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婆是武瞾》
1. 秋高气爽,麟儿降世
北雁南飞,秋高气爽。池上荷花已见凋零,园中秋菊却是争奇斗艳,天地间又换了一番意境。
天子驾临麟趾宫,探望怀胎已有九月的贵妃段氏。帝妃二人说未几句话,正殿便嚷嚷起来,却是贵妃肚里的龙胎到了时候,立即发动了。
消息风一般传到未央宫,何皇后不敢怠慢,立刻停了手上事务,传来轿辇,慌而不乱地到了麟趾宫。
“陛下。”
焦急的天子正在廊下度步,听见皇后来了,也只是抬手虚扶:“皇后免礼吧。”
何皇后起身,四下看了看,见麟趾宫上下行止有序,段贵妃的心腹女官赤玉正在产房门口指挥若定,心下松了口气。
贵妃出身将门,乃是英国公次女。
半年前北边鞑靼叩关,天子钦点英国公为将,领大军三万支援北疆,与大同都司五万大军合兵一处,与贼战于阴山之麓。
且不说皇后膝下已有嫡长子傍身,即便皇后尚无子嗣,在这等敏感时刻,也得全力保证段贵妃的安全。
若是段贵妃生产时出了意外,天子为安抚远在边关的将士,必然要迁怒她这个中宫皇后。
到那时若要推脱全不知情,只会更加被天子厌弃。
如今有赤玉指挥若定,皇后自然不会胡乱插手,只是喊来另一个穿女官服侍的询问:“贵妃进去多久了?产道可是开了?稳婆怎么说?本宫特地带了一支百年老参,你让人送进去,以备不时之需。”
那女官正是赤玉的副手琼枝,也是见过大场面的。
面对皇后的询问和吩咐,琼枝不慌不忙,一一应对。最后接过装参的匣子,快步走到内室门□□给了赤玉。
“皇后娘娘给的,百年老参。”
赤玉朝着皇后的方向行了个礼,转身进了产房,把匣子往门口的暗厨里一塞,便又回到原处,继续看着进出有序的宫娥。
人参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且不说每隔三年朝鲜、安南等小国进贡时,随行的使团会带来大量山参、灵芝、何首乌售卖。大魏也有以采参为业的商人,足迹遍布东北与天山。
不过年份久远的好参终究有限,这几年越发稀少,价钱已经从三两白银一斤,涨到了二十多两。且看架势,还有继续上涨的苗头。
皇后肯拿出自家收藏的百年山参,心意已经表达得足够了。她知道贵妃这边不会用她的,麟趾宫的人也知道皇后知道他们不会用。
有些事情,只需要彼此心知肚明,让对方知道自己无意为敌的态度就够了。
女子生产本就不易,段贵妃又是头一胎,自然更加艰难。皇后得到消息时不过巳时过半,不知不觉便等到了夕阳西下。
忽然,一个穿着碧色罗衫的宫娥从里面出来,对赤玉道:“赤玉姑姑,娘娘饿了,稳婆让送两碗汤面进去。”
赤玉便点了一个年长的宫女,叫她去小厨房要两碗汤面,又问那小宫娥:“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姑姑料事如神。”小宫娥笑道,“娘娘还说了,她这是头一胎,自然艰难,还不知道耗到什么时候呢。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先回太极宫理政。”
说完她又行了个礼,便掀开帘子回了内室。
赤玉快步走到天子面前,把段贵妃的意思传达了。天子沉吟了片刻,对皇后道:“朕前朝还有政务,这里便托付给皇后了。”
“陛下放心,有妾身在此,绝对无人造次。”皇后说得斩钉截铁。
天子相信皇后的手段,便点了点头,起驾回宫去了。
小厨房给贵妃做汤面时,自然也不能忘了皇后,立刻做了些可口的糕点送上,并换了新的茶水。
皇后等了这么久,也的确是饿了,随意拣了两块糕点果腹,又喝了半盏茶水便不动了。
倒不是她信不过麟趾宫的小厨房,而是毕竟在别人的宫室里,半路去传官房到底好说不好听。
为了不弄出内急,皇后只好尽量忍着。
贴身女官翡翠心疼她,低声劝道:“娘娘,您再用些吧。贵妃那里,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呢。”
皇后摇了摇头,问道:“本宫生大郎的时候,耗了多久来着?”
翡翠更加心疼,感慨道:“娘娘那时整整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大皇子生出来。好在大皇子孝顺,您的苦没白受。”
“是呀。做娘的,求的不就是个儿女孝顺吗?”想到已经入学的儿子,皇后脸上露出慈爱欢喜的笑容,真个是有子万事足。
忽然,她神色一顿,又问道:“对了,二郎今年也有四岁了,眼见翻过年去便要入崇文馆读书,荀充仪那边准备了吗?”
荀充仪便是二皇子之母,居长杨宫正殿。
她出身清流世家,从她曾祖父那辈算起,到她同辈的兄弟这里,一共出了二十三个进士,举人秀才无数,可谓是书香门第,支脉繁盛。
大概是从小书读多了,荀充仪为人颇为清高自许,自入宫以来,就不与后妃们交集。就连对皇后这个中宫之主,她也是贴着礼仪给予尊重,多的一分都没有。
皇后又不是泥捏的,自然会有脾气。被一个妾妃爱搭不理的,她心里能痛快才怪呢。
因而,长杨宫也就是日常份例不缺,但想要多余的东西,那是一分没有。
——你贴着礼数给我尊重,我也贴着份例给你待遇,想来你如此恪守礼节,是不会有意见的。
对荀充仪本人尚且如此,连带着对其所出的二皇子,皇后自然也不会过多上心。
便是天子问起来,皇后也有应对:荀充仪对中宫的态度有目共睹,对二皇子又护得跟眼珠子一样。说到底她才是二皇子的生母,臣妾便是皇后也不好管得太多,以免荀充仪多想。
若不是今日因缘际会,皇后忽然想起二皇子将至学龄,只怕也想不起问一句。
翡翠道:“昨日臣整理了命妇申请入宫的牌子,荀充仪的母亲楼夫人赫然在列。”
皇后闻言,瞬间了然,微微皱眉道:“楼夫人本月十六已经入宫拜见过一次,怎么下月初二还要来?”
翡翠立刻道:“本朝最是忌讳内宫与前朝勾连,楼夫人做为外命妇,如此频繁出入禁宫,着实不大妥当。不如先把她的牌子驳回去?”
见皇后点头,翡翠脸上笑容更胜,推着一碟荷花酥再次劝膳,“娘娘,这荷花酥做得倒还精巧,您就再用两块吧。”
“好了,你不必劝了,本宫不饿。”
皇后坚持,翡翠也不好多劝,只能暗暗祈祷段贵妃快点生了。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消失在了地平线,宦奴们把檐下的羊角风灯一一点亮。未央宫留守的人也送来了厚实的披风,给皇后御寒。
麟趾宫这边自然也有准备,但未央宫自己送来了,也就用不着他们去讨嫌了。
忽然,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皇后精神一振,扶着翡翠的手就站了起来。
“是不是生了?皇嗣如何?贵妃如何?是男是女?”皇后快步走到门口,一叠声地问。
赤玉俯身行了个礼,笑眯眯地劝道:“娘娘稍安勿躁,产房污秽,莫要染了娘娘凤体。等里面收拾好了,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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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自然会把皇嗣抱出来给您看的。”
皇后脚步一顿,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笑着夸赞赤玉:“怪不得贵妃走到哪里都带着你。好丫头,真是个贴心人,换了我也离不得你呀。”
“娘娘谬赞了。”赤玉刚谦虚了一句,翡翠就已经把一锭五两的小元宝塞了过来:“赤玉姐姐,这是娘娘赏你的。”
赤玉看了皇后一眼,见对方只是面露赞赏,便从容接过了赏赐,再拜道:“多谢皇后娘娘赏。”
大约过了一炷香,一个挽着窄袖,包着头巾的妇人,抱着一个大红绣麒麟的襁褓走了出来。
一看见襁褓的颜色,皇后就知道,贵妃生了一个皇子。
她心中暗暗一叹,忙又打起精神来,欢喜道:“这就是三郎了吧?快抱过来,让本宫瞧瞧。”
稳婆喜气洋洋地行了礼,口中道:“奴婢替三皇子给皇后娘娘请安了。”说完就抱着孩子凑了过来,轻轻掀开襁褓的一角。
皇后低头一看,刚出生的孩子红彤彤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一只红润润的小拳头杵在颊边,看起来又可爱又乖巧。
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仿佛是确定了皇后的方向有人一般,目光就这么定在了那处。
作为母亲,皇后明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几乎没有视力,还是忍不住惊奇:“这孩子可真机灵,仿佛能看见我一样。”
赤玉奉承道:“这是小皇子心有感应,知道是母后在看着他呢。”
如今贵妃不在,他们这些人为了小皇子好,当然要捡着好话说。
皇后不禁欢喜,催促稳婆:“快抱回去,这么小个人儿,可经不起一点风吹。”
她整了整身上的披风,对赤玉道:“贵妃刚刚生产,想必是累极了,本宫就不进去打扰了。你和贵妃说,让她月子里好生将养,外头一切都有本宫在。”
“是,臣代贵妃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点了点头,又道:“泌阳候夫人昨日递了牌子来,请求下月初二入宫探望贵妃。不想贵妃今日便生产了,本宫便破个例,宣召段夫人明日便入宫,陪贵妃说话。”
赤玉闻言,更是感激不尽,连连拜谢。
安排好了麟趾宫的事,皇后便带着自己人扬长而去。赤玉彻底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本该躺在床上的贵妃却好好地站在那里,床上另躺了一个女子,穿着杨妃色的里衣,满头满脸都是汗。
两个稳婆正端了温水来,小心掀开被褥替她清理。床侧放了一个摇车,刚出生的三皇子,正安安生生躺在摇车里。
等稳婆们清理完,被琼枝领着统一从去了侧室听候安排,段贵妃才担忧地坐到了床畔,问道:“封姐姐,你怎么样?”
那女子微微一笑,带着少见的虚弱安抚道:“我没事。你知道的,我自幼习武,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得多。”
她扭头看了一眼摇车里的孩子,对段贵妃道:“日后这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请妹妹一定要善待他。”
贵妃立刻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劝道:“姐姐,留在宫里不好吗?陛下对你有真情,如今又有了这个孩子,你怎么忍心一走了之呢?”
那女子笑着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悠远,语气却十分坚定:“我生来便是遨游天地的鹰,做不来困守一隅的雀儿。如果当初,我知道他是天子,根本不会与他有更多交集。”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看了看摇车里的孩子,终究柔声请求道:“妹妹,让我再抱抱他吧,明天一早你就把他抱走,不必等我醒来了。”
2. 姐妹私话,父子相见
段贵妃轻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了起来,放在了那女子怀里。
女子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温柔,还带着几分初为人母的不知所措。她近乎虔诚地伸出双手接过孩子,心中骤然涌起一股不舍之情。
但再怎么不舍,还是要割舍。她不适合皇宫,却又不愿意让孩子跟着自己颠沛流离。
贵妃看出她的低落,忙喜悦道:“这孩子真是乖巧,一点都不闹人。”
那女子却道:“我倒是希望他不要那么乖巧。齐光妃嫔无数,日后注定有许多子女。若是他太过乖巧,难免被父亲忽略。”
说到这些,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贵妃是家中次女,上头有姐姐,下面有弟弟,父母虽然也疼爱她,却总是有意无意忽略她几分。
因而听闻此言,不由点了点头,心有戚戚道:“姐姐说得很是,太过乖巧,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很快又振作道:“不过姐姐放心,我会教他做个调皮捣蛋鬼的,最好是让陛下隔三差五就头疼一回。”
那女子露出感激的笑容,动情道:“沅湘妹妹。我封狐一辈子都感激你。”
“姐姐这是哪里话?也太生分了些。”段贵妃佯装不悦,“若真要这样说,封姐姐不但救过我,还对我全家都有恩,我岂不是得为你肝脑涂地了?”
封狐对上段贵妃灼灼的目光,不由自主便笑了出来。贵妃见她笑了,也露出欢喜的笑容。
随着门帘响动,琼枝用海棠式的镂花托盘端了一盅鸡汤进来,“两位娘娘,鸡汤来了。”
封狐正色道:“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喊我娘娘,我不是娘娘,也不做娘娘。”
琼枝看了贵妃一眼,见贵妃点了点头,便笑着改口:“夫人,您今日受了大罪,快喝点鸡汤补补吧。”
封狐这才满意,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在自己身侧,也不要人喂,自己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喝。
见贵妃和琼枝都满脸紧张,仿佛生怕她手一抖就把汤洒一身,还调侃道:“你们尽管把心放肚子里吧,我十五岁就跟着师傅跑江湖,身子骨强健得很。生个孩子而已,瞧把你们给紧张的。”
说话间半碗鸡汤已经下了肚,琼枝吃了一惊,忙道:“夫人慢些,这汤是刚盛出来的,烫得很。”
封狐得意道:“你来摸摸这碗再说话。”
琼枝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摸碗沿,竟是温热的,不由惊奇不已:“这是怎么回事?按理说鸡汤是烫的,这碗沿也该是烫的呀。”
贵妃道:“那就说明汤已经不烫了。”
说完又不由感慨:“你们这些跑江湖的,练的功夫和我们这些武勋世家果然不一样,内力竟有如此妙用。”
封狐笑了笑,不以为意:“各有所长罢了。若是到了战场上,还是你们家的功夫管用。”
女子生产到底伤身子,封狐此时的状态,远没有她自己预料的那样好。多说了这几句话,就不由自主涌起股疲惫之意。
贵妃见状,立刻道:“好了,你赶紧喝碗汤休息吧,坐月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封狐也不再逞强,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半碗鸡汤喝了,又让琼枝替她盛了一碗。
接连两碗鸡汤下肚,她才觉得孩子出来后骤然空落落的腹部煨贴了许多。
琼枝再要盛,但她摆手说不喝了,便也作罢,上前帮她把靠着的大迎枕拿出来,那边贵妃已经扶着她躺下了。
“孩子……”
“孩子你不用担心,我让奶娘时刻看着,如今什么都没有你休养身子要紧。”贵妃截断了她的话头,不让她再耗费精力。
封狐微微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没多久便睡熟了。
贵妃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外面有人通报,说是陛下来了。她着急忙慌地要去迎接,又被琼枝一把拉住。
“哎哟我的娘娘,您可是刚生产完,正坐月子呢,怎么能出去见风?”
贵妃一怔,才反应过来,除了少数知情人之外,所有人都觉得怀胎十月的是贵妃,今日生产的也是贵妃。
“对,对,本宫正坐月子呢。”贵妃哑然失笑,“那你就去请陛下进来吧。”
哪知话音刚落,帘子就被掀了起来,天子侧身而入,笑道:“不必你请,朕自己来了。”
琼枝见状,忙福了个身退了出去,并约束外间宫娥不许入内。
“好了,不必行礼了,朕还没迂腐到连坐月子的嫔妃也要计较礼数的地步。”天子调侃了一句,脚下已大步走到床边,俯身去看熟睡的一大一小。
片刻之后,他直起腰来,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道:“这孩子眉眼都生得像朕。”
段贵妃道:“陛下英武俊美,三郎像陛下还不好吗?将来讨王妃喜欢。”
天子失笑一声,目光复杂而眷恋地看着榻上略显狼狈的女子,自嘲道:“真遇上了那铁石心肠的,再好的姿色也不管用。”
一句话就把段贵妃堵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她哑然了片刻,索性转移了话题:“先前我和封姐姐说过,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叫重华。那时陛下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如今倒是给个准话,周岁之后入玉碟,肯不肯用这个名?”
其实她知道天子定然不会在名字上和封狐唱反调,此时旧话重提,真就是转移话题而已。
果然,天子连片刻都没有犹豫,立刻道:“用,怎么不用。他亲娘取的名字,养娘也整日巴巴念叨着,朕又何必做枉做小人呢?”
两人正说话呢,床上的婴儿忽然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贵妃忙招呼奶娘胡氏进来。
胡氏是天子亲自选的人,心腹中的心腹,对内情自然是知晓的。
她进来之后对刚生产的贵妃站在那里,床上躺着另外一个女子毫不惊讶,直接把醒来的孩子抱了起来,先摸了摸尿布,摸到了一手湿。
此时也不好再叫宫女进来帮忙,索性胡氏自己养过两个孩子了,经验丰富,左手抱着襁褓,右手就从摇车下层拽出一条折叠好的尿布给孩子换上。
换好尿布之后,她先把孩子放进摇车里,转身去门口盆架上的铜盆里洗了手,才又回来给孩子喂奶。
天子自不必说,人就是他选的,自然是早就考察过的。段贵妃冷眼看着,觉得真不愧是天子精挑细选的,这个胡氏做事委实妥帖。
等孩子吃饱喝足,胡氏又竖抱起来拍出奶嗝,才笑着询问:“陛下,娘娘,要不要抱抱三郎?”
很显然,胡氏已经进入了“三皇子乳母”的角色,开始在天子和贵妃面前,帮三皇子加深印象,巩固地位了。
偏这两位都没有察觉出胡氏的心思,只觉得胡氏能体察主子的心意。
天子当即便道:“朕来抱抱。”
他今年虽才二十五岁,却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三皇子重华是第五个。
大魏嬴氏起于西垂,曾与戎狄混居百年,难免沾染一些戎狄的习性,对于中原的某些礼仪不以为然。
其中就有“抱孙不抱子”。
西垂苦寒之地,连贵族也生存不易,每一个健康的新生儿都是很珍贵的。什么儿子孙子,心中着实喜爱时,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抱?
虽说大魏立国已近七十载,如今这位已经是第三代了,祖宗传下来的习性却仍未消退。
从嫡长子南征开始,每一个皇子、公主出生,天子都会亲手抱一抱,并亲吻孩子的额头,祝福他们长命百岁。
至于富贵荣华,对于皇族来说,本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不必找上苍祈求。
可当娇小又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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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的重华被小心翼翼放进他怀里那一刻,还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涌起,他的眼神一下子就柔软了。
毕竟,他对封狐的感情是真的不一样。
满宫后妃都是联姻,只有封狐是他在宫外自由恋爱的结果。
这个女子如风一般洒脱,如鹰一般昂扬,如藤一般坚韧,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
只可惜,他对封狐的吸引力好像不大够,哪怕两人已经有了孩子,对方还是不愿意为了他放弃自由,就像他不会为了封狐放弃江山一样。
以他对封狐的了解,对方离开之后,必然不会为他守身,遇到了合适的肯定会再嫁。
最终与封狐相守的人肯定不会是他,怀里这个孩子,就是对方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
天子轻轻叹了一声,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绪,咯咯一笑,忽然就对他伸出白嫩嫩的小手。
他下意识把自己的手也伸了过来,下一刻就被幼崽柔嫩而有力的爪爪紧紧握住。
贵妃趁机道:“当真是父子连心,三郎也知道是他父皇抱着他呢。”
“他才刚出生,能知道什么?”天子虽然这么说,但嘴角却已经要咧到后脑勺了,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胡氏也跟着敲边鼓,陪笑道:“奴婢奶过的孩子也不止一个了,三郎是最乖巧的一个。想来天潢贵胄,格外与众不同。”
这话虽是讨巧,却也是事实。
毕竟这孩子的芯子里,可是藏着一个受过社会毒打的成年人灵魂。能忍住羞耻吃奶,他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个能干大事的狠人了。真像小孩子一样随时随地哭闹,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了。
贵妃却是心中一动,连连“呸”了好几声,嗔怪道:“快别这么夸了。我听老人们说,小孩子精得很,是万万夸不得的。别看他如今乖乖巧巧的,若是听见你夸他,立刻就能闹翻天!”
胡氏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却不敢得罪她,只好先顺着贵妃的话头,虚虚在自己嘴上打了两下,谄笑道:“是有这种说法呢,还是娘娘记得牢。亏我还自诩是带过孩子的呢,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贵妃笑道:“胡夫人不必如此,人都有个记差的时候。陛下和本宫都知道你是妥帖人,日后照顾三郎,还是得靠你经验丰富呢。”
得了这话,胡氏就知道自己方才的反应没错,不由松了口气,“娘娘说哪里话?份内之事,奴婢自该尽心竭力。”
新生儿的听力在三米之内,且范围内极为敏锐,丁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重华就借着这个优势,光明正大听大人们说话来收集信息。可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有用的。
目前他只知道自己转世成了个皇子,至于是哪个朝代的?不知道。父亲是哪位皇帝?母亲又是哪位后妃?通通不知道。
只知道奶妈姓胡。
但这有什么用?
除非是像客氏和孙氏那样特别有名的,哪朝的史书上会特意记载一个奶妈?
不过,这辈子的娘对这辈子的爹称呼是“陛下”不是“皇上”,对奶娘的称呼也是“夫人”而非“嬷嬷”,就能判断出不是清朝了。
还好,还好,不用留影响颜值的发型了。
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他索性就把注意力放在了从睁开眼睛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眼前的软件身上。
说是软件,其实就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界面,上面只有五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字是“正在加载中”,标点符号就是一串“……”。
很显然,他这金手指来得虽然不迟,开启得却不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加载完毕,更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软件。
不过仔细想想,他莫名其妙就穿越到了古代社会,就算是再鸡肋的软件,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慰藉。
3. 父母商议,前程已定
app一直处于加载中,重华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还影响视线,就想着能不能隐藏一下,等加载完了再通知他?
这个念头才刚落下,右上角忽然多了一个按键,上面是个“—”,不就是电脑屏幕上的最小模式吗?
他试着用意念点了一下,眼前只有几个字和一个符号的屏幕立刻就缩了回去,变成了最下方的一个符号。
重华努力辨认了一番,上面的图标好像是个变形的“论”字,难道是个论坛?
这个猜测让他精神一振:如果真实论坛就好了,就算回不到新时代,也能通过论坛和现代人交流。哪怕是饮鸩止渴,也总比没有的强。
“这小子发什么愣呢?”天子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重华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投入到论坛上的心思太多了。
他这辈子是个皇子,如今又太小了,想要躲开身边的视线几乎是不可能的。
索性如今app还没加载完毕,他先努力忽略,认真应对新的生活吧。
心里拿定了主意,重华就努力睁着眼睛,想要看一看自己这辈子的爹长啥样,从而判断一下自己的颜值。
奈何婴儿的视力实在不支持这项运动,不但“鼠目寸光”,影像还全是黑白的,而且看起来十分怪异。
他担心了一会儿自己的视力问题,就猛然想起初中时上的生物课和物理课:初生婴儿眼中的世界,不但是黑白的,还是镜像颠倒的。
看什么都怪异就对了,若是看什么都正常,才是眼睛出问题了呢。
围观的三个大人可不知道婴儿的纠结,他们只看得见重华努力扑腾着身子往前凑。
而他前面有什么呢?
有抱着他的亲爹嬴齐光。
“你们快看,这孩子真是和朕亲近。”不明就里的亲爹惊喜极了,迫不及待地找人炫耀。
贵妃和胡氏自然不会给他泼冷水,纷纷顺着他的话附和。
胡氏脑子不笨,方才贵妃借了老人们的话,她立刻就依样画葫芦,啧啧称赞道:“怪道老人们常说,有些孩子是西王母座下的仙童。因父母前世积德行善,这辈子特意派了这个仙童来,给父母送福报的。”
“看来是陛下和封姐姐前世积德,叫我这辈子也跟着沾光。”贵妃立刻跟上。
胡氏忙道:“娘娘且别这么说,您和三郎能有这么大的缘分,必然也是前世修来的善德。这些仙童可干净着呢,不是那个人,别想来沾边。”
虽然贵妃可能不在意,但胡氏知道,自己不能也不当回事。无论是为了三郎的日后,还是为了她自己好当差,贵妃这个直属的主子之一必须奉承到了。
果然她话音还未落,就见贵妃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天子更是听得心花怒放,连连道:“胡氏说得不错,咱们都有善德。”
不想因过于激动,声音大了些,沉睡的封狐立刻惊醒,一双凤眼凌厉地看了过来。待看见天子和贵妃,她才松了口气。
这种近乎本能的反应,看得天子心头一酸:已经这么久了,她在这皇宫里,竟是还不能彻底放下警惕吗?
原本他对封狐一心想要在孩子落生后离去,还有几分怨怼。但此时却忽然就想通了:翱翔天空的鹰隼,本就不该被困在笼子里。那些被硬生生熬去野性的鹰,虽然看着仍旧威风,实际上却早就做不成天空之主了。
念头通达之后,天子洒然一笑,主动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和孩子。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孩子的娘,拼死拼活给我生的,我总不能权当没那回事吧?”
封狐道:“我生他是自己乐意,不必你感激我。只要你……”
“我知道,你放心。”嬴齐光打断了她的话头,自己说了出来,“你先好好坐月子,把身子养好了,才能不耽误日后闯荡江湖。我这辈子是做不成侠客赵昇了,你能继续做侠女封狐,也好。”
见他说得真诚,封狐暗暗心下一松,说:“等这孩子七岁以后,我会回来看他的。”
七岁,正是武道启蒙的好时候。
天子一时觉得这女人真是狠心,除此之外竟是不准备与这孩子再有任何交集;一时又觉得,这才是侠女封狐,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会拖泥带水。
封狐道:“日后这孩子就只有沅湘一个母亲,你们别告诉还有我这个娘。等我回来看他时,就说我是他师傅,专门教他武功的。”
她虽然才二十岁,却已经是个有五年经验老江湖了,什么奇葩事都见过了。
一个孩子若是有两个母亲,哪怕这两个母亲之间的关系再好,也难免让孩子无所适从。
也是因为有这个孩子的存在,两个母亲都付出了真心,只要孩子和其中一个更亲近,另一个心里难免就会发酸。
人的感情是不可控制的,封狐也不想赌。
为了孩子好,也为了好姐妹段沅湘,她必须狠心做出抉择。
段贵妃却不明白,不解道:“封姐姐,我不是那等不容人的。再说这是你亲生的孩子,怎么忍心长久不见呢?”
封狐笑了笑,说:“你就当他是借着我的肚子生出来的,其实还是你的孩子好了。若是你不愿意,我就把他带走,母子二人遨游江湖,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话虽如此,但江湖生活又岂是那么好过的?
她自己是习惯了漂泊,不甘心被束缚。若非万不得已,又哪里舍得自己的孩子也跟着一起颠沛流离?
天子怀里的重华竖起了耳朵,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原来刚才那个不是我娘?这个才是?原来我娘是个侠女?难道这是个武侠世界?那我以后岂不是能飞檐走壁了?
人类对飞翔的追求是刻在骨子里的,虽然重华做过飞机,但坐飞机哪里比得上自己飞?
想想看,飞机因为天气原因不得不延误,空乘人员连连道歉。他提着行礼大手一挥,豪迈道:“不必了,我自己飞过去。”
那种场景,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他赶紧“啊”里两声显示存在感:亲娘啊,不要犹豫,带我去闯荡江湖吧!
很可惜,由于年纪太小,没有表决资格,他的意见直接被三个大人无视了。
段贵妃立刻惊道:“那怎么能行呢?他还这么小,怎受得起颠簸之苦?”
重华:“啊啊~”
——没关系,为了逍遥江湖,这点苦可以忍。
段贵妃心疼地看着他说:“小孩子身子娇嫩,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生病。宫里有御医守着,宫外有什么呢?”
重华:“啊啊~”
——没关系,每一本武侠小说里,都会有一个脾气古怪的神医,说不定我还能多学一门技能呢。还有内力这种神奇的东西,简直包治百病好伐?
由于语言不通,他的意见再次被无视。
贵妃是越说越有气势,断然道:“就算你不肯把他给我做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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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我外甥。你爱做侠女,我是管不了你,却绝不允许我外甥也跟着你去受苦!”
封狐道:“那你就听我的,就当他是你生的,日后我来给他做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算是他回归我门下了。 ”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段贵妃若再要推辞,就显得生分了,只好点头应允。
至于天子,他早就想通了自己留不住封狐,对她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不觉得奇怪。
“既然你们两个都同意,那就这样吧。日后三皇子重华,便是贵妃段氏所出了。”
一直被忽视的重华气笑了:所以,根本没有想过问我的意见是吧?
他要抗议,用婴儿仅有的方式抗议。
“呜哇哇哇哇……”
方才还乖巧不已的三皇子,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而且怎么哄都哄不好。
一对半父母都急得团团转,胡氏一边哄孩子,一边自责道:“都怪奴婢先前多嘴,想是真叫三郎听到了,就闹了起来。哦,哦,三郎乖,不哭,不哭哦……”
重华实在不好意思过于为难一个打工的,也明白如今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更改变不了那三人的想法,慢慢的也就随着胡氏的拍哄止住了哭声。
小孩子的身体着实弱,只是哭了这么一气,他就累得直打呵欠,根本就阻挡不住睡意的侵袭,很快就会周公去了。
“睡着了。”天子松了口气,低声对两人道。
段贵妃道:“那就别再打扰他了,叫他睡吧。”
正要让胡氏把孩子抱下去,封狐忽然道:“今晚就让他在我身边睡吧,明天一早再抱走,往后也别再让我见他了。”
帝妃二人便明白,她是要做最后的告别,自然无有不允。
天子对贵妃说:“皇后已经下了懿旨,特准你姐姐明日入宫探望,你这里也要早做准备。”
“陛下放心,早有准备,几个稳婆已经把侧间布置好了。只是要委屈封姐姐,在侧间做月子了。”
封狐浑不在意道:“这宫里吃住都是好东西,便是耳房也比我从前住的好,更何况是侧间,有什么委屈的?”
她要真在意这些,也就不会果断舍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了。
名义上贵妃刚刚生产,天子不好留宿,叮嘱完之后便带着人离去了。
封狐便道:“我歇了这一气,体力也差不多恢复了。趁现在就挪过去,省得明日手忙脚乱。”
这件事十分隐秘,莫说是段贵妃的亲姐姐,便是段贵妃的亲娘也不知内情,只以为自家女儿是真的怀了身孕。
自古皇家秘事多,外人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原本英国公去了边关,其夫人并两个儿子都跟了去,嫔妃怀胎八月之后可让母亲入宫的事顺利就免去了。
哪知道皇后实在贤惠,竟然为了贵妃破了初二、十六才许嫔妃亲眷入宫的规矩。如今少不得要他们忙乱一些,省得饺子张嘴——露馅了。
段贵妃到底担心她的身体,并不让她下床,而是叫来了几个稳婆,一人拽着褥子的一角,连人带被褥都挪了过去。
她还振振有词:“你如今可是特殊时期,不能进凉被窝。”
封狐为了让她放心,也只能忍着别扭任她施为了。
至于重华,当然是被奶娘胡氏抱过去的。
带小皇子一起挪移,四个稳婆自问没那么大本事,更没那么大胆子。
4. 母子分别,姐妹相见
将封狐在正殿的侧室安置好,贵妃就嘱咐她好生修养,别的什么都别想,万事都有她在呢。
“就算封姐姐信不过我的手段,总得相信陛下吧?”贵妃道,“皇宫说白了还是陛下的地盘,只要他有心,便是皇后也休想察觉分毫。”
封狐笑道:“好妹妹,我怎么不信你?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你只知道你担心我,焉知我也担心你呢?”
贵妃闻言不由一笑,“那姐姐歇着,我就先走了。”
说完又把胡氏叫到门外,仔细叮嘱了几句,叫她除了进来喂奶和换尿布之外,今晚尽量不要打扰封狐母子相聚。
胡氏连连点头表示明白,这一夜就在外间打地铺,除了半夜喂奶换尿布之外,果然不曾进去一次。
等到夜深人静时,封狐悄然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进怀里,翻开枕头,从里面掏出一枚比拇指粗点有限的小瓶子。瓶塞是软木的,拔开之后便有一股苦涩的清香流泻出来。
封狐不敢耽搁,怕散了药性,立即把里面的一刻黄豆大小的药丸倒出来,塞进了怀中婴儿嘴里。
此时重华睡得最熟,一切都由本能趋势。察觉到一股苦味进了嘴,他立刻就要吐出来。
奈何嘴巴被捏住了,那药丸又是入口即化,大量口水因苦涩分泌出来,带着那药丸的汁液就顺着惯性滑进了喉咙里,再吐不出来了。
见他睡梦里还皱眉抿嘴的,显然极为抗拒,封狐忍不住低声笑骂:“臭小子真是不是好歹,这好东西五十年也出不了一粒,本是留给我自用的,如今便宜你了。”
说完又忍不住叹了一声,柔声道:“孩子,你别怪娘。行走江湖不是那么容易的,这皇宫我又实在住不惯。就当咱们娘俩缘分稀薄吧。”
她明知刚出生的婴儿什么都听不懂,却还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与其说是说给孩子听的,不如说是在劝她自己。
絮叨了好半晌,眼见孩子眉头又一皱,似是有醒来的趋势,封狐连忙止住了声音,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等他再次睡得安稳了,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身侧。
这一夜,封狐都没怎么睡。
直到外面天色渐亮,她听见外间轻巧的脚步声逐渐繁杂,听见有人低声和门口的胡氏说话,就知道自己该睡熟了。
于是她就平躺着闭上了眼睛,控制着呼吸逐渐平稳。
片刻之后,门帘被掀开,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过来,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把睡在她身侧的孩子宝抱走了。
随着脚步声远去,封狐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悄然没进鬓角。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
又过了半个时辰,琼枝进来将她喊醒,端了一碗鸡汤面来:“夫人,该用膳了。月子里可饿不得。”
虽说琼枝是第一次照顾生产后的妇人,但宫中司药局里有经验的女医多得是。众人都以为怀孕的是贵妃,自然不敢怠慢,各类注意事项都说了个齐全。
怎么伺候产妇做月子,自然也在其中。
封狐今日显得有些沉默,道了声谢便自己接过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琼枝见状忙劝道:“夫人,不可吃得太急,容易伤了肠胃。”
她也很听劝,吃面的速度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琼枝满脸笑意地看着她吃完一碗,笑道:“小厨房还做了鱼汤,这会儿应该已经做好了,臣给夫人端一碗去。”
见封狐点头,她就拿着空碗出去了。等再回来时,那荷花样式的镂空雕漆茶盘上,就换成了一碗热腾腾的鱼汤。
鱼汤以鲜为要,不像鸡汤、骨汤等需要长久熬制,都是快做快喝才得好滋味儿。
这鱼汤就是小厨房的掌勺厨娘精心烹制的,除了些微盐粒,别的调料一概不用。却因火候掌握得极为精准,鱼汤甘美至极。
封狐原本心里不大痛快,吃完一碗面就有些吃不下了。但喝了两口鱼汤之后,反而开了胃口,一口气就把一整晚都喝完了。
“真是好手艺!”她忍不住赞叹。
这宫里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至少厨子的手艺就极好。
琼枝道:“能得夫人夸赞一句,就是她的福气了。”
封狐却道:“有这份手艺的,在哪里都能过好,这才是大福气。我这一句夸赞,又算得了什么?”
纵然已在宫中住了近三个月,纵然生下了天子的儿子,但封狐骨子里却永远不把自己当成什么尊贵人物。
在她眼里,宫外那些有看家手艺,开私房菜的厨娘们,可比寻常人厉害多了。一个手艺好的厨娘,不知道多少人都指着她吃饭呢。
琼枝伺候了她三个多月,熟知她的性情,闻言也不和她争执,又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黄酒来让她喝。
“月子里还能饮酒?”封狐眼睛亮了。
“夫人快别想了,就这一碗。”琼枝赶紧打断她危险的思绪,“太医特意调制的药酒,回奶不伤身。”
封狐顿时泄了气。
但看着手里这一碗,又觉得聊胜于无,忙一口气喝了,又巴巴地追问:“明天还有吗?”
琼枝笑道:“夫人放心,每天都有。”
她这才高兴了。
琼枝又服侍她如厕,让她在床上好生歇息,才端着两个空碗出去,直接放在了卧室里贵妃的案头。
贵妃问了封狐的情况,听她赞鱼汤好,便道:“既然如此,就赏做鱼汤的厨娘钱五贯,就说我喝着好。”
赤玉闻言,便去匣子里拿了钱,叫小宫女给厨娘送过去。
因着要扮演产妇,贵妃此时只穿着朱红的里衣,两边太阳穴赏都贴着绞成海棠样式的膏药,据说是预防头疼的,大公主的母亲吴昭仪经常用,贵妃倒是头一回。
“你们快看看,我还有哪里不妥?”
赤玉和琼枝都仔细打量,赤玉没看出什么来,倒是照顾封狐的琼枝说:“娘娘的脸色太红润了些,不像是刚生产完的。”
贵妃闻言,赶紧催促赤玉叫碧玺进来,重新给她装点一番。
碧玺有一手梳头修面的好手艺,被贵妃发掘后提拔,做了掌管首饰的大宫女,和另外一个掌管衣裳的玉树一起,管着贵妃日常的装扮。
不多时碧玺进来,手里拿着妆盒,三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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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二就给贵妃化了个苍白虚弱的妆容。
也就是摇车里的重华吃完奶之后又睡了,不然高低得惊呼一声:亚洲四大邪术当真是源远流长!
哦,对了,他如今三寸之外一片模糊,就算醒着也是看不清的。
但贵妃的赞叹却十分及时:“不错,真是不错,碧玺的手艺又进步了。”
碧玺笑道:“这还多亏了封夫人,她在江湖上见过易容术,和奴婢交流了一番,让奴婢受益匪浅。”
说着又忍不住惋惜道:“可惜封夫人也只懂些皮毛,奴婢学得也不尽兴。”
贵妃好笑道:“你这丫头快知足吧。这里可是皇宫,你若真有那手艺,只怕就容不下你了。”
碧玺吓得缩了缩脖子,冲贵妃讨好一笑道:“娘娘喜怒,奴婢就是开个玩笑,哪敢真想那种东西?”
贵妃摆手道:“好了,好了,你赶紧带着妆盒下去,等会儿姐姐来了,看见了可就要露馅了。”
主仆几人赶紧收拾利索,不多时就有小太监喜滋滋地来报:“泌阳候夫人已经入宫了,正往未央宫拜见皇后娘娘呢。”
赤玉看了赏,赶紧叫人把段夫人爱吃的糕点、爱喝的茶水都准备上。
大约过了一刻钟,又有个小太监来讨巧:“泌阳候夫人已经出了未央宫,正往这边来呢。”
赤玉照样看赏,进内室禀报了贵妃。贵妃忙在床上躺好,把被子盖严实了。
未央宫和麟趾宫之间,隔着一片园林,距离很是不近。命妇在宫中行走又不能乘车辇,等段夫人扶着婢女走到麟趾宫,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
见她香汗津津,鬓发微散,贵妃忙免了姐姐的礼,赶紧招呼人坐下,又吩咐道:“快把茶点端上来,想来姐姐一路走来也渴了。”
段夫人忙笑着拦住,“别弄茶水,我如今喝不得那个。”
贵妃诧异地看着她,就见她满面欢喜地摸了摸肚子,和妹妹分享自己的喜悦:“妹妹,我也有了。”
“啊,这真是天大的喜事!”贵妃一欢喜,差点忘了人设坐起来。索性琼枝眼疾手快,迅速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才让她回过神来,“上月初二你进宫时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的事?”
段夫人道:“昨天刚诊出来的,立刻就递了牌子进来,给妹妹报喜。”
贵妃又问:“父亲母亲那边送信过去了吗?”
“这种喜事,当然要送过去。说不得父亲和弟弟们一高兴,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
段夫人摸着肚子,得意至极:“妹妹不知道,我家那口子原本还有些想法,自从父亲奉命领兵之后,他就彻底消停了,如今让他往东不敢往西。”
人家夫妻间的事,贵妃无意插嘴,便招呼段夫人来看外甥。
恰巧段夫人初为人母,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妹妹生的又是皇子,是她未来荣耀的延续。
因而在段夫人眼里,眼前这个水印都没褪干净的小娃娃,简直就是这世上最好看、最可爱的。
“我肚子里这个,要是有咱们三郎一半可爱,我就心满意足了。”段夫人真心实意地感叹。
5. 长杨宫中,充仪教子
段贵妃嗔怪道:“姐姐快别这么说,小娃娃听不得这个。”
由于医疗条件跟不上,各种封建迷信大行其道,目的就是为了警醒孕妇及其家人,让他们小心再小心。
总而言之,小心无大错。
段夫人也反应过来,慌忙“呸”了两声,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柔声道:“好孩子,娘最疼你了。想你像你表哥,只因你表哥生得实在可爱,绝对不是嫌弃你。”
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引得段贵妃“噗嗤”一笑,“总之你往后说话可小心点吧,别再口无遮拦了。”
段夫人嗔了她一眼,佯装恼怒:“你是姐姐,我是姐姐?怎么还教训起我来了?”
若在从前,段贵妃自然无话可说,但如今不一样了,她得意道:“自然你是姐姐。但我先有了孩子,比你有经验,你听不听我的?”
段夫人噎了一下,也只得道:“听。”
英国公举家前往边关,英国公夫人跟着去了,段夫人的生母早逝,没有一个女性长辈可以请教,姐妹二人自然要相互扶持。
因着段贵妃在宫里寸步难行,全靠段夫人每月入宫一次,把宫外的消息带进来。
当然了,这都是天子默许的,皇后也跟随天子的脚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段夫人初次有孕,上头又无婆婆指点,唯一能信任又有经验的,可不就只剩下“生产”过一次的妹妹段贵妃了?
她也不客气,趁机问了许多孕期的注意事项。因段贵妃照顾封狐十分精心,从女医那里学了不少相关的知识,自是对答如流,让段夫人受益匪浅。
姐妹二人说到兴处,段夫人忽然心中一动,试探道:“若我腹中怀的是个女孩儿,就与他们表兄妹指腹为婚如何?”
段贵妃笑容一顿,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她微微点了点头,说:“我倒是很愿意,但三郎毕竟是皇子,他的婚事还得陛下首肯方可。”
按理说,泌阳候的长女,家世是够的。但皇家娶妇不但要看家世,还得看学识和品行。
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就算真是个女孩,谁能保证这女孩长大了一定品行端正,天资聪颖?
段贵妃是真把重华当成亲生的孩子,自然要多考虑一番,因而没把话说死,又把天子抬了出来,给彼此一个可进可退的台阶。
段夫人不傻,听了这话就明白了妹妹的心思,遂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恰好这时重华睡醒了,段夫人一眼看见小娃娃睁眼,便满面欢喜道:“哎哟,咱们三郎醒了!快,抱过来,让姨母好好瞧瞧。”
胡氏得了贵妃的示意,便把重华从摇车里抱出来,先换了尿布,才送到段夫人面前。
段夫人有孕在身,并不伸手去抱,只是探着头去看。但见小娃娃脸上红彤彤、胖乎乎的,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的。
“这孩子长得真好,将来长成了,必是个风靡京城的俏郎君。”段夫人的赞叹真心实意。
只是有一点她没说出来:长得好是好,就是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无论怎么看,都没在这孩子脸上看见一处像自己妹妹的地方,想来眉眼口鼻都是像陛下了。
这让她不免暗自嘀咕:皇家的血脉,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念头才落下,就听见段贵妃说:“可不就是长得好吗?瞧这眉眼,瞧这鼻子,瞧这嘴巴,哪一处都和陛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就脸型像我,鹅蛋脸。”
实际上是她和封狐脸型相似,都是鹅蛋脸。只不过封狐美艳野性,段贵妃明艳端庄,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美人。
段夫人不知其中关节,自然想不到封狐身上。她仔细看了看重华的脸,果然从满脸奶膘上看出了属于鹅蛋脸的轮廓,顿时笑道:“还是咱们三郎会长,专挑爹娘的优点。”
段贵妃心说:可不就是会长吗?只是这个会长,和你以为的那个不一样罢了。
外命妇入宫是有时间限制的,两个时辰之后,女官赤玉便来提醒:“娘娘,夫人该出宫去了。”
段贵妃便让人收拾了许多孕妇能用的补品,让姐姐带回去。又嘱咐自家姐姐好生养胎,不必担心她,她在宫里一切都好。
“只要父亲在边关一日,陛下就不会亏待我分毫。皇后顺着陛下的意思,还得格外厚待我。”
段夫人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
只要没人特意遮掩,皇宫里就没有秘密可言。
前脚段夫人进宫,后脚各宫嫔妃便都收到了消息。旁人也只是感慨一番贵妃受宠、皇后贤德,可荀充仪的长杨宫,气氛却肃杀僵硬起来。
大宫女红菱愤愤不平地说:“说什么皇后贤德,这话也不知是怎么夸得出口的?明知道咱们二郎该选伴读了,皇后却卡着不让夫人入宫,安的什么心打量谁不知道呢。”
“住口!”女官碧柳板着脸呵斥,“这话可别在娘娘面前说,若不然受了罚,别想让我替你求情。”
红菱想到日常荀充仪执法之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谈论皇后,却仍忍不住道:“娘娘就是太好说话了,才被人步步紧逼。若是……”
在碧柳越发威严的目光逼视下,红菱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把头深深埋了下去,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见她彻底老实了,碧柳才道:“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觉得只要娘娘去求了陛下,陛下看在二郎的面子上,必然会替娘娘做主。”
见红菱瞬间抬起了头,一副“本来就是”的样子,碧柳只觉得头疼,无奈道:“这几天你就在外面伺候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进来。省得惹出了祸事,连累了娘娘。”
红菱面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似乎是没想到碧柳竟能这样狠心。
碧柳面无表情地说:“当初是看你会妆面,才提拔你做了大宫女。不想时日久了,你竟忘了自己的本分。下去吧。”
全然不留半点余地。
红菱不服,转身就要往内殿闯,口中嚷道:“我要见娘娘,娘娘不会如此狠心的。我要见娘娘,我要……唔,唔,唔……”
却是两个大力的宫女得了碧柳示意,一个困住她手臂并腰,另一个直接拿手帕塞住了她的嘴。
碧柳叹了一声,淡淡道:“既然如此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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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就禀报了皇后娘娘,将她送回尚宫局重新学规矩吧。咱们长杨宫庙小,容不下这座大佛。”
会妆面的不止红菱一个,只不过她手艺格外好罢了。
但荀充仪自幼读书识礼,最看重礼法,不但要求自己不失礼不谄媚,对长杨宫的规矩也抓得极严。
看在红菱手艺好的份上,荀充仪已经训斥过对方三次,也就是给过她三次机会了。
不想红菱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因荀充仪给她机会,觉得是离不开她,越发口无遮拦起来。
让人把她带下去之后,碧柳拍了拍手,就见一个穿着深绿色夹衣的婢女从红漆金箔柱后面转了出来,俯身行礼:“见过碧柳姑姑。”
碧柳抬手免了她的礼,淡淡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红菱,娘娘的妆面发饰都由你来负责。”
“喏。”那婢女应了一声,再次施礼,“奴婢红菱,见过姑姑,姑姑安。”
“好孩子,快起来吧,跟我进去拜见娘娘。”碧柳脸上这才露出笑容,领着新红菱进了内殿。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才靠近内殿,就听见里面传来儿童朗朗的读书声,且越近就越清晰,“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
进门之后,碧柳没有打扰,红菱也低眉顺目地站在她身后,一切以她的行事准则为标准。
——原先那个红菱,手艺可比她强,犯了忌讳还不是说遣送就遣送?
荀充仪梳着简单的发髻,头上除了卧兔之外,只有几支简单的玉簪子。
此时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端坐在椅子上。她面前有一个约四五岁的孩子,正摇头晃脑地背诵,正是二皇子嬴延佇。
等他背完这一节,荀充仪并未像往常一样询问和讲解,而是转头看相碧柳这边。待看见碧柳身后跟了一个眼生的宫娥,便问道:“这是谁?”
碧柳俯身恭敬道:“回禀娘娘,这是红菱,日后就由她给娘娘梳头。”
荀充仪又问:“原来那个还是不改?”
碧柳道:“她实在不堪教化,辜负了娘娘的一片慈心。”
荀充仪沉默了片刻,叹道:“罢了,终究不是我长杨宫的人,强留是留不住的。”
她转头就借机教导儿子:“二郎,原先那个红菱就是前车之鉴,莫要仗着有些本事,就觉得自己是无可替代的。”
二皇子郑重点了点头,说:“娘,儿子明白。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荀充仪脸上露出了笑意,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脑门。
这少有的温柔让二皇子喜出望外,主动道:“方才儿子背诵的是《道德经》十九章,大意是‘杜绝以圣人和智者自居,百姓就能得到百倍的好处。杜绝……’”
竟是对答如流,与先前荀充仪教他的半点不差。
儿子读书有这般天赋,荀充仪自然欢喜。可欢喜之余却又不免惋惜,惋惜二皇子生于皇家,非嫡非长也就罢了,偏又和嫡长子南征年岁最近。
这样的皇子,若想安稳,唯有平和不争。
6. 皇子洗三,兄弟姐妹
荀充仪知晓,碧柳在这个时候进来,必然不止是换了梳头宫女这一件事。而之所以不说,定然是因为不适合二皇子听。
于是,她便把书递给二皇子,把安排在二皇子身边的太监秦书叫进来,吩咐道:“好生领着二郎回去,先让他在院子里玩两刻钟,便继续温习功课。”
见秦书连连应承,她又低头叮嘱儿子:“二郎,你就在长杨宫的院子里玩,切不可私自出宫门去,更不可靠近水池,可知?”
“母亲放心,儿子知晓了。”二皇子年纪虽小,规矩却极为严整,倒不像是读老庄启蒙的了。
荀充仪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去吧。”
二皇子把书递给秦书,恭敬地躬身拜道:“母亲,孩儿告退。”结结实实弯腰退了三步,才起身领着秦书转身而去。
荀充仪目送他离去,直到门上的珠帘停止了晃动,才回过神来,问道:“你可是有事?”
碧柳垂着手说:“未央宫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皇后娘娘觉得荀家女眷入宫太过频繁,驳论老夫人下月初二入宫拜见的请求。”
荀充仪摆弄墨条的手一顿,淡淡道:“原本母亲这月十六已经进来过了,下月初二再来,的确是过于频繁了些。皇后娘娘掌管宫务,禁绝内外勾连本是分内之事。”
见她仍是如此不在意,碧柳也忍不住替她抱不平:“可是娘娘,咱们家的女眷,已经半年多不曾进宫了。最近之所以频繁,全是为了替二郎挑伴读呀。”
荀家一门以读书起家,就把书本上的道理看得比天大。上下里外不论男女,皆是守着规矩过日子,严以待人,更是严苛律己。
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长成,荀充仪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简直就是从一开始便注定的。
皇后本来就觉得荀充仪对她的恭敬非是发自内心,等荀充仪紧随其后生了二皇子,皇后就更想彻底压服对方了。
奈何荀充仪自幼奉行中庸之道,既不争强好胜,也不向强者低头,面对皇后时从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一次两次的,皇后也摸清了她的路数,知道只要卡着规矩行事,哪怕让荀充仪吃了哑巴亏,对方也不会说什么。
就像这一次外命妇入宫的事,祖上定下的规矩,每月初二和十六允许外命妇入宫拜见宫妃,并没有规定一个月可以入宫一次还是两次。
但从先帝平定异姓王之乱后,威严日重,朝臣都不想触霉头,就尽量减少外命妇拜见的频率,一个月顶多入宫一次。
久而久之,便弄成了潜规则。
严格来说,荀家主母楼夫人一月入宫两次,并不算触犯了宫规。可皇后拿潜规则说事,荀家也不能公然反驳。
只因在大魏,内外少有交联,才是政治正确。
见她主意已定,碧柳也不好多劝,内殿一时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荀充仪的声音风一般传了过来:“把颜料都拿出来,我要作画。”
======
重华的洗三礼办得极为盛大,比起当初的大皇子也毫不逊色。皇后尽心尽力,没有丝毫抱怨。
也就是在那一天,眼睛仍然看不清的重华,把自己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的声音听了个全乎。
大哥的声音比较稳重,二哥听起来比大哥还稳重。大姐芰荷爽朗大气,颇有皇家长女风范;二姐云裳是个性子高傲的小萝莉,仿佛谁的账都不肯买。
洗三礼结束之后,重华躺在摇车里,四个孩子把他团团围住,都带着惊奇观察新添的弟弟。
大皇子南征感叹道:“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么小!”
二皇子延佇的语气有些不同于寻常儿童的舒缓,含着笑意说:“慢慢就长大了。再等五年,三弟也要入学了。”
二公主道:“二弟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你明年开春就要入学,如今可是已经九月了。”
重华这辈子生在九月初十,恰好是重阳节的第二天。今日洗三,日子已经挪到了九月十二。
大魏的历法还没是前世熟悉的那一套阴历,以一月为正月。对于二皇子来说,距离翻过年开学,的确没几个月了。
就是二公主说话的语气,让重华忍不住暗暗吐槽:好好一个小萝莉,说话怎么这么欠呢?
年纪最大的芰荷笑着打圆场:“好了二妹,二弟只是和大哥闲话而已。二弟,二妹说话就这样,她没有恶意,你别和她计较。”
“大姐放心,我不会的。”二皇子混不在意,语气里仍旧笑意盈盈。
二公主冷笑了一声,不屑道:“到底是大姐,真有长公主的风范。也不知父皇哪一日能看见大姐的好处,正式册封大姐做长公主呢?”
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在大魏都属于品级。若是没有正式的册封,哪怕是皇帝的姑姑,也只能被称为公主。
但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和皇帝关系太僵的,新帝登基之后,都会按照辈分给姐妹、姑母们加恩升上一级。
毕竟,自古以来就没有公主继位的,他们往往是天子最好的施恩对象。
在位天子的女儿,也是有一个长公主名额的。
若是皇后有女,这个名额一定是皇后长女的。若是皇后没有亲生的女儿,一般情况下是长女的,但得皇后点头。
芰荷今年七岁,已经有了“宜阳公主”的封号。皇后还年轻,谁也不能保证她日后不会有女儿,于是这一代长公主的名头到目前为止还是空缺的。
二公主以己度人,不相信大公主不曾觊觎长公主的名号与食邑,嘲讽之言脱口而出。
大公主脸色都未曾变一下,轻笑道:“妹妹还是慎言吧。谁让我们福气不够,都没投胎成皇后的女儿呢?”
她只称“皇后”而不喊“母后”,自然是因为从母亲吴昭仪那里知道,二公主的生母朱贤妃,曾经角逐过皇后之位,可惜因生下来的不是儿子落败了。
也是因此,纵然二公主是朱贤妃唯一的女儿,对方却并不怎么上心,一心想要再生一个儿子。
芰荷故意强调“皇后”两个字,二公主没戳中大公主的痛处,反而被对方将了一军,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偏大公主不等她开口,便大声道:“哎哟,三郎笑了。大弟、二弟你们看,三郎对咱们笑呢。他是知道哥哥姐姐们在看他吗?”
果然就见那小婴儿咿咿呀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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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足蹈的,就像是在和兄姐们打招呼呢。
两位皇子不想参与到姐妹的争斗之中,立刻就被小弟转移了注意力,纷纷发出声音吸引摇车中婴儿的注意力。
这种情况下,二公主也不好再发作,一口气噎在胸前,不上不下的,别提多难受了。
二皇子余光瞥了二姐一眼,心中暗暗摇头:二姐也真是的,每次都说不过大姐,还每次都先行挑衅。可见母亲说得对,越是争强好胜的,就越容易吃亏。
重华听热闹听得正开心呢,他们却忽然不吵了,不免觉得郁闷,挥舞着肉嘟嘟的手臂说:你们继续呀,不用管我的,继续呀!
可惜语言系统不给力,四个大孩子全然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非但如此,他们还一厢情愿地把重华的抗议,全当成了对他们的回应。
这一下,连心中憋了气的二公主都觉得弟弟可爱,她在弟弟的洗三礼上闹事不大好。
于是,她就瞪了大公主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心道:今日先不和你计较,且等个清闲的日子再说。
大公主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全当没看见她的作态。若是在往日,她高低得回一个不屑的眼神,保证对方立刻炸毛。
重华:“啊,啊?”
——你们真不吵了?
失望,太失望了!
不是他唯恐天下不乱,实在是婴儿的生活太枯燥了!
光是吃奶这一项,就足够消耗他大部分精力,通常是刚吃完奶就一头大汗地累睡着了。
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只能和段贵妃互动一番,还都是段贵妃拿着拨浪鼓、玲珑球等带响的玩具逗他。
至于再多的,就没有了,他如今堪称微薄的体力,根本就不支撑他还能有更多活动。
至于这辈子的生身母亲,那个一心向往自由的侠女,仿佛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见他,反正这两天他是一面都没有见到。
可以说穿越三天以来,最大的热闹,就是今天大公主和二公主斗嘴了。
奈何公主们都是体面人,便是斗嘴也点到为止,更大的冲突——比如骂战——根本没有。
他可算是明白,为何世上会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了。
说白了,都是叫“闲”字给闹的。
=====
过了洗三礼之后,重华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化迅速了起来。
首先就是视力,他的视力以不科学的速度增长完善,大约七八天的时候,被人抱着站在屋子中央,竟然能看清任何一处的装饰了。
然后就是听力,从刚出生的三步左右到隔着墙壁听清外面的低语,前后用了不到十天。
这绝对是不正常的,至少按照他前世那个世界的规则,是不正常的。
但因为视力和听力的增长完善,他已经弄清楚了,这辈子他生在了一个架空朝代,还有生母封狐那种能修炼内力、飞檐走壁的侠女。
按照原来的世界看不正常,在这个世界却不一定也不正常。
所以,他并不敢轻举妄动。索性一个还没满月的婴儿,也没那个力气轻举妄动。
但是又过了五天,他好像有那个力气了……
7. 满月宴上,众生百态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就是出生半个月后的某天早上,奶娘胡氏拿着拨浪鼓逗他,重华像往常一样,非常给面子地做出些回应。
具体一点就是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
某一瞬间,他猛然抓住了拨浪鼓。
然后,被他抓住的那一块就碎了,碎了……
木屑随风而散,填在里面的金色响铃咕噜噜就滚了出来,恰好坠在他嫩呼呼的脸颊上。
重华愣了,胡氏傻了。
若非恰好陪封狐说完话回来的贵妃看见,只怕两人还有得愣呢。
“这是怎么了?”
段贵妃的声音就像是醒神散,重华率先反应了过来,拍着手嘎嘎直笑,仿佛觉得刚才的事情很好玩。
“娘娘,您看。”胡氏把手里烂了一块的拨浪鼓呈上。
那拨浪鼓是用质地轻而坚固的金丝楠木做成的,鼓面是生犀牛皮,军中做皮甲用的就是这种。
里面的响铃和外面的响珠都是金兑铜的。倒不是用不起真金,而是真金泛红,远不如兑了铜之后的合金辉煌灿烂。
段贵妃接过来一看,之间上面缺的那一块的缺口上,遗留着五个凹陷的地方、若是把重华的小肉爪挪过去,简直是严丝合缝。
“这真是他抓的?”段贵妃也吃了一惊,就算物证就在眼前,她也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胡氏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的确是二郎抓的。他小小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段贵妃不信邪,拿着只剩响珠的拨浪鼓在重华眼前晃动。没了里面的响铃,就只有响珠打在残破鼓面上的邦邦声。
重华也很给面子,咯咯笑着伸手一抓,拨浪鼓再遭重创。
亲眼见证之后,段贵妃恍恍惚惚,吩咐胡氏把滚到重华颈窝里的金响铃拿走,她自己则是拿着残破的拨浪鼓返回了侧间。
“封姐姐,你看。”她把拨浪鼓递了过去。
封狐却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只是看了一眼,根本没接,问道:“是那小子抓的吧?”
“嗯。”段贵妃点了点头,点完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封姐姐,你知道?”
封狐笑道:“天生神力而已,虽然不多,但自古以来也没断绝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话虽说得有理有据,奈何段贵妃出身武勋世家,对类似的传闻也知道不少,不好糊弄。
她追问道:“可但凡天生神力的,都是生下来便有,哪像咱们三郎一般,出生半个月才显出来?”
话音才落,便听见封狐“噗嗤”一笑,“妹妹是哪里听来的传闻?你也不想想,若真是生下来就天生神力,只怕在娘胎里动一动,母体就受不住要早产了,哪能养得足月?若是未足月出生的孩子,落了草身体就虚弱,又哪来的天生神力?”
段贵妃想了想,点头道:“封姐姐说得是,想来传这些的人不明就里,想当然觉得力气大的人一生下来力气就大。”
她自己是没见过天生神力的,自然也不了解。
封狐道:“还是快别管传闻了,注意着给三郎换奶娘勤快些才是正经。”
“这又是怎么说的?”段贵妃不解。
封狐道:“妹妹有所不知,我曾听祖母说过,妇人的奶水最好的时候是产后前六个月,六个月到一岁的奶水算是次一等,也颇为补养。若是生产过了一年,无论奶水是否充足,都没甚大用了,不如不喝。
随着三郎力气越来越大,需要补充的养分必然越来越多。那等过了一周年的奶水,他喝了跟白喝一样。未免将来他饿得哇哇直哭,自然得辛苦妹妹多费心了。”
段贵妃惶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嗔怪道:“姐姐哪里话?三郎也是我的儿子,做娘的费心思是应该的。”
她暗暗盘算:每个皇子出生之后,按例配四个奶妈。除了其中一个领总的还要照顾皇子的起居不好更换,其余的换就换了,完全没有影响。
至于皇后那里,天子一天不冷落麟趾宫,皇后就一天不敢怠慢贵妃。只要贵妃肯给皇后全面子,遇事先行回禀,事关皇嗣,皇后是轻易不会拒绝的。
盘算定了之后,段贵妃便道:“这个容易,只需要和皇后说一声就是了。”
“皇后?”封狐秀媚微蹙,“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说她没事找事,故意为难一个姓荀的充仪吗?”
一个充仪都容不下,更何况是贵妃?
段贵妃笑着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皇后之所以为难荀充仪,全因二皇子的年岁和大皇子太近了,两人前后只差了七个月。
二就是荀充仪生在清流世家,脾性难免受父兄影响。正所谓君子欺之以方,皇后刁难荀充仪,哪一次用的都是规矩。但这一套对我没用。”
最重要的一点段贵妃没说,怕说了之后封狐对天子的好感还得往下再掉一截。
皇后之所以敢三番四次刁难荀充仪,最重要的缘由就是天子对荀充仪不大喜欢。
按理说荀充仪的容貌虽然比不上何皇后、段贵妃与朱贤妃等绝色,但气质清雅独特,为人也真正的清高自持,其风骨半点不输。
奈何天子就是不喜欢,又有什么办法?
索性荀充仪对皇恩圣宠也并不热衷,天子不爱去长杨宫,她也从不邀宠,每日里弹琴、莳花、写字、作画、读书、吟诗、打棋谱,自得其乐。
她进宫为的就是天子需要一个出身清流的嫔妃,无论是荀家还是天子,都只需要她在后宫安安稳稳待着就是了。
封狐听了贵妃的话,不由庆幸道:“幸亏我没信了嬴齐光的花言巧语,不然日后都在宫里生活,别人也不必罗织罪名,光是规矩就能把我给压死。”
贵妃闻言,不得不点了点头,“还是封姐姐见事透彻,原先我还劝姐姐留下,仔细想来,是我魔怔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见封狐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段贵妃就扶着她躺好,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出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段贵妃在封狐的提示下,有意锻炼重华。内核处理器是大人的重华也有意配合,终于在满月礼到来之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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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控制住了自己的力气。
——至少不会再一出手就得给玩具收尸了。
奶娘胡氏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不必担心自己的奶儿子木秀于林了。
=====
满月礼比洗三礼更加盛大,端庄明艳的段贵妃终于“出了月子”,亲自抱着已经褪去胎红和水印的胖娃娃,意气风发地重出江湖。
皇室宗亲和勋贵重臣们都来了,因本朝男女大防不变态,男女之间同居一室,只是分昭穆坐成两排,天子带着皇后和今日的主角贵妃一起在上首升座。
朱贤妃的位置排在皇后下首,二公主跟在她的身边。母女二人对面就是吴昭仪带着大公主芰荷。
这对母女都很忙,朱贤妃忙着隐晦地朝皇后发射眼刀;二公主忙着……呃,忙着被对面的大公主以表情逗得差点跳脚。
若非她已学了两年礼数,知晓这么重要的场合绝对不能失态,早就端起眼前的牡丹彩釉甜酒杯砸过去了。
——不就是比我早出生一年吗?平白就占了大姐的名头,偏没半点做人姐姐的风范,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见她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偏还不敢轻举妄动,芰荷表面上笑容淡雅,心里都快笑抽了。
——哎哟,从前怎么没发现呢?这个妹妹这么好玩儿,真是错失了很多乐趣呀!
不过芰荷最关注的,还是被贵妃抱在怀里的三弟重华。逗二公主逗腻了之后,她就不再理会对方,眼神频频往上首投去。
吴昭仪以为她是在看天子,不由心下一酸,给女儿夹了一块玉兰片,低声道:“别看了,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说着就哀叹了一声,“都是娘没本事,笼络不住你父皇的心,连累得你也少见圣颜。你本是你父皇的长……”
“娘,我要吃那个鸡丁。”大公主赶紧打断了母亲的输出。
听见女儿提要求,吴昭仪立刻就把天子抛在了脑后,“诶”地应了一声,就高高兴兴地替女儿布菜了。
大公主一边吃,一边悄悄松了口气,看向吴昭仪的目光带着几分厌烦和恨铁不成钢。
——这个母亲真是太不成器了,为人糊涂,耳根子软就算了,她还口无遮拦。
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何况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真以为压低了声音别人就听不见了?
且不说宫里的一块地砖也会传话,就说在座的官员和女眷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内功高手。人家的耳力非凡俗可比,只要人家愿意,方圆三里内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
她可太知道吴昭仪想说什么了,无非就是“你是你父皇的长女,皇后又没有女儿,你合该就是长公主才是。若非受了我的牵连……”之类的。
这些话她听得太多,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劝了也不止一回,但吴昭仪虽然溺爱她,却也只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根本听不进去。
索性因糊涂软弱,吴昭仪并没有交好的嫔妃,平日里除了给皇后请安也不爱出门。不然大公主怕是天天都要提心吊胆。
8. 毓秀宫中,母女私话
好不容易挨到满月礼结束,吴昭仪只顾照顾女儿,没工夫再说出什么糊涂话来,大公主大大松了口气。
一时间,她也不顾上未能借机和段贵妃说上话了,随众人拜辞了天子之后,便拉着母亲一起回了毓秀宫。
等进了毓秀宫的大门,吴昭仪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那些话,可你父皇实在偏心。当初你的满月礼,他只是略坐了坐便走了,哪像今日,竟然陪着贵妃母子从头坐到尾。”
这等上上荣宠,莫说是吴昭仪了,满宫上下谁不妒忌。
大公主听她又说起这些,心中立时便不耐烦起来。
不过整个毓秀宫早已被她收拾了一遍,不怕这些话传出去,便让母亲在自家的地盘上发泄一番也好,省得把许多话憋在心里,出门时更加藏不住。
见女儿只顾往前走,丝毫不理会自己,吴昭仪立刻就知道,她这是又烦了,一时讪讪地住了口。
其实吴昭仪自己也知道,她这嘴碎的毛病容易招祸。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再加上她自从生了女儿便彻底失去了本就不多的宠爱,看着后来人一个比一个花团锦簇,心头着实憋屈郁闷。
想着反正陛下也不大踏进她这毓秀宫的门了,她关起门来在自己宫里说说怎么了?
破罐子破摔之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大公主周岁之后,那时候大公主说话渐渐清楚,明确表达了不喜欢听吴昭仪嘴碎。
那时她已经对复宠彻底绝望了,女儿就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哪怕女儿还是个才周岁的娃娃,她也不想惹得女儿不开心,开始尽量收敛……
唔,是在女儿面前收敛。
虽然收敛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什么大效果也就是了。
却说她此时讪讪闭嘴追了上去,干笑道:“荷儿,娘不说了,真的不说了。”
这句话芰荷也听过不少,根本就不信。
正要冷笑一声说母亲两句,叫她真正收敛几天,芰荷忽然心中一动,拉着母亲一起坐下,问道:“娘,你觉得父皇对段贵妃如何?”
吴昭仪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阴阳怪气道:“瞧这话说的,人家可是贵妃,如今又有了皇子傍身,那可是大贵之命。你娘这个没本事的,能和人家比吗?”
芰荷深深看着她如花似玉的容颜,再次感慨:长得这么漂亮,膝下有一个公主,还那么快就失宠,真的不冤枉!
这宫中的嫔妃有两个来源,一个是高贵贵女被礼聘入宫,何皇后、段贵妃、荀充仪,乃至前年进宫的杨美人,都属于这类;
二就是像吴昭仪、赵修媛和好几位低阶嫔妃一般,乃是从民间遴选的良家子。
良家子能入宫,至少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就是好看,二就是身体好。
美貌自是不必说了,不美的也不配侍奉天子。至于身体好就更好理解了,天子遴选良家子,为的就是绵延子嗣。
当然还有一样也会被选入宫。
比如先帝时的柳贵妃,一连死了三任丈夫,一任比一任嫁得更好,三位前夫却没一个能压得住她的命格。
便有礼部官员上奏,言说此女命格贵重,非天子不能消受。
于是,柳贵妃入宫成了嫔妃,还接连生下了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可惜到最后能活下来的,就只剩下最后那个公主了。
她的命格究竟是贵还是不贵,世人却已讳莫如深,再没人提及了。
同为贵妃,柳贵妃是个前车之鉴。吴昭仪说段贵妃是“大贵之命”,可不是什么好话。
大公主有一瞬间的暴躁,但想到脑子里刚刚成型的计划,又生生忍住了,
“娘,女儿今年已经七岁了,最多再过三四年,就要相看驸马了。”说到这里,她脸皮明显抽动了一下,仿佛极不愿意进行这个话题。
吴昭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惊奇道:“你往日里不是最不喜欢我说你将来要嫁人的话吗?怎么今日主动提及了?”
经过方才的别扭,大公主已经能完美控制脸上的肌肉,做出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只是想通了,身为女子,哪怕是公主,也逃不过嫁人的命运。与其怨天尤人,不如主动出击。”
“你有什么想法?”吴昭仪激动地问。
方才芰荷的那两句话,可算是说到她心坎里了:嫁人生子就是我们女人的命,便是皇家公主又如何?自开国以来,也没见哪个公主能不嫁人的。
从前一提这个女儿就发脾气,显得特别暴躁。吴昭仪虽然嘴碎,但更溺爱女儿,慢慢的也就决口不提了。
如今女儿主动问,她当然是一万个配合,就怕对方只是心血来潮,被自己一搅和忽然就反悔了。
她那点浅显的心思,芰荷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底。见她如此,芰荷忍不住心头一软,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知道娘最是疼爱我,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不知为了我的婚事操过多少心了。”
吴昭仪闻言,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哽咽道:“只要你明白娘的苦心,娘操再多的心都是值得的。”
就算芰荷再烦她啰嗦,对于这一腔慈母之心,也是无法反驳和抵抗的。
于是,她放弃了原本的劝说方式,循循善诱道:“可是娘仔细想想,真正能为我婚事做主的是谁?”
“当然是你父皇了。”吴昭仪脱口而出,并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这还用想?你娘我也没那么傻。
就算皇后是所有公主与皇子的嫡母,但皇嗣的婚嫁属于国事,天子是必然会过问的。
只要天子过问了,皇后的意见就不重要了。
“是呀,我父皇才是能做主的那个。”芰荷叹道,“可无论是娘还是我,在父皇面前都说不上话,将来无论父皇把我许了哪一家,怕是只有成了定数你我才知晓了。”
吴昭仪最听不得这个,一时情急竟然哭了出来,起身来回疾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都怪我没本事,笼络不住你父皇。如若不然,我儿也不必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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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纪,就要为自己的将来操心。”
又是车轱辘话,但这一次芰荷却丝毫不觉得烦了。
她任由吴昭仪抱怨了许久,直到对方垂头丧气地瘫坐在椅子上,才继续道:“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在后宫找个靠山,找个能在父皇面前说得上话的靠山。”
“不可能,叫我去巴结他们?”吴昭仪下意识炸毛,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但下一刻,她又忽然泄了气,沮丧道:“你说得不错,是得找个能在你父皇面前说得上话的做靠山。”
若只是她自己,是断断不肯低头的。但她不只有自己,还有女儿。她这辈子已经这样了,可女儿今年才七岁,一生还有很长呢。
难不成,叫女儿将来选一个不入流的夫婿,也和自己一般不与丈夫亲近,半生郁郁吗?
她认真思索了许久,沉吟道:“要说能在你父皇面前说上话的,整个后宫里除了皇后就是段贵妃了。
皇后自不必说,身份在那里摆着呢;贵妃更是一入宫就得圣宠,三个月就从昭仪升到了德妃,刚怀孕胎还没坐稳呢,就又提了贵妃。”
大魏的后宫等级,皇后之下就是正一品的贵妃,往下才是合称三夫人的淑妃、贤妃、德妃。
虽然后三者也是正一品的分位,但哪天皇后没了,贵妃可以直接代行皇后之权,享受属于皇后的待遇。另外三位就要差一点了,差一道天子放权的圣旨。
要说整个后宫里吴昭仪最妒忌的是谁,那不是皇后,而是段贵妃。
她比段贵妃入宫早了七年,人家一入宫,起点就是昭仪。而她奋斗了这么多年,还是大公主的生母,也才是个昭仪。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昭仪的位置,她可能就要坐到死了。
要知道,大公主可是天子头一个立住的孩子呀。吴昭仪对皇室来说,是有大功的。
私心里她是想找皇后做靠山的,但吴昭仪知道女儿年纪虽小,主意却大。这两年,她是越来越不敢反驳女儿的话了。
于是她没有私自做主,而是主动询问道:“荷儿觉得,咱们该选哪一个呢?”
芰荷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选段贵妃了。”
“什……为什么非得选她?”吴昭仪暴起了一半,却又硬生生转了口。
——女儿既然一口咬定选段氏,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芰荷不由一笑,拉着母亲的手慢慢与她分说:“娘你仔细想想。母后可是小君,无论是地位还是尊荣,都已经到了极致。咱们投靠过去,就算做得再好,也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那靠上贵妃就是雪中送炭了?”
“也是锦上添花。”芰荷直言。
吴昭仪哑然片刻,万分不解:“既然都是锦上添花,那咱们为何不选那块最大的锦呢?”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不想去段贵妃面前低头。
只要想到自己奋斗的终点只是人家的起点,她就止不住地胸闷气短。
——对比太惨烈,太气人了!
9. 母女议定,不告而别
大公主芰荷幽幽道:“娘,你与荀充仪相熟吗?”
“熟什么熟?人家可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清流世家之女,哪里看得上我这小门小户?”吴昭仪撇了撇嘴,冷笑连连。
荀充仪出身好,又生下了皇次子,在吴昭仪看来,又是一个可能后来居上,将来爬到自己头上的人。
对于这类嫔妃,她向来不会有什么好感。
对此芰荷心知肚明,也没了再劝她的心思,只是继续幽幽道:“您的家世比之荀充仪,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就连荀充仪那样的,母后都敢多番为难,何况是你呢?”
听见前半句。吴昭仪忍不住羞恼。可听到后半句,她立刻严肃了起来,顺着芰荷的话头开始思索。
芰荷再接再厉:“母后为何总是和荀充仪过不去?无非是二郎的年岁和大郎太近了,对大郎有威胁。我可是父皇的长女,对母后未来的亲生女儿,又何尝没有威胁?”
说这话,纯粹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也就是芰荷城府不一般,才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但吴昭仪全然不这么想。
在她心里,自己女儿是天子的长女,本身又千好万好的,就该得到最好的。反正皇后又没女儿,空占着长公主的名头,实在不够贤德!
顺着这个思路,吴昭仪很快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还是我儿聪慧,连我都一叶障目了。像皇后那样的人,一定在心里嫉恨我生了长女,怎么肯真心接受我的投诚?”
她立刻拍板:“好,就选段贵妃了。”
说着就起身喊道:“来人,来人?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秀眉,红鱼?都死哪去了?不用伺候主子啦?”
秀眉是毓秀宫的掌事女官,红鱼是芰荷面前第一得脸的宫娥。两人都是贴心人,先前得了芰荷的示意,都在门外守着呢。
如今听见吴昭仪的召唤,两人立刻掀开帘子闪身进来,拱手拜道:“臣(奴婢)秀眉、红鱼,拜见昭仪娘娘,给公主殿下请安。”
至于吴昭仪嘴里那些难听的话,两人权当没听见。
不单是因为摊上这位没办法了,还因为他们真正的主子是大公主芰荷。芰荷自来赏罚分明,往往是吴昭仪前脚骂了他们,大公主后脚就会找机会赏赐他们一番。
对于“钱来”的前兆,谁会真正讨厌呢?
他们出现得太快,吴昭仪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一时噎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缓了片刻,她才恢复了方才的兴致高昂,大声吩咐道:“快,去库房把我那套羊脂玉摆件拿出来,还有那一对彩纹琉璃盏,都收拾出来。”
芰荷愕然,忙抬手叫他们先别动,拉住吴昭仪问道:“娘,你这是干嘛呢?”
“给贵妃送礼呀。”吴昭仪理所当然道,“想要巴结人,礼物自然得送到,还得是大礼。若不然,人家凭啥庇佑你?”
因她失宠已久,纵然因大公主的缘故,尚宫六局无人敢克扣她,但再多的也就没有了。
羊脂玉摆件和彩纹琉璃盏,都是她当初被诊出有孕的时候,天子赏赐的好物件,也是她库房最贵重的物件了。
芰荷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哎哟我的亲娘,不用,不用这些。人家贵妃宫里什么没有?哪能看得上这些玩意?”
眼见吴昭仪脸上又开始泛酸,芰荷耐心道:“贵妃权势富贵都不缺,缺的就是宫里的真心。只要咱们真心与她交好,哪怕她一开始有所疑虑不愿接纳,时日久了也会水滴石穿的。
到那个时候,不但女儿的婚事有了回旋的余地,将来三弟长成封王,不也是你我母子的依靠吗?”
她很清楚,和母亲说别的对方不一定能听得进去,可只要牵扯到自己的以后,吴昭仪保管比她更用心十倍。
“我儿聪慧,说得都是为娘不曾想到的。”吴昭仪点了点头,又思索了片刻,说,“除此之外,我也唯有绣活还算拿得出手,不如就替三郎做个虎头帽?”
拿得出手,也仅仅是拿得出手而已,万万比不上尚服局各方搜罗、精心培育的绣娘。
但她也只会这个了。
她不由紧张地问:“我儿,你说段贵妃见惯了好东西,会不会看不上娘的手艺?”
“怎么会呢?”芰荷笑着安抚道,“娘亲手做的东西,包含的都是心意。纵然尚服局的东西再好,哪里比得上这份心意?”
见吴昭仪重拾了信心,她复又劝道:“今日娘就先想想做具体绣什么花色,早些做出来,就先别去麟趾宫了。今日三弟满月,父皇肯定会驾临,咱们这个时候过去,不合适。”
吴昭仪讪讪一笑:“还是你想得周全。”把为娘的路全给堵死了。
先前她急吼吼地要去给段贵妃送礼,未尝没有借机偶遇天子的念头。
人呐,无论何时都去不尽侥幸之心。
她的小聪明又勾起了芰荷的厌烦之心,再劝道:“娘,小不忍则乱大谋,莫要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迷了眼。”
——她怎么这么倒霉,这辈子摊上这么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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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芰荷明白,满宫上下也都知道,今日天子是必然要驾临麟趾宫的。
麟趾宫这边也早早做好了准备,段贵妃安置好睡过去的孩子之后,便去侧室见封狐。
但等她进去之后,却发现封狐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后会有期,让她不必为暂时的离别而悲伤。
段贵妃怅然若失,好半晌才轻轻一叹,叫来人吩咐道:“把这屋子都收拾了吧。”
回转寝殿,她把那封信压在了首饰盒的最底层,笑叹道:“封姐姐呀封姐姐,你永远都像一阵风一样,洒脱又肆意。”
风本无形无相,没有一刻静止。凡人怎么能留得住风呢?
等天子嬴齐光来迫不及待赶来的时候,自然也扑了个空。
“她……她就这么走了?没给朕留下只言片语?”嬴齐光难以置信地捂着心口,还踉跄地退了两步。
得到段贵妃肯定的点头之后,他的眼眶霎时就红了,控诉道:“何其狠心?何其狠心!朕已经想明白了,也和她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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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阻拦她离去的脚步。她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哪怕当面道个别也好。”
段贵妃叹道:“也许,这就是风的本性吧。”
帝妃二人相对无言。
许久之后,还是段贵妃先打破了沉默,柔声道:“陛下,封姐姐虽然走了,却给咱们留下了三郎。咱们一定要好生教养三郎,等将来也让封姐姐看看,咱们没有辜负她的托付。”
“你说得不错!”天子深吸了一口气,立刻问道,“三郎呢?还没睡醒?真不愧是属猪的,就是头小猪!”
段贵妃立刻不干了,嗔道:“陛下这是什么话?三郎才多大?胡夫人说了,小孩子就是贪睡才长得快。咱们三郎又天赋异禀,自然就更加贪吃贪睡一些。”
哼,就算是猪。那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小金猪!
关于三皇子重华天生神力的事,不管是封狐还是段贵妃,都没打算瞒着天子,也没那个必要。
天子听得连头,笑得特别不值钱:“没错,没错,咱们三郎天赋异禀,哪里是寻常孩子可比的?”
他拉着段贵妃在软榻上落座,宫娥又换了新的茶来,把中间小桌上的凉茶撤去。
“三郎能生得这么好,爱妃也有大功啊!”天子有些苦恼,“只是你已是贵妃之尊,分位上也不好再行封赏了,只好赐些金银俗物,你可不能嫌弃。”
贵妃之上就是皇后,皇后既有贤德之名,又有子嗣傍身,天子轻易不会动她。
索性段贵妃也不指望这些,笑逐颜开道:“陛下哪里话?我往后可得多攒些金银珠宝,将来给咱们三郎娶媳妇用。”
天子闻言,大手一挥,干脆赐了直隶的两个皇庄。
本朝汲取了前朝的教训,除了开国时两个功劳特别大的异性王,其余宗室勋贵虽也有封地,但却无管理之权,只能在京城遥领食邑。
那两个异性王又在先帝时被收拾干净了,其余勋贵宗亲哪怕从前还有些心思,也都吓破胆了。
可以说当今天子继承的,就是一片安稳太平的天下。去岁鞑靼叩关,已经是天子继位以来最大的祸事了。
重华才刚出生,还没封地,自然也没有食邑。对于天子赏下的两个庄子,段贵妃自然是笑纳了。
虽然段家不缺这些,但谁会嫌钱多呢?
等帝妃二人用完晚膳,重华也醒了。被抱着逗弄了一番,把小人儿弄得不耐烦了,无良天子才哈哈大笑着放过了儿子,叫胡氏抱了下去,自己带着爱妃回内殿去了 。
他对封狐自然是真心喜爱的,但若为了对方守身如玉,那还是算了。就他对那个女人的了解,人家非但不会感动,还会嗤之以鼻。
因为封狐是肯定不会为他守身的。
一夜无话。
一连半个月,天子都宿在麟趾宫,给足了段贵妃颜面。
各宫妃嫔难免有些酸盐酸语,但皇后都一派大肚地不管,别人又能如何?
就连最爱掐尖的朱贤妃,也只敢私下里嘲讽几句:“谁让人家有个会打仗的好爹呢?”
10. 姐弟相处,搜集信息
直到十月二十五,初雪漂落的那天,天子的御驾去了未央宫看望感染风寒的皇后,才算是结束了麟趾宫长达十四天的盛宠。
各宫嫔妃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其中又以万寿宫的朱贤妃最为大胆,直接往天子燕息的含光殿送了一壶上好的佳酿。
看见那壶好酒,天子不免就想起和贤妃开怀畅饮的快乐时光,等到十月末,皇后的病情好转时,他就去万寿宫用了晚膳。
不过这些和吴昭仪关系不大,反正不管天子去哪里,大概率都不会到她的毓秀宫来。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赶紧把虎头帽做完,带着女儿一起去麟趾宫拜访呢。
新雪初晴的时候,吴昭仪就带着女儿芰荷,乘坐轿辇拜访麟趾宫。段贵妃虽对她的到来有些诧异,但看在大公主的份上,也不可能将她拒之门外。
“快请昭仪和大公主进来,外面天寒地冻的,再把公主冻坏了可怎生是好?”贵妃抱着重华,一叠声地吩咐。
重华还记得那个把二公主气得跳脚的大姐,满月那天也仔细看过了,把对方那张清艳稚嫩的脸记得一清二楚。
等到母女二人入内,正行礼呢,就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虽不知道说得什么,却能听出其中的急迫。
吴昭仪心生好奇,但想起来之前女儿的再三叮嘱,便努力安耐住了所有好奇心,规规矩矩地行礼:“妾吴氏,给贵妃娘娘请安。”
芰荷跟着下拜:“女儿芰荷,拜见贵母妃。”
“你这小调皮,知道是姐姐来了?”贵妃好笑地点了点重华的额头,随口叫他们平身,招呼芰荷道,“大公主快过来,你弟弟急着找你呢。”
芰荷闻言,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绽开,快步走上前去,踮着脚尖去看贵妃怀里的三弟。
见她个子不够,儿子又伸着手十分急切,贵妃忙叫胡氏送了摇车过来,把儿子放在摇车里,又拨动机关,把摇车的高度往下降了些。
姐弟二人终得四目相对。
“呀!”重华满脸惊喜地对姐姐喊了一声,激动得手舞足蹈。
——大姐呀大姐,你什么时候再和二姐吵架呀?
还好芰荷早把“婴语”技能还给老天了,不然解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怕是鼻子都要气得冒烟了。
——好小子,姐姐巴巴地来看你,你却一心想把姐姐当笑话看,可真有良心。
重华激动万分的反应,周围人全部都解读成了他还记得大姐,并且很喜欢这个大姐。
吴昭仪见状,心里那股不平也散了许多,乐滋滋地说:“要不说是亲姐弟呢,天生就亲近。贵妃娘娘,您说是吧?”
段贵妃:“…………”
——我能说不是吗?
她维持着礼貌地笑容,夸赞芰荷:“大公主小小年纪便进退有度,还如此友爱弟弟,真有长姐的风范。”
听见她夸自己女儿,吴昭仪立刻就被带偏了,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呀,芰荷一直惦记着三郎呢。只是前些日子一直在下雪,路上不好走,我拘着她不让出门。如若不然,她早就来了。”
不必怀疑,除了前面那两个“是呀”,剩下的都是芰荷提前给她打好的草稿,让她忖度着合适的时候说。
“忖度”二字无疑有些为难吴昭仪,她心里也憋不住,觉得都是夸自己女儿的,此时说不是正好吗?
于是她就说了。
由于她心直口快又口无遮拦的形象经营得太过深入人心,也没人想到才七岁的芰荷能有这么大的城府,所以贵妃信了,看相芰荷的目光瞬间就温暖了许多。
此时芰荷已经拿起拨浪鼓,配合着嘴里的声音逗弄起弟弟来了。
而重华重获新生之后,被玩具逗得多了,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有人一拿拨浪鼓逗他,他就咯咯笑着伸手去抓。
唯一的进步,就是能控制住自己的力气,不把玩具抓坏了。
被逗的人给的反馈及时,逗弄的那个成就感满满,欢悦之情无以言表。芰荷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声音也更加温柔。
“三郎啊三郎,你快长大吧。等你长大之后,姐姐教你读书识字,修德明礼……”她的目光骤然悠远了起来,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人看不清楚。
但重华能感觉得到,她那一刻的情绪夹杂着追忆,也不知一个七岁的孩子,有什么好追忆的?
读书明理?
这个可以有。
重华坚信,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读书。多读些书,总是没有坏处的。
至于更多的,以他如今的身份,注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
自那天以后,吴昭仪和芰荷来往麟趾宫就频繁了起来。
因重华还太小,外面又一天冷似一天的,不但贵妃舍不得他出门,便是皇后也不会在这上头挑剔他的礼数。
贵妃自己也不大出门,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会和众嫔妃一起,去未央宫给皇后请安,尽妾妃之德。
整天待在一个地方,难免觉得无聊,经常来此的大姐姐芰荷,就成了重华漫漫长日里唯一的亮色。
因为芰荷来了之后,总是会和他说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也不管他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与其说她是在说给重华听,不如说是在整理自己所获得的信息。
因为她对重华十分尽心,慢慢的贵妃也对她多了几分信任。又因她是个公主,毓秀宫和麟趾宫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所以贵妃终于接纳了吴昭仪母女的投诚。
等到他们再来时,贵妃也放心让胡氏和芰荷的奶娘郭氏带着两个孩子在侧间玩耍了。
而她则是带着吴昭仪在外间,或说闲话、或做针线。偶尔贵妃作画,吴昭仪便拉着自己的宫女和麟趾宫的宫女们讲故事。
作为一个碎嘴子,吴昭仪口舌上的功夫毋庸置疑。但凡是她看过的话本子,都能被她惟妙惟肖地叙述出来,大小宫娥都喜欢听。
也是投靠了麟趾宫,在女儿的约束下不能骂人和嘴碎了,才逼得吴昭仪转换了语言高频输出的方式,没想到还收获了意外的技能。
莫说吴昭仪自己了,就连一向觉得这个娘只会拖后腿的芰荷,也不得不感叹:上天可真是公平呀,每一样技能都有正反的两面,只看拥有的人会不会正确使用了。
无疑,吴昭仪已经找准了自己碎嘴子的正面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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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就连段贵妃也不爱作画了,把兴趣转移到了收集话本给吴昭仪看,她再带领一众宫娥听吴昭仪讲。
吴昭仪从没想过,自己说话竟然也可以这么受欢迎,虚荣心顿时爆棚,连贵妃多次借故给她的赏赐,她也不觉得是炫耀,全都全无芥蒂地收了,还收得理直气壮。
——整天讲故事也是很耗心力的好不好?
再说姐弟二人这边,没了两位长辈在一旁看着,芰荷顿时就觉得松快了许多。
许多憋在心里,连母亲都不能说的话,也终于有个宣泄的地方了。
作为倾听着,重华一边装作摆弄玩具,一边接受芰荷输入过来的信息,自己再整合一遍。
等到正旦大节来临时,三个月大的重华,已经通过芰荷,把整个皇宫的人事关系都理清了。
比如当今天子不爱美色,宫中叫得上号的嫔妃不过十六七个。身居主位之上的更是寥寥,唯有贵妃、贤妃、昭仪、充仪这四个,连宫室都没填满。
重华听得是叹为观止,也对封建王朝理所当然的腐败有了初步的认知。
——一个男人,占据了十几个女人,外人还都觉得他不好美色。
这还有天理吗?
最重要的是,前世有过女朋友的重华很想问:往家里纳这么多,真的忙得过来吗?难不成后宫嫔妃都是清心寡欲的圣人?
放下这个且不谈,再说只要是后宫,就难免有争斗,大魏的后宫也不例外。
——对,这个架空王朝的国号是“魏”,曹操那个魏;国姓却是“嬴”,秦始皇那个嬴。
这大杂烩算什么?真就秦始皇腰上挂曹操?
扯远了,扯远了,赶紧再扯回来。
话说只要是后宫,就难免有争斗。后宫嫔妃名义上争的是天子的宠爱,实际上争夺的却是宠爱背后带来的权势。
就算如今在位的天子,也就是他这辈子的爹是个大帅哥,和权势比起来,也终究逊色。
如果他爹无权无势,空有一张好看的脸,十有八九会沦为某个公主、贵妇的面首。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但因这一代的嫔妃少,如今的后宫争斗也不如太-祖和先帝太-宗时激烈,只是偶有摩擦罢了。
当然了,也不排除芰荷还小,毓秀宫势力弱,所以更深层次的争斗芰荷根本就看不见的可能。
就芰荷口中透露的信息,重华只能知道,贤妃和皇后不对付,但皇后却总是把矛头对准荀充仪。
前两者是后位之争,贤妃落败。其又无男嗣傍身,大概皇后不屑搭理她;后两者据芰荷所说,是因为荀充仪生性清高自诩,待皇后不是十分恭敬,让皇后不喜。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荀充仪生了二皇子。
提起二皇子,芰荷仿佛颇为不屑,随口点评了一句:“一个被黄老之学教傻了的,有资源都不知道怎么用。”
重华回想了一下洗三时听到的二哥,还有满月时见到的二哥,对方虽然才四岁多,但为人的确平和冲淡得不像那个年纪该有的。
为此重华还怀疑过,对方是否也是穿越或重生的。
原来是自幼学习黄老吗?
11. 母女争执,流言纷扰
重华没全信,只想着日后找机会试探一番。不论是人是鬼,总会露出马脚的。
底下小嫔妃们扯头花,大概入不了她的眼,芰荷连提都没提过。
让她说得最多,也被她骂得最多的,是大皇子嬴南征。
“小小年纪便整天端着架子,也不知道给谁看呢?”
“真以为嫡长子就一定最得父皇青眼?父皇还没立太子呢,他是觉得储君之位是他囊中之物了?”
“也不知母后是怎么教的,真是越大越不讨喜了!”
“才上了几天学呀,就来指点我和老二读书,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
类似的还有很多很多,芰荷用它丰富到超乎年龄的语言,全方位、无死角地把大皇子抨击了一遍,仿佛这人一无是处。
但重华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妒忌。
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妒忌里偶尔还夹杂着凛冽的杀意。
他前世也学过历史,史书上的封建王朝,但凡是有男嗣的,都不会考虑让公主继位。哪怕皇帝膝下没有儿子,也永远只会过继宗室子为嗣。
芰荷与南征一个公主一个皇子,天生的性别就注定了,两人之间不会有太大的利益冲突。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芰荷对南征嫉恨至此呢?
重华尽量往合理的地方去联想,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其母吴昭仪在皇后手里吃过亏,而且还是大亏。
吴昭仪母女嫉恨皇后,进而恨乌及乌,也看大皇子分外不顺眼。
而他们舍皇后却就贵妃的行为,也给重华的猜测做了佐证。
不过也不能轻易定性,他现在能接触外界的渠道实在是太少了。母亲段贵妃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便是独自一人的时候,也不会谈论关于前朝后宫的事。
在姨母段夫人入宫时,倒是会和贵妃说些前朝的事。
但那个时候,贵妃一般都会打发奶娘胡氏抱着他去侧间玩耍。
一开始重华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奶娘胡氏是天子亲自替他挑选的,某种意义上属于天子的人手。
不过胡氏如今挂职在麟趾宫,又与重华这个奶儿子有了直接的利益捆绑。对于贵妃做的某些事,只要不触犯底线,她都会睁一眼闭一眼。
就比如贵妃姐妹二人谈论前朝之事和京城传闻,只要胡氏没亲耳听见,她就可以当自己是个聋子。
如今的重华还不知道内情,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未免太“慎独”了,和自家姐妹说话时,带着他这个“什么都听不懂”的小娃娃又能怎样吗?
他可是连话都不会说呢,还能泄了你的秘不成?
是的,他连话都不会说,自然也不会抗议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如今近在眼前的大事,就是要过正旦了。
正旦就是新年,从腊月初八开始,一直到来年二月二,都属于过年的范畴。但最重要的,还是正月初一,也就是时人所谓的“正旦日”。
时人重孝道,对父母的孝敬除了平时,还讲究“三节两寿”的隆重。
两寿指的是父母和老师的生日,三节便是正旦、端午和仲秋这三个大节日。
宫里节日时最多也最繁琐的就是庆典,就连他这个才四个月的小娃娃也不能幸免。
才入了腊月,尚服局便来了许多手巧的女官、宫娥,给他们母子量体裁衣。
朱红的、秋香的、珊瑚红的、宝蓝的、墨绿的……各种颜色的衣裳裁剪了许多,上面都用金丝银线配五色丝线,绣着吉祥的瑞兽或驱邪的凶兽。
因着得了贵妃的青眼,毓秀宫母女二人也沾了光,无论是衣料还是绣工,都比往年上了一个台阶。
往年里尚服局倒也不曾苛待他们,再怎么还有大公主在呢,他们哪里敢克扣皇嗣的份例?
但贴着份例的敷衍和精心炮制的,能一样吗?
吴昭仪看着送来的新衣裳,不免妒忌之心又起,整张脸都酸了起来,阴阳怪气道:“还是贵妃厉害,一句招呼不用打,便叫咱们也跟着沾了好处。”
芰荷若无其事道:“得了实惠还不好吗?”
吴昭仪愤愤不平:“这本来就是份例内的,是咱们应得的!”
“那你把往年不好的拿去,和尚服局换了好的来呀。”芰荷有些不耐,毫不客气地拿话刺她。
吴昭仪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气焰却一下子就消了下去,嘟囔道:“我才是你亲娘,你怎么也不向着我?”
芰荷哑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若是换了别人,吴昭仪必然要得意洋洋,乘胜追击。可如今亲女儿被自己噎住了,她哪里有半点得意之态?
她一下就慌了起来,也不管前因后果,只把女儿楼进怀里连连道歉:“乖乖,吓到了吧?是娘不好,娘不该说那些话,往后再不说了,别怕,啊?”
芰荷眼眶一热,泪珠滚滚而下。
吴昭仪更加慌乱,一个劲地认错,却总也说不到点子上。
其实芰荷知道,至少这一点上,错的不是吴昭仪,而是她。
只是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说清,也不敢说清的。吴昭仪的浅薄总是让她忍不住嫌弃,但吴昭仪对她纯然的母爱,却又让她极为贪恋。
芰荷想:我还真是个贪婪又卑鄙的人呢,怪不得父皇不喜欢我,一直不喜欢我。
便在这时,守在门口的红鱼来禀报:“娘娘,殿下,造办处的人来了。”
造办处管着宫里的摆设、器具和打造首饰,和尚服局前后脚来,必然是送年节要戴的首饰的。
吴昭仪知晓女儿爱面子,便推着她进内殿,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在外人面前乱说话的。”
芰荷红着眼深深看了她一眼,第一次没有反复交代,提着裙摆便进了内室。
女儿不说她,吴昭仪自己反而忐忑了起来,接待造办处女官时一直都小心翼翼的,除了必要的礼节之外,她真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那女官是专值朝各处送东西的,对各宫主子的性情都有所了解。今日吴昭仪的反常被她看在眼里,不免暗暗称奇。
等她办完差事回到造办处的庑房,和同僚闲话时,顺嘴就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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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吴昭仪带着女儿投靠贵妃,虽然谈不上挡了谁的路,但三个多月来得到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
总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人家赚钱比他亏钱还让他难受。
于是年还没过完呢,暗地里就传出了流言,说吴昭仪真是条好狗,也有幸找了一个好主子。贵妃随便扔下两条骨头,上面带的肉就足够毓秀宫母女饱食了。
这话着实难听,还专门在储秀宫附近传。芰荷的奶娘郭氏先听到了,当即便面色一变,警告和自己一起出来的小宫娥回去闭紧嘴巴不要乱说,她则是急忙禀报了公主芰荷。
芰荷的脸色也变了,冷笑道:“这种挑拨离间的小伎俩也拿出来对付我,是有多看起我毓秀宫呀?”
她立刻吩咐道:“你们把消息给我瞒住了,绝对不能传到娘耳朵里。就算她不小心听到了,也要拦住她,别让她闹,我出去一趟。”
安置住了毓秀宫,她立刻就去了麟趾宫,把这件事报给了贵妃。
贵妃虽然不掌宫务,但皇后如今正是不敢怠慢她的时候。才入腊月,天子便派了礼部和户部的官员一起,押送了一批粮饷远赴大同,犒赏大军。
本朝皇后的权力比之前朝有所削弱,当今皇后不傻,很明白自己后位稳固的根由。
她一直都是跟着天子的脚步走的,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贵妃根本不用特意做什么,只是亲自把这件事报给了皇后,传流言的那个很快就被揪出来了。
是齐美人,当初与吴昭仪同一批入宫的良家子之一。
皇后给足了贵妃面子,把齐美人连同人证和物证一起送到了麟趾宫来。
被请过来的吴昭仪起初还一脸懵逼,待得知自己被传了流言,流言里还把她描述成贵妃跟前摇尾巴的狗,顿时就气炸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就算这是事实,你也不能说出来。
“你就是妒忌我,你就是妒忌我!”她指着齐美人破口大骂,“你个杀千刀的贱妇,看我不揭了你的骚皮子,撕烂你的破嘴,教你还编排我!”
齐美人本已心如死灰,不想被吴昭仪一骂,忽然又来了斗志。
她被两个身形粗壮的太监压着跪在地上,猛然抬头看向吴昭仪,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一般,叫人看一眼便心底发寒。
“没错,我就是妒忌你。咱们都是一起进宫的,当初我还比你得宠。凭什么你运气那么好,生了女儿抬了分位,转眼间就从和我一样的低阶嫔御,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主位娘娘?凭什么?凭什么?我到底哪里比你差了?”
段贵妃和芰荷已经明白了,被胡氏抱在怀里,站在内室门口听八卦的重华也明白了。
这位齐美人,纯粹就是见不得和自己境遇差不多的人崛起。
前世重华就见过这种人,富二代创业成功他觉得是理所当然,有机会甚至会去巴结跪舔。可若是和他一样出身底层的人干出了成绩,他就疯狂妒忌,各种暗地里找茬举报。
这种人说好听一点,是“既怕兄弟苦,更怕兄弟开路虎”,说白了就是奴性深重,天生的贱皮子。
12. 大军得胜,宗室嬴高
接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直接按照宫规处置,分位不高的齐美人连降三级,成了庶人,挪到了荒凉的北宫修身养性。
这件事没掀起什么大波澜,除了吴昭仪心里别扭了些时日。
她原以为芰荷会再三劝她不要置气,给她分说和贵妃交好的好处。可这一次,芰荷却只自己往麟趾宫跑,再也没催过母亲一句。
吴昭仪别扭了半个月之后,反而自己想通了,收拾了一件鲜亮的衣裳,带着给重华做的布老虎,主动去了麟趾宫。
“贵妃娘娘,妾最近又看了许多新话本,将给您听听?”
“好啊。我自己虽然也看,但总觉得没你说的生动有趣。”
贵妃的态度没有半点改变,仿佛吴昭仪一直都是麟趾宫的常客,从来不曾缺席过。
等到用午膳的时候,芰荷与抱着重华的胡氏一起从侧间出来,看见和贵妃坐在一起等他们的吴昭仪,整个人都呆住了。
吴昭仪看见女儿才想起来不好意思,掩饰般地嗔怪道:“愣着干嘛?你不饿三郎也要饿了。”
芰荷呐呐喊了一声:“娘。”
少见女儿如此无措,吴昭仪顿时得意起来,昂着下巴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告诉你吧,你娘经过的事,比你见过的人都多,用得着你教?”
芰荷顿时就觉得好笑起来,气氛瞬间松快。
重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直觉自己错过一场好戏,却偏没有回播的机会。
唉,捶足顿胸,仿佛错失一个亿。
不过,鲜滑爽嫩的蛋羹很快就把他受伤的心灵治愈了。
作为曾经的成年人,变成婴儿之后被迫吃了四五个月没滋没味的奶水,真是够够的!
重新接触到正常的食物之后,才发现婴儿味蕾的敏锐,让他吃任何东西都是享受。
嗷呜嗷呜一碗蛋羹下肚,重华觉得意犹未尽,指着空碗咿咿呀呀,表示还要吃。
胡氏摸了摸他的肚子,对面露询问的贵妃道:“三郎胃口增大了,这几天克化得也干净,可以再吃半碗。”
得了专业人士的首肯,重华激动得手舞足蹈,用尽全力表达了自己对蛋羹的热爱之情,同时也是间接表达了对奶水的嫌弃之意。
可惜还是限于言辞不通,在场的众人只领会到了前面那层意思。至于对奶水的嫌弃?
别逗了,五个月的娃娃不喝奶喝什么?酒吗?
=====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姨妈段夫人的月份越来越大,渐渐地已经不到宫里来了。
转眼间到了端午,又是一个大节气。段贵妃正在收拾送给姐姐和边关父母的节礼,管事太监贺长秋欢天喜地地跑了进来,手舞足蹈道:“娘娘大喜,娘娘大喜呀!前面传来捷报,英国公大破鞑靼于贺兰山下,一路把贼军赶过了阴山山脉,收复了前朝故地瀚海。”
“此言当真?”贵妃猛然站了起来,又惊又喜,还有些不敢置信。
“是真的,是真的,奴婢怎敢欺瞒娘娘?”贺长秋谄笑道,“消息能传到后宫,自然是陛下允许的,陛下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贵妃哈哈大笑,吩咐道,“赤玉,开箱子,麟趾宫上下都赏三个月的月钱。陛下既然允许消息传入后宫,必然也有重赏。本宫赏的这一份,算是锦上添花。”
整个麟趾宫都欢呼了起来,这种喜悦仿佛还能感染,很快便蔓延了整个永兴宫城。
——不出贵妃所料,天子的赏赐也下来了,整座永兴宫城,包括嫔御、宫奴在内,所有人都赏半年的月钱。
之所以这个消息比麟趾宫的晚,是因为天子去了皇后那里,由皇后下的懿旨。
大魏开国之主原是夏朝之臣,因末代夏主昏聩,搞得众怨沸腾、民不聊生,各地义军揭竿而起,国家很快便陷入了燎原战火之中。
当时魏太-祖只是个小小县丞,为活命被叛军裹挟,一步一步变成了义军首领,最终赢得了天下。
不管前朝末帝如何不肖,太-祖毕竟是前朝之臣,因而立国之初便宣称择优继承前朝法统。
因而,收复前朝鼎盛时拥有,衰落时又丢失的土地,对本朝来说,不但为当政的天子增添功绩,更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这稳固了本朝的法统。
天子不但赏赐了后宫,还准备在献俘大军归来后祭告太庙,大宴群臣。
至于最大的功臣英国公,瀚海之地还需要他留守坐镇,直到朝廷派去的布政使等官员彻底掌控局势,打下那个地方的英国公才能撤军凯旋。
前朝如何欢庆与后宫关系不大,但“祭告太庙”一事,却让后宫的氛围趋于紧张。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祭祀对于封建王朝来说,永远都是关于法理的最高行为。
若是朝中已有储君,不必多言,祭祀时离天子最近的,必然是太子。偏偏本朝还未曾立储,哪个皇子要跟去祭祀,怎么站位,就大有文章了。
这月初二那天,但凡与后宫嫔妃沾亲带故的外命妇,全都入宫拜见了。便是长杨宫那边上月十六已经来过,皇后也没敢阻拦。
后宫的紧张很快就蔓延到了前朝,礼部先在朝堂上提出了关于皇子祭祀的事。
天子似乎早已思索过,当即便道:“既然没有储君,那就所有皇子都去。叫他们兄弟在朕身后排成一排即可。”
一句“他们兄弟”,就把群臣堵得哑口无言,无论先前有什么打算,如今也都得咽回去不能再说。
天子都点明了,诸位皇子乃是同胞兄弟,理应不分彼此。若再进一步追问谁在前、谁在后,谁为昭、谁为穆,那不是明显挑拨天家兄弟和睦的感情吗?
能屹立于朝堂之上,就算性子再直,也没一个是愣头青。
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只是有人提出疑问:“陛下,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好,三皇子堪堪半岁,如何能安稳完成祭祀之礼?”
天子直接道:“着宗人府丞抱着三郎,代为行礼。”
如此,就再没有异议了。
不过,为了祭祀时不出岔子,从那一天起,重华每天都会被抱到太极宫去。天子在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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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殿处理政务,重华就在含光殿和宗人府丞大眼瞪小眼,美其名曰:相互熟识。
得知真相的重华差点没哭出来:太残暴了,太残暴了!我还只是个婴儿呀,祭祀这种庄重又严肃的活动,能不能不带我呀?
但现实就是不行,天子老爹已经替他争取来了,他不去就是辜负圣心。
宗人府的官员都是由宗室担任的,现任的宗正是天子叔父辈的,宗人府丞就是天子的堂兄弟,也就是重华的叔辈,姓嬴,单字讳高,天子喊他“高弟”,介绍的时候让重华唤他“高叔”。
只从称呼就可以看出来,嬴高与天子关系极好。如若不然,天子也不会把这么大的事托付给他。
嬴高也不含糊,头一天见面,就变魔术似的,从怀里、袖子里掏出许多外面制作的玩具。
什么拨浪鼓、玲珑球、九连环、七巧锁、竹马、泥叫叫……甚至还有一个染成七彩的陀螺并配套的小鞭子。
重华抓住鞭子挥了挥,心下有些无语:这也太全面了,我得会玩才行呀。你是只管送就可以了,作为收礼人的我,需要考虑的就多了。
“三郎喜欢这个?”嬴高明显是误会了,满面慈爱地举着一个陶制的玲珑球,在他面前晃得“当啷”直想,拿出大灰狼哄小红帽的温柔哄道,“三郎还太小,那个玩不了,高叔拿这个跟你换,好不好?”
重华看了看陶响球,又看了看手里的鞭子,再看看满脸期待的嬴高,恶趣味就像龙卷风,突如其来。
他猛然扭过头去,用小鞭子去扒拉剩余的玩具、探索未知的领域,根本就不搭理他。
见陶响球不管用,嬴高了然道:“也是,宫里有玉质的,肯定比这个精致,你大概看不上这个。”
他把陶响球放下,又拿起一个张牙舞爪的布老虎,献宝般凑了过来,“这个你肯定喜欢。瞧瞧,多威猛的老虎呀,肯定比宫里做的有意思。”
小皇子仿佛被吸引了,扭头盯着面目格外狰狞凶狠的布老虎看了许久。就在嬴高欣喜之际,小人家屁股一扭,抓着小鞭子“蹭蹭蹭”爬走了,目标好像是一个圆形高几。
这个圆形高几没啥奇特的,但上面摆着的汝窑细颈听风瓶可是天子心爱之物。
嬴高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在重华用小肉手一撑坐在地上,鞭子挥动起来的一瞬间,嬴高破音了。
“三郎,万万不可!”
小皇子仿佛被这奇怪的声音吸引,扭着头好奇地看了过来,却因找不到声源左看右看,很快就瘪了瘪嘴失去了兴趣,继续挥舞小鞭子。
“三郎啊,不可呀!”赢高再次发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一把将小娃娃抱在了怀里。
小娃娃盯着他的嘴巴看了看,还丢掉鞭子拿肉爪爪戳了戳,疑惑地歪了歪头,仿佛再问:怎么又没声了?方才那奇怪而有趣的声音呢?
为了保卫天子心爱的听风瓶,堂堂临淄侯,不得不掐出破锣嗓子,哄了一上午的娃。
临淄侯嬴高:什么破娃?太难带了!
三皇子重华:亲爹亲娘不能逗,还不能逗你吗?
13. 叔侄相处,嬴高遭殃
等御前大太监冯保来请他们去偏殿用午膳的时候,被洋腔怪调摧残了许久的胡氏与一众宦奴、宫娥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至于噪声源头嬴高,在见到天子堂兄的一瞬间,差点没哭出来,忍不住扑过去喊道:“陛下呀,您高抬贵手,饶臣一命吧!”
天子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指着嬴高:“高弟,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简直比正被抹脖子的鸭子还难听。
抱住天子大腿的嬴高抬起头来,满脸都是幽怨之色:“你竟然还质问我?你该去问他才是。”说着,反手指向窝在奶娘怀里一脸无辜的重华。
“好了,你先起来吧。成何体统?”
嬴高冷笑道:“这会儿你知道体统了?当年骗我翻墙偷人家肥鸭子时,怎么就不知道体统了呢?”
嚯!
重华的眼神噌就亮了,倾着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嬴高,嘴里“啊啊”地催促:快说,快说,别停呀!皇帝爹的八卦可不是那么容易听到的。
下一刻,他就觉得脸颊一痛。却是天子已然踢开了嬴高,走过来捏住了他肉嘟嘟的脸颊。
“小小年纪就好看热闹,也不知道像谁?”天子好笑地数落他,又严肃地说,“不许再逗你高叔了,知道吗?”
重华眨了眨眼,借着年龄优势尽显无辜。
可惜天子不吃这一套,换了一只手捏住他另一边脸颊,严肃道:“不许装听不懂,朕知道你听得懂。”
见他说得认真,重华震惊:到底是谁出卖了我?
天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你表现得足够明显了,朕又不是傻子。”
——还用得着别人告密?
嬴高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边拍腿一边凑过来,难以置信地指着他问天子:“堂兄,你是说,一上午这小混蛋都是在逗我?”
不然呢?
天子懒得搭理他,给了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转身就坐到八仙桌前,示意冯保:“传膳吧。”
“喏。”冯保应声而去。
胡氏正要抱着重华去专门给他摆的小桌子前就坐,却被嬴高张开双臂拦住。
“诶,先别走。你这小混蛋,说清楚,到底是不是故意逗我?”
好家伙,他这么大一个人,被个刚满半岁的小娃娃给耍了,说出去得从东华门丢人丢到西华门去。
重华眨了眨眼,忽然倾身抱住他的脖颈,“吧唧”一口给他来了一个湿漉漉的脸颊吻。
一瞬间,嬴高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羽毛,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啊,奶香奶香的脸颊吻啊!还是小宝宝主动的,他主动的!果然家里的臭小子看见我就哭,绝对不是我的问题!
等他再回过神来,眼前早已没了主仆二人的身影。胡氏借机抱着重华往小桌前坐了,嬴高看过来时,重华的蛋羹已经下去小半碗了。
天子嗤笑了一声,说:“还不快过来用膳,需要朕郑重下帖子请你吗?”
“不用,不用,臣这就来了。”嬴高忙应了一声走到天子下首,落座的时候还忍不住往重华那边看,嘴里念叨着,“同样都是孩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我家那个呆呆的,还看见我就哭。哪像咱们三郎,小小年纪就能耍大人玩,还这么乖巧不怕人。”
天子筷子上夹着一块鸡丁,神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达:我说高弟,你莫不是忘了,被耍的那个大人,就是你自己?
只可惜,嬴高的注意力都在重华身上,完全没接收到。
天子犹豫了片刻,把鸡块放进了嬴高的小碟子里,温和道:“先吃饭吧,接下来的几天,希望你们叔侄相处愉快。”
“多谢陛下。”嬴高把鸡块吃了,连连保证道,“您放心,臣一定会好好带三郎玩的。”
天子“嗯”了一声,似乎相信了他的保证,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几乎把脸埋进蛋羹里的重华,心说:具体谁玩谁,可就不好说了。
因着封狐的缘故,嬴齐光对嬴重华这个儿子本就更多几分怜爱,后来又发现这孩子从小就心智通透,大人们说的话,他好像都能听懂一般,心里不免更多了几分厚望。
虽然重华前面还有两位皇子,但二皇子不用说了,荀充仪无意其入局,从小就以黄老之学为之启蒙。
治国之法需要随着时移世易而因时制宜,黄老之学明显已经过时了。除非二皇子有朝一日君子豹变,不然基本与皇位无缘。
至于大皇子南征,论身份既嫡且长,按理说是顺位继承的不二人选。
但也正因为他的身份太名正言顺了,皇后对他寄予了太多希望,从小就把这孩子教成了礼仪的模板。
若是在朝臣看来,这样一位皇子,正是他们心目中的圣君。
可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上,嬴齐光非常明白,一个让大臣们无一处不满意的皇子,恰恰是最不适合继承皇位的。
朝臣们要的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崇高的理想是“置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但大魏从太-祖开国起,奉行的就是“王霸道兼杂之”,以术控制朝臣,以势推行政策。
朝臣对天子来说,应该是治理四方的工具,可以有自主意识,却不能太有自主意识。
君臣之间的博弈,从来都是微妙的。
若是让规矩模板南征继承了皇位,君主这一方,就算没有彻底输,后世之君想要再恢复太-祖之志,也是难上加难了。
最开始,天子也不是没暗示过皇后,暗示不行还明示过,甚至给南征指过专精法家的大臣做老师。
但也不知道是干预得太晚了,还是皇后的意志太坚定了,南征依然故我,没有丝毫改变。
天子私下里召见精通发家的大臣,询问大皇子如何,大臣对曰:“大殿下意志坚定,虽刀剑加颈而不可夺也。”
真会说话,乍一听全是好话。
翻译过来不就是“食古不化,固执己见”吗?
等他察觉到三子重华天性聪颖之后,就没再劝过皇后了,也没再试图扭转南征了。
反正皇位只有一个,适合的人选一个也就足够了。
得知自己已经被亲爹看穿了,下午再玩嬴高……咳,是再和嬴高玩的时候,就不好明目张胆地逗人家了。
但可以隐晦地逗嘛!
借着小孩子精力旺盛,重华在地上爬来爬去,每爬几步就回过身来“啊啊”地招呼嬴高,示意他一起爬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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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高在这方面倒是天赋异禀,才两次就理会了重华的意思。
“可以吗?这不好吧?”嬴高嘴上说着不好,神情却是跃跃欲试。
重华再次冲他挥爪:“啊啊~”
——快点,快点!
“那好吧,我来了啊。”他咳嗽了一声,用眼神警告周围的宦奴和宫娥,等他们全都低下头去装瞎,赢高就再也忍不住了,满脸兴奋地趴到了地上。
重华就“咯咯”笑着迅速往前爬,肉嘟嘟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别提多可爱了。
“我要追上你啦,追上了,追上了。”嬴高一边控制着速度在后面追,一边装模作样地大呼小叫。
也不知道是身体控制脑子的原因,还是每一个被社会毒打过的青年都渴望童年再来。重华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从内到外都越来越像。
被嬴高大呼小叫地追着,他也是满心兴奋,爬得更起劲了。
等他爬累了之后,就很给面子地在嬴高面前停下来,张开手要抱抱。
嬴高简直受宠若惊,近乎小心翼翼地把他小人家抱了起来。婴儿身上特有的带着一点臭味的奶香味传来,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抱着一块肉乎乎的大奶糕,简直动都不敢动一下。
没过多久,他就察觉到怀里的孩子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累得睡着了。
胡氏见状,上前要接过来,却被嬴高抬手制止了,低声道:“不用,我抱着他就行。”
又忍不住在白嫩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兴奋道:“真乖!”
刚迷糊住的重华被他的胡渣子扎醒,撑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的脑袋推开了些,低头又睡。
嬴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胡子碍了事,不禁讪讪一笑,遗憾地放弃了亲亲。
但他终究不是个安稳的人,没过多久,他就又盯上了小娃娃软乎乎的肚子,心想:这回我不用嘴行了吧?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戳一下,再戳一下。
虽然外面的天气还未完全回暖,但宫室里是一点都不冷的。小孩子出了汗更容易生病,所以进来没多久,把从外面带的寒气散尽了之后,胡氏就把外面的夹袄给脱了,换上了一件万字百福花色的单袄。
两层衣服薄薄地贴在肚皮上,嬴高每戳一下,就能看见小肚子陷下去一块。只要他一松手,就立刻又会弹,真是有趣极了。
可他是有趣了,被人扰了清梦的重华可半点都不觉得有趣,睡梦里努力扭了扭身子,小手还顺着感觉去抓那作乱的大手。
须知,重华年方半岁,却天生神力。
人在睡着时的行为,可是不知道要控制力道的。
只听“卡吧”一声脆响,整个内殿,空气都安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嬴高愣愣地盯着自己软哒哒垂下来的左手食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胡氏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把重华给抢了过来,一边捂住睡梦中小人儿的耳朵,一边严厉地控诉嬴高:“临淄侯,您吓到三郎了!”
“我……我吓到他?”嬴高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你说我吓到他?”
——这还有王法吗?有他申冤的地方吗?
14.朝臣试探,太医赵集
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结伴送来了第二版祭祀流程,天子一页一页仔细翻看,两位臣工就站在下首等着,只觉得时光过得无比漫长。
他们不能不觉得漫长,毕竟前天送来的第一版,天子看完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驳回了,让他们根本就猜不透,到底是哪里惹得天子不满。
回去召集同僚讨论之后,有的认为是文武官员祭祀时的排位略有不妥。
自前朝中推行科举以来,文武之间就逐渐出现了分野。本朝太宗完善了科举制度,许多文官都是从底层考上来的,自然对圣贤书抱有崇高的敬意。
而那些依仗祖宗荫蔽的功勋武将,难免就为他们所轻视。
好巧不巧的是,朝中掌握祭祀的两个部门,全都是由文官组成的。
掌握着话语权的礼部和太常寺,在定站位的时候,就难免耍了点在规则之内的小心机,把武将的重心挪得离宗庙远了些、稍微偏远了些、让祖宗神明想看到他们时费力了些。
也有人觉得,天子是不满意三位皇子的位置。
由于大皇子既嫡且长,又是唯一一个已经入学读书、外界多少了解些品性的。一些遵从正统的大臣难免有了些想法。
好巧不巧的是,礼部和太常寺这两个部门,靠的就是“礼法”和“法理”这两样东西吃饭,里面有不少官员都是“嫡长子继承法”的忠实拥趸。
再加上大皇子外家暗中发力,一群人竟然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虽然天子已经明说了,让他们兄弟几人站成一排,统一都跟在天子身后。
可这站成一排,也是有讲究的。
是按照年龄大小从左到右站呢?还是以大皇子最为年长为由,让他站在最中间呢?
先呈上去的那一版,是后者。
众人讨论来、讨论去,又抓住面圣的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反复询问,确定他们真的没在天子脸上看出半点表情,才集体麻瓜了。
片刻后,礼部左侍郎颤巍巍地提议:“莫若先把文武站位调一下?毕竟此次祭告,缘由就是英国公瀚海大捷。”
被天子面无表情地泼了一盆凉水之后,这些文官们的脑子终于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那就改吧。”太常寺卿直接拍板,“英国公世子不是要带队回来献俘吗?就把他的位置安排在宗室的后面,群臣的前面。”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其余文武也都有调整,至少看上去,是没有什么具体偏向了。
却不想,第二版送上来之后,天子的反应和上一次一样,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翻看,半点真实心思都不露。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子看完了最后一页,缓缓合上奏折,正要开口,忽然就听见一声惨叫从含光殿那边传来。
他面色一变,豁然起身,直接把折子丢到了礼部尚书怀里,淡淡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诸臣工掌祭祀,若是不知何为‘正法’,朕也不介意找几个人替诸位分忧。”
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两人大汗淋漓。
太常寺卿颤巍巍地问:“老尚书,陛下这是何意?”
礼部尚书颓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天下终究是天子的天下,当今陛下颇有太-祖之风,不可轻侮啊。”
是他们想当然了,觉得天下承平日久,武将逐渐没了用武之地,便是天子也不得不更加依仗器重他们这些文官。
可仔细想想,京畿大营十万大军都在天子掌握之中,就连领兵出征的英国公,也是天子的老丈人。
也就是说,天子掌控了天下尽一半的兵力,而这一半又全部都是精英,让整个京城都在天子的掌控之内。
治国需要文官是不错,但最稳固的权力,从来都需要武力作为支撑的。
而这些,文官集团没有。
=====
他们是怎么想的,天子根本没在意,他现在更在意堂弟被他儿子睡梦中掰断的手指。
嬴高看见他,杀猪一样惨嚎。如果不是手指实在太疼,他已经熟练扑过去抱大腿了。
“堂兄,堂兄啊,你儿子把我手给掰断了!”
天子嘴角一抽,转向正满脸戒备地看着嬴高的胡氏,问道:“怎么回事?”
胡氏道:“回禀陛下,奴婢只看到临淄侯戳弄三郎的肚子,忽然就惨叫了一声。奴婢害怕三郎受惊,就忙抱了过来哄着。”
天子又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儿子,满脸无语地对嬴高说:“行了,被个孩子收拾了,你还好意思喊?好好的,你惹他干嘛?”
嬴高委屈道:“我哪知道他人这么小,力气却那么大呀?”
天子:“天生神力没听过?”
“听过是听过,但是……但是谁能想到随随便便就能遇上呢?”嬴高悲愤至极,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这逆天的“运气”而高兴。
天子扫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负手傲立,淡淡道:“朕的儿子,自然天赋异禀。”
嬴高震惊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堂哥,自从你当了皇帝之后,臣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厚颜无耻地说话。”
忽然就怀念起了一起闯祸、自己背锅的青葱岁月了呢。
虽然那时候天子经常坑他,但关键时候也挺他呀。若非是天子提拔,就他这样的,连宗室考核都过不了,更别说一级不降地继承爵位了。
唔,读书难,但替堂兄背锅就容易多了。
反正自己调皮捣蛋是全京城都出了名的,堂哥尽管做他清清白白的茉莉花。
天子瞥了他一眼,心说:都这么多年了,这孩子还是这么不会说话,不坑他心里都过意不去。
“行了,嚎了这么久,连个太医都不知道情,朕看你还是不够疼。”说完大手一挥,冯保立刻就让门外的小太监去请太医了。
天子又对胡氏道:“今日就先到这里,你抱着三郎回去,别教你家娘娘担心。”
“喏。”胡氏代替重华行了个礼就小心绕过嬴高往侧室去了。
侧室专门收拾过,就是为了给重华小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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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的衣物和麟趾宫跟来的宫娥都在这里。
胡氏一进门,就立刻吩咐:“青鸟,快把三郎的夹袄和帽子拿来。银雀,你去传软轿,外面天气凉,三郎睡梦里可吹不得风。”
她一个奶娘自然是没资格于皇宫中乘轿,但现在需要的是三殿下,她只是个能让殿下安稳坐轿的工具人罢了。
这两个宫娥都是贵妃拨过来专门伺候重华的,同一批来的一共有四个宫女和四个小太监。
只是重华还小,身边一切事务都有奶娘胡氏代为打理,宫娥们得到重用的机会就多,四个小太监暂时被边缘化了。
三人迅速而轻巧地把重华收拾好,从侧门出去,坐上软轿就走了,对负伤的嬴高不管不问。
——他们殿下还小呢,六个月的孩子懂什么?再说了,不是还有陛下这个亲爹在吗?若是亲爹不能给儿子收拾烂摊子,有不如无。
麟趾宫一行人顺利遁走了,嬴高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一边由太医包扎手指,一边和天子讨价还价:“就算大宗正要主持祭礼,那让左右宗正选一个抱着三郎行不行?”
天子喝了口茶,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这可比对朝臣好多了,至少有点表情不是?
恰好太医也包扎好了,若无其事地叮嘱道:“最近不要沾水,也不要再拿重物,好好休养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临淄侯年轻力壮,伤的又是食指,修养半个月绝对不耽搁抱孩子。”
嬴高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医:“这位大人,咱们从前有过仇怨?”
年轻的太医抬起头来,冲他温和一笑,有点似曾相识。
下一刻,就听太医说:“下官赵集,家父赵渊。听说是给临淄侯看病,太医院一时惶惶,臣就自告奋勇地来了。”
嬴高的眼睛瞬间就圆了,抖着没受伤的手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是赵老太医的儿子?你也考进太医院了?”
赵集答非所问:“多谢临淄侯关心,家父的胡子已经养好了,还比以前更加浓密。”
而后,他就收好药箱,留下了一瓶药膏:“三天换一次药,外敷即可。临淄侯家中若有紫金活络丹,每三日吃一粒,效果更加。”
说完这句,他就侧过身去,对天子拜道:“陛下,臣告退了。”
“嗯,去吧。”天子对他点头致意。
等赵集走了之后,他才忍不住笑出了声,对呆若木鸡的嬴高说:“早就叫你少造孽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哇!”
嬴高悲愤地看着他,咬牙切齿:“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到底为什么烧那老儿的胡子?我是为了谁呀?”
天子无辜道:“我只是叫你想法子报复一下他,谁让你烧人家胡子了?多好的一个老太医呀,就被你一把火送回家彻底修养,再也不肯来宫中任职了。让朕痛失一个好太医,朕还没跟你计较呢。”
嬴高:“……堂兄,你真是个狠人呀!”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15.插科打诨,夫妻秘话
但嬴高从小替他背锅已经背惯了,心性早就磨出来了,悲愤过后,很快就把自己给哄好了。
“行吧,我带着就我带着,不过您也得答应我一件事。”趁着受伤讲条件,也是他一贯的伎俩。
天子没计较他的小聪明,放下茶碗点了点头,“说来听听。”
嬴高嘿嘿一笑,往日赖皮的姿态不由自主就冒了出来,谄媚道:“堂兄,我的好堂兄。您也知道,我家启儿已经三岁了,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保不准将来就和我一样,是个读书不成的。
我又狠不下心来让人教他习武,来日宗室考核时,只怕也悬。不如您发发慈悲,等三郎进学时,教他做个伴读,日后也好继承爵位不是?”
天子俊眉一条,好笑道:“哪有你这么埋汰自己儿子的?”
嬴高只是嘿嘿陪笑,已经二十五六的人了,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却仍清澈透亮,一扮乖就水汪汪的,像只金毛犬。
从小到大,他自己闯那么多祸,又替天子背那么多锅,还能顺利活到成年,绝对不全因上一代临淄侯只有他一个儿子。这双天生就会骗人的大眼睛,功不可没。
天子也是宠惯他的,又不是什么大要求,也就点头答应了。
“多谢堂兄,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嬴高满血复活,欢欣鼓舞。却一不小心把断了食指蹭在了腰上,登时疼得“哎哟”一声,忍不住骂道,“这小混蛋,生那么大力气做什么?”
天子再也绷不住哈哈笑了出来,边笑边打趣道:“你都对付不了这小子,却偏要把自己儿子往他手里送,真是亲爹呀!”
但凡是个表的,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嬴高疼得“嘶嘶”的,却梗着脖子道:“哼,他老子这是替他谋出路呢,等他长大了,就能明白我这当爹的高瞻远瞩了。”
天子懒得再搭理他,赶苍蝇似地摆手,“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养着吧。朕可不像你那么闲,还有一堆折子没批呢。”
“诶,臣告退。”嬴高应了一声,拿起赵太医开的药膏就走了。
虽然赵太医和他有旧怨,但赵老太医的品行他信得过,相信他老人家的儿子顶多言辞上坑害他一下,不会在治病上乱来的。
======
等他回到家里,临淄侯夫人万氏正领着儿子赢启在廊下玩耍。听人说老爷回来了,万氏没好气地说:“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好通报的?还指望我出去跪迎他不成?”
话音未落,嬴高的声音先从垂花拱门外传了进来:“夫人,夫人,我回来了。嘿嘿,我告诉你,今天可是有件大喜事,大喜事呀!”
正给儿子擦口水的万夫人眼神都没撩他一下,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就止住了嬴高近前的脚步。
嬴高讪讪一笑,保证道:“你放心,我今天肯定不逗咱儿子了。”
见妻子还是不理他,他急中生智,忽然抬起左手,“你看,我手指头都折了,就算想逗他也不成呀。”
万夫人神情一慌,忙抱着儿子凑过来,一叠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进宫陪三殿下玩吗?怎么还把手给折了?”
被一个六月娃娃掰断手指的事,嬴高实在是不想提,便道:“先别管这个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可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从一众仆人身上扫过去,淡淡道:“我和夫人进屋说点事,你们都不许跟进来。相互监督着,谁敢偷听,叫来人牙子拉到矿上去。揭发的那个,赏十两银子。”
万夫人少见他这样严肃,但每一次都有重大事情发生。
因而,她立刻附和:“不错,老爷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都离远着点,需要的时候会叫你们的。”
万夫人一发话,众仆人顿时噤若寒蝉,唯唯诺诺,连道不敢。
嬴高立刻换了副笑脸,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住自家夫人,嘿嘿笑道:“走走走,咱们进去说话。”
看见胖乎乎的儿子,他又忍不住逗弄道:“好儿子,想我了没?”
赢启看了他一眼就把脸埋进母亲怀里了,根本不搭理他。
自知理亏的嬴高一时讪讪,万夫人嗔了他一眼,好笑道:“活该!谁叫你清早出门时弹他小吉吉的?这么大的孩子,可正是记仇的时候。”
嬴高干笑替自己找补道:“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记着呢?再说了,我是他亲爹,弹一下怎么了?”
万夫人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一家三口进了内室,万夫人让儿子在软榻上坐好,又用眼神警告了嬴高一番,才起身去倒了两杯温茶,递了一杯给丈夫。
“什么好事呀,值得你兴奋成这样?”
嬴高受宠若惊地接过茶喝了一口,只觉得这盏温的竟然比现泡的功夫茶还好喝。
要知道,除了刚成婚那会儿,可都是他给夫人倒茶的。
一口气把这杯“倒反天罡”的茶喝尽,嬴高谄着脸凑过去,“夫人,我还渴呢,把你那半杯也赏了我吧。”
万夫人横了他一眼,嗔道:“傻样!”但还是把茶喂到了他嘴边。
嬴高满脸享受地喝完,不待夫人再催促,便带着邀功的意味说:“我可是给咱儿子找了条好出路。等日后三皇子入了学,就叫咱儿子给他做伴读去,陛下已经答应了。”
万夫人一怔,神色顿时严肃了起来,蹙眉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商量?”
一旦做了皇子的伴读,就成了该皇子默认的班底,这可是关系到儿子一辈子的前程。
嬴高晃了晃受伤的手指,挑眉道:“这不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等过了那股劲儿,陛下保证翻脸不认账。我在这上头吃得亏可多啦!”
这些做皇帝的,就没一个好人。坑人看心情,赖账是天赋。
也幸好他伴驾多年,早被坑出经验来了。
一句话,他相信自己被坑多年练出的直觉。这玩意儿,可比经验好使。
夫妻多年,早已让万夫人把他给摸透了。
她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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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就认定了是三皇子?要知道,皇后膝下可是还有位大殿下呢。”
再怎么说大殿下才是正嫡所出,礼法上最正宗的继承人。
“礼法?跟皇家谈礼法?跟皇帝谈礼法?”嬴高嗤之以鼻,“礼法再大,还能大得过天子去?已经立了的太子不好废,但若是一直不立呢?”
若是换个软弱些的皇帝,说不定就被礼法给裹挟了。
可当今是什么人,没有人比嬴高更清楚。
瞧着吧,借着这次祭告太庙的机会,朝中那些天子早看不顺眼的家伙,定然得翻上几个。
他信誓旦旦地向妻子保证道:“夫人放心,论办实事我不行,但若论揣摩圣心,朝中那些大员们捆一块,也不是我的对手。”
万夫人虽然觉得他整日不着调,但还是相信他在大事上的判断的,便点了点头,抱着儿子笑道:“听见了么启儿,你爹今天为了你,可是受了大罪了,快别生他的气了。”
赢启闻言,抬头看了看嬴高,忽然绽开笑脸,不大清楚地喊了一声:“爹。”
“诶,好儿子!”嬴高兴奋至极,把脸凑过去,示意道,“来,亲一下。”
从没过这种经历的赢启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母亲。
万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抱着儿子凑过去,把还流着口水的嘴怼到嬴高脸上:“喏,这就是亲一下,会了吗?”
赢启点了点头,自己凑过去,把剩下的口水全糊在了父亲脸上。
嬴高却毫不在意,得意洋洋道:“嘿嘿,我儿子也会亲!”
听了这话,万夫人就知道,这八成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刺激了。
得了儿子的口水吻,嬴高精神一振,兴奋地起身来回走动,“其实我今日请求启儿做三郎的伴读,也有试探堂兄心思的想法。堂兄没跟我计较,直接同意了,也就是想通过我来笼络宗室,将来好为三郎铺路。”
两人从小玩到大,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万夫人立刻道:“照你这么说,段贵妃日后还可能再进一步了?”
那她日后在宫里,是不是得对段贵妃更加恭敬几分?
赢启摆了摆手,却不想摆到了伤手,“嘶”了一声说:“别着急,三郎还小呢。以前怎么行事,日后还怎么行事就是了。段贵妃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
至于段贵妃不是三皇子生母的事,嬴高知道自己应该烂在肚子里,就连妻儿也不能告诉。
那位侠女明显是不愿意入宫,这种秘闻就越少人知道越好。告诉了妻子,说不定就是害了她。
万夫人虽不知道这些,但也愿意在大事上相信丈夫,便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知道了。”
嬴高又走动了片刻,说:“不过咱们启儿和三郎年纪相仿,日后倒是可以让他多和三郎一起玩玩。”
除却天子近臣这个身份之外,嬴高不过是个宗室侯爵,职位也仅仅是正五品的宗人府丞。
这种小官,皇后与何家都不会看在眼里的。
16.昭仪复宠,舅舅入宫
接连半个月,临淄侯嬴高都在家里养伤,自然也就无法进宫陪重华玩耍了。
宫里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就要被人琢磨许久。哪怕是杯白开水,也能被咂摸出肉味儿或臭味儿来。
先前临淄侯之所以入宫,就是天子要让三皇子慢慢与之熟识,好在祭祖那天由他抱着顺利走完流程。
哪曾想,人就来了一天……不,是一天都没待满就走了,第二天也不再来了。
更有甚者,当天还宣了太医,据说临淄侯离宫的时候,整只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
种种迹象综合起来,可不就被人从白开水里咂摸出臭味儿来了?
经历了全程的胡氏有些忐忑,哄着重华睡了之后,把人放在摇车里,坐在贵妃下首,一边听吴昭仪讲故事,一边做针线,脸上不时露出忧虑之色。
吴昭仪可就不高兴了,讲完一段之后,喝了口水不满道:“我说胡夫人,今日讲的可是个大团圆的喜剧,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诚心来砸我招牌的?”
胡氏忙陪笑道:“昭仪娘娘误会了,奴婢是自己心里藏着事,再好的故事也听不进去。”
芰荷已经过了七岁生日,皇后禀报过天子之后,便从尚仪局里选了两位熟知礼仪的女官送到毓秀宫。
而后天子又亲自从宗室女眷里选了名声好,学问也好的一位郡主和一位县主,给芰荷做老师,教导他读书明礼。
随着礼仪老师和文学老师都就位,芰荷正式入学,能来麟趾宫的时候就有限了。
没了女儿作陪的吴昭仪却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便按照女儿先前的打算,只要天气好,她就日日来麟趾宫报道。
一来二去的,她倒是把用在女儿身上的心思,慢慢转移了一些到同为孩子的重华身上,针线做得更勤了。
因着吴昭仪的手艺实在算不得出众,一开始段贵妃虽然也收她的东西,却从来没给重华用过。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天长日久的,段贵妃从她身上感受到了真心之后,重华不出门时,便也把她做的衣裳帽子拿出来穿戴。
被天子撞上了几次,见这针法实在不像是尚服局的,便问了一句。得知是吴昭仪亲手所做之后,天子沉默了片刻,赞了句:“她有心了。”
没过几天,圣驾便再次降临毓秀宫,打了吴昭仪一个措手不及。
比起送金银、送布料、送摆件、送药材,直接把天子送过去,才是宫里实打实的硬通货呢。
因着巴结贵妃重新挽回天子,让吴昭仪激动之余,心里又免不了泛酸。
好在她的年岁也不是全白长的,对自己从前为何宠爱平平,生了女儿却还迅速失宠心里也算有数。
这一次好不容易再次接驾,她努力收敛了以往的做派,只拿出全部心神来伺候天子。
天子在前朝忙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来了后宫就是放松的,根本没心思替任何人断官司。
吴昭仪不再掐尖要强,不再张嘴就是酸这个、告那个,也让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天子松了口气,觉得果然是长进了。
自那以后,吴昭仪的宠爱虽然还是稀薄,却也长久起来。
她好妒忌是好妒忌,爱说酸话是爱说酸话,但有一样却能让她把这些本性都压下去,那就是对女儿的爱。
在宫里这些年,她可太清楚了,不被天子眷顾的女人和孩子,是没有任何前程可言的。
既然巴结贵妃就能招来天子,能给女儿一个好前程,她又有什么是不能忍的呢?
再者说了,贵妃也从未轻贱过她,三郎也是个极为可爱的孩子。
随着吴昭仪得了实惠,那些个低阶嫔妃仿佛看到了通往荣华富贵的捷径,一个两个都爱往高位嫔妃宫里凑起来。
他们的心思没人不知道,有人乐意接纳,有人不愿意装糊涂,统统拒之门外了。
其中皇后和贤妃是前者,贵妃和荀充仪是后者。
知道贵妃拒绝了其他人的投诚,吴昭仪神清气爽,得意洋洋道:“他们是什么东西?真以为麟趾宫的大门,是阿猫阿狗都能踩得吗?”
——哼,贵妃那里已经有本宫了,哪里看得上你们?
察觉到自己在贵妃哪里是特殊的智慧,她对麟趾宫就更真心了。
她觉得贵妃把她当自己人了。
今日听了胡夫人的话,她喝完茶便撇嘴道:“在我面前少打这些哑谜。打量我不知道呢,不就是宫里传的那些闲话吗?”
不但胡氏吃了一惊,就连贵妃都诧异地看着她。
吴昭仪越发得意,昂着下巴说:“我们荷儿说了,陛下已经决定的事,断没有更改的道理。咱们三郎这么聪明,一个祭祀算什么?有些人呀,就是瞎操心!”
听到是大公主分析过的,贵妃和胡氏都了然:果然还是那个吴昭仪,没有一点点改变。
“诶,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我女儿聪明,你们是妒忌吧?”
段贵妃掩唇笑道:“对对对,我可妒忌死了。若是将来我得个女儿,能有荷儿一半聪明,也就心满意足了。”
吴昭仪顿时得意不已。
但片刻后,她就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说:“我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福气给荷儿生个弟弟了。若是将来真有了,能有三郎一半的机灵,我也不敢奢求更多了。”
虽然三郎很好,却又哪里比得上自己生的?
贵妃安抚道:“等缘分到了,自然就会有的。”
吴昭仪道:“希望如此吧。”
======
转眼间又过了大半个月,献俘的队伍回京了。
天子带领群臣在广德门进行了献俘仪式之后,便特准了贵妃两个兄弟入宫拜见姐姐。
第二天一大早,重华便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连着换了好几套衣裳,才算是定下了一套朱红绣五福的。另有宝蓝绣麒麟的和月牙白绣牡丹的两套备用,以防他尿裤子。
辰时末,天子带着段圭和段琮兄弟二人,驾临麟趾宫。
这边贵妃早已得到了消息,抱着重华在明堂里迎接。
双方相互见过礼之后,贵妃立刻招手让两个弟弟进前,一个一个仔细观看,满眼含泪,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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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地说:“黑了,瘦了,那也更结实了,更像是男子汉了。”
得见在宫中多年的姐姐,段氏兄弟也很兴奋。
索性段圭还记得回来之前父母的交代,对姐姐道:“二姐,爹娘身体康健,边关气候虽苦寒了些,但陛下隆恩,粮草充足,一切都很好。二老叫你和大姐在京中好生相夫教子,不必为他们担忧。”
贵妃点了点头,掏出帕子轻轻点了点眼角渗出的泪,哽咽道:“我明白,我都明白。陛下怕我担心,早就跟我说了。”
而段琮的注意力,早就被睁着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看着他们的外甥给吸引住了。
“二姐,这就是我那大外甥?长得真俊!”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重华剃得光溜溜的脑门,稀罕道,“瞧着鼻子,这眉眼,简直和陛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唔,也就脸型像姐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开心地说:“都说外甥像舅,我这大外甥怎么一点也不像我呀?”
天子乐得哈哈大笑,得意道:“朕的儿子,自然是像朕。”
——这可是小狐儿给朕生的儿子,若是像你那还了得?
贵妃嗔了段琮一眼,看向天子笑道:“陛下是天下一等一的俊美人物,男孩子长得像他,将来不愁找不到媳妇。”
说起这个,贵妃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段圭:“对了大弟,你和林家女郎的婚事已经定下好几年了,如今你也算立业,爹娘可说过叫你何时成家?”
段圭道:“这次爹派我们回来,就是和娘商量好了,叫我们俩都在京城先把婚事办了。我这边还好说,二弟的姻缘却还没有着落,少不得要大姐二姐费心。”
贵妃笑着看了段琮一眼,眼见一向跳脱的二弟竟难得红了脸,不由打趣道:“二郎自来是个有主意的,说说想要什么样的?别到时候我和大姐找了,你又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平白叫我们得罪人。”
“二姐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段琮红着脸反驳道,“只管找个漂亮点的,会持家的就行,别的我也不挑。”
贵妃闻言,挑眉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是人话吗?又要漂亮的,又要会持家的,便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吧?都这样了,还说自己不挑呢。”
众人哄然大笑,重华也跟着拍手咯咯直笑。
段琮顿时恼羞成怒,在场的别人他不敢如何,唯一的小辈重华可就遭了殃。
他先是被小舅舅狠狠揉了头,又被捏了两边的脸颊,最后上下嘴唇落在段琮拇指和食指之间,扁扁的像只小鸭子。
段琮恶狠狠道:“你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竟然也敢笑话我?”
“唔唔!”重华猛地一偏头,就把自己的嘴巴从不敢用力的段琮手里拯救了出来,冲他扮了个鬼脸便缩进了母亲怀里。
段琮诧异道:“这孩子劲儿不小呀。”
虽然他没敢使真力,但能那么轻易挣脱,也不是一般人了。
天子逮住机会,立刻炫耀道:“三郎天赋异禀,是天生的神力。你那点力气,对他来说跟挠痒痒差不多。”
17.外甥卸甲,战场趣事
段家是开国功勋,自来以武立家。得知大外甥乃是天生神力,莫说段琮了,便是一直表现得很稳重的段圭也忍不住凑了过来。
“好孩子,来抓舅舅的手。”段圭左手在重华面前摇晃,想引诱对方来抓自己。
哪知小家伙只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根本不为所动。
段琮笑道:“他这么小,能听懂什么呀?来,看我的。”说着就直接出手,捉住了小娃娃胖乎乎的小嫩爪。
听见这句话,重华眼睛一亮,“咿呀”着对他露出了纯净的笑容。
——唉,自从爹娘把他看穿之后,让他少了很多的乐趣。舅舅一回京,就又有相信小朋友的好人了呀!
“哥你看,他对我笑了,肯定更喜欢我这个小舅舅。”段琮得意洋洋,终于体会到了方才天子炫耀时的心情。
就一个字:爽!
重华干脆就倾过身去示意他抱抱,帮他加深这个好印象。段琮立刻就忘了试探他力气了,满心欢喜地把大胖外甥接了过来。
“三郎,重华,你认识我吗?我是小舅舅呀。”段琮顺手把腰间的璎珞拽了下来,当做逗孩子的道具。
其实他早就烦身上挂的这些璎珞、玉佩了。但御前献俘是一件极为庄重的大事,便是身为武将,也不得不在轻甲之外挂上各种符合礼仪的配饰。
但重华对那条璎珞不感兴趣,更能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段琮火红箭袖外套着的那套轻甲。
因着是礼仪所用,这甲是竹制的,既挺括又轻便,还泛着竹子自带的光泽,看起来就特别极了。
重华摸了又摸,时不时还想伸手抓一下。奈何竹面光滑,磨得连半根毛刺都没有,让他无处抓挠。
段琮见状,也就不拿璎珞引诱他了,而是满面含笑地看着他在自己身上作乱,双手稳稳抱住,防备他动作忽然大了掉下去。
看得久了,见他仿佛对这个游戏痴迷了起来,段琮的注意力就渐渐从他身上转移,抱着他重新参与到大人之间的对话了。
此时段圭已经说起了其中一场大战的凶险,听得贵妃不由身子前倾,掩唇惊呼不已。
天子倒是十分镇定,但听到段圭带领的三千精锐落入敌人包围时,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索性这只是诱敌之计,我方伤亡不大,对方却一举折损了三个大将,其中就有鞑靼左贤王。
“左贤王?”天子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鞑子的左贤王,就相当于是他们的太子吧?”
段圭振奋道:“不错。正因为左贤王身死,鞑子的大汗年纪又大了,他年轻的兄弟和年长的儿子们相互争权,才加速了鞑子的溃败。”
“好!”天子听得振奋不已,拍着段圭的肩膀说,“此战破虏校尉当居首功!”
因着兄弟二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英国公有意培养儿子,便将他们都编入军中,从百夫长做起。随着战功积累,段圭凭着自己的本事坐上了破虏校尉之职,手下正经能领三千兵了。
段圭忙道:“当不得陛下如此夸赞,臣之所以侥幸功成,除了将士用命之外,全靠陛下在京城顶住压力,统筹全局,使前线粮草丰足。众将士无不感念陛下的恩德,自是个个都悍不畏死。”
“是呀陛下。”段琮附和道,“许多老将士们都说,这一次打仗,总算是有当年跟着太-祖出征时的感觉了。”
却是先帝太-宗在位时,主要矛盾都集中在朝堂之上。比如力压世家完善科举,再比如清理两个异性王,对于边关自然就疏忽了几分。
对此天子心知肚明,但好话谁不爱听呢?
先帝在位时,几乎把朝堂之内能建的功绩都做完了。如今轮到他坐天下,若是想要追上前两位,就只能往外拓展了。
若要往外拓展,就少不了将士归心用命。
因此,此次大军出征,天子是真是用尽了各种手段,逼着文武百官都为这场战役服务。
大魏才传到第三代,前两位且不必说,这一位也有明君之资,皇权从未衰落。朝臣们看出了天子的决心,自然不敢触他的霉头。
也是因此,对于段氏兄弟的吹捧,天子照单全收,一点都不觉得心虚。
见兄长先出了风头,段琮也不甘示弱,抢着道:“陛下有所不知,在十里坡那场……哎哟,好外甥,你这是干什么?”
却是他正准备炫耀自己单独领兵的那一场呢,忽然觉得身上一轻。低头一看,却是在他身上作乱许久的重华,不知何时把他勒甲的丝绦给解开了。
礼仪用的竹甲只有前后两片,肩上和腰上的丝绦一开,整个就脱落了下来,在另一边肩头上松松地挂着。
贵妃“噗嗤”一笑,调侃道:“还说将来要做大将军呢,哪个将军能全无防备地让人把身上的甲给卸了?”
段琮却丝毫不以为耻,随意将脱落大半的竹甲抖了下去,抱着重华举高高,得意道:“那是我外甥厉害,换别人来试试?保证还未近身,就打得他满地找牙。你说是不是呀,三郎?”
重华兴奋得手舞足蹈,一把抓住段琮的发髻俯下身来,在他脸上留下一团湿漉漉的口水印。
没办法,不是重华不讲究,而是他最近开始长牙了,流口水这回事,根本就控制不住。
对于大外甥的亲近,段琮非但照单全收,还把另外半边脸也凑了过来,“好三郎,这边也要。”
牙龈痒痒的重华立刻满足了他,还咬住他脸蛋上充满胶原蛋白的肉磨了磨牙龈。
如今他清醒着,知道控制力道,让段琮只觉得痒中带着一点点刺痛,乐得哈哈大笑,还不时对自家兄长投去一个得意又炫耀的眼神。
段圭只是笑,看起来丝毫不以为意。
就在段琮从兄长那里得不到想要的反应,觉得颇没意思的时候,忽然怀中一轻,他忍不住“咦”了一声。扭头一看,就和大外甥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却是段圭趁他心神松懈之际,迅速使巧劲卸了他手臂上的力道,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垂涎已久的胖娃娃夺了过来。
段琮看过来时,他正因方才使技巧的缘故背对着弟弟,正好让怀里的娃娃和弟弟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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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下一刻,他就转过了身来,对段琮微微一笑,把脸颊凑到了重华面前。
那意思很明显:大外甥,亲一下。
看在方才那么刺激的份上,重华兴奋地扑腾了一下四肢,很给面子地凑过去,“吧唧”亲了一口,又顺便磨了磨牙龈。
段贵妃终于看不下去了,笑道:“这小子正在长牙,这是拿你们磨牙呢。”
段圭道:“我外甥,我乐意。”说着又把另外半张脸凑了过去。
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段琮满脸控诉:“阿兄,你耍诈!”
段圭淡定微笑:“兵不厌诈。”
段琮气呼呼地要去夺,可段圭早防备着他呢,哪能让他得逞?
兄弟二人便围绕着一个小娃娃,施展起了家传的步法,在殿内辗转腾挪,好半天竟然也没碰到一个摆件。
天子看得忍不住拍手叫好,还对贵妃道:“大郎的功夫火候到了,二郎却还差些,今日是别想从大郎手底下讨着好了。”
贵妃点头道:“其实二郎天资更高,却也因自恃天资,又生性跳脱,不如大郎刻苦勤奋,关键时刻自然就显出差距来了。”
段氏兄弟虽然不是双生子,前后却只差了一岁。以段琮的资质,若是和段圭一样刻苦,今日也不会被段圭当狗溜。
过了好半晌,耐心不足的段琮先泄了气,摆手道:“不玩了,不玩了,我不是阿兄的对手。”
蹭轻功蹭得正兴奋的重华失望不已,却怕爹娘在两个舅舅面前直接拆穿自己,忍不住了没有作妖。
——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
不知不觉就临近中午,天子赐宴之后,就非常贴心地以政务繁忙为借口离去了,只留段氏兄弟陪贵妃吃饭。
走了一尊大佛,姐弟三人都松了口气。
贵妃这才露出心疼之色,柔声问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你们俩又是初次上阵,一定受了不少伤吧?”
段圭也没报喜不报忧,只是笑道:“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但我们毕竟不是底层小兵,自有段家精心培育的亲兵护卫,多数只是小伤而已。”
段琮也跟着道:“没错,都没大伤。我伤得最严重的一次,是头回上阵时不知道及时更换兵刃,刀都砍得卷刃了还继续砍,使了不少蛮力,把胳膊给累肿了。”
提起这件糗事,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气氛顿时松快。
贵妃好笑道:“你也真是的,爹从小教的东西,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哎呀姐姐,那不是第一次上阵,太兴奋了嘛。自那以后,我就再没犯过低级错误了。”
不多时,光禄寺的太监就领着两队奉膳的太监,把许多保温盒装着的菜肴送了过来。
既然是天子赐宴,差事自然是落到了专门负责天子膳食的光禄寺头上。
虽然光禄寺的饭菜远不如高位嫔妃小厨房的精致美味,但这份荣耀,却是无可比拟的。
姐弟三人一起谢恩,贵妃又赏了带队的太监,酒宴正式开始。
18.南辕北辙
未央宫,凤仪殿。
皇后满身慵懒地歪在榻上,管事太监万宝轻手轻脚走了过来,低声道:“娘娘,陛下已经离开麟趾宫了。”
“那是自然的,既然要施恩,自然要施到底。”皇后轻笑了一声,说,“天子赐膳,本就是天大的荣宠。若是再没了天子在侧,受赏的人就吃得更加快活自在,自然也就更加感念天子。”
夫妻多年,她自认对自己的丈夫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位虽是自幼长于深宫,却因天资聪颖,帝王心术学得极溜,非常懂得怎么付出最小代价,得到最多的回报。
麟趾宫再是段贵妃的地盘,也在永兴宫城之内。只要天子有心,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万宝恭维道:“还是娘娘懂得陛下的心思。只是……”他迟疑着说,“麟趾宫那边的恩宠,着实过多了些。就连贵妃跟前的一条狗,都能跟着沾光。”
那条狗,说的自然是吴昭仪。
皇后面色微变,但下一刻却又笑了起来,淡淡道:“英国公还在边关效力呢,陛下自然要多给贵妃脸面,不然岂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
因为大皇子是嫡长子,皇后从小就对其精心培养,满心觉得太子之位早晚是囊中之物。
因而,对于这大魏的江山,皇后也很有几分主人翁意识,自然是希望版图越大越好,朝纲越稳固越好。
她愿意一再给贵妃面子,可不仅仅是跟随天子的脚步。
再者说了,段贵妃从来不是轻狂人。皇后给她脸面,她也会给皇后更多的尊敬。每到朔望日阖宫请安时,贵妃本是嫔妃里分位最高的,却是来得最早的。
有了贵妃的衬托,做什么都贴着规矩的荀充仪,就更加让皇后看不顺眼了。
想到荀充仪,皇后就气不打一处来,问道:“长杨宫那边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万宝道,“只是二殿下入了学,身边跟着三个伴读,充仪娘娘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替儿子施恩,最近给了那三家不少赏赐。”
这本是应有之意,自从大皇子入学之后,皇后也没少赏赐儿子的伴读。毕竟,伴读可是皇子最初的班底,自然要笼络好了。
可荀充仪做了同样的事,皇后却下意识就觉得对方果然不安分,早就身怀野心了。
“吴昭仪赶在我前头怀孕也就罢了,那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生的又是个丫头。荀氏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竟然也在本宫尚未生产时怀了身孕,其心实在可诛!”
作为皇后的心腹,万宝自然知晓皇后对荀充仪的心结启始,也知道双方积怨已深,别人再怎么劝,皇后也是听不进去的。
因而,他只能先附和:“荀充仪的确傲慢。不过,娘娘也不能只关注长杨宫,麟趾宫和万寿宫那边,也不得不防啊。特别是万寿宫,贤妃整日里拉着陛下豪饮,着实有损龙体。娘娘身为中宫之主,理应训诫才是。”
听他提起贤妃,皇后不禁露出轻蔑之色,冷笑道:“朱氏,手下败将而已。膝下唯有一个女儿,还不曾好生教养。与其担心她,还不如多看着一点麟趾宫呢。”
不管天子是因何眷顾麟趾宫的,段贵妃能得到的好处是实打实的。
而且,段家在军中的威望堪称如日中天。而皇后的娘家虽也是武勋之后,却在她父亲那一代,就逐渐转变经营策略,开始注重读书了。
她的父亲曹国公何斌,就是以科举入仕,官至礼部右侍郎。两个兄弟也是读书的好苗子,大弟何寻去年已经中了举人,只待两年后一举夺魁了。
随着天下承平,想要转型的勋贵不在少数,但最成功的,无疑是皇后所在的何家。
当初天子之所以立了何氏为后,除了何氏本身颇有才能之外,就是因为何家身兼文武。
至于朱贤妃以为的,皇后是因为好运生了儿子才侥幸得了后位,纯粹自己脑补过多。
要知道,两人一同入宫,前后脚怀孕之后,立后的圣旨就下来了。那时候孩子还在肚子里呢,当天子是神仙吗?看一眼孕妇的肚子就能明断男女?
这时,宫女珍珠低着头进来禀报:“娘娘,大郎回来了,正在外面等着给您请安了。”
皇后立刻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快传我儿进来。”
因着何家是由武转文的缘故,比一般的文臣之家更看重礼仪规矩。受家庭教育的影响,皇后一直教授大皇子要知礼。
为了给儿子一个培养好喜欢的环境,便是皇后自己在大皇子面前,一举一动也都合乎礼仪。也就是儿子不在的时候,她才放任自己松快片刻。
但她能松快,大皇子身边时刻跟着太监宫女,却是一刻也不敢松懈。
不多时,大皇子趋步而入,面色谨慎而庄重,走到殿中央便抬起双手,左手交叠在右手之上,恭敬地作揖下拜:“儿子南征,给母亲请安。”
本朝皇子私底下对着父母自称“儿子”,到了朝堂之上,天子面前就要自称为“臣”。
在大皇子的观念里,君臣之礼,是绝对不可逾越的。
虽然天子私底下也和南征说过,他们是亲父子,大可不必如此战战兢兢生怕失礼。
但自幼从皇后这里学来的东西时刻在他心里占据上风,不管父皇说什么,他都只管恭敬应喏。但以后该怎么行事,他心里却自有一杆秤。
可以说在“固执”这一方面,南征不愧是皇后的儿子。
“免礼。”皇后端坐在榻上,抬手虚扶,示意大皇子起身。
“多谢母亲。”大皇子再拜而起,这才走到皇后下首落座,恭敬地询问道,“母亲今日可好?身体可爽利?进膳可香?”
皇后含笑道:“都好。皇儿你呢?今日身体可有不适?膳食是否合胃口?”
大皇子说一切都好,皇后便又问:“今日先生讲了什么书?我儿心中可有困惑?”
大皇子迟疑了一瞬,说:“书本上倒是没有什么困惑的,但今日吴先生穿的衣裳……有些不合礼制。”
皇后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追问吴先生何处越礼。
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大皇子已经自己说出来了。
“今日吴先生穿绛色澜衫,竟以緅色镶边。好看是好看,失礼也是真失礼。五日前吴先生亲为儿子讲《论语》,讲到了《乡党篇》,里面明白说了,‘君子不以绀诹饰’。其当时言之凿凿,却为何却言行不一呢?”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困惑。
皇后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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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尽信书不如无书?
可是她自幼在娘家时,所闻所见,一家上下衣食住行,莫不合乎礼制。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为了别人,去反驳自己从小就习惯的,还认定是对的东西呢?
沉默了许久,皇后道:“既然吴先生言行不一,为娘自会禀报陛下,为你另择严师。”
不用再纠结的大皇子松了口气,起身拜道:“多谢母亲。”
——若是再继续任由吴先生教他,他是真的要纠结死了。
“李先生今日讲了什么?”皇后只想快点越过那个话题去。
好在李先生没出什么事故,大皇子脸上还露出了欢悦的笑意,“李先生今日还是继续讲《中庸》,里面的为人处事之道,让孩儿受益匪浅。”
然后他就把今日学的功课拣重要的复述了一遍,母子二人便开始相顾无言。
掌事女官翡翠见状,忙命传午膳进来。
——未央宫的规矩,食不言。吃饭的时候,就不用再考虑说什么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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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长杨宫母子二人,也在询问功课。
相比于未央宫的庄严肃穆,荀充仪这个宫里出了名的清高守礼之人,考问儿子功课时,气氛却很是温和随意。
“《道可道》这一篇,为娘早就给你讲过了,你也早有感悟。如今再听先生讲解,可有什么新的感悟?”
二皇子延佇道:“早先娘说‘道’该一任自然,孩儿颇有感悟,觉得为人处事便该如水一般,不争善恶,随遇而安。
可先生的讲解,却又让孩儿觉得,不争并不是毫无作为,我辈行事固然该顺应天命,却也不能一味只知顺,还要尽力体察,知晓何处为顺。
正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有欲无欲各有所得。若是一谓追求清静无为,道岂不是只能得一半?”
荀充仪笑着点了点头,先赞赏道:“虽是童言稚语,但你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可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现实的处境?”
延佇面色微变,低头沉默了许久,才道:“孩儿明白了,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才是孩儿该做的。”
见他说话之时,始终不肯抬头看自己,荀充仪便知他心中不甘,暗暗一叹,温和地说:“好了,你读了一天的书,既然散学了,就不说这些书本上的事了。今日小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里脊,等会儿多吃点。”
延佇稍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窥探母亲的神色,见母亲言笑如常,悄悄松了口气,讪讪地问:“娘,您不觉得孩儿跟着先生学偏了吗?”
荀充仪一边让人摆膳,一边笑道:“做学问这回事,哪有什么偏不偏呢?同样一段书,你昨日学时有昨日的感悟,今日再学又有今日的感悟。明日、后日、大后日……说不定每一次都会不同的感悟。温故而知新,这才是治学的正道。”
延佇眼睛一亮,说:“温故而知新,这是《论语》。”
荀充仪道:“我虽以《道德经》为你启蒙,却也并未禁你学别的书呀。多读书,才能触类旁通。”
延佇从座位上跳下来,拜谢道:“多谢母亲教诲,孩儿明白了。”
这回,他目光清正地看着母亲,显然是真的明白了。
19.争取吃肉的权力
和两个已经入学的哥哥不同,如今的重华每日最大的事业,就是用自成体系的婴儿语,和母亲与奶娘据理力争。
“啊啊~不……不……”他坚决推开了已经吃腻的蛋羹,小胖手伸向了炖得烂烂的红焖羊肉,“肉……肉……”
当然了,这么浓油赤酱的菜色,无论是贵妃还是胡氏,都不会给他吃的,重华也知道自己暂时吃不到。
但古人说得好: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嘛。
鲁迅先生也说过:中国人的性情,历来是喜欢调和折中的……
若是没点高要求,怎么能退而求其次地改善一下自己匮乏到可怜的伙食呢?
胡氏抱着他哄道:“三郎乖,那个不能吃,吃了肚子痛痛。”一只手已经贴在他软乎乎的肚子上了。
重华心说:你可别哄我了,我上辈子虽然没结过婚、没养过娃,但刷过短视频呀。我可是知道的,婴儿四个月添加辅食时,就能吃肉沫了。
如今他已经半岁多了,也是时候整点荤的祭一祭五脏庙了。穿越这半年以来,他的肠胃也跟着受苦了。
他一把扒开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鼓着脸颊气呼呼地说:“肉……肉……”
知道这小祖宗说一不二的性子,胡氏见劝不动,也无奈了,只好求助地看向贵妃:“娘娘,您看这……”
段贵妃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胡氏已经走了过去,把怀里的胖娃娃放进了贵妃臂弯里。贵妃轻轻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比着前两天又重了些。”
胡氏忙道:“小孩子嘛,还是胖乎乎的好,瘦了就整天三灾五病的,把原本的好胃口都败坏了,人也就越发瘦了。”
“是这个理。只是……”贵妃无奈道,“只是再好的胃口,也是个才半岁的奶娃娃,能给他吃肉吗?”
知道这是在掏自己的经验,胡氏也不隐瞒,苦笑道:“奴婢家里也算薄有资财,吃肉是不愁的。可奴婢养下的那两个儿子,都是过了三岁才让沾肉味的。”
贵妃低头看着重华,严肃道:“你听到了吧?三岁之前是不能吃肉的。”
自从知道这孩子能听懂人话之后,贵妃慢慢就学会了在他无理取闹时和他讲道理。
“你如今还小,身体康健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贪图口腹之欲……就是别光想着吃好吃的,不然肚子要难受,还要喝苦苦的药。”
重华皱着小眉头,假装思索了片刻,忽然含糊地蹦出两个字:“……太……医。”
贵妃和胡氏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有疑惑之色。
胡氏猜测道:“三郎的意思,是请太医来问问?”
“嗯。”重华用力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太医来了。
就是那个当着天子的面,给临淄侯嬴高拆台的赵集赵太医。
看见是他,重华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拍手笑道:“胡子……胡子……”
赵集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嗤的一笑,严肃的神情再也端不下去了,蹲下身笑道:“殿下竟然还记得臣?”
他一边和重华说话,一边就悄悄捉住他一只手腕,另一只手的中间三指已经搭在了藕节似的白嫩手腕上。
重华也不闹,一双水汪汪的杏胡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脸颊上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小嘴红润润的,脸颊上也带着健康的粉润,俨然一个年画娃娃,把赵集喜欢得不行。
片刻之后,赵集又诊了他另外一只手,对贵妃禀报道:“启禀娘娘,三殿下的身体很健康,一点药都不必吃。”
——药那么苦的东西,大人都不喜欢吃,就别难为一个娃娃了。
贵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赵太医误会了,请你来不是谁病了,而是这孩子非闹着要吃肉,讲道理也讲不通,只得请太医来问问,他如今能吃肉吗?”
赵太医诧异地看了贵妃一眼,随后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赶紧低下头去,心里却还忍不住吐槽:和一个话都说不全的小娃娃讲道理,能讲得通才怪嘞!
但贵妃的问询,他还是认真回答了:“臣如今膝下尚空,还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不过,按照医理来说,半岁的孩子,已经能吃些肉沫了。”
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红焖羊肉,补充道:“不过羊肉不行,性燥。猪肉和鸡肉都可。”
虽然宫里这些贵人多半不会吃猪肉,但赵集还是照实说了。
宫里的太医都爱开太平方,万事都求一个“稳”字。他父亲赵老太医素来对此嗤之以鼻,教导儿子时没少拿从前的同僚当反例子用。
赵集继承父亲医术的同时,也继承了他的医德。
万幸今日来的是赵集,但凡换一个油滑惯了的,绝对一推二五六,叫贵妃按照奶妈的经验养方妙。
感谢赵太医,让小娃娃重华有了吃肉的权力。虽然只能吃鸡肉蓉,但聊胜于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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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兄弟回来了,献俘仪式也举行完了,祭告太庙的活动近在眼前。
重华再次见到了嬴高,还有奉命来给嬴高复诊的太医赵集。
或许是因为上次被坑的事,也或许是因赵老太医的旧事心虚,看见赵集,嬴高的眼神竟然下意识闪躲了一下。
倒是赵集这一次非常安分守礼,从头到尾都低眉顺眼地给他看伤口,看完之后也没再说一句看病之外的话。
根据赵太医的医学论断,嬴高的伤还需要继续敷药,但抱孩子完成祭祀大典却已经无碍了。
天子直接拍板:“既然如此,后天的祭告大典,就由宗人府丞抱三皇子行礼。”
“是,陛下。”嬴高应得极为麻溜,还对重华露出了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
重华也不忍心再折腾人家了,也给面子地回了一个甜滋滋的笑容,两湾浅浅的梨涡在肉乎乎的脸颊上若隐若现。
祭告大典很顺利,因为所有的不顺利都在祭祀之前,被天子在朝堂上摆平了。
礼部和太常寺呈上的第三版方案,文武百官和诸位皇子全都安排到了最平稳的地方,本以为天子再没什么不满意了。
可结果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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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都有官员受了牵连,罚奉的罚奉、降职的降职、调任地方的调任地方。
从车马到敬献祖先的牺牲,从天子登台后的步数到皇子们行礼的次数……
被天子挑出来的,全都是模棱两可的细节。不管礼部和太常寺怎么安排,只要天子不乐意,就可以指着说是错的。
哪怕下一次全按天子这一次的指点来,下一次天子还能在同样的地方指着说他们错。
没办法,掌握着天下大半兵权、把握着整个京城的皇帝,就是这么硬气。
——这是在朝臣们想要反抗时,被礼部侍郎和太常寺卿小心翼翼点出来的事实。
——诸位,时代变了,天子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孩子了。十多年的磨砺,已经让他有了威临天下的资本。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空出来的那些位置,也迅速被天子从其余五部四寺中扒拉出来的人填满了。
原吏部右侍郎调任礼部左侍郎,本朝以左为尊,也算是小升半阶。且礼部尚书年纪不小了,说不定熬几年就能直接做一部天官了。
吏部稽勋司郎中调任太常寺做了少卿,户部内承运司郎中调任太仆寺做了正卿,户部左侍郎调任鸿胪寺做了正卿。
河南布政使调入吏部做了右侍郎,湖州通判调入户部做了郎中。另有延平府知府、临江府知府、贵州司镇抚使、施州司镇抚使等相继被调入京,分派入六部任职。
这些人看起来天南海北,彼此之间毫无联系。可自从这些人入京之后,天子下发的政令却更加通畅了。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忠于天子的人手。
这位少年践祚的天子,用了十年时间,不动声色地培养出了这么多的人手,且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直接受到牵连的官员固然惊颤,那些没有波及到的又何尝不胆寒?
因为谁也不能肯定,天子这次翻出来的这些,究竟是不是底牌。如果不是的话,那下一次被天子抓住机会换掉的,会不会就有自己呢?
很多人都默默改变了从前的行事风格,更多的人开始用心揣摩圣意,争取跟上天子的脚步,不做下一批被换掉的人。
天子没有杀一个人,可朝堂之上,最让人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而是政治生命的终结。
那些或被贬或被罚的人,必然已经在天子心里留下了污点。若是天子记性不好也就罢了,但若是能记一辈子呢?
祭祀大典顺利举行,文武百官对天子的祖先们前所未有的恭敬,只盼天子能看到他们改过自新的诚意。
抱着重华的嬴高悄悄感慨:“看见没,三郎,我堂兄真威风!”
重华清楚地看见,和他们隔着一个二皇子的大皇子,皱着眉头用责怪的眼神看了嬴高一眼,似乎对他在祭祀时胡乱开口很是不满。
但嬴高却没注意到,依旧神气活现地注视着高台上的天子,活像一个借到了老虎威风的狐狸。
不得不说,这心态是真的好。
20.我的名字有问题吗?
好不容易熬完了冗长的祭告大典,重华迷迷糊糊回到麟趾宫,躺到胡氏怀里便酣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他醒来时,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张笑盈盈的脸庞。
他先是一惊,继而就欢喜地坐了起来,猛然抱住眼前人的脖颈,“吧唧”一声就亲了上去。
久违的芰荷公主回抱住他哈哈大笑,用力将他扶起来问道:“三郎想不想我?”
“想。”重华响亮地说。
虽然毓秀宫母女靠近麟趾宫,多半是为了求庇护。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芰荷一直对他很好,他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姐姐也想你。”芰荷笑吟吟地回亲了他一下,把他亲得手舞足蹈,嘎嘎直乐。
“咳!”
欢乐的气氛里忽然插进来一声咳嗽,芰荷迅速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变得端庄而娴雅。
重华扭着头看过去,就看见一个穿着深青色褙子的女官温和提醒道:“公主,笑不露齿。”
重华疑惑地看向芰荷,无声地问:“她是谁呀?”
芰荷只轻轻勾起唇角,对他露出一个极为含蓄的笑容,就轻轻把重华递给胡氏,示意她给重华穿衣裳,又对着那女官微微一礼,温声道:“多谢姑姑提醒。”
于是重华就知道了,这位就是天子从尚仪局拨给芰荷的两位女官之一,专门负责教授公主的礼仪。
从段贵妃和吴昭仪的闲话里,重华知道,这两位礼仪女官要合力教授公主三年的礼仪。等到三年之后,其中一个退走,另一个将跟随公主终身。
三年,足够一个人把礼数刻进骨子里了。
等到礼仪女官退去之后,尚衣局还会分派来两个精通刺绣的宫女,这两个宫女日后也是要跟随公主一辈子的。
若是公主有兴致学刺绣,两个宫女就是老师。若是公主没兴趣,他们就只给公主做衣裳、配饰等。
至于教授公主读书的那两位宗室才女,则会在五年内持续给公主上课。两位老师是轮流,公主却是每隔十日才有一天的空闲。
五年之后,公主十二岁,也就到了挑选驸马的时候。
皇帝的女儿金贵,驸马自然也是千挑万选的。挑着挑着三四年就过去了,正好公主及笄,半点不耽误婚嫁。
以上,就是大魏公主出嫁前的全部生活。
除了前七年松快一些,往后的日子都将被无处不在的规矩礼数约束。谁也不会在意公主有没有别的想法,有没有别的天赋,有没有过人的才能。
因为他们是公主,生而为女,这些对女子“无用”的东西,都该被“正道”埋没。
大魏的民风还算是开放的,无论是太-祖时期还是太-宗时期,和离再嫁或和离后不嫁的公主也不是没有。
但也仅此而已了。
得知这些之后,重华不止一次庆幸,老天只是让他穿越,没有让他性转。如若不然,等待他的就是这种光是想想就窒息的生活。
也是因此,他对大姐芰荷充满了同情,穿好衣裳之后就挥舞着手臂表示要和姐姐一起玩。
“好好好,让公主陪三郎玩。”胡氏笑眯眯地应了,转头就对那位姓钟的女官说,“钟尚仪,让他们小孩子一起玩耍,咱们外间松快松快吧。”
钟尚仪虽是职责在身,却也知道毓秀宫是依附麟趾宫的。她如今在毓秀宫当差,自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何必与自己为难呢?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出去了。
芰荷大大松了口气,叹道:“从前竟没意识到,做女子竟然这么难。”
重华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又指了指胡氏夜里安歇的软榻,意思是让她躺上去歇歇。
芰荷笑着摸了摸他的脑门,欣慰道:“我知道三郎疼我,但我累的不是身体,而是心呀。比起学那些细碎的规矩,我宁愿去骑马拉弓。”
重华磕磕巴巴道:“去……去……”
“你是说想去就去?”芰荷问他。
见他点头,芰荷的笑容更加无奈,“真是个小娃娃,就算再聪明,想得也过于简单了。公主什么时候学什么,是祖上定下的规矩,就连父皇也不能轻易违背,何况是我呢?”
“祖制”两个字压下来,重华瞬间泄了气。
回想前世的古代史,所谓的“祖宗家法”,就是从宋朝开始的。就宋朝那个尿性,除了文学大拿和只能拿命尽忠的武将,还能出什么好东西?
难道这个世界已经出现过类似宋朝的朝代了?
穿越以来,重华第一次迫切地想要长大几岁,进学之后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史书。
可惜天不遂人愿,时光该怎么流,还是怎么流。春流到夏,夏流到秋。等到秋风吹落了黄叶,吹开了菊花,重华的抓周礼到了。
那一天麟趾宫十分热闹,就连已经怀胎八月的姨母段夫人,都捧着大肚子来观礼了。
重华没想着出风头,无论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风头,他都不想出。
抓周的时候,他就按照贵妃提前训练的,分别抓了一本《论语》和一把小木剑。
说起来是文武双全,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正式抓周之前私底下都会有培训,抓这两样不要太正常。
若是出其不意地抓了别的,那才是真正的引人注目呢。
没看皇后见他抓了书和剑,脸上的笑容都更真实了几分吗?
抓周之后就是天子赐名。
虽然重华的名字是生母和养母一早就定好的,但那也只是私下里的事。皇室的孩子只要不到周岁,就都没有名字,万一夭折了更是连一丝痕迹也留不下。
如今他顺利过了周岁,天子特意颁下中旨,当众宣布三皇子的名讳——嬴重华。
重华乖乖窝在胡氏怀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方才抓到的木剑,忽然听见站在胡氏身侧的芰荷低呼了一声:“重华?”
那声音里透出几分不可置信,仿佛“重华”这个名字不该属于三皇子一样。
重华若无其事地看过去,正好对上芰荷惊诧的眼神。他像往常一样给了姐姐一个甜滋滋的笑容,但这一次姐姐却像见了鬼一样避开了。
他小小的脑袋里瞬间充满了问号: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不是他的名字有问题,而是大姐芰荷有问题。
难不成在芰荷心目中,重华该另有其人?还是三皇子该另有其名呢?
无论是哪一种,都能说明一个问题:芰荷肯定不是原装的,不是穿书就是重生。
如若不然,脑子里哪有这种思维定势呢?
至于对方是穿书还是重生,重华觉得根本不需要自己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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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去试探,对方应该会来试探他的,等着就是了。
说是他的抓周礼,其实需要他参与的项目却不多。抓完了东西之后,又听了一番亲贵大臣和其女眷的夸赞,贵妃示意胡氏把他抱了下去。
这时,临淄侯夫人万氏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走了过来,对贵妃福了福身,笑道:“娘娘,妾身抱孩子久了,难免疲累,不知能否借娘娘的地方歇一歇?”
贵妃早听天子说过,将来要让临淄侯的长子给重华做伴读。她正考虑着找个时机请万氏进宫来呢,不想对方主动靠拢过来,如何会不答应?
“自然可以。”贵妃说着,含笑的目光就转到了她怀里乖巧安静的孩子身上,柔声问道,“这就是启儿吧?眉眼跟夫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将来必是个风靡神京的美男子!”
万夫人顿时就笑咪了眼,嘴里连连道:“谬赞了,谬赞了。以妾身看来,咱们三殿下才是个天生的好男儿呢。”
两位母亲商业互吹,都是做娘的,自然懂得怎么搔对方的痒处。
贵妃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略带嗔意道:“都是一家人,喊什么三殿下?没的生分了。夫人叫他三郎就行。”
而后她就主动问赢启:“启儿,想不想和你三弟一起玩呀?”
作为一个体面人,贵妃很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既然临淄侯府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她自然也要拿出些诚意来。
双方都有善意,此事才能尽善尽美。
赢启转头望了母亲一眼,见万夫人含笑点头,便也跟着点头道:“想,和三弟玩。”
“真是个乖孩子!”贵妃顺手从腰间扯了一块蝴蝶型的玉佩,亲手挂在他脖子上,“今日见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这块玉佩拿着玩去吧。”
不是贵妃想得太少,而是宫中的宴会,基本不会有人带这么小的孩子入宫。
别说什么小孩子不懂事,皇权可是不讲理的。
万夫人大大方方替儿子道了谢,贵妃便让身边的一个宫女领着他们母子去了重华所在的偏殿。
目送他们离去之后,贵妃偶然间一转头,却见大公主芰荷竟然没有跟着重华一起走,也没有回到她母亲吴昭仪那里去,不禁好奇地走了过去。
“荷儿,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芰荷恍惚地抬起头来,张嘴欲言,却又忽然清醒一般,脸色猛然一肃,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傅尚仪,柔声道:“荷儿如今大了,自该遵循礼仪行事。”
贵妃了然,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那你去你母亲那里吧,今日人多,我怕是顾不上你。”
芰荷乖巧地点了点头,礼数周全地告退之后,才带着几个宫女并今日跟出来的傅尚仪,一起走到吴昭仪身旁。
这时武德殿那边已经要开席了,众人都按照分位高低,陆陆续续从麟趾宫撤出,往武德殿而去。
地位低的慢慢都走了,只剩下宫中女眷及其亲族。
贵妃带着段夫人走到皇后面前见礼,笑道:“皇后娘娘,家姐月份大了,恐怕宴上失仪,还请娘娘允许她在麟趾宫歇息。”
皇后笑容端庄:“这有什么。也值得你专门来问?孩子要紧,段夫人是个慈母。”
“多谢皇后娘娘。”姐妹二人一起谢恩。
21.女主终于出生啦!
抓周宴过后,重华就一直暗搓搓地期待来自芰荷的试探。
可也不知道是对方太忙的缘故,一直等到段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又满月了,被段夫人抱到宫里给贵妃看的时候,重华也没等来芰荷。
段夫人生的是个女儿,也就是说,他添了一个表妹。
表妹很安静,但也很霸道。
说她安静,是因为除了必要的生理需求,她从来不会胡乱哭闹。这点被姨母段夫人反复强调过,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下面这句。
“要不怎么说姨表亲呢?咱们五娘和三郎不愧是表兄妹,都是生来这么乖巧,可见缘分深厚。”
话里的意思足够明显,不但贵妃听出来了,就连遭受过社会几年毒打的重华也听出来了。
——姨表再亲,还能亲得过亲上加亲?
对此,重华是无所畏惧的。
虽然他已经把精心养育自己的段贵妃当成了亲生母亲,对她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只听见过声音的生母。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和这位姨表妹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
只要贵妃母亲乐意,就算是为了让母亲更加安心,他自然会顺了母亲的意,和表妹成婚,一辈子都对表妹很好的。
至于他未来会不会遇到真爱?
对此才重华“呵呵”了两声,表示:再怎么真爱,还能爱得过没生过我,却把我当骨血养育的贵妃母亲吗?
再说回刚满月的小表妹,这丫头打小就能看出霸道的性情来。
但凡是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只要她不乐意,谁也不能拿走,不然就等她扑过去抓你吧。
霸道不霸道的,重华没在意。毕竟人生来秉性不同,先天性格是什么样的都有可能。
倒是那个听起来和“霸道”丝毫也沾不上边的乖巧,再加上姨母段夫人特意做的注解——除了必要的生理需求,从来不会胡乱哭闹——引起了重华的警觉。
——不会吧,不会吧?月前刚发现了疑似穿书或重生的大姐,马上就又来了一个可能非原装的表妹了吗?
难不成这个世界就是个筛子?
或者说……这就是一本大杂烩的小说?
这个念头才刚刚腾起,重华立马就扭转思维打住了。
——首先,不能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不然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我,又算什么呢?
心里想着事,就难免走神,被段夫人特意放在他身边的小丫头忽然“啊”点一声,拽住了他腰上的一个小挂件。
那是一个玉圭形的吊坠,比正常的玉圭小了好几倍,但刚满月的婴儿还是抓了满手。
重华只觉得腰上一紧,顺着力道看过去,就看见小丫头正奋力要把玉坠从他腰间璎珞上拽下来呢。
“表妹想要这个吗?”
他自己控制着进度,过了周岁之后,说话就已经很流利了。再加上他毕竟有成年人的芯子,完全没有这么大的孩子说话时常有的含糊。
小丫头没搭理他,只是用力去拽。
婴儿的力气是很大的,带孩子的人如果不够小心,被他们踹一下,几乎踹到哪里,哪里就是青紫一片。
上辈子短视频泛滥,什么知识都接触过一点的重华对此也知晓。
因为还不能确定表妹到底是不是原装的,他也不想和一个婴儿比固执,索性便自己把璎珞解了下来,轻轻送到了小丫头怀里。
就在他慢慢送过去的过程中,重华明显感觉到,小丫头也在慢慢往回收力,就算没有他帮忙,对方也不会突然仰倒。、
重华心里登时一凉:确定了,表妹不是原装的了。
那对方究竟是何来历?穿越的还是重生的?将来与他会是敌还是友?
这些都不得而知。
未知让人恐惧,像重华这种理性大于感性的人,也更加畏惧未知。
段夫人听见动静,扭头一看就见自家女儿手里抓着什么东西。略一思索,就猜出那东西是哪里来的了。
“这孩子,怎么看见什么都想抓?”她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试图从小丫头手里把璎珞拿出来,结果自然是徒劳。
小丫头手紧得很,死死握住系在璎珞上的小玉圭,脸憋得通红也不松手。
贵妃笑着制止道:“算了姐姐,小孩子知道什么?别伤了五娘的手。”
——这小丫头虽然是泌阳候的长女,但在叔伯姐妹里却排到了第五。泌阳候上头有三位庶出兄长,每一位膝下都有女儿。
重华也道:“姨母,不怪表妹,是我看她喜欢,自己给她的。”
段夫人无奈,只得把自己腰上的组玉解了下来,执意送给了重华。
“只有长辈给小辈见面礼的,没有让你一个小娃娃破费的道理。”段夫人一语定乾坤。
重华看向母亲,贵妃笑道:“收下吧,你姨母家里不缺这些。”
得了母亲的示意,重华这才双手接过组玉佩,甜滋滋地笑道:“多谢姨母。”
“哎,三郎真乖!”段夫人喜爱地把他搂到怀里摩挲了一番,忍不住道,“若是五娘再大些,像三郎这样通情达理就好了。”
——这么个倔丫头,她都不敢相信真的是自己生出来的。不管是他们段家,还是泌阳候武家,也没听说哪个霸道固执得像头驴呀。
段贵妃闻言,却忍不住露出了忧虑之态:“姐姐快别这么说了,我正为这个发愁呢。”
“怎么了?”段夫人忙问。
贵妃道:“宫里的情况不比寻常府邸,皇子公主个个都是金枝玉叶,谁又比谁尊贵了去?
如今陛下已经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日前又传来消息,住在万安宫后殿的陆美人也有了身孕,陛下已经下口谕晋了贵人。
往后这宫里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多,陛下哪能个个都眷顾?家里孩子一多呀,太过乖巧的就难免会被忽略。”
重华听得呆住了。
他上辈子可是独生子,从小在家里就是众星捧月的那个月,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绕绕?
本以为重新回到童年,憨吃憨玩就够了,哪知道想要获得父亲的关注,还得做回熊孩子?
这……貌似也没什么难度呀。
段夫人愕然了片刻,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圈来。
毕竟从来都只见盼自家孩子乖巧、孝顺、懂事的,哪有因为孩子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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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事而忧虑的?
不过她转念一想,反正她的孩子都是正出,将来这泌阳候的爵位,必然是要传给她儿子的。
至于她儿子是否乖巧,那都无所谓。毕竟,儿子和女儿不一样,不必嫁到别人家里去。
“孩子嘛,慢慢教就是了。”段夫人搂着外甥,语气轻巧地安慰妹妹。
人们在事不关己的时候,总是能说得很轻松。
段贵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到了大弟段圭的婚事。
“姐姐如今出了月子,大弟和林家女郎的婚事,是否也要提上日程了?”
父母都不在京城,身份更尊贵的二姐又在宫中不便出面,段圭的婚事只好麻烦大姐来操持了。
段夫人笑道:“这个你放心,我已经请了京城最好的冰人,官媒、私媒各请了两个。这个月初六就是好日子,让媒人们出面去过六礼。”
这门婚事已经定下多年,两家早有默契,请媒人登门不过是走个过场,排场上好看而已。
只要不是两家要决裂了,中间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基本上尘埃路定的事,段夫人也没多提。她的思维很快就由段圭的婚事,发展到了老大不小还没订亲的二弟段琮身上。
“眼看大弟的婚事就要成了,二弟却还没着落呢。不行,等我回去就多办几场宴会,多请一些适龄的名门闺秀来,好好相看相看。等我下个月再进宫,就把看好的画像给你拿过来,到时候你也帮着参详参详。”
对此,贵妃自然点头应允。
贵妃特意留姐姐用了午膳,又赏赐了些妇人调养身子的药材和小孩子的玩具,才命人把他们送出宫门去。
此时已经是下午未时末了。
如今已是十月初冬,天一日短似一日,这个时候就已经擦黑了。
但各宫落钥的时辰却是不变的。
所以,芰荷这个时候来探望重华,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她的脸色不太好,身形比之上次见时也明显消瘦。贵妃因她素日里对重华的好,也很喜欢这个公主。
乍见她如此憔悴,顿时就心疼了起来,拉着她在温暖的内室坐下,柔声问道:“可是两位尚仪太严厉了?”
芰荷扯着嘴角笑了笑,却到底有些勉强,“尚仪们的课程都是酌情安排的,并不辛苦。是我最近没什么胃口,看着才憔悴了些,其实没什么大碍,叫贵母妃担心了。”
贵妃嗔怪道:“我这点担心算什么?你娘才是真的揪心扯肺呢。这两天她也不来了,前两天还来时也不说话本子的故事了,嘴里反反复复都是念叨着你。
偏你这孩子也倔,说什么都不肯让请太医。你娘也是的,竟然也就由着你了。你便是为了她,也该好生保重身子才是呀。”
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也都是劝人的好话。
芰荷仔细看着言语和善又略带嗔怪的贵妃,恍惚间随着对方的叙述,眼前映出了吴昭仪担忧无措的模样。
“贵母妃教训得是,是我任性了,等回去了就叫人宣太医来看看。”她近乎机械地说着不失礼数的话,目光不住地往重华身上瞟。
22.我有一个新朋友
重华干脆自己凑了过去,脸上带着单纯的疑惑:“大姐姐不喜欢看太医,是因为怕吃苦药吗?”
说到这里,他仿佛回忆起了汤药的腥苦,一张脸登时皱成了包子,却还是严肃地说:“娘说了,良药苦口。大姐姐乖乖的,等病好了就不用喝了。”
“这孩子,惯会说大人话。”贵妃被他逗得一笑,怜爱地摩挲着他光溜溜的脑门。
芰荷也跟着笑,看向他的眼神却带了几分探究。重华若无其事地看回去,歪头露出几分疑惑,仿佛不明白姐姐为何这样看着自己。
也不知道是他演技太好,还是芰荷心里太乱,对方并没有多做什么,又陪着他和贵妃说了会儿话,便告辞离去了。
原本贵妃是要留她用晚膳的,她也执意不留,说是怕回去晚了,让母亲担忧。
等人走了之后,照料重华的胡氏才忍不住问道:“娘娘,大公主今日来这一趟,究竟是干嘛的呀?”
“不知道。”贵妃摇了摇头,问胡氏,“你也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对劲?”
胡氏点了点头,略微思索了片刻,才肯定地说:“不似往日那般爽利明快了,仿佛藏了许多心事。”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一个八岁多一点的小孩子,哪来那么多心事?
“也许是课业太紧了?”贵妃猜测。
胡氏干笑道:“那奴婢就不知道了。”
贵妃道:“不管她是为什么反常,你和三郎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多用点心,莫要让三郎出了岔子。”
在这皇宫里,她唯一的弱点就是重华。只要把重华保护好了,贵妃就无所畏惧。
自那以后,芰荷来麟趾宫就更少了,反倒是吴昭仪和贵妃处出了真感情,还是经常过来串门说故事。
因着芰荷已经入学,本来也没多少空闲的时间,一切看起来都好像和从前一个样。
只是个中微妙,就只有当事人能体会到了。
重华为芰荷究竟是穿书的还是重生的纠结了一阵,很快就有新朋友来冲散了他的那点矫情心思。
自从他的抓周宴过去之后,姨母泌阳候夫人和堂婶临淄侯夫人就经常带着孩子出入麟趾宫。
大他三岁的堂兄赢启,和小他一岁多的表妹五娘,就成了他的新玩伴。
天冷的时候,他们一起聚在被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偏殿,由各自的奶娘看护着玩耍。
随着春暖花开,天气渐热,他们玩闹的场所也渐渐从室内转移到了室外。
麟趾宫附带着一片园林,亭台楼阁皆有,山水花草俱全。
因为五娘还太小,三人一起实在玩不了捉迷藏,就只好两个男孩子各种祸害花草,编成丑得很有特色的花环戴在五娘头上。
五娘白嫩嫩的小胖脸上,嫌弃之情犹如实质。赢启是真看不懂,重华是装看不懂。
总而言之,祸害花草并没有耽误他们祸害妹妹。
等到五娘会爬的时候,贵妃就让人在地上铺了大块波斯进贡的毯子,任由小姑娘在毯子上自由活动。
而重华和赢启,则是围着毯子玩一个牙雕的玲珑球。七层的玲珑球,最中间是一颗核桃大小的金铃铛。两人你踢过来、我踢过去,就为了听里面叮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毯子上的小姑娘就会露出不屑的神色,仿佛不愿与两个幼稚鬼为伍。
可两人若是真不理她了,她又会想方设法地弄出各种动静来,非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才罢休。
重华:这丫头自我意识是不是有点过剩啊?
=====
大舅舅段圭已经顺利成婚了,段贵妃和段夫人正努力为二弟挑选门当户对的妻子时,天子忽然向贵妃透露:汾阳王看上了段琮,欲将第七女许配给他。
“汾阳王第七女?”贵妃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印象,心里就先有些不乐意。
京城贵女虽多,但汾阳王是有封地的郡王,他的女儿但凡稍有些才能,有的是人上赶着吹捧。
这第七个女郎在京城半点风波都未曾掀起过,想来整个人用两个字便能形容——平平。
但毕竟是宗室女,有些话不好直说,贵妃婉拒道:“二弟的妻子不必担宗妇之责,爹娘和我们姐妹都想着,选个他自己可心的。”
——所以,您可千万别乱点鸳鸯谱。
天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笑道:“爱妃的忧虑我明白,不过你再仔细想想,这位七娘子究竟因何在京城全无声名?”
贵妃先是疑惑,仔细沉思了一番,恍然道:“这位女郎从小就不在京城长大,而是长在她外祖家里。”
这件事,当年隐约传出了点风声。但毕竟是个小姑娘,很快便被更新更刺激的传闻覆盖了。
据说是这位姑娘的命格与京城相冲,十六岁之前最好不要居住在京城,否则便有夭折之祸。
这女郎的生母是汾阳王最宠爱的侧妃,在爱妃的哭求下,汾阳王便将她寄养在了远在常德的外祖家。
匆匆十载过去,今年那女郎刚好满了十六岁,前些日子汾阳王请旨离京,就是为了和侧妃一起接爱女回京。
若是只看汾阳王对她的疼爱,这门亲事也未尝不好。
可段家的富贵已几乎到顶了,女方再好的家世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娶妇时自然就更看重本身的品性。
当然了,因为段琮早有要求,对方的容貌也是很重要的。
见贵妃还有迟疑,天子便道:“反正七娘已经回京了,早晚要出门交际。到时候让大姨姐亲自相看一番就是了。
若你实在不放心,就把人宣进宫来亲自看看。反正朕就是个牵线做媒的,又没下明旨赐婚,成与不成都在两可之间,只看他们的缘分吧。”
主要是受了汾阳王所托,汾阳王这些年安分守己,一切都以天子的意志为准。
面对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宗亲,一点小要求,天子也实在不好拒绝。
不过,因着前朝皇室赐婚弄出过不少事故,大魏立国以来就汲取了前朝的教训,赐婚的圣旨轻易不下。
除非双方都是重臣,彼此都商议好了一起来请旨,天子或皇后才会顺势赐下一道,做锦上添花用。
汾阳王是个懂事的宗室,自然不会要求天子直接赐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贵妃也只好答应下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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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进宫,把这件事透露给她,让她替两个小年轻牵个线。
“不过妾丑话可说在前头,缘分这回事最是妙不可言。若两人实在看不对眼,汾阳王那边可莫要强求。”
“爱妃放心。”天子笑着将贵妃揽进怀里,“汾阳王叔一向有分寸,不会闹出让人难堪的事。”
贵妃仰起如花娇颜,满是信赖地说:“妾不是相信汾阳王,而是相信陛下。”
帝妃相携入罗维。
=====
等到段夫人下一次携女入宫时,贵妃便将此时说给她听,又问道:“那汾阳王府的七娘子入京也有些时日了,可曾传出过什么消息来?”
段夫人仔细回想一番,摇了摇头,“没听见传出过什么消息来。汾阳王妃治家严谨,虽也有得宠的侧妃侍妾,但却没有哪个敢挑衅王妃的威严。他们家的事,往往是一床大被盖得严严实实,很少有消息能传出来的。”
这是很难的的,贵妃听完不禁道:“若是那七娘子也有王妃的本事,便是其余地方有些瑕疵,也可做佳妇了。”
段夫人却撇嘴道:“那七娘子一不是王妃生的,二不是王妃教的,怎么可能?”
她摆手道:“妹妹在宫里本就不易,这些琐事就不要操心了。正好我家里有两株海棠花就要开了,过两天办个赏花宴,给汾阳王府未出阁的女郎们都下帖子。具体如何,看看就是了。”
贵妃点了点头,笑道:“姐姐的眼光,我自然是信任的。”
彼时姊妹二人正坐在麟趾宫附带的花园里,今日万夫人未曾进宫,不远处玩耍的孩子也就只剩下了重华和五娘两个。
重华坐在毯子上摆弄鲁班锁,五娘不甘寂寞地持续给他捣乱。每当他重新把鲁班锁拼合起来时,就会有一只小手伸过来,一下子扒乱。
三番五次的,重华也恼了,干脆把鲁班锁一摔,回手捏住小丫头胖嘟嘟的脸颊,恶狠狠地威胁道:“我知道你听得懂,再敢捣乱,就把你屁股打肿!”
五娘给了他一个不屑的表情,挥舞着藕节般的手臂把自己的脸颊拯救出来,便搭着重华的肩膀,试图站立起来。
重华笑道:“我劝你别这么早就学站。”
五娘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继续用力想要站起来。
重华继续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满了周岁才肯学走路?”
五娘终于停止了努力,坐在他身侧仰头看向他,并露出询问的神色。
这个时候,两人对于彼此都不是原装货这一点,已经都心知肚明了。
倒也不是重华主动摊牌的,而是这位表妹太聪明,从大人们对他的夸赞中猜出了什么。
那日重华听到姨母夸表妹乖巧时,脸上神色有异。两位母亲只顾说话,没注意到这点异样,但早就对他有所怀疑的五娘却注意到了。
后面五娘拽他腰间玉圭,多半就是为了继续试探他的反应。
试探之后,大概觉得他也是个聪明人,在他面前就不再掩饰自己的异样,也不掩饰自己知道了他的不同。
于是乎,在没有任何语言沟通的情况下,两人之间在某些事情上就达成了默契。
23.被点燃的野心
见她肯认真听了,重华反而不说了。
他拿起一个尚未拆开的鲁班锁,笑眯眯地递到五娘面前,很有长兄风范地说:“五娘是想要这个吗?给你玩。”
五娘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非常配合地双手抱住,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显得很是兴奋。
不远处的贵妃和段夫人都满脸含笑地看着,段夫人道:“这从小就一块儿长起来的,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妹妹你瞧,他们多好呀?”
此类话题她已经不止主动挑起一次了,贵妃的反应也和从前一样,只是笑着附和,却并不肯再深入一步。
段夫人虽有些遗憾,但也不多。
一来贵妃并没有明确表示出拒绝之意,二就是两个孩子还小,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促成此事。
等姐妹二人的注意力再次从他们身上转移,重华对胡氏道:“奶娘,我要喝水,妹妹也要喝水。”
胡氏闻言,便吩咐专门伺候重华的宫女青鸟去拿温热的蜜水来。
这是两个人约定好的暗号,五娘听见这一句,就知道自己斜背后的母亲移开了注意力。
她立刻把鲁班锁丢下,仰着头无声催促重华快说。
但手脚轻快的青鸟却已经把蜜水拿来了。
胡氏打开身边放着的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的是重华随时要用的东西,其中就有一个荷叶型的陶瓷吸管杯。
那边五娘的奶娘也拿出一个公鸡型的吸管杯来。
两位奶娘分别把自家小主子抱起来,青鸟已经把蜜水注入两个吸管杯中了。
杯子的瓷胎彩釉都十分纤细,就算无知的婴儿用力吸吮,也不用担心会被呛到。
两个老黄瓜刷绿漆的小娃娃都知道怎么做才是给自己减少麻烦,因而喝水的时候都乖乖的。
喝完水之后,重华又带着五娘一起玩。直到两个奶娘见他们安安稳稳的,逐渐把心神分在了做针线和闲话上,五娘才顺手扒拉掉了重华手里的机关鸟。
重华也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不然自己肯定讨不了好,便道:“你现在还小,腿骨尚未发育完全。太早学路的话,将来要长成罗圈腿的。”
五娘大惊失色,一双初具雏形的凤眼瞪得溜圆。直到一根晶莹的水线被重华用手指挑到了她眼前,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嘴巴也微微长开了。
对上重华揶揄的笑容,五娘忍无可忍,“啊”地一声就扑了过去,用重力加冲力把他压到,嘴里仅有的两颗奶牙使尽了吃奶的劲,在他脸颊上留下了两个小牙印。
——可恶,可恶,竖子实在可恶!
这番动静立刻招来了奶娘,但无论两个奶娘怎么哄,五娘就是不肯松口。
胡氏倒是有心用手把她的牙给掰开呢,却又投鼠忌器,怕伤到了重华,急得满嘴只道:“这是怎么话说的?这是怎么话说的?”
不多时,贵妃和段夫人也赶了过来
见此情景,段夫人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捏住女儿的脸颊,焦急道:“五娘,快松口,快松口,这是你表哥!”
她希望贵妃看在姐妹亲情的份上,莫要追求一个小娃娃伤害皇子的罪责。
贵妃心中不悦,皱着眉道:“姐姐,还是先把他们分开吧。”
此时五娘已经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受这竖子挑拨,失去理智犯了大错。
等段夫人再哄她时,她就顺势松开了奶牙,哇哇大哭了起来。
遭了老罪的重华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脸颊红彤彤,眼眶也红彤彤的——方才躺到时没控制好力道磕到后脑勺了——看得贵妃心一揪一揪地疼。
“三郎,我的三郎!”贵妃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连声吩咐道,“都愣着干嘛,快去请太医呀!”
重华忙道:“娘,我没事,和表妹闹着玩呢,就不必请太医了。”
在宫中生活了一年,他对皇权的不讲理早有深刻的认知,
他知道,今日若是真请了太医,莫说五娘只是个半岁的娃娃,就算她才出娘胎,也断然逃脱不了伤害皇子的罪责。
段夫人紧紧抱着女儿,第一次在自己亲妹妹面前露出了瑟缩祈求之意。
重华见状,心中更加愧疚。
今日之事本来就是他引起的,且最后五娘能把他扑倒,也是他为了哄对方故意为之。
如若不然,就算是来两个大人,也别想让他动一下。
“娘,真是我和表妹闹着玩呢。”他拉着贵妃的衣袖,在母亲怀里仰起脸,“是我故意抢表妹的玩具,还抢了好几次。表妹扑我的时候,我是看她快急哭了,就故意让她扑倒哄她的。只是……只是……”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低下了头,“只是我只顾着逗表妹玩,忘了她已经长牙了。”
从前五娘咬他脸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但因为那时候还没长呀,最多弄他一脸黏哒哒的口水,大人小孩儿都不会在意,洗干净了就一笑而过了。
此前谁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从前玩笑般的事,竟然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贵妃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儿子脸上滑到姐姐脸上,又看向窝在姐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的地外甥女,最终叹了口气,说:“今日天色不早了,姐姐就先带着五娘回去吧。”
这就是轻轻放过的意思了。
段夫人如蒙大赦,慌忙抱着女儿起身谢恩,再拜而去。
直到出了宫门,坐上了自家的马车,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瘫倒在车上。好在奶娘颜氏眼疾手快,才没让五娘摔到。
危机解除,五娘也不哭了。只是方才哭得太久、才声嘶力竭,身体的本能反应很难平复,犹自抽抽搭搭。
颜氏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无声地在她背上拍抚,并不敢惊动尚未平复的段夫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夫人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皇权果然高不可攀!”
但此时此刻,她眼中却一丝惧意也不剩,燃起的只有熊熊火焰,野心昭然若揭。
她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让我的女儿嫁入皇室,也尝一尝那万人之上的滋味儿!”
当年家里选人进宫时,她因为不如妹妹聪慧谨慎,就算容貌尤胜一筹,还是妹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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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皇妃。
那时她虽有些遗憾,但也没想那么多。
出身权贵之家,她当然知道宫里步步杀机,远不如看上去那般花团锦簇。
妹妹固然得到了皇妃的尊荣,却也背负了更多的东西。
就连先前一谓撮合重华和五娘,明里暗里撺掇妹妹,想给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也只是觉得重华身份尊贵,又是亲表哥,将来女儿嫁她不会受委屈罢了。
但是今日之事,才让第一次意识到:比起需要背负的东西,皇权能带来的更多更多。
如今她是没机会了,但自己的女儿还可以。
她笑着从颜氏怀里接过五娘,赞赏道:“你这小丫头,平日里轻易不肯哭一声,今天哭得真是时候。”
过了这么久,五娘的抽咽已经止住了。此时她乖乖伏在母亲怀里,闻言便咯咯笑了起来。
“也就你还笑得出来了!”段夫人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却根本就没用力,兀自思索道,“看来往后得想法子让你明白,和三郎玩闹时小心些。人家毕竟是皇子啊!”
颜氏忍不住道:“夫人,咱们五娘才半岁大,哪里听得懂这些?”
段夫人冷笑道:“她听不懂,就想法子让她懂。”
她目光凌凌地看向颜氏,交代道:“从今天开始,只要五娘再敢咬人,你就在她屁股上拍一下。把她指甲剪短,若是抓人就打手。”
颜氏心中不忍,却不敢违背女君的意愿,只得低着头应了。
段夫人这才满意,温柔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柔声道:“儿呀,你别怪娘心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将来你嫁了你表哥,就是王妃了。若是你表哥还有大造化,那你可就……”
说到这里,她谨慎地住了嘴,忽然又对颜氏道:“对了颜氏,你儿子和五娘差不多大吧?”
“回夫人,比五娘大了两个月。”
段夫人笑道:“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能吃能喝、长得飞快的时候,回去之后你就去账上支五十两银子,算是我贴补给你们家的。”
颜氏顿时大喜,连忙谢恩:“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奴婢一定好生看护女郎,绝不辜负了夫人的厚望。”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不然也不会次次都点了你一起入宫。”段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
颜氏见状,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五十两银子,既是施恩也是警告。施恩是为了让她对五娘更加尽心尽力,警告是让她不管听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都不要乱说话。
若是她敢不听话……泌阳候府家大业大,给女儿找的奶娘可不止一个,自有能代替她的人。
至于她这个被代替的会有什么下场,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好不容易熬到马车停住,颜氏知道是到家了。
赶车的人和门口迎接的小厮们一起,先把拉车的两匹马卸了下来牵走。再叫来随行的护卫一起,前面拉着、后面推着,一直把马车稳稳推到了二门处。
二门那里,自有软轿接着,全程不必主子们多走一步路。
24.这就是皇权!
再说麟趾宫这边,段夫人母女离去之后,段贵妃便命人去取药膏,而后就一言不发地抱着重华回转内殿。
重华自出生以来,就从未见母亲在自己面前这般严肃过,不免有些忐忑,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贵妃胸前挂着的祥云璎珞玉坠。
这是以往他在母亲面前示弱求饶时常做的动作,贵妃察觉到之后,往往也会一笑而过,再认真教导他那些事很危险、那些事情不能做。
但今日贵妃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抱着他坐在竹榻上。胡氏跟着琼枝去拿了麟趾宫珍藏的药膏,贵妃也只无声给他涂药,仍旧一言不发。
重华心中惶惶,抬头一看,见母亲眼眶通红,显然是在强忍泪意,不由大惊失色,失声喊道:“娘,我错了,你别难过.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涂完了药,贵妃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又把重华放到自己面前,与他相互平视。
这是一个极为郑重的姿态,让重华也不由自主就严肃了起来。
贵妃问道:“你说你知道错了,那就告诉我,今日都错在哪里了?”
重华愧疚道:“我不该将表妹逗得太过。”
贵妃的脸色更加阴沉,冷声道:“能说出这种话来,就说明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重华愕然,又仔细回想了一番,今日之事的确是由他而起呀。
只看他脸上的神色,贵妃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叹道:“儿呀,天性敦厚善良是好事,但也不能太敦厚、太善良了。你可是皇子呀,是天子的儿子。这世上除了天子之外,就再没谁比你更尊贵了。”
话说到这里,重华就明白了。
他方才的错,就是下意识用前世受教育之后的思维行事了。如今他处在一个跟前世完全不同的社会里,从前那一套不能说完全没用了,但却需要有选择地保留。
以此推断,他今日最大的错,从来不是什么逗弄表妹,而是为了哄表妹不顾自己的安危。
若是今日五娘扑过来咬他时,他靠着天生的神力直接把对方推开。哪怕对方磕得头破血流,贵妃也只会多多安抚段夫人。
大不了多给些赏赐。
当然了,贵妃也会训斥他,但那种训斥多半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堵悠悠众口的。
至于段夫人,她心中或许会有怨气,但只要贵妃拿出态度来,对方的怨气也会很快消弭。
这,就是皇权的魔力。
穿越已经有一年多了,重华并非不懂这些,而是前世三观已经形成,想要改变,难度不比拿刀割自己的肉更容易。
重华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对贵妃说:“娘,我明白了。今天我不该让自己摔倒,甚至不该给表妹扑我的机会。”
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重华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慢慢变成了逐渐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样子。
他心中挣扎起来,一时前世高等文明留下的印记占据上风;一时随遇而安、和光同尘等劝人入世的道理占据上风。
一边是理想,一边是现实。
两方孰轻孰重,重华一时难以衡量。
可有一点却在他心里逐渐明晰了起来:我已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了,哪怕要坚持某些底线,也不能再想当然地用从前的思维了。
或许,和光同尘,也并非真的摒弃原本的所有?
他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也觉得以后一定能找到。
贵妃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重新把他揽在怀里,怜爱地不住在他身上摩挲,喟叹道:“好孩子,但愿你是真的明白了。”
重华忽然“哎哟”了一声,贵妃一惊,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可是脸上又疼起来了?”
“脸上倒是不疼,油皮都没破呢。是后脑勺疼。”重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麟趾宫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
等到晚些时候,天子御驾降临,重华乖乖跟着贵妃一起迎驾。
“妾参见陛下。”
“儿子拜见父亲。”
“都起来吧。”天子快步上前,先把贵妃扶了起来,又顺手把重华捞进怀里,边往里走边捏着他的下巴打量他的脸颊。
很显然,下午麟趾宫发生的事,已经传到天子耳朵里去了,天子是特意来探望儿子的。
“父皇,我没事了,一点都不疼了,父皇别担心。”重华露出讨好的笑容。
天子挑眉问道:“不疼了?”
“嗯。”重华用力点了点头。
但下一刻,他就忍不住“嗷”地惨叫了一声。却是天子在他脸上红肿处狠狠捏了一下,冷着着问:“不是不疼吗?你叫什么?”
“我叫重华。”他下意识接梗。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整个麟趾宫正殿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天子瞪圆了眼睛,贵妃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周围伺候的宫人纷纷低下头去,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好半天,天子好气又好笑地屈指一弹,在他白嫩的额头上留下一点红痕。
“臭小子,就你俏皮话多!显得你会说话了怎么着?”
重华讪讪地摸了摸额头,偎在父亲怀里撒娇:“父皇,儿子今日伤得够多了,您就别再动手了。”
天子板着脸问:“疼不疼?”
“疼。”这回重华学乖了。
“知道疼就好,知道疼日后就少干些让自己疼的事。”天子肃然道,“你可知道,你身上疼一点,你娘心里就破个窟窿?”
贵妃也很配合,一句话也不说,捏着怕子就坐在旁边开始抹眼泪。
帝妃二人轮番上阵,几乎把重华这辈子的愧疚心都给激发出来了,再三保证日后一定不去做任何危险的事。
忧心忧肺的父母这才满意了,叫人传了膳,一家三口重归温馨状态。
小孩子觉多,吃完饭没多久,重华就忍不住打呵欠、揉眼睛了。
贵妃叫胡氏抱着他回偏殿安置,又摆手示意赤玉把伺候的人都带下去。
等到内殿里只剩下帝妃二人时,贵妃才愁眉苦脸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天性太善了些,仿佛天生就懂得‘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若是生在平常人家,这自然是极为美好的品德。
只可惜他生在皇家,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的政治生物了。
他天生就拥有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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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也难以企及的权力,不亚于抱金于市。这种纯善,很有可能会害了他。
对此,天子意外却也不意外。
“这孩子像他亲娘,天生就有任侠之气。这也不算是坏事。”天子安抚道,“生在皇室,长在皇室,最不缺的就是见识‘恶’的机会。只要咱们好生教导,三郎必然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最好的。”
至于怎么做才对?
这世间之事,哪有什么具体的对错?
贵妃点了点头,露出依赖的笑容,柔声道:“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妾只顾着担心了,根本就想不到那么多。”
天子抬手抚上贵妃白嫩细腻的脸颊,眸光不自觉转柔:“你只管做个慈母好了,三郎自有朕这个严父教导?”
“严父?”贵妃露出几分古怪之色,好笑道,“陛下还真是大言不惭。在三郎面前,您何时做过严父了?”
哪一次麟趾宫中父子相见,不是天子抱着儿子亲香?
重华从小胆子就大,丝毫不顾天子身上的威严,该撒娇撒娇,该耍赖耍赖。
虽说天子在他之前已经有了两儿两女,却何曾经过这等阵仗?
就算一开始想要保持为人父的威严,也在重华日复一日的强力攻势下溃不成军了。
被贵妃这个见证者一言揭破,天子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替自己找补道:“朕方才教育他时,还不够严吗?”
——朕可是已经捏了他的脸,还言辞警告了。
贵妃忍着笑意顺毛:“瞧妾这记性,转瞬间的事就能忘光了。陛下方才当真是有严父风范,让三郎那小混蛋一声‘不’字也不敢说。”
维护住了属于父亲的尊严,天子满意地笑了笑,转口就又夸起儿子来。
“至于你担心的他天性纯善的事,在朕看来却是最难能可贵的。”
贵妃问道:“何解?”
天子正色道:“为君者若对百姓全无一丝怜悯之心,又如何获得天下拥戴?如何坐稳江山?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与中兴之主,哪一个不是亲身体察过民间疾苦的?
如今天下承平,大魏江山传到朕这里,已至三代。皇子们个个都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以锦绣为衣,以金玉为饰,以珍馐为食。暑则有冰取之不尽,寒则有炭用之不竭。
即便将来请了名师大儒精心教导,不曾亲身体会过,他们又如何知晓何为‘衣不蔽体’,何为‘食不果腹’?又怎知百姓饿极寒极之时,心中能爆发出怎样的恨意?”
那种恨意若是化成火焰,足以将大魏的江山烧成灰烬。
贵妃听出了天子话中的意思,不由捂住胸口,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根本就不受她控制。
天子道:“三郎能有这份天生的仁心,将来稍加培养,必然能深切感悟民间疾苦。”
“陛下。”她下意识唤了一声,声音因激动和恐惧止不住地颤抖,“三郎还小,且中宫有出。妾只盼他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别无所求。”
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做皇帝,万万人之上,不再受任何人掣肘。
可是她更明白,在天子面前,有些心思能露,有些心思却不能全露。
毕竟夫妻父子之前,先得是君臣呀。
25.未央宫请安
察觉到贵妃的恐慌,天子拍了拍她的素手以示安抚,并没有再说什么更让她难以承受的话。
他柔声道:“爱妃不必惊慌,这话朕只是在你面前说说,旁人不会知晓的。如今孩子们都还小,是贤是庸尚未可知,朕也不过是恰逢其会,有感而发罢了。”
实际上他心里怎么想的,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反正贵妃听了这两句话,只觉得天子仿佛是在撺掇她扶持重华,去和皇后与大皇子南征相争。
她心头的确有一瞬间的火热,但很快又冷却了下来。
英国公府作为开国公爵,能历经三代君主而不衰。甚至于本代的英国公都变成外戚了,还能领兵出征,自然有其传家之道。
那就是“安守本分”。
对于他们这种富贵已然到顶的人家来说,安守本分比为君分忧更加重要。
臣事其君,必有所求。若无所求,那就是圣贤。
自古以来有几人可称圣贤?多数不过仰禄而已。
你们家都已经是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了,还这么积极地为天子分忧,还想从天子那里获得什么赏赐呢?天子还能给你们什么呢?
英国公以此为鉴,也以此来教育子女。
段贵妃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其中三味,自然不会被天子几句没有明确承诺的言语挑动。
帝妃一夜安枕无话。
======
第二日便是十五,又到了后宫嫔妃给皇后请安的时候。
自从天气暖和之后,贵妃每次请安,都把重华一起带上。不是为了替他搏敬重嫡母的名声,只是为了避免来自皇后的不必要的麻烦。
皇后奔就忌惮她,表面上不敢对麟趾宫做什么,暗地里却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抓他们母子的把柄。
对此贵妃深知,又岂会授人以柄?
昨日用的都是好药,经过一夜的药力作用,重华脸上已经基本看不出什么了,只是左颊比右颊稍微红了一点。
胡氏替重华收拾好,贵妃已然在正殿等候。母子二人汇合,贵妃抱着重华坐上步辇,胡氏与女官琼枝、宫娥玉树一起跟随在侧,另有身强体健的太监八名护卫左右,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未央宫而去。
以往高位嫔妃里,贵妃总是来得最早。其余人大体知晓贵妃会在何时到来,品级低的会来早些,主位以上的则会刻意晚些,以便贵妃表达对皇后的崇敬之意。
但是今日,贵妃到时,贤妃朱氏已然在坐,二公主云裳百无聊赖地坐在贤妃身后小些的椅子上。
七八个以低阶嫔妃都噤若寒蝉,胆子小的甚至脸色煞白。
贵妃见状,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必然是贤妃来得太早,几个小嫔妃来了之后见大佛已然在座,担忧皇后会因此觉得自己不够恭谨罢了。
“贤妃姐姐今日好兴致,竟是这么早就来了。”贵妃把重华交给胡氏,和起身的贤妃相互见了平礼,径直走到贤妃对面坐下了。
当今后宫单薄,淑妃、德妃都虚位,品阶最高的两个就是贵妃和贤妃,两人自然是相对而座。
贤妃摇着团扇说:“昨日本和陛下约好了,一起饮酒赏月。哪知我酒菜都备好了,才知道陛下改道去了麟趾宫。空等一夜,转转难眠,睡不着索性就早些起了。”
这是来找茬来了。
贵妃愕然了一瞬,忙笑道:“昨日三郎与我那外甥女玩闹时,两个孩子没轻重,闹出了些事故。陛下正是听闻了,才赶去看三郎的。若非为了皇嗣,陛下又怎么舍得下贤妃姐姐?”
论品级两人同为正一品,论地位贵妃实在贤妃之上。
但贵妃一向不主张与后宫结怨,得了重华之后行事就更加谨慎,常在言辞上让着贤妃。
按理说她已经如此退让了,贤妃总该见好就收。
奈何贤妃一直觉得当初若是自己生下的是皇子,皇后之位就是她囊中之物了。听贵妃提起天子是因子嗣舍万寿宫而就麟趾宫的,就以为贵妃是在讽刺她无子,顿时就变了脸色。
“是呀,为了子嗣。”贤妃冷笑道,“贵妃有皇子傍身,自然比我这无子的得脸。只是你仗着皇子截留天子,扰乱后宫秩序,可曾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坐在她身后的二公主脸色也跟着变了一下,不过却是在贤妃自嘲“无子”之后。
贵妃就坐在她对面,清晰地看见二公主的脸色一瞬间胀得通红,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察觉到看向自己的视线,二公主下意识瞪了回来。待看清是贵妃,她的脸色变得讪讪,慢慢低下了头去。
贵妃收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浅笑道:“贤妃姐姐这是哪里话?陛下关心皇嗣,皇后娘娘便不关心了吗?宫中所有皇子与公主,皆是皇后娘娘的孩子,娘娘又怎会因陛下探望皇嗣而气恼?”
——罢了,罢了,二公主是个可怜孩子,就不拿她做筏子攻击她的母亲了。
贤妃最听不得皇后如何如何,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怒道:“贵妃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是问你扰乱宫规之事。”
贵妃也收敛了神色,肃然问道:“那请问贤妃姐姐,陛下担忧皇嗣前去探望,犯了哪条宫规?”
便在此时,荀充仪领着宫娥款款而入,屈膝向两个高位行礼:“妾荀氏,拜见贵妃娘娘,拜见贤妃娘娘。”
贤妃也不喜欢荀充仪,原因就是每当她和贵妃一起出现时,荀充仪总是严格按照礼法,先给贵妃行礼,然后才轮到她。
她进宫比贵妃早,孩子生得也比贵妃早,不管怎么说资历都在贵妃之上。
可恨荀充仪有眼不识泰山,竟处处抬举段氏,次次对她不敬。
荀充仪一来,贤妃的火力立刻就被引走了许多。贵妃还没开口,她就阴阳怪气道:“荀充仪不是自诩最为知礼吗?怎么本宫与贵妃都已经到了多时了,你才珊珊而至?”
荀充仪肃然道:“贤妃娘娘,此时尚未到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
“我就说嘛,我没来晚。”吴昭仪的身影伴随着声音飘然而至,“给贵妃娘娘请安,给贤妃娘娘请安。”
还未落座的荀充仪也给吴昭仪见礼,吴昭仪还了半礼,坐在了贵妃身侧。
她也不理会自己来之前众人都在干什么,坐下之后直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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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主题,担忧地问:“我听说昨天咱们三郎和他表妹打架了?怎么样,孩子没伤着吧?”
荀充仪也顺势在她对面落座,也礼貌地询问:“是呀贵妃娘娘,三郎无妨吧?”
贵妃笑道:“没事,就是脸上掐了一下。小孩子嘛,打打闹闹常有的,只是陛下子嗣单薄,这才个个都当眼珠子一眼看待。”
这当然是客气话,吴昭仪就没忍住撇了撇嘴,但她给贵妃面子,没说什么。
荀充仪却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说:“贵妃娘娘说得不错,陛下年已二十八,膝下却只有五个子女,着实少了些。”
贤妃忽然道:“帝王子嗣单薄,必然是皇后不够贤德。”
已经走到内室门口的皇后脚步一顿,心头第一次对贤妃生了厌烦之意。
——口无遮拦也要有个限度!
贵妃厉声道:“贤妃姐姐慎言!陛下是有道明君,不以后宫女色为乐。本朝后宫有名有姓的妃子,是历朝最少的。
陛下要勤于政事远离女色,皇后娘娘身为贤妻,自然一切都以陛下的心思为准。难不成,贤妃是让皇后娘娘劝陛下广置后宫,做个只知美色,不知政务的昏君吗?”
听到“广置后宫”四个字,吴昭仪立刻对贤妃怒目而视,就连荀充仪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还有那些低位嫔妃们,更是觉得贤妃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你贤妃是有宠有女还有地位,生活足够滋润,我们这些人可是什么都缺呀。
本来天子就不怎么爱进后宫,若是再选一些新人进来,他们这些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羡慕起了已经怀孕的陆贵人。如今她已怀胎七月,不管后宫格局如何变换,至少她的后半辈子是有着落了。
“贵妃说得不错。历朝贤后只有劝皇帝少近女色、多勤政务的,从来没有反着来的。本宫虽不敢与先代贤后比肩,却也有见贤思齐之心。”
皇后扶着翡翠的手,款款走了出来,第一次对贤妃疾言厉色道:“贤妃,议论中宫,诽谤国母,你可知错?”
众妃一起都站了起来,贤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慢了半拍站了起来。
落在众人眼里,就更坐实了她不敬皇后的心思。
在皇后冷厉的目光下,贤妃不情不愿道:“皇后娘娘,妾没有那个意思,您别听段氏挑拨。”
“什么段氏?那是贵妃!”皇后呵斥道,“你非但不敬本宫,连带对贵妃也怠惰不恭。往日里本宫看在二公主的份上,对你多有容让。不想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还变本加厉了。二公主有你这样的母亲,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
二公主瞬间面色煞白,从贤妃身后越出,跪在地上祈求道:“母后喜怒,母后喜怒。母亲她只是一时糊涂,对您并无不敬之心呀。
您是知道她的,她就是一个糊涂人,说话从来口无遮拦,却也从来有口无心的呀。”
见自己的女儿跪在自己仇人面前低声下气,贤妃心里最多的却不是对女儿的愧疚和怜爱,而是愤怒,愤怒于她对自己的仇人低头。
26.芰荷的心态转变
皇后看着贤妃,见她神色忿忿却终未曾多言,失望之余也不由暗暗嗤笑:果然,不管过去多久,朱氏都是这么上不得台面。
若她今日真能与皇后硬抗到底,或者直接把二公主拉起来,指桑骂槐斥责一番,皇后还能高看她一眼。
如此欺软怕硬、欺善怕恶,想得高位而又怯于强权之人,只要天子没疯,就绝对不会立她为皇后。
她对贤妃露出一个鄙夷不屑的笑容,低头看向二公主时,神情立刻缓和,柔声道:“裳儿快起来吧,你母亲犯的错,与你有什么关系?”
二公主闻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去窥探贤妃的神色。见贤妃沉着脸,怒意勃发地瞪视着自己,不禁瑟缩了一下,心头暗暗发苦。
“请母后原谅母亲的无心之失。”二公主固执地再拜道。
就算贤妃平日对她不好,还到处得罪人让她在宫中处境越发艰难,也毕竟是她的母亲,她做不到独善其身。
皇后微微皱了皱眉,一时进退两难。
今日之事牵连到了所有高位嫔妃,若皇后再对贤妃轻轻放过,日后如何立陈纲纪,约束后宫?可若硬要追究,又把二公主置于何地呢?
虽从皇后本心而论,并不在意二公主如何,但天子一定在意。且皇后这个身份,也由不得她对任何一个皇嗣不在意。
正在为难之际,忽然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说:“贤妃娘娘,您不要再瞪二公主了,她还是个孩子。”
皇后眼睛一亮,立刻呵斥二公主的奶娘和宫女:“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公主年幼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还不快把公主扶起来?”
她身后的女官翡翠立刻会意,恭敬地走到二公主身边,俯身搀扶,用温柔而不容置疑地语气说:“公主殿下,地上凉,您先起来吧,莫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片慈心。”
一见皇后身边的女官都动了,二公主的奶娘卢氏不由暗暗叫苦,却也不得不上前帮忙。
“殿下,咱们先起吧?”卢氏低声劝道,“莫要再激怒皇后娘娘了。”
二公主被他们一左一右架着,知道事不可为,只好任由他们扶着站了起来。
贤妃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却仍旧梗着脖子站在那里,色厉内荏道:“本宫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怎么,皇后娘娘是要以言罪人吗?”
皇后轻轻笑了笑,淡定道:“贤妃也莫要狡辩,是非曲直大家都看在眼里。看在你侍奉天子多年的份上,本宫也不重责你,罚抄宫规十遍,禁足三个月即可。你若不服,大可到陛下面前去申诉。”
自知理亏的贤妃当然不会去找天子,她心知肚明,天子轻易不会在后宫之事上驳皇后的面子。
她敷衍地行了个礼,硬邦邦道:“后宫之主都发话了,妾自然认罚。既是禁足,那妾就先行告退了。”说完便转身而去,丝毫没有管二公主的意思。
余下众人都被她弄得挺没意思,皇后干脆道:“今日本宫没心情同姐妹们说话了,大家也都回去吧。”又吩咐翡翠,“好生把二公主送回去,顺便请个太医开些安神的药,公主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
翡翠应诺,含笑对二公主道:“公主殿下,奴婢护送您回去。”
二公主仍有几分失神,闻言点了点头,拜辞过皇后,便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皇后又喊了一声:“碧玺。”
碧玺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之一,平日里极为得脸。她听见皇后的召唤,立刻就捧着一个匣子走到贵妃面前行了个礼。
皇后道:“昨日三郎也受了惊吓,这里面是一块安神的玉璧,放在小儿枕下自有奇效。”
“多谢皇后娘娘。”贵妃立刻拜谢,又柔声哄着重华,“三郎,快谢过母后。”
重华便在胡氏怀里探出头,冲皇后甜滋滋地笑:“多谢母后。”
无论如何,这么小的孩子总是惹人喜爱的。皇后也对他露出笑容,夸赞道:“三郎真乖!”
众嫔妃都识趣地告退了,唯有一人故意落在了后头。皇后一眼看见,笑道:“吕美人,你留一下,本宫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吕美人,就是方才出言替皇后解围的那个。
她今日拼着得罪贤妃,为的就是靠上皇后的大船,此时自然大喜过望,“能陪皇后娘娘说话,是妾的荣幸。”
作为良家子,吕美人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没有半分根基。
在宫中蹉跎数载,眼见一同入宫的良家子中,唯有陆贵人侥幸怀了龙胎升了一级,其余人等都默默无闻,连个水花都没荡起来,她就琢磨着要找一个靠山。
只是,宫中高位嫔妃不多,贤妃跋扈不容人,荀充仪淡泊不结党,贵妃只和吴昭仪玩,竟是让她无处下手。
今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讨好皇后的机会,哪怕会得罪贤妃,她咬了咬牙还是上了。
那种看不见来路,仿佛只能在宫中默默老死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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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麟趾宫就收到消息,天子去了万安宫。
怀孕的陆贵人就住在万安宫,但今天得了皇后青眼的吕美人,也住万安宫。
就算天子要探望陆贵人,也不可能在一个孕妇那里留宿。最后得到实惠的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果然,第二日未央宫的赏赐就送到了吕美人的偏殿里。
自那以后,吕美人就经常出入未央宫,俨然是以皇后拥趸自居了。
倒是陆贵人依旧深居简出,既不因怀了皇嗣而张狂,也不因同居一宫的吕美人获宠而轻举妄动。
不过这些都和重华没什么直接关系,他正在惆怅的是,次月姨母段夫人请求进宫拜见时,贵妃拒绝了。
“总得让她记住厉害。”
这就是贵妃给他的解释,除此之外也不必多说了。
或许是得了贵妃的示意,万夫人倒是隔三差五地就带着堂兄赢启来麟趾宫。
万夫人是宗室妇,属于内命妇之列,出入宫闱自然就不用受外命妇初二、十六的限制。
嬴高为了自家夫人方便,还特意从天子那里替万夫人求了一块宫牌。虽然只是竹制的,但凭此牌便可以在非宫禁时随时入宫。
六部三品以上重臣,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手中拿着玉质的宫牌,便是宫禁之事也能入宫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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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是为了应对突发状况的,在皇权尚且强势的如今,没谁会随意行驶这项权力。
赢启是个真小孩,有着小孩子特有的旺盛好奇心。而且四岁的孩子,正是喜欢把自己当小大人的时候。
偏偏他家里没有弟弟妹妹,重华这个堂弟面前,就是他唯一能充大人的地方。
于是乎,他分明很喜欢在麟趾宫的花园里探险,还有些嫌一岁多的重华碍事,却又干什么都想带着堂弟一起。
重华想到贵妃对他太过乖巧的担忧,果断摒弃所有属于成年人的羞耻心,只要不是太危险的事,赢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乖巧的弟弟了。
面对这样的弟弟,赢启真是越发喜爱,每次天色晚了要出宫时,他都依依不舍的,仿佛牛郎织女鹊桥分别。
两个人一起从麟趾宫祸害到御花园,再祸害到临近的毓秀宫……足迹逐渐在整个宫城里蔓延开来。
贵妃一开始还跟着,等他们越探索越远,贵妃也没空天天跟着了,只好每次都多派人手,交代重华不可离开胡氏和麟趾宫人的视线。
重华对此自然乖乖应允,并且在赢启觉得人碍事的时候,果断镇压。
“启子哥,你要是不乖的话,我就告诉堂婶,让她打你屁股!”
赢启最怕的就是母亲万夫人,往往听到这句就怂了,重华屡试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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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夏去秋来,芙蕖凋零,菊花渐盛,各宫管花草的太监们随着自家主子的喜好,开始用各色菊花替换夏季的花木。
云南进贡了两株玉绣球,据说是当地隐士培育出的名品。
那日天子去毓秀宫用膳留宿,大公主芰荷一口气作了三首咏菊花的诗,天子龙颜大悦,当即就命人把两株玉绣球全部赐给了大公主。
大公主虽是天子长女,但因为年纪还小,不曾与人交际,加上天子也从未特别看重过这个女儿,因此一直默默无闻。
而今她忽然之间得到了天子的重赏,不但宫中人津津乐道,便连京城贵妇之间也有了声名。
特别是那些家中有男儿年岁与大公主相近的,免不了就多打听打听,说不定日后就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呢。
万夫人虽然没有那么大的儿子,但她在京城贵妇圈人缘极好,赢启跟着母亲,难免就听到些关于大公主的言论。
当然了,他最感兴趣的肯定不是芰荷本人,而是被那些贵妇们艳羡吹嘘,几乎捧上天的两株菊花名品玉绣球。
等再次进宫时,就拉着重华嘀咕:“三弟,今天还去毓秀宫吧。”
重华看了一眼正和贵妃、万夫人坐在一起的吴昭仪,说:“昭仪母妃今天就在这里,你想听她讲什么故事,直接告诉她就是了。”
“哎呀,不是!”赢启左右看了看,见两人的奶娘都乖乖站在稍远的地方,才放下心来低声道,“咱们去看花吧,就是那个玉绣球,很多人都说可好看啦!”
重华对花不感兴趣,但对一直躲着他的大姐芰荷很感兴趣。
于是乎,一直刻意回避重华的芰荷,措不及防就被两个熊孩子闯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