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央》
7. 七.
左相府。
正是睡梦鼾熟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拍门声,打穿这内宅的平静。
南宫菩猛然惊醒,前去开门:“何事半夜敲门?”
赵连也顾不得礼数,一双眼赤红的滴血,浑身上下都是焦土:“禀相爷,八方别苑起火,北使无一人生还!”
听到这个消息南宫菩大怒,低声呵斥:“我不是说了制造一场小一点的动静,谁让你把人全杀了?”
赵连也想不通怎么回事,他的确是按计划闯了八方别苑,结果一进去里面的人就全死了,紧接着整个八方别苑就起了熊熊大火,他还是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
只不过他还偶然得到了一个情报。
南宫菩回屋匆匆披了一件外衣,重新出来时他的面色已经恢复不少,“走,我们去书房说!”
定远王府。
梁堰和将棋子往桌上随意一抛,若有所思道:“人都死了,又放火烧苑?这是生怕无人得知啊!”
“卑职失职,请主子恕罪!”
揽玉抱拳跪在地上,后背冒了一层冷汗,明明整个八方别苑固若金汤为什么还会莫名其妙起这么一场大火。
梁堰和丢完最后一颗棋子,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说:“我原是想着人活着事情能够简单些,现在死了就死了吧。”
皇宫,章重宫。
大内总管云进安一边研磨,一边苦笑道:“陛下,如今北边之事彻底平定不下了。”
靖帝手下龙飞凤舞,泼墨挥洒,所做之景跃然纸上,画卷之上笔墨未干,靖帝已然搁笔。
帝王嗤笑一声,声音震聋发聩:“朕倒觉得比起议和,收入囊中岂不是更好!”
历代帝王皆由功勋伟业,到了他不过也只是在良策上加以改革,如能彻底荡平北境,史书上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进安将那幅墨画拾起,恭敬道:“不知是何人走了最后一步棋。”
最后一步棋,一步无可挽回的棋。宫中暗卫确实被派去了八方别苑另有打算,然而起火一事蹊跷诡异。
靖帝冷声:“此事交予秘阁暗中调查。”
左相府。
南宫菩连咳一阵,猛灌一口浓茶才顺气不少,他看了一眼手下,缓缓开口:“得了什么情报快说。”
赵连不敢隐瞒,忙从袖口掏出了一块布料,质地极薄且韧,本是不易辨别之物,然而布料反转过来上面的半块图纹却叫他认了出来。
是白家的商徽。
云间城白家,是已故定远王生母的老家。
南宫菩表情一沉,枯瘦的手指搓着手底下的这块布料,嘴里呢喃念道:“云间城白家,定远王……”
先不说这件事到底有没有白家参与其中,此事若是被放上明面,便是脏水都能让定远王府一身泥。
只要拿捏了白家,定远王不也要同他一路,到时候让小九嫁给他,这样北边三十万兵马不照样他也能分一杯羹!
南宫菩眼角吊垂的眼里精光闪现,长舒一口气,已经想好如何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了。
一夜之间,帝京之内流言四窜,却也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恢复往日安宁。
因为议和之路失败,北边的王权进行了一波血洗。
政权更迭,老突厥下台,新的继承者上位。
天光乍破,泰安殿百官临朝。
因为八方别苑的事情,大朝会上人心算计。
最终,此事交由大理寺彻查。
在这人人避嫌,居家不出的时候定远王府暗中来访了一位贵客。
梁堰和一身还未换下的官服,端坐在椅子上,他微抬手下人便送了新茶上来,“相爷好兴致,下了朝就来我这王府。”
南宫菩脱下帽子,微微端了一下手,便坐在了他一旁的椅子上,摸着胡须笑呵呵道:“本官不才,偶得一物想找王爷辨认一下,这才匆促叨扰。”
“什么东西需要相爷亲自来一趟?”梁堰和微微一顿,望了他一眼。
南宫菩拿着那块布料,笑道:“此物本官年轻时见过,现在年纪大了有些记不清了,不知王爷可记得?”
梁堰和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他的瞳孔一缩,却也正是这一细微之举让南宫菩更觉得胜券在握。
南宫菩接着说:“此物乃是本官偶然在火场所得,八方别苑大火太蹊跷了,本官相信此物一定能让大理寺断案有所突破!”
梁堰和目光冰冷,看着南宫菩寒声道:“相爷想做什么?”
南宫菩轻嗤,开始装傻充愣:“王爷此话何意,本官当然是想为查案增添一抹助力!”
“相爷连我这王府正门都不敢走,不就是想说一些旁的吗?何必拐弯抹角呢?”梁堰和掀了下眼帘看他,淡声道。
南宫菩这下正是愣了一瞬,想清楚之后也明白过来明人不说暗话,他两手笼在袖子中,端坐椅子上,发出一阵大笑:“本官也只是想和王爷结个亲家,九公主是我们南宫家的外孙女,若是能嫁与王爷就再好不过了。到时本官得到的线索都算心意,交给王爷处理。”
“原来相爷是想与本王合作?”梁堰和轻轻点了点桌子,截然不同的语气似是真就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就连声音都平和了一些,“相爷的确厚爱,得到了这般重要的线索居然是先拿来和本王分享,若是此事举证有功必定能得圣上奖赏。”
南宫菩被茶水一呛,老面赤红,声音嘶哑的反问一句:“王爷听不懂本官的话吗?本官说的如此明白,莫不是王爷不在乎这些线索?”
他摸不清这位王爷在想什么,该不是打战把脑子打坏了!
梁堰和两手一摊,眼里浮现淡淡笑意:“本王当然在乎,为查案增添一抹助力这不是应当的,相爷尽管举证揭发,本王便在身后助相爷一臂之力!至于九公主……”梁堰和幽幽开口,目光清泠泠落他身上,“我可没兴趣。”
南宫菩起身,一抽袖子背手在身后,仍不死心的接着问:“王爷当真想好了?事关云间城白家……”
梁堰和起身,轻扫两袖,“送客!”
南宫菩没得到满意的答案,气愤离开。
待人走后,梁堰和迅速吩咐下去,“去查白家。”
*
大理寺在彻查八方别苑一事之中,好不容易得到了线索,结果一查却又是毫无所获。
事情折腾半个月,不见人为痕迹,最终以天灾终了,回复了北边。
这日,陈轻央被带去了章重宫。
帝王正在批改奏折,殿内静悄的可怕,云进安向这位公主殿下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恭敬跪下,行了一个礼:“儿臣见过父皇。”
“来了啊,”靖帝凝视了她一眼,把手边的折子交给云进安,后者双手捧着送至跪在殿中的人。
陈轻央打开看了一眼,有着不切实际的荒谬之感!
梁堰和居然在这般境地下上折,要娶她!
白纸黑字,确确实实是梁堰和的字迹。
靖帝冷哼一声,眸子轻睨,难辨喜怒,“确实是有几分本事,朕一言既出,自会下旨为你赐婚。”
陈轻央还跪在原地,似是半天没回过神。
云进安轻咳一声,才唤回了这位六公主的神。
陈轻央眼神慌张闪逝,连忙垂首额心贴地:“多谢父皇。”
使臣一死,梁堰和依旧是手握重兵的定远王,他的兵马压境北地,而他独留帝京。
若是在娶了公主,无疑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参与党争,只忠于那把椅子上的人,靖帝如何能不对他放心。
只怕现下所有人都猜测纷纷,使臣之死与他有关,不然何苦在这时像靖帝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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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她走出章重宫的那一刻,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就连朝野上下也都收到了这个消息。
窈绮带着澹台殿一众人在殿外等候,眉间难掩喜色,“恭喜公主得偿所愿!”
陈轻央扯了一下嘴角,笑意勉强,“站在这都辛苦了,先下去吧。”
窈绮愣了神,反应极快的让宫人下去各司其职,走过去搀扶着陈轻央进殿,语气担忧询问:“公主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
“这桩婚事……”陈轻央眉睫轻颤,搭扶在窈绮臂上的手一紧,声音又倦又轻,不见半点喜悦,“……便是不顺。”
她惧梁堰和真与天家亲近,最后坏她好事。
窈绮面色一变,眸子倏得瞪大,她格外紧张的看着几个擦拭地砖的宫人,将人搀扶进里侧:“公主此事不可说,刚刚内务送来了许多新人,奴婢怕殿内人多眼杂,听去了一些话。”
陈轻央闭上眼睛,手压着眉,一脸倦怠:“我知晓了。”
此事有人欢喜,有人愁。
整个天启最大的变数,手握重兵之臣却娶了一位无权无势的公主,既不是与哪方联结,却也断了能够依附的可能性。
试问谁家千金,敢给驸马做小。
元华宫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九公主得了消息便来了皇后这,也不说话就是哭。
底下的人也都小心安抚着,让她切莫哭坏了身子。
皇后慈爱的摸了摸她的脸,轻轻替她拭去泪痕,语气透着对女儿的怜惜:“茹儿莫哭,你的婚事母后另替你择一良人。”
九公主止了泪意,瓮声瓮气开口:“可女儿还是觉着定远王好。”
自风陵山狩猎回来,定远王的长相便在帝京之内传开了,这按当世闺阁之女所喜生的好容貌,身姿俊秀,矜贵俊朗。
她乃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九公主,自然要配最好的夫婿。
旁人怕是难入她的眼。
“他不过是一个莽夫,舞刀弄枪不知轻重,”皇后拍着她的后背,哄道:“你乃千金之躯,他怎配得上你?”
“不过本宫倒是没想到,上次竟叫那陈轻央逃过一劫,现在还真的如她所愿嫁给了定远王。”皇后说着,眼神渐渐起了杀意。
九公主撇嘴,娇声嘀咕:“她上次还算救了我一命,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在耍什么鬼把戏。”
“不提她了,你表哥给你寄了些礼物,都放在你宫里了,去看看吧。”皇后拉着她的手,说。
九公主也不好在撒娇,声音还有些哭腔的应道:“是。”
*
过了两日,陈轻央带了一串南洲十八佛子,去荣华殿请安。
荣太妃见是她来,很是欣喜:“你与自衡的婚事我已知晓,那孩子爹娘去的早,这些年哀家亦不能在他身边帮衬,这一路都是他一个人走过来的。若能有你在侧是极好的。”
“轻央知晓,”陈轻央一抬眼撞进她满是笑意的眼里,不由得面颊滚烫,她与梁堰和的婚事还是头一回被人放上明面来说。
此事已成定局,虽不知变故出在何处,但也不是现在能问的。
说话间,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因为荣太妃事先有过交待不需通传,陈轻央只感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
她看过去,便和男人对上视线,那双眼睛的目光沉冷平静,只有一抹转瞬即逝的错愕,许是见她在这感觉到了震惊吧。
二人皆未说话,反倒是熟稔的颔首一笑,便像是……有了默契一般。
陈轻央想既无半点喜欢,又怎会求娶。
既非喜欢求娶,只怕其中隐情不浅。
想想也是,当时在风陵山梁堰和说的话历历在目,若能轻易改变主意那就不是他了。
只愿此人,不是向天家妥协,寻庇靠山。
8. 八.
梁堰和给荣太妃请安,带了不少宫外的新鲜物件进来,荣太妃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孩子是有心了,且先坐下喝一杯茶。”
梁堰和:“是。”
荣太妃坐于主位之上,底下的晚辈已经是有婚事傍身,不免就多说了几句。
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无非是希望二人能够好好相处,夫妻恒久之道,贵在交流,切莫心中藏话,也望二人日后能够相互扶持好好生活。
二人皆是面上恭顺应下:“是。”
梁堰和姿态闲适的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目光却不时向着一旁看去。
看着陈轻央吃了一碟点心,喝了一盏茶,嘴里还含了一块饴糖。
这一切都被荣太妃看在眼里,她同身边的玉清会心一笑,对同来请安的二人摆手:“行了,这坐久了哀家身子骨乏,你二人便先回去吧。”
二人起身告退,一同出了荣华殿的门。
看着两人的背影,荣太妃和身边的玉清说道:“月前小九来这求婚事,没想到过去月余婚事会落在这二人头上。”
玉清为她捏肩,说道:“六公主性情温顺乖巧,王爷想来是喜欢的。”
“哀家只是好奇,自横何时同小六相熟的,”荣太妃来了些许精神,缓缓开口,“方才看自衡的神情,似乎是二人认识许久的样子。”
对于这个同自己沾亲的晚辈,荣太妃却是不太了解,难以评批。
此事的确是令人费解,一位是后宫的公主,一位是边关威名赫赫的将军,按理来说二人应当并无交集才是。
余下的事玉清不敢妄言,她只需要静静的听着即可。
在荣华殿出来的一段路上,两人走的静静悄悄,宫人远远的跟在身后不敢上前。
“你没有想要问我的吗?”
过了很长的时间,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陈轻央险些撞上他,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她唇角的弧度落了下来,很是轻微细小。
“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了?”明明月前她曾问过他的。
梁堰和摩着指节,他身形高挑,看人时总是带着压迫,长眼轻压面容罩着不容轻掠的贵气,说话的语气亦称得上是温和。
“此事于你我皆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天启以北僵持再起,镇守北边的三十万云骑动不得,今上皇储未立,定远王妃之位空悬便为各家争逐,若不想涉及党争,便只能与皇室结姻。靖帝有四位公主,长公主嫁去了陇西,九公主背靠左相,十三公主幼龄,没人比无人问津的六公主更加合适了。
于陈轻央来说也是如此,公主身份能保她顺遂,却非长久之法,定远王忠于皇帝必当爱护公主。
陈轻央忽而轻笑一声,的确娶了她能堵悠悠之口,皆着叹道:“怪我固步自封,还在日夜里想了许久。”
“只不过,我亦有句话想说。”
不待男人有说话的余地,她缓缓开口:“你我婚事为期一年,届时便不在互相约束,各自安好。”
一年时间她谋求之事能成,况且她也不想在等了。
梁堰和的神情冻在脸上,这番话与他心中未说出口的想法一字不差。
一年为期,各求所需。
接连下了两日细雨,今日才绽晴,花草沾着雨露附在嫩出微芽上,空气氲动的湿意循循渐开,久站之后谁也未先开口。
梁堰和指节曲起负在身后,半响颔首道:“好。”
共谋行事便是一人一条件,事先说好才不会在最后慌乱,他的条件先斩后奏,轮到她的就没有理由不允。
不仅要允,且要允的更多。
何况这也是他所想。
在过去就是行出宫门的路口了,两人应当分开走,陈轻央忽然叫住他。
梁堰和驻足问了一句:“怎么了?”
陈轻央突然说:“你会后悔吗?”
梁堰和反问道:“你呢?”
陈轻央一怔,眨巴眨巴眼轻声说:“不会。”
梁堰和:“我也是。”
事情落定,离着圣旨赐婚的时间还有一月。
午时宫人传信过来,三皇子进宫面见过圣上后折道来了澹台殿。
“来的正好,”陈轻央抬头看去,一个面容疏朗的锦衣男子走了进来,她问了一句:“吃不吃?”
一桌子素食,便是比清规戒律的佛门僧院还要清戒三分。
“不吃,”陈清裕正坐在她对面,神情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菜色,指尖敲了敲桌面,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咽下的。”
陈轻央拿过锦帕擦嘴,勾起唇角:“总得吃点。”
“吃完了便让下人撤桌,我有话同你说。”
陈轻央微愕,她鲜少见到陈清裕如此郑重的模样同她说话,也不敢耽搁连忙让宫人撤桌,与他走到一旁的书厅议事。
书厅单独隔开,有一面书架,一张书案,是适合谈话的地。
“三哥可是此次外出遇到了什么事?”陈轻央眉眼一簇,绞尽脑汁的想陈清裕被派去巡防河道,莫不是路途出了变故?
“是你的事。”陈清裕清淡的声音响起。
此话一出,陈轻央便听懂了,她坐在书案后的靠椅上,笑道:“我在宫里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你与定远王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陈清裕与她面对面坐下,冷笑道,“我亦是不知你二人竟到了要成婚的关系,若是再晚些回来,你该不是牵着个孩童来唤我舅舅了?”
“怎么可能?”陈轻央轻笑一声,“我与他并不相熟。”
陈清裕道:“并不相熟,那你为何写信给他?”
他眼睛撇了一眼被压着的一封信,名字未遮全却能叫人看清。
陈轻央摸了摸鼻子,将那封信又收进去了一些,直到彻底遮盖。
她竟是忘了这东西何时写的。
陈清裕静静地看着她,“梁堰和一人便掌军五年,封王拜将,他的心境远比世人所看到的还要深。”
陈轻央沉吟片刻,方才应道:“轻央知晓,日后会保全好自己的。”
“武将大多同他关系亲厚,更别提他从军中带出来的那些人,我怕你日后会在他身边行事不顺,多遭制衡。”陈清裕道。
陈清裕的话她也想过,这桩婚事虽是梁堰和主动求娶,却也是变相将他困在天子眼下,且还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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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之意。
三十万兵马的主帅困于京师,一些人确实是会对她的身份多有微辞。
“他们应当也不会为难我。”陈轻央轻声道。
二人又说了一些此次巡防河道的见闻,这才分开。陈轻央停久了有些头晕,身子骨也有些乏力。
她撑着书案缓了好一阵才走出去,“窈绮去要来宫牌,随我外出一次。”
窈绮忙应:“是。”
陈轻央几次出宫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是这条繁华街巷的末尾,一间不起眼的药房。
“咳咳,烧的什么东西这么呛。”陈轻央掩面走进去,里面烟熏缭绕,几个药罐子都在咕噜冒着烟。
一个脑袋从药罐后面探出来,“店里生意多来了几单,你自个拾块地先歇歇。”
陈轻央没让窈绮和她等在里面,于是自个扫了一张椅子坐下。
等了约莫半柱香,药房的味道才散了不少。
原先烧药的男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他面容俊美,器宇轩昂,便是看着也不像是个药房坐诊的大夫。
他倒了一杯茶,先向着陈轻央推去,然后顿住手上的动作,又将茶杯给拿了回来,自己一饮而尽后说:“险些忘了你喝茶讲究。”
“难为季大夫百忙之中还能记得我的喜好。”陈轻央轻笑一声,将手伸出去,语气也随之沉了一些,“我最近夜里又是难以入眠。”
季敬殊也收了玩笑的模样,将一块方巾搭在她的腕上为她诊脉。
“你可有听过一句话?”收了方巾,季敬殊问。
陈轻央将手收回来,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百病易治,心病难医。”
季敬殊走去了药阁开始抓药,配了几个药包给她,“夜里睡觉放枕边有助于安眠,我这用的可都是好药材。”他一顿,深吸一口气说,“望你今夜好梦,别砸了我的招牌。”
陈轻央看了一眼这家店怕是又漏风又漏雨的,她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说:“换一张椅子吧,坐着不舒服。”
季敬殊的目光闪了闪,浅浅弯腰一福:“谢六公主救济。”
陈轻央离开药房,回去的路上路过了定远王府。
御赐门匾,雕梁画栋,两只雄狮镇守左右威风凛凛,她的目光不自觉的落了许久,嘴角的弧度也是一点点弯了起来。
身边的窈绮小声问:“可要去通传一声?”
陈轻央摇了摇头,他二人如今只是得了赐婚,若是现在进了定远王府只会落人口实。
她不过就是有些想来看看。
现下看完离开刚走了一段距离,身后便有马车驶来。
梁堰和从马车上下来,就看见刚走过去的那道身影,不曾会认错,他的手不由得攥紧。
已经唤了身边的揽玉过来,“你用马车送……”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一个婢女焦急的跑出来:“王爷,王爷您去看看,小姐方才呕血了。”
是楚玉婉身边的婢女。
梁堰和将交待揽玉的话补全,“六公主方才走过去,你带着马车去追,务必将人送进宫。”
说完,他便跟着那个来唤他的婢女去了后院。
9. 九.
陈轻央见揽玉驾着个马车飞疾而来,一双漆黑的瞳眸不免露出愕然的神情。
揽玉追到人才长舒一口气,立马跳下马车,双手抱拳解释道:“主子见六公主离去,让属下务必将六公主安送回宫。”
原来方才他见着她了,陈轻央笑了笑:“替我谢过你家王爷。”
既然有马车,自然是不坐白不坐。
马车悠悠向着宫门去,比起方才的速度,此刻慢慢悠悠的足够陈轻央在里面安息养神片刻,季敬殊为她调配的药包的确是好用。
马车在距离宫门还有一段的地方被叫停,陈轻央叫住他:“便在这停吧。”
从这里过去还要走上一段路,揽玉有些纠结该听谁的话,半响回了一句:“主子说了,让属下要将公主安全送回。”
陈轻央哭笑不得,“这段路我走过去也是一样的。”
此处有遮掩,她在这下车不易引人耳目。
若是真到了宫门口,只怕是没人认不出这是定远王府的马车,届时她便更难解释的通了。
“那可不成,属下一定将您送至宫门。”他是定远王府的人,自然以主子的话为先。
陈轻央作罢,若真是被闲人看到嚼了舌根,想来梁堰和先不会放过那人。
*
元华宫
皇后听着内侍的禀报,指甲掐断了手中的娇花,轻声说了一句:“定远王府的马车送她回来的?”
内侍:“是。”
“还有呢?”皇后挑着几朵初初娇嫩的花,又问。
内侍将头垂的更低了,作答:“探子来了消息,月前光华寺塌路,定远王同六公主在山上待了一夜。”
“呵,”皇后冷嗤,“原来是这样。”
将手里的工具递给身边的宫女,皇后眼底划过一丝狠厉,左相与她通过气,梁堰和言辞之意,似乎并不热衷与皇室结亲。
只是没想到转头他转头就求娶了六公主。
如此就算了,现在这般情况看来梁堰和对那陈轻央是上了几分心的。
她查到的消息说,梁堰和内宅空置不近女色,军中私下也传他性子冷酷不近人情,且手段极狠,听闻他对待刺客的手段比大理寺,刑部还要残酷。
曾一度让北境闻风散胆,恨之入骨,惧如脊髓。
然而上次风陵山,这般风朗人物却是看不出半点暴虐性情,也让她一时迷了眼。也不知道一个平平无奇的六公主,如何能叫他看上眼。
怕就怕是,这梁堰和看上的并非是那六公主,而是同皇帝私下达成什么协议才可怕。
皇后漆黑的瞳眸之中蓦地划过一抹阴色。
这门婚事不能成!
“忠远侯家的那个二子,近日在做什么?”皇后问。
内侍回禀:“侯二公子近日多是遛鸟,赏花,斗蛐蛐。”
做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事,皇后看不上眼,若不是忠远侯与左相一脉,他的那个儿子她还有用,她压根懒得脏了自己的手。
陈轻央交还宫牌之后便回了澹台殿,路上只有主仆二人,在穿过御花园的时候一道突兀、沉冷的声音叫住了她。
“——央央。”
主仆二人同时看去,都知晓来人是谁。
整个后宫,也就只有一位皇子会去唤六公主名讳,就连最疼爱她的三皇子都只是唤她六妹。
穿着紫衣的公子,负手而立,身形高大伟岸,一双眼精亮有神,鼻梁□□,便是站在那都显得气场强大,他腰间坠着个精细雕刻的玉佩,彰显来人显贵的身份。
是叱西王,二皇子陈玄轶。
同是皇子,三皇子面如冠玉,文质彬彬,骑射虽不拔尖,却做事心细,文辞笔墨也是一绝,为靖帝分忧朝事深的帝心,却迟迟未封王。而这位二皇子不同,他行事雷霆手段,作风暴虐无度,饮酒划拳都是在军营里沾染的习性。
因骁勇善战闻名,镇守天启西方疆域,鬼神之惧的传闻不亚于平北的定远王,也在一场场功勋战役中被封叱西王。
如今应当也是回京述职。
陈轻央唤了一声:“二皇兄。”
观她穿的是一件普通私服,陈玄轶轻拧眉头,问道:“今日出宫了?”
“宫中乏闷适才想着出去走走。”陈轻央平静道。
她与这位二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宫宴之上不过点头之交,如今碰见了还真是没什么好聊的。
陈玄轶眼神微微一沉,语气却是温和许多,“女孩子外出需要注重安全,日后你出去可以去禁军司遣人随行。”
叱西王还没随军守疆时正是在禁军司任职,可以说禁军司也算叱西王半个门内。
这番话是陈轻央没想过的,毕竟二人的关系当真算不上是亲昵。
陈轻言只能依言道谢,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温声道:“谢过二皇兄。”
对于这声过分生疏的称呼陈玄轶面色依旧平静,只是身后紧蜷的手指,彰显了他心底一丝波澜的涟漪。
也只是仅此而已。
与陈玄轶分开,待走出一段路窈绮才颤颤巍巍的询问:“公主,方才王爷的话是何意啊?”
不外乎小宫女惊讶,毕竟让禁军司的人做随行护卫,也只有叱西王提的出口。
陈轻央长睫微颤,沉默半响没说话,过了几息,她才说:“此话切忌外传。”
回到澹台殿,此事彻底被她抛之脑后,有个小宫女来禀事:“公主,方才尚衣局的女官来了,说是明日来为您量体裁衣。”
婚事将近,新衣也应当赶制了。
陈轻央有些欢喜的勾起了嘴角,她马上就可以逃离这里了。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轻央都没有出过宫门,她的宫里是皇后指派的教习嬷嬷,虽不是来刁钻难为她,却是走哪跟哪,自然也就不知道定远王府发生了何时。
等她收到消息的时候,距离婚期已近,而梁堰和却不在帝京,至今没有言诺归期。
陈轻央收到消息时正坐在妆台前,今日试妆,是一位年轻嬷嬷来画,精致的妆容掩饰不了她眉宇间的情绪,仓惶、失落、恐慌接踵而来。
嬷嬷要为她上花钿,轻声道:“公主,您的眉头皱太紧了,这花钿容易上错。”
陈轻央眉宇一松,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有劳了。”
她的手指绞着手中握着的锦帕,看着铜镜中的妆容,眼睛瞬间就雾了,随之覆着一层暗红,让本该精致明艳的妆容,多了几分妖冶秾丽。
窈绮正在为她整理对襟,一抬头就撞上了她发红的眼尾,与眼影融为一体。
“公主……”窈绮担忧唤了一句。
陈轻央的声音很轻柔,“无事。”
然而一直到试妆结束,她始终是心神不宁,就连窈绮要为她传些点心她都没应。
过了好一阵,她要的第二封消息才送来,她一目十行看了消息,却是怔在那里。
心也渐渐坠入谷底,明明婚事将近,为何梁堰和要亲自送楚玉婉去寻医。
他的身边明明有那么多人。
如今距离大婚还有五日,他此刻回赶是来得及的。
陈轻央手里捏着那封消息,心里头有着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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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感觉,果然没一会,章重宫传旨,宣她过去。
章重宫这次不止有靖帝,就连皇后都罕见的出现在这。
云进安将桌上摆放的折子交给殿上站着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他老眼昏花了,总觉得六公主比起月前更瘦了,双肩也薄了许多。
陈轻央打开看了一眼,是梁堰和的请罪的折子,婚期将近,他诸事耽搁不能归期而回,希望能将婚事延期。
这算好的日子,合好的八字,钦天监过了面的婚事哪能说延就延。
云进安有些于心不忍,延期婚事不仅会向定远王降罪,估摸着婚事也是不成了。
六公主有了靠山,现下怕是也没了。
皇后扯了一抹温柔安抚的笑意,状似光切,实则一脸看好戏的询问:“今日你父皇叫你来,便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陈轻央轻轻摇头,心中苦笑,声音强忍平静道:“儿臣觉得来得及。”
靖帝横眉冷竖,斥了一声:“什么来得及?”
陈轻央镇定自若的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跪在殿下,声音坦然道:“这桩婚事来得及,儿臣会在婚期前亲自将定远王带回来。”
若是新郎在婚事便还作数,这是她想了一路的答案。
皇后面色有了微妙的变化,掩在宽袖下的手紧攥成拳,掐进了掌心,这六公主比她想的能豁得出。
靖帝自然希望婚事能成,一则,能够牵制定远王,好断了一些党争的念头;二则,三十万云骑是笔不小的数目,不能收归分散,也要掌握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己方权衡,加上这句话靖帝心中就有了主意。
“此事若真来得及,这封折子朕便当做没看过。”靖帝眯起眼,说。
陈轻央应了声:“谢父皇。”
回了澹台殿,陈轻央吩咐道:“帮我收拾行囊,我这几日要外出。”
窈绮不解,以为是公主又头疼了,“可是去找季大夫?”
诶,也不对,找季大夫为什么要收行囊啊!
陈轻央摇头,声音发涩:“若是我能将梁堰和带回来,婚事便还作数。”
窈绮听了瞬间红了眼眶,默不作声去收行囊,哪家小姐成婚有她家公主委屈,新郎还要自己追回来。
若是传出去,这帝京城怕不是会以此作为乐子谈笑。
然而,她也记得,公主同她说过有些事情只有定远王能助她,她非定远王不嫁,如此她只求公主能够得偿所愿。
可莫要再生了事端。
次日,临走前她向云进安要了一份舆图,冥山她不曾去过,但若是快马加鞭两日不到,若是坐马车便要走宽敞的大道,需要四五日。
她自然是耗不起时间,于是去要了一匹马来。
“六妹你去哪?”
陈清裕从马车上下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就看到自己这位妹妹翻身上马,身姿利落,且身后还背着个行囊
他突然想到了近日的一些传闻,心头咯噔一下。
“三哥我去一下冥山。”女子的声音随风传来,不同往日温和,反而多了些冷意。
陈清裕还扶着马车边沿,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那道背影,手指不自觉的用了些力,手背上浮起青筋暴跳。
他伸手去解马上的缰绳,最终被随行护卫给拦了下来。
藏风急道:“殿下不可!您今日还需去泰安殿!”
河道沿途显现弊端,整改政策今日需呈给陛下。
陈清裕松了手,几乎是颓然的放了下来。
声音也有些喑哑:“派人保护好她。”
10. 十.
陈轻央这一路并不顺遂,她骑射虽好却从没跑过这么多路,她出来时特地问过,有一段山路马能走,就是累了些,但是能将时间控制在一日之内。
密林渐深,余晖渐渐的落下,银月随之交替,一路上过来她不知道摔过多少次,复又撑着一旁的树干站起来,在这越来差的环境下,边上的马愈发躁动不安。
也可能是感知到了危险逼近。
马身仰起颈项长长的嘶鸣。
就是死也不肯再走一步。
陈轻央咬了一口冷硬的桂花糕,一抹寒光从她眼尾闪过,快到一闪而逝。
前方斜生的树干上,齐齐跳下四个黑衣人。
将她包围在其中,长剑指她,目露凶光。
陈轻央看了一圈,疑惑的眨眨眼,“四位有事?”
为首的黑衣人,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刺客接单,论金银买命,今夜请姑娘将命留于此地!”
陈轻央将马栓在距离最近的树干上,低声问了一句:“为何?”
“为何?”四人对视一眼,虽没急于立刻杀了她,但是也在一步步向她逼近,方才说话那人的语气之中有几分惋惜,神色冷峻:“那这便要姑娘细思,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几人不过是来送你上路的。”
陈轻央轻笑一声,在这凛冽肃杀的环境之下很是突兀的问了一句:“我身边应当是有暗卫的,可是都被你们解决了?”
“姑娘的暗卫的确厉害,解决起来废了一些时间,”这次说话的换了一个人,他身材高大威猛,声音粗粝的像是从喉咙挤出来的一般,他手中长剑抬起,“我兄弟四人这就来,送姑娘上路!”
话落,四人从四个方向出剑,银光破天,快出残影,却没想到中间的那道身影更快,几乎无人看清她的脚步。
只觉得眼前一花。
只听清脆的撞击身响起,四枚弯月刀片雪白莹亮,打在了四柄刺来的长剑上。
刺客只感觉剑身传来的嗡鸣,剑身驱晃,几乎震麻了虎口。
他们目露诧异,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所有人都在这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
江湖暗器,弯月刀片。
而被他们围剿的女子,已经安安稳稳的落在了一旁。
她穿着素色长裙,丝毫不乱,墨发凌乱的飞散着,衣袖滑落露出莹白的手臂,她伸手将发丝勾在耳后,语气有些遗憾的开口:“我既已超了近道,便是想着节省时间,偏偏你们坏我好事。不过……”
她语气一顿,笑着说道:“暗卫跟了我一路的确碍事,还要谢谢你们帮我解决!”
话音一落,在月光之下,她接住了袖中滑下的软剑,泛着银亮冷光。
剑身薄如蝉翼,剑刃能削铁如泥,她举起长剑,面容朦胧,犹如鬼煞。
四个人这会也不敢冒前了,纷纷后撤一步。
“这柄剑我许久未用,四位一起来试试吧。”陈轻央长剑一送,一个漂亮的旋身,剑尖直逼其中一人面门。
一人举剑后撤,三人从左右围攻。
然而女子的身影更快,一击未成,就见她足间轻点树干,迅速折身返回,剑身被挡,她另一只手出现了另一把短刀。
刀身飞快,一击即败!
余下没有和她面对面的三人惊呼道:“刀剑双修!”
常人习武,几乎只是挑中一样来学,或是长枪,剑,刀,鞭,像是这样两样兵器同时练习的少之又少!
这般出其不意的招法,一般只有以此谋生的刺客会学,多一份技能,也就多了一份活下去的保障,和任务成功的概率。
“派你们来的人许是不了解我,无妨,冤有头债有主,我便是那个来送你们上路的人。”她笑着摇头,手中刀剑齐出,动作之快,似有千钧之势。
一人败落,另外三人均一一不敌。
三个头颅在寒芒剑影之下,咕噜咕噜的滚到了一边。
陈轻央站在原地,她沉默的看着这场血淋淋的画面。
等了许久,她才收了刀剑,擦去嘴角流下的血迹,牵着马离开。
走出这个林子,已是夜半,星月追影,夜照无眠,沿途没有落脚休息的地方,她只能选择赶路。
终是在快天亮的时候,看到了冥山。
冥山是一处小城,伴山而起,故而沿用了山名。
她自进城就下马走路,膝盖已经疼的麻木了,好不容易寻到了唯一一间客栈,她交了钱询问店家:“近日可有一批人来冥山,男子高大俊朗,气度不凡,且身边……还带着位……娇弱美貌的女子?”
小二沉吟片刻,一边登记,一边说:“有是有,之前在我这住过两天,现在好像搬去了澜院。”
“澜院在哪?”
小二出去给她指了个方向,“喏,就那走进去,门上写着。”
“有劳。”
陈轻央没着急去,而是回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顺便将双腿摔出来的伤口上了药。
等着午时过后,她用完膳,这才寻去了那个澜院。
澜院也不过是挂着一个手写的门匾,颤颤巍巍挂在一个破门上,看的像是季敬殊的那家小药房。
敲响门,过了好一阵才被打开,揽玉同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眼底震惊不减。
他连忙打开门,恭敬道:“六公主!”
陈轻央应了一声,她眼里疲态不减,净面素颜,唇色也是过分的苍白,没有半分往日公主矜娇姿态,她轻轻送出了两个字:“他呢?”
六公主亲自来这一遭,不言而喻找的是谁。
揽玉摸了摸鼻子,侧身让开了门。
澜院的草药味很足,方才应该是才烧好一壶药,就连药罐的热气也还未散去。
梁堰和同一个老者走了出来,两人正在商议什么,面色都不太好看。
送走了老者,梁堰和这才看向陈轻央,男人看了好一会不言,甚至不奇怪她会出现在这。
陈轻央眨了眨眼,问了一句:“王爷为何还不回去?婚期将近,宫里派人给王爷送了喜服,王爷却不在。”她目光淡下来,声音也不似方才大,“喜服应当自己试了才知晓是否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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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送了折子回京,婚事延期,”梁堰和伸手按在眉眼上,声音沉倦。
“为何?”
变故徒生,她总要来问问缘由,陈轻央自嘲一笑,这个问题她今日已经问了两次了。
“定远王府遇刺,刺客身上有秘阁令羽。”
陈轻央的面色出现了浮动,凝起了几分惊诧,“皇室秘阁?”
历任皇帝都有属于自己的秘阁,连成的情报网便属于自己的势力,且一阁只忠一主,皇帝驾崩,秘阁所有还活着的人都需前往皇陵,终身守陵。
永世不得踏出皇陵一步。
当今秘阁的掌权人是靖帝。
“你怀疑此事与我有关?”
她生了一把好嗓子声音轻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睫毛飞颤,那双眼不知何时失了那抹灵动。
梁堰和否认,他自然不怀疑她,也一定会娶她,只不过需要多一些时日。
他的目光落在她莹白纤瘦的颈间,一抹红痕随着女子的动作清晰可见的触落在他眼底。
他深深蹙眉,那个位置在衣领处被领子挡的若隐若现,他太确定,遂询问了一句:“怎么受伤了?”
陈轻央将领子拢好,客栈没有镜子,她看不清具体的情况,只当是从林子出来的一路剐蹭上的,“是我赶路太心急在路上擦伤的,无碍。”
“澜院有医女我让人给你上药。”梁堰和说。
陈轻央这也才想起,消息上便是说,梁堰和是陪着楚玉婉来寻医的。
想到此她呼吸凝滞,这下让他回去,恐怕是更难了。
“不必了,我给你两日时间,你必须和我回去。”陈轻央说出这番话,几乎是泄尽了浑身的力气,她嘴角蔓了一个很浅的笑意,“拜托了,梁堰和。”
“陈轻央。”他许久没唤她名字,这还是头一次。
“你同我说过这桩婚事你不会后悔的,”陈轻央垂下眼,鼻眶酸涩,“这两日我便住在前街的客栈等你,你若是不和我回去,我也会想尽办法将你带回去。”
“这桩婚事我从未后悔,北边换了新政权,定远王府遇到了刺客,此事我需要多一些时间。”梁堰和,“我让人送你回去。”
陈轻央离开了澜院便回了客栈,她一沾床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一天,醒来时屋内昏暗,竟让她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直到敲门声响起,陈轻央才勉强支起身体,走过去开门。
小二挠了挠头,有些担忧说:“姑娘一天一夜未出门,也未叫食,我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
陈轻央掩着嘴咳嗽,双目泛红,声音也有些哑:“劳烦送一桶热水,一些饭菜,在帮我将昨日的伤药买一些。”
她掏了银子给小二,很快东西就备齐送了上来。
澜院
揽玉有些摸不清主子心中的想法,将桌上的药碗撤下去的时候便问了一句:“主子,六公主还在客栈呢。”
梁堰和压下嘴里的腥甜,眼神清淡,吩咐道:“你派人守好客栈,将人护好了。”
11. 十一.
翌日,春风畅叙,艳日浓浓。
陈轻央算了日子,眼看离着婚期又是一日,没有新人嫁娶的喜悦,反倒只有难堪,明亮柔和的眸子浅浅暗下,于是她只能再寻去一次澜院。
偌大一个院子空荡,不见人影,她便坐在石椅上等,穿堂的冷风掠来,她也懒得动弹移位,只是摸了摸颈项,妄图将那丝痒意压下。
怎料不适之感愈重,背脊骨、肩头也跟着泛酸,她无法只能掩嘴轻咳几声,却扯的胸骨生疼,就连眼廓都有些晕眩。
她昨日妄动内力,不曾想竟将这些年养好的底子彻底败下。
又是变得同废人无二。
后屋舍内的梁堰和刚刚行完针,合拢衣襟,便听侍从禀道:“主子,六公主已经在澜院坐了半个时辰。”
他穿衣的动作一顿,语气淡然:“我随后就来。”
穿好鞋袜之后,就在临出门时,他又拿了门边挂着的外披。
他方才隐约听见了咳嗽声。
陈轻央支着头坐,掩着嘴尽量克制的不发声,憋的紧了眼底清润的有些湿意。
她拂去眼角凝出的泪,入目便是银纹滚边的精致腰封,约束出线条劲窄的腰身,再往上是那张脸俊逸矜冷。
她连忙起身,微微侧头吸了吸鼻子,语气平和的说:“你来了。”
梁堰和将外披递给她,看着她,眼是红的,鼻是红的。
从帝京到冥山,路途不休最快也需一天一夜的时间,且她是公主,金枝玉叶娇呵长大,从未受过什么苦,如何能跑这么久的马。
他低眉凝视,神情变得复杂,“我让人驾车送你回去。”
陈轻央的话还是同前日一般,语气没有丝毫退让,也没有可回旋的余地,漠然看着他说:“我此次前来便是带你回去,你若不回去我也是不回的。”
“请罪折子已递,我此刻不能回去。”他一字一句的看着她说。
两人僵持不下,好在这院内也没人留着看笑话。
陈轻央轻阖上眼,复又睁开,眼里有失落之意,余回悠长的轻叹似乎是长松一口气,她将眸光对上他的眼,从宽袖中拿出一封信,交在他的手上,黑岩般的眸子黯得无光,浅粉的唇一启一合,
“我在客栈等你,若你看后决意同我回去便来寻我,若还是不愿......便当我没来过罢。”
那封信被梁堰和收起,他应了一句:“好。”
澜院之外没有那阵穿堂风,她将外披还给了梁堰和。
揽玉不在澜院,梁堰和安排了马车送她回去,驾车的是另一个侍从。
待人离开,不远处走来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楚玉婉与他相识多年,此刻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便问他:“为何不回去?”
梁堰和眉目清平,语气寡淡:“还不是时候,且在等等吧。”
两人一道往回走,楚玉婉还是有些担忧:“六公主那,该当如何?”
放出去的消息是她沉疴痼疾前来求医,其实不然,在那夜刺客临府之后是梁堰和中毒昏迷,好在澜院有神医暂居,被他们寻到,梁堰和才捡回了一条命。
梁堰和也只说了定远王府的刺客,却没说后来那查到的下毒之人来自北边,是天启人,如今北边他握着三十万兵马军符,若是他死在了帝京,有心之人借刀杀人,天启以北必乱。
皇家婚事延期,必然惹来龙颜大怒,一顿降罪的责罚无可罢免,一旦他出了事,在北边作妖的人自然也会露出马脚。
梁堰和摸向了怀中那封信,神色变得复杂。
此事的确是他欠了一个交代。
晚霞抹出一缕暗橙,微弱的余光渐渐被吞噬。
暗卫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入澜院禀报,几乎是将客栈保护的严丝合缝,安全得很,眼见天色彻底暗下来。
梁堰和提笔蘸墨回了一封信,烛光映照他半边俊冷的容颜,手边放着的是那封未拆的信,他的手指搭在上面,指腹一寸寸滑过,就连笔下的动作也搁置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封信拿起,厚度薄的难以计量,他倒是有些想看了,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回心转意?
信纸打开,所用笔墨不多,且字迹娟秀,偏一字一字却是刺眼灼人。
盼与王爷日出启程,如期完婚,
已禀天听与王爷同归,婚事照旧。
此乃吾一人之计,
不过欺君者,死罪。
梁堰和霍然起身,寡淡疏离的脸上满是裂痕,眼里的震惊已经要碎裂出来了,他手中捏着这一张纸,压抑的怒火因绷紧而颤抖,几乎要将其揉碎。
他是请罪缓兵,她这是请死来逼他!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出了这个门,同正预敲门的暗卫撞了个正着。
暗卫大惊,急急退了半步行礼:“主子!”
梁堰和还未忘了这是他派去看护客栈的暗卫,此刻他眉骨突突直跳,浑身血液凝滞,忍不禁哆嗦,他几乎是咬碎的说出那个字:“说!”
暗卫:“天色已黑,六公主的房间还未点灯,人也没有出来过。”
梁堰和看了一眼天色,过去这么久了,房间没点动静,没点灯也没吃饭,想起她在院子里便开始咳嗽,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便是想到可能出了事,他都要疯。
他推开暗卫往外走,急的连外披也没带。
“去客栈。”
他冷冽的话语还留有回音,震的暗卫大气不敢出。
客栈此刻已经被大张旗鼓的围了起来,一楼大厅灯火通明,店家和下人就站在柜台后不敢出来,二楼的宿客也都躲在房间里面。
梁堰和径直找上了房间,敲门之后却是没有应答。
他阴沉着一张脸,朝着身后的吩咐道:“将门卸了!”
几个暗卫手脚麻利的上前,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很大的动静将门板卸下来,一众暗卫遂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
梁堰和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很重的伤药味,此前在澜院没有察觉,在这个小房间里面这个味道几乎是无处遁形。
而陈轻央就躺在最里侧的床上,连鞋子也没脱,两条腿还垂在床下,腹部也只搭了一层薄薄的被子。
梁堰和夜视很好,在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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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方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他走过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声音很轻的唤她:“六公主?公主?”
“陈轻央?”
“央央?”
陈轻央睁了下眼看他,黑暗之中的一切都只是朦胧的虚影,睡久了脑子混沌不堪,却能依稀记得些事。
她勉强撑起身,胡乱寻着去抓他的手臂,声音微弱而模糊,“可能同我回去……”
“……”
男人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忽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这个房间。
门外的侍卫见了纷纷低头,目不斜视。
一行人静悄退下,走的为首的侍卫丢了一锭银子过去给店家修门。
……
“你说什么?”煮茶的女子腕子一抬,素白的腕圈落下了一抹醒目的红,她拉了袖子遮掩,颇有些心浮气躁,“这便回去了?”
“王爷夜里坐马车回去,随行的还有鹤大夫。”
楚玉婉轻轻一笑,虽是被丢在了冥山,倒也没有生出什么不满。
“他可给我交待了什么话?”楚玉婉又问。
侍卫道:“王爷说让姑娘拖些时日回去。”
楚玉婉明眸微潋,半响才说,“听他的。”
马车行了半日,陈轻央方才转醒,她身下的位置垫了厚厚的褥子,马车行的速度也不快,是以感受不到颠簸。
马车的空间很大,也架不住她躺了大半的面积,另一半的位置自然就小了。
梁堰和未睡,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行路半日窝在这马车里面,他连坐姿都还是端正的,骨节匀称的手搭在腿上。
马车内安静如斯,连呼吸声都听的一清二楚。
在陈轻央醒的那一刻,他就发现了,眼睛却依旧落在同面书页上。
“你的伤口上过药了,待回去后还需连着上几日,”他话音一转,语气里的冷意淡了几分,几乎是妥协的说,“不过你后日你我成亲,届时我会亲自监督你上药。”
陈轻央已经坐起来了,抬头看着梁堰和,神情有些恍惚。
梁堰和将视线从书上移开,落在她的脸上,就看到她还在发怔,脸上还有些呆滞的傻气,面色比前夜从客栈抱出来时红润了许多。
“多谢。”半响,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糯糯迟疑的,声也有些哑。
梁堰和给她倒了水,声音客气道:“是六公主好本事,叫本王不得不回来。”
陈轻央捧着杯子,小口喝水。
是啊。
她用自己,去赌梁堰和惜她的命。
梁堰和上书请罪过,可之后是她假传了消息婚期如至,若是婚礼上没了新郎,梁堰和会被罚,而她就是欺君。
欺君之罪,当死。
梁堰和会来,现下她怕是将那仅有的恩情也消耗了。
她闭了闭眼,认命了。
只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俩本就无情,立下一年之期,一年之后她报完仇,届时桥归桥,路归路。
这条路,她一个人也能走。
她重新躺下去,这褥子厚实用料上等躺的实在舒服。
12. 十二.
“陈轻央。”
寂静的空气被突兀的声线划碎,戛然打破了沉默,梁堰和还抓着手中的书。
第一声没应,留给他的依旧是一个纤秀的背影,裙子落下刮着枕榻边沿,同他的膝盖一点一点轻轻触碰。
若要说回应也是有一点的,置放在她脚下的外披被蹬下了地。
他唤了第二声。
比先前冷了些,也沉了点。
陈轻央记得最开始相识的时候,这人就是这语气同她说话。
她不情不愿转过身,干巴巴看着他,依旧是侧躺着,垫着头,下陷的腰身弧线很细,撑起的肩头很圆。
梁堰和将地上的外披捡起,盖在她身上,瞥了她一眼说:“换药了。”
“哦。”
陈轻央起身,将裤腿挽了起来,匀细莹白的小腿,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膝盖缠着纱布却破坏了这精致的美感,纱布被男人一圈圈解下,原先无暇的肌肤上是一片骇人的伤口,两人坐的位置齐平,且梁堰和还要更高一些。
他喉咙发干,手指蜷了一下,最终没有伸手,而是让她把腿搭上来。
他上药的动作很轻,将药水用签子一点点蘸在伤口上。
“疼吗?”他抬头问了一句。
两人距离近的毫无边界,陈轻央抿着唇看他,一双眼亮亮的。
看样子是不疼的。
梁堰和接着低头上药,给她缠纱布时,指尖不可避免的触到了那层凝脂的肌肤。
手几乎是下意识的缩了回来,连圈数都比之前少了三圈。
接下去一路上,陈轻央躺的稳当如山,梁堰和坐的端方君子。
只是手中那书,却是翻也没翻一页。
马车走了一天一夜,最后换了快马疾行,终是在婚前一日赶上了。
这几日澹台殿无主,宫人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乱窜,内务府送来的东西她们照单全收,也不知道什么能用,什么用不上。
好在老天得眼,消息送来澹台殿,六公主回来了。
成婚前夜宫里紧锣密鼓的安排着,各宫娘娘也遣人送了礼来。
天适才亮了一角,她便被拉起来梳妆,今日她笑容满面,不在皱眉不展,妆容都明媚三分。
梳妆嬷嬷看了眼前一亮,六公主底子好,五官更是精致的少见。
往日不得圣宠淹没了光彩,如今嫁做人妇,想来是能享享福。
陈轻央未罩盖头,而是用喜扇遮面,本应去大殿之上拜别靖帝与生母,然她生母早逝,皇后娘娘称病未来。
将繁琐的事宜省略,她欠腰行礼,拜别帝王。
靖帝收敛了帝王气势,站在那却依旧高大威严,他的身后是宫嫔,面前是朝官,神情都叫这四周的喜红色柔情不少,看向她时的那双眼罕见的流了些真情,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
“前路自珍”
陈轻央握着喜扇的手一颤,长睫簌簌看向他,那双眼似在看她,却也不是在看她。
她的声音温和道:“谢父皇。”
她坐上了出宫的马车,没有与亲人分别的难过伤怀,眉目浅浅垂落,在盖头落下之后却是一滴眼泪融在了这件华美的喜服之上。
从今以后这座殿宇,再也不是禁锢她的囚笼。
掐着吉时,公主车架到了定远王府。
拜过天地,行完礼。
她已经算不清过了几个时辰,在媒人最后一声唱呵下,她跪了最后一次,跪完起身时,有一只手撑起了她。
那双手很大,扶着她的动作沉稳有力,将她支撑起来。
被盖头遮盖的视线看不清全貌,这双手却是不曾放开过她,接下去的一路都是搀扶着。
她心里想,或许一切也不是那么糟。
进了洞房,她身边就只剩下一个窈绮了。
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她也只带了一个人出来。
有那么一刻,荒诞之感将她包围。
她居然嫁了。
“公主可要用膳?”窈绮上前询问。
从天亮开始梳妆,她便未曾进食,如今的确是饿了。
她还未答,门口便有下人敲门询问,“王爷早先命膳房备了小食,公主可要用膳?”窈绮眼睛也是一亮,没曾想驸马这般体贴。
陈轻央点了点头,窈绮便去取餐盘,都是一盘盘精致的小碟,用来夜里裹腹刚刚好。
前院的动静已经散了,没多久就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一如既往的稳重,却又同平日有些区别。
不过既不是娶日思夜想惦记的人,想来也不值得他慌乱就是了。
窈绮已经出去了,行完最后的礼数,饮下合卺酒,他们便真的是夫妻了。
屋内敞亮,二人既是旧相识,新婚夜也就少了羞赧。
梁堰和已经脱去了喜服,素日冷淡的眼睛,泛着淡淡的红。
今日喜事,应当很多人灌他的酒。
“我先去收拾一下。”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说完,便将这个房间留给了她。
陈轻央应了一声,也开始解头上带着的冠钗,这个房间很大,那张床能容下三个人,铺了襟子,还洒满了很多桂圆红枣。
她看的有些心不在焉。
梁堰和洗漱完进来,就看她正对着床发愣,他问道:“可是困了?”
陈轻央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
漆黑、明亮。
就连这原本空旷的地方都变得狭小起来,热意阵阵,她起身,涂了口脂的唇张张合合,半响才说出了声:“我先去洗漱一下。”
“好。”
出了内室,陈轻央洗净脸,便站在浴桶边上发呆,她觉得有些话应当提前说清。
等她磨蹭好出来,就看到梁堰和还坐在那。
她主动唤了他一声,“王爷。”
“怎么了?”
梁堰和起身朝她走过来,落拓挺拔的身姿很高,二人也靠的很近。
陈轻央吞了口水,有些不敢再说,舔了一下唇,仍旧有些谨慎的看着他,然后温温吞吞的说:“我想和你商议一件事情。”
“你说吧。”
“你我二人婚后井水不犯河水,我暂避你屋檐之下,届时你想要的,若我有,你尽管拿去。”
“好。”
似乎未料到他这般好说话,陈轻央有些受宠若惊。
“今夜先睡吧,”梁堰和内心一叹,一挥手,烛灯熄灭,室内瞬间归拢黑暗。
两人皆在黑暗之下,架不住屋外的华光照进来,依稀能叫人看的清四周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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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也更暧昧了。
“今日新婚夜,若是分房睡不好,”他焉能不知她那番话的意思,他伸手过来覆在她的手上,牵着她往床边走,一边走一边说,“一人盖一床被子,也算是分床了。”
他这般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如他所说,新婚夜她总不能赶人出去,如今四下皆黑,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也能叫人稍稍松口气。
夜里的确是分着睡,两人中间还隔着可供一人的位置,只要不是在床上来回翻滚连被角都碰不上对方的。
陈轻央困意全无,睁着眼睛看着梁顶,“昔日我从未想过我身边还会睡着旁人。”
梁堰和气定神闲的回她,“睡我身边委屈公主了。”
她转了个身过去,没去与他争这句话,而是轻声问道:“若五年前我没救下王爷,此番王爷还会选我吗?”
“不会,”梁堰和深深闭上眼,似乎回想到了五年前,说完那两个字后,他久久不在言语。
陈轻央背过身去,抿抿唇也没说话。
新婚夜二人各睡各的,屋外轰隆隆的雷雨作响。
许是换了床,陈轻央这下还没什么困意,她来回翻身,在听着男人平稳的呼吸声也只是越发的燥,昏暗中隐约能看清男人的脸,轮廓起伏的完美,她的眼底情绪翻滚,闷的口干舌燥。
不知躺了多久,她被渴醒了。
王府没有宫人守夜,她只能自己爬起来。
她从被子出来时,男人也醒了。
拦住那双在空中摸索的手,梁堰和朝着她的方向说:“你想圆房?”
新婚之日,这本应该是今晚要做的事。
陈轻央被吓得不敢动弹,攒足的困意一扫而空,“我想喝水。”
空气沉默了瞬息,蔓延无边。
握着她的那双手松开了,接着就是掀开被子下床的声音,水声清响,倒满杯子,很快被送到了她的手上。
缓解了舌苔的干涸,她觉得舒心许多,“再来一杯。”
黑暗中两人默契的交接了一下杯子。
等着折腾完,这才重新躺下。
“明日你不需要早起请安,何时想起了再起。”定远王府没有长辈,她的身份自然不要顾忌谁。
“好。”
应完这句话,她合上眼,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只是天一亮她就醒了。
天色灰沉朦胧,屋外还是静悄悄的。
下人得了交待没人敢打扰,都在默不作声的做着自己的事。
她从里侧睡到了床外面的地方,身下还压着一床锦被,这个位置昨夜是躺着人的,只不过这下被她占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下人进来伺候她洗漱,等一切都打理完,窈绮同她说:“驸马在正堂等您用膳。”
她还未好好看过这座宅子,从这到正堂要穿过两条回廊,一道门。
到正堂的时候梁堰和的确在等她了,吃的是白粥,桌上添置了许多小菜,夫妻二人均是默不作声用膳。
梁堰和吃完,用下人递来的帕子擦了嘴,声音温和的开口:“这三日我有婚假,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他虽封王,在帝京城内却还挂了个虚职,平日经手处理的事情不多,却也不能日日在家。
13. 十三.
若是出游必定是定远王府暗卫跟随,如此少了泰安殿上的那位监视,的确能够让人舒心不少,恰今日春光明媚,她忍不住开口:“先去泛舟,再去聚宝楼吃茶点,下午游湖心亭,后夜登摘星楼看景,如何?”
梁堰和手指微动,欣然允了。
他抬头看向陈轻央,女子嫁为人妇如今梳了鬓,低头饮粥时露出的玉颈纤纤脆弱,细白柔和,肩背秀薄,乌瞳澄澈如坠了星子,同他说话时亦是神采飞扬。
恍似前日的病态皆一扫而空。
她的确是好看,五年前初见年纪虽小,却生的花容月貌,明眸皓齿,如今长开了却是如天工阁镇阁之宝内嵌的那颗明珠一般,璀璨夺目,叫人惊艳。
这般美人为妻,他的心中却没有过多欢喜,而是低头掩盖了自己眸中冷意,他们二人身份不同,也就注定不会走向同一条路。
在如何美貌,也不该是他心中所应惦记的。
夫妻一道出行,梁堰和俨然是体贴入微的丈夫,撑伞护在妻子身侧,就连牵着的手都没有一刻分离。
陈轻央多少有些不适,却想着他们是夫妻,亲近点也无妨。
那些守在定远王府门口的钉子在看到最后,纷纷散了不少,已经准备回去将这般情况汇报各主。
这仓促之下的婚事备受瞩目,所有人都在闻风而动。
亲手扶着妻子上了马车,揽玉朝他微不可查的点了一下头。
达成了想要的目的,梁堰和眼里的温情悉数散尽,若是能让定远王府门外的探子少一些,他不在乎日夜兼程演上一出。
陈轻央从未好好游玩过这些景,梁堰和愿意陪她,她自然是感激的。
且回去之后她还备下了一份礼,便算作这新婚的贺礼…
新婚夫妻各怀鬼胎,在外游玩一日。
从摘星楼下来时,定远王府的马车已经候在那了。
回家的一路上二人相顾无话,下车时却又是浓情的走在一处,默契成章。
等着进了院子才发现,院子中间站着个下人,身形瑟瑟,面色扑白,因着事先吩咐消息不能传出去,所以连他们在路上都没能收到消息。
陈轻央自然一眼认出来,这位是跟着她从宫中出来的下人,不同于窈绮是她带着贴身伺候的。
这人都不知道是哪塞进来的。
她眼里的惊讶恰到好处,粉唇微张不解的看着这一切。
梁堰和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亦是看了一眼管家。
管家左右看看,一句闲话也未多说,“这婢子下午的时候进了一次书房,起先老奴没在意,没想着傍晚的时候又进了一次。老奴跟进去,发现她鬼祟祟的找什么东西,这才把人带出来询问。”
梁堰和眼里闪过一丝轻诧,饶有兴致道:“怎的偷偷摸摸来,莫非我这府邸下有宝藏?”
陈轻央却抬头看向他,一时猜不透他这番话的意思。
他可不该是这个回答才是。
而那边的荷香早就吓傻了,‘扑通’跪在陈轻央面前,瑟瑟发抖的求救:“公主!公主!小的绝对没有背主之意,是您出门前交待让小的去驸马书房放一个礼物,说是要给驸马惊喜。小的是依命行事啊!”
梁堰和一笑,却笑意不达眼底:“这不是背主,是要咬主啊。”
管家连同身边的几个侍卫,全都嘴角轻抽,不知道自己主子现在要干嘛。
陈轻央微微红了眼睛,蹲下身同她讲话,伸手拂开了她额前乱糟糟的头发,扶着她的肩语气温和开口:“你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人,我自然不相信你会偷摸行事。”
荷香松了一口气,破涕为笑,感激道:“还请公主明察秋毫,还奴婢清白!”
陈轻央点头,轻轻叹气:“自然要查,毕竟我可没有吩咐你去过驸马书房。”
荷香惊愕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嘴唇哆嗦,在触及到那双漠然的眸子时。
一瞬间好像一切都明白了。
陈轻央错开视线,起身同梁堰和说:“王爷去搜一下书房罢,这丫鬟口口声声说奉我的命令行事,那想来书房是藏东西了,便去寻寻看吧。若不自证清白,这该自省的人便成我了。”
她今日一直与他在外,就是想中途回来传这条命令都不可能。
摆在眼前的事实旁人自然也能想到。
所有人都在等着梁堰和的决定,在陈轻央坦荡的目光下,他点头允了:“那就带着这个丫鬟进去看看,她所谓的东西放在哪了。”
陈轻央嘴角依旧保持着笑弧,朝着书房的那扇门看去。
等了好一会,几个搜查的下人空着手出来,就连荷香也是一脸失魂落魄,事到如今她入了局,压根没有翻身的余地。
陈轻央轻颤的睫毛停了一瞬,“我本许你,在我身边伺候到年岁准你自由,你还同我说过家中为你订了夫婿,自由身时便归家结婚。如今,为何这样做?”
这话是她在问荷香。
荷香看着面前的这位主,浑身流窜的血液一瞬间冻到四肢百骸,她身躯僵硬到连牙关都忍不住打颤。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想不通。
然而这与她所见、所识的六公主,岂是一人!
荷香咬着牙说话:“是奴婢鬼迷心窍,起了背主之心。”
陈轻央的脸色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语气伤心,正如被忠仆背叛的主子一般,“为何背主,指示你的人是谁?”
“公主殿下挡了旁人的路,”荷香说话时,还是止不住在抖,却依旧将话说了下来,“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稳,若是离间成功,旁人才有机会。”
她话音一落,一柄冰冷长剑横在了她的颈间,顷刻,丝丝献血渗了出来。
“这倒是有趣的想法。”
荷香怕死了,怕的闭上眼睛,还在止不住发抖。
可她一个也不敢说,说的越多,她死的越惨。
陈轻央抿了抿唇,神色复杂的看着荷香,她本也不指望这人能把身后的人咬出来。
如今够了。
荷香面如死灰,被压了下去。
院子里的下人也散了。
如今便剩他二人,陈轻央率先开口,语气轻柔:“今日之事,是我御下不严,叫人钻了空子。”
梁堰和伸手环过她纤秀的肩,揽在怀里,埋俯在她颈间的声音又低又沉,“府上明日会送来一些人,若是有你看上的便留下。”
看不清彼此的神色,陈轻央覆上他的腰,下颌垫在了他宽厚的肩上,与他颈项相交,嗓声轻到微不可闻:“好。”
晕黄的灯渐开,落在两人身上,四下静静悄悄,好半响无人开口说话。
……
陈轻央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一旁的窈绮忍不住道:“驸马今日不留夜吗?”
已经很晚了,梁堰和却去了书房。
她无所谓的摆手,伸手揉了揉眉心,若是梁堰和还在夜里只会更加心力交瘁。
今晚这一出戏,只怕不用一柱香便会传进宫,她不知晓荷香身后之人,用她开刀也不过是临时起意。
明日入宫,想到这她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
屋里的灯盏微弱,明灭跳跃,他的瞳孔映簇着火苗,浅浅熄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在案面,就在门被重新推开,继而关上之后,严丝合缝的不透风进来,屋内这才亮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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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堰和手中转着笔,双眼无神的落在一处,声音微倦:“说说。”
“今日没人回来过。”
这是今日当值的暗卫,专门守在王府小门,若是有人走了正门进来,阖府上下的人都会发现。
走小门不同,从院子里绕,极容易的避开旁人。
“知道了,”那只笔‘啪嗒’一声丢在了案上,滚向了砚台才止。
他料想过这桩婚事不会平静,却没想过事情来的这般快。
倒是比他想的快,一声极轻的笑荡开,他却也不知这桩婚事还能否撑到一年之期。
在书房坐了一柱香的时间,缓思心绪,他这才回了卧房,守夜的丫鬟见了她,微微瞪大眼睛,连忙福礼小声道:“驸马安。”
梁堰和点头,随后面无表情的朝着里面走去,掀开床前的帘帐,梁堰和手脚放轻的坐在了床边。
陈轻央睡在了他昨夜的位置上,一只手垂在了外面,身上盖着一条原本的被子,抱着他那床被子。
一张小脸有一半埋在了被子里面,看起来格外乖顺。
梁堰和将她的手臂放进被褥里,就起身离开了,他自然不可能将人叫醒,把位置让给他睡。
便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夜。
晨起梳洗,来的伺候的除了窈绮还换了一位婆子。
今日入宫,夫妻二人要同行。
从章重宫出来之后,便是去荣太妃的荣华殿,荣太妃算是梁堰和的长辈,按理也需去敬一杯茶。
荣太妃见儿孙有福,也心中欣慰,嘴里无外乎是叮嘱了一些话,便放二人离开。
出来便见云进安候在那。
看见他们,快步上前道:“问公主,驸马爷安。”
陈轻央眼睫微颤,袖子下的手情不自禁绞在了一起,“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云进安笑眼看了六公主一眼,点头,“正是,陛下还有些话微同公主交待,还请公主再去一次。”
梁堰和微侧目,“那我在宫门口等你。”
陈轻央背脊一僵,极轻的应了一声:“好。”
到了章重宫
华室寂静,龙纹雕阁富丽堂皇,见息间唯有间隔相等的落子声,龙涎香的味道蔓延在这间宫殿内的每个角落,矮桌上盘腿席坐的帝王,不让宫人打扰,便是云进安都只是站在殿外,老实安分的守候这扇门。
而里面乃是整个天启之内,九五至尊的帝王。
“见过父皇。”
她跪在地上,虽然极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着身子。
靖帝笑道,“你乃是公主,有何可惧?”
“儿臣知错,”公主轻声回道。
靖帝捏着一子落下,饶有兴致的招手,“来下一局。”
陈轻央咬着下唇,目光惶惶的过去。
她的棋术算不上高明,也只供消磨时间,此刻那就是献丑。
“怎变得畏首畏尾的?”靖帝抬眸扫了她一眼,语气不乐意。
“昨日没休息好,此刻应当是疲懒了,还望父皇宽恕,”陈轻央如实说道。
话虽如此,这天子脚下的一切,却如何能避开帝王耳目。
靖帝面色不详,一子拦截了对方所有退路,“下面的人伺候不周到,那就换了,正好这宫内有闲人,你便一起带回去。你乃是朕的公主,自然要养尊处优娇惯。”
陈轻央几乎快把牙给咬碎了,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好不容易将身边的眼线换走,没想到却又换了新的进来。
且这些人难以推诿,莫不是她正要一辈子都受这控制不成。
她低头谢恩的同时,眼底的讽刺几乎占据了一切。
14. 十四.
云进安领着两名宫女走进来。
一人背着一个包裹,穿着简单干净的衣裳。
左边的姑娘如花似玉,生得娇美,名唤落玉,右边的那位眉宇清冷,名唤灵之,皆是长相不俗。
皇帝不会给驸马纳妾打皇家脸面,却从宫中赏了人出去,这是明目张胆的将眼线塞进了定远王府。
那二人都是被提前教导过的,到了跟前齐齐向陈轻央行礼,“见过六公主。”
陈轻央上下打量二人,眼底划过一抹幽暗,便是规矩、长相都好,也不知选这二人的人是存了个什么心思。
她不免要在靖帝面前表明立场,少不得说几句话,“既然随我出宫,日后便要照定远王府规矩行事,不可行差踏错,疲懒无主。”
“是。”
耽搁数时才从宫门出来。
揽玉等候在那,在看到陈轻央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时,目露愕然。
他寻到陈轻央身侧,先是解释了梁堰和有要事离开,随后不着痕迹的问道:“殿下身后这二位是?”
“宫内赏下的。”
撂下这句话,陈轻央上了马车,也不在去管外头的事。
揽玉看了一眼两个年轻貌美的侍女,心中发苦,任是谁见了都能看出这二人心思不纯,若是放进王府,岂不同于引狼入室。
定远王府原先下人不多,关系也简单,如今这位主一来,硬生生的搅乱了王府宁静。
回到王府,消息已经先一步送回来了,窈绮迎上去,偷偷看了一眼紧跟其后的两名侍女,心中诧异,“殿下,这二人该如何放置?”
陈轻央舒展了双臂让窈绮为她更衣,垂着眼帘,轻声说道:“让那二人近身伺候,不必特别关照。”
纵使是下人,也是宫中出来的,难免会自诩不同。
窈绮替她选了一个头簪,低声劝道:“那二人没在公主近前伺候过,奴婢怕她们照顾不周。”
“若是伺候不好,这王府她二人尽早离开也好。”陈轻央喝了下人端来的燕窝,将新戴上的头簪取下,吩咐道:“我睡片刻,就让那二人在外守着好了。”
不消片刻,外面传来小小声声的交谈,距离隔得很远,只不过她门房的窗子未合拢,加上她听力极佳,是以那些话一字不漏,全听了去。
“六公主此举何意,既让我们贴身伺主,却连廊下都不让站。”
“不必放心上,你我且做好本分就行。”
“也是,毕竟你我二人都得了云总管交代,还有要事在身,的确不必为此事多心。”
“慎言……”
陈轻央听了好一阵,嘴角凝起一抹讽刺的笑,屋内一片寂静,屋外也渐渐沉默下来。
她紧绷的思绪终在这片刻得到了一息松怔。
她闭着眼不知躺了多久,甚至重新合上窗之后,还能清晰的听见窗台外走过的脚步声,就连一丁点细微的碰撞声都能让她头龇欲裂。
她握着手中的药囊,几乎是用了狠劲的捏紧,直到一双手沾染的满是药味,她才放置在口鼻处,沉溺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天色渐暗,那种昏聩感才消散,勉强让人提起精神。
窈绮进来点了灯,重新替她束发,“公主可要传膳?”
陈轻央摇头,轻声道:“王爷呢?”
窈绮不假思索的答:“驸马还在书房。”
除了新婚那夜二人宿在一张床上,次夜便是分着睡的了。
新婚那夜商量好的事,梁堰和应的快,如今叫她打破现状的速度也快。
说来在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反倒变成她才是先坏规矩的人。
“去将人请来,”陈轻央略一思忖道,“就说日后若都在府上便一同用膳。”
消息是让窈绮送去的,人却是在半个时辰之后来的,陈轻央未遣人去催,由着一桌子菜冷去,又加热。
灵之在心中暗暗将此事记下,云进安让她留意公主与驸马的起居,起先她只觉得奇怪,如今见了这般更为奇怪的相处方式,她不免就多了个心眼。
毕竟这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好似相敬之余还多了些客套。
她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眼面前新主的神色。
女子的面容依旧十分平静,并未因此感到不悦或是难堪,她的腰背细薄笔直,肩平颈正,却不紧绷。
那是受过良好教习而养出的仪态。
梁堰和进来后,高大的身影让这间内室瞬间逼仄,站着的下人不敢抬头,皆是动作有序的行礼,在场的唯有陈轻央没动。
他垂着眼,顺着视线看去能见到她白瓷般的脸,还有淡然的神情。
原以为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来,她该是会恼的,没想到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他的目光又从那两个面生的侍女脸上掠过,面色不变,却是周遭气势冷淡了不少。
落玉最先被吓到,背脊攀了阵阵冷意几乎要将她压垮。
灵之更为年长,勉强定住心神,此刻也不由得生了冷汗。
她心里不禁想,日后在这王府上的行事怕是会更加艰难。
一顿饭吃的格外漫长,复又热过的菜不如原先的好吃,清脆油亮的菜叶有了点蔫色,土豆丝也失去了口感,唯有一道豆腐羹她多吃了两口。
她放下餐筷的同时,梁堰和也停了手上的动作,他吃的不比她多,想来是菜的口感不好,叫人难以下咽。
也或是同她吃饭没什么食欲,她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日后这般叫人缺少食欲的事只多不少。
也只能让梁堰和担着了。
饭后桌上的残藉被撤下,梁堰和主动开口,打破了这沉默至冰点的氛围:“今日事发突然,去了一次西大营,没等你回来是我不好。”
“公事要紧,不过还是应当注意身体,”陈轻央温和的看着他,俨然是扮做鹣鲽情深的样子,那双眼里的柔光足以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夜里早些回房歇息。”
梁堰和黑眸沉沉,似乎已经看破了她所有的一切,低声应了一句:“听公主的。”
从屋内出来,梁堰和又恢复了以往的面色冷寂,在进入书房的前一刻,他下令吩咐道:“令暗卫监视未央院的一举一动。”
未央院是陈轻央住进来后更改的院名。
揽玉诧异道:“主子是怀疑公主?”
王府新来了两个人,是要监视起来,却不知为何连公主也要防着。
梁堰和抬起眼,紧绷的身形未有一丝松动,语气如常,却是如刀剐般的不近人情,
“是未央院的人,我皆不信。”
揽玉很难描述此刻的心境,他知晓那位公主与面前的主子有怎样的渊源。
也正因如此,原先那点被做胁迫的不满,在这番话后逐渐化作了点点滴滴的怜悯。
只不过这份怜悯很快就随之消散,公主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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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皇室中人,难不成还能帮着他们,对立皇室不成。
而这一切陈轻央皆不知晓,在擦发的时候,她同窈绮说:“明日去请季大夫过府,为我诊脉。”
窈绮手下的动作一顿,担忧道:“可是那药囊无味了?”
陈轻央点了点头,神情晦暗,原先只需要将药囊系在床头,如今就是垫在枕头下,都没什么作用了。
她依旧觉着头疼。
甚至屋外蝉鸣鸟叫的,都扰的她心烦。
让下人将窗子又封了一层,时辰不早却不见梁堰和身影,她也无心在等,熄了灯之后,连一点月光都透不进来,伸手是不见五指的黑。
饶是梁堰和的夜视能力再好,进入这漆黑内室也不免动作一滞。
他循着记忆走到床边,俯身摸着床沿,冰凉的被褥那是独属于他的位置,在往里进去,他的手指下意识一怔,条件反射的蜷了起来。
漫无边际的黑,密不透风的静,草药混杂的气味和匀细绵长的呼吸声,在这一刻无端敏感起来,如千层的浪。
层层叠叠。
他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非是身体有疾,只不过他们二人的身份横梁在那越不去那道坎,忍了许久,终是将那软若无骨的手臂移开。
待适应黑暗后,他看了一眼熟睡在侧的人轻叹一声。
她想嫁他,绝非出于情谊,既如此他也不介意与她合谋演下这出戏。
演一出新婚燕尔,恩爱有情的戏。
次日,清晨。
陈轻央起了个大早,身边的位置早就冷了,梁堰和不知道何时离开的。
她将横在两人中间的枕头移开,恢复原样之后叫了外头伺候的人进来。
灵之看了一眼床,心里虽然觉得古怪,面色依旧不显声色,昨日不是她守夜也不知道有没有动静。
不必和梁堰和共同用膳,陈轻央也松了一口气,没多久季敬殊就来了。
不在他那破落的小药房里面,他也难得换了件清楚雅致的衣裳,衬得他剑眉星目,身高欣瘦。
屏退众人,少了平日的寒暄,季敬殊问诊的过程很快,手指隔着一方帕子落诊,他的面色严肃不少。
陈轻央也看出他神情不对,不免好笑道:“怎的了这是,一脸苦丧相,我这好歹还是新婚不恭喜就算了,也笑笑吧。”
季敬殊先是道了声恭喜,随后笑着说:“倒是不知,几日不见你竟能将身子折损至这地步。”
“……”
陈轻央敛了笑意,在去冥山的路上,她催生过一次内力。
她体内有暗疾,攒了许久的内力只够一击既杀,一击不成便要最大限度的以求自保。
这也就是说,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她能催生内力的次数格外有限。
且要极大程度的保全自己,不能受伤,否则这些年的休养终将前功尽弃。
“写药单吧,一会我让人和你去取药。”
“好。”
送走季敬殊,暗卫也将消息送到了梁堰和面前。
“补药?”梁堰和呢喃的念出了单子上的两个字,神情又沉又冷。
暗卫回道:“查过了,药方没有问题,都是滋补气血的。”
梁堰和沉倦的捏了捏额角,挥手让人下去。
暗卫离开没多久,揽玉走了进来,他双手奉上了一封信,与此同时低冷的声音响起:“主子,楚姑娘回京了。”
15. 十五.
消息送抵王府时,马车已行驶一日。
楚玉婉身子孱弱,不宜舟车劳顿,是以这段路便走的格外漫长。
时至午夜,王府悄声静谧,梁堰和还未回来,原先的王府下人除了外院洒扫的一般轻易不进未央居。
所有人就像是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沉默的回避和这间居所的人有过多交流。
这却也正如陈轻央所愿。
陈轻央接过了灵之递来的一张纸,门窗之隔,月光莹莹映下,白纸黑字的轮廓倏尔就在眼下模糊起来。
她轻轻一笑,看了一眼这个叫灵之却寡言、年长的女子,态度自始至终都是淡的。
她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没有温度的弧,音色也是清泠泠的,“你便同云总管说,王府戒备森严,梁堰和亦对我多有设防,希望他能帮帮我。”
灵之弯下腰轻轻应,“公主要奴婢怎么做?”
话落,她复又抬眸凝看向女子的面容,只不过也只敢仓惶一眼,就又匆促低下了头,入眼是一截细白如玉的手腕,上面挂着一串剔透珠串,看不出水头,却也知道能戴在公主的腕上想来是质地极好,寻常人家在腕子上缠绕三圈已是刚好,偏生这截手腕绕了三圈之后,眼见显得更纤微了。
就像是能够一拧则断,脆弱易碎。
那抹失神很快被耳边清柔的嗓声打破,那番话如珠玉坠地,清晰无误的传进她的耳朵,她微微睁大眸子,没克制住眼底的怔愕,就这么直直将目光看了回去。
“如何?此话能传?”陈轻央收拢衣袖,同时也遮掩住了那截皓腕,与她相撞的目光之下宛若汪洋,平静深邃。
明明是自下而上的目光与之对视,却压的灵之喘不过气来。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点头,声音颤颤的说:“能、能的!”
与此同时也为自己先前荒谬的想法发笑,贵为公主又怎会脆弱不堪!
灵之行事能力不弱,不动声色就把陈轻央要传的话送出去。
次日一早,小厨的人进进出出送了几道小膳,其中味道最好的便是蛋羹,汤汁浇灌的味道极其鲜美,陈轻央放下汤匙,凝睇许久,终是吩咐道:“再去准备一碗蛋羹,用食盒装来。”
下人纷纷亮起眼,却不敢有过多的交头接耳,连忙下去做事。
灵之见了悄无声息的退下,心中始终惴惴不安,却摸索不出头绪。
陈轻央提着食盒去了书房,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一整面书墙,有占据一半的野史杂谈,书案两侧放着触手可及的文书,许是今日要批阅的公文。
目光落回那些包揽山川明湖的鬼怪传说,一看便让人挪不开眼,陈轻央从未看过此类书籍,更不解那些离经叛道的传闻。
少时她也顽劣过,终究是败在了那绝对滔天的权势下面,宫禁之深她被靖帝打磨成一只完美的工具,更不容许她生出不如他心意的想法。
久而久之连她都快要忘了,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
眼底的那一丝迷惘被深深放大,直到掌心一空,她眸底仍残留着一抹惊惧。
陈轻央撞入那双极其淡漠的双眼里,神思一怔,莫名的有些心脏发紧。
“来这里,为何不先遣人通传?”
声音如磁,不厚而清,能一瞬间令人魂归清醒。
与此同时她的胳膊被轻轻握住,几乎是不容置喙的带着她离开了书房里间,甚至隔绝了她目之所及的一切。
他在提防她。
心中有了这个想法后,她轻轻低下头没再去探究里面的一切,也止住了她方才想要脱口而出的话。
食盒被放置在圆桌上,盖子揭开,蒸腾的热气一涌而出,她下意识收回指尖,先解释了方才的问题:“今日的早膳不错,便想送来给你尝尝,一时之间忘了通传是我不对。”
说着,她已经从食盒内取出了那碗蛋羹,摆在桌上,鲜美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递上了汤匙,轻轻笑道:“尝尝?”
梁堰和坐在她的身侧,像以往一般静静用膳。
两人之间沉默无话,最终汤匙盛满蛋羹还未靠近嘴边,凌乱的脚步声接踵而来,她听力好,梁堰和尤在她之上自然是听见了,果然不出片刻,三名身穿不同服饰的侍卫走了进来。
陈轻央听闻过侍卫等级的划分,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她定睛看了许久。
梁堰和对楚玉婉的确是上心。
“回禀主上,楚小姐在回程的路上不见了。”
陈轻央含了一口冰冷的茶,生涩难掩,措不及防对上梁堰和的视线,那双眸子平静的淡漠异常,不曾开口说话,却仿佛能够看穿她的灵魂。
陈轻央呼吸一紧,强压之下险些令人喘不过气。
“继续加派人手找!”
她只感觉耳膜鼓动,身边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他目光微冷,朝她看去,不偏不倚,几乎是在同时吩咐道:“送公主离开书房。”
陈轻央忍不住掐紧手心,咬着牙,心下一沉。
“王爷放心,书房不会少了一砖一瓦,这门我会自己离开。”陈轻央说完这话,扶着桌子起身,视线扫过冷却的食物时,她轻轻动了动手,随着瓷碗碎在地上,她声音淡淡道:“既然没人吃,不如便丢了。”
梁堰和微有错愕,望向她,轻轻颔首,说了一句:“随你。”
书房转瞬就只留她一个,她蹲下身子去捡碎瓷片,手指倏然被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她面无表情的对着虚无之中的空气说道:“去给我拿止血的纱布。”
窗外立即翻身而进一个躲在暗处的侍卫,陈轻央记得不差,这是方才那三人中的一个,想来是留下看顾她的。
侍卫看着她指尖一长串的血珠落下,连忙去请大夫找药。
暗处最后一双眼睛消失,她挺直的背脊一松,垂着眼帘,捂住受伤的手指,向着那处禁地走近。
回到未央居,涓涓流血的手被简单上了药,窈绮几乎是看了一眼就气急红了眼,“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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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么大胆,竟敢伤了殿下!”
包裹住的伤口几乎察觉不出痛意,那么深极有可能会留疤。
陈轻央说:“楚玉婉不见了。”
窈绮动作一顿,神色懵懂。
她的这番话是说给灵之听的。
灵之轻蹙眉,落在她受伤的手上,似乎对于这个方法极其不赞成,公主地位尊贵,为何要这般牺牲自己。
……
山峦叠嶂,重影映翠。
蜿蜒绵长的道路了无人烟,盘踞在群山万壑之间,冥山入京,这是必经之地,却也是众多大道之中最不起眼的一道。
马蹄声由远及近,数匹快马以为首之人做主,带着群山鼓动之势,浩荡来袭。
梁堰和望向前方,目光穿过未散的薄雾,落在那个潦草的客栈上,深邃幽长,犹如未出鞘的利刃,是无形的、强势的压迫。
客栈被团团包围,守店的夫妻被请去了门外,梁堰和一出现,所有侍卫连同暗卫,自发的跟随身侧,或是在一旁回禀情况。
回京的马车行路不快,昨日夜里到此,今早便能入城,也真是今早整装时他们发现楚玉婉不见了。
因是女子,一众侍卫都只是在门外过夜,夜里轮番值守,不见可疑人员,门窗也没有撬动的痕迹,这人便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揽玉推了推这吱呀作响的窗,摇头,“没有丝毫痕迹,若是真被人带走了,暗卫不可能毫无察觉。”
梁堰和望向那间被翻找了数次的卧房,薄唇微启,声音平淡道:“接着找,将整间客栈翻过来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
“是!”
陈轻央重新将受伤的手上了药,触目惊心的血痂有些骇人,她将哭哭啼啼的窈绮支走,身边只留下一个灵之。
灵之问道:“公主的伤可要紧?”
陈轻央看向她,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平淡赘述道:“陛下交待的事我既已完成,余下的便不归我管了。”
灵之呼吸一紧,几乎是发不出声的应了一句。
“这些人分散在北边各处,云骑之中各有一席之地,名单我便交予你了。”陈轻央说着,将一份信纸放在了灵之怀中,她抬起手动作极轻的替她抚平衣领上的褶皱,对上那双眼睛,她轻声道:“王府戒备森严,后门略松懈,你可以从那走,切忌万事小心。”
灵之扯起嘴角,应得浑浑噩噩,行了一礼便立马仓惶离开。
去往后门的一条路的确人烟稀少,走的格外顺遂。
从后门出来是一条窄巷,恰好可供两人并肩行走。
她低着头走路,走的快了也没注意到自己迎面撞上的人,那是一个肮脏的乞丐,头发乱糟糟的,一双眼睛盖在杂草一样的头发下面,浑浊厚重,他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臭味。
灵之瞪了他一眼,心中厌恶,却没敢多留下争论,立马匆匆离开。
乞丐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挺直佝偻的背,撕碎了手中信纸,扬手扔进一旁的水沟之中。
16. 十六.
这条巷子她来过两次,右侧有两座宅邸,邻着左边有一个条狭长甬道,青苔瓦砖,巷子少有人走过很是寂静,未至午时,泛金的颜色铺盖而至,她福至心灵抬眼去看飞檐翘角,层层斗拱。
心中渐渐拧起一股不安,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她的袖子竟然裂了一道口子。
灵之一脸的茫然,心里念头急转,顷刻间额头布满一片虚汗,那不远的地方,近在咫尺的门她一步也跨不进去。
她慌张又震惊的站在原地。
信纸不见了……
不对!乞丐!
方才撞她的那个乞丐有问题!
灵之浅浅呼出一口气,来不及思考过多细节,退走几步,飞快的转身。
名单一事,是宫中指派。
绝不能在她这漏了风声!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后半程几乎是跑了起来,她低着头前行,慌乱中只余下她急促的呼吸声,在推开王府那扇后门之后,她甚至没有做出别的动作,一柄长剑就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战场上见过血的冷兵器,森凉是浸入骨子里的。
灵之脚步一顿,身子剧烈发颤,牙关轻启,上下一碰说不出一句整话。
随后,她被带到了一个废院里面,不同于王府的绣闼雕甍,这里窗纸破损,飘枝挂落,井枯结网,让人难以想象。
今日怕是不见得能活着走出这里,脑海里忽闪而过的念头让她面白如纸。
“姑姑今日出府去了哪?”头顶的声音响起,是定远王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侍卫。
灵之抬头,睫毛轻轻打颤,没看清说话的人,反而看到了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背逆着光,瞧不出他的神情,依稀能看清他崖岸清隽的容颜,便是没有只言片语却也知道那定然极冷,说话的揽玉此刻也就站在他身侧。
她打了个寒颤瞳孔猛缩,此刻定远王不应远在城外吗?
为何他还会出现在这!
灵之心里面早就一片慌乱,想不通事情怎会这样,她硬着头皮回话:“去了……东琉街。”
“做什么?”
“为殿下买善草糕。”
“东西呢?”
“没……没买着……”
梁堰和像是听到什么极为有趣的话,意味深长的薄唇轻翘,
“本王从东琉街打马归来,那草饼铺子出了不少新口味,善草糕积在那,你却买不着?”
灵之冷汗涔涔,小脸煞白,“许是奴婢记错了,去的时候人有些多这才没买着。”
见她这模样,梁堰和轻哂一声,没了兴致,“嘴里没一句实话的东西,拖下去吧。”
……
未央居里面,窈绮将小别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陈轻央。
灵之被带走后就没了消息,不知是死是活。
陈轻央拨了拨茶盖,水滴溅落在桌面上,她说话的声音连同手上的动作一般都是轻的,带着温和笑意的目光却是停在了落玉身上,“这里是定远王府,若是行差踏错犯了祝自己忌讳,便是我身为公主也护不下,你且记着?”
“回公主的话,奴婢谨记。”
落玉煞白一张脸,神经绷成一条线,心里面俨然是怕了。
明明那定远王先前来的时候问起灵之怎不在还温和谈笑,怎的下一刻就能要了一条人命去。
一件小事就把人吓成这样,陈轻央没在说话,真的懂还是装着懂,都不重要。
先前发落过一个,这次又舍了灵之,她应当想着是如何同宫内交代了。
没多久梁堰和过来,天气溽热,他却板正规矩的穿着一身缕金双飞燕云锦衫,轩然霞举,在他身后跟着揽玉,还有几个陌生面孔的黑衫侍卫,那些人没进院子,走到门口就站住了。
陈轻央走出屋子,轻轻瞥去一眼,手指轻捻,他这是要秋后算账?
下人皆被遣出,院子瞬间清空,梁堰和深邃的双眸从她身上扫过,紧接着那道欣长魄人的身影罩过来,未曾言语而是拉着她的手腕,带着人往屋子里走。
“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陈轻央还没做出反应,跌跌撞撞的被拉着朝里走,她虽会武功,却不曾在人前展示,被人一拉就只能顺着往前走,手腕的皮肤娇气的很,用了些力就会留下痕迹,虽说不是很疼,但是这般拖拽她压根走不好路。
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手腕上的桎梏松开,她整个人也跌坐在椅子上。
臀骨砸的有些疼,她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似没想到他竟气的这般狠。
她用另一只手给他倒了一杯桌上的冷水,深吸了一口气,笑容勉强:“还请王爷听我解释。”
梁堰和凝她一眼,面上的神色终有了些变化,却是在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弯腰低声嘲讽地问:“你今日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轻央有些不太自在的转开目光,轻声道:“我绝非有害人之心,若不故意演这出戏我难以取信宫中,到时恐怕就不止是派一个灵之来了,横竖这偌大的王府皆在您的掌控之下,也当是为您清扫府上暗桩了。您说何乐而不为呢?”
“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若我没能赶回来呢?”
梁堰和很是好奇,若今日耽搁了,她这出戏要如何收场。
四目相接,屋子死寂一瞬。
陈轻央放在腿上的手微微一握,后知后觉的酸麻感让她整条手臂都有些不适,她依旧是面色如常,迎着男人如刀子一般的眼神,心下有些仿徨的说:“赶的回来的,为取信宫中绑走楚姑娘是我提议,在暗中将她提前救出送还给王爷,耽搁不了的。”
她算准了所有时间,楚玉婉不会有事,他自然也能察觉不对,提早赶回来。
梁堰和是天启以北令人闻风丧胆的十殿阎罗,有他在能掌千军,镇北境,就算他是只身入京,在没有绝对把握之下,靖帝都不敢贸然动他,风尖浪口之上,也比她在悬崖料峭旁来的安全。
梁堰和冷笑道:“你乃帝王之女,宫中公主,不想着依宫中之令行事,难不成你还要为我办事不成?”
那抹掠起的讽刺,几乎能将人顷刻磨灭。
陈轻央的视线与他交汇,鸦羽轻轻颤动,那双眼是黑白澄澈的清明,
“你既娶我,自然也懂我在宫中处境。我生母卑贱,皇后不满我已久,我自幼在冷宫长大,太后薨世我被送走就是几年。回宫之后更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若不是三皇兄暗中关照怕就是有朝一日死在澹台殿内都不足为奇,宫中这般待我,我还要为其谋事岂不是傻的?”
她说完这番话,心里头反而平静不少,声音也多了些温度,“我无意对你不利,然我背靠宫中,却又不得不取信宫中,好叫帝后心安,叫他们知晓我还是那乖顺的掌中雀。而我所做不过只求左右平衡,保全一命而已。日后若是宫中有令,我也会提前告知与你,想出制衡之法,望你信我。”
“你这般章法行事,实在是叫我难以信你,”梁堰和毫不留情堵了她的话,目光渐渐凝在一处,眸色一片深霾,“况且,我怎么不会想这一切都是你故意让我放松警惕所捏造的说辞呢?”
陈轻央微愣,随即自嘲一笑,声音平添几分涩意也少了一些温度,“我初见你时亦没好到哪里去,犯不着捏造这些事来骗你。”
梁堰和的眸光沉了沉,在听完这番话后,心里那股火瞬息被浇灭一半,他在她对面坐下,此刻他已渐渐冷静。
陈轻央见了神色松怔,果真是少时情意,牵动人心。
他的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也在思索其中的可取之处,他二人成婚本就是合作,如今将筹码搭上,不过是将利益捆的更牢固一些。
“合作一事我会考虑,只不过你这般行事下不为例。”
陈轻央拧了眉,知道他还在因楚玉婉一事心生芥蒂,遂也不想多说什么,她已经解释完了,信不信由他,最后她缓缓开口说道:“我是不会害你。”
……
次日,宫中宣召,天色渐开,日光透过云层渡下一层金幕,彼时之间华光漫天。
挂着定远王府牌字样的马车行至宫门,早有内侍候着,伺候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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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上了一顶小轿,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到最近的内门。
再由云进安亲自领着,直入章重宫。
走在路上老太监的步子迈得不大,速度却是很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隐约见着高大俨然的宫墙一角。
陈轻央仰起头见了宫殿叠鸾,章台映瓦,她却突然慢下脚步,云进安也适时停了一步,然而也就是顿了片刻。
他需先一步入内通禀,在经过陈轻央时他还是好意提点了一句:“上回的事情,公主殿下需好好解释一番。”
陈轻央温声道:“多谢公公提点。”
“儿臣给父皇请安。”
陈轻央进殿便跪,反倒叫人不好发作。
殿内的配香不知熏了多久,令人有些脑胀昏沉。
大殿安静,玉璧灯景嵌在椅案之后,两侧是珍玉随石为帘,靖帝阖目,手指压在太阳穴两侧,置若罔闻。
帝王不语,陈轻央跪在大殿正中,眼泪倏地便落了下来,声音盈盈,是说不尽的委屈:“儿臣此番办事不力,还望父皇恕罪。”
靖帝终是睁眼看她,然也只是轻轻一瞥,就愣住了。
他这个‘女儿’可是从来不会哭的。
陈轻央说着,从无声的落泪到染上三分哭腔,“是儿臣无用,低估了定远王,原先想着将事情计划的好,却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话音一落,在一旁奉墨的云进安冒了一身冷汗,要说计划出了纰漏,那不是明里暗里说是派去冥山的人失了手。
这亲自去动手的,乃是陛下近前之人。皇城司掌宫禁宿卫,五军兵马,刺探监察,指挥使薛奉声得圣宠长盛,遇事直禀圣听,执令可出入宫中,与皇骑射博弈,权柄不俗。
六公主这是活腻了吗!
竟去攀扯那鬼罗刹!
靖帝闻言也眸色微恙,皇城司乃他直属,他自然是信得。他任由殿下之人哭,漫不经心一指面前如雪片般的折子,
“你可知这些折子中,有多少是内阁呈上来的,又有多少是皇城司呈上来的?”
陈轻央面露难色,“儿臣不敢妄言。”
靖帝缓缓坐直身子,目光落在那玉石为帘之后的舆图上,位高者算计人心,永远是走一步算十步。
璧影重重,声音渐远,在低头去看殿下之人那张脸让他有顷刻恍惚,似在看她,又似在透过这张皮囊看向已经久远的记忆。
“不懂就不懂吧,先起来说话,何时学了你九妹妹的性子遇事哭哭啼啼。”
全然未提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好似真就只是帝王临时起意的问话。
陈轻央站起身,脸上犹挂着泪痕,单纯无辜的模样显得淋漓尽致,说话间委屈自责:“儿臣先前妄言,也只知自己心思浅薄却妄比天高,自认为能掌握一切,没料想还是不抵旁人分毫,只怕儿臣无时无刻都在定远王府受着监视。”
靖帝深色幽邃,轻呵了一声,“你如今倒是变了。”
陈轻央低头,“儿臣还是父皇的女儿。”
“是啊,你母亲给朕生了个好女儿,”靖帝眸光沉沉,面色喜怒难辨,“梁堰和身边连皇城司的人都轻易接触不到,这人既然是你选择要嫁的,你且自顾在他身边保命就是了。”
“儿臣记下了。”
“好了,无事便先回去吧,今后也别去招惹那梁堰和,”靖帝语重心长的道明,末了,又想起了一些事叮嘱她说,“你此番出计挟持那梁堰和的妹妹,倒是胆子不小,可记着拾干净手脚,莫添话柄。”
陈轻央听了面上不显,心里却掠起一阵嘲讽,这字里行间的威胁还真是一如既往。
她屈身行礼时眸色无异,经年下来,她了解这位王座宝殿上的人,胜过了解她自己。
她的身份地位都是靖帝给的,嫁入定远王府,与梁堰和不睦,最叫靖帝放心。
倘若她有了私心,妄图脱离囚笼,靖帝也能一手将她摧毁。
木秀起于林,风必摧之。
靖帝敲打她不敢。
可她偏偏就要背道而驰,与之相博。
17. 十七.
等人一走,云进安将新煮好的茶端了上来。莹白映月盏中茶色鲜浓,香满浓郁。
靖帝尝了一口,眉目舒缓,靠在上座椅任由云进安替他揉头。
过了半响,他问向侍奉身后的云进安,“薛奉声这两日在做什么?”
云进安跟在靖帝身边数十年,早就练就了一颗狐狸心,结合前后也能揣测个近九成对,他不敢耽搁地忙回道:“薛大人这几日在皇城司当值,可要奴才去唤?”
“算了,”靖帝摆了摆手,笑着说:“今日六公主的话不可外传,她倒是胆大包天,连薛奉声都敢拉下水。”
云进安也附和着笑了笑:“六公主毕竟是在深宫养大的,在如何有手段多是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于这些朝廷之事不懂想来也正常。”
靖帝听了这番话,心里妥帖舒坦。
是啊,这爪牙磨的在锋利,长在女人身上都不过是挠人痒痒。
无关紧要。
……
陈轻央既然入宫,免不了要去给皇后请安。
入了元华宫,她只听到一声熟悉的嗓声,在抬头去看,余光只见半抹衣角。
皇后犯了头疾不宜见风,连人都没请进内殿,陈轻央隔着一扇屏风,站在外面回了皇后几句问话就告辞离开了,走出元华宫一个小内侍追来叫住了她。
“六公主且慢。”
陈轻央停下脚步,就见小内侍身后还跟着个青年缓步而来,细瞧了发现他今日倒是扮相俊逸,修眉长目,玉冠束发嵌了枚精致的锦鲤暗纹印,腰间坠了个价值千金的美玉,又铃铃铛铛的系着一串衫红东珠,走起路来佩环齐鸣,袍带轻扬,如铺成景致。
她站在原地看着走近的人,先问了一句:“何事?”
小内侍擦擦额头不存在的汗,连忙行了个礼道:“给六公主请安,回六公主的话,四皇子说侯二公子寻不到出宫的路,烦您出宫顺路捎着二公子一道。”
四皇子是中宫嫡子,平日与她素无交集,且他这人专横跋扈,满脑子草料废物,要说是以他的脑子开口让她送侯洋倒还是有几分可信。
陈轻央蹙眉,倒也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小内侍退下,她领着侯洋出去就就是。
等人一走,她有些奇怪的问侯洋:“侯二公子这是第一次进宫吗?”
忠元侯品爵不低,侯洋作为侯爷的儿子怎可能当真没入过宫门,还叫四皇子找了个这么拙劣的借口。
侯洋挑眉道:“我娘死后,就没人领我入宫过,少时的记忆有些浅了。”
陈轻央抿唇,有些歉意的点了点头。
二人走着,侯洋又问了些陈轻央近况,见她面色不好,便问的细节了一些,“你成婚后我还未恭喜你。他待你如何?”
侯洋是为数不多知晓她过往的人,宫内耳目多,她也不好说的太多。
“自然是好的,”陈轻央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
“看样子是不好了,那他可知你的心思?”侯洋问。
陈轻央摇了摇头,她几次都表现的心思城府,依他的心思只会觉得宫中那些处事风格浸淫她颇深,恐怕先前那点相处的情分也早就耗的差不多了。
况且他也从未喜欢过她。
宫禁之内不宜说的太多,二人说了两句,便一路沉默的朝外走去。
定远王府的马车没走,梁堰和留下的近卫训练有素,见她和侯洋出来,不多瞧一眼,也不曾多问一句,而是沉默的将马车上的阶梯放下。
侯洋见状微微眯了眼,他施了一礼向陈轻央告辞,又在起身时低语,“袁兆安的母亲昨日病危,府上管家半夜执宫牌叩了太医院的门,袁府闭门谢客,估摸着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陈轻央不动声色听完上了马车,最后回头一眼朝着那浩荡的巍峨宫墙看去,心中一番斟酌,已然有了思量。
袁兆安是两江总督,更有“东南半壁,一柱擎天”之称。他握着江南、江西两路水上要塞,山高皇帝远,与梁堰和一南一北,制霸水陆。
袁兆安生母一死,他势必举家回京吊唁,旁人不知这两江总督的位置袁兆安是怎么坐上的,她却知道。
马车里坐着人嘴角浮起了一抹极轻的笑意,秀然天成的眼尾掩没在浓睫之下,幽深晦暗,她来回反复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如凝如脂,轻易不见刀光血影。
她要做的事,就是反掌之间也能扭转乾坤,为己所用。
……
六月六日这天,袁老夫人去世。
有一个两江总督的儿子,进出袁府大门的人就没有停下来过,不为奔丧,也为访客名单上记自己一笔。
袁家人是在午时到的,不是公务述职,入宫请安可酌情延缓。一路赶来都是快马驾车,风尘仆仆,从收到消息开始上路,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袁兆安从入门便跪,铁骨铮铮的男儿眼眶发红,行到灵柩之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从他们到了之后,这原先的绵绵细雨瞬间变成瓢泼大雨,雨丝如幕,隔着距离已经能隐约模糊人影了,苍穹撕裂,清水倒灌,一遍一遍洗刷着这富贵遍地的上京城。
这一夜注定不得安宁,瓢泼大雨之下,处处透露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陈轻央在这大雨夜惊醒,一颗心跳的格外快,夜色森然,她转头去看枕边人,这一看不由得入了神,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想着即将发生的事,思绪纷乱,睡的也不甚安稳。
……
城南的集市每天都络绎不绝,就算是下雨天也不例外,登记的商贩已经是长龙之列。
人群里不时有交谈声传出,
“方才你可是从望武坡那走来?”
黑瘦子接了话茬说,“今儿个没有,雨下的太大了,那坡陡,都说了十年八年要修路也不见朝廷动工,铜钱蹦子都没见影,走屁的走…”
“那你幸运,老子今天被那条路给吓死了,不知道是不是昨儿个雨大,山体冲了一半下来,路面上冲了几十个棺材巷子。天半亮不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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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把我给吓死!”
“我也听说了,还是上好的棺木,之前也没听说有人在那落坟啊!”
“对对对!那地谁有病谁去建坟。”
黑瘦子听了云里雾里,还没搞清楚什么事下一个就轮到他登记了。
等着在想找个人一问究竟,入了城各自去寻事做,很快原先说话那些人再也寻不见踪迹了。
大雨冲垮山坡,将道路封死,恰好这条路下去连接着几个大县,周围村子无数。
冲了一地棺椁的事情本身不是什么重要的,偏偏这附近最大的一个县城往返京城这是必经之路,为了清理路障,就有人组织合力去抬那一箱箱棺木。扁担挑断不说,桐油浸泡的棺椁坚韧异常,就算金铸银造,玉器填满也绝不会这么重。
终于有个胆子大的,一抡锤子砸下去,露出内胆寒意争鸣,银光铁器,一锤子砸出铸器司两个月的成果,众人哗然,这件事终究纸包不住火,立刻被抖落出来,摆在了帝王眼前。
彼时,泰安殿灯火通明,京兆尹跪在殿堂正中兢兢战战回话,削铁如泥的长剑、长矛、数百架机弩、拼云梯……
这是要做什么?!
藏在天子近前,断了拱卫京师要塞之地,这是要造反啊!
陈清裕来的稍迟,行礼之后站在几个绯红朝服的人之后。
前有内阁辅臣四人,大理寺卿在侧,并六部尚书从旁。
陈清裕这段时间忙着和叱西王陈玄轶斗法,陈玄轶收复河西走廊,清了那一代前朝留下的暨安王余孽,他在那经营多年,河西走廊又奉为地理交通关键枢纽,连接西域众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年下去河西走廊由中央控制,却也在暗里不知渗透了他多少亲信。
如此,他只能另辟蹊径,渠洲涝灾百姓流离失所他来平,鄞州粮仓出事他来断;整顿肃军,分管军机的都督佥事他来担,得罪了一众干将,五军都督府直属拱卫京师,他握在手里的也算是有了几分实权。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蟠龙之争,从来就没有太平过。
他站姿清隽挺拔,面色淡然,一手负后,一手微抬,但若是仔细看着他的眼便会发觉其中深藏的凌厉。
这时,殿外又进来一人,俊朗高大,步伐沉稳,还带着几分儒雅之意,这份儒雅甚至模糊了他浑身肃杀的冷意,他的出现让这大殿之上的气氛瞬间如满弓拉弦,一片紧绷。
陈清裕瞳孔微缩,这人便是皇城司指挥使,薛奉声!
他将手中得来的情报双手呈上,金丝楠木的盒子里装着皇城司最新情报。
谁的名字在上面,谁死!
……
翌日,浮光跃金。
朝堂之上关于那一棺材冷兵器的事宜,全权交于皇城司。
陈轻央醒后,没多久就有下人通传,楚玉婉来了。
自冥山一事后,她还未见过楚玉婉,原先她于情于理该去问候一番,耽搁下不少时间,如今人来了也是正好,便让人将其领进来。
18. 十八.
楚玉婉是被仆婢搀着走进来的,玉净纤纤,羸弱单薄,撇开下人的搀扶,她朝向陈轻央轻语一礼:“玉婉见过六公主,给六公主请安。玉婉本该前几日便来请安,奈何身骨不济是以耽搁了些时日,还望六公主恕罪。”
陈轻央笑道:“本就不是外人,何需这般见怪。楚姑娘坐下说话吧。”
陈轻央见她面色苍白,又想起她日日进药,茶性相冲,便叫人去端了一碗甜水来。
糖丝如蜜,化在嘴里口舌甘甜,她放下碗盏,笑语吟吟的说:“没曾想自小茶楼初见,时至今日,会与六公主有这般深的机缘。”
陈轻央听她这般语焉不详,不由得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等着接下去的话。
楚玉婉仓促的转开眼,翡水秋眸染了些紧张,长睫细颤,她心知此事妄言,却还是想说,“这满京上下,恐怕都未曾有人会想过,会是六公主嫁予王爷。”
陈轻央没想到她是来与自己说这个的,说一桩已是尘埃落定的婚事。
她垂目平静地说:“王爷请赐,圣上昭许。嫁了便是嫁了,与旁人何干?”
楚玉婉秀眉轻蹙,安静一歇,然后缓缓开口道:“可王爷终究不属于这上京城,梁家始终生长于北境,六公主身在其中那日后又当如何?毕竟制衡之术,始终难保长久。”
京畿重地,富贵遍地,权利漫天,却圈不住北境的雄鹰。
陈轻央神色怔瞬愕然,掩在袖下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轻颤,唇角上扬凝涩,随后又轻轻落了下来,似是没想到梁堰和当真信任楚家至极,竟是什么话都会提前互通,也难怪楚玉婉有这般同她说话的底气。
还真是,有恃无恐啊。
她情绪内敛的极快,目光转冷,那能洞察一切的锐利,如千斤重担压下,语气亦冷下三分,“楚姑娘,梁堰和是北境的镇魂钉,而北境是天启的北境。既为安国之石,他去留与否又有什么关系,究其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楚玉婉缓缓的捏紧袖中之手,苍白的面上扬起一抹笑:“楚家世代辅佐梁氏,玉婉不过是希望王爷安好。”
陈轻央眸色幽深的凝落在她的脸上,没放过她话语间的丝毫情绪波动,心中的嘲讽忍不住放大,好一个世代辅佐,她语气淡淡开口:
“你望王爷安好,我亦如此。就算这天当真要塌,也有享了数十年荣华富贵的人顶着,不会殃及无辜,也不会放过一个。”
陈轻央继续道:“楚姑娘不是入这上京城寻名医治病的吗?忧思过重,不免于病情无益。”
既敞开天窗,楚玉婉说话也直白了三分,只是问道:“方才所言,公主殿下当如何作保?北地无意蹚上京这趟浑水,王爷亦是如此。”
陈轻央淡淡道:“这不该是楚姑娘当问的,既为谋士,听令、出谋也就是了。今日这番话我便当不曾听过,出了这扇门,楚姑娘还是定远王府养病的小姐。我既然来了那这门楣,我与王爷自会一同撑起。”
楚玉婉这下彻底怔住了,面色急赤,须臾消退,最后弥留在脸颊上的是两抹浅淡的粉,看向陈轻央的目光中反而多了几分道不明的意味。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的走出未央居,这座宅邸她是熟识的,此刻却也走出了一些茫然。
就好似有什么坚守的东西,在某一刻被轰然击碎,落至荒芜。
直到遇见了梁堰和,这里有一颗巨大的榕树,根须粗壮需三人合抱,盛茂枝繁,湖岸侧垂柳植地,观景雅致。
屏退两侧仆从也是悄声静谧,无人敢发出声响扰主子议事。
“谁让你去见她的?”
梁堰和与她单独说话,神色看不出过多的情绪,熟识的人却是能品出端倪。
楚玉婉嘴角微扯,没有过多的辩解,这次的确是她一意孤行了,“此次是我莽撞了。”
梁堰和轻叹一声,“待事了后归北,这些便与我们无关了,你何必多此一举。大夫也说过,忧思过重于病情无益,别忘了你此番随我而来的目的。”
楚玉婉脸上那抹淡粉彻底消退,心中震荡,却也是在这一刻又幡然清醒过来,行了一礼,恭身退下。
……
六月九这日,袁府的雕梁梨花门被从里面打开了,宾客盈门。
定远王府的马车缀在最后,紫檀木做的车架,木料深紫,光面如缎,隐在权贵之间并不做显。
灵堂之上扎满了白幡,自生母去世,这位执掌两江的男人显见的面带悴色,只不过男人身姿依旧高大挺拔,气质温儒,彬彬有礼的同每一人见礼。
袁家从京城起势,迁居江南,独留一老夫人守镇上京宅邸,冷落寂寥,如今老人仙逝,子孙后代回来,竟是罕见的让这袁府门庭热闹起来。
也是在这时,门外管事匆忙来禀,声音骤然且突兀,扰断了灵柩前亲朋的低声绪论:
“定远王、六公主驾到——”
定远王的身份可谓是非比寻常,在他身后有北境的兵马拥趸,梁家世代积攒的功名声誉,还有此人的手段,以及那份密信下难以揣测的态度,都足矣令袁兆安对其慎之又慎。
讨好亲善的笑容,罕见地出现在了这个面容清矍执掌大权的男人身上,他眯了眯眼,面上挤出几道横褶,拱手道:
“与王爷久别重逢,不料是在袁某人的家事上。若是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梁堰和淡淡道:“家事要紧,袁大人先忙。”
袁兆安的这一态度全都落在了陈轻央眼里,她不动声色看向身旁的男人,神情在那刻晦暗了一瞬,空气中悬浮的浊物不知依附何处,弥漫的跌进眼中,和她幼年时千百次抬头所看到的场景一般,这一切却又在梁堰和看向她时归成一潭平静的水。
原来,她臆想的敌人也不是当真沉稳、坚不可摧。
她的目光一一掠过灵柩边跪着的孩童,袁兆安子嗣不丰,这里跪着的大多来自袁家二房。
目光最后落在了灵堂之上那一顶漆黑油亮的棺木上。她缓缓伸出手,想要将点燃的香放置在香炉内,紧接着一截碎掉的香屑就打在了她的手背上,莹白的手背很快烙了一记深灰印,没人看清袁兆安是何时出手的。
陈轻央没有避让,只是沉着的用指腹擦去那一条灰白痕迹。
梁堰和亦是面不改色,他这人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神情极是散漫,一度让人觉得这份凉薄里面还有几分绝情,见他似乎并没有为陈轻央出头的打算,有了这么一个态度坐定,反倒是让袁兆安心定几分。
袁兆安冷冷道:“亡母与六公主身份有别,能受六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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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的香已经很是感激,至于那断了的香便算了吧。”
他并不想让陈轻央敬香,在这种有悖伦理的情况下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明智之举。
陈轻央也意识到了,她将灭了的香放置在案台上,由着最后一点星子暗去,目光凝向他时,神情淡漠,亦有些冰冷:“逝者已矣,袁大人节哀。”
“六公主说的是,逝者已矣,该放下的自然就要放下。”袁兆安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死人往生,活着的人还要向前看。”
陈轻央恍惚了一瞬,心中轻轻呢喃这番话,人死了就一定能放下吗?若当真要放下,那她走到如今难不成是一场笑话吗?
不过,有些事情只要她想做谁能拦得住?
高堂之上的靖帝不行,手握重兵的梁堰和不行,他袁兆安更是没有资格!
陈轻央回过神,神色一狠,旋即笑道:“袁大人府上喜丧,这话我亦送给大人。”
两人之间像是浇筑着一道无形高墙,高墙之下暗流涌动。
袁兆安忍不住握紧拳,眼神透露了一抹凶戾,站在一旁的袁夫人脸都白了,她心下不安的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妄图示意面前这位乃是金枝玉叶,帝王之女,轻易开罪不起。
袁兆安冷冽的视线横扫向身旁愚蠢的妇人,懒得理会。
陈轻央如今还是皇室女,身份不简单,但他心里另有成算如今他已另择其主,也正是需要一份投名状的时候,那位想要收拢定远王,他若做成了,日后便是从龙之功。
尽可早日彻底拿下两江,手握大权,如今的两江看似风光,暗地里却早就被各方势力蚕食鲸吞,他周旋其中也该为自己筹谋了。
况且,具他所知,那位心里可还一直记着这位六公主一笔账呢。
只不过这位六公主虽看起来有几分倔性,但到底也只是养在男人后宅的女眷,哪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他属实想不到是什么血海深仇的账,能叫那位记到如今。
陈轻央缓缓开口:“今日是袁府的大事,合该老夫人的事为重,既然拜过了那便不多打扰。”
梁堰和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站在她身后岿然不动,在这场荒诞怪剧之下他缓缓开口道:“袁大人家事繁重,本王就不打扰了,至于别的事,等袁大人述职过后有的是时间商议。”
对这番推辞袁兆安很是不满,但是一时也寻不到发作的借口。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肺腑中的浊物,以令耳目清明,他心里盘算了太多的事,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京城连降数日雨,他耽搁太久了。
定远王夫妇离开袁府,陈轻央却是不想坐马车回去。
这市井热闹,她许久没见过了。
梁堰和见她这副没心肝的模样暗自发笑,同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这个少时与他掏心掏肺的姑娘瞒了他许多事,不过他亦有没能宣之于口的事。
不过也是,两人只做一载夫妻,若是牵扯太深,恐怕分别时会不太好受罢。
二人走了一路,因着梁堰和比她高出不少,步伐自然也大,他常年行军脚步生风,在这会却时刻要迁就她、等她看完了沿街摊铺才能走。
慢慢的他也就放缓步子,和她并肩一道。
19. 十九.
馄饨摊子正是生意热火朝天的时候,老母鸡熬制的鲜汤底味色鲜美,浮着亮油,撒着葱花,上桌时还冒着热气。
陈轻央看着脚步微滞,动作不由得慢了,她在心里想了许多,不外乎都是和梁堰和的过往,是那些逐渐模糊却忘不掉的记忆。梁堰和回头看了她一眼,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牵上她的手道:“今晚我让后厨准备。”
外面摊口的馄饨包了肉馅,他那时不知她生了病,吃不得荤肉还给她带过一份,没想到就那次发起病生生将他给吓住了。
他虽是提防她,却不是想要她的命。
况且自上次他二人说开以后,有一些关系潜移默化之中也得到了改变。
她如今还是他的妻。
梁堰和握着她的手,指腹、掌心与她的肌肤严丝合缝,包裹攀升的热意从这里,渡到了那里,他的动作谨慎又温柔的抚摸过了她被香灰沾染的手背,不疼却有些痒。
陈轻央试图往回扯,对方却更用力的握紧了她,她不着心力的动作没能撼动他一半力气,反而被握得更紧了。
不适的缠绕感让她暂时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被他牵着往前走,陈轻央心想,便这样吧。
……
六月十三,连下三日雨后,难得晴天。
成国公府的宴帖是在半月之前便送来的,陈轻央与宗室之间的关系不算亲厚,当年她身份特殊就算是离了冷宫也有太后圈着,但在这之后她被放逐到嘉宁寺,陪着她的是梁堰和,后来连他也走了,她就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了。最美好的年纪她没有能说话的好友,没有能交心的知己,只有那些暗地疯狂滋生的流言四起,渐渐她好像也就成了外人眼中可怜好欺的存在。
陈轻央沉浸在回忆中,强迫自己不在去想,直到女婢久跪端着托盘的身子一晃,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她才反应过来。
砸在地上的是一套夺目漂亮的头面,玉兰花的样式并不常见,暗部纹理还刻着皇家烙印,沉淀了岁月却依旧耀眼。
窈琦看着公主的面容,宛如琥珀的瞳色又利又冷,全然没了平日的温和,她不禁冒了一身冷汗,血液凝滞,她怎敢疏忽懈怠的忘了,自己只不过是在这位身边伺候了两年的时间而已,还没来得及多想她一耳光就抽在了那个女婢的脸上,紧接着连忙跪下来说:“公主恕罪,下人做事马虎是奴婢疏忽管教。还请公主责罚。”
陈轻央笑道,“把东西收起来吧,今日无需弄太过繁杂的头饰,成国公府的宴席不好喧宾夺主。”
窈琦还是有些手脚冰凉,要不是那后知后觉回过神的女婢感念她救命之恩,在她起身时搀了她一把,恐怕她这会连站都站不直。
收拾好一切,马车向着成国公府驶去,却在正门口遇上了九公主的马车。
她掀开一些帘子看过去,陈芳茹被成国公府的小群主领着往里走,两人一路说笑,身后还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大臣千金,穿着娇艳的群衫粉面桃花,春若娇黛一个个都被父母养的极好,陈芳茹身份最为尊贵,她一向深受这些小姑娘追捧。
陈轻央放下帘子,由着窈琦扶她下马车,伸手搭在她的腕上,陈轻央不过轻轻一瞥就收回了眼,同时也松开了手,她淡淡道:“你如今还是我身边的人,我自会护你,所以你不必害怕。”
窈琦不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诚惶诚恐的应了一句:“是。”
今日是成国公府一对双生子的百岁宴,成国公天命之年,须发皆白,看上去依旧是精神矍铄,他早年戎马征战,浸在骨子里的威仪由衷让人生畏。
在靖帝临危登基时,也是他站出来第一个砍了那些带头反乱的宗亲,而就是这样金戈铁马一辈子的老人,此刻不过是怀里抱着个吐奶泡泡的小娃娃,就有些慌乱的不成样子了。
这柔软的小孩抱起来比上阵杀敌还难,让这戎马一生的老爷子乱的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今日喜庆,就连靖帝都让云进安带了不少赏赐前来,国公爷心情也是极好,接连道贺的人惹得他开怀大笑,许是那笑声过于粗犷,瞬间将两个小娃娃吓得啼哭不止。成国公能砍了叛军的脑袋叫乱臣贼子闭嘴,却奈何不了这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娃娃让他闭嘴,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国公夫人见场面混乱让儿媳将两个小孙子给抱回后院去。
一些还未出阁的小辈多是跟着当家母亲出来的,同龄的几个不愿听长辈在那说教,便三三两两绕着九公主在的凉亭玩乐。
花团锦簇,众星捧月陈轻央瞧了一眼,便没再多看,因为她方才看到了她想寻的人。
陈芳茹一眼就越过人群瞧见了陈轻央,她微微眯眼,面上挂着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她与这位姐姐最是不对付,却也最是熟悉。
熟悉到哪怕只是一个背影都能叫她轻易认出对方。
她起身朝着小凉亭外走去,也不顾后面接连起身的几个贵女的疑惑,彼时正在说话的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小姑娘被断了话,面子上有些下不去,紧咬着牙神色有些难看。
陈芳茹追上陈轻央,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六皇姐走这么快做什么?”
陈轻央面色微凝,看了过去。陈芳茹突然发难为的无非是从小到大那几个缘由,她早就习以为常,微微笑道:“九妹妹有事?”
陈芳茹上下打量她,见她如今过得还算不错,哼哼两声道:“你成婚后我还未有机会像你道贺,过来找你说说话不成吗?难道你就没什么话想同我说的吗?”
陈轻央的眼神这才变了变,嘴角向两边一让,随意应承了一句:“我该说些什么?”
陈芳茹见她心不在焉,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直接走到她面前,拉了一下她的手,说:“你上次救了我,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陈轻央佯装一愣,借势推开了她的手,然后才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是再说那事。若真要有事皇后娘娘自是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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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过我的,你如今安然无恙,我自然是放心的。”
她这搪塞的说辞没能糊住这位九公主,只见她沉下脸,闹着别扭也不说话。她才对陈轻央和颜悦色几分,这人又变地让她如此讨厌!
陈芳茹只感觉自己撂下了一亭子的姑娘跑来找陈轻央,果真就是个错误的决策!
她与她生来就是不对付!
请走陈芳茹,陈轻央走向几位妇人所聚着的地方走去,见她出现,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一群人站在那面面相觑。
气氛着实尴尬,陈轻央年纪尚轻,与这些已经生儿育女的夫人们无话可说,论及刚出生的孩子如何呵养,她膝下尚且无子,要说后院的事,便数这关外回来的定远王最是内宅清净。
最后还是成国公夫人出面维持场合,老夫人银白的头发挽了盘鬓,在婆子的搀扶下更衬得她富态端庄,她拄着细细的手杖,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温柔的痕迹,每一条细纹都泛着慈祥,只听她语气和善的说:“殿下不如也来抱抱这两孩子。”
老夫人的话陈轻央不好拒绝,她未曾抱过这么小的孩子,软软的一团交在她怀里时,她只觉得浑身都僵了。
好在这孩子机敏,懂得自个寻个舒适的姿势靠着,不过这模样和成国公初次抱孩子时别无二致,众人皆忍不住发笑,觉得十分有趣。
这时有人打趣说了一句,“阿宁你也来瞧瞧,这厢也算是有人陪你一块手忙脚乱了。”
话音一落,众人又是笑作一团,陈轻央也看向了那个名叫‘阿宁’的女人。
徐章宁神态娴静,闻言也只是露出了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她的存在并不突出,五官却生的极是好看,说话时也是轻而不慢,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有着足以令人惊叹的美。
皇城司指挥使的夫人,的确生的姿容出色。
陈轻央既想借此人办事,事先自然调查了解过一番,在场的就她与徐章宁最为年轻,两人走至一旁说话,旁人看了也不曾说什么。
陈轻央与她在花架下纳凉说话,“夫人看着面善,不知唤何名?总不能一直唤着夫人,未免太过生疏。”
徐章宁腼腆一笑,施了一礼回话:“回公主的话,妾身姓徐,名唤章宁。”
陈轻央拉着她的手坐下,“方才听世子夫人说了一句,章宁嫁的可是薛大人?”
“正是妾身的夫君。”她说完这句,便抿着嘴不敢再说,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出府赴宴,很多事薛奉声都没有教过她,她亦不敢去问,便只像在家里一样,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若是有人同她说话,她便应声,若是没有那么她能一坐便是一天。
今日遇到的几位夫人极好,公主殿下也极好。
她心下是有些开心的。
陈轻央看着不远处几个夫人围聚在那,笑道:“世子夫人好福气,这第一胎便得了个祥瑞征兆的双生子。”她说这句话时,目光却是没落下徐章宁眼下的迷惘。
20. 二十.
徐章宁轻垂眼帘,手指紧绞在一起,神情有些落寞,她与薛奉声成亲一年,却子嗣艰难。
或许她也该去求一个孩子了?
她身边跟着的婢女见了眼红,有些心疼自家夫人,又有些无可奈何,碍着贵人还在便只能小声劝着,“子嗣非夫人一人之事,夫人还是切莫伤怀。”
徐章宁闻言面色羞赧,不着痕迹的抬头看了一眼陈轻央见她面色无异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轻央淡淡一笑,并未有什么见怪的神色:“听闻雁云寺有一座送子娘娘的金身像很是灵验,章宁可要一同前去?”
“当真灵验?”徐章宁眼眸一亮,眼睫弯弯,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迟疑的说:“不怕公主笑话,章宁入京一年还未曾离家出过远门。”
陈轻央眼底温和的笑意不褪,她的声音如清泉隔绝了不远处的嘈杂纷乱,那般镇定的话总是容易令人听信,轻而易举的说动了一个可称之为单纯的后宅妇人:“明日朝中沐休,章宁不敢一人出远门,或是能问问薛大人能否同行?”
这句话唤起了徐章宁心底最隐秘的想法,试一试,也许薛奉声就答应了呢?
当晚,陈轻央派去薛府的人回了话,徐章宁应下了。
下人回话时梁堰和正好也在,见妻子还站在原地不动,他便过去牵来人,“不是在成国公府时就差人送了信说想吃芋饺?在不走,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陈轻央侧过头去看他,月色下的他神色一如往常,声音如击玉般冰凉,她却仍旧敏锐的觉察出了几分不同。
小厨房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两碗芋饺,陈轻央喜欢用鲜葱提香,却从不吃葱,她用汤匙轻轻拨动,浮在靓汤上的葱沫碎便全都贴着碗沿。
芋饺的大小刚好一口一个,笋沫和香菇碎的味道鲜香的恰到好处,梁堰和将碗中仅有的几个芋饺也拨给了她,还细心的替她撇去芋饺上沾着的香葱沫。
窗子漏风处,卷乱了她鬓角的长发,凝在她的脸上,夜月之色,格外的温柔娴静,梁堰和伸手替她将头发向后拂去,感受着那抹柔顺从指尖滑走,动作似不经意间,他不动声色问道:“今日在成国公府可还好玩?”
陈轻央抬眸去看他,嘴角轻扯,慢慢地让成一道弧,微笑着说:“结实了新朋友,自然好玩。”
说罢,她便低下头去轻咬着芋子软糯的外皮,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仿佛始终平静,无波无澜。
将人送回房,梁堰和朝着书房走去,他的目光深处渐渐掠起了一阵阴霾,神色难辨,这几日他皆宿在书房,案上是堆积冗杂的公务,多是北边送来的军事要务。离最近的是几叠文书,才是最为要紧的,他将东西置放案前看了许久,却是一字也未进眼。
明明这桩桩件件的事,都更为棘手紧要。
良久他招了揽玉进来,沉吟半响,后才随意地道:“明日你亲自跟随殿下外出,若是遇到薛奉声代我问声好。”
揽玉一惊,没能掩饰下眸中的诧异,脱口问道:“明日薛使也会外出?”
梁堰和翻动着手里的文书,越看神色越沉,眼翳清绝透着一抹阴鸷,也不知是对着谁,只听他的话毫不留情如蕴蓄风浪的将一切卷毁,“明日与殿下同行的人,便是薛奉声的夫人。”
坊间诸如这位指挥使的传闻很多,说他心狠手辣的同时,亦有人歌颂他对其夫人的感情。
若是徐氏去了,薛奉声自然会同行。
揽玉瞬间便懂了。
梁堰和未曾将话说完,那徐氏一介妇孺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旁人或是会蒙眼与二人一见如故。他却有些不大相信,天下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她非是有闲暇之下与人论内宅如何,如此只能是别有用意了。
将那秘文上最为要紧的几行字用墨色盖去,眼底蕴着的浓色这才渐渐散去,直至分不出端倪来,偏生他还能分心在这细想她费心此局,究竟为何。
越是深思他便越是想笑,这笑容之中多添无奈,他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妻子,亦如他们之间从未坦诚相待一般。
……
翌日,天方才初亮,王府门前便已经备好马车,与徐章宁约在了雁云寺相见,上车前她突然问向揽玉,“今日皇城司何人当值?”
揽玉当神一怔,连忙凝神道:“回禀殿下,是贺大人。”
陈轻央向他落下了一个眼神,淡淡道:“对皇城司的轮值太过明晰可不是一件好事。”
揽玉下意识撞进她的眼中,倏然一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神情,像是是出现在一个位高掌权者眼中的眼神,有着淡漠到这世间万物凡所有相皆不过是虚妄的一种冰冷,徒然令他激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在与之对视连忙低头道:“属下知罪。”
陈轻央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的上了马车。
过了半刻钟,马车悠悠晃晃才到雁云寺,掀帘下车时她只看到站在马车旁侯着的徐章宁,未见薛奉声的身影。
徐章宁的双手合在腹前,她静静站在那像一株等候绽放的芍药,姿柔绰约,恭顺娴静,在见到陈轻央时她的眼睛泛起明耀的光芒,更令人觉得皎然灵动,她连忙上前行礼道:“给六公主请安。”
雁云寺香火鼎盛,上香的人亦是络绎不绝,徐章宁便是站在那便宛如一幅安静盛开的画。
陈轻央与她寒暄几句,亲自领着她进寺,送子观音面前放了不少供奉,便是有人来人往都不免在这般环境下放慢脚步。
徐章宁诚心来此,放了东西上供台,便虔诚的跪在了蒲团上。
陈轻央并无求子念想,或许她此生注定无子,求与不求也都意义不大,她的目光从徐章宁身上收回,转身走出了大殿。
此殿离得最近的是后山,那也最是人烟稀少之地,果然不出意外她在这里看见了薛奉声。
架于悬岩的高台处一半是青山绵延,一半是朗阔明清。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薛奉声,皇城司的指挥使不像寻常武将生的那般五大三粗,薛奉生长了一张如玉生华的脸,郎姿绝艳,气质端然儒雅。
任谁也不会想到将此人与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联想在一起,却也是这样一个人,能深得帝心,以一己之力登极高位。
薛奉声也确实比她想象中来的更加警觉,几乎只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揣测出了她的意图,面对一个不论是皇室态度,还是身份都让人捉摸不透的公主,薛奉声素来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他眼睛微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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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直直看向她问道:“殿下让章宁将微臣令来此处,不知有何事要说?”
陈轻央双手放在那漆红的栏上,此处向远方看去广袤无垠,尽收眼底,她的笑容有些淡,声音几乎融进了这徐徐而来的风里:“薛大人多心了,我的确是与章宁一见如故,想着邀她出游。若是有什么误会了,向薛大人道歉。”
薛奉声冷笑道:“但愿如此。”
陈轻央轻敲着栏杆,目色远眺,这几日是难得的好天,远处云卷舒云,高楼揽云混淆着触手可及的既视感。
陈轻央的目光凝在一处,她伸手指向其中问道:“听闻前几日山体滑落,冲毁了官道,也不知那路通了没有。”
薛奉声看向那个方向,赫然就是炸出几箱冷兵器的官路。他看向陈轻央,语调却慢慢变地郑重:“工部的人想必不敢懈怠。”
她要的是薛奉声不敢懈怠,而非工部,于是笑道:“我曾听闻此地前些日子似乎闹出了不少波折?”
薛奉声心中滋味复杂,轻声说道:“此事自有人处置,不该是公主殿下应当关心的。”
陈轻央好似也只是随意提及,她眼里的光渐渐散开,晕染着漫不经心的模样:“薛大人不必多虑,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此处也就你我二人,说过的话又有谁会知道呢?“随即她话音一转,道:“只不过那路可要快些修好才行,听说袁老夫人丧葬的马车,走的便是那条路。”
那条路通向两江,与袁家祖籍可谓是南辕北辙。他的视线凝着分毫不挪,就这般沉默了足足几息。
陈轻央慢慢笑出声,眼睫弯弯,好似说的不过是什么寻常趣事一样,
“袁大人亦是孝顺,听闻这次给老夫人准备的棺椁价格不菲,厚葬品亦是用棺材装了不少。兴许这老来得福,便是这个意思吧。”
见她的语气有些嘲讽,紧接着一个格外清晰的念头在薛奉声脑海里面浮现,他看向陈轻央,目光凝着她分毫不挪,不紧不慢地说:“微臣不知,殿下待人待事竟这般心细如发。”
短兵相接,一来一往不见火光的交手,谁都想占着高位,逼迫对方交出所知道的一切。
陈轻央眨了眨眼,面露笑意:“是薛大人往日有所疏漏了。”
这个笑容熠如生月,却非是那般纯粹,细细碎碎的深意令薛奉声都不禁呼吸一窒,他偏开头去,放置在栏木上的手微微用力,直到指骨泛白,恐怕那久居王座的君上,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
他眸色复杂,认真道:“公主大人让微臣来此,便是想说这些?”
陈轻央靠在栏上,微扬着头,清风皎色皆向她来,这般置于险境的动作是任何一个闺中女子都不会轻易尝试去做的,她却是敢,凭栏迎风,好似这框框格格的地方束不住她,她的声音轻的能随风化去
“莫不是还不让人感慨了,这两江总督底蕴深厚富得流油,不过死了一个老夫人便将葬礼筹办的如此隆重。怕是将家底都抄了吧。”
如此大不敬的话,也只有她敢说。薛奉声此刻再也没先前的那般漫不经心,他重新且郑重的审视身旁的人,眼神深处已然幻化了细微的不同。
那陛下是否得知,他拢在掌中的燕雀或是早已断羽求生。
21. 二十一.
离皇城最近的荣秀街有一处威严壮阔的府衙,门口卷落着积叶,乍看之下荒凉无比,然其重卫皆是那些藏在暗处难以令人窥见的影子,此处远离权贵,占地广阔,门口放了两只巨大无比的石制雄狮,桐漆银面上折射出光影幻离。
而真正的权力中心,陛下亲卫中枢,就在这道大门之后每一个坚固无比的铁门之中,每一道门上的图腾光怪陆离,像是上古歌颂的图腾,营造出了一种极为神圣的感觉。
麒麟兽嘴衔铜环被拍响,厚沉的声音荡开,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开始运转,寂静与繁忙同时进行。
无尽的细雨绵绵密密裹着人,正午时官员从各部下值,由东华门出,曹清越近日未曾歇好,连几日上值不免心态疲软,他上车后抿了口热茶问,“近日府上可有来人?”
“回员外郎的话,不曾来人,便是夫人小姐们也得了叮嘱未曾外出参宴。”
曹清越闭上眼,从喉咙间混浊的“嗯”了一声,便不在言语。
他拇指轻轻点在杯盏上,并未真正放心,虞衡司近日他暂代主事,郎中告假,许多事宜都是仓促接手,总觉得心中不太平。
马车就快要行驶到曹家巷口,被从另一条巷口出来的人给拦住,并没有许多人,却能将马车围在其中,从侍卫开道中走出的男人穿着短甲,腰间佩刀,手持令牌,冷声道:“皇城司奉命追查兵械一事,请曹员外郎随我等走一趟。”
曹清越从马车出来,心里顿感不妙,他先是看了眼这围困的阵仗,再是看向为首的来人心下好歹松了口气,只要来人不是薛奉声,脑袋便还能保一阵,他同管家吩咐,“与夫人说一声,今日午膳不用等了。”
带走一个虞衡司员外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偏偏皇城司奉命追查兵械事宜,虞衡司掌制造器物,军械算房,审批手续皆需郎中负责。
虞衡司郎中姓张,告假多日,估摸着是寻不到人了。
曹清越脸色苍白的坐在马车内,驾车的人换成了皇城司禁卫,这些人现在还算对他礼待,但是结果如何他心里没底。
……
徐章宁得知薛奉声离开,心中虽有失落,却是面上不显,陈轻央带她去解了签,从寺院出来的时候还天色尚早。她便询问徐章宁可愿去这附近的庙街走一走。
徐章宁入京一年,却从未在外游玩过,能有机会逛庙街,她很开心。
庙街很是热闹,道路开阔,纵使人多也不觉得拥挤冲撞,护卫跟在身后隔着四五个人的身影,这里的摊子大多都是来自平民所售之物,最多的还是一些手工艺品,不算精致的络子、泥人、糖画多是些摆件,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人,终其一生的认知都受到了局限,所做之物更是普通,她不需要这里的东西,自然也就走马观花不曾去细看。
徐章宁买了一个木雕的小人偶,爱不释手的在那把玩,她似乎心情极好,摇着手问,“殿下您瞧着这小木人像谁?”
陈轻央端详许久,摇头,“看不出来。”
“您不觉得这个很像大人吗?”徐章宁难得笑的这般开心,眼睛弯成了月牙弧。
陈轻央有些无奈,这眼睛鼻子嘴巴,她愣是一点也没看出像薛奉声的,徐章宁说是那便是了吧。
待逛好庙街,陈轻央先是将徐章宁送回薛府。
薛府与定远王府是两个方向,按马车行进的路程来算,应是能在天黑之前到家的。
陈轻央有些心绪不宁,好几次掀开帘子看向车外。
“殿下今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窈琦担忧的望着她,“可是这药囊没味了?”
陈轻央摇头,将车帘重新合上。
她只是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太慢了。
突然马车一震,走了两步后彻底停在原地,窈琦出去查看,赶路的车夫才说是车轮子卡在了石板下面,走不动。
陈轻央看了边上的茶馆,同车夫还有几个随行的侍卫道:“先将这马车拖去一旁修好,留两人在此候着,我便在楼上歇息。”
她将窈琦也带上了二楼,才刚点了一壶茉莉浆,门就从身后打开,落了一道身影在方桌对面坐下。
来人穿着一件月牙白衫,束了条银藤腰带,身量高瘦,他目光落在过分空荡的桌面上,嘴角轻微抽了抽,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敲在桌面上,没有半分矜敛,他低声问她:“殿下可是出门没带银子?”
陈轻央将送来的茉莉浆倒了一杯给他,唇角的弧度落得干干净净,“还当真是没带,二公子想吃什么就点吧,记定远王府的账上就好。”
侯洋一愣,旋即露出惊恐之色,记定远王府的账上,他是不要命了吗!
他饮了一口茉莉浆润唇,不在与她玩笑的说:“张显羽找不到了。”
他暗中命人看着张家,就没见张家的门打开过,连每日供菜的后门他也派人守着,完全不见半点异样。
陈轻央道:“别浪费精力了,这人我们是找不着了,除非他自己出来。”
侯洋啧了一声,神情有些复杂,沉吟片刻道:“你说这人还有没有可能活着?”
陈轻央摇头,“曹清越若是没被带走,张显羽便还有活命的机会。如今有了个替罪羔羊,张显羽活不下去的。也不排除有人想要一箭双雕,将张显羽藏起来也说不准。”
侯洋还是有些不解,“张显羽是左相门生,左相府却是毫无动静,这人莫不是早已凉透了。”
陈轻央听到这个问题一顿,脸色倒是寻常,“此人是左相门生,明面上便是四皇子的人。”
侯洋笑了笑:“扯上个四皇子,小小一个郎中面子够大。”
“皇后膝下有一个嫡出的四皇子,左相想要垄权断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去行谋逆罪,这脏水要是上了身,不仅左相地位不稳,还会连累了四皇子,皇后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陈轻央的眼神愈发的沉,“所以左相应当最是不希望张显羽活下来的那个。人若活着变数太大,要是死了,他大可将自己摘除的一干二净。”
侯洋咂摸了嘴,也觉得是这个理,批阅军械铸造的文书需要虞衡司郎中、员外郎共同盖印,张显羽作为虞衡司主事,出了事自然找他。如今他不知所踪,曹清越作为主事人自然也逃不掉责任。
消失一个郎中,将事情推到员外郎头上,风向一换,只要消失的人永远不出现,此事便再也没有逆风翻盘的可能。
除非张显羽不在左相手上,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暴雨冲刷,山石滑落一地兵器就这么装在棺材里堂而皇之的摆在路面,经核查做工皆是出自工部的虞衡司,且登记在库的兵械皆是合规合时,数量不多不少,也不存在大量消损毁坏的兵器的备案。
工部隶属六部,平日最为沉默寡言的一部,如今出了这么大一桩事,足够整个六部提心吊胆了。
候洋没在去细想此事,而是问了更为重要的问题:“此事当真与袁兆安有关?”
陈轻央轻轻笑了,“有无关系这重要吗?薛奉声不会容许有一点脱离掌控的意外发生。”
侯洋怔住了,神色微妙。
陈轻央继续道:“东南半壁,那是要将朝廷江山给分去一半,功高震主,陛下他忍不了的。”
候洋忍不住说,“若是薛奉声查不出呢?那岂不是会打草惊蛇,一旦袁兆安离开,便彻底没机会了。”
陈轻央眼底温色一收,开口:“太医曾去袁府请过平安脉,老夫人身体康健,要说有事那也是过几年的事,突发疾症已是蹊跷。袁兆安在金陵时曾做过一件蠢事,公然挑衅皇城司禁卫,皇城司直属圣上门面,他如此做岂不是自己与陛下划清了界限。
而且老夫人有一侄孙女嫁的是张显羽的长子,两家平日并无往来,但在老夫人走的那日,张家曾派人去过。况且批文同时落了两个印,曹清越或是被冤枉的,张显羽却一定逃不开干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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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尚有活着的可能,他一旦活着出来,那其中能造的文章可就多了。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们又如何想不到?”
侯洋脑子里轰了一下,瞬间便明白一切。
有人事先计划利用工部制造兵械,暗中转移出城后,藏于山头,没想到一场雨直接将此事败露。此事最直接的牵扯便是工部,而工部下设的虞衡司正是监管此事,虞衡司郎中张显羽是左相门生,若是此事确凿与张显羽有关,势必牵扯左相,三位皇子均已长大,皇储之争虎视眈眈,若是能将左相扯进这蹚浑水,四皇子便去了一半势力。
而其中关键便是袁家与张家沾亲,若是以往此事不值一提,但在这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任何事都免不得被掀起一番炒作,不管真相如何,幕后之人能利用此案敲震四皇子一系,也能将袁兆安拖下水,也是间接达成了她的目的。
侯洋看着陈轻央,突然沉默了,眼中不经意流露的情绪映出他此刻复杂的心境。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真正的了解过她,亦如时至今日他也不知为何她定要将袁兆安留在京都。
……
在京城留了半月,袁府一行人准备带着老太太的棺椁启程,六月中旬天气难测,狂风过境卷着豆大的雨珠,积水湍急,成注的雨落下编织成片的帘幕,层层叠叠。
袁夫人见丈夫在窗边站了许久,心中也不由得提着一口气悬着,她伸手握住丈夫的手,天色不见丝毫光亮,惊雷劈出的光转瞬即逝。
她不过是一介妇人,自嫁入袁家,生死同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似有大事要发生。
管家过来禀报需要携带的东西,说到一半,袁兆安眼神一狠,突然道:“一切从简,通知府上众人今夜便走。”
袁夫人面色苍白,急道:“几个孩子都还小,屋外雨这般大,就是要走也等明日吧。”
袁兆安根本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直接命令道:“听我的现在就走,有什么事情出城之后再行安顿!”
袁夫人被吓住了,连忙出去把几个孩子叫醒。
她还未行动,就被院中突如其来的黑影困在原地,她惊慌不安的朝着身后的袁兆安看去。
袁兆安快步走去将她护在身后,风雨势大,他看着自禁卫身后撑伞走出来的男人,面色难看:“薛、奉、声!”
袁府护卫听到动静,冲出来将皇城司的人团团围住,这些人拿着最是普通的兵器,在雨水冲刷下他们甚至看不清这些凭空出现的黑影作何装扮,是何身份。
薛奉声未曾看向这些人,持伞的手微微用力骨节泛白,他眼神一冷,明明不大的声音却如碎石击玉,隔着雨幕摄人心魄,
“袁家涉嫌军械偷送一案,兹事体大!特将袁家上下扣押,交由皇城司核查!”
袁兆安好歹是一个正二品大员,无凭无据他岂认,他冷声斥笑:“皇城司办案也要讲证据!难不成全凭你薛奉声红口白牙,就能来抄我一个正二品的家吗!这朝野上下难不成你薛狗做主,可还有王法!可还有规矩!”
薛奉声看了他一眼,神情不见丝毫波动,他侧头便有人递了一个盒子上前,“证据确凿,袁大人看看吧。”
袁兆安自然要看!他倒要看看皇城司的人能拿出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出来给他定罪……一目十行,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这契书他识得,却也深知这契书中交易的种种与本案无关。
偏偏此事他无从解释,若是说了,便不是他袁府一家之罪,而是九族都将殃及!
袁兆安心冷如寒冰!这件事环环相扣,他连破绽都挑不出来,以至于现在他连辩白得机会都没有!原本的有恃无恐全都没了,手心发汗发冷,脑海中的所有后路在看到这满院禁卫后瞬间偃旗息鼓。
薛奉声见他败势颓然,淡道:“带走。”
大雨依旧在下,这突然起来的变故惊醒了袁府所有人。
袁兆安下狱,动静几乎惊动了整个京城。
22. 二十二.
这两日陈轻央都不曾外出,白日就待在自己房间,若是天气好了便在亭下坐着,遇到下雨就在书房练字。
从前澹台殿内她便清净,真正在她跟前伺候的人很少,粗使的丫鬟婆子如今也属她这院内最多,大都安置在后罩房,等候差遣。
一日午后,陈轻央收到了三哥送来的书信,陈清裕如今接管了通州粮仓巡查事宜,方才到通州便寄了许多新奇的小物件回来。
陈轻央将东西逐一把玩过后让窈琦将其收好,她一边书写回信一边问道:“王爷外出几日了?”
窈琦提她研磨,闻言答道:“奴婢特地去门房问过,是前日下午出的。”
前日下午……她落笔的手一抖,晕了一团墨痕在上面,整张纸都作废了。
这么些天,她竟然一点也不知。
“那袁家可有什么风声?”
“回殿下的话,听闻如今袁家大小都下了狱,男子流放,女子皆充入掖挺。若是涉事之人据说另有安排。”
陈轻央点了点头,不再过问,将思绪放在信纸上,回信写了一些日常,又叮嘱他平安。
她亲自拿去门房,在经过小门房的一段路时,陈轻央脚步停顿了一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游廊另一端走来。
目光相触。
陈轻央有一点恍惚,明明几日未见,她却觉得有些久远。
视线落在他身旁那道纤柔的身影上,好像这两日这府上是不曾见过楚玉婉,竟是一道外出了吗。
楚玉婉原先是在说话的,只是见着她便突然噤声,那模样好似她打扰了二人一般。
原来,这关系当真如此亲密无间。
远远的走近了,梁堰和朝着陈轻央行礼,“见过殿下。”
楚玉婉亦是如此回礼。
陈轻央抿唇,站在梁堰和正面,这二人一前一后说话的样子,属实是让人……不喜。
陈轻央失笑,眸底波光流转,“许久不曾见到王爷,方才知道王爷这是去远游,身为王妃却不知是我失职了。只是这楚姑娘身子不好,下回出远门可该当心些。”
“谢殿下关心,”楚玉婉将身子压的更低了,话音恬淡。
陈轻央没去看她,一时也忘了让她起身。
她只是目光灼灼看着面前的男人,明明说好的合作,为何梁堰和始终不曾信她,一些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被尽数咽了回去。
梁堰和看着她喉结微滚,原先他不欲与她交待过多便是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只是如今他二人紧捆一处,难以割舍,有些事他是应当解释,却不是现在。
他眼中的那抹冷意渐渐褪去,声线如常说道:“事情着急,是我的不对。”
陈轻央看着他,嘴角轻轻牵了一下,“上京城不比北地,王爷出行还是当注意的。”
“殿下多虑,”他与她说道。
陈轻央自然看出梁堰和是在退避她,却也是不要紧的,她淡声道:“王爷早些回去吧,过了雨便是大暑,小心热着。”
说完,她便带着窈琦绕过这两人走了。
等走出一段路,窈琦看了一眼陈轻央的面色,轻轻哼声道:“定远王远游竟带着个毫无血亲的妹妹,未免也太放肆了一些!若是太妃娘娘知晓了,才不会让他们这般无礼。”
陈轻央停下脚步,目光看向她,倏而轻轻笑了,那眼底的神情难以窥明,却是极不容忽视的凌厉,“这些话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了,王府内发生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只言片语,你就滚回去。”
窈琦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跪在地上开始求饶,“奴婢多嘴。请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
皎月星河,夜里的诏狱格外寂静,皇城司禁卫并牢狱差役分别守在外间,各司其职。关押待审刑犯的牢房只有天顶上一方巴掌大的窗口,漏夜月色倾泻,虽不足以清晰视物,却足够识别这周遭阴诡的环境,不时有呻吟、火星、鞭策声传出,袁兆安闭目躺在草垛上,他身上仅一件白色单衣裹体,不知扎染着谁的血。
隔间牢房是另一个中年男子带着隐约哭腔的说话声:“大哥你别睡了,快想想办法,皇城司的手段我了解,那群疯狗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此人正是袁兆安的同母胞弟袁乃兴,他身上的衣物还算完整,只有几块不知道摔哪沾染的污泥,衣裤还有些陈旧的腥骚味。
皇城司羁押他却不曾动刑,但每每袁兆安受刑时,他都在旁。
他从小养尊处优,在袁家也极得宠爱,老母关爱,大哥照拂,而这些天饱受折磨,看上去格外憔悴。
袁兆安冷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吵死了……那群疯狗咬不死我,大晚上的……你在哭下去我就要被你吵死了!”
袁乃兴抖着嘴唇道:“他们从你这撬不开嘴,不会拿我开刀吧!”他一张脸惨白惨白,嘴皮子都在抖,“如今袁家可就你我兄弟还能在这相依为命了啊!”
袁兆安听他说话气的伤口疼,躺在草垛上,唯一欣慰的便是窥得天上明月,不至于让他分不清时间。
他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他用气音回话:“什么工部毁器,你我二人一概不知……我们兄弟二人不过是回来为亡母扶柩,不知中了谁的算计才走落这境地。”
“是极了是极了,待我出去必要那人好看!”
兄弟二人还在自说自话,却在此时,四周突然静悄下来,那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袁乃兴想到了皇城司的疯狗脸,被吓了一跳,“谁!”
袁兆安死死盯着那甬道尽头,瞳目有些恶黄,脚上的枷锁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粗重的声响。
一个身影从阴暗处走来,那是一个格外宽大的斗篷,能将整个人的身形笼在其中。
在黑暗中,袁兆安清晰的听到了明月珰作响的声音,这是一个女人,她的声音冷如击玉,拖长着尾调,“袁大人可还安好?”
他的目光瞬间剧变,不顾身上的剧痛,起身,死死抓着铁栏,目眦欲裂:“你是谁!”
陈轻央揭下帽檐,那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借着微弱的光,袁兆安瞪大了双眸,如被扼住咽喉瞬间失声。
袁兆安的心口剧烈跳动,他竭力稳住声线说道:“六公主造访诏狱,有违礼法,就不怕陛下知道吗?”
陈轻央笑了笑,走的离他更近了,牢笼的栏杆上是经年累月的血迹斑斑,近了有一股锈味,她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眼睛,“我以为袁大人更应该担心袁家千百年来的基业,而非是我。”
袁兆安却好似不明白一般,依旧是一副淡定冷静的模样,“殿下再说什么,我听不懂!”
陈轻央轻嘲:“听不懂就听不懂吧。袁家如今就像是蛀烂的躯壳,若非如此袁大人也不必冒这么大的风波毒死老母,演这一出戏吧!如今还使自己身陷囹圄,袁大人蒙着耳朵不愿听,皇城司的人听的见就好。”
袁兆安手脚发凉,哪怕受刑时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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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感觉,她到底知道一些什么?!
他母亲的药是被动过手脚,换一个回京的机会,此事绝密,知晓的人早就被他暗中处置了,她怎么可能知道!
他一向是极耐得住性子的,纵使明知事先的计划不可行,恐怕还损兵折将,他也能不出纰漏的演下去。
静静等着风波过去。
他抬眼看向陈轻央,脑海却忽然想起那人的忠告,眼中瞬间弥布阴翳,他本以为是那人夸大其词的戏说,一个女人而已,纵有能耐难不成还能破天不成?
如今才知道是他轻敌了。
他究竟从什么时候露了破绽?
亦或者说对方是在何时盯上了他,他竟一概不知!
亏得当初他还心存懈怠,不曾重视。
也难怪那位,会如此谨慎对待。
袁兆安见两人说话,没有外人能够听见,就连原本还乱吼乱叫的袁乃兴都不知不觉昏死过去了,遂也撕开原先那层伪善的面具,声音阴沉道:“我袁家基业皆在两江,与六公主并无冲突,这天大一盘棋扯我袁家下水,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陈轻央却突然笑道:“听闻袁大人与发妻伉俪情深,不曾纳妾?”
“说这个作甚!”
“你说一个女人要是知道深爱自己的丈夫早就背叛了她,是否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事情?”
袁兆安面上的狰狞一点点凝住,一字一顿:“梅娘与我情深,你休要对她不利!”
陈轻央不顾这遍地污秽,走的离他更近了一些,她蹲下身,笑意深深,“袁家男子流放,女子充入掖庭。所谓的证据能让百年之内袁家都无起复的可能,你们的孩子活不下去,但是你还有一个儿子啊!我能在皇城司的人找到之前保下他,从此他会隐姓埋名,过正常人的生活,每逢清明替你烧纸祭拜。”
袁兆安的厉言卡在了喉咙里,一脸惊恐的隔着铁栏看着面前的女人,他曾在外遗落子嗣,这件事是他最深的秘密。
甚至怕被发现,他从未见过那个孩子!
就算是添补东西,也从不出自他的手,她怎么会知道!
陈轻央接着道:“皇城司的人无孔不入,梁堰和坐镇北地,数十万的兵马在那,而我亦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公主,陛下不会放任他独大,你以为你做的事情当真没人知道吗?你想想你千辛万苦,隔绝皇城司,在驻地厉兵秣马,以身涉险筹谋策划,最后却死在了上京城,两江不会一日无主,最终接手这一切的人会拥有这一切。接替你的人选会由内阁挑选,内阁之中有三人忠于陛下,陛下再也容不下你们袁家。袁家会灭,你会死,但袁家的血脉不会断。因为,你还有一个儿子!”
袁兆安瞳孔爆起,宛如见到了什么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脑子里止不住的嗡声作响,他倒头来算了这么多,怎么可以就这样毁了!
他想要驳斥,袁家是世家,基业深厚,这官场也不是君王宝座上那位的一言堂!
但是话到嘴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君臣之间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关系,他抬手指着她,默然片刻道,“我儿性命,我凭什么信你?”
陈轻央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说:“就凭你也知道我的秘密,而你我谈话时四周空无一人,而你恰好有我利用的价值,我们现在是在合作。”
袁兆安眯起凌厉的眼眸,强撑一口气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陈轻央突然伸手握住铁牢,毫不掩饰心中的残意,质问道:“他在哪?”
23. 二十三.
袁兆安叹了一口气,思绪好似陷入深深回忆,半响他摇着头,瞳孔弥怔,身音絮喃:“我和他从来只是通过书信往来,但是我曾派人追顺痕迹,他在的那个地方很奇怪,像一个空谷,很隐蔽,而且我的属下传信说那里有一片十分漂亮的花海,甚至……不像是在天启境内……我少时远游,曾见识过广袤风土,但却不知晓这个地方。”
陈轻央心跳的极快,手不由自主的轻颤,黑暗之中她的眸子异常清亮,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了身。
袁兆安双手死死攀着栏杆,眼球凸起,声音凄厉道:“陈轻央,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
陈轻央面无表情,带上斗篷,看了他最后一眼,临行前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说道:
“你放心。”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
诏狱之外不知何时下了雨,绵绵密密裹着人,藏在暗处的马车缓缓行驶,侯洋下车来为她撑伞,层层厚重的云雾散去,透出深蓝色的黑夜,月光铅华,皎色银月落在她的周身,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将细雨隔绝,候洋听见她的声音淡淡说道,“将人处理的干净一些。”
侯洋将她扶上马车,月夜迢迢,期间他只字不语,架着马车他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冷淡疏漫,反讽自嘲:“过河拆桥,我这般行事,怕是会遭天谴吧。”
侯洋挥鞭的动作一顿,随后重重抽落在木栓上,他垂着眼睫,隔绝着光晦暗难辨,半响过后徐徐开口:“若来日他知晓真相被人利用,或心野难驯这才是最大的麻烦,心不狠便是在给自己留下无尽后患。”
陈轻央笑了一下,声音轻落落的,眼眶有些雾浊,“侯洋,你我方是一路人啊,够狠。”
马蹄声践踏在青石板路面上,车轮滚动,凌冽的风穿堂而过,寂静之中带起长鸣。
“夜里不宜出城,送我去最近的客栈。”
“是。”
陈轻央吩咐完,闭目靠在马车里面,她的脑海里面浮现出太多画面。
一下是诏狱里袁兆安的模样,乌眉皂眼、蓬首垢衣,她幼时曾见过袁兆安风光霁月、意气风发的样子。只不过东南半壁,一柱擎天又当如何,如今不照样逃不脱。
在是那半夜的野郊,她甚至清晰的记得,侯洋命人挖出棺材里的东西时,她心中的紧张与狂喜。
果然,一场大雨,她顺利留下了袁兆安,这一次连天都在助她。
就算打草惊蛇又如何,她就是想告诉那个人,自己终于长大了!
……
第二天,陈轻央在辰时回到王府,旭日始旦,朝霞漫天,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便有管事的迎了上来,请安过后,为她引路道:“王爷在未央院,可要一同传膳?”
陈轻央讶然,梁堰和竟是来陪她用膳的吗。洗净手她点头道:“那就分开传膳吧。”
此前两人合桌而食,大多是梁堰和随她,这般下去若是磨合不下迟早生事,倒不如提前坏了这规矩,各自用的开心重要。
陈轻央跨进厅内,目光便落在了男人身上,他坐在黄花梨束腰方桌边,穿着银细花纹底锦服,手边便是茶壶与杯盏,还是用了她最喜欢的那套青瓷冰纹杯。
梁堰和搁下杯盏,笑着道:“回来了?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昨夜休息的好,借了一卷佛经择日抄与太妃娘娘。”
荣太妃是梁堰和的长辈,为她祈福做引子想来是不会出错的。
说完,话便掉在了地上。
他们向来无事寒暄。
适时管家也命人送了两份不同的早膳来,二人沉默无言的吃着饭。
最终,还是梁堰和先做了解释道:“我与玉婉外出,不过是想借她寻医身份引人耳目,不曾有别的。此人是我父亲旧部,我去晚了,没查到任何消息。”
陈轻央神色一默,手中的调羹砸在了碗沿上,震在了她的瞳孔深处,微微一颤,她没想过梁堰和竟会解释此事,她不动声色的缓缓开口:“若非十足的先机,始终有出现纰漏的风险。”
梁堰和却笑道:“是啊,所以没有下一次了。”
不知是人还是事,陈轻央没听懂,她抿了一口清水润喉,视线转移,唇角勉强牵了牵。
事情说毕,梁堰和回到书房,招来了揽玉,
“今日上午,你想说何事?”
揽玉梳理了一下时间,随即神色忽然凝重道:“今早传出的消息,袁乃兴疯了。皇城司并未他上刑,而是将人转押,他嘴里一直在大喊着昨夜见到了女鬼。”
梁堰和低磁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传来,“女鬼?”
揽玉点头道:“看样子似乎被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连袁兆安都不认得了。此事疑点重重,您说有没有看能是他们兄弟二人使得手段,想着若是脱离了皇城司的治下,便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梁堰和漆黑的眼眸意味深长,逐渐凝成了一片冰霜,声音徐徐缓缓:“不太像,就算出了诏狱也会被转入刑部。如此铤而走险,太不值当了。也许……昨夜他当真遇到女鬼了,也说不准。”
揽玉皱眉道:“这怎么可能?”
梁堰和轻睨了他一眼,唇角掀起了一抹淡漠的弧度,“谁知道呢。”
……
当日下午,陈轻央在未央院内,手边是各种收录的明山大川,她想找到那个地方。
也正是这时梁堰和身边的揽玉送来了一份请帖。
是隔壁国公家借用皇室马场组织的打马球,因着与定远王府毗邻,遂也送了一份请帖过来。
无奈,她只能重新换了件衣裳外出。
梁堰和已经在家门口等她。
一路上,陈轻央靠在车壁上踏踏实实歇了一会,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到了目的。
从临街的门进入,内里别有洞天,沿着曲桥跨过一片清幽的池塘,便过了茂林,圈地约有四五十亩大小,北面临着天然幕布的花丛,一眼望去其余三面依林傍水,沿路搭建了诸多轩榭廊坊,朱栏玉砌,清风掠过,幔帐飘飘,在走过一段林荫道,便是一块专门开辟的马场,供勋贵子弟打马球玩乐。
皇家马场不是一般人能够借用的,据说还是沾了宗庙内老亲王的面子,是以今日这马球赛格外声势浩大,前来围礼的人很多,上京城内足足来了不少世家公子贵女,纱幔帐围了一圈,想要观赛更加清晰,就要登高上望鹤台。
贵女大多不愿爬楼,皆都坐在敞阁内,却也看的精彩,而场间国公府主母并几个大家族夫人为首,身边围绕着年轻夫人和身份地位高的世家小姐。
陈轻央与梁堰和这才知晓,原来这请帖是在权贵之间漫天的撒,是以什么人都有,于是他二人只能独自辟了一处而坐,这一坐下旁人纷纷退避。
这不是夫妻二人首次一同露面,只不过上一次同行的袁家现在已经满门不在,有身份能结交的远远观望,够不上台面的只能心中惦记。
是以这个地方,算的上是整个马场中最为清净的一处。
陈轻央与梁堰和正分食瓜子,外头唱礼已毕,马场赛事即将开始,纵马热身的画面看的人激情澎湃。
所有人不约而同起身,站在凭栏处观望,为了更好区分战队,马匹、背甲、手中的挥杆皆用了不同的色带用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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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分。
他二人一位曾经足不出户,一位更是才入京不久,这一圈看下去洋洋洒洒的勋贵子弟,认识的人竟是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
站在阴处纳凉,陈轻央指着一个红领黑衣的朝气少年,沉吟片刻道:“此人我略有印象,是礼部尚书之子。”
梁堰和自诩过目不忘,对此他并不赞同,只道:“礼部尚书之子我曾见过,不是此人。”
陈轻央眯了眯眼,想要看的更清,可这脸她明明是记着的,半响她缓缓挤出两个字:“你所言,非也。”
此时有个陌生清秀的少年过来见礼,他似乎有些紧张,腰背绷的劲直,穿的是一身红色背甲,本是白皙的脸被晒出了一层薄红,少年的声音朗朗醇厚,带着年轻人独有的稚气,
“见过六公主,见过定远王,在下是礼部尚书之子齐远和,不知王爷今日是否上场,但有一事相求!”
他在这里面年龄最小,方才同队的一人临时下了场,如今他们人数不够。
在场的人若是会打的早便上了场,剩下的随意拉一个不是毫无作用,就是会拖后腿。
于是众人才将主意打到了定远王身上。
方才见他在和公主说笑,想来脾气是好的,齐远和正是这般安慰自己。
“这回是殿下输了,尚书之子是面前这位,”梁堰和与陈轻央小声耳语,笑的开心,随后站直了身,朝着不明所以的齐远和道:“本王今日是陪殿下来的,行程安排自然也是陪同殿下。”
他并无意上场,相信陈轻央也不想出此风头,在他看来,于此事上他二人向来默契。
齐远和有些失望,定远王若是上场他们必定能赢。
陈轻央却是向后退了一步,朝着梁堰和使了一个眼色,笑着道:“无妨,纵马寻欢,王爷还是去吧。”
梁堰和:“……”
听说定远王上了场,出来围观的人更多了,旁人更是议论纷纷,几乎将整排观景道围的水泄不通,风陵山狩猎没见过梁堰和的人,这一次铆足了劲的想要看一眼。
两队的人却称不上势均力敌,梁堰和的驭马术的确厉害,他速度奇快,身姿极稳,手上的动作也是出奇的利落,球只要到了他的杆下,便没有脱手的可能。
很快,他在的队伍比分便遥遥领先。
女眷这边都在加油助阵,就连阁台的人都在呐喊,唯有陈轻央一人独自静静的站在原地看,要说唯一的变化恐怕就是那眨眼的频率慢下许多,直到一个侍女过来与她说话,她这才匆忙离开。
梁堰和收回看向她的视线,心里掠过一阵疑惑,然而此时还在比赛,他只能硬着头皮先打下去。
有个这般厉害的人物在,对面的人还有什么好打,但是一个个不敢明言,只恼恨对方耍诈,也不敢消极待阵,实在是苦不堪言。
梁堰和赢下一轮,便作罢不打,与他同队的人得了一局的便宜自然不敢在奢求什么。
梁堰和骑马下场,正要离去,然而这时一众人迎面簇拥而来,挡下他的去路,这些人穿着是禁卫服饰,却又有些不同,为首之人穿着玄黑色锦衣,银冠玉带,气质淡漠神态冷峻,马场上赛况胶着。
他们并未大张旗鼓露面,而是不着痕迹的藏在这。
梁堰和坐在马上看到那张脸时,眉头轻皱,他认得此人,御前红人,皇城司指挥使——薛奉声。
气氛静默了一瞬,唯有风声鼓动衣甲的声音。
最终,还是薛奉声微微一笑道:“王爷技艺过人,实在厉害。”
梁堰和与他客气,“藏在这个角落,薛使果然尽忠职守。”
24. 二十四.
一墙之外烈马齐鸣,人群沸腾,而此处却如隔绝热闹般万籁俱寂,对峙的气氛紧绷且紧张。
梁堰和握着缰绳,于马背之上笑意慢条斯理,声音悠然开口:“于公于私本王一外地藩王,私下接见御前之人并不太好,薛大人既不让路可是有事?”
薛奉声置若罔闻,缓缓道:“薛奉声求见六公主,只是有一事想当面谢谢殿下。”
空气凝滞一瞬,此话一出气氛陡然降至一片古怪的僵持之中。
梁堰和审视着他,气定神闲的笑了一下:“本王代为转达也是一样的。”
“那便再好不过了,内子曾与殿下有过几面缘分,雁云寺时也辛苦殿下将内子送回,”薛奉声顿了顿,提声道:“且殿下当时一席话,着实对本使受益良多,不然也不能这么快勘破城外兵器倒泄一案。”
梁堰和的声音徐缓响起:“是吗?”
“当初袁家守灵那几日,六公主当是与王爷同行。公主殿下的确是观察的细致入微,那随行棺木都一一记在了心里。也正是这一提点,让本使发现了不对的地方。按理是该谢过殿下,如今王爷代劳,简直再好不过了。”
薛奉声眉梢略微一挑,将话点到即止。
立刻便让开了路。
梁堰和不语,眼神饶有兴致,没人比他更清楚那日袁家发生了什么。
他们并未见过那随葬棺木,陈轻央能说出,自然是有了十足把握,那她为何要找人去探查此事呢?
除非说,她想做的正是与此事有关。
只不过话说回来事情与否,那都是陈轻央的事,她既不说那便与他无关,他自不以为意,没了计较的闲情逸致,他在薛奉声清让的道路下纵马离去。
等出了马场,却还是不见陈轻央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她似乎是先走了。
走了?
梁堰和牵起嘴角,玩味的笑了一下。
他大步向外走,很快就出了别苑,门外侯着的揽玉待看清是自家主子出来,立刻将马车给牵来。
揽玉则看向他身后,“主子,公主殿下呢?”
梁堰和没理会他的神情,跨步上车,沉声道:“走了。”
揽玉一怔,没来得及多想连忙跑去驾车。
梁堰和坐在马车内斜倚在车壁上,支着额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问道:“昨夜殿下可有离开过禅虚寺?”
揽玉心内有些疑惑,回道:“昨日随同的是扶屿,未曾回禀过有何异样的。”
梁堰和道:“回去之后,让他见我。”
“是。”
……
一抹余晖挤进牖边,落下了一道斑驳的光影,梁堰和坐在桌前,节雨过去后上京的暑气格外重,临近夜幕热意更是节节攀升,空气中流动的风都带着窒人的热气。
梁堰和拿着团扇把玩了一会,做工精细,带着幽幽墨香,他这也才注意到绢上的图案是画的,而非绣的,世家女近来盛行的风气,精美别致但却不带什么风。
是下午去马场时,陈轻央带着的那一把,不知怎的放他身上了,一会遣人给她送过去好了。
将东西放在置物架上后,梁堰和收了气定神闲的心,面容冷凝道:“进来。”
外间有人疾步进来,正是扶屿,与揽玉不同,他鲜少随同梁堰和在众人中露面,却与揽玉一样是梁堰和的近身亲卫。
“见过主子。”
“昨夜禅虚寺可有异常?”
扶屿的任务便是带人暗中监视未央院那位,昨夜的暗卫是他亲自安排的轮值,且今早也是他伪作车夫亲自护送,亲眼见过是殿下无疑。
“殿下自藏经阁出来后便回去休息了,两名暗卫守夜,属下巡查过几次,并无异样。”
梁堰和漠然道:“殿下身边的那个宫女呢?”
扶屿连忙道:“自厢房熄灯后便离开了。”
“查一下昨夜禅虚寺附近可有异样,若是深夜离寺总有纵马留下的痕迹,不可有一丝疏漏。”他非是信不过手下之人,只不过有一些事疑点重重,让人不得不查……
扶屿心中一震,也惊觉兹事体大:“是,主子!”
……
陈轻央是在马场上被陈芳茹带出来的,上了同一辆马车后直奔西街,天色渐渐变暗。
以丞相家的名义包下了一层酒楼,楼下有夜市灯会,上来询问客座的人络绎不绝,皆被一一挡了回去,偌大一圈圆桌便只有她二人坐。
一桌子菜没一样是她吃得下的,陈轻央默了默,朝着乐不思蜀的陈芳茹道:“你寻我何处不能说?何必这么大张旗鼓?”
陈芳茹整个人趴在月台上,笑出了两个酒窝,“本公主不喜与民同乐,这样清净,最好。”
“既然不说,我让人送你回去。”陈轻央起身,走了两步就被硬生生拦停在原地。
“我和你说了还不成,”陈芳茹过来拦她身前,讨好抓着她的袖子,面上犹带着笑意,“听闻你与那徐章宁相熟,但我并不喜欢这人,你日后能否也不要与她来往了?”
徐章宁入京之后鲜少出门,更没听过她二人结怨的事情,她不过与徐章宁去过一次雁云寺,陈芳茹便能得到消息,且这般大费周章与她说此事,她便是不想参与也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
“你与她何时生了嫌隙?”
陈芳茹的脸快要皱在一起,她不愿多说,而且她与陈轻央也是不对付,只不过比起那人,陈轻央好歹是她的姐姐。
她在想着该如何解释。
而这时,匆忙回来的窈琦贴在陈轻央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奴婢方才下楼时,有人塞了一张这个给奴婢。”
她的双手掌心之间藏着一张一寸大的字条,陈轻央展开看了一眼,寥寥数语,写了她离开马场后所发生的事。
陈轻央轻笑了一声,将东西揉在掌心中,她想过薛奉声猜到真相时的反映,却没想到她千辛万苦瞒着的人,就这样被他几句话给揭露了。
还当真是,够狠!
现下别说是陈芳茹不喜徐章宁,她也有些讨厌这薛奉声。
她辞别陈芳茹,“若是想不出言辞,便下次再说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芳茹看她有一次把自己丢下,气的在原地跺脚。
如今,她又不喜这陈轻央了!
约莫子时,外间月色浓烈,燥热暑意消退,梁堰和得知陈轻央回府后只让人将团扇送了回去,并未派人询问是去了何处。
而在面前桌上则摆着一张纸条,写了当晚有附近的山民曾见过,两匹快马从禅虚寺离开。
将东西放进灯罩里,灯影摇晃,梁堰和将一份东西交予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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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并叮嘱道:“务必飞鸽传书送到。再有,明日帮我递一份拜帖入宫,我要去探望一下太妃她老人家。”
“是。”
……
翌日,梁堰和迎着晨光进宫。
走过宫殿金顶、红门,临至荣华殿附近。
他却突然看到了云进安,这位宦官大当,近前红人。
云进安见到这位,顿时眉开眼笑,迎上去:“奴才方才去了太妃娘娘那,娘娘还在与奴才念叨王爷,这遇到可不正巧了吗。”
梁堰和含着笑,“姨母心中惦记娘娘,奈何身不在上京城便嘱托我来看看。”
云进安了然,这荣太妃是定远王的姑祖母,又与云间城的白家关系亲近,晚辈探望长辈自然是无可厚非。
进了荣华殿中,太监得了交代未曾通报,只放他进去,入内便只有太妃一人在,隔着一道珍珠纱帘,模模糊糊看
见一人正靠于黄花梨雕凤长椅上,手旁的紫铜麒麟炉鼎正燃着香,椅上放着金黄团花软垫,一个锦缎织就的圆形靠枕,因这天气骤然间酷暑闷热,绒布垫上铺了整整一块触感清凉的玉竹垫,清凉减燥。
他朝着帘内行礼,“给姑祖母请安。”
荣太妃便爱听晚辈这般亲近的唤她,她让人进来,笑容和蔼道:“今晨起便收到了你入宫的拜帖,成亲许久,这般久才来看我这老婆子一眼。”
梁堰和道:“府上接了位曾经的家厨,这家厨传他师傅的手艺,曾听姨母说过您喜欢这厨子的菜,便立刻将人给您送来了。”
荣太妃欣喜,家中的味道她惦记多年,想着眼眶便有些许热意,却还是牵着笑容道:“说来你姨母也钟爱那厨子的手艺,只不过她倒是个没良心的,也不见进京看哀家一眼。”
她从及笄之年便送入宫中,作为帝王牵扯家族的棋子,她这一生都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对于这些晚辈是当真疼爱。
梁堰和见荣太妃伤怀,怕她犯起头风,适时转移了这番话。
“姨母不宜远行,倒是徽灵随夫入京,估摸着也要到了。”
荣太妃连忙询问:“可是你姨母那长女?徽灵?”
梁堰和道:“正是。”
荣太妃登时喜悦出声,“若是到了就让那丫头来见见哀家,如今她约有二十了?你方才说随夫入京,那可是成亲了?何时的事,本宫竟全然不知,那夫家是何人,人品如何,待她如何,这老了糊涂了竟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次见到了该弥补一下这丫头。”
梁堰和一一解答,“这人姓何名昭,与徽灵去年成的亲,京城人士,父亲任鸿胪寺少卿,此人眼下暂任冀县县令。至于待徽灵如何,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所知不多。”
荣太妃脸色严肃了许多,“职级是有些低了,就算是选调回京也爬不到多高,若是徽灵想留在这上京城过好日子,这般恐怕远远不够。”
梁堰和目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将方才宫人送来的参汤递了上去,顺着荣太妃的话淡淡道:“上京城内遍地是机会,官员选擢三年一次,只不过这何昭到底是没什么背景且职位底下,就怕是抓不住这机会。”
荣太妃徐徐开口,声音冰凉而低沉,“此人若是有用,为了徽灵本宫都会善待他。”
梁堰和敛下思绪,行礼道:“那孙儿代徽灵谢过姑祖母。”
25. 二十五.
陈轻央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有人拿着银刃铁器在追她,而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就在她快要跑不动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
那般冰凉的触感格外真实,几乎是瞬间让她从梦中惊醒,猛坐起身。
直到眼神渐渐清明,她还是忍不住的大口喘气,浑身发颤。
陈轻央重新躺下去,打算等这阵心悸过了才起。
用膳过后门房遣人来说,有位妇人寻她,自称是药房的荀芳。
荀芳与季敬殊同在一间药房做事,与她相交甚好,她这一生醉心医术,早几个月外出为人看诊,她竟不知这人何时回来的。
这般匆匆登门,想来是出事了。
没一会,门房领了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进门,她肩上还背着个药匣子,此人正是药房的妙手娘子,荀芳。
陈轻央与她寒暄几句,便让伺候的下人退下,好让荀芳安心看诊,她笑起来时眼角堆着细纹,模样十分和善,几息之后,她松开断脉的手,笑道:“这段时日保养的不错,可见是遵了医嘱行事。先前季敬殊的方子您留着用,平日温和滋补为宜,就是怎这手如此冰凉?”
陈轻央将手展开了一些,任由她看的更清,温声开口:“那便在仔细瞧瞧?”
荀芳便顺势离的近了些与她说话,她一边摸着她的手,一边轻声道:“事情好像出了些变故,袁乃兴疯的蹊跷被关入大理寺监狱。而袁兆安秘密从诏狱移出被移送至皇城司的地牢。而且我们的人清扫时才发现,那夜之后不止您去了,好像还有旁的人……”
陈轻央面上的情绪收的干干净净,沉吟不语,这诏狱竟……这般热闹了?
看来袁兆安的确牵扯了很多人的利益,又或是说,那个人的势力已经渗透的越来越深了。现下只怕所有掺进此事的人都想要他彻底闭嘴,或是用他的话来铲除异党。
与其说将此人关在皇城司地牢,倒不如说是在保护他吧。不然只怕是还什么都没问出,这人就已经死了。
就是不知道,那些人都许了袁兆安什么?
若是袁兆安拱出了他,想必事情会变得格外棘手,她并不想留下什么把柄,陈轻央抬眸,笑的漫不经心道:“皇城司的地牢,进得去吗?”
荀芳换了她一只手看,垂眸道:“除非叫你男人杀了薛疯狗,再让北地铁骑踏境,我便斗胆舍我一命去试看看。”话落,她抽开了些距离,忽然提声,有意说与那窗外的人听,“这天突然大暑,殿下本就身体有疾,还在调养,当避暑避凉。”
说罢,她也觉自己话中有误,拧着眉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殿下最重要的还是切莫劳心费神,将将修养最为关键。”
陈轻央将目光投向庭中收回了手,缓缓开口:“好,那便不这样做。”
也只有荀芳懂她话中的深意,不杀袁兆安了。荀芳看向她欲言又止,叹一声道:“但是袁家的幼子众多,万一,那些人许诺为袁兆安换一个孩子出来承业,为了这个孩子恐怕他很难信守承诺。但凡他泄露一点风声,于您而言也很是危险。”
陈轻央的神情渐渐凝固,意味深长道:“李代桃僵的风险始终太大了,没有人会去这样做。况且那个孩子还在我的手上,他存到最后的底牌,他就不敢铤而走险。”
荀芳觉得她太疯狂了,有些不太赞同她的想法,“可是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他们赔不了袁兆安一个一模一样的儿子!
陈轻央淡淡道:“他保护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谨慎到甚至要死都不敢见那孩子一面。我要是滥竽充数,谁发现的了呢!”
荀芳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她没有在出声驳斥了,杀不了袁兆安,所有的假设都是空谈。
荀芳开始收整药箱,再走之前,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说道:“杀不了他,却是能够想法子代为传信,可否要送消息进去堵上袁兆安的嘴。”
“不用了,”陈轻央看着她,声音轻的虚空且缥缈,“若是被发现了只会更麻烦。况且我们没必要为了一个迟早会死的人,让自己的人陷入险地,这样太浪费了,荀芳。”
荀芳此刻也彻底冷静,她有些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她与陈轻央相识不过四年,交深言浅。
她不知道这是该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一个明明身份尊贵,且年华大好的姑娘无论何时都能保持这种骇人的冷静!
送走荀芳,窈琦端了个托盘进来,盛了一碗四物汤,她试探般的开口道:“殿下可是不舒服了?不然奴婢去请太医来吧。”
陈轻央弯着眸子似眼窝带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便显得格外冷漠,“窈琦你进来话多了些。”
“奴……奴婢是想为殿下分忧,”窈琦放下端盘,半蹲着身子行礼,说话时有些颤噎。
陈轻央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声音格外的温柔轻慢:“我不需要。你可知为何我身侧的人都活不久吗?因为她们都想为我分忧,可我一个安于享乐的公主,皇权尊贵,哪来的忧虑?有些人自作主张多了,可不就莫名其妙死了。”
窈琦没稳住身子,撞进了她眼底最深的那一层冷意中,不知是哪个字眼刺破了她的神经,让她直接跌在地上。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有些陌生的看面前的人,好似全然不认识了一般。
陈轻央没让窈琦留在身边伺候,而是独自在房间翻阅起了手中那本山河名录,她的目光晃晃怔怔,始终难以聚焦到一处,千百个字墨在她的眼底甚至叫人难以辨别。
其实她远不如荀芳看起来的那般处变不惊,她强迫着自己冷静,其实骨血里的震颤早已让她感觉自己就快要疯了。
时隔数月,她又做到了当初那个梦。
在将一盅冷茶饮尽后,总算清醒不少,她写了一封信,亲自去后罩房找到了那个被冷落许久的落玉。
这个宫中送来的人,是时候该发挥她应有的价值了。
“帮我将这份清单送至琅悦坊,便说这几日我想为自己制定一套鲜艳的衣裙。”
落玉这几日已经沦落到同杂扫的婆子别无二致,在这诺达的王府里她甚至不敢声张,先下被叫到陈轻央面前还有些呆呆的没回过神,她每天都胆战心惊,怕像灵之那样毫无征兆的死去。
此刻将这一封薄薄的信接在手上,只让她觉得有些害怕。
陈轻央亲自扶她起身,叮嘱道:“你一定不会像灵之那般,重蹈覆辙的对吗?”
落玉连忙摇头,重新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奴婢不敢,奴婢听话,这便去送。”
“去吧。”
又过一日,王府内还是不曾见过梁堰和,反而是正午时,管家匆忙来报:“殿下,表姑娘来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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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在前院候着。”
陈轻央一怔,这梁堰和何时有了个表姑娘?
管家见她不解,忙开口解释道:“是白夫人的孩子。”
梁堰和的外家,云间城白家,听闻当世的家主是个女人,是梁堰和的嫡亲姨母。
这表姑娘想来便是白家的嫡小姐了。
陈轻央到正厅的时候,见到正襟危坐的一对年轻男女,她微微错愕,没想到这表姑娘已然成婚。
白徽灵见到她,忙收了笑容上前行礼道:“臣妇白徽灵,见过六公主。”
紧随着她身侧的男人也立马上前,“下官何昭见过殿下。”
陈轻央让他们随意落座,见他们还带着包裹行囊,便问道:“表妹这是远游还是……”
白徽灵神色忧思,声音有些苦闷,“婆母病重我与阿昭回来探望。”
看她们的模样像是赶路多时,陈轻央又问向何昭,“表妹夫在何处任职?”
何昭是一个读书人,穿着青衣白衫,端容儒雅,“回公主的话,下官如今在冀县任县令一职。”
白家在云间城可谓是钟鸣鼎食的存在,白家的嫡长女却嫁了一位小官。
竟如此的门不当,户不对。
只不过这毕竟是旁人的事,她自己婚事尚且过得一塌糊涂,更是不便多言,只道:“王爷今晨入宫请安,表妹不妨再等等?”
白徽灵摇了摇头,“我们不着急的,殿下若是有事自可去忙,不必陪我二人。”
陈轻央笑了笑,却不曾离开,高门主母该管的事宜她虽不曾过问,但白徽灵代表云间城白家,是梁堰和的妹妹。
作为定远王妃,她便不能走。
她让窈琦取了库房的一对沉香嵌金式玉如意,然后朝白徽灵道:“表妹大婚,我作为长嫂事先不知未曾来得及备礼,这玉如意适合表妹。”
窈琦的速度很快,马上将东西取了回来,甚至还妥帖的做好了包装。
白徽灵与何昭相视一眼,皆有些不好意思。
她夫妻二人是连夜上路,只是随身带了些换洗衣服。
更别说去准备见面礼了。
此刻不免的有些羞赧。
在谈话席间,梁堰和也回来了,见到表哥,白徽灵明显更亲近一些,热切叫了一声,“表哥。”
何昭也随她称呼。
梁堰和看着许久不见的妹妹,露出了悦色,“嗯,舟车劳顿辛苦,我让管家带你们下去休息。”
“好。”
梁堰和见他们抱着一个长木匣子,下意识的看向陈轻央,深邃的眸光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幽晦,
“我与殿下有话要说。”
陈轻央莞尔一笑,“王爷有话便说吧。”
“殿下那夜可有离开禅虚寺?”
陈轻央避开他追来的目光,将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在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一切的隐瞒都将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她眼梢微弯语气温和平淡,“离开了,见了袁兆安。”
梁堰和的心情有些复杂,也有些沉默,任谁的妻子被传做女鬼,只怕是都很难开心的起来。
半响,他淡声道:“此事我知晓了。”
陈轻央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变化,眼底带着浅浅的诧异,她本以为梁堰和会问的更多。
没曾想,却是这样轻易的放过了她。
26. 二十六.
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管家来请开饭,等进饭厅时陈轻央才发现梁堰和是真不打算与她在议此事。
席间让人备菜,白徽灵看着下人送上来的菜,有着明显差别,面上染着一丝错愕,下意识便道:“殿下为何餐盘中尽是素食,不吃肉吗?”
何昭到底是在上京生活过,有一些传言他亦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掺和着真假几成,按理来说王公贵族不是他们所能讨论的。虽说这是家宴,但是在他眼里公主仍旧有着皇族的天威,见妻子散漫惯了,他也习惯为她善后,遂开口将话接了过来,出言道,
“何昭薄见,曾听闻六公主于嘉宁山为先太后守灵,可是那时留下的习惯?”
提到嘉宁山时夫妻二人同时一怔,只不过陈轻央却更是多了几分玩味在眼中看向何昭,这般着急辩驳,莫非当她是什么凶煞之人,一言不合就惩治人不成。
这何昭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陈轻央用公筷夹了些菜放在白徽灵碗里,笑了下说:“何大人所言不错,府里的厨子手艺一绝,表妹多尝尝。”
白徽灵不疑有他,尝了一口碗中的丝瓜煲,的确鲜甜。
梁堰和也看向白徽灵,交待道:“明日先随我入宫拜见姑祖母,然后我在派人送你们回何家。”
白徽灵面带欣喜,忍不住说道:“当真能入宫见太妃娘娘吗,可我与太妃娘娘还未曾见过。”
梁堰和扬唇:“你尚在襁褓时,姑祖母曾经抱过你。”
梁堰和又对上陈轻央面上的神色问,“殿下明日一起?”
陈轻央迟疑了瞬,道:“好。”
因着进宫,白徽灵并无得体合适的衣裙,陈轻央笑着道:“我与表妹倒是身形相似,只是我昨日才派人上琅悦坊定制裙饰,怕是今夜来不及送来。不如我让那的掌事,送几件成衣来?”
白徽灵有些感激地低声道:“徽灵多谢殿下。”
梁堰和确是突然侧目看了她一眼,目光垂落在她眼尾泛起的弧度上,又落在她的侧脸鬓角上乱了的发梢,他的手臂下意识抬起,想要伸过去,替她拨正,在即将触碰到她时,一只更细更白的手已经完成了他想要做的动作。
陈轻央放回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两人的动作皆是一僵。
最后足足凝息半响,陈轻央才道:“多谢王爷。”
梁堰和忍不住失笑,好一个客套疏离的夫妻。
很快的,琅悦坊的掌柜便带着几个绣娘和伙计,以及备好的成衣来了定远王府。
时下贵女多会在外进行订制,其中尤以琅悦坊的客人络绎不绝。
掌柜是个身材丰腴的娘子,笑起时面容慈善敦厚,与管家讲话时伶牙俐齿,与陈轻央和梁堰和行礼后,便笑眯眯的拉着白徽灵去了屏障后的试衣间量身。
待出来后,她又亲自选了几件衣裳,朝着白徽灵身上比试道:“白娘子身材娇小玲珑,若是太张扬的颜色反而压了身子,不如看看这几件,这罗缎时下最新,衬得人好颜色。”
陈轻央看了她选出来的几件衣服,的确是上了心的,她看向掌柜娘子,问道:“我要你带来的软缎可在车上?”
掌柜娘子眉开眼笑道:“皆在马车内,殿下随草民来看看。”
待走出隔间,掌柜娘子突然背脊一塌,有些冷汗流下,她紧张小心的看了四周一眼,然后才低声道:“侯大人将东西取走了,他临走前交代,且让殿下务必放心他会尽力而为。”
陈轻央伸手轻轻推在她的背上,神色淡淡道:“别停,大方点向前走,阁楼檐角上有人,他听不见的。”
掌柜娘子从未经历这种差事,难免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忙应道:“殿下说的是。”
……
入夜之后关门闭户,本该万籁俱寂,忠远侯府却依旧灯光透亮,书房十步之距不许过人,是忠远侯与其长子侯睿在内议事。
自袁兆安入狱又转入皇城司暗牢的消息传来后,本就焦头烂额的忠远侯越发焦虑了。
侯睿站在原地,听着父亲说话已经流了一手的汗,此事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他也是才听说!
侯家涉嫌倒器藏械,若是事情败露就彻底完了!
这时管家匆忙来报,本以为是事情有了什么转机,便见管家面色不对,几乎是苦着脸道:“侯爷恕罪,下人们方才疏漏,不知这二公子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
忠远侯想到那纨绔次子便再次耳鸣目眩,这逆子来添什么乱!
他还没叫管家把人赶出去,就见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俨然是那不成器的次子进来了!
侯洋看了一眼父亲还有兄长,淡淡道:“父兄商议要事怎不叫我。”
忠远侯见他这态度,少了一肚子火怒道:“你看看你一天天的都在做什么!我叫你可能顶用!”
侯洋却是未正面回应父亲的话,而是嘴角一扯玩笑道:“父兄不说,孩儿怎知。”
侯睿怕这般动静引来人,低声拦着他道:“好了,别再添乱了。”
侯洋眼皮轻掀:“大哥,我只是想为你们分担,毕竟你二人不也还没商量个对策。”
他的眼尾脸廓都泛着冷,颇有些讥讽的开口:“其实解决的办法很简单,进行三司会审,只要袁兆安脱离了皇城司咱们就可以趁机动一些手脚,直接弄死这个人,永绝后患。”
忠远侯眼皮直跳,气的浑身哆嗦,可惜他非武将不然非要一鞭子抽死这个逆子了事!
不过,此事秘密,这个纨绔怎么知道的,他下意识去看长子。
侯睿目露惊慌,“孩儿也是才知晓,未来得及说。”
侯洋笑道:“我方才在门外偷听了许久,被管家发现才进来的。”
忠远侯气的直接抄起茶盏砸了过去,气的倒仰,这混账成天不是斗鸡就是遛狗的!
如今还敢把注意打到朝堂之上,他当这些行为是他温柔帐里的情.趣吗!
张口就来,全然不顾后果!
侯睿听的瞠目结舌,到底是有些理智,连忙拉住父亲,“您消消气,弟弟还小不懂事,您别动怒。”
忠远侯拂开长子的手,表情阴郁,他膝下两子一个木讷,一个诡辩。便没一个是另他省心的!
但是,盛怒过后他又开始细想这句话的可行性,无疑的想要将袁兆安脱离皇城司,便只能是三司会审!
这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藏在这皇城司内。
但侯家不复兴盛,他早已依赖左相,若要借左相的手,势必暴露他此行的缘故。
就连他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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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里与那人互通往来,也会暴露,那岂不是出了虎圈进了狼窝。
似乎看出他沉思间的犹豫,侯洋缓缓开口道,“那父亲便将此事告知左相。”
忠远侯听了勃然大怒,拍案道:“侯洋你疯了吗!”
恐怕不等他灭了袁兆安,左相先杀他!
侯洋语气镇定自若,他跟在四皇子身后便也学了三分唬人的态度,声音轻慢道:“孩儿不知所谋何事,今日为父亲分忧便是想将事情解决。如今事情既然远远超乎掌控,若是将一部分把柄让渡出去,一来可以让左相以为能够更好的掌控自己从而更好的傍稳左相这个靠山,二来也能借机将危险彻底铲除,这个计划一举两得。再有,左相门生无数,这件事的牵扯根基动摇最深的怕是左相才是。”
侯睿蹙眉,在他看来这无异于是将侯家置入更危险的境地,任由左相拿捏虽不会将侯家斩杀,却是彻底与四皇子站在一起了。
他不赞同道:“父亲,左相老谋深算,未必不会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情,况且此举更是将侯家放在刀山火海之上。父亲三思!”
忠远侯沉默,他觉得自己两个儿子说的都十分有道理。
只不过眼下最好的办法竟然只有说动左相安排人上书三司会审,将人带出来彻底灭口才是重中之重!
袁兆安多活一天,他侯家便多一分危险。
忠远侯深深出了口气,道:“眼下的难关是袁兆安,至于左相那日后再说吧!”
侯睿有些气恼,觉得父亲与侯洋简直是疯了吧。
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从忠远侯的书房出来后,他急匆匆去了母亲黄氏的房间。
见到黄氏后他再也忍不住,将书房内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黄氏心中有些疑惑,便又问了他几处细节的地方。
侯睿深知母亲智囊,自母亲坐上主母之位后,父亲再无纳妾,甚至就连他的那些庶弟都变得安分守己。
对此他深信不疑,连忙将知晓的事情悉数说出,这时黄氏却突然笑道:“睿儿倒是不必太担忧。如此也算是对你的一个机会,这个侯洋平日与四皇子厮混,自然是与左相一党关系更加亲厚,他混账惯了这肚子里哪还有半点墨。侯洋提出此事,若是出了纰漏,他自然也难逃一劫,从此再无竞争对手,这样一来忠远侯府你便是顶事的那个了。”
侯睿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听后眼前一亮,说道:“的确如此!”
接着,他又有些迟疑道:“可那是三司会审,文武百官的眼睛盯着,我们哪有机会?”
黄氏边想边说:“此事的确有待商榷,既不能牵扯你父亲,还必须将这侯洋彻底打压的抬不起头。”话落,她沉吟片刻道:“听闻那袁兆安有一个胞弟?”
“对,此人疯了,被关在大理寺天牢。”
黄氏瞬间有了计划,只不过她到底不清眼前局势,还是不敢贸然行事,“若是此人出事了,袁兆安怕是会变得更加难以掌控!”
袁家现在只有这兄弟二人,若是袁乃兴出了意外,谁也不知道袁兆安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黄氏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可行,于是她道:“明日我回你外祖父家一趟,再仔细商议对策!”
“好。”
27. 二十七.
忠远侯是在次日登临左相府,二人在书房秘谈,这时过路的下人只听到里面主人家传来暴躁的斥声。
南宫菩指着他的鼻子毫不留情破口大骂,“侯邑你是要造反吗!如今这朝野上下风声鹤唳,袁兆安但凡咬你一口不管你做没做过此事,你都得掉一层皮!”
侯邑站在他的面前弯着腰,快将头给埋进地里了!面对左相的训斥,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南宫菩放下杯盏,此茶入口微涩,他放于桌面后便没在喝第二口了。待冷静后看着他,“不过这袁兆安若是走出皇城司是能够给你我带来更大的利益。”
“此人留在皇城司的确危险。”侯邑一时没明白,就突然被南宫菩扶了起来,那张精瘦充斥算计的狐狸眼带着笑道:“你放心,我会让袁兆安从皇城司出来的,只不过眼下他还不能死,你可懂?”
侯邑没能理解。
许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南宫菩声音沉冷,“内阁之中的秦阁老马上就要致仕了,其中翰林院内最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是陛下的人!”
侯邑心中不免有个大胆的想法,便是这般猜测才觉得左相疯了。
他居然想让袁兆安做他的刀!
袁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凭什么觉得袁兆安能为他所用。
这么一个祸害,就应该及时杀了!
“相爷,这般做是否太过冒险了。”侯邑脸色变了变,他本就是想让袁兆安死才求上南宫菩,只是没想到这南宫菩的行事比他还要更颠!
南宫菩淡淡扫了他一眼,那张精瘦的脸上只有一层皮囊堆积的褶皱,风霜年迈却藏不住他那颗滔天的野心,“只有能力不够的人才会害怕危险。”
……
陈轻央一行人坐了两辆马车入宫,宫内的人都识得这马车标识,纵使不识这马车也还的认得车上主子的脸。
只不过就算是公主,也是无诏不得入宫,依旧是在门外被拦了下来。
等核查完手续,从东华门进入,便看到了荣华殿的宫女来接,
“奴婢见过六公主殿下,定远王,何大人,何夫人,诸位请随奴婢来。”
朝着禁宫穿过去,沿途再过两扇门,又从太清池旁走过方才见到荣华殿的宫檐。待至荣华殿,白徽灵还有些紧张,此次是她第一次入宫,又见宫人行路间落地无声,面容严肃,她素来在家中散漫,此刻也难免拘谨。
待走到里间看到贵妃椅上的荣太妃时,白徽灵这才觉得亲切,她与何昭跪拜行礼:“拜见太妃娘娘。”
荣太妃让几人起身,独独将徽灵唤至跟前,笑的慈祥,“这便是徽灵了吧,快上前来让姑祖母仔细看看。当年见你还包裹在襁褓里,如今却是长大了。与你母亲生的极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白徽灵笑道:“妹妹生的与母亲更像,待日后有机会徽灵带妹妹入宫给姑祖母请安!”
荣太妃笑的很是开怀,精神头极好,面容笑的红润充盈,目光落到了站在近前的何昭身上,眼神却突然变得犀利,“冀县县令何昭?何辉是你什么人?”
何昭恭敬上前答话道:“回太妃娘娘,何辉是下官的家父。”
“听闻你靖安七年才中了个三甲进士,按你年岁来算为何此前一次没考?”
何昭的面色很是淡定,“当年祖母在老家病重,何昭自幼是由祖母抚育,若此时离去便是不孝。奉养祖母的机会只有一次,学过的知识却不会忘,科考日后也能参加。”
荣太妃听完神色倒是好了不少,让这个何昭走进了些说话。
“你与徽灵成亲许久,日后可有何打算?”
“官职升迁制度有礼部选拔,下官会竭尽全力做事。”
荣太妃眼神稍霁,和缓道:“你可想调任回京,留在父母身边?”
何昭心头闪过一丝疑惑,有些迟疑,点头之后复又摇头,“于长辈身为儿子需侍奉父母晚年,于公我乃一方县令,若非实质调任不可擅离职守。此番上峰怜下官,才能回来为母亲侍疾。”
荣太妃笑而不语,朝着梁堰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人先带出去。
待二人一走,便只剩她三人,陈轻央并未说话,而是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太妃却忽然看向她问道:“你觉得那何昭如何?”
陈轻央面上不显,心中却拎得清,太妃明显钟意何昭,她又何必唱反调,便也捡着好听的话说:“三甲进士有真才实学,作为县令安心百姓是个做实干,为人子女挂念父母孝心可嘉。人品尚佳。”
荣太妃见她的想法和自己一样,笑容舒坦不少,笑着点了点她的手,“你倒是观察的细致入微。”
接着荣太妃又去问白徽灵,“若是叫你留在京城,你可愿?”
白徽灵不解其中深意,却还是回道:“有姑祖母与表兄,徽灵愿意!”
得了话,荣太妃笑着颔首,
“去吧,去外间寻你表哥,本宫还有事同公主说。”
白徽灵行礼告退:“是。”
陈轻央不解为何只留她下来,正感不解时,便听道一旁太妃的声音缓缓开口:“你与自衡成婚许久,相处如何?”
陈轻央笑容不显,“王爷待我极好,王府大小事宜皆以我为主。”
荣太妃笑道:“那哀家便放心了,你与自衡便如同哀家这掌心手背,都是肉,哀家是一个也舍不得你们委屈。”
陈轻央乖巧的靠近她,“太妃娘娘厚爱,孙儿都记着。”
荣太妃招了招手,自有女官递了一支金簪上前,荣太妃亲手将这支梅花步摇簪插进她的发髻里。
这张脸更明艳了,仔细凝视她这张脸,荣太妃的神色柔和不少,却蕴藏着很深的复杂,从眉眼至唇,她一寸一寸看的心下凛凛,她是老了却不眼花也不糊涂。
偏偏就是这样,难免有着更易让人失神的时候,
“在一众公主中,你同小九年岁最近,小九肖似陛下,有时看你同小九像,却又不像。”
后半截话荣太妃没说全,看着她那双眼睛,神色形态生的恰到好处,隽藏幽兰,韧含清霜。
偏偏是像了个不该像的人。
陈轻央垂下眼眸,敛下眼底异色,声音已经有些清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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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外甥肖舅,侄女像姑,孙儿沾了大长公主的光。”
这般一说,荣太妃也有些恍惚,这张脸与已逝的大长公主好似却有三分相似。
荣太妃不在说这些闲话,而是关心问道:“你如今婚后也有一段时日,这肚子可有动静?”
陈轻央笑了笑,她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啊。
她露出了一个自责的表情,“还不曾有。”
“那是该抓着紧些,陛下与哀家提过,望你能早日生下一个孩子。”荣太妃望着一盆向阳生的虎皮兰,没注意她说话时的不对劲,仍旧语重心长的说,“定远王府没有婆母,你既要当家掌中馈,若是有了孩子哀家还有精力,还能稍加帮衬。”
陈轻央缓缓开口,便想长袖善舞糊弄过去:“孙儿少时没能将养好身子,受孕之事尤为困难。”
“今日回府,便从宫中领一位太医回去,日日为你请平安脉,务必将身子养好。”荣太妃又岂是好糊弄的,到底是经历许多的人,一出口便已有了事先既定好的章程,连说的话都不容轻易反驳。
她本是连应对之策都想好了,若陈轻央拒绝她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同意。没曾想这厢陈轻央却是笑了起来:“孙儿一切听凭娘娘吩咐,一定遵从太医的医嘱行事,每几日便问诊开药。”
荣太妃未听出这番话的歧义,语气又恢复了慈爱有加,“好孩子,早日诞下子嗣也好为了定远王府传宗接代才是要紧事。”
走出荣华殿的这几步路,格外漫长,她本以为靖帝只要她这一枚棋子足矣,现如今这是在警告她吗?
用一个永远也不会存在的孩子。
若是生下孩子,在已府中无长辈的缘由将孩子接近宫中抚养。
那便是彻底拿捏定远王,甚至是掌握整个北地军队最直接的方法了。
这帝王野心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既要两江,也要北地。
也不知他能不能一口吃下!
不过,她早该知道,暴露自己的第一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在等她。
就算薛奉声未曾将那一席话传达圣听,可谁又能保证,那些话进不到靖帝耳朵呢。
况且旁人不清楚,她难不成还能不知吗,他与梁堰和并没有圆房,既无同房那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
现在不会有,未来更不会有。
……
倒械藏器一事至今没有结论。
兵工二部的自辨折雪花遍地般的往上呈。
今日朝会势必要出送一个章程。
天启立国百年,靖帝在蟠龙王座之上屹立积威甚重,帝王向来广纳臣子谏言,但如今内阁分权,朝堂时常争论不休,清流之派分散林立与左相率领的世族一系,从来都是各执己见。
不过今日情况有些不同,众臣谁也不曾先开这尊口,低眉顺眼瞅着云进安手中雕漆托盘内厚厚一叠的文书,佯装不见,闭紧了嘴皆成一线。
皇帝看着沉默寡言的群臣,这些平日各个能言善辩,如今却懂得规避风险的一众人,问道:“诸位便没有话要说吗?”
28. 二十八.
知通进银台司事荀炜,站出来道:“与此案涉案人员皆已入狱,一日前曾在虞衡司郎中府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未言明的是,这虞衡司郎中是病死的,直接来了个死无对证。
“所以此案便是将所有人关进诏狱,在供他们吃喝老死吗?”
靖帝的话语气平平,却是让这偌大殿内鸦雀无声。
他眼神给向几个平日谏言奏疏漫天上的人,一个个不是避而不见,就是低头装傻,靖帝沉声轻呵,瞳目凝瞪:“徐卿,你来说。”
兵部尚书徐和廉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还要来做这出头鸟,他轻叹一声越出人群,走上台前,声音凛凛躬身道:“此事兹事体大,牵连甚广,必是背后有居心窥测之人再以此推波助澜,将现有的线索串连,严加审问找到那幕后之人,方才合适。”
龙座之上的帝王轻扣案台,垂眸望下台底众卿,忽然冷声道:“那照徐卿所言,认为此事该如何做呢?”
徐和廉面无表情看了一圈身后朝官,触上一些人的眼神后,心中大呼晦气,皇帝这真是想要搞死他啊!
此事若越扯越广势必会惹来一波动荡,到时候便是谁也别想独善其身了。
他咬了咬牙,说道:“微臣不知,但若是兵部治下有人胆敢结党营私,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微臣必不姑息!”
“如何不姑息?”靖帝前倾了身子,严肃道:“徐卿不如做个典范?”
徐和廉忽然面色一变,下意识抬头去看帝王龙颜。这哪是陛下无意点他,分明是在借题发挥的警告他了!
近来他的确与左相走近了一些,陛下怕是一早就发现了。而自己竟也浑然不知的入了套,他若在不表态,恐怕下一刻不容姑息的就是他自己了。
如今他也顾不得其它,连忙跪下自辨,“微臣肝胆忠心,愿为陛下赴汤蹈火,绝不会行此事,还望陛下明鉴!”
一旁装聋作哑的左相这才不疾不徐上前,缓缓道:“徐大人所言极是,兵部行事向来循规蹈矩,必有徐大人领衔之劳。”
云进安垂首立在帝王身侧,听到这番话冷不丁心头一震,低着头缄默不语。
朝堂之上自古便是容易如此,丞相为百官之首,内阁分权,久而久之内阁代表帝王,文官亲近丞相。
偏偏如今丞相想要染指内阁,为四皇子铺路,如此便是彻底触了陛下逆鳞。
也难怪陛下会拿徐和廉开刀。
“徐卿尽忠职守,朕心甚悦,我天启朝官若都能如此方才能蒸蒸日上!朕也相信徐卿定不会让朕失望。”
“陛下圣明!”
众臣听的心下跌宕起伏,也只有靖帝说了无事,那才是真正的万事大吉。
徐和廉退回朝官队伍里,勉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若是他在想瞌睡犯浑,恐怕这兵部尚书的位置就真别坐了。
“诸卿可还有何高见?”
此番问话,无人敢在装聋作哑,吏部侍郎郑允,躬身上前,行礼道:“回陛下,微臣认为,涉及国事,当重之又重,依法该由三司审查。”
内阁之中两人与南宫菩亲近,其中吏部侍郎郑允便是其一。
皇帝不曾表态,目光幽幽睨了下首臣子一眼,此前他迟迟不愿提及三司,而是将人羁押皇城司,便是因为三司牵扯都察院,大理寺,刑部。而大理寺卿是左相南宫菩的人。
虽说审案结果直接报请与他批准执行,但是将人送出去,他始终不放心。
而此事,知通进银台司事荀炜又站了出来,道:“陛下臣有一言,或可让三司审查,皇城司监察。”
在不知过了时间多久,无人敢在揣测帝王心,殿内突然响起帝王冷漠威严的声音,“由大理寺并刑部、都察院一同审案,皇城司奉旨监察辅佐,以保证案情顺利进展。”
干预司法,等同其罪,又有皇城司监察更是严阵以待。
众臣听命行事。
左相已然猜测出帝王此举的想法,作为百官之首,他这数十年来门生遍地,朝中大半官员与他有交。
此时他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三司会审原本他占据上风,现在加入了一个皇城司,那一切可就都是未知。
……
朝会一下,靖帝便起驾去往荣华殿。
宫人还未摆膳,他便陪着太妃在院中坐,太妃轻轻转动腕上的佛珠,看了皇帝半响,道:“陛下近几日积郁忧思,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入口味道令他皱眉,却什么也没说,“这天下之大,日日皆有事要朕去劳心,一刻也不敢懈怠。”
“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
皇帝道:“朕知晓。”
话落,皇帝看了一圈这院子,眉头一沉,“这院子怎这般空荡!这法佛寺送来的花,太妃可是不喜?还是叫那些个下人给养死了!”
法佛寺每年六月十五就会往宫中送上几盆花,因为太妃礼佛便送了两盆到这,他还未瞧过那花的模样!
太妃道:“陛下恕罪,是今晨自衡入宫请安,带了白家的孩子一道,那丫头与我投缘且也喜佛法,我便做主送了她一盆。”
皇帝一听,微微眯了眸子,缓缓笑道,“定远王带的可是云间城白家的姑娘?”
太妃点了点头,满面微笑:“正是,那孩子是个孝顺的随夫家进京,还不忘了先入宫请安。”
皇帝将手搭在膝上,翘起唇角:“与太妃投缘,倒是能将人多借来宫中陪陪您。”
太妃张开了唇,半响才有些遗憾道:“恐怕是不行,那孩子嫁的是冀县县令,此番回来也是省亲。估计待不了多久时日,我也就只能等得空了将人就来见一见。”
冀县,皇帝略有耳闻,“若是朕记得不错,此人是靖安七年的三甲进士吧!”
太妃笑着说:“正是,现在只盼这孩子多做些功绩出来,能早日回京,这样那丫头也能时常入宫来陪陪我。”
皇帝坐在圈椅上,沉思良久,“太妃认为此人如何?”
太妃转珠的速度快上许多,面上有些红盈,语气依旧是平静的说道:“他父亲任鸿胪寺少卿,无什么实权,非寒门出身,还能安心在老家照顾祖母,考取功名建功立业,这般人想来是生不出多大的野心,也能好好待我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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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帝淡淡道:“白夫人眼光独到。”
太妃娘娘却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待送走皇帝,太妃整个人浑身软在圈椅里,整个人都虚弱了许多,连说话时喉间都伴着让人难受的喘息声。
玉清连忙上前为她顺气。
玉清说道:“您这样不行的,若是陛下察觉只怕会对您生了芥蒂之心,况且白家多年不出世,早就原理朝权,您何苦舍了自己与陛下的情分为他们铺路。”
太后却是死死拽着她的手,气息已然平稳了许多:“不要紧。这个何昭只是一个开端,他们陈家防了我这么多年,这几十年来我身边就只有你们,横竖我的一只脚就要进了这棺材,我还在乎什么死活。”
说起往事,玉清有些难过,“可是您……”
太妃喃喃道:“再说了,我白家为了帝王安心一直避而不出,已经是对不起自衡了,如今不过是为我孙婿求个位置,难不成也是错吗!徽灵如今就在我身边,我不过是想体会一下这晚年承欢膝下的乐趣莫不是也不能吗!”
玉清当然知道这么多年哽在太妃心里的那根刺是什么。
当年梁王与梁王妃先后离世,北地大乱,梁王世子也在乱中失散,太妃怕白家若是出手会因此遭陛下猜忌,从来不敢主动伸出援手。
任由梁王夫妇死因扑朔迷离,梁王世子颠沛流离。
太妃的神色格外复杂,她如今已经是对不起一个外甥女了,她不能在对不起另一个,当世的白家家主是已故梁王妃的妹妹,白家被打压多年躲在云间城,门下子弟不科举不为朝官,不走武道无法建功立业,就这样一直默默无闻。
若是白家一直这样,那便是当真废了!
何昭那个孩子她觉得甚好,待徽灵也好,若是此人能够出人头地,也算是白家起复的第一步。
玉清红着眼,瞧着太后这几年压抑在心里的事情,她忍不住说道:“这种事情就不是您的错,这些年您已经够苦了,白夫人会懂,定远王也会懂。”
“哀家不怕他们恨我,而是怕这些晚辈因此离心,人心涣散白家就彻底没救了,也怕阿祯觉得我有了这荣华富贵便不记得白家,怕自衡觉得我从来不在乎他的父母。。”
“您这荣华富贵都是日日夜夜胆战心惊换来的,这深宫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玉清心疼道,“他们都不懂您受的苦,要奴婢说,这荣华富贵不如不要。换您平安喜乐最好不过!”
太妃自嘲一笑,“荣华富贵哪能这么容易割舍,没了这一身富贵,我才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况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若是白家的地位稳固,我的地位才会更稳,整个内宫谁在乎我一个有名无实的老婆子,他们看重的不就是我身后的白家吗?”
太妃被呛得重重咳嗽,“走吧,陪我一道用膳。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们几个陪我走出来的人了。”
当年她带了十六人入宫,如今跟在身边的只剩下四个。
这后宫的争斗从来都是残酷,腥风血雨的,暗处见不得光的刀剑,能刺的人血肉模糊。
那么多人,如今只剩她了。
29. 二十九.
当陈轻央从荣华殿出来后,奉守的宫女忙领着一名太医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六公主,这位是后宫的章太医,随您一道回去。”
那太医已是上了点年纪,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蓄须垂脸,弯着身朝着陈轻央行礼道:“见过六公主,太妃娘娘叮嘱下官,务必将您调理好了。”
陈轻央认得此人,别看长得格外粗狂凶煞,却是个难得的妇科圣手,但是因为其外貌脾性都格外的大,听说还曾与后宫娘娘起过冲突,因此在内宫中又极不受待见,常坐冷板凳。
这般人才该是备给宫内贵人的,荣太妃能下这个命令想来是得了陛下旨意。
是啊,只要她怀上了孩子,帝王心头的石子落地,这人不立马就能重新回到太医院吗。
陈轻央笑道:“谢太妃娘娘厚爱,只是章太医却不必跟着我回府,平日里便住在自己府上,定时的过来请脉,开方。毕竟这脉象不是日日在变,就算是用药也需要调整,如此几日也刚好能看出变化。”
章太医也知是这么个道理,此刻颇觉得这个六公主叫他看得顺眼许多,虽然太妃的交代不是如此,奈何他也是个有脾气的,既然二人都能议决的事情,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几乎没带商量的就大手一挥,同意了,“下官听六公主的。”
陈轻央则看向一旁的宫女解释道:“章太医平日会被诰命夫人所请,若是住在定远王府岂不是被我一家独占了,这上京城若是因请不到章太医生了什么事,便不好了。你若是担心事情办不妥,便去问你带教嬷嬷可是这个理。”
小宫女到底没什么经验,被这么说的吓人,心里面虽然还记着叮嘱,但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反驳的话。
陈轻央行至东华门,便见一个熟悉且高大欣长的身影站在那。
想来白徽灵还有何昭已经被送出去了。
陈轻央快步上前,浅浅露出一个笑容道:“可是久等了,走吧。”
梁堰和低头瞧了她一眼,温声道:“怎么这么久?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轻央的脚步与他并行,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都已经解决了,等今夜回去再同你说。”
想起二人的约定,这番话显然算是陈轻央对他的坦诚,那双深邃的黑眸下,压抑着暗流在不经意间涌动。
心中某根弦,也在悄然间不经意的绷紧,这种感觉甚至超乎了最初的掌控,令他感到难以拿捏。
……
夜景湛虚明,仰目成片景致,静谧斐然。
梁堰和正打算去未央院寻陈轻央,在垂花门的地方遇见管家拦路,
“王爷怎在这,奴才方还去寻您,殿下邀您去镜湖赏月。”
梁堰和应了一声,表示知晓,从垂花门在走上一个回廊就是镜湖,碧波荡漾,复刻月夜。
陈轻央耳力极好,在很远的地方就听清了脚步声,她不曾先开口说话,便等着对方走近,在向她一步步靠近。
梁堰和看着湖面,笑道:“镜湖需要游船,站在岸边是看不出来的。”
陈轻央回过身,看着他眸光动了动,“可是游船一动,也就惊扰了湖面,这景致也就花了。”
梁堰和静静看了她许久,淡淡道:“那便在湖面上多等上一阵,待到风平浪静。”
揽玉不愧是多年贴身跟随,早早就将小游船备好,候着二人上船,好在湖面平坦无阻,只需轻轻拨动就能顺着方向像湖心飘去。
陈轻央还在神思恍惚间,便听到他问:“为何去见袁兆安。”
陈轻央微愣,她原以为此事过去了,没想到又被他重新提起,思绪缓缓归拢,“袁兆安知我母亲旧事,我便想多打听一些。”
这番话她说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
梁堰和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神色微缓,果真是这个原因?
袁兆安调任之前的确生于上京,然而这么多年下来,皇帝未曾佐证,宫内无名,宫闱内外只认这么一位公主,却是丝毫不提其母。
便像是从无此人!
所以如此秘闻袁兆安如何会知。
但是她肯与他说这些,已经是够了,他这般安慰自己想着。
“那殿下想要的,可都知道了?”
“知道了,”陈轻央显见的有些局促,低下头去木声道,“此事我会解决,不会危及定远王府。”
但凡袁兆安进入三司法时透露半句,恐怕也不需要什么孩子了,靖帝立刻就能将这天大的罪名,依葫芦画瓢的泼给定远王府。
梁堰和事先猜到过事情发生,并做足了准备,虽然她这一次莽撞行事,但是错不在她。
毕竟是情有可原,况且为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在去争论并没有任何意义,他声线平静的阐述道:“若是此人无用,那他便不会活下第一场审讯。”
陈轻央怔怔看了他片刻,慢慢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艰难的从唇齿间挤出这些字,“实权藩王勾结京官,王爷是生怕北地兵马给陛下的压力还不够大啊。”
梁堰和轻笑,眸光淡漠疏冷:“人是陛下亲自选的,上书谏言是左相的人,监察是皇城司,审讯有三司法。从皇城司送出来的人,死在了审讯第一关,当罪的也该是三部与一司。”
陈轻央喉咙黏住似的,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本想着只要先将人移出皇城司,总是有办法能够解决,最简单的就是让人直接没了,或是变成袁乃兴那样的疯子也不是不行。
她有的是办法让那些人查不到她,虽然这样做的风险很大。
但这已是下策中的,上上签了!
梁堰和的布局显然要比她复杂许多,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滴水不漏,几乎是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
但是在缜密的计划,总会遗落下蛛丝马迹,袁兆安一死对她有益,但是靖帝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北地兵马是镇山之石,也是悬头利刃。
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
在她看来梁堰和不必为了她冒这样大的风险,他们的婚事只不过一年为期,等她做完想要做的事,离开这里,她们便会和离。
梁堰和会回到北地,而她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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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会和荀芳她们游历天下江河,又或许会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晚。
既然只是说好了合作,便没必要搭进超乎利益的代价。
但是陈轻央的内心还是止不住的动摇,或许是梁堰和的做法让她压抑最深的欲望,倏然勘破一道裂缝,那些年难以窥光的想法亦如藤蔓疯狂滋生。
她们中间有着昔年无法逾越的情分在,她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救了他,或许当年的朝夕相伴,他对她会是有喜欢的。
几乎是艰难晦涩的开口,想要寻一个答案,“若是没有合作,不算利益,王爷还会这般做吗?”
梁堰和轻扣船沿,声音波澜不惊,“既然不算合作,不谈利益,本王凭什么这般做?”
话落,陈轻央绷紧的背脊稍稍倾颓,露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笑容。
那些藤蔓结丝,同落潮泯灭。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近乎是与这夜月浓做一团,“是啊,没了合作,没了利益,自然是没有牵扯的。这件事,是我该与王爷郑重道谢。一年为期,期满和离前,在此之前我会还王爷一局。”
在触及那抹笑容时,梁堰和身形不着痕迹的轻晃,心口闷堵翻山倒海,他甚至不明白这种郁气从何而来。
尤其是落在耳朵里的那两个字,极其刺耳。
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然而此刻他却觉得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东西在悄然而生。
强压下这抹感觉,他的面色仍旧是平淡的说道:“一年之期,殿下恪守本分,我仍旧会为殿下扫清前路。”
“本该如此。”
见她应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梁堰和深吸一口气,隐隐又有些不满。
罢了,这不就是他要的结果吗!
随着小船悠悠荡荡回走,穿过月影,划破倒景,湖面像破了的镜面,很快停靠在岸边。
不明所以的窈琦还捧着匆匆去取来的锦盒,站在岸边翘首以盼。
这是殿下从宫内回来之时交代她去取来的,虽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看样子像是一份礼物。
殿下是要给王爷送礼吗?
等那二人一上岸,她连忙献宝似的将锦盒献上,笑的讨喜:
“殿下,东西取来了。”
陈轻央都快将这事给忘了,也是的提什么袁兆安,一说这事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日章太医过府,她本是想与梁堰和商议,在送个礼物哄他演戏,但这会从船上回来,她突然觉得小腹酸的难受,这种感觉她很熟悉。
恐怕,明日也不需要章太医过府了。
这戏也没什么好演的了。
这礼物……便爱要不要吧。
她没说话,窈琦见主子没答应也没拒绝,捧着个盒子走到梁堰和面前,行礼,“王爷,这是殿下……”她看了看主子的神色,见面色无异,才道:“送您的礼物。”
梁堰和接过盒子,先是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轻央,又低头看了看这精致的锦盒。
这算什么,和离前的礼物吗?
30. 三十.
自从三司法接手藏器倒械一案,先后捉拿了大大小小数十名京官。
这件事能瞒得过外头那些不知真相的百姓,却瞒不住这些朝堂之上的大小官员。
上京内排的上名的官职就那些,位置上的人没了,自然还有新的人能够补上。
而君臣对弈也在这波涛汹涌之下,渐渐拉开帷幕。
在袁兆安落网之后,皇城司曾三次派人入两江,找到了数十封通往上京的书信。
最近的一封信是在袁兆安举家动身离京前收到的。
袁老太太一走,袁家人当天午时便到。
从江陵出发,乘水路最快也要三四日的时间,况且袁兆安这一路不是自己进京,就连垂髫幼子都带在身边。
拖妻带儿,袁家旁人还以为这就只是的扶灵送棺,谁能想到背后还扯上了个藏器倒械的事情,往深了说便是通敌叛国的死罪。
查到前因的那一刻皇城司也不知这是有恃无恐,还是愚蠢。
案件未审,三司先斗。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僵局未破,大理寺卿就被左相寻去暗中议事,张显羽是他门下之人,然而这件事他事先一点风声也不知悉,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没了。
御史台的人已经对此上过不少奏疏,就差是指桑骂槐他南宫菩是卖国贼了!
他有一个亲外孙是嫡出,正经血脉,又何必舍近求远,把国给卖了!若不是此事有损国威,他都要怀疑是皇帝自导自演的把戏了!
大理寺卿的面色也不太好看,此事他想查却不敢细查,而且也还什么都查不到。
工部制器,兵部验器,那些不合规制的兵器落印后就被推送出城,没被削毁,反而就在天子眼下,涉事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官员,就算是都死了,恐怕都掀不起什么波浪。
这还不是大理寺卿最为担忧的,那袁兆安才是当真棘手,如何审,往哪审都是极有章法的!
若能审好,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告老还乡。若审不好,只怕今日告老,明日出城便会遇上马匪截杀,死路一条啊!
左相手上握着一个杯盏,面容沉静,枯瘦的手指压在杯沿之上,这里不知何时有了一个豁口,他一直不曾说话,大理寺卿见他不动,忍不住问道:“相爷,可想出了应对的法子?”
“本相是在想那张显羽的事,这人在家中死的蹊跷,这通批文书的印章可有下落?”
大理寺卿一头汗坐下,拿起绢布擦了擦还是不能止停,他说道:“各路官员的印记文书都需妥帖保管。一般不是放在官署,便是家中。然而两处都没有搜到任何痕迹,就连张显羽的尸体此刻还在义庄放着。”
左相眯了眯眸子,听这般一说,也消了原本的心思,“这天气尸体存放这么久,只怕是早就臭了,那群人是疯了围着一个皮囊不放。你只需要将袁兆安给我留好了,他敢将戏做全,便是留了退路在手,找到他的后手,还怕这人不为我们所用?”
大理寺卿知这个理,急急忙忙从左相处离开,如今大理寺还需先将此事的审案权拿到,才好保下袁兆安。
……
梁堰和近日十分繁忙,然而却又不知在忙何事,北地的文书千里加急送来给他过目。
一封信他能看一上午,等夜里匆匆批复后,在让揽玉找人送回去。
自月前八方来使的使臣一场大火死在别苑,南宫菩用云间城白家的人威胁他后。
他的人便紧随而至。
果然如他所料,这其中就有北地云骑的痕迹,守军没有见到他的密令便不会擅自行动,唯一可能这么做的就是内部已经有人不是他的人了,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蛰伏不动,借由婚事被困上京,与帝王讲和,又命人足一筛查。
也的确不出所料,问题便是出在了当初未曾直接参与战役的那六万人身上,当初那六万云骑,本应作为最后的储备军力,无论如何也能撑来援军,或是拖至开春切断蒙军补给。
但是这么多人,在一城激战的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而当初跟着他父亲的那些人全都战死,十万的人守不住北地一道天堑,便是人墙,捅穿都要花上数月。
就这样他父亲战死,母亲殉道。
梁王府满门被攻过来的蒙军虐杀,他恰逢运粮增援,从山道而走,千人的队伍痕迹被掩盖在皑皑大雪之下。
得以逃过一劫。
当他得知此事时,蒙军已越过天堑,一路指北,他带着这一千人,从后方偷袭了对方的营帐。
蒙军粮草被焚毁过半,军帐尽数烧毁,带来的牛羊不是逃窜,便是连同一片火海葬身。然而行路的军队早就破开北地城门,纵然城外粮草损失,还有城内粮草可用。
他本想趁乱截断后方队伍,没想到蒙军的救援来的这般快,一千人自然不敌对方五千人增援。
活着的人很快就被斩杀殆尽,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被谁所救,当初挡在他身前的身影有数十道,弓箭穿破一层还有数层!
而那些蒙军骑兵在攻克北地天堑后,险些一路打到河西走廊,好在有二皇子陈玄轶从南麓调兵及时支援。
加之天气回暖,湖面破冰,蒙军行进消耗极大,军粮储备供应不全,很快只能退守回天堑一带。
也是再过了近半年时间,楚山河收拢旧部残余,带人将他巡回。
初到嘉宁山时,他因雪障不可视物,曾有一月的时间,又因重伤动弹不得,他只能听见外界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感知。
他每天都能听见耳边大梵经音吟诵,以及古寺钟鸣声。
直到一日,他好像听见有人在与他说话,“你若是醒了便应我一声,告知我你的姓名、年岁、又是哪里人士。”
他未曾回话,那人却始终不厌其烦的照顾他,只是他再也没听过那人说一句话。
直到一日,有一寺僧误入发现了他,他才再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此人是随我入寺的亲兵,为救我而伤,我将他留此照料。不可冲撞。”
而他也清晰的听见,那个寺僧敬声回话:“遵公主令。”
在之后便是他听闻靖帝知北地兵败,派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云进安亲赴南麓,寻了数日见到消失许久的六万兵马,他带着口谕进行抚慰,接有圣旨下达,异姓王梁荣雍,忠勇无畏,为保我朝江山社稷,血洒疆场,捐躯报国。可昭日月;感天动地。特追封其为“护国英灵王”,享受宗庙,荫蔽后世子孙。
上京人人传言,是他父亲兵败,才让蒙军越过天堑,又大肆歌颂靖地仁慈厚爱兵士,为败军封赏。
然而他要的并不是他父亲“护国英灵王”的忠勇灵牌,而是真相沉冤昭雪的那一刻!
为何十万大军守城,最后不过只点出三万具尸骸!为何从北地发往上京的一封封急报,不翼而飞!就连沿途接手此事的人都被血洗清算。
但就算天堑突破,在之后还有北地搭建数十年的高墙长城。怎么可能会顷刻破兵,况且城中尚有将士,难不成便无一人反抗吗?
北地军中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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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异心升起,兵败更不是巧合,封赏亦只是皇室遮羞的賍布,他不会重蹈父亲的旧路,他要将那些人连根拔起,要的是父亲昭雪,而不是掩盖真相的封赏!
他父亲无罪,不应该是高堂君主来说,而应该是当年泣血成书的真相来说。
五年之期,他从河西走廊举旗率军,一路往北,带着梁王的云骑,一步一步将蒙军赶出天启境内。
以渭河为界,划天堑屏障,让蒙军不敢染指半步。
俯首称臣,向天启求和。
他做了父亲未做的事,率军的每一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仿若真得了圣旨上的那一句“荫蔽后世子孙”。
讽刺,又可笑。
如今他要做的一切,步步为营、机关算尽都握在了手中,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当初救他的妻子。
然而他扪心自问,倘若醒来那日并非身在嘉宁山,他如今与陈轻央还会合作吗?
他面色冷冷,缓缓垂眸,那沉底眼底的渊沼犹如冰封的荒原,激不起半缕波澜。
不知何时,又一份密信送来,揽玉跨过门槛,动作落地无声,换做以往他一靠近主子便会有所察觉。
然而今日,他看向那些未回的信件心中咯噔一跳,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十事不成。
梁堰和见他不说话,还站在原地发呆,问他:“没什么要紧事吗?”
揽玉神色一凝,快了些近前,“大理寺执审案权,有一队人马拿着手谕出京,何昭被靖帝破格钦点进大理寺,如今也在其列。”
“那便等他回来,”梁堰和抬起眸,神色有些复杂,“让危棋去给何昭送些东西,让他顺利查案。”
“是。”
等这室内重新静下,梁堰和狭目垂落,在那未曾开封的锦盒之上端凝许久,精致的锁扣一拨就开,他却迟迟没有伸手去动。
于情于理,一个礼物在他二人之间并不算什么。
他将东西方正摆在书案正中央,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
也不知是想提醒自己什么,又或是怕收入暗格后就彻底忘了。
或者两者都有。
这纸上的小字看久头昏,记事的暗卫几乎是将事情事无巨细,如实汇报,有些无关紧要的匆匆翻过。
在看到上面的一个地名后,梁堰和沉思良久,着重批复此地再探。
等忙完事情,他突然就有些想见陈轻央。
总觉得前日谈话不该如此草率武断,这种心理难以言喻,胜意者失控,欢愉人无心。
扎根在心底,一寸一寸磨着人。
从书房出来,脚步不听使唤就到了未央院,除了门外扫落叶的婆妇,就是不见那道身影。
这些下人都是从北地送来的,算得上是府中半个老人了,与他而言还算亲近,见到主子上前行礼,“王爷今日是要与殿下一同用膳吗?”
她爱吃的那些他也曾吃过半年,就算如今过去了这么久,勾起的回忆便再难下去。他下意识摩搓指腹,说道:“我先进去与她说说话。”
没想到两个婆妇连忙挡在他面前,干笑着:“王爷不然还是别进了,殿下此刻还没醒呢。”
闻言,梁堰和锋锐的眸子扫视过来,语气严苛,已经要绕过两个婆子入内,声音已经有些发沉:“殿下可是病了?”
没料到两人面色变了又变,一个吓得不轻,脚步生风进去通风报信。
还有一个拦在他面前,声音越来越小道:“王爷,殿下这会恐怕是不太方便。”
31. 三十一.
梁堰和愣了一下,却突然的没这般着急入内,院内盘踞百年着树冠,繁茂掩映,遮住了他立在那身姿俊挺的半边侧影,唯有眼角闪烁着稀碎寒芒,带着几分不容轻掠的冷硬。
婆子不敢轻慢,也不敢再以身拦路,恭敬立在一旁,观局不语。
很快,进去通禀的婆子出来回话,眼看主子面色不虞,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殿下来了小日子,面上瞧着倒是无恙,只不过这内里恐怕还需好好调养两日,殿下说……说,”婆子支支吾吾,神色闪躲。
梁堰和神色不变:“说什么?”
“殿下说,王爷若下次来,还请让下人先传个话。”
梁堰和何其聪明,听到此处,如何能猜不到,她在躲他。
现下竟是连个门也不让进了吗?
他压下眼底翻腾涌跃的妄念,强压着平静,才没有做出过分出格的举动。
恪守本分,这四个字是他先说的。
他面上浮现耐人寻味的深意,声音缓慢足够字字清晰,能叫屋里的人听清,“那便让殿下好生歇息。”
不一会,梁堰和回到书房管家来告知可以用午膳了,如今王府除了两位正经主子,便是客院住着的楚玉婉了。
三人饮食口味各不相同,难以将饭菜备在一起。是以每顿饭,都是各自的小厨房分开准备。
梁堰和一眼就落在了那盘桂花鲜栗羹上。
管家察觉过去,连忙将菜移到近前,“主子可要先尝一口?这是府上新来的厨子所做,桂花栗子都是今日一早新鲜采买的。”
梁堰和握着汤匙却没动,而是将东西给推远了一些,沉吟道:“厨房可还多备了一份?”
管家连忙道:“留着食材,还能在做上一碗。”
梁堰和道:“在做一份送去殿下那。”
管家大喜过望,连忙将几道未央院那位能吃的菜悉数报了一遍,想让梁堰和开口将这些都给送了。
神情难免有些兴奋,在他看来两位主子互相端着谁也不先低头,日子何时才能美满,如今王爷低头了,未央院只要做出回应,便是喜事。枕边夫妻,难不成还能一直这般拘泥不止吗。
梁堰和尝了一口清蒸鱼,冷淡撇了他一眼,“可要我在请她过来一道用膳?”
管家看这表情便只这事不会成,但也不想平白坏了气氛,他笑道:“您歇着,属下去请。”
梁堰和沉默片刻,神情没有半点波澜:“先将东西送去。”
管家照办,顺带阳奉阴违添了几道菜进去,只不过到了未央院她手上的食盒连同他人,连居室的台阶都没能跨上。
灰溜溜的回到梁堰和身边,他一看便露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神情。
“先放着吧,一会叫人一块撤下。”
食不言,一个人用膳更显得孤零寂寞,直到下人来报楚玉婉来了。
梁堰和正好放下银筷,命人撤桌,同她指了书桌上砚台压着的一寸小纸,道:“你且认认,这些名字识得几个。”
楚玉婉的视线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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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盒挪开,落在纸上,只见上书有几个格外熟悉的名字。
将东西放回原位,她说道:“许多都是儿时的邻居,父亲曾领我见过,不会忘记。”
梁堰和眼角眉梢都含着一股冷意,神情没有任何意外,他将这轻飘飘的纸彻底融在方磨中,销毁干净,意味深长道:“如今这些人都死了。”
楚玉婉徒然一愣,身子微不可察的轻晃,原先想着是找到人证,万丈城墙不是被破,而是里应外合打开的,可现在人证都死了。
那消失的七万人,三万具尸骸的账便能一笔勾销了吗?
显然是不能的。
她轻轻扶着桌沿,咬着牙浑身僵硬轻颤,城破那日她在家中,轻眼看着蒙军弯刀对着她熟悉的人碎骨削肉。
那是她第一次摸到温热的血。
“哐当!”一声,同时拉回两人的思绪。
楚玉婉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蹲身将地上的玉佩捡起,眼中露出些许震惊,并蒂莲纹清晰而精致,纹路细腻,玉身凝透,她心里想,这送东西的人怕是快要将心思给烙在明面上了,她将东西递给他,道:“您的东西。”
梁堰和伸手接过,他一直不曾打开的盒子,就这般意外的开了,他的指腹一寸寸抚过玉面,并蒂莲纹,他认得。
“殿下,心悦您。”她缓缓开口。
梁堰和没说话,一只手纹丝不动把着玉佩,眼瞳倒映着玉面本身,眼睫轻压,落成一道狭长的阴影,没人能看清他眼底的神色,幻化明灭。
32. 三十二.
近来圣上新宠,已逝贵妃的嫡亲妹妹昭仪娘娘身体抱恙,令太监传召章太医前去看诊。
太医院左右为难,章太医随着六公主出府,是荣太妃钦点的。而那边昭仪娘娘仗着陛下宠爱,又年轻娇蛮了一些,平日里行事霸道,说一不二,若拂了那边的意思,保不准陛下枕边风一吹,这人最后还是得给送去。
太医院索性便将这烂摊子丢给定远王府那位,横竖也是宫里出去的正主。
便让两位贵人独自斗法去。
好在无外人在场,没见着这幕,只见长歆殿的太监到定远王府时毕恭毕敬,面上还讨着笑:“娘娘说了,章太医想留几日便留几日,一切都听六公主的。”
陈轻央出手也大方,赏了不少碎银子给传话的太监,又让太监带了一条珊瑚手串给赵?,“先替我谢过娘娘,日后有机会我再进宫当面道谢。”
太监笑道:“您放心,那奴才便先告退,去章府请人了。”
“好。”
翌日,一日之中天色最为明亮的时候,陈轻央去门房取了陈清裕寄回的信,她并未留在家中,而是去了街上,前夜侯洋派人送信传她说是要事相商,没见到侯家的马车,她便迟迟没动。
游人如织,偏她行色慢慢,朝着琅悦坊走。
“六妹!”一道惊喜的叫声从她身后传来。
马车赶上来,陈轻央正是听着恍惚,她目光移过去,看到掀了帘子半个身子快要探出马车的四皇子陈靖平。
侯洋也冒了一个头出来,见礼道:“见过六公主。”
陈靖平从马车上下来,欢欢喜喜的说:“怎的外出身旁没跟着下人?可用了午膳?”
陈轻央微笑,她对陈靖平向来敬而远之,“窈琦在帮我排队买糕,我在这等她。”
陈靖平让马车先回去,闻言喜笑颜开,“那便是还没吃,正好去我那一道用餐,这么多年四哥还未同妹妹一道吃过饭。”
陈轻央无言片刻,皇后视她有仇,陈芳茹与她不和,她与陈靖平便不适同路,“四哥与侯公子去吧。”
侯洋道:“行路不远六公主可同行。”
陈轻央一贯不动声色,侯洋说的事恐怕是与陈靖平有关,她深吸一口气,顺着他的话回道:“那便叨扰了。”
跟着陈靖平往一小巷走,越走越深,陈轻央脚步慢下,直至看到一个朱红漆门。
侯洋压低了声音道:“四皇子往常皆在此会客,六公主一会可细瞧苑内景致别有洞天。”
陈轻央不知这二人要做什么,陈靖平淡淡笑着,已命人准备开席,鱼贯而入的侍女进入,红绦约束,五彩条垂,钗钿瑶动,仔细去看她们的脚腕上系着细细的银链,银铃脚镯的光,有些刺目。
陈轻央看向侯洋,眸色闪动,眼底幽暗不退。
趁陈靖平不注意时,他做了一个口型。
“袁。”她动了唇,轻呢送出了这一个字。
陈轻央将目光落向几名侍女,一眼望去每个人都蒙着面纱,她并不能认得。
下一刻,已经不需要她辨认了,陈靖平已经掀了一个侍女面纱,将她锢在身侧,语调低沉:“老实点,别动,别看。”
女子像个人偶般垂下头,“是。”
忽起地风声猎猎,鸟鸣啾啾,暖香飘散,披散着发丝卷起将女子的容颜衬得清晰,即陈轻央捏紧杯子,忽然间好像猜到了左相的用意。
换一个袁家人出来,与袁兆安做交易。
就是不知道这袁兆安是要如花似玉的闺女,还是素未谋面的儿子了。
午膳结束,陈轻央不便久留。
侯洋跟在陈轻央身后走出了别苑。
侯洋双目一眯,回过身去看了一眼这禁闭房门,笑容逐渐消失,凝着眼道:“殿下可认出来了?该如何处置?”
陈轻央垂下清澈的眼,不免的便浮想起那夜梁堰和说的话,沉默半响道:“且在等等。”
“王爷?”
不远处的高世子叫了他一声,他这厢刚坐下点上菜,热的满头是汗也有些坐不住要起来去看,“看什么呢?”
梁堰和身形一顿,不着痕迹挡住了窗子,将人挡回去。
“没什么。”
他将目光又重新落了下去,面容沉郁冷肃,眼神深邃,此人他认得,当初在风陵山下狩猎时,他见过。
恰好这时在一家店外,侯家的下人急忙来寻人,见到陈轻央行礼后匆匆告辞。
而定远王府的马车也恰好到了。
在上车的那一刻,梁堰和见她抬头看了上来,垂下目光,直掠她的那双眼睛,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对方头也不回的钻进了马车。
梁堰和双手搭在窗棂上,不免气笑出声。
她倒是懂得避嫌。
“殿下恐怕是没看到王爷,王爷不必放在心上。”朱世子苦笑,没想到自己见缝插针来看到这一幕。
梁堰和知道她的眼睛恐怕比自己还要好,怎么可能看不到,两个字自喉间深刻而出,清凌凌带着几分寒意:“是吧。”
夜里,有风轻轻拍打不息。
窈琦将药端来,用团扇纳凉,如今她学聪明了,什么也不敢问。
只是乖顺的做事。
陈轻央在窗边站了一会,月色当空,清晰分明的树影微微晃动,一块落叶裹卷的地枯叶在地上发出颤声,那个位置上午站了一个人,她却有些不想见他,连带着事后一并遣走两个院子清扫的婆妇,如今落叶还积了一块在。
她扭动了一下脖颈,神情疲乏,正待同窈琦说话,转过身就见一道沉默欣立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房中。
那碗微微散着热意的药,此刻正在男人手里,陈轻央目光落在他侧棱上,室内的光亮好像在上面镀上了一层清隽的光。
伸手取过那碗药,陈轻央避开视线:“不是说好了吗,王爷若是有事便遣下人来通传一声即可。”
寻不见窈琦陈轻央轻叹一声,罢了,横竖这是他的宅子,轻而易举弄走一人还不是简单。
梁堰和喑哑的声音传出来,“这是太医开的调理身子的药?”
陈轻央看了一眼他身后没有彻底阖拢的窗,不动声色反问道:“王爷来做什么?”
梁堰和不答,只问:“今日为何连个招呼也不打?”
看着灯火跳跃下的光影,陈轻央微微出了一口气,弥散在沉寂的内室:“没看清是王爷,以为是什么外人,不敢久看。”
“既然没看清,你怎知是我?”
陈轻央微怔,他这是白日饮得酒,夜里撒疯吗?这半夜翻窗,莫不成还纠结起白日里打招呼的事情了?
“王爷若是要说这些便趁早歇息吧,天色晚了。”
“你身体不适可还好了一些?”梁堰和回了声,夜色的确深至,他却没有要走的打算。
陈轻央微微仰脸,目光沉静甚至是平和,唯有唇角微展,“明日太医要来,宫中派他为我调理身子,好尽早留嗣。你我不曾有夫妻之实,我喝这药,是在帮王爷瞒天过海呀。如此言明,殿下能回去休息了?”
梁堰和脚步下意识一退,太医要来他事先并不知情,却又不想言辞太急切,免得又惹她生气,“这是何时的事?”
“从宫内回来那日,是我忘了说了,”她轻微的声音响起,他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耳荡处还是那日两人的对话,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她,最后那郁积胸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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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散的极快,他不该与她计较。
“不必喝药,明日太医来了我有办法。”
陈轻央牵了牵嘴角,并没有应他这句话。
次日。
章太医从长歆殿甫一出来,便直乘马车来了定远王府。
下人一路陪同走进去,快到未央居时,窈琦猛唤了一声,“章太医来了。”
章太医老身子骨被小姑娘这大嗓门一叫,险些没给吓死。
“你这姑娘,怎么这么虎。”
窈琦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脑袋。
陈轻央动了动茶盏,一滴未饮,看着昨日就被翻过的窗子冷冷道:“王爷再不进来,太医便要进来了。”
屋内传来青瓷碎落的声音,屋外有人作拦,“章大人您这会恐怕还不便进去。”
章太医眼皮子抽跳,“这里面怎么这么大动静?”
窈琦也一脸震惊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揽玉。
屋内,陈轻央愕然道:“你要做什么?”
梁堰和卧在圈椅内,嘲讽的目光投越向那扇门,眼神满是揶揄回答,“章太医不是来调理子嗣的吗?如今就先让他开些补气血的药就行,只需要殿下做个样子,叫上两声。”
陈轻央神经一紧,两手将人禁在圈椅中,嘴角轻扯,“王爷是来与我玩闹的吗?”
这次轮到梁堰和意外了,他将茶盏不着痕迹放下,失笑道:“殿下若是不会,本王帮殿下一把?”
陈轻央起身将位置让给他,浅笑盈盈,“王爷来。”
空气之中仿佛有瞬间的凝滞,两人的目光交触缠织,光线从窗纸透进来,映着地上的影子,微妙而诡异的气氛在这寂静中激起人心头震颤。
手腕被人一把抓住,陈轻央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一只手抵住下颌,距离狠狠拉进。腰间的手如钢筋铁牢,将她圈紧,根本挣脱不开!
梁堰和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浅红的唇,嵌着锋芒的眸子此刻低垂,搭在细腰上的手忍不住想要圈的更紧,肌理紧贴,不一会便生了汗。
陈轻央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浅浅淡淡的光线揉在紧密无间中几乎将两人分隔不开,她仰脸,对上他漆黑的目光,热意攀升,声音喑哑,“这便是王爷说的法子吗?”
话音落下,她伸手环住了梁堰和的脖颈,与他近距离对视,落在颊边的手掌温热滚烫。
纵然平日在如何悍然沉稳,此刻他也抑制不住的喉结上下滚动,将余光分去了门边,他自诩耳力极佳,此刻萦绕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将侧脸落下贴在她的颈窝,梁堰和底哑道:“白日不宜。”
下一刻,他感受陈轻央柔软的唇落了下来,贴在了他的耳廓,唇齿咬下的触感足够令人的欲望顺着血脉喷张。
耳边的声音含糊又清晰,“没规定。”
梁堰和死死掐着掌中细腰,信了楚玉婉的那句“心悦”,将人抵在桌上,碰上了一旁的博古架,这一次的声音更大了,梁堰和低下头来吻她。
门外早就安静,人做鸟兽散。
狂风急骤化为细密的轻啄,梁堰和乐此不疲描摹她的唇形,一点点的将人呼吸夺去,在轻柔渡来。
鸦羽轻颤,轻无缥缈的扫视而过,陈轻央伸手掐他背肌,悍然不动,她便抵住牙关,防着他。
吻过唇缝,梁堰和反掌去握她软若无骨的手,轻声道:“张嘴。”
陈轻央的唇角还泛着水光,眼底是亲吻后的雾色,她的手一路抚过他腰线深陷蔓延向下的地方,在其中一处停住了,声音发紧还带着些萎靡,“王爷,白日不行……”
梁堰和的额头微微直跳,这种欲望膨胀在瞬间降至低潮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要彻底占有她!
33. 三十三.
清晨薄暮时溟,章重宫。
神霄绛阙,巍峨雄奇,磅礴大殿屹立于大地之上,蒙台之中玉楼金殿,画栋飞甍,铸着最神秘的尊像。
陈清裕每次行在廊道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青石砖,落下的每一步都是权谋与争斗。在这个华丽肃穆之地,所有人都在凝望那个位置,敛藏最深的妄念,那是极其深重的野心,内侍拦下他的去路,笑道:“三殿下稍等,章重宫内有朝臣议事。”
陈清裕背脊笔直,颔首,从殿内出来的朝臣,极少数的与他示笑。
直到内侍重叠的唱呵声传出,他才走向内殿之中。
从藏袖中呈出早已备后的折子,陈清裕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托举,衣袖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两臂是斑驳交错的伤痕。
“儿臣拜见父皇,惟愿父皇龙体安康。”
靖帝漠然垂眼,沉吟半响,“你这一身伤怎么弄来的?”
陈清裕俯身贴地,字字珠玑呈禀:“此事便是儿臣今日所奏之事,儿臣巡查发现从通州调往青州的粮食其中有一半混着砂土霉粮,而本该运往青州的粮食全都运往西北,儿臣正是追查时不甚遇到埋伏,才受了伤。”
皇帝眼帘轻垂,按着额头闻言也只是轻哦一声,那有些枯瘦的手指便这样一下一下的敲在书案之上,他既不派云进安去取那折子,也不叫跪在下首之人起身。
陈清裕额间跳了一下,心头重颤,有一种十分不好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殿座中的帝王,淡声道:“此次三皇子陈清裕巡查有功,擢封宁王,享亲王待遇。”
陈清裕面色微变猛的抬头,呈在手中的折子险些从手中滑在地上,道:“父皇,通州粮仓身系天下百姓,若是有人暗中偷梁换柱那便是包藏祸心啊!”
他的人已经查到了,通州提仓出身平原赵氏,虽不是本家,却是一脉同枝,陈玄轶的生母已逝的贵妃娘娘便出自平原赵氏,所以通州调粮未必没有陈玄轶的手笔。
而陛下现在竟然想要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封一个手无实权的亲王,他如何甘心!
靖帝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念是自己儿子忠心为国,他能忍他一时胡言乱语,却忍不得他得寸进尺:“朕念你辛苦,给你封赏,你还不满足,还想要什么!”
陈清裕想到自己沿途一路损兵折将,连他自己也差点折了便心有不甘,喉结翻滚,面色坚毅道:“儿臣想让父皇彻查此事,青州再造,百姓需要粮食!”
“朕是听你禀事,没叫你要挟朕,领了你的赏赐留着你的折子给朕滚!”
陈清裕放下折子,嘴唇翕动,还未及出声就见帝王竖瞳寒目,猛的抓起茶盏往桌上砸,青瓷玉盘应声碎裂,不少尖锐的细瓷刺进了靖帝掌心,陈清裕身形再快,也抵不过这位常年伴驾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云进安,内庭首屈的当家高声惊呼:“快宣太医,宣太医!陛下受伤了!”
云进安跪在地上托着帝王受伤的手,看着下首的宁王道:“宁王不如择日再来请安,今日便先回去吧。”
陈清裕神色波荡,此刻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他只得重新退一步躬身行礼:“父皇好生休养,儿臣改日再来。”
待人离开,靖帝摊开完好无缺的掌心,本要去宣召太医的小内侍从侧庭出来,云进安让人先出去了。云进安叫了个小宫女进来收拾狼藉,重新摆了一副粉玉盏叠上桌。
云进安担忧道:“陛下想让宁王不再商议此事,大有不少办法,如此恐伤龙体啊!”
靖帝抿了一口参水,慢悠悠道:“朕这几个儿子各个心思深重,没娘养的孩子像只狼,朕要他牵制老二,不是要他咬死老二。”
没了粮食,青州注定要死一半人,云进安听的心惊胆颤,如此也只能笑着应承帝王。
……
景熙苑小厨房生灶,做的还是那道桂花鲜栗羹,苑内管事本想换些菜品,做饭的厨子憨实道:“王爷身边的揽大人来说的,今儿还是这道甜食。”
管事不敢多言,他可没忘了昨儿那桌上的桂花鲜栗羹可是一勺也没动。
他命身后下人端起漆盘,同厨子道:“那这份我先送去王爷那。”
厨子忙道:“那份不是王爷的,是王爷吩咐给殿下送去的。”
管事紧皱的眉不下,面上有些五味杂陈。
但却不敢耽搁,连忙唤人拿着东西再去一次未央院。
生怕主子的一番心意又会被拒,管事已经做好了劝词的准备,没想到才跨过院门就被堵下了,想着这手里的东西又要如实提回去,管事苦不堪言。
窈琦满面焦急的回去禀报,“公主,景熙苑那边又送了东西过来,可要再退回去?”
陈轻央有些无奈,没有发话也没有动。
窈琦怕拖下不好,小声询问道:“那奴婢,再让他们走?”
陈轻央微微出了口气,声音淡淡道:“来都来了,便留着吧。”
窈琦得令兴高采烈跑出去,将东西取回来时没错过管家眼中那抹感激涕零,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
“东西收下了?”
梁堰和站在山川舆图前,目光落在旗针定下的地方,临西北地带,未至东南,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辽原,他的神情专注且幽深,手心的圆玉被摩挲的微微发烫。
“收下了。”
指腹复刻出并蒂莲纹的样式,他思量很久,笑了起来说:“那一会我去找她。”
管事微微有些犹豫,琢磨着未曾言语,方才他在未央院被晾了许久,如此情境下主子不去或许是最好的。
但又或许主子的地位不同,比他更受欢迎,去了当也无妨……
这是陈轻央第二次见到桂花鲜栗羹,神色怔松,她闭上眼睛出了口气,用汤匙搅散碗羹,鲜桂甜栗香味四溢。
明明她还亲自上手做过一回,桂花是地上捡的,栗子是梁堰和下山偷的,上蒸笼时栗子成了软泥,吃进嘴里只有一股黏糊的甜味。
如今这个明明更好吃,却没有五年前的味道了。
没一会她听见窈琦欢雀的声音传来,“公主,三殿下……不对,应该是宁王回来了,王爷入宫述职后,现在正在来王府接您的路上!”
陈轻央还没回过神,有些疑惑看着她:“宁王?”
窈琦还在兴奋道:“王爷今早从宫内述职出来,便被封了宁王。”
陈轻央神色僵硬,却是一点开心也提不起来,封一个手无实权的亲王,那与亲手斩断陈清裕谋求那条路的机会有什么不同。
以往陈清裕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带着她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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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也不例外,宁王车架到了定远王府门前车上因为避嫌车上空无一人,马车只是来接她的。
管家派人去告知府上主子,便立刻出来维持场面,虽说避嫌来的只是宁王府的空马车,但是这大摇大摆的架势几乎是与昭告天下无异了。
陈轻央匆忙出来,站在马车前的藏风便已经为她布置好了车蹬,掀起车帘:“六公主请。”
梁堰和得了消息匆匆出来,马车已经拐入后巷中,他什么也没见到,冷眼看着一旁早就大汗淋漓的管家。
“你们一群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殿下上了别人的马车?”
管家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拦宁王车架,他苦哈一张脸叫苦不迭,“宁王是殿下的兄长,我们这也不敢拦啊。”
“下次不管是谁的马车,我没放行之前都给我拦着!”
梁堰和余怒未消,却也不能冲着这些下人多发,撂下这句话,直接拂袖离开。
这边,陈轻央到了一个赏舞阁,二楼最宽敞的一个厢房外有亲卫把守。
是陈清裕的另一个手下。
陈轻央进屋,琴音将停,接着零碎的声音钻入耳朵,侍女轻声慢步抱着长琴离开。
“傻站着做什么,莫不是还要学着那些满朝文武与我寒暄道喜吗?”陈清裕的声音有些嘲讽,轻无缥缈下泛着凉意,轻讽掀掠又听他颇为无奈的道:“嫁人虽不比做姑娘,但我亦不是长辈,在我面前就别再拘着了。”
陈轻央绕过屏帘,坐在陈清裕对面,轻轻唤了他一声,“三哥。”
陈清裕亲手给她碗中布菜,目光便没从她脸上移开,下意识伸手想要摸上她的侧脸,却又发现这不和规制,便又从容拿过她的杯子替她倒茶,关心道:“我不过才离开半月,怎清减了这么多?可是在定远王府生活不惯?我带你去找父皇立公主府。”
若是住进公主府,她怕是这辈子都不用妄想逃离了,陈轻央眼睫轻颤,嘴角浅浅牵起,淡定自若,“在定远王府生活极好。”
没有丝毫的迟疑,就这般宣之于口的话,好似便是事实一般。
“如此便好。”他的笑容淡下来,他不信妹妹能与那人相交,但是她不说,他便在身后为她撑起一片天那也是一样的。
又说到了通州巡查,陈清裕便将事情简单述与她听,妹妹出不了远门,他就将所见所闻说给她。
陈轻央久久没有说话,半响她轻声念了两个字,“西北?”
“西北方向在沿东南走,便是河西走廊。”他余下的话没说,叱西王陈玄轶就在河西走廊。
然而两人都心知肚明,粮食不一定给了陈玄轶,但是一定运往西北,既然不知是谁在暗箱操作,那就只能对准一人死劲盖锅。
只不过,西北方向若是不沿东南走,那便不是河西走廊,而是淮北一带。当今皇后、百官之首丞相,复姓南宫,便是从淮北迁居。
如今淮北一带,亦留着不少南宫氏族人,只不过声望远不如上京威名。
她轻轻地出了口气,脑海中浮现零星破碎的记忆,瞳孔亮色隐去,看向陈清裕,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除了陈玄轶,亦有可能是南宫菩。七岁那年我未出冷宫,陛下私下将我交予皇后,送至相府,彼时我命悬一线,睁眼依稀看见了她们的对话……”
34. 三十四.
“——怎将她带来了!”南宫菩面色难看,并未伸手替女儿接过怀中奄奄一息的小姑娘,而是垂眸冷眼,如视死物。
皇后眼底倏而划过一丝冷凝,唇色微白:“此事是陛下吩咐,陛下知晓叔祖云游归来,让南宫家务必救活这个孩子。”
“此事绝无可能!”南宫菩正烦着,当即摆手示意不行。叫他南宫家的祖老出山去救一个冷宫里面奄奄一息的小孩,天下哪有这般买卖!
“父亲,”皇后走近几步,声音压低的极地掠起了一抹冷嘲,还带着些许的刻薄:“这是圣旨!”
南宫菩深吸一口吸,低头去看这几乎快死的人,气若游丝,七孔流血,已经是死症,他缓缓道:“你叔祖莫有通天本事,也救不回一个死人,皇帝总不至于真为了一个死了的公主问罪我南宫满门!”
下人被遣走,屋内就只剩三人。
但皇后还是生怕惊扰旁人,也只敢微微加重语气说话,已经是难以掩饰的急迫,“父亲莫不是真以为自己做了个百官之首,便能手眼通天吗!陛下将这孩子抱来时,你可知他同我说了什么!”
南宫菩袖下的手倏地握紧绷成一拳,面色不显,意味深长道:“这都是父亲与陛下的事!就不是你该管的,你叔祖是不会为了一个死人治病!你该做的是将怀中抱着的尸体给丢了,然后回你的后宫做一宫之主,母仪天下的表率!”
皇后怕在耽误下去人就真死了,忍不住只能说出实情,
“陛下知道了凉州!从北地到凉州一路,陛下他什么都知道!”皇后的声音有些发抖,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进精细的鬓角,她抱着怀中瘦弱的身躯力竭般地跪了下来,“老四和小九都还年幼,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从小便没了父皇的宠爱,这样的孩子在宫里,孩儿护不住啊……”
四皇子是他要辅佐的君主,是他的亲外孙!
这番话瞬间抽走了他浑身最后的力气,南宫菩脚步一晃跌坐在圈椅上,精疲力尽闭上眼,“你叔祖受了重伤,若是此刻叫他救人,怕是也无济于事……”
…
“——她们提到的地方正是‘凉州’,陈玄轶这些年驻守在外,与世家间早就切断了联系。赵家并无择他为主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将年岁最小的女儿赵歆,送入宫中。”
迎着陈清裕不可置信的目光,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陈轻央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情这才渐渐放松。
这是她……最不愿意回想的记忆。
云兴霞蔚,已是经年过境,河倾月落,尘事聚往如云烟散烬,弥荡在岁时苍穹,星河故里。
陈轻央微笑着,那是一种对过往的释怀。
“这是你的机会,哥哥。”
陈清裕靠坐在圈椅中,他望着面前目如悬珠,簪星曳月的妹妹。
声音何尝不是悲哀,“父皇卸了我的职,封我为宁王,便是想要警告我安分守己。”
陈轻央语气笃定,“不,还有机会的。四皇子有南宫菩,二皇子手中有兵。但是你别忘了,这天下兵马分权,互相制衡,不止是他陈玄轶一人,还有一人,他也一样可以!”
陈清裕微愣,若说天下兵马分权,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人。
那就是坐拥三十万兵马镇压北境,曾以一剑划疆域,轰动世人,如今身在上京迎娶公主的定远王。
九五之尊,从龙之功,这天启已经够乱了,若是定远王入局,那将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天下乱相。
陈清裕声音缓和,早已恢复了最初的冷静,“梁家世代拥护的只会是帝王。”
纵然不是帝王,也不会是任意一个有坐储君资格的皇子,因为他自己便能登及高位,拥极四海,要让定远王归顺,那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若是君主不明,他还会拥护吗?”陈轻央淡漠一笑,手指点在桌上,缓缓指向的方向便是那座巍巍赫赫的宫城,冷漠的声音未有一丝情感,“五年前梁王战死,封护国英灵王,从头至尾君王高歌吟赞,百姓感念。但是我总觉得……此事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事关北地,他一定会答应的,只要答应了,那剩下的一切便都能为己所用。”
陈清裕从她的面上一掠而过,瞳孔异色一闪而逝,凝至眼底渐渐浮现起了一抹深深地复杂。从当朝左相至重兵权臣,他的这位妹妹比他想象的还要懂得更多。
而面前的人,也早已不是那个他当初在冷宫内随意施舍吃食的小姑娘了。
她当真,长大了。
想到暗探传来的书信,定远王夫琴瑟和鸣。
他心中便忍不住讽声嗤笑,这怕不过只是所谓的制衡之术,先叫人卸下心防,在用以蒙蔽世人的障眼法。
就是不知道这是她一人的主意,还是这二人合谋而定了。若此计是他妹妹一人所为,便是想想都令人忍不住捧腹大笑,也不知那日日与她恩爱有加的丈夫能否有福消受,毕竟他妹妹的爱是要颠覆王权,扶君换代。
“若有朝一日,我能坐上那个位置,万般尊崇乃至万世传颂,妹妹都将有着莫大功劳。”
陈清裕的心态早已在不知何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话音落下,门外藏风传来声音,“主子,定远王来了。”
陈轻央眼睫极长,此刻轻轻颤颤的抖落,在眼睑处落下了一道狭长的阴影,其中敛含着猜不透的神思,便是连陈清裕都为之一愣,“他怎么来了?”
陈轻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复又睁眼道:“我先回去。”
陈清裕要见梁堰和却不是在这般情况下见,才封了个亲王便私下接见重臣,很难不让靖帝更加的提防起他这个儿子,恐怕万事绸缪也不必,他这辈子便等着幽禁宗府就是了。
梁堰和才下了马车,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一闪而逝的裙摆。
揽玉回身说道:“主子,前面是宁王接送六公主的马车。可要过去?”
他略微顿了顿,重新将步子改做上楼,“不急,高榛还在楼上等我。”
等到了包厢内,高世子高榛已经准备好了酒水,见是他来还有些心有余悸道:“可算是来了,本想订一间大的请你吃酒,没想着看到了宁王的人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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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堰和“嗯”了一声,他不仅知道,他还看到了。
高榛没察觉异样,为他斟酒,“宁王此次通州之行倒是命好,做了个亲王。”
“或许吧。”梁堰和撇他一眼,这人五大三粗坐在那,成日里不是舞刀弄枪就是喝酒。
每每寻他出来无一例外便是喝酒。
只不过若不是他喝酒误事,怕也用不着被送去军营就是了。
高榛从身旁椅子上取了最上层的零嘴,摊开了分与梁堰和,豪迈道:“你我都是有家室的人,便不点舞姬助兴,选这不过胜在环境清幽,上次没能喝的痛快,今日便喝个够!”
“若回去晚了,你也不怕下回出来不易,”梁堰和轻轻与他碰杯,沾唇即止,喝酒误事,他今夜有事要做。
只不过高榛是何许人也,他要劝得酒便是想着法的也要让对方给喝了。
“自横兄放心,我已经将东西备好,我夫人看了必然是眉开眼笑!我到时在哄上两句,第二日保准便好了。”他老神在在的拍了拍手边准备的东西,信誓旦旦回他。
梁堰和轻喃问道:“当真如此神奇?”
窗下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还有纵马长鸣的动静,将室内的声音掩盖的隐隐约约。
高榛没能听清,斟酒过后又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买了什么,”梁堰和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
高榛靠近他,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露出了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
梁堰和目光凝至,下意识手指一紧,手背上的青色脉络隐隐绰绰,碎了两截的筷子应声落在桌上。
囫囵滚向地面。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高榛没想到他会这般大的反应,当即乐得哈哈大笑。
这场酒还是遂了高榛的愿,喝了个尽兴,其实他也不过是回京半月,不日便又要离开,至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高家是忠诚的皇党,能调动高榛的亦只有王座上的君主才有此权利。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虞岩前日秘密离京,而这两日到了高榛。
没有人知道靖帝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梁堰和算了一下时间,仰头望天,星辰璀璨,沉寂之下是一片无边浮落的暗流,诸天夜色下唯有明月有光,长街照亮,他却任置身于阴影之下,大理寺的审讯也该开始了。
次日,三司法上奏,袁兆安在审讯过程中突然暴毙身亡。
大理寺作为主审,一上来便审死了人,朝会之上喧嚣声四起,声音是以往的两倍。
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几乎要将正殿上方的梁瓦倾覆。
大理寺卿郎亦平跪在正中,定了定心神辩冤,“袁兆安气脉尽衰,早就是回天乏术,大理寺并未上刑,这人不关大理寺的事啊!”
刑部尚书王瀮站出来,意味深长道:“这人不是在大理寺便是皇城司,难不成这皇城司的铁栅牢笼还能进去什么东西害人不成?”
郎亦平仍旧是跪地回话:“这件事,谁知道呢?”
35. 三十五.
所有人禁声,不敢回头去看正殿门外,听候通达,于光影扑朔间站定的那一道人影。
大殿太过安静,阒无人声,靖帝心烦意乱坐在御案之后,一个个起先还是能言善道,如今论及正事,满朝朱衣象笏,走出午门外威风凛凛的人,没一个能辩出一二。
他允法三司,连人都安排进去了,就为布控一切,现在袁兆安却死了。
人是在大理寺暴毙身亡,他冷眼扫过下首跪着的身影,大理寺卿郎亦平,他的目光又极其隐晦的瞥向一旁,位列百官之首的左相,那是一个饱含深意,又耐人寻味的神情。
南宫菩沉吟未语,脸色难看,他今早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被气的胸口抽痛,哽在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朝会无果而终,朝退后,章重宫宣召何昭。
“陛下,何大人来了。”云进安将人领进来,通禀靖帝。
这是何昭第一次独自面圣,就连数日前他临上任的消息都是这位,积威深厚的掌印太监代为转达。
“微臣何昭,见过陛下。”
一身青绿色官服铺陈在地,来者恭敬端方跪在案下,以额首叩地。
见此景帝王余怒已消,深目锐瞳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袁兆安一死线索已断,原先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然而面前这个年轻官员,是最后一位见到袁兆安的人。何昭是他亲提,代表了帝王成全白家的退让,他自然得慎重。
“爱卿起来说话。”
何昭未起,仍旧是跪在地上,陈情罪名,他说:“陛下,微臣有罪。皇城司至大理寺,微臣应当寸步不离,此事是微臣失职。”
话音一落,何昭又重重将头磕在地上,这声动静果然直戳帝王,没能寸步不离便是给了旁人作案机会,就差盖棺定论的事情,帝王不带笑意的声音显得尤为冰冷:“除了你外,还有谁见过袁兆安?”
“微臣与靳大人同行。”
靖帝安静片刻道:“你先回去,此事不可透露半字。”
待人离开,靖帝还靠在椅子上沉思。
云进安适时在帝王耳边低语:“靳大人便是娶了左相夫人妹妹的人。只不过左相夫人并不喜这位庶妹,连带着左相与靳大人之间也并无来往。”
这番话虽足矣打消靖帝的猜忌,但在这诸多巧合之下,一切又是那般的不同寻常。
…
又一日,东曦既驾,绽破天明。
镇国公世子高榛,奉旨出京,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虞岩折返上京,调遣一千近卫骑兵随行。
于城外,高榛勒停马,冰冷的视线上下逡巡这一千近骑,不顾一旁的虞岩催促,他朝着棕马之上的揽玉,唇角一挑,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昔年你主子于蒙骑砍刀之下救我一命,此物算我对他的新婚贺礼亦是谢礼!”
他长枪一挑,只间黑影掠过空中,悬于马上的一个长匣瞬间飞至揽玉手中。
虞岩面色刹那间就变了,惊声喝道:“世子爷,这不合规矩!”
高榛的声音比他还大,狠狠一抽马鞭,指着他的方向,也是越过他指着波谲云诡的宫城,怒道:“我给兄弟送个新婚贺礼要什么规矩!”
虞岩不敢与他硬碰,抱拳以示退让。
揽玉抱着长匣,马蹄刨了刨地,顺势退走几步,“属下替主子谢过世子殿下。”
高榛将一手持缰,矫若游龙将手中那杆长枪随意一转,锋利的枪尖毫不费力地在地面划出一道狰狞的痕迹。
气势雄浑。
他一人一马挡在千骑之前,整个人气定神闲悠然道,“我这礼物有些非比寻常,不容示人。待那小侍卫回去,我们便能出发了。”
虞岩心神俱震,气的没办法,但就算追上揽玉他的人也不一定有把握从对方手里将东西抢来,在高榛看不到的地方他伸手略微往上一抬,身后最近的一排骑卫连忙收了寒芒毕露的刀。
棕马呼啸而去,风驰电掣般如惊龙游戏。
马蹄声骤停,揽玉抱着长匣一路来到书房门口,将东西呈禀,“主子,高世子临行前送来的。”
梁堰和没伸手去接,抬起头去看有些狐疑:“好端端送来东西做什么,他还留了什么话?”
揽玉慌忙回忆,呼啸声响掠耳旁,他纵马疾驰时,依稀听见——
“——高世子说了,此物是他送您的新婚谢礼,不容示人。”
他伸手接过长匣子,却并未着急打开,骨节嶙峋的手指轻轻按在环扣之上,复又慢慢挑拨开。
长匣置物重量轻的过分。
内置放锦布铺陈,漆面雕纹,嵌了个圆润如珠,如龙眼大小之物。
晃时如摇铃轻响。
揽玉听见动静,好奇道:“主子,高世子送了什么东西?”
梁堰和目露沉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地低头认真去看。
眸底是一闪而过的古怪,还有恍然,这是一种相当微妙、又或是难以言喻的感觉。
“——铜裹之如铃,谓之勉铃。外壳如珠,空心内嵌小铛,捆以细绳牵引。可助精妙之术,暖流引身,则有响铃,与闺房乐趣妙不可言。”
耳畔乍现高榛和他讲过的这番话,梁堰和瞳孔微微紧缩,心跳如擂鼓,面上依旧是不显声色,他连忙将东西丢回长匣,按上环扣。
将整个长匣丢进了最下方的暗格之中。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愣是看呆了一旁的揽玉,他不解道:“主子,高世子是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
梁堰和猛灌了一口手边冷了的茶,这才抑制了提刀杀人的冲动,他咬牙切齿道:“高榛还真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
野道驰行,长鞭打马的高榛冷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马鞭重重落下,将虞岩一干人等甩了个一干二净。
吃了他一路灰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悍然抹了一把脸,心中快要将这位的家底都给问候一遍了!
不知冷静了多久,才听梁堰和轻声吩咐道:“今晚书房外侧,命扶厉排暗卫轮值——”
揽玉一凛,连忙应下,“是。”
与此同时,大内深处的靖帝也得到了消息。镇国公世子高榛在千骑面前,送了定远王一个礼物。
还义正言辞说什么新婚贺礼!
这番话说出去又有谁会信。
有什么东西私下不能送偏偏要这般瞩目的去送,靖帝神色阴沉,心中已然有了一些急躁,于他来说镇国公是忠诚的皇党令人放心,然而他这个世子却是离经叛道,曾随行入伍,在北地军中与梁堰和私教甚好。
这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迫不及待的将人调遣离开,还让虞岩折返监视,没想到这个高榛还敢不怕死的来这一手,他急切问薛奉声:“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皇城司埋了最久的探子也进不了定远王府的内院,薛奉声摇头,神色淡定自若:“只能看到定远王亲卫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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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个长匣,若是要看,恐怕白日不行。”
白日不行,那便是夜里,夜里要看只能是偷。
皇城司的人摸不进书房,进去了也是没用。
靖帝像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声音削骨冰冷,“此事朕有法子。薛卿要做的事情便是让皇城司随时待命。”
“是。”
日中则昃,万瓦鳞鳞若火龙。
游人避暑,纷纷进了临街铺肆,白徽灵于昨日给定远王府下了请柬,约他今日在春居苑以表谢意。
其实他要来见的人,是何昭。
揽玉上楼的脚步一顿,神情有些古怪,侧身请示身后的人:“主子,前面有人拦着,是宁王府的人。”
梁堰和的声音又沉又冷:“叫他们滚。”
为首之人僵笑了一下,“我家殿下宴请的地方正好就在二楼,便是耽误一顿饭的功夫。”
连地方都事先踩点,要说不是提早得了消息谁也不信。
恐怕他现在就算上去,何昭也不在了。
玄梯转角的声音轻轻一叹,“那便是说,这局本王毁不去了是吗?”
明明只是一声很快就能消弥的轻叹,却无端让人感觉背脊一寒,这春居苑的一楼高朋满座,而于这玄阶之上剑拔弩张。
在场的众人其实都有点紧张,毕竟面前这位是当真在战场上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方才说话的人已经笑不出来了,恭敬间带了些视死如归的强势:“宁王殿下,在等您。”
梁堰和抬头正对上那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却是同一旁揽玉道:“你在外面守着,本王吃完顿饭就出来。”
揽玉会意,眼神之中还有未放下的警惕,与深深的戒备。
梁堰和一手推开屋门,掀帘入内,果然就看到陈清裕身姿清隽坐在那,穿着一身温华流月的锦衣,然而他知道这位素来闻名雅尔的宁王殿下,绝不是明面上看来的这般温和谦逊,不然今天便不会想着来见他了。
他的轻声说道:“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动静不小也不怕旁人知道。”
声音说的轻缓,却是带着明晃晃的讽刺。
陈清裕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内室凝固的空气在缓缓流动,他们却依旧僵持不下,这算来是两人见的第二面。
他说话的神色未见异常,只是最后落下的一眼,饱含深意,“算起关系,王爷娶了我妹妹,如何也应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梁堰和掀起薄薄的嘴唇,不咸不淡的吐出两个字:“是吗?”
“北地霜雪五年,那染雪的血,我相信王爷忘不了。”
五年之境,划疆分地,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城池失守,百姓流离失所。他提起这番话意料之外梁堰和的面上并没有怒色,神情反而格外耐人寻味,
“忘不忘得了,又如何。殿下要是再说废话,我不介意让殿下也试试看。”
陈清裕说:“若是我知道那些人去了哪呢?”
他顿了顿,接着说:“所有经手此事的差役,涉世官员,他们在哪我都知道。王爷能坐下来聊聊吗?”
梁堰和的呼吸倏而一停,也只是瞬息半响就恢复如常,他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看着陈清裕,一字一顿道:“与我合作,就是这些还不够。”
说完,他转身欲往外走,就在手要碰上门的那一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急喝:
“——你就没想过这些东西是谁告诉我的?”
36. 三十六.
屋中因为陈清裕的话气氛沉凝,梁堰和将门上的小缝合好,重新坐了下来悠然道:“宁王殿下早说身边有奇人异士,还能知晓这般绝密,事情不便好谈了吗?”
陈清裕:“王爷肯坐下来说话了?”
梁堰和笑笑:“方才是去关门了,春居苑的门不行,说话漏声。”
“……”陈清裕含着一丝打量之色,看着他,缓缓开口,“此人王爷也认得,只不过看样子六妹并未与王爷提过。”
梁堰和闻言一怔,随后饶有兴致开口:“想不到本王的夫人……还有这种神通广大的能力。”
“五年之前便有北地的人陆陆续续迁往凉州,沿途死了不少人,这其中有官员家眷,还有一些城中守将。蒙军城破时,除了百姓外无一将领受伤,这般规模的调动若是没有上位者的纵容,你认为还会这般顺利吗?北境的事情,有陛下与世家的手笔。”
梁堰和置若罔闻,他又听身旁的声音幽幽道:“如今皇权与世家的关系远不如前,大有分崩离析之势。父皇当年知晓世家的举措,却放任不管,等活人在凉州熬成死人,五年前北境的真相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世家暗藏祸心,父皇包庇,他赐下的一切殊荣是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若日后我能坐上那个位置必然不同……”
“宁王殿下,”梁堰和面无表情,语气平静,甚至是有些嘲讽,“您也说了,那是日后。况且如今陛下身体康健,亦还在位。”
陈清裕的表情瞬间就僵硬了,他没料到梁堰和敢如此说,
“定远王是想造反吗?”
梁堰和沉吟片刻,眯了眯眼:“宁王殿下想吗?”
陈清裕突然有些拿不准主意,若有所思的试探开口:“王爷愿意帮我?”
房中一片沉寂,半响过后,梁堰和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本王暂且还不想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清裕如何能听不出来,对方这分明就是在耍他!
或许梁堰和从头至尾都不在乎这个消息是谁说的,也压根没打算和他合作,他就算搬出自己的妹妹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他居然还信以为真过。
梁堰和没有在这继续浪费时间,想要的东西知道了,就直接打道回府。马车轱辘在青石板地面发出声响,又渐渐隐在了人流如织的嘈杂中。
日暮西山,即将夜里笙歌。
梁堰和在翻几页信纸,文人墨多,一句话能隐晦拆分成许多意思,便有了这几页纸在。
揽玉突然开口,语气有些遗憾:“若是宁王肯在多说些什么便好了。”
“他也就知道这么多。”梁堰和将何昭如何毒死袁兆安,又如何在靖帝面前推卸责任的汇文看了一遍,唇角掀起了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语调懒散的说:“他若是什么都知道,便不用着急了。”
揽玉微愕,“那凉州落大,我们如何找得到?”
“家里不住着个知情的吗?”梁堰和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气得有些想笑,“回去问问不就好了。”
马车回到定远王府时,门庭已经亮了灯,梁堰和沉默着一言不发,他自下了马车步伐极快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在他身后跟着府上静听吩咐的管事一干人等,人数之众都是向着未央居去。
远远望过去气势骇人的紧,窈琦瞠目结舌的跑回屋:“王爷、王爷带了好多人过来!”
陈轻央瞥了一眼门厅的位置,继而不动声色的收了回来,缓缓开口问:“你来猜猜这么多人是兴师问罪,还是秋后算账?”
窈琦顿了顿,惭愧低头,“奴婢只习字,未通读过书不太知道这二者该如何判别……”
陈轻央抬了抬眼皮,扯了嘴角说:“没什么区别,都是来找我麻烦的。”
窈琦小了声问:“那敢拦吗?”
“你先出去吧,”陈轻央放下杯子,讽笑了声:“这是他的王府,前面他心情还算不错的时候容着我折腾,现在若在拦着我担心他把我住的地方都给拆了。”
此话不假,梁堰和也正有这打算,先拆了将人请出来,待说了话在给她把屋子建回去。
然而穿过长廊蜿蜒,绕过几个朱红色廊柱都未见有人,清辉与沉寂伴着夜色戚戚,那股气也随着他这般走下去消失的悄无声息。
他让人不用跟随。
自己走上前去推开了卧房的门,他的视线一眼就落在了那个博古架上,那上面有一个空缺,原先摆着一个粉瓷玉颈瓶,他定足了数息间。
“回头让人将架子搬去书房,王爷好日夜相看。”他回过头去,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他刚想说话就被对方给从容不迫的打断,“王爷喝些什么?”
光影渐离,气氛凝止,该是剑拔弩张的场面止戈为武。
梁堰和将目光落在她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上,浓黑的漆瞳敛去了所有光影,看着如深渊沉潭。
“公主将事情告知宁王,是希望我与他合作吗?”
陈轻央不答反问:“王爷不是早有了决断?”
若是合作了,便不是他来找自己了。
“你可以直接与我合作,然后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我三哥不是都告诉王爷了吗?”
两人互相对视,彼此之间谁也没在开口,梁堰和盯着她,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也仿佛只是那么一瞬,终于梁堰和开了口,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纵使在扶持一位新帝继位,对公主又有什么好处?”
“那这就是我的事了,”陈轻央弯起唇角,几乎是倾声上前与他离得距离极近,眼底的目光牵丝缠绕,“一年之期,王爷令北境之事昭然天下,而我也做了想做的事。这不正是你我成婚的目的吗?我只不过是将事情放上了明面,有这么的难以接受?”
梁堰和动了动身子,却是没能移开脚步,而是伸出手,将攀上腰间的手给握在了掌心,他向上触碰着那一截冰凉的手臂,掌心的温度却始终没有下来。
两人很少离得这样近,瞳孔呈着倒影,这个姿势像极了相拥,“有时公主盛情还当真是令人难以消受,不如公主猜猜我的人能不能将凉州翻一圈过来?”
陈轻央动了动手臂,却是没挣脱,半响她低声道:“等你一寸寸的去翻,南宫菩恐怕都不知道将人送哪去了。”
就在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没有知觉的时候,那股悍然紧固的力气突然一松,她听见梁堰和说,“看来眼下和公主合作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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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是啊,”她从容不迫的抬起手,那是一圈攥紧的红痕,恍如羊脂玉凝碎的裂纹,梁堰和眼神微暗下意识的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这一次的力道格外轻,声音清冷:“抱歉。”
陈轻央短暂的平息后,将袖子拉过盖住了这道痕迹,眼帘轻掀落了一道弧度,明明只是漠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偏偏与此刻而言就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想看一眼川舆地势图,”陈轻央顿了顿,说,“明日也行,我派人去取。”
烛火微微晃动,人影明灭,梁堰和的神情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眼睑骤压成线,极难发现。
他想起来了,上次楚玉婉出事,他喝令她离开,在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去过书房。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攫取咽喉,令人呼吸一滞,这种感觉来去很快,好像驻留了痕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没事,”他的声音是不易察觉的喑哑,“就今天,我带你去。”
陈轻央没察觉他的不对,轻点头,“也许。”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后院,走到书房,清辉的月色铺面,投射在石板瓦上蒙着沉蔼的雾色,门楣皆藏在阴影处,静敛光亮,漆黑寂静。
反而显得太过异常。
梁堰和进屋正准备点灯,下一瞬两个人都定在了原地,那是很细微甚至是不易察觉的动静。
陈轻央抿着唇,仰头去看门外,心中掠过一丝狐疑。
黑暗中,谁也没有动。
倏然梁堰和抬起了头,视线逡巡这间书房,然后落在一根房梁上,目光镇定地轻声道:“我抱你上去。”
“好,”那双手落在她的腰间时,陈轻央浑身紧绷,艰难出口的声音带着细细轻颤,明明这房梁不高,她自己也能上去。
熟悉了黑暗视物,陈轻央轻而易举的牵住了梁堰和准备向一旁掠去的身影,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响起:“你可以和我一起在这。”
“……”黑暗中的影子停住了,耳边有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她形容不出那个感觉,感觉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她双手附上他的双肩,手心下是遒实的肌肉,肩宽匀称,莫名的令人心安。
房梁容纳两个人的身影势必拥挤很多,在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梁堰和一动不动的保持着这个姿势,紧接着他就感觉有一阵温热的气息落在耳边,他的眼睫微微颤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触感,甚至听不清那个声音再说什么,那道气息很浅。
然而此刻他什么也不敢做。
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在无限放大,被那道气息来回牵扯、绕转。
就在此时,黑暗中的书房被倏然打开了门,紧接着一道黑影走了进来,来者似乎对这间书房极其熟悉,几乎没有片刻犹豫走向了书案的地方。
怎么看都显得很不正常。
“你的书房进贼了。”
那个气息传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阵一阵的热浪,梁堰和想要伸手去捂上她的嘴,但最终他没这样做,开口:“这里没什么东西。”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铃铛声。
梁堰和差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37. 三十七.
“为何你的书房……会有铃铛声?”
陈轻央戏谑的挑眉,眼梢弯了一个弧度,她并没有发出实质的声音但在梁堰和听来,明明近在耳畔,他却感觉层层叠叠的由远及近,在回味时便什么也不剩了。
他的手死死撑着在她的身侧,竭力维持平衡,低头便能擒到她的眼睛,喷张的气息烧灼,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力气。
黑暗之中对峙片刻,偶然响起的翻找声,还能证明过有旁人的存在,梁堰和喉结滑动,若是此刻他能说话那声音必然是沙哑无比。
他的脑海里蹦出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他想说,这铃铛就是为你准备的。
但是不妥,他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如何不对劲,且就连心里面也是一阵摇摆不定,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是她心悦的自己,为何她能够这么淡定,这不应该啊。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是一双冰软的手覆在了他的眼上,“别看了。”
他想要去把手拿开,然而这样一晃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带着惊动了一旁的人,那落满灰尘的梁木,上面的碎屑‘簌簌’掉落,充满了鬼魅幽静的气氛凝成一片,那个黑影亦有所察觉得抬起了头。
脚步轻移贴着窗,同时握在手中的是一把银刃。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梁堰和的眉眼看过去冷漠肃厉,在一处格外明亮的地方,月光投在银刃之上,长射出一片亮色,他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动了动唇,最终归敛无声。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维持这个姿势都有些僵硬。
终于那道黑影飞身离开,梁堰和立刻抱着她从上面下来,两道分开的身躯终于让彼此有片刻喘息的间隙。
那些躁动不安没在叫嚣,而是平息止流的搁浅下去。
突然站在坚硬的地面上,陈轻央猝不及防有些腿软。
下意识伸手撑着他的胸膛,在一点点似有意非无意的滑落,这底下的肌肉并不显得贲张,匀称劲韧的贴着每一寸骨骼。
明明都是习武之人,为何他的身材并不像那些将军一般粗犷,甚至肩宽腿长的比例有些优越的过分。
察觉到她的动作,梁堰和唇角一勾,伸手将她扶稳了一些方才抽身而出。
“我去点灯,你站在此处等我。”
然而说完这番话,他并没有立刻去亮灯,而是顺着刚刚那道暗影站过的地方,打开了一个被开过的夹层,那里悄无声息放着一个长匣。
高榛送来的礼物就这样摆在那。
想起那个声音,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古怪,不做停留的将东西取了出来。
这玩意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借着光亮,陈轻央重新将这间书房打量了一圈,在对方看来的第一瞬,她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她并未忘记,梁堰和并不喜欢她进书房。
他眼皮轻掀,没能错过她的这一动作,嘴唇下意识的抿紧,他不知道自己该解释一些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蔓延在两人中却有着振聋发聩的架势。
最后,还是陈轻央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先问了出来:“你事先想到今夜书房会潜贼?”
梁堰和笑了一下,“高榛离京,走之前他大张旗鼓的让人送了一个礼物给我,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虞岩也在场,此事必定会被宫中知晓。所以陛下一定会想方设法一探究竟,只是我也不知道来的人会是谁。”
“那高榛为何送了你一个铃铛?”
她还是有些不解,却依稀能猜到此物,毕竟那黑影拿起这个东西后便没了下文。
他神情一僵,原本想说的话又生生压了回去,最后所有的话泯成一声轻叹,“一个普通铃铛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我先将舆图为你取来。”
“也好。”
明黄的灯色铺亮内堂,明晃晃地映着她的眼眸,那道目光过于的安静,甚至是专注的落在一个位置上,他仓促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与她一道去看舆图。
陈轻央抬手,指尖落在了其中一个位置上,只听她清了清嗓子说话:“在去凉州之前,我们要先去一次这里。”
宣城。
梁堰和顿了顿,有些不解其意的看向她,问:“为什么?”
“探望一位故人。”
有什么故人会在与上京距千里之外的地方。
他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一瞬脑海中惊现一幕,是在远古山寺红墙灰瓦下。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样,也是第一次见到上京城的天,湛蓝无比缀满繁星,少女的声音映与月夜,清冷恍惚:
“我若能离开这里,我想去宣城。”
“为什么是宣城?”
“因为那里有我想见的人……”
从嘉宁山离开后,他从未主动回忆过关于那里的一切,他原以为那半年光景只不过镜花水月,但是时至今日……
他其实全都记得。
每一件事,更甚至是说过的每一句话……
梁堰和沉默一息,说道:“马上便是中元节了,待中元节一过我们便能离开。”
陈轻央神情略微复杂,却还是充满着希冀,然而这份希冀之下却是无尽的空洞。
临近中元,又称七月半、盂兰盆节,融合佛道文化,极受推广。
佛教设盂兰盆会供养十方僧众,以超度亡人。道教记载,这日地官赦罪,降下人间定善恶,于万万千千民众带来福祉。
靖帝近来有些心头不顺,前几日他动用了梁堰和身边的暗桩结果却一无所获,回禀的消息只说长匣内置的是一个‘铃铛’。
两个大男人好端端的送个铃铛虽是可笑了一些,但这也说明了一件好事,或许高榛其人并没有异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皇后向陛下进言请开中元宴事宜,着四品以上官员携家眷赴宴,设宴华清宫以作庆贺。
靖帝龙心大悦,当即采纳,圣旨下颁各府。
到了七月半这一日天气极好,大街小巷铺面广开,百姓提早许久就准备了今日过节,临街气氛热闹。
然在王府之内,却有着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冷清,梁堰和不拜神佛,陈轻央不过此节,两位主子不过节底下的人便也不敢擅自攒动。
还是等到入夜,闭门一日的王府朱红漆门这才大开,映进了整个上京最热闹的光景。
一整条长街,华辇锦车沿遍满途,朱轮翠盖车似流霞,房檐角楼挂着灯盏,水袖长舞的从楼台落下。
定远王府的马车鲜少人敢越前,好在车夫技术过硬,马蹄轻轻哒哒的落下,速度却始终不慢,陈轻央突然伸手撩开车帘,看着街景一点点匿去,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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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的风光渐渐在眼底模糊起来。
梁堰和靠在车壁,阖目假寐,淡淡说道:“殿下不想先休息一下吗?”
“就快要到了,”陈轻央将手松开,车帘重新遮挡去窗外的景致,马车内变得十分安静。
突然,梁堰和开口,饶有兴致问她:“有一事,不知殿下可愿为我解惑?”
陈轻央垂下眼帘,眸光闪动,她隐约间猜到了什么,冲他展颜一笑说:“你说。”
梁堰和睁开了那双眼,尖锐的锋芒一闪而逝,然也只是一瞬,又静静的沉敛下去,他缓缓说道:“凉州一事说与宁王,公主就不怕事情会在他身上出现纰漏吗?”
“你与他合作,或是与我合作,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我们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而且我相信我的兄长。”
梁堰和挑眉望着她,脸上浮现出充满轻讽的笑容:“但愿宁王永远也不会让公主殿下失望。”
他的话笃定的仿若一根长刺,深埋心底,车壁昏暗内,女子的神情突然变了,呼吸微乱,移开视线没在说话。
华清宫内十步守一卫,腰间佩剑,凛冽肃然,这冷冰冰的刀剑却挡不住这满堂的璀璨夺目、飞鸾翔凤。舞姬清纱绣银的裙摆在华光中绽放,身姿绰约,如鸣佩环,在遮天垂地的幕帐后,传来悠悠扬扬的丝竹在殿堂中回响。
帝后携手坐在金鸾座上,金色鸾鸟在两人身后欲长翅高飞,下首布座,宫中重臣的位置由高到低,从华清宫一路向外坐在了外面的檐阶上。
皇亲宗室与世家朝臣泾渭分明,就连女眷也有着各自熟络的人。
要说最清流的人还要是定远王夫妇,从开宴落座至今,不着痕迹或是光明正大的打量数不胜数。
这两人皆岿然不动。
靖帝身侧坐着近日宫中颇为得宠的昭仪,几乎未与鸾座另一侧的皇后说过一句话。
上首的位置摆不下第三张椅子,靖帝不忍心看着心爱的女子离他甚远,便破格许她与自己同坐,赵?伸手给靖帝斟酒,笑意吟吟开口:“陛下,今日好热闹呀!”
靖帝宽厚的手掌轻柔的摩挲着女子的后颈,闻言欣然笑开怀,将杯中注了柔情的酒一饮而尽。
底下的群臣见此,三三两两的聚首小声交谈。
谁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昭仪,出身平原赵氏,还是叱西王的嫡亲姨母。
靖帝感受着一双小手在他肩上打转,说是给他按摩,其实轻若无骨的手捏在身上,他只觉得全身流淌过一阵酥麻的痒意,本该是美好极致的享受,然而他的目光却有些分心的时不时落在下首,那个位置正坐着定远王夫妇。
赵?察觉到靖帝的目光,身躯娇软的贴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小声开口说:“定远王与六公主的感情看起来真好。”
靖帝挑眉,沉沉应了一声,“是吗……”
他喝了些酒,感觉有些迟缓,但是那双眼睛依旧神色精明。
赵?眼中多了些许耐人寻味的深意,声音却是笑着说,“臣妾看人很准的,定远王夫妇琴瑟和鸣,您看……”
靖帝依言,目光落了下去,他双眼微眯就看到两个年轻人距离得极近,浅淡的光线柔和的笼罩着两人的身影。
这个角度看下去,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暧昧。
38. 三十八.
“金乳鸽、清宫百宝万福肉、玉露凝蒸鸡、雪银煎碧虾、玲珑翠玉八珍脍…”陈轻央看着面色泛白,冷汗涔涔,“我吃不下,想出去走走。”
“等等,”梁堰和眼底满是思忖,片刻后他手持银筷,从玉露凝蒸鸡下夹了一筷子铺垫的上海青,放进她的碗里,低声道:“我尝过了这道蒸鸡,不见一点腥味,这菜清鲜不至于恶心,殿下还是可以尝尝的。”
他说完这番话,见对方迟迟没有动筷,想着是否是她不喜,正想着将这桌菜撤了也是一样,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动作虽然迟疑,却还是夹了碗里的菜尝了起来,她咀嚼的动作很细。
一筷子的菜,她浅浅分了两次才尝尽。
等着咽下去之后,她的面上这才恢复了些许血色,缓缓笑着说道:“原来以往只是我自己的缘故,那些菜中也有一些小菜添味,甚至着色更鲜,我生怕沾染肉腥味一直不敢去尝,去拿乔置气,最后饿的只是自己…今日尝了,味道却也很好。”
她将铺饰的小菜取了菜心最嫩的地方给他,笑道:“王爷尝尝。”
梁堰和的面色终于有了一瞬的变化,甚至出现了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的动容,在这般复杂极致神情下他挣扎一瞬,唇齿微抬无声的辗转了一遍她的名字…
心里突然就起了些许念头,有些话本是想说出来的,后来觉得其实没那必要,说多不如做多,况且她亦从未开口说过。
心照不宣,才是最好。
她心悦自己,那他也应该坦诚回应,纵然现在心底还没那么多的喜欢,但从小事做起,他已经能够试着去接纳了,想必日后两人便能够当真做到所谓的恩爱有加。
劝通自己,只觉眼前景色豁然开朗,然而在对方注眸望来时,他只抵着颌关,模棱两可开口说:“日后,殿下便不会再有这般困扰了。”
陈轻央不知他心底百转千回的一番心思,也只当是一场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
对方将自己的碗中堆满了一碟,这顿饭她吃的极慢,手上的银筷便没放下过,最后却也饱了个七八分。
上座的靖帝时不时将目光看向他二人,在美人剥着葡萄喂至嘴边后,神情仍旧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幽幽开口:
“朕这个公主,从未在宴席上动过一次筷子,这个定远王倒是有些本事…”
赵?笑而不语,只是在陈轻央看过来时,眉目轻展,映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
宴过半程,喧嚣更甚,醉了的人借着酒意高声论阔,有些嘈杂在。
忽然,独坐冷凳的宁王起身,长身玉立,眉目轮廓温和,举手投足都是文雅,他遥遥提杯敬向梁堰和,笑道:“当初王爷与六妹的婚礼,本王受命外出,归来时也一直忙于巡防一事,还不曾与王爷喝过这杯郎舅酒。”
梁堰和眼底有些许愕意闪过,他就算不曾混迹过官场,倒不至于连这一番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
他的眉梢轻轻落下,眼中的神情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这个节骨眼提起巡防,那可不是简单的边城巡防,而是上京至东南方向一整条的河道巡查。
陈清裕曾在这条路上耗费两个月,拿着陛下的御令一路之上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先斩后奏的文书一封一封快马加鞭送至御书房,数量之最就连都察院的那些朽儒都参不过他。
这件事,至今还是悬在那些江南豪绅头上的一把利剑。
经此一事,免不得牵扯至朝中文武百官,靖帝在逼这个儿子做孤臣,封他亲王断他后路,更是用他的身份来割除这王朝的腐肉。
为他兄弟的皇权铺路。
如今将旧事重提,呈上台面,那些恨极的人只会想方设法的去打压他这个手无实权的亲王。
陈清裕既从通州归来,且粮草事情还并未解决就被靖帝以赐封亲王给压了下去,那些个强弩之末的人保不齐就会从此处下手。
一旦有人暗中调查,那么事情便再也藏不住了。
当朝者可以用权利威压自己的儿子放弃,但是却不能杀了那些文武百官,让他们放弃,那些满口仁义礼智的人若死,无人治国,天下只会更乱!
靖帝不让他查,他就让那些百官去查。
梁堰和慢悠悠的笑了出来,该说不说,这位宁王殿下玩的好一手釜底抽薪,饶是谁恐怕都始料未及。
他原是不想搭理,但是脑海中猝然闪现一幕,他更是硬生生的将一番话百转千回绕了回来,那嘴角挂着的笑意不达眼底,礼尚往来的回敬道:“宁王殿下所做之事于社稷有功,这杯酒该是本王来敬!”
陈清裕松了一口气,眼底的如释重负一闪而逝,转眼被跟深邃的平潭取代,古井无波,他亦不动声色。
这番话,虽是将他推到众人面前鞭策,但那也算是,间接达成了他的目的。
越多的人想要他死,便会深挖这背后的事,父皇能防他一个,难不成还能防过那些如蛀虫一般的洞孔。
他眼底的戾气一点点被压下去,浮起水面的只有畅快淋漓。
短短的两句对话,不知掀起坐下多少朝臣心思各异。
陈轻央眼睛微微眨动,垂下来的目光正好落在了他另一只置放膝上的手,修长的手指没有粗大的骨节,此刻轻轻曲起,那般漫不经心的轻扣着,她眼底阴影虚幻。
下一瞬,令她惊诧的事发生了,那只在她眼下来回轻敲骨相匀称的手,竟挪了过来,然后准确无误的握住了她的手,动作轻柔的捏了捏。
她诧异抬眸,重叠阴影的走神瞬间回笼,措不及防就撞进了他的深眸之中,几方座椅后便供立一个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几乎令她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梁堰和想要做什么,但见他亲密的握着自己,便猛的想起这还是在外面,脑海里面的念头紧急骤现,她这才幡然醒悟,寻常夫妻牵手乃是平常事,她不该大惊小怪,于是她十分顺理成章的与他紧扣。
感受到手中的回应,梁堰和便知晓自己这是猜对了,她方才望着出神,虽未表明,那他就更该主动分出一些心思去感知。
有了这次良好的开头,他日后定会再接再厉。
握的太紧,实则是有些溽热在,但是她实在是不好挣脱,便只能寻别的事来弱化这种感觉,她很快的恢复镇定,笑着望向他说:“我替哥哥多谢王爷。”
梁堰和听到这番话,突然意味不明的看着她道:“殿下就从未怀疑过……宁王殿下吗?”
若是普通人家只有兄妹两人互相依持,感情好些那便是见怪不怪,但这是帝王家,父子情抵不上君臣忌,更何况是所谓的兄妹情。
他说着话,还握着她的手摩挲,动作像极了安抚,她被弄得没了脾气,瞥了他一眼说:“他是我的兄长,我若连他也不能信了,那…还有谁能信…”
梁堰和静静的盯着她,视线久久落着不曾移开,“叱西王…与四皇子,都是殿下的兄长。”
“……”
“而且,宁王方才利用了殿下。”
陈轻央这次的沉默比以往都久,说话时亦是有些恍惚和迟疑,“我记得有一年也是中元节,宫内下了封赏,每个宫人都多赐了一道菜。冷宫的扫洒宫女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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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回来时东西都冷了,我那天刚好坐在院子里,她们便将那道菜喂给我吃。豆腐卷里面裹了肉,味道又冷又腥,我都觉得一脚踏进鬼门关了,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冷宫里面出现太医,领路的小太监说,那个太医是三殿下请来的。”
她顿了顿,声音又轻又缓却不失坚决的说,“这条路,我一定会帮他。”
夜风轻拂,掠进了华清宫,绕着金书宫壁玉石阑干凭走,驱散了油灯燃烛,香雾粼粼的那么一丝热意。
他握着她的手,便没有松开过,席间醉醺醺的靖帝看了几次过去,目光徒然间思忆良久,那是久久不曾释怀的怅惘……
谁也没注意到的是,靖帝身侧娇软可人的昭仪娘娘,俯身至帝王耳侧,正窃窃私语。
但是这一幕没逃过鸾坐另一边的皇后,长年随侍的掌事女官孔令怡,正欲小声说道:“娘娘……”
孔令怡话未出口,就被截断,皇后的面上还维持着四平八稳的雍容,不见一丝慌措,她是一国之母,她要体面,她能容得下丈夫三妻四妾,
“若是现在出手,先前本宫就都白忍了。”
她语气平稳,但是眼中已然有了杀意在。
待至宴散,靖帝还在意犹未尽怀及过往,这种感觉至今不曾冲淡,他宰执天下,享有过一切,那种得不到的才最叫人念念不忘。
他由人搀扶起身,不在伟岸的身体掩在五爪金龙之下,红面微醺,破天荒的一指台下,颤幽幽开口道:“今夜六公主便宿在宫中吧——”
“准定远王一并、一并歇在澹台殿,明日向荣太妃请安后在出宫。”
陈轻央的呼吸顿住了,在靖帝居高临下的目光中缓缓跪拜,谢恩。
宫闱深处,夜幕平添更深沉几分。
风从林梢拂过,树叶摇曳,花木轮奂,夜色中灯火通明,寰廊麟至的宫殿影影绰绰。
侍卫的脚步声齐整有序,东西交错,几乎无一角的疏漏。
大内深宫,日日皆有下人收整擦试,就算是久不住人也不会落下一丝灰。
梁堰和功力深厚,从华清宫一路而来的路上就已将这四周部署的禁军给摸排好了。
澹台殿留下的宫女太监不少,两人沐浴更衣后,及早进了寝宫熄灯睡觉。
消息送至长歆殿,靖帝方才服下解救的汤药,此刻还有些昏沉但到底不在乏醉,闻言免不得笑了一下,“还真是年轻人…”
赵?轻铃铃的一笑,轻纱之下肌肤细腻莹白,赤着双足,蹁跹跃进帝王怀中,柔声道:“陛下才年轻!”
她这小姑娘的姿态,总能取悦靖帝,果然昏昏沉沉的帝王一扫疲态,龙精虎猛的揽腰抱起美人准备进去翻云覆雨一番。
赵?不动神色看了殿中角落站着的一个小太监,后者微一点头,莲步轻措的移了出去。
深宫禁苑无人察觉,一个人影沿着廊下最黑的地方,正一路小跑至澹台殿。
澹台殿寝室的床上,正缄默不语坐着两道黑影,泾渭分明相距甚远。
直到窗外细碎的声音响起,陈轻央这才轻声道:“王爷,走吗?”
梁堰和起身,带起了衣物摩擦的声响,黑暗中他站立在那岳峙渊渟。
陈轻央收回目光,向他走近了一些,方才说:“翰林院侧建有架库阁用以存储档案,从此过去大约二三里地,今夜巡防的人是大内第一高手,王爷能有几分把握?”
梁堰和的眸光波澜不惊,“走一步且算一步,自保尚有余力,能跑得过。”
陈轻央哭笑不得,“那便祝你我好运了。”
39. 三十九.
若要从澹台殿出去,便会惊动耳房。
如果不走正门,就需要从窗外翻出,在避开夜间行走的宫人绕至殿前,向着东南方向走,需要耽搁太多的时间了。
况且他们在两个时辰之内必须回来。
梁堰和提前了解过路线,避开这些宫人于他而言轻而易举,如今最重要的是该如何在出了内宫之后,躲过今日这大内第一高手的巡防。
澹台殿今日多挂了一排灯笼,时辰越晚留灯的数量便越少,最后只剩下几盏夜灯,守殿的宫人坐在耳房的位置,轮流小盹片刻,主子歇下后偌大的殿内便显得格外幽静,太监侍女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这些能力都是他们行走内宫最基本的功夫。
禁庭深处,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黑影纵落,足尖轻轻的点在树梢枝头,只需一步便能跃出好远,这样做不过是为以最快的速度翻过几座无人的宫殿,而那些被踏脚的枝叶也只是微微晃颤,几乎没有掀起半点涟漪,就像一阵风似的凌空飘过。
如果不刻意去看的话,压根不会有人发现,这道黑影其实是两个人。
梁堰和伸手搂着她的腰,几步之后凌空降落,在往外走必须压着身子前行,起伏跳跃只会被发现的更早。
然而他们并未往着人皆熟知的方向出去,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绕道。
这样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陈轻央知晓这个附近的所有暗哨,赫然就是一张会行走的地图,就连哪个檐角下无灯,穿行的禁军几时过,她都能算的一清二楚。
对比起那些巍巍赫赫的宫殿,这里几乎算是人迹罕至,就连带刀侍卫似乎都只是巡至外围就止步了。
陈轻央还在带路,只听身后的梁堰和低声问:“皇宫还有如此荒废的偏殿?”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不由得放慢脚步,推开了一扇布满尘埃的破门,淡淡道:“偏些不也挺好的,最起码来的人不多,我也能顺利长大。”
“……”
“跟紧我,接下去这段路的草不止坟头高。”
起先梁堰和还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没入彻底的黑暗之中,几乎是连银辉的月色都被彻底遮揽后。
那是足足有人一般高的草,实在太黑了,以至于他只能靠摸与听来感知方向。
若是在里面失了方向,的确要耗费很久的时间才能走出去。
在没入这片不似林不似草的地方后,陈轻央的速度没有一点放缓,甚至速度更快了,靠着记忆,这里的确是绝佳掩藏身形的地方。
从这里出来,便算是出了禁庭内苑,走向行宫了。
梁堰和的内力放在这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寻常禁卫压根发现不了,他速度飞快的在各处宫梁阑柱飞掠,几乎不需要多复杂的路线,只需要藏在无灯的暗处,他们便能一路通往翰林院。
翰林院的架阁库只有一定时间才会启用,这里分封上百册文书档案,距离下次开启还有一月。
而这期间落下的尘灰,将足够隐藏他们来过的痕迹。
看守的是两个带刀侍卫,此刻他们正坐在燃灯的偏殿聊天。
丝毫不知门外两个鬼魅身影,一闪而过。
在昏暗之中,两人从杂草茂密的后窗翻入,沿着相对漆黑的角落,分开摸排了一番确认安全。
一抹柔和的光芒映亮在两人之间,是只收可握的夜明珠。
“别丢了,到时候还得还人。”
梁堰和有些哭笑不得,他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准备了这个东西。
夜明珠的亮度实在太微弱,但是对这种静谧的室内来说却显得刚刚好。
“我要靖安八年至靖安十二年,三大粮仓的调粮记录。”
梁堰和对此有些不解,但还是听她的话去找,他的目光在一排排架上逡巡,最终脚步走向了最隐秘的角落处。
“这里,”他低声冰冷开口,先一步的替她将东西取了下来。
这不是正常记载文策该用的纸,只不过几年时间,这些纸页就有了些泛黄的卷折,若是年头再久一些,恐怕这些纸最终会因为脆弱而被不堪一击的折碎,到时候留给世人的就是一些如雪花般飘扬的画面了,可笑又可气。
封录处注明了清晰的标注,她看的飞快,她所需要的也不过只是某一时段的某一次调任。
梁堰和的目光也同她落在了每一个翻寻的界面上。
靖安八年四月、七月;靖安九年五月、十月;靖安十年四月、九月;十一年的三月、十月……十二年的五月……
陈轻央的目光意味深长,紧接着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解脱。
梁堰和并不知晓她要找什么,当初也只是同他说,中元节至,他们会留在宫中到时只需他带她去一个地方。
从那天起,至今日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不禁眯眼,想起了一个人。
长歆宫那位,正当盛宠的昭仪娘娘。
黑暗之中,陈轻央握上了梁堰和的手,正欲说话,外围就传来了轻铠击碰的声音,还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一个收了夜明珠,一个将东西重新放回架上。
同时屏气凝神的将身形缩在最深的阁层里面。
他们一时猜不透,外间会有何人巡逻至此。
按理说架阁库未至时间,不应轻易开启才对,除了他们这些偷偷进来的人。
下一刻,令人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扇尘封密闭他们没敢开的门,就这样在更阑人静中被从外面推开了。
然而外面的人却没有进来,那是一道仗剑高大修长的身影,影子被身后的灯光照亮,在地上映出一道痕迹。
火光团团,外面是一小支禁卫。
有士兵跑近的声音响起:“大人,没有异样。”
另一边,看守的侍卫也连忙说,“大人,这地方除了特地开库的那几日,其余时候都是我们二人在,从未见过有别人。”
陈轻央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深吸一口气,哽在心尖上,怎么着都没想到来的人会是薛奉声。
下一刻,那道冷冰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气势摄人,“无妨,本使今夜当差结束,有的是时间能够搜查一番。”
身后那些人见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进去。
一步、两步……
梁堰和紧身一侧,这个动作刚好可以将人挡在身后,黑暗将他们身形笼罩,他的身子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微微屈膝,手已经碰到了一把冰凉的银刃……
“慢着!”一道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薛奉声行进的脚步,那道声音听不出多少的情绪,甚至隐约带着丝压迫,“薛大人,复命结束就不该留守内值,应当尽早出宫才是,剩下的事情该是我们这些当差的人来做。”
他说着,手已经握上了身旁的刀,好似但凡薛奉声还要一意孤行,他就能立刻提刀劈他。
薛奉声浓眉轻拧,面色有一瞬的凝重,他没想到今夜居然调了凌岳驻守,他与这人不对付。
他相信,他只要在进去一步,对方是当真会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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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过来。
僵持难下之际,薛奉声从架阁库走了出来,面上已经换了一个神情,气定神闲的微微一笑,“大将军好久不见,既然今夜大将军守职,那本使就先告退了。”
随着薛奉声离开,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骤然一松,大将军凌岳转头呵令将士,“将架阁库上锁!”
他并未带人在此久留,握拳的手向上一张,五指分开,无声之间下达命令。
原本位列在这的士兵纷纷朝着不同的方向巡逻。
陈轻央与梁堰和也没敢逗留,这时要是薛奉声杀个回马枪,他们就真完了。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一只脚才进入内宫禁苑,一道姑且能称之为预警的声音,如连绵起伏的云海,在内庭之外的行宫层层叠叠的响彻一片。
陈轻央说话的速度,和梁堰和脚下变道的方向几乎称为一致。
“直接闯回去!”
行宫的声音不会传到内宫唯恐惊扰贵人,消息是通过宫人送入大内,动静瞬间惊动了长歆宫的靖帝。
赵倾正准备起身服侍靖帝更衣,却又被柔柔的塞进了被窝,“爱妃不必起夜,朕去看看就好。”
“多谢陛下。”
来到长歆宫外,长身玉立,冷漠肃杀的正是皇城司去而复返的指挥使薛奉声。
靖帝披了一件长袍,步履匆匆,言辞厉色,“给朕好好解释清楚今夜发生了什么事!”
薛奉声跪行回话,“臣罪该万死惊扰圣驾,今夜臣出宫时,察觉有外人闯宫,因为夜色更深没能确定来人。一番耽搁之后,微臣发现翰林院的架阁库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翰林院…架阁库…”靖帝头疼的正烦着,两根手指不断按揉眉心,谁吃饱了撑得夜闯深宫去偷那里的东西…不,不对!
他精亮的眼睛一瞪,忽然道:“你现在立刻去给朕搜查架阁库,”他本想着重让他着重寻几本档案,但是此事绝密,不是这个时候能说的,话音一转,又道:“看看可有少掉什么档案资料!”
薛奉声并未起身,闻言的表情有些奇怪,仍道:“大将军封了宫门,贼人跑不出去,微臣是否应当搜寻内宫?”
靖帝想了一下,立刻吩咐:“此事不宜惊动娘娘们,你给朕谨慎办事!”
“微臣会亲自带人将那贼子找出!”
靖帝不耐烦的叫他赶紧去。
他整个人靠在椅子上,让云进安过来给他按头。
云进安这些年尽心伺候靖帝,多少也能看出一些疑症,见靖帝头疼不似寻常,开口道:“奴才这就去请太医院的大人来为陛下施针一番。”
靖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兴师动众,“这两日没休息好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私底下,关注长歆宫的各大宫自然没错漏靖帝深夜披衣而走的消息。
消息一打探就立刻有了眉目。
一想到是进贼不免心中惊骇,忙将门窗禁闭。
陈轻央和梁堰和此刻正藏在一个宫檐墙角之下,守备人员显而易见的增多了。
“我有一个猜测,”陈轻央微笑着,“薛奉声第一个要搜的一定是澹台殿。”
“不用你猜了,他们已经走过去了。”梁堰和轻声道。
火把点亮,映如长天,只差一步就会让他们的身影无处遁形。
梁堰和的目光没看她,脑海中已经计算出离开这里的最佳路线,他的声音不低,甚至压的有些低沉,“方才我便有个问题想问殿下。”
“回去之后我在告诉你。”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