 她说罢,转身去看蒸笼里的糕点。 琢玉偷偷瞄她一眼,转了转黑葡萄似的眼睛,突然掀开盐罐子,舀了满满一大勺盐。 另一边。 郦太后看着陆映:“哀家知道,你后宫妃嫔虽多,却没一个称心如意的。” 陆映淡淡道:“朕与宁贵妃伉俪情深。” “你这话,也就骗骗旁人。”郦太后摇了摇头,“哀家瞧着,你心里,还藏着昭昭。” 陆映面无表情:“朕在边疆的时候,已经为她死过一次。皇祖母,心死了,要如何藏人?” “可是,镜危,你刚刚可是连看都不敢看她啊!” 寝殿里陷入久久的寂静。 直到香炉里的沉香片燃尽,陆映才一字一顿:“朕厌恶她那张脸。” 郦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再和陆映谈下去会有想死的冲动。 她岔开话题:“昭昭做的糕点很好吃,你晚上多吃些。” 陆映不置可否。 趁他吃茶之际,郦太后想起什么,给了陈嬷嬷一个眼色。 陈嬷嬷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她来到厨房,沈银翎带着琢玉去西房解手了,糕点正在锅上蒸。 她掀开蒸笼,取出一包药粉,尽数撒在了糕点上。 第505章 他疑心沈银翎是在故意整他 用晚膳的时候,郦太后突然推脱身体不适,于是膳桌边只剩下陆映、沈银翎和琢玉。 沈银翎见琢玉抓着鸡腿吃得很香,不禁扫了一眼桌上的花糕。 这小子平日里很爱吃她做的点心,可今天竟然一口没动。 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沈银翎疑心这小兔崽子在点心里放了东西。 于是她眼观鼻鼻观心,也没碰那盘花糕。 陆映对母子俩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 他拿起一块花糕。 刚咬了一口,齁咸泛苦的味道霎时充斥了唇齿间。 他绷着脸。 郦太后说这狐狸精做糕点的手艺进步了,他竟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他疑心沈银翎是在故意整他。 沈银翎察觉到对面不善的目光,生怕他追究琢玉,便理直气壮道:“可是陛下嫌臣女做的不好吃?但臣女是花了许多心思在这上头的,往日里太后娘娘十分喜爱,兴许只是不符合您的口味吧。” 陆映捏着花糕。 郦太后生病了,再加上年纪大了味觉退化,因此沈银翎把调料放得多些也情有可原。 可她的花糕也忒咸了。 他没说什么,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最后沉默不语地吃掉了手里那块花糕。 琢玉抱着小碗,眼睛瞪得溜圆。 他明明放了许多盐在上头,可是这个坏蛋竟然一点儿也尝不出来! 他是铁打的嘛! 一旁的陈嬷嬷见陆映用了花糕,唇边露出笑意,上前牵起琢玉:“小公子吃饱没有?吃饱了,嬷嬷带你去沐浴就寝?” 琢玉满脸失望,耷拉着小脑袋跟着陈嬷嬷走了。 殿内其他宫女也颇有眼力见,不动声色地跟着陈嬷嬷退下。 沈银翎哪里不知道郦太后的用意。 可她不愿为人棋子。 她放下筷箸,优雅地净过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有碍陛下的名声,臣女先行告退。” 陆映坐姿端正。 明明不曾饮酒,周身却涌出一股难耐的燥热。 他熟悉这是什么。 他瞥了一眼那碟花糕,眸色深深:“和郦太后一起算计朕?” “陛下说笑了,臣女早有心仪之人。” 沈银翎说罢,正要退下,却突然被陆映攥住手腕。 陆映狭眸泛出红血丝:“你见朕宠爱宁贵妃,所以故意亲近霍明栩,好叫朕为你吃醋,为你发疯,是不是?沈银翎,沈昭昭,这不是你惯用的手段吗?” 他手劲很大。 沈银翎被他抵在膳桌前,如何也挣不脱。 四目相对。 沈银翎从男人沉寒如渊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 她是个卑劣的人。 在从陆煜口中得知当年的真相之后,她最开始是有过三个计划的。 第一,离开大周,前往西魏复仇。 可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根本不可能和位高权重的一国皇族相抗衡。 第二,勾引陆映,利用陆映复仇。 可是在看见谢疏衣和她的两个孩子之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与谢疏衣本就无冤无仇,再加上她也是一个母亲,因此看见陆映既已另成家室子女双全,她就不想再在感情上横插一脚了。 霍明栩,是她退而求其次的第三个计划。 霍家在边疆野心勃勃有意称大,而她几乎手握大周半个粮食命脉,江南陆时渊为她所用,如果她以此和霍明栩做交易,请他出兵攻伐西魏,那么霍明栩和霍家未必不肯。 面对陆映的质问,沈银翎眸光潋滟,半晌,却只是无辜地问道:“沈银翎是谁?陛下,臣女名唤郦昭,您忘了吗?” 陆映喉头发哽,攥着她的手愈发收紧。 第506章 那晚,他唤了八百二十一遍你的名字 体内的情毒,如同熟透爆开的浆果,带毒的汁液渗入男人的四肢百骸,像是燎过肺腑的火焰,要把他从内到外燃烧成灰。 沈银翎清晰地察觉到,陆映身体紧绷,肌肤灼烫吓人。 她试图挣开他,却被他扣住手腕压在了桌上。 他的眼睛一片血红,欲要说什么,却因为极力抵抗汹涌澎湃的情毒,而发不出一个字。 沈银翎试图唤回他的理智:“陛下是征伐四海的明君,臣女是您妻弟心仪的女子,您要在太皇太后的宫里,临幸臣女吗?!传出去,百官会如何说,青史会如何写,霍明栩又会如何想?!陛下不要名声了吗?!” 陆映的呼吸很重。 情毒唤醒了他头部蛰伏的旧伤。 他的脑袋像是被千百根银针从内部细细密密地扎戳,疼得他几乎快要失控。 扣住沈银翎手腕的手愈发用力。 “你不是郦昭。 “不是高征的妻。 “不是崔季的妾。 “不是霍明栩心仪的女子……” 他的神智半醒半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字。 狭眸猩红,他忽然倾身俯首,不顾一切地咬上她的唇。 “你是,沈昭昭。” 唇齿相碰。 熟悉而又柔软的触感,像是咬开今夏的第一颗樱桃。 清甜的滋味化作雨露,丝丝缕缕地落在他的五脏六腑,安抚了干涸多年的荒漠。 他辗转反复,在戾气和情欲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脆弱,是被抛弃后直奔战场生死一线的孤独与绝望。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沈银翎的面颊上。 她猛然抬眸。 陆映闭着眼睛,泪水却打湿了他的眼睫。 她怔神之际,陆映突然仓惶地后退两步。 他痛苦地捂着头,发疯般扫落长桌上的膳食,旋即像是意识到沈银翎还在这里,于是极力克制疼痛,哑声道:“去叫谢疏衣。” 沈银翎深深看他一眼,飞快跑出大殿。 今夜落了细雪。 沈银翎穿过宫巷,脑海里却是一片清明。 陆映的头部像是受过重伤。 他不肯请御医,却要见谢疏衣,可见这些年是谢疏衣负责专门调理他的头疾。 尽管现在并非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可她依旧敏感地捕捉到他的称谓。 谢疏衣。 沈昭昭。 谁疏谁亲,一目了然。 陆映和谢疏衣,究竟是什么关系? , 两个时辰后,慈宁宫。 谢疏衣给陆映施完针走到外间,沈银翎正坐在玫瑰椅上吃茶。 谢疏衣一边净手,一边道:“他脑袋以前在战场上受过伤,后来疗愈的时候,被奸细在药中下毒,若非我妙手回春白骨生肉,他早死了。可惜毒素没清干净,被合欢药重新勾了起来。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要是今夜的药量再多些,他此刻已经见了阎王。” 沈银翎的视线落在她的裙下。 半晌,她道:“在薛府打马球的时候臣女就想说,贵妃娘娘的鞋码也未免太大了。” 谢疏衣轻咳一声:“本宫长得高,鞋码自然大,那又怎样?!” 睨了眼沈银翎,她妩媚地撩了撩鬓发:“哼,陛下就喜欢像本宫这样脚大的女人!” 沈银翎放下茶盏,走到她面前。 她忽然扯落谢疏衣围在颈间的蓬松狐尾。 她莞尔:“贵妃娘娘脚大,连喉结也大。” 谢疏衣猝不及防,呆愣良久,才猛然夺过狐尾:“你——” “贵妃娘娘是个男人。”沈银翎断言。 谢疏衣绷着脸,好半晌,突然羞愤地捂着脸背转过身去:“薛伶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精明又狡猾的女人!呜呜呜!” “为何扮成女子?” “呸!”谢疏衣翘起兰花指,意识到不对劲儿,又连忙收了起来,恢复自己本来的嗓子,粗声粗气,“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你们大周那个死人皇帝要求的?!” 死人皇帝…… 沈银翎看了一眼内殿低垂的锦帐。 谢疏衣小嘴叭叭:“我呢,原是姜国的国师,国破之后我就扛着金银细软跑路了,结果跑到一半不小心被他俘虏。他看中我的一身本领,逼着我堂堂国师给他当军医!他身边被人安插了奸细,本是行刺他的,却阴差阳错害死了他的两名贴身护卫。他担心暗处的奸细还要下手,就把我扮做宠妃带在身边,叫我一个人吸引火力,替他挡刀! “三年了,我替他中了八种剧毒,挨了十三支暗箭,我连睡觉都提心吊胆,夜里都不敢脱下金丝软甲!沈姑娘,我心里苦啊!呜呜呜,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求求你叫他赶紧放我走吧!” 他很没有节气地跪倒在地,抱住沈银翎的腿,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沈银翎又问:“那两个孩子是?” “哦,你说鹿鹿和小虎啊,他俩母亲早逝,父亲就是阴阳差错代死人皇帝上西天的护卫之一,死人皇帝见他俩可怜,就收养了他俩。” 谢疏衣说着,近距离瞅了一眼沈银翎,嘀咕:“你这女人虽然坏,但长得确实怪好看的,难怪叫他念念不忘。你都不知道,他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那一夜,可是唤了八百二十一遍你的名字……” , 谢疏衣走后,沈银翎站在床榻边。 她垂眸盯着陆映,脑海中百转千回。 如果陆映和谢疏衣不存在那种关系,这个男人从头到尾爱的都是她一人,是不是代表着她依旧可以执行第二个计划? 无论如何,第二个计划都要比第三个计划风险小。 在她的第二个计划里,她打算假装失忆,然后在陆映班师回朝之后制造和他偶遇,抛弃过去的一起龃龉算计,重新编织两人的感情经历…… 她正琢磨,陆映悠悠转醒。 漆黑的狭眸里,倒映出沈银翎那张色若海棠的脸。 像极了勾魂摄魄的狐狸。 而狐狸突然冲他弯起眉眼,柔情款款:“陛下醒了?您饿不饿,渴不渴?” 像是诱骗砧板上的鱼肉。 第507章 他要亲自捧沈昭昭坐上那个位置 陆映坐起身。 他看着沈银翎,狭眸里藏着戒备:“谢疏衣来过了?” “是。”沈银翎递给他一盏热茶。 陆映拿起茶盖,慢条斯理地撇了撇茶沫:“朕观你神色,与往常不同。怎么,不装失忆了?” 沈银翎微笑:“嗯,不装了。” 她摊牌摊得突然。 骤然揭开伪装,殿内悄然弥漫起诡异的气氛。 陆映的动作顿住,半晌,才道:“刚刚对你做的一切,乃是被情毒逼迫的缘故,并非朕的本心。朕如今心仪宁贵妃,非她不可。” 沈银翎唇边笑意更深:“非他不可?” 陆映容色冷肃,不搭理她,只是仰头饮茶。 沈银翎忽然凑近他的耳畔,呵气如兰:“可谢疏衣是个男子,陆映哥哥要如何非他不可呢?” 陆映猝不及防,呛得咳嗽。 沈银翎在榻边坐了,取出一块手帕,细细为他擦拭唇边水渍:“瞧陆映哥哥,喝个茶罢了,急什么?” 陆映手背青筋纵生。 他不知沈银翎是如何发现谢疏衣是男子的。 这个狐狸精是窥探人心的妖吗? “谢疏衣告诉我,陆映哥哥在边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那一夜,唤了八百多遍我的名字。”沈银翎双手交叠放在他的肩头,红唇若有似无地轻擦过他的耳廓,“我竟不知,陆映哥哥对我情深至此。” 男人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晕。 她冲他轻轻吹了口气。 一股酥麻感顺着陆映的脊椎骨蔓延。 谢疏衣…… 陆映在心底把这人凌迟了千百遍。 他依旧不看沈银翎,只暗暗捏紧茶盏:“无稽之谈。” 沈银翎似笑非笑,起身道:“三年前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去死。你若依旧记恨,也可这般咒我。另外,现下我是打算再嫁的,瞧你连看都不肯看我,想必极其厌恨我?既然如此,我便嫁了霍明栩吧。” 她转身便走。 心里却默念着数。 尚未数到“二”,就被陆映扣住了手腕。 她回头。 陆映攥着她的手,过了好久,才像是豁出去脸面般将她拽进怀里。 他声音沙哑又别扭:“朕不许。” 男人沙场浴血,肩宽背阔,肌肉块垒分明,浓郁的雄性气息紧紧缠绕住沈银翎,箍住她腰肢的手暗暗收紧,像是重新得到失去多年的珍宝,却又因害怕今夜种种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忍不住轻轻战栗。 他突然有些疲惫。 他从战场上回来了。 他永远也不想放开她了。 沈银翎问道:“你不许我嫁给霍明栩,总不能叫我绞了头发去当姑子吧?” “沈昭昭是在逼宫吗?” 沈银翎反问:“不可以吗?” “你想要皇后之位。” “是。” 对于自己的欲望,沈银翎从来不加掩饰。 三年前陆映拒绝了她。 可是这一次,陆映却道:“好。” 沈银翎的呼吸微微一窒。 她盯着陆映,像是盯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陆映垂下长睫:“在西沙堡的时候,朕险些死在那里。重伤不醒的时候,朕在梦里想,沈昭昭可真狠啊,怎么就舍得让朕去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心狠的姑娘,朕又为何会偏偏爱上她?” 烛火跳跃,在男人身上覆落一层温暖的薄金。 陆映同沈银翎十指相扣,嗓音里仿佛还携裹着关外的黄沙:“神志不清的梦里,朕想,如果朕死在这里,朕一定要让那个坏女人殉葬。朕恨死她了,朕要杀了她,朕要她为她的诅咒付出代价。 “可是……” 修长的五指忍不住地扣紧。 “可是,那晚命悬一线,薛伶捧着圣旨过来,让朕留下遗诏的时候,朕还是没能狠下心。 “是朕不好,是朕没有把她想要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朕怎么能怨她不爱我? “朕告诉薛伶,如果朕死在了这里,朕要她的儿子为新帝,朕要她为太后,朕要她一世尊荣。” 寝殿陷入久久的寂静。 陆映轻嘲:“后来没死掉,还遇见了谢疏衣。朕想拿他当挡箭牌,也藏着拿他气你的心思。可是你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还和霍明栩眉来眼去。昭昭,朕很妒忌,朕妒忌的快要疯了。” 沈银翎没说话,只是轻轻抱住他。 依偎了片刻,沈银翎道:“你出征的这三年,霍明嫣在宫中并不安分,我知道她私底下干了什么,需要我把证据交到你手里吗?” 霍明嫣混淆皇族血脉。 仅凭这一点,足以废后。 陆映却道:“不必。” 他一寸寸抚摸沈银翎的面庞,带着缱绻爱意。 这一次,他亲自为沈昭昭扫清障碍,捧她坐上那个位置。 第508章 皇后和关淞原,凤榻上可逍遥快活? 因为霍明嫣的家书,霍家老祖宗在半个月后抵达京城。 霍明嫣特意在承喜殿为老人接风设宴,邀请了不少世家官宦。 京中勋贵过去嫌弃霍家远在关外粗鄙野蛮,可随着霍家势力如日中天,他们不敢拂了人家的脸面,纷纷前来捧场。 就连沈银翎也在受邀之列。 酒过三巡,霍老夫人威严开口:“阿栩,听你姐姐在家书里说,你有意迎娶一位嫁过人、生过子的女人?” 霍明栩尚未回答,霍明嫣抢先笑道:“是啊祖母,阿弟跟中了邪似的,无论本宫如何规劝他都不肯听。可阿弟贵为将军,和她乃是云泥之别,两人之间根本不般配。” 霍老夫人冷哼一声,当众道:“必是那狐媚子勾的阿栩!一些个女子,成日里竟想着攀龙附凤,见阿栩前程锦绣,便廉耻教养也不顾了,厚着脸皮贴上来!阿栩,那狐狸精究竟是谁?!” 霍明栩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他猛然站起身:“翎姐姐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你多大,她多大?!她随意哄骗两句,你就信以为真了!祖母是过来人,难道还不知道她使的手段吗?!似这种爱慕虚荣水性杨花的女子,也就只能骗骗你这种愣头青了!” 霍老夫人训斥完他,拿拐杖狠狠敲了敲地砖,突然眸光冷厉地盯向沈银翎:“你说老身说得对不对,沈姑娘?!” 满殿寂静。 百官及其家眷目光各异地注视沈银翎。 霍明嫣唇角噙起一个弧度。 昔年表哥前往边关历练,她对他一见钟情。 可惜那时候表哥身上有婚约,面对她的屡次示好,权当做没看见。 那时候她就在想,该是怎样的姑娘,才能让表哥为她忠贞不渝? 她派人来京城偷偷查探。 她渐渐知道,表哥的未婚妻出身名门美貌高贵,是京城里最受欢迎的贵女。 她也曾抱着一线期望问那探子,她和沈银翎谁更美貌。 探子震惊的眼神,令她刹那间明白了她和沈银翎之间的差距。 可她依旧不死心。 人活在世上,若不能追逐喜爱的人和物,又有什么意思? 总得试一试吧? 巧的是,她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西魏驸马留下的旧部,派出使臣前往京城,向陆煜借兵。 使臣途经霍家驻守的城池,是祖母和父亲亲自招待的。 她躲在屏风后,听见使臣说此行前往京城,不只是了请陆煜履行当年的承诺,也有迎皇太女回西魏的意思。 祖母就问他,皇太女是谁。 使臣喝多了,回答皇太女是公主和驸马的亲骨肉,于十五年前被悄悄送往京城,养在了沈国公沈致的膝下。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赢了沈银翎。 她悄悄写信给西魏皇族,告知了他们沈银翎的真实身份。 之后,西魏皇族抓住了陆煜胆怯畏战的心思,不仅除掉了沈国公父子,也叫沈银翎从风光无两的名门千金沦落为罪臣之女…… 霍明嫣回想从前,秀美的面庞上笑容渐深。 可见人一时得意不算什么,能一世得意,那才叫本事。 殿内。 面对霍老夫人的质问,沈银翎并不辩驳,反而盈盈笑道:“我始终认为,女子的贞洁与嫁没嫁过人,嫁过几个人,生过几个孩子,毫无关系。如果‘贞洁’当真是那么好的品格,早就被男子争相追抢用在他们自己身上了。” “你——”霍老夫人从未见过如此伶牙俐齿的女子,沉声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嫁进我们霍家!沈银翎,你也该有自知之明,你连嫣儿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怎么配嫁进霍家,做霍家的未来主母?!” 她霍然起身,严肃地盯着陆映:“镜危,我这趟来京城,只有两个心愿。第一,沈银翎乃是红颜祸水,整日里勾三搭四,就该立刻将她逐出京城才是!第二,嫣儿为你诞下嫡子,你不册立鸣儿为太子还在等什么?!我既然是你的外祖母,此两件事你无论如何都得听我的!” 陆映屈指叩了叩案几。 半晌,他道:“该逐出京城的另有其人。” 霍老夫人不解:“镜危这是何意?” 陆映慢条斯理地瞥向霍明嫣:“皇后和关淞原,三年来凤榻之上可过得逍遥快活?” 第509章 霍家完了 霍明嫣陡然瞪圆了眼睛。 满殿寂静。 霍老夫人紧紧攥着拐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镜危,你这话是何意?” 陆映抬眸:“字面意思。” 话音落地,薛伶带着禁卫军,直接把关淞原押了上来。 薛绵绵茫然:“夫君?” 薛伶狞笑,一脚踹在关淞原的膝盖窝上,强迫他跪倒在地:“自己说!” 关淞原浑身轻颤,尖声道:“陛下,微臣和娘娘是清白的!微臣与娘娘君子之交冰清玉洁,三年来谈天论地谈佛论道,从未逾越雷池一步!微臣与娘娘,只是两个灵魂在交流啊!” “表哥!” 霍明嫣跟着跪倒在地,红着泪眼:“我不知道您听信了哪个小人的谗言,但是臣妾指天发誓,在您出征的这三年里,臣妾谨小慎微恪守本分,每日教导鸣儿,从未与外男有过苟且!” 陆映撑着额头。 嗅到霍明嫣身上浓烈的脂粉香,他的头疾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压抑着戾气:“你们打量着朕三年未归,不知宫中事吗?霍明嫣,你把掌事宫人换了一遍又一遍,当真以为彻底清洗成你们霍家的人了?须知,这皇宫姓陆,不姓霍!” 宫里的几位大掌事嬷嬷走进大殿,恭恭敬敬朝陆映行了大礼。 霍明嫣不安地皱起眉:“你们……” 这几位嬷嬷,明明是她安排到这个位置上的,她以为她已经收买了她们,怎么会…… 为首的嬷嬷板着脸道:“启禀陛下,每逢初一十五,关大人都会进宫与皇后娘娘私会,老奴撞见了好几次,只未点破而已。” 霍明嫣尖叫,猛然扑向她:“贱婢,你胡说!” 一道微弱的哭声忽然从殿外传来。 含桑被押了进来。 她跪倒在地,身上有受过鞭刑的痕迹,带着哭腔喊道:“娘娘您就承认了吧!陛下发现了,他早在三年前的春日宴上,就发现您和关大人私相授受了!咱们坤宁宫里的宫女,几乎全都是陛下的人!就连娘娘从关外带来的那名医女,也早就成了陛下的心腹!只有娘娘和奴婢,偌大的坤宁宫,只有娘娘和奴婢蒙在鼓里!” 哭声响彻承喜殿。 沈银翎眸光幽冷。 以陆映的掌控欲,出征之前确保皇宫全是他的心腹,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更何况后宫还有郦太后坐镇。 霍明嫣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实则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霍老夫人还在状况之外。 她焦急地去拉扯霍明嫣:“嫣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关淞原是谁?你怎么就和他私相授受了?是不是沈银翎那贱人栽赃陷害你?!” 霍明嫣面色惨白。 完全没听见自己祖母的问话。 她瘫坐在地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霍家完了。 如果表哥仅仅只是发现她和关淞原私相授受也就罢了,可她的医女偏偏投靠了陆映。 她的医女…… 知道鸣儿的身世。 霍明嫣手脚冰凉,突然一把推开霍老夫人,狼狈地爬到御阶上,紧紧攥住陆映的袍裾:“不是这样的!表哥,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解释!” 第510章 皇后印玺 可是陆映的证据太全了。 那位医女甚至拿来了当年开药的一切记录。 霍明嫣和关淞原,连带整个关家都被投进了大牢。 霍老夫人当场崩溃。 她坐着马车,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原是为了帮孙女教训沈银翎,顺便享受一番当天子外祖母的滋味。 可是她才刚开了个头,甚至还没骂上几句,她的孙女就先出了事。 她拄着拐杖找到陆映,厉声道:“镜危,你不能这么对嫣儿!嫣儿待你——” “外祖母。” 陆映淡漠地打断了她的话。 霍老夫人睁着浑浊的老眼:“怎么?” 陆映居高临下:“朕是天子。外祖母该称呼朕陛下。” 霍老夫人的瞳孔骤然缩小。 陆映不再理会她,径直离去。 他不喜欢霍家。 母亲当年枯死后宫,霍家一个人也没来探望过。 家书的每一页,都在呵斥母亲无能。 霍老将军和霍老夫人重男轻女,他的母亲,只不过是他们拿来为霍家铺路的一块砖瓦。 , 半个月后。 霍明嫣和关淞原认罪,被判流徙岭南之刑,连带着他们的孩子陆龙鸣也跟着踏上了流放之路,无诏永不得回京。 霍家兵权被削减大半,霍老夫人中了风,灰溜溜地回了关外。 霍明栩沉寂了很久,直到开春,才鼓起勇气来找沈银翎。 他张了张嘴,看着喜欢了多年的女子,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银翎递给他一张供状:“你姐姐在狱中写下的。” 供状里交代得明明白白,霍明嫣不仅混淆皇室血脉,还向西魏皇族出卖了沈银翎的存在。 “她间接害死我爹娘,所以,”沈银翎的狐狸眼锋寒如刀,“我不会让她活着去岭南。霍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霍明栩紧紧捏着供状,沉闷地点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道:“对不起。” 这是替他姐姐说的。 他姐姐害惨了沈银翎。 他没脸再在沈银翎面前待下去。 午后,海棠过来禀报道:“霍公子已经离开京城,似乎是决心返回关外,不再回来了。” 沈银翎“嗯”了声,又问:“绵绵那边怎么样了?” 海棠笑道:“薛姑娘被关家连累,跟着在天牢待了好长时间,也算是长了记性,知道以后不能再识人不清了。今儿上午薛大人向陛下求了一张和离的圣旨,好歹没叫她跟去岭南。现下已经被薛大人接回了薛府,这会儿想必还后怕着呢。” 主仆说着话,微雨欢欢喜喜地进来:“郡主,文姑娘和肃王世子的大婚喜帖!” 沈银翎接过看了看,不禁莞尔一笑。 文梨落和陆嘉泽也不知道是何时好上的,三年过去,竟也修成了正果。 只是文梨落依旧没改贪财的性子,要她到时候多给点礼金。 “在笑什么?” 陆映从外面进来。 沈银翎把喜帖递给他瞧:“京城里又要有一桩热闹事了。” “是吗?”陆映不在意地扫了眼,目光重又落在她的身上,“我这里也有一件热闹事。” 沈银翎好奇:“何事?” “我给昭昭,带了一件礼物。” 陆映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沈银翎好奇地打开,眸光一凝:“皇后印玺?” 陆映拥她入怀,吻了吻她的额头:“朕已遣散后宫,三个月后为你举办封后大典。沈昭昭,这一次,谁也不能再将我们分开。” 沈银翎不许他亲他,强势质问:“我父兄的案子怎么说?” 陆映已经知晓当年的一切,也知道陆煜违背了对西魏公主的承诺。 沈行野带着兵符夜闯城门,并非叛国,而是为大周履行承诺。 他正色:“我会把当年的真相公诸天下,为你父兄正名。” 沈银翎册封皇后的这日,也是她和陆映正式大婚的日子。 然而到了洞房花烛的夜里,陆映对着龙凤喜烛左等右等,却始终没能等到沈银翎。 他疑心这狐狸精跑了,当即黑着脸命人搜宫。 已是入夏的天。 今夜云层压得很低,天穹上一颗星子也无。 御花园一处临水抱厦里,燃着几根青烛。 微雨押着沈行瀚跪倒在地,厉声道:“见到我们娘娘,必须得跪!” 沈银翎慵懒地坐在窗下的金丝楠木官帽椅上。 她垂眸看着男人,轻笑:“比起三年前,堂哥瘦弱许多。” 如今的沈行瀚完全瘦成了皮包骨,连身上的锦袍都衬不起来了,哪还有当年翩翩贵公子的清雅模样。 沈行瀚虚弱地咳嗽着,抬起猩红的眼望向沈银翎:“若非我如今罹患重症,岂容得你放肆?只恨当年母亲和妹妹不肯听我的话,将你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从三年前就开始生病。 起初只是小病,不知怎的慢慢就拖成了大病。 请了御医诊治,却诊断不出所以然,只说是从未见过的怪病。 他被迫留在京城修养,错过了在朝堂上升迁的机会,也错过了追随天子南征北战建立功勋的机会。 沈银翎轻哂:“难道堂哥就没有想过,你其实根本就没有生病?你只是,中毒。” “中毒”二字宛如惊雷。 沈行瀚厉声:“一派胡言!我在府中吃穿住行都有母亲照料,怎会中毒?!” “你在冷宫毒杀了沈云兮,当真以为秦氏不知道吗?”沈银翎弯起狐狸眼,“堂哥,本宫可是特意把沈云兮的尸体和你带过去的饭菜,全部送去了秦氏跟前呢。你猜猜,秦氏瞧着那两样东西,会如何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