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表里不一》
1. 长公子回来了
大缙永嘉十六年,盛京大雪。
淮北侯府也落了一层素白,墙垣上的积雪宛如一条柔软玉带,墙头飞檐似欲破雪而出的顽兽,天地四野,一派茫然。
廊下风吹雪晃,赵雪梨拢紧身上蜀锦竹纹的秧色兔绒披风,呼出一口寒凉雾气,向老夫人所住的松鹤院中走去。
到了院外,一个身着藏青缠枝花袄的嬷嬷款款上前,“表小姐,长公子外出归来,正在陪老夫人说话呢,您可稍等些时候再来请安。”
赵雪梨深居简出,对外事一概不知,闻言有些错愕,“表兄回来了?”
表兄一词,细说起来也甚为牵强。赵雪梨一家原在京城千里之外的青乐郡,她爹娘都是小门小户出身,经营着一间裁缝店,日子说不上难过,但同淮北侯这等钟鸣鼎食、烈火烹油的权贵世家那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去。
赵雪梨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娘亲姜依沿着长街为丈夫抚灵送棺时,被从青云郡路过的淮北侯一见倾心,随即威逼利诱、强取豪夺带回侯府做了姨娘。
而赵家嫌弃雪梨是个丫头片子,收了侯爷送来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之后,听闻姜依因思念女儿在侯府哭闹不止,便投其所好,将雪梨一驾马车也送进了盛京。
淮北侯府只对外说这是远方来的亲戚,那时雪梨才十二三岁,就这么忐忑不安又茫然无措地成了府中地位难堪的‘表小姐’。
这件事说来是淮北侯色令智昏,罔顾道义,强抢了他人遗孀,但落在世人眼里、嘴里,偏偏更爱议论姜依的样貌。
人人都说,若不是她长得太过艳丽勾人,又怎会让贵不可言的淮北侯不顾对方亡夫新丧,就将其抬进了府门呢?
府中诸人对自家侯爷自然不敢有任何微词,对宠爱加身的姜依也尚且能维持着表面恭敬,但对着寄人篱下的赵雪梨就不是那么有好脸色了。
侯爷为姜依用金玉打造了间阁楼,寻常时候不让她外出,也禁止他人相见。
雪梨入府以来,见到自己娘亲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她也没有丫鬟、玩伴,就在这深府大院孤零零地长大,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冷待。
日子过得着实不怎么样。
不过近年来,长公子看雪梨可怜,对她多为照拂,下人们也察言观色,不至于太过疏落她。
王嬷嬷瞧着檐下姝色清丽,一身玉肌恍若胜雪三分的女郎,语气因为所说之人而高兴几分,“是呢,长公子念着老夫人,不顾大雪封路日夜兼程,今儿个寅时到的,一进府就先来松鹤院了。”
赵雪梨心下微微发紧,但面上还是跟着作出高兴的样子:“表兄时刻记挂着老夫人。”
她话音刚落,院中又走出一人,“表小姐,老夫人知道您来了,叫您进去说话呢。”
赵雪梨给老夫人请了四年早安,绝大多数时候都要站在院外等上半个时辰,像现在这种刚来没多久便能进院的情况,不作他想,一定是长公子裴霁云开了尊口。
她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入了暖阁。
阁中炭火烧得正旺,一股带着淡淡香草味的热气扑面袭来,赵雪梨长睫发梢的雪沫瞬间化作水珠,她冰凉的手指蜷缩了下,先是目不斜视,看向正座之上的老夫人。
因为室内炭火足,老夫人穿得并不臃肿,反倒较为轻薄,宛如秋装。她这一生,只生下淮北侯一个独子,淮北侯人到中年,膝下也只有两子一女,子嗣颇为不蕃,往日里她多是肃容着一张脸,银丝疏发,双眸沉着,瞧起来很有大家长的威仪,但此刻,她眉目舒展,嘴角带笑,气势十分和蔼可亲,就像一个寻常百姓家溺爱孙儿的宽厚祖母。
赵雪梨恭恭敬敬行了个福礼。
室内声音一顿,紧接着老夫人笑着开口,“姈姈,你来得正好,快看看,是谁回来了?”。
赵雪梨这才起身抬头,向坐在老夫人身边那位墨发玄衣的青年看去。
冬日的早上,总免不了雾蒙蒙的,室内炭火映照出一片暖黄光晕,这位名冠盛京的青年就那样简单端坐在这里,却好似明珠生辉,照亮了将明未明的天色。
他的气质并不霜冷、也不热烈,反倒像莹润的月、柔和的云,眉眼清润,让人下意识想起温柔、君子、克己复礼、端正、俊雅之类的词。
但他到底出生在王侯世家,那份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矜贵气息还是从骨子里散发了出来,漆黑瞳孔看人时,透着冬夜的寒凉。
赵雪梨刚刚才热起来的身子,因为这一眼,又快速冷了下去。
她嘴角抿出一个笑容,乖乖开口:“表兄,你回来啦。”
裴霁云笑了笑,“姈姈,近来可好?”
他虽然在笑,言语之间也像个真正关切妹妹的兄长,但他只是坐在高处这么问了一句,并没有旁的动作,瞧起来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冷淡、倒是有种轻微的距离之感。
赵雪梨自然是答一切都好。
老夫人道:“姈姈有侯府照看,哪里会不好?倒是你,为了赶路几夜没合眼了吧,你爹上朝去了,不用再同他请安,快回去歇一歇。”
裴霁云颔首,“多谢祖母,孙儿明日再来请安。”
他起身,撩开帘子离开了暖阁。
赵雪梨留下来,侍奉老夫人喝完早茶再次睡下后,才踏出暖阁。
这时晨雾散了些,天空又开始下起了细碎小雪,她捂着手,从松鹤院走到西边的蘅芜院,尽管裹着披风,但还是冷得不行。
推开绯红色的门扉,回到自己的闺房之中,才感觉稍微好受一些。
她本来想直接钻回被窝,也睡个回笼觉,但一转头,看见一个挺拔如青松的身影坐在她的案桌旁。
他垂着眼,冷白的指尖执着一本书在看,听见开门的动静,抬起一双沉静黑眸,一语不发盯着赵雪梨。
赵雪梨心脏猛地紧缩,连忙跑过去抢他手中书,气恼道,“你怎么乱看我的东西!”
裴霁云任由她抢书,但在她拿了书之后,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
他滚烫的大掌和她冰凉的肌肤相贴,微顿一下,蹙眉道:“怎么这么冰?”
赵雪梨瑟缩着身子,有些担忧:“你怎么来这里了?万一被人看见可怎么办?”
裴霁云不语,只是安静地将她一双手捂在怀中。
赵雪梨本来就没睡好,被他火炉似的身子抱着,没一会就暖和地有些困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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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了眨发倦的眼皮,意识昏沉之际,听见裴霁云冷不丁问:“姈姈,你有没有想我?”
赵雪梨面皮倏然发烫,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裴霁云骨子里是强势的,他偏就扭过她的下颌,要她抬头看他,要她无处可逃、必须回答。
赵雪梨不敢说不想。
但那个字太烫人了,烧得她舌尖发颤,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口,“...我..想。”
裴霁云安然欣赏她红透的脸颊。
她都已经窘迫成这样了,他却还是不甚满意,捏了下她的手心,语气不徐不疾,“姈姈,说完整。”
赵雪梨像根闷柱子,不吭声了。
但如果她不说出来,他就真的能一直维持着原样不动弹,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敛着长睫静静盯着她。
良久,赵雪梨还是败下阵来,她气若游丝,声如蚊蝇,“我...想表兄了。”
下一瞬,裴霁云掐住她的腰,按住她的后脑,俯身亲她。
他的动作有几分迅猛,像是发起攻击的毒蛇,赵雪梨无措地承受着宛如狂风骤雨般的亲吻,脸颊烧得越来越红。
室内没有任何炭火,但在这一刻,气温却好似徒然升高了。
半年多没见,他似乎忍得厉害,一定要在这次的亲昵中讨个够本,赵雪梨被亲得喘不上气,双手无力地揪住他的衣襟。
这位在外清贵无双、盛誉无数的长公子,此刻气息也有几分不稳了。
他抱着人向床榻中走去。
赵雪梨被脱掉鞋和披风外衣放置在床上时,顿时一个激灵,挣扎起来,“唔....表兄...你干什么!”
裴霁云一双清亮的眼垂眸看她,“姈姈,往里面去一点。”
他说着,脱下了外衣,赵雪梨见了,连滚带爬就要下床,却又被他按回床上。
柔软的锦被落下,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
他将她一整个抱进怀里,滚烫的胸膛贴着她,微凉的唇抵在她的额头,似浅浅的亲吻,“陪我睡一会儿,好吗?”
赵雪梨听出他语气倦怠,想起他在大雪天赶路回来的,就没再动弹了。
即使她挣扎,也是挣不出什么花样的。
对于裴霁云的手段,她早就见识过。
这个人,看起来是清风明月,松竹之姿,但骨子里就是疯子一个。
只要他没有更进一步,做出更过分的事,赵雪梨一贯怕他,又是个鹌鹑性子,都是能忍就忍。
只不过她心里还有几分旁的忧虑。
本来裴霁云离京之时,说是至少一年才可归来,没曾想如今才半年,他就回来了。
她原本想将自己快速嫁出去的计划怕是不会进展得太顺利。
但她转而又想。
翊之哥哥只要春闱放了榜,就能来上门提亲。
她虽住在侯府,但这里到底不是她的娘家,无法左右她的亲事,只要到时候娘亲应允,她再坚持己见,应该也出不了大问题。
只不过她的户籍在青乐郡、到时候需得费些法子。
赵雪梨脑中思绪万千,想着想着,竟就那样躺在裴霁云的怀中睡了过去。
2. 裴谏之
赵雪梨醒来时,裴霁云已经离开了。
他说睡一会儿,似乎真的就只是一小会儿。
冬日里天冷,她不怎么愿意离开床榻,往常都是拿了书缩在棉被中看,但她身边没有伺候的丫鬟,需要自己去公厨拿吃食。
赵雪梨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小肚子,正犹豫要不要一鼓作气穿了衣衫出门,房内就响起了敲门声。
“表小姐,您起了吗?长公子让我们给您送些东西。”
赵雪梨顿时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套衣衫,少顷,她穿戴整齐后,走上前打开了门扉。
一连串的丫鬟们手捧东西鱼贯而入。
打开盛放吃食的雕花鎏金餐盒,鹿茸乳鸽汤还冒着滚烫的热气,糯米与去核红枣相间蒸制的饭粒散发诱人的清香,麒麟烧尾,粉蒸肉、溜鸡脯、云片豆腐........多到那张餐桌都快摆放不下的程度。
还有上好的银骨碳,暖炉子,厚重漂亮的金丝羊毛地毯,款式多样的精美狐裘,填充着柔软绒毛的羊皮小靴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赵雪梨不大的闺房就这样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自打前年春天她莫名其妙入了裴霁云的眼后,他每每在她这里占到些便宜,这些珍玩吃食和华贵衣裳就会如同流水一般送进她的房间。
而每一次收到这些东西都会给她一种自己在进行某种不可见人的钱色交易的错觉。
赵雪梨略有几分不安地摸了下鼻子,内心纠结一番,最终还是小步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开始进食。
因为在侯府被散养着,她除了熟悉一些请安礼仪外,是不太讲究什么进食礼仪,餐具礼仪之类的规矩。
所以此刻她直接用牙齿咬排骨的模样落到正走至门口的少年眼里,就显得有几分粗俗不雅。
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薄唇挺鼻,剑眉入鬓,墨发高束成爽利的马尾,单单从样貌长相来看,已经是美得颇具锋芒,但他又偏偏穿了一身红色骑服,就更显得锐利、英武、不可招惹。
“赵雪梨!”
他的声音一如样貌般,很有攻击性,惊得正在啃排骨的赵雪梨一个激灵,宛如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般瞪圆了眼睛猛地回头。
她一见来人,柔美面容上顿时露出了肠道梗阻般的神情,在第一时间放下排骨,语气愣愣的,“表...表弟,你怎么来了?”
“谁是你表弟!?”少年瞪她一眼,毫不避讳地大步跨进她的房间,腰间坠着的金丝镂空麒麟玉佩在空中晃出轻盈弧度,他冷厉目光在房中扫视而过,发出一声不屑轻哼,“你给我哥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么又给你送东西!?”
这便是侯府二公子,令赵雪梨十分头疼惶恐的‘表弟’裴谏之。
如果在侯府中,除裴霁云以外欺负她的共有十斗,裴谏之一人便可独占八斗。
这些年来,她受到的奚落和冷遇,吃不饱的饭菜,穿不暖的衣裳都是拜这位小公子所赐。
赵雪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裴谏之是在她入府后的第二日。
那时候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很是惶恐不安,孤零零在房中抱着被子哭了一夜,而后鼓起勇气企图趁着夜晚人少去找娘亲。
但淮北侯府太大了,大到令人心惊。
她偷偷摸摸转到后半夜,不仅没找到娘亲,竟还找不到回房的路了,雪梨害怕极了,没忍住就抱腿躲在假山下哭,却意外将住在附近的裴谏之吸引了过来。
这位小公子初时对雪梨并不坏,还拉着她的手将其送回了蘅芜院。
送完人后,裴谏之并不急于离开,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告诉雪梨:“你不要怕,我守着你睡着了再走。”
当时雪梨以为自己认识到了一位人品非常贵重的好友,拉着他手不放,抽抽涕涕地就那么睡过去。
结果第二日天还没亮,这位小友一盆水将她泼醒,阴冷着一张俊脸,全然不复昨晚的友好,语气森然:“你就是姜依那个贱人的女儿?”
雪梨无错又惊惧地睁着眼,浑身湿漉漉的,长睫上落满了不知是水还是泪的珠子。
从此以后,裴谏之常常欺负她。
在裴霁云离京之前,雪梨的房中并不缺少过冬衣物,但在他走后,裴谏之差人搬空了这里,还放下狠话谁要是帮了雪梨,他定叫人生不如死。
雪梨是很怕他的。
这种怕在经年累月之中逐渐融入到了骨血,甚至还有一丝隐晦的恨。
裴谏之记恨姜依,但姜依被侯爷严加看管,他反抗不了位高权重的父亲,也动不了受到父亲宠爱的姨娘,最后选择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在雪梨身上。
雪梨时常会觉得委屈,但她寄人篱下,除了忍让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此刻面对裴谏之的嘲讽,她只能默然垂首,像个哑巴一样乖乖受气。
裴谏之一见她这样,心中更是烦躁不堪、怒火难止。
他前几日与好友在南郊围猎,今日早间听闻兄长回府,便舍了友人,急急骑马回来,没成想刚入府就撞见丫鬟们成群结队地往蘅芜院送东西。
拦住丫鬟一问缘由,更是气得不轻。
他的兄长少时早慧,又勤勉好学,下试之后更是连中三元,被圣上钦点为永嘉十三年壬戍科状元及第,论才学品性和样貌出身在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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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之中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样的一个人,却频频对赵雪梨另眼相待?
裴谏之忍不住冷嗤。
赵雪梨这个人一贯会装可怜,惹人注意,别看她表面上如琉璃般清透,但其实骨子里也是和姜依一样下作,常常会使一些阴招让他防不胜防,心绪难平。
这些日子他对赵雪梨的欺压做得太过明目张胆,兄长人品贵重,又不知她的真面目,对她略有垂怜也是情有可原。
想通这一点后,裴谏之燥热的心总算平静些许,他大咧咧坐在赵雪梨的位置旁,视线在满桌菜色上一扫而过,冷着脸道:“怎么不吃了?方才不是还吃得津津有味吗?”
赵雪梨眼睫一颤,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小声道:“我...我...”
她还没将一句话磕磕绊绊说完,裴谏之就被她这副作态弄得心烦意乱,才静下来的心又瞬间鼓噪不已。
又来了,这种令人发狂的阴险招数。
裴谏之忍住想要将眼前这个惺惺作态的女人掐死的冲动,他不耐烦地重重敲击一下桌面,咚的一声,汤水都溅出些许。“既然喜欢,就都吃了。”
赵雪梨不明所以,眼中露出茫然。
裴谏之阴狠道:“来人,给我看住她,吃不完不许休息。”
他放完狠话后,像是将满腔情绪都发泄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嘴角带笑,满意地大步离开。
赵雪梨看着他嚣张恣意的背影,真想拿起汤蛊假装失手泼他身上,好教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欺负的。
但她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事实上是,在嬷嬷目光如炬地盯视下,她苦着脸,又坐回了餐桌旁,认命地开始吃起来。
她的速度慢到出奇,半响才能吃下几口菜,磨磨蹭蹭到将所有小心思袒露在盯人的嬷嬷眼中。
等到两个时辰过去,长公子那边来了人,赵雪梨撑圆着肚子,也只勉强吃到三分之一。
剩下的饭菜被撤下,嬷嬷并未受到责难,赵雪梨也松下一口气。
裴谏之这个人,有了气必须得出出去,之后就能消停一段时间,否则他剩下的招数真是层出不穷。
赵雪梨不敢再得罪裴谏之,但既然是裴霁云插了手,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但她突然又想到,依照裴谏之这种阴险的小人性子,就算她乖顺老实,会不会也将此事记在她头上,觉得气还没撒够?
房中无人之后,雪梨来回踱步走了几圈,最终又拿出那卷常看的书册,将最后几页上那隐晦又坚定的隽永字迹来回读了三遍,心中才安定下来。
她告诉自己,只要再忍耐一些时日就好了。
3. 南郊猎场
那日过后,连着三天,赵雪梨除了要早起去松鹤院请安外,过得很是自在惬意。
裴谏之和一群二世祖整日在外打马游街,裴霁云则日日上朝,忙得只在夜里来过一次。
到了第四日,天幕洋洋洒洒的大雪停下,罕见放了晴,日光折射在冰雪之上,显得绚丽明亮。
待到巳时,连风都带上了一层暖意,赵雪梨这才搬出躺椅,懒懒散散地在院子中晒起了太阳。
身居在这深宅之中,除了看书,她算得上是无所事事、无趣至极,所以也养了一身懒骨头。
今日本想就那么糊弄过去,但她才闭上眼假寐了片刻,就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闯进院子中叫她,“姈姐姐!今日阳光正好,你快同我去南郊看二哥哥围猎,听说可有趣味了!”
她风风火火跑进来,院外紧跟着响起小丫鬟焦急的声音,“小姐,您慢些走。”
赵雪梨从躺椅上坐起来,看向眼前这位着了一身珊瑚赫流云锦裙的小女童,“君妹妹,你怎么来了?”
裴家这几个孩子中,二公子的样貌像其母崔氏,长公子和幺女则更像淮北侯。
不过裴君如的性子与二公子颇为相似,小小年纪就热衷于斗鸡走狗、游街斗殴,这长青坊中与其同龄的小孩儿都被她揍过。简直没有半点盛京中人人推崇的女子贤淑贞静的性子,但府中上下都视她为珍宝,就连重规矩的老夫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自不敢妄加议论。
裴君如也不知是从何处跑来的,大冬天里,脸蛋红扑扑,汗湿湿的,直接伸手去拉赵雪梨,“姈姐姐,快跟我走,二哥哥今日要比赛呢!”
赵雪梨一听到裴谏之的名字就头大,立马准备婉言相拒,但她突然想到南郊猎场连着景行书院后山,这是翊之哥哥每日上学的地方,她只在来往的信件中知晓此地,却是从未见过,如今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拒绝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雪梨半推半就被裴君如拉出了蘅芜院,一直到出府上了马车,她心中才略生出些不安。
但她又不是幽会外男,只是去看看翊之哥哥所在的地方,应当...算不上不守规矩吧?
车马驶出很长一段距离后,赵雪梨就顾不得忧虑多思了,她身边没有下人,盛京又太过繁华热闹,她鲜少出府,就怕走丢了找不回来,现如今看着冬日里依然喧闹的长街小巷,忍不住频频张望,觉得处处新鲜。
裴君如扎了个蝴蝶双髻,额前有一层轻薄的刘海,长睫黑而密,眼睛水亮水亮,很是灵动,一路上她就没怎么消停过,时而抱怨二哥哥躲着她,不带她一起玩耍,时而兴奋地同雪梨计划怎么突然出现吓裴谏之一跳,又或者掰着手指头猜都猎了些什么动物。
抵达南郊之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日头正好,路边冰雪消融,有些泥泞。
裴君如外出一贯嫌弃下人多了玩不开,所以侯爷特意为她挑了位身强体壮的嬷嬷,此刻她被嬷嬷抱在怀中,脚不沾地,探头向不远处的猎场眺望。
赵雪梨提着裙摆跟在后面,也好奇地不住探头探脑。
裴君如突然大叫,“姈姐姐!我看见二哥哥了!你快看,他在马上!”
赵雪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一群骑着马的俊俏少年中看见了格外张扬的裴谏之。
他身下跨坐着一匹黑色良驹,腰间系着兽皮箭囊,囊中数只红羽箭,他单手持着弓,策马在林地中狂奔,墨发扬起恣意的弧度,瞧起来好不热烈鲜活。
虽然今日日光灼灼,但到底是厚雪绵延的冬天。
赵雪梨心想这人是真不怕冷呀,就不再感兴趣地挪开了视线。
她又跟着往前走几步,突然弯下腰捂住肚子,皱紧脸蛋哀哀叫道:“君妹妹,君妹妹。”
连叫了好几声,裴君如才转头看过来。
赵雪梨故作可怜,“我...我突然肚子疼,可否容我去休息一番?”
裴君如瞪大眼,“姈姐姐,你不去看二哥哥狩猎了吗?”
赵雪梨点头,“我实在是疼得厉害,就不去了,你们去吧,回头申时我们再一块儿回去。”
裴君如是个小孩子心性,不觉有他,只为她惋惜了一会儿,便又兴奋地使唤嬷嬷快些往林场中走。
待到她们走远一些,赵雪梨才谨慎地在此地转悠了起来。
来的途中,她们经过了景行书院东门,是以她清楚书院的大致方位,踌躇一阵后,她鼓起了勇气,穿过人群纷杂的猎场外围,独自往人迹罕至的山中走去。
而猎场中,裴君如大叫着二哥哥,恨不能立刻飞上他的马。
这丫头嗓门打小就响亮,裴谏之自然听见了,他才猎完一圈,从林中策马而出,这些时日心中的烦闷疏散不少,一抬头就见裴君如在大喊大叫,在她的身后,还有一抹转瞬消失在人群中的秧色身影。
裴谏之眉头微蹙,疑心自己眼花了。
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出府,还来了这里?
他策马走近小妹,口气有几分嫌弃:“你怎么来了?”
但还是将人捞至马上。
裴君如高兴地欢呼一声,“我偏要来!”
她得意洋洋地晃着小脑袋,“我同祖母说带姈姐姐去购置新衣,她就放我出府了。”
裴谏之动作一顿,垂眸看她,“赵雪梨也来了?”
“是呀。”裴君如用脚踢马肚子,“二哥哥,姈姐姐不舒服休息去了,你快带我去打猎吧,我想要一只小兔子。”
裴谏之当即冷笑,“她能有什么不舒服的。”
裴君如不理这些话,一心扑在狩猎上,她伸手抽出一支箭,“快走呀二哥哥!”
裴谏之护着她向林中折返,但彻底没入密林前,他还是鬼使神差回头在人群中搜寻那抹纤细身影。
既然不舒服,为何来了此处?
这个念头将将在心头浮出,他便立马将其撇去。
一个下作的女人,他管她作甚?
随即扬鞭策马,彻底进了林场。
*
赵雪梨沿着山路向上,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危险。
或许是书院的权贵子弟时常来此跑马,道路意外的畅通,地上有一层薄薄细雪,她担心打滑,就小步小步往上面挪动。
景行书院中均为男子,赵雪梨也只打算站在山头往下看看,好在同翊之哥哥的回信中多些话说,并没什么多的想法。
这个举止落在世人眼中会觉得大胆轻浮,不过雪梨被散养着长大,倒是并未有此意识。
她虽然一贯乖顺老实,但偶然也颇为大胆脸厚。
要不然被裴霁云纠缠的第一次,就该羞愤地上吊自缢了,哪还能勾勾缠缠到今日?
临近山顶,远远有模糊的声音传来,在雪地山林中回荡,赵雪梨当即停下步子,不敢再上前。
虽然没能登顶见一见景行书院,但她心中没觉得不甘,只是有些遗憾。
她站在原地等了会儿,那声音并没有离开,赵雪梨见申时将近,只好准备往山下走。
但就在这时,下面的山路突然有人声渐近,赵雪梨的心脏重重一跳,慌不择路就往树林子里钻。
树木掩映的目光中,有两个蓝袄青年一前一后向着山顶而来。
后面那个走得气喘吁吁直叫唤,“翊之,你走慢些。”
赵雪梨听见这个名字,心下漏了一拍,忍不住伸手轻轻拂开挡住视线的雪枝,睁着眼睛往外细看。
前方那个笔挺清瘦的身影将将落入眼中,山路上方那数道人声却是猝然近了。
“江翊之。”
“林度。”
下来了几个人同这两人打招呼,顿时就将赵雪梨的视线全挡住了,她只能从人群的夹缝中看到一个俊秀清隽的侧脸,他身上的书生气很浓,有些儒雅,同赵雪梨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甚至是更加好看,鼻梁也更高挺。
雪梨紧张得都要不敢呼吸了。
山路上的几人相互错开,而后下山的下山,上山的上山。
过了许久,这片林子里寂静到落雪可闻时,赵雪梨才钻出来,她蹲得两条腿麻极了,见山顶也彻底没了声儿,就狗胆包天地向上走去。
没过多久,她到了山顶的观景台,刚喘着气坐下准备歇一歇,头顶冷不丁响起一道清冽声音,“姈姈。”
赵雪梨被吓得差点从石凳上摔下来。
身后那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见她稳住身子后,也没直接松开,而是执起一缕碎发将其拂至耳后。
雪梨惶恐地回过头,就撞进裴霁云点漆般的沉静双眸。
他神情一如既往波澜不惊,但或许是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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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面对面距离太过近了,雪梨突然觉得他清雅的面容漂亮的极具攻击性,寒潭般的眼底晃着不近人情的点点光影。
雪梨在那光影中看见了自己煞白的小脸,紧张得呼吸不稳。
二人默默对视须臾。
裴霁云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温和笑了笑,“吓到你了?”
岂止是吓到,雪梨觉得自己方才都快要魂飞魄散了,她嗫嚅着嘴,“我...我方才怎么没看见你?”
裴霁云指向后方的假山,“许是被它挡住了。”
赵雪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点了点头,小声道:“这样呀。”
裴霁云在她身边坐下,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把玩。
“姈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只是寻常问候,却让赵雪梨起了半身冷汗。
她乖顺道,“我……我是同君妹妹一起来的。”
不待他开口,她又立马反问:“表兄呢?为何会在这里?”
裴霁云平淡看她一眼,那双黑眸似乎将她所有小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却没有戳破,只是道:“受院长所邀,来此讲学。”
赵雪梨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在前天夜里,他似乎同她提起过,但那时她并不知晓讲学之地就是景行书院。
赵雪梨雪白的双颊染上几抹羞赧,有几分不好意思,“....我记起来了。”
裴霁云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天色不早了,姈姈同我回去可好?”
赵雪梨不敢耍小心思,连忙点头。
他们沿着山路向下走,到了赵雪梨方才藏身的那处时,裴霁云突然停下步子。
赵雪梨紧张地手指痉挛。
裴霁云笑了下,“别动。”
他另一只手从她的发上摘下一片枯黄的栾树叶,很随意地掷在路边。
赵雪梨看着这片树叶,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这是何时落在自己头上的,极大的可能便是方才躲进林子时,但他为何之前在观景台时不说?偏偏要在这里停下了才摘?
赵雪梨的目光在这片林中扫过,心惊胆战地发现,栾树竟是只在这里长了两三株。
她不由疑虑自己方才的行为是不是都被他看见了,手心也止不住发汗。
但裴霁云却好似并未看出她的忐忑,只是神色如常地护着她下了山。
到达山下猎场时,差不多到了申时,她见人来人往,就慌忙挣开了他的手。
裴霁云似乎觉得她这副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有几分好笑,嘴角微微弯起,眸中染了笑,气质如玉般温润,内敛又清雅,好似冬夜寒山的一潭春泉。
赵雪梨看着他如此好姿容,有几分晃神。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道压着怒火的冷声,“赵雪梨!你在看什么!?”
赵雪梨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身子,向来人看过去。
只见裴谏之英姿飒飒立在廊下,眉眼上尽是躁动的火气,他大步走过来,将她与裴霁云拉开很远,咬牙切齿地责问她,“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敢勾引我大哥?”
赵雪梨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被这句话吓得脸白,“你..你..你不要胡说,我没有。”
“没有!?”裴谏之像是气狠了,声音大了些,“我全看见了,你还敢说没有!?”
赵雪梨觉得他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时,裴霁云出声,“谏之。”
他的语气并不重,音量也不高,只是平平常常的语调,却让裴谏之瞬间收敛。
裴谏之压着火瞪赵雪梨一眼,回头面对裴霁云却是犹如凶兽收起了獠牙尖爪,“大哥,你不要被她骗了,她同小妹说肚子疼去休息,没成想竟是跑来勾引你。”
赵雪梨长睫颤颤巍巍地一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羞辱,难堪的快要哭出来。
裴霁云眉头微微一蹙,走过去,不理会他人目光,牵起了她的手,轻柔地捏了捏,很像无声的安抚。
他带着赵雪梨离开前,对裴谏之道:“在外论人是非,妄加揣测,回去后罚抄家规十遍。”
裴谏之盯着二人袖子下连在一起的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哥!”
裴霁云不再理会,带着赵雪梨径直离开。
4. 表兄,我错了
赵雪梨被牵着上了裴霁云的马车。
这辆马车外部没有多余坠饰,在一众华美车辇中瞧起来并不出众,但若是走近细看了,便会发现此车通体是由上好的金丝楠乌木打造,四角上翘如飞燕,车身之上精雕细琢着繁复云纹,撩开莲花纹绀色云锦的车帷,可见内里舒适宽敞的简雅布置。
车内壁镶嵌着莹润光滑的玉饰,镂空纹路中沁出一股淡淡的松雾香。座位之上覆着雪狐皮毛制成的坐垫和靠枕,触手柔软温暖。
赵雪梨乖乖坐好,目光落在右侧书架上,书目较为驳杂,有晦涩的佛经,道教玄门之书,还有如《子摘文集》《入蜀记》之类的游记。
她看了一眼,就不再感兴趣,但坐在她身边的裴霁云压迫感太强,不经意就会同他的目光对上,她只好又看回了那方书架。
二人的手还牵着,在狭窄空间之内,他肌肤上的触感越加清晰,揉捏着她手心的力道时重时缓,让雪梨一度很不自在又不敢甩开。
这些年来,雪梨在同裴霁云相处时一贯如此。他总会贴着她身体的一处不放,目光平静地注视她,也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明明他眉眼温和极了,却让雪梨坐立难安,恨不能夺门而出。
但她向来是无法逃脱的,只能在他沉寂平和的目光中感到一阵阵窘迫,一抹绯红从耳根窜上了脸颊。
赵雪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脸红。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看着她,她就觉得他的侵略性太强了。
那种毫不避讳的凝视目光一寸寸侵占了马车内所有空气,她甚至逐渐感到呼吸不畅。
裴霁云看了会儿梗着脖子、脸色越来越烫的赵雪梨,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姈姈,左右无事,读给我听可好?”
近乎凝滞的氛围被打破,赵雪梨如临大赦般松出一口气,连忙接过来看,正是一本游记。
她翻开数页,未见书签,便问:“表…表兄看到何处了?”
裴霁云道:“从头开始即可。”
一时之间,摇晃的马车中响起了赵雪梨磕磕绊绊的读书声。
临近戍时,马车才到了淮北侯府。
裴霁云刚下马车,就被侯爷叫去书房。
赵雪梨则是独自回到蘅芜院。
按理说劳累了整日,洗漱过后应当很快便能睡过去,但雪梨辗转反侧快到亥时,还是无法入睡。
一闭上眼就是裴霁云在山路中为自己摘栾树叶的模样。
赵雪梨确信,他绝对看见了。
但她当时表现并不出格,应当也不会教他多想。
唯有一件事不好解释,那便是她为何谎称身体不适,却去爬了山?
若是裴霁云转头去查景行书院之中同侯府的来往关系,她这桩事定会暴露无遗。
雪梨在被子中来回蛄蛹数次,最终认命地起床穿衣,避着下人去了裴霁云的庭院。
他的庭院在东边,同雪梨可以说相距甚远,一路上将她冻到身体发抖,脸颊发僵才抵达。
门口守卫唤作惊蛰,是裴霁云自己人,他见到雪梨后,没有通报,直接放她进了照庭。
雪梨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算得上熟门熟路,她径直去了卧房。
房中点着灯,烛火幽暗,隔着紧闭的房门,能窥见里面一半昏一半明的布置。
雪梨攥紧冰凉的手指,吐出一口长气,叩响房门,“表...表兄?”
半晌,无人响应。
雪梨又敲击数下,小声道:“表兄,你在吗?”
没人回应。
但他应当是在的,否则惊蛰不会放她进来。
赵雪梨下意识认为是自己来迟了,表兄心中不愉。
她抿了抿唇,姿态柔顺,“表兄,今日我......我不是故意撒谎肚子不适的。”
话音落下后,门内无声,身后倒是传来驻足之音,一道颀长阴影将她笼罩。
雪梨僵住,回头去看,就见裴霁云墨发濡湿,一身霜色寝衣站在阶上,眉眼笼着夜色,瞧起来恍若高山白雪,遥不可攀。
他平静地看她一眼,走上前推开房门,“姈姈,进来说话吧。”
赵雪梨缩着脑袋,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房门紧跟着关闭,二人再次独处一室。
满室的冷寂肃正扑面而来,赵雪梨心想怎么没点炉子?
她暗自腹议,但面上没有表露出,只是跟着裴霁云走到榻前,很主动地拿了锦帕给他擦头发。
酝酿一番后,她正准备再次开口,房门响起了清脆的三声笃笃。
裴霁云淡声:“进。”
惊蛰抬着火炉子推门而入,赵雪梨将将到了嗓子眼的话又吞咽回去。
室内凉气被灼热炭火烧退,惊蛰放下火炉,开了一角窗后悄无声息关门退下。
如果不是热意扑面,雪梨甚至怀疑这人方才来过。
第二次鼓起的勇气被这一打断,她又偃旗息鼓了,心里焦急,却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裴霁云明明知道她心中有事,为何而来,却偏偏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执起一卷书在灯下看,默认着雪梨的讨好。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着头发都快拭干,赵雪梨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随即小声道:“表兄,我错了。”
裴霁云翻页的手顿住,放下书,伸手将雪梨拉至身前,语气有几分不解:“姈姈,何出此言?”
赵雪梨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我是不想同君妹妹一起去见谏之弟弟,才谎称身体不适。”
裴霁云波澜不惊:“为什么不想见他?”
赵雪梨实话实说,“他总欺负我。”
她担心裴霁云认为自己是故意来挑拨离间的,又补充道:“是我不好,总让他心生厌烦。”
裴霁云静静看着她,须臾,将她拉进怀里,语气不咸不淡,“是谏之心性顽劣。”
赵雪梨被他抱着,摸不准他的心思,有些忐忑,“表兄,你不要生我的气。”
裴霁云好笑道:“姈姈,我何时同你置过气?”
他突然柔和极了,语气也轻柔,眉眼之间笑意盈盈,“你是为了此事特意来寻我的?”
赵雪梨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脸颊被炉火熏得发烫,在他的注视之下窘迫点头。
裴霁云顺势低头亲她。
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吻,似乎就该在此刻自然而然地发生。他勾着她的舌,气息带着薄荷的凉。
雪梨感觉自己像是陷入柔软湿热的绵密云层中,情不自禁跟着他的节奏起伏,情感和肢体都受他摆布。
一吻未毕,房门再次被敲响。
紧接着,有道少年音高声道:“大哥,你歇下了吗?”
赵雪梨一个激灵,从意乱情迷中回神,当即就要推开裴霁云。
他漆黑眼眸凝她一眼,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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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扣住她的双手,翻身抵在头顶,将她彻彻底底压在榻上,紧紧贴着她,吻得更加深入。
如墨般的发丝也倾泻而下,赵雪梨被他的气息完完全全包裹,忍不住呼吸急促。
门外的裴谏之还在继续出声,“大哥?”
赵雪梨心跳擂鼓,被裴霁云按着又吻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出声时,他终于放开了她的唇,淡声问:“何事?”
裴霁云仍然压着她,但他的呼吸未乱,声音也很稳,甚至眼眸都清透无比,没有半点迷离之色。让赵雪梨险些怀疑方才与自己吻得难舍难分的不是他。
裴谏之道:“大哥,我是来同你致歉的,可否让我进去说话?”
裴霁云神色不变:“我歇下了”。
赵雪梨新奇地盯着撒谎的裴霁云看,湿漉漉的眼眸惹得他又低头亲了亲她的眉眼。
亲完后,他才继续道:“你的歉意应当去同姈姈说。”
裴谏之不满,“什么姈姈!一个野女人罢了!”
裴霁云不再说话。
一阵寂静过后,裴谏之低下了头,“大哥,是我言行粗鄙又恶意揣测,我会好好同她致歉的。”
赵雪梨确信自己听见了这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她连连摇头,示意裴霁云不要如此。
裴霁云笑了笑,还没开口,就听见门外的声音又道:“大哥,你....你为什么如此护着她?”
赵雪梨一顿,也屏息静气。
裴霁云八风不动,伸手拨弄身下之人的额发,露出她染了绯意的明净面容。
“谏之,她再怎么样也是住在府上的妹妹,不能薄待了。”
赵雪梨忍不住咬唇,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室外一静,片刻后,裴谏之喃喃一句“只是妹妹吗”,随后笑开,告了辞。
赵雪梨被这一句冷淡的“妹妹”烧得脸慌,再次挣扎起来,企图推开他。
裴霁云却道:“今晚歇在这里。”
话落,他抱起雪梨,往床榻走去。
赵雪梨推他,“你干什么?”
“姈姈,你还未同我说为何上了山。”
赵雪梨僵住。
真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在此时提起这件事的,但她此行目的便是撇开自己上山同景行书院的关系,随即顺从下来。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睡在一处了。
赵雪梨缩进锦被中,将早已想好的措辞说出来:“我读诗书时,见那些文人皆有登高雅趣,好不容易有机会,就学着挑了座最高最近的山走一走,没想到会碰见外人。”
裴霁云在她身边躺下,语气平淡:“是吗?”
赵雪梨小心看他,“......表兄...”
裴霁云温和地笑,“我还以为姈姈是在景行书院有相熟之人呢。”
赵雪梨心下重重一跳,连忙道:“表兄你可不要胡说,我怎么——”
她的话被裴霁云俯身过来的吻打断。
他咬着她的唇,说:“姈姈,再亲一下。”
赵雪梨又被吻得眼神迷离,呼吸不畅。待她缓过神来,想继续辩解之时,却发现他已经闭目睡了过去。
耳边充斥着他平稳的呼吸,身上是他滚烫的胸膛,鼻息之间中都被那股凛冽的松雾香侵占。
赵雪梨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真心觉得诸事不顺。
5. 癯仙山庄
赵雪梨到底没有彻夜歇在照庭。
待到夜深人静,她小心翼翼拂开裴霁云,轻手轻脚起床踏出房门。离开照庭时,惊蛰那张冷脸抬起来盯了雪梨一眼,像是对她没有留宿感到微微讶异。
雪梨不敢去想自己在这位侍卫眼中是个怎样不堪的形象,垂着头,揣着手匆匆回了蘅芜院,一路上被灌着喝下不少冷风,而后一头扎进被子中,辗转难眠至天色渐明才脑袋昏沉地睡过去。
或许是心中忧思,又受了凉,她竟直接病倒了。
这一病,就到了腊月,盛京长街小巷屋脊之上的雪又厚上几分,天色灰蒙蒙的,多日没再放晴。
淮北侯府也因着宫里那位年迈帝王染上风寒而忙碌起来,也不知永嘉帝病成什么模样了,裴霁云连着半个月都没回过侯府,一直同侯爷,太子,还有几位大臣、皇子宿在宫中。
盛京中颇有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意味。
但这些都与蘅芜院这个小角落没有干系,因着怕将病气过给他人,老夫人就免了雪梨的请安,裴谏之许是被长兄训斥,又或许是被狐朋狗友绊住了脚步,这么些日子只来过三回,每一次见着病得面色苍白、憔悴无力的雪梨都立马嫌弃走开,竟是未曾折腾过她。
直到初三这日,雪梨才恢复了精神气。
大病初愈,便又得早起去松鹤院。
她养病懒散二十来天,今日就起得迟了,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她抵达松鹤院时,里面比往日还要热闹几分。
才将将走至暖阁门口,隔着厚重的金丝勾边织锦祥云帘,就听见裴君如活泼快乐的声音。
“祖母,那癯仙山庄距离盛京约莫有三个时辰的路程,我们去了可是要小住一日?”
紧接着,在老夫人混着肯定回应的笑声中,裴谏之也笑着朗声道:“能出去四处撒欢,你高兴坏了吧。”
赵雪梨就是在这时踏进暖阁的。
满室笑声一顿,她垂着眉眼,感受到好几股视线向自己投射来,随即挤出一个笑容,柔顺地向老夫人请早安。
刚行完福礼,裴君如就从高处向她这边跳,欢呼一声,“姈姐姐,你来啦!”
雪梨下意识抬手接向她,但裴君如的小身子刚刚腾空,就被一双大手捉住,又抓了回去,她双脚在空中晃出几个不屈的幅度,再次稳稳落了地。
裴君如狠狠一跺脚,不乐意了:“二哥哥!”
裴谏之道:“你也不怕被过了病气!”
他明明是对裴君如说的,但眼神却直勾勾盯在赵雪梨大病初霁的面容上,语气很刺,暖阁中的人都能听出这是在指桑骂槐。
雪梨此刻的容颜其实同‘有病气’沾不上什么关系。
为提气色,她难得点唇画眉,还在脸颊扑上了胭脂,此刻一路走来,被暖阁蒸腾的热气一熏,一双撩人的眼清亮如许,绿鬓朱颜,雪腮粉面,很有几分暗室生光的惊艳。
老夫人视线在她脸上默默停留一瞬,对裴谏之的话不甚在意,笑了笑,“姈姈,病才刚好,怎么不多歇歇?”
赵雪梨自然也权当未曾听见裴谏之的讥讽,恭恭敬敬回道:“已经大好了,多日没来请安,心中挂念老夫人。”
老夫人听着她的这番话,面上没有过多情绪,只是道:“既然来了,快坐下歇一歇,也听听几日后的行程安排。”
赵雪梨心下惊讶,实在是想不到侯府中有什么行程是能与自己挂上钩,扯上关系的。
她乖乖在最下手的椅子上坐下,安静地听着几人说话。
裴君如又缠回了老夫人身边,好奇发问:“祖母,既然皇上已经圣体无恙,那大哥哥是不是也会去癯仙山庄?”
“你大哥哥到时候同二皇子一道来。”老夫人说完这句话,又对裴谏之道:“谏之,你也得去。”
裴谏之的眸光本来不动声色落在赵雪梨身上,闻言愣了一下才回神,“祖母,那什么赏梅宴太过无趣,我不想去。”
老夫人还是在笑,不过目光略有深意,“如今圣上虽然安康,但到底大病一场。二皇子心中挂念,便想在恩德寺为圣上祈福。那癯仙山庄与恩德寺颇近,二皇子顺势邀请大家共同前往休憩一番。”
"不止我们淮北侯府,京中许多权贵亦会去,祈福完,也好好热闹一番。"
裴谏之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道:“孙儿知道了。”
话说了一圈,老夫人最终又看回赵雪梨,“姈姈,你也一起去。”
还不待赵雪梨说话,裴谏之下意识便刺道,“她为何也去?别平白污了大家的眼。”
老夫人佯装不悦地瞪他一眼,“莫要胡说。”
又笑着道:“姈姈不仅要去,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
赵雪梨其实是感到有几分莫名其妙的。
她不懂自己为何也要去,但也反抗不了,只好乖乖点头,“我都听老夫人的。”
到了十五这天,恩德寺为期十天的祈福结束,淮北侯府数辆马车在大清早天蒙蒙亮就收拾妥当,向城外驶去。
赵雪梨起了大早,此刻坐在最末尾的马车中被摇晃得直犯困。
她惺忪着睡眼,本想坚持一路,也看看盛京之外延绵千里的雪景,但还未出城,就被困意打败,缩在披风中睡了过去。
老夫人此次也一同出行,与裴君如坐在前面的马车中,只有裴谏之不怕冷,是自己骑了马的。
他到天亮才策马出府,不到半个时辰就追上她们,这才拉了缰绳,缓下速度,自雪梨马车旁路过时,掀起的冷风吹翻了帷幕,露出一半她缩着身子睡得酡红的面容。
裴谏之发笑,嗤一句“比猪还能睡”,然后骑至前方同老夫人打招呼,没过一会儿,又慢悠悠坠到最后。
到癯仙山庄的官道十分平坦,车马一路通至山庄内部。
他们抵达之时,已然临近午时,日光被遮在层层云雾之后,天地显得冷清寂寥,赵雪梨睡了一路,胳膊腿都发麻发酸,从马车上走下来,被山上的冷风一吹,眯着眼见到这种灰蒙天色,恨不得立马回去躺着。
她目光在山庄内富丽堂皇的恢弘建筑上扫过,然后走至前方的马车,伺候老夫人下车。
嬷嬷撩开车帘,裴君如率先跳了下来,一双眼睛灵动地打量四周。
雪梨扶着老夫人,尽显温顺。
山庄内早已等候多时管事带着仆人们上前,将她们引进里面一方金玉琳琅的小院。
廊柱之上的雕鱼镶嵌进了金色鳞片,廊下每隔几步便悬着一盏琉璃灯,灯盏亦是以金银打造,地面由汉白玉铺就,瞧起来温润生辉,院中有一方池塘,塘边围着白玉栏杆,池面并未结冰,数条五彩斑斓的锦鲤在水中欢快嬉戏。
管事在门口停下步子,“老夫人,您这一路幸苦了,请先休息一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二皇子特意交代了,一定要好生伺候您。”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临时住所,心中如何不得而知,面上还是一贯亲和的笑,“有劳殿下挂记。”
管事弓着腰,赔着笑脸,“您住着舒适,喜欢,殿下才放心。”
“这里一切自然是顶好的。”老夫人道:“也不知殿下何时到,好教我们出门恭迎。”
管事回:“那边方才来了信,殿下未时三刻才能从恩德寺出发,许是要申时才到。后山梅花如今开得正好,殿下嘱咐老奴,让老夫人和公子小姐们不要拘束,可随意观赏走动。”
“也不必特意去门口迎接,只需记得酉时从山中梅景中回来参加宴席便可。”
老夫人点头。
二人又寒暄一番,管事这才退下。
赵雪梨伺候着老夫人进了屋歇息,午时三刻才回到自己卧房。
相较于她在侯府的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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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二皇子的住所就舒适奢华多了,但来时已经睡过一路,此刻自然没有多少倦意,她在房中枯坐了一会儿,见到日光竟从雾后射了出来,一时之间,云蒸霞蔚,好不壮丽。
雪梨随即起了去外面走走的兴致。
她裹好披风,从房中出来,转出回廊,竟正好同男舍走出的裴谏之撞在一块儿。
这委实怪不得雪梨眼睛不好,是他突然从拐角窜出,她压根没有看见,也预料不到。
裴谏之冷硬地站在原地没动,瞧着雪梨踉跄往后跌了几步,不耐烦道:“你又在作什么幺蛾子?”
赵雪梨一边重新裹紧披风,一边道:“我只是出来走走。”
裴谏之冷笑,“你能不能有一些自知之明?自己染了病,言行举止又粗鄙无状,也就淮北侯府高洁,忍得了你,但凡在这山庄中冲撞到谁,小心被扒去一层皮。”
赵雪梨掀开长睫,清润的眼眸瞥向他,抿唇道:“我的病早就好了。”
裴谏之瞪她,“蠢货!”
随后大步离开。
他坠在脑后甩动的马尾,摆动的衣袂,有力的脚步都充斥着一股恶劣烦躁气息,像是对雪梨极其厌恶。
雪梨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转身去厨房。
但刚转了个身,就见王嬷嬷从院中急走过来,“表小姐,你怎么出来了?老夫人正找你呢。”
赵雪梨一愣,解释道:“我有些饿了,出来寻些吃食。”
王嬷嬷神情一噎,对此颇感无语,心下不免觉得这位小地方来的表小姐上不得台面,“表小姐,如今出门在外,你展示的是侯府脸面,行事之前最好多多思量是否符合规矩,万万不要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招到非议。”
赵雪梨似懂非懂,却还是连连点头,以示受教。
她跟着王嬷嬷回到老夫人住处,见裴谏之也在,而且面色十分不愉,心中瞬间咯噔一下,忍不住拿眼神偷偷瞥他,疑心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但紧接着,老夫人的话就打消了她的想法。
“姈姈,你看看这件衣裳可好?”
赵雪梨看向侍女手中捧着的衣物。
这是一套瞧起来便昂贵不已的冬装,一袭鹅黄狐裘,颈部滚边的绒毛蓬松白净,裘面是乱针秀法用金银二线织就的浮光掠影,内里袄裙则是清浅淡色,裙摆落着烟雨蒙蒙的湖山秋色,腰间月白束带环绕明亮珍珠,莹润有光。
雪梨看得直发愣。
老夫人笑道:“我们姈姈长成大姑娘了,总要有一些好看的衣裳首饰装扮自己,也好叫盛京中的好人家看看。”
雪梨心中发紧,面上却一派茫然,装作不懂。
裴谏之脸色十分不好看,直言道:“祖母,你要给她相看?”
老夫人并不在意他的语气,依旧笑着,“若是有合适之人,可以结个眼缘。”
她拉起雪梨的手,语重心长,“姈姈既然在我们侯府养着,叫我一声老夫人,我自当要为她多操心一些。”
裴谏之眉头皱得死紧,目光阴沉瞥到雪梨逆来顺受的脸上,语气冷沉,“她根本配不上京中任何权贵,祖母何必为她费心?”
老夫人对此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是道:“此次宴席,除了京中贵人,还有不少等着春闱的举子,都是青年才俊。”
裴谏之听闻此言,眉眼更加阴冷,他不屑地嗤笑一声,问雪梨:“你要嫁人?”
赵雪梨垂着眉眼,露出一截细腻雪白的下巴,声音一如既往,“我都听老夫人的。”
老夫人神情不变,裴谏之脸上的嗤笑彻底僵住,片刻后,他阴着脸冷声道:“随你!”
然后像是被气恨了,顾不得礼仪,直接推门离开。
赵雪梨盯着他转瞬消失的背影,觉得这人真是风风火火、无所事事啊。
6. 宴席
下半天的日光越发强盛,将癯仙山庄映照得恍若仙境,琼楼金阙,披素裹银,青瓦琉璃之上的冰晶熠熠生辉。
临近末时,老夫人休憩一番后,起了赏梅的兴致。便携着赵雪梨和裴君如向后山而去。
管事虽说可在山庄之内随意走动,大缙对于男女大防也并不严苛,但贵族设宴,自来都分了男女席,便是赏景观梅,也划出了一道,女客入右,男客走左。
赵雪梨扶着老夫人从右侧入了月洞门,迎面是梅枝交错挺立的夹道,拾阶而上,视野越加开阔,红梅灼灼,开了满山,在冰天雪地中像一簇簇不屈的火焰,打着旋儿落在青丝鬓发衣摆之上,霎那间就夺走了众人的呼吸,。
高远天地之间尽被这种壮丽充斥,很难不教人心情舒畅开怀。
老夫人暗沉的眼珠中露出点切实笑意,还念了句“独立千林压众葩。”
裴君如已经甩开众人,往更高处去了。
赵雪梨亦是看得舍不得眨眼。
这种满山红梅的景致可比深府大院中数枝名贵花朵来得震撼多了。
她们上到一处小金顶,进入供人沿途休憩的暖阁,却见里面已有数人。
一位穿着暗青色金丝勾边袄裙的夫人带着两三个丫鬟嬷嬷正坐在炉子边喝茶赏梅。
她见到有人进来,脸上顿时扬起了笑容,连忙起身相迎,“老夫人,您请上座。”
老夫人此刻面容恢复到以往的肃正,闻言打量这位夫人一眼,“不知你是.......”
妇人俯身恭恭敬敬道:“妾身丈夫姓江,是尚书省下的书令史。”
书令史一职,在朝中地位低下,日常公务是书写抄录公文、诏令、典籍等,属于没有品阶的流外官,最为末流,这种身家自然不在二皇子邀请的权贵之列,那便只能是家中有前途斐然、只待春闱一飞冲天的举子了,且这位举子还入了二皇子的眼,是欲要拉拢之人。
老夫人心下了然,当即也宽厚地笑了笑,“原来是江书令史的夫人,一起坐下歇一歇吧。”
江夫人点头应下,待到入座后,老夫人眸光向半开的轩窗转去,一顿,接着笑道,“这可真是个赏景的好位置。”
赵雪梨也不仅向外看去,却见红梅掩映间立着一处八角亭台,亭下数位衣袂翻飞的青年正在斗诗,个个都是龙章凤姿,气度不凡。
其中一位蓝袄青年更是极为高挑,鹤骨松姿,气质出众。
隔得远了些,赵雪梨并不能看清这人的样貌,但她觉得与那日山中的人很是相像,心下顿时起了联想。
还不待她有更多思量,那群青年突然喝彩起来,人人都朝蓝袄青年俯身作揖。
老夫人道:“瞧起来似乎是那蓝袄的青年赢下了诗会。”
江夫人闻言一笑,“那是妾身的大儿子,唤作翊之,正在景行书院中学习,师从江都大儒陆中岳。”
赵雪梨的心跟拉开的弓弦一样瞬间绷紧,她的身体也微微僵硬起来,忍不住偷偷看这位江夫人。
方才一眼初见,觉得她家中应当不富即贵,可现下细看了,却发现并非如此。
江夫人身上的衣裳虽然绣工、布料都不俗,但样式却是好几年前的,且袖口处有些微磨损发毛,她头上金饰也只一件棠花步摇尚且不错。这一身行头或许就是家中所有底蕴了。
老夫人听见陆中岳的名头,正正色色看她一眼,笑容也更真实几分,“江夫人教子有方。”
江夫人却不敢受这个话,忙道:“要说教养子女的功夫,哪里及得上老夫人半分?这盛京谁人不知霁云长公子之名?”
老夫人对这句话坦然受之,没有再接,只是道一句:“过誉。”
江夫人见聊了几句,二人也相熟几分,终于将目光放在了雪梨身上,“这位是府上的....?”
老夫人道:“这是从青乐郡来的,打小就养在府中,我待她同亲孙女一样。”
雪梨连忙对着江夫人微微俯身,以示尊敬。
江夫人早就对雪梨的身份有几分猜测,此刻听见是从青乐郡来的,便知道是当年那位闹得盛京人人皆知的姨娘之女了,老夫人不详说,她自然不可能细问,此刻看着雪梨的面容身段,只是笑说:“这仪态样貌,真真像是从天上来的仙子,我活了几十年,还未见过如此水灵漂亮又聪慧的姑娘。”
赵雪梨脸上发烫。
翊之哥哥的娘亲怎么说话也不打个腹稿,出口之前不先思量是否太过谬赞吗?夸得她都要抬不起头了。
老夫人同江夫人又说上几句,这才起身出了暖阁,向上走,一路又遇上不少夫人小姐,稍作寒暄。
申时三刻,王嬷嬷在山中抓到四处乱跑的裴君如,雪梨同老夫人回到小院,换衣休憩之后,前往山庄前厅的宴席。
宴席之中已经来了许多人,男女各坐一边,分得很开。
稍微懂些朝政的人都能从宾客中看出一些门路,淮北侯府,鸿胪寺卿,大理寺少卿,太府寺卿等家中都来了人,这些全是二皇子党派。
虽然朝中已有太子,但如今皇帝年迈,且极为宠幸赵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再加上赵家势大,同羽林卫、左骁卫都有密切关系,权势不断增长,野心也就不免膨胀,敢于同不甚出彩的太子争一争最上面那个位子了。
此次赏梅宴,其一可以加强二皇子党派间的联系,其二便是为派系中的各家适龄公子小姐相看。
党派间联姻,是互相信任、牵制的一种常规手段,在朝中屡见不鲜,太子党中也常常如此,且联姻关系更为复杂密切。
虽然二皇子私下里明面上都搞得热火朝天、如火如荼,就连皇帝也偏向他,甚至让他进入御书房,参与国事决策,但朝中不少老旧派只认太子。
那争取朝中新贵支持就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还有什么比笼络尚未出仕的举子更好的法子呢?
是以这场宴席之中,除了盛京权贵,还有十来位入了二皇子青眼的举人。
而这群举人之中,江翊之无疑是最出众的,尽管此刻跟随江夫人坐在最下位,他的样貌气度也引得各家夫人频频问询。
老夫人在席位的上座,赵雪梨虽然出身低,但头上好歹顶着个淮北侯府的名号,也就跟着坐在了上位,同江翊之相隔甚远,她偷偷看了好几次,却依旧看不清对方样貌。
裴君如好不容易消停会儿,此刻安静地坐在雪梨身旁,睁着大眼睛在满座宾客中寻找相熟之人。
临近酉时之际,有个小黄门走进来,敲响手中云板,当当一声,四下一静,众人立时正冠纳履,赵雪梨也乖乖坐正。
门口先是鱼贯而入了数个高大禁军,个个披甲戴刀,英武不凡。
然后才是一个身穿黑色貂皮披风的青年领头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六七,长得剑眉星目,肌肤白皙,墨发高高束起,披风之下是锦缎长袍包裹的劲挺身姿,腰间系着一条黑玉带,脚蹬黑色长靴,瞧起来贵不可言。
众人顿时见礼,道一句“殿下万福。”
其次是紧跟在二皇子身后,身着深色狐裘,长相明艳大气,端正贤淑,头戴金冠的二皇子妃。她手中还持着一个羊脂白玉暖炉,十指纤纤,白皙柔嫩,长甲上染着绛红色的丹蔻,恰如冬日里的红梅点缀在指尖,美得恰到好处。
众人再次与二皇子妃见礼。
在这之后,才是同样身着黑色披风的裴霁云踏了进来,像是明珠悬堂,只静静走来就压住半边天光,瞬间夺走了宾客们的所有视线。
在场中人很难不将眸光落在这位拥有赞誉无数的青年身上。男人们光明正大地打量,只一眼便觉自惭形秽,夫人们则含蓄一些,看了几眼便挪过视线,呷一口茶汤,而后再看,心里谋算着如何才能同这等人攀上亲事,小姐们用眼角余光偷瞥着,羞红了半张玉面。
赵雪梨同男人们一般,是伸着脖子,毫不避讳地看。
裴霁云好些日子没有回府,她现在乍一看,却觉得他没什么变化,还是同以前一样仿若孤月松竹,君子之风,姿仪高雅,教人顾影自惭,望而生敬。
堂中许多人同他攀谈,他一一回应,耐性十足,雪梨与他隔着人群长桌远远对上一眼,他见到她的衣着装扮,似觉意外地眉峰微微上挑些许,然后如星子般的黑眸溢出点滴笑意,像是在同她无声地问安。
赵雪梨抿了抿唇,伸手摸了摸逐渐发烫的脸颊,转开视线在末尾的席位中寻找江翊之,却见他仍然端坐在原位,不动如山,似乎所有名利皆不放在眼中,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傲。
许是她盯得太久了,江翊之似有所觉,也抬头看过来。
雪梨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但羞涩使然,她提前转开了目光。
这一转,又正好瞥见如同鬼魅一般静静站在廊柱前的裴谏之,他也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导致雪梨一侧头,就正好同他对上了视线。
他阴冷一笑,宛如毒蛇吐信子,一股森寒扑面而来,雪梨忙不迭低头假意喝茶。
堂中寒暄一番后,二皇子和二皇子妃上座,裴霁云亦是走上前来,他没去紧挨着二皇子的下手位,而是坐在了老夫人对面的次座,这样一来,倒正好同雪梨相对。
接下来的琴瑟鼓乐胡旋舞,赵雪梨都低垂着头佯装不感兴趣
戍时一刻,酒宴正酣,裴君如吃多了酒酿丸子,此刻双眼迷离,生出几分醉意,老夫人便吩咐雪梨将裴君如送回小院。
雪梨正好被宴席憋得喘不过气,闻言立马起身和抱起裴君如的李嬷嬷避着人群退出去。
冬日里天黑得早,但地面积雪厚重,照得四野分外亮堂,今夜的月还从云层中探出了头,山庄中影影绰绰一片白,雪梨左右看看,民间怪事志异看得多了,不免觉得有几分渗人,抵达小院后,她便不太想再返回前厅。
但这于礼不合,君妹妹是小孩子,可以先行离开,她已经及笄一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若是也同小孩子一般行事,必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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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礼仪。
赵雪梨只得孤身折返。
她心下发怵,脚步也就急促不已,却不想路过一处拱桥时,见那桥上立着一黑影,当即被吓得呼吸停滞,也不管什么名门闺秀教养了,抡起胳膊腿就跑,结果才走出两步,迎头撞上一人。
这一下撞得狠了,那人胸膛里似乎装着什么格外坚硬的东西,雪梨痛呼一声,捂住头,眼睛洇出一层湿润的泪花。
她转头去看,这一看,更是有几分怔愣。
被她所撞之人竟是江翊之。
夜风寒凉,桂魄流光。他终于离她极近,面容也得以清晰地撞进雪梨的眼眸中。
这是一张书生气浓厚又十分清秀的脸,高挺鼻梁上有颗褐色小痣,眼睛偏狭长,是较为富有攻击性的一双眼,但眼中的一派淡然却冲淡了那种天然攻击,变成恰如其分的孤冷。
江翊之看见捂着额头的雪梨也是微愣,旋即,他就回过神,道一句歉意,而后语气试探:“你..你是灵鸢?”
灵鸢二字是雪梨落在书签上的别号,只有与她通过书册交谈会友的翊之哥哥知道。
赵雪梨这下确定眼前之人绝非是与翊之哥哥同音同字,而正是本人。
乍一下见面就在四下无人的冬夜,她当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红着脸点头。
江翊之顿时一笑,仿若朗月清风入怀,他手腕一翻,不知怎么摸出一朵红梅花,“是我眼拙,冲撞唐突了,聊赠一枝梅,以表歉意,还请灵鸢莫怪。”
赵雪梨的视线落在梅花上,半响,伸手接过,“不...不碍事的,....我也没看路...”
江翊之道:“我见你行色匆匆,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
赵雪梨哑然。
她不愿意将自己彻彻底底袒露在翊之哥哥面前,便摇了摇头,“我是急着回前厅。”
江翊之欣然邀请:“我正好也透好气了,不若此刻一道回去?”
赵雪梨虽然不甚明白高门大户的规矩,但也清楚此举不妥,随即摇头欲要婉言相拒,江翊之似是看出她的顾虑,很是贴心地道:“灵鸢放心,只是暂且同路一段,待到前厅转角回廊,你且先进去,我会晚上半刻钟再进。”
雪梨嘴唇蠕动,“还是不......”
话未说完,江翊之落寞地看着她,开口道:“灵鸢是同我生分了吗?还是说,只喜欢书册笔墨之上的我,却不喜欢此刻真实的我?”
雪梨听着他张口闭口的喜欢二字,脸色涨红,忙不迭道:“那有劳了,我们快走吧。”
虽说是一起走,但雪梨一直急步走在前方,江翊之落开她一米左右,她能感受到身后一股若隐若现的窥探打量目光,这使得她走得更是快上几分,到了前厅,竟是出了一身汗,面颊之上的绯红更甚,但却不只是羞赧了。
雪梨整理衣冠,待到气息平静些许后,才暗暗回到了自己座位。
她回了几句老夫人的问话才重新坐好,没一会儿,目光就忍不住在门口游移。
约莫半刻钟后,一个人踏进门口,正是江翊之,他也遥遥看来一眼,略微颔首示意,便在靠近门口的下位坐好。
雪梨嗓子眼的那口气还没松下去,就敏锐察觉到正对面那道幽凉眸光。
她故作镇定地转回头,嘴角抿出一个柔和的笑。对面的裴霁云八风不动,眸子在虚幻灯影中漆黑如墨。
在她笑得嘴角僵硬之时,他终于舍得也勾唇浅笑一下,温和了眉眼,像一弧轻柔的月光。
雪梨那口气松下,端起茶杯猛灌茶水,滋润急步走动后干涸的口腔。
戍时六刻,宴席散,二皇子同皇子妃先行离开,而后雪梨扶着困倦的老夫人回到小院。
伺候着老夫人洗漱歇下后,雪梨这才回到自己卧房。
她刚推开门,就瞧见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端坐在窗前,他洗漱后换上了寝衣,墨发濡湿,还是一如既往地执了卷书看。
而后她才迟缓地看见烧得正红的火炉子。
赵雪梨不怎么意外,她连忙关上门,在架上拿了锦帕给他擦拭头发,边道:“你走路好快。”
竟然已经沐浴了,还有闲心雅致借月读书?
裴霁云对她的感叹不置可否,只是将书搁下,照例问:“姈姈,近来可有想我?”
赵雪梨或许是羞得次数多了,此时竟然只害臊了片刻,就点着头道:“我想表兄。”
裴霁云笑一声,不顾湿漉漉的长发,擒住她的手腕往怀中拉,想要先亲她。
雪梨十分顺从,刚倒进他的怀中,就立马闭上眼,嘴唇微张。
但他只是俯身浅浅吻了下,而后掌在她腰际的大手向上,一路攀过起伏的山峰,停在衣襟处,掐住一截细枝,拿出了一枝红梅。
赵雪梨顿时睁开眼,身体僵硬。
红梅映着裴霁云欺霜赛雪的脸,他神容静美,笑一下,温和地开口:“姈姈,你怀中的梅花忘记拿出来插瓶了。”
7. 敲打
这件事说来是雪梨粗心大意。
江翊之送她一枝梅,她既然接下了便表示无论怎样撞人一事都揭过不提,那自然不好将其随意扔掉。
可时时拿在手上更加不妥,雪梨就将其藏进了衣襟中,计划着回到房中插瓶欣赏的,奈何裴霁云会提前来了此处。
其实这也确实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向来如此,两人但凡长时间不在一处,下一次再见面,他一定会不管不顾来讨个够本。
方才推门进屋时,她就应当警觉地换个地儿藏起红梅。
现如今被抓包了,她只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万万不能因为心虚就露出马脚。
雪梨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动声色,先顺着他给的借口说,“多谢表兄提醒,我这就去装瓶。”
她撑着身子,欲要起来,但是裴霁云却压制着没有退让,梅枝在他指尖转过半圈,划出道微弱冷风,点漆黑眸在月光下显出一丝凉意,垂眸淡淡地扫过一眼娇艳欲滴的红梅,又转回眸子凝视着雪梨,嘴角勾着笑,“姈姈喜欢红梅,所以特意折了枝?”
雪梨点头:“折了回来插瓶。”
裴霁云面上波澜不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道:“既然喜欢,为何舍得折下来?”
雪梨不明所以,她看了看那枝红梅,没瞧出些什么特殊之处,只好老老实实道:“这样的红梅,后山都是。”
他静静地,没有再说话。
灯火葳蕤,月华从半开的轩窗洒进来,落在了窗棂,桌案,翻开的书册上,洒在他如墨倾泻的长发上,在他脸上投下几块大小不一的阴影,让他平静的面容显得有一些凌厉和危险。
雪梨躺在他怀里,有几缕湿发弄到了她的脖颈,凉凉的,很不舒服,她却不敢伸手拨开。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裴霁云沉默不语时的那双眼,俯视着,眸光落在她脸上,像雪亮的刀刃,雪梨莫名觉得刺眼、割人,她明明已经不心虚了,但还是下意识别开眼,就连呼吸也不由放轻放缓。
火炉烧得越来越红,雪梨方才被寒夜浸得湿冷的身体现在已经热得不行,有些出汗了。
裴霁云突然道:“姈姈,这支梅是在何处摘的?”
赵雪梨一个激灵,谨慎道:“就在后山。”
裴霁云似笑非笑,却没有追问,而是略略点头,放开了她,递出梅枝,道:“很漂亮的朱砂梅,去插瓶吧。”
红梅品种众多,赵雪梨不懂这具体是哪一种,听见朱砂梅几个字,心道原来是叫这名字,倒是贴切,而后才意识到自己逃过了一劫,忙不迭起身接过梅枝,在屋中翻出一个天青釉瓷瓶,随意插上。
经此一遭,她可就再也生不出什么赏梅的闲情雅致了。
插完梅,她回到裴霁云身边,重新拿起锦帕,欲要为他擦发,但裴霁云却是看她一眼,眉眼染上清浅柔和的笑意,“姈姈不必为我操劳,可先去沐浴洗漱。”
能不服侍人,雪梨自然是开心的,她顺从地放下锦帕,“多谢表兄。”
随后便从箱子中翻出寝衣,去了净室。
癯仙山庄中引入了汤泉水,雪梨清洗过后,觉得通体舒畅,就多泡了会,昏昏欲睡之际才强撑起眼皮穿上寝衣。
一走出去,迎面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顿时醒神,连忙向卧房走去,身子被风吹得越冷的同时也忍不住期盼裴霁云已经躺在床上,并且暖好了被窝。
她推开门,立时就失望不已。
裴霁云还维持着她走之前的模样坐在窗下读书,只不过头发此刻已经干干爽爽了。
雪梨掩门进去,抱着手臂,犹犹豫豫看他一眼,“表兄,该休息了。”
裴霁云连头都没抬,依旧看着书,不徐不疾,“不急。”
雪梨实在有些困倦了,正准备说自己先睡下,就听窗下静坐的青年忽然又道:“姈姈,过来。”
此刻,她心里是不太情愿过去的,脚步却已经实诚地迈开,“表兄,怎么了?”
裴霁云仰头看她,将手中书册递出去,“姈姈,读一下这篇。”
雪梨目光从他平静的面容上落到书册,瞧见这篇文章名为《王生结友》,开篇即是:山南有王生者,家室雍睦,人皆称善。一日,于外游历,遇客赵钱,相谈甚欢,遂结为友。
她便以为是一篇寻常结友趣文,于是顺势读了出来。
结果第二段便急转直下:“归乡后,一日王生正于家中展卷诵读,忽闻叩门之声。启户视之,乃赵钱也。王生问其故,赵钱戚然曰:“吾因窃财,触怒双亲,被逐出门,今无所归,特来相投。” 王生闻此,心忧之。盖其家法森严,若以实告父母,恐不为所容。遂欺其父母曰:“此乃某大户之子,来此游历,欲暂居数日。” 父母与妻皆信之,欣然纳之。”
雪梨此刻已经微微心紧了、她数次停顿,接着往下读:“...方晨兴,忽有衙役数人破门而入......”
她停下了声音,面色哑然,“表兄......我......”
裴霁云冷静看她,眸中光影不明,声音不紧不慢,却不容置喙:“姈姈,读完。”
赵雪梨头皮发麻,已然知晓裴霁云不知为何看出自己撒了谎,特意拿这篇文章敲打自己。
她心中想着对策,嘴上还是顺从地读:“......声言王生私藏罪犯,不容分说,将王生一家尽皆锁拿入狱.....至此,王生及父母始知赵钱所犯之罪,非止窃财,实乃杀人越货,为官府所缉捕。赵钱竟以谎言......”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读到最后,眼泪珠子断了线一样落在书册扉页上,晕开一团水渍,模糊了字迹。
裴霁云不动如山,很平静地看着她哭了会儿,忽然叹气,伸手将她拉到怀里,垂着眼问:“怎么哭了?”
赵雪梨抬起头,一双桃花眼泪眼朦胧,水盈盈的,映着月光下裴霁云清冷的面容。她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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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哭得红了一块儿,瞧起来可怜兮兮的,说话声有些哽咽:“表兄,我方才说谎了。”
裴霁云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那支梅花不是我折的。”赵雪梨怯怯地:“方才老夫人让我送君妹妹回院子,却在折返途中同一位公子撞上了,梅花是他予以我的赔礼,我......我怕表兄责怪,是以方才不敢实说。”
裴霁云笑了笑:“我为何会责怪你?”
雪梨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又掉下几滴泪,“我就是......害怕.......”
裴霁云见她如此,抬手落在她眼下肌肤,常年写字带有薄茧的指腹一点一点将泪水拭去,动作有几分重,按得雪梨白嫩脸上凹出一道道肉涡,他语气却是温柔得仿若春风秋水,笑说:“我们姈姈,很爱撒谎。”
雪梨顿时心惊肉跳,她瞪大眼,欲要为自己辩解一二,但是裴霁云已经擦完了泪,伸手扣住她的后脑,整个人压了下来。
二人在他话落的下一瞬便唇齿相贴、呼吸交错。
雪梨还没给自己正名呢,随即挣扎不止:“.....表....表兄........”
裴霁云趁她张口说话时进入她的齿关,在里面攻城掠地,像一阵狂暴飓风,肆无忌惮、无所顾忌,搅得雪梨呼吸不能,憋红了脸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月渐渐走入云层,窗棂阴影慢慢落到她们早已分不清彼此的墨发上,度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斑。也不知过了多久,雪梨觉得自己意识都迷糊了,这个长到令人窒息的吻才渐渐变得温和。
他放她喘了几口气,继而又亲上来,清冷眉眼透出几分舒展的笑意,他半阖着眼,在寂静无声的冬夜里享受着她羞怯的姿态和让人欲罢不能的柔软唇舌。
对于裴霁云来说,这实属是一次放纵到令他上瘾的事。
在最初,他只是想碰碰她。
可一旦碰了,他又想抱一抱她。
抱了以后,他还不满足、想要压着她亲。
现如今,简单的吻也无法满足心中压抑的、叫嚣着的蓬勃欲望、它们随着每一次的亲密接触在不断膨胀、壮大。
这实在有违他自来所学、所遵守的君子自持、克己复礼的规矩。
裴霁云也不知道,这些无法启齿的欲望会壮大到什么程度。
他边亲边将雪梨往床上抱,实在舍不得放开她分毫。
到了床上,见她泪眼迷蒙,雪白脸颊上几处红晕,眸中一片水润,瞧起来委屈不已的模样,更觉心中怜爱万分、渴望万分,好不容易温和的吻再次狂风骤雨起来。
雪梨被彻底亲晕过去前,到底还是寻见机会,见缝插针挣扎出了埋在心中的那句:“我......唔......不是....撒....谎精.....”
裴霁云眉头微微一蹙,轻轻咬了下她早就红艳万分的柔软嘴珠,像是在谴责她的分心,随后再也没给过她半分开口机会。
8.看梅
又是一日晴,天大亮。杲杲日光穿过窗棂,散漫地洒进房间,海棠纹路轩窗微敞,可见浅青色床幔之内挨得极紧的二人。
赵雪梨睡得很不舒服,像被某种大型掠食者叼回洞穴、禁锢在身下一整晚的猎物般,不得舒展,她睡觉时四仰八叉惯了,如今将将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蜷缩着。
鼻间萦绕着那股略凉的松雾香,背后传来滚烫热源,烫得她心口重重一跳,连忙睁开眼坐起来。
但才起了个身,就被一只大手拽回去。
凌乱的发丝在空中晃过几道不屈弧度,她身子再次被拽回锦被之中,完完整整缩进了后方那人怀中。
裴霁云柔声:“再睡一会儿。”
赵雪梨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癔症。
她在被子里咕蛹几下,转过身子,正对着仍在假寐的男人。
日光明明晃晃漏了几缕进床幔,他睡在外边,右边身子便浸在了那光中,照得肌肤丰盈,温如软玉,是一种透着明净清透的亮色,高挺鼻骨在左侧脸颊落下一道阴影,睡颜中的他,没了一贯维持着的温和笑意,脸部轮廓透出几分带着攻击性的锐利,赵雪梨盯着他直晃神。
裴霁云长睫微动,缓慢睁开,一双黑如墨玉的眼平静看她,里面落着点点光斑,竟是没有半分将将睡醒的怔忪和迷离。
此刻赵雪梨只想捂住头哀嚎,她愣愣看着他,“表兄,你怎么还在?”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得有歧义,又连忙找补道:“我不是希望你走的意思,只是你今日竟然不忙吗?现下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也不叫我一下,好让我去同老夫人请个早安。”
雪梨心里更害怕的是二人同睡一处之事被他人发觉,毕竟白日可不比深夜,人多眼杂,容易被看出端倪。
这件事一旦被闹到明处,谁会苛责淮北侯这位声名极好的长公子呢?他顶多是添上一桩风流韵事,只有雪梨会被架在火上烤,被冠上‘水性杨花’,‘不知羞耻’,‘勾引长兄’等等帽子,到时候她只有给裴霁云做个没有名分的妾室,或是被赶出侯府回到青乐郡草草嫁人的下场。
雪梨不喜欢过深宅大院的日子,富贵人家的妾室虽然过得不错,但到底低人一等,要看主母眼色行事,还可被随意发卖,活得谨小慎微。
她也不喜欢盛京中的权贵,那些贵人们少有不养外室不纳美妾的,男子大多在十三十四就选了通房丫鬟,其后更是女人不断。
淮北侯府虽然对男子管得较为严苛,有不到束发之年不得收受通房的规矩,但老夫人思及子嗣单薄,早早就挑好了身家清白、身段样貌都好,瞧起来好生养的丫鬟养着。
裴霁云刚过束发的年龄,就被塞了两个教导人事的通房,只不过他对此十分冷淡,也不知什么缘故,见都不见就将人统统打发了。
老夫人体谅他忙于读书参政,也就暂时放下,这一放,他的权势越来越大,说话份量更足,侯府中也就少有能真正逼迫到他的事了。老夫人思来想去,觉得是自己挑的女人不合长孙心意,后来又送过去不少,都被裴霁云一一打发,这才渐渐歇了心思。
如今裴谏之过了年便是十六,雪梨请安时听老夫人同王嬷嬷提过为他挑选通房之事,她那时没甚么感觉,可若是自己要沦为他人妾室通房一类的,真是恨不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老夫人没有想着让她给京中权贵做侧室,已然是极好,那日还说愿意帮她相看一些寒门举子,雪梨自然是想把握住机会嫁给翊之哥哥的。
此时,她咬着唇瓣,多次看向房门,生怕那扇朱红色小门被人敲响。
裴霁云将她所有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他清楚她的顾虑,了解她的不安,知晓她自以为掩藏极好的小心思。
见她将本就有些肿胀的唇咬得艳红,他伸手摸到下唇,将那可怜的红肉从主人贝齿下拯救出来,用指腹安抚性地摩挲着,“山路滑坡,阻了回京之路,怕是待到夜里才可清通。”
雪梨讶异:“啊?”
裴霁云见她瞪圆了眼,一幅惊得不得了的样子,颇像一只炸毛小兽,忍俊不禁地按了按她的唇:“祖母受二皇妃之邀,早早便出了门,你今日无需请安。”
雪梨松下一口气,想接着问君妹妹去了何处,但嘴唇刚动,他食指便微微陷入口腔,她连忙抿嘴不语。
裴霁云失笑,收回手,半靠在床头,享受融融的日光,佳人在怀,无人叨扰,他惬意地看了会儿雪梨刚醒的姿态,在她多次欲言又止时才主动出声问询:“今日留在房中陪我看书可好?”
雪梨十分不情愿。
她眨了眨眼,小声道:“表兄,难得天晴,我想出去走走。”
她倒也不是真想出去透气,只不过癯仙山庄中人多眼多,要是真和裴霁云在房中待了整日,不消多说,定会被人觉察。
裴霁云也不勉强,问道:“姈姈可要出去看梅?”
雪梨点了点脑袋,“要看。”
他在暖和的日晕中颔首浅笑,眉眼一派清润,温柔了天光。
“我陪姈姈。”
赵雪梨心想男女不同景,如何一起?
但等到出了小院,又转过好几个抄手游廊,她才反应过来裴霁云并非是要带她去后山观梅,而是一路出了山庄,上了马车,往官道上驶去。
赵雪梨探头探脑,很是好奇,“表兄,你要带我去何处?不是看梅吗?”
裴霁云端坐在马车中,罕见地没有看书,而是摆弄着案几之上的羊脂玉棋子。
“是去看梅。”
他回了一句后,对着扒在窗口的雪梨道:“姈姈,过来与我手谈一局。”
赵雪梨乖乖应好。
关于围棋,她只未入京前在青乐郡囫囵学过,水准连一般都称不上,但胜在品性好,不会做悔棋之事,也不是个臭棋篓子,只不过每次落子前都需要思考许久。
在侯府之中,除了裴霁云闲来无事偶尔与她下过几次,就再无他人了。
雪梨其实还挺喜欢下棋的,这是她为数不多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
裴霁云耐心十足,尽管雪梨动作慢吞吞的,他仍然平静地跟个没事人一般,目光落在她凝眉思索、极其认真的小脸上,甚至透出几分欣然。
半个时辰的马车,抵达地方之时,也只堪堪下完一局。
雪梨虽然被杀得七零八落,惨败非常,但她也想出了半身汗,一下马车,被凉风一吹,就呼出一口气,觉得舒畅不少。
再定睛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山顶,远处是在灿烈金光之中翻涌的云海,近处是一簇簇被养护得极好的红梅,花色深红,散着香气,白雪要坠不坠落在枝头,沦为了点缀陪衬。
裴霁云领着她进了山顶阁楼,进去之后,里面豪奢华丽,非比寻常。金丝楠木做梁,檀木做柱,其上四爪莽龙镌刻得活灵活现,墙上悬着名家丹青字画,与博古架上的珍品名宝相得益彰。
雪梨再没眼力见,也看出此处是皇子行宫,难免呼吸都放缓放慢了,生怕自己出气大了,那些奇珍异宝就会被吓得从架子上摔下来。
阁中数个守卫侍女,见到裴霁云后,都默默退了出去,同惊蛰一起守在了门口。
赵雪梨胆小,小声道:“表兄,你怎么带我来了这里,这是二皇子的地方吧。”
裴霁云笑着推开窗,“我常来,不打紧的。”
他示意雪梨看向窗外。
赵雪梨眸光转过去,见到云海之中一颗极大的梅树,上面红花灼灼,开满枝头,在日光之中熠熠生辉,梅树旁还有一尊神女飞天像,那浮云晃动着,真真是宛如仙境一般。
“好漂亮呀。”
雪梨惊呼出声,看得不舍得眨眼。
裴霁云对此兴致不大,倒了杯茶,手搁在玉桌上,手指摩挲着瓷白杯壁,时不时品一口茶,安静观看雪梨赏景的模样。
赵雪梨伸长了脖子去看神女像,觉得很是心驰神往,忍不住央求裴霁云,“表兄,我们去近处看看神女好不好?”
裴霁云好笑道:“姈姈不赏梅了?”
雪梨羞赧,“现才又更想去看看神女,表兄,我们去嘛。”
她到底年岁不大,受到的教条也少,再加上裴霁云近年来没再在她面前显露出过狠劲,雪梨警惕惶恐的心有所松懈,一个没注意就软着声音撒了个娇,惹得裴霁云拉了她过来亲昵。
再次走出暖阁,已经过了一刻钟。
雪梨率先上了马车,裴霁云还未有动作,就见一个侍卫匆匆而来,附在惊蛰耳边耳语一番,惊蛰连忙走过来对着裴霁云禀报。
裴霁云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对着撩开帘子往外看的雪梨道:“姈姈,你且先去,我稍后来接你。”
雪梨不明缘由,但也不可能追问,她不在意裴霁云要去做什么,依然维持着好心情地点头,“正事要紧,表兄不必顾虑到我。”
裴霁云颔首,吩咐惊蛰:“叫唤云来,好生护着小姐。”
唤云身材魁梧,恍若男子,她从远处走过来时,连着地面都有轻微波动,雪梨还未曾见过比陪护裴君如的李嬷嬷更五大三粗的妇人,此时见了,又听她叫唤云这般好听的名字,不由多看几眼,细看之下才发现她虽然生得极为高壮,宛如小山,肌肤黝黑,但肤质却是较为细腻无瑕,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的,看人时显得很真挚无害,瞧起来年岁并不大。
“小姐,你看我作甚?”
许是雪梨看得久了,唤云还歪着头困惑问了句,声音有几分懵懂的稚气。
雪梨连忙收回眼,解释道:“你长得魁梧,瞧起来很厉害。”
话落,她又恼恨自己不会讲话,讲一个女娘魁梧,对方怕是要恼了,以为她尖酸刻薄故意讽人。
谁知唤云很是开心一笑,“多谢小姐夸奖,我可是长公子手下最厉害的护卫,一定好好保护小姐。”
雪梨见她心无芥蒂,顿时松了口气,又听她说自己是最厉害的护卫,不仅一愣,“你...你怎么这么厉害!?”
唤云坐上马车,车身都往下沉了几分,她拿起马鞭,驾驶着马车轰隆隆往外走,边挺起胸脯自豪道:“因为我吃饭最厉害!别人都吃不过我!”
雪梨也不坐回马车软塌了,就蹲在车门处,掀起帘子好奇地发问:“这和吃饭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我娘说了,吃得多,力气就大!”
赵雪梨受教,掂量掂量自己纤细的胳膊腿,最后揉一揉小肚子,苦恼道:“那怎样才吃得多呀?”
唤云声音一顿,似乎被问住了,细细思索良久,才想出答案,骄傲道:“小姐,这是天赋,我娘打小就说我是个吃饭的天才,旁人羡慕不来的。”
马蹄落在石板道上,哒哒声、车轱辘声、混着二人说话声,渐行渐远。
..................
神女像距离并不远,约莫三刻钟便到了,只不过官道没再往上修,需要下了马车再沿着石阶向上走。
石阶之下有一处平地,平地上有两座供过路人休憩的茶馆汤馆,此刻支出摊子,有不少人坐在里面吃面喝茶休憩。
赵雪梨坐的是裴霁云那架马车,驶过来时并未引起过多注意,只不过唤云那幅高大模样惹来几人多看了几眼。
唤云寻着空地停了车,率先跳下去,然后扶着雪梨下车。
雪梨其实并不需要人搀扶,但唤云已经伸了手,她也就顺势下了。
她今日穿得并不如何贵重,只是一件简单袄裙,外面罩了件千山翠色披风,但那张脸刚露出来,就莹润生辉,招得茶馆面馆坐着的十来位路人频频张望。
因为放了晴,天气并不寒冷,雪梨只走了一会儿便出了一层细汗,唤云面不改色,气息都没变一下,见雪梨张着小嘴直喘气,忙道:“小姐,我抱你上去吧。”
赵雪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里好意思让人抱着走路?连忙摇头,红扑扑着脸坚持自己走。
越往上走,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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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越清晰,她那虚幻飘渺的神姿也似拨云见雾,逐渐呈现在雪梨视线中。
她站在神像之下时,已然从小口喘气变成了毫无形象的大口喘气,唤云将怀中水壶递过去,雪梨接过抿了几口,这才细细欣赏飘然欲飞的神女。
石像静静矗立在石台之上,一手向上托举,作兰花状,紧靠在胸前,另一只手手臂微微打开垂在右侧腰腹,兰花指向下,裙摆与发带都向后飞扬,浮云在神像四周游动,像是随时要腾云而去。
雪梨看得抚掌感叹,“好生活灵活现的神女娘娘。”
唤云瞅了两眼,就不再感兴趣。
雪梨绕着神像看了好几圈,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但还未迈开步子,就见神像后的空地处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有人担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上来卖,人群都围拢了过去。
唤云闻着那香气,没出息地直咽口水。
赵雪梨走了这一遭,也觉得饿了,就吩咐唤云去买几个回来。
唤云却是摇头,“我不能离开小姐。”
赵雪梨无奈,“那我们一起去吧。”
都到了摊子处,唤云才放心地挤在人群中买包子,赵雪梨安静等在一旁,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青年的声音,“灵鸢,你怎么也在此处?”
赵雪梨讶然回身,见到江翊之同几位书生从神像前转过来。
她着实是被惊住了,“你...你...也来看神女娘娘嘛?”
江翊之点头,道一句,“看来我与灵鸢心意相通。”
他身边的几个同行者连连看向雪梨,对她感到十分好奇。
雪梨听江翊之如此说,又被几个书生这般打量了几眼,脸色慢慢涨红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江翊之与同伴说了几句,他们便先行离开了。
他则是向雪梨走了过来,“灵鸢,要一起走走嘛?我知道这尊神女娘娘的来历,可以讲给灵鸢听。”
雪梨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唤云,见她还在闷头买包子,心中松下一口气。
虽然心中又羞又喜,但她也不可能将唤云抛下,随即婉言拒绝。
江翊之看出她的顾虑,便说:“自然是带着你的丫鬟一同走走。”
他是一个外人,自然不知道雪梨同裴霁云私底下是何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雪梨一想到唤云是裴霁云的人,就不敢在她面前同外男过多讲话,生怕惹得裴霁云生疑,自然又是连连相拒。
江翊之只好告了辞。
但如此一来,雪梨反倒不急着离开了,她拿了个唤云买来的包子细细啃着,又回到神像处,企图再次见到江翊之,能多看他几眼也是好的。
可惜江翊之已然不见了踪影。
雪梨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但她转而又被神女像下一处石壁吸引,走上前细看,发现竟是一道暗门。
这又让她惊喜得不得了,颇有种探险寻宝的刺激感觉。
雪梨试着推了推,并未推动,唤云伸手摸上石壁,没怎么用力,那门就支呀一声响,从外向里开了,里面竟是有八尺之高,石壁上绘着色彩鲜明的图案故事,很是别有洞天。
只看了一眼,雪梨就有几分想进去瞧瞧的意动,但唤云体型太大,定是进不了这石门的,怕是不会应允,她感到为难,想了想便道:“我就在门口看看,在你时时刻刻都能看得见的地方,可好?”
唤云往里面看了眼,见空无一人,随即点头。
雪梨进了石门,沿着壁画细细地看,很是新奇地发现这上面刻画得便是神女像来历。
她看完一面墙,又去看另一面,却在刚转身的对向过道中见到同样也在静静观看壁画的江翊之。
雪梨差点惊呼出声,她连忙捂住嘴,生怕漏了声音惹来唤云探查。
江翊之谦然一笑,“抱歉,吓到灵鸢了。”
赵雪梨摇摇头,小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翊之道:“我方才进来的,也未曾想到灵鸢与我想一处去了。”
赵雪梨想起他那个心意相通的说法,面上红了几分,“翊之哥哥,好巧。”
江翊之见她这幅羞赧情态,笑了笑,“灵鸢,难得有机会,我们一起看完这个壁画如何?”
赵雪梨意动,但又有几分纠结,因为壁画剩下的那部分都在江翊之所处的过道中,她若走过去,必定会离开唤云的视线了。
江翊之叹气,“灵鸢不愿意同我独处吗?可是在忧心我心怀不轨?”
赵雪梨连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看着雪梨,突然走过来,牵住了雪梨的手。
二人一霎离得极近,雪梨能听见他微微沉重的呼吸声,鼻尖嗅到一股梅香,手指之下是他温热的大掌,她下意识挣了挣,却没挣脱。
江翊之道:“灵鸢,春闱之后,等我来娶你。”
随后他便松开了雪梨的手,雪梨同时感到手腕一沉,她低头一看,看见了一道系在红绳之上的半月玉坠。
“上次见面,太过匆忙唐突,忘了备上面礼,如今补上,还请灵鸢不要怪罪。”
赵雪梨脸色红得都能滴血了,她结结巴巴回道:“....我...我...多谢翊之哥哥...”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见石门之外唤云大着嗓门叫了声‘长公子’,雪梨脸上的羞红刹那间像退潮似得退了个干干紧紧,转眼就白了。
江翊之还欲说话,雪梨连忙打断他,“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慌慌张张返回石门,正正走到门口,就见一道颀长身影敛光而来,他立在石门之外,身后是辽远天地间飘忽的浮云雪山,清冷的眉眼在见到她时透出柔和的光彩,但只柔和了一瞬,下一刻,他点漆般的黑眸微冷,面上却是笑容不变,平静道,“姈姈,壁画可看尽了?”
雪梨不敢点头,怕他看出自己撒谎考校自己,诚实道:“......还没有。”
裴霁云淡然颔首,作势要进去,“那我陪姈姈看完吧。”
9.我不舒服
赵雪梨没有退让,仍然杵在门口,声音发颤:“表兄,我我我...”
她心跳得厉害,说话不免断断续续的,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心里有鬼。
裴霁云却是突然顿住步子,没再急着进入,而是垂眸凝着她问:“紧张什么?话也说不顺了?”
如果此刻江翊之不在石门之内,雪梨或许会镇定许多,但她方才才收下了江翊之的玉坠子,两人还牵了手,有过短暂的肌肤相贴,她胆子并不大,面对着仿若洞察一切的裴霁云,实在是很难平静下来。
雪梨袖子下的手紧紧绞在一起,临到头了,急中生智,干脆捂住肚子惨叫一声:“表兄,我有些不舒服。”
她跌着步子,往前踉跄几步,很是精准地扑进了裴霁云的怀中。
裴霁云的眼眸依然寒凉,但还是抬手接住了她。
赵雪梨压根不敢抬头,垂着脑袋瓮声瓮气道:“表兄,我肚子好疼,我们快回去吧。”
裴霁云似笑非笑,“这疼得倒是不赶巧了。”
赵雪梨不吭声。
裴霁云扶住她,到底还是转了步子,往外走,“看来只能下次再寻机会同姈姈看完壁画了。”
赵雪梨小声:“多谢表兄,那画得无趣,不看也不打紧。”
裴霁云笑着道:“姈姈耐性好,无趣的画,也瞧了这般久。”
这句话让雪梨不免多想。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画,还是已经察觉出猫腻,在暗暗警告她。雪梨后悔自己多那一嘴话,此刻含糊一句,一直到下了山,再次坐上马车,都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没再开过口。
马车沿着来路返回,却已经没了之前的温和氛围。
惊蛰不知去向,唤云在外驾驶着马车,神情肃然。
雪梨偎在裴霁云怀里,依然捂着肚子不敢放开,眸光都不敢乱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同他对上了,被瞧出所有心思。
他许久都没开口,只是轻一下、重一下地给她按着肚子。
雪梨心里也是没有底,她将那坠子往手腕上撸,又哀哀叫了几声疼,而后越想越觉自己实在是心虚得厉害,定然已经被瞧出端倪,可方才情急,除此以外,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若是真让裴霁云进了石门,见了江翊之,雪梨简直能当场昏过去。
两相一比较,还是现在好。
他虽然看出自己心虚撒谎,可到底没见着翊之哥哥,那层窗户纸没捅破,雪梨就还有一段喘息时间。
再次回到山庄,下马车前,裴霁云问她:“姈姈,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雪梨依然不敢抬头,她看不见他眼中讳莫如深的冰冷情绪,只是逃避性地摇头。
裴霁云松开她,目送着她纤细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过了会儿,惊蛰快马而归,附在窗前同裴霁云禀告一番。
暮色渐浓,昳丽天幕一寸寸褪色,又逐渐变得冷冽灰暗、不近人情。落日的光落在裴霁云眼底,映出一片寒潭般的冷,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去庄子里请个大夫给小姐好生治治这肚子疼的毛病。”
车帷落下,惊蛰应声离去。
尚未入夜,雪梨闺中就来了人,那大夫望闻问切一番,给她开了好几贴药,尚未熬制成药汤,雪梨看着那上面的黄连、苦胆草等药材脸色霎时就难看成了苦瓜。
她本想糊弄过去不吃,一个时辰后,裴霁云亲自端了药来,雪梨头皮发麻,“表兄,这种小事,何需你亲自来?”
他披了件缟白大氅,如载月而来,短短数个时辰没见,雪梨却觉二人之间似多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纱,她说话也恭顺许多。
裴霁云笑了笑,“你性子娇,我不来,怕是不会喝药。”
雪梨本就理不直气也弱,不敢讨价还价,连忙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仰头喝,苦得她泪眼婆娑,想吐出舌头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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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太过不雅,她生生忍下了。
裴霁云见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神情愈冷,搁下托盘,径直离去。
雪梨放下药碗时,房中已经空无一人,她连忙扑到茶几前,给自己灌下好杯茶水,才止住了胃中翻江倒海般的吐意。
入了夜后,二皇子处来人,说官道上的积雪乱石已经清通,老夫人便定下寅时出发。
赵雪梨心里存了事,在床上躺到丑时末还未睡着,只得又爬起来洗漱穿衣。
此次回京多了裴霁云,队伍里多出好一些着甲佩刀的护卫,雪梨迷蒙着眼往外偷看过几次,觉得个个都威风得紧。
裴谏之颇有几分我行我素,在前半夜就扔下众人骑马回了京。
雪梨方才服侍老夫人上马车时,隐隐听出裴谏之此行也被安排了与太府寺卿嫡女沈怀意相看之事,但结果可能并不令人满意,裴谏之还没见到沈小姐就面色冷凝地摔门离去。这件事传到二皇子妃耳中,怕沈府同裴府生了嫌隙,从中做了不少调节。
一路上又是摇摇晃晃,睡不安宁,下马车时雪梨几乎要睁不开眼,她强忍着睡意伺候老夫人回到松鹤院歇下,再次步出暖阁时天色已经大亮,整夜阴霾渐退,流金慢洒,映出一片朦朦胧胧的昳丽光晕。
她打着哈欠,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闺房,将将推开门,就见一个白衣人静静立在窗下。
雪梨困得视线恍惚,下意识以为是裴霁云,很是娴熟地掩门进入,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许多话在心中转过一圈都被按下,她犹豫着往前面走了两步,语气试探:“我…我想休息了,表——”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白衣人转过眸的视线中。
那人俊俏的眉眼冷着,浑身笼罩在一股沉郁的气质中,又透着无尽的躁,好似被谁惹到了,十足十的不愉快。
赫然是一日未见的裴谏之。
他冷眼,挑眉问:“赵雪梨,你以为我是谁?”
10.为难
赵雪梨怔然,那点瞌睡在这张冷面之下像见了猫的老鼠彻底消失不见。
她盯着裴谏之身上宛如霜雪裁就的白色大氅,感到很是费解,这人什么时候喜穿白了?
随即,她又想到,裴谏之同沈小姐相看一事,想必他也是同自己一般被老夫人叮嘱后换了衣裳的。
雪梨看了两眼,真心实意道:“你穿白色,很好看。”
他本就长得极具攻击性,剑眉星目,线条锐利,平日里总是一身黑,沉着脸时显得冷郁沉闷,如今这身白倒是更加突出他鲜活的少年气,瞧起来都好相处一些。
但雪梨这句夸赞却没让少年心情舒展多少,他勾唇冷笑,“你少讽刺我。”
这句话实在是太冤枉赵雪梨了,她闷头看他一眼,却不敢多为自己辩解一二。
裴谏之靠在轩窗,下颌被亮白日光照得如同剪影,漆黑眼眸中满是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不悦,他直勾勾盯着雪梨,“我跟你可不一样,祖母左右不了我的亲事。”
赵雪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不想激怒他,也只能接着往下顺毛。
她这个人,见到的市面少,奉承起他人来也是干巴巴的一句,“那...那你可真厉害。”
谁知道她才绞尽脑汁说完这一句,却像触碰到裴谏之逆鳞一般,他突然就暴跳如雷,怒不可遏了,从窗边急步走过来,一把拧住了雪梨的衣襟,拽得她垫起了脚跌跌撞撞站不稳,涨红了脸。
雪梨惊慌失措的清透双眸中倒映出裴谏之压着眉眼的冷脸,“赵雪梨,你胆子肥了,还敢激我?”
“是不是觉得祖母马上就要将你嫁出去,可以不用再讨好我了?”
裴谏之冷嗤,“你知道她看中了谁吗?一个小小的书令史之子,你嫁过去了,怕是衣裳都要自己浆洗。”
赵雪梨听见书令史几个字,心脏狂跳,嘴上却是下意识反问:“你你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对这句问话置若罔闻,依旧刻薄道:“你这个女人,贪慕虚荣,薄情寡性,还朝三暮四,惯爱勾人,嫁给谁就是害了谁。”
赵雪梨被兜头罩下这么多罪名,自然不认,她小声反驳:“你...胡说,我没有。”
裴谏之伸手拽了下她的头发,毫不留情的力道让雪梨痛呼一声,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霎时就红了,好似温玉的肌肤上浮出一层绯色,青丝凌乱,衣襟被揪得皱巴巴,微微敞开了,露出一片细腻雪白,令人遐想的禁地。
雪梨抽噎了两下,长睫一眨,泪珠坠出,落在裴谏之的手背,明明并不却如何热,却烫得他心口漏了半拍。
他先是怔愣,而后愈加恼怒,“你还说自己没有!?”
赵雪梨同他实在是不对付,又怕他气恨了失了智伤害到自己,只好道:“表...表弟,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裴谏之冷眼看她,静默须臾,突然道:“我再问一遍,你真要嫁给那个破烂举人吗?”
赵雪梨无奈,“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女子,婚姻大事,又岂是自己能做主的?”
裴谏之不吃这套顾左右而言他,追问道:“到底愿不愿意?”
赵雪梨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生怕这二世祖给自己的好姻缘搅合没了。
她垂下眼,落寞地说:“我做不了主的。”
裴谏之见她如此,积郁的心情总算轻松许多,道:“那便是不愿意的。”
赵雪梨含糊其辞:“我...我也不知道。”
裴谏之瞪她,“你就是不愿意!”
他松开了手,冷眼看雪梨喘着气整理衣裳,又鄙夷道:“一个穷酸举人罢了,哪里有淮北侯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你自然不愿意,既然如此,就继续讨好我,我让你留在侯府如何?”
赵雪梨听他这样说,手指微微攥紧,没有吭声。
但她不吭声,他反倒又不乐意了,冷斥,“哑巴了?”
赵雪梨鼻子发酸,抬头看他:“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裴谏之似是没料到雪梨突然又起了回刺他的胆子,长眉一挑,冷眼看她。
赵雪梨笑了笑,方才脱口而出那句话时的不满随着这个笑容消失,她温顺地道:“你知道的,我年岁已然不小,不出意外,明年便会定下婚期了,就算你再如何厌恶我,到那时也就再也不见了。”
裴谏之原本轻松不少的心随着这句话一寸寸揪紧,躁意又一点一点从心肺处向外蔓延、如藤蔓般爬上他的脖颈,眉眼,手指也不耐地想抓住什么东西打砸,他沉声道:“我说了,继续讨好我,你可以留下来。”
赵雪梨摇了摇头,“这世上的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她疲倦不已,见裴谏之还欲再说,心中突然也烦躁得不行,忍不住皱起眉头反问:“你要如何让我留下?难道表弟愿意娶我?”
这句话的成效十分之好,裴谏之像被雷劈了一样,神情还处在怔愣之中,但是驳斥的话已然脱口而出:“你休想!”
赵雪梨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不管是裴谏之还是裴霁云,都不可能娶赵雪梨的。她出身低贱,亲娘还是被淮北侯强取豪夺的姨娘,若是自己嫁进侯府,会连累得侯府声誉一落千丈。
裴谏之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生怕雪梨动了歪心思,又强调一句,“你这样的人,如何为人正室?我是不可能娶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逃也似地推开门离开了。
赵雪梨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叹出口气,重新掩上门,连脸都懒得洗一把,径直将自己扔进柔软厚实的被窝中,只一会儿功夫,就沉沉睡去。
可只将将睡了两个时辰,她又被叫醒,唤云端着药碗,眉眼透出几分忧心忡忡,“小姐,长公子让我来给您送药。”
经了裴谏之那一通搅合,赵雪梨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肚子疼的病,她坐起来,靠在床头,眸光瞥向那碗散发着苦味、漆黑无比的汤药,胃里涌上一股酸水,差点直接吐了出来。
她屏息静气,艰难地说:“唤云,我已然病好,用不着再喝药了。”
唤云摇头,“长公子说您怕苦,为了不喝药怕是会哄骗我,叮嘱我不论怎样,一定要亲眼见你喝了药再回去复命。”
赵雪梨还没喝呢,嘴里就直发苦,但她也不好让唤云为难,心中酝酿几番,眼一闭,以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唤云道:“小姐再多歇息一会儿,晚间还有一幅。”
赵雪梨搁下碗,重重仰倒在被子里,恨不得真晕了过去。
她确信裴霁云在不动声色地惩罚自己。
但只要她能忍过去,他是不会主动揭露那些龌龊的。
二人苟且这么久,雪梨对他的性子算是有个大致了解,他读得那些圣人教训,君子礼节,教他放不下身段,弯不了脊背。
他不喜欢直言戳破她们之间浅薄可笑、见不得台面的暧昧关系,也不喜欢雪梨同旁的男人亲近,但他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一步步逼着雪梨这样去做,以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霸道手段让她成为他的笼中雀、掌中珠,任其摆弄、操控。
雪梨志气不高,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攀上些什么荣华富贵,裴霁云的掌控对她来说也是不以为意,但是唯有一点,便是不可步了娘亲后路,给人做见不得光的妾室、外室。
若是能凭自己本事挣得一个如意郎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嫁给翊之哥哥,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药是苦了一些,但也胜在以裴霁云的君子之风,能拖住一些时间。
如今已然到了腊月下旬,只待开年春闱之后,自己便能彻底解脱,再也无须担惊受怕。
赵雪梨凭着这个信念,一连喝下了好几天苦到令人作呕的药。
到了第六日,裴霁云或许是见这招对她无用,又或许是善心大发,终于又请了大夫来诊治一番,得出大病痊愈的诊断后,停了雪梨的药。
腊月底,临近年关,原本在大雪中沉寂许久的盛京突然热闹得不同凡响,许多人家都挑了好日子,张灯结彩地办起了喜事,再加上不少外域使臣进京朝贺,宵禁时间都往后推了一个时辰。
淮北侯府上上下下又再次忙碌不已,雪梨这个大闲人都被老夫人带着去参加了好几次宴席。
到了大年夜这天,裴霁云和淮北侯,还有老夫人这种有官职诰命在身的,须得入宫朝贺,裴谏之和裴君如虽然没有官身,但皇帝爱屋及乌,也特赦了他们进宫。
如此一来,便唯有雪梨一人守在侯府。
这样说也不对,毕竟她的娘亲姜依也困在侯爷后院,只不过不到初一这天雪梨是见不到娘亲的。
她一个人虽然没什么好守夜的,可也不能早早洗漱睡下,还是得等到老夫人她们回府才能休息。
赵雪梨干巴巴坐着,实在是无聊透顶,所幸翻出自己与翊之哥哥传信的书册来看。
她惯常是不爱出门的,少有的几次也是陪着裴君如。
去岁的一个仲夏,她被君妹妹拉着去书肆挑书,一眼挑中一册词话本,只不过囊中羞涩,并没有买下,而是租借回去。
她闲得无事翻开一看,却被这上面秀才公抛弃糟糠之妻的故事差点气出个好歹,见上面有人批语赞叹秀才公才华了得,竟能让官家小姐给自己做了妾,又言他最后还在府中给了糟糠妻一席之地,人品贵重云云。雪梨实在忍不住,拿起笔痛骂了这秀才一顿。
后来还书半月,再次去到书肆,忧心自己言论是否会引起非议,便再次打开此书,翻到批语处一看,果然见到数条批判自己擅妒的言论,还有人骂那糟糠妻人老珠黄、何以为秀才公的正室。她心中不忿,看到最下方,却见几个苍劲有力的字迹——若得辛娘,必珍之、敬之、重之,爱之,誓不纳妾。
辛娘便是那位糟糠妻。
雪梨是较为吃惊的。
时下男人谁不希望娇妻美妾,佳人在侧?便是盛京中人人称赞爱妻如命的京兆尹,府里亦是有两个通房,三个妾室。就连淮北侯,虽然宠爱姜依,但府里除她以外,还是有好几个姨娘的,只不过她们都被困在院子里,雪梨不怎么能得见罢了。
在情窦初开的年岁,江翊之只这一句话,就让雪梨生出了好感。
她犹豫几番,在后面又提笔写下一句:辛娘常有,然如郎君所想者,鲜矣。
自这以后,她便同翊之哥哥借用书册交谈了起来。
对于雪梨这个尚未出阁的女子来说,这件事过于胆大妄为,但她实在很难不被翊之哥哥许诺的绝不纳妾,夫妻琴瑟和鸣吸引,而后逐渐倾倒在他高风亮节的品性中。
他的这些承诺,都是裴霁云从未提及过的。
在雪梨眼中,翊之哥哥才是真正的君子。
她迫切地想要嫁给他,实在是无可厚非。
如今这些字句一一瞧来,她都为自己的胆大感到羞涩不已。同一个从未见过面,不知名姓的男人攀谈是任何一个正经女子都不会做的,但在寄人篱下时同主人家的长子勾勾缠缠也是正经女子不会做的,从被裴霁云拉进怀里,她没有推开伊始,雪梨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与正经的一生无缘了。
既然如此,多撒几个谎,也没什么。
赵雪梨看完一遍词话上的批语,也才酉时一刻,她将东西仔细收起,又耐着性子干坐了不知道多久,侯府突然热闹起来,管家也派人来知会一声,道是老夫人们从宫里回来了。
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但宫里朝贺,为了不多更衣洗手,大多都只会略略沾点茶水点心,肚子仍然是空落落的,只待回了府再进食。
雪梨早早等在门口,此刻一见老夫人下了马车,连忙迎过去。
裴君如被裴谏之抱在怀里,已然是双眸紧闭,一幅睡得极深的模样了。
雪梨没见着侯爷和裴霁云,向后多看了两眼,被老夫人察觉,她此刻虽然略有疲态,但她今日朝贺,穿了一袭纻丝绫罗的大袖诰命服,面料细腻光滑,在辉煌灯火之下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衣身之上是金绣云霞翟纹的霞披,下面坠着鈒花金坠子,瞧起来贵不可言,她的发髻被梳得肃正,藏在了一顶金冠之下,神情显得高深莫测,威严深重。
她道一句:“仔细脚下,莫要分心。”
雪梨便再不敢乱看,应了一声,垂着头恭顺地搀扶着老夫人进屋。
老夫人先是回到松鹤院换上了一身常服,才去了膳堂。
等雪梨随着她进入膳堂时,发现裴谏之已经静静站在了里面。
自那一日后,他似乎被雪梨的话吓退,再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此时两人再见,雪梨倒是还好,依然维持着人前的体面温顺,裴谏之却是神色莫名地冷哼一声,极为不待见地转过了头。
老夫人对二人间的氛围很是习以为常,没有多想,也照例视而不见。
约莫等了两刻钟,侯爷和裴霁云才回了府。
他们也是先去换了常服才来膳堂,两人一前一后,先后跨步进入,赵雪梨又连忙上前,一一见礼。
侯爷生得一副极好姿容,身形挺拔,鼻骨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气质温雅,眉眼之上浸着常年身居高位自然流露出的贵气。
若是不明所以的人,见到这样一张脸,这样通身的气度,很难想到他会做那惹人非议的强取豪夺之事。
但雪梨知道,这个人矜贵非凡的外表之下,是一副比刀刃还锋利无情的心肠。
他对待雪梨的态度十分冷淡,见她来行礼,只是在她与姜依越发相似的面容上看了一眼,就略略颔首大步跨过她向里走去。
赵雪梨又给裴霁云见礼。
灯火之下的青年笑着扶起她,眼中落着盈盈光影,声音柔和,“姈姈,不必多礼。”
赵雪梨也是数日没见到裴霁云了,此时见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往日模样,心里提起的大石头松下许多,呼出一口气,跟在他身后重新走向圆桌,站到了老夫人身后。
侯府的这几位主子进食时无人说话,雪梨伺候着老夫人吃了一些东西,连头也不敢多抬。
待到老夫人搁下象牙箸,侯爷和裴霁云,裴谏之也纷纷放箸,这大年夜的团圆饭便算是吃完了。
老夫人没有率先起身离开,而是缓缓开口,“靖安,霁云同京兆尹家那位的亲事陛下可准了?”
赵雪梨被这句话惊得下意识抬头猛然朝裴霁云盯去,他神色平静地同她对视须臾,笑了笑,开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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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话茬:“祖母,这件事您问孙儿便可。”
雪梨在这时察觉到裴谏之盯来的视线,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又再次垂下脑袋,默默听着几人暗藏锋芒的对话。
老夫人似乎已然猜到裴霁云的意思,没再追问,而是眉心一蹙,叹出一口气,“霁云,那是京中最好的女子了,聪慧贤淑,大方得体,堪堪可为你的正妻。”
裴霁云神情不变,“我志不在此,莫要误了人家。”
“哪一家的男人到你这个岁数还不成家的?旁人早已是房中娇妻美妾环绕,膝下孩子成群了。”
裴霁云八风不动:“旁人是旁人,我是我。”
老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对着这个自己千娇万宠养大的长孙感到十分无力,她近乎明着说道,“京兆尹那位是个能容人的,你若是有了心仪之人,在娶了正妻之后也可纳进府中做个妾室,我们自然不会薄待了。”
盛京中的权贵虽然可以广收通房,但纳妾却是有讲究的,并不是随意而为,其中那些讲究最重要的,便是不好未娶妻先纳妾,搞出庶长子了便算是家风不正。
依着老夫人这番话的意思,许是猜测裴霁云心中有了人,但对方可能出身不高,不好将其带回家娶为正妻。裴霁云若是想要那女子,就必须得先成了亲,此后纳妾与否自然是随他的意。
赵雪梨听出一身细汗,心跳擂鼓,比被问话的人还紧张不已。
裴霁云不置可否,只是道一句“孙儿晓得”,便再无多话,让旁人瞧不出丁点心中所想。
老夫人无法,再次看向淮北侯,“靖安,这是你的长子,你也多劝一劝。”
淮北侯神色淡漠,漫不经心道:“碰了壁,自然就会听话了。”
这句话雪梨没听明白,裴谏之也没听明白,但是裴霁云和老夫人显然是明白的。
老夫人神色隐晦,裴霁云笑着点头,“父亲教诲得是。”
淮北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对着老夫人道:“儿子还有要事处理,明日早再来拜见母亲。”
老夫人摆摆手,疲惫道:“都歇息去吧。”
待到膳堂的人走空了,老夫人才又唤了雪梨,她像一位同孙儿生出了矛盾、来寻求意见的普通祖母般问:“姈姈,依你来看,你表兄会心仪什么样的小姐?为何迟迟不愿成亲?”
赵雪梨紧张地干咽了好几下,小心翼翼道:“我...我也不知。”
老夫人看着她没有立马说话,眸色欲深,突然道:“你同姜依,倒是越发像了。”
赵雪梨不明所以,不知道老夫人为何突然这般说,她茫然接道:“我...很多人说我长得像娘亲。”
老夫人见她这不开窍的蠢笨模样,又道一句,“霁云是靖安几个孩子中最像他的,你说,会不会他们挑女人的眼光也十分一致?”
赵雪梨这下子被吓得简直是魂不附体,她立马伏低身子下跪,害怕道:“老夫人,我我我....”
她半响说不出后半句,吓得浑身颤抖。
老夫人见她这没出息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娘性子倔,你同她到底还是不同的。”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使唤雪梨了,而是招了招手,扶着王嬷嬷起身离开。
丫鬟们鱼贯而入收拾起膳堂,雪梨还保持着僵硬的跪姿愣在原地,她是真的被那句话吓住了,半天回不过神。
如果老夫人知道自己和裴霁云纠缠的事,为了让他成亲生子,是真做得出来让雪梨隐姓埋名给他当个妾室,甚至是通房。
这对雪梨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她宁愿被赶出盛京,也不要落得这种下场。
进来收拾的丫鬟见到雪梨跪着,不免以为她做了什么错事,纷纷用余光偷瞥,雪梨心里七上八下,顾不上那些异样探究的打量视线,起了身,跟丢了魂似得晃回闺房。
一推开门,果然见到端坐在烛火下静静看书的裴霁云。
雪梨突然就气了。
气他要和自己勾勾缠缠,气他总是无所顾忌,在这样的时刻还要冒险来自己房中,气他不将自己的名声清白放在眼中,气他总是平平静静波澜不兴,只有自己一人心惊胆战,谨小慎微。
她关上门,没忍住直接被气哭了。哽咽着声音叫他:“表...表兄...”
裴霁云原本平静的面容有一丝诧异,他放下书,走过来将她牵回榻边,拿了锦帕给她边擦眼泪,边温声问:“怎么哭了?”
赵雪梨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怎么也止不住,她断断续续道:“....你..你成亲...罢”。
裴霁云听她如此说,已然猜到:“可是祖母同你说了什么?”
赵雪梨点头,也有几分好奇:“表兄.....为何不愿意成亲?”
裴霁云反问:“姈姈想要我成亲?”
赵雪梨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感觉怎样说都不太合适,她想了想道:“老夫人说,京中如你这般大的男子都已经成了亲。”
裴霁云依然温和:“同我这般大的男子也有不少人已经故去了,难道我也要如此吗?”
赵雪梨愣愣的,被这句话惊呆。
裴霁云俯身亲她,将她眼脸处的泪珠一点点吻去,叹出一口气,“姈姈,祖母同你说了什么?怎么委屈成这样?”
赵雪梨抽噎,摇了摇头,没有直说,只是语气执拗,“表兄,我不要给人做妾。”
裴霁云一顿,亲了亲她微微张开的嘴角,“祖母让你给我做妾?”
赵雪梨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只是,我不想给任何人做妾。”雪梨神色惶恐,“做妾的都没有好下场,妾室是贱籍,可以被随意打杀发卖,我是良家女,宁做穷人妻,也不要给富贵人家做妾。”
裴霁云看着她,灯火在他漆黑墨眸中跳动,一半明一半暗,宛如深不见底的黑潭,藏着雪梨读不懂的晦暗情绪。
他静默须臾,笑开,眉眼上是揉碎了的盈盈笑意,语气温和,一字一句:“我们姈姈,一定为人正妻。”
赵雪梨原本不安的心突然缓慢静了下来,她眨着眼睛问:“表兄....会纳妾吗?”
裴霁云好笑地揉了揉她凌乱的头发,“怎么这样问?”
雪梨也不知道自己关心这个做什么,她说:“我没有见过不纳妾的贵人,但是许多平常之人、落魄之人是没有妾室的。”
裴霁云道:“姈姈认为他们为何能够从一而终?”
赵雪梨摇了摇头,“许是因为....没钱吧。”
她又突然想到了江翊之,“但如果是品性高洁,信守承诺之人,会不会发达了也能从一而终呢?”
裴霁云并不迎合,只是笑着道:“姈姈是遇见这样的人了吗?”
赵雪梨再次摇头,“没有....我只是....”很想嫁给这样的人。
后半句话淹没在她的嗓子眼,她没有选择继续说下去。
裴霁云静静看着她,见她逐渐沉默,抬起她的下颌,再次亲上来,“姈姈,无须将祖母的话放在心上,她年岁大了。”
雪梨听懂他没说完的话外之音。
祖母年岁大了,奈何不了他的。
但是表兄,那我呢?
11.姜依
大年夜的第二日,即初一这天,是赵雪梨为数不多能见到姜依的时刻。
她心中忧思,近乎深夜才在裴霁云怀中睡过去,但不到一个时辰,感受到些微动静,她就又模模糊糊睁开了眼。
赵雪梨眼中映着朦胧天光,见到裴霁云慢条斯理整衣束冠,她下意识开口:“表兄.....你去哪里?”
裴霁云将将束了发,他闻言侧眸看过来,神态自若,轻声道:“可是吵到姈姈了?”
赵雪梨摇头。
裴霁云走过来,俯身亲在她的额头,声音柔软:“我先回去换身衣裳,时辰尚早,姈姈还可再睡上一个时辰。”
赵雪梨含含糊糊应声,迷蒙着卷过被子,翻身又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裴霁云是何时离去的,但再次被惊醒时天色已经渐亮,她的房中似乎还残留着寡淡的松雾香,轩窗开了一个小角,那香很快便被吹散,雪梨恍然地坐起身,拍了拍脸,让自己更清醒几分,而后利索地一把掀开锦被,下床穿衣。
雪梨特意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颜色最鲜亮的红色襦裙。
其实她最喜爱的并非是热烈张扬的红色,而是青色,雪梨喜欢它的淡雅和脱俗。
不过每每能见姜依的日子,她还是更爱穿红,显得有气色、日子过得好,娘亲也最爱红了,见了总是很欢喜。
赵雪梨认认真真给自己上了妆,坐在铜镜前细致耐心地挽了个双髻,还用朱砂笔在额前画上了玉兰样式的花钿。
她放下笔,细细打量自己,铜镜中的少女朱唇皓齿,肌如温玉,发间的点翠蝴蝶簪流光溢彩,灵动不已,似真活过来了一般,与她清丽明眸交相辉映,盈盈生光。
赵雪梨满意了,这才起身推门离开。
她照例先去老夫人的松鹤院。
在大缙朝,子女拜年也是很有几分讲究的,寻常百姓还好,王公贵族的讲究就颇多了。
除了在服饰上有诸如颜色、图案、纹样、材质等细致要求,还有男女仪态,以及拜见顺序都有严苛规定。
侯府中的子女要先去祠堂,祭拜祖先牌位,而后才按着族中辈分依次拜年行礼。
但雪梨是个外人,自然进不了祠堂,于是免去拜祖这一礼节,只需要先向老夫人拜个早年,再去侯爷处见过姜依便可。
她来得迟了一些,老夫人已然领着子女祭过了祖,此刻正一家子坐在暖阁热闹地说着话呢。
雪梨进去时,又不可避免地与裴谏之打上照面,她只在进入帘子时不小心同他对上过一眼,此后都克制着眼睛不乱看,倒也算得上相安无事了。
一一见了礼,拜过早年后,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暖阁中坐了好一会儿,慢悠悠品茶的侯爷才瞥过来一眼,淡声开口:“初一了,稍后也去见见你母亲。”
赵雪梨心下欣喜,连忙应下。
她近乎立刻就坐立难安了,恨不得立马飞出松鹤院,去到琼华阁。
裴霁云似乎看出她的难耐,笑着开口:“姈姈,现在便去罢。”
他招了招手,从惊蛰手中拿过一个檀木礼盒,递给雪梨,“也顺道将这份薄礼带给姜夫人。”
姜依已然是淮北侯名正言顺的姨娘了,但裴霁云从来都是唤她姜夫人,老夫人并不苛责他这种失了礼数的行为,淮北侯亦是对此波澜不兴。
赵雪梨接过檀木盒子,又怯怯看向淮北侯,见他淡漠地颔首,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当即行礼掀帘离去。
姜依被困的琼华阁位于侯府东院,紧挨着淮北侯的寝殿,门口有着十来个粗壮的婆子把守,雪梨抵达时,她们或许已经被提前打过了招呼,仔细搜寻一番,又打开了檀木盒看过,便放了雪梨入内。
琼华阁被打造得极其豪奢,檐角之下垂着十六对金丝铃铛,风过时会唱出一段段清悦之音,阁中二十四扇朱漆雕花门皆镶嵌着南海砗磲,瞧起来醒目不已,就连足下铺陈的也是极其昂贵罕见的金线缀着南洋珠的波斯毯,地毯上绣着数百朵之多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赵雪梨踩过并蒂莲,进入里间,绕过整块和田玉雕成的四季屏风,看见床榻之上仍然酣睡的姜依。
房中地龙烧得旺,姜依只盖了套薄被,一截雪白皓腕垂在床沿,青丝横铺在床上,宛如绸缎,她毫无疑问是漂亮到极致、令人惊叹的,肌肤瓷白细腻,眉眼疏冷,似高山之上最矜贵孤傲的雪莲,将开未开地长在清霜里,面颊莹润泛着红,唇色却淡得近乎惨白,眉宇笼着,还未睁开眼,就自有一股坚韧倔强的气度流出。
雪梨走近床榻,默然片刻,才轻声唤道:“娘亲。”
姜依恍然在梦中,没什么反应。
雪梨走近床榻,又连着叫了许多声,她长睫才微微颤动,轻而缓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同雪梨有六分像的桃花眼,瞳孔是如出一辙的浅茶色,不过姜依目光如霜似雪,清冷不已,而雪梨眸中一派温顺,恰如软和春风。
姜依见到雪梨,初时有几分怔愣,而后边坐起身边语气恍惚地开口:“....姈姈...”
她们近乎半年未见了,姜依似乎更加消瘦几分,那寝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宽大衣襟之内隐约可见不少暧昧的青紫痕迹。
赵雪梨鼻子开始泛酸,“娘亲,今日初一,侯爷特准我来看看您。”
她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拿出来,“这是.....霁云表兄托我给您的年礼。”
姜依听见这话,才好似回过魂,怔愣开口,“初一了呀。”
她念完这句,没有看向檀木盒,只是不错眼地看了雪梨半响,掀开薄被,起身将那盒子随意搁置,而后牵住雪梨的手往临窗的软榻边走。
姜依随意坐下,迎着绚烂的日晕细细打量雪梨,视线在那张与自己越发相似的清丽面容上逡巡,目光近乎停滞,长睫下的浅色瞳孔逐渐覆上一层晦暗情绪。
赵雪梨被看得有几分不自在,她眨了下眼,又唤了声娘亲,问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嘛?”
姜依摇头,先是侧目看向房门,没见人影,才压着声音道:“姈姈,你年岁不小了。”
赵雪梨似有所觉,踌躇着没有搭腔。
姜依又道:“娘亲别无所求,只愿姈姈不要同我一般,给人做了见不得光的侧室。”
赵雪梨心脏微微一抽,“娘亲,你是被逼的。”
她想到姜依这些年被圈禁强迫的遭遇,温顺的眼中泄出点难过和恨意,“都怪......他们仗势欺人....如果不是侯爷........”
姜依摇了摇头,打断雪梨未尽的言语,突然转开了话头:“姈姈,你的婚事自己可有想法?”
赵雪梨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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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翊之一事告诉她。
姜依看着雪梨凝眉不语的模样,没有追问,只是平淡地扔下一道惊天大雷:“娘亲托人给你相看了一户好人家。”
赵雪梨惊讶地睁大眼,被这道消息打了措手不及,下意识重复道:“娘亲给我相看......”
姜依蓦然抬手捂住她的嘴,将雪梨拉近,盯着她的眼道:“姈姈,这件事,一定要听娘亲的。”
赵雪梨睁着眼,心悸到说不出话。
姜依眉眼一片冷凝,声音压到雪梨近乎听不清,“十五上元节,你去城隍庙给娘求一道平安福。”
这句话十分的轻,说得还是青乐郡小地方的乡语,雪梨很是认真回想了片刻,才大致听懂。
她心跳擂鼓,迟缓地意识到姜依想做什么了,怔然地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姜依凝视她须臾,抬起手摸在雪梨脸上,一点点抚摸过她的眉眼鼻梁,眼睛泛起了红:“一转眼的功夫,我们姈姈就长大了这么多。”
赵雪梨被弄得也很是想哭,艰涩地眨了眨眼,正欲说话,背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女声:“表小姐,时候到了。”
这道声音不带丝毫情欲,说话干净利落,又透着公事公办的沉冷。
赵雪梨回过头,见到了一个黑色劲装的高挑女子,她脸上罩着一个黑色面具,身形高状腰间别着两把弯刀,只露出一双眼,看人时眸光带着割喉的锋利,自有一股煞气血气扑面而来。
姜依直起身子,冷笑一声:“姈姈,不必理会她。”
赵雪梨手指攥得死紧,不知道该如何,但仍然杵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黑衣女子面色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夫人,时候到了,侯爷......”
她话未说尽,姜依便随手拿了瓷瓶砸过去,准头很好,一看就知道她经常如此做,黑衣女子被迫住口,抬手去接空中瓷瓶。
姜依冷然开口:“裴靖安没同你说过,今日琼华阁内全凭我做主吗?”
黑衣女子眉头微皱,嘴唇翕合,就在这时,一人挑帘进入。
赵雪梨听见动静,看向门口,却见是神色淡漠平静的淮北侯,他穿过越发浓烈的日光走来,玄色织金大氅在走动间被风掀起道道暗纹,腰间坠着的玉佩轻轻晃动,明明他尚未说任何话,也没有丝毫情绪显露,但黑衣女子却是立马跪下了。
姜依也几不可闻地一颤,扯了扯嘴角,并没有下榻请安。
裴靖安目光掠过黑衣女子手中捧着的青瓷瓶,摆摆手,没有说话,女子却显然意会,迅速退下。
赵雪梨脚步踌躇,见他看向自己,壮着胆子装起了傻,并没有跟着出去,而是准备俯身见礼。
她膝下才弯曲了几分,裴靖安就冷淡开口:“下去罢。”
姜依沉默,一言不发。赵雪梨不敢不听,纵使心中不舍,也只能离开。
她转出那扇和田玉屏风时,听见里面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和姜依隐隐绰绰,含糊不清的斥骂。
赵雪梨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可心下却逐渐发冷。
她在外兜兜转转,吹了半天冷风,将自己在房中关到入夜,而后又偷偷摸摸避着人去到了照庭。
在往年,上元节的淮北侯府会设下宴席,广邀宾客,雪梨是出不了府的,她现在得找裴霁云借借那天出府的法子。
12.讨好
赵雪梨到了照庭门口,被惊蛰告知长公子在书房处理事务,不一定会回房歇息。
这倒是没什么要紧的,毕竟距离上元节还有十来日,不急在这一时与裴霁云讨个方便,但是雪梨又想到他惯常是个大忙人,十天半月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还是得抓住这次时机,别等到来日他又不见踪影了。
雪梨垂下脑袋,颇为不好意思地对惊蛰道:“那...那劳烦你告诉他,我在房中等着。”
惊蛰掀开眼帘看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了句是。
雪梨揣着双手,忐忑地往里走,推开了寝屋房门,感到一阵冷气袭人,她哆嗦了下,掩上门,点上灯枯坐了会儿,感到手脚冰凉,又因为脸皮薄,不好再麻烦惊蛰点炉子,索性就在屋子里来回转圈圈。
走动起来后,才觉得好受许多了。
她之前来这里时不曾细看,此刻天色虽晚,但月华正好,被堂外雪光一映,倒是分外明亮。
东面整墙镶嵌着紫檀木书架,各式各样,驳杂浩瀚的典籍书匣皆用素锦包了角,雪梨绕着这面墙走过,失望地发现没有一本是自己爱看的,她晃了晃脑袋,绕过屏风,看见西窗之下设着整块青玉棋案,案脚处别有雅趣,被雕成了断简残编之态,裂痕处还镶嵌着一些鎏金经文。
那两盏翠青釉棋罐更是脱俗,远看一眼,都似觉暮春之初的朦胧气息席来,罐身之上浮雕着兰亭雅集图,又是一派曲水流觞的典雅意态。
雪梨忍不住走上前摸了两下,触手细腻温凉,棋子拿在指尖莹润生光。
她冷不丁地想,爱棋之人都心思深沉。
把玩片刻后,她松开棋子,还没抬脚再看室内其余布置,就听见房门打开的轻响。
雪梨实在没想到裴霁云会来得这般快,惊蛰方才所言赫然昭示着他应该是有要事处理的,怕是会直接歇在书房。
她心下陡然生出几分莫名心虚,连忙转了步子往门口走。
裴霁云却是已然走到了里面,他越过悠悠烛光,在那方屏风前站定,看着雪梨慌慌张张撞进了自己怀里,不免觉得好笑,轻声唤她,“姈姈。”
赵雪梨撞在他胸口狐裘上,并不疼,但她还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角。
裴霁云扯过她的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安抚性地按了按雪梨额角,“撞疼了?”
赵雪梨连连摇头,她抬起脑袋,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盈盈笑脸,“表兄,你来得好快。”
裴霁云手指动作微顿,眸光在她明媚娇颜上凝滞,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静静等待雪梨的后话。
烛影倾落,拉深了雪梨眼中的讨好。
她反牵住裴霁云的大手往榻上走去,“表兄,你累了吧,姈姈给你揉捏舒缓一下可好?”
裴霁云无有不应,笑着答好。
赵雪梨手法十分粗糙,可以算得上是瞎捏乱按,只不过力度适中,姿态又是十足十的温柔小意,任谁也不忍拂了她的心。
裴霁云安然坐在榻上,半敛着眼,任她施为。
赵雪梨十分殷勤,不仅给他揉了肩,还体贴地服侍他洗漱更衣,像小蜜蜂般围着他团团转,全心全意,满心满眼都是他。
裴霁云即使知道她另有所图,也很难不为那种恍若是被她当成了挚爱的心上人,竭尽全力讨欢心的小女儿情态所动容。
他心底不住蓬勃叫嚣着压着她肌肤相亲的欲望,实在是难以忍受。
她手指捏着方帕绞水,在脸上擦,裴霁云站在一旁,忽然生出几分亲自动手,为她操劳这种亲密琐事的兴致,他顺从心意地走上前,将刚换上的寝衣袖子折上去些许,伸手拿了另一条方帕,浸了水,微微拧干。
雪梨看向他,面上有着几分茫然,不明白他已经洗漱完了,怎么又拿了帕子?
裴霁云道:“姈姈方才为我捏肩洗漱,现在合该我来服侍你。”
他一只手扣起雪梨下颌,另一只手按着锦帕细致地擦过她脸上肌肤,将她早晨上的那些胭脂水粉都一点一滴擦了下来。
雪梨木木的蒙蒙的,仰着纤细修长的脖颈,瓷白脸蛋在他专注凝视下一点点涨红。
像一只引颈待戮,任人揉弄的小鹿。
裴霁云又取了新的方帕擦过两遍,见再也擦不出一点胭脂水粉,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
他搁下锦帕,另一只手却没松开她的下颌,而是端详片刻,借着这个姿势径直亲了下去。
赵雪梨没有丝毫挣扎反抗,在他含吮舔|弄过红唇,又按着唇珠好一番欺负后,无比顺从地张开了贝齿,放他进去纠缠。
但裴霁云同人亲昵的本事日渐见长,雪梨还记得最初二人唇齿相依时,他只不过会轻轻贴着唇浅吻,慢慢地,他会撬开她的齿关了,时到近日,他已然好似不用出气了般,能压着亲上许久。
雪梨渐渐地感到空气越发稀薄,手里那方帕子不经意便落了地,她害怕自己再次不争气地被亲晕过去,于是稍稍抗拒,挣扎着说话:“......唔.....表....表兄.....我...喘不上....气......”
裴霁云并没有立马停下,而是轻轻咬了下雪梨的舌,又怜惜地逗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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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会子,才放开。
雪梨面色早已红透,额头还出了细汗,她眼神迷离着,朱唇被欺负得艳红,泛着湿漉漉的晶莹水光,不住大口喘气,胸口起起伏伏。
裴霁云神色依旧从容,呼吸未乱,忍俊不禁地看着她迷乱模样。
赵雪梨好不容易喘均了气,见他的头又压了下来还欲继续,她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急切道:“表兄,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裴霁云顿住,瞥她一眼,到底是没再不管不顾地继续,而是将人打横往床上抱。
赵雪梨被他解了外衣放上床,立马熟门熟路地往里侧滚动,边给他腾出位置,边道:“表兄,我来京许多年,还没好好瞧瞧盛京之中的热闹呢。”
裴霁云上了床,拉她进怀,笑道:“明日我陪姈姈出去转转可好?”
赵雪梨又道:“表兄,我想看花灯。”
说到花灯,那必然是指十五的上元节了。
裴霁云道:“姈姈今年怎么突然对这感了兴趣?”
一年中除了上元节,还有中元节,中秋节都有放花灯的习俗,但赵雪梨往常都是蜗居在小院,不愿出门的。
雪梨早有对策,便满脸忧心地道:“今日早上我去看了娘亲,她.....表兄,你不要怪我言词不敬,但.....我看见侯爷打了她,娘亲身上好多伤痕,我想上元节在护城河为娘亲放灯祈愿,再去城隍庙求一道平安符。”
她说着说着,想到姜依处境,不禁落了泪,语气也哽咽起来。
裴霁云默然为她拭泪,任由她潸然片刻,才柔声道:“都依姈姈。”
赵雪梨咬着唇,犹犹豫豫:“那.....侯府客宴......”
裴霁云顺着她的意,道:“不是什么大事,姈姈不必忧心祖母那边。”
这便是他会同老夫人说的意思了,赵雪梨心中大事顿时放下。
她讨好地主动仰头去亲他,软着声音道:“表兄,姈姈到时候给你也求一个平安符可好?”
裴霁云安然承受她的主动,笑着颔首。
赵雪梨哭过后,睡意来得格外快,只亲了他一会儿子就支撑不住,含含糊糊睡了过去。
月色渐浓,蟾光自琐窗棂间漫漶而入,浸过床边鲛纱帐子。
裴霁云垂眼看着睡得香甜的怀中人,似笑非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他落了帐子,这才回亲她,喟叹道:“我们姈姈越发会说谎了。”
帐子里如胶似漆,帐子上流光溢彩,恰似银河倾落,帐外更漏推移。
13.城隍庙
上元节这日寅时初,雪梨便候老夫人院中了,她请过安,在暖阁垂首静坐良久,才得了老夫人一句出府特赦,又差人给雪梨拿了不少银钱。
在侯府宴请权贵之时外出,实在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情。
但话再次说回来,赵雪梨同侯府本就是无甚么关系。
侯爷留她在府中,对姜依而言即是安抚也是牵制,要说什么爱屋及乌?那是一丁点也没有的。
虽然裴靖安自己后院女人不少,但对待姜依,他有着极强的独占欲,从那圈禁人的金阁便可见一斑。
每每见到雪梨,他不免便会想起姜依在青乐郡同旁的男人耳鬓厮磨的模样,是以雪梨并不受待见,攀上裴霁云之前,她在侯府只维持着不被饿死的日子。
此时出府,老夫人因着裴霁云说话的份上,倒是也给雪梨备了辆黄花梨木马车。
贵人们喜静,长青坊近着皇城,自然远离闹市,城隍庙更是在城外数公里之处。
赵雪梨得了准予,没再多留,听得管事来报车马已经备好,便拢着兔绒斗篷准备出发了。
她欲要先去城隍庙,回来经过护城河时再放花灯祈愿。
心中也不免祈求万事顺遂,岂料将将跨出角门,便与彻夜而归的裴谏之打上照面。
雪梨这次没撞上人,而是立在他一米之远的地方站定。
裴谏之似乎喝下不少酒,那酒气被裹挟着霜气的晨风吹散,扑到雪梨鼻尖,还很是浓烈。
她几不可闻地皱了皱鼻子,小声道一句“表弟。”
裴谏之喝醉了。
他近一个月心中烦躁,惯常是泡在酒肆的,也常常喝醉。
他一醉,朦朦胧胧的视线中就会出现赵雪梨的脸,她有时候会哭得可怜巴巴,有时候又是笑得极尽讨好,但更多时候还是胆怯地沉默不语,静静地,一言不发,也不看他。这些画面走马观灯般在眼前不断晃过,最后又晃到了前些日子,她拧着眉头问:“难道表弟愿意娶我?”
哪家的女儿能说出这般胆大的话,赵雪梨真是太不知羞了。
这个问题也并不难回答。
他怎么可能会娶她?
娶一个自己父亲的姨娘同前夫所生的女儿。
这太荒诞了,不可能的。
放在寻常人家亦是要受耻笑的,又何况注重门第规矩的盛京权贵之家呢?
裴谏之确信自己不会娶她,但是他不娶,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这又怎么能行呢?
她那样可恶,他还没欺负够,嫁出去岂不是便宜了她?
裴谏之实在为难,肆意惯了的人头一次心烦意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此时见雪梨一如既往的温顺模样,仿佛只有自己深受其扰,心里突兀生出一股巨大不满,冷着声音道:“你去哪里?”
赵雪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对他的冷脸习以为常,老老实实道:“我去庙里求一道平安符。”
裴谏之听了直皱眉头,立马追问:“给谁求的?”
赵雪梨嘴唇翕合,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她不好说是给姜依和裴霁云求的,只好道:“只是求来玩儿的。”
裴谏之喝了一夜酒,视线发虚,眼中只看得见她张张合合的红唇贝齿,那声音好似在空中打过一道弯,才入了耳。
他听后下意识便霸道地开口:“不准去!”
赵雪梨不满,趁他醉酒,郁闷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夫人已经允了。”
裴谏之有些想笑,但他面色依然沉着,“祖母应允了?怕是求平安符是假,与人相看才是真的。”
赵雪梨心惊肉跳,“你不要胡说八道!”
裴谏之原本只是随意刺她,但是话刚说出口,他又想到这件事并非不可能,方才将起的笑意再次消散殆尽。
他看着雪梨慌乱模样,冷冷一笑:“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什么?”
赵雪梨真是惹不起他,连连低头,错身向外走。
裴谏之虽然醉了,但是脚步仍然扎实,稳稳当当站在檐下,大手一伸,就极准地擒住了雪梨手腕,他不快道:“跑什么?真要同那个破烂举人相看?”
赵雪梨一愣,意识到他指得相看之人是江翊之,原本慌张的心稳住不少,回过身怯怯地道:“表弟,你莫要再胡说了,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若是传出些风言风语,我怕是不想嫁都得嫁了。”
裴谏之微顿,听出雪梨这是不想嫁呢,心里信了几分,看她眨着水眸,着急忙慌同自己解释,忽然觉得心口发软,他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没再多言。
雪梨扯了扯自己手腕,裴谏之这才意识到手下一片滑腻温热,他像摸到尖刺般,立马甩开手。
两人纠缠的这一会儿功夫,天已经蒙蒙亮了,下人们是不是经过一两个,虽然都不敢抬头细看,但雪梨还是感到不适,她垂下脑袋,再次往外走。
出了府,刚上马车,落下的帘子在空中晃荡还没有三下,就被一只大手掀开。
裴谏之进来,大马金刀坐下,眉眼依然不屑:“既如此,我便陪你一道去。”
赵雪梨惊愕地睁大眼,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虽然不明所以,但她仍然婉言相拒:“表弟,你醉了酒,还是回去歇息得好,仔细吹风受了凉。”
“都说了别叫我表弟!”裴谏之不喜欢被她叫弟弟的感觉,好似自己低她一等。
赵雪梨嗫嚅两下嘴,重复道:“.....你...你还是回房歇息罢。”
“既然不是同人相看,我陪着一道去又又何妨?”他冷冷阖上眼,吩咐早就候在马车外的唤云,“走罢!”
赵雪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裴霁云派来一个唤云便罢了,怎么运道不好,临出门了又招上一个煞神。
娘亲虽然没说给自己相看了哪户人家,但嘱咐她在上元节这日去城隍庙求平安符,雪梨猜测定是在庙中相看。
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少父母还是会给儿女相看暗暗想看一番。
寺庙祈福自来便是双方相看的热门之地,也不需如何说话商议,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可,城隍庙离盛京最近,往常在休沐日便是热闹非凡,在上元节这种重大日子里更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雪梨虽然天未亮便出发了,但临近寺庙时已然到了午时。
裴谏之阖着眼睡了一路。
他为人张扬纨绔,但睡相却是极好,安安静静,呼吸平稳,像一尊俊美无铸的石像靠坐着。
赵雪梨偏过头,没有过多看他,生怕自己越看越气,会忍不住趁机做出点不好的事情。
城隍庙矗立在一座苍青古柏环抱的山顶,因着来往香客多,官道畅通无阻地修到了庙口。但正午时分了,雪梨的马车压根进不去,在堆叠人群中亦是举步维艰,索性便让唤云寻了处僻静地方停下马车。
她看一眼闭着眼的裴谏之,心道这样也好,他就这样睡着吧。
可他恍若有所察觉,在马车停稳的下一刻便猛然睁开眼,锐利的眸光正好抓住雪梨还没收回的视线。
裴谏之初时有几分怔忪,薄唇一张,不客气道:“赵雪梨,你怎么在我房间?”
赵雪梨看他酒还未醒好,无意过多纠缠,“我这便走。”
她撩开车帘,扶着唤云下了马车。
裴谏之被涌入马车的刺白亮光照得眼睛一眯,后知后觉回想起早晨之事。
他看着赵雪梨头也不回的背影,冷嗤一句,“脾气越发大了,也不知是谁惯的。”
随后也利索地跳下车,远远跟在那方纤细身影后面。
赵雪梨跟着香客们走到东门,见到牌楼飞檐斗拱,层层叠叠,恍若砌到了云端,其上琉璃瓦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正中央高悬着一副蓝底金字匾额,写着三个笔锋苍劲的大字,正是城隍庙。
雪梨进了庙,径直去了专供人祈求平安的佑安殿。
殿中人来人往,香客络绎不绝,抬头望去,袅袅青烟中,一尊巍峨佛祖金身端坐在莲台之上,佛祖闭着眼,似是不忍看这人间疾苦。
她投了香油钱,点上香,在蒲团上跪下,双手交叠,将香举至额前,闭上双眼,较为虔诚地许了愿。
裴谏之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难得没有出言讥讽她装腔作势。
蒲团旁站着的知客僧见雪梨睁开眼,插上了香,笑了笑,问道:“女施主,是要求什么?”
赵雪梨说:“大师,我想求几道平安符。”
知客僧眸光落在赵雪梨脸上,又问:“可是家中有人外出要保平安?”
赵雪梨摇头,不好细说。
知客僧笑着道:“我观施主面相良善,倒是很有佛缘,若是心中有惑,可去了慧大师处,他绘制的平安符也最为灵验。”
赵雪梨不知道这知客僧为何如此说,但是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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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慧大师的符更灵,随即承了这番好意,忙道,“多谢大师,可否带我去了慧大师处?”
裴谏之听了知客僧那番话,目光直喇喇注视着雪梨打量。水汪汪的桃花眼,挺翘琼鼻,朱唇红润,怎么看怎么千娇百媚,找不出半点知客僧所说的佛缘。
知客僧颔首,带着雪梨向殿里面走去,转过数道庙廊,人声渐去,他们在一处深静殿门口停下,知客僧对裴谏之和唤云道:“二位留步,请女施主进去便可。”
裴谏之和唤云立时不干。
前者道:“不过求道平安符,还用得着避开我?”
后者眉头一皱,直白道:“长公子吩咐了,小姐不可离开我视线片刻。”
知客僧笑而不语,看向赵雪梨。
赵雪梨咬着唇,回身央求道:“只消一刻钟,便容我进去好不好?”
裴谏之不语,唤云依旧摇头。
赵雪梨见她固执己见,想了想,道:“不若这样,我进去后不掩门扉,定然叫你们能看得见,这样可好?”
唤云没见过比赵雪梨还好相处的主子,也舍不得她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又想着这样不算违背长公子命令,便点头同意。
裴谏之靠在门上,冷然一笑,虽未言语,但瞧起来也是应下了。
赵雪梨便推开门,进了殿里。
往前转过一道半垂着的莲花金线佛帘,见到静静打坐着的了慧大师。
了慧大师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见到雪梨面容,目光似有恍惚怔愣。
赵雪梨亦是颇感讶异,并非是因为了慧大师样貌丑陋,而是他有着一张过于俊俏的面容。
他的肌肤过于洁净,脸部轮廓恍若刀刻,剑眉挺鼻,凤眸玉面,冷白指节扣着檀木珠子,腕骨在青灰僧袍下凸起嶙峋弧度,青烟萦绕在他身侧,压住一分冷面,显出几丝禅意。
这实在是很不像个和尚,更不像个得道高僧。
赵雪梨踌躇着没有开口。
了慧大师转过几颗佛珠,在空灵清脆的响声中启唇道:“是雪梨吧,你娘可同你说清楚了?”
赵雪梨愣愣地,“大师知道我?还知道我娘?”
了慧大师颔首,神色染上几分复杂。“你同你娘,有六分像。”
赵雪梨了然,知道大师是因为自己与娘亲想像的容貌认出了她。
了慧大师直入主题,轻声丢下一句话:“你娘给你相看的是一户游商,你下个月嫁过去后,便同丈夫远离盛京。”
赵雪梨简直是怀疑自己耳朵生出了病,了慧大师的话她每个字都听清了,但就是不明白其中深意。
什么叫.......下个月嫁过去?
了慧见她这幅惊讶茫然的样子,叹出一口气:“你就在侯府,你娘怎么什么都同你说不了?竟是被裴靖安管束得这般严苛吗?”
赵雪梨含糊着晃了晃头。
大师语气意味深长:“你先同丈夫离京,你娘得了空,会来找你的。”
赵雪梨隐隐听出了慧大师的意思,她全身轻轻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小声问:“我娘...我娘....是要逃走吗?”
了慧大师笑了笑,“你在盛京,你娘便走不了。”
赵雪梨彻底听懂。
自己是淮北侯控制姜依的工具,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盛京,依着姜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囚在金阁六年。
她心里酸涩,眼眶红了,连连点头道:“我都听娘亲的,只不过....只不过侯爷会放我嫁人吗?”
其实她更担心的是裴霁云。
他会轻易放自己嫁人吗?
了慧大师明显已经考虑清楚了,“他不会放你远嫁,但只在京城之中定然可以。”
赵雪梨张了张嘴,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了慧大师继续道:“今日晚,你去护城河西南段放花灯时不慎落水,幸得红绸画舫上一位公子相救,众目睽睽之下,以身相许再合适不过。”
他轻轻皱眉,“只不过有损名节,你可在意?”
赵雪梨脸蛋白了白,“我不在意这个。”
若是能同娘亲离了盛京,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她人都不在京城了,名节一事自然是无足轻重。
雪梨只是莫名想到了裴霁云,心里一阵阵不安。
他可能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14.纷杂
赵雪梨从了慧大师手中接过四道平安符,指尖仍旧微微颤着。她转出半挂金线佛帘,出了殿门。
裴谏之靠在门上的身形缓慢挺直,目光在她眼角未散的红痕处一转,皱眉道:“赵雪梨你搞什么名堂?求个平安符怎么还哭了?”
唤云也歪着头看她,澄澈的眼中尽是担忧。
赵雪梨抿着嘴角,“我只是....有些忧心....”
裴谏之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劲,“你到底是给谁求得平安符?”
赵雪梨招架不住他的刨根问底,照例含糊一句后就连忙低头一个劲往外走。
上山下山一个来回便是一个半时辰过去了,雪梨心绪纷杂,没有半点休憩进食的欲望,匆匆回到马车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捏出道道褶皱。
裴谏之紧随其后,掀开车帘在她身旁坐下,坐了没多久就冷不丁地挑着眉问:“赵雪梨,东西呢?”
唤云驾起了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车身微微晃动,赵雪梨的心也跟着颠簸不安,像挂在崖边的人没个着落,她听见裴谏之的质问,心不在焉地反问:“什么东西?”
裴谏之立马生出诸多不快,他面色沉了下来,语气更冷上几分:“少装疯卖傻!我问你求来的平安符呢?到底给谁?”
他凛冽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像是这样便能盯出答案。
赵雪梨的眼眸悠悠转向他,愣住须臾,才反应过来,她略有些结巴地道:“......你...你要吗?我...但我..”没给你求呀。
裴谏之不耐烦地打断她,“废话什么?是不是藏着掖着不愿意给?”
赵雪梨心中一阵无奈。多出的那两道平安符是给老夫人和江翊之求的,此时见裴谏之如此说,她只好头疼地拿出其中一道递过去。
裴谏之面上依旧不快,接过平安符,嫌弃地挑剔两句,便看似随意地扔进了衣襟中。
临近入夜,马车才再次回到盛京。
护城河上已然飘起了一条灿烂的光带,拥拥挤挤的花灯颤颤巍巍颠在河面,悠悠流淌,画舫雕窗里漏出丝丝缕缕的琵琶音,悠扬婉转,远远传来,听迷了岸边驻足的人。
夜风卷着家家户户灯火的青烟掠过长街小巷,拂过屋脊水面,又卷来糖人儿的焦甜香气,酒肆的醇香,茶楼的清香,弥漫了满城,街边摊贩呦呵声混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此起彼伏,儿童笑闹声传出很远很远。
上元佳节,圣上特赦解除宵禁,全城明灯,可通宵达旦,彻夜游玩。
赵雪梨从马车中探出头,望着眼前繁华盛景,没出息地惊叹连连。
她往年不出府,没想到盛京的上元节竟如此辉煌盛大,点燃的花灯似乎长龙般蜿蜒到了天边,一路都是欢声笑语和花灯小吃。
裴谏之自幼在盛京长大,见惯各种盛景热闹,并不觉得今日有何不同,他兴致缺缺地靠在车壁,看着雪梨探头探脑,感到好笑,“赵雪梨!你作什么一直掀着帘子?教人瞧见了,还以为多没见过世面。”
赵雪梨乱哄哄的不安之心被这种喜气洋洋的氛围驱散些许,此刻被他如此挤兑,也并不着闹,眼中映着满城灯火,弯了弯眉眼道:“我本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裴谏之凝着她笑开的脸,目光微微一滞,没有立马接话。
马车外倒是响起一道高声呼唤,“谏之!谏之!”
赵雪梨听见了,将帘子掀得更开,好奇地循着声音探头看,只见对向马车上的一个少年也掀着帘子,对这边大声叫唤。
那少年生得亦是极好,剑眉星目,眸若清泉,墨发用一条黄色缎带束起,面上显出几分玩世不恭。
他的视线在雪梨脸上停顿片刻,才看向马车更里面的裴谏之,“谏之兄,还真是你,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眼。”
裴谏之挑眉看过去,见到那少年,冷哼一声。
少年半点不恼,从自己宽敞豪奢的马车跳下来,挤过人群,凑近雪梨的小车,笑着问道:“这是哪家的妹妹,怎么从未见过?”
他这句话放在寻常时候,怕是要被当做浪荡的登徒子了,但今日太过喜庆,人人面上都是一张笑脸,便是不相熟的人也能说上两句话,更何况他目光清明,没有丝毫轻浮之态,雪梨正欲开口,车帘子便被人从后方一把扯下。
裴谏之此刻离她极近,那张冷面之上的五官清晰锐利,他不耐道:“快滚!”
温热的气息拂来,赵雪梨缩了缩脖子。
马车外的少年又叫道:“谏之,今日去长青坊寻你数次,门童都道不在,原是与好妹妹外出游玩了?”
裴谏之听见他的打趣,下意识看向雪梨,见她睁着眼,没什么情绪起伏,微微热的心头瞬间冷了下去,不客气道:“瞎说什么,这是我....”
他哽咽了下,到底不愿说出表姐二字。
心里又莫名不爽了起来,索性掀开帘子,欲要离开,但下马车前,他又鬼使神差回过头。
赵雪梨眨了眨眼,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也就没说话。
裴谏之见她如此,越发气了,瞪她一眼,摔了帘子叫上那少年离去。
赵雪梨不甚在意,待他走远后,又掀开帘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唤云驾驶着马车往前没走出多远,就难以动弹了。此处距离护城河放花灯的口子已经不远,赵雪梨便下了车,同唤云走过去。
西南方向的日光还没完全散尽,河面被渡上一层金光,粼粼碧波,花灯也在这种波光之中,显得美不胜收。
赵雪梨带着唤云沿着河段走了会儿,紧张地挑选着落水地。
她心里觉得这个法子太仓促了,但时机难得,错过了今天,下一次不定有机会了。
从小到大,雪梨其实偷偷摸摸干过不少出格的事情,不过那都是私底下,暗地里,没什么人知道。但现在可不一样,在人来人往的护城河落水,实在是太出格了,出格地没有边际。
如果逃不出京城,或者救下她的不是娘亲安排之人,雪梨这辈子都完蛋了。
她腿肚子一直在打颤,急躁地在河边来回走动,犹犹豫豫许久,都不敢下水。
唤云跟着来回走了许多趟,不解地发问:“小姐,你可是要小解?”
赵雪梨颤颤巍巍地说:“唤云,你去帮我买个棠花样式的花灯可好?”
她指向十来米外的商贩摊子,“就在那里,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唤云应允,转身去买花灯。
赵雪梨其实已经观察了许久,在西南河段上一直有一艘小型画舫徘徊,上面正系满着了慧大师说的红绸缎。
雪梨站的这块地方有些偏僻,人也不多,仅有的几个也是女子,唤云买了花灯正往回走,那红绸画舫不知不觉又靠得近了。
赵雪梨心下一狠,在河岸踉跄几步,往后一跌,就要栽进水中,却听见一道清润的男声,“灵鸢!小心!”
下一刻,视线旋转,她就被人慌忙抓住手腕扯了回来。
赵雪梨撞进那人怀里,撞了个结结实实的,二人一起摔倒在地。
数名女子发出惊呼,唤云快步越过人群赶来,“小姐!”
雪梨脑袋懵懵的,尚未回过神,就被唤云一把拎了起来。
“小姐,你可有受伤?”
赵雪梨捂了捂头,先是看着唤云摇头,而后才看向已经站起身的江翊之。
他立在河岸,背后是灿金色的河水和红绸画舫,因为方才情急之下救她,发丝衣摆都微微凌乱,却仍然不减清俊姿态。
江翊之看着她,“灵鸢,抱歉,刚才情急拉你,没有注意着力道,可有摔疼?”
赵雪梨脑袋还嗡嗡的,手腕也似乎有几分脱臼,被他握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眼睛泛酸,强忍着没落泪,“翊之.....江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翊之道:“来陪同友人放灯许愿。”
赵雪梨心道真是不凑巧,面上却是十分感激,“多谢江公子搭救。”
江翊之笑着摇头,“无需这般客气。”
唤云提着花灯,好奇地打量江翊之,雪梨心中一片哀嚎,害怕唤云将今日之事细细告诉裴霁云。
依着他那般敏锐的性子,定然会察觉出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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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赵雪梨不敢同江翊之多说话,言辞感谢一番后,慌乱告了辞。
走出一段距离后,唤云冷不丁开口:“小姐,方才那位公子为何叫您灵鸢?”
赵雪梨心顿时往下沉。
果然被她听见了。
要是叫裴霁云知道,就真的完蛋了。
雪梨强忍着的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对着唤云道:“我亦是不知,他许是认错了人。”
她拉起唤云的手,低声哀求,“唤云,可否不要将方才之事告诉表兄,他若是知道了,下次定然不会允我出府了。”
唤云蹙着眉心,“小姐,我不能对长公子撒谎。”
赵雪梨道:“唤云,我方才只是没有站稳,你就在附近,也生不出事的,而且我此刻不是也好生生站在这里嘛?不过一件小事,何苦让表兄知道了忧心呢?”
唤云沉默着不说话。
赵雪梨这下知道裴霁云为何差使她来跟着自己了。
虽然唤云人看着憨厚好说话,但对于裴霁云的命令都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便是她如此哀求,唤云依然不应允。
赵雪梨没了法子,越发觉得自己倒霉,她哭得也更伤心了一些,瞧起来好不可怜,惹得不少人投来视线。
唤云手足无措,叹出口气,勉为其难地开口,“若是公子不问,我便不提。”
赵雪梨红肿着眼看她,哭得更狠了,她抽咽着道:“多.....多谢唤云...”
站在角落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好一会儿泪,雪梨才平复好心情,她往河面一看,又见到了紧紧跟随的红绸画舫,心里生出不甘,但有唤云看着,她想要落水被舫上的公子搭救便是不可能的事情。
经过方才一遭,想要支开唤云又更是毫无可能了。
雪梨心里明白机会已经消失,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随后放了花灯,垂着头回到长街堵着的马车之中。
她深感疲累,在车中坐了会儿,感到困意席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靠在车壁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才感到马车才再次走动了起来。
到淮北侯府时,里面灯火通明,酒宴正酣,雪梨眼睛红肿十分明显,不愿意见人,特别是不愿见到裴霁云,马车停在后门,她被唤云叫醒后就自己偷偷绕回了蘅芜院。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连洗漱都不愿,就脱了披风外衣,蹬掉鞋袜,将自己整个人埋进了被子中。
想到白日之事,心里涌上一股股自责,若非自己初时顾忌过多,耽搁了时间撞上翊之哥哥,怕是已然按着娘亲的计划进行了,哪里会生出这般岔子?
娘亲又还要在金阁中被囚禁多久?自己实在是太无用,太拖累人了。
雪梨又想到救下自己的江翊之,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
翊之哥哥还等着春闱后上门提亲,她若是想要同娘亲离开盛京,那必然是嫁不了他的。
除非他愿意放弃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利禄,扔下家人,同她们一起逃走,做个异地他乡的寻常之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赵雪梨奢望不了这个。
她抽泣数下,在被子里转过身,又想到被裴霁云知道此事的下场,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现下只能祈祷裴霁云忙昏了头,忘记过问唤云今日之事。
这一夜,雪梨都在煎熬中度过,她毫无疑问地做了噩梦,醒来时头脑愈加昏沉。
但幸好并未受凉染了风寒,不然真是雪上加霜。
她眼睛浮肿,睁开眼看东西时有几分艰涩,雪梨用力揉了揉,见到窗棂旁静静坐着一道白衣身影。
雪梨心脏重重一跳。
窗棂边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见她坐起身,笑了笑,浸在明媚日光中的眉眼显得柔和万分,“姈姈,醒了?时辰尚早,还可多睡一会儿。”
雪梨眼角余光瞥见窗外还有一个半蹲着马步、头顶水盆的壮实身影。
赫然便是被罚了的唤云。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赵雪梨眼前一黑,恨不得自己没醒来,仍然处在噩梦之中。
她只有一个念头。
彻底完了。
15.认错
赵雪梨抿紧嘴角,眸光小心翼翼地看回裴霁云。
窗外天光明丽,积雪消融,琉璃瓦上垂落的水珠落在青石上敲出泠泠碎响,他半侧着身,领口三枚青玉髓盘只虚虚扣着两粒,露出半截霜色里衣上若隐若现的莲花纹路,银丝掐线的春水纹沿着襟缘蜿蜒向下,浅青锦衣被窗外光影浸透,宛如玉色。
他今日似乎难得闲暇,姿态慵懒而温和,临窗的左手搁在深青绢帛作封的书册上,漫不经心地轻轻叩着,眼里还洇着盈盈笑意。
若是被哪个文人雅士瞧见了,不定多么盛赞他皎皎君子,清贵如月。
赵雪梨却是立时头皮发麻,连忙掀了锦被,就那么赤着脚走过去,忐忑不安地走到窗前,衣摆被绞出道道深色褶皱,轻声开口:“表兄.....”
她脑中思绪万千,没个法子,踌躇须臾,嘴上下意识认起了错:“...我...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同唤云无关的,你要罚便罚我罢 。”
裴霁云没有伸手拉她,也没有故作不解地反问这是何意,只是看着她默然不语。
雪梨局促不已,绞紧了雪白脚趾,心中不安随着近乎沉寂的气氛越发大了。
脚下木板寒凉,穿过窗户罅隙而来的浸了日光的早风也寒凉,她有些微微发抖,心里更是凉得可怕。
良久,裴霁云才平静地开口:“姈姈,表兄平日里待你不好吗?”
面对这样毫不打弯,直白得过分的一句话,赵雪梨不知为何心里骤然一紧,眼里泛起了酸,有几分想哭,她连忙摇头,“表兄对我极好,是整个盛京对姈姈最好的人。”
裴霁云语气没什么变化,依然静如潭水,“但姈姈总是避着表兄,防着表兄,这是为何呢?”
赵雪梨睫羽颤动,眼泪珠子簌簌滚落,她不敢抬头,无力地辩驳:“.....表兄,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若是教你知道,定然不允我外出了...”
裴霁云不做声。
赵雪梨小声抽泣,“表兄....你原谅姈姈这一回好不好?”
裴霁云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任由她哭了会儿,冷不丁道:“你同江书令史的长子倒是颇有缘分。”
赵雪梨心里一紧,也不知道唤云是否将翊之哥哥唤自己灵鸢一事都细细交代出去了。
但是裴霁云定然察觉翊之哥哥对自己不一般,否则不会突兀地提起他,雪梨脑子里思绪翻飞,立时便抽抽噎噎地道:“.....表兄,我下次再也不同他说话了。”
裴霁云平静道:“下次?”
赵雪梨忙说:“不..不是...没有下次了。”
她眼泪不停滴落,沾湿了睫羽,眼眶鼻头和雪白面颊都泛着红,嘴唇被咬得近乎破了皮,瞧起来像一朵被雨打风吹的娇弱桃花,好不可怜无助。
见他仍是不松口,雪梨又惴惴不安地道:“表兄,姈姈同那位江公子只见过三回,也不知他为何总来搭话....”
裴霁云指腹轻轻叩着书页,笑得温柔,眼底却静若寒池,“姈姈不愿再同他说话了,可是对他心生不喜?”
赵雪梨违心地点头,“........他....他太寒酸了...”
她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两步,抬起眼,红透了脸小声道:“姈姈.....只爱慕表兄。”
裴霁云手指微顿,而后又轻缓地敲击一下,他凝视着雪梨,笑了笑,伸手将她拉得更近几分,“姈姈惯会哄我。”
赵雪梨反握住他的手,晃了晃,讨好道:“表兄,你原谅姈姈好不好?不要生我气。”
裴霁云似乎是觉得她这句话说得颇为有趣,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反问道:“姈姈很怕我生气?”
赵雪梨点头:“我怕表兄生了气再也不理我,不要我了。”
裴霁云呼吸一滞,窗外斑驳交错的光影落了他半身,逆着光的面容显得幽深,眼眸中的寒凉褪去几分,他柔声道:“姈姈,表兄怎么会不要你呢?”
赵雪梨眨着眼泪,“我就是....怕..”
裴霁云道:“既如此,便不要再做让表兄生气的事可好?”
赵雪梨乖乖点头。
裴霁云终于大发慈悲地将雪梨抱进怀里,温热指尖一点点拂去脸上泪珠,而后摸到她的下唇,轻轻一按,就让雪梨微微张开了嘴。
他见到贝齿中无处安放的局促小舌,轻笑了两声,将唇凑近,亲上去逗弄它。
赵雪梨瞬间瘫软在他的怀里,任他予取予夺,甚至还讨好地尝试着主动回亲,去服侍他,小舌柔顺地吞吃他给予的一切。
她方才发凉的身子很快便被揽着腰肢亲得燥热起来。
裴霁云亲了她半晌,心中那股难耐情愫被安抚几分,他放开她的唇,慢条斯理地开口:“姈姈,今日可有事要忙?”
赵雪梨从几近窒息的肌肤相亲中喘匀气,绯红着脸摇头。
裴霁云实在怜爱,又亲了亲她仍然湿漉漉的眼眸,才温声道:“左右无事,不若今日就去书房帮我研磨如何?”
赵雪梨自然答好。
她又看向窗外被罚的唤云,唯唯诺诺道:“表兄,可否也饶过唤云。”
裴霁云笑着道,“你险些落了水,自然是她看护不力。”
赵雪梨愧对唤云,忙说:“全怪我自己大意,只顾着看花灯了,脚下没站稳。”
她仰起头,笨拙地亲在他的唇边,“表兄,你便也饶过她罢,否则姈姈实在是心中有愧。”
虽然她动作生涩,亲起人来磕磕绊绊,但佳人主动侍弄,确实讨好到了裴霁云心尖,他骨子里就对雪梨的主动感到享受和欢愉。
赵雪梨亲到脖子泛酸,裴霁云终于应下,“都依姈姈。”
她心中提起的大石头这才落了地,软着声音道:“多谢表兄。”
他伸手拂了拂她满头凌乱青丝,道:“去穿衣梳妆罢。”
十六这天日光灼灼,势要将盛京堆积数月的大雪都消融殆尽,赵雪梨梳妆打扮后,就在照庭书房伺候裴霁云。
说是伺候,也不尽然。
雪梨只帮着研磨了两次墨,剩下一整天都安静坐在他身边看书。
她初时在众多藏书之中挑中了碁经,但只看了片刻,就觉晦涩难懂,于是又挑选许久,换成了一本指物论,这一本更是看得不知所云。
雪梨盯着满墙不知所云的书籍,不知道该选哪一本了。
如果没有书籍打发时间,她在书房中只能干坐着,太过煎熬了,但她学识不深,看不了那些博大精深的,又不好叨扰裴霁云,只能皱着眉头,在书架前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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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寻一本名字看起来好读一些的。
可裴霁云的藏书她大多听都没听过,随意翻开一本便晦涩偏僻得令人直皱眉头。
雪梨苦着脸将手里又一本放回书架,偷偷拿眼看裴霁云。
她尚未开口,裴霁云却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从书籍上抬眼看过来,笑道:“姈姈,左手边第六个匣子里有一本酉阳杂俎,你可看着解闷。”
赵雪梨听话打开乌木匣子,将书拿了出来,她捧着书,打开一看,未见注解,里面还有许多不曾见过的字,她顿时失望地凝起了眉。
裴霁云见了,失笑一声,“姈姈,过来这里。”
赵雪梨犹犹豫豫走过去,有些纠结要不要直言看得不甚理解,裴霁云伸手拉她入怀,温声道:“姈姈,若有不懂之处,但问无妨。”
他的怀抱宽大温热,浸着一股冷香,说话时,热气拂过雪梨脖颈耳侧,令她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心乱。
正经公子是断断做不出在看书时还抱着貌美佳人的荒诞事,但裴霁云却干得熟门熟路,一派端方如玉,没有轻佻,好似耐心温柔的长兄在细细教导年幼几岁的小妹。
赵雪梨面颊一寸寸红了,窝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她视线虚虚落在书页上,半天才将那黑白字迹看进了脑中。
酉阳杂俎本就写得趣味十足,精彩诡谲,又有裴霁云解惑,雪梨渐渐将小女儿的娇羞撇下,看得沉醉其中,入了迷,临到酉时要吃晚膳了,她还不舍得错开眼。
入了夜后,赵雪梨歇在照庭,二人共枕同眠一夜,到第二日天大亮,雪梨睁开眼时裴霁云已然早起出了府。
她洗漱一番后,跟做贼似得偷摸着出了照庭,先去同老夫人请了早安,才回到蘅芜院。
推开门后,雪梨照例往床上躺,想睡个回笼觉,结果掀开锦被后,见到一只玉簪躺在衾单之上。
赵雪梨将玉簪拾起,困惑地仔细看了看,不记得自己妆奁中有这支玉簪,更不记得自己近日戴过。
她突兀地想到一些看过的民间词话,有一些恶人在陷害旁人时会将赃物放进他人房中,雪梨倒不是觉得会有谁要栽赃陷害自己,只是觉得这簪子出现得实在古怪,随即细细研究起来。
这一细看,还真看出些不同寻常之处。
这支玉簪倒是分外地轻巧,雪梨摸索一番,竟是转开了簪头那颗珍珠,一节极小绢布掉了出来。
赵雪梨很是吃惊,没成想真让自己摸出了奇怪的东西。
好奇地将绢布捡起,打开一看,只见那上面有数个蚊蝇小字,“花朝节,二皇子府,簪花时寻机落水。”
赵雪梨看得心口重重一跳,连忙将绢布攥进手心。
这怕是娘亲或者了慧大师的人寻机送进来的,看来他们也不甘心,又计划了让雪梨在花朝节落水一事。
赵雪梨胆子小,不敢将绢布留着,随即叫了火炉子,将那方字迹又看过一遍,确无遗漏后便扔进了炉子里。
炉子里燃起了火,照亮雪梨认真沉思的小脸,她长睫低垂,在火光中投下一片淡色阴影,那双自来清透澄澈的明眸透出几分不安但坚定的矛盾情绪。
这一次,雪梨定要好生落水,不再叫娘亲失望。
她看着被火焰逐渐吞噬的绢布,暗暗攥紧了拳头。
16.通房
盛京陆处大缙东南,枕着衢江洛水,钟灵毓秀,山温水软。上元节后,乍暖还寒,阴阴晴晴,一直到一月末,钟鼓楼覆着的最后一层残雪也化作晶莹水滴砸落,惊散盘旋在沉闷穹顶之上的苍鹰群,一夜之间,春潮漫上万树枝头,护城河两岸垂柳在软和春风中咿咿呀呀抽出了嫩绿新枝,这个冬日悄然退场。
连着数日放晴,雪梨身上厚重的冬袄也轻薄了一些,府中来了不少绣娘,给各院的主子们裁量新衣,就连雪梨也做了好几身春夏襦裙。
她这些时日都闷在侯府没有外出过,开春之后裴霁云日日入宫,鲜少能得闲,仅有的几次回府也是匆匆来,匆匆去,都未同雪梨碰上面,倒是惯常在外恣意快活的裴谏之频频回府,教她撞上许多次了。
淮北侯府近日陆陆续续新入了许多貌美婢女,老夫人一一过了眼,亲自挑出两个柔顺本分的送进了裴谏之房中。
雪梨那时也在,老夫人浅浅呷了口茶汤,在氤氲的雾气中突然问她:“姈姈,你觉着哪个好?”
这句话实在问得太过不该,雪梨是个还未出阁的女子,依着老夫人的涵养为人是断断做不出询问她给府中男子挑选通房之事。
但她就那样直白地开了口,教雪梨猝不及防,面色渐红,羞赧地攥紧了裙摆。
她目光压根不敢往堂中站着的婢子身上看,垂着脑袋,磕磕绊绊,“我.....我...都好...”。
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老夫人见了倒是一笑,“是我老糊涂了,这种事怎还问了你。”
赵雪梨不知道说什么,不敢冒然接话。
老夫人搁下茶杯,牵过她的手,道:“只你日后必然也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如何给自己夫君儿子选一些房中人开枝散叶还是应当要学一学的,免得日后教人说淮北侯府不会教养姑娘。”
赵雪梨心里微微拧了下,面上点头,小声应是。
老夫人道:“你抬头。”
赵雪梨红着脸抬起头,眸光被迫看向前排规规矩矩站着的十个婢子。
“通房侍寝之人,自来以容貌秀丽,温顺本分,家世清白为上,以妖娆妩媚,泼辣巧舌为下,如此家宅才安宁,但男人们哪有不多心的,他们一贯是这个爱,那个也爱,往府里带人倒是不打紧,却不能任由他们弄出宠妾灭妻,生出庶长子的荒唐事。”
“虽说夫为妻纲,但也不可万事都顺着,由着夫君,不论是府里的通房还是外面带回来的女人惯常是在正妻过门后,生下孩子才可抬为姨娘。你性子软,日后嫁了人,需得时时记住这句话,莫要教人欺负了去。”
赵雪梨诺诺点头。
“谏之已是到了可娶妻纳妾,开枝散叶的年岁,他性子野,眼光高,肆意惯了。”老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着雪梨话锋又转了回去道:“依你之见,应选哪个?”
赵雪梨不甚理解她为何再次询问自己,咬着唇,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老夫人再呷一口茶汤,见雪梨懵懵懂懂,窘迫交加的模样,终是道:“罢了,不难为你了。”
赵雪梨这才松了口气,又干坐了一会儿,亲眼见到老夫人挑完人,品完半盏茶,这才起身见礼离开。
在她走后,暖阁中的老夫人却没立时睡上回笼觉,而是蹙着眉心,似有什么困扰。
她看向伺候了自己一辈子的王嬷嬷,叹出口气,“此事怕是同她无关,是谏之品行不端。”
王嬷嬷道:“老夫人何必忧心,待二公子开荤尝了人事,必不会将目光都放在那位身上了。”
老夫人细细思索一番后,还是道:“江家虽然家世过低,但那长子年轻有为,便是二皇子妃也私下里同我夸过一次,春闱过后,定会受到二皇子重用。姈姈嫁他,不算薄待,春分后便定下婚期,年底就嫁出去罢。”
王嬷嬷应是。
赵雪梨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回到蘅芜院后,自己和同自己下棋,打发了一天时间。
第二日又去松鹤院请安,老夫人似乎心情颇好,将花朝节去二皇子府参加宴席一事告知雪梨,又让她挑了一套首饰,很轻易便放了她回去。
待到晌午时分,赵雪梨从蘅芜院往膳堂方向走,途经裴谏之所在的扶风院,想到老夫人那喜上眉梢的模样,鬼使神差往院子口的方向探头看了两眼,却见院门紧闭,只能看出他还尚未睡醒,也瞧不出别的。
雪梨晃了晃脑袋,不再感兴趣,去膳堂拿了午食往回走。转过一条小道,快到院口时,撞见了两个坐在石凳上闲谈的婢女。
蘅芜院在淮北侯府最西边,较为荒凉,不少婢子小厮想躲懒时就会来这边打发时间。
赵雪梨不是第一次在小路上撞见婢子们议论府中之事,她熟门熟路顿住脚步,避在廊柱之后,不教她们察觉。
这些婢子通常躲不了多长时间的懒,最多两刻钟便得走了。
雪梨不想出去使人难堪,惯常都是躲到人走了再出来。
她抱着食盒,将脚下一颗小石头翻来覆去地碾。
那边谈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二公子....昨夜子时回得府,现在怕是还未起....”
“红缨和新柳不是也没起?”
“我还道她们会被二公子赶出来呢,谁知竟是都留下了?夜里还叫了数次水。二公子要是也不近女色,老夫人怕是得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现下终于可放心了。”
赵雪梨听了后脸蛋微红,有种窥探他人私密的羞耻感。
她忙垂下脑袋,转身往后走,想着绕道好了,哪成想刚转出去没几步,就闷头闷脑撞到了人。
头顶砸下来一个嗓音微微嘶哑的少年音:“赵雪梨,你躲鬼呢?路也不看了?”
赵雪梨怔愣,抬起头,见到挺拔如剑鞘的裴谏之,下意识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
裴谏之被问得一噎,似乎不知如何回答,便瞪了她一眼,无赖道:“我去哪里还用同你报备不成?”
“此刻我偏要去蘅芜苑,难道你还能拦住我?”
他冷嗤一声,大步往前走。
赵雪梨见他要转出小路了,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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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换......”条道走....
话没说完,那边婢子们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当哪个男人都如长公子一般坐怀不乱,君子之风呀,二公子惯常在外鬼混,瞧着就是一个花心浪荡的主,怕是早在青楼楚馆开了荤,尝过女人的滋味了.....”
“也是,否则也做不出一夜驭二女的事。”
裴谏之脚步猛然顿住,赵雪梨险些又撞上了人,她窘迫地小声开口:“.....要不然,我们还是换一道路走吧....”
站在她身前的裴谏之面色倏然阴冷,但却并未立马出去严惩那两个嚼舌根的婢子。
他在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雪梨,沉着声音问:“你都知道了?”
赵雪梨觉得有些荒诞。
谁家好姑娘会同表弟议论他收受通房之事?
她含糊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再次劝说道:“表弟...我们绕道走吧。”
裴谏之说话时有几分咬牙切齿:“赵雪梨,我昨夜喝多了,一回房就睡下,到天亮才发觉房中还有两个女人,你不要多想!”
赵雪梨愣住,抿了抿唇,心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不知道如何接话,通红着脸,嘴唇嗫嚅数下,干巴巴道:“啊...这...这样呀...”
裴谏之冷凝着脸,“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没碰她们?”
赵雪梨没明白他怎么思绪又转到了这里,不知所措地掐了掐掌心,“我.....”
婢子们还在继续说着一些没羞没躁的话,雪梨的脸越来越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裴谏之猝然转了身,往外走出去,脚步敲在青石板上,沉闷地令人心惊。
那讲话的婢子立刻有所察觉,脸色煞白,声音顿住一瞬,诚惶诚恐地跪地行礼,“....二...二公子...”。
裴谏之冷漠地看着伏跪在地的两人,声音冷到彻骨,“什么时候我的事轮到你等议论了?”
婢子们瑟瑟发抖,连连认错。
裴谏之心中烦躁,脸上更冷,真真切切动了火,他道:“你们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
尽管害怕,但也不敢不答,婢子磕磕绊绊道:“....李...姨娘...”
裴谏之不知道他父亲后院都有哪些女人,叫什么名字,但一听姨娘二字就知道是淮北侯的人。
他冷冷一笑,“你们两个倒是清闲,不若割了舌头调去马厩做事吧。”
这下子两个婢子被吓得面无血色,哀求着哭了起来。
裴谏之漠然,他侧过头,下意识去搜寻方才面红耳赤的雪梨,却见到那方廊柱旁空空如也,没了半点人影。
赵雪梨在他走出去时就掉头溜走了,不惜绕了远路回到蘅芜院。
她实在是对裴谏之收不收通房没什么兴致,不愿意留下来目睹他惩治丫鬟,更加不愿意听他说一些奇奇怪怪,不合规矩的话。
回到蘅芜院后,雪梨忐忑地干等了一刻钟,没见到裴谏之进来,这才松下提着的心,安心看词话打发时间去了。
17.花朝节
又是一日晴方好,暮春二月的暖阳揉碎云絮,盛京城外的桃溪渡口浮起一层胭脂色的薄红花瓣,随着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一直摇摇晃晃蔓延到了护城河。
盛京城内,也静静沉浮着一股袅袅花香,小娘子们都不约而同摘了花做糕点,酒酿,胭脂,还簪成漂亮精巧的头饰戴在发上。
花朝节这日,赵雪梨依旧早早起床,去松鹤院给老夫人请个早安,再一同赴二皇子府的春宴。
她走进去时,老夫人已然起了,正坐在堂中紫檀雕花的榻上,慢条斯理用着早膳。裴君如穿戴整齐,倚在嬷嬷怀中昏昏欲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煞是可爱。
老夫人见她来了,瞥过去一眼,眸光微凝,打量片刻后,淡淡道:“姈姈,可也要先垫垫肚子?”
赵雪梨知道她只是表面客套一下,随即推辞道:“多谢老夫人,我来时吃过些糕点,如今并不如何饿。”
老夫人颔首,未再多言。
这时,帘外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裴谏之撩开珠帘走了进来,他依然一身玄色锦袍,面色不快,显得挺拔沉郁,衣摆处绣着金线暗纹,腰间蹀躞带上的玉佩撞出破晓之音。
雪梨见状,悄然退开几步,为他让出请安的位置。
裴谏之目光落在柔顺娇美的少女身上,眼底有片刻晃神。
今日的她显然精心装扮过,乌发间簪了几支新折的杏花,浅青色襦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如霜似雪般清透,只静静立在昏暗堂中,也分外俏丽明媚,仿若含苞待放的青莲,清姝娇艳,叫人挪不开眼。
老夫人搁下汤匙,瓷器相撞间,碰出清脆声响,裴谏之错开目光,走上前去。
他抿紧嘴角,既未请安,也未开口说话。眼下有一层淡淡青色,瞧起来像是没睡好。
老夫人抬眼看他,笑意温和:“还在同祖母置气?”
裴谏之依旧不语,神色冷峻。
老夫人轻叹一声,道:“那两个婢子,你即是不喜欢,祖母已经打发走了。”
裴谏之这才开口,嗓音低沉:“祖母,我不喜欢这些,往后莫要再往我院中送人了。”
老夫人未置可否,反倒意味深长地问道道,“谏之可是有了意中人?”
裴谏之闻言,剑眉蹙起,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他语气急促,仿佛针刺了一下似,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放缓了语气,镇定地继续道:“祖母不要胡说,我没什么意中人,只是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
老夫人笑意更深,很是慈爱地道:“若是心里有了人,可一定要告知祖母。不论出身高低,祖母定不阻拦她进府。”
裴谏之一顿,余光克制地没有乱瞥,心烦意乱地道:“祖母,再说下去,宴席怕是要迟了。”
老夫人这才放过他,叫了赵雪梨往外走。
抵达二皇子府时,朱红大门敞着,早已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管事们早就候着了,此时见到淮北侯府马车,连忙上前相迎。下了马车,走入府中,又见雕梁画栋金玉琳琅,假山流水错落有致,亭台楼阁掩映其中,一路尽是名贵花树,看得人眼花缭乱。
男女宾客分列在明湖两侧,裴谏之被引进东侧,赵雪梨随着老夫人入了西侧观园。
园中央搭着一座锦绣高台,台上铺陈着名贵红毯,四周悬着琉璃花盏,盏内是各色花卉,姚黄魏紫,素冠荷鼎,达摩兰,垂丝海棠,绿萼梅....
台前设着数排黄花梨木案几,案上用鲜花点缀着精致可口的茶点果品。
园中花架之间坐着数位夫人,二皇子妃今日穿了一袭大气明艳的牡丹宫装,立在园中,贵气得叫人不敢直视。
二皇子妃见老夫人来了,笑着走过来领她入座,眸光在雪梨身上一转,道:“我听霁云提过,他有位金枝玉叶的妹妹,想必便是这位吧,瞧起来果真如此。”
赵雪梨未曾料到二皇子妃会和自己说话,连忙站出来行礼,恭恭敬敬又不知所措地道:“娘娘谬赞,雪梨愧不敢当。”
老夫人见状,接过话茬,含笑着问:“霁云今日可也会来此?”
二皇子妃眸光转回来,摇了摇头,“他在宫中陪着圣上,怕是不会过来了。”
二人寒暄几句,二皇子妃便又转身去招待旁的夫人小姐了。
赵雪梨暗暗松下口气,然而她还未坐定,又有数名夫人来与老夫人见礼,见到雪梨和裴君如,不免好一顿夸赞。
约莫过了数刻钟,围拢着的夫人们才逐渐散去。
雪梨感到周遭风气都顺畅许多,端起茶盏,小口啜饮,一杯清茶很快见底,她还未抬起头,余光瞥见又一位夫人走了过来。
老夫人抬眼望去,温声开口:“姈姈,且同江夫人请个安。”
赵雪梨闻言,连忙放下茶盏,这才发现来人是翊之哥哥的母亲,她站起身俯身行礼,“见过江夫人。”
江夫人笑着扶起雪梨,“无需多礼,快起来罢。”
她抬手,从身后随侍的婢女手中拿过一只红木盒子,道:“老夫人,这是翊之特意从陆老先生处求得一幅笔墨,可供您闲暇时解个闷。”
陆中岳名头虽然响亮,但淮北侯府也并不缺这一方笔墨,不过江夫人能拿出此礼,已然是极为尊崇她了。
老夫人心下满意,令王嬷嬷收下了。
江夫人又拿来数只锦盒,递给雪梨和裴君如,“一些薄礼,莫要嫌弃。”
赵雪梨双手捧着锦盒,颇为不好意思地连连致谢,“多谢江夫人。”
老夫人看在眼中,又问:“江夫人,令郎可是也来了?”
江夫人点头,“就在东侧,陪着贵人们吟诗游湖呢。”
老夫人颔首,未再多言。
待到巳时,宴席开始,高台之上唱起了《十二花神贺春》,怜人们身着不同华服,扮演花神,唱腔轻灵,舞步轻盈。
雪梨鲜少听戏,此刻不免听得有些入迷,老夫人淡声道:“姈姈,这碟鲜花饼不错,拿去给江夫人也尝尝。”
赵雪梨看向这碟没有被动过丝毫的鲜花饼,心里狐疑,但还是低眉顺眼地拿起瓷碟向花架最后的江夫人走去。
江夫人见了,笑得越发温和,她捻起一块儿尝了一小口,不住点头夸赞,临了又道:“这样好吃的糕点,也不知东侧那边有没有。”
赵雪梨不明所以。
这是二皇子府的客宴,即使东侧男眷处没有鲜花饼,也必然有更为贵重可口的吃食,江夫人何必这样说?
江夫人亲切地道:“姈姈,可否帮伯母将这碟鲜花饼子往东侧水榭送一下?”
赵雪梨下意识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距离她们很有一段距离,却像知道二人说了什么话似的,对着雪梨遥遥颔首,示意她应下。
赵雪梨这才后知后觉,老夫人这是看中了江家,在帮自己同翊之哥哥相看。
她心下一阵无法言语的欣喜,面颊在烂漫春光下一点点红了起来。
想必是翊之哥哥同江夫人提过,否则她怎会如此费心费力地攀着老夫人。
在她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翊之哥哥一直都在默默为她们成亲一事筹备,雪梨心里动容,软着声音娇羞地应了是。
她再次拿过鲜花饼,左右看了几眼,见到无人在意自己,便垂首向东侧水榭而去。
东侧没有点戏,倒是酒宴正酣,起了歌舞,贵人公子们恣意观赏,一派悠然。
赵雪梨没走太近,就见到独自站在水榭亭外十几米之远的江翊之。
那处地方颇为巧妙,紧挨着假山亭台,但后面又是茂林修竹,不仔细瞧,怕是看不清其中之人。
雪梨莫名紧张,心跳擂鼓。
她端着瓷碟走进去,羞赧地开口:“....翊之哥哥..”
江翊之立在郁郁葱葱的金镶玉竹前,一袭翠青长袍,身形笔直修长,压过身后无边翠色,清俊眉眼中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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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明朗笑意,见到雪梨,上前几步,道,“灵鸢,可是我母亲叫你来的?”
赵雪梨点头,将手中瓷碟递出去,“江夫人让我来帮你送碟点心。”
江翊之自然接过,“灵鸢亲自送的,我一定吃完。”
赵雪梨脸蛋红红,送完了东西却有几分不想走,她眨着水眸,眼中泛着好奇的光晕,“....江夫人...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吗?”
江翊之点头,又摇头,“母亲只知你是我的意中人,并不知晓我们借书生情一事。”
赵雪梨面色更加绯红,比头上杏花还更娇艳几分,她紧张羞赧地说不出话。
江翊之见了,看得不舍得错开眼,道:“灵鸢,你能来此见我,想必老夫人已然允了这门婚事,春分后,我会带着功名上门求娶,你...你等我可好?”
赵雪梨磕磕绊绊地说:“....好....那...那我得...得抓紧时间...绣嫁衣了...”
江翊之亦是欣喜,伸了手过来,勾住雪梨垂着身侧的手指,“灵鸢,那便如此说定了。”
赵雪梨心知不能私会太久,二人又说了几句,她就转出假山,向西侧走,没走出去多远,才将将上了拱桥,迎面走来两个人。
走在左边的是裴谏之,他见到雪梨,立时便蹙眉:“赵雪梨,你怎么从男宾处过来的?”
赵雪梨暗道倒霉,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江夫人托我向这边送个东西。”
裴谏之警觉:“什么东西?送给谁?”
雪梨语气含糊:“就是些吃食。”
她不给裴谏之追问的机会,连忙反问:“你...你怎么没在东侧看歌舞?”
裴谏之不理会她,反而道:“什么吃食,你这样花枝招展的,莫不是在东侧勾搭旁的男人?赵雪梨,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赵雪梨不欲争辩,垂了脑袋就要溜走,头顶砸下一句不赞成的清越之音,“谏之兄,怎可如此揣测一位女子呢。”
裴谏之阴着脸,冷嗤一声。
赵雪梨抬眸瞥过去,见到一个系着红绸缎的墨发青年。
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衣摆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精致云纹,被风吹起时仿若流动起来,他同裴谏之一样,满头墨发束着高马尾,脸颊轮廓柔和,眼眸深邃明亮,好似藏着漫天星河,高挺鼻骨之下,是勾在唇边的淡淡笑意,显得端正清雅。
青年目光在雪梨脸上停留片刻,主动开口:“你便是谏之的表姐罢,我常听他提起。”
裴谏之恼了,“谁提过她了,宋晏辞你闭嘴!”
赵雪梨愣愣地,没有说话。
宋晏辞笑着道:“雪梨,我许是年长你一岁,可唤我一声晏词哥哥。”
裴谏之皱眉,真有几分气了,不客气道:“宋晏辞,你如此缺妹妹?怎么见人就认。”
宋晏辞讨饶:“是我唐突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串佛珠,递给雪梨,“雪梨妹妹,这是我从了慧大师处求得一串念珠,已在佛前诵经开了光,可保人平安,烦请收下这份赔礼。”
赵雪梨心里微动,眸光再次掠过青年头上红绸,又看向这串檀木珠子,犹豫片刻,伸出了手,还没碰过,裴谏之便大手一挥,将东西捞走了,他瞥着宋晏辞,冷笑:“赔礼是吧,我替她收了。”
他说完这话,又侧头对着雪梨不客气道:“还不快走?杵在这里是要勾搭谁?”
赵雪梨踌躇地收回手,掀开长睫偷看宋晏辞。
宋晏辞对着裴谏之颔首,道:“谏之兄,我见桥东南处那簇金镶玉竹不错,略有几分手痒,便先不奉陪了。”
赵雪梨见他走了,困惑道:“.....手痒?他要去折了竹子吗?.
裴谏之心里郁气未消,嘲笑雪梨,“那是个画痴,此刻是去挥墨丹青,你当谁都同你一般没有涵养?”
赵雪梨半点不恼,若有所思地告了辞,脚步匆匆离去。
18.落水
日影西移,鎏金戏台之上的光影越发浓烈,将台面逐渐渲染成了琥珀色,赵雪梨踩着满地碎花剪影回到老夫人身侧坐下时,已经临近午时。
台上那出花神贺春的戏接近尾声,扮演着十二神的伶人依次退场,末尾那位桃花神转入幕后之际,又有位身着月白色罗裙,手持一把绘着墨竹素扇,唱着“春日暖,百花鲜,蝶舞蜂飞绕花田”的伶人莲步款款登了场。
老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淡瞥了雪梨一眼,“你觉着如何?”
赵雪梨明白她的暗意,芙蓉面上晕开一层恰到好处的薄红,垂下头,小声道:“姈姈都听老夫人的。”
其实她心中是有几分发凉沉闷的。
若在这之前,她定当喜不自胜,满心憧憬,可现下,她想到方才撞见的那个唤作宋晏辞的青年,这应当便是自己稍后寻机落水会救她的人了。
不论是否做戏,她都要在盛京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了,甚至可能等不到春分放榜。
雪梨心中愧对江翊之,她捏住手腕上那道半月玉坠子,怜惜地摩挲数下,又抬头遥看了眼江夫人,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摒弃杂念。
她失神地看了会儿戏,东侧那边忽然传来不少热闹响动,西侧的夫人小姐们都不免好奇,随即差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是二皇子和京兆尹来了。
赵雪梨听见了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裴霁云有没有来,要是他也来了,今晚计划怕是无法顺利进行。
她正思索着,西侧这边走进数个贵人,为首的是个容颜昳丽的夫人,她着了一袭孔雀罗裁就的八破裙,裙摆金线绣着宝相花纹,臂间披帛是由上等雪青色丝绸制成,用银线勾勒着繁复的缠枝莲图案,但衣裙仅仅是她容颜气度之下的点缀。
这位夫人肌肤细腻,容貌大气,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透着不怒自威的贵气。
二皇子妃原是端坐在主位,见到来人,便搁下茶盏,笑着迎上去,“关夫人,快快上座。”
关夫人俯身请安,二皇子妃抬起她的手,目光又瞥向关夫人身后端庄秀丽的女子,叹道:“数月未见,静姝越发漂亮庄重了。”
关静姝梳着簪花髻,发间九鸾衔珠钗却并未因为她的走动而过多晃动,她脊背挺着,亭亭而立,仪态刻入骨血般雅致端庄,浓浓日光照在她身上,仿若渡上了一层亮眼光晕,只是随意走动几步,同二皇子妃行了个福礼,亦是好看漂亮得不像话。
老夫人道:“这是京兆尹的夫人和嫡长女。”
赵雪梨立时便想到了裴霁云。
原来这便是老夫人给表兄选得正妻,当真也只有这样的气度容貌和出身才可配得上名满天下的裴霁云。
京兆尹关书砚年仅三十五,却已然是圣上亲信之人,掌京畿重地,司治安之责,理民政储事,还监管土木营建、兴修水利、葺缮宫室等。
他既不是太子党,也非二皇子党,而是顽固的中立派,只效忠皇帝。
若是关静姝嫁给了裴霁云,那二皇子便同京兆尹扯上了关系,这是他十分喜闻乐见的,但裴霁云志不联姻巩固势力,纵然他如何迫切希望,也做不出逼迫裴霁云之事。
那边的关夫人没有立马落座,而是领着关静姝来到老夫人跟前见了礼。
老夫人也带着雪梨站起身,抬手拂她,“关夫人何须见外。”
她同二皇子妃一样,这样道了一句后,便将视线投到关静姝身上,笑着夸道:“静姝出落得这般好,这满盛京的男儿怕是都配不上了。”
关静姝雪白小脸微微泛红,“老夫人,您又打趣我。”
二皇子妃在旁边笑道,“老夫人,要说与静姝相配的好男子,不就在你们淮北侯府吗?”
老夫人道:“若是能娶到静姝,是霁云的福分。”
关静姝面上更红。
关夫人见女儿如此,心下如何想众人不得而知,她面上倒是礼尚往来地寒暄:“静姝若能嫁进侯府,才是她的福气。”
赵雪梨忍不住偷看关静姝,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虽然表兄并未同她定过亲,但雪梨还是不免生出些愧意。
即使现下表兄坚持己见,无意娶妻,但他总不会终生不娶,时候到了,还是会娶的,满盛京的名门闺秀中,老夫人最喜欢关静姝,她年岁也并不大,即使再等几年也是等得起的。
表兄到最后,应当还是会娶她的。
雪梨只要一想到自己同裴霁云的那些龌龊,就又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所幸她出身低微,若是旁的夫人不主动提及,老夫人是不会主动将雪梨推出去引荐的。
好一番寒暄后,关夫人才带着关静姝落了座。
戏台之上的曲目换了一首又一首,茶盏之中的茶水添了又添,转眼便到了末时,二皇子妃着人摆出一簇簇名贵花卉,供众人折了簪花。
宴席到了此刻,满园的夫人小姐都有几分疲累,此时簪花,正好打个趣儿,春宴气氛也随意了许多。
赵雪梨亦是像模像样地折了枝海棠戴在头上,见到不少女娘簪了花后乘着花船游湖,心中一动,也频频故作好奇地直往湖水中看。
老夫人见了,不免道:“若是想游湖,便去吧。”
赵雪梨欣喜,连忙告谢。
她站在湖边看了会儿,见小姐们都成群结队搭着小船走了,这才走到一处僻静处,上了船。
船上孔武有力的小厮似是没想到会有人上船,见到雪梨有几分错愕地道:“贵人还是换一艘船游湖罢,这艘小船左侧船舷有些破损,恐会侧翻伤到贵人。”
赵雪梨并不在意,她的目标便是落水,于是道:“不打紧的,你帮我撑到那片金镶玉竹前瞧瞧便好。”
小厮依旧劝说:“贵人万万不可,若是翻了船,奴难辞其咎。”
赵雪梨见他实在为难,不好多说,但若是要落入那边金镶玉竹前的湖水中,不走小船,又得去到男宾那侧。
她想了想,道:“既如此,你帮我再去寻一艘好船可好?我就在此处等着。”
小厮没有多想,应声离去。
赵雪梨见他走远,心下一狠,小心翼翼上了船。
她可从未做过撑船的活计,一时之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是手足无措,脑中想起方才见到那些船夫撑船的模样,也照葫芦画瓢拿起木浆,在水中划拉起来。
经过她费劲巴拉地在水中滑动木浆,小船嘎吱嘎吱叫了几声,摇摇摆摆往前走了数米。
赵雪梨心中霎时涌上一股自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天马行空地想到,若是日后逃离了盛京,她也可以像书中那样,扮做男子,在外做个船夫,依靠载人过河赚些碎银养活自己和娘亲。
她费劲地将船划到湖中,出了一身大汗。
因着明湖中引入的是护城河的活水,船出了岸边后,自己就顺着水流往金镶玉竹前飘了,不过雪梨也并非可以就此放任不管,她要时不时划水调动一下方向,不叫小船向另一条岸边偏。
赵雪梨坐在船上,眯着眼享受申时时分柔和的春风。
岸边抽枝发芽的柳条垂落到了水中,泛出一片影影绰绰的倒影,湖面宛如碎金般,呈现出一种波光粼粼的金色,赵雪梨划着船桨,离那处金镶玉竹越发近了。
她抬起眼向上看,果真见到了在湖边作画的宋晏辞。
他似乎也瞧见了她,眸光盯着她的小船靠近。
但此时时机并不如何好,因为那处金镶玉竹前除了宋晏辞,还站着数名男子,雪梨无法把握将自己救起的一定会是宋晏辞,是故远远停住了船。
反正此刻船上只她一人,再也不会有江翊之或是旁人能突然冒出来将她拽回,雪梨安心很多。
她静静坐在小船中,悄悄观察着金镶玉竹前的人影。
这一等,便临近入了夜,明亮硕大的圆月都从西边天际冒出了头,那竹前数人才依次散去,不过令雪梨傻眼的是,宋晏辞似乎无法推辞同伴的邀请,也被拉着离开了。
赵雪梨从船里探出头,盯着宋晏辞远去的挺拔背影眼睛发直,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东西!
她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宋晏辞竟是再次从假山一侧冒出了头,回到了金镶玉竹前。
雪梨连忙划着小船靠近,临到了竹下那片地方,她再看宋晏辞一眼,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呢,随即干脆地扔了木浆,闭着眼,走出甲板,但她还未往水下跳,那小船便突然一声脆响,而后似再也维持不住平衡,被雪梨踩得一个猛子翻了过来。
空中一阵冷风拂过,水面惊起一阵数米之高的波涛,赵雪梨视线陡转,下一刻便落入水中。
二月中旬的湖水在白日里还稍好一些,此刻到了晚上,透着一股冻入骨髓的寒冷,雪梨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被四面八方,寒凉入骨的湖水吞没之时,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惊慌起来。
她开始挥动手臂挣扎,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目光一片混乱迷离。
她迟迟没有听见宋晏辞入水的声音。
赵雪梨在水中沉沉浮浮,口中呛入不少湖水,她心里凉得可怕,挣扎着仰起头,往岸上那片竹影前看去,却见宋晏辞静静立在岸上,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面上一片冷漠,哪里有半点忧心和欲要下水救人的样子。
他不近人情的冷淡眸光,淡淡勾起的嘴角像一柄泛着血光的尖刀刺入雪梨心脏,她脊背发寒,在水中挣扎得越发无力,呛着水,流了泪。
赵雪梨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着叫起来,“救....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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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宋晏辞是娘亲的人,但是为什么要冷眼看她死呢?
赵雪梨一贯愚笨懵懂,不懂人心算计,但是此刻她忽然思绪翻飞,不由自主想到了,他们只在乎娘亲,并不在乎她。
姜依被囚在淮北侯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赵雪梨。
姜依要费尽心思地让雪梨嫁出去随夫君远离盛京,她再寻机假死,如此便不会引起裴靖安的追寻和怀疑。
但是这样也太过冒险,雪梨出嫁一事充斥着浓浓的不确定性,宋晏辞又如何避开淮北侯府的耳目,不动声色带着人远离盛京而不引起怀疑呢?
这件事本身便很值得疑虑深思。
那有没有更稳妥些的法子?
有。
雪梨彻底死在二皇子府,不仅可叫淮北侯府同二皇子生出嫌隙,姜依也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她因为思念女儿,抑郁成疾过世,更是再合理不过。
或者她都不需要假死脱身了,以着给雪梨点长明灯的名义进入佛寺,了慧大师便可在其中动手脚,直接将姜依带走。
只需要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赵雪梨便好了。
姜依或许会伤心难过,会恨他们,但是过个三年五载,这些都会随着时间沉寂。
又或者,宋晏辞只需推脱雪梨落水位置离岸边太远,他救起人时她已然没了气,姜依许是都恨不了他。
赵雪梨狼狈又乏力地在水中挣扎。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凌乱着青丝宛如水鬼,脸部也因为脱力和呛水惨白不已,但是她仍旧在每一次浮出水面时大呼救命。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什么牺牲自己送娘亲自由的想法,而是自私地想要活下去,尽管一次又一次沉入湖面,还是会费力地冒出头。
雪梨现在甚至怀疑宋晏辞是故意选了这处地方,故意引了同伴一起,他料定她会有所顾忌,会等到人走了再落水。
如此一来,便到了入夜,湖面昏暗,即使有人在水中呼救,也不会如同白日里那般显眼。
赵雪梨绝望地想,没有会救她。
又一次浮出水面后,她最终彻底脱力,往湖下坠去,河岸之上那些喧闹的声音忽然就变得极远。
*
东侧男客之处,丝竹声中,貌美舞姬穿着舞裙,步履翩跹,柳腰杏眼,金钗摇曳,在花影之下美得如痴如醉,分外赏心悦目。
众人不免纷纷夸赞二皇子府圈养的舞姬不是俗物。
裴谏之位于上座,距离那群貌美动人的舞姬也格外近,他耐着性子坐了片刻,心中莫名烦躁,随后便寻了借口,外出透气。
他自来没规矩惯了,就连二皇子对他也多为包容,裴谏之就这样大摇大摆离了席。
水榭之外,夜风徐徐,他心里那股烦闷不仅没被吹散,反倒越演越烈,在心中烧了起来。
裴谏之冷着脸盯着天上月,竟是又鬼使神差想到了赵雪梨。
这个女人,浅薄,无知,庸俗,除了性子软,长得有几分姿色外,简直是一无是处。
但却总能莫名勾起他的怒火,他往往一想到这个人,就静不下来。
裴谏之面无表情地砸了一下白玉护栏,心里郁气宣泄不少,眸光又不受控制地往对岸的西侧飘去。
他看了两眼,又故作镇定地收回目光,正要四处走走再散散气。
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也从水榭中走出的青衫身影。
裴谏之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那位江书令史家的长子江翊之,寒酸,落魄,又自命清高。
就这样一个人,还敢肖想赵雪梨。
纵使他瞧不上赵雪梨,可好歹是淮北侯府里出来的,裴谏之一想到这穷书生对赵雪梨心思不纯,心里就泛起了冷笑。
要参加二皇子府的客宴,他身上平日里戴着的那些武器现下都没带着,裴谏之视线在四周逡巡一番,阴郁地走到柳树旁,折下一段略粗壮些的柳枝,跟了上去。
江翊之步履匆匆,似有几分急迫,拐过一处假山,便直直向着另一边的白玉栏而去。
他在栏前朝昏暗湖面看了一眼,而后连厚重外衫都没脱也不顾此处距离湖面多高,就翻过围栏,跳入了湖水中。
裴谏之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他直觉不对,快步往那处走去,一低头,见到令自己几乎呼吸骤停的一幕。
尽管此刻天色昏暗,并不能看清逐渐沉入水面的那位女子面容样貌,但是裴谏之还是透过浮在水面的杏花和那方青色裙裾认出了雪梨。
“该死!”
他面色难看,立马扔了柳枝,纵身越过护栏,像一只迅捷的猎豹般入了水。
站在金镶玉竹前的宋晏辞远远见了,眉心一蹙,也往水下跳,转瞬之间,便浮在水面,游向雪梨。
19.争夺
二皇子府邸并非新建,而是由前朝末帝行宫扩建修葺而成,明湖是府中最大一片湖泊,昔年朝代更迭,湖里沉入不少尸体,到了十几年前翻修时,湖中水草已经被滋养得丰茂葱郁。虽说扩建时里里外外都清理过,捞了尸骨,拔了水草,甚至每隔两年就会如此来一遍,但这块儿地肥得不行,只不过一年左右的功夫,又能郁郁青青起来。
赵雪梨在水中越沉越深,尽管眼睛艰涩,她也仍然费力地睁着,口腔鼻腔耳腔不断被湖水浸入,水草在水下招招摇摇,像要来拖她。
胸腔腹部被灌入大量的水,实在是太过难受了,她在水里下意识屏住呼吸,再次挥舞手臂,但藏了棉的襦裙吸饱水后宛如铅铸,拽着她再也浮不上去。
在嘈杂的水液轰鸣中,岸边那些碧绿丝绦被月光模糊得像扭曲可怕的长蛇,雪梨不断呛着水,意识越发模糊,涩痛着眼想要看清那到底是蛇还是柳条,余光却忽然瞥见一道黑影朝自己涌来。
她竭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宋晏辞。
他的面容在朦胧水下亦是模糊不清,但那双冷淡讥诮的眼却让雪梨一下认出,原就凉得不行的心刹那间坠入冰窟。
她并不认为宋晏辞是来救自己的。
那有什么是值得他现下就跳入水中的?毕竟她还未彻底断气。
电光火石间,雪梨只想到了一点。
那便是她的呼叫招来了他人,宋晏辞此时下水是迫不得已,佯装救她,但其实暗地里还是来弄死她的。
雪梨昏昏沉沉着脑袋,心里又喜又惧。
有人来救自己了 ,在这之前,一定不能被宋晏辞抓到。
可宋晏辞水性极好,转眼间就近了,他朝雪梨伸出手,企图拽住她。
那双大手苍劲,有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瞧起来便贵不可言,可对于雪梨来说,这无异于是阴森可怖的鬼手。
她惊惧地睁大眼,在濒死之下,受到了刺激,骨子里突然就再生了一股力气,双脚猝然乱蹬了起来。
宋晏辞在水中不好施力,手指将将触到她的脚踝,就被蹬偏些许,滑腻的肌肤从手心转瞬溜走。
他眉心微微蹙起,对于如何对待赵雪梨,心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此刻借机杀了她无疑是对局势最有利的,但是方才跳下湖水的两人已经越来越近,他没把握能在那二人抵达前彻底让她失去呼吸。
这个瞧起来懵懂娇弱,仿佛一折就断的闺阁小姐,生命力竟是意外地顽强,令他感到微微讶异了。
如此一来,还是救起她,按着了慧的谋划进行才是最合适的。
宋晏辞再次向雪梨游去。
赵雪梨害怕极了,双腿胡乱蹬着,水下立时再次混乱了起来,不好视物,一时之间竟叫宋晏辞无法抓住她。
但她本就力竭,如今不过是困兽之斗。只约莫过了须臾,便再也蹬不起来,她呛着水,眼前一片模糊,但依然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双腿被宋晏辞彻底握住了。
她想要再次踢开,可是无论如何也抬不动腿了。
在昏沉失焦的视线中,赵雪梨似乎看见了又一道影影绰绰的黑影,耳边轰鸣越来越大,水流被谁暴力地搅动了起来,她也跟着上下浮动。
她连眨眼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着宋晏辞将自己拽向他,雪梨窒息难受之余,感到无法遏制的倦怠,手脚也轻飘飘了起来,但她还是强撑着,不愿意落下眼皮。
那道黑影朝自己快速涌来,像一条在水域中急躁掠食的毒蛇,雪梨恍惚着,感觉只过了瞬间,那影子就由远及近了。
她被宋晏辞拽着腿,向后飘了些许,而后这道黑影也伸出手,箍住了雪梨的腰,令她的飘动戛然而止。
赵雪梨没有半点挣扎,像一具令人揉弄的木偶,谁的力气大,便被拽向谁。
裴谏之心悸得厉害,他单手擒着雪梨,感受不到她丁点的动弹,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焦灼地带着人游向水面,但一股拉扯从手下传来。
裴谏之初时以为是湖中水草缠住了赵雪梨的双腿,眼眸瞥去,这才发现除自己以外还有个什么东西拽住了她。
夜里的湖水之中只隐约可见那是个漆黑人影。
裴谏之可不管那是人是鬼,是否也是好心来救雪梨的,他救不动人,心里窜出一股火,抬脚就踹了过去。
那人竟不躲不避,也未松手,生生受了这一脚。
裴谏之火气更大,还未再有发作,忽觉一股推力从手中传来。
他意识到那人是在将赵雪梨向上推,便也顾不上许多了,连忙抱着几近了无声息的人游出水面。
赵雪梨其实还未完全失去意识,浮出水面时,她感受到刺骨的凉风吹在面颊,带着咸腥的铁锈味。
“赵雪梨!”
耳边轰鸣的水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夹着怒气的焦躁男声在恶狠狠唤她,仿若一道惊雷轰开了失声模糊的边界。
寒凉空气再次灌入鼻腔,赵雪梨剧烈地咳嗽,喘息起来,呕出大口大口的湖水。
裴谏之见此,悬起的心稍稍缓和,他冷着脸在湖水中骂了句:“净不让人省心!”
而后便将人往岸上拖。
此处距离湖岸颇有几分距离,他方才游过来时便觉得这破湖跟裹脚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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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又臭又长,叫人难以忍受。
裴谏之在湖面张望一番,见到距离最近的那处岸上来了不多人,他眉心缓慢蹙起。
就在这时,水面之上又浮出一个人。
裴谏之看过去,这才认出方才水下那个黑影是宋晏辞。
此刻他也颇为狼狈,但面上却十分镇定,道:“谏之,不若将她给我,我救起她,总比你救起她要好。”
裴谏之冷哼,没有理会他,心中纠结一番,带着雪梨往一处人迹罕至的暗处游去。
在这期间雪梨一直歪在他怀里咳嗽,脑袋一点一点,瞧起来很是脆弱不堪。
裴谏之知道再也耽搁不得,幸好他舞刀弄枪惯了,有得是力气,带着一个人游了很远,也能轻易上岸。
在他之后,是亦步亦趋的宋晏辞。
裴谏之抱着雪梨,拍打她的背部,任由她将脏水一股脑吐自己身上,眉眼渐渐舒缓,但口气还是沉得可怕,没忍住扬声质问:“赵雪梨你在搞什么?游个湖怎么还能落了水?撑船的船夫呢?”
往常这种令雪梨烦不胜烦的责问此刻听来如同天籁,她揪住裴谏之的衣裳,呕出水后好受许多,但那种后怕让她瞬间流下眼泪,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
宋晏辞紧跟着上岸,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柳树下,眉眼晦暗,再次道:“谏之,方才救人情急,不慎碰到了雪梨妹妹腿脚,我愿择日来府上提亲——”
裴谏之冷声打断他:“闭嘴!”
赵雪梨此刻怕得厉害,怎还会同意嫁给宋晏辞,她往身后宽大湿热的怀里缩了缩,尽管还咳嗽着,也连忙颤着嗓子开口:“....我...我不要....”
宋晏辞一顿,继续道:“雪梨妹妹莫要害怕,此事我定会负——”
这一次没人打断他,但他说着说着,眸光顿在某处,忽然自己住了口。
裴谏之一瞥,也是一僵,下意识唤道:“.....大哥。”
雪梨的咳嗽都有片刻停滞,她抬起眼,见到踩着无边夜色而来的裴霁云,他着了一身霜白,如同披着一段冷月,广袖之上银纹晃动,面色深静,莹润如玉,恍若昆仑之巅一捧新雪,只是一道身影,还没开口,便叫人莫不敢言。
裴霁云边走边解了披风,越过宋晏辞,很是自然地从裴谏之怀中抱过雪梨,将她全身裹住,缓慢站了起来。
裴谏之怀里一空,手指在空中虚虚抓握一下,看着雪梨被冻得面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到底没开口说话。
裴霁云安抚性地拍了拍雪梨,而后才似得空,笑吟吟瞥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宋晏辞,“有劳宋公子,不知你想负什么责?”
20、坦诚
暗影斑驳,裴霁云所处之地树木杂多,但漫天星光月光却好似格外厚爱他,全部一股脑地往这处倾倒,将他浸在溶溶清辉中,仿若琼枝明珠詹角铜铃轻显,柳枝低垂,宋晏辞从未见过裴霁云,自己亦是头一次在盛京露面,这些时日以来除了结交些纨绔子弟,并未过多招摇,但没承想裴霁云一眼便认出了他。这位盛名在外的淮北侯府嫡长子远比他想像的手眼通天,高深莫测。尽管此刻对方言行举止十分温和,姿态摆得并不高,但宋晏辞不会蠢到察觉不出那张笑面下暗藏的锋芒冷戾,裴霁云似乎并不满意自己方才所言,是将他当成了孟浪的登徒子,还是别有用心之人?宋晏辞眸光看向偎在裴霁云怀里垂头咳嗽的赵雪梨,一时之间有几分骑虎难下,不知是否要继续求婴就在这时,湖面之上掠来一阵哗啦声响。常年读书,不胜武力的江翊之终于十分狼狈地浮出了水面。他尚未察觉出剑拔虏张的冷凝氛围,边趟着水上岸,边忧心忡忡地开口:“灵…赵小姐可有事?"赵雪梨听出来人是谁,晕是乎乎的脑子一沉,眼睛一闭,就要装量,但又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想星都难,她索性将整张脸都埋讲装要云胸口,可这又导致了呼吸困难,她低低咳着,默默将头转了出来裴谏之率先开口,语气冷然又冒犯:“用不着你烂好心,快滚!"江翊之一怔,倒是不恼,他视线在岸上几人身上扫过,虽并未见过,但他心里也是瞬间起了几分猜测,试探道:“可是裴二公子?"裴谏之冷哼。江翊之浑身湿透,墨发湿漉漉搭在身上,形容狼狈,但气度依然清朗,他又道:“赵姑娘.”裴谏之冰冷地打断他:“闭嘴!她怎样都同你无关!"
赵雪梨不忍江翊之被如此对待,哑声开口:“表表弟
奈何话才出口,裴霁云便垂眸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好似猜到她要说什么。
雪梨瞬间噤声,又低低咳嗽数下,仿佛自己方才并未开口
裴霁云笑容不减,道:“舍妹落水受了寒,诸位既然无事,便容我先行告退,今日大恩,来日必定亲自登门答谢。
末晏辞按下心中思绪,退开几步,道:“雪梨妹妹身体要紧,耽搁不得,裴公子不必顾虑我等。"
裴霁云瞥他一眼,笑着领首,抬步离开。
赵雪梨被他稳稳抱着,心绪纷杂,但她此刻显然没精力细思后续如何,心中更多是对于自己活下来一事感到庆幸。
她不免又想到溺水时宋晏辞冷漠无情的眼眸,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裴霁云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步子迈得更大,没多久功夫,雪梨便感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偏殿之中。她脑子发沉,眼睛闭着,一方面是身体确实疲倦不已,另一方面则是避免面对裴霁云雪梨听到裴霁云吩咐人拿衣裳的声音,随即,他似乎上了台阶,进入房中,饶过屏风,向里走去。耳边很静,除了裴霁云平稳的呼吸和他踏在汉白玉上的脚步声,雪梨竟是没再听见人语。少顷,她感到自己被褪下湿漉漉的鞋袜,放在了床上。
裹紧自己的披风被人剥开,殿中烧着地龙,一股又一股的热气扑来,但她仍然觉得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双手揪着披风没有撒手。
裴霁云动作一顿,柔声开口:“姈姈松手,需得解了湿衣。"
赵雪梨迷迷糊糊的,心中却一个激灵,忐忑地想:表兄不会亲自为我换衣吧。
她下意识将手捏得更紧了几分。
下一刻,他温热的手指覆了上来,只轻轻施力,便将雪梨捏得紧紧的小手一根根扯开。赵雪梨手指虚虚蜷缩了下,随后被他半扶起身子脱掉披风,解下了湿漉瀍的外衣。待到只剩下一件里衣时,她再也装晕不下去,长睫一抖,迷离地睁开了眼。灼灼明烛之下,裴霁云笑着睨过来,“醒了?"
赵雪梨疑心他早看出自己装晕,眸光落在他脸上,慢慢聚焦,哑着嗓子轻声道:“….表表兄.….我自己来
裴霁云没有怜惜她体弱无力,也没有出言制止,只是松了手,道:“好。“
赵雪梨艰难地撑起身子,伸于将搁在一旁的干衣抓过来,侧头一看,却见裴霁云并未回避。
他眉眼平静,眸光深邃,似乎视线所到之处是一卷书,一片竹,一块砚台,或是一道泛善可陈的冷菜,而非一个女人衣衫湿透,春光乍池的身子
赵雪梨神色为难地咬唇,".表兄.…我要换衣.”
裴霁云无动于衷,淡然开口:“就这般换。
赵雪梨怔然,她怯怯地抬起眼,见到他眸中如寒潭映月,一派波澜不惊,但又藏着令她呼吸骤停的寒芒。
表兄生气了。
雪梨手指颤抖,眼眶霎时起了红。
其实在初初入府那年,她是见过裴霁云的。
那时他才十六岁,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在盛京中已然声名鹊起,是个长街踏马而过,会引起满城轰动喧闹的翩翩少年郎。
裴霁云出生权贵,容貌气度具是压过一众青年才俊,偏生又少时早慧,才思聪颖。这样的一个人,再轻狂恣意都不为过,可他偏偏沉稳内敛,虚怀若谷,温润自持,教京中内外无数人叹服
雪梨那时早已听过有关他的诸多溢美之词,心里亦是好奇憧憬,但她没想到自己见到这位表兄是在蘅芜院外百来米处的凉亭。
他懒散坐在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扣着茶盏,静静听完跪在脚边的一位婢子声泪俱下的求饶告罪。
那婢子长得花容月貌,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卑微地不断叩头,颤声叫着"奴婢该死,请长公子开恩’
赵雪梨藏在廊柱后,见到他露出一个温和笑容,以为他会宽容地谅解这位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婢子,谁知那方笑意下吐出的字眼比盛京凛冽的冬风,更森寒。
他领首,用一种处理无关紧要的花瓶瓷器般的语气淡声道:“既然如此,便打死了扔出府吧。
赵雪梨听得傻眼,那婢子也傻了,似乎没料到素来清雅温润的长公子会如此草率地定下责罚,她还有几分怔愣,暗处便涌出几名影卫,塞着她的嘴,绑住手脚将人拖走了。
惶惶了一个月后,赵雪梨才知道那婢子唤作芷兰,是侯爷送去长公子庭院里的女人。
只不过这人命不好,起夜时失足落水而亡,但长公子良善,念及她同候有功,还往其家中送了抚银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雪梨怕是都会信了那方说辞。
裴霁云这个人,惯常是笑着的,但却很难教人分清那笑是真是假,笑意之下是温和的,还是阴狠的
相处了两三年,雪梨鲜少见他动怒,此刻他虽然一如既往,但她能定表兄是真的起了怒火。她不敢再讨价还价,垂着头,颤颤巍巍地解了湿透的里衣。暖黄烛火之中,雪梨秧色肚兜下的肌肤宛如雪铸,莹莹一片白,胸前鼓起,腰肢纤细,晃人眼球她抓了干衣,正要直接穿上,忽听一声哗啦,视线一暗,拾首看去,印入眼帘的是垂落摆动的秋罗帐子,透过薄帐,可见那方挺拔的颀长身形向屏风外走去。他到底还是没有令她太过难堪。
赵雪梨抽噎几下,解开肚兜系带,里里外外都换上了干净柔软的衣裙。用波之上被湿衣照开一团深色痕迹,雪梨头发还是水的的的,她话起身,接开帐子,欲要寻了方始来擦,旅开的视线中,却见装票云于中保着一承盘走了过来,承盘之上是舞息着热气的药晚,董香辛辣,南他叶酸,还有白木的营味等等全部一服城涌了过来。那汤药中不知还加了什么,汁液不仅苦涩,还味腥黏腻,像喝下一条吐着信子的黑褐色毒舌,雪梨抑制不住,趴在床沿哇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不只是将才喝下的药吐出,还接连吐出不少湖水泥沙,她胃里翻腾得厉害,吐了许久,直到肚中空空,再也叶不出丝毫东西,才勉强缓过来。地上汤汤水水,一片狼藉。裴霁云将虚弱的雪梨从床上捞起,抱至软塌,屋外等候着的婢子们鱼贯而入,清理起来,她们头不敢拾,眼不敢转,目光只落在身前三寸之地,榻上早已放置着数条方帕,裴霁云取了一条,给雪梨细致擦过面颊,而后才换一条更大更厚的为她拭湿发。材雪梨身体好受许多,不球经出一遭折腾,已是要得连护服都困啡,皇尖装绕着清淡的松要之香,她整个人都很在暖和温热的怀抱中,舒话地便要就出睡过去,但类要云却名了格地的验顿,淡声说:“发铃,还有一处驱汤药,稍后唱下再睡。他话音将将落下,屋外便响起了轻盈脚步声,雪梨迷蒙转服一看,见到端着咨疏的惊盐,他日不斜视,跪在机前,恭敬将承盘举起,雪梨头发也擦试得半干了,裴要云搁下锦怕,取了疏,执起汤匙亲自给她喂药。汤匙小巧,一口一口的,实在磨人,那苦味在嘴里延到没了边际,很像是在上刑。雪梨梗着脖子,不敢提出异议,顺从地吞吃,希望表兄看在自己安分认罚的份上能降些火气殿中婢子们清理完毕,并然有序地退下了,惊蛰依然维持着原状,没有起身。裴霁云道:“不必避着小姐,说罢。赵雪梨吞咽的动作一顿,小心看向惊蛰,这才知道他是有事要来禀报。但不用避着她?
雪梨的心刹那间提了起来。
惊盐应了声是,语气古井无波,“从小姐落水,被救上岸途中,共有十六名婢子,八名小厮经过明湖东侧,有三人系二皇子之人,其余分属于京兆尹府,御史中丞,户部诗能,太府寺知,羽林卫,骁卫,金吾卫.….!赵雪梨听得愣神,那些名字从惊蛰嘴中报出来,跟报菜名似得令人咋舌。裴霁云听了后,没什么太意外的神情,而是垂眸问雪梨:“,你要如何处置这些人?"雪梨咽下口中汤药,怔然重复:“处置?“裴露云不徐不疾地解释:“若放那些人将此事泄露,姈姈名声便彻底坏了,连着淮北侯府都会蒙上一层流言秽语,我同谏之倒是不打紧,不过君如身为女子,许是会落人口舌。"赵雪梨虽然想到自己落水后可能会让准北侯府在京中染上风言风语,但她没想到此事还会牵连到裴君如,陆睡都醒了几分,错愕道:".我.我并非府里的人,便是名声坏了,怕是同君妹妹也扯不上干系罢。"盛京之中想让淮北侯府难堪的可不在少数,姈姈莫要小就了旁人煽风点火,造谣生事的能力。”裴要云道:“即便是没有的事,说得人多了,信得人多了,也就成了真。赵雪梨不懂这些尔虞我诈,但也信了几分他的话,一时有些愧疚和窘迫,将将止住了泪珠的眼眸又水润泛红起来,“表兄,都怪姈姈贪玩,你罚姈姈罢。"裴霁云不置可否,只是道:“姈姈还没说要如何处置那些人。赵雪梨犹豫:“她们只是路过,许是未曾瞧见我落水。"裴霁云好笑地开口,“姈姈能笃定没有他人瞧见吗?"
赵雪梨僵住。她确实无法笃定无人看见,但是,“.表兄.处置是何意?"
裴霁云舀起一勺药喂给雪梨,见她咽下,才平静地给出两个选择:“杀了,或是断其手脚口舌送出京城。
赵雪梨悚然一惊,口中苦涩的药汁恍若冰水寒霜,刺得她瞌睡飞也似得逃走,只剩下凉透的心脏。
她仰视着裴雯云,从他没什么情绪起伏的玉面上看不出半分玩笑姿态,雪梨磕磕绊绊道:"…表.……表兄,这处置是…,是否过重了些…"
裴霁云问:“那姈姈要如何?"
赵雪梨心乱如麻,哆嗦地说:“你….你.我我"
人言可畏,且不受控制,她哪里会有什么手段管住这些人的嘴不向白家主子汇报,渐渐地,她声音渐低。裴霁云像没看出她的为难,笑着反问:“还是姈姈要全须全尾放了她们?”如果此事只关乎雪梨自己的名声,她自是无所谓,但经方才他那一方话,雪梨意识到自己名节有损还会拖累裴君如,到了嘴边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了。赵雪梨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滚落,她皱着脸哭道:“表兄….姈姈不知道,若不然将我赶出盛京吧,这样是否会不再拖累君妹妹?"裴霁云动作稍顿,搁下见了底的药碗,惊蛰立时不动声色地递上方帕。他慢条斯理拿起帕子给雪梨擦净嘴角,惊蛰则是端着承盘药碗恭敬退了出去。
“姈姈想要离京?"赵雪梨颤抖着身子,泣涕涟涟,“我不想连累君妹妹,也见不得那些婢子小厮丢了性命,此事都怪我,表兄…我不知道要如何做了,你帮帮姈姈吧表兄.…"裴霁云笑了笑,柔声道:“姈姈,那你需得坦诚地告诉表兄,自己是如何撑船到了东湖落入水中的?赵雪梨哭着道:“我 我有几分怕生,是以走到能静处选了嫂小船,船夫说船然有些破圾,我便让地去另外寻般,奈网设性子急了些,等上片刻,没见人来,心中想着府里怕是没有空余之船,而我这极经巧5,那器敏不定就会断裂,索性便了袖子上船,左右摸索一番,船便顺着湖水向东走了。“后来后来我见湖岸之上一处玉梅生得不错,想出了蓬舱细看,没料到将将上了甲板,船便侧翻了.…表兄.….都怪我不好裴霁云没有对这番言辞提出什么疑虑,只是冷不防道:“姈姈落水之地离那处金镶玉竹极近,可曾看见宋公子的身影?"赵雪梨睫羽微颤,她虽然暗恨宋晏辞,但也不可能将事情全盘拖出,拉他下水,若是叫表兄起了疑心,顺着宋晏辞这条线,怕是能将娘亲揪出来。可宋晏辞在那处待了许久,裴要云不可能查不到,她若说未曾看见,又太过虚假了雪梨斟酌地说:“我只远远见到岸上有几名公子,不知具体是谁。"裴霁云看着她道:“姈姈不认识宋公子?"
赵雪梨实话实说:“游湖之前,在桥上撞见过谏之表弟与宋公子,算是打过照面,但对他面容气度并不深刻,无法在一群贵公子中认出,更何况.…"
她垂下眼睑,吞吞吐吐地道:“那是一群外男.…姈姈不敢多看。”
裴霁云听了,沉默不语。
雪梨只好又抬眼看他,抽噎道:".表兄……你真的不能帮帮姈姈吗?裴霁云道:“姈姈既然舍不得那群婢子小厮性命,不若便拔了舌头,断了双手,将她们逐出京城可好?"这并非雪梨要的结果,她苦着脸问:“表兄…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裴霁云没有嘲笑她的天真,只是平平静静地开口:“"姈当真以为那些个人是无辜的?她们被各方势力安插进来,便已然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即使今日不撞在你身上,来日也会折在他人刀下。
赵雪梨一时无言以对。
裴霁云为她擦了泪,语气温柔:“我舍不得姈姈声名有毁,便只好委屈他们了。
赵雪梨在怔神之际,听见他又不咸不淡落下一句。“日后姈姈做事,还需细致想想又会有多少人受你拖累,付出代价。赵雪梨心脏一缩,有些涩痛,她张了张嘴,下意识道:"….可.…可他们不说.…还有宋公子和江公子知道此事。裴霁云静静听她说完,觉得好笑,也就真真切切地笑出来,清绝玉面之上荡开潋滟波光,柔和了月下天色,呈现出春风般的柔和,但他吐出的字眼却是锋利的,刺人的,宛如刀刃。“姈姈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安然无恙?"
21、回府
殿中点了数十根蜡烛,烛光如金丝般交织着,映得四壁生辉,亮若白昼。药汁的苦涩味尚未散去,在热气氤氲的室内沉淀得越发浓烈,好似呼吸间都带着一丝苦闷。
赵雪梨从他怀中缓慢坐起来,手指微微颤抖蜷缩,不可置信地开口,"…表兄…他.他们救了姈姈。"
裴霁云神色从容,任由她踉跄着撑起身子,语气淡漠如水:“救了你的,不是谏之吗?"
赵雪梨浅色瞳孔微微睁大,凝视着他,"“……表兄…"
他不躲也不避,半敛着长睫同她静静对视,漆黑眸子宛如暗夜寒星。一张玉面,方才还像春风,此刻又更像一弧冷月,不可捉摸,深邃冷冽。
赵雪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噼啪声淹没,她小心贾贾地继续道:"…表兄,你莫要说笑,他们.…,他们好歹是来救姈姈的,若是因此出了事,姈姈这辈子都不会安生的。
裴霁云默然凝视她片刻,没再就此争论,只是无波无澜地道了句,“既如此,此事便依姈姈罢。
赵雪梨不是很相信,却又不敢再得寸进尺,垂下眼,嗫着嘴道:“….多谢表兄.…”
她原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心中虽然不安,但紧绷的精神确实猝然放松些许,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口表明自己想要休息时,就听见裴霁云漫不经心的噪音又在头顶落下
“姈姈,若今夜救起你的是宋公子,他来求娶,你嫁是不嫁?"
赵雪梨心下再次收紧,又抬眸看回去,不明白他是随意一问,还是察觉到什么在试探她
此前许多事,许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了,可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又会让雪梨疑心自己是否言辞不当,露了破绽。
这个人自小面旅在盛京权造之中、少时便得圣上青眼、入了朝草,数年尔享服作,南海沉浮,早让他原就河除的性子越发违菜如深,不最声色,雪梨是无法从他的种情到作中就出工点信息的,但他却同若观火,仅及从地的神态言语之间就能推出真假治末
洽如此刻,在她松下心房之际,他偏偏又问起了宋晏辞。
是觉得若裴谏之不在,宋晏辞更有可能将她从湖中救起吗?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
雪梨抿了抿唇,一想到险些杀了自己的宋晏辞,清润水眸中就不禁透出几分厌恶和恐惧,她连连摇头,坚定道:“不嫁。
裴霁云一顿,眉梢微微挑起,眸色更深,须臾之间,又问:“若是江公子呢?"
赵雪梨知道此刻要顺从他,自然也是摇头,“不嫁。
约莫是话说得多了,嗓子有些发痒,她轻轻咳嗽两下,柔声道:"姈姈不愿意离开表兄,若是日后表兄娶了妻,我再没了念想,许是才会想着嫁人。
裴霁云哑然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又垂首亲了下她红润的面颊,没再逼问。
门外适时传来三声叩响,他慢吞吞松手,拉开与她的距离,淡声开口:“进。
京蛰领着数位小厮婢子推门进入,热气腾腾的治桶被搁置在屏风之后,雾气四处逸散,转眼就缭绕了满室。婢子们放下胰子澡豆,香精檀梳,锦帕新衣,便识趣得依次退下了。
裴霁云将雪梨放在榻上,柔声道:“姈姈,湖水不洁,沐浴后再睡可好?"
赵雪梨方才被他那么一吓唬,瞌睡确实跑走不少,不至于此刻硬要睡下,洗漱沐浴的时间还是有的,随即乖巧地点头,
裴霁云俯身再次亲了亲雪梨额头,又叮嘱:“没开窗,不要洗得太久”
赵雪梨面色一点点红了起来,小声说:“多谢表兄,会记得的。
裴霁云笑了笑,道一句“好’,随即转身离开。
赵雪梨见他出了门,才从榻上起身,走至屏风后,宽衣解带进了浴桶。热水一泡,又是另一种舒适,满身惊慌恐惧似乎都被洗去了,她轻叹一声,靠在桶壁上瞬间昏昏欲睡-
门之隔的殿外,裴霁云并未走远,只是静静站在廊下,殿中灯火通明,映得廊下也是一片蒙蒙光影。
惊蛰立在他身侧,低声询问要如何处置那些婢子小厮。
裴霁云语气淡然,“拔了舌头,断掉双手,放出京城。
他面容办是十分冷淡,仿佛处置的不是十几条人命,而是无关痛痒的花花草草。或许对于钟鸣鼎食的王公贵族们来说,人命本就如同街边随处可见的野草,低贱微薄
裴霁云从来不是良善天真的贵公子,只是生了一幅好容颜,养出一身清雅的君子气度,杀人之话也能说得如同摘花逗雀般闲淡,“离了京,再一一送回自家主子处,也算有个善终。
“得了二皇子这番警告,想必那些不省心的可以消停些时日了。”
这话的意思便是将杀人的名头栽到二皇子身上,或是借了二皇子的手杀人。惊蛰心中一转,已然出了好几个对策,应声下去
他才转出回廊,便撞见洗漱沐浴后换了新衣,重新束发的裴谏之大步走来。
惊蛰脚步一顿,叫了声二公子。
裴谏之脚步不停,见了惊垫就问:“赵雪梨还没歇下罢。"
惊蛰道是。
裴谏之冷哼一声,“那个女人胆小如鼠,夜里定然睡不着,我去看看,你且忙自己的去罢。
不待惊蛰回话,他就转出廊角,走得没了影子。
惊蛰默然离开。
裴谏之快步进了偏殿,眼眸一抬,就见到廊下珠辉玉映,宛如琨玉秋霜的裴霁云。
他脚步稍顿,颇有几分意外。
原以为只有惊蛰在此,未曾想日理万机,焚膏继晷的兄长亦会在此。
裴谏之走上前去叫人,目光不住往殿中飘,有些扭捏地道:“大哥,我进去看看赵雪梨。
裴霁云道:“姈姈正在沐浴,你且明日再来。”
裴读之一愣,火急义的心静下来些许,这才听见隐除的的的水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冷校面容上有几分泛红,而后才回过神,听清那句“明日再来,心下莫名生出些不目的情错,不愿意就此折返,于是又道:“那~那我在这里等等。
他说完这句话,面上有些发臊,像是生怕引起误会似得,冷着脸补充一句:“若非不想叫外人看了笑话,我今日一定不会救她,淹死了才好。等她沐浴完,看我怎么教训她!"
但他话落,兄长却没及时出声。
裴谏之觉得自己方才那方话可能说得有几分重了,欲要找补几句,就听见兄长淡着声音道:“谏之,回去罢。
兄长语调无甚起伏,也不知是否误解了自己真是要去教训赵雪梨。
装浦之心下有些后海,想起现在湖水中近乎了无青息,上了岸又咳得上气不孩下气的属弱身子,还是结躇着没有立马离开,而是道:“大哥一她落水受了惊,我她夜里惊叫被下人们看了笑话,不若今夜我留在这里看体地,免得丢人现眼。
裴霁云神色不变,只是再次道:“不必如此。宴席将散,你去告知祖母一声,姈姈被二皇子妃留下歇息,明日才回。"
裴谏之这才想起宴席一事。
此刻已经到了成时,确实将散了。
裴谏之虽然一贯不羁张扬,但长兄说得话还是会听,他再次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道:“大哥,那…那我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裴霁云颔首,目送着他远去。
约莫又过了片刻,殿中水声渐停,传来了吱呀开窗声,裴要云便叫了下人们进去,将里面再次清理一番
他没急着进去,而是立在廊下等了许久,婢子们都统统离开后,他才踏进殿中。
缓步走到床前一看,她果然已经睡下了。
方才若是他在,姈姈定然睡不了这般快。
裴霁云还有一众事务要处理,他俯身将雪梨盖住鼻子的锦被往下拉了些许,又掖住被角,才走到屏风之外的案几旁坐下
红褐色的黄花梨桌案上堆砌着两探公文,一方端砚散着隐隐显香,笔架上坠着数只狼毫,笔锋如剑,雕工精细的镇纸压住一卷洁白宣纸的边角,案几左上角还放着一盏琉璃灯益,灯影在纸面摇晃不定。
裴霁云神色淡淡翻开一本公文看了起来.
房中地龙彻夜烧着,赵雪梨热得踢了数次被子。
明明身处温爱运的大床之上,但她还是不可物制此做了噩梦,仿若又回到了冰京刺骨的的水之中,宋要辞那为河照的面容变得细曲如加电影,按着地的头往水中压,雪梨呼饭不上来,额发被密密凉麻的汗波漫湿,她感觉自己又哈了水,不由哭着味效命
裴霁云公文看到一半,听见那声声可怜的呼叫,再看不进丁点墨字,搁下笔,关了文书,向床榻走去。
他站在床边看着雪梨泪眼朦胧地挣扎,平静开口:“姈姈要自讨苦吃多少次,才能学会乖巧听话?"
赵雪梨自然不知这一番话语,她感到自己挣扎了许久许久,将近窒息之际,才有一只手将自己从水中拉出,清清冷冷的松霉香将她逐渐包裹,雪梨慢慢又放松了身子。
第二日,天大亮。
赵雪梨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中天,房里空无一人,日光刺眼。
她咳嗽两声,脑子有些轻微发沉,但是并未发热发量。
依着她这常年不动的属弱身子来说,这已然是级好的了。雪梨松了口气,穿上衣裙,推门走出去,等在段外的婢子听见动静,连忙迎上来,“这小姐,裴公子在殿下书房议事,他交代奴婢,叮嘱您醒了后先去吃午满,待到未时再 道回府。
赵雪梨肚子空空如也,此时也是饿得不行,随即点头:“烦请带路,我这便去用膳。
走到膳堂吃下些东西后,再回到偏殿,已经临近未时了,雪梨没等多久,就有管事来唤,道是裴公子事了,让她先去马车中等候。
这处偏殿距离府门并不远,只两刻钟的功夫,雪梨就出了正门,上了马车。
她想到现下就要回候府了,心里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
娘亲交代的事情搞砸了,还让宋晏辞和江翊之都在表兄跟前过了面,此刻回府,又不知道要如何同老夫人解释。
赵雪梨靠坐在车中焦虑了起来,裴霁云撩帘进入时,她立马敛起愁绪,笑着道:“表兄,你来啦。"
裴霁云应一声,在她身侧坐下。
马儿嘶鸣一声,拉着马车走上长街,赵雪梨在车轱辘声中靠近裴霁云,再次开口:“表兄,我们今日才回,老夫人那里要如何说呢?"
裴霁云道:“我昨日已让谏之知会过了,只说你被二皇子妃留下过夜。“
赵雪梨吐出一口气,放了一半心。
回到府中之后,老夫人果真没有细问,雪梨请了安后,就回到芜院
她有心再去城隍庙一趟,奈何接连十来天都寻不到机会。
裴谏之倒是来过数次,雪梨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对他的一些颐指气使都格外顺从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一,赵雪梨身体大好,也没再咳嗽,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样。
初二这日早,裴谏之踹开了蘅芜院的小门。
因着赵雪梨这些日子千依百顺,他行事越发无所顾忌,使唤雪梨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踹开门一看,见到雪梨又捧着书在窗下读,随即皱起眉头,高声道:“赵雪梨,你日日看书,也不怕把自己看傻了?"
其实赵雪梨是故意如此的。
近段时间,裴谏之来得越发勤快,张口闭口救命之恩,说什么都教雪梨难以推拒,她只好佯装看书,叫他不好打扰
这一招初时有效,他见了后骂骂咧咧转身就走,但是随着雪梨看书的次数多了,他已经能对此视而不见,照常打搅.
裴谏之大步走过去,扬手抓过雪梨的书,低头一看,道一句“这有甚好看的’,随即便扔了书,挑起眉头道:“猎场去不去?我带你去抓兔子。
赵雪梨看着落在窗台下惊起一地落叶的书册微微瞪眼,摇头:
:“不去。
裴谏之当即变脸,冷哼一声,“你这女人,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是要在这破院子里生根了吗?"
赵雪梨小声道:“我一个女子,怎好去
裴谏之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既然喜欢读书,那书院你可敢去?"
赵雪梨话断在嘴里,剩下的句子在舌尖转了一圈,出口变成:“……什么书院?"
“就在猎场后的景行书院,我们先去抓兔子,再进书院听夫子讲学。”裴谏之凝着她,“敢不敢?"
赵雪梨犹豫:“可.…….可我是女子,怎么好去猎场,又去书院?"
裴谏之微怔,似是才考量到这个问题,他眸光上下打量雪梨,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这有何难,你扮做男子即可,有我带着,料想谁也拦不了你。
赵雪梨愕然。
她倒是没觉得这样太过没规矩,太胆大妄为,太离经叛道。而是下意识道:“…这.这.还可如此吗?"
要扮做男子,自然需要一身男子常衫,雪梨自是没有,裴谏之两年前的旧衣拿给她穿倒是能勉强合身,不过雪梨不要,她可扮做男子,也可穿装读之的衣衫,只不过她要未曾穿过的新衣,不要他穿过的旧衣。
裴谏之冷着脸骂她:“挑三拣四,我还嫌弃你呢!
赵雪梨不是嫌弃他,只是觉得穿人旧衣太过亲密了,实在是难为情。
府中每年给主子们都做了不少衣衫,只不过两年前的新衣都被裴谏之压在了箱底,他耐性差,胡乱一通翻,揪出的全是暗色劲装,在雪梨身上一比划,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雪梨虽然很好奇书院学子是如何读书的,但也不是非去不可,她见裴谏之赶走丫鬟,弄得满地狼籍,抿了抿唇道:"…若不然.….今日便算了罢
裴谏之在满地衣裳中抽空瞪她一眼,“你给我闭嘴!今日不去也得去了。"
赵雪梨噤了声,安静地坐在他房中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谏之又弄倒一个箱子,终于从一片暗色中揪出一套鹅黄锦衣,他这才住了手,站起身,将手里衣裳胡乱塞给赵雪梨,“这件娇滴滴的,定然适合你,快去换上。
赵雪梨接过,有些无措:“……在这里换吗?"
裴谏之愣住,耳根倏然泛红,他一别扭,就会冷脸掩饰,这会儿沉下脸道:“蠢货!此刻换了你如何出府?自然是出了府,寻个客栈再换!"
赵雪梨不同他争口角上的便宜,点头道:“我受教了。
她态度一软,裴谏之就哑火了,他冷嗤一声,大步往外走:“跟上,磨磨蹭蹭的,再不走,猎场都关了。
雪梨将这套鹅黄锦衣藏进宽袖下,跟在裴谏之身后出了侯府,坐上马车,向着城外出发。
途径朱雀大街时,雪梨进了一间客栈换衣,没多久,就换好了男装,她没有立马走出去,犹豫片刻后,开了一角房门,小声叫站在走廊的裴谏之,"表….表弟我…我不会束男子发髻"
裴谏之听了,当即嘲笑她,“赵雪梨,你身为女子,怎么这也不会?日后嫁了人如何服侍自家夫君?"
他边说边往房里走。
赵雪梨不懂这个,放他进来,好奇地问:“女子嫁了人还要给夫君束发?这不是丫做得事吗?裴谏之进屋,瞧见雪梨墨发披散,穿着一袭鹅黄锦衣站在屏风前,肌肤雪白,桃花眼灵动水润,软和地比干窗外的春光还过之不及,哪里有半点男子模样?一瞧便江道是哪家胆大妄为的闺阁小姐假扮的晃神之际,又听她说出夫君二字,心跳莫名乱了下。裴谏之跟着赵雪梨走到梳妆台,冷脸:“废话真多,坐好!"赵雪梨坐下后,他便从自己墨发上扯下一段白色发带,给她束发。雪梨头发随了姜依,生得柔滑稠密,触手温凉,他大手拢起时,像掬了一段绸缎,散开时又似流云倾泻,一股若有若无的女子香扑入鼻腔,。AE:除了裴君如那个小萝卜头,他还未同哪个女子如此亲密过。而且自小奴仆成群,衣来张手,饭来伸手惯了,还没伺候过谁裴谏之扯了扯手下青丝,语气不爽,“赵雪梨!谁能有你金贵?还让我亲白束发!赵雪梨安安稳稳坐着,没觉得受之有愧,听了挖苦也不吭声。裴谏之给自己都没束过发,现在摆弄着雪梨的墨发,自然也是笨手笨脚。赵雪梨安静看了会儿,突然说:".表弟,你是不是也不会?"
裴谏之瞪她,“闭嘴!
雪梨:
约莫一刻钟后,赵雪梨脑袋上也顶起一个有些松散的高马尾。
裴谏之对自己手艺有几分不满,但雪梨坐得烦了,不愿意让他再折腾。
即使束得不怎么好,她也认了。
但只束完发还不算完,裴谏之出了房门转一圈上来,带回一盒胭脂水粉,打开后,拿出香棉,沾了黄粉便往雪梨脸上抹。
赵雪梨猎手不及,由着他弄完,走到铜镜边一看,瞧见自己又黄又暗的模样,她没有生气,只是暗想,原来还可如此做?日后若真离开盛京,想游人耳目的话,这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裴谏之凝着眉头注视雪梨,还是不满意。
虽然她肌肤暗沉了一个度,但过于明媚漂亮的五官却是遮不掉的,甚至瞧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裴谏之默默换上偏褐色的脂粉。
赵雪梨再次黑上一个度,瞧起来很是不伦不类,像个在田地里干活,风吹日晒,还吃不饱饭的小少年。
裴谏之左看右看,蹙起的眉心就没舒展过,看了两眼后还要换了黑粉再抹,赵雪梨却不干了,再抹下去,那就过于夺人眼球了,此刻这身褐色肌肤不至于太惹眼,她觉得正正好
马车抵达猎场时,日头刚好。
草长莺飞的午时,山杏宝树服去蒙现晨露,露出枯黄与新绿交织的斑驳脊梁。猫了整个冬季的蛇,免子,刺滑,花栗泉们从洞六中走出觅食,猎鹰在高空盘旋,羽翼在日光下波上一层金边,目光锐利地巡视地方,仿佛随时都能你冲狩猎。
裴谏之带着雪梨将将下了马车,就有眼尖的猎场管事迎上来,奉承道:“裴二公子,您来得正是时候,今日围猎赛彩头是一套秋水含星的头面,送给家中妹妹把玩最合适不过。
猎场每个月都有好几场赛事,盛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都会来玩,少不了立个彩头,争个一二,论个高低。
裴谏之不缺这种东西,但是他兴趣来了也会下个场,一旦下场就要争第一。
此时带着赵雪梨,他自然不屑于下场,摆摆手,就要让那管事离开
赵雪梨从他身后探出头,“秋水含星?可是《皎皎传》中王姑娘的那套?"
管事日光看过来,有些错愕。不知道他是看穿了雪梨的女儿身惊讶,还是对裴谏之身边跟个了如此不雄不雌的少年感到讶异。但他很快便收起惊讶,脸上堆出谄媚笑意,
“正是正是,公子也看过《皎皎传》?"
裴谏之皱眉:“什么东西?
赵雪梨道:“一本词话罢了。
裴谏之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想要?”
赵雪梨偷偷看向管事,心中叹气,
哪个男子会想要姑娘家的头面呢?他如此一说,不是变相告诉管事她是女儿身了吗?
赵雪梨被弄得有几分难为情,连忙摇头:“…不.….还是不要了
她明明说得不要,但裴谏之却道:“好!既然要,我下场拿了第一,取来送你就是。
赵雪梨:"……"”
本要再推拒,但眸光在远处猎场一转,却见到了骑在一匹棕色骏马上的宋晏辞。
她心思一动,点着脑袋:“多谢谏之兄。"
22、对峙
猎场是专供京中权贵子弟纵情享乐之地,自是修建得奢靡无度,几处瞭望角楼耸立在林中,碧瓦朱甍,层台累樹,隐隐可见飞擔之下悬挂着的青铜译,但因紧紧挨着景行书院,倒是未见花幄云长,童台杨柳
赵雪梨之前来时只在外面远远看过,未进内里。
此刻很有几分新奇,不过不远处云集着盛京中诸多纨绔子弟,她不好乱看,只好故作正经的跟在裴谏之身后。
甫一进去,就有数个着了骑服的少年郎从廊角转上来,见到裴谏之,纷纷朗声打招呼。
裴谏之身份地位高,旁人同他见礼,他高傲惯了,连眼神都不给一个,更加不会搭话,那些人频频将视线投在雪梨身上,没一个敢主动搭话满足好奇之心的.
赵雪梨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生怕同谁对视上了。
越过这几个少年郎,到了一处转角,前方分出三道岔路.
裴谏之要下场,便得走左道去静室换了骑服,再去挑选马匹。
赵雪梨只是个看热闹的,走中间那条道,登上可将猎场风景一览无余的临观楼即好,
两人道不同,本可直接分开,但裴谏之却一路领着赵雪梨入了临观楼。
他只站在门口,视线在楼中数人身上一转,心中立马生出一些莫名不爽
好不容易将这女人邀出府,结果他下场狩猎,放她同一群年轻气盛的外男共处一隅,
裴谏之忍不住对着雪梨道:“不若你也挑匹马下场?只拿眼睛看有什么趣味?"
赵雪梨抬眼看他,“我…?"
裴谏之眉梢一挑,立马面色不虞地质问:“你不愿意?"
赵雪梨觉得他不可理喻,抿了抿唇道:“.谏之兄,我不会骑马。
裴谏之一噎,但又立马想出了对招,“你同我共骑即可。"
话了,他又似想起什么,补上一句,“即使带上你这累整,那套头面也跑不了,无心担心拖累到我。"
赵雪梨可不想真同他去林中狩猎,委婉拒绝:“你我同为男子,共乘一匹,未免惹人笑话。“
裴谏之见雪梨一板一眼说出''同为男子’几个字眼,觉得有几分好笑,心中不愉就那么散开几分。
他没再勉强,而是转头对管事道:“领她去三楼,进我那间屋子歇着。"
管事立马应声。
裴谏之拍了拍赵雪梨的肩,沉着脸警告她,“老老实实待着,不要乱跑,省得惹是生非。
赵雪梨乖顺地点头。
裴谏之还是不走,眸光落在雪梨脸上,欲要再说,但管事小心出声提醒道:“裴二公子,第二场马上要开始了。
猎场赛事惯常是一日三场,他们来得迟,第一场已经结束了,若是错过了第二场,只得等到申时了。
赵雪梨也道:“你说得我都记住了,谏之兄快去罢。"
裴谏之微顿,冷哼一声,一甩衣袍,转身离开。
赵雪梨站在门口,目送着他远去不见身影,而后才被领上三楼,入了一处正东面的屋子
管事推开门,笑着道:“小公子,您先歇着,有什么事尽可吩咐廊外候着的小厮。
赵雪梨领首,视线在垂眸敛目候在廊中的小厮身上瞥过,开口道:“我不习惯被人伺候,让他下去歇着吧。
这种要求在猎场中其实屡见不鲜,京中一些贵人不喜欢被外人服侍,常常自带奴仆,屏退猎场中的婢子小厮。
管事没觉着讶异,挥挥手,将人带走了。
赵雪梨掩门进入,见到轩窗敞开,满室亮堂,远处是起伏不定的山峦脊背,近处一片繁茂林场。
临窗一看,果真见到了许多骑着骏马等待狩猎的男子,她目光在这群人中逡巡,找了许久,都没瞧见宋晏辞。
反倒没过多久,一身黑红轻骑衣的裴谏之骑着匹通体漆黑的乌雅马踏进场中,即使隔得很远,雪梨依然能够隐隐到感受他投来的巡视目光。
她特意在窗前站了会,待到裴谏之骑着马儿彻底进入林场,赵雪梨才推门往楼下走。
她原是想出去碰碰运气,没成想将将走到楼梯角,就见到宋晏辞同两位骑装少年拾阶而上。
雪梨脚步顿住。
其中一个少年见她眼生,还黑不溜的,虽然衣裳极好,但却是几年前的款式,一看便不是贵气之人,眉头当即整起,冷斥:“你是谁带来的?不知道三楼不能随意进入吗?"
赵雪梨微怔,"…我……"
宋晏辞眼眸落在赵雪梨鹅黄色的男装和福色的脸颊之上,盾精微机,有几分讶异,但他很快便收敛起情绪,不动声色地出声:“想必这位小公子是不慎同友人走丢了,子珩,你们先上去歌息,我去送送这位公子。
那位换作予珩的少年不屑开口,“管他做甚?”
宋晏辞又笑着说:“左右无事,只当结个善缘。”
少年没再多说,与另一位同伴向上离开了。
楼梯之间,一时只剩下宋晏辞和雪梨二人,但这处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宋晏辞道:“随我来。“
他提步就要走,赵雪梨却道:“不去。
宋晏辞脚步一顿,狭长的眸子凝过去。
赵雪梨说:“你随我来。
经历了落水一事,她对未要辞警惕性十分高,万万不敢跟着他离开临观楼,怕他寻了个无人角落将自己杀害,到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异于主动送死了。
赵雪梨折返,回到三楼裴谏之的那处屋子,推门走到靠近轩窗的位置。
宋晏辞紧随其后,进入后,关上门,这才慢条斯理绕过屏风,见雪梨谨慎地站在半敞轩窗前。
他一眼看出她这是在防备自己。
但宋晏辞并不在意,若这女人对自己没有半点芥蒂那才是稀奇反常。
他状似寻常地开口:“是裴谏之带你来的猎场?"
赵雪梨冷着脸,直白道,“那日杀我,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了慧大师的主意?
末晏辞没有半点险些杀人的心虚,他笑了笑,反问:“为什么不能是姜依的意思呢?"
赵雪梨立即驳斥,“这不可能!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宋晏辞道:“或许姜依早就厌烦了你,你死后,她没了拖累和掣肘,会自在很多。
赵雪梨自是不信这些鬼话,“你若尽是这般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之话,那我们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走罢。
宋晏辞脸上笑容渐渐收起,作出认真的姿态,“说起事情,我倒是有一件想要请教你。
赵雪梨不想知道是什么事情,也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便径直提出自己的诉求:“我要见了慧大师。
宋晏辞嘴角勾起淡淡嘲讽
“要去告状?你以为他能给你做主?
赵雪梨没想到他对了慧大师也是这般轻蔑姿态,皱眉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末晏辞没答,反倒自顾自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氤氲的热气之中,那张俊美面容被晕染得格外淡漠冰冷。
赵雪梨见他这种姿态,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胆子都被气出来了,扬声骂他:“宋晏辞,你这个.
但她还没怎么骂过人呢,半晌憋不出后面几个字,涨红了脸,磕磕跸跸道:"….你这个这个.….小人!"
宋晏辞听了,不痛不痒,他喝下一口茶,才道:“你若想同姜依离开盛京,必须嫁给我。
这一句话令赵雪梨更是恼火恶心,她咬牙切齿,“你做梦!我死都不会给你!
宋晏辞淡然一笑:“那你们就被困死在盛京之中罢。
赵雪梨攥紧拳头,克制住自己想要揍人的欲望,“为何一定要这般绕来绕去?我同娘亲直接跑了不行吗?
宋晏辞饶有兴味地道:“跑?你带着姜依怕是连淮北侯府都走不出。”
这句话雪梨实在无力反驳,她甚至连见姜依一面都困难,一起逃走自然无从说起。
她心中烧着的满腔怒火宛如被浇上一盆冷水,彻底凉了下来。
宋晏辞道:“想清楚了吗?”
赵雪梨觉得他实在令人讨厌,她厌恶地开口:“我不要嫁给你。“
宋晏辞喝茶的手一顿,似乎没想到赵雪梨还是如此说,身上那股平静和淡然缓慢消失殆尽了。
他冷笑两声:“怎么?还是选择被困死京中吗?"
赵雪梨也学着他的姿态冷笑:“那也好过被你算计,死在你手中。“
宋晏辞半眯起眼,审视地打量赵雪梨。
从她纤薄身躯之上看出股破罐子破摔的韧劲儿,那张被抹得不伦不类的脸上此刻却如明珠生辉,忽然亮眼了起来。
他不说话,赵雪梨也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他们好似两只互相顶着脑袋打架,陷入僵持之中的鹿,室内时沉寂不已。
良久,宋晏辞开了口。
“你既然不愿,我亦不强求。不过如此一来,你们只能凭借自己逃离盛京了。
赵雪梨抿唇,手指绞得发白。
宋晏辞继续道,“不若我们都各退一步,做个交易如何?"
赵雪梨:"…什么?"
宋晏辞继续道:“逃离淮北侯府虽然困难,但并非做不到。
他笑了笑,“我帮你和姜依离开盛京,你去刑部救个人出来。
赵雪梨怀疑自己的耳朵,"…我?刑部?救人?"
宋晏辞话锋一转,“你同裴家两位公子似乎十分亲密?
他挑着眉问:“刑部就在裴要云手下,受他管制,你做不到,难道他也做不到吗?"
23、李玄梧
浓烈日光透过微敞的雕花窗格,将繁复的花纹烙印在赵雪梨的侧颊、肩头。她浸没在大片斑驳阴影之中,倒是显出一丝沉稳
听了那话,她倏然凝眉,那张褐色的小脸上瞬间浮现警惕怀疑之色,
宋晏辞修长的指尖轻扣着骨瓷茶盏,端坐在阴处,茶汤水汽如游蛇般缭绕,缓缓蜿蜒而上,缠绕在他的指尖与袖间.
赵雪梨心想。
这个人表面虚伪,内心狠毒,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同他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以防被捅上一刀。
她立时摇头拒绝道:“表兄从不与我谈论公事,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了。
宋晏辞之前只听了慧提起姜依有个女儿也在侯府,原以为寄人篱下的日子会将人养得怯懦不堪,毫无主见,没成想防备心这般重,甚至同裴府两位公子都关系匪浅.毕竟是姜依的女儿,是他看轻了赵雪梨。她能自由出入淮北侯府,或许比姜依利用价值更高他心中有些后悔之前在明湖对她下手,明明最初因着姜依这层关系,她对他是毫不设防的。
现在倒是油盐不进,万事不应了。
宋晏辞没再迂回,直截了当地说道:“若要离京,少不了路引文书,我十日后先将东西拿给你,你可再仔细考虑是否要同我交易。
趁雪梨愣神之际,他轻轻搁置茶盖,又道:“我要你从刑部救的那人只是一位寻常商贩,只不过被机进了一桩大案,才不得脱身。左右不过裴露云一句话的事,就能换来你同姜依往后的自在,何乐而不为呢?
赵雪梨忍不住反驳:“你看起来可不像个愿意吃亏的好人。
正如同他所言,若要效的那人直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这桩交易必然不对等了,事情绝对不是他说的那般简单,雪梨连他的直实身份都没境清楚,不可能应下此事,但妙转而又想,何不等他将路引送上门了再说呢?
到时候她也耍他一回,拿了文书就翻脸不认人,
宋晏辞听了雪梨的讥讽,无甚反应,只是缓缓起身道:“你不必多想。那人于我而言较为特殊,这桩生意算不得吃亏。你若仍心存疑虑,大可随时前往城隍庙询问了慧。
赵雪梨咬了咬唇,“我在京中尚算自由,可要出城却不那么容易,你让了慧进京,在朱雀大街的祥云客栈等我。
宋晏辞冷冷一笑,“了慧进不了京,你若不想他被裴靖安抓住折磨,最好自己出城。
赵雪梨一怔,不甚理解地出声,
".什么意思?"
宋晏辞眸光落在赵雪梨黯淡五官上,嘴角又挂上冰冷的讥诮:“姜依没同你提过,她勾过多少男人吗?
他微微拾起下饭,“那些男人多到我都数不过来,明明许多家中都有了妻儿,还对地念念不忘,裴靖安只不过是其中最疯最很的一个,谁也枪不过他,了墓昔年带着姜依跑过一次,后来类请安就铸了金间,还将你接进侯府以作牵制,。
赵雪梨乍然听见这些,怔然着说不出话。
宋晏辞做慢刻薄地道:“虽然了慧如今是秃驴一只,与数年前变化甚大,可淮北侯府势力通天,他藏在林间庙字还可苟且一段时日,若是进了京,怕是立马便会被探子察觉。
赵雪梨嘴唇张了张,最后又闭上了。
宋晏辞豪不在意自己的话对雪梨造成多么繁杂的心绪,径直从案几边走出,又将话头转了回去,“十日后,你去琳琅斋买一条点翠璎珞,要莲花纹样的。"
赵雪梨听明白了,这是叫自己去拿路引文书,她抿了抿,没说不要。
宋晏辞说完这句话,便推门离去,只留下雪梨一人站在窗前,出神。
夕阳渐渐西沉,斑驳光影如碎玉般洒落在雪梨身上,良久,她吐出一口绵长的呼吸,仿佛要将堆积在心头的琐事都尽数吐出。
她现下是真真切切感到为难。
了慧进不来,她出不去,中间只剩下可以传话的宋晏辞,但他又极其阴险狡诈,不可信任。
或许可以书信往来?
这样也不妥,容易留下把柄
那再求一求表兄,允自己出城呢?
如此短的时间频繁出城,一定会惹他怀疑的,不行不行。赵雪梨皱着眉头,直到廊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仍未想出任何对策脚步停在门外,有人径直推门,赵雪梨以为是裴谏之回来了,顿时敛起旁的情绪,转出屏风,抬眼一看,来人却不是裴谏之。半推开的光亮里,站着个高挑少年,黄色骑服上泛着金盏花般的种色,衬得剑眉星目,英武不凡。
“谏之、你回得好——"他似乎也以为里面的人是裴谏之,还没完全推开门,就朗声叫唤,不过剩下那个字眼在瞧见雪梨时断在了口中。先是有几分惊讶,随后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雪梨姐姐,谏之怎么把你也带来了?"赵雪梨也认出这少年是在上元节拥堵的长街中同裴谏之打招呼的那位。只不过他不再是一口一句好妹妹,而是唤着姐姐,想必是找人打听过她,雪梨没有问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名讳的,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好奇地问:“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了?"她对镜自照时,还觉得同自己原样差得十分之大来着。没想到宋晏辞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现在这位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也瞬间将自己认出。少年站在门口,并未踏入屋内,笑意盈盈地说道:“雪梨姐姐生得好看,便是再扮得黑上三分,我也能一眼认出。"赵雪梨尚未对这句话有什么表示,廊外就响起裴谏之不耐的冷斥:“李玄梧,谁让你杵在这里的?快滚!"李玄梧一顿,侧头看向面容冷峻的裴谏之,不仅没走开,反而笑着跨进屋子里,“读之兄,雪梨姐姐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我好带她逛一逛猎场,总好比闷在临观楼的好。"裴谏之听见好友嘴里吐出“雪梨姐姐”四字,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室出一股火气,他大步进了屋子,拾手将人往外架,“谁是你姐姐?勾栏瓦肆待惯了,见谁都叫好姐姐好妹妹?"李玄梧立马对着雪梨喊冤,“雪梨姐姐,你可不要听他胡说,我家家规森严,那等烟花之地可是万万不敢去的。赵雪梨受不了同他们男子谈论这些,她边垂首向外走,边道:“我我出去转转。”裴谏之见她羞得要走,才放开了李玄梧,连茶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跟了上去,“赵雪梨!你躲什么?
赵雪梨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见外面天色临近申时,突然驻足问道:“今日还去听讲学吗?"其实雪梨是有些想见见江翊之的。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她心中闷得慌,时不时就将自己同翊之哥哥的来往书册翻出来看看,那时她一心盼着嫁给他,好离开淮北候府,不再受人摆布,如今她却又走上了另一条路日后若真逃离了盛京,怕是再也见不到翊之哥哥了。此刻能远远见上一面,即使不说话也是极好的。赵雪梨停在楼梯转角处,仰头看向裴谏之,盈盈眸光中暗含期盼。裴谏之亦是顿住脚步,垂眸看她,突然气了,责问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猎了多少动物?"赵雪梨缩了缩脖子,“你这般厉害,定然是猎得最多的。裴谏之被她这温顺的模样弄得有些莫名窝火,好似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冷冷道:“用不着你奉承。赵雪梨对裴谏之突如其来的阴冷和怒火早已习以为常,静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那…讲学,还去吗?"裴谏之冷脸,不满意赵雪梨若无其事,满心满眼都是那枯燥乏味的讲学,他当即就要拒绝:“不一就在这时,李玄梧从后面走了出来,笑着道:“雪梨姐姐,我是书院学子,你想听讲学,我带你进去如何?"裴谏之后面那个字断在了嗓子眼,冷眼警向李玄梧。赵雪梨犹豫地看向李玄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样.不太好吧李玄梧对身侧投来的眼刀视若无睹,他摆摆手,语气轻松:“你是谏之的姐姐,那便也是我的姐姐。我带自家姐姐去听个讲学,有什么要紧的?赵雪梨眸光转向裴谏之,后者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裴谏之觉得李玄梧这个人怎么这么烦,“李玄梧,有我在,用得着你带她去书院?李玄梧“诶”了一声,故作无辜:“谏之,你刚才不是说不去吗?"“谁说不去?”裴谏之瞪了他一眼,随即看向赵雪梨:“不是要听讲学?还不快走?"说完,他越过赵雪梨,下了楼。
赵雪梨连忙跟上,脚步有些急促。裴谏之听见身后动静,知道她跟了上来,可心中不快却并未消散,这种不愉快并非是针对雪梨的,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就是莫名令他心烦意乱。上次花朝节,在二皇子府,她撞上了宋爱辞。当天夜里,宋晏辞就愿意跳进湖中救她,还张口闭口求娶。虽然后来被兄长挡下,但自这以后,裴谏之就看清末晏辞是个轻浮浪荡之辈,再不同他往来了。如今,李玄梧不过才第二次见赵雪梨,竟也摆出一副殷勒谄媚的姿态,实在教人不耻。赵雪梨也不知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惯了,还是心机深沉,享受被男人簇拥环绕的滋味,竟是也不知冷言冷语拒绝裴谏之心里乱想,步子迈得大,不一会而就同赵雪梨拉开了非常大的距离,等他意识到这点,回头去看人有没有跟丢时,就瞧见李玄梧站在雪梨身侧笑着说什么。两人走在一块儿,瞧起来真是碍眼极了。裴谏之脸色更加阴沉几分。
24、撞破
景行书院是开国长公主为寒门学子所建,她不仅向太宗皇帝秦请赐了,还放低身段多次力邀大儒张洺亲自讲学在尚未修建时,长公主亲于在院中种下了一题雪松,以具立身绝域,但散雪凌量的姿态警醒诸位学子,虽说书院不在盛京城电,但一百多年来、,声名部起,出了许多朝理脑骨,名学大家,逐渐能与京中国子始比肩了,不对学院初心也难着长公主的勒浙而物房了味,学子名额被权贵尽数挤占,只剩下寥寥数个寒门,底层学子再次被打压得抬不了头。不管权利如何更迭,书院如何扩建,大儒们在那颗雪松下讲学的习俗却保留了下来。赵雪梨跟着裴谏之和李玄梧进了书院,一路上只撞见过两三位蓝衫学子。李玄梧热心地对雪梨讲述着景行书院中的历史趣事,裴谏之脸黑如墨,还未抵达雪松树旁,远远就看见了一众端坐着认真倾听的学子们,亭亭如盖的树下高台,坐着书院祭酒。赵雪梨停住步子,不欲离得更近了。李玄梧明白她的顾虑, 立马道:“雪梨!…赵兄,我晓得一处既可听见讲学,又能不被众人发现的好地方。""我…还是算了,在这里远远看一眼已然是出格之举,若是教人发现了,…我…赵雪梨并不是真来听这晦涩难懂的学术之道,她刚才打眼一看,没见着江翊之,心里就起了溜走的想法,摇头道:她没将话说完,但裴谏之和李玄梧都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裴谏之语气不善,“方才要听讲学的是你,现在临了又要走,你怎么这么难伺候?李玄梧却是笑着迎合道:“赵兄说得在理,但左右都来了,不若我再带你瞧瞧旁的地方?此刻那些地方定然是空无一人的。裴谏之心口莫名一睹,那股尚未宣泄的火气烧得越来越旺,他手指难耐地蜷缩一下,对着李玄梧道:“你快滚罢,这里没你的事!赵雪梨生怕他们吵起来,引起了他人注意,她连忙道:“你们.你们自便,我先回了。李玄梧一怔,抬脚就要跟上,但裴谏之眼疾手快扣住他的肩膀,将人留住。裴谏之阴沉首脸对赵雪梨道:“你先去,我稍后就来。李玄梧肩上吃痛,嘴上却还是道:“赵兄我后日休沐,可否来府上与你共读诗书?"赵雪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脑袋一垂,直接走了。
裴谏之冷笑一声,将李玄梧往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后拖。
赵雪梨原路折返,途径一道岔路口,本来直走便可出了书院,但右侧过道忽然走过一位眼熟的身影。
雪梨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随后立马向右转了过去。
江翊之手中拿着一摞书,形色匆匆,瞧起来是往讲学的方向走.
赵雪梨心中纠结一番,想要叫人,但一时之间却不好开口,怕他觉得自己孟浪、不矜持。
就这般犹豫了片刻,又转出一道回廊,雪梨正要鼓起勇气叫人,余光忽然警见右侧夹道上三四位挺拔身影慢步走来。
为首的那位穿着月白织金锦袍,腰间悬着枚璃纹勾玉,凤眼微微上挑,龙章凤姿,轩昂雍贵,明明他已然十分亮眼了,但他身旁立看的青年氅衣鸣玉,松蒟之节,更是端方清冷,招人眼眸。
只是随意一瞥,雪梨就认出了来人是二皇子和裴霁云。
她尚未叫出声的话就此胎死腹中,惊得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可这处回廊较长,又空无一物,无处可躲,她此时折返已然是来不及.
赵雪梨索性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快步往江翊之那个方向走,只要转过这道回廊便可。
但江翊之已然走远,她慢上许多,还没走了两步,就被那几人发觉。
其中一位生了银丝,颧骨高耸,蓄了髯的山长见了,立马皱起眉头出声责问:“你是哪个科的学子?怎么形色如此匆匆?"
赵雪梨想假装听不见,但这样未免太过惹人生疑,她就立马停住了步子,作出一幅害怕惶恐的瑟缩模样。
怎么在今天撞上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学子,简直是有损书院在殿下眼中的名声,他当即严厉道:“平日里的君子四戒都学到哪里去了?回去后将《礼学》抄一百遍,休沐前交上来,
赵雪梨鹌鹑似地直点头。
这桩事本要就此揭过,但裴霁云眸光落在雪梨穿着的那袭鹅黄袍子上,突然道:“我观这位学子心性率直纯粹,不知叫什么名字?"
山长一愣,严厉的面容上浮出与之极不匹配的愕然,他又将视线转到雪梨身上,似乎想要看出裴大人所言的率直纯粹,但怎么看,都只看出了窝囊,
二皇子原本并不在意这书院学子,但听见裴要云开了口夸人,也忍不住细细打量起雪梨。
赵雪梨顿时如坐针毡。
山长见赵雪梨跟块木头似的一声不吭,语气恼了:“裴大人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赵雪梨闷声,含糊不清地随意说了几个字。
山长脸色不好看,自觉在二皇子和裴大人跟前丢了面子,就要冷声斥责,却听二皇子道:“抬起头来。
赵雪梨踌躇不安,可也只能梗着脖子抬起头,将一张褐色面容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下。
她目光压根不敢往裴霁云的方向警,好似这样他定当就认不出自己了。
时下不论男女,都以肌肤丰盈,细腻瓷白为美,科考的学子之间也并不例外,甚至长得俊俏,夫子考官对其的印象也好,名次都能救一些丑人好上许多。
此刻二皇子一见到黑不溜秋的雪梨,顿时就丧失所有兴致,他道:“霁云,这次你可看走眼了。"
裴霁云不置可否,笑着道:“臣之眼力,不及殿下。"
二皇子道:“走罢。”
他提步往前走,裴霁云的身位落后他一步,也似没察觉出异样般越过雪梨径直离开。
山长经过时,沉脸瞪了赵雪梨一眼,那副模样,就差拿出戒尺当场打她手心了。
他们都走远后,赵雪梨才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也没心思去追江之了,掉头就要出书院。
哪料才出回廊,眼前映出一道黑影。
赵雪梨抬首去看,见到了惊蛰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冷脸。
他开口:“小姐,长公子有请。"
赵雪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每次做一丁点的逾矩之事,都会被裴要云发现,这次更是以男装姿态直接撞上他,诸多种种,已经不是可以用倒霉来形容了,简直是裴雯云天生克她。
赵雪梨跟在惊蛰身后,在书院之中穿行,渐渐又靠近了那颗青弯覆玉的雪松树。
但惊蛰却没带雪梨走近,而是入了一处临近的阁楼。
路上了二楼,推门进入一间内室。
惊蛰道:“小姐,您在这里歇一歇,长公子稍后就来。
赵雪梨半只脚都踏进了屋子,又突然停住,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偏过头问:“表兄可是来这里讲学的?"
惊蛰倒是没说不是,只是道:“长公子受邀来为学子们答疑解惑。
赵雪梨好几天没见着裴霁云了,并不知道他今日也会来景行书院,若是早知道他会来,那她打死都不会来的。
此刻她颇为焦虑地问:"…表兄…可有生气?"
惊望不理,只说:
若无旁的事,属下就
赵雪梨忙说:“劳烦打一盆热水,再寻一套女子衣裙来。
她总觉得,若是等表兄来了,瞧见的是这幅模样的自己,说不定会愈加生气。
惊蛰瞥她一眼,应一声是,而后掩门退下。
赵雪梨后知后觉自己这个吩咐是有几分难为他的。
这里是在书院之中,自然不可能出现女子衣物,而惊蛰陪着裴霁云在外奔波,也不可能随身携带女子衣裙。
赵雪梨不知道他要去何处给自己找衣裳,但等了片刻后,惊就叩响了房门。
她打开门一看,见到他手中承盘之上放着套烟柳罍翠的交窬裙,裙头缀鎏金藤蔓纹玉带钩,悬挂着十二枚青玉竹节禁步,还有一双绣着天水碧云纹的千丝履。
雪梨有几分惊讶,“"…这是…从何处拿来的?"
惊蛰走进静室,将承盘放在案几上,“小姐,这是长公子为您购置的。
自打爹爹去世,家中突变,赵雪梨来到盛京之后,除了裴霁云,就再也无人会给她购置新衣了
虽说侯府每年都会统一在换季时量裁新衣,但那种大采购与被人惦念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赵雪梨有些动容,没想到裴要云忙成那样竟然还能抽出心思给她买了春裳
惊蛰放下衣裙后,又送来了热水、象牙梳,方帕等洗漱物件,这才掩门而出。
赵雪梨将自己脸上的脂粉尽数洗掉,确认恢复到原样后,又换上了那套交窬裙,在房中转了一圈,竟然翻出一条戒尺。
待到静室再次被推开时,雪梨已经拿着戒尺,在心中想好了对策
裴霁云将将踏进去,站在门边的她立马主动将戒尺举起来,低眉顺眼道:“表兄,姈姈又做了错事,要打要罚都由你,只不过千万别生姈姈的气。
青年立在残阳斜织的门口,挺拔如青松墨竹,淬淬金光拢了他半身,像镀着一层金边,长睫在冷玉般的面容上筛下细碎阴影。
裴霁云静静垂眸瞥向她
他近来忙得连觉都没怎么睡,只想快些事了,回府多陪陪她.
可她似乎并不需要。
裴霁云还记得两年前的赵雪梨,她总是小小一只蜷缩在角落中,茫然地像被所有人抛弃了一般。
淮北侯府中没有人搭理她,也没人对她以礼相待,婢子小厮们受了谏之的意,惯常会欺负她,冷落她,令她难堪
她委屈,无措,可怜地像一只在森林里迷了路,无处可去的康鹿,只能攀着他,依着他,他一丁点的神情变化都会让她志忑不安地揣摩许久,认错时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真真切切。
而现在,她低头认罚越发从善如流,裴霁云却从她柔顺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丁点真心实意的悔过。
她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做了什么错事,只是懊悔被他发现了。
裴霁云伸手拿过戒尺,走进去随意搁在案几之上,冷了声问雪梨:“来书院,是谁的主意?
25、认错失效
赵雪梨心下微微一颤
她认罚过许多次,但表兄从未真正的苛责过自己。
他一贯温和平静,总是不动声色地引着她主动认错,可现在,她率先递上戒尺认罚,表兄的声音却冷的像霜似雪。
赵雪梨明明心中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可他冷着声音才问了一句,就让她瞬间慌乱无措起来。
"我…我
裴霁云耐性十足,一语不发,就那么凝着雪梨,等着她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
赵雪梨见无法含糊搪塞过去,立马选择出卖裴谏之,小声道:"…我本是在院子中看书的,…但.….但表弟,说看书无趣…邀我来书院听大儒讲学."
裴霁云听了,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旧神容深静,“你扮成男子也是他的主意?"
赵雪梨点头,甩锅道:“表弟不仅出了主意,还将自己去岁新衣借我,我.….我实在推脱不得,心中又有几分好奇就就.….
裴霁云听完, 冷不防问:“姈姈, 数日未见, 你可有想我?"
赵雪梨一怔,自然是立马说:“想的,可是表兄总是太忙、不见人影,姈姈想也见不到。”
裴霁云语气淡然如水:“是吗?我见你胆子愈发大,已经形同男子一般成日在外玩得乐不思蜀了,怕是想不起表兄的。
赵雪梨心中一紧,小心翼翼道:“表兄,你冤枉姈姈了,我.…我哪有同男子一般成日在外玩耍?"
裴霁云眸色冷下几分,屋子里的轩窗虽然敞着,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近乎停滞了。
赵雪梨方才只是下意识为自己辩白,此刻被他这一眼看得脊背都发寒了,心中是真的又怕了起来。
她踌躇着走过去,同之前每一次一样双手不安地去揪裴霁云的衣袖,“表兄,姈姈再也不敢了,你——’
但这一次,裴雯云却没有任她施为,而是拂开她的手,动作并不重,但透着冷离。
赵雪梨一愣,手指僵在半空,求饶的话也就这么断在了嗓子眼。
他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地近乎淡漠,“我还有事,姈姈自便。
说完,抬腿便往外走。
赵雪梨眼泪珠子不受控制地坠了下来,忽然就心情报了,那些尚未出口的应对之策被这种心常冲击地七零八落,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工点活语,只能下意识往前跟了几步,便回地开口:“表兄,我一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你
她心乱如麻,半晌语不成句,不知道说什么挽留,只能下意识认错。
裴霁云的步伐没有丝毫停留,门扉再次打开又掩上,只不过这一次房中只剩下赵雪梨一人。
她还站在案几半米远的地方,哭得停不下来。
明明裴霁云没有说任何重话,也没有责罚她,仅仅只是拂开她的手,离开了静室,可雪梨就是心得厉害。
她僵在原地,手指蜷缩着, 窗棂罅隙之间吹来的风还带着落日余温,却怎么也吹不热赵雪梨宛如坠进冰水中的心。
在这之前,裴霁云生了气,还是会温和地笑,只不过问话字字珠现,雪梨泪眼婆娑哭了两声,他就会不再追究。
数年来,赵雪梨还从未见过他推开自己的模样。
几次犯错后得来的哄人经验似乎在此刻不太管用了。
赵雪梨哭一会儿后,心中越发难受,不仅没随着裴云的离开而止住,反倒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怎么也停不住了
心里的惶恐也逐渐撕成一个漫无边际的无底洞。
但裴霁云不在,没人会来哄她。
她难受之余,忍不住在心中细细思量起自己的错处,或者说,在表兄眼中,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难以饶恕的事情
女扮男装,混入书院,虽说是裴谏之主张的,可她半推半就来了,表兄定然看得出是她自己也想来的。
赵雪梨方才认错,也只是浮于表面,裴霁云显然并不满意。
她忽然又想到,会不会是自己近来犯的错太多,堆在一块儿让表兄厌烦了自己?
其实他若真的厌烦了自己,于雪梨而言反倒是一种另类的解脱。
现如今不管是嫁给江翊之,还是随着姜依逃离盛京,若是少了裴要云的纠镇,一定能顺杨许多,可与之相对的,雪梨又会生出诸多不便,她无法再领顿出府,也会回到以前被歌凌的日子,遇见事情了也无法再寻人解决
赵雪梨实在是感到无措极了。
她走到案几旁坐下,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件事该如何善了。
而另一边,裴霁云从静室出来,下了阁楼,被书院祭酒迎进一间敞亮堂屋。
堂中坐着十来个青年,都是被书院寄予厚望,只待礼部颁布春闱时间后下场的学子,也是二皇子所欲笼络之人。
裴霁云一走进去,学子们立时起身见礼。
二皇子则端坐在主位,笑着道:“霁云,就等你考校了。
不管二皇子在外的名声如何张扬,但在这群学子心中,他的声望倒是极好.
被圣上寄予厚望的皇子中,谁还能有他这般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公务繁忙之际,还带着昔年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亲自在春闱前对他们指点一二。
裴霁云在二皇子右侧坐下后,这群学子才纷纷落了座。
他道:“殿下文采裴然,考校一番已然足矣,又哪里还需要我再多言?"
皇子对待裴霁云十分温和,道:“霁云,你莫要推脱,在这些学子心中,你这个状元郎比可我厉害多了。"
裴霁云垂首,道一句“殿下过誉”,随后转眸看向这十来个紧张志忑的青年才俊,温和地开口:“诸位便就三物、秀士、审器三词谈一谈取士之道罢。
这个题目虽然较为酶涩,但在场的都是举子,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出处来自《十三经注疏》,又听裴舞云直言要他们谈取士之道,紧张的心瞬间舒展许多,不少人已经开始落笔答题。
但在场中有三位世家豪族出身的学子却暗中皱起了眉头。
但凡谈及取士之法,必然会涉及到权利的对撞博弈,寒门祈望广开通道,能跻身朝堂,而贵族把持着权势,自然希望严苛选拔。多多掣肘寒门学子。
圣上虽说不上多么明德治世,但也算一个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他自然不愿意看到朝中成了世家大族的一言堂,是以也同历代帝王一般重视科举,选拔寒门,。
可寒门若是起来了,必然会挤动瓜分原本属于世家的权力地位,这是贵族们万万不能忍受的,
此题看似简单,但若结合朝中局势,其实并不好答。
尤其对于寒门出身的的学子,这委实算得上一个陷阱了。
若应对之策利好寒门,必然会被世家不喜,但若利好朝中贵族,又会被寒门弃。
这三人细细思量一番,才缓慢下了笔.
没多时,便有学子停了笔。
二皇子见了,招上来看过两眼,又叫人下去,此后陆陆续续又看了数人的对策,虽然没说什么过多的评价,但从他微整的眉心便知,他其实是不太满意的。
裴霁云也默然不语,没有开口劝解。
二皇子放下手中墨卷,眸光在堂下一转,忽然道:“江公子,你将墨卷拿上来一观。
江翊之是满堂之中仅有的三个寒门之一,坐在最后,此刻听了二皇子所言,便起身将答卷呈送上去。
二皇子接过,垂眸一看,眉心都舒展不少,他道:
“霁云,你也瞧瞧。
裴霁云接过试纸,淡淡扫了一眼,见到一手上好的字迹。
答卷以取士如铸鼎,三物为足立其本开篇,并未直言阐述对策应利好于哪一方,通篇引经据典,用词讲究,富含深义,将平衡之术运用得极其巧妙。
二皇子既然叫裴霁云看一看,那便是较为满意的,想借他的口抬一抬江翊之的名声,好教他出什之路顺畅许多。
裴霁云似笑非笑搁下试纸,目光落在江翊之清俊的面容上,却是没有顺了二皇子的意,而是平静地评价:“左右权衡,平庸之术。
满堂一静。
众目睽睽之下被评一句平庸,江翊之面上涌出几分难堪。
二皇子亦是有几分愕然,他不动声色看了江翊之一眼,笑着道:“霁云聪慧惯了,可并非人人都有这般敏隽天资,你待他们便莫要太过严苛了。
裴霁云颔首,不置一词。
二皇子又道:“我观这篇策论在一众答卷中已然是上乘佳作。
而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摆手挥退江翊之。
时下科考是比较注重学子名声的,若是谁能得一句大儒夸赞,立时就能从名不见经传变得小有声望。
而谁若是得了一句贬词,也会瞬间一落千丈。
虽说二皇子又找补了回来,但裴霁云这一句平庸却是切切实实落在了江翊之身上,少不得惹人非议。
赵雪梨不知这里的暗潮涌动,她在静室呆坐许久,见天色都要黑了,还是没人来接自己,又坐立难安起来。
因为换回了女子衣裳,她不敢出了静室,只能静静等着。
但要她再换回那身男装,雪梨又不太敢,怕裴霁云骤然回来瞧见了,以为她屡教不改,故意同他作对她在门口踌躇着,忽然想到。
若是自己这身装扮被书院中的学子瞧见,定是会引起纷乱的。
作者有话说了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表兄.…是不是怕她被人发现,失了名节?
26、总说想我
书院坐落在景行山脚下,入夜后,寒意比盛京城中更甚。
窗外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啁啾不绝,将赵雪梨本就难以平静的心绪搅得愈发烦乱不堪。
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抬手将窗户紧紧关上。
屋内没有点灯,窗棂一合,仅有的微薄月光也被挡在了雕花窗纸之外。满室黑暗岑寂扑面而来,像一只狰狞恶兽,令人窒息生惧.
赵雪梨抱腿在门口坐下,恍然又回到了自己刚进侯府的那一年。
她不知道娘亲和淮北侯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进府后,淮北侯只让人将她仍在破旧的蘅芜院,任由她自生自灭。
荷关院之前也不知是住着哪位主子,不仅偏,而且久未打理,生了许多杂草,院子里有一口快要干润的枯井,院子门也有破损,每次被风一吹,就吱吱呀呀的叫,和井中的鸣鸣声交织在一起,十分可怖
她夜里害怕,时常是抱着腿蜷缩在床上哭。
甚至连哭也不敢大声,得捂着嘴,生怕招来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
直到后来裴霁云让人重新修葺了蘅关院,填了枯井,还搭上花架,院子虽然依旧不大,却日渐精致漂亮起来,府里的下人们再也不敢对她冷言冷语,雪梨也就慢慢地不再抱着眼哭。
此刻,她眼睛艰涩红肿,倒是没再哭,只不过很是落寞颓丧。
裴霁云忙完,回到静室推开门时,一低头,就看见楚楚可怜,无措地蹲在地上的赵雪梨。
她近来越发胆大妄为了,他是想要冷一冷她的。
此刻见她如此模样,也只是八风不动地道:“起来。
赵雪梨听见动静,抬眼见到他,连忙站起来,只不过腿脚发麻,站起身时有些跟跄,没稳住下意识拾手拉了下裴要云的衣袖
他没什么反应,可雪梨站稳后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地收回手,嘶哑着嗓子说:“表兄…我不是故意的。
裴霁云淡声:“走罢。
他转身向外走,赵雪梨连忙跟上。
夜里的书院内空无一人,两人一路无言走出去,惊蛰提着灯引路,也是莫不吭声。
这样冷凝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院门口,才被一道男声打破。
“赵雪梨!你死哪里去了!?怎么一
在门口等了许久的裴谏之从灰暗斑驳的阴影下走出来。
他下午将景行书院翻遍了,也没找到人,还疑心她是否出了什么事,但心里顾着她的名节,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着实将他焦躁烦闷得够呛。
在院门口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人。
裴谏之先是恼怒,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赵雪梨换回了女装,视线再往前一转,看清了她前方还有道十分熟悉的颀长身影。
濛濛灯光拉长了兄长身形,他的眸光淡淡警来,却如万顷之重,砸得裴谏之瞬间噤声。
他怔然,走过去唤了声大哥。
又见赵雪梨垂着头一言不发,意识到自己同她所做之事已经被兄长撞破,抿了报唇,主动开口揽下所有错误:“大哥,这件事是我的主意,赵雪梨是被迫的。
裴霁云转头上了马车,帘子落下,留下一句:“明日来书房领罚。”
赵雪梨站在马车边,看着晃动的车帘,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裴谏之走过来,道:“赵雪梨,你杵在那里做-"
惊蛰道:“小姐,夜里车马不好走,您快上车。"”
裴谏之的话被打断,眼睁睁看着赵雪梨上了兄长的马车。
他今日这件事到底做得不太合规矩,也不敢在兄长面前过多纠缠,但赵雪梨不坐他的马车,他索性也不坐了,而是让下人去猎场中牵了匹马,骑着回府。
马车之中,赵雪梨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再次认起了错。
“表兄,姈姈不该如此莽撞,做事不计后果,你.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良久,裴霁云才淡声问:“这是姈姈第几次同我说这般话?"
赵雪梨声音细若蚊蝇,“表兄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嗓子嘶哑得厉害,哽咽得近乎发不出声,裴霁云听了,却是又再没了回应。
马车轱辘向前,赵雪梨的心跟着七上八下,她被他冷漠的姿态弄得又想哭了,干涩的眼中再次溢出晶莹泪珠。
她想了想,又鸣咽着道,“表兄.…我下次再也不同谏之表弟出来鬼混了,我就在蘅芜院等着,你得空了就多来看看姈姈好不好?"
赵雪梨边说,边将手摸过去,跌跌撞撞碰到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掌。”表见、你这些日子太忙,我想你,却总见不到,读之表弟之前多次道过我出府,我全然拒绝了,今日一今日实在是有些德网,才半推半就同他来了这里…我用时来曾多想,方才见表兄真的气了,才生出许多后的,始岭是一个年阁女子,而书院之中尽是
男子,尽管我扮成了男子模样,可也无法保证不出纰漏
裴霁云没有再排斥雪梨的触碰,只是静静听着她带着哭腔的解释之语
赵雪梨碰到他温热的手指,心里安定了许多,继续诚展地认错:"一表兄,姈姈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同谏之表弟胡闹的…,你能不能…能不能理理我?
她说完话后,过了会儿,裴霁云才缓缓开口:“姈姈。“
他叫她,声音没有太大起伏,让赵雪梨分不清他是否还在生气,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裴霁云道:“最后一次。
赵雪梨那颗提起的心还没彻底松下去,裴霁云便不徐不疾地继续道:“再有下次,表兄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让姈姈长些教训。
赵雪梨听了这威胁,身子一顿,讲话都有几分僵硬:“表兄,晓得了。
裴霁云反握住她的手,揉捏了一下,忽然又问:“姈姈总说想我,却见不到我,可是在怪我?"
赵雪梨哪里敢怪他,连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道:“表兄,我怎么会怪你你得了空能多来蘅芜院看看,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裴霁云静默须臾,握住她的手终于将人拉进怀中。
赵雪梨嗅着那股清冽的松雾香,寒凉了半日的身子在他怀里逐渐暖和了起来
裴霁云靠在车璧,触到她温凉滑腻宛如资玉的肌肤,有些难以忍受,
他对赵雪梨一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欲望,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凝视她,触碰她,占有她,
在最初意识到这点时,裴霁云是有几分难以置信的,他多次避开赵雪梨,甚至直接在外办公,十天半个月才回府一次。
可一段时间不见,那种欲望就会如同瘾症发作了一般想得格外厉害。
只有顺从本能驱使接近她,触摸她,同她肌肤相亲,那种难耐才可以得到片刻缓解
裴霁云伸手扣住她的下颌,俯身亲她。
香软柔嫩之余,还有些成湿。
他想起方才在静室之中,赵雪梨红肿水润的双眼,嘶哑到近乎听不清的嗓音。
她一定独自哭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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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雪梨从他怀里抬起头,“表兄,你明日不在府里吗?"
裴霁云捏着她的手把玩,道:“近日刑部有桩案子,陛下令我督办,许是要十来天后才能回府了。
赵雪梨听见刑部二字,心思微动,有些可怜地道:“那我岂不是有半个月都见不到表兄了?"
裴霁云沉默着没说话。
赵雪梨讨好地凑上去亲他,他往后靠,让出身位,垂了眸子,由着她亲。
马车中的空气都逐渐温热了起来,泛着暖昧粘稠的情调。
赵雪梨亲了半晌才停下,喘着气惴惴不安地问:“表兄…姈姈要是想你了,该怎么办?”
裴霁云轻叹一声:“那你要如何?"
赵雪梨道:“表兄.….可否让唤云带我去见你?”
她像是生怕他误会,又连忙补充一句:“绝不打扰表兄办公,只是远远看一眼姈就很知足了。"
裴霁云一顿,突然温和地笑了出来。
他大手扣住赵雪梨的腰肢,力道有些重,将她牢牢钉在怀里,语气却忽然就变得柔软,“姈姈,若是你想,可直接让唤云领着来刑部见我。
赵雪梨没想到他对于这件事如此好说话。
正要言谢之际,又听他笑着道:“只不过刑部里面全是朝廷重犯,受了严刑拷打,戾气和血腥气都很重,姈姈不怕被吓到吗?"
赵雪梨恭维道:“有表兄在,我不怕。
裴霁云笑了笑,扣在她腰上的手逐渐收紧,“你总是胆大的。
赵雪梨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又说自己胆大,方才便说她胆大妄为,此刻又如此说,
难道表兄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了吗?
若是白日里,赵雪梨方才还真不歌同裴察云提起去刑部见他之事,但是此刻是在漆果一片的马车中,他便是再如问厉害,晚上也是看不见人的,雪梨方才言辞之间并不心虚,也没有磕磕绊鲜,她认为无论如间,也不该被他察觉出异样的。
但裴霁云这个人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一字一句通常都有深意。
或许表兄只是觉得她态度有异?
在此之前,他也时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府,可是她从未提过要去见他。今日忽然提起,惹他生了疑也是正常。
她虽然想要自己和娘亲的路引文书,却也不是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之人,若是宋晏辞让自己救的那人真是罪大恶极,雪梨是万万不会管的,。
甚至就算那人看起来是无辜的,赵雪梨都不是很想插手,她如此做,只是要作出样子拖一拖宋要辞,若是能顺着刑部那人知道宋爱辞的身份就好了,她就不会再如此被动。
此刻赵雪梨对这句话不敢反驳,也不敢应和,只是转了话头,道:“表兄,我身上这件衣裳是你亲自挑的吗?好漂亮,是姈姈最喜欢的颜色款式。”
裴霁云手指就隔着这件襦裙贴着她的腰,近乎将她那截窄小腰肢全部掌控,他也没再为难雪梨,而是顺着道:“是南泽朝贡的流莹锦,陛下赐了我一匹,昨日才做成成衣送来。
赵雪梨又是连连道谢,裴霁云笑着,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寒凉之色。
27、商议
惊蛰驾车十分娴熟轻巧,马车奔驰得极快,却仍然四平八稳,不偏不倚,赵雪梨坐在里面都没怎么摇晃过。
裴霁云搂着她,就没再放她下去。
赵雪梨窝在他的怀里,哭了半天,此刻情绪一缓和,精神松弛了下来,浑身又被抱得暖洋洋的,上下眼皮就不免打起了架.
在将睡未睡之际,她忽然听见车外有马儿疾驰的声音,与此同时,裴谏之的声音在风中若隐若现。
“大哥,这件事是我糊涂了,同赵雪梨属实无关,你不要罚她。
赵雪梨一怔,没想到裴谏之策马扬鞭追上来后还在给她说情,困意都消散一些。
她觉得有些奇怪,裴谏之这个人张扬恶劣惯了,没将事情都栽她头上就算极好,又怎么还会坚持不懈地给她说情?
裴霁云有一搭没一搭摁着赵雪梨的手心,半晌都没出声,
车内还是维持着之前的沉寂,只不过马儿的嘶鸣声越发近了
没过一会儿,裴谏之的声音隔着呼啸夜风和厚重车窗再次传来:“大哥,你听见了吗?"
裴霁云笑了下,低头问赵雪梨:“你同谏之的关系何时这般密切了?"
“没有,没有。”赵雪梨觉得太冤枉了,连忙摇头,“我同他才不亲密。
话了,她又想起前些日子受到的磋磨,小声告状道:“表兄,上次我在二皇子府中被谏之表弟救起后,就一直被他拿着救命之恩使唤欺负,这一次,你罚他禁足好不好?"
裴霁云未置可否地嗯了声。
赵雪梨咬了咬唇,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裴谏之许是意识到兄长生了气,故意不理他,此后马蹄声虽然没有远离,但他也沉默着没再出声,
抵达侯府已然到了下半夜,京中有金吾卫巡逻宵禁,见到了裴霁云的马车,连盘问都不曾有,径直便放了行。
赵雪梨跟在裴雯云身后下马车时,见到率先翻身下马,立在浓稠夜色中的裴谏之。
他被寥寥寒星和濛濛月光拉长了身形,像一柄锋利挺直的剑,只不过此刻剑身收在了剑鞘中,少了锋芒锐利。
裴谏之拾步走过来,先是看了赵雪梨一眼,而后对兄长道:“大哥,我自愿领罚,但这件事确实同她无关,你也知道的,赵雪梨这个女人一贯胆小如鼠,若是没有我的逼迫,又哪里敢混讲书院去?
明明他是在给自己求情,但不知为何,赵雪梨听他说完这些,脊背都有些微微发寒了。
她忐忑地看了眼裴霁云,小声道:“谏之表弟,你不要多想,表兄极好,不曾责怪过我。
裴谏之一顿,“你嗓子怎么了?"
赵雪梨张了张嘴,还没解释,就听裴霁云淡声道:“谏之,你性子跳脱,不受管束,明日收拾一番,后日去羽林军中领个军职历练一番。
裴谏之僵住,下意识推拒道:“大哥,我不
裴霁云似笑非笑,“你拿自己当三岁幼童?到了如今,还不明白权势地位女人都要靠自己争夺吗?"
裴谏之被训得面色一红,“大哥,我可没想什么权势女人….裴霁云颔首,没有强求,而是又给出另一种快择,“你若不想去,便留在府中好生养养性子,来年听祖母的话,娶个夫人,延绵子嗣,也是极好。裴谏之一听这话就蹙眉头,“我…大哥尚未成亲,如何能轮得到我?"裴霁云笑了笑,“若是哪一日你手中权势大过祖母父亲,也大过兄长,再说这番话许是才会有人听,也才有用。他的语气温和而包容,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一个为弟弟考量的宽和兄长,但是他说出的话语却治恰相反,像料峭的倒春寒,裹着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的冷意,令装读之霎那间就梗住,再也找不出一丁点的推脱之语。夜风习习,将赵雪梨浑身暖意都一点点吹散了,她瑟缩着身子,看见裴谏之默然片刻,而后垂首闷声道:"…我知道了,大哥。"
她察觉到裴谏之朝自己投来的若有若无的视线
他嘴唇翕合,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迟钝如赵雪梨,也听懂了裴霁云方才的言外之意。
他只给裴谏之两个选择,要么规规矩矩去军中领个职,凭借着自己往上爬,挣出一片天,到那时想要什么都自己争夺,要么就听从府中安排,娶妻生子,做个闲散贵公子
赵雪梨一点也不可怜他,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欺凌,她对裴谏之是生了恨的,如果他一直欺负她,她反倒能心安理得地恨他,可自打经历了明湖落水一事,这种恨又逐渐变了味道
这个她一直心存记恨的人,忽然间就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赵雪梨倒是有几分不知如何是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此后裴谏之被裴霁云安排进了羽林军中,必然不会再如现在般游于好闲,无所事事,逮着她欺负。
雪梨也不用再感到为难和纠结。
至此,这场闹剧好似草草收了场。
赵雪梨回到蘅芜院的第二日,早上同老夫人请了安,便无所事事地在院子中晒起了太阳。
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赵雪梨有一半时间都是这般百无聊赖地躺着。
到了午时,倚绣阁果真来了许多人,各式各样的女子衣裙让赵雪梨挑花了眼。
但也只忙碌了那么一会儿,待到那群人走后,她便又悠闲起来。
赵雪梨原本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到自己同娘亲逃跑,没成想到了第三日,她同老夫人请安时就被打破了。
老夫人罕见地拉着她的手,面容忧虑道:“谏之这孩子,天没亮就出府去羽林卫衙署了,那个地方忙得厉害,怕是三五天都见不到人的。
“霁云自己便忙得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如今谏之也是如此,我心里不舍,但孩子们大了,有青云之志,我这个做祖母的总不好泼冷水。
赵雪梨安静听着。
老夫人并不反对裴谏之进羽林卫,那毕竟是皇帝的禁卫军,盛京中人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去的地方。
只不过侯府子嗣少,两位公子都不回府,如此一来,偌大的宅显得格外冷清了。
老夫人年纪大了,正是含饴弄孙,纵享天伦的时候。奈何府里的男子们,一个比一个不着家。
她叹出口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旧事重提:“也不知是否从前太拘着他们了,一个个的竟然连通房都不收用,谁家男子到了这个岁数还没尝过女人滋味的?旁人若是知道了定然发笑。
赵雪梨眼观鼻,鼻观心,跟个鹌鹑似的,恨不能立马消失不见。
“姈姈。”老夫人突然叫她。
赵雪梨以为老夫人还是要念叨怎么给裴要云裴谏之选通房的事,没成想她却是说:"你年岁不小了,嫁衣可开始绣了?"
大缙朝婚嫁习俗之中,自来便有未婚女子给自己绣嫁衣、给男方绣新鞋的传统。
只不过女人们也并非都会针线活,有些笨手笨脚的可以花钱找绣娘。绝大多数的官宦富商小姐们也是不会亲自绣制的,她们选了样式,就去请绣娘,或是绣坊定做。
赵雪梨就没想过绣嫁衣,在青乐那时,她们家虽然并不富裕,但姜父事事紧着姜依和雪梨,她们的衣裳连破洞缝补都未曾有过。
到了淮北侯府,虽然雪梨日子过得不顺,但是也从未缝补过衣裳
是以雪梨长到现在,连针线都没拿过几次,又怎么可能会绣嫁衣?
其实细想起来,雪梨就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不免有些羞窘,小声道:
"老夫人….我不会女红.…"
老夫人一顿,随后才似想起赵雪梨是放养着长大的,感起了眉心道:“若是嫁给王公贵族,不会女红也不打紧,但….
她瞧着赵雪梨,停顿片刻,忽而道:“罢了罢了,好歹是在侯府中长大的,姈姈便去我院子里挑两个陪嫁丫醫罢。别的不消说,但女红和何候人这块儿,都是顶顶好子的。
赵雪梨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自己塞丫了,她下意识便拒绝道:
“这这老夫人我受之有愧.更何况,我也用不着丫"
老夫人却说:“给你了,你就收着。日后陪着你嫁出去,还可以帮着给你夫家开枝散叶。“
赵雪梨抿了抿唇,低头故作害羞道,“老夫人,离成婚还早着呢。"
老夫人关了笑,道:“我也不惠着,便格实活同你道品道,盛京中投责介多,可你出身不好,做不了正室,按替你相着了订书令史家,这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他家长子仪表学堂,年经有为,父母又是极好相外的性子,你家讨去。就是情长门,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子定然蒸蒸向上,和和满满。"赵雪梨即使早有猜想,还是止不住心脏骤跳了起来,她嗫嚅着嘴唇,“……江.…江家?"老夫人点头:“待到春闱,江家就会来府上提亲。"赵雪梨还处在心跳擂鼓的愣神之际,又听老夫人不咸不淡地补充,“此事无需告诉要云和谏之,免得他们也跟着操心。赵雪梨脸色一片绯红,垂下脑袋应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