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玉欢》
7. 粉墨登场
梅夫人和颜玉皎都不想太过招人眼,就吩咐车夫避开人群再进府。
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
梅夫人拉着颜玉皎,只与颜家交好的几位夫人言笑晏晏。
坐席也选的很低调,在长庭中的末端,倒也能看到歌舞和折子戏。
几位夫人都很体面,没有把话题引到迎夏宴上,平白让人尴尬,只夸颜玉皎今日眸清可爱,脱尘出俗。
谁料有人不安分,嚷嚷着:“瞧瞧那儿坐着谁,郯王世子妃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
嚷嚷这话的女子毫无闺阁女儿端庄贤淑的姿态,和身旁的女子拉拉扯扯,指着颜玉皎笑成一团。
有时候,嘲弄意味的言语和肢体动作,比尖锐的言语还要伤人。霎时间,颜玉皎四肢微凉,头脑发僵。
和以往一样,她下意识想要低头避开那些恶意,可脖颈才微微垂下,强烈的不甘就自心底疯狂涌出。
她差点忘了,她和楚宥敛的这桩婚事其实并不光彩。以京城的风气,她应当自尽而亡保全家族体面,而不是风风光光地被楚宥敛娶进门。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这个受害者还要被讥讽欺辱?错不在她,她也不想的,究竟有谁想和自己的哥哥被捉奸在床呢?
如此深呼两口气,颜玉皎便想抬起下巴对众人说些什么,然后做些并不在乎的姿态,为自己争辩一二。
梅夫人却安抚性地拍了拍颜玉皎的手,示意万事有她,稍安勿躁。
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露怯的。
和京城的官太太们打交道这么多年,梅夫人深知,这些女人平日里和善得仿佛观世音一般,实际上比猛禽还要凶恶,最擅长得寸进尺和蹬鼻子上脸,爬到你的头上耀武扬威。
梅夫人轻轻举起酒杯,与那女子遥遥相望,笑了笑:“是郭侍郎家的二姑娘罢?慢慢来,不着急,你也会有和我家皎皎一样好的姻缘的。”
此话颇具杀伤力,那什么郭侍郎家的二小姐脖子和脸瞬间就憋红了。
周围人更是揶揄地看向她。
颜玉皎稍稍平静,满心敬佩得就差呱唧呱唧鼓掌为娘亲助威了。
四两拨千斤。
云淡风轻。
然后。
气死对方。
还得是娘亲!
这位郭二小姐,长得尖嘴猴腮细长一条,看起来刻薄寡恩,而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嘲笑颜玉皎的女子,颜玉皎也认识。
正四品通议大夫何敞家的嫡长女何茹宓,长公主捉奸那天,就是她的丫鬟告发陈世子与人通.奸。
颜玉皎冷冷地想,她还没质疑何茹宓和暗害她的贼人有什么瓜葛呢,何茹宓就敢当众笑话她了?这些人的厚脸皮能不能分她一点?
“颜家夫人可真会说笑!”
郭二小姐好似恼羞成怒,竟不顾阻拦,站起身高声道:“我自是没有玉皎妹妹那么放得下身段,姻缘无论好坏自然都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随缘便好,我不强求!”
给脸不要脸。
梅夫人的脸彻底冷下来,啪一声把酒杯按在桌子上。
气氛一时凝固住了。
有几位夫人不愿场面闹得难看,连忙和稀泥道:“郭二,你浑说什么呢!未出阁的女儿张口闭口便是姻缘婚配,成何体统!”
又劝慰梅夫人:“颜家夫人,莫与郭二小姐这个混不吝的小辈计较!前不久她和其他小女儿发生口角,才被她爹罚跪抄书呢!”
梅夫人其实也不想为这一点口角斤斤计较,毕竟是成武侯老夫人筹办的宴席,闹大了实在不妥。
奈何几番劝解下,郭二小姐竟然更有底气了些,不依不饶道:“我不过是说了句郯王世子妃坐在那儿,这句话哪里有错?颜玉皎不是郯王世子妃吗?反倒是颜家夫人,话里话外倒成了我羡慕这场婚事了,真是笑死个人,试问在座哪位女子会羡慕颜家女儿的婚事?”
倒还真的引起了几声低笑,还有几个女子以团扇掩面,离开颜玉皎身旁的坐席,去别处坐了。
这番作为,好似众人都认可郭二小姐,瞧不起颜玉皎的婚事,甚至不愿意靠近,生怕沾染上污秽一般。
都被人羞辱到这份上了,梅夫人自然是忍无可忍,她勾唇冷笑,正要开口,却听颜玉皎道: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古人云,三人告母虽投杼,百犬闻风只吠声。”(注1与注2)
颜玉皎侧眸而视,淡然起身,躬身行礼后,缓缓道来:“承蒙郯王世子抬爱才有了这桩姻缘,对此我问心无愧,本无须多言,但总有些人身无所长,不辨是非,人云亦云,吃饱喝足后便故作耳聋眼瞎,听些旁人污言秽语的教唆,便自以为正义之师,被人当狗使唤,冲锋陷阵,挨骂挡枪,还乐此不疲,也不知此一番是想羞辱我,还是想羞辱郯王世子,还是自我羞辱,实在是荒谬绝伦,愚蠢至极,可笑之至。”
此一长串夹枪带棒的明嘲暗讽,直把在场一些传谣言的人都说的脸色苍白,而一牵扯到郯王世子,郭二小姐即便被颜玉皎骂的心火迭起,也隐隐有退缩之意。
她身旁的何茹宓扫了她一眼,不屑地冷哼一声,起身道:“玉皎妹妹好口舌,奈何迎夏宴我就在现场,亲耳听到捉奸……”
话还未说完,便被男子温润如风的称赞打断了。
“如此文采,斐然成章,早先只知道颜小姐姝色无双、宽宥仁德,不曾想颜小姐还明是非、善思辨,韩某真是每每遇到,每每都为之倾倒。”
才刚开宴,间隔男子坐席和女子坐席的屏风还没有抬上来。
故而女子们抬眸便可以看到一位身姿颀长的青衣男子正拾级而来。
男子的半头发丝仅靠一支碧玉簪束缚住,与时下流行的窄袖短靴的打扮不同,他身穿广袖长靴,腰戴青白玉组佩,行走间,玉组佩轻轻碰撞,声音如泉水叮咚,悦耳清心,颇有前朝文人雅士的遗风。
可见此人爱玉至极,爱雅至极,应当行事稳健,冷静理智。
恰巧,颜玉皎也认得此人。
她的前未婚夫韩翊。
颜玉皎和梅夫人瞬间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瞧出几分无措。
——娘亲,你和韩家说没说退婚的事?怎么说的?
——能怎么说,把庚帖和订婚信物都退回去,韩家自然就明白了。
——万一没明白呢?刚刚这韩翊就在当众胡说什么为之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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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她二人的眉眼官司没打完,那厢韩翊已经立在颜玉皎对面,广袖轻抬,白皙长指搭在玉壶把柄上,便倒出一杯清酒来。
“自上元灯节一别,颜小姐与我已有四个月未见,碍于男女大防,我不敢过多打扰,恐怕让你误会我对你不太上心,韩某在此以酒致歉。”
话毕,仰头,一杯酒都喝尽了。
酒水从唇角溢出,顺着下巴划至凸出的喉结上,将落未落。
而后,他倒放酒杯,示意已经喝干净了,又轻轻勾唇,扯动了眼尾的小痣,一时酒气微醺、春色无边。
不止颜玉皎看得呆住,她周围的夫人小姐都齐齐望过来,羞怯非常。
明明是很普通的举止,怎么轮到韩翊做出来,就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流色气,还并不脂粉味。
颜玉皎记得,初见韩翊时他并不这样,当时也挺文人志气的一大好青年,如今这是怎么了?
还是梅夫人见过大场面,干咳一声,让颜玉皎规矩些,又端起笑容,竟是死不认账了:“韩编修这话真是让人听不懂,我家玉儿何时与韩编修见过,又哪儿来的误会?”
颜玉皎还没回过神,就听到梅夫人开始质疑韩翊的品行:“更何况,虽然还未开席,但是外男不请自来,惊扰到夫人小姐们,好像也有些不妥罢?我观韩编修也是一表人才,怎么不知礼仪至此?”
这话也不算严苛,颜玉皎也觉得韩翊有些莫名其妙,大庭广众之下对她言辞暧昧,还饮酒致歉,好像她和他很熟一样,这不是在给她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雪上加霜吗?
就起身行礼,回道:“还请韩公子慎言笃行,我与韩公子是有过一面之缘,但从未有过什么误会,更何况我已经是有婚约的人……”
说着说着又心虚起来,毕竟她原来的婚约对象是和韩翊,如今他们婚约解除,她开始用和别人的婚约来提醒韩翊注意男女大防,别扭得紧。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什么话来平息尴尬,何茹宓就好似突发恶疾一般,一甩衣袖走过来,高声道:“韩编修未免也太抬举颜玉皎了,你去年才来京城,恐怕还不知道颜玉皎是出了名的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
一时满坐寂然。
颜玉皎都无言以对了,何茹宓是疯了罢?她哪里得罪她了?竟然当众就差指着她鼻子骂了!
韩翊眼中生出几分冷意:“这位小姐贸然与我搭话,虽然面生得紧,但我若不回复也不太妥当,只是我抬举谁,不抬举谁,从来轮不到他人指教。更何况,我是真心觉得颜小姐文采出众,机敏果敢,远胜于我平生见过的所有女子。”
梅夫人顿时瞧了韩翊一眼,又瞧了颜玉皎一眼。
颜玉皎坐得八方不动,心里却清楚,娘亲恐怕又对韩翊满意了几分,第无数次后悔错过了这位好女婿。
但无论韩翊说这等好听话是想干甚,那厢何茹宓气得胸膛起伏,眼中含泪的模样,属实让她舒爽几分。
“哎呀,一场小小宴会,怎么能热闹成这样啊哈哈哈!”
有男子戏谑地声音传来:“我说少庸,你可当心着点罢,免得你媳妇还没过门,就被别的男人勾走了!”
随之是一声尖细的嗓音——
“郯王世子到!”
8. 人定胜天
日光惶惶如同置身朝雾,庭中静谧好似残花落水。
“郯王世子”这四个字恐怕是什么让人闻风丧胆的恶诅,上席处何茹宓的身影骤然僵住,韩翊收起笑容神色冷淡了几分,连梅夫人都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袖裙摆。
可楚宥敛快步踱来,眼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唯独看到颜玉皎时皱了下眉头:“怎么穿了这件衣服?”
按照世子妃的服饰规制,颜玉皎今日穿了件翡翠烟罗浣花纱衣,纱衣下是金丝昙花百褶裙,整体以青绿为主,浅金为辅,却绚丽如云霞般,着实清丽典雅,娇媚婀娜。
方才揶揄楚宥敛的青年男子原本走在楚宥敛身后,此时绕到楚宥敛身前,总算看清颜玉皎的样貌。
上下打量的目光竟是渐渐发直,耳根都红透了,而后慌乱地行礼,郑重道:“在下安东都护崔仁茂次子崔玶,字如绪,现任司礼主薄一职,不过颜小姐唤我崔如绪便好。”
哪有初次见面就让别的女子唤他小字的?这也太失礼了罢?
颜玉皎不明所以,不敢应答。
而楚宥敛盯着她的衣裙,间或瞥一眼韩翊的青衣,脸色越来越沉,也丝毫没有为她介绍一二的意思。
颜玉皎有些不满,回了楚宥敛:“这衣服怎么了?挺好看的嘛。”
小女儿家娇蛮的模样,惹得梅夫人连连看了她好几眼。
确实好看。
崔玶飘飘然地想着,他自小在京城长大,见识过长公主的狠厉美艳,也见识过贵妃的柔媚入骨,却还未曾见识过颜玉皎这般神仙似的人物。
可惜被楚宥敛捷足先登了。
楚宥敛沉默不语,只解开外衫,迎着内庭所有女眷的灼灼目光,将其搭在颜玉皎的肩上。
几道口哨声从外庭传过来,显然外庭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今日天凉,你穿的太单薄,有些不妥罢了。”楚宥敛淡淡道。
又捉住颜玉皎的手,细细暖着:“果然,手指冰凉,你病才好,怎么丫鬟这般不上心,该问责才是。”
颜玉皎原本还有些难为情,纠结楚宥敛现在就在大家面前和她“演恩爱夫妻”是不是过早了?
她到底要不要配合?
可听到楚宥敛要问责她的丫鬟,立马不纠结了,抽回手道:“关我丫鬟什么事,衣服都是你们郯王府的女官负责的。”
楚宥敛若有所思片刻,神色有些为难,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细语道:“韩翊也穿了青色衣服,你现在与我有婚约,总归要与他避嫌罢?”
颜玉皎:“……”
她猛地要回头看一看,楚宥敛就伸出手把她的脑袋轻轻转回来:“看我,别看他。”
但颜玉皎已经看见了。
她有些无语。
要不是楚宥敛提醒,她根本没发现她和韩翊的衣服的颜色这么相似,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她和韩翊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罢了,这里有许多心思敏锐不怀好意的人,韩翊又故作暧昧姿态……楚宥敛有顾虑也能理解,万一再生出什么谣言就不好了。
颜玉皎轻叹一声,原本要掀开披风的手,又老老实实地按住了披风。
梅夫人有些看不下去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旁若无人地咬耳朵,亲密得简直就像放凉的鹅腿一样令人腻歪。
她淡淡道:“世子爷、韩编修和崔主簿,马上就要开席了,你们再待在内庭是不是不太妥当?”
楚宥敛这才直起身:“我只想着来见娇娇一面,倒是考虑不周了。”
回眸又吩咐道:“杨公公,给主人家说一声,为每位女眷的餐桌上添一道驼峰炙,钱记在我的账上,以表我的歉意。”
颜玉皎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欲言又止片刻,还是皱了皱鼻子小声告状:“不能给何茹宓她们,刚刚她们抱团欺负我!”
梅夫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楚宥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是自然,何茹宓这些欺负你的人的名字,我都已经让杨公公记下了,驼峰炙必然不会让她们尝到一口。”
颜玉皎这才满意地松开他。
立在楚宥敛身后的小太监想必就是杨公公了,也是机灵得很,立即回道:“诺,奴婢这就去办。”
随后便退下了。
内庭一时鸦雀无声。
何茹宓脸色青白,最终还是抿着唇回到坐席上,沉默喝茶。她身旁的郭二小姐也没好到哪里去,喝茶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她们大概是没料到现世报会如此之快,更没料到楚宥敛真的会插手女子间的口角,还为颜玉皎撑腰。
崔玶静静望地着这一幕,忽而笑了笑:“我平生最爱热闹,偏偏外庭的男人们除了喝酒吹牛无聊得要命,远远望着女眷这里有争执,正巧少庸说他的未婚妻颜小姐也在其中,我便想过来看看颜小姐究竟有多美,连少庸这般眼高于顶的人都心怀爱慕,如今见到了……”
他凑过来,没个正形,把胳膊搭在韩翊肩上,盯着韩翊笑道:“如今见到了,对颜小姐的看法竟完全和韩编修一致,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啊!”
韩翊显然不适应他人的亲近,但他的修养极好,略显僵硬地移开了崔玶的胳膊,道:“在下不忍明珠落入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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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手,以至明珠蒙尘,今日做事出格,也只是想要劝其回心转意。”
颜玉皎听出这话的隐喻,有些不爽:“明珠是谁?俗人又是谁?韩公子又想劝谁回心转意?俗人爱明珠有什么错?明珠又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不落入俗人之手吗?便是落入俗人之手又如何?韩公子怎知明珠不想落入俗人之手呢?”
话里话外,竟是人家无论是天仙配、狗屎配、还是什么配,都轮不到韩翊在这里多管闲事。
倒是楚宥敛神情怔忪,悄悄看了颜玉皎好几眼。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告诉颜小姐,”韩翊敛起眉目,缓缓道,“无论你最终做出何种选择,我都会是你最终的选择。”
这种话!当着楚宥敛这个现任未婚夫的面说出这种话!韩翊已然不是狂妄,而是不想活了。
崔玶都忍不住赞叹道:“韩编修啊韩编修,我还真是错看你了,没想到你这文弱书生还有如此勇气!简直是古往今来撬墙角第一勇士啊!”
可能人无语到极点时真的会笑,颜玉皎就笑了:“我就一俗人,平生没有什么志向,只想平静安稳无病无灾地度过一生,做什么选择也都是随波逐流,韩公子还是早日看清这些,莫要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执念。”
韩翊也不多言,只道:“颜小姐以后会明白的。”
他们唇枪舌剑来回说了几通,旁边的夫人小姐们却早就远远避开了,只时不时用团扇遮掩,瞧他们几人。
这很像一出三男争一女的狗血折子戏,尤其身份长相来说,主角们都般配得紧。
楚宥敛自不必说,冷面俊秀,未及弱冠便权倾朝野;韩翊探花郎,去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无数闺阁女儿的梦中情郎;而崔玶,安东都护次子,出了名的有钱阔气,嘴甜体贴,最招女子喜欢。(注1)
唯独颜玉皎,往日都说她言行粗鄙,不堪造就,今日一看,倒也落落大方,钟灵毓秀,当得起几位优秀儿郎的追捧抢夺。
不远处的阁楼顶层,有一扇小窗打开了,成武侯老夫人就坐在窗后静静地瞧着,越瞧越觉得有趣。
“哎呀,一个情根深种,一个势在必得,一个一见钟情不自知,李道长,你觉得哪对能成?”
她身前坐着一个穿道袍的秃顶老道,老道一捻胡子,呵呵道:“婚姻嘛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成武侯老夫人心中了然:“看来少庸这步棋走的极妙啊。”
老道也不说她猜得对不对,松开胡须,安静地喝起茶。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注2)所谓姻缘天定,却到底还是人定胜天。
9. 宴会凶案
楚宥敛从始至终都没有看韩翊一眼,更没有搭理他。而韩翊似乎也没有对楚宥敛行礼示意。
这一瞬,身份阶级模糊,情感界限却很明晰,有隐晦酸涩的东西在暗中拉扯较劲。
楚宥敛把玩着颜玉皎的手,待她手指温热了才松开,低声道:“我走了,过会儿再来看你。”
颜玉皎点点头。
楚宥敛便道:“如绪,走了。”
崔玶正望着颜玉皎的珍珠耳环出神,闻言不自然地“哦”了一声,连忙生拉硬拽着韩翊:“韩编修,快开席了,你待在这儿也不合适,跟我一起走罢,我与你真是一见如故,应当好好喝上几杯。”
韩翊被拉的衣衫凌乱,勉强维持修养,行礼道:“颜小姐,梅夫人,请你们多考虑……”
颜玉皎装没听见。
梅夫人倒是点头示意。
外男离开,此地总算消停了。
间隔男女坐席的几架花鸟屏风也抬了上来,一一放好。
开宴前,主人家还未出现,折子戏倒是先上了,唱的是《萧何月下追韩信》,扮演萧何的老生,戏腔极为悲锵浑厚,唱到“我萧何闻此言如雷轰头顶,顾不得山又高水又深”,感染力十足,赢得外庭男客们一片叫好声,赏了不少银子。
内席女眷们便觉得无聊了。
闫惜文姗姗来迟,把自己塞进颜玉皎怀里,小声嘀咕道:“男人们的戏可真没意思,怎么不唱《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最喜欢看祝英台女扮男装的戏份了。”
颜玉皎瞅了她一眼,见她梳的随云髻,发簪也插得乱七八糟,衣服更是随意的很,藕粉青荷色乱成一团。
就摇摇头:“乞巧节前,京城估计就成武侯老夫人这一个宴会了,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就来了?”
闫惜文是太史令独女,自小被宠得没有千金闺秀的模样,又只爱吃喝玩乐,于是肌骨丰腴,浑身软肉温润似水,颜玉皎一摸起来就爱不释手。
闫惜文也任由她摸,嘴里还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我可不想成亲,我明白你也不想,可你这不是骑虎难下了嘛。”
颜玉皎神情平静:“还好吧,如今我倒是有几分庆幸。”
这话不对劲,闫惜文从她怀里抬起头:“怎么说?”
又故作满脸愤怒:“你难道叛变了我们的友情?说好的都不成亲,怎么你才订婚就改口说庆幸成亲了!”
颜玉皎又把她的脑袋按下去,小声道:“我的祖宗,你小声点,我庆幸的是我的成亲对象是楚宥敛。”
闫惜文圆头圆脑钻进她怀里,狐疑道:“楚宥敛可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王不好惹,你怎么还庆幸起来了?”
颜玉皎轻叹:“一时难以解释,总之,楚宥敛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他挺讲道理,也对我挺好的。”
话毕,她就觉出几分不对,闫惜文安静得很不寻常。
果然,一低头就看到闫惜文面容微微扭曲,翻白眼作呕状。
颜玉皎:?
闫惜文捂嘴:“我的天啊,原来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女人一成亲就会自动闭眼吹捧自己嫁的猪头男!”
颜玉皎扶额无语道:“别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楚宥敛有少时情谊,他不会对我太差的,更何况,楚宥敛哪里是猪头男?”
无论相貌品行,还是那晚她摸到他的腰腹……都远胜于其他男子。
她脸皮微微发热,越发不自在,心烦意乱地把闫惜文从她怀里掏出来:“我穿得厚,你离我远一点。”
闫惜文这才打量颜玉皎的穿着,顿时呵呵两声,冷笑连连:“完了,彻底完了,又不是冬天,怎么连楚宥敛的披风都穿上了……”
又打断颜玉皎的解释:“我可认得这衣服,满京城也就只有楚宥敛穿这玄衣金纹的披风。”
她眼珠转了转,略有些猥琐地凑到颜玉皎耳边说:“那个,我问你个事,你可不许生气,更不许打我!”
颜玉皎挑眉:“什么事?”
闫惜文:“你先答应我,不许打我骂我,我才敢说。”
颜玉皎怀疑地觑了她一眼,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行,你说罢。”
闫惜文嘿嘿两声,耳语道:“楚宥敛是不是能力特别强?我听说你三天都没下.床?现在还替他说好话,你不会是被他……”
她蜷起两只手的四指,又竖起大拇指,对立着弯了弯。
灯火阑珊中,颜玉皎清楚地看到闫惜文的口型:睡.服了?爱上了?
啪——
巨响亮的巴掌落在闫惜文背上,随即是她巨惨的哀嚎:“嗷——”
梅夫人正在和别的夫人话家常,被这一声吓得回头,却见颜玉皎脸黑如墨,闫惜文眼泪汪汪,心中了然几分,必是闫惜文又惹颜玉皎了,不由干咳一声:“你们俩总是没个正形,又闹什么?好好看戏。”
闫惜文一瘪嘴就要告状,颜玉皎冷笑一声:“闫太史令也太宠这妮子了,让她满嘴胡话,我看是时候给她请个宫里的嬷嬷,好好教导她。”
闫惜文立马闭上嘴,又眼圈通红地盯着颜玉皎,似乎在埋怨她食言而肥还火上浇油。
颜玉皎装没看见。
梅夫人也不好插手小女儿之间的事,就摇摇头继续她社交大业。
一出折子戏结束后,已经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成武侯老夫人也在一众侍女的拥簇下姗姗来迟。
她虽然已经六十七岁,看上去却像四十多岁的美妇,妆容首饰和衣着姿态都颇有风情。
“诸位见谅,老身有事来迟了,就先自罚一杯罢!”说着,她也不等众人反应,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杯酒,豪迈地仰头喝了。
平白被主人家晾了那么久,在场的女眷们自然也有心怀不满的,只是碍于身份,不敢生气。
甚至见到成武侯老夫人后,还得赔笑脸:“哪里哪里,此时来正好,我们看戏正开怀呢!”
几息之间,内庭里竟全是欢声笑语了,几位官太太捧着成武侯老夫人又喝了好几杯酒,低沉乏味的氛围一扫而散,彻底热闹起来。
闫惜文摇着团扇哼哼两声:“不愧是陪先皇征战天下的女将军,这些贵女贵妇们再瞧不起扈夫人二婚的出身,还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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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舔着扈夫人,好为自家儿郎和夫婿寻好处。”
颜玉皎动作一顿,好奇地试探:“你也知道这事?”
闫惜文挑眉:“‘也’?”
只瞬间就明白了,怪腔怪调的啧啧道:“必是你那有少时情谊的楚哥哥告诉你的罢?”
颜玉皎眯起眼,作势要打她,她一躲又躲,比泥鳅还要滑不溜秋,等颜玉皎抓住她时,两个人已经笑嘻嘻地闹成一团了。
“原本不想办这宴会,否则也不会来这么迟,”成武侯老夫人两颊微醺,说话声也高昂起来,“老身不爱繁文缛节,要要办也是办七十大寿,今日这一遭不过是受人之托。”
有人品出来几分意味,配合道:“呦,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能请来老夫人您帮忙?”
成武侯老夫人眼尾的细纹渐渐舒展开,望向内庭之下。
内庭里修建了一条曲折的清溪,女眷们坐席就安排在清溪两侧。楚宥敛吩咐的驼峰炙端上来后,贵女们用细细的片刀切下驼峰肉后,再用丝帕遮掩红唇,将肉小心地放入唇中,举止优雅非常。
唯有一处不同。
夕阳西下,余晖落在清溪之上,映照出坐在那处的两位女子洁白的贝齿和艳若桃李的笑颜,而笑颜之下就颇为有碍观瞻了,竟互相抓捏对方的腋下和腰腹,然后像怪虫一样扭来扭去惨笑连连。
“……”
“……”
“……”
成武侯老夫人默默收回目光,酒都醒了几分,开始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一个小辈,不值一提。”
又道:“大家不必拘束,该吟诗吟诗该作对作对,该打叶子牌打叶子牌,随便你们怎么玩,玩够了再随老身去□□赏一赏花。”
那人讪讪应答:“是也是也。”
便有人说,外庭热闹得紧,有人在玩行酒令,楚世子一个人斗韩编修和崔主簿两个人,结果只有崔主簿喝得晕熏熏的,而楚世子和韩编修又玩起了投壶,目前三局楚世子两胜。
“不如我们也玩投壶?”另一人提议道,“总不能打叶子牌罢?也太不像样子了。”
“无聊,还是叶子牌好玩。”
“此地清溪以活水作引,正是玩曲水流觞的好所在!诸位不敢玩的,是怕肚子里的墨水不足露怯吗?”
这话就有些意有所指了。
扭成一团的颜玉皎和闫惜文总算回过神,对视了一眼,齐声道:“有什么不敢的!就玩这个!”
说着便要起身拿酒。
却有人快步拾阶而上,边擦汗边大喊道:“玩不了了!都别玩了!”
紧随其后的小厮也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常乐郡主亲眼看见陈世子杀了何家二小姐何茹芸!”
一时满坐寂然。
众人怔愣间,颜玉皎率先反应过来这其中复杂的人物关系,常乐郡主是楚宥敛的前未婚妻孟绮君——
然后她站起身,隔着数个桌案,望向何茹宓所在的方向。
何茹芸则是何茹宓的亲妹妹。
而何茹宓脸色苍白,冷汗津津,身影摇摇欲坠:“你胡说什么!”
10. 庄周梦蝶
那小厮竟然还重复了一遍。
“何茹芸小姐死了,被陈世子杀死的,常乐郡主亲眼所见。”
眼瞧着何茹宓快晕过去了,主人家又不在,此地位分最高的忠武将军夫人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
她倒是个稳重的性子,不疾不徐道:“陈世子不是乱来的性子,你先说说具体情形。”
那小厮便道:“事情是这样的,常乐郡主到成武侯府后便身体不适,便去了客房歇息片刻,等她身体恢复许多,就准备来内庭赏玩,结果就在路上看到……”
小姐们比较急躁。
“看到什么?”
“怎么还卖关子?”
“据说迎夏宴上,陈世子好像被阉了……之后再也没去过秦楼楚馆,老实在家里呆着呢。”
“呸,活该如此,陈侯爷一世英名都被他毁尽了!”
“莫要论他人是非!尤其你们闺阁女儿……怎么听这种腌臜事?”
“……”
颜玉皎也好奇呢,平日里这些闺阁小姐们最爱拿规矩体统压人,怎么私底下却什么消息都打听?
她这个迎夏宴的最大受害者都不知道陈世子被阉了……
一时心中复杂。
恍恍惚惚的,自然未听清那小厮接下来说了什么,正要问问闫惜文,手腕就被捉住了。
粗粝的掌心携带着熟悉的温热,颜玉皎一回头,楚宥敛站在她身后。
他懒散又温和地伸出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噤声,随后歪歪头,让颜玉皎跟他走。
闫惜文瞧见了,皱起眉头就要和颜玉皎咬耳朵说楚宥敛不守规矩。
然后她一扭头。
颜玉皎毫不犹豫,看都未看她一眼,自她眼前轻轻掠过。
跟着楚宥敛走了。
闫惜文:???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忽然发现闺中密友变化太大,她都要不认识了。
傍晚还是冷的。
顺着内庭的青石小道蜿蜒而下,一棵巨大的合欢树映入眼帘。树的枝桠上绑着许多条红绸,还挂了三个风铃,看起来很像求姻缘的地方。
楚宥敛停住脚步。
颜玉皎也跟着停下。
而后她悄悄踮起脚尖,企图看到红绸上都写了哪些人名。
楚宥敛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成武侯府的前身是前朝的卫阳公主府,这棵合欢树据说已经四百余年了,卫阳公主和其驸马韩逊订婚后,就希望能和韩逊生生世世都是恩爱夫妻,于是就把这棵树装扮成了姻缘树,树上每条红绸上写的都是卫阳公主和韩逊的名字……这也是这棵树存活至今的原因,它无关政治,只是在诉说男女之间美好的感情。”
楚宥敛垂眸观察颜玉皎的反应,他不确定这些年过去,颜玉皎是不是变得和其他闺阁小姐们一样,也喜欢听这些爱情故事了。
然而颜玉皎先是讶异,再是若有所思,回道:“看来圣上很倚重成武侯,竟然赐下公主府规格的庭院。”
楚宥敛一怔,嘴角隐隐上扬。
斯人如昨日,分毫未变。
脑子里从来没有男欢女爱,而是独特奇怪的想法见解。
心跳不规律起来,楚宥敛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何茹芸不是陈世子杀的,两日前她便死了。”
这话说的突兀,还和之前那位小厮说的不同。
颜玉皎好奇何茹芸死因的同时,更加好奇楚宥敛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快就猜想,楚宥敛极有可能是去问他的前未婚妻常乐郡主了。毕竟常乐郡主是目击证人,还和楚宥敛曾经有那么一层关系,很相熟。
心里生出一丝丝别扭来,颜玉皎莫名烦闷,神色也淡下来。
“哦,是嘛。”
声音不冷不热的。
楚宥敛敏锐地抬眉,看了颜玉皎好几眼,若有所思。
和颜玉皎的关系破冰后,楚宥敛忽然觉得他之前好像搞错了什么。
但他还有些不确定。
自幼时相识相熟后,颜玉皎对他的占有欲就很强,最要好的时候,即便他和别的男女独自去做什么要事,她都会生闷气。
曾经就给他造成一些错觉……
罢了,总归来日方长,若是步步紧逼,把人逼得害怕他就不好了。
就继续道:“何茹芸是何茹宓杀死的。你还记得迎夏宴何茹宓的丫鬟告发陈世子的事么?这之后,何茹宓说丫鬟是何茹芸安插在她身边的,于是何茹芸被何家关了禁闭……”
这下颜玉皎是真的震惊了。
“可是方才……”
她想说方才何茹宓的表现完全是一个突闻妹妹噩耗的可怜姐姐。
可她又想起京城官场的女眷们最擅长的不是女工女红,而是演戏。
尤其官太太和那群喜欢欺负她的小姐们,不喜于色,不怒于形,早已修炼的炉火纯青。
何况何茹宓自持嫡女身份,对何茹芸这个庶女向来没有好脸色,甚至把迎夏宴的责任推到何茹芸身上……何茹芸死了,她伤心得快要晕厥过去似乎演的成分很大。
颜玉皎自然而然地相信了楚宥敛的话:“原来如此。”
一时之间,楚宥敛都不知道该作何心情了。
颜玉皎没有发觉,她和以前的她一样,依旧信任依赖楚宥敛。
不远处,姻缘树上的红绸历经几十年风雨的洗礼依旧崭新如初,好似前朝被攻陷的最后一日,卫阳公主和韩逊双双殉情的血。
可是卫阳公主和韩逊生前却没有那么恩爱,因为卫阳公主无法生育,韩逊还纳了妾室,生下了庶长子。
人们总是执迷于前世和来世的缘分,却不知道珍惜今生,非要等到失去后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就像曾经的韩逊。
曾经的楚宥敛。
曾经的楚宥敛犹豫不敢试探,生怕毁了他和颜玉皎之间的兄妹情,可等来等去,等到颜玉皎给他一封绝交信,等到他要另娶,她要另嫁。
楚宥敛忽然一点儿也不想等了。
“迎夏宴的案子原本由长公主负责,如今我的身体恢复许多,便把案子接过手,仔细查了查。”
夜色渐浓,四周黑黝黝的,唯有路两旁红灯笼的烛火轻轻摇晃。
楚宥敛眸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案件秘辛,狭长的眼眸却似猛兽锁住猎物一般紧盯着颜玉皎。
偏偏颜玉皎没察觉到,还因为天色黑沉,四周过于静谧而心中惶恐,悄悄地贴近了楚宥敛,还怯怯地捏住了他的袖子。
楚宥敛极轻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有些忍不了了。
“然后呢?你怎么不说了?”颜玉皎还疑惑地望着他,桃腮晕红,眸眼清亮,姿态亲昵。
楚宥敛猛地握住她的手腕,握得有点紧,细嫩的皮肉立马红了一圈。
颜玉皎蹙眉喊痛。
楚宥敛却置若罔闻,仿佛沉浸到什么情绪里,另一只手顿了顿,轻轻掐住颜玉皎的腰。
颜玉皎腰肢敏感,下意识躲了一下,没躲过,被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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钳住了。
也是这时,颜玉皎后知后觉,楚宥敛带着她远离人群,走这么远走到这里,恐怕不只是和她聊这场凶杀案的凶手究竟是谁的。
心跳如擂鼓。
颜玉皎紧张得腰膝酸软。
头垂得低低的。
她有些害怕楚宥敛追问当年那封绝交信的事,所以连鼓起勇气,抬头观察的楚宥敛神情都不敢。
然后她的手腕被松开了。
下巴被轻轻抬起来。
率先闯入眼帘的,是融融灯火和万千自夜幕低垂的星子。
其次是楚宥敛晦暗不见底的眼神和略有些干燥的唇。
这幅景象竟有些似曾相识。
颜玉皎虚起眼,回忆闪现,走马观灯,恰好找到了此情此景。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十四岁的她和几位闺中好友一起买花,商量制作胭脂。
那日无风雨也无晴。
她们特意在后花园大榕树下铺了几层布,然后摘下各种花瓣,清洗后摊在布上晾干水分。
直到夜幕低垂,做出的几盒胭脂也没有冷却,好友都已经各回各家,颜玉皎却还忙活着。
她想把做好的胭脂拿给楚宥敛看一看,炫耀一番,她向来是个喜欢给朋友炫耀的性子。
可是忙了一天,她也累了,在等楚宥敛时,倚着秋千睡着了。
她被冻醒了。
心慌慌地醒过来,就看到楚宥敛提着的琉璃灯火和漫天的星子。
随后是楚宥敛隐晦模糊的眼神和染上一层水光的唇。
他的声音僵直,像压抑着什么:“你说你做了胭脂。”
颜玉皎还没睡醒,就下意识荡起嘴角梨涡,纱衣从她肩膀滑落,露出秀美的半边玉肩,她也没发觉,只笑道:“你来啦!对啊,我做的胭脂可好看了,我拿给你看!”
说着便起身了。
然后,手腕被紧紧攥住,腰肢也被死死钳住。
她迷迷糊糊的,只觉得疼,心里委屈楚宥敛竟敢凶她。
就听楚宥敛嗓音低哑:“胭脂闻着很香,好吃吗?”
她便被逗笑了,忘记了疼,拿出胭脂盒,用指腹蘸了蘸,点在丰满小巧的唇上,比划着:“胭脂是抹在嘴巴和脸上的,不是吃的,笨死啦。”
楚宥敛沉默。
颜玉皎又嫌他没有反应,嘟着唇给他看:“你快说好不好看,我做了两天才做了这么点,累死了。”
“好看。”嗓子更哑了。
颜玉皎觉得这话很敷衍,不满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重说!要好好夸我,你不是被什么太傅夸学问很好吗,怎么轮到夸我就这一个词!”
然后她的下巴就被抬起来了。
热到甚至有些烫的唇,试探性地贴住了她的唇。
重重的呼吸扑打着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喉咙滚动,吓人的吞咽声。
而后是温腻的舌尖,轻轻描摹她的唇角,好似轻舔胭脂。
颜玉皎怔住了,睡意袭击了她的脑袋,让她眼前朦胧,思绪沉浮,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唯有腿脚酸痛站不住,整个人软成一团。
回到如今。
楚宥敛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神情——
在他干燥的唇贴上去之前。
团扇挡在他们之间。
扇子颤抖,颜玉皎声音也颤抖,仿佛遭到了巨大打击。
“那晚……”
“是真的?不是梦?”
11. 伤敌八百
楚宥敛轻轻握住她的团扇,顺着扇子即将触碰到她的指尖,更是语出惊人道:“你是指哪一晚?”
哪一晚?
难道楚宥敛亲她这种事,还不止一次、一晚?
颜玉皎哑然。
顺着团扇的边缘望向楚宥敛时,双眸已然含满泪水,嘴唇咬得苍白:“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忽然感到恐惧。
夜色的掩映,让人看不清真相,看不清无数个日夜里,她曾无比信赖的哥哥是用晦涩的眼神望着她。
她甚至不敢问,哪几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为什么要亲她?
小动物般的直觉,让她隐隐感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是她难以承受,也不愿承受的东西。
于是她慌乱地松开团扇,向后退了几步,提起裙角就要跑。
楚宥敛单手将她拦腰抱住。
裙角如穿花蝴蝶,翩然落在楚宥敛的皮靴上,又欲行还留地滑下去。
颜玉皎吓得浑身僵住,过了几息才发觉眼角的泪在被楚宥敛擦拭。
她使劲推开楚宥敛的手。
楚宥敛就顺从地放下手,只是手臂禁锢着她,不让她乱走。
“放开我!”她瞪着楚宥敛,眼前又开始漫起水雾。
楚宥敛的手就又探过来,轻轻揉按着她的眼角,淡淡道:“不。”
颜玉皎开始痛恨自己一激动就掉眼泪的体质,但却更加痛恨自己弱小无力拿楚宥敛无可奈何。
“我不懂你……楚宥敛,我不懂你!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是你妹妹!我是你妹妹!”
楚宥敛动作一顿,目光从颜玉皎晕红的眼尾移到她的瞳孔。
两两对视。
他勾唇:“妹妹?”
这两字仿佛含在齿舌之间,有种危险又暧昧的色泽。
紧接着,他笑起来:“和我有婚约即将成亲的妹妹?”
他逼近她,直视着她的眼:“上.过.床,缠着我说‘还要’的妹妹?”
“真是闻所未闻——”
话未毕,脸就被扇了一巴掌。
用力之大,连鼻尖都充血泛红。
然而几息之后,楚宥敛若无其事地顶了顶腮,狭长的眸眼回望着脸色苍白,手掌发抖的颜玉皎。
“娇娇,我是你的夫君。”
“你的楚哥哥,早在四年前,就被你亲手送出的绝交信,杀死了。”
“你应该早日认清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今晚夜色太浓,时机太好,所以他难以克制,忍不住说出一些会刺痛对方的话。
可其实他痛得快要死了。
胸腔窒闷,心尖如针扎。
瞧瞧娇娇吓得毫无血色的脸,她对他完全没有男女之情……
妹妹?
半个月以前,他们还抵死缠绵,极致欢愉,她怎么还能这样看待他,说出这种话?
他或许是疯了。
楚宥敛想,被她伤到这地步,竟然还想吻一吻她,安慰她,求她千万别怕他。
满院一片死寂中,颜玉皎从无声落泪,到低声啜泣,最后哭得脱力趴在楚宥敛的胸膛。
她哭得太惨了,不知道自己是累睡过去,还是哭晕过去。
只是意识模糊不清时,耳畔的低声道歉始终未停,她也始终未回应。
次日天亮,一扫连日阴云,总算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颜玉皎缓缓撑开眼皮,而后发现自己环钗尽卸,只穿了贴身小衣,躺在青棠院的床上。
丫鬟樱桃走进来小声说,昨晚是楚宥敛抱着她回来的。
芭蕉皱着眉头很不满:“郯王世子也太不守规矩了,他和小姐还没成亲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是搂又是抱的,还不顾夫人劝阻,非要守在小姐的床前。”
樱桃叹口气,让芭蕉少说点话。
颜玉皎神色倦怠,边穿衣边道:“我的衣服谁换的。”
樱桃答:“是奴婢换的。”
颜玉皎松了一口气。
却有些恍然若失。
她想,经过昨夜,她恐怕再也不能以平常心看待楚宥敛了。
又下意识环顾一圈:“楚宥敛去哪儿了?”不是守在她床前吗?
樱桃小声道:“郯王世子说小姐恐怕不想看到他,寅时便走了。”
颜玉皎抿唇不语。
人真是复杂矛盾,害她痛哭的是他,害怕她哭的也是他,说狠话的是他,道歉的还是他。
楚宥敛到底在想什么?
颜玉皎头疼欲裂地合上眼,用完午膳便回榻上小歇了片刻。
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只好起身,也不愿闷在院子里,就准备打扮一二出去散散心。
偏偏挽发髻时,樱桃轻轻拉开首饰盒,她的眼睛被闪了一下,看到了那支猫眼长发簪。
樱桃察言观色道:“小姐要戴这个吗?那我为小姐梳个惊鸿髻罢?”
颜玉皎摇了摇头,却盯着那发簪看了又看,越看心里越慌。
竟然未等发髻挽好,便站起身,让樱桃立即唤人去请梅夫人。
樱桃紧急去办了。
颜玉皎独自在房内焦急打转,可等梅夫人进门,她又缄默不语了。
梅夫人不解道:“玉儿找我有何事?怎么低着头不说话?”
颜玉皎神情犹疑。
梅夫人倒是猜到几分,倒了一杯热茶,喝了几口,才悠悠道:“和楚宥敛闹矛盾了罢?”
颜玉皎没有反驳。
只是蹙眉片刻,斟酌地道:“娘亲,若是我反悔了,想和郯王府退亲怎么办?”
梅夫人这才惊讶了。
放下茶杯,打量颜玉皎的脸色:“你昨日还对这门亲事颇为满足,怎么过了一夜就变卦了?”
颜玉皎只道:“一言难尽。”
见梅夫人不语,又补充道:“楚宥敛并非良人,他……他不正常。”
梅夫人:?
先是震惊,随即神情高深莫测,欲言又止片刻,靠近颜玉皎,干咳一声道:“若是那方面不正常,有碍生儿育女,确实不能嫁。”
颜玉皎:?
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脸色爆红,咬着嘴唇,羞恼道:“娘亲,你都胡说什么……不是那个。”
梅夫人默默回身,喝茶。
颜玉皎轻叹,小声嘀咕:“若真是那方面就好了,我也不怕了……”
昨晚她哭,不只是被楚宥敛说的那些话伤到,还有楚宥敛浓烈露骨的眼神实在太吓人了。
梅夫人也好奇:“你和楚宥敛怎么了?昨晚楚宥敛把你送回来,你还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呢,我要把袖子扯回去,你就小声哭。”
害她好一阵儿忧伤女大不由娘。
颜玉皎不记得睡着后的事,对此并没什么印象,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他恨我……成亲后恐怕会故意冷待我,夫妻之间若有怨怼之情,便是日日煎熬,不得善终。娘亲,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梅夫人挑了挑眉:“我倒是没看出来他恨你,他缘何恨你?”
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她这点识人的本领还是有的,楚宥敛喜欢她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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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的怕是放在心尖上疼也不为过,只是她顾虑一些事,不太想让女儿和楚宥敛在一起。
颜玉皎不知如何说,只道:“总之他是恨我的,我也不想嫁他。”
梅夫人轻叹一声,端起茶盏慢悠悠又喝了一口,许久才道:“我倒是有法子解除你俩的婚约,可是若真行了此法子,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玉儿,你可要想好,毕竟婚姻大事,不能一再反悔。”
颜玉皎微微讶然,没想到梅夫人还真有法子。
她知道家里瞒她一些事,梅夫人恐怕并非普通的农家女,只是没料到皇亲贵戚的婚事也能插手。
颜玉皎担心会伤害到楚宥敛,又犹豫着问道:“是什么法子?”
梅夫人神秘笑了笑,只说:“你不必管,反正不会害了楚宥敛,你只告诉我,你确定要退婚?”
颜玉皎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慢慢地思考。
思及昨夜种种,还不知楚宥敛之前趁她不备非礼她了多少回,以及安插在她身边的人手,小到饮食穿衣,大到……大到难以想象。
她就像被蛛网捆住的猎物,无论往哪个方向逃,都逃不过他的掌心。
颜玉皎猛地顿住脚步。
“我要退婚。”
她望着梅夫人,清亮的眸眼全是坚定:“我不要嫁给楚宥敛。”
梅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颜玉皎怎么想通的,但其实无论颜玉皎如何想,她都不会让这桩婚事结成的。
“等消息罢,”她站起身,安抚性地揉了揉颜玉皎的脑袋,“这些时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有任何异样的情绪表露在脸上,楚宥敛那边我去打发,也不让他来烦你。”
说完便走了。
颜玉皎独自静坐在案几前,许久心绪才平复下来。
等到午后,闫惜文来了。
闫惜文满面春风的,一进青棠院就没个正形地喊道:“皎皎小娘子何在,你闫大爷来啦!”
颜玉皎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听到闫惜文的声音便勾了勾唇角。
这妮子比她以前还荒唐呢,瞧瞧都说的什么浑话。
但也不好扫人家的兴,就把棋盘搁置一旁,勉强提起精神,嘴角带笑地迎了过去。
“难得,稀客啊!”
闫惜文上前搂住颜玉皎的胳膊,笑道:“我算什么稀客,要不是伯母今日才准我来,我早来了。”
梅夫人之前婉拒闫惜文的拜贴,自然是因为迎夏宴颜玉皎和楚宥敛的风波,以及那时颜玉皎身体未好,心情郁郁,不太愿意见外人。
颜玉皎道:“少来,你这一身懒骨头,若是没有八卦与我聊,恐怕也是懒得登门的。”
闫惜文仰头大笑:“知我者,颜玉皎是也。”
于是坐下喝了一杯热茶,果然开始和她说八卦的,说得还是昨日赏花宴凶杀案的事。
“你一定想不到,何茹芸之死,竟然牵扯到前朝卫阳公主驸马的庶长子身上了。”
庶女庶子说了一通,搞得颜玉皎品了一品才明白这个人物关系。
忽而想起昨晚楚宥敛带她去看的那棵合欢树,正是卫阳公主和其驸马韩逊布置的……
所以楚宥敛原本是要和她说正事的,那最后怎么拐到感情之事了?还闹成那般……
颜玉皎按捺住心烦意乱,回道:“那个庶长子怎么了?”
闫惜文啧啧两声:“这位庶长子可真是了不起,打着前朝皇室遗孤光复炿朝的旗号,在西南地界混的风生水起,竟然集结了不小的势力,手都伸到京城来啦。”
12. 绝美嫁衣
十八年前,炿朝覆灭。
城都被破那日,炿朝皇室人员其实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除了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的,比如临时担任禁军统领的驸马谢逊,就是被炿朝皇帝以“免受敌国之辱”之名下令屠杀的。
然而,也有因为不受皇室重视,侥幸逃过这道屠杀令的。
谢逊的庶长子就是如此。
彼时卫阳公主得知谢逊死讯,闭门谢客三日后,服毒自尽了。
公主府霎时陷入一片混乱,而府中几位有野心的门客,就趁机带着谢逊的庶长子连夜跑了。
彼时炿朝皇帝忙着调兵遣将,贪官污吏忙着投靠新朝,时局混乱,竟然也无人在意此事,任由他们一路跑到了荆州境。
住下半月,还不知作何打算,就听说炿朝已灭,外面改朝换代了。
几个门客象征性地哀悼几场,就开始原形毕露,颇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了,以那位庶长子“皇室遗孤”的名号召集兵马人才。
后来竟和什么天莲教混到一起,集结一些仍旧忠贞炿朝的江湖人士组成了名为“连炿盟”的反嵒团体。
而后,连炿盟在益州境和荆州境内大肆放高利贷、强占田地、干扰赋税、屯粮蓄兵,使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痛不欲生。
“据我爹爹所说,连炿盟最近好像在找什么前朝皇室遗物,已经在杭州境闹了一场。”
闫惜文靠在小塌上,磕着瓜子闲闲道:“还是你未婚夫楚宥敛率军去平定的,顺便清理了杭州官场。”
颜玉皎因“未婚夫”这三个字不适应地皱了皱眉,到底没表露什么,道:“他们如此猖獗,朝廷就不能彻底铲除他们吗?”
闫惜文“哟”了一声,把瓜子放在桌子上,煞有其事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乱党是除不尽的,有个明白底细,还待在在眼皮子底下,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的乱党,可比那些搞不清、弄不明、莫名其妙发展壮大的乱党要好的多。”
颜玉皎稍微思索便明白闫惜文的意思,合着朝廷拿这个连炿盟当钓鱼钩,钩上来一波乱党份子,就清除一波,只要能控制其生长,连炿盟不仅不会对朝廷有任何威胁,还能节省朝廷寻找乱党的人力物力,使国家更加平稳安定。
“可那些百姓是无辜的,”颜玉皎眉头皱得更深,“朝廷为了省事,如此怠政,百姓们却还盼着朝廷能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啊。”
闫惜文淡下笑容,沉默了。
直到申时三刻,窗外的日光如流水般倾泄而入,屋内逐渐亮堂。
颜玉皎才笑道:“总归我们不是男儿,也没有资格考取功名,考虑这些也无用,自寻烦恼罢了。”
闫惜文随之松松垮下肩膀。
她这个人总能轻快起来,方才还消沉,现在又拿起瓜子磕起来,眉眼都是揶揄的活泼:“是啊,总归还有你未婚夫在嘛,他跟头不知疲倦的疯狗似的,哪里有战争就去哪里。”
颜玉皎顿了顿,道:“聊他多没意思,聊点别的罢。”
她如今看的明白一些,圣上初初登基时,需要一把足够亲近他又足够锋利的刀,来帮他铲除一切不稳定的因素,于是他看中了年轻冷傲又与他有兄弟之谊的楚宥敛。
楚宥敛也不负所望,成了一把令人闻风丧胆的好刀。
可是刀用久了,总会卷刃,总会残破,总会遭到主人厌弃,彼时圣上地位稳固,不需要楚宥敛了,楚宥敛又该如何自处呢?
须知狡兔死,走狗烹。
……
罢了,罢了,想他作甚。
颜玉皎自嘲地笑了笑,楚宥敛必定比她考虑周全,轮得着她操心么?
闫惜文便自知失言了,略尴尬地转移话题:“好好好,我们还是继续说这件前朝皇室遗物吧,据说它早就从江南辗转至京城了,于是连炿盟便派人在京城闹了这两场,似乎是想浑水摸鱼,掌握这东西的消息……更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是我爹一个太史令能打听的了。”
颜玉皎和颜尚书已经许久未曾好好聊过了,她也不想和他聊。更何况,目前最清楚这些事纠葛的,恐怕只有楚宥敛,问颜尚书也没用。
闫惜文继续道:“这都不重要,重要是陈世子好像中邪了,昨晚被成武侯府的侍从拉出来之后,冲着何茹宓又打又骂,跌破了腿,还不放弃,脱了鞋砸何茹宓呢!”
颜玉皎沉默了一下。
品出几分意味后,直接木着脸:“你究竟想说什么,便直说罢。”
闫惜文立马笑嘻嘻地凑过去,使劲儿摇了摇颜玉皎的胳膊,嗲里嗲气道:“好皎皎,麻烦你帮我问问楚宥敛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罢?我实在太好奇了,你不知道,陈世子骂何茹宓骂的有多难听……”
又贴近颜玉皎耳朵道:“其他的我都没听明白,就听明白陈世子说,他和何茹宓在半个月前,在天香茶楼私会过,两个人关系暧昧啊”
颜玉皎眯起眼,微微挑眉。
雾里看花,越看越看不清。
这两桩事扑朔迷离至此,已然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但以何茹宓心高气傲的性格,若说看上韩翊了,还能理解,探花郎毕竟前途无量,若说看上了陈世子,那简直荒谬绝伦。
都怪闫惜文,这一团乱麻,搞得她也想知道内情究竟如何了……
可是问楚宥敛是不可能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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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几日,颜玉皎带着丫鬟,一起坐马车去看自己的嫁衣。
虽然皇室子弟嫁娶诸事宜皆由皇室内务府操办,但嫁衣还是按照规矩需要新娘亲手缝上几针的。
皇室内务府的制造局就负责制作皇室子弟的婚服嫁衣。
从尚书右丞府出发,向东一路穿行,越过喧闹的商品街,香气四溢的美食街,再经过一长段空净的路,就能抵达了重重守卫的制造局。
一路颠簸,耗时耗力。
颜玉皎坐马车都坐困了,若不是与宫中女官见面,需要保证洁净的穿着和优雅的仪态,她早就让丫鬟去买些油炸小吃和酥油奶茶了。
真是不解,娘亲为何非要她来看嫁衣,她和楚宥敛又成不了亲,还看嫁衣作什么?
更何况,就算能成亲,也要八月份呢,如今才五月,着急什么?
无论如何心里抱怨,颜玉皎还是嘴角含笑地从马车上下来。
领路女官们一一向她行礼,而后引着她往嫁衣所在之处缓缓前行,又一路低声讲解嫁衣的各种制作工艺和所用珠宝。
颜玉皎听的似懂非懂,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来到嫁衣密室,那位嘴巴最甜的女官轻轻掀开防尘布后——
颜玉皎整个呆住了。
“按照郯王世子的吩咐,参照前朝安阳帝姬出嫁时所穿的翠衣裘,选取了数百种珍稀鸟兽的羽毛,以红色为主、青色为次,缠在蚕丝上,织成了各种纹理图案……”
后面的话,颜玉皎都没听了。
因为自小就美而自知,颜玉皎很爱梳妆打扮,京城大大小小的首饰店衣品店她隔三岔五便会逛一逛,什么镇店之宝、异域奇物、绝世珍品也都有看过几眼,可是——
她向前两步,试探性地伸手抚摸这件嫁衣,上面的绒毛被轻轻拨动,如流水一般温柔。
嫁衣看似以正红色为主,却是五彩斑斓的红,每个角度闪着不同色调的光,又有各种精巧珠子点缀其间,细碎碎如同星子被敲碎,静静流淌。
前襟和袖口纹的是祥云、牡丹、福字和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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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摆是盛大华丽的孔雀开屏的尾巴,逼真到仿佛这只孔雀真的活着,还能收拢尾巴。
……
以颜玉皎短短不足十八年的人生见识,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件嫁衣神奇与美丽。
她只能怔在原地。
连多摸两下都犹豫。
甚至由于太过震撼,声音发紧,几乎细微到难以察觉。
“这是,我的嫁衣?”
但女官显然还是听到了,笑道:“正是世子妃您的嫁衣啊,早在三年前,世子爷就亲自深入岭南边境的迷雾瘴气林,围猎各种珍奇异兽,只为夺得羽毛兽皮制作此嫁衣。”
三年前就准备了?
颜玉皎满头热血稍凉,一时如鲠在喉:“我就说怎么才订婚嫁衣便制好了,原来是他之前为孟绮君准备好的,现在给我了。”
这话的语气平淡的很。
女官却眉梢微动,品出几分异样来,解释道:“非也,孟小姐原定的嫁衣并不是这件,这件嫁衣一开始是郯王世子送您的道歉礼物。”
颜玉皎动作一顿:“什么?”
这位女官连颜玉皎和楚宥敛之前有过矛盾都一清二楚,显然和郯王府的关系非同寻常,尤其她还知道这件嫁衣的来源。
“那时候世子爷还没有和孟小姐订婚,奴婢们便问世子爷这件衣服是做给郯王妃的,还是别的什么人,也好方便定下衣服的款式,然后世子爷说是送给他的颜家妹妹的,当作道歉礼物,款式越华丽越好。”
“可惜衣服做好后,世子爷一直没有机会给您送过去,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它面世了……”
“如今您与世子爷订婚了,世子爷又让奴婢们将它改成嫁衣,也总算是圆了世子爷最初所愿。”
颜玉皎沉默片刻。
心里又开始愧疚苦闷。
手就从嫁衣上收了回来。
她想,楚宥敛何必呢?
从京城到岭南的迷雾瘴气林,几千里来回奔波,所谓奇珍异兽又有多难对付,需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呢,何况他还有大量朝政事务要处理,没记错的话,两年前他忙着查东北境官场贪墨案,杀了几百人。
她甚至不想承认楚宥敛会为了挽回她而做到如此地步。
还面无表情道:“我又没看到孟小姐的嫁衣,怎么知道这件不是她的嫁衣?又怎么知道您是不是拿这些话糊弄我的。”
女官眼波流转,笑道:“奴婢信佛,从不信口雌黄。”
颜玉皎一时哑然。
望着华光粼粼的嫁衣独自生了会儿闷气,一针没绣便转身离开了。
女官们倒也不好阻拦。
马车又哒哒上路了。
已经是午后歇息时分,回时的路比来时的好走。
颜玉皎却不似上午昏昏欲睡。
她倚在马车内的小塌上,思来想去,翻来翻去,竟然气的胸膛起伏。
“樱桃,你说楚宥敛这人是不是有病?他凭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除了长得好看,琴棋书画没一样精通,脾气还差的要命,和别人说话唯唯诺诺的,软面团似的随便揉捏,偏偏一遇到他就跟炮仗遇到火一样,三两句话一点就着,仰着脖子和他吵……
“甚至还是我先与他绝交的,被我一个四品官的女儿这么羞辱,他也不生气,也不想报复我,却想着给我买簪子做衣服,向我道歉……”
颜玉皎都替楚宥敛委屈。
委屈地想哭。
樱桃呐呐不敢言。
她能说什么?她又敢说什么?
小姐原来你已经发现你对郯王世子的态度很不寻常吗?
能在一个人面前有随意生气发泄情绪的权利,就足以说明你也认为这个人对你百般包容宠爱了。
13. 制服美男
路过琼露坊时,颜玉皎给了马夫几两银子,让他去买几盒燕窝雪梨甜汤,一起喝了解解乏闷。
等马夫买汤回来,为了避免冲撞下值的官员们,便绕路而行了。
谁料到这一绕路,就绕到靠近京郊的地方,这地方建了审讯场和重刑场,故而人烟稀少,寂静无声。
自然能听到连连不绝的惨嚎声和咒骂声,听起来特别渗人。
颜玉皎忍不住皱紧眉头,放下汤盒,准备让马夫换条路再走。
却忽而听到有人吼道:
“圣上口谕何在!圣旨何在!郯王世子你怎么敢私自擒拿朝廷官员?莫非你们郯王府想造反不成?!”
“手伸到江南境官场尤为不足,还想伸到京城的大理寺!郯王都不敢如此嚣张,世子又是仗着谁的势?”
“还请楚世子睁大眼睛看清楚,这里是大理寺!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的郯王府的后花园!”
声声狠厉,底气十足。
吓得马儿撅起了蹄子,焦躁地嘶鸣着,霎时间车厢来回动荡。
颜玉皎心尖一颤,猛地掀开马车帘子往外望去。
不远处,重重树木掩映着的黑色的铁栅栏内,乌压压一大片全披具甲手握刀剑的羽龙卫。
他们正围着几个身着大理寺官服的人,双方气氛凝滞,一触即发。
颜玉皎心中一顿,连忙让马夫将马车驱近一些,马夫有些畏惧,却还是听从了颜玉皎的话。
樱桃小声地道:“世子爷这是在办什么案子?怎么都办到大理寺这里了?”简直有些台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的意思了。
颜玉皎没心思回樱桃,马车离得近了一些,她总算在那群羽龙卫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那个人的状况却不太好。
侧着身,微低着头,右手握成拳抵在唇间,似乎在咳嗽。
不过那人冷俊的侧脸和远胜于常人的宽阔肩膀,还是让颜玉皎一眼便认出他就是楚宥敛。
楚宥敛身边跟着一个面白微胖的老太监,也眼熟的很,正是李锦。
李锦端着东西,正愁眉苦脸低声劝说着什么,楚宥敛却摇摇头,然后抬手制止李锦说话。
樱桃眼睛尖,讶然道:“世子爷都病成这样了还来办案啊?”
颜玉皎挑眉,回眸道:“你怎么看出来他病了?”
樱桃愣了下,答道:“那位……那位公公手里端的好像是药碗。”
皇室连药碗都是有讲究的,一般王爵府里用的药碗,颜色类玉似冰,造型中间鼓两头窄,使得保温时间比寻常用碗长一些。
颜玉皎心慢慢揪起来。
今日接二连三的事,让她都快忘了几天前成武侯老夫人的赏花宴上,她被楚宥敛弄得大哭的事了。
只想着,楚宥敛病了?他怎么又生病了?赏花宴后,他的鞭伤应该还没好多久吧?
正担忧着,就看到楚宥敛咳嗽完才抬起头,一个官员就脱了鞋子朝他扔过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鞋子自然被楚宥敛身边的羽龙卫挡了回去,但那官员就像坊间的泼皮无赖一般,躺在地上又嚎又哭。
颜玉皎眉头紧蹙,心中的怒火渐升起。她放下马车帘子,想了想拎起一盒燕窝雪梨汤,轻轻拨开樱桃想要扶她的手,快步从马车里走了下去。
“小姐?”
“小姐您去哪里?”
“您是想去审讯场那里吗?可是我们进不去的啊!”
樱桃紧随其后,马夫需要护着马车,免得马儿受惊,倒是没跟过来。
颜玉皎冷着脸前行。
直到被守门的羽龙卫们用长枪挡在门外:“寻常人等退后!”
她才挺起肩背,道:“小女路过此地,恰巧见到未婚夫在此,若是不打声招呼便走,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家父如若知道了,也必然是要责备我的,还请两位小哥通融一二。”
羽龙卫们对视一眼,见颜玉皎气度高华,衣着不凡,已是信了几分,便问道:“姑娘的未婚夫是谁?”
颜玉皎顿了顿,有些耻于说出那些字眼,时至今日,她仍然觉得和楚宥敛订婚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但她还是说出来了,掷地有声:“我的未婚夫是郯王世子。”
羽龙卫们手里的长枪微微一颤,连忙放下来,高声道:
“夫人好!”
“世子妃好!”
没对上口径,又重来了一遍:
“世子妃好!”
“夫人好!”
颜玉皎:“……”
审讯场内自然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动静,踱步走过来,盯着颜玉皎看了几息,神色恍然,连忙道:“原来是嫂子啊!快请进,快请进!”
颜玉皎心中疑惑,怎么瞧着这位羽龙卫好像认识她?
她这么想着,没料到自己竟然也这么说出口了。
那位“羽龙卫”便笑道:“老大去提亲那日我也在,嫂子怕是没看到我,才不认得我,我是上骑都尉顾子澄,您唤我橙子就行。”
先帝一统天下,建立嵒朝后,却民穷财尽,百废待兴,为此开放了沿海地区的港口,自此便有许多传教士漂洋过海而来,他们带来许多农作物的种子种植,其中一种黄皮水果,因味道酸甜,形状可爱,备受京城人欢迎,它的名字也有很多,比如“甜橙”“柑橘”“橙子”。
显然,用水果的名字称呼顾子澄这种朝廷官员是不太妥当的。
颜玉皎便笑了笑道:“我称您为顾大人罢。”
顾子澄也不作他想,点头称可。
随即抬腿踢了踢守门的羽龙卫:“吃了世子爷三天酒席,却连世子妃都不认得,传出去也不嫌丢人,都给我好好记着脸,下次别再拦人!”
这两个羽龙卫显然和顾子澄的关系很好,嬉皮笑脸道:“都怪我等!您放心,世子妃也放心!我们这次已经把世子妃的样貌记得死死的,下次世子妃尽管来,我们绝不拦着!”
颜玉皎笑了笑,有心说,还是拦着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何况这里可是朝廷重地,她一个女子不需要通禀就来来往往的,实在不合适。
又想说,还没成亲呢,别喊她世子妃嫂子夫人……
随之想到,不过提亲而已,楚宥敛竟然摆了三天酒席……
她当时心情郁郁,隐约记得颜府也摆了酒席,不过到底临时仓促,帖子都来不及发,让小厮跑腿去各府通知的,最终也不过办了一天。
最终思来想去,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低着头往里面走了。
顾子澄连忙追上去,笑道:“嫂子,你随我往这边走罢。”
顾子澄看起来很健谈,丝毫不逊色于楚宥敛的另一位好友崔玶。
也是典型的勋贵子弟的相貌,面皮白嫩,眉浓目深,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只是嘴角有个梨涡,以至于他笑起来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孩,穿着铁甲走路,有种故作匪气的做作感。
颜玉皎就默默地听顾子澄叭叭。
“近日我们在追查连炿盟埋伏在朝廷的奸细,竟然查到了大理寺丞陈炜炜的身上,这位陈炜炜可不得了,他还是昭平长公主的小女婿。嫂子应该也知道昭平长公主,先帝的长姐,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和朝廷许多官员的关系都比较好,连圣上也要礼让三分,我们来捉拿陈炜炜,这些个大理寺的官员都嘴脸可憎的狠,自以为有昭平长公主撑腰,对着老大倚老卖老,指桑骂槐,甚至破口大骂呢!”
“……我其实早就见过嫂子了,老大的丹青一绝,他的书房里有好多幅你的画呢,活灵活现的……”
“嫂子今日怎么路过这里?我知明白了,想必是去看嫁衣了罢?说起来,这件嫁衣还有我猎的一只怪鸟的羽毛呢,那鸟长得可真丑……”
颜玉皎一时无话能言。倒是找到顾子澄和崔玶的不同之处了。
崔玶是真正的厚脸皮,且思维敏捷,知道什么该聊什么不该聊,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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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所有话题节奏都跟着他的走。
顾子澄则是装的厚脸皮,他好像特别怕场合尴尬,所以什么都聊,不等人接话便自己接着往下讲了,反倒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他,更显尴尬。
俩人从审讯场门口,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到最深处时,顾子澄已经彻底词穷,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能干巴巴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
颜玉皎:“……”
她在心里竟然诡异地跟着笑了两三声……一时无奈至极。
也不得不救一下场:“顾大人,多谢你送我到这里。”
顾子澄哈哈两声,脸微微一红,连忙摆手:“哎呀,我应该做的。”
然后他脸上的笑,在抬头对上楚宥敛望过来的沉沉目光时,僵住了。
楚宥敛早就看到他们了。但他正忙着看案卷,一时脱不开身,便在原地等着他们过来,谁曾想他们越聊笑得越开心……究竟聊的什么?
顾子澄心里一咯噔,生怕被楚宥敛误会什么,局促地摸摸头,又摸摸鼻子,随后哈哈两声悄悄离开了。
颜玉皎:“……”
她原本担忧焦躁的心情都被顾子澄的这些“哈哈”冲淡了。
……莫名其妙,楚宥敛这都交的什么奇怪朋友?
颜玉皎轻叹一口气,随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楚宥敛面前。
羽龙卫总制的官服本就好看,而楚宥敛又有别的官职在身,这件独属于他的总制官服就加了许多彰显皇室尊贵色彩与纹饰。
总之,今日的身着官服的楚宥敛看起来很不好惹。
偏偏又俊得很。
俊的颜玉皎没忍住瞧了一眼又一眼,又环顾四周,暗暗与在场其他穿官服的男子进行对比,却怎么比,都觉得没有楚宥敛更有气质更俊俏。
她把燕窝雪梨汤盒递过去,别别扭扭道:“别误会,我只是恰巧路过琼露坊,顺便买了几盒燕窝雪梨汤,太多了没喝完还剩下一些而已。”
不给你喝,搞不好要给野狗喝,那还不如给你呢——这句话倒是没说出口,给楚宥敛留了点面子。
话音才落,四周静悄悄的。
颜玉皎忽而后知后觉,这里并不是一个能话家常的地方。
刚才嚣张跋扈还扔鞋的大理寺官员被压在地面上,还堵上了嘴,只能狼狈地瞪着眼睛。
四周的羽龙卫皆虎目鹰视,杀气腾腾,手里的刀尖锃亮锋利,仿佛一声令下就能血洗一个勋贵家族。
不远处的房柱子上还残留着暗沉的血渍,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留下的。
空气中隐隐有肃杀的血腥味。
甚至楚宥敛身旁就有一位俯身行礼,似乎在询问接下来如何的官员。
……
颜玉皎脊背发凉,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此时出现打扰,立即就把盒子收回来,躲到一旁去。
楚宥敛却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淡淡道:“吃到好吃的,还能想着剩一口给我,费心了。”
这话其实也没错……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怪怪的?
迎着四面八方颇有深意的目光,颜玉皎只得硬着头皮,不自然地道:“汤还热着,你快喝吧。”
楚宥敛却没有喝。
他将盒子递给身后的李锦:“带世子妃去休息,我的宿舍在后院第三十二间。”
颜玉皎一怔,忙道:“你先喝了嘛,我看你咳嗽了好久……”
又略有无措道:“什么世子妃,我们还没有成亲,你不要乱喊!”
李锦精明,立即接过话头,不让场面难堪:“哎呀,早晚的事,此时改口又如何?只是……”
他眼珠转了转,苦着脸道:“只是世子爷不肯喝药,老奴怎么好离开啊……不如世子妃您劝一劝罢,世子爷赏花宴后受了鞭伤,却一点儿也不注意修养,更不肯好好喝药,如今二十多天了伤还未好透彻,不止老奴担忧,郯王妃也担忧的很呐!”
14. 踮脚喂药
颜玉皎茫然地望向楚宥敛。
她还以为楚宥敛是受了风寒才咳嗽不止,没想到还是那日的鞭伤。
恰在此时,楚宥敛微微蹙眉,转身咳嗽几声,脸色更加苍白了,还回身对李锦道:“这里不用你多事。”
李锦有恃无恐,装作没听到,从身旁小太监拎着的盒子里,重新端出药碗来,递到颜玉皎身前。
笑眯眯道:“有劳世子妃。”
颜玉皎看了看楚宥敛,又看了看再次眼神示意她的李锦。
她向来怕李锦,自然无法拒绝李锦的请求,老老实实地接过药碗。
楚宥敛却不再看他二人,转身吩咐手下做事:“回去禀告昭平长公主,经过多番查证,陈炜炜乃是前朝谢家遗孤,五年前伪造身份考中进士,又居心叵测接近明瑠郡主,多次利用职务之便向连炿盟传递消息,冤死了杭州扬州官员共计二十余七人……”
明瑠郡主就是昭平长公主的小女儿,颜玉皎曾有幸见过几次,是一位心境恬淡、纯真烂漫之人,即便和陈炜炜成亲后也依旧如此,可见夫妻之间是很恩爱的。
可如今,连陈炜炜这个身份都是假的,此人对明瑠郡主的感情……不会也是装的罢?
颜玉皎又想起来,闫惜文之前和她讲过一个赘婿的故事,主人公好像就是以明瑠郡主和陈炜炜为原型的。
这位赘婿乃西南境榕城人士,虽然有一副好皮相,但家族世代耕农,穷的连块肉都吃不起,考中进士后,某日遇到乘坐花车受到世人跪拜的郡主,一时心驰神往,立志娶到郡主后也坐上那辆花车威风威风,最后还真让他娶到了郡主,可他却不满足了,盯上了那把九五至尊的宝座,也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颜玉皎明白,一些流传甚广的故事都是操纵权术之人故意散播的,其中自然隐喻了朝政风向。
恐怕那时就有人怀疑陈炜炜了。
只是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时半会儿的,楚宥敛恐怕是交待不完事情的。
而她一直端着药碗,手腕渐渐酸痛,心情渐渐糟糕。
虽然再三暗示自己不可造次,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自以为动作隐蔽地戳了戳楚宥敛的腰。
楚宥敛话语一顿。
眉峰微挑,回眸便看到颜玉皎气鼓鼓的两腮。
他干咳一声,捉住颜玉皎在他腰间作乱的手,不自然道:“停一停。”
颜玉皎冷哼一声,抬起胳膊把药碗递到楚宥敛唇前:“喝药!我手都要酸死了,要我端到什么时候啊!”
没人告诉颜玉皎,她生气时,声音会变得甜腻,听起来像撒娇似的。
在场的羽龙卫们先是心有灵犀地互看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了眼,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楚宥敛眸色幽深,顺从地垂头,将唇印在药碗上。
颜玉皎踮起脚尖,轻轻抬碗。
没几息,药就喝净了。
颜玉皎收回碗,贴近楚宥敛,一脸“我掌握了你的把柄”的狡黠,小声地揶揄道:“真没想到啊,堂堂郯王世子竟然这么怕苦。”
楚宥敛抿了抿唇,残余的药液苦的发涩,可他心里却爽快了几分。
世子爷的小心思可真是……李锦在一旁看着,心里直摇头。
明明两只手都完好无损,却非要姿势奇怪地任由颜小姐捧着碗喂他喝药,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也就是颜小姐这个少根筋的没发觉什么异常。
“多谢。”楚宥敛接过颜玉皎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唇后,举止自然地将手绢放入衣襟内侧。
颜玉皎却盯着他,皱起眉头。
楚宥敛还以为她是想要手绢,顿了顿道:“洗干净了再还你。”
颜玉皎轻叹一声,摇摇头,把药碗放到一边,摊开手掌:
“把你的手给我。”
楚宥敛一怔。
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眼。
羽龙卫们不是看天就是看地,还有的在交头接耳,似乎在说什么极有趣的事,表情夸张极了。
连原本被堵住嘴还不老实嗷嗷叫的大理寺官员们都闭嘴沉默着。
颜玉皎还低声催促道:“快点!快把你的手给我!”
楚宥敛心跳乱了又乱。
他安抚自己,娇娇这个人,向来是撩而不自知的。这个举止虽然很暧昧,但她或许没有一丝暧昧的心思,只是单纯地想握一握他的手而已。
如此做好心理建设,楚宥敛才试探着把手放在颜玉皎手上。
颜玉皎轻轻握住。
最近几年,楚宥敛东奔四走,风吹日晒,忙的不可开交,虽然已经很注重面容保养,生怕某个青梅嫌弃他变丑变老,却到底是个男人,也仅仅只能注意到脸了。
他的手与他如瓷如玉的脸截然不同,黢黑粗糙,与颜玉皎的纤纤玉手一比,更是惨不忍睹。
其实他的手倒也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如果不是练武,想必也是一双握笔时很雅致的手。
楚宥敛神色渐渐暗沉,莫名道:“我的手自然没有探花郎的手好看。”
颜玉皎好似没听到。
只神色凝重道:“好冰。”
楚宥敛:“什么?”
颜玉皎没作声,只是踮起脚跟,另一只手探向楚宥敛的额头。
楚宥敛下意识避了一下。
自被圣上加封,越位高权重,他的身边也越危机四伏。去年初他便开始遭遇刺杀,其中不乏亲近之人,如此几次后,他便不让人近身了。
然而对上颜玉皎担忧的眼神,他到底还是低下了头,温顺地将额头怼在颜玉皎的掌心。
很温暖,很柔软。
他不清楚颜玉皎想做什么,但他清楚他不想颜玉皎不能如愿。而且,他很喜欢颜玉皎亲近他。
有羽龙卫在底下小声地起哄,却一致地被这二人忽视了。
“果然很烫。”
颜玉皎心头冒火,语气自然不太好:“你比我还大两岁多,怎么都不懂得照顾自己?你发烧了你知道么?”
楚宥敛嘴角微勾:“嗯。”
“你还‘嗯’?”
颜玉皎气得瞪大了眼睛,收回手骂骂咧咧道:“楚宥敛,我看你真是好日子过得久了,连病的滋味都忘了,竟然这么不当回事,方才更是连药都不肯好好喝,非要人哄你才行,你可真是……”
楚宥敛轻叹:“哪有人哄我?”
随后故作福灵心至道:“难道方才你是在哄我吗?”
颜玉皎:“……”
她死死皱着眉:“你别打岔!”
却还是耳根迅速泛红。
“我只是,我只是天生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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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肠而已,就是路边受伤的野狗我都会关心一二,何况……”
她越解释越心虚,同时后悔自己怎么把“野狗”说出来了……
楚宥敛微微挑眉:“哦。”
丝毫没有生气。
颜玉皎:“……”
她涨红了脸,咬唇道:“好罢,你药也喝了,记得等会儿把汤也喝了,我就不打扰了,我走了。”
天色渐晚,想必娘亲都等急了,楚宥敛也正忙着,她没有理由,也不好意思再待在这里。
楚宥敛却拉住她的胳膊,道:“我有事要和你商议,你先去我的舍房休息,等我办完事就来找你。”
李锦赶紧过来拦住颜玉皎:“世子妃,您随我往这边走。”
颜玉皎想拒绝。
可楚宥敛一头扎进案子里,丝毫不管不顾她了。
而她又比较怵李锦。
就只好点了点头,随着李锦走,又纠正道:“李公公,您千万别这么喊我,还没成亲呢,如此不合适。”
李锦笑呵呵的,却不改口。
颜玉皎也讪讪不再言。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楚宥敛平日里是怎么指挥下属工作的,于是一步三回头,伸着脖子看。
不远处,楚宥敛正说道:
“……不必担忧,陈炜炜犯下如此重罪,昭平长公主殿下向来深明大义公正无私,必然支持我等……”
“……将陈炜炜压至金吾狱,待所有证据呈与圣上,再做裁决。”
颜玉皎皱起眉:“楚……世子爷怎么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啊?他手下也没个办事机敏的么?向昭平长公主撂狠话……咳,我的意思是,向昭平长公主陈明事由,进行劝解宽慰这种事,怎么还要他一句一句交待?”
李锦心里呵呵,平日里世子爷多说一个字都嫌烦,谁知道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连废话都长篇大论起来。
面上却忧虑道:“是啊,羽龙卫看似威风凛凛,实际上大部分都是靠着父母荫庇,也就是走后门进来的,武力平平,做事也愚钝,我们世子爷不得不费心调教他们啊。”
不远处无辜被恶意中伤的羽龙卫们纷纷打了个喷嚏:?
谁在背后说他们坏话?
又望着立在他们身前的楚宥敛,神情逐渐迷茫,老大今天是怎么了?这点小事需要反复强调么?难道其中有什么他们没能参悟的深意?
颜玉皎眉毛皱得更紧:“就不能从民间挑选一些身手矫健,聪慧灵敏的人才么?他这样也太辛苦了……怪不得鞭伤至今未好。”
李锦丝滑地打了个官腔:“为圣上做事,怎么能说辛苦?”
颜玉皎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一路上忧心忡忡,进了楚宥敛的舍房也没心思打量。
樱桃一路跟着她,见她如此,不由劝慰道:“嵒朝建立时间太短,有些人才储备不足,以后会慢慢好的,小姐莫要为世子爷过于担忧。”
颜玉皎这勉强舒展眉头,底气不足道:“我怎么可能会为他担忧?”
“郯王世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世人谁不羡慕他年少俶傥,谈笑间便能颠覆朝局?”
“我一个闺阁女子为他担忧?传出去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罢?”
竟嘴硬至此。
樱桃老神在在,心想,得,算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15. 童年游戏
颜玉皎走远后,楚宥敛就停下动作,侧身遥遥望了她许久。
他没跟上去,反而转身去了刑讯场附近的小阁楼。
踏着木质的阶梯稳步而上,楼梯尽头有个长眉太监弯腰等着。
老太监行礼道:“世子爷,陛下已经在里面等了许久。”
楚宥敛微微俯身:“有劳苏公公,陛下今日可好?”
老太监道:“午餐吃了不少。”
楚宥敛点点头,推开门走进去,才行几步,就听到圣上道:“少庸。”
“臣在。”
楚宥敛绕过屏风,果然看到皇帝楚元臻的身影。
楚元臻穿着常服,窝在床边的小榻上时,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然而他眼底黑灰,面容略微浮肿,丝丝缕缕病气从四肢百骸透出来。
楚宥敛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轻声道:“陛下的风寒尚未痊愈,应当好好休养才是,何必来这一遭。”
楚元臻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书合上,扔在案几上。
刚登基时,他以为十年之内连炿盟不会北上发展,于是稳坐钓鱼台,观其发展,谁料才过了六年,连炿盟不仅能把江南境搅得天翻地覆,还能把京城也搅得一波三折了。
这其中必然出了变故。
极有可能是哪个野心家加入了连炿盟,使其焕发了生机。
他更不解的是:“究竟是前朝的什么宝贝,让连炿盟疯了一般查探京城所有世家的前尘往事?”
楚宥敛垂眸道:“微臣猜测,或许是前朝的藏宝图。”
楚元臻却不那么认为。
炿朝最后一位皇帝奢靡腐化,荒淫无度,敛尽天下珍宝和绝色美女聚于皇宫之内,临死前更是放了一把大火,让珍宝和女人全都为他陪葬。
——他不是那种把珍宝藏在某个地方以备后用的人。
“陈炜炜都招了什么?”
“才抓到他,还未来得及用刑,他也是个倔骨头……目前只知道他是前朝卫阳公主府的属官之子,应当与连炿盟的高层有密切联系。”
“昭平姑母那里自有朕去说,你放心审问,该用刑就用刑。”
“微臣遵命。”
楚元臻揉了揉额角。
他自小便身体不好,登基后又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以至于今年春的一场风寒,就让他只能躺在床上,连坐起来批阅奏折都不行。
只是在这阁楼窗户处,看了一会儿下面的情况,就头脑昏沉。
他强打起精神,想再叮嘱楚宥敛几句,忽而发觉楚宥敛神思不属。
回想起方才踮着脚给楚宥敛喂药的女子……楚元臻挑眉了然。
倒是更为好奇了:“颜祁望长相普通,他的夫人朕也见过几次,容色不过中等偏上……没想到他们生出的女儿却是如此千娇百媚。”
这位颜家小姐,肆意得好似掠过花丛的蝴蝶,天生便需要歌舞升平,花团锦簇来衬托。
楚元臻勾了勾唇,正想继续说,触及楚宥敛的脸色,顿了顿。
一时又气又好笑:“你把朕想成什么人?朕的后宫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怎么可能惦记你的小未婚妻?”
楚宥敛抿唇:“微臣绝无此意。”
神情警惕的像只獒犬一样,还说绝无此意……
楚元臻摇摇头。
“罢了,你下去罢,朕也不想做打扰你们夫妻恩爱的讨人嫌。”
楚宥敛俯身跪拜行礼,道:“陛下言重了,微臣告退。”说完便要离开。
楚元臻却唤道:“少庸。”
或许是这一刻闲话家常的放松,让皇帝念起一丝兄弟之情,忽然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来劝诫楚宥敛。
“这些年你尽职尽责,为朕鞍前马后,朕都看在眼里,朕并非不近人情之人,绝不会因为你娶了哪个位高势盛的女子为妻就忌惮你。”
楚宥敛回身道:“微臣知道。”
楚元臻又道:“婚姻大事你可要考虑清楚,舍弃贤德淑顺、能独当一面的孟家小姐,选择不遵规矩、需要你呵护的颜小姐做你的世子妃……京城遍地都是豺狼虎豹,你既要护她,又要护住自己,你会心力交瘁的。”
房中死寂,静可闻落针之声。
楚宥敛俯身跪拜,语气里全是认真:“微臣与颜小姐自幼便相识,微臣了解她的为人,相信她比任何女子都适合世子妃之位。”
楚元臻默了默。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这才摆摆手让楚宥敛离开。
“微臣多谢陛下成全。”
待离开阁楼,走到前往舍房的路上,树木深深,羽龙卫从身边匆匆而过,楚宥敛才回身望了阁楼一眼。
他知道,圣上心中还是觉得颜玉皎更适合做他的侧室或者贵妾。
他不敢想这其中的深意。
然而时至今日,他有太多不敢想却已经做的事了。
楚宥敛回身继续走。
日落西山头,林叶间的光影悄悄落在他的眼皮褶皱上,他恍然抬眸,想起多年前他和颜玉皎才认识时,他心里其实是很抵触颜玉皎的。
那时他随父王来到扬州江阳县了解灾情,颜祁望正是江阳县令。
身为县令独女,又长得比芙蓉花还要清丽,颜玉皎自然成了被周围孩子们吹捧的孩子王。
父王乐陶陶地把他丢给颜玉皎,要他体味平民孩子之乐。
灾情期间,连县令都要下水抢救灾民,县令之女自然也不能穿的太过华贵惹人眼。
颜玉皎就只穿了布衣戴了木簪,楚宥敛第一眼没觉得她好看,只是觉得她很白,那种白是一种用无数金银才能娇养出来的白,却偏偏就生在这个穿得灰扑扑的女孩子身上。
他也并没有把她当回事。
自小他便随父王进出宫闱,后来又随父王游历四方,自诩什么样的女子他都见过。
颜玉皎,不过是一个相貌白净的农家女罢了。
尤其他过来时,颜玉皎正和几个小孩子在泥地里玩游戏,嬉笑怒骂的神情无一不夸张,有些丑态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了。
农女终究是农女。
只是见到他父王时很乖,看了他一眼,就眯着眼笑,向他父王连连保证一定会好好带着他玩。
倒是识几分礼数。
彼时天下统一不过六七年,民间还流行封王拜相的游戏。
只是楚宥敛没见过,也不懂。
听完颜玉皎介绍的游戏规则后,皇权尊卑刻在骨血里的教导,让他蹭地站起来,脸色难看,厉声道:“尔等放肆!竟然敢假冒皇上!”
一群孩子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他才后知后觉他太过了。
孟子曾曰: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注1)
这里是民间,不是皇宫。
幼子无辜,不懂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玩游戏而已,他怎能如此严苛?
又老老实实坐下来。
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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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肯带他玩了。
“小玉,他是不是有病?”
一个比颜玉皎高一头,却还流鼻涕的男孩靠近颜玉皎,用自以为很小声,实际上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和颜玉皎说话。
“离他远点,”另一个没有眉毛的黑女孩说,“我爹说了,大灾之后必有疫病,搞不好他是得疫病了!”
孩子们顿时吓了一跳,鸟兽散般呼啦啦跑到一边去了。
徒留他脸色僵硬地坐在原地。
想说些什么解释,却又傲慢地生起气来,觉得和平民,尤其是和平民的小孩子计较,实在有失风度。
他们不愿和他玩,他还不屑于和他们玩呢。
就自顾自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然后听到他们竟然让颜玉皎当皇帝,那个流鼻涕的高个男孩当宰相。
一时笑出声了。
孩子们奇怪地回头望他,眼神全然是相信他真得了病,发癫了。
“不是,”他受不了地解释道,“纵观千年历史,几度改朝换代,却从未有过女皇帝,也……也未……”
也未有过长得这么蠢的宰相。
没想到那群孩子却笑起来了,没眉毛的黑女孩尤甚,笑得直捂住肚子倒在地上。
他被笑得面红耳赤,还不懂他们在笑什么,难得生出几分委屈。
“天呐!”黑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小玉你从哪儿找来的活宝,长得还挺俊,就是比我爹还古板!”
她站起身,背着手,竟一本正经地模仿起楚宥敛来了:“咳,纵观千年历史,几度改朝换代……”
另一个孩子站起来,瞪大眼:“却从未有过女皇帝!”
高个子擦了擦鼻涕,笑呵呵道:“可是小玉一直都当皇帝啊。”
孩子们又哈哈笑成一团。
楚宥敛第一次,要被气哭了。
却还倔强地想着,果真是平民,粗鲁无礼至极,简直孺子不可教也!
他才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他现在就走……反正他们也不欢迎他。
却在这时,颜玉皎轻轻挽了挽耳边的发丝,微抬起下巴,眉眼全是狡黠,望着他道:“朕的皇后,还愣着干什么?臣子们胆敢大逆不道笑话你,你还不下令惩罚他们?”
一时间,在场的笑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嘶哑停滞。
孩子们愣愣的,看了看颜玉皎,又看了看楚宥敛。
下一刻,如穿花拂柳般,颜玉皎轻轻推开几个小孩,朝他走过来。
她伸出手,握住楚宥敛的手,低眉浅笑道:“让皇后受委屈了,是朕的不是,就罚朕终身不能纳妃,独宠皇后一人罢。”
高个子“哎呦”一声,似乎是地太滑,他一急就摔倒了。
黑女孩擦了擦笑出来的口水,神情还有些茫然。
……
那是个傍晚。
楚宥敛记得。
如同此刻。
日光熹微,照在人脸上,丝毫不烫,可落入人眼中,却似纵火燎原,烫得他浑身发热,头脑昏沉。
他被颜玉皎看的满脸通红,鬼使神差地说出口道:“是,娇娇。”
楚宥敛推开房舍的门。
门内坐着一个玉似的女子,闻声朝他望过来。
然后下一刻站起身,提着裙子奔到他面前,眼里盛满了落日余晖。
“楚宥敛你怎么才来!”
他扬起眉,嘴角浅笑:“抱歉,让娇娇久等了。”
16. 夜船热吻
颜玉皎动作一顿,扶着门框,略有些迟疑地打量着楚宥敛。
反常,太反常了。
她一时忘了规矩,下意识喊出楚宥敛的大名也就算了,怎么楚宥敛也忘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他笑成这样又喊她娇娇是作什么?
“你……”
“今晚游湖如何?”
两道声音重叠。
颜玉皎微愣。
楚宥敛倒是神态自然,抬脚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想必你也饿了,湖上有些画舫买的酒是从吐蕃运来的,滋味清透香甜,应该是水果酿成的,还有些新鲜吃食,你去便知道了,若是想过夜应当也行。”
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恐怕是方才遇到了什么心情愉悦的事。
颜玉皎眨了眨眼,语气也温和起来:“你究竟有什么事想和我说?”
楚宥敛眼尾轻轻扫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立即回答。
颜玉皎被看得不自在起来。
房门口,李锦让樱桃先回去告诉颜家老爷夫人不必再等,今日颜玉皎随世子爷一起用晚膳。
樱桃不知所措地望向颜玉皎,看到颜玉皎点了点头,才道:“是,奴婢这便回去。”
樱桃走后,李锦也退出去了。
房内就剩下他们二人。
楚宥敛去换衣服,颜玉皎不方便待在屋子里,就去门口等待。
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天气闷的连丝风也没有,是风雨来临的前兆。
颜玉皎随性地坐在门槛上,仰着脖子望天空。屏风内侧,衣料摩擦的声音仿佛春雨淅沥。
一时闲着无聊,颜玉皎也懒得管她和楚宥敛之间的关系有多复杂,扯着嗓子问道:“是去白湖吗?”
“我听闫惜文说,京城的宵禁,唯一不禁的就是白湖之上的画舫。”
房内传来闷闷的“嗯”。
颜玉皎托着腮,目光有些悠远:“来京城快六年了,我还没有去过白湖的画舫玩一玩呢。”
无非是因为一些闺阁女子抛头露面、彻夜不归、成何体统之类的话。
“我也只和崔玶去过几次。”
这次的声音很近。
颜玉皎一怔,扭头看到楚宥敛换了一件湛蓝色束腰窄袖服走出来,臂弯还挂着一件月白色薄披风。
他把披风递给颜玉皎,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只有两家画舫的酒菜尚且能入口罢了。”
“那也要去看看才知道,”颜玉皎接过披风,“我没有看过,自然说不出你这样的话。”
等颜玉皎把披风仔细穿好后,楚宥敛就带着她一路往舍房后面去了,那里有一条小路,直通护城河。
有个带斗笠的黑衣男就站在路的尽头,见到楚宥敛后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引着他二人往里走。
越过一大片菖蒲,总算看到护城河的影子,河边还有一条小船。
船上还有一人,和黑衣男同样的打扮,这种不肯露面的姿态……颜玉皎怀疑他们可能是暗卫。
楚宥敛先登上船,又拉住颜玉皎的手,将她半搂半抱地登上船。
船头有一个炉子,正烧着炭火,上面挂了壶酒。
楚宥敛走过去,将酒壶拎起来,不知从哪儿又翻出两个白玉杯,倒了一杯酒后,递给颜玉皎。
颜玉皎道声谢,便接过酒喝了,酒气灼热,入口却很温润,流入肺腑后暖洋洋的。
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楚宥敛就没再管她,去船舱找了个划船桨,竟然自己撑起船来。
两个黑衣人也帮着撑船,然而等小船行到护城河与白湖的交界处时,两个黑衣人纷纷停下来,随手扔了船桨,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消失了。
颜玉皎正趴在船沿迎着江上的夜风散酒气,两个黑衣人如此一跳,船猛地一晃,她差点掉进水里。
幸好被楚宥敛拎住了后衣领。
“喝了多少酒?”他语气不好,似有责备,“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颜玉皎脑子都被酒气熏晕了,闻言便火了:“关你什么事!”
楚宥敛冷冷笑了一声。
笑得颜玉皎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然后他俯身把颜玉皎抱进船舱,之后也没急着出去,低下头捉住颜玉皎的唇就开始吻。
湖面寂静,他吻的声音很重,还摁住颜玉皎的下巴,把舌也伸进去。
颜玉皎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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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了许久,才被羞耻的声音和感觉惊醒了。
一时酒意惊散,开始挣扎。
混乱间,也不知是谁咬了谁,一声低声痛呼后,小船晃动不已。
颜玉皎从楚宥敛怀里挣脱,没站稳撞到了船壁,捂着脑袋呜咽。
楚宥敛低笑了一声。
分不清是痛快还是嘲笑。
颜玉皎整个人缩在角落,眼泪开始叭叭地掉,使劲地擦着嘴唇:“你发什么疯?莫名其妙亲我作什么!”
楚宥敛静了一会儿,懒懒道:“我前几日才亲过你,也告知过我对你的心思,你怎么对我还是这么不设防?”
颜玉皎顿时哑口无言。
显然,她并没有因为楚宥敛那夜出格的举动而防备楚宥敛。
和楚宥敛在一起时,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依赖他。
很难说清楚这是习惯,还是她根本不相信楚宥敛对她有爱慕之心。
见颜玉皎不作声,楚宥敛慢慢走过来,靠近颜玉皎。
“难道你对别人也这样?”
楚宥敛从颜玉皎的膝盖上勾出一缕发丝,眸色暗了暗:“如果迎夏宴和你共赴巫山的不是我,你该如何?”
这个问题颜玉皎无法回答。
也根本无法想象。
她努力尝试地想了想,就绝望地发现,与其他男人相比,幸好是楚宥敛。
察觉到这个事实后,颜玉皎郁闷不已,悄悄夺回自己的发丝,把脸埋进膝盖里,赌气道:“不如何,该嫁人嫁人,该自尽自尽。”
下一瞬,后颈就被掐住,脸被强行抬起来。
楚宥敛眸眼发红,鼻尖贴近她,声音低缓暧昧,却有血腥的狠戾:“我会杀了那个人。”
颜玉皎汗毛直立。
楚宥敛却好像是认真的:“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盯着颜玉皎,忽而又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见她像受惊的兔子一般吓得大气不敢出,轻笑了笑:“你不会自尽的,你会嫁给我。”
潮热的雨终于哗啦啦下起来。
击打在小船舱顶时,与楚宥敛的幽暗的声音交相应和。
“你的奸夫,只能是我。”
17. 夜游画舫
风雨如磐,小船飘飘荡荡。
经过湖面一个关隘时,楚宥敛走出船舱,亮出羽龙卫总制的手令。
一阵长哨声后,小船被放行,顺利流入白湖之中。
各色画舫也映入眼帘。
骤然间,湖面冒出一个人影,湿漉漉地爬上船,然后一声不吭地拿起船桨,开始撑船。
想必又是一个接头的暗卫。
颜玉皎衣衫凌乱,樱唇红肿,脖颈点点媚痕,正蜷缩在楚宥敛宽大的披风内,恹恹欲睡。
看到楚宥敛回到船舱后,她小幅度地缩了缩,忙道:“我饿了。”
又声音委屈道:“不想被亲。”
已经戌时二刻,颜玉皎整整四个时辰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楚宥敛似乎因为得偿所愿,情绪平缓了几分,揉了揉她的头:“穿好衣服,随我出去看看。”
颜玉皎摇摇头:“不要。”
顿了顿,解释:“妆都花了。”
楚宥敛颇有耐心:“先带你去梳妆,顺便吃些东西。”
“可是很晚了,我不想梳妆,”颜玉皎闷声闷气,“如果在家里,这个时辰我已经卸妆准备睡觉了。”
楚宥敛沉默片刻,转身出去了。
颜玉皎委屈更甚。
如果是以前,楚宥敛哪里敢这么对她,更不用说饿她这么久。
嘴巴也被亲得痛痛的……她把头埋入膝盖,眼眶渐渐发热。
然而转瞬间,楚宥敛又回来了。
他提着一盏明灯,身后跟着两个婆子,其中一个婆子背着箱子,斜髻上插着艳丽的花。
她显然是个妆娘,二话不说就把箱子卸在地上,又把刷子和妆盒从箱子里一一掏出,问道:“这位娘子,你想要什么样的妆容?”
颜玉皎茫然极了,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楚宥敛只好替她答道:“清雅些,方便卸妆。”
妆娘点点头:“也好,那就梳个流苏髻,配一些珠翠点缀,既清丽脱俗,又秀雅仙逸。”
另一位婆子拎着一盒餐点和一个酒壶,忙道:“娘子吃些烤肉,配上几口马奶酒,吃完再去船外看看夜景罢,今晚还有佳人雨中弹琵琶呢。”
楚宥敛将灯挂在一旁。
船舱内顿时更亮更暖了些。
餐点盒子被轻轻拉开,最上面一层的烤肉滋啦滋啦作响,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弥漫整个船舱。
马奶酒也被倒入玉杯中,雪白的酒液闻起来不仅有股酸甜的奶香,还有醇厚的酒香……
颜玉皎肚子咕噜噜直叫。
她顿时脸色绯红,裹紧披风羞怯地捂住肚子,还嘴硬道:“晚上还是别吃牛羊肉了罢……”
话未毕,口水都要掉出来了。
婆子笑了笑:“马奶酒能助烤肉消化,娘子放心吃罢!”
妆娘就开始拆颜玉皎的发髻,嘴里也不闲着:“娘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太端庄了,只是娘子既然来到了白湖画舫,就不必拘束了。”
“在这里,娘子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说话有多大声,吃肉有多大口,酒又喝了多少壶,都不当紧的!”
楚宥敛在一旁斜斜倚着,闻言皱了下眉:“还是少喝些酒。”
另一位婆子就笑开了:“哎呦,郎君都带你媳妇来这里玩了,还管你媳妇怎么玩作甚?”
楚宥敛顿时和颜玉皎对望一眼。
他没有解释。
颜玉皎不知该如何解释。
毕竟大晚上的,除了夫妻,还有哪个一男一女能结伴来这里玩?
颜玉皎垂下眼,慢慢拿起筷子,夹了块色泽诱人的烤肉塞入嘴中。
虽然她郁闷的情绪在这两位婆子的欢快的唱念做打下消解了很多,但依旧提不起精神。
然而烤肉不过嚼了两三口,她就眼前一亮,立马多夹了几次。
这烤肉简直是她生平吃过最好吃的烤肉,椒香酥脆,鲜嫩多汁,炭火熏制的恰到好处,独特的胡椒风味,每一口都让人意犹未尽。
颜玉皎好奇地打量餐点盒子。
这个盒子宽大厚实,最下面一层放着银丝碳,烟少味净,中间则是焖的嫩青菜和鲜鱼汤,最上层是铁板,因此烤肉还是热腾腾的。
婆子见她吃的眉目舒展,笑道:“怎么样,好吃罢?我们白家烤肉可是京城一绝,白家画舫上还有其他味道的烤肉和烤鱼,娘子若是不嫌弃,可与你相公一起移步品一品。”
颜玉皎吃得嘴里都是,没办法开口应答,只得拿起马奶酒仰头喝了一杯,勉强把烤肉送入肚中,顿时满意得直摇头:“酒也好喝,丝毫不逊色琼露坊的饮品。”
妆娘正用刷子轻轻扫着颜玉皎的脸和下巴,闻言也笑道:“白家烤肉确实一绝,可惜只在白家画舫上卖,不过京城的好多家绝味都只在画舫上卖,娘子好不容易来白湖一遭,只是窝在船里多可惜,和您的相公到处玩一玩吃一吃罢。”
颜玉皎顿觉此话有理。
被楚宥敛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偏偏她也不能如何楚宥敛,可若是陷入自恼自悔之中无法自拔,错过这次游玩机会才是真的倒霉。
可她又不想给楚宥敛好脸色看,楚宥敛今晚真的很过分,把她吓哭了好几次,还丝毫没有歉意。
颜玉皎愈发担忧婚后生活,只得暗暗祈祷娘亲万事胜意,尽早解除他二人的婚约。
“我再给娘子贴个花钿罢。”妆娘手脚麻利,不过片刻就把发髻挽好插上珠翠了,又拿起剪好的金翠花钿蘸了蘸鱼鳔胶水,然后轻轻摁在颜玉皎的眉心。
楚宥敛的眉眼便望过来,借着烛火凝视着颜玉皎。
妆娘又让颜玉皎拿住镜子,将调好的胭脂细细勾抹在她的唇上。
颜玉皎就捧着镜子研究胭脂的颜色和妆娘的手法,却不小心对上镜子中楚宥敛晦暗的眼神,吓得“啪”一声把镜子按下去了。
妆娘疑惑道:“怎么了?娘子可是不满意这个胭脂?”
颜玉皎心里气苦,声音弱弱道:“没有,您画的很好看。”
白家婆子正在收拾餐盒,闻言看了颜玉皎几眼,只见她青丝垂腰,粉面含春,眉眼间萦绕着一股欲说还休的媚气,不由心中了然,识趣笑道:“涂妆娘,差不多可以了,我们赶紧走罢,别扰了人家小夫妻休息。”
颜玉皎不想让她二人离开,这样她就要和楚宥敛独处了,而楚宥敛方才的神情……还不知道会对她做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就连忙站起身道:“二位,我随你们一起去外面玩罢。”
楚宥敛蹙眉,向前挡住她:“先穿好衣服。”
话音一落,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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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了一息。
涂妆娘恍然大悟状,连忙收拾妆容箱子,和白家婆子像被疯狗撵了似的跑出船舱了。
颜玉皎:“……”
她气急,抬手锤了他一下:“你都胡说什么!”
楚宥敛任由她打,伸手把颜玉皎身上的披风脱下来。
然后姿态淡然地把一件石榴色的轻纱衣递过来:“穿这个。”
颜玉皎连忙扯住裙子遮住胸前,又望了望楚宥敛手里的纱衣。
做工尚可,纹饰倒也很绚丽,就是看不出款式如何。
见她犹豫不决,楚宥敛便把纱衣搁在一旁,背过身不看她,道:“算算日子,今日应当有家画舫有一群半衤果的男子跳胡璇舞。”
顿了顿,淡淡道:“京城贵妇人都喜欢看,想必你也喜欢。”
颜玉皎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楚宥敛重复:“有一群半衤果的男子跳胡璇舞。”
颜玉皎惊呆了。
一时之间,竟然特别好奇的楚宥敛是用怎样的神情说出这些话的。
不久前还把她按在船底使劲亲,现在就要带她去看衤果男跳舞?!
就算不是作为未婚夫,而是作为哥哥,带她这个妹妹来看这种舞蹈,也足够震撼罢?!
颜玉皎简直一头雾水,从始至终都搞不明白楚宥敛在想什么。
“给你一盏茶时间,若是你穿不好衣服,那便不用去看了。”说完,楚宥敛抬脚往外走。
颜玉皎也顾不得楚宥敛究竟是在发什么疯了,连忙道:“我马上就能穿好衣服!你千万不许反悔!”
远远的,楚宥敛摆了摆手,似是应承了颜玉皎的话
.
.
湖面夜雨,风吹灯恍惚。
节次鳞比的画舫停驻在湖面固定的范围内,只留出几个小船的空隙任由客人往来通行。
颜玉皎总算走出了船。
脚步却有几分局促。
她还没有穿过颜色如此艳丽,款式如此大胆的衣服。
玉肩和胸前的沟壑若隐若现,腰肢却束得细细的,偏偏裙摆开叉,行走间纤细的小腿一览无遗。
这怎么能见人?以至于她只得裹住楚宥敛的披风才敢走出来。
小船停在一艘挂满红绸的画舫前面,撑船的暗卫不知何时消失了。
画舫最下方有块长木板正好和小船的甲板齐平,楚宥敛踏上去后,握住颜玉皎的手,把她也拉了过来。
两人顺着木板的阶梯往上走,颜玉皎好奇地四处张望。
只见船的最中央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位女子戴着面纱遮住了脸,穿着异族服饰,双足赤裸,边跳舞边弹琵琶,她的琵琶弹的还不错,缠绵幽怨,却不让人感到困乏。
颜玉皎估摸着,这位就是那两个婆子说的“雨中弹琵琶”的佳人。
而围绕这片空地的,则是许多个用红纱和屏风隔成的雅间,许多男男女女就在雅间之后饮酒欢歌。
颜玉皎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楚宥敛回身望她:“怎么了?”
灯火下,颜玉皎额头的花钿熠熠生光,神情却欲说还休。
最终,她慢慢凑到楚宥敛耳边,低着嗓子,悄声道:“你说的跳舞的半衤果男在哪里?”
18. 骤然醒悟
湖面上飘着细雨,楚宥敛和颜玉皎原本一人撑一把伞,而为了问这句话,颜玉皎探头躲入楚宥敛的伞中。
楚宥敛侧耳听完后,顿了顿,意味不明地扫了颜玉皎一眼:“这种事你倒是积极。”
颜玉皎便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楚宥敛对她知根知底,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就理直气壮起来:“不是你要带我来看的吗?”
她又小声嘟囊:“搞不好是你喜欢看,又不好意思看,才借口说什么我可能爱看……”
脸蛋就被楚宥敛掐住。
楚宥敛微勾唇,眼里全是危险,低声道:“娇娇,唇还痛么?”
这句话指向性太明显了,颜玉皎吓得抬手捂住了嘴巴,猛地点头。
楚宥敛盯了她一会儿,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颜玉皎老实了,缩回自己的伞,一句也不敢多问。
然后默默腹诽楚宥敛言而无信:果然是骗她的罢?搞不好根本没有这种舞,只是想骗她走下船而已。
登上画舫后,几位头戴红花的小厮走出来,引着他们往前走。
却没有在雅间停留。
颜玉皎不禁疑惑,莫非这艘画舫里面还别有洞天?
果然,绕过几道弯路,眼前豁然开朗,几十道堪比成人男子腰粗的铁链出现在眼前,而这些铁链另一端则与一艘巨型画舫相连接。
颜玉皎探出身子望去,只见这艘巨型画舫有三层,最上面一层竖着一个绣着金灿灿“令”字的旗子,在夜雨中迎风招展。
各色精致的灯笼挂在船舱翘起来的檐角下,辉辉烛光,雕梁画栋,人影幢幢,离的这么远都能听到那艘画舫里面传来的靡靡之音。
颜玉皎心中惊诧,难以想象会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建成如此规格的画舫,究竟是哪位贵人所有?
这时,引路的小厮站在船头,淡然地向对面招招手,对面大画舫立即就有人招手回应。
不过片刻,几个男子从大画舫最下面一层拉出一块巨长的木板,然后合力抬起,压在铁链之上。
小厮踏在木板上试了试,发现如履平地,便点点头,恭敬地向楚宥敛俯身行礼道:“客人可以上船了。”
显然是认识楚宥敛。
楚宥敛让颜玉皎走在他前面,他在后面方便护住她。
只是没了船体遮掩,湖面的风狂得差点把颜玉皎的伞吹跑。
楚宥敛只得把手里的伞扔了,接过颜玉皎的伞,轻轻扶住她的腰,带着她往前走。
斜斜细雨落于灯火中,好似薄纱敷眼,四周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唯有身边人的温度感受清晰。
颜玉皎抬头便看到了楚宥敛被融融灯火照亮的下颌,蓦地心中一热,鬼使神差地唤道:“楚哥哥?”
楚宥敛一反常态地没有对这个称呼表达任何讥讽反驳之语,而是抱紧了她的腰,轻轻“嗯”了一声,似烟散在雨雾里,仿佛幻觉一场。
风把火灭了一瞬,又亮起。
颜玉皎怔怔片刻。
小厮一直在前方引路,等两人都抵达画舫后才悄然消失,换了两个身穿盔甲的士兵引路。
楚宥敛低声为颜玉皎解释:“这里是令微长公主的画舫。”
颜玉皎想起画舫上的那个“令”字的旗子,恍然大悟。
却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
楚宥敛担心她受风寒,便把自己的风衣也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见颜玉皎依旧兴致不高,抿唇又道:“我所说的那群男子,其实是令微长公主天南地北搜罗来的,据说无论身材相貌都算极品。”
颜玉皎垂着头:“哦。”
她确实有些提不起精神。
不知为何,方才她脑子里全是楚宥敛的脸——迎夏宴那夜他欲.望发.泄后的眸眼,在船舱里他不容拒绝地吻下来,风雨中他紧紧搂住她的腰……
最终定格在定远侯府那棵合欢姻缘树下,楚宥敛背对着满天星子,连发丝都温柔,却偏偏语气冷漠至极,说她不配得到他的补偿,这辈子最好安安心心做他的世子妃。
颜玉皎心中一凛,直此时此刻才如信徒入道,大彻大悟。
这世上再也没有楚哥哥了。
有的只是要做她相公的楚宥敛。
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渐渐枯萎,又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生根发芽,然后突破重重阻碍,长成参天大树。
见颜玉皎神情恍惚,楚宥敛悄然蹙紧眉,也不再言语。
没走多远,一行人来到两扇暗金色的门前,士兵将门推一开。
房内的暖香和乐声就传出来了。
随即就是令微长公主的银铃般的笑声:“哎呀,稀客稀客,少庸堂弟怎么来有空来本宫这儿?”
颜玉皎一无所觉地踏进去,却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吓得转过身去。
还是楚宥敛扶着她的肩,把她转回来:“怕什么?”声音隐有笑意。
颜玉皎脸和脖颈都红透了。
这里应该是个花舞厅,地上和墙壁上都摆放了各类盛开的花束,中央则是一块巨大的短毛地毯,上面站着二十几个男子。
男子们都是异族的装扮,上半身斜斜披了一层金丝薄纱,袒胸露.乳,腰腹块垒分明,上臂箍着金色臂钏,下面穿着奇特纹饰的束脚裤子。
颜玉皎进门时,他们齐齐下腰,而后行云流水般丝滑地一旋,背肌勃发,汗珠自锁骨滚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力量感和欲感。
而坐在最上位的女子,正是令微长公主楚唯青,她一扫雷厉风行,威势甚重,高不可攀的模样,裹胸外只披了层轻薄纱衣,裙子开叉到大腿。
颜玉皎一时羞怯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转来转去,最终只好盯住楚宥敛的脖颈。
然而盯了几息,楚宥敛凸起的喉结和下巴青色的胡茬,后知后觉地闯入她的眼帘。
颜玉皎脸一热,抬手捂住眼。
楚宥敛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看这么大尺度的舞蹈,低声气音:“怎么?有贼心没贼胆?”
颜玉皎刚刚发觉楚哥哥“死掉”的事实,又被楚宥敛之前种种作为惹得心跳混乱,正是郁闷难解,闻言便忍不住呛声:“楚世子有本事也脱了衣服去跳,看我有没有胆子看。”
“……”
隐约间,她听到楚宥敛的呼吸粗重一瞬,又趋于平缓。
她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混账话,一时喉咙干涩,闭嘴沉默了。
楚唯青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揶揄道:“颜小姐这个提议简直妙不可言!少庸堂弟你怎么想?”
过了一会儿,楚宥敛才道:“那要看颜小姐怎么想。”
颜玉皎:“……”
她发誓她没有任何想法!
楚唯青似乎是喝醉了,笑得更大声了:“成了夫妻就是不一样,你楚少庸还有这一面,真是开眼了!”
楚宥敛没有应她的话,反而拉过颜玉皎的手,让她别再挡住眼。
拉了两下,颜玉皎才放下手。
“随我走。”
“不要。”
又问:“这些男子好看吗?”
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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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哦。”
“哦”是什么意思?
颜玉皎越想越气,忍不住问出了憋了一路的疑惑:“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看别的男人跳舞?”
楚宥敛一顿,盯着她看。
颜玉皎抿唇道:“不回答就派人送我回家,我要睡觉了!”
楚宥敛微微撇开眼神。
随后淡声道:“你最初听到有男子这般跳舞,还兴致勃勃,真让你见到了,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楚唯青勉强找了件严实的外衫披在身上,便听到他们二人如此对话,拿着团扇遮住笑唇:“不怪人家颜小姐生气,哪有未婚夫带着未婚妻来本宫豢养男宠的画舫上玩的?”
颜玉皎更气了,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一开始她是挺好奇男子半衤果如何跳胡璇舞的,因为她没见过,平生更是除了楚宥敛,再没见过别的什么男人的身体,如此便成亲了,以后只能做个安安分分的内宅妇人,也太亏了罢?虽然也不知道亏了什么,但就是觉得亏了,很不甘心。
可走了这么久的路,大约是风雨浇湿了她的热情,让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忽然发觉被楚宥敛哄着换上这等类似舞女的纱衣,领着来看一群衤果露男子的胡璇舞,是一件多么荒谬绝伦的事。
偏偏楚宥敛还落实了。
不远处,那二十多位男子还随着乐曲声转来转去,其实他们的动作一点儿也不淫.靡,反而很雅致。
颜玉皎却没有半分欣赏的欲望。
她简直如鲠在喉:“我不想猜来猜去,反正我怎么都猜不透,你直接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见此情形,楚唯青轻叹一声,只得摆摆手让舞蹈暂停。
男子们便停下来,鱼贯而出,却还是有不少人的眼神自颜玉皎身上一扫而过,隐晦的很。
楚唯青揉了揉额角道:“本宫大约与你们相克,前不久办个宴会你们俩搞上了,今日难得有闲趣指点我的男宠们排练舞蹈,你们就来打扰,还这般没分寸地吵起架来。”
少顷,楚宥敛垂眸:“扰了堂姐的清静,少庸改日登门致歉。”
颜玉皎也忙道:“民女不是有意为之,望殿下原谅。”
楚唯青连连摆手,她可不想在自己的公主府看到楚宥敛的脸,也太不吉利了:“不必了,此地让给你们,你二人好好聊,都是要做夫妻的人,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都有孩子了,还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在一个面容阴柔的男子的搀扶下,转身离开了。
楚唯青走后,整个花舞厅所有侍从和士兵也都走了。
只剩下他们二人沉默以对。
片刻后,颜玉皎深吸一口气道:“好了,没别人了,你说罢。”
他究竟把她当什么看待?肯定不会是妹妹了,那是妻子么?也肯定不是……就像令微长公主所说,哪有带未婚妻来此地赏玩的儿郎?
那除此之外又会是什么呢?想什么时候亲便什么时候亲的玩物?是不是还想让她和这些半衤果男子一般,穿着舞女的衣服,为他跳舞?
可随即楚宥敛便道:“还有两个多月你我就要成婚……”
“我想让你在婚前,把所有你未曾体验过的都体验个遍,然后不留遗憾地,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当然,这只是好听的托辞。
实际上,楚宥敛只是想让颜玉皎彻底认清,这天底下所有男子,或健硕、或清雅、或妖气,再费尽心机勾引她,她也都不喜欢。
她只喜欢他。
她只能喜欢他。
19. 怦然心动
废了这么些功夫,就等到楚宥敛这些话,颜玉皎当然不敢相信:“你真是这么想的?”
楚宥敛沉吟:“你可知京城为何这般重视礼节、看中名声?”
颜玉皎蹙起眉,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嵒朝初建立时,仍有前朝顽固党羽操纵舆论,在民间兴风作浪,致使先帝爷下发的政令难以推行,先帝爷因此暴怒,大开文字狱,用重典压抑社会风气,收拢民心所向,免得前朝遗民酿成祸端。”
楚宥敛点点头,并不意外颜玉皎一个闺阁女儿这般熟悉朝政。
“不仅如此,皇爷爷还会优先提拔品行优良的官员,嘉奖民间一些颇有孝贤之名的女子。”
颜玉皎微怔,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眼前的男子乃是一代霸主嵒朝建立者的亲孙子。
她迟疑道:“上行下效,京城最接近权利中心,自然更加攀比名声,却连累了女儿家……可这些和你今日带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楚宥敛注视了颜玉皎一顺。
此刻,他明明站在暖色灯光下,却隐隐露出平静的冰冷:“这天下是我们楚家男女老幼齐上战场才打下来的天下,舆论名声可以束缚其他人,却无法束缚楚家的儿女。”
颜玉皎移开目光,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
楚宥敛道:“如你所见,楚家各位王爷公主都有尽情玩乐的所在,比如这里,再过半个时辰,这里就会开一场舞会,女子的穿着打扮就如你现在一般,她们可以狂欢一夜,无人能约束她们。”
颜玉皎听到他缓缓道:“如果你嫁给我,你就可以像楚家女儿一样,去除枷锁,尽情享受。”
这话仿佛具有非一般的蛊惑,一瞬间就让颜玉皎心跳加速。
毫无道德枷锁束缚,无人敢置喙的自由生活……她做梦都不敢想。
“我现在脑子里有些乱……”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是说皇室规矩繁多,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
“开国以来,你可有听说哪个王公贵族因不守皇室规矩而掉脑袋?”楚宥敛语气淡淡,似有嘲讽,“皇爷爷已经足够宽容这些前朝臣子,可他们却丝毫不感念浩荡皇恩,还致力于抹黑皇爷爷的名声。”
颜玉皎沉默了。
因为她思来想去,发现确实如楚宥敛所说,自开国以来,别说楚姓王孙,就是异姓王孙也没有任何一家被满门抄斩了。
而一些前朝遗老也至今活得好好的,有的甚至升迁至中书省,比她爹爹的官还大。
不守规矩就会激怒圣上以至于抄家灭族这句话,似乎只活在流言中。
“所以你带我来这儿,”颜玉皎轻声道,“只是想让我享受?”
楚宥敛轻勾了下唇:“成了世子妃之后还有别的诸多好处,等日后你进门了,再慢慢体会。”
颜玉皎仿佛被这句话蛊惑了,眼神熏熏然,思绪也如柳絮晃荡。
等她回过神,花舞厅的乐曲已经重新奏响,男男女女们穿着华丽,漫步轻盈,舞姿飘逸。
离她最近的那位女子,肩上轻薄的披帛随着曲声悠悠旋转,脚脖系着金丝铃铛,白皙的脚趾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派纯真无邪。
而女子的男伴一副异族相貌,高鼻阔目,体格健硕,打扮得和令微长公主的男宠没什么两样,只是扶着女子的腰时,眼神很是珍爱。
在此地,欢声笑语,开怀嬉闹,歌舞升平,皆是寻常。
颜玉皎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皇权天授,惠我无疆”。
律法之上,皇室百无禁忌。
……
怪不得爹爹入京后性情大变,权力真是迷人眼,连她都有些沉醉了。
……
颜玉皎的披风被楚宥敛摘下,露出姣好的脖颈和纤细的小腿。
多年前,在江阳县时,她扮演过花神小童,跳过桃花祝词舞,据百姓所说她跳的很有感染力,以至于神明降下祝福,让那年的桃子大丰收。
时隔多年,楚宥敛扶着她的腰,低声道:“还记得舞步吗?”
她心中一动,略有些生涩地跟随楚宥敛的步伐,然后越来越顺,越来越轻快。
某一个转身后,楚宥敛松开了她的手,随之静静地退到人群后面,看着她被另一个女子接住,俩人于各色舞裙中,自在旋转,仿佛鱼儿斗舞。
张皇的灯火中,颜玉皎下腰时一个回眸,瞥到楚宥敛似乎勾了勾唇。
她依旧不懂他。
却隐约明白,他在对她好。
.
.
后半夜时,令微长公主和跳舞的客人们都疲累无比,乱七八糟地道别后,各回各家了。
颜玉皎才知道今晚陪她跳舞的女子是位才十五岁的郡主。
下意识就要行礼道歉,担忧自己冒犯了郡主,却被那郡主拦住,说此地没有礼仪,万不可如此。
楚唯青本来要走的,看到楚宥敛还没走,不得不过去打个招呼。
她其实也不理解楚宥敛今天发什么疯,她一直以为楚宥敛是那种会把珍爱之物叼回狼窝,谁多看一眼都会呲牙暴怒的品行。
却没想到,他突然就把颜玉皎带过来,大大方方任由颜玉皎玩乐。
她养的男宠、舞者和乐师,自然也有气质出众,尤为吸引小姑娘的,楚宥敛竟然也不怕。
“少庸堂弟今日可真是让本宫开眼了,”楚唯青笑吟吟道,“楚家人天生自信胆大,但同辈之中,也唯有少庸你独树一帜。”
楚宥敛垂眸,落在鼻梁处的眼睫阴影动了动,轻笑道:“我不过是想让娇娇感受到,千帆皆不是。”
唯有他不一样。
嫁给他,必然是颜玉皎最终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恰在此时,颜玉皎和那位郡主交流完毕,提起裙角,满面明媚,一无所觉地朝楚宥敛翩翩奔来。
“楚宥敛,我们走吧!”
她递出手,他也就那么自然地握住了,然后相携离开了这里。
楚唯青:“……”
她打了个激灵,耸了耸肩膀和她的小男宠离开了。
啊……堂弟越长大越可怕了……
.
.
回颜家的路上,马车内。
颜玉皎兴奋未消,眼睛晶亮地望着楚宥敛,却一字未说。
楚宥敛却好似懂了:“还想来就去大榕树秋千旁等我。”
颜玉皎笑得眯起眼:“我还想去摘星楼和东街夜市逛一逛。”
楚宥敛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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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可。
只是沉吟片刻,道:“过些时日就是你的生辰,你可想随我去一起岭南围猎?那里气候不太好,但是民风开放,想必你会喜欢。”
颜玉皎眨眨眼:“还能出京城?可你我还没有成婚,我就随你远赴岭南,这样不太好罢?”
然而语气已经克制不住想出去玩一玩见识见识的雀跃了。
楚宥敛老神在在道:“就说是我实在无礼,不顾颜家阻拦,非要带你去……你觉得谁敢说我的闲话?”
颜玉皎一怔。
默默竖起大拇指。
头一次觉得名声不好也挺好的,楚宥敛如此做,别人只会同情她。
但她这样利用楚宥敛,终究有些心虚:“也不用搞得人尽皆知的,我悄悄跟着你去就行了,反正我也没有几个朋友,人来了就说我病了,如此便能遮掩一二。”
马车抵达颜府后门,楚宥敛带着颜玉皎从一条隐蔽的小路穿行而过,直达青棠院颜玉皎的闺房。
连颜玉皎都不知道她家还有这样一条路,惊诧道:“你以前悄无声息来赴约,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
楚宥敛只道:“颜伯父进京赴任时并无银钱买房,这间宅子是我父王赠予他的,我自然有宅院图纸。”
颜玉皎:“……”
没想到她们一大家子住的竟然是郯王的宅院……
“那后来,我爹爹不是和你父王关系远了么……”
钱给了没有?
不会一直没给钱,就这么厚着脸皮硬住罢?
楚宥敛淡淡道:“嗯,在你我也决裂后,你爹上门给了宅院钱。”
颜玉皎:“……”
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宥敛也没有过多计较,扶了扶颜玉皎的肩膀,让她走入门中。
“早些歇息。”
颜玉皎没有马上进去。
她回身,立在门口望着楚宥敛:“风大,你也快回去罢。”
“嗯,好。”
说完,却也没走。
两个人突然就对视了。
却又好像想等对方先移开目光一样,从而长久地凝视彼此。
直到樱桃过来,小声唤道:“小姐?你回来了?”
颜玉皎才回过神:“就来。”然后发髻上的玉珠流苏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她望着楚宥敛。
今夜她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一般,使劲瞧,怎么都瞧不够似的。
还是楚宥敛率先垂下眼。
“我回去了。”
颜玉皎一愣:“好。”
然后看着楚宥敛披风上的金线滚边纹饰渐行渐远,又突然停驻。
他回身:“你及笄那年,我有悄悄过来看你,感觉你过得很好,便不想多打扰你了……我原以为……”
原以为就这么罢。
暗中护住她一生就好。
他其实有想过要成全她的。
只是天意难料,阴差阳错……他便再不肯放手了。
“那支猫眼长发簪是我为你准备的及笄礼物。”
他眼中的笑意隐在深深夜色中,有一种寂寥的朦胧。
“我的及笄祝词,惟愿花心似我心,岁岁长相守。”(注1)
20. 接受命运
颜玉皎半夜醒来,浑身酸痛,喝了几口热茶,又倒头睡了。
却也没睡安稳,噩梦连连。
一会儿梦到她嫁到郯王府当晚,被劫持到荒郊野外,拳打脚踢,濒死之际楚宥敛挑开她的盖头,掐住她的下巴,嘴角噙着冷笑讥讽她,还以为他真爱上她了?被他骗的滋味如何?
一会儿梦到颜家被牵扯进奇怪的案子里,圣上下旨抄家灭族,全家被压至刑场那日,楚宥敛高坐执刑台,冰冷陌生地盯着她,而后抛出斩立决木牌:“行刑!”
梦中,血色漫天。
……
次日一早,她便起了高热。
这一次病,和迎夏宴那次的截然不同,来的极凶,高热不退,浑身酸痛无力,更是茶饭不思。
颜玉皎昏昏沉沉时倒是没有再梦到那些奇怪的梦了,只是因梦而生出的焦虑和恐慌,久久不能散去。
隐约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向命运低下了头,逐渐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她总会想起那个湖中雨夜,楚宥敛对她说的许多话,她不得不承认,她被这些话深深引诱到了。
她突然想亲身验证,嫁给楚宥敛的诸多好处,是真的么?
还有楚宥敛对她的及笄祝词……她也不再排斥思考“楚宥敛喜欢她”这件事了,甚至开始好奇楚宥敛是何时喜欢她的。
她很快就猜到,或许在他们绝交之前,楚宥敛就对她心怀好感了。
颜玉皎又开始心里膈应。
她很不解,楚宥敛既然喜欢她,为何还要和孟绮君定下婚约呢?
难道对楚宥敛来说,如果暂时得不到她,娶别的女人也行吗?
还是说,楚宥敛其实可以一次喜欢两个女人,一个是她,一个是孟绮君,只是先和她发生了关系,又曾在佛前发过宏愿,才不得不和孟绮君退婚,然后娶她?
颜玉皎猜不透楚宥敛所思所想,病中又特别脆弱,经常半夜睡醒了会哭,哭完了接着睡,第二天醒来,剥皮热鸡蛋从水肿的眼眶滚过去。
她一时特别想看见楚宥敛,一时又一点儿也不想看见他,一时害怕他靠近,一时又想和他紧贴着。
她时常陷入自我厌弃,觉得自己对楚宥敛这般在乎这般依赖,实在丢人现眼,有违女子风范。
时常又觉得楚宥敛既然喜欢她,她多在乎楚宥敛一些,也算弥补了当年对楚宥敛的伤害。
如此愁肠百结,病情更严重了,一时之间竟是连床也下不得了。
还是楚宥敛听说后,请来了首席御医。御医却只说受了风寒,又说颜玉皎忧思过重,以至脾胃虚弱,需要勤晒太阳,常练五禽戏,排解苦思。
梅夫人心急如焚,而一想到颜玉皎最近两次生病都是因为楚宥敛,不由一脸晦气。
等楚宥敛走了,就安慰颜玉皎:“放心罢,再过几日,你和楚宥敛就能退婚了……”似乎胸有成竹。
然而这场大病,似乎是一场脱胎换骨的磨难,磨难之后,颜玉皎不再抵触嫁给楚宥敛,甚至开始期待嫁给楚宥敛之后的生活了。
故而听到梅夫人如此说,颜玉皎张了张唇,不知道怎么回。
毕竟她之前还信誓旦旦,央求梅夫人帮她退婚,还说绝不反悔。
头脑昏沉间,惯性拖延和反复纠结的老毛病又齐齐发作。
最终颜玉皎逃避地躲进被子里,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她想,或许娘亲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解除婚约,如此就能皆大欢喜。
太阳西斜,天色渐晚。
因为主人家身体不适,青棠院的烛火今日灭的格外早。
颜玉皎趴在闺房的小榻上睡的迷迷糊糊,忽然间闻到熟悉的松木香。
有人靠近她,撩开她的碎发,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温柔。
颜玉皎半睁开眼,还带着睡懵了的软糯鼻音:“嗯?楚宥敛?”
楚宥敛把手放下,哄道:“额头还有点烧,药可曾喝了?”
颜玉皎轻轻摇摇头。
楚宥敛便起身走了。
少顷,他携带满身的苦药味儿回来了,把颜玉皎扶起来:“先把药喝了再睡。”
颜玉皎有些不肯:“不知这位大夫开的什么药,特别苦。”
她懒懒地靠在楚宥敛胸膛,两腮不知是高烧烧红的,还是睡的太沉的晕红,衣服也穿的乱七八糟,肚兜的系带都露出来了,白瓷般的脖颈和软腻的沟壑,直咧咧的晃人眼。
楚宥敛微微撇过脸,过了一会儿声音低哑道:“你近些年身体似乎不太好,一点风寒就病倒了,病好后你随我日日晨跑……”
没等他说完,颜玉皎就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一脸不耐烦:“你怎么和我娘亲一样?”
似乎这句话发泄出些许力气,让颜玉皎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然后她猛地坐起身,一脸震惊地盯着楚宥敛:“你怎么在这儿?”
楚宥敛一顿,垂眸舀了舀汤药:“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这般坦然自若的反问,让颜玉皎呆了呆:“这里是我的闺房啊,而你一个外男……”
当——
汤勺磕在药碗上。
楚宥敛意味不明的笑了下:“那怎么办?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日,你现在赶我,似乎为时过晚。”
颜玉皎一愣,心想,难道她病的这几日楚宥敛一直守着她么?娘亲竟然也允许了?
随即又想起楚宥敛有颜家宅院的图纸,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密路。
颜玉皎立即嗖嗖退后,抱起被子挡在身前,一脸警惕:“你如实告诉我,我没生病之前,你这样悄悄来我闺房多少次了?”
楚宥敛淡淡地盯着她:“知道多少次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不能如何。
只能窝囊地生闷气罢了。
颜玉皎郁闷地撇嘴。
楚宥敛就又把药碗递过来:“先喝药,其他的等会儿再说。”
颜玉皎赌气道:“不喝。”
然后抬手摸了摸额头,一脸自信地道:“我觉得我已经大好了。”
楚宥敛微眯起眼,舌尖顶了下后槽牙:“你果真不喝?”
颜玉皎缩了缩脖子。
却还是嘴硬:“果真。”
楚宥敛冷笑一声,抬手把这碗药喂给自己喝了。
然后在颜玉皎惊诧的眼神中,握住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拉过来。
青丝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她的脖颈被按住,唇对准她的唇。
苦涩的药便被喂进去了。
颜玉皎:“……”
怔愣间,又听到楚宥敛唇齿间溢出的低笑:“呼吸。”
她才敢轻轻吸气,呼气。
唇舌试探。
药一口一口入了喉。
一碗药喂尽,颜玉皎红唇微张,眼神朦胧,肚兜系带划落到臂弯,似乎有些意乱情迷。
楚宥敛却冷静自持,正襟危坐,把药碗妥善地放在案几上,衣衫整齐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时樱桃一掀珠帘:“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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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什么事想说。
然后目光一扫,看到颜玉皎倒在被子上风情,脸瞬间涨红了,尴尬的“哎呀”一声,就仓皇地跑出去了。
也是这一声,让颜玉皎猛地清醒过来,赶紧整理衣服,又气又急道:“都被人看到了,你真是……”
楚宥敛撇过脸,轻声道:“药很苦。”竟然还嫌弃。
颜玉皎不自然地抿了抿唇:“那你还喝,还不经过我同意就……”
“我很过分,”楚宥敛道,“改日登门赔罪。”
颜玉皎:“……”
“今日太晚了,”楚宥敛微微直起身,“你不必收拾了,睡罢。”
和颜玉皎画舫夜游之后,楚宥敛身上仿佛有一种大赦天下的气度,好似彻底谅解了颜玉皎曾经的种种,面对颜玉皎时也不再有最初的戾气,平和的不正常。
此时,烛火渐渐暗下去,应当是烛泪淹没了灯芯。
他就转身踱步到红烛前,拿起剪刀,一刀一刀剪下烛芯,灯火灭了一瞬,又瞬间比之前更明亮了。
颜玉皎一时看愣了。
数十盏烛火下,楚宥敛侧脸鼻梁挺直俊秀,嘴唇却有些单薄,分明是冷情寡恩的长相,却在面对她时,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执拗温柔。
他对她,和对别人,截然不同。
下一瞬,颜玉皎垂下头,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面朝向床里侧。
没多久,珠帘被哗啦啦掀开了,楚宥敛走出了门。
颜玉皎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薄纱窗上印着楚宥敛身穿披风的背影,楚宥敛显然没有离开。
却不知道他既然不离开,为何不进来,非要站在门外吹风?
难道是因为她觉得外男待在她闺房不合礼仪,他才在门外等待的吗?
……那他是等她睡着了再走?还是守一整夜也不走呢?
颜玉皎心中波澜起伏。
顿觉一股强烈的割裂感。
此刻那个谨守规矩等在门外守候她的人,也是方才毫无规矩把她按在被子里亲的人。
与此同时,他是她一同长大的竹马哥哥,也是她未来的夫君。
.
.
隔了两三日,颜玉皎虽然还病恹恹的,却可以四处走走了。
晌午后,她躺在椅子上,在后花园安静地晒太阳。
樱桃去而又返,取来了郯王府侍卫送来的糕点。
颜玉皎吃了几块,却吐出来,随即拿着痰盂,干呕不已。
转过身时发现樱桃脸色苍白,神情犹疑,有些不对劲。
颜玉皎道:“不怪这糕点,是我的身体无福享受。”
樱桃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想说这个,而后欲言又止,小碎步移到颜玉皎身边,声音断断续续:
“小姐,你这个月的葵水……好像晚了一些时日……至今未来……有没有可能…………”
颜玉皎道:“……”
她当即听懂了暗示,心中一慌,怎么可能?她怎么也不会这么倒霉一夜就怀孕了罢?
然而她很快又平静下来,长舒一口气,点了点樱桃的鼻子:“前两天大夫才把过脉,他提都没提此事,可见是没有,少吓人!”
樱桃揉了下鼻子,但觉得也可能是月份浅,大夫没发现,只是看颜玉皎不当回事的模样,也不好再说。
颜玉皎重新躺回椅子。
心里却开始琢磨,改日还是要探一探楚宥敛的口风才是,她可不想刚成婚就拼命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