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祈》
1. 得愿
元鼎十八年冬,华京大雪,满城银装。
一个身披胭脂红斗篷的少女抹着眼泪、顶着大雪跑在玄武大街上,心中不停地催促着自己——
跑,快跑,再跑快点,一定要追上顾偿!
三天前,在京都最奢华雅贵的朱雀楼中,温家嫡女温书宜被人故意推倒,头撞在了栏杆上,磕了个头破血流,姑娘家的面容何其重要,更何况这位温小姐还是太子帝尧的心头明月!
太子殿下当场震怒。
“罪魁祸首”独孤愿吓坏了,那一年她才十二岁,又从小就是个极其嘴笨的姑娘,拽着太子殿下的衣袖结结巴巴地解释,太子殿下连半句话都没听完,怒而挥袖,狠狠甩开了拉扯他衣袖的人。
小姑娘当时站在楼梯口,一个脚下不稳,直接从二楼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这一摔,惨极了。
朱钗落地,发髻零乱,连腰间的玉佩都碎成了两半。
太子殿下冷漠厌弃的声音凌空落下,“刁蛮恶毒,无才无德,何以配为孤的太子妃?”
大周女子最重脸面,像独孤愿这种未出嫁就被未婚夫君厌恶,还在满华京的权贵子弟面前从高楼摔下,可以说是声名尽毁。
更何况,还有太子殿下金口玉言下的定论——刁蛮恶毒,无才无德。
这评语可谓是狠极了,也可怕极了。
声名尽毁尚可低嫁,可惹天家厌嫌,谁还敢娶她独孤愿?
朱雀楼一场闹剧后,第二日以独孤愿“蓄意谋害”温家嫡女为引线,手掌监国之权的太子帝尧问罪大周权势最鼎盛的世家——独孤家,接连查出贪腐受贿、逼良为娼、草菅人命等二十项大罪。
朝堂之上,独孤老太师,亦是小阿愿的祖父,平淡地看着高台上羽翼已丰、锋芒难挡的太子殿下,心中不由一叹:证据准备得如此充分,怕是非一日之功。
这便是天家,下一任的大周天子想要独孤家覆灭,那独孤家就该、也必须覆灭。
只是……
“殿下,您不该以阿愿为借口,那孩子是真心喜欢您的。”
独孤府书房中,老太师枯坐在案后,眸色复杂地看着最后一次朝他行师生礼的太子。
帝尧缓缓直起身,与老太师对视。
大周的太子帝尧无疑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大概自幼天资过盛、聪敏过人的缘故,这人的眉眼生来便冷了些,平添了几分天潢贵胄的清傲和俯视众生的威严。
老太师看着这样的太子,就为君而言,帝尧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缺点,除了少了一丝人情味。
所以老太师这些年教导太子心中总有隐隐担忧——太过于冷心冷情了。
这样的人真的能够当好一个君王吗?
老太师叹息道:“殿下八岁那年病重难愈,国师为您批命化劫,启奏陛下尽快为您定下婚事,自可逢凶化吉。储运殿上,满华京与您年岁相仿的世家贵女任您挑选,阿愿那时尚在襁褓之中,她娘亲入宫拜见皇后时只是偶然路过了储运殿……殿下,是您瞧见小阿愿,心生欢喜,非要她当您的太子妃,还说年岁不是问题,您可以等她长大……”
可如今太子已至及冠之年,阿愿还不到及笄之年,说好了等她长大的人却已经变了心。
老太师想,独孤家这场祸事来得如此快,偏偏就是因为年岁的问题,按大周习俗,男子及冠就可娶妻,陛下和皇后都有意让太子先把阿愿娶进东宫,十二岁虽说早了些,但民间也不是没有女子十二岁就成亲的。
陛下和皇后的意思是,先把阿愿娶进东宫,夫妻两相处着,阿愿很快便会长大。
可太子不喜。
因为这人为数不多的人情味都放在了那位温家嫡女身上,如此也好,老太师心道。
“太师想要什么?直言。”帝尧并不为老太师的话所动容,神情依旧冷漠。
独孤老太师三朝为臣,高傲了一辈子,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恳求道:“老臣恳请殿下饶过阿愿。”
独孤家的罚旨下来了,褫夺“独孤”这个姓氏,判全族流放。
独孤家族系庞大,还有不少未出嫁的女儿,仅这两日间,嫡系、旁系的老爷们都在忙着把各自未出嫁的女儿许配人家,逃出一个算一个,女儿家在流放的路上会遭受什么,稍微有点良知的父亲只要一想到那些场景,就一阵恶寒,故而都在不遗余力地救女。
除了阿愿的那位父亲……
老太师太知道自己的长子独孤业是个什么德性了,为了光明正大地迎娶外室情妇进门,逼死了自己的原配夫人、阿愿的生母,要不是他将阿愿接到自己膝下教养,那孩子怕是活不到今天。
这般生死关头独孤业正忙着给外室情妇生下的一儿一女谋生路,哪里会管阿愿?
昨日,降罪的旨意下来后,独孤业更是把所有的罪责都归结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当场给了阿愿一巴掌,拳打脚踢地让阿愿去东宫请罪。
如今阿愿已经在东宫外跪了一日一夜,那个傻丫头以为独孤家今日的祸事都是因为自己惹了太子生气,哭着磕头认错,硬生生把自己磕晕在了东宫外。
没人敢把晕倒的阿愿从东宫门外接回来,独孤家其他人自顾不暇,如独孤业一般怨恨阿愿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不敢恨皇权,自然要挑个背锅的人。
“孤准了。”
冷漠一声后,太子帝尧转身离去。
老太师对着太子离开的背影,郑重地行了一个叩首大礼。
……
“阿愿,去追顾偿,去求他、和他认错,让他娶你,哪怕是为妾……”
老太师对病榻上刚刚苏醒过来的孙女苦口婆心地说道。
独孤愿茫然摇头。
“你若不去,祖父今日便自尽在这里。”
老太师将剑架在脖子上以命相逼,阿愿这才哭着跑上玄武大街去追要连夜返回昆山军营的顾偿。
早在半月前,独孤愿就见过那位“君子风骨,若林间之风”的顾将军,那时祖父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她商量——太子乃人中龙凤,怕是不喜欢生在凡尘堆里的小阿愿,不若换个人嫁。
老太师还指着在府上凉亭中喝茶的顾偿问阿愿,喜不喜欢这个人,愿不愿意嫁给他。
那时的阿愿满心满眼都是太子帝尧,哪里听得进去祖父的话,气鼓鼓道:“不喜欢,不嫁”。
顾偿是习武之人,哪怕隔得远,也听到了动静,于亭中回眸起身,朝老太师和阿愿的方向抱拳行了一礼。
阿愿鬼使神差地对上顾偿那双温和又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不太聪明的脑子难得转了起来——这人听见她说的话了,怎么不生气?笑什么?在笑话她吗?
小姑娘生气了,狠狠地瞪了顾偿一眼,气呼呼地跑了。
顾偿则愣在了原地,不太明白怎么惹这个小姑娘生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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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中断,大雪中与军中兄弟策马奔城门而去的顾偿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如同小猫儿般又娇又软的哭喊声,像是伤心极了。
“顾偿,顾偿……呜呜呜……”
马上的白衣公子勒住缰绳的手一顿,回头望去……
华京有十余年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还没他胸口高的小姑娘磕磕绊绊地奔跑在大雪里,冻得小脸和鼻尖通红,眼眶里的泪珠止不住落下。
同行的军中兄弟袁武吹着口哨,在马上没个正形地打趣道,“哎哟我去,这不是太师府的嫡小姐吗?不亏是我大哥,回京述职一圈惹得华京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闭嘴。”
顾偿皱眉低呵了一声。
许是太着急了,朝他跑来的小姑娘一个没注意被绊倒在雪地里。
顾偿急忙翻身下马,要去扶摔进雪地里的小姑娘。
谁知他刚上前蹲下身,小姑娘便犹如看到了救星般抓住了衣袖,抓得紧紧的,似是生怕他跑了。
“顾将军,呜呜呜呜……对不起……”
顾偿这才注意到小姑娘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许是刚才那一跤又磕到了额头,白纱下渗出血来。
“你额头的伤口渗血了,快起身。”
小姑娘打了一个哭嗝,摇着头哭得更伤心了,就是不肯起身,拽着将军的衣袖道:“顾将军,你还愿意娶我吗?你能不能娶我为妻,我不想做妾室……婶婶她们常说,做妾室的女子以后会死得很惨,我怕疼……呜呜……”
顾偿闻言一愣,等回过神来,看着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瞧热闹的兄弟们,袁武等人赶紧移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再看他。
“拿来,”顾偿朝袁武伸出手。
多年的兄弟默契让袁武知道顾偿这是看上了他捧在怀中的那枝梅花,撇了撇嘴,之前他摘花的时候,这群人还笑他是“牛粪摘鲜花”,这会儿就要抢他的鲜花了。
心里吐槽着,手脚却麻利地将梅花枝送到了顾偿手中。
顾偿接过梅花枝,选了一朵开得最盛的摘下,送到了小姑娘的面前,如清风朗月的眉眼缓缓笑开,“不是要选我做你的夫君吗?帮我戴上,日后我便是你的夫君了。”
大周习俗,一个女子给一个男子簪花,是认定了这个人的意思,若这男子没有避开、簪花于耳后,便是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之意。
小姑娘表情呆愣愣的,却极为听话乖巧地接过了花,小手有几分笨拙地给顾偿簪上。
大雪中,一袭胭脂红袄的小姑娘给白衣将军簪花的场景,宛如一幅画般。
袁武等人看呆了。
“啧啧,这小话说的,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咱大哥这么会勾搭小姑娘……”
“唉,末了咱们这群人里先讨上媳妇的还是咱大哥。”
“我要酸死了。”
最后这句话是袁武说的。
别看他嘴上说酸,看着自家大哥讨上媳妇,高兴得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他们这些武人近来一直待在华京,也听说了独孤家的事,那又有什么关系?军中糙汉讨个媳妇多不容易,况且他家大哥要娶的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又不是独孤家。
真不赖,袁武心道。
多年后袁武曾问过自己,若早知后来“得偿所愿”四字这两人写得那般难,当初他还会不会傻呵呵地送上那枝梅花?
2. 五年
五年后。
昆山边塞,崇安城。
茶楼中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满堂叫好声不断,有大方的听客直接将打赏的铜板扔上了说书台。
二楼雅间,盛阙战战兢兢地看着对坐的玄衣男子,一字一句都说得十分小心。
与此同时,楼下说书先生起落转折的声音也不时传上二楼——
“……便说这顾将军,白衣银甲立于战场之上,怒红了一双眼睛,随后翻身上马,率八百铁骑就敢直袭蛮族王营,一路上以刀锋为盾、血海为舟,硬生生杀到蛮王跟前,一剑斩首……”
啪——
惊堂木又落。
“当真是将军意气,骁勇无双!”
禀报完事情的盛阙低下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家主子发话,壮起胆子抬眸看向对坐的人,却见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正垂眸看向一楼大堂中的说书先生,淡淡道:“顾偿确实神勇,乃难得良将。”
盛阙面色怪异了一瞬。
“怎么了?”
帝尧察觉盛阙神情有异,开口问道。
盛阙将头压得更低,恭恭敬敬地答话道:“顾偿确为良将,只是属下潜伏在蛮族三十九部的这一年来,听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据说……当年顾偿率兵夜袭蛮营、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假,只是杀蛮王的并非顾偿,而是一个女子。”
“女子?”帝尧低眉饮了口茶,语气平淡道。
一口边塞之地的粗茶下口,帝尧面上虽没什么变化,但侍候在侧的太监福寿却看得出自家主子的不喜。
毕竟是自小金尊玉贵捧出的大周太子,初到这边塞穷苦之地,便是再能忍、再能吃苦,也总是不适应的。
盛阙没察觉到太子殿下对茶水的不满意,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说着,“是,听说还是从我大周掳到蛮族的女子……当年蛮族举五十万兵马攻打昆山边塞,选了当时守军最薄弱的崇安城作为主攻点,三日便攻破了崇安城,那女子便是因此被掳,只是身份不明,有人说她是崇安城中的良家女子,还有人说那女子是从崇安军营中被掳走的,乃是军中营妓,更有甚者说……”
盛阙对上太子殿下淡漠冰寒的眸子,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更有甚者说那女子是顾偿的夫人!
“孤让你潜伏蛮族军中,不是让你去打听什么女子的。”太子殿下冷声道。
盛阙后背出了一层薄汗,“是,属下知错。”
显然,太子殿下并不相信什么女子杀蛮王之事。
忽地,帝尧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福寿注意到有血迹顺着太子的衣袖滴落,惊呼道:“殿下,您的伤口又流血了!”
盛阙也是一惊,“殿下受伤了。”
帝尧神色平淡,“无事,孤奉父皇之旨到边关历练,长路迢迢、山高水远,孤的那些兄弟自然按耐不住。”
盛阙眉头皱成了一团。
盛家是没落世家,但他家老祖宗是个女中豪杰,早在太子殿下羽翼未丰之时就将他这个不争气的孙儿送到太子身边“做狗”,没错就是“做狗”。
盛家老祖宗当着自家孙子和太子的面也把话说得很清楚——盛家比不上其他世家,没什么能帮太子殿下的,唯有忠心和命。
事实证明,他家老祖宗的眼光是狠辣的,在一个来日天子潜龙时献上忠诚和命,无疑是最划算的。
这些年盛阙一直在暗中帮太子处理一些明面上不好做的事,这次潜伏蛮族军中收集情报是最后一件事,毕竟他比不过其他投靠太子的世家子弟有权有势,只能拿命去拼。
万幸此事之后太子承诺他,日后盛家将会是华京最一流的世家。
盛阙所求无外如是——重振门楣,光宗耀祖。
他将盛家的一切都押在了太子身上,所以得知太子受伤,目光中的担忧竟比福寿这个贴身太监还急切。
“殿下如今在何处下榻?身边可有良医?”
话问完,盛阙才觉得有些过了。
这位主子最不喜欢旁人随意打探他的行踪。
好在帝尧并未动怒,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孤已抵达边塞之事只有上官老将军知道,你回到蛮族后第一件事便是细查王誉与蛮族是否私下有往来。”
盛阙闻言,脑子嗡的一声。
这句话的深意太大了!
太子殿下口中的王誉可是掌控昆山三十万守军的大将军,年仅四十,却担着正一品官衔,那是多少人一辈子、十辈子都爬不到的高位。
昆山边塞有大大小小二十一座城池,崇安城算是其中比较大的边城了,上官老将军守了崇安城一辈子,尽忠职守、战功赫赫,也才是个正三品的官衔。
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去的。
王誉的妻子可是太子最宠爱的那位温侧妃的亲姑姑,没这层关系,没温家的鼎力相助,王誉也当不上这个大将军。
昆山边塞怕是要乱了,不止,大周怕也要变天了,盛阙心惊地想到。
……
上官府,后院厨房。
一身灰麻布衣、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低垂着头,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细细数着在她面前爬过的蚂蚁。
二十三,二十四……五十九,六十,六十一……
而一袭樱粉色长裙的俏丽少女趾高气扬地站在女子面前,鄙夷道:“独孤愿,你可真不要脸!说,你是怎么知道太子哥哥住在上官府的?居然恬不知耻混进来当厨娘!果然是贼心不死,还妄图勾引太子哥哥!!”
“郡主慎言,”少女身侧瞧着沉稳贵气的中年嬷嬷开了口,却不是规劝少女,而是提醒道:“圣上早已下旨,太子殿下也曾说过,世上再无独孤氏,罪贱之人不配,平白污了这个姓氏。”
独孤自古就是大姓,因独孤一族历代总出妖孽人物,或济世救民,或文武治国,英才俊杰层出不穷,只是到了这一代好像气数尽了一般,出的尽是些蛀虫废物。
少女听了,气焰更加嚣张,娇哼道:“也对,像你这般恶毒又无才德之人怎么配姓独孤?连温姐姐的一根头发丝你都比不上,偏偏你如今不止恶毒,我听说你早就嫁了人,以为人妇,却放荡不知廉耻,还想要纠缠太子哥哥……”
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阿愿数着地上忙碌奔波的蚂蚁,心道:蚂蚁搬家,怕是要下大雨了。
雨天难行,顾偿的归期怕是又要推迟几日了。
阿愿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也没人看得到她眼中失落。
沈栀意骂了半天,见独孤愿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傲气地回怼她,安静得仿佛全无生机一般,和她府中那些任打任骂的奴才没什么区别,突然就失了兴致。
恰逢有下人过来禀告,说太子殿下回府了。
沈栀意哪里还有功夫搭理独孤愿,说了句让她在地上罚跪,没有吩咐不许起身,便匆匆往前院跑了。
“郡主跑慢点,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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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着……”
一群伺候的奴婢心惊胆战地追着自家主子跑了起来,左后护着人,生怕这人磕着碰着。
那可是沈家的嫡小姐,莫说独孤家倒台了,便是没倒台前,沈家都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不比独孤家地位低。
而且这些年来,沈家这位嫡小姐分外讨陛下和皇后喜欢,更是被破格封为郡主,身份之尊贵在大周绝无仅有。
待沈栀意走后,之前一直站在沈栀意身侧的高嬷嬷却没有动,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始终看着地上跪着的独孤愿。
即便被罚跪,独孤愿都没有任何怨言,双手持平碰到额头,然后深深叩首谢恩。
在大周,一个身份卑微的人对上身份尊贵的人,哪怕是被罚,也要谢恩、要感恩戴德。
独孤愿的一言一行全然合乎礼数,没有半点纰漏。
只是她磕完头直起上半身时,微风吹起戴在脸上的面纱,高嬷嬷再度看清了独孤愿的侧脸,眉心狠狠一跳。
不怪沈郡主在厨房看见独孤愿时会发怒,这丫头炒菜时面纱掉了,被沈栀意认了出来。
独孤愿小时候就生得好看,华京所有夫人见到小阿愿都要夸一句小美人,但那时毕竟是小姑娘,脸上胖嘟嘟的,五官也没张开,好看之余更是憨娇可爱。
可如今……
十七岁的独孤愿跪在那里,高嬷嬷只觉心神不宁。
她是被皇后娘娘指派到沈郡主身边伺候的,曾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嬷嬷,更是在宫里待了半辈子的老人,什么样的美人她没见过,帝王后宫、太子东宫有的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但没有一个像独孤愿这般的。
一个女人可以美成这个样子吗?高嬷嬷在心里问自己。
独孤愿似乎察觉到了高嬷嬷的目光,将头垂得更低。
若是换做一般人,被一个宫中嬷嬷看了这么久,早就耐不住开口问上一句,可独孤愿硬生生等着高嬷嬷先熬不住开了口。
“愿小姐……”
“不敢当,嬷嬷抬举了。”
“愿小姐,老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刚才郡主说的话你别记恨。”
“不敢。”独孤愿弯下脊背,将姿态放得更低,话语也真切。
高嬷嬷突然有些心疼面前的姑娘,这位曾经也是整个华京的掌上明珠,比郡主如今的受宠有过之而无不及,面对郡主时屈膝叩首,能说得上一句知进退、守礼节,面对她一个宫中嬷嬷,还这般谨小慎微、卑躬屈膝……
只是想着这位的面容,高嬷嬷还是冷下心肠道:“想来也是,愿小姐毕竟嫁人了,该称一声顾夫人才是,老奴听说顾将军是个不错的人,以当年独孤家的情势,顾将军愿意娶夫人,对你是有大恩的。顾夫人,人要认命!”
最后一句话高嬷嬷说得极重。
她越想独孤愿的容貌,声音越严肃,甚至带着斥责,“莫做下贱之人,行淫/妇之举,水性杨花、伤风败俗的女人在咱们大周是要沉塘的!”
那语调好像独孤愿已经做下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或者说此刻高嬷嬷也认定独孤愿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蓄意勾引太子。
“是,谢嬷嬷教导。”
独孤愿轻轻淡淡的声音响起,才把高嬷嬷从那种愤然的情绪中唤醒。
眼前人神情平静,说得话也平静。
被辱骂不觉委屈,被污蔑不见难堪,安静得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高嬷嬷哑住了。
3. 罚跪
夜半,暴雨。
崇安城外军营,一行人冒着大雨归营。
“艹,真是见鬼了!崇安城什么时候下过这么大的雨?”
淋成落汤鸡的大高个最先骂骂咧咧地进了营帐。
崇安城这种苦寒之地四季并不分明,唯有盛夏才暖和一些,下几场小雨,其余时候北风飘雪居多。
这种大雨少见。
一个面容威严、颇有武将风范的老者紧随其后,见自家不孝子抬起湿屁股就要往椅子上坐,咆哮道:“上官奇侯把你的湿屁股给老子挪开!那是檀木的,檀木的你知不知道?!你家老子我花了几个月的俸禄买来的!”
原本要落座的上官奇侯直接蹦了起来,回头看一眼椅子,确定没弄湿,然后看向上官老将军也开始咆哮:“什么玩意?你花俸禄买这些破东西干嘛?我上次看上把刀,你都舍不得给我买!”
一袭晴山色浅袍的沈至行在两人后进了营帐,比湖水还清雅的眉眼瞥了下斗嘴的父子俩,目无波澜,随便从营帐角落里搬出一个小板凳,堂堂军师就那么龟缩在小板凳上开始拿干毛巾给自己擦发。
多年相处让他对上官家父子咆哮加互喷唾沫星子的日常见怪不怪,外加上他知道这满营帐檀木家具都是上官老将军给太子殿下准备的,自然不会去碰。
那边还在吵——
“要点脸,你多大了?还让老子掏银子给你买东西。”
“我那是银子不够!不够!借我点银子怎么了?你还是我老子呢!”
“滚!你就不会挑把便宜的……”
“老沈,你来评评理,妈的!我这个爹就是不疼我。”
被点名的沈至行看向上官奇侯,无奈道:“敢问少将军今年贵庚?”
上官奇侯梗着脖子道:“不管我多大,我都是我老子的儿子,他不疼我,他还有理了。”
沈至行:“……”
除了顾偿,没人能降服住这位脾气直来直往又混账的少将军。
好在这时,有个亲卫兵着急忙慌地冲进营帐,“不好了老将军,愿夫人今日一直没回军营,我去您府上问了才知道,您府上的贵客罚了愿夫人的跪,说是没有吩咐不许起身……”
不等上官老将军反应过来,只觉一个人影从眼前一晃,已离开营帐,冲入雨幕中。
——是方才还淡定从容坐在破板凳上擦头发的沈至行!
上官奇侯也急了,抬脚也要往营帐外跑,还胆大包天地骂了一句,“艹,他凭什么罚我妹子的跪?”
上官老将军心肝一颤,一脚踹在逆子的后膝上,“胡说什么呢?那是太子殿下!”
亲卫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几位怕是理解错了,上官府上罚愿夫人跪的贵客不是太子殿下,而是……
他想解释,可上官父子比沈军师的动作没慢多少,出了营帐便翻身上马,奔着崇安城中的上官府而去。
……
“天大的事情也要等殿下醒过来再说。”
福寿立在房门口,轻蔑的眼神扫过上官父子,居高临下地说道。
到了上官府,沈至行三人方知太子殿下伤势反复又发起了高烧,现下刚昏睡过去。
上官奇侯瞧着这太监的眼神便不舒服,想发火却被亲爹死死按住。
沈至行沉默了一瞬,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巧妙地塞到福寿手里,“不知公公能否通融一二?”
福寿这个东宫掌事太监敢给上官父子甩脸色,但万万不敢给沈至行难堪,这位姓沈!面上他是崇安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军师,可实际上却是被沈家送来军中历练镀金,以便日后平步青云的大公子。
福寿收下荷包,面上盈笑又带着几分歉意,“沈大公子,不是奴才不通融,实在是殿下不舒服得很,这才刚睡过去,奴才也没胆子在这时候把殿下叫醒。”
说完,福寿给沈至行福了福身,就进了屋。
沈至行脸色难看地站在屋外。
上官奇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上前道:“这怎么办?我听府上的下人说,小愿从正午跪到了现在,你也知道她的身体,这么大的雨她熬不住的。”
沈至行低声道了一句:“她熬得住。”
上官奇侯急了,“你什么意思?”
沈至行声音极其冷静道:“罚跪而已,与她以往受的算得了什么,她熬得住……”
上官奇侯听了这话,拳头都硬了,差点没忍住往沈至行脸上招呼,就听见沈至行怒火中烧的声音。
“可正是因为她熬得住,才不能让她熬。”
上官老将军在一旁看着,他知道他们三人中瞧着最着急的虽然是他那个逆子,但实际上真正心急如焚的却是沈至行。
这些年来,他看得太清楚了,他不是没劝过沈至行这个后生,可沈家的大公子要是听劝的人就不会还在这里。
上官老将军一把拦住转身欲走的沈至行,心慌道:“沈小子,你要干什么?”
……
一个时辰后。
醒来的帝尧看着跪在床前的沈至行和上官父子三人,险些没气笑。
“羡清……”
他唤的是沈至行的字。
“为了让孤尽快退烧,浪费了一颗沈家给你的救命丹药,舍得吗?”
沈至行跪在地上,脊背笔直又不失恭敬,一副君子端方、世家典范的模样,行礼道:“为殿下安康,无有不舍。”
帝尧:“哦,那见孤迟迟不醒,你和上官父子两人配合,他们两个拦住孤的贴身暗卫,你负责用银针把孤扎醒,也是为了孤的安康?”
沈至行不卑不亢道:“殿下迟迟未醒,臣担忧不已。”
帝尧彻底被气笑了,“沈羡清,你我二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孤还不知道你吗?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上官老将军一个激灵,他知道为愿丫头求情的话绝不能从沈至行口中说出,不仅是为了愿丫头的名声,更是因为沈至行的心思一旦让人知道,一个身世显赫的公子,一个已嫁之妇,怎么想倒霉都会是他家愿丫头!
“殿下!”
上官老将军先沈至行一步开口,叩首在地道:“都是老臣的错,是老臣求沈军师相帮,老臣的义女不知何处惹得殿下不悦,当然,定是她年纪小不知轻重,做错了事,万望殿下赎罪!老臣愿代义女认罪,接受一切责罚,只求殿下让老臣的义女先起来,这般大雨倾盆于旁人而言,算不得什么,可她身体不好,再跪下去怕是会要了命!”
帝尧听得云里雾里,掐了掐眉心,“老将军在说什么?你义女是……”
上官老将军:“启禀殿下,臣的义女乃是顾偿的夫人,亦是罪臣之后,姓氏已被剥夺,单名一个愿字。”
帝尧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微怔,“是她啊。”
那颗被他用来算计覆灭独孤家的棋子。
帝尧对独孤愿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年仅十二岁、脸蛋圆圆又爱笑的小姑娘,纵然是颗弃子,却也是他一手养大的。
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太子亲自抚养太子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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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两人相差八岁,再加上那时裴云道曾言太子妃福运无双,有她在太子身边,可保太子无灾无病,养着便养着了。
而且八岁的帝尧看着襁褓中粉嫩可爱的小丫头,是真心喜欢的。
只是,喜欢能有多久?
八岁的孩子本就不定性,过了那个新鲜劲,又谈何喜欢?后来还将阿愿养在身边也不过是因为婚约责任和可利用罢了。
“她怎么会在上官府?”
帝尧毫无波澜地问道。
上官老将军一噎,看了一眼福寿,谨慎答道:“老臣知道殿下初来边塞,饮食之上有许多不适应,府上换了几个厨子见殿下依旧吃不惯,这才找来了老臣的义女,她厨艺尚可……”
帝尧自然没有错过上官老将军看向福寿的那一眼,他吃不吃得惯边塞的吃食,福寿这个贴身太监最清楚,想必是这个奴才自作主张去提点了上官老将军,不然以上官老将军和儿子相差无几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注意到他吃不惯边塞饭菜?
想到这几日总算觉得可口的饭菜竟是独孤愿做的,帝尧心中有诧异,有厌恶,还有怀疑。
诧异于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独孤家嫡小姐竟然还会做饭,厌恶于想起这人便想起了当年她推倒温珠的事情,至于怀疑……
福寿是个精明的,察觉到自家主子不善的目光,急忙下跪开脱道:“是奴才没有仔细核查,让心怀歹意的人混进了府邸。”
上官奇侯当场就不干了,对着这位太子心腹就吼了起来,“你什么意思?我妹子怎么就是心怀歹意之人?”
上官老将军狠狠捏在逆子的胳膊上,然后按着上官奇侯的头磕在地上,忙声道:“殿下恕罪。”
帝尧虽然只见过上官奇侯几面,但也知道这人的脾气,不至于和一个武夫计较,只是幽幽道:“老将军的义女应该已经嫁人了吧,她自荐入府伺候孤不合适。”
上官老将军一听,心里也不是滋味,太子殿下就差没明着骂愿丫头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了。
“殿下……”
他想开口解释,要不是您口味刁,要不福寿公公催得紧,要不是他求到了愿丫头跟前,愿丫头怎么会来府上当厨娘?
可身居高位的人向来都是自说自话,哪里会听解释?
“让她起身离府,莫再来了,你们也退下。”
太子一言堵住了上官老将军所有的话。
三人行礼告退,沈至行是走得最快。
出了屋,三人见东方亮起鱼肚白,才发觉已经折腾一夜。
几人一走,屋中的帝尧才冷声问福寿:“是谁让她在府中罚跪的?”
福寿赶紧跪下答道:“回殿下,是沈郡主在后厨看见了顾夫人,也怀疑顾夫人入府是故意想要……这才罚了跪。”
独孤愿当年有多喜欢太子殿下,满华京皆知,最后却低嫁了一个从五品的将军,多少人看了笑话?
从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边塞苦寒、日子清贫,怕是连饭都吃不饱,世人向来是喜欢“将心比心”的,自然觉得独孤愿定是不甘心的,入府当厨娘也定是为了勾引太子殿下的。
“嗯。”
福寿见太子知道是沈郡主罚了顾夫人的跪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知道这事算过去了。
郡主是什么身份,看被皇后派代郡主身边的高嬷嬷就知道,太子东宫至今只有两个侧妃,沈郡主可是皇后娘娘属意的太子妃!
她独孤愿什么身份,地上烂泥而已,还想高攀太子?福寿轻蔑地想。
4. 谢恩
后院。
临近破晓,雨势小了不少,独孤愿脸色煞白、两眼发花地跪在青石板上,她淋了一夜的雨,早被倾盆大雨砸得直不起腰,此刻更是冷得浑身打颤,脸蛋却热得通红。
这副不争气的身子骨成功发起了高烧。
“幸亏不是冬日里被罚跪……”
阿愿苦中作乐地心想到。
若是换做冬日里,跪这一夜,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活。
——运气不错。
阿愿想着想着,便轻轻笑了一下。
“卧槽妹子,你别吓我,你莫不是跪傻了,怎么跪着跪着就笑了?”
阿愿烧得晕乎乎的,连上官奇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都不知道,茫然地喊了一声:“上官大哥……”
“说多少遍了,大哥就大哥,加什么姓氏,显得怪不亲近的,你就是我亲妹子,怎么样?哪里不舒服?跟大哥说。”
上官奇侯的五大三粗在面对阿愿时消失无踪,两只手慌里慌张地护在摇摇欲倒的阿愿身侧,他知道自己手劲大,怕碰疼了人,一副想扶又不敢扶、手忙脚乱的样子。
阿愿听着上官奇侯的话,心中一暖,“大哥……”
“膝盖疼不疼?还能不能站起身来?”
阿愿摇了摇头,“不能站。”
“那大哥背你。”上官奇侯麻利地背着人蹲下身。
阿愿看着上官奇侯宽厚的后背,无奈道:“不能站,未得允许不能起身。”
上官奇侯扭过头,着急道:“太子殿下已经允许,快上来,我带你去看大夫。”
阿愿一愣,“太子殿下?”
上官奇侯:“对。”
阿愿顿了一下,道:“沈郡主有同意我起身吗?”
有太子赦免是好事,就是不知沈郡主消没消气,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阿愿一个都不想得罪。
上官奇侯不太灵敏的脑子懵了,“啊?这和那个刁蛮郡主有什么关系?”
“是知知罚你跪的?”
一阵温怒的声音响起,沈至行出现在院门口,后面还跟着上官老将军。
老将军气急败坏道:“沈小子,这是老夫的后院,你不能硬闯!”
沈至行原本是想亲自来后院接阿愿的,知道这人淋了一夜雨,怕是连起身都难,可上官老将军哪里让?
上官奇侯可以去接阿愿,因为他们是义兄妹,阿愿身体不适,上官奇侯或背或扶,都可以把人带出来。
但沈至行去算怎么回事?
老将军见说什么都晚了,沈至行已经闯进来见到了阿愿,便调转枪头对上官奇侯道:“你是大姑娘上轿吗?让你来接你妹子,你磨磨蹭蹭半天干嘛呢?”
要不是见人半天不出来,沈至行哪里会硬闯?
沈至行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上官老将军的用意,此刻也带了些怒气,“老将军不必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我与顾偿是生死兄弟,华京之中我、阿愿、知知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阿愿,你告诉我,是不是知知罚的你跪?”
知知,是沈栀意的闺名。
沈至行、沈栀意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阿愿本就因高烧脑袋晕乎乎的,被几人一吵,只觉头疼得厉害,她拍了拍莫名被骂、一脸委屈的上官奇侯,摇头示意他自己不需要背,然后一手撑在膝盖上,忍着疼痛就要起身。
上官奇侯急忙去扶她,“妹子,你别逞强,大哥背你,我有的是力气。”
“好,那就辛苦大哥扶我去前院,太子殿下赦免了我,我必须要谢了恩才能走。”
“啊?这么麻烦?”
“这是规矩。”
阿愿由上官奇侯扶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门,看着堵路的沈至行和上官老将军,温声道:“军中事务繁重,军师和老将军早日回去处理吧,有大哥陪着我就好。”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沈至行的问题。
想说不是,可以沈至行的聪明,随便查查就能知道,说是,人家是亲兄妹,反倒像挑拨人家兄妹关系一样。
可即便阿愿不说,沈至行也猜得到,知知从小就心悦帝尧,自然分外厌恶一出生就占了太子妃名头的阿愿。
只是以前阿愿的身份摆在那里,沈栀意也做不得太过分的事情,如今……
待阿愿走远,沈至行才沉声对上官老将军道:“您不该让阿愿来府上给太子当厨娘。”
老将军顶着一脑门官司,心塞又生气,“我怎么知道太子殿下会这般小心眼地为难愿丫头?我以为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草……”
一向在人前还比较注意形象的上官老将军和自家逆子一样,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
前院,书房。
帝尧被沈至行折腾醒后就睡不着了,坐在榻上拿出了《边塞志》翻看,忽觉一阵凉风拂面,抬头一看,见窗户被风吹开了。
应该是之前进屋打扫的下人忘了将窗子关上。
帝尧朝窗外望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似是什么人在院门口跪下叩首,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灰麻粗衣,头上挽着一支木簪,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是个衣着穷酸的女子。
帝尧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无甚在意道:“福寿,把窗户关上。”
“是。”
福寿看见被风吹开的窗子便是一惊,上前掩上还不忘告黑状,“这上官府的下人着实不行,洒扫完之后竟不知把窗子关下,害得殿下受风。”
帝尧没搭理福寿的话,低头翻阅《边塞志》,冷声道:“下去。”
“是,殿下。”
福寿缩了缩头,急忙退下。
……
院外。
上官奇侯看着阿愿极其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连额头都磕红了,不禁心疼,又看向主屋紧闭的屋门,实在不懂自家妹子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
“委屈?”
离开太子居住的院落后,阿愿听着上官奇侯的话,笑着摇头道:“大哥,在华京身份低贱的人不受委屈,是会没命的。”
上官奇侯不喜欢阿愿这般说自己,眉头皱得死死的,“可这里边塞。”
阿愿:“但那位是华京的太子。”
上官奇侯一噎。
阿愿:“在他面前,我们要守着华京的规矩,昨夜那样的事情千万不可再做,太子殿下是看在沈军师的面子上才饶过了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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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一跪不打紧,若惹恼了太子殿下,问罪上官家……大哥,你让我于心何安?”
上官奇侯忽地又硬气了起来,“我们是一家人,你怎么老净说两家话?什么心安不心安的?不救你,我们才不心安呢!”
阿愿无奈。
说他上官奇侯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吧,可有时候这个粗人都能把沈至行堵得哑口无言,更何况她了。
“大哥,一会儿我还要去海棠院,那是沈郡主下榻的地方,你就别跟去了,离得远远地等着我便好。”阿愿嘱托道。
上官奇侯的脑子又不够用了,“你去海棠院干嘛?”
……
阿愿一瘸一拐走到海棠院门口时,就听见了屋内的争吵声。
她知道,以沈至行的脾气,知道罚她跪的人是沈栀意,定会来教训妹妹。
屋檐下的高嬷嬷看到独孤愿出现在院门口时,便沉下了脸、眉头一皱,刚要上前轰人,就见独孤愿弯膝跪在了门口,沉沉磕了一头,高声道:“臣妇粗鄙浅薄、无才无德,以轻贱之身冲撞郡主千金贵体,乃臣妇之大过。幸得郡主宽宏大量,未深追究,只罚臣妇下跪,令臣妇反省自身、明是非、知己过,现臣妇已明错知改,特来叩谢郡主教导,此恩无亚于再造之恩。臣妇,叩谢!”
高嬷嬷的脚步一顿,听着独孤愿把郡主无理取闹罚跪一事说得如此深明大义,她都不禁老脸一红。
屋内的争吵声早在阿愿喊出第一句“臣妇粗鄙浅薄、无才无德”就停止了,沈至行脸沉如水,沈栀意则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哥,你听见了,那贱人自己都说要谢谢我对她的再造之恩。”
沈至行袖中大拳紧握,心中默念着:这是妹妹,是妹妹,不能像教训弟弟那般动手。
“私自离家,尾随太子至边塞,我会给父亲修书,让他派人接你回去,请祖母去宫中请最好的礼仪嬷嬷来教你规矩。”
沈栀意闻言哪里肯干,她小时候顽皮,祖母就曾请宫中嬷嬷教导过她,过了好一阵苦日子。
“哥,你居然要为了那个贱人这么欺负我?太子哥哥都没说让我回去,你凭什么让我回去?”
“沈栀意!”
沈至行低呵道。
做兄长的连名带姓地叫自己的妹妹,沈栀意也知道哥哥真的生气了,被吼得气势一弱,缩了缩身子。
“我沈氏大家门第,以书香传世,家风端正,是谁教你一口一个贱人地直呼别人的?”
“旁人都那么叫,为什么我不行?”
“旁人都有谁!!”
“华京的小姐们都那么叫,温姐姐身边的宫女骂得比我还难听呢!温姐姐那么好的人,她推了温姐姐,差点毁了温姐姐的脸,讨厌她的人多了去。”
沈至行一个面对敌军千万都能八风不动、筹谋划策的人,愣是被自己妹妹气得胸闷气短,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是早就不让你和温侧妃来往了吗?”
沈栀意一脸不服气,“你怎么和母亲说一样的话?温姐姐多好的人……”
气到极致,沈至行反倒平静了,拧眉看着沈栀意,“我沈家满门聪明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没脑子的?”
沈栀意:“……”
5. 旧伤
另一边,同样气愤到极致反倒平静的人还有上官奇侯,他看着阿愿在海棠院门口磕完头,便背着人一路离开了上官府,将人小心翼翼放进马车里,直奔医馆。
“大哥生气了?”
一脸病容的阿愿倚在马车中有气无力地问道。
“没有。”
外面驾车的上官奇侯声音又闷又硬,和以往声如洪钟的嗓门完全不一样。
阿愿虚弱地笑了一声。
上官奇侯听到这声笑,火气又上来了,“笑什么?给人磕头是很高兴的事情吗?你这么轻贱自己,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大哥的感受?有没有想过顾偿的感受?”
提到顾偿,阿愿才终于有了几分慌乱,小声嘀咕道:“别让他知道。”
她现在无比庆幸顾偿领了军令外出,一时半会回不来。
上官奇侯像是终于抓到了阿愿的小辫子一样,狠狠道:“你等着,等顾偿回来,我铁定都告诉他!”
“大哥……”
“叫什么都没用。”
阿愿叹了口气,缓缓解释道:“沈栀意是郡主,小时候她便不喜欢我,但那时我与她身份相当,她拿我没办法,这口气她自幼便憋着,我让她踩我,踩够了,觉得腻了、没意思了,她自然也就不搭理我了,但若不让她出了这口气……她毕竟是未来的太子妃,我也怕因为我,让她在太子殿下说些不好的话,连累了旁人。”
上官奇侯冷哼一声,“最后这句话我听明白了,这旁人指的是上官家,你还是没把我当你大哥。”
阿愿:“……”
阿愿:“大哥,我没有。”
上官奇侯:“你就是。”
战场令人闻风丧胆的骁勇将军私下里偏偏是个孩子脾气,阿愿只得软下语气,继续和他讲道理,“我只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其实沈栀意心肠并不坏,能想到最狠的责罚就是罚跪……”
至少没有棍棒相加,没有酷刑伺候。
“那毕竟是沈军师的妹妹,还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大哥莫要对她有偏见。”
上官奇侯一听就不干了,“不坏个屁!”
上官奇侯就沈栀意坏这个问题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直到半天后发现车里的人始终没个回音,惊慌地掀开车帘往里看,才发现阿愿已经昏厥在了车厢中。
“小愿,小愿!!”
……
阿愿反反复复发了三天的高烧,差点把命烧没了。
沈至行瞒着上官老将军去医馆看过阿愿,当天就把自己的妹妹硬绑到阿愿床前,他也没发火,只让大夫跟沈栀意说阿愿如今的病情。
“愿夫人有旧伤,还有寒疾……”
大夫看着沈栀意一脸懵懂又无所谓的样子,就知道这是位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根本不懂旧伤和寒疾对一个人来说会有多要命。
大夫指了指自己的左肩,“蛮族有一种酷刑,用极粗大的铁环穿透肩胛骨,就像拴住牛羊的脖铐一样,铁环穿胛是用来栓人的……时间久了,运气好的人会因伤口腐烂发炎而死掉,运气差的人会活下来,肩胛骨和铁环长在一起……”
沈栀意脸上的血色刷地消失殆尽。
大夫:“即便后来取下铁环,用最好的伤药让伤口愈合,可日后只要遇见阴天下雨,内里就会开始疼,像被刀割、像被蚂蚁咬,一处旧伤就可能会让一个老兵痛不欲生,而愿夫人身上有很多旧伤,腿也被人打断过……”
沈栀意腿脚有点软,结结巴巴道:“她……她怎么会有那么多旧伤?”
大夫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道:“所谓寒疾,想必姑娘是不会懂的,姑娘瞧着也不像受过冻的样子,便不说了。愿夫人烧得厉害,再这样烧下去,怕是只能准备白事了,我下去煎药了。”
软手软脚的沈栀意颤颤巍巍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看了看床榻上的独孤愿,又望向隔着屏风站在外室的沈至行,眼眶红润道:“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害死她……”
沈栀意只是被家人宠出的骄纵,鸡都没杀过的大小姐,就像阿愿说的,心肠并不坏。
“我……我屋里还有许多从家里带来的药材,我都拿来给她,她定能没事吧?哥,呜呜呜呜呜……我们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我真的没想过她死……啊哇哇哇哇哇……”
……
阿愿醒过来的时候,就听澄娘说了沈郡主在她床头哭了一夜的事情。
她一脸茫然地看向给她喂药的澄娘,“郡主为什么会在我床头哭?”
澄娘二十多岁的模样,五官明艳,是个泼辣的女子,想起沈郡主在阿愿床头痛哭流涕的模样,险些没笑岔气,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被沈军师吓得,也不对,是被床上半死不活的你吓得。”
阿愿:“……我每次生病只是瞧着吓人。”
澄娘直接给了她一个白眼,冷哼道:“实际上也吓人。”
阿愿不说话了,她连上官奇侯都说不过,对上时常能把上官奇侯骂得抬不起的澄娘……阿愿选择了老老实实闭嘴,乖巧地喝着澄娘递到嘴边的药。
只是喝了几口之后,阿愿实在忍不住了,苦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央求道:“澄娘,莫再罚我了,药碗给我,让我一口喝完吧。”
常和汤药打交道的人都知道,苦药这种东西一口闷才是最痛快的,一勺一勺地喝简直要命。
澄娘就是故意的,她听了阿愿在上官府的事情,心里也有气,但见阿愿真的要被苦哭了又心疼,把药碗塞给她,倒是没说什么长篇大论,只道了一句:“以后多爱惜自己一些。”
“是是是,都听澄娘的。”
阿愿笑着接过药碗,一口闷下,忍住恶心没把药吐出来。
“日后我见了太子和郡主便绕道走,都是贵人,我小心谨慎些,总还是躲得过的。”
澄娘愣了愣,道:“郡主被你吓得不轻,又被沈军师训斥了一顿,应该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只是我听老将军说,那位贵人搬去军营住了……”
澄娘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和她说了一下,阿愿这才知道,之前刺杀太子的人似乎寻到了太子的踪迹,上官府不能再住了,上官老将军便将太子请到了军营去,还有什么比待在军营里更安全的?
现在情势就是,太子在军营,郡主在上官府,而阿愿的身份特殊,原本是常住军营的,少数时候也会住在上官府。
如今可好,哪里都去不了。
阿愿倒没有半分为难,笑道:“冯老上山采药也快回来了,我就留在医馆给他帮忙好了。”
澄娘皱眉,“医馆不安全,虽然老将军派了不少亲卫在医馆附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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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可这里毕竟不是军营,近来有不少蛮族探子潜入城中……”
“没事的,”阿愿宽慰道,“蛮族探子潜入城中也不是一两次了,未必是来……总之,那位贵人不会在崇安城待多久,到时候我再回军营。”
澄娘不解,“你怎么就笃定那位贵人不会多待?”
阿愿笑了笑,没说话。
澄娘见她的样子也没再追问,只是叹道:“你是不知道,你这两日跑去上官府给那位贵人做饭,军中那帮小子天天抱怨咱们伙食营的饭菜不好吃了,李婶她们几个本就忙不过来,再被那群小兔崽子一气,前天直接炖了一天的糊菜给他们,连上官老将军都没能幸免,抱着一碗黑乎乎的饭菜吃了一天……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阿愿听了,也不禁笑了。
澄娘瞧着她家阿愿小美人笑起来的模样,不由两眼发直。
不管看多少遍,她都会愣神——美,太美了。
她和阿愿平日里都在伙食营里帮忙,说是军中厨娘也不为过,只是她当厨娘算“高就”,毕竟她曾是军中营妓,可阿愿呢?
澄娘从阿愿来崇安城的第一天就认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小姑娘有多好,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阿愿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她和上官奇侯一样把阿愿当亲妹妹疼,可看着阿愿这张渐渐张开、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的美人面。
澄娘在害怕,她总有种预感,有一天她、他们所有人都会保不住阿愿。
……
阿愿在医馆住下了,她之前口中的冯老,全名冯南山,从小自学成医,是个极其厉害的乡野大夫,也是医馆的主人,算阿愿半个师傅。
冯南山采药回来,踏进医馆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充当药童煎熬的阿愿,眉头紧皱地瞧了一会儿人。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这“望”在最先。
认真熬药的阿愿一抬头,就看见撸着山羊胡、满脸严肃看着她的灰衣老头,刚要起身便听冯南山疑惑道:“你莫不是个倒霉蛋托生的?我不过几日没瞧见你,你这是又生了一场要命的大病?”
阿愿无措又心虚地笑了笑。
“你该不会是知道我上山采到些难得的药材,所以故意过来坑我药材的吧?”
冯南山摸了一把背后的药筐,后退了一步,警惕道。
阿愿无奈,“冯老,我的身子骨您又不是不知道,是多吃几副药就能好的事情吗?”
“那确实不是。”冯南山闻言点了点头道。
这老头嘴上说着在乎药材,手却已经号在阿愿脉上,然后脸就沉了,开始一通指挥:“你,回床上躺着歇息去……你,姓孟的,你怎么给她看得病?开的药肯定不对,你瞧瞧她现在气虚的……小夏子,照着这方子抓药,把我这药筐里的药拿去洗洗,能用上……”
被轰回屋躺着歇息的阿愿不由笑了笑。
她觉得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来了边塞,遇见了一群嘴硬心软、待她甚好的人。
只是阿愿刚回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沉着脸的澄娘带着哭哭啼啼的年丫头敲开了她的房门,年丫头手里还捧着一件损坏的鎏金玄袍。
那玄袍一看就是男子款式,还有几分眼熟。
阿愿一时没想起来,就听澄娘道:“阿愿,年丫头弄坏了那位贵人的衣裳。”
6. 福寿
阿愿微微蹙眉,将两人迎进屋后关上房门,才道:“怎么回事?”
阿愿瞧着年丫头吓坏的样子,直觉不对。
在她的印象里,帝尧性子虽冷,却也不至于会因为一件衣裳问罪侍候的人。
“呜呜呜……”
年丫头哭着道:“愿姐姐,我不是故意的……贵人的衣裳只是有轻微开线,我缝补好后就放在了桌案上,等回来再看时衣裳就变成了这样。”
阿愿看着年丫头手中的衣裳,上面用金丝绣制的纹样明显是被人用刀划开的,还有不少金丝被抽走,一件上好的衣袍被弄得惨不忍睹。
“还有珠子……”
年丫头哭得直打嗝道。
阿愿:“什么珠子?”
年丫头:“福……福寿公公说衣裳上镶嵌的是华盈珠,很名贵的一种珠宝,还说这件衣裳是温侧妃亲手缝制,送给太子殿下的生辰礼,太子殿下素来喜爱得很……福寿公公说是我手脚不干净,故意弄坏了衣裳,偷了上面的金丝线和华盈珠,限我明日天亮前把衣裳恢复成原样……呜呜呜呜……不然就治我的罪。”
阿愿听到“华盈珠”三字,才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觉得这件玄袍眼熟,那是她在帝尧二十岁生辰时送他的礼物,只不过……听着这话,如今竟成了温书宜亲手缝制送给太子的?
倒也不重要。
阿愿如今最担心的是,“年年,你可有得罪福寿?”
年丫头懵懵地看着她。
阿愿叹了口气,“算了,你与我说说,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领了给太子补衣裳的差事?”
年丫头老老实实地说了一遍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福寿不小心崴了脚,上官老将军见福寿瘸着脚伺候太子多有不便,就热心地安排了年年到太子身边侍候。
老将军自然不可能安排五大三粗的军汉去伺候太子,而军中女子不是营妓,就是李婶他们几个厨娘,年年是收养在军中的孤儿,身世清白,模样也算清秀,便成了派去伺候太子的不二人选。
只是年年虚岁才十二,正是毛手毛脚的年纪,给太子奉茶时脚下一滑,差点没把茶水泼到太子的书案上,幸得太子扶了一把,正巧这一幕被福寿看见了。
阿愿心中知道,帝尧能扶那一把,大概是不想年年湿了他的书案。
但福寿未必是这么想。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澄娘听着阿愿尽问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有些着急了,“这玄袍被毁成这样,可有补救的法子?”
阿愿坐在桌子边上,给年年和澄娘都倒了一杯水,示意她们喝水,“自然有用,我们总要知道福寿为何要害年年,知因才能解祸。”
澄娘拧眉,“你的意思是,是那个太监故意陷害年年的?他为何要这么做?年年又没惹他。”
阿愿摇头,“惹到了……老将军好心办错了事,福寿是太子贴身太监,在宫里无论是妃嫔还是奴才,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分宠,所以福寿即便崴了脚,也要跟在太子身边伺候,更显得他辛苦忠心,年年凑了上去本就让福寿不喜,再加上太子扶了年年一把……”
澄娘不解,“这有什么?”
阿愿:“福寿这个人对太子很忠心,心气也高,东宫掌事太监当久了,他连朝中一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福寿厌恶一切蓄意接近太子的低贱之人。”
澄娘心头烧起一股邪火,“是,我们低贱卑微,他高高在上,可年年又不是故意的,他当太子是什么香饽饽吗?世上所有女子都得去勾引太子……”
阿愿重重咳了一声。
澄娘这才住嘴,免了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
阿愿无奈地看着澄娘,“在福寿看来就是,所以即便年年把衣裳缝补好,顺利交了差,福寿也不会放过年年的,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澄娘听了火气更大了,“那让年年别在军营待了,我们又不是非伺候太子不可!但如今我们怎么过眼前这一关?”
阿愿:“华盈珠我嫁妆里有,金丝线……可以从我的嫁衣上拆下来用。”
澄娘嘴角一抽,“阿愿,你是非把自己的嫁妆祸祸完了不可吗?当真一点都不给自己留?”
阿愿笑着冲澄娘眨了眨眼,不甚在意道:“早就祸祸完了,没看金丝线都要从嫁衣上拆了吗?”
澄娘深深皱起了眉。
独孤家当年虽然要倒了,可老太师给孙女准备的嫁妆是一点没含糊,那些东西原本够阿愿富足地过一辈子的,可……
元鼎十九年,崇安城饥荒,阿愿拿出了一部分嫁妆买粮草,分发给城中百姓。
元鼎二十年,军中爆发瘟疫,急缺药材,阿愿又变卖了一部分嫁妆买救命的药草。
后来时不时的,阿愿和顾偿还会接济一下阵亡将士的遗孀,便是千金的嫁妆,也抵不住流水得花。
“也不对,”阿愿仔细想了想自家的嫁妆单子,说道:“我还有一副棺材。”
大周世家贵族嫁女讲究十里红妆,嫁妆队伍至少绵延十里,凡是新娘嫁到夫家后的生活所需一应俱全,红床开路,棺材压阵,生死一世,十里尽显。
而阿愿的嫁妆何止十里。
澄娘听了阿愿的话,已经预感到大概那副棺材也保不住了,眼皮一跳道:“你总要给自己留点东西。”
阿愿笑了笑,“先应付当下的事吧。”
金丝线和华盈珠已经有了,李婶她们知道了年年的事情也纷纷从伙食营里赶了过来,还叫了不少崇安城中善女红的娘子们。
阿愿在崇安城中的人缘还不错,娘子们听说是阿愿有事相求,都是满口答应。
绣娘有了,众人却又犯了难,这衣袍上纹饰被毁了个彻底,便是有心缝制,也不知道原来是什么个样子。
“按这个样式绣吧。”
阿愿拿出一张现画的纹饰图。
澄娘扯了扯阿愿的袖子,在她耳畔小声道:“你可别乱来,这是太子的衣裳,你瞎画、咱瞎缝,不是脑袋掉得更快吗?”
阿愿浅笑,“不会,你们就按这个样式绣,掉不了脑袋的。”
澄娘看着阿愿笃定的样子,心放了下来,同时也疑惑……阿愿怎么会知道太子衣裳的纹饰?
有众娘子帮忙,连夜缝制,天大亮前缝好倒也不难。
阿愿针线活不好,原本想帮忙缝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但拿针线的手还没落下,就听见一个亲卫匆匆来敲门——
“愿夫人出事了,少将军挨了二十军棍,被送来医馆却怎么都不肯让大夫医治,您能帮属下等劝劝少将军吗?”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阿愿跟着亲卫来到医馆大堂时,就看见上官奇侯趴在担架上耍驴脾气,“老子没伤!区区二十军棍,你们就把老子送来医馆,是不是故意寒碜老子?给老子抬回去,不然老子……”
上官奇侯吼着吼着,突然察觉有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烛火的光亮,再一抬头,正对上阿愿低垂下来的目光。
上官少将军突然气一梗,脖子一缩,像个大王八似的老老实实待在担架上不说不动了。
阿愿看着上官奇侯染血的后背,眸色一暗,淡淡道:“抬到后堂上药包扎,他若再乱喊乱叫,你们就叫我。”
被上官奇侯骂得狗血淋头的一众亲卫如蒙大赦,“是,夫人。”
半盏茶后,上官老将军踏进医馆时,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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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一手拿着蒲扇坐在医堂里,亲自盯着火上的药罐。
“怎么亲自上手?”上官老将军走上前,拧眉道。
“大哥的药。”
“唔。”
阿愿抬头看了一眼上官老将军,“谁打的大哥?瞧义父这愁容满面的样子,怕不是您下的令。”
崇安军中,不是上官老将军下的令,那就只剩一人有这权力。
“奇侯把福寿公公给揍了。”上官老将军脸一垮道。
他细说了一遍前因后果,用他家逆子的话来说就是——
“他平时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样子,我忍了就忍了,可他居然敢私下里那么说小愿,我忍不了!”
福寿因为之前阿愿到上官府当厨娘的事情,私下里和几个太子暗卫调侃嬉笑说阿愿是荡/妇,身为有夫之妇却勾引太子,不是淫/贱是什么?
好巧不巧,被上官奇侯听了个正着,上去就是一拳,打掉了福寿两颗牙,左脸瞬间肿成了猪头。
福寿在东宫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当即告到了太子跟前。
在主子面前说话是讲技巧的,上官奇侯的脑子和嘴皮子哪里斗得过福寿,面对叫屈喊冤、颠倒是非的福寿,一个没忍住,又是一拳揍了过去。
这才是最坏事的地方。
当着太子的面打太子的心腹奴才,不管因为什么,这不是打太子的脸吗?
太子动了怒,罚上官奇侯二十军棍。
阿愿垂眸听完了上官老将军的话,轻道了一声,“又是福寿。”
“那可是从小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心腹太监,得罪了这人,我上官家还能好过吗?”上官老将军发愁地揪着参半的白发,在医堂里急得乱转悠,自己给自己出馊主意道:“要不我备下份厚礼,亲自去给他道歉?”
阿愿抬眸看了眼人,这个为国镇守边塞一辈子的老将军在面对一个太监时,不得不卑躬屈膝,只因为一句太子心腹。
想想也是,心腹轻描淡写、颠倒黑白的几句话,不是就让军功累累的上官奇侯挨了顿军棍吗?
怪不得这世上那么多人都想做天子近臣,当真是好处无穷。
“没用的,”阿愿温声开口,“福寿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义父现在去给他送礼道歉,不过是多受一顿屈辱罢了。”
说着,她垂下眼眸,“这事其实因果在我。”
老将军闻言,满脸羞愧,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阿愿一惊,“义父这是做什么?”
老将军深深垂下头颅,像个因办错事而懊悔不已的孩子,内疚道:“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让你去给太子当厨娘,平白让你遭了罪、挨了骂……我踏马居然还想着去给那个阉人道歉,我上官敬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啪的一声,老将军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妈的,这破官老子不当了,辞官!反正人也得罪了,愿丫头你等着,老子再去揍那阉人一顿,敢骂你……当时我就窝着火呢,奇侯那小子还是把人打得还是太轻了,老子要废了他!”
阿愿都看懵了,上一刻老将军还在为怎么补救这事而苦大仇深,下一刻就直接两眼冒光、异常兴奋地“想开了”!
阿愿一阵头大,赶紧去拦,“义父,还不到那个份上!”
她这边还没拦住上官老将军,疼得呲牙咧嘴的上官奇侯又从后堂冲了出来,亢奋道:“爹爹爹!带我一个,我也去!!”
上官老将军只犹豫了一瞬就答应了,“行,一会儿你负责放风,我来收拾那龟孙子。”
“凭啥?”
“凭啥?你都揍两拳了,我还一拳都没捞着呢!”
阿愿:“……”
7. 遇刺
上官父子到底没能痛快地揍福寿一顿。
阿愿冷着脸,轻轻慢慢地说了一声“不许去”,父子两便半点都不敢再造次。
“看吧,我就说夫人才是最厉害的。”
“可不是吗?老将军和少将军都被管得服服帖帖的,跟受气的小媳妇一样。”
几个亲卫凑到一起,忍不住偷笑,幸灾乐祸地嘀咕道。
……
翌日卯时,天还未亮。
太子营帐中暗卫换班,季直离开营帐,准备去暗卫营小憩一会儿,猛地脚步一顿,手放到了腰间的软刃上,眯着眼看向前方。
一袭灰麻粗衣的女子站在那儿,木簪挽发,明明是最寻常的边城妇人打扮……
季直身为暗卫,即便在夜里眼神都极好,他读的书不多,绞尽脑汁也不过想到四字——红颜美人。
可抵江山。
“季统领。”
阿愿微微躬身行礼,称呼道。
季直急忙单膝下跪还礼,“愿小姐安,季某担不起小姐一礼。”
他唤的是旧时称呼。
阿愿一笑,“虽说这声祝贺晚了些,但还是要说一声——恭贺季大人荣升暗卫统领。如今我已担不起季统领一跪,望快快起身。”
季直跪在地上,将头垂得更低,“小姐昔年救命之恩,季某不敢忘。”
阿愿幼时住在东宫,季直是领命贴身保护的人,只是当年季直也是个年轻的少年郎,一个没瞧见,阿愿便被人推进湖里,虽然后来被及时救起,但季直看护不力,是要掉脑袋的,多亏小阿愿稚声稚气地跟帝尧求情,才保住一条命。
“季统领若还不起身,那我只得跪下了。”阿愿无奈出声道。
季直见阿愿真要给他跪下,半刻不敢耽误地起身,“小姐……”
阿愿笑道:“季统领唤我顾氏便可。”
季直想起阿愿已经嫁人的事情,恭敬地称呼一声:“夫人。”
“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是有事求季统领。”
“夫人请讲,季某能做的,定为夫人办到。”
阿愿回眸看了一眼,年年捧着已经缝补好的玄色衣袍,噗通一声跪到了季直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流。
“季统领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当是知道我家这丫头的事情,千错万错,终归罪不至死。”
季直与小姑娘泪汪汪的眸子对上,心中一软,“夫人希望我怎么做?”
“万不会让季统领为难,太子殿下卯时起身,今早福寿公公会晚来一时半刻,年年会跪在太子殿下营帐外磕头认错,若太子宣召,希望季统领手下的暗卫不要阻拦。”阿愿缓缓道。
季直不会去多问为何福寿今早会晚来,恭敬开口:“夫人放心,季某会保证年姑娘顺利见到殿下,其实……”
季直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道:“太子这件衣袍并没有开线,原本也不需要缝补。”
阿愿抬眸看了一眼季直,有的话点到为止即可,不需说破,确是帮了大忙。
她福下身,真心实意道了一声:“多谢季统领。”
季直躬身抱拳,将姿态放得更低,“不敢。”
阿愿:“冒昧再多问一句,以往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都是福禄公公,这次太子殿下远赴边塞,怎么只见福寿公公,不见福禄公公?”
季直如实道:“之前太子遇刺,福禄公公以身相护,受了重伤,殿下特恩准福禄公公在沛城守备家养伤,伤好再回来伺候。”
阿愿淡淡道了句,“原来是这样。”
东宫有两位掌事太监,一个福寿,另一个便是福禄,福禄自小贴身伺候帝尧,远比福寿更得器重。
若非福禄重伤,福寿也不会钻了空子在太子面前得脸。
如果说年年的事情只是让阿愿起了心思,那上官奇侯被打则让她下定了决心。
——福寿不能留。
阿愿再度道了声谢,神情温柔地嘱咐了年年一句“莫怕,按我教你的说就好”,然后便让年年跟着季直走了。
等季直走远,上官老将军才眉开眼笑地走到阿愿身边,一脸邀功的表情道:“愿丫头,我都办好了,保证那个龟孙子睡到日上三竿也醒不了。”
阿愿无奈地看着老将军,“不是让亲卫去做吗?”
老将军兴奋地搓了搓手,“你义父我当了一辈子将军,还没用迷药搞过人呢,有意思得很!”
阿愿摇了摇头。
都说老来顽童,倒也不假。
……
阿愿回到医馆,刚迈进后堂就见上官奇侯在榻上闹腾,仿佛浑身长了虱子一样就是待不住,要不是阿愿临走前说回来时要看到他在榻上好生趴着,他定然早跑了。
“大哥背上可还疼?”
阿愿手中端着汤药,落座在榻边的凳子上。
上官奇侯张嘴就要喊不疼,见阿愿嘴边含笑、眼中含刀地温和道:“说实话。”
上官奇侯怂了,蔫巴巴道了一声,“疼。”
“疼便要长记性。”
上官奇侯撇了撇嘴,“小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我们上官家就你和文御两个聪明人。”
阿愿将药喂到他嘴边,浅笑摇头道:“我不是,但二公子确实聪明。”
上官文御,年方十五,上官敬山和上官奇侯两父子缺掉的心眼,都长在了这位小公子身上,如今因病在外求医未归。
要是上官文御还在军中,想必也不会让上官奇侯被福寿坑成这个样子。
“什么二公子?小愿,你又不听话了,叫他小文子,他是我弟弟,就是你弟弟。”
上官奇侯哪里是肯一口口喝汤药的人,接过阿愿手中的药丸直接一口闷了。
阿愿笑了笑,没应声,只道:“大哥这伤是被人害的,我保证,今日害你的人挨的板子定会比你多、比你疼。”
“啊?”上官奇侯一懵。
他还没来及问清楚阿愿这话什么意思,后脚就有亲卫兴高采烈地进屋报信,说福寿被太子责杖三十,屁股都打成了烂桃子。
上官奇侯更懵了,呆呆地看着阿愿,“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阿愿将年年的事情和上官奇侯讲了一遍,上官奇侯的暴脾气又上来了,骂福寿卑鄙龌龊,连小姑娘都欺负,活该是个断子绝孙的。
“可福寿怎么就被打了?”上官奇侯没想明白。
阿愿轻声细语地解释道:“因为人一旦心大了,行事就会开始僭越。”
上官奇侯挠头,“就是因为他把太子的衣裳偷拿出来弄坏了,故意让年年缝?”
阿愿:“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帝王之术最重权衡,不仅是权衡朝堂势力,还要权衡人心,他要让人心永远待在一个平衡点上,就像福寿,作为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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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太子可以给他宠信、权势、颜面,但放任这个奴才因为自己所给的东西,变得胆子越来越大、心越来越大,就是他这个当主子的失策。”
“上位者都多疑,太子会想,福寿今天能偷拿他的衣裳,明天是不是就会偷拿他的私章?”
阿愿尽量用最简单的话给上官奇侯解释这件事情。
上官奇侯听完后,仔细想了一会儿,应该是听懂了,感慨道:“小愿,你懂得真多。”
阿愿一愣,随即眼含落寞地笑道:“这些都是我祖父以前常讲给太子听的话,听多了,我也就记住了。”
提到那位已故的老太师,嘴笨的上官奇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阿愿,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榻上。
好在阿愿很快收敛情绪,笑道:“大哥,帮我办件事可好?”
上官奇侯一瞬都没犹疑道:“小愿你说。”
“估摸有些费银子。大哥要备下一份重礼,然后派人带着这份礼去沛城,我打听过了,太子的另一位贴身太监为救殿下受了重伤,在沛城守备家修养……”
“是要给他送礼?”
“对,顺便捎几句话,以你的名义,就说福寿公公伺候太子殿下劳苦功高,伤了脚都侍候在侧不敢松懈,偏你不小心得罪了福寿公公,求饶无门,还望福禄公公有机会替你在福寿公公面前美言几句。”
上官奇侯认真听着阿愿得话,努力记下,然后点头道:“好,我马上就让人去办。”
阿愿瞧他那着急的样子就是一笑,“大哥就不问一句为什么吗?”
上官奇侯一副万事不过脑子的表情,“问啥?你说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就行了吗?”
阿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文御什么时候回来。”
因着太子厌恶,她也不能常去军营,文御不在,听老将军说沈军师也被太子指派出城办事了,相当于在战场上盖世无双的上官父子两身边没了“脑子”,不知道哪天又把太子给得罪了。
委实让人操心。
上官奇侯满脸疑惑,“这和文御有什么关系?”
阿愿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好在接下来几日还算平静,崇安城又下了几场小雨,阿愿身子本就还没好利索,尤其是膝盖,几场阴雨下来,疼得她连地都下不了。
这一日,她喝过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被一阵火急火燎的拍门声惊醒。
半个时辰后,阿愿被以季直为首的众暗卫接到军营里时,神情还有些恍惚,很想说一句——太子殿下遇刺,快找大夫,找她做什么?
她心中想着,一脚已迈进了营帐,只见孟大夫如见救星般飞扑向她,热泪盈眶道:“愿丫头,救命啊!老夫实在是不知如何下针!”
孟大夫,本名孟春堂,年纪比冯老还大,却拜了冯老为师,一直在医馆里和冯老学习医术,之前阿愿高烧,给她看病的就是孟大夫,还被冯老骂了半天,说他给阿愿开的药不对。
阿愿一愣,“下什么针?”
孟大夫飞快地解释道:“太子殿下胸前受了致命伤,刀上有毒,已入肺腑,为今之计只能用冯老的绝学——渡金针,针我是有,可我跟老冯学了十几年,这针如何下,我还是没把握!”
阿愿拧眉,“冯老呢?”
孟大夫急道:“又上山采药去了,上官老将军已经派人进山去寻了,还没找到人,但太子殿下等不了啊!”
8. 十三针
太子营帐中聚集了不少人,上官父子在,崇安军中的军医也都在,此刻众军医面无血色地跪在太子榻前,其中一个更是如烂泥般瘫软在地上,不住嘀咕道:“救不过来的,都得死都得死。”
孟大夫一把抓住阿愿的手腕,颤声道:“愿丫头,一会儿我来下针,你在旁边帮我看着点就好,莫要怕。”
孟春堂嘴上劝着阿愿莫要怕,自己却抖得厉害。
他知道,他不该把阿愿卷进来,医者治病救人本与阿愿无关,可这么多年,冯老毫不吝啬地将渡金针的绝学传授给许多人,就没人学会过。
唯有阿愿,她当年用渡金针救过顾偿,虽然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成分更大,以当时顾偿命悬一线的情形,施针未必能活,但不施针必定会死,阿愿只看过冯老施过一次渡金针,逼着自己下针救顾偿,何尝不是在赌?
好在,阿愿赌赢了。
“让开,让开……”
孟春堂拉着阿愿往太子榻边走,却被福寿拦了个正着。
福寿屁股疼得直不起来身,都不忘厌嫌地挖了阿愿一眼,质疑道:“孟大夫,你找的这人靠谱吗?”
孟大夫也恼了,跳脚道:“不然你来下针!!”
福寿被怼得一噎,不情不愿地给人让了路。
孟春堂走到桌边,颤手颤脚地从医箱里拿出一套特制的金针,然后深吸一口气来到太子榻前,在几个穴位比划了一下,“愿丫头,你帮老夫看着点,是是……是扎这几个位置吧?”
没了福寿阻挡,阿愿才看清了榻上的帝尧,上衣被解开,胸口的刀伤溢着黑血,那张令华京少女魂牵梦绕的脸此刻委实算不上好看,盈着灰败的死气。
阿愿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深深叹了口气。
大周最重男女之防,按礼法而言,她甚至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阿愿微微侧身,不再看榻上人,提醒孟春堂道:“错了,先扎百会穴。”
孟大夫如梦初醒地拍了下脑袋,“对对对,应该先扎百会穴。”
站位靠后的上官老将军闻言直接两眼一黑,暴吼道:“孟大夫,你到底行不行?”
太子在他军中出了事,他比谁都急。
本就心神紧绷的孟大夫被老将军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扭头吼道:“你行,你来!”
一个瘫坐在床头的老军医一手搭在太子的脉象上,面如死灰道:“行针吧,殿下快不行了。”
“别催,别催……”
明明是个阴冷的雨天,孟春堂却浑身上下都被汗湿了,额头斗大的汗珠不断滴落。
阿愿侧身站在那里,看了看太子床头那位魂不附体的老军医,又回头看了一眼同样面无血色的上官老将军和正在祈求神佛庇佑的福寿,以及角落里僵直站立的季直。
她知道,太子一旦死在崇安军中,这营帐中的人都活不了。
孟大夫让她在一旁看着,由他自己来下针,何尝不是在保护她?这样一来,即便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也是他孟春堂的错。
阿愿垂眸想着,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身从孟春堂抖如筛糠的手中接过那根迟迟扎不下去的金针。
“愿丫头!”
孟春堂一惊,阿愿已经下了第一针,扎在了百会穴上。
福寿看到阿愿给太子下针,顿时惊怒尖叫道:“顾氏你要做什么?!”
“闭嘴!”
孟春堂扭头朝要冲上前的福寿暴呵道:“十三根渡金针皆是要扎在生死大穴上的,需根据病人的情况来判断每一针的深浅,不能有一丝失误。任何一针出现“失之毫厘”,可是会要命的!你再大喊大叫,影响愿丫头下针,若是出了差错,害死太子的就是你!!”
这也是孟春堂怕成这样的原因,他一把年纪却要以一针毫差担起大周太子的性命,他担不起啊!
福寿闻言闭了嘴,只能干瞪着阿愿,半丝声音都不敢再出。
营帐中一时寂静得惊人,所有人都看着那名坐在太子榻边低眉行针的女子,她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甚至平静得过分,不过几息便下了六针,手稳得让孟春堂看了不由自残形愧。
上官奇侯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阿愿,然后不着痕迹地上前,挡住了福寿,同时余光也紧盯着在角落中护卫的季直。
便是阿愿出了差错、太子救不活,他也决不许任何人动他妹子。
上官老将军亦给心腹亲卫一个眼神,那个亲卫悄无声息地退出营帐,一旦阿愿出事,老将军一手调/教出的亲卫营会立即冲入,拦住太子暗卫的同时将阿愿送出军营。
第十针,第十一针……
第十二针落下时,太子猛地浑身抽搐起来,一口黑血吐到了阿愿的衣裙上。
“殿下!”
福寿尖细难听的嗓音乍起,面目狰狞地就要扑向阿愿,咆哮道:“你这毒妇竟敢谋害太子!!季统领,你还在等什么?快拿下这毒妇,她与刺杀殿下的贼人定然是一伙的!啊……”
福寿“啊”的一声,是被上官奇侯绊倒了。
上官奇侯脑子虽然不聪明,但福寿方才喊的话让他眉心一跳,直觉不好。
季直却听明白了福寿的话,这太监是想将谋害太子的名头扣在愿夫人身上,只要抓住“真凶”,将“罪魁祸首”的名字报给陛下,那么他们这些贴身伺候太子的人就算是将功折罪。
太子即便死了,他们也能保住一条命。
都说福寿对太子忠心,生死在前,这太监竟也不装了,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福寿吼叫半天,在地上蠕动得像条虫,却发现满营帐的人包括季直在内,都没动。
他心中一慌。
下一刻,只听在床头给太子号脉的老军医突然惊喜万分道:“活了活了!毒血吐出,脉象活了!”
“殿下这是要醒了?”孟春堂激动道。
榻上的帝尧微微睁开眼,只觉耳边很吵,由于半脚踏进鬼门关的缘故,他连视线都模糊得很,只看到一袭青灰色衣裙的女子坐在榻边,声音轻轻慢慢的,带着一丝疏离,“还有最后一针。”
——可见生死。
帝尧看不清眼前女子,只知这女子抬手针落,他五脏六腑骤然疼痛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到了一起,比之前受的刀伤还疼。
剧痛令帝尧起了杀意,习武者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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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他极快抬手,掐向榻边女子的喉咙。
“殿下!”
“小愿!”
众人的呼声交织在一起,谁也没想到榻上的人会突然暴起,狠狠掐住“医者”的脖子。
帝尧视线模糊,便是掐住女子的脖子,将人拽到身前还是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仅对上了一双比月色琉璃还美的眸子,只是那双眸子看向他时平静得毫无温度。
“呕……”
剧痛之后强烈的恶心感让帝尧抑制不住地大口大口的黑血呕出,手也松开了阿愿。
帝尧手指扒在榻边,额间青筋暴起,黑血吐了一地,身边人七嘴八舌地喊着“殿下”,等他再次抬头时,身边已没有了那女子的身影。
帝尧下意识四下寻找,逆着光看向营帐门口,见那女子的背影已融入光影,消失无踪。
他皱了皱眉,然后意识一黑,陷入了昏睡。
……
营帐外,大雨已歇,天光破云。
阿愿由上官奇侯扶着走出营帐,被雨后的凉风一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后已经汗湿了,膝盖也疼得厉害,几乎迈不开步子。
终究还是后怕的。
帝尧的伤势和顾偿当年的伤势很像,同样是胸口受刀伤,兵刃带毒,拖延时久,致使毒入肺腑、命悬一线。
她救活过顾偿,故而有底气下针,可人与人的体质是不同的……行针分寸,她也在赌。
“小愿,疼不疼?”
上官奇侯的声音将阿愿从愣神中唤醒,见这人盯着自己的脖子,眉头紧皱、满眼担忧,还有些生气地说道:“都青了。”
阿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事。”
两字一出口,她就一怔,声音怎么哑成这样了?
如此一来,“没事”这两字当真是毫无信服力。
上官奇侯脸黑了,要不是君臣大义在头顶上压着,他真想冲回去揍帝尧一顿,他妹子好心救他,他却差点把人掐死。
“大哥,我真的没事。”
阿愿再度开口,“你与我仔细说说,太子殿下是怎么被刺的?在军营里?是谁人要刺杀太子?”
上官奇侯脸更黑了,“你操心这些做什么?我现在就带你回医馆,你需要看大夫。”
阿愿拧眉,沉声唤了一声:“大哥。”
上官奇侯瞧着阿愿严肃的表情,不得不道:“是在军营里,还爹亲卫营中的一个小兵,不知是被什么人收买了……”
阿愿心里咯噔一下,“是义父身边的亲卫刺杀太子?”
上官奇侯点了点头。
阿愿脸色一变,急声道:“大哥,马上去找义父,让他写折子上奏请罪,如实说太子遇刺的经过,亲卫刺杀太子,义父难辞其咎,让义父把罪责写得越严重越好,请陛下治重罪。”
上官奇侯一愣。
阿愿催促道:“快去。”
上官奇侯挠头,“这样行吗?太子之前一再告诫爹,不许爹将他已抵达崇安城的事情泄露出去。”
阿愿:“太子的行踪已经泄露了,你和义父落入了别人的局中,照我说的做,八百里加急将折子送往华京!”
9. 疑心
帝尧苏醒是在两天后,季直跪在榻前和帝尧禀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如此说来,是顾氏救了孤。”帝尧的声音嘶哑,仿佛天生就那么冷。
他说着,想起了那个怎么也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和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指尖在手背上轻敲了两下。
“自是该赏,她人呢?”
“回殿下,顾夫人病着,怕是暂时领不了赏。”
“病了?”
“是,听大夫说,顾夫人身子弱,之前罚跪后就一直在反复高烧,本就没好利索,给殿下行完针后又烧了起来。”
帝尧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嘲弄。
“季直,她是真病了吗?”榻上人突然沉声质问道。
季直噗通一声跪地,他知太子多疑,急忙叩首禀告道:“回殿下,顾夫人确实病了。”
帝尧眼睛一眯,确定季直说的是实话,才揭过这个话题,问道:“上官父子这两日在做什么?”
季直已经满头大汗了。
……
傍晚,医馆。
澄娘去给阿愿端药的功夫,再回屋时就见这人不知轻重地倚在窗边望着漫天晚霞发呆。
“我的祖宗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病着?!”
澄娘赶紧放下药碗,上前给阿愿关上窗户。
窗户合上,阿愿看不到彩霞了,只得可怜巴巴地看向澄娘,“屋里有些闷。”
“闷你也不能开窗啊,你如今哪里吹得了风?”澄娘教训道。
阿愿落寞垂眸,“我想顾偿了。”
原本准备了长篇大论的澄娘哑巴了。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安慰阿愿时,上官父子两个愣头青就来敲门了。
澄娘一开门,见上官父子皆是愁云满面地站在门外,便知道估计是营里的那位贵人又整事了。
——伺候贵人真是件顶麻烦的事情。
“愿丫头怎么样?醒了吗?”上官老将军尽量镇定地问道。
澄娘是个胆大的,对着老将军就翻了个白眼,“没醒,不许进,我说老将军您就不能把军营里那尊大佛送走吗?”
老将军一懵,“啥?”
澄娘:“阿愿不是您手底下的兵,你每次应付不了那尊大佛都来找阿愿拿主意,大夫说了阿愿要静养,静养懂吗?”
老将军觉得自个的脸烧了起来,分外尴尬。
“澄娘,让义父和大哥进来吧。”阿愿的声音从屋中响起。
正主都发话了,澄娘嘀咕了一声“操心的命”,就将上官父子两放进了屋。
比起两手空空的上官老将军,上官奇侯手里还拎了一篮苹果,见到阿愿后脸上一乐,抢了澄娘的凳子,坐到床边开始给阿愿削苹果,笑嘻嘻道:“小愿,总喝药嘴里苦不苦?这苹果可甜了,你尝两口。”
这样一对比,上官老将军更尴尬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义父先坐下喝口水再说吧。”
阿愿温声细语地说道,缓解了老将军的难堪。
澄娘闻言,不情不愿地给老将军倒了一杯水。
一口水下肚,上官老将军心中的燥火才下去些,但还是愁,“愿丫头,本不该在你养病的时候打扰你,可你也知道,文御和沈小子都不在,我身边实在没个拿主意的人。”
阿愿吃了一口上官奇侯递来的苹果,这位少将军倒不像他老子那般着急,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妹子,一个劲问“好吃吗”。
阿愿回了句“好吃”,才看向老将军道:“太子殿下醒了?”
连澄娘都能猜到的事情,她自然也知道,能把上官老将军愁成这样的人也只有太子了。
上官老将军点了点头,“殿下醒来后就召见了我,倒是没说别的,讲了个故事,让我回去仔细想想再答话……唉,不是,这华京的贵人们都兴整这一套吗?有话就不能直说?我这云里雾里的,什么都没明白,怎么回话?”
阿愿面上盈着笑,其实心中也不太喜欢华京贵人们那套说话方式,大抵世间的聪明人都喜欢那样说话?
“太子讲了什么故事?”
上官老将军挠头回想着,眉头皱得死死的,“说是前朝有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养了一只猛虎,这猛虎在大将军面前素来温顺,甚至有些傻里傻气,可老虎就是老虎,好像是……嗯……后来有一天趁这位大将军睡觉时便把人吃了,还是把人抓死了?唉,我忘了……反正大概就是这样,太子殿下之乎者也、引经据典说了好多,我努力理解了半天,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阿愿瞧着老将军扎耳挠腮的难受样,便知道老将军能记住这故事的大概已是件极其不容易的事情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一言以蔽之道:“虎爪锋利,逞凶噬主。太子殿下与你讲的该是前朝大将军碧玺的事情。”
老将军一拍手,“对对对,就是碧玺这个名字。”
“义父,碧玺可不是被猛虎咬死的,他是被手下心腹害死的。”
老将军一愣,“啊?那太子殿下说错了?”
阿愿摇头,“不是,义父,太子殿下是在疑你。”
老将军更不懂了,“疑我什么?”
“他来到崇安城中的消息你是最先知道的,且这次他是被你手下亲卫刺伤的。”
“这……我已经和太子解释过了,那亲卫一被捉住便咬舌自尽了,我也已将详情上奏陛下请罪,不管陛下和太子如何责罚,我都受着,可殿下偏偏什么都没说,就给我讲了个故事。”
阿愿微怔,突然想到一件事,问了句:“义父从太子殿下那里听完故事就直奔我这里来了?”
“是呀。”
与此同时,崇安军营中。
榻上翻看《边塞志》的帝尧听着暗卫的汇报,冷冷出声道:“离开军营便直接去了医馆?”
暗卫:“是。”
帝尧:“上官父子去医馆做什么?”
暗卫:“上官将军父子武艺高强,我等不敢冒然潜入医馆,但据属下了解,顾夫人应是住在医馆中。”
再次听到“顾夫人”三字,帝尧翻书的手一顿,低念了一声“独孤愿”,继而问道:“她不归家,住在医馆中?”
暗卫:“听说顾宅曾被潜入崇安城的蛮人烧毁,自那之后顾夫人便随顾将军住在军营中。”
帝尧拧眉,“她一个女子住军营?”
这暗卫是个直肠子,主子问话皆是据实以答,“是,顾将军若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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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夫人作为军中厨娘,也和伙食营的厨娘们同住。”
帝尧听得撂下了手里的书,“怎么又和厨娘扯上了关系?”
暗卫:“顾夫人本就是军中厨娘。”
……
另一边,医馆中。
阿愿揉了揉眉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义父直奔了我这里,想必此刻太子麾下的暗卫已经将这小小医馆暗中围了。”
老将军反应慢了一拍,继而气愤道:“太子派人监视我?”
阿愿一副沉思状,“义父,你明日去把刘国忠寻来,就说你要请他吃酒,为之前大哥揍他的事情,向他致歉。”
上官老将军还没说什么,上官奇侯先不干了,蹭地从凳子上起身,两眼直冒火星子,“道歉?凭什么?那个肥头大耳的老色胚上次居然想对你动手动脚,我只是揍他,我还没砍了他呢!”
刘国忠是王誉的姑父兼心腹,若王誉作为边塞二十一城的大将军,相当于一方诸侯,那刘国忠这个负责全军粮草辎重、掌控全军吃喝的司度官,就相当于诸侯的“大管家”。
面对上官奇侯的咆哮,阿愿的声音依旧温温和和,“大哥,不光是义父,明日你也要去给刘国忠道歉。义父最好多叫上几个心腹将领,你们要把这场戏做足,以前崇安军拒不给刘国忠交‘份子钱’,明日你们所有人都要交,给得越多越好,姿态越谄媚越好,当然最重要的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你上官敬山当众贿赂王大将军的心腹。只是不知,义父愿不愿以折下傲骨?”
军中风气差,刘国忠的身份又摆在那里,昆山边塞二十一城唯有崇安军不交“份子钱”,平日里没少被刘国忠针对,给崇安军提供的米面粮菜都是最差的。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得罪了刘国忠,就相当于得罪了王誉,毕竟以刘国忠的气量,哪里敢明目张胆地向全军收“份子钱”,还不是他王誉想收。
崇安军得罪了整个边塞的大将军,自然是什么脏活累活苦活,乃至要命的活都被王誉派给崇安军。
“丫头,还傲骨呢,我能有什么傲骨?我敢得罪刘国忠背后的王誉,我敢得罪太子吗?那可是天家,王誉顶多使些伎俩为难我,若太子问罪,崇安军中有几人能活?”
上官老将军快把头挠秃了,“只是我不知道,这么做和太子殿下疑心我有什么关系?”
阿愿:“义父,太子不仅是疑心,他还想用你。因刺杀一事,他怀疑你已暗中投靠王誉,想杀他……”
上官老将军听着听着,猛地一个激灵,和上官奇侯一样从凳子上蹿了起来,“什么意思?是王誉要杀太子?”
阿愿被这父子两一惊一乍的动作也吓得不轻,还得柔声宽慰道:“义父,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
上官老将军愁眉紧锁地又坐了回去。
阿愿继续道:“义父的第一步便是消除太子对你的疑心,公然贿赂刘国忠,这是阳谋,亦在明白地告诉太子殿下你并非王誉一党,同时也是将把柄交到太子殿下手上,军中将领结党营私、收买贿赂是大罪。太子不是担心猛虎有利爪,恐伤其身吗?那我们便给自己戴上镣铐。太子手握义父的把柄,等于随时可以置于你死地,接下来……”
“便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10. 对答
翌日,太子营帐。
帝尧听着季直的禀告,唇角微微勾起,“刘国忠……”
季直单膝跪在地上,始终恭敬地低着头,“属下查过了,这个刘国忠确实‘大有可为’。”
“孤很好奇,是谁给上官父子出的主意。”
半个时辰后,刚和刘国忠推杯换盏完的上官老将军跪在了太子跟前,帝尧看向老将军毫无醉色的面容,不禁一笑,“听说老将军与刘司度闲谈甚欢,豪饮十余坛酒,称兄道弟,刘司度都是被人抬出军营的,老将军瞧着倒不像是喝多的样子。”
上官老将军挠着头,干笑了两声,“说出来不怕殿下笑话,臣在酒里兑了水。”
“哦,老将军刚和刘司度宴饮完就来拜见孤,是为何事?”
上官老将军也不整虚的,直言道:“是为表忠心。不知刘国忠这份大礼,殿下可还满意?”
帝尧目光微厉看向他。
上官老将军哪里是会看人眼色,板板正正地背着昨日学来的话,“王誉一党扎根于昆山边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强龙难压地头蛇,臣知殿下定然苦恼于从何处下手攻破这座‘铜墙铁壁’,特将刘国忠送到殿下跟前。
刘国忠作为军中司度官,一两伙食银他能克扣下六七成,给军中将士提供的米面食蔬都是次货,将士们皆是敢怒不敢言……”
背着背着,老将军突然一卡壳,“那个……那个……哦对,管后勤粮草的官职也许比不上前线冲杀的将军们,但经年累日下来刘国忠克扣军中银粮,数量之巨大,算得上巨贪,且与王大将军有姻亲关系,以小破大,足以作为殿下铲除王誉一党的第一刀。”
这话说得太大胆了,长枪直入,把太子欲动王誉一党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若是换做旁人,治一个揣测上意的罪名都够受的。
可帝尧看着上官老将军那副死记硬背的模样,勾唇一笑,“这番话是谁教上官老将军的?”
……
医馆。
阿愿今日穿了一件满是补丁的草白色衣裙,显得分外穷酸,没办法,她就那几件衣裳,之前那件灰麻衣裙被帝尧吐了一身黑血,洗都洗不掉。
她坐在医馆大堂中,盯着火上的药罐,没一会儿就见黑着脸的上官奇侯带了个身形矮小清瘦的少年进屋。
少年环视了大堂一圈,最后目光落到阿愿身上,先是满眼惊艳地一愣,随后快步越过上官奇侯,右手拂了一下左衣袖,单膝跪地,恭敬道:“奴才福禄见过夫人。”
阿愿和福禄也算是旧相识,站起后微微侧身,避开了福禄这一礼,脸笑意温和道:“不敢当,福禄公公请起。”
福禄听话地从地上起身,眼睛发亮地望着阿愿。
上官奇侯不乐意了,上前将将福禄挤到一旁,凑到阿愿身边低语道:“小愿,我路上遇见的他,非说什么要感谢我之前的提点,我没听懂……他看了我一会儿,就说要见你。”
福禄始终笑盈盈地看着阿愿,此刻开口道:“多谢夫人之前派人给我送的伤药,还有提点的话。”
阿愿将目光从上官奇侯身上移到福禄身上,她知道这个少年打小就是个聪明的,“那些伤药礼物都是少将军出银子买的,你该谢他。”
福禄从善如流地给上官奇侯行了一礼,“多谢少将军。”
上官奇侯直到这会儿才明白福禄为什么要谢他,目光中的茫然警惕消了不少。
“夫人,殿下想见您,”福禄看了阿愿一眼,压低声音提醒道:“上官老将军把什么都和殿下说了。”
阿愿神色如常,浅笑开口:“我知道,是我让义父如实说的,烦请福禄公公带路吧。”
……
太子营帐中,太子正在和老将军对弈,这可把棋艺又臭又菜的老将军委屈坏了。
阿愿进营帐后下跪行礼,福禄禀告了一声“顾夫人来了”,但太子无动于衷,连眸子都没抬,继续和老将军对弈。
福禄眉头微皱,他知道这是太子要给顾夫人一个人下马威,太子心中终究还是怀疑顾夫人的。
过了一会儿,福禄想再度开口提醒顾夫人还跪在那儿,老将军却先不干了,“殿下,臣的义女来了……”
帝尧抬头淡淡瞥了老将军一眼,无形的威压落下,他身在高位多年,手段又雷厉果决,华京之中群臣每每对上他这番目光都会退却。
老将军却不惧,当即连棋都不下了,掀开衣袍跪在地上,死猪不怕开水烫道:“殿下,您要是实在不高兴,臣代义女跪,您让她起来吧,臣的义女身子不好。”
帝尧在华京见惯了绵里藏针、话中藏话的精明人,乍一和上官敬山这种一根肠子通到底、完全不看人眼色行事的武将打交道,也是头疼不已。
他掐了掐眉心,想着自己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独孤愿身体不好这种话了。
“起来吧。”
阿愿保持着叩首行礼的姿态,“臣妇不敢,妄然揣测太子心意,背后筹谋刘国忠一事,臣妇有罪。”
帝尧闻言侧目看向她,这人说的的声音好像永远都那么轻轻慢慢,平静得宛如江南烟雨中的一笼花,一点都听不出因得罪当朝太子的惶恐。
“你怎么知道孤要对付王誉一党?”
“边塞消息闭塞,臣妇不知朝堂之事,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要对付王誉一党,但太子这些年整顿吏治、查处贪官,便是臣妇这等久居边塞多年的妇人也得闻太子殿下清正之名,光听军中妇人们之间的闲话,也知道王誉一党是不愿意太子殿下来边塞的。”
太子冷笑一声,“顾氏,孤不想听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面对太子微微发沉的声音,跪在地上的女子语气一如之前平淡轻慢,“是,太子殿下已到军中却密而不发,明显是要做些私下好做的事情,崇安军中老将军身边亲卫行刺殿下时,臣妇就猜测行刺应该是王大将军安排的。”
“猜的?”
“是。”
“所以你让老将军写请罪折子上奏孤的父皇,并让老将军把孤已至边塞、被刺伤的事情张扬出去。”
“是。”
“若是王誉真是幕后主事,事情闹大了,上达天听,他反而不好下手。你倒是聪明,那刘国忠呢?”
“臣妇认识他的夫人,糟糠之妻,年老色衰,刘国忠早就厌恶不已,多次带着娼妓回家羞辱刘夫人,刘夫人为了膝下的两女一子,苟且隐忍,但刘国忠犹不满足,想要休妻,只是碍于刘夫人曾在他穷困潦倒之时相伴多年,舍不下名声,他意欲逼死刘夫人,待妻死后续弦……刘夫人恨毒了刘国忠,手中握着刘国忠多年克扣军粮的账本。”
话音落,帝尧许久未出声,只是看着地下连跪姿都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女子,一身东缝西补的粗衣,满头青丝被一根木簪挽起,因为一直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所以看不见面容,身上没有半丝当年那个独孤家嫡小姐的影子。
“孤竟从不知道阿愿还有将人心算计得如此透彻的一天。”
听着那声久违的“阿愿”,地上人毫无波澜地回禀道:“殿下,臣妇顾氏。”
“既然你把一切都算得如此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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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什么?”帝尧喜怒不明道。
阿愿也没再和帝尧绕弯子,这时候最好实话实说,“殿下,臣妇的义父、义兄比不上华京城中贵人们聪敏,但一生都在疆场浴血厮杀,恪尽职守护卫国门,于国而言,从未有二心,就奉主而言,今日事后上官家必将誓死效忠殿下,还望殿下能多予臣妇父兄几分宽容,日后若有事,直言驱使便好……”
阿愿话一顿,帝尧难得在她口中听出一丝尴尬,“深言妙语他们听不懂。”
就差没直言她父兄笨,与这两人说话简单点。
帝尧微怔,随即低笑了一声,看向尚在状况之外的上官敬山,“老将军,你知道你这义女一句话就让你们上官家变成了太子一党吗?”
“啊?”老将军懵懵道:“殿下,我听我家丫头的。”
“她若将你卖了,你也听她的吗?听闻上官家最聪明的是你家二公子,你就不等二公子回来,问问他的意见?”
老将军毫无犹豫道:“不用,我家老二回来,莫说我家丫头买了我,给我扔出家门都不会管我,还要帮我家丫头数钱呢。”
帝尧神情微妙,倒是没想到上官一家对独孤愿如此信任。
福禄奉上一杯茶,帝尧接过饮了一口,福禄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的主子的面色,便知上官家这一劫是过去了,奈何下一刻……
帝尧放下茶杯,看似笑容宽和地问地上的人,“顾氏,之前孤受伤中毒,你施金针救了孤的命,可有想要的?救命之恩,只要你开口,孤无有不允。”
福禄见了自家主子嘴角的笑,眉心就是一跳,他知道太子这是在试探,试探顾夫人有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阿愿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道:“殿下,什么都行吗?”
帝尧在笑,笑意不达眼底,“什么都行。”
他也想知道,这个小女子救他性命、替他收服了上官家,究竟想要什么。
华京之中不乏聪明的女子,像独孤愿这种彰显才智,想为他出谋划策的也不少,最后求的不过是红着脸说一句想入东宫。
那么独孤愿想求什么呢?
求他带她离开边塞回到华京?求荣华?求富贵?还是也想入东宫?
帝尧的手敲打在桌案上,眸色微暗地想着。
他不喜欢挟恩以报、得寸进尺的女人,若是独孤愿真说出那句话,她也就不用活了。
“臣妇想要一副盔甲……”
女子轻慢如水的声音响起。
“最好请华京名匠丰都子打造,用一品将军才能用的玄铁为材料,若是可以,臣妇还请要一把剑,以陨矿为材,请华京铸剑师业种打造,若是还可以……”
“咳咳!”
福禄瞥见太子表情不对,急忙干咳制止住了阿愿后面的话,他心里有点急,顾夫人要的这些东西虽然不是金银珠宝,但也不是有金银珠宝就能弄来的东西。
阿愿的话停了,太子反而不悦地看了福禄一眼,又对阿愿道:“你继续说,若是还可以,你想要什么?”
“臣妇想要一面护心镜。”
“你要这些做什么?”
“启禀殿下,臣妇的夫君是先锋将军,蛮族来犯,他是必须冲在最前面的……”
地上叩跪的女子今日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话,唯独这句话不同。
那声“夫君”温柔中又带着轻愁,不再像之前一样轻轻慢慢,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的样子。
她说,他是必须冲在最前面的……
——满是一个妻子对夫君的担忧。
11. 掏肥
帝尧也说不清这一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只是冷硬道:“孤准了。”
阿愿一喜,“谢殿下!殿下和老将军想必还有要事相谈,臣妇告退。”
一声叩谢后,阿愿很识时务地离开了营帐,只是起身时因为膝盖疼,差点没又跪下。
直到人走了,帝尧才发现,这人从始至终都跪拜在地,从未抬头看过他一眼,反倒衬得他自作多情地想多了。
帝尧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另一边,上官老将军正委屈地心想着,愿丫头怎么把他丢下就跑了?他和殿下哪里有要事相谈,倒是把他一起带走啊!
“殿下,臣也告退了。”老将军迫不及待地开口。
“不急,老将军陪孤把这盘棋下完再走。”
这句话犹如一盘冷水浇下来,把老将军都“浇”蔫了。
蔫了吧唧的老将军只得重新坐回榻上,愁云惨淡地和太子下棋。
冷不丁的,太子开了口,“孤瞧着,你们上官一家好像都很信任顾氏,让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因为顾偿吗?”
福禄一看上官老将军对棋挠头的模样,就知道这人没听出太子的言下深意。
果不其然,老将军直白道:“没有啊,臣家里人就是挺信任愿丫头的,愿丫头是个好姑娘,三年前崇安城被蛮族攻破,要是没有愿丫头背着臣的二儿子跑,老二早死于乱军之手,那时候她才多大点,背着老二都费劲,更是为了救老二孤身一人引开……”
老将军猛地住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
帝尧见其神色有异,眯眼道:“她一个人引开敌军?”
老将军当即改口,“没有的事,后来她大哥赶到,把两个人都救了。”
帝尧看着老将军满脸心虚却没有拆穿,不过他到底多疑,之后叫季直查了一下当年事情,所查结果与老将军说的相差无几,他也便没再多想。
……
两日后,因为太子遇刺的事情上达天听,王誉这个大将军被陛下下旨责骂了一顿,王誉亲自来向太子请罪,见到太子住的简陋军帐,当场泪落,情真意切地并将人请到了他的府邸养伤。
王誉的府邸不在崇安城,而是在边塞二十一城中最大最繁华的月升城,如此太子也就离开了崇安城。
澄娘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阿愿,太子走了,阿愿自然可以搬回军营住了。
伙食营的婶子们见到阿愿别提多激动了,不少将士听说顾夫人回营亦是激动,终于不用再吃李婶们鼓弄的“黑心猪食”了。
崇安军中一片祥和,其余城的守城军却不是,军中多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以刘国忠为引线,太子和王誉的斗法,波及了一批军中将领,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
这些都和阿愿没有关系。
——她在数着日子等顾偿回来。
“夫人夫人,今天全营比试,我得了第一……”
伙食营,一个模样尚青涩的小将士挤到打饭的人群前,兴高采烈地递过一个空碗给阿愿,“夫人,今天我能分到蜜糕了吗?”
阿愿笑了笑,盛一大块蜜糕给他。
澄娘在旁边取笑道:“就没见过比你这小子更爱吃甜食的。”
“夫人,我也要蜜糕!今天我们营打擂台,我也是第一!”
后面一个面容喜庆的小胖将士也着急忙慌地往前挤。
澄娘在锅上敲了敲汤勺,“排队排队!少不了你的。”
乌泱泱的人群最后,上官老将军正愁着一张脸陪太子殿下站着,嘴上说着场面话,“殿下伤势未愈,就来巡视军营,实在是辛苦。”
他每次面对太子都挺发愁的,也不明白这人巡视军营不去其他几城,怎么又跑他这儿来了?
“那是顾氏?”帝尧负手站在那里,望向正给将士盛饭的素裙女子,戴着一层面纱,眼睛笑得弯弯的,婉约温柔,像月下朦胧下的江南烟雨。
——很好看。
便是帝尧这种对什么都挑剔的人,都不禁在心中称赞道。
阿愿有一双很好看的眸子,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回殿下,那确实是顾夫人。”
回话的是福禄。
“她为何会在军中当厨娘?”帝尧状似无意地问道。
这话福禄实在是答不了,只得看向上官老将军,谁知面容发苦的上官老将军竟然在走神,福禄重咳了一声,跟上官老将军重复了一遍太子的问话。
“厨娘?哦,军中厨娘每月可领六十文钱,为了赚银子补贴家用,愿丫头就去了。”
帝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了六十文?”
上官老将军看到了太子眼中的诧异,“殿下,六十文不少了,在边城能买不少东西呢!”
“她很缺银子?”
帝尧突然想起几次见独孤愿,这人都是一身粗劣的衣裳,发饰永远是那根木簪,才发觉自己大概是白问了。
“缺啊,这边城谁不缺银子,都是穷鬼。”
老将军此话一出,福禄就在旁边狂咳,惹得老将军不明所以地挠头。
帝尧:“孤记得,一个从五品将军的俸禄虽然算不上多,但也不至于穷成这样。”
上官老将军对上福禄急得快冒火的眼睛,开始努力斟酌接下来的话,“愿丫头之前生过重病,积蓄都花光了,顾偿身上也经常带伤,愿丫头为了给他求药,近来一直在攒银子。”
帝尧不知因何沉默了一瞬,道了句:“原来是这样。”
之后帝尧又来了崇安军几次,只是一次都没再见过阿愿,甚至在饭点的伙食营也没见到人。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几次下来还会是巧合吗?
天潢贵胄的大周太子第一次尝到了一点被人避之不及的滋味。
这日,太子车驾刚离开崇安军营,天就下起了大雨。
驾车的福禄瞧着雨势倾盆,隔着车帘道:“殿下,下雨了,雨路颠簸,您身上还带着伤,要不我们先回军营避避雨?”
“不必,速归。”
“是。”
马车再次飞驰,因为一句“速归”,福禄不敢耽搁,驾马的速度一点不敢减,没想到一个转弯,马车险些和前面两个挑着扁担的“农夫”撞上。
两个“农夫”被高抬的马蹄吓得跌坐在地上,澄娘最先从地上站起来,怒骂道:“大雨天驾这么快的车,是赶着去投胎吗?”
“澄娘闭嘴!”
另一个“农夫”似乎腿脚不好,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一把拉住澄娘跪下,叩首道:“臣妇等惊了太子车驾,罪该万死。”
雨幕的声音很大,可车中的帝尧还是听清了阿愿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担心那个叫澄娘的被问罪,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
帝尧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两个穿着蓑衣的女子叩跪在泥洼里,他眼尖地看到阿愿膝下溢出一滩血,那个叫澄娘的也注意到了。
“阿愿,哪来的血?!你膝盖怎么了?”
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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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里有尖锐的石子,阿愿也是倒霉,正跪在了上面,此刻也顾不得疼,朝澄娘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上车。”
帝尧放下车帘,冷冷出声。
阿愿还没反应过来,福禄已经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思,跳下车,眼含喜色道:“夫人快起身上车吧。”
阿愿没动,将头埋得更低,“臣妇等满身泥泞,恐污了殿下的马车,实在不敢。臣妇等恭送殿下车驾。”
福禄一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刚硬回绝殿下好意的。
“你是想抗旨吗?”
车中人的声音冷了一度,帝尧一时也分不清楚是不喜有人忤逆自己,还是在生气阿愿那副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
阿愿咬了咬唇,如实道:“殿下,臣妇等刚掏肥回来,一身污臭,实在是不敢污了殿下马车。”
福禄都听愣了,看向两人挑的扁担。
掏肥,不就是掏茅厕吗?那东西在民间是种地的肥料。
继上次因阿愿为六十文去做厨娘而震惊后,帝尧再次被阿愿的弄得一懵,然后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再度掀开车帘看向阿愿,“你去掏肥?你一个从五品的将军夫人去掏肥?”
“殿下,边城百姓都是掏肥种地的。”
“你是百姓吗?!”
帝尧的声音严厉异常,带着斥责,这语气阿愿熟悉,幼时她跟着帝尧读书习字,做得不好,他也是这般生气斥责她的。
阿愿只得将姿态放得更低,“臣妇是罪臣之后,比不得寻常百姓。”
车中人无声了,帝尧沉默了良久,就在阿愿以为这事终于过去了的时候,帝尧再度开口,“上车,别再让孤重复第三遍。”
如此便无法了。
澄娘扶着阿愿起身,临上马车前,福禄悄声靠近阿愿,递给她一条白色帕子,好意提醒道:“夫人,掩一下面吧。”
福禄是好心,阿愿的容貌过盛,又是已嫁妇人。
他看着阿愿那张脸,莫名就是有些担忧。
马车里,帝尧端坐在中间,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马车很大,一身湿哒哒的阿愿和澄娘上了马车后,也不敢乱动,两个人都默契地缩在角落,能离帝尧多远就多远。
“回军营。”
帝尧再度开口,方才还怎么也不肯回军营避雨的人此刻却改了主意。
福禄领旨,驾车往军营赶。
马车中静谧良久,几乎都听不到阿愿和澄娘的呼吸声,气氛很是压抑,直到帝尧开口:“孤记得,幼时孤教你读书,无数次强调过生而为人,要有傲骨,如今你是连走马挑粪这种事情都要做吗?”
阿愿原本蜷缩在马车角落,闻言又坐起身跪下,她大概能理解帝尧为何生气,自己毕竟是他养大的,也费过心血教导,见她如今这副样子恐会觉得辱没了他的教养和身份。
阿愿恭恭敬敬朝太子叩首,“殿下,臣妇只是一介女流,见识短浅,粗鄙无能,辜负殿下教导,臣妇有罪。”
声音又恢复了轻轻慢慢的语调,说是有罪却好像并不在意生死的样子。
帝尧睁开眼就见阿愿又跪在了那里,很快就有一片血迹晕染开,拧眉道:“你的膝盖是不想要了吗?”
说完,他从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一瓶伤药,扔给阿愿。
“止血。”
话音落,她刚想说自己在太子车驾上掀起腿袖上药不妥,只觉一个身影扫过,车帘掀起又落下。
帝尧出了车厢。
12. 反常
“你不是在军中当厨娘吗?为何突然要去挑粪?”
澄娘正给阿愿的膝盖擦药,毫无防备地听到太子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她的手就是一个哆嗦。
心想,她和阿愿两个也是厉害,竟在大雨天把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赶到车厢外面、驾车小厮待的地方。
阿愿不敢说实话,难道告诉太子,知道您近日总来崇安军中,为了躲您、不惹您厌烦,连厨娘都不敢再做了,特意去接了这个挑粪的活?
“挑粪一日,有三文银钱。”阿愿轻声解释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世上九成的问题都能用银子回答,也会让提问的人无法反驳。
车帘外的人沉默了,他想起了老将军那句“愿丫头为了给他求药,近来一直在攒银子”。
帝尧沉默到将两人送回军营,没再说一句话。
……
月升城,将军府。
风尘仆仆的沈至行穿院过廊,最后推门进了书房,朝桌案后的人行了一礼,“不负殿下所托,事已办成,证据已移交刑部,想必不久陛下便会有定夺。”
书案后的人放下了笔,眉宇舒展,笑看向沈至行,“你这一身是刚从泥潭里滚过吗?”
沈至行瞥了眼脏兮兮的衣袍,“臣失仪,让殿下见笑了。”
“起来吧,老二狡猾,若非你去,怕是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沈至行起身,继续道:“行刺太子,铁证如山,二殿下此次在劫难逃,另外……此事中臣还查出了一丝三殿下插手的痕迹,但无确凿证据。”
“老三最善借刀杀人,老二不过是一把刀罢了。”
沈至行拧眉开口,“三殿下与王誉私下有往来。”
帝尧闻之并不意外,“倒也不难猜。你回来正好,王誉在昆山边塞势力盘根错节,孤斩了半天,还是乱得很,有你相助,王誉怕是会更头疼……羡清,你瞧着很急的样子,是有旁的事吗?”
心不在焉的沈至行被点名,急忙躬身行礼道:“殿下,臣确实有些私事,想先回趟崇安城。”
帝尧倒是很少瞧见沈至行有失分寸的模样,“什么事?担心知知吗?孤已经把她接到了月升城,此刻就在将军府,你去后院看看她吧。”
“不是……殿下,臣还有别的私事。”
“很急?”
“很急。”
帝尧未细问,笑了一声,“去吧。”
“多谢殿下。”
沈至行匆匆便走了。
待人走后,帝尧才收敛笑意,淡淡道了一声,“季直,跟着沈至行,看看他急着做什么?”
季直如鬼影般出现在书房中,“殿下,跟着沈公子一道去办事的暗卫刚才来禀,说路上沈公子动用沈家人脉,寻到一味火萤草的踪迹,亲自带人去摘,此物治疗寒疾有奇效,但保存不易,摘取后必须三日内服用,今日刚好是第三日……”
“寒疾?”帝尧挑眉,“崇安城中谁有寒疾,惹得他如此尽心?”
季直的回话有些温吞,“据属下所知,该是顾夫人。沈公子与顾将军素来交好,可能是顾将军托人所寻……”
帝尧持笔的手顿在半空,墨迹滴落,在白纸上晕染开来。
……
崇安军营。
阿愿头疼地看着嘴边含笑、手中端着药碗的沈至行,昔日最重仪表的沈军师此刻一身污泥,眉宇间盈着几分疲惫。
“以前给你药材,你总不收,这次我熬好了,你若不喝,我便倒了,这药是准备给你配的,对症下药,旁人喝了也不合适。”沈至行笑得温润,话却给阿愿把路堵死了。
冯老还在旁边凑热闹,他是被沈至行拉来,一道劝阿愿喝药的,“是啊愿丫头,这药方可是我亲自开的,熬了两个时辰,如今药效正好。”
沈至行:“你的寒疾夏日里调养最好,若到冬日,恐怕难熬。”
阿愿无奈,“军师,火萤草贵重,我没银子付这药钱。”
沈至行:“不用你……”
话还没说完,阴着张脸的上官老将军突然出现在伙食营,接过了沈至行手中的药,然后递给了阿愿,“丫头喝吧,银子爹给你付。”
说完,他扭头瞪向沈至行。
沈至行笑容依旧,“老将军好。”
老将军有火却不能明发,最后以“太子身边事忙,离不开军师”为借口,把沈至行“请”出了崇安军营,反正这人如今在太子身边做事,离了崇安军营,有的是地方去。
可沈至行是什么人,老将军这点手段哪里拦得住他?也不知他怎么说服了妹妹沈栀意,让沈栀意搬到了崇安军营中住,每日由沈栀意亲自盯着阿愿喝药。
沈军师的好意阿愿可以推辞,可刁蛮郡主的命令哪个敢不从?
“喂,这药不苦嘛?”
这日,凶巴巴的沈栀意盯着阿愿喝完药后,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的问题。
阿愿挽着袖口站在田地里,而沈栀意站在田垄上,阿愿放下药碗,诚恳点头,“苦。”
阿愿脚下的这片菜地是崇安军开垦出的荒地,平时种点果蔬,还能给军中将士加个餐。
沈栀意不解蹙眉,“那你怎么面无表情的的样子?”
阿愿:“喝习惯了。田间脏,郡主早点回去吧。”
今日是个艳阳天,两个侍女在沈栀意后面给她撑着伞,她依旧热得不禁用袖子扇风,皱眉道:“我哥说了,喝完药你要歇息。”
刚准备转身的阿愿无奈地看向沈栀意,“郡主不是不喜欢我吗?其实不必太听沈军师的话。”
沈栀意的倔脾气却上来了,“那不行,你要是再变成上次那副命不久矣的模样怎么办?”
“郡主在担心我?”
“怎么会?!”沈栀意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样炸毛道。
“郡主,其实我上次发烧和您关系不大,我身子不好,一年总会生几次重病,可能出门吹个风都会一病不起。”
阿愿是好心宽慰,沈栀意却像看傻子一样瞧着她,“你是不是傻?明明就是我罚的你跪,你用不着恭维我,错了就是错了,我们沈家人是有家教的,绝不逃避责任。”
阿愿一噎。
沈栀意:“再者,我大哥也说了,你之所以会得寒疾,其实和他也有关系,他当年做了一件错事——见死不救。这在我们沈家是要挨最重的家法的,我现在帮你也不是没所求,以后你不许到处说我哥对你见死不救的事情。”
阿愿听呆了,震惊于沈至行真假参半的忽悠能力,“沈军师,是这么和你说的?”
“不然呢?我们沈家人都是敢作敢当的。”
“……”
阿愿既羡慕又心疼沈栀意,羡慕于这位郡主一看就是被娇宠长大的,心疼于沈家满门聪明人,出了这么一个被全家忽悠得团团转的小姑娘。
“郡主,我去干活了。”阿愿叹了一声道。
沈栀意娇蛮地双手叉腰,生气道:“不许去!我刚才说什么你没听见吗?那地里有宝贝吗?你天天不是在伙食营,就是往地里扎?不嫌脏、不嫌累吗?”
阿愿瞧着气得小脸都红了的沈栀意,这位小郡主年纪比她还要小上两岁,正是不讲理的时候,她只得拿出哄年年的耐心,讨饶道:“郡主,天下百姓都是这么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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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劳作就没银钱,没银钱人就要饿肚子,我不想饿死……人总是要活的。”
沈栀意瞧着阿愿,忽地愣住了,正午的太阳照在这人白皙的脸蛋上,热得她脸颊通红、嘴唇干裂,身上还脏得到处都是泥。
她其实挺乐意看阿愿这副模样的,心中有嫌弃、有得意。
可阿愿说,她不想饿死,人总是要活的。
神情中带着一股悲戚的无奈和平静。
她听不懂独孤愿说的话,可看着这个不再身份尊贵、万千宠爱的独孤愿,习惯于待在尘埃里、卑微活着的独孤愿,不知道为何,她觉得很难过。
于是一炷香后,路过的军中将士就看到了奇异的一幕,沈栀意命令侍女随从将她营中的软榻抬了过来,放在了田垄上,然后命令阿愿在榻上休息,自己拿起锄头下地锄草。
她一边锄还一边骂:“独孤愿就是笨,锄个草都能锄半天!”
高嬷嬷跟在她身后都快急坏了,“郡主,我的小祖宗啊!您怎么能干这个呢?快松手快松手,莫让锄头磨破了您的指尖……”
这样的日子一连折腾了几天,莫说高嬷嬷心惊胆战,阿愿也心惊胆战,“小祖宗”金枝玉叶、皮薄肉脆,还总抢着阿愿手头的活干,每次干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不是伤到了自己这儿,就是伤到了自己哪儿。
直到一次,沈栀意抡着杵米的杵发疯,一下子抡到了阿愿脑袋上,直接将人砸晕了过去……
以为将人砸死的沈郡主当场大哭起来,好在阿愿没事,沈栀意经此一吓,人总算消停了。
……
月升城,将军府。
帝尧听着暗卫禀告崇安军中鸡飞狗跳的日子,不禁笑出了声。
一旁伺候的福禄见了一愣,倒是很少看到自家主子笑得这般开怀。
“她伤得怎么样?她从小就怕疼,该是哭了吧。”帝尧道。
福禄原以为自家主子是因为沈郡主的古灵精怪而被逗笑,听到这番话直接出了一身冷汗。
暗卫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禀道:“顾夫人伤得不重,额头上起了个包,未见哭泣。”
“没哭?也是,她现在瞧着温顺,实则性子比以前更倔了,去拿点消肿药给……”
帝尧话一顿,察觉到他一个太子给臣下妻子送药总是不妥,便改口道:“给郡主送过去吧。”
“是。”
福禄站在那儿,后颈已经汗湿了。
所谓旁观者清,他跟在帝尧身边多年,第一时间察觉到太子殿下有些不对劲。
而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在阿愿突然来到月升城求见太子时,达到了巅峰。
“顾氏求见?”
帝尧听了暗卫来禀,愣了一瞬,他也没想过,有一天阿愿会主动来找他。
太子殿下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之前阿愿在马车上就没说实话,他后来也派人去崇安军营探查过,只要他不去军营,阿愿就会老老实实待在军中当厨娘,只要他一去,阿愿便会避开。
这个小姑娘如今是半点都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把“敬而远之”四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是说昨日知知非拉着她到河边玩水,害得她夜里高烧了吗?怎么突然出门了?”书案后的帝尧拧眉道。
福禄闻言,只觉脑袋一晕,突然想起昨日暗卫又来给太子禀告崇安军中的“动向”。
太子殿下深谋远虑,监视四方军中动向,本也正常,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汇报崇安军中的动向变成了汇报阿愿的动向。
怪不得昨夜那位暗卫离开后,太子殿下又派了一名暗卫拿了几包药材去了崇安军。
13. 求情
“太子哥哥,阿愿想见你,你就见见她吧。不过先说好,她身子不好,以后你见到她,不许吓着她,不许和她说重话。”
暗卫刚禀告完“顾氏求见”,沈栀意就蹦蹦跶跶地进了书房,拽着帝尧的衣袖开始说软话。
虽然帝尧早就从暗卫那里得知,近来沈栀意和阿愿相处得不错,但小郡主能这么撒娇卖萌地给阿愿说话,还是令他没想到。
帝尧和沈至行是从小长大的兄弟,因着沈至行的缘故,他也拿沈栀意当妹妹宠,说话总多几分宠溺和耐心,“你之前不是讨厌顾氏吗?”
“之前是讨厌,可我们两个最近一起玩闹,嗯……我也不傻,我知道是她一直在让着我、哄我,我觉得她人还挺好的。”
帝尧似笑非笑道:“是吗?华京里也有好多人陪你玩、让着我、哄着你,怎么就顾氏人好了?”
沈栀意立马道:“她不一样,华京里那些人对我好,都是因为我是郡主,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都在私下里嘲笑我笨,丢了沈家人的面子,可阿愿不是,她待我,就和待年年那个小丫头一样,她把我们都当小孩儿,哄着我们玩……”
帝尧笑了,“你喜欢被人当小孩儿?”
沈栀意:“不是,是阿愿不会笑话我,那个年年比我还笨,总问些蠢问题,阿愿都会耐心回答,我问的阿愿也会耐心回答,我不懂边城的习俗人情,她就好好和我解释,反正她就是很好,和她相处很舒服。”
“她有说,她为何要见孤吗?”
“好像……是要给什么人求情。”
……
阿愿由福禄引路,进了书房,从始至终守着礼,未抬头看过一眼书案后的人,恭恭敬敬叩首行礼:“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帝尧看着她,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衣,木簪挽发,脸戴面纱,轻轻慢慢的声音像她这个人一样安静。
“起身吧。”
“臣妇不敢,臣妇恐会惹殿下不悦,自是不敢起身。”
帝尧状似不在意地饮了口茶,“听郡主说,你要向孤求情,替什么人求情?”
阿愿重重磕了一个头,才道:“中将参谋、王誉军师,韩疏阔。”
帝尧的脸色瞬间变了,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你可知韩疏阔是什么人?”
“昆山军中第一奸佞小人,为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最善曲意逢迎、卑躬屈膝,作为王誉心腹,为其献计无数,如何敛财、如何贿赂上官、如何拉拢人心,都是韩疏阔在替王誉做,王誉的势力在边塞能稳如铜墙铁壁,韩疏阔居功至伟。”
“所以,你是要为这样一个人求情?”
“是。”
“顾氏,你有什么资格替他求情?”
话出口,帝尧又有些后悔,这话的羞辱意味太浓了。
阿愿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道:“臣妇可以帮殿下劝服韩疏阔,想必殿下将韩疏阔关押至今,大刑加身,也未曾让他开过一次口。”
帝尧微微眯起眸子,确实,像韩疏阔这样个奸滑狡诈的小人,暗卫轮番用了一遍刑罚,却都没撬开过这样的嘴。
这人对王誉的忠诚不由令帝尧刮目相看。
“你有办法让他开口?”帝尧问道。
“臣妇愿意一试。”
沈栀意也开口帮衬道:“太子哥哥,你就让她试试,反正你不是也对那个韩什么无计可施吗?”
……
韩疏阔被月升城的大牢中,由太子暗卫亲自看守。
大牢那种地方,莫说高嬷嬷不想沈栀意踏足,帝尧也不允许她进。
沈栀意只得眼巴巴站在大牢门口,又恢复了那副刁蛮任性的模样,凶巴巴地对阿愿道:“这次可是我帮你求情,你才能见到太子哥哥的,你要谢我。”
阿愿对她这副样子也不恼,福身行礼,半笑半哄道:“好,多谢郡主。”
一句话就将沈栀意哄开心了,尾巴都差点翘上天,“那我在门口等你,你出来后坐我的马车,咱们一道回崇安城,你今夜的药还没喝呢。”
阿愿又笑着道了声“好”,才转身朝大牢走去,帝尧正负手站在门口,背对着她。
阿愿加快脚步,行至帝尧身后,恭敬地唤了声:“殿下。”
“走吧,”帝尧迈开步子走在前面。
阿愿跟上,心中却有不解,这种事情随便安排个人给她领路便好,太子屈尊降贵亲自领路,不知是何意。
月升城的大牢甬道狭窄、光线昏暗,因为建在地下又通风不畅,犯人们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所以味道十分不好闻。
阿愿低头跟着帝尧,未曾想前面的人会突然停住脚,她险些撞上,下一刻冰冷的音色落下,“顾氏,你很擅长收买人心?”
阿愿一愣,当即明白帝尧是对什么不满了,噗通跪下,恳切道:“殿下,郡主千金之躯,臣妇微末之身,自知轻贱,云泥之别,岂敢污浊?臣妇绝无攀附之意。”
跟在最后的福禄看着这一幕,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了。
他之前担心自家主子对顾夫人关注过多,可瞧自家主子如今这般恨不得将人踩进尘埃的做派,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帝尧背对着阿愿而立,所以没人看到他听到那声噗通下跪后,眉头狠狠一皱,这人的膝盖当真是不要了吗?
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又或许是他表达的不恰当,还是他真的很吓人?
大周太子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起来吧。”帝尧尽量放缓语气说道。
阿愿起身,见帝尧迈开步子,继续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为何要替韩疏阔求情?你们认识?”甬道中回荡着帝尧的声音,不似之前冰冷,像一句不经意的询问。
阿愿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恭敬道:“臣妇初到边塞,便认识了韩大人。当年的韩大人并非如今模样……臣妇知道太子殿下最是痛恨贪官污吏、耍滑奉迎的小人,这些人犹如蛀虫般啃蚀大周江山,世有天生恶徒,亦有可怜之人,臣妇恳请殿下给韩疏阔一个自辩的机会。”
帝尧闻言,冷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阿愿:“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殿下就不好奇,您整顿吏治多年,惩杀贪官污吏成百上千,为何就是杀不尽吗?”
帝尧默然,脚步一停,回头看向阿愿。
这次阿愿早有准备,没再差点撞上去。
狱中灯烛昏黄,从帝尧的角度,只能看清面前的女子低垂的眉眼,安静乖巧得不像话,嘴里说出的话看似平和却藏着锋刃。
帝尧终于想明白了,为何他总觉得独孤愿变了,却说不上哪里变了。
眼前人并不只是一笼安静柔美的江南烟雨,谁说烟雨之中没有刀剑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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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待快到韩疏阔牢房时,侧身让阿愿先过去,阿愿行了一礼,快步走向最深处的牢房。
“韩大哥……”
阿愿站在铁栏外,看向狱中满身血伤的年轻男子。
韩疏阔人如其名,有着一副疏狂俊逸的面容,不像传闻中那个奴颜婢膝的小人,倒像诗文里该坐在群山竹间抚琴的雅士。
倚在墙角努力挺直脊背的韩疏阔闻言睁眼,看向牢房外,顿时一惊,下意识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急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来劝韩大哥。”
韩疏阔一愣。
“劝韩大哥归顺太子,坦白交代王誉一党之事。”
换任何人来说这句话,韩疏阔都会生气,之前那个叫季直的暗卫统领也曾劝过他,好言相劝却被他吐了一脸血唾沫。
可面对阿愿,他半分重话都说不出口,“是太子逼你来的吗?”
阿愿摇头,“不是,是我求着太子让我来的,我想韩大哥活下去。”
韩疏阔听了一叹,苦涩道:“王誉与我有知遇之恩。”
“可这知遇之恩并不是韩大哥想要的,我知韩大哥满腹才华、惊艳谋略,你最初想侍奉追随的主君真的王誉这样的人吗?韩大哥这些年为王誉做事开心吗?”
韩疏阔被问得一僵。
“别的我不敢确认,但有一件事我能,太子殿下就是韩大哥最初想追随的那种人。太子殿下三岁通字,五岁知书,七岁便被陛下恩准入朝听政,十岁可与百官策辨,令群臣叹服……你只是未曾见过他,若你见过他,不需多谈,哪怕只谈上一个时辰,你也会知,殿下的为人和抱负,正是你此生所求。韩大哥,我不想你才华埋没,因王誉之流错失明主。”
韩疏阔垂头嘀咕一句:“小丫头还是这么牙尖嘴利,以往不爱说话,每次说话都能戳我心窝。”
阿愿无奈道:“韩大哥你就算小声说,我也听得见,咳咳……咳咳咳咳……”
阿愿忽然止不住地咳了起来,韩疏阔见了一急,猛地冲到铁栏边,“怎么回事?是不舒服吗?寒疾又犯了?顾偿怎么照顾得你?!”
阿愿对韩疏阔最后一句质疑很是有意见,气还没喘匀就道:“韩大哥,这和生羽没关系。”
生羽,是顾偿的字。
“怎么没关系?对了,我入狱前托人去华京求药,算日子这几天应该也快回来了,你试试新药。”
“咳咳……”
帝尧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本就在暗处听着,此刻现了身,更是直接走到韩疏阔牢房前,一个眼神示意福禄打开牢门,然后缓下声音对阿愿道:“顾夫人先出去吧。”
这一次他没再冷冰冰地唤她顾氏,但阿愿如今满心担忧着韩疏阔的生死,也没听出来,急道:“殿下……”
“孤与韩大人单独聊聊。”
“是,殿下。”
福禄领着阿愿就要往牢外走,没想到阿愿站停在太子方才听墙角的地方便蹲下不走了。
“夫人……”
福禄一懵。
阿愿朝他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一副打定主意不走的样子。
福禄:“……”
他有的时候觉得顾夫人胆子挺小的,太子随便一句话就能把她吓跪,可有的时候他大概是被猪油蒙了心,偷听太子墙角这种事情是胆小之人能干出来的吗?
14. 如何
牢房中,帝尧耳朵微动,继而嘴角若有若无地弯了一下。
他虽然贵为太子,但武艺是自小下苦功夫练的,又怎么会听不见阿愿还在?只是没挑明罢了。
“太子殿下。”
牢中的韩疏阔给初次见面的太子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帝尧笑看着这人,“方才韩大人和顾夫人的对话,孤都听见了。孤还听顾夫人说,她当年第一次见韩大人时,韩大人还不是如今这副模样。孤很好奇,是什么令韩大人有了今日?”
韩疏阔一脸怪异的表情,惊讶于帝尧对他客气的态度,也似乎不太相信一国太子会在意一个小人物为何会有今日,“殿下好奇这个?”
“是,今日有人问孤,孤整顿吏治多年,惩杀贪官污吏成百上千,就不好奇为何孤就杀不尽贪官污吏吗?”
韩疏阔闻言忽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殿下,问这话的人定是顾夫人吧!”
“是。”
帝尧并没因韩疏阔的大笑而怪其失礼,反而从这般笑声中听出几分真性情。
“那丫头啊,胆子大,她是故意问殿下这句话的,也是故意把您引到了罪臣面前,因为她知道,罪臣这里有能令您赏识的答案,她是费尽心思地想保住罪臣这条命。”
“胆子大?”帝尧低念着这几字,好歹也是他养大的小姑娘,他自是知道阿愿性子有多软弱,小时候独住一殿被吓哭过好多次,说是有鬼。
想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她是故意为之,不用你说,孤也知道,她方才劝你的话,何尝不是故意说给孤听的?劝你不要错失伯乐,何尝不是在劝孤不要错失千里马?”
韩疏阔忐忑问道:“殿下可会怪顾夫人吗?”
“不会。”
听到太子笃定回答,韩疏阔松了口气,“太子气量,韩某敬佩。”
“你不必恭维孤。”
“是。”
韩疏阔朝帝尧行了一礼,随意在牢中草席上一坐,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胆大包天对帝尧笑道:“殿下可嫌弃?”
帝尧身为太子,自有容人之量。
他看着敢大胆试探他的韩疏阔,笑了一声,也不在意衣袍金贵、草席破烂,利索地席地而坐。
韩疏阔见帝尧当真落座在身侧,心中最后那点疙瘩也没了,只道:“殿下见罪臣,是想知道为何多年杀贪官污吏杀不尽。”
“殿下富有四海、万人之上,自是不知穷苦滋味,想必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人心是贪的,贪财、贪色、贪权……”
“您自幼由名师教导,读的圣贤书怕是比臣还多,身边太傅学士教殿下的都是世上最好的道理,然后殿下入朝参政,您有高贵出身和无人匹敌的权势,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处置大周所有蛀虫恶人……可殿下,您尝过无权无势被人欺压的滋味吗?”
“——犹如冬日里落水的狗、旱滩上垂死挣扎的鱼,那种令人窒息的滋味当真是教人毕生难忘。其实这普天之下,大多数人都是过这种日子的,被欺压得狠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继续窝囊地活着,也有人变了……”
韩疏阔笑着拍了拍胸膛,“譬如罪臣这种人,罪臣会想凭什么?同样是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罪臣不甘心,是个人都会不甘心!可惜这世上能做王侯将相的人太少了,万中无一,寻常百姓想在这个权贵大于天的世道活下去太难了,权贵生下的子女还是权贵,贱民生下的子女永生都是贱民。所以,罪臣选择了从众,谁不想过好日子?罪臣身边的人都在向上爬啊!”
“——用那些肮脏的、卑劣的手段,不惜一切往上爬!”
“这么爬是有好处的,至少大人物高兴时会随手赏给你一点他们认为微末的好处,而那所谓的微末对罪臣这种穷苦出身的贱民简直是大恩,罪民有银子了、有权了,可以填饱肚子,可以不用在冬日里被冻死,可以将母亲送进最好的医馆,可以有更多更多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试问这种诱惑几人能抵挡?”
帝尧静默地听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打断,他看着韩疏阔,这人笑着笑着却突然哭了。
“殿下,臣少年时亦有凌云之志,亦是个才华横溢、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年郎啊!”
“臣有满腹的苦闷和憋屈,臣不想八面玲珑、谄媚逢迎,不想赔笑送礼、酒局认亲……不因别的,只因我是韩疏阔,我少年时拜师,拜的也是当时大儒,学的也是先贤典籍,明的也是清清白白、正大光明的道理,可入这官场才知什么是事与愿违、书如一梦,臣恶心这一切……”
“臣花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既然先贤之言、典籍中记载的道理与这世道所谓的法则背道而驰,那我等为何要学?为何要明理?”
“臣过得还不如一个斗大字不识的武夫快活,因为臣明理啊!臣自幼学的、先生教的,都是正直之理,可这世道行的都是污秽糟粕的恶心道理。”
“一介布衣出身,无权无势,草民命贱,你不陪笑,你不送礼,你不和他们一样贪腐,你就永无出头之日,甚是能被他们随意碾死。可我想活下去,我想和我母亲活下去……”
“臣该如何?殿下,臣该如何?!”
帝尧被这一句声嘶力竭的“臣该如何”问得心神一颤,诚如韩疏阔所言,他贵为大周太子,生来便拥有很多东西,黎民之苦纵然听得再多,也难以感同身受。
他突然有些理解,父皇为何一定要让他来边塞历练一场了。
为君者高高在上,便会远众生,远众生何以守家国?
阿愿蹲在墙角,同样听着那句“臣该如何”,不由低垂下眉眼。
这世上多的是无可奈何的可怜人。
也许是她想事情太入迷了,也许是帝尧步子太轻了,她连这人什么时候站在她跟前都没察觉。
“蹲这么久,脚不麻吗?”
阿愿闻言一怔,眼皮轻轻半抬,复而低垂下,身体刚要前倾准备跪下请罪,却听帝尧沉声道:“不许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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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动作一止。
帝尧声音温和下来,“起身吧。”
太子有旨,阿愿哪里敢不从,只是她蹲了太久,起身又猛,眼前一黑,差点头朝下栽下。
“顾夫人!”
福禄心惊胆战地一叫,更加心惊胆战地看着帝尧扶住人的那只手。
待阿愿缓了过来,第一时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帝尧搀扶的手,“多谢太子殿下。”
帝尧再度见到阿愿避之不及的态度,眉头微皱,撤回了手,语气冷淡了几分,“走吧。”
出去时和来时一样,帝尧走在最前面,阿愿垂头跟在后面,只是这一次帝尧走得极慢,慢到阿愿都不禁抬头看了好几次人。
可她也不敢说什么,就温吞地跟在后面。
“你觉得韩疏阔无辜吗?”帝尧突然出声道。
阿愿看了一眼帝尧的背影,“不无辜,路是他自己选的,走错了路就要承担代价。”
“那你还替他求情?”
“臣妇只是想求太子殿下饶过韩大人一命,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帝尧脚步微顿,“你说的是实话?”
“回禀殿下,是实话。韩大人自己都说了,是他自己不甘心,不甘心平庸,不甘心泯然众人矣,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清风朗月、初心不改的人很少。让大多数人站到韩大人的位置上去抉择,他们也许未必做得比韩大人好,但是让那些清风朗月、初心不改的人站到韩大人的位置上看,唾弃他、斥责他不是应该的吗?”
阿愿知道帝尧,即便韩疏阔把苦衷说得再令人共鸣,可在帝尧看来,错了就是错了,没坚守住初心,同流合污,就是你自己的错。
帝尧笑了,“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了,你又是哪种人?”
“殿下,臣妇初读圣贤之书时,坚定地认为自己一生都会是后者。”
“如今呢?”
“臣妇才浅德疏,怕污了清风朗月四字。”
帝尧站定,“孤昔年教你的,看来你是都忘了,如此自轻自贱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即便帝尧这一番话说得平淡,但阿愿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帝尧生气了。
噗通一声,她当即跪地叩首道:“殿下恕罪。”
帝尧没有回头,他听着阿愿每磕一下便说一声“殿下恕罪”,闭了闭眼,被自己心里那股无名升起的怒火烧得难受,冷冷道:“你既然这么喜欢跪,那就一直跪着吧。”
阿愿最后重重磕在地上,“谢殿下仁慈。”
福禄在后面听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见帝尧抬腿就走,赶紧去追,“殿下殿下,顾夫人她……”
帝尧回眸冷冷扫了他一眼,福禄求情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
大牢外,沈栀意等了半天,只等来了脸色阴沉的帝尧,上前问了一句“阿愿呢”,却被告知正罚跪在狱中。
沈栀意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求情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帝尧已经策马狂奔走了。
15. 少年
将军府书房外,福禄在屋檐下急得团团转,最能折腾的沈郡主还在廊下闹着要见太子。
季直沉着脸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顾夫人晕倒在牢中了,你若不管,别挡着我去求情。”
福禄闻言咬了咬牙,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待顾夫人向来尊敬有加。
独孤愿啊,从这个小姑娘来东宫的第一天起,即便对着他这个身份低贱的太监,也都是笑得甜甜的,未曾看不起过一个宫人,偶尔还会分给他糖吃。
没人能拒绝一个满身善意的好人,尤其是恶人。
“你瞎添什么乱,就你那张笨嘴去说情不是火上浇油吗?”
福禄斥了季直一句,转身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等他推门进书房时,已经两眼含泪,哀声道:“殿下,顾夫人在牢中晕倒了,听闻顾夫人昨日高热就一直没好……”
坐在桌案后题字的帝尧笔锋一顿,福禄小心地观察帝尧的脸色,见这人未斥责自己,壮起胆子求情道:“殿下,其实方才在狱中顾夫人也没有自轻自贱,她只是有自知之明而已。”
帝尧如刀锋般冰冷的目光射来,福禄顿觉脖子一凉。
福禄也不是生来就是东宫总管,未被父母卖进宫里当太监前,是个在苦日子里硬活出一条命的人,所以他懂阿愿的所作所为。
可天生尊贵的太子殿下哪里懂?
福禄又是一把掐在自己大腿上,边哭边委婉地和太子解释道:“殿下,顾夫人是被褫夺姓氏赶出华京的,莫说她不敢存着傲骨、活得体面,别人也不敢让她存着傲骨、活得体面,顾夫人若过得好,那不是在打您的脸吗?”
人是您贬入尘埃、轰出华京的,如今却要人家活得傲骨嶙峋、风姿卓然,何其可笑!
“顾夫人想活着,就必须这样,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
福禄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声。
帝尧听了,靠坐在椅背上半晌没说话。
……
阿愿迷迷糊糊间,好像被什么人背起,耳边还回荡着沈栀意的嘀咕声。
“走慢点,稳着些……福禄那个太监对你还不赖,变着法子找太子哥哥求情,还真让他将人说动了,你下次可千万要小心些,别再惹太子哥哥生气了……”
“嗯,记住了。”
阿愿的声音微弱,沈栀意却还是听见了。
沈郡主看向被嬷嬷背上的人,喜道:“你醒了?”
恰逢出了大牢,夜里的凉风吹来,阿愿清醒了几分,笑容虚弱地看着沈栀意,“多谢……”
话未说完,她余光敏锐瞥到一抹寒光,多年在生死之间练就的本能让她瞳孔微缩,猛地扑向沈栀意。
“小心!”
与此同时,将军府。
一名暗卫匆匆闯进书房,“殿下,有刺客夜袭大牢!”
帝尧眉头一拧,算算时辰,阿愿和沈栀意此时应该都在大牢,他骤然起身,带翻了桌案上的茶盏。
……
大牢门口,阿愿将沈栀意护在身后,神色怪异地看着这一幕。
第一支暗箭没有射中沈栀意后,便有一批蒙面的黑衣刺客现身,沈栀意带来的护卫当即与刺客展开激战,只是这激战还没打起来,又一股手持巨斧的蛮人横冲直撞地朝大牢门口冲杀来,嘴里用蛮语谩骂着什么,凶狠地看向阿愿。
蛮人与刺客撞到了一起,似乎是嫌这群刺客碍事,冲杀护卫的同时又和这群刺客打在了一起。
沈栀意躲在阿愿和高嬷嬷身后,她自幼长在华京,没见过蛮人,但也听人说起过一二,都说蛮人个个身高超过九尺,体格壮硕如牛,站在大周人面前犹如一座小山般。
原本她还不信,如今望着那个个足有她两个高、胳膊比她大腿都粗的蛮人,差点没吓哭,“蛮……蛮人!月升城怎么会有蛮人?”
阿愿蹙眉道:“郡主该担心不是那些蛮人,而是刺客。”
沈栀意:“啊?”
“蹲下!”
阿愿沉声一喊的同时,按着沈栀意的头蹲了下来,堪堪躲过一枚朝沈栀意面门袭来的暗器。
沈栀意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耳朵,摸到一手血,才发现耳朵被暗器擦出一个口子来。
沈栀意毕竟才刚及笄之年,比阿愿还要小上两岁,又是个千恩万宠长大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
她低头瞧着一手血,整个人都呆住了,“血……呜呜呜,是血……”
“高嬷嬷,”阿愿的目光一直盯着战况,沈栀意的那群护卫拦住刺客已经很吃力了,更是拦不住蛮人,急声道,“带着郡主躲进大牢里。”
高嬷嬷毕竟是宫里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此刻心里虽然害怕,但面上还镇定,“躲进牢里不是更死路一条吗?”
阿愿:“刺客伤不到郡主的,月升城的守军应该很快就会到,从现在开始离我远一点……”
高嬷嬷一懵,“什么?”
阿愿眼瞅着即便冲破护卫防线的蛮人,将沈栀意推到高嬷嬷怀里,飞快道:“刺客是来杀郡主的,蛮人是来杀我的。”
哐当,蛮人巨斧落下,却是砍了空,似乎没料到阿愿躲得那么快,被阿愿袖中的药粉扑了个满脸,蛮人挥了挥手,试图扇开眼前呛鼻的药粉,再度抡起铁斧准备劈向阿愿。
紧接着,砰的一声,蛮人白眼一翻,倒在地上。
阿愿刚用药撂倒一个蛮人,费力从地上爬起,就听见有蛮人用蹩脚的中原话怒喊着:“迦卓尔,受死吧!”
一名手持巨斧的蛮人不知何时站到了高嬷嬷和沈栀意跟前,面目狰狞,高举巨斧,忠心耿耿的高嬷嬷始终护在沈栀意跟前,闭上眼睛,迎接落斧。
沈栀意这辈子第一次离死亡如此近,看着巨斧朝面门砍来,极致的恐惧之下木讷得连眼泪都没有,只能呆呆看着死亡逼近。
一声蛮语响起,挥斧的蛮人突然动作一顿,巨斧停留在沈栀意面门毫厘处。
瘫坐在地上的沈栀意微微扭头,只见阿愿站在不远处继续用蛮语道:“你要杀的人是我。”
那蛮人看了看阿愿,又看了看沈栀意,原本怒目狰狞的表情像是卡壳了,最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看看画像又看看沈栀意,看看画像又看看阿愿。
阿愿:“……”
沈栀意:“……”
片刻后,蛮人总算反应过来,怒然扔掉画像,抡起巨斧朝阿愿冲去。
“快跑!”沈栀意惊呼道。
阿愿站在那里不躲不闪,袖中的药粉蓄势待发。
便在此刻,一袭黑影从横侧飞快冲出,抱着那名蛮人的腰将人撞飞到大牢的墙壁上,轰的一声后墙面塌陷,尘土飞扬……
然后就是重拳捶打肉/体的声音。
“谁许你伤她的?”
那是个极其嘶哑难听的嗓音,待尘埃散去,被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的沈栀意才看清了救下阿愿的黑影。
是个身穿蛮族服饰的少年,宽肩窄腰,身形清瘦,和被他按在地上的蛮人体格相差甚多,但气力却远胜蛮人,少年似是察觉到了沈栀意的目光,微微侧头,锐利如山间猛兽的目光看向她。
沈栀意被那目光一扫,吓得浑身一颤,却也看清了少年的容貌,那是个非常英俊好看的少年,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只是眉眼间又些像大周人,少了锋利,多了一丝秀气,但那双眸子……一金一紫,竟是异瞳!
在黑夜中宛如鬼瞳一般。
还有这人的脖子……打斗中裹在少年脖子上的破烂黑巾有些松散,露出了横贯整个脖子的狰狞伤疤,像一条丑陋可怖的蜈蚣。
那样的伤疤,下手的人应该是想割断少年的脖子才是。
沈栀意满眼恐惧地瞪大了双眼。
少年似乎也习惯从旁人眼中看到恐惧,冷漠地收回目光,从被他打得半死的蛮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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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随后将脖间的黑巾裹紧,然后转身,目光灼灼地朝阿愿走去。
“阿……阿愚……”
少年站定在阿愿面前,说话不自觉地结巴起来,嘶哑难听的声音带着一股小心翼翼。
另一边厮杀声更加激烈,少年带来的一众蛮族将士与要杀阿愿的蛮人缠斗在一起。
阿愿看着面前低着头不敢看她、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踮起脚尖摸了摸少年的头,温柔安慰道:“又长高了。”
被摸头的少年眼前一亮,抬起那双异瞳,满是依赖和欢喜地看着她。
世人畏惧少年的眼睛,所以极少有人敢与之对视,若是认真看过,便会知道哪里有什么鬼瞳,那双眼睛明明干净得宛若琉璃。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愿的声音好听又温柔,少年最是喜欢阿愿的声音,露出一抹笑容,结结巴巴道:“那……那个人说,你离开了崇安军营,是个难得的机会,把……把你带走的机会。阿愚,你愿意和我走吗?”
阿愿温和地看着少年,“顾偿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少年眼中的星空坠落了,失望地低下头,继而又抱起一丝希望抬头道:“我想待在你身边,像以前一样……”
阿愿摇头,望着少年的眸子藏着悲伤,“他们会杀了你的。”
少年深深低下头,好像蔫透的芭蕉般,片刻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双手捧着递到阿愿面前,弯下眉眼笑道:“阿愚,我找到了这个,你会开心吗?”
白鱼玉佩迎入眼帘的刹那,阿愿一愣,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好久,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缓缓笑道:“开心。”
少年慌了,手忙脚乱地想去碰碰阿愿的脸蛋,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放下了手,更着急了。
“……阿愚你哭了。”
阿愿紧紧握着那块白鱼玉佩,将它放在心口,明明在笑,却一瞬泪流满面。
“放箭!”
远处,一袭墨色衣袍的帝尧骑在马上,睥睨的暗眸扫过一众蛮人、刺客,手落下的瞬间百箭齐发。
阿愿面色一变,伸手去推少年,“快走。”
“阿愚……”
少年依恋地喊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瞬都未曾从阿愿身上离开。
“快走,听话。”阿愿微微沉下脸道。
少年终于动了,他不想让阿愿不开心。
只是他转身未走出几步,一柄如墨的长剑凌空劈下,少年迅速抽出腰间弯刀格挡。
是帝尧!
太子殿下亲自出手令所有人都没想到,季直诧异的同时一边斩杀蛮人、刺客开路,一边急忙携众暗卫朝帝尧的方向靠近。
长剑与弯刀交锋的刹那,帝尧对上了少年那双金紫异瞳,眼睛一眯,这双眸子……
令他想起一个已经快被世人遗忘的流传,蛮荒的第一任王上,那位险些一统中原与蛮荒的枭雄,也生了这样一双异瞳。
光凭这双眼睛,这个人也该死。
帝尧眼中盈上杀意,他内力深厚,剑法又凛冽霸道,少年虽生有蛮力,但完全是野兽凭借本能的打法,哪里会是帝尧的对手,再等季直率众暗卫围攻过来,少年便走不了了。
眼见少年被墨剑刺中肩膀,血色顿时涌出,阿愿心中一急。
“殿下!”
帝尧闻声,提剑的手一顿。
那是第一次,阿愿不再恭恭敬敬地唤他“太子殿下”,那声“殿下”带着哭腔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脸蛋圆圆、爱哭又爱笑的小姑娘每次委屈了,也是这般喊他。
帝尧不禁回头望了一眼,素衣罗裙的女子孤身一人站在血光刀影中,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玉佩,哭得悄无声息又让人心碎……
仿佛下一刹就会从这人间消散一般。
——原是人间留不住。
帝尧心头一紧,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16. 归来
阿愿失去意识倒地的前一刹,如愿看到了少年杀出重围,与此同时帝尧收了剑朝她奔来,可阿愿的目光始终未落在这人的身上……
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她的意识陷入黑暗。
阿愿做了一个梦……
三年前,蛮族举五十万兵马攻打昆山边塞,月升城告急,上官父子和顾偿率兵支援月升城,这一去带走了崇安城三分之二的兵力。
谁能想到蛮族醉翁之意不在酒,趁崇安城兵力空虚,调转兵力攻打崇安城——三日城破,崇安城陷入火海兵祸之中!
那一年,阿愿才十四岁。
崇安城破的第一时间,阿愿慌慌张张离开了营帐,在混乱一片的军营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年仅十二岁的上官文御——那个会腼腆地唤她“阿姐”的少年。
上官文御天生双腿无法行走,十二岁的少年瘦弱得可怜,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地看着手持巨斧逼近的蛮人。
幸亏护卫在上官文御身边的将士拼死阻拦蛮人,才为阿愿和上官文御挣得了一丝生机。
即便如此,阿愿背着上官文御没跑出多久,就又被另一名满身浴血的蛮族将士拦住。
在那如小山般的人影面前,阿愿吓得连连后退,最后摔倒在地上,死死将上官文御护在身下。
“阿愿!”
是澄娘的声音。
刚从军妓营里跑出来的澄娘和婉君冲上前,将手中的辣椒面朝蛮人门面扔去,蛮人猝不及防被辣了眼睛,澄娘拽着阿愿从地上起身,婉君背起上官文御。
拐角处还站了几名营妓,疯狂朝他们招手,“快!往这儿跑!”
阿愿性子好,又或者说是傻,她脑子就没有什么三六九等之分,来崇安军营后,从未因为澄娘等人的身份而表现出轻蔑不屑,反而十分羡慕澄娘火辣直爽的性子……
就如同澄娘所说,待人真诚,笑得傻里傻气的,是个很好的姑娘,相处久了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所以当崇安军营乱成一团时,反而是这些身份最低贱的营妓朝阿愿伸出了援手。
阿愿在边塞住了两年,也略懂一些蛮语,逃命时偶然听到军营中四处为虐的蛮人是在找上官文御,心里咯噔一声,很快就明白他们这么费尽心思抓上官文御,怕是想用人来威胁上官老将军。
当时军营四周已被蛮人团团围住,逃是逃不出去了,阿愿只得先把上官文御藏起来,澄娘等营妓配合阿愿吸引蛮人的目光,让阿愿成功把上官文御藏进了一处死人堆里。
代价就是澄娘等营妓悉数被蛮人抓住,就连阿愿前脚刚藏完人,后脚也被一名蛮人抓住。
“哈哈哈哈……这个漂亮!这个漂亮!”
如虎狼般健硕的蛮人兴奋地用蛮语说着,他揪着阿愿的头发将人拽起,满眼的惊艳和垂涎,然后将阿愿和澄娘等人扔到了一块。
十余名蛮人围着自己抓捕“猎物”大笑,就在他们畅快地商量起来如何瓜分这群大周女人时……
啪的一声,一记长鞭抽向领头的蛮人。
领头的蛮人脸被抽肿,见到来人惶恐下跪,“五王子!”
其余蛮人也纷纷下跪。
来人一袭华贵的异族衣袍,腰佩弯刀,左肩落着一只苍鹰,通身威仪贵气,比起体格过分壮硕的蛮族将士,这人身形修长,面容也过分精致,五官立体分明,浑然天成的俊美之中又带着凌厉和邪肆,少了一分野性,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噙着笑,反而让人不寒而栗。
“上官文御抓住了吗?嗯?”
一个“嗯”字令所有跪着的蛮人浑身一颤。
“分女人?你们很喜欢大周的女人?”
“五王子饶命!五王子饶命!”
一群蛮人开始惊慌磕头,绞尽脑汁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崇安军营中的营妓,我们抓她们是想献给五王子,里面……里面有个非常漂亮的大周女人,想必五王子会喜欢。”
护骨烈听着一众手下的狡辩之词,眸中始终噙着笑,随意扫了一眼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一群大周女子,紧接着目光一顿。
十四岁的阿愿,五官已经渐渐张开的小姑娘,即便脸上还带着稚气,也无疑是极其好看的。
好看到连素来不近女色的护骨烈都不禁暗下眸色。
——没有男人会不喜欢阿愿那张脸。
她生得太好了,一眉一目、一颦一笑仿佛都长在男人的心坎里,带着一股惹人怜爱的柔弱。
护骨烈迈开步子,最终停在阿愿面前,弯下腰,大手擒住那张小脸。
那是阿愿第一次见护骨烈,无法反抗地任男人抓着她的下巴。
护骨烈感受着指尖下软到不可思议的脸蛋,眸色愈发暗,小姑娘无疑是害怕他的,身体微微发颤,琉璃色的瞳孔里映着他的身影,明明恐惧,眼中却不曾盈上泪水。
他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营妓?”
梦中的阿愿听到护骨烈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话问自己——
“名字?”
久久的沉默后,阿愿感受到一股下巴快要被捏裂的疼痛,见小姑娘忍着疼还不肯答话,护骨烈随手抽出弯刀刺进一名营妓肩头,随着惨叫声血迹溅到阿愿脸上。
阿愿一顿,接着愤怒地挣扎起来,死死瞪着护骨烈。
蜉蝣撼树的力道让护骨烈笑意更深,指尖摩擦着阿愿的脸蛋,“这双眼睛真好看,凶起来也好看。说话,或者你想让她再挨一刀?”
“阿……阿愚……”
……
月升城,将军府。
福禄步履匆匆进了书房,对案后人禀告道:“殿下,上官父子求见。”
帝尧心不在焉地翻着那本《边塞志》,“不见。”
福禄脸上为难,这三天来上官父子求见了六七次,只是想把顾夫人接回崇安军中养病,可太子殿下避而不见,几乎是变相地说“不许”。
“顾氏怎么样了?”帝尧低着头看书,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福禄抬眸看了一眼帝尧,“郡主亲自照料着,大夫说烧已经退了,好好将养很快便会醒。”
帝尧:“嗯。”
福禄见太子不再说话,缓缓退出门外,然后看着紧闭的书房门不由松了一口气,好在太子没再多问什么,也没做些出格的事情。
天知道,他半夜看到太子殿下站在顾夫人病房外时,惊得魂都快没了,万幸太子殿下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进一个臣妇的房间不妥,所以在门口站了片刻便离开了。
正午,熬出两个黑眼圈的沈栀意坐在帝尧对面,陪着太子殿下用膳。
若换做往日,太子邀约一起用膳,沈栀意定然万分开心,如今这顿饭却吃得恹恹的。
“怎么了?”
帝尧瞧着沈栀意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
沈栀意是个藏不住事情的姑娘,用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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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着碗中的米饭,满眼好奇地问道:“太子哥哥,你知道顾偿顾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栀意:“我之前以为阿愿离开华京,远嫁给一个从五品的戍边将军,定然是不愿意的,可这几天阿愿昏迷不醒,叫了足足三百四十七声顾偿……她一直在哭,她好像很喜欢顾偿……”
帝尧执筷的手一顿,“她一直在哭?”
“是呀,不声不响的,让人瞧着就觉得好伤心。”
下午,帝尧因为那句“她一直在哭”,枯坐半晌,手中的书信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直到福禄匆匆进来禀告。
“殿下不好了,顾夫人醒来后,骑马出城了。”
“怎么回事?”帝尧拧眉起身,“说清楚。”
福禄喘着粗气道:“郡主说,她回去后就看见一只红雀落在顾夫人的枕边唧唧喳喳地叫着,硬是把顾夫人叫醒了,顾夫人醒来后就追着那只红雀骑马出城了。”
帝尧心一沉,最先想到的是阿愿的安危,有蛮人欲杀她,她又生着病,怎么敢到处乱跑。
“去追,把人找回来。”
他嘴上说着命人去追,步伐却比谁都快冲出书房。
福禄见眼前人影一晃,也急忙追着出去,“殿下!”
……
月升城外。
帝尧率领众暗卫沿着踪迹,一路追出了月升城,遥遥看见远处山丘上——
一袭雪白罗裙的女子安安静静伫立在那儿,泛黄的夕阳镀在她身上,温柔得不像话,她肩头落着一只红雀,大约出来得匆忙,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散散地挽着……
像一幅不谙世事的画。
那是帝尧第一次见到未戴面纱的阿愿,心跳漏了一拍的同时整个人也愣住了。
山丘的另一侧传来马蹄声,风尘仆仆的年轻将军策马而来,眉宇间带着焦急在看到阿愿的那一瞬终于有所减缓……
吁的一声,马儿停在了阿愿身前。
年轻将军利落翻身下马,快步迎上,比阿愿高了不止一头的挺拔身影挡住风口,护在小姑娘身前,担忧开口:“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阿愿的笑眸中藏满了光,看着顾偿的目光一瞬都不曾离开,“等你。”
“下巴都瘦尖了,老将军说你最近一直在生病?”
“病很快就好了,”小姑娘眨了眨眼,将眼前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在顾偿面前难得露出一丝调皮,狡黠笑道:“倒是我家将军从头脏到脚,唯独脸是干净的。”
顾偿无奈,伸手掐了掐自家小姑娘的脸蛋,“路过小溪特意洗了一把脸,我家小姑娘最喜欢我这张脸,若是不洗干净,我怕她不跟我回家。”
顾偿一副君子风骨,眉眼生得清风朗月,温柔两字仿佛刻进骨血里,却偏偏当了一个身负血腥、满手杀戮的将军。
“——阿愚,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上前抱住他的小姑娘,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听到“回家”二字,闻着顾偿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阿愿一瞬泪下,呆呆道:“我刚才梦到大家了。”
顾偿闻言心一痛,将人抱得更紧。
“她们说她们过得很好,让我不要难过……怎么能不难过呢?”
那一年,算上崇安城中被掳去的老弱妇孺和军中的一众营妓,足足三百人,最后活着回来的却只有她和澄娘。
17. 阿愚
“殿下,殿下……”
茶楼雅间中,盛阙正在跟帝尧禀报蛮族近日的异常动向,却见太子殿下正望着窗外发呆。
盛阙顺着帝尧的目光朝窗外望去,落在一户卖菜的小摊上,一袭青绿罗裙的女子正在和卖菜小贩讨价还价。
女子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宛若琉璃的眉眼,但盛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不是顾将军的夫人吗?”
帝尧闻言,看向盛阙的目光带着审视,“你认识她?”
按理来说,盛阙一直潜伏在蛮族,不应该认识阿愿才对。
盛阙解释道:“远远见过一面,顾夫人想必也不认识我,只是在蛮族,少有人不知顾夫人。”
帝尧微微蹙眉,抬手饮了口茶,“嗯?”
“殿下有所不知,在蛮族流传着一句垂髫孩童都会唱的歌谣——若将崇安予,得娶顾郎妻。”
崇安,指的是崇安城。
予,是给的意思,在此处语境之下又有“攻破”之意。
盛阙瞧着街道上那抹倩影,叹道:“在蛮族眼中,崇安城可是一块“肥肉”,谁若能攻破崇安城,就能将顾将军的妻子作为战利品,掳回草原,那可是位冰肌玉骨、不可多得的美人,相比之下,攻城破寨的功勋反而索然无味了。”
对坐的帝尧听到那句歌谣后便已经沉下脸,暗眸看着盛阙,“你怎么知道那是位冰肌玉骨、不可多得的美人?”
盛阙对上帝尧的目光,心里咯噔一声,惶恐离座,下跪请罪道:“殿下恕罪,蛮族军营之中有……有许多淫词艳曲是讲顾夫人的,属下在蛮营里待久了,难免会听到一些……属下该死,言语中冒犯了顾夫人。”
盛阙无疑是个聪明人,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太子殿下对顾夫人态度的特殊,只是不知近来发生了什么,明明太子殿下初到崇安城时,他就和这人聊起过顾夫人,那时太子殿下还一副不欲多听的模样。
帝尧没有理会盛阙的请罪,而是手持茶杯走到窗边,看着暖阳下为了一文钱和菜贩砍价良久的人儿,低声念着那句“若将崇安予,得娶顾郎妻”。
片刻后,帝尧手中的茶杯被捏碎,冷笑了一声,“真是该死。”
跪在地上的盛阙将头压得更低,他知道太子殿下这句“真是该死”,不是对他说的,可真是因为知道,盛阙才激出了一身冷汗来。
太子殿下他……
直到鎏金墨袍的人转身离开了雅间,盛阙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
茶楼外。
阿愿心满意足地砍下了一文钱,提起满满一篮子的菜。
边塞的气候和土壤都不利农事,所以菜价极贵,这一篮子就菜花了她几日的工钱。
阿愿买完菜,低头瞧着自己轻飘飘的荷包,顺路走进了一家当铺,待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出来,她出来时摸着荷包,眉眼弯弯的,带着喜色,又朝临街走去。
帝尧负手站在街角,远远瞧着,心下一软,也不知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让小姑娘笑得这么开心。
身后的福禄在自家主子一个眼神瞥过来时,就缓步走出,进了那家当铺。
临街,帝尧不远不近地跟在小姑娘身后,看着小姑娘买了两条鱼、三斤上好的大米、四斤猪肉,甚至还咬了咬牙买了七八个贵得离谱的桃子,不到一会儿,小姑娘手中的东西就多到快拎不下了。
那一大堆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她走路都有些左摇右摆。
帝尧在后面瞧得拧眉,恰逢此时福禄回来了,走到帝尧侧后方,小声禀告道:“殿下,顾夫人方才在当铺当了一口棺材。”
帝尧眉头皱得更深,“棺材?”
福禄:“是,是顾夫人压箱底的陪嫁,金丝楠乌木的棺材。当铺老板说,金丝楠乌木的棺材确实贵重,但在边城实在不值几个钱,顾夫人似乎很缺银子,以一百二十两的价格就卖了那口棺材。”
民间有“黄金万两送地府,换来乌木祭天灵”的说法,金丝楠乌木埋在地下可以几千年不朽,华京世家贵族的小姐都少有能将金丝楠乌木的棺材添进嫁妆,别看只是一口棺材,黄金万两都买不来。
帝尧回想着阿愿走出当铺时那副欣喜的样子,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傻丫头在高兴什么。
前面,阿愿拎着一大堆菜肉,着急忙慌地挤进了一家人满为患、你推我搡的药铺,好几次险些被人推倒。
“季直!”
帝尧拧眉间一声令下。
季直如影随形地现身,不许帝尧再多言,立即让麾下两名乔装打扮的暗卫火速朝药铺走去,两名暗卫挤进人群,不着痕迹地护在阿愿身边,防止周围人再冲撞了她。
阿愿虽然不会武,但天生敏锐,和一名一直护着她的暗卫对上了目光,虽然不解哪里来的好心人,还是笑着点头致谢。
等到阿愿从药铺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药瓶,她在药铺的屋檐下停顿了一会儿,将菜肉之类的东西暂时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小药瓶放进怀里,才再次将菜肉拎起迈开步子。
即便隔得远,帝尧依旧能清晰地看着小姑娘手上……因为拎的东西过重而勒出来的红痕。
方才跟着阿愿进药铺的暗卫已经回到帝尧身后,禀告道:“殿下,顾夫人刚才花了一百两买了十颗见生丹。”
“见生丹?”
“是华京济世堂研制出的名药,在坊间被传得出奇,说是能起死回生,实际上对重伤濒死之人确实有止血补气之效,但未到起死回生的地步。”
帝尧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阿愿买这丹药是为了给谁。
一文的菜钱都要和人磨良久,却舍得花一百两给那人买药,连自己嫁妆里压箱底的东西都变卖了。
——愚蠢至极。
帝尧平生最讨厌蠢人,可望着阿愿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却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小姑娘光背影都透着开心。
路上,阿愿心里正盘算着中午给顾偿做什么饭菜,连身侧跟着一辆马车都是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阿愿脚步一顿,看向马车时正巧帝尧掀开车帘往外看。
太子殿下的脸万年如一日的冷峻,眼眸矜傲得如一柄尊贵的帝王之剑,从不会掩饰丝毫锋芒。
阿愿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墨眸,急忙避开视线,恭敬地垂下头,正考虑在外面当众下跪行礼妥不妥,就听见一声寒音响起,“上车。”
阿愿垂头盯着脚尖,一副没听见的模样,一动不动。
帝尧皱眉瞧她,时至今日,他不会再觉得面前这个小姑娘会胆小迟钝地听不到他的话,她明明很聪明,周旋迂回地在他手上保住了上官父子,保住了韩疏阔……
声音再度响起,冷硬中带着威严,“上车。”
阿愿终于有了反应,膝盖微曲的瞬间。
“不许跪。”
阿愿感受着那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恼了这位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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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马蹄声渐近,一阵如风般温润的声音解了她的困境。
“阿愚……”
“出门怎么不叫我?”
话音落,卸了甲、身穿青袍的顾偿已经站到了阿愿身旁,一手接过了阿愿手中提的东西,他似才看见马车上的帝尧般,抱拳行礼道:“拜见殿下。”
说话间,他巧妙地将阿愿挡在了自己身后。
帝尧收回落到阿愿身上的目光,看向这位儒雅如松竹立于清风中的将军,举手投足间不见丝毫戾气血腥,当真应了众人那句评语——君子风骨。
“顾将军瞧着脸色不好。”
“谢殿下关心,受了些伤,过两日便可痊愈。”
“如此,孤便不打扰顾将军了。”
冷淡一句撂下,帝尧便放下车帘,车轱辘转起,马车扬长而去。
“阿愚没事吧?”
顾偿转身,仔细看了看阿愿,顺便接过她另一只手中拎的果蔬。
他这两日也从上官奇侯那里听说了太子殿下总是为难阿愿的事情,故而远远看见阿愿垂头站在太子车驾旁“听训”的模样就是一急,担忧中失了礼节。
阿愿抬起头,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道:“没事,太子殿下只是讨厌我而已,也是不巧,平时我都躲着他走的,不知今个他怎么来了崇安城,还在路上碰到了。”
“没事就好,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我家将军能吃,当然要多买点。”
素来沉稳稳重的顾偿难得面露无奈,还藏着一丝窘迫,“阿愚……”
“好好好,不笑你了,能吃怎么了?阿愚养得起你,还能给你做好吃的。”
“唉,我家小姑娘这张嘴又厉害了。”
说笑间,顾偿把一堆菜肉挂到马背上,又扶着阿愿上了马,自己翻身上马将人圈在怀里,满眼宠溺的笑意道:“说不过你,我们回家了。”
马蹄嗒嗒声响起,两人一马往城外军营而去。
城门口,一辆驶停的马车内,帝尧看着远处的双影,缓缓放下车帘。
马车再驶,帝尧端坐在车厢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摩擦,极轻地念了一声,“阿愚……”
小姑娘是他养大的,他自然知道那是她的闺名。
是她那位软弱早逝的母亲为她取的,那位来自江南书香世家的李氏小姐嫁进独孤家是被活活蹉跎死的,因为性子软绵懦怯,再加上脑子愚笨,并不被夫君所喜。
那个满门聪明人的独孤家啊,除了老太师,皆是满腹心机、自负聪明之辈,个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笑得很。
李氏小姐生下阿愿不久后便去世了,并给小姑娘起了“阿愚”这个闺名,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不必太聪明,愚笨也好,痴傻也罢,高高兴兴地度过一生便好。
那时阿愿还担着“大周太子妃”的名头,太子殿下不喜阿愿这个闺名,堂堂太子妃怎么能用“愚”字当闺名?
太子殿下自己不叫阿愿的闺名,也不许旁人唤这二字,犹如一个“耻辱”。
但如今,“阿愚”两字从帝尧口中念出……
方才长街上,帝尧自然没有错过顾偿出现的瞬间,“阿愚”两字出口的同时,原本一直低着头的阿愿偷摸抬头看了顾偿一眼,眼中藏着光,连嘴角的笑意都带着甜。
“阿愚……”
车厢中的帝尧再度念出这两字,彼时他还不知道那一刻盘旋在心间的情绪,名“妒”。
18. 气运
崇安城门口。
一个骑着毛驴、昏昏欲睡的灰袍道人先后和阿愿、帝尧的一马一车擦肩而过,牵着毛驴的小童停住脚,抬头望向崇安城的匾额,又见城中川流不息的人和车马,小小的人儿不禁发出感叹:“老登,到大周边境了,这崇安城真不赖。”
毛驴上的灰袍道人是个瞧着三十岁左右的俊逸男子,他闻言醒过神来,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半眯着眼说道:“终于回来了……嗯?”
年轻道人睁开眼望崇安城一眼,随即眉头皱成一条沟壑。
“怎么了老登?”小童察觉到年轻道人古怪的神色,眨眼问道。
年轻道人快速掐指算着,面色越发古怪,“这不对啊!崇安城怎会有如此的冲天气运?”
小童:“气运冲天不好吗?”
年轻道人:“没道理没道理……按命迹来推算,这座城三年前应遭大劫,致使尸殍遍野、亡魂无数,此后民生凋零、山河日下,会变成一座荒城。怪哉,这是出了什么变故?小问渠,走走走,咱们赶紧进城瞧瞧……”
……
入夜,崇安军营,将军帐中。
今日来蹭饭的人格外多,上官奇侯、沈至行、澄娘、年年都板板正正地坐在小饭桌旁边,上官老将军晚来一步,只抢到一个瘸腿的小板凳,姿态别扭地坐在那儿。
阿愿端着饭菜进来时,正看见沈栀意凶巴巴地抢上官奇侯屁股下的板凳,因为没抢过,又眼巴巴地跑到自家哥哥身侧装可怜,沈至行干咳两声,装作没看见。
“阿愿,他们都欺负我!”沈郡主见到阿愿,又娇又气地跑到她身边说到。
“郡主莫急,我去再拿个板凳。”
阿愿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好听极了,沈栀意怒气马上就消下去不少。
“我去吧。”
沈至行和上官奇侯同时站起来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沈至行笑容依旧,上官奇侯则嫌弃地移开目光,暗骂了句“臭狐狸”。
“板凳拿来了。”
话音落,一身寻常青衣的顾偿一手拿着板凳,一手端着菜盘进了营帐,满脸如沐春风的笑意,“都坐吧。”
沈栀意只瞧了一眼顾偿就愣神了,她幼时读书常听夫子讲“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生得如诗辞般惊艳又温和。
而顾偿和同样身穿青绿罗裙的阿愿站在一起,就好像两块世间最是温润通透的青玉。
——两心相契,流光相映。
沈栀意心中突生艳羡,她的太子哥哥从来不会像顾偿看阿愿那般满心满眼地看着她。
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沈栀意以前只是听说过阿愿厨艺好,没想到这么好,连她家那个嘴极其挑的哥哥都放下了架子,上官奇侯这个暴脾气的少将军为了一块肉,差点和她哥哥打起来。
顾偿和上官老将军的吃相就斯文多了,顾偿是天生如此,上官老将军是端着长者的架子,两人边吃边讨论着近来的军中事务,沈至行和上官奇侯后来也加入了进来。
澄娘和年年吃得就安静多了,全程都在给阿愿夹菜,似乎生怕他们这帮“土匪”吃太多,饿着阿愿。
沈栀意瞧着这一桌人,没有华京那么多“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将军之尊也缩在一张小板凳上夹菜,全无架子,大家说说笑笑,莫名很温馨。
“我还留了一份饭菜给老谢,奇侯回去时帮忙给他捎过去。”顾偿见几人吃得差不多了,拎出早已准备好的食盒递给上官奇侯。
上官奇侯接过饭盒,就是发愁地挠头,“老谢一回来就去了葬丘,待了足足一日,怕是一口都吃不下去……爹,要不你去把食盒给老谢送去?”
上官老将军眉毛一挑,“我去送那小子就吃了?你自己想办法。”
沈栀意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凑到阿愿身边,小声问道:“阿愿,老谢是谁?”
沈至行先阿愿一步开口,无奈道:“是谢家表哥,谢青山,你幼时他还抱过你,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块玲珑玉佩就是他送你的,你倒是忘性大。”
沈栀意这才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已经模糊的高大身影,她是个小色胚,幼时见谢家表哥时就喜欢得不行,无他,生得好看。
虽然她如今已经记不清谢家表哥的面容,但“好看”两字深入骨髓,想起来就是眼前一亮。
所以翌日一早,军营门口,当沈栀意从阿愿那里听说谢家表哥待在葬丘一夜未归后,就闹着要一起去葬丘找谢家表哥。
军营门口聚集了不少将领,腰间都系着白绫,就连顾偿和阿愿夫妻两也换一身白衣,腰系白绫。
“阿愿,你们这是要去干什么?不是要去找谢家表哥吗?”沈栀意看了看众人的装束,不解地问道。
沈至行亦是一身白衣、腰系白绫,走上前对和阿愿胡搅蛮缠的沈栀意道:“你要去也行,换身素净的衣裳,一盏茶后和我们一道出发。葬丘很远,你若慢了,我们可不等你。”
沈栀意还想再多问,但听了那句“不等你”,知道自家哥哥说一不二的性格,匆匆回营帐先去换衣裳去了。
一盏茶后,一支队伍从军营出发,众将领骑马打头,最后跟着一辆马车,沈栀意是在最后一刻登上马车的,一进车才发现都是熟人,澄娘、年年都在。
“阿愿呢?”
“愿姐姐会骑马,和顾哥哥一道。”年年答道。
沈栀意掀开车帘一看,骑马并肩而行的两人走在队伍中段,心里还挺羡慕阿愿会骑马的。
临放下车帘前,她余光瞥到,官道边站着一只毛驴、一个小童和一个灰袍的年轻道人,那道人正一边掐指,一边满脸惊讶地看向从眼前路过的顾氏夫妻两人。
有点眼熟,沈栀意心道。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沈栀意并没在意,放下车帘问澄娘和年年,“葬丘很远吗?我们大概要走多久?谢家表哥为什么要去哪里?”
澄娘看向这位金枝玉叶的小郡主,诧异道:“你不知道吗?葬丘是崇安城阵亡将士的埋骨之所,谢将军的妻子也葬在那里。”
沈栀意一愣。
与此同时,官道边上,年轻道人望着远去的队伍,手指掐算得都快冒火了,震惊出声:“怎么会这样?凤凰别栖,有违天意,这命数怎么会乱成这样?!不该啊,贫道当年明明……”
“敢问,可是登临远道长?”
小童扯着年轻道人的衣袖,瞪大眼睛看着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人,“老登,老登……”
年轻道人回头看向季直,指尖还在掐算,显然心情糟糕极了,说话都带了几分吊炸天的不耐烦,“正是贫道,怎么了?”
季直:“我家主子得知道长云游归来,特请您一聚。”
登临远眉头不高兴地一皱,“你家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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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
季直:“道长去了便知。”
登临远白眼一翻,“贫道此生最讨厌你们这群装逼的人,不说是吧,不说贫道自己来算……”
这一算不要紧,登临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月升城的方向,然后又扭头看向已渐行渐远的队伍,不知怎么的,下一刻就火冒三丈起来,气得直跳脚,“帝尧啊帝尧!好你个混账东西……去,把你家主子给老子找过来,老子非削他一顿不可!!”
季直听了登临远的话就是眉心一跳,若是换做旁人,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还一口一个混账东西骂着,他能上前扭了这人的脖子,偏偏眼前这人是登临远!
大周国师,道教第一人,号称“九天无意趣,独乐世间游”的真神仙,连当今陛下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
……
葬丘,新坟旧坟错落,雪白的铜钱纸洋洋洒洒,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墓陵,便是暖阳在此处青丘都显得落寞辈凉。
一座刻着“爱妻谢苏氏之墓”的旧坟前,站着一个银甲破损、黯淡无光的将军,满头黑白参半的头发,明明脊背挺得笔直,却给人一种颓废潦倒之感。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沈栀意怔怔地看着这人的背影,惊得不敢上前相认,若她没记错,谢家表哥才而立之年,怎么会满头白发生?
另一边,十余座种满鲜花的墓碑前,阿愿正浅笑跪坐在碑前倒酒,“婉君、桑竹、夏蝉……我来看你们了……”
远处林间,小童看着自家抱着树干、鬼鬼祟祟眺望的老登,嘴角抽搐道:“老登,你真不去月升城吗?要见你的可是太子殿下。”
“不去,想见老子,就让他自己滚过来!”登临远硬气道。
“哦,孤已经滚过来了。”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的林间响起,登临远眺望的动作一僵,缩了缩脖子回头看去——
一袭墨袍负手而立的帝尧正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登临远冻得一哆嗦。
遥记初见,帝尧八岁,是个刚有他腰一般高的小屁孩,那时候这臭小子就已经气势骇人了,墨色的眸子天生透着一股凉薄之意,若被这人直勾勾盯久了,没人能不浑身发寒的。
“咳咳……”
登临远干咳了两声,不再姿势猥琐地抱着树,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裳,浮尘一挥,彬彬有礼又高深莫测对帝尧行了一礼,“太子殿下,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帝尧轻睨了他一眼,淡淡道:“经年未见,道长倒真是半点都没有长进,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登临远嘴角一抽。
帝尧说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向远方,落在远处碑林前跪坐的白衣背影……
怎么又跪了?她膝盖可还受得住?
“呵呵,贫道不着调,还是太子殿下不着调?贫道近日云游归来,见崇安城气运如虹,心生诧异,入城寻了一日气运源头,却无所得,最后在崇安军营中发现端疑……敢问殿下,如今东宫之中太子妃可还安好?”
帝尧冷言回问:“孤的东宫何时有过太子妃?”
登临远被气得心头一梗,“帝尧!贫道当年早就和陛下和皇后禀明,你命格过盛,天欲折之,唯有将那小姑娘留在你身边,方可保你平安长至及冠之年,你倒好!刚过及冠之年,就问罪独孤、流放满门,这世上还有比更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吗?”
19. 信命
“孤从不信命。”
帝尧声冷依旧。
登临远怼道:“那你当年为何要把人家小姑娘留在身边?”
“当时喜欢。”
“当时喜欢?所以,后来厌了,就对人家赶尽杀绝?”
帝尧没有说话。
登临远读懂了他言下的默认,气得脑瓜子嗡嗡的,这个天生帝命、注定一统中原之人性情有缺,他一直都知道。
人无完人,诸天气运也不会塑造一个完美无缺之人,除非天有大灾、生灵逢劫,才会允圣人降世,而就算是圣人也会有缺。
他以前觉得帝尧生性凉薄,于一个帝王来说,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帝王之才和身为一个帝王对百姓的担当,他都有,但如今……
“殿下,你就没发现吗?自那小姑娘来到你身边,至你二十岁及冠,太子之路可谓诸事顺遂、一帆风顺,你连一场小病都没得过。”登临远糟心道。
帝尧闻言微怔。
“贫道再问一句,殿下近些年来可还顺遂?怕是血光之灾、杀身之祸接连不断吧。”
帝尧拧眉,“巧合而已。”
登临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呵呵,殿下浑身上下数这张嘴最硬。”
……
葬丘,墓前。
“你何时与阿愿成亲?”
谢青山一日一夜滴水未尽,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
顾偿刚祭拜完,与谢青山并肩而立,闻言一顿,继而看向不远处正祭拜友人的阿愿。
谢青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当年答应太师大人娶阿愿,是为了报恩,所以将人接到边塞后也不曾成亲,只把她当小姑娘养着、宠着……”
顾偿望着阿愿的身影,目光温柔下来,打断道:“我早就认栽了。”
谢青山那眼神活生生像想把顾偿暴揍一顿,“明明是阿愿先认得栽,你说你认栽了,为何还等着?你莫不是真的如此不是东西,非等着人家小姑娘再主动一次?”
顾偿无奈地看着谢青山,告饶道:“你知道我没有,这两年光想着如何帮阿愿调养身子,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谢青山目光柔和地看着妻子的墓碑和墓前摆满的糕点糖果,“早点成亲吧,莫像我和糖糖一样,战事纷繁,我们两次成婚,两次因战事打断,我欠她一场大婚、三拜高堂,这一辈子都补偿不了。”
“非也非也。”
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偿和谢青山齐齐皱眉,以他二人的武功,竟没察觉何时有人已至身后。
两人回头瞬间,眼含警惕,一个灰袍道人牵着一匹毛驴,身边跟着一个小道童,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
谢青山在看清来人后,目中警惕消失,只是脸上淡漠依旧,微微躬身,抱拳行礼道:“国师大人。”
牵着毛驴和小道童走上前的登临远对谢青山淡漠的表情分外不满意,数落道:“小谢啊,多年不见,你这张脸还是这么臭啊?”
“嗯。”
谢青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反倒让登临远捉弄的心思梗住了。
“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登临远小声嘀咕了一句,又看向谢青山身后的坟墓,“贫道云游七载,未赶上你二人喜结连理,欠了一份贺礼,今日就赠小谢将军一番天机。”
谢青山:“天机?”
登临远挥了一下浮尘,摆出一副超然物外的高深模样,“正是,你与尊夫人有三世姻缘,命中注定是要三拜高堂的,此乃你们的第二世……第一世她欠了你三拜,第二世你欠了她三拜,这世间最怕的就是两厢亏欠,既有相欠,如何不见?”
谢青山愣住了,良久后才嘶哑开口,隐隐藏着激动,“国师的意思是,我们还会相见?”
登临远笑了笑没说话,而是看向一旁的顾偿,两眼一眯,指尖飞快掐算着,“早折之命,这位将军原本该是个死人才对。”
此话一出,顾偿面色如常,谢青山却是眉头一皱,“国师……”
谢青山知道这位活神仙的算无遗策,言语中透着担忧。
顾偿却未将那句“早折之命”放在心上,温文尔雅地朝登临远行了一礼,“末将顾偿,拜见国师。乡野之民未曾见过国师,还望勿怪。”
连帝尧都敢数落的登临远见顾偿朝他行了一礼,顿时眉心一跳,侧身避过了这一礼,炸毛道:“窝草,你这是想害死贫道啊!”
顾偿听到那声“窝草”,面色古怪了一瞬,行礼的动作僵在一半,不上不下地看着眼前人。
大周国师名满天下,是个上至天子、下至黎明百姓都尊奉的圣人真仙,都道国师德行高远、高风亮节,偏偏眼前……
上一刻还高深莫测、仙风道骨的国师大人,此刻像个被烫了脚的猴子,两蹦之后,没皮没脸地把小道童拉到身前,“挡住”顾偿一礼。
“你你你……起身,拜贫道做什么?半身死气,半身煞气,杀念若海,罪债无数,身后亡魂怨煞堆尸成山……你这么命硬的人拜贫道,贫道是会被克死的!”
又说“该是个死人”,又说“命硬”,倒是把谢青山听迷糊了,他知道登临远是有真本事的,为了兄弟的性命,恭恭敬敬地朝登临远行了一礼,“国师,我等凡夫俗子听不懂隐晦之辞,还望国师明言,我兄弟身上可是有什么不妥?”
登临远疯狂摇头,“他没什么不妥,贫道可不敢说他不妥。”
对于登临远的装蒜,谢青山拳头微硬,木着脸敬问道:“那您刚才说的死气、煞气是何意?是说他有死劫?那煞气呢?我等为将杀敌,是为护国,况且我顾家兄弟并非弑杀之人,身上有血债不假,但何至于到‘杀念若海’‘亡魂怨煞堆尸成山’的地步?”
登临远眼睛微眯地盯着顾偿,仔细看才发现,死气源于过去,煞气源于将来……
他摇了摇头,看着面前这个君子若水、潺潺清风的顾偿,不由在心里将这人和帝尧做了一下比较,问了句:“你信命吗?”
顾偿微怔,随即笑道:“信不信重要吗?若世上真有‘命’这种东西,不管我信不信,它都会降临;若是没有,信与不信岂不是更不重要了。”
登临远眨了眨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你倒是想得透彻。你身负死劫,但有人帮你挡了,拿自己的命替你挡了,你该好好谢谢那人。”
顾偿听到那句“拿自己的命替你挡了”,眉宇间的笑意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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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一个信命之人,只是对上登临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眸,心中一紧,郑重问道:“国师大人说的是谁?”
“你的夫人。”
顾偿脸上笑意全无,登临远却满脸欠揍的笑意,“贫道再问你,如今你信命吗?”
顾偿毫不犹豫道:“信。”
登临远一脸找到乐子的模样,心道:这个年轻将军可比那又冷又硬的混账太子有意思多了。
噗通一声,顾偿掀开衣袍,利落跪地,“国师大人,若末将信命,国师大人能否帮我医治我的妻子?她旧疾缠身两年,流水的苦药喝着,却总是见效甚微……”
那噗通一跪令登临远浑身一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飞快躲到小道童身后,骂骂咧咧道:“草草草……你是不是故意的!”
“国师大人,我……”
“生羽。”
阿愿的轻喃声从不远处响起,她先是皱眉看了看单膝跪地的顾偿,又看向躲在小道童身后的登临远,小道童一脸生无可恋外加几分鄙夷,登临远则是一脸惊恐地瞪着顾偿。
阿愿看了一会儿登临远,才认出来人,走到顾偿身边,行了个跪拜大礼,“国师大人。”
登临远看着阿愿给他行大礼,头更加大了,“丫头,你跪什么?”
小姑娘跪在顾偿身旁,说得理所应当道:“陪夫君。”
登临远:“……”
他怀疑这夫妻两是铁了心让他折寿!
登临远:“你知道你的夫君为何要跪贫道吗?”
阿愿摇头,“不知道。”
“那你还跪?”
“阿愿求夫君所求。”
登临远目光诡异地在顾偿和阿愿身上来回扫过,掐指一算,嘴角微抽地嘀咕道:“这姻缘线怎么会凝得这么实……咳咳,丫头啊,贫道记得,你小时候没这么死心眼啊!”
阿愿:“嗯。”
登临远:“……”
顾偿深深拧眉,目光落在阿愿的膝盖上,“阿愚起身,是我有求于国师,你不用跪。”
阿愿与顾偿对视一眼,然后没有半句反驳之言地乖巧起身。
登临远被刺激得一脸麻木道:“顾将军所求,贫道做不到。”
顾偿皱眉,“您是国师……”
登临远:“贫道只点你一句,气运这东西是此消彼长的,你也可以理解为代价,你见过谁付出代价,还能把代价收回去吗?”
顾偿眉头紧皱,脸色也不太好看。
登临远看向一旁乖巧的阿愿,阿愿的目光始终都落在顾偿身上,虽然不知道顾偿到底在求登临远什么,但见到他皱眉,自己也跟着担忧起来。
“丫头……”
是登临远在唤她,只见登临远用一脸哄骗小孩的贱气笑容说道:“别看他,看看贫道,贫道对一事很好奇,且问一句,你信命吗?”
阿愿只掀起眼皮看了登临远一眼,甚至都不会多问一句“为什么这样问”,认真而肯定地答道:“信。”
登临远噎住了,或者说心情有点复杂。
该信命的人一个都不信,不该信命的人却回答得如此真诚老实,他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天意弄人。
20. 护着
登临远靠着死皮赖脸,呸,靠着国师大人尊贵的身份住进了崇安军营,他前脚住进了崇安军营,帝尧后脚也跟着住了进去,理由还格外光明正大——
“近来边塞不太平,多有蛮族细作活动,父皇素来礼重国师,为免父皇担忧,孤与国师同吃同住,定保国师无恙。”
听着帝尧大言不惭地说完这番话,登临远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但见帝尧真的把“全部家当”搬进崇安军营,摆出一副“以命相护”的腻歪姿态,登临远差点没把隔夜的饭都吐出来。
“呕……这臭小子不正常啊!”
登临远扶着墙角,满脸嫌弃地对身侧的小道童说着,余光偏见正在往马车上装行囊的阿愿,也不故作呕吐之态了,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
“阿愿啊……”
登临远又端出那副哄骗人的贱嗖嗖笑容,目光扫过马车,“你这是在干什么?”
阿愿见了来人,神色不变地恭敬福身,“回国师大人,臣妇要搬出崇安军营了,今日怕不能给国师大人准备晚膳了。”
登临远一急,“啥?你要走,去哪儿?阿愿啊,不是贫道嘴刁,实在是你们西南边陲的吃食贫道吃不惯,一吃就闹肚子,你要是走了,贫道可怎么办?”
“国师大人放心,澄娘也会做北方菜,日后她会照料国师大人的饮食。”
登临远哪里听得进去,皱眉道:“怎么好端端地要走?”
对着这位能掐会算的国师,阿愿也没打算隐瞒,老实答道:“太子驾临,臣妇素来惹殿下厌恶,不敢在殿下面前走动,恐惹殿下不悦。”
登临远一噎。
帝尧那狗东西都把人欺负成这样了吗?
另一边,营帐中。
上官奇侯一脸担忧地看着顾偿,“你真的要带小愿出营住?近来城中不太平,抓到的蛮族细作比以往多了数倍,而且据老谢带回来的消息,蛮族怕是要有大动作了……你也知道,蛮族那边从没放弃过找小愿……”
顾偿透过半掀起的帐帘看向外面和国师说话的阿愿,“她在营中住着担忧,总怕因为她当年得罪太子的事情连累我,我不想见她满面愁容,冯老说她忧思过重,日久伤身,若是搬回崇安城中能让她心情好些,也是值得的……况且有我在,没人能伤她,谁也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上官奇侯:“行吧,我让亲卫暗中跟着,你也别拒绝,不然我跟着你们出城住……”
旁边的上官老将军一巴掌糊了上来,气不打一处来道:“人家小两口出营住,你跟着添什么乱?”
“爹你打我干嘛?我这不是担心吗?”
一炷香后,夫妻两的马车刚离开军营,暗卫已跪在帝尧案前禀报:“殿下,顾将军夫妻二人离营了……”
然后这名暗卫又尽职尽责地复述了一遍阿愿对登临远说的话。
帝尧正低眉看着密信,全程未说一言,暗卫识趣退下,待人走后,帝尧目光微沉,拳头下意识握紧了一下又转瞬松开。
……
当夜,城南大火。
睡梦中的帝尧被惊醒,暗卫如鬼魅般现身榻前禀告道:“殿下,有数百名蛮人朝城南顾宅围去。”
帝尧猛地起身。
于此同时,一片漆黑的顾宅主屋中,顾偿右手提剑,左手牵着阿愿,缓步从屋中走出,轻轻一叹。
他这间不大不小的院落如今挤满了手持巨斧的蛮人。
阿愿挠了挠他的手心,眉宇间全无惧意,浅笑中带着温柔,“叹什么气?”
黑夜中,顾偿心疼地回看了小姑娘一眼,“又吵到你睡觉了,怕是明日该头疼了。”
边塞气候不好,土生土长的当地百姓有时都扛不住,像阿愿这种身子骨差,夜里睡不好,第二日头疼是常事。
真心爱护一个人,便是她身上多一分痛楚,都急得不行。
顾偿想,他的小姑娘受了太多苦,哪怕他倾尽所有,让小姑娘舒坦一日、减一分痛苦也好。
如此想着,素来好脾气的顾偿再看向院中这群扰人清梦的蛮人,不由生出满腔怒火。
同样从梦中惊醒的上官父子听闻顾宅遭蛮人围攻的消息,二话不说带兵赶往城南,原本以为他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没想到火光冲天的顾宅外一支暗卫队比他们到得还快。
帝尧赶到时,远远就瞧见残破的院墙、滚滚的烟火,院中横尸遍地、血腥一片……
顾偿持剑站在院中央,一身青袍染血,他左手牵着同样身着青色罗裙的阿愿,与一身厮杀、衣袍破污的顾偿,小姑娘被他好好地护在身后,罗裙干净如初,眼睛上还蒙着一根青丝带,就那么乖乖地任顾偿牵着。
帝尧突然想到,好像是自从顾偿回来,阿愿便不再穿那几件洗得发白的穷酸罗裙,永远都是一身干干净净的青绿罗裙。
他明明记得小姑娘以前不喜欢青色的……
“生羽,我不怕,为什么一定要蒙眼睛?”
小姑娘语气中略带一丝委屈。
“脏。”
顾偿温声轻哄道:“看多了会做噩梦。”
他想他的小姑娘夜里睡得安稳一点。
阿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你没受伤吧?你是不是故意诓我,你受伤了是不是?”
“没有,别摘,我牵你出院子再摘,我保证自己毫发无伤。”
说着,他牵着阿愿往外走,一出门就看见已负手站在院外的帝尧和刚赶过来的上官父子。
帝尧收回那缕始终落在阿愿身上的目光,只是迟了一瞬,却被顾偿敏锐地察觉。
他眉头微拧,没有第一时间向帝尧行礼,而是先摘下阿愿眼睛上的丝带,然后将人挡在身后,才躬身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阿愿站在顾偿身后,看清来人后,亦是恭敬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顾将军夫妻无事便好,城中不安全,将军还是早些携夫人回军营为好。”
“谢殿下。”
话音落,身后传来破空声。
顾偿目光一厉,但他到底背对着后方的偷袭,比帝尧动作慢了一步。
噹的一声,帝尧的长剑斩落袭向阿愿背后的巨斧,是院中一名没死透的蛮族抡飞巨斧偷袭。
帝尧眸色阴沉地看着那名蛮族,季直拔剑上前准备了结此人。
“留活口,”帝尧回看了一眼上官老将军,沉声开口,“顾将军刚离开军营,后脚就有蛮族刺杀,崇安军中应有细作。”
上官老将军急忙下马,上前单膝跪地请罪道:“是老臣有失,定然揪出细作,给殿下和顾将军一个交代。”
帝尧眼睛微微眯起,他没错过“留活路”此言一出后,上官父子和顾偿面色皆是有变,似乎不想细查下去。
“老将军军务繁忙,难免有遗漏,此事交给孤的暗卫便好。季直,将人带下去严加审问。”
“是。”
季直领命,带着两名抬进血流成河的小院,看着满院的蛮族尸体,不禁心叹:顾将军确实有万夫难当之勇。
顾偿为人温且润,如一柄青玉雕琢的剑,总会给人一种错觉——并非一个善战能打之人,如今一见,当年孤军深入,率八百铁骑入蛮帐、杀蛮王,恐怕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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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直心中佩服。
另一边,上官老将军闻言眼中闪过慌乱,急忙道:“殿下,审问犯人这等小事不妨交给末将,也望殿下给老臣一个将功补罪的机会。”
“老将军无罪,不必了。”
说完,帝尧翻身上马,丝毫不给上官老将军一个再开口的机会,携众暗卫离去,那名仅剩蛮族活口也被暗卫带走。
皇族暗卫审问犯人的手段不会比军中差,只是翌日一早,带回的蛮人还未经审问便已身亡。
季直硬着头皮跪在帐中禀报时,整个人都出了一层虚汗,不停叩首道:“望殿下恕罪!”
“死了?”帝尧沉冷的声音响起。
“是,我等本想连夜审问,但沈公子来了一趟,说是有话要问,等沈公子离开不久,那蛮人就死了。”
帝尧的手指敲打在桌案上,先是昨夜上官老将军古怪的反应,后是沈至行直接出手……
以这几个人的身份都没理由包庇崇安军中的细作,那究竟是为什么不能留下活口呢?是刺杀顾偿的目的?
顾偿身为崇安城守将,骁勇无双,蛮族派人来刺杀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对。
若目的只是刺杀顾偿,又为何要灭口?
“殿下……”
福禄进了营帐,脸色难看地禀告道:“王誉大将军知殿下在崇安军中无侍女伺候,特意送来了几名营妓。大将军说他秉公守法,不好强掳民女来伺候殿下,这几名营妓皆是近日新押送来军中的,身世清白,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福禄心中气愤异常,王誉这是在故意羞辱他家殿下,什么叫“不好强掳民女来伺候殿下”?
这是明目张胆地泼脏水,不仅将他家殿下说成色令智昏的主儿,还用营妓来羞辱他家殿下。
福禄作为太子身边的心腹,自然知道太子与王誉的斗法近来之所以会沉寂下来,是因为蛮族那边有了异动,若在此时动王誉,撼摇了军心,不利于边塞固守,可王誉未免欺人太甚了!
帝尧倒是不甚在意,“将人都交给上官老将军处置,另外让沈至行过来。”
“是。”
旨意传出去不到半柱香,沈至行还没来,上官老将军先一脸菜色地找到了帝尧,为难道:“殿下,那几名营妓老臣实在是没法处置。”
帝尧不耐皱眉,他有时候对这些武将的直肠子实在是生气,不悦道:“崇安军中就没有军妓营吗?关到一处去。”
“殿下,崇安军中还真没有军妓营,三年前就废除了。”
“那就送到伙食营去做厨娘。”
“殿下,厨娘可是劳累活,这些营妓都是获罪世家的女眷,之前都是金枝玉叶的小姐贵人,干不来的,而且王誉大将军送来的人,老臣哪里敢把人送去伙食营?”
王誉的面子是一回事,伙食营关系全军将士的吃食,是个重要又瞧着微末之地,底细不清白的人尤其是王誉送来的人,上官老将军哪里敢用?
“难道上官老将军是一定要把人塞到孤的榻上?”
帝尧冰冷的声线落下,上官老将军不敢再说话了,灰溜溜地说了一句“老臣会妥善处置”,就跑了。
“崇安军中并无军妓营,”帝尧想着上官老将军之前的话,思索道:“倒是奇了,大周军中少有不设军妓营的。”
福禄一愣,道:“奴才听说,和顾夫人走得比较近的那位澄娘子,就曾是名营妓,不知后来怎么就去了伙食营。”
帝尧记得那个福禄口中那个“澄娘子”,竟是个营妓。
他眉头不悦蹙起,似是不喜阿愿和一个营妓关系密切。
21.浣衣
军营外,春生河畔。
阿愿和澄娘正在浣衣,几名衣着娇贵的女娘各自抱着一盆沉甸甸的衣物走到河畔来。
其中一名姿容俏丽的女娘一把将木盆摔在地上,恼怒道:“竟然让本小姐给这些军中的臭男人洗衣裳!本小姐可是被王誉大将军派来伺候太子殿下的人,竟敢如此羞辱!”
另一个年龄稍长、容貌不显的女娘瞧了她一眼,替人将掉落到木盆外的衣物捡起,叹息道:“我们本就是营妓,太子殿下未收我们,上官老将军已经算宽仁,未让我等去伺候军中将士,只是浣衣已算幸事……你莫要闹脾气了,赶紧浣衣吧!”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管本小姐?本小姐可和你们不一样,本小姐的表哥早晚会将本小姐救出去的!”
年龄稍长的女娘好心相劝换来一顿辱骂,倒也没生气,抱着自己的木盆就往河畔去浣衣了。
其余女娘或厌嫌或轻蔑地瞅了眼一口一个“本小姐”的女娘,也各自去河边浣衣了。
阿愿和澄娘在角落安静浣衣,从头到尾都没理会这场闹剧。
奈何人不找事,事却找人。
“喂,你们两个是军中厨娘吧,把这些衣裳给本小姐洗了。”
俏丽女娘将一盆衣物扔在阿愿和澄娘脚边,趾高气昂地说道。
澄娘眉头一皱,砰的一声放下了捣衣杵,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当年沦为营妓时都是个不会受丝毫委屈的人,是军妓营里有名的“刺头”,只不过和阿愿相处久了,阿愿性子静,她也就收敛不少。
收敛,不代表任人揉捏。
“怎么?这满河边就我们两个瞧着像软柿子吗?这位小姐,你要耍威风去别处,我是个粗妇,待会儿动起手来,给您弄个头破血流,您可别怪我!”
澄娘边冷笑边撸袖子,一副准备揍人的架势。
俏丽女娘吓得后退了两步,不服气地叫嚷着:“你知道我表哥是谁吗?华京沈家的大公子!如今更是你们崇安军营的军师,你……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此话一出,不仅澄娘愣住了,连一直低头浣衣的阿愿都不禁抬头看向这人。
另一边,河畔远丘上,帝尧负手而立,沈至行错后他一步,头疼地瞧着河畔边上的这一幕。
“那就是和你订了娃娃亲的许家姑娘?”
帝尧漠然的目光扫过俏丽女娘道。
沈至行无奈道:“正是。”
“配不上你。”
帝尧一语论定。
他沈至行不仅是太子的伴读兄弟,更是华京贵公子之首——羡羡才清,竹姿鹤骨。
以许朝朝配之,帝尧觉得辱了。
沈至行开口解释,“许家与沈家乃是世交,许家蒙难,祖父特意传信,让我务必救出许家小姐。许家一事源于朝堂倾轧,许家嫡长子许唤山未获罪,正在尽力为家族周旋翻盘,许唤山是个有能力手段的,许家脱罪、东山再起并非无望。”
帝尧瞥了沈至行一眼,“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娶这位许家姑娘了?”
沈至行坦然一笑,“殿下,我与许家小姐并无男女之情,相救也是受祖父所托,待许家脱罪,我自会向祖父和许家说明,退去这桩婚事,只是在许家遭难之时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更有违沈家家训,实不可为。”
帝尧对沈家严谨的家风祖训倒是毫不意外,大周第一的世家自有涵养。
“下旨赦免许家姑娘营妓的身份也好办,只是你还没回答孤,为何要灭口?”
沈至行一噎,目光若有若无扫过河畔边的阿愿,只道:“殿下可信臣?即便不靠蛮人口供,臣亦可抓出潜藏在崇安军中的细作。”
“你还是没回答孤的问题。”
“臣有不得已的理由。”
“是你有不得已的理由,还是上官老将军有不得已的理由,又或者是顾偿这个被刺杀的有不得已的理由?”
沈至行默然,要骗过足智多谋的太子实在不易。
澄娘带着震惊与怒然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阿愿,你真帮这个刁小姐洗?!”
阿愿温吞开口,“她是沈军师的未婚妻,我和生羽欠了沈军师好多救命的药钱,帮他的未婚妻洗个衣裳而已……许姑娘,你去旁边歇着吧。”
澄娘闻言,心里那叫一个气啊!
阿愿怎么就这么好欺负呢?
许朝朝听了,给了阿愿一个“还算识趣”的眼神,美滋滋地去旁边石头上坐着歇息去了。
“阿愿!”
澄娘两眼冒火地站在旁边,瞧着阿愿刚洗完顾偿的青袍,又将许朝朝盆里的衣物拿来洗。
阿愿边洗边解释道:“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你把衣裳交给她,她也不会洗,还会伤手,以我对沈军师的了解,许小姐方才说得应该是真的,她应该很快就能脱离‘营妓’这个身份,没必要适应这些事情。”
澄娘的目光落在阿愿红肿的手上,忍着怒气坐下来,抢过阿愿手中的衣裳,发泄般抡着捣衣杵,气道:“谁当年还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
阿愿听了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将仅剩的一块长条糖掰成两半,一半递到澄娘嘴里,哄道:“那咱们两个小姐吃个糖。”
澄娘狠狠咬住那块糖,瞧着面纱上阿愿那双笑弯的眉眼,又一次色令智昏地原谅了这人。
她知道阿愿并非真的软弱可欺,毕竟她是当年跟着阿愿从蛮族军营中活下来的人。
阿愿啊,只是学会了让自己没心没肺,让自己不计较世间诸般事情。
若是计较,阿愿怕自己活不下来。
“顾夫人。”
一声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声线响起,娇柔青涩散入空气中宛如呢喃浅唱。
是个极动听的声音。
阿愿扭头看去,一袭浅粉轻纱罗裙的女子微微福身朝自己行礼,是个肤白胜雪、眉目如画的美人,开口时妃色薄唇微微上扬透出剔透光泽,端得江南女子特有的韵味。
这一声“顾夫人”让河畔旁浣衣的众女子齐齐朝阿愿看来,夫人?
阿愿望着晓春浅的眸子略带诧异,行礼的晓春浅看到那双白纱上的眉眼却是一愣。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眉眼,不是似水的柔情,而是灿若星河的遥不可及,那眉……便是画师都描摹不出那般恰如其分的深浅。
同为女子,自负美貌的晓春浅有一种直觉,那面纱的脸定然冠绝古今。
“你认得我?”阿愿好奇道。
晓春浅弯眉一笑,“数年前,我曾随家母入京参加过皇后娘娘举办的春日宴,远远地瞧见过夫人一次,那时夫人还小,想必不记得我。罪人闺名,晓春浅。”
——晓衣沾寒,才觉春浅。
阿愿听了这如诗般的名字,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美人是谁。
晓家,是江南绵延数百年的世家望族,曾出过三代宰辅、四任将军,就算近十余年来没落,也是底蕴深厚。
不过看这位晓家嫡女如今的处境,怕是又一世家倾覆了。
这也是常事,朝堂倾轧、权势相争,再庞大的世家运势好是起起落落,运势不好便是一夕倾塌,谁又能万载长安呢?
“晓姑娘唤我可是有事?”阿愿问道。
“我见夫人手上红肿,浣衣不便,不妨分担一些衣物给我。”晓春浅笑说道。
这位美人笑起来不仅好看,还温温婉婉、娇娇弱弱的,凡看了的,不论男女,怕是都会迷了眼,不忍拒绝她任何请求。
就连澄娘见了,都差点没忍住点头。
“不必了,我洗得来。”阿愿无视晓春浅的笑容,低下头,继续闷声浣衣。
“夫人……”
噗通一声,只不过被拒绝,晓春浅竟然泪眼汪汪地跪了下来,“求夫人救我。”
她这一跪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
晓春浅直接朝阿愿磕了一个头,如珠的泪水已经从眼眶溢出,“我实在是熬不住了,家族获罪,男子斩首,女眷流放,一路押送我心惊胆战、如履薄冰,来到边塞虽然王誉大将军说让我等伺候太子殿下,可我等获罪之身哪里有资格伺候太子殿下?今日被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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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来浣衣,怕是明日就会沦为玉臂万人枕的营妓,求夫人帮帮我。”
阿愿眉头轻蹙了一瞬,继而赶紧起身,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避开了晓春浅一礼,温懦道:“晓姑娘快请起,我担不起你一礼,我知你心忧,但崇安军营不似其他军营,军纪严明,不设军妓营,既然老将军让你等浣衣,必不会让你等落入不好的境地。”
“夫人,您也是女子,想必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当营妓,春浅别无所求,只求像澄娘子一样跟在夫人身边做一名厨娘便可。”
阿愿琉璃眸一暗,晓春浅才刚到崇安军营不过半日,不仅弄清楚了她的身份,言下之意似乎还知道了澄娘曾是一名营妓的事情。
阿愿装出一副慌乱无措的模样,眼神乱瞟,“这……这我也做不了主,我只是一介妇人……”
说着,她笨手笨脚地上前搀扶跪地的晓春浅,凑近她耳边时,琉璃眸寒而沉,语调毫无波澜道:“你是在学温珠吗?”
那明明是个轻轻慢慢的声音,却莫名令晓春浅浑身一僵。
“再往左边侧一点,头微微抬起一点……对,就这样,莫学温珠哭,你哭得没她好看,但你生得比她美,晓姑娘如今垂泪的侧颜分外好看……”
阿愿声音含笑地指点着晓春浅。
太子殿下最宠爱的温侧妃,温书宜,闺名珠珠。
温侧妃名动天下的除了如花朵般娇艳欲滴的美貌,似水柔情的性子,还有便是——泪。
华京盛传一句,温珠泪,天子顾。
可见温书宜的哭泪有多美,美得铁石心肠之人都能化为绕指柔。
话音落,晓春浅看向阿愿的目光早已变了,她本以为这只是个愚笨好欺的妇人,可如今……
阿愿扶着晓春浅站起,自己眼睛也红了,怯懦道:“我……我会去求求我家将军,让他去和老将军说请……只是我是个没用的,人微言轻,我……我去浣衣了。”
说完,阿愿又蜷蜷缩缩去河畔浣衣,把头埋得低低的。
其余女娘见晓春浅求了个“夫人”,本也有几分意动,但一看阿愿那副废物模样,心中鄙夷地想着这定是个在家中不受丈夫宠爱的,便也歇了心思。
晓春浅僵硬地在原地站了半刻,才老老实实回去洗衣,洗了没一会儿,她回望了一眼远处山丘,见没了人影,心中不禁七上八下的。
她是察觉到太子站在山丘上往这边看,且目光总会徘徊在阿愿那个方向,所以才特意演了这场戏。
方才她跪得巧妙,跪得姿势也美,可以确保落泪的侧颜能收入太子殿下眼帘。
只是没想到被阿愿识破了。
晓春浅对太子的目光总落在阿愿的方向倒是没多想,许是巧合,许是站位的原因,太子登高远眺,也未必会是在看一个臣妻。
半晌后,洗完衣物的阿愿和澄娘结伴回营。
路上,澄娘皱眉道:“阿愿,你真的要帮那个晓春浅?”
“嗯?”
“虽然她生得美,说得在理,哭得也可怜,但不知道为何,我总感觉怪怪的。”
阿愿轻轻笑了一下,不甚在意道:“嗯,她很聪明,又把我当靶子,又把我当梯子的,而且消息打探得格外清楚。知道你以前的身份,以为你能当上厨娘是托了我的福,所以半遮半掩地求我。方才那情景下我若应她,其他女娘必定‘群起而攻之’,若不应,人家又跪又哭的,定然是我不近人情。”
澄娘立即想通了之前觉得不舒服的原因,眼睛一眯,含怒道:“她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好啊,看来除了那个姓许的,老娘腾出手还教训一下这位。”
“莫去招惹她,她最大的目的其实也不是求我,她在做戏给太子殿下看。”
“啥?”
澄娘听得云里雾里。
“方才太子殿下站在山丘上,姑娘家的美、话,还有泪,都不是给你我的,所以莫生气,莫去招惹她,若日后她飞黄腾达了,咱不沾她的福气,也别惹人家生气。”
“什么意思?她还能飞黄腾达?!”
22.误会
临近军营门口,阿愿和澄娘远远就看见站在那儿等着的顾偿。
顾偿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阿愿抱着木盆的手上,一副想生气又不忍心生气的模样,最后迈开步子迎上,将阿愿手中的木盆接过。
“不是说好了,等我巡营回来,我来洗吗?”
顾偿啊,是个连生气都温温和和的人。
所以阿愿明知气到了人,也不带怕的,笑弯琉璃眸道:“你总不能让我一直闲着……”
澄娘瞧着两人腻歪的模样,捂嘴笑了两下,识趣地走了。
顾偿则一手抱着木盆,一手牵着阿愿往营帐走,他摸着阿愿被河水浸得冰凉的手,心中不是滋味道:“阿愚,你这个样子,总会让我觉得我没照顾好你。”
阿愿回握顾偿的大手,顾偿的手总是很暖,不像她的,笑盈盈道:“我的将军啊,不仅是你想照顾好我,我也想照顾好你,你总要给我个机会,这种小事都不许我做,我会难过的。”
阿愿是懂得拿捏顾偿的,一句“我会难过的”让顾偿在气恼中生出几分慌乱心疼来,“……我说不过你。”
“是我说的有理。”
“手疼不疼?”
“不疼。”
“不疼才怪,回去抹药了。”
两人边走边说家常拌嘴,等到了将军帐,就见福禄已经来回踱步地候在帐外。
阿愿疑惑地看着福禄,开口道:“福禄公公可是有事?”
福禄闻声看去,好不容易等到了正主,迈着小碎步迎上前,笑容满面道:“顾将军好……夫人安,您可回来了,我近日得了几瓶上好的伤药,您也知道我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用到伤药的机会小,所以就来献个宝,一片心意,还望夫人莫嫌礼轻,能收下才是。”
阿愿微怔,看着福禄堆笑的脸,有些不解这人怎么突然要给她送伤药。
福禄像是预料到阿愿会推辞,急急忙忙将几瓶药塞到阿愿手中,福身行了一礼,“夫人,奴才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小跑着离开,似乎生怕晚了一步阿愿就把药退了回来。
福禄一路跑回了太子帐,出了满头薄汗,临进帐前缓了口气、理了理衣裳,才小步走进营帐。
“东西送到了吗?”
“回殿下,送到了。”
“嗯。”
帐中再无声响,只余翻书音。
……
数日一晃而过,崇安城表面上安然无事,但守城的将士多了几倍,连后厨的李婶等人都察觉到了一股风声鹤唳的气息。
今日顾偿领了军令,到城外三十里巡防,阿愿则一个人坐在营帐中缝补衣物,自从搬回军营住,她很少在军营中走动,虽然太子亲口说了城中不安全,让他们夫妻回军营,瞧着也不像之前那般厌恶阿愿,但阿愿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待在营帐里,少在那位面前露脸。
偏偏今个稀奇,帐外响起季直的声音。
“夫人,殿下有事相请。”
“季统领稍等。”
阿愿轻轻慢慢的声音响起,很快出了营帐,心下奇怪,平常都是福禄来宣旨,今日怎么换了季直。
“不知殿下传唤所谓何事?”
季直低头恭敬道:“夫人见谅,属下确实不知,只是殿下近日心情不虞,昨日赐了福禄公公鞭刑,又罚了福寿公公庭杖,稍后见驾还望夫人慎重。”
听闻福禄挨了鞭刑,阿愿眉头轻蹙,福身道谢:“多谢季统领。”
片刻后,太子帐中。
阿愿一进帐就看见跪在中央瑟瑟发抖的年年和皮开肉绽的福寿,年年会跪在这里令阿愿不禁蹙眉,至于福寿……
她已经许久未看到这个太监了,自从上次被帝尧杖责三十后,福寿就一直在养伤,但瞧如今这情形,怕是伤上加伤了。
“拜见太子殿下。”
阿愿规行矩步地给案后的人行礼,虽始终未抬头,但余光还是瞥见了脸色惨白站在帝尧身后的福禄,以及在案旁伺候笔墨的晓春浅,美人一身清透绿衣,素手皓腕,红袖添香……
阿愿对这位美人出现在太子帐中倒是不惊讶,晓春浅聪明貌美,且世家教养出的嫡女自有手段,能入太子帐也在意料之中。
“起身吧。”
面对阿愿,帝尧的声音不自主地温和下来,少了往日的冷冽。
研磨的晓春浅听得一愣,又很快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垂眉研磨。
阿愿跪在地上,心中担忧着年年,保持着叩首的姿态,“臣妇不敢,臣妇家的小妹惹太子殿下不悦,乃臣妇教导无方,是臣妇之过,望太子殿下恕罪。”
帝尧坐在桌案后,墨眸注视着规行矩步、恭敬行礼的阿愿,心中一叹,小姑娘每次在他面前都会行大礼,规矩动作一丝不苟。
“你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臣妇不知,请太子殿下明示。”
“不知就急着揽罪?”
帝尧闻言笑了,伸手理了理鎏金墨袍的袖口,指尖擦过袖口的华盈珠,“孤身上这件常服曾交给她缝补,孤很好奇,这袖上的华盈珠原本在孤遇刺时被刺客斩落,故而少了一颗,为何她缝补之后,这衣裳上的华盈珠不减反增?”
阿愿一愣。
“这小丫头不肯说,孤命人去查,才知这衣裳上的华盈珠悉数被福寿贪墨了,故而又罚了那奴才一顿板子,只是奇怪,一个军中伺候的丫头从哪里找来如此多的华盈珠,竟能填补上这刁奴贪墨的窟窿……你起身回话,不要让孤再说第三遍。”
阿愿磨磨蹭蹭从地上站起了身,注意到太子桌上那满满一盒流光璀璨的华盈珠,然后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
阿愿虽没有多余的神情动作,晓春浅却心细如发地察觉到帝尧身后福禄的异常。
原本福禄昨日挨了一顿鞭子,带伤伺候主子,难免脸色惨白、身姿僵硬,此刻不知因为什么已经大汗淋漓,仿佛被吓虚脱了一般。
太子殿下如今穿在身上的这件鎏金墨袍……福禄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太子殿下二十岁生辰的前一天,阿愿托福禄将这件生辰礼呈给殿下,谁知半路遇上了温家小姐,亦是如今东宫的温侧妃,当时温家小姐笑着说可以顺路将这件生辰礼带给殿下,当主子的人都开口了,做奴才的人没资格说不,福禄就将东西给了人家。
不知道后来怎么就变成了温家小姐亲手缝制,献给太子殿下的生辰礼,再加上不久后独孤家就出了事,阿愿远嫁离京,衣裳的事情就这么被误会到了今天。
阿愿垂着头,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轻轻慢慢道:“回禀太子殿下,温侧妃心善,当年臣妇远嫁边塞,温侧妃曾托人送来一盒华盈珠,添进臣妇的嫁妆里。那日年年犯错,臣妇便将华盈珠从嫁妆中拿了出来,借花献佛,无意欺瞒,还望太子殿下和侧妃娘娘莫要怪罪。”
帝尧深深看着阿愿,“只是如此?”
“确实如此。”
“你带那丫头下去吧”
“谢殿下。”
阿愿暗暗松了口气,上前一步扶起身子瘫软、满脸泪痕的年年退下,她满心满眼装着年年,自然没看到一旁血肉模糊、僵硬跪地的福寿用一抹极其怨毒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待人走后,帝尧才寒声开口:“福寿,你可知罪?”
福寿疯狂在地上叩首,“奴才知罪,奴才知罪,求殿下饶奴才一命!”
“这是最后一次,看在你伺候孤十余年的份上,没有下次了。”
“谢殿下!谢殿下!”
福寿一边叩首,一边被暗卫拖下去养伤了。
“你也下去。”
这话是帝尧对晓春浅说的,带着一丝不耐。
晓春浅温温婉婉行了一礼,微微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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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碎发飘落的侧脸,然后小步退出营帐,帝尧瞧着晓春浅的侧颜有一刹的愣神,但很快目光又恢复冰冷。
帐中一时静然,只剩下帝尧和福禄一主一奴。
帝尧低眉扫过袖口的金丝秀样,淡笑了一声,“她倒是全然不说,孤这衣裳上的金丝都是从她的嫁衣上拆下来的,孤毁了她的嫁衣……”
听到这句话,福禄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没被发现,只是下一刻就听见帝尧看似无意实则冰寒无比的轻问。
“你说是不是,福禄?”
“殿下!”
福禄噗通跪地,多年伺候这位主子的经验让福禄一听就知道帝尧生气了,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帝尧为何生气。
因为衣裳真正的主人?但从刚才话里能知,太子显然信了顾夫人的说辞。
那是因何?
“背还疼吗?”帝尧冷冷问道。
一身冷汗让福禄后背疼得钻心,他不敢说真话,更不敢说假话,只道:“是奴才该受的。”
“知道孤为何赏你一顿鞭子吗?”
“是奴才擅自揣测主子心意,将晓春浅送到了殿下榻上,奴才罪该万死!”
砰,砰,砰——
福禄不知疼痛般在地上磕头。
“福禄,你不是揣测错了孤的心意,你是太知道孤的心意了。”帝尧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她幼时便常护着你这个小太监,如今你也知道护着她了。”
“殿……殿下……”
福禄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微微抬头,对上帝尧仿佛能洞穿一切人心的目光,眼皮狂跳起来。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主仆,如同福禄能猜到帝尧的心思,帝尧又怎么会看不穿他这个太监的心思?
只是福禄在察觉到帝尧的心思后,是无尽的害怕。
——他为阿愿感到害怕。
福禄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怎样才能让太子殿下淡下对顾夫人的心思?
赶巧这时候一个侧颜与阿愿有五分神似的晓春浅出现了,一个有野心,一个顺水推舟,所以晓春浅才会出现在太子榻上。
福禄甚至无数次宽慰过自己,太子殿下只是离京日久,素了太多日子,若能他寻个满意的温柔乡,也许就会好。
“福禄,孤在你眼中是个罔顾纲常、色令智昏的人吗?”
“当然不是!殿下英明睿智,胸有乾坤,文武皆是人间第一流,您还未降生,国师就断言,天命一统,九州归心,您是大周未来的主人,更是中原未来的主人……说句不成体统的话,奴才此生最敬仰的人便是殿下您。”
“那你在担忧什么?”
福禄张嘴,哑住了。
“孤还分得清楚世间可为之事和不可为之事,孤目光所及的是这天下,你何曾见过有什么人、什么事能绊住孤的脚步吗?”
福禄抬头对上帝尧那双理智到极致的眸子,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太子殿下是个怎样的人,他这个自小伺候的太监不敢说全然了解,但也知殿下少年时便立下“六王毕,四海一”的宏图之志。
如今的中原有七国,除去国土最广阔、兵力最雄厚的大周,尚有六国割裂中原。
帝尧要的是天下一统,而在天下一统前,他必须除去大周的蛀虫顽疾,让大周迎来前所未有的强盛,如此他才能实现兵伐六国的愿景。
为了这个愿景,帝尧一手清理世家,一手收拢兵权,不遗余力地铲除一同道路上的一切敌人,哪怕是温家,太子殿下宠妃温氏的母家。
如今太子欲动王誉,正是砍向温家的第一刀。
——这是位胸怀天下又狠辣无情的主儿。
“听明白了,就滚吧。”
“是,殿下。”
福禄好似捡回一条命般连滚带爬地出了营帐。
23.诬陷
出了营帐,福禄这才发现顾夫人正站在转角处望着染透半边天的晚霞等他。
“夫人。”
福禄恭敬唤道,上前躬身行礼。
阿愿福身回礼,“福禄公公……”
福禄满眼感激地看着阿愿,就差没给人跪下了,“今日多谢夫人,您救了奴才一条命。”
衣裳的事情若被拆穿,太子殿下也许不会重罚他,但东宫里那位外表温婉,实则内里狠毒的温侧妃……以福禄对她的了解,怕是他连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阿愿摇头,“那件墨袍还望公公想个办法,私下处理了,莫再让太子殿下再穿它。”
福禄一慌,“可是有何不妥?”
阿愿:“华盈珠并非什么名贵的珠宝,只是制作工艺有些特殊,是祖父在十一岁生辰那年托名匠为我烧制的,那珠子若放在日光下去看,会显现出我的名字。”
福禄听了眉心一跳。
阿愿:“找个机会把那件衣裳和华盈珠都烧了吧。”
福禄面露愧色,“说起来是奴才对不起您,那衣裳原是您的心血”
阿愿笑了,“什么心血不心血,我打小绣工就不好,那衣裳除了样式是我绘的,从布料到缝制都是我请绣娘做的,唯一可惜的也只有祖父送的珠子。”
如今想来,阿愿觉得自己送给帝尧的这件衣裳也没多少诚意。
“此事就有劳公公了。”
阿愿望了一眼西方渐落的太阳,似是有事,匆匆福了个身便走了。
……
西南边陲虽然气候不好,但云海之景是一绝,尤其是日落晚霞——
山泼黛,光影似刀,倦鸟携云归。
一袭青绿罗裙的阿愿站在山丘上,手里拿着件披风,远眺而望,静静地等在那儿。
游云晚霞成了陪衬,那里只有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
帝尧负手立在远处树下瞧着这一幕,他身边没跟多余的人,只有一个季直。
季直是个忠心耿耿的闷葫芦,全程垂着头一言不发。
倒是帝尧看了良久的人,突然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是有些荒唐了。”
连福禄这个太监都察觉了。
帝尧想着自己近来的行事,那自嘲的笑中还带着一分轻蔑,轻蔑于他竟然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子,分了心神。
他轻蔑又看不起自己这份微不可查的心动,觉得可笑又可耻。
好在帝尧自傲且自控力十分强的人,一旦反应过来,身为大周太子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沉溺。
“回营。”
帝尧冷冷说道,也收回了落在阿愿身上的目光,转身的瞬间帝尧身上再无半分柔情,只有迫人的威严和凛冽。
红颜美人,转瞬枯骨,终究只是锦上添花之物。
而他是帝尧,大周未来的君主。
貌美倾城又满心倾慕的女子日后他要多少,就会有多少,一个独孤愿还不值当。
帝尧冷漠地在心中想到。
而另一边,青绿罗裙的妻子等来了自己的丈夫,丈夫弃了马,夫妻两人边笑谈边牵手归家,夕阳将这对壁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一辈子那么长……
……
七月流火,边塞的天气渐渐转凉,天刚擦黑的时候,甚至可以看见星辰从西方坠落,与此同时战事又起——
蛮族兴兵二十万攻打雀环、蓝兴、风都三城,大将军王誉紧急抽调各城守军支援,顾偿、谢青山、上官奇侯皆在王誉点将之列,崇安军营派出三成兵力驰援。
“这是护心镜,是我之前医治太子殿下有功得来的,可惜盔甲和兵刃还在打造,福禄公公说最快也要三个月才能送来……这是见生丹,有止血提气之效,伤重可用……这护膝是……”
阿愿一边给顾偿收拾行李,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
顾偿拢住阿愿的手,不让她再忙碌,无奈道:“东西多了,我也带不了。”
阿愿拧眉,带着一股固执劲开口,“不行,这些都是保命的东西,必须带。”
“好好好……其他我都带着,那护心镜你留着。”
“不行,护心镜必须带着,给我作甚?我又不上战场。”
“你受过伤。”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阿愿……”
顾偿帮阿愿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担忧地看着他家小姑娘,不知为何这次出征总有些心绪不宁,“袁武从蛮都那边回来了,我让他留在你身边,若崇安城有变故,他会第一时间带你逃出城。”
阿愿笑着宽慰道:“放心吧,如今的崇安城早已不是当年,家家户户都挖了地道,一旦发现蛮族举兵来犯,若是不敌,我们会退守城中,再不济还能从地道撤离。”
“好,”顾偿低头吻在阿愿额间,“等我回来。”
“嗯。”
驰援的军令来得急,从传令官到崇安军营,再到顾偿等人率军开拔不过半个时辰,阿愿一如既往站在山丘上送顾偿出征,只是这次多了一个又黑又壮的大高个,一边啃着黄瓜,一边道:“嫂子你放心,这次蛮族派来的军队挺菜的,估计就是小打小闹,老大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队伍渐远,阿愿已经看不到顾偿的身影了,回头看向浑身上下只有牙齿白花花的袁武,叹道:“你怎么晒得这么黑?”
袁武笑嘿嘿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没办法,不晒黑点不像蛮人,毕竟要混进蛮都打探情报,我可是特意晒的。”
阿愿瞧着袁武的样子,摇头一笑。
……
顾偿出征的第三日,前线传来捷报,说是蛮族不敌,被大周军队压着打,极其狼狈。
阿愿当时正在伙食营帮忙切菜,许是听得高兴,一个没注意,切刀了手,血瞬间就溢了出来。
“阿愿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澄娘嗔怪道,急忙拿了块干净的布帮她按压伤口。
与此同时,几名太子暗卫进了伙食营,周身敛藏着杀气,一看架势就不对,冷脸朝阿愿抱拳行礼道:“顾夫人,殿下召见。”
与其说是召见,倒不如说是押送,几名暗卫直接强硬地将人“请”去了太子营帐。
阿愿也不知是不是人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明明她想方设法躲着帝尧,却隔三差五就要往太子营帐跑,只是这次她踏入帐中时,明显察觉到了帐中不同寻常的氛围。
上官老将军、沈军师以及崇安军营几名重要将领都在,其中一名将领还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甚至就连挨了两顿板子、衣裳隐隐渗血的福寿都在,蜷缩着身子跪在那名将领身侧。
“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阿愿规规矩矩地行礼,只是这次太子没再缓下声音让她起身,而是冷冽质问:“顾氏,有人举告你私通蛮族、出卖军情,你可认罪?”
跪在地上的阿愿微怔,直起脊背,扫了一眼五花大绑的将领和眼含怨毒的福寿,垂眸道:“回殿下,臣妇没做之事,不敢认。”
“屠鸣,你怎么说?”
帝尧冷而高高在上的目光扫过那名被五花大绑的将领。
名叫屠鸣的将领面色愤慨地看了一眼阿愿,怒而声辩道:“殿下,就是这小贱人勾引了末将,末将一时色迷心窍才犯下大错!是她说她与蛮族中的大人物有联系,只要末将能盗出崇安布防图,那边的大人物定有重赏!末将床下的那箱金银就是她替那边的大人物给末将的,而且还有福寿公公作证!”
被点名的福寿一抖,哆哆嗦嗦地往前爬了两步,急切地表忠心道:“殿下,昨日夜里奴才确实看见顾夫人与一个生有异瞳的蛮族偷偷见面,两人卿卿我我后,顾夫人就将一个信封给那个蛮族,想来就是屠将军说的布防图。”
“殿下!”
福寿话音刚落,屠鸣就砰砰地磕在地上叩首,一副懊悔不已的模样,“末将为美色所迷,未抵得住这小贱人三番四次的勾引……末将有愧……”
噹的一声,不待屠鸣诉完“苦衷”和“悔恨”,原本八风不动、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沈军师怒然睁开眼睛,反手拔出上官老将军的佩剑,上前一脚踹翻屠鸣,手中长剑将屠鸣的肩膀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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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对穿,惨叫声响起……
“军师!”
“沈羡清!”
一声惊呼,一声呵止,前者是上官老将军和崇安军营中的将领发出的,后者则是帝尧的冷呵。
一名年轻将领上前抱住军师的腰,想给人往后拖,使了半天力气,憋红了脸,都没奈何得了这人。
沈至行一脚踩在屠鸣被刺穿的肩头,狠狠用脚尖碾压伤口,冷眼低垂,声寒若渊,“你再一口一个小贱人试试?勾引你?天地生你七尺身就是为了让你满嘴污言秽语地污蔑一个女子?!”
屠鸣被踩得生疼,也不忘怒着一双眼睛瞪向沈至行,冷笑道:“沈军师如此袒护这顾氏贱人,莫不是也是这小贱人的榻上之宾?您也不嫌脏……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惨叫,沈至行又是一剑刺在男人的大腿根处。
“沈至行!”
太子拍案而起,声音威严含怒。
沈至行这才收了剑、撤了脚,文质彬彬地理了理衣袖,朝帝尧行拜礼道:“殿下,沈某愿以性命担保,顾夫人绝无通敌叛国之举。”
帝尧眯起眼睛看沈至行,显然被他目无尊上刺了屠鸣两剑的举动惹怒了,但还不待他问罪,上官老将军等一众崇安将领齐齐下跪请命。
“殿下,末将等亦愿以性命担保,顾夫人绝无通敌叛国之举。”
帝尧微顿,眼含审视,未曾想到阿愿在军中能有如此厚待,是因为顾偿吗?
帐中一时沉寂,一名暗卫双手捧着几封信笺进帐,跪禀道:“殿下,于顾夫人营帐中发现了这些书信,藏于角落的石板之下。”
案边的福禄硬着头皮上前接过了这些书信,呈于太子面前,心中却是火急火燎的,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帝尧翻阅着面前的书信,神色越发冰冷,直接一把将书信甩到了阿愿身上,“顾氏,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认得阿愿的字迹,小姑娘的字可是他一手教的。
阿愿捡起掉落在跟前的书信,随意翻看了两眼。
就在帝尧认为铁证如山、欲以问罪之时,阿愿却看向屠鸣开口:“屠将军,既然你说妾身勾引你,敢问将军——妾身第一次勾引你是在何时、何地,当日妾身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是梳的随云髻还是飞仙髻,是穿的草鞋还是秀鞋,期间妾身和你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哄骗你的?”
屠鸣闻言脸色一僵,眼中闪过慌乱。
“再敢问福寿公公,昨日夜里妾身穿的什么衣裳,梳的是什么发髻?”
“绿衣,木簪挽发!”
福寿毫不迟疑地吼出。
他心中暗骂屠鸣草包,这种最浅显的试探都不知如何应付。
“那再敢问福寿公公,昨日夜里与妾身私通的异瞳蛮族穿的什么衣裳,身高几丈,是胖是瘦?”
福寿一僵,面色几变,装出一副又急又无辜的表情看向帝尧,“殿下,昨日夜里太黑了,奴才发现顾夫人与那蛮族的奸情又害怕得紧,实在没看清那人。”
这次不用阿愿开口,沈至行凉声拆穿道:“福寿公公前后挨了六十板子,伤成这样还大晚上溜达真是不易,那么巧地看见了所谓的奸情,怎么就没发现昨夜月光如洗、天地清明呢?”
福寿开始一个劲的磕头,头都磕破了,血流了一脸道:“殿下!奴才发现这等要命的事情,吓得够呛,脑子都糊涂了,虽然记不清那蛮人衣着身高,但奴才看清了那双异瞳!听闻半月前,月升城大牢曾遭蛮族围攻,殿下当时还与一名蛮族交手,就是那名蛮族……奴才听说,当时牢前混战,那名蛮族还救了顾夫人,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那蛮族唤顾夫人‘阿愚’,何其亲昵!那可是顾夫人的闺名,殿下宣沈郡主的护卫一问便知,多少人都看见了!”
挨了两剑、失血过多的屠鸣脸色惨白,此刻也挣扎着帮声道:“殿下,末将虽然来崇安军营日短,但也听闻过顾氏当年初到边塞时,身边就跟着一名异瞳少年!便是沈军师和军中将领都偏袒顾氏,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瞎的,殿下可问问军中资历老的将士,他们定不会说谎话!”
24.下狱
帝尧自然也记得那个天生异瞳的蛮族少年,当初在月升城大牢门口,要不是他因阿愿而分了心,那人绝对跑不了。
“顾氏,你是否与那蛮族少年相识?”
帝尧冷肃的声线落下。
阿愿朱唇轻启,又最终闭上,缓缓垂下眼眸。
“来人,下狱。”
帝尧此言几乎是定罪了。
沈至行与上官老将军齐齐皱眉阻拦道:“殿下……”
帝尧冰寒的声线扫过两人,带着威慑,最后沉声道了一遍:“下狱。”
众人皆跪,无人再敢言。
……
阿愿被暂时关押进了崇安军的牢营之中,说是牢营,实则是个露天的铁囚笼,周围由太子暗卫亲自把手。
七月的边塞已经冷了下来,虽然不及寒冬,但带着秋凉的细雨落下,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一丝丝往人的骨头里钻。
阿愿抱膝坐铁囚笼中,雨飘了一个时辰,就已经冻得她面色发白。
微弱的烛火由远及近,阿愿微微抬眸,就见不远处晓春浅提着一盏灯笼,莲步而来,她身后是一袭玄色衣袍的帝尧,福禄跟在后面给自家主子撑着伞。
阿愿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依旧严苛地守着礼数,跪在铁囚笼中给帝尧行礼,“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比起阿愿的迟钝,帝尧从老远就已经将目光落在笼中女子的身上——
小姑娘抱膝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猫儿,湿漉漉的碎发搭在侧颜上,明明该是个极可怜的模样,可抬眸的瞬间,琉璃眸是空无一物的平静,既没有被冤枉的悲愤,更没有为自己生死担忧的惶恐。
帝尧对上那双眼睛,步伐莫名顿了一下,好像除了面对顾偿,他真的很少能在这个小姑娘眼中看到一丝波澜。
“可知孤为何来见你?”
帝尧站定在铁笼前,眸中藏着复杂,声音却是帝王家独有的威严和冷峻。
雨天配上寒音,足够冷得人心凉。
晓春浅闻言偷偷看了一眼帝尧,原本因为衣袍的事情,她察觉出帝尧待顾夫人似是有几分不同,可如今看向铁笼中狼狈的阿愿,又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这明明就是个再冷情不过的人罢了。
当年的帝尧就能为了权势大局扳倒独孤家,又怎么可能真的分出柔肠来怜惜这个他从小养大的前任太子妃。
“殿下并没有信屠鸣和福寿的话。”阿愿平静地回话道。
以帝尧的城府,若只因三言两语和一些莫须有的证据,就听信了谗言,那他就不是帝尧了。
“……您疑的只是阿肃的身份。”
帝尧沉沉看着阿愿,“你叫他阿肃?”
阿愿不卑不亢道:“他有一半大周血统,他的母亲给他起名阿肃。臣妇捡到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蛮荒逃到中原、想要回母亲故乡看一眼的孩子……”
“可因他另一半血统,蛮族称他为那思摩,那是一代蛮王的名字,曾经险些一统中原与蛮荒的王。”
“殿下,阿肃从未有过什么野心,更没伤害过一个大周人。”
“人心如渊,便是他从前没有,你凭什么断定他回归蛮族后就不会给大周带来威胁?”
阿愿沉默不语。
“不说是认罪了吗?你白日里的能言善辩呢?”
帝尧沉声强调着“能言善辩”,不知是哪里来的怒火。
阿愿轻轻缓缓地解释道:“能言善辩是因为臣妇不仅仅是一个人,臣妇还有夫君。臣妇可以带着污名去死,但臣妇的夫君不能染上污名,既是冤枉,为何不辩?”
说话间,她缓缓直起脊背,端跪着,就那么直勾勾看向帝尧,质问道:“敢问殿下,以虚无之罪断人善恶,您又凭什么笃定阿肃一定会危害大周?”
轰隆,一声惊雷劈落。
划破夜空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漆黑的大地,接着雷光,帝尧对上了那双泾渭分明的琉璃眸,见到了难得的情绪波动。
小姑娘看似柔弱,却为了维护在意之人竖起一身刺,去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这份在意中不包括他帝尧。
“如果孤让你杀了他呢?”
哒哒哒——
雨势渐大,铺天盖地的雨幕落下,阿愿就那么平静地跪在笼中看着帝尧。
“看在上官老将军的面上,孤只给这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既然那蛮族能冒险潜入大周来见你,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下一次,孤要你杀了他,这是你能从这滩污水、从这座牢笼中走出来的唯一机会。想好了,让人来禀告孤。”
话音落,帝尧转身离去。
一夜大雨,帝尧始终没有等来阿愿松口的消息,倒是翌日天光破云,刚一放晴,就有暗卫来禀说顾夫人发了高烧。
太子殿下一言未发,下面的人也不敢擅自去给阿愿请大夫来看。
军营门口,上官老将军急得来回踱步,望眼欲穿地看向官道,嘀咕道:“怎么还不到?”
又过了半柱香,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停在了军营门口,车厢打开,两名将士急忙上前,协力用车厢中抬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文弱少年。
“小文子,你可算回来了。”上官老将军看着轮椅上虽模样青涩却眉眼沉稳的小儿子,如同看到了救星了一般,“你老爹我真的是……”
因为连夜赶路,上官文御眼下泛着乌青,宽慰道:“爹莫急,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说了营里的事。”
上官老将军挥退左右,自个推着小儿子往营帐走,“怎么能不急?今年也不知是不是犯了太岁,小愿本就身子不好,偏生尽是折腾……”
“爹放心,我会去求见太子殿下,一定保下阿姐。”
上官老将军脸一皱,“求情吗?昨天你沈大哥因为求情,已经被太子逐出了军营。”
上官文御叹了一声,他心里知道沈至行一遇上他阿姐的事情难免有些失了分寸,“昨日太子问罪,爹和沈大哥以及军中将领不该以命相保的,是咱们先做错了事。”
上官老将军一懵,“什么意思?”
“为君者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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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让殿下见了军中将领如此为您马首是瞻,太过了。”
“这……这大家伙是因为相信愿丫头的人品,军中老将哪个不知道阿愿当年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是细作?”
上官文御顿时严肃下脸,“爹,当年的事情莫要再提,我大周本就对女子极其严苛,重清誉胜过一切,若让人知道阿姐曾为蛮族所掳,众口铄金会逼死阿姐的。”
上官老将军愁着一张脸,不忿道:“清誉!清誉!就是为了清誉,若阿愿是男儿,本该听封行赏的。”
“人活着已是最好,我会去和太子殿下求情周旋,凭着我们上官家满门功勋,再加上姐夫这些年四处征战的功劳,若是还保不下阿姐,要我们这些男儿做什么?”
上官文御这话说得气势内敛。
他年方十五,是上官家最小的儿郎,却也是上官家的中流砥柱,上官老将军和上官奇侯缺的心眼都长在了这个小公子身上。
所以听了上官文御这一番话,上官老将军总算放下心来。
路上,上官文御没回营帐歇息,直接让上官老将军带着他去求见太子殿下,两人在帐中大概说了一个时辰,待上官老将军等到小儿子从太子帐中出来,也总算听到了好消息——
对阿愿的责罚由下狱改为在帐中禁足思过,也准许军医为阿愿诊病。
只是……
“臭小子还是你厉害,这要是换做你爹或你大哥去和殿下求情,早被乱棍打出来了,哈哈哈……”
上官老将军一边大笑,一边拍着自己小儿子的肩膀,见人正低眉沉思,纳闷道:“不是,这是好事,你这脸怎么比进帐前还臭啊!”
上官文御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他老爹的力气一如既往得要命,拍得生疼,但脑中思绪万千,也顾不上疼了,皱眉道:“太子殿下对阿姐的态度很怪。”
上官老将军:“啊?怪?”
轮椅上的上官文御回望了一眼太子帐,“很矛盾,从太子殿下多次责难阿姐来看,殿下应该是对阿姐极其厌恶的……”
上官老将军挠头,“什么玩意?算了,不重要,反正太子已经赦免了小愿,咱们去接你阿姐。”
上官文御摇头,“殿下不许。”
上官老将军傻眼了,“啥?”
上官文御:“殿下命人在太子帐旁再搭建一个小帐,阿姐会留在太子身边禁足思过,由暗卫看守。”
上官老将军深深皱眉,就他这么脑子不灵光的人听着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具体哪里不太对他也说不上来。
只听自家小儿子缓缓道:“军中细作应该不止屠鸣一个,殿下应该早已察觉,他怕蛮族那边陷害不成,再有人对阿姐出手,殿下他……不仅没有利用阿姐当饵,反而在保护阿姐。”
这应该是好事,可上官文御怎么高兴不起来,反复在脑中回想推敲着之前和帝尧见面时这人的一言一行,企图找出蛛丝马迹。
可惜他终究只有十五岁,阅历太浅,看懂每每提到阿愿高烧时,帝尧那凉薄目光下藏的心疼。
25.敌袭
阿愿烧得迷迷糊糊,偶然睁开眼,许是夜里,入目漆黑一片,她恍惚低念着“顾偿”,入手却只抓住了冰冷厚重的玄袖,好像有什么人坐在她床头,还不待她看清又疲倦地昏睡了过去。
病中日夜总是难熬,等阿愿再有力气睁开眼,却是被刀剑声和混乱的火光惊醒的……
“太子殿下在前营遇刺,你们不去护卫太子,堵在这里有什么用?”
是袁武扯着嗓子争辩的声音。
紧接着轮椅声响起,上官文御着急地在她耳畔唤着:“阿姐,阿姐,快醒醒,蛮人打过来了……”
十五岁的少年郎,正值变声期,嗓音沙哑难听,可那声“阿姐”彻底唤醒了阿愿。
她满头大汗地从榻上坐起,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般大喘了几口气,恍惚地看向营帐外嘈杂的火光人影,一时分不清是噩梦还是现实。
蛮人打过来了?是多年前那个噩梦吗?
但当目光落在早已抽条般长大的少年郎身上,阿愿瞬间清醒过来,哑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上官文御飞快解释道:“王誉反了,他勾结蛮族围攻崇安城,断了我们向其余城池求救的后路。王誉的目标虽是太子,但此等通敌叛国的大罪,王誉势必要屠尽崇安城,我们必须快走……阿姐,这是你惯用的弓箭和弯刀,我给你拿来了,防身用。”
说话间,上官文御摘下挂在轮椅后方的弓箭、箭筒和一柄蛮族样式的弯刀。
阿愿听了也知事态的严重性,顾不得病痛,接过箭筒和弯刀,分别背在身上、挂在腰间,手中拿着弓箭,推着上官文御快速往营帐外走。
袁武警惕地候在营帐口,双手持刀,见阿愿和上官文御出来,二话不说将上官文御背起,用绳索将人牢牢绑在背上,脸上盈着一层杀气,郑重道:“嫂子,小少爷,你们放心,我一定平安把你们带出去。”
“阿姐,我们往这边走……”
阿愿却是一顿,“你们有看到澄娘和年年吗?”
上官文御和袁武默声,变故突生,他们第一要紧想的都是来找阿愿……
阿愿立即明白两人沉默之下的意思,扭头看向早已大乱的崇安军营,“袁武,你带文御先走,去后山密道,我晚些与你们汇合。”
“阿姐!”
上官文御只觉一股气血涌上头,眼眶都红了,看着阿愿要走的背影,目眦尽裂地问道:“阿姐,你又不要我了吗?!”
当年……当年也是这样一个背影,阿愿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上官文御在自家老爹面前、在太子面前都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和睿智,唯独在阿愿面前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
阿愿脚步一顿。
她不能不管澄娘和年年,她绝不能再接受澄娘和年年一如当年的大家般死在蛮人手下。
“不是,怎么还急眼了?”
袁武背着上官文御跟上阿愿,纳闷道:“不就是要救人吗?走走走,大家伙一起去……小少爷,你要相信我的武艺,虽然比不上老大,乱军之中保几人平安还是没问题的……别怪我说你啊小少爷,你冲我嫂子喊什么?跟半个大娃娃似的,知道谁待你最好,就会跟谁拿乔撒脾气。”
袁武边在前开路,边数落了一番上官文御。
怼遍全营无敌手的小少爷还真就吃这一套,被袁武说得大气不敢喘,垂着头、撇着嘴待在袁武背上。
崇安军营已经完全乱了,王誉以拜见太子之名率精兵进入崇安军营,宴席间公然行刺杀之实,又与在外的蛮族军队配合冲杀崇安军营。
内忧外患之下,今夜崇安军败局已定。
阿愿等人是在前营找到澄娘和年年的,两人与沈栀意、高嬷嬷在一起,被郡主的护卫保护在其中,只是面对凶猛的蛮族将士,普通护卫显然不是对手。
一声尖叫,澄娘抱住年年、高嬷嬷拉着沈栀意,四人齐齐倒在地上,堪堪躲过蛮人巨斧。
沈栀意哽咽地朝远处哭着求救,“太子哥哥,呜呜……”
一处被大火焚尽的营帐前,帝尧被众暗卫护在中间,同样陷入苦战,他肩头有一处伤口,溢着黑血,连带着唇瓣都发紫。
听到沈栀意的求助声,他忍着肩上的剧痛,拧眉夺过暗卫手中的一把弓箭,拉满弯弓朝对沈栀意挥斧的蛮人射去,但有一箭比他更快!
“啊!”
蛮人发出惨叫,不仅因为帝尧射中其后心的一箭,更因为眼睛。
帝尧微怔,看向另一箭的主人——
四方橘黄的火光晕染在那张可抵江山的美人面上,明暗之间不见暖色,宛若琉璃的星眸平静无波,就连藏在其中的杀意都冷得可怕。
帝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阿愿,不再是那个动辄下跪、柔弱可欺的顾夫人,清寒得像一把不世出的剑。
一箭射出,阿愿快步上前,拽起倒地的沈栀意和一直护着年年的澄娘,急促道:“快走。”
“迦卓尔!!”
被射瞎眼睛的蛮族盯着阿愿,显然认出了人,怒然咆哮了一声。
跟在阿愿身侧的袁武暗道不好,一刀砍了那名瞎眼蛮人,将沈栀意、澄娘、年年、高嬷嬷护在身后。
混乱一片的战场上,不少蛮族将士听到“迦卓尔”这个名字,纷纷侧目。
因为过于匆忙,阿愿没戴面纱,当那张面容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蛮族将士一片沸腾。
“迦卓尔!是迦卓尔!!”
“是那个大周女人!”
“快,活捉她!!!”
一瞬间,原本围攻帝尧的蛮族将士有三成凶悍地阿愿的方向杀去,各个眼红狂笑,仿佛看见了可口猎物的野兽。
阿愿只看了一眼四方围上来的蛮人,当下做出了抉择,“分开跑!”
“阿姐!”
“嫂子!!”
数倍的蛮人蜂拥而来,袁武等人想去追阿愿,却被乱军冲散。
“哈哈哈哈哈,她是我的!我的!不许抢,你们敢和我抢!”
“滚开,那可是吾王一城的赏金,是老子的!”
一名身穿将领盔甲的壮硕蛮族冲撞开其他碍事的蛮人,碍于王命,他们不敢挥斧伤人,蛮族将领露出出恶劣一笑,大手朝阿愿的头发抓去。
阿愿察觉身后的蛮人越来越近,手摸上腰间的弯刀,未曾想紧接着一声惨叫响彻营地,蛮族将领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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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砍断手臂。
她只觉眼前一黑,猛地撞进一个胸膛。
帝尧抓住她的手腕,低头间藏不住焦急的墨眸对上小姑娘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命令道:“跟孤走。”
“殿下……”
阿愿抗拒地想抽回手腕,却抵不过帝尧的力气。
她被帝尧拽上了一匹马,两人共乘一骑,由众暗卫拼死护着朝军营外突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离开崇安军营,帝尧身边的暗卫只剩十余名,而蛮族军队穷追不舍。
路上,众人几次遇上从四方围堵过来的蛮族军队,又几次突围,直到行入一片山林。
阿愿望着四周黑压压一片的林木,眉心一跳道:“殿下,不能再往前走了,蛮人在‘赶羊’,前方是悬崖。”
“吁——”
帝尧骤然勒马,果断对暗卫下命道:“弃马,入林。”
“是。”
帝尧先一步下马,待到阿愿欲下马时,他长臂一挥,揽住阿愿的腰,就要将人带下马。
“殿下,臣妇会骑马!”马上的阿愿惊拒道。
帝尧没理会她,硬是将人抱下了马。
“躲什么?”
阿愿下马后,急忙后退了数步,垂头蹙眉道:“殿下,这不合礼数。”
原本她和帝尧共乘一骑,就已经不合礼数,方才生死在前她也不敢矫情反对,但此刻……
帝尧深深地盯着她,“你的命比礼数重要,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老实待在孤身后。”
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小姑娘站在原地不动,离他三丈远,沉脸道:“别让孤亲自去抓你。”
阿愿垂着头跟上了帝尧。
众人刚入山林不久,四方传来窸窣声,下一刹竟是有箭矢从四方射来。
这山林之中竟也有杀局!
只是弓箭放了没有一会儿,突然传出一声蛮语叱喝:“停箭!”
帝尧一剑斩断了从阿愿侧后方射来的长箭,将人挡在身后,伴随那声“停箭”的呵斥,前方山林中忽地亮起火把,后方亦有手持弓箭的蛮族将士围上。
一名身穿紫色盔甲的英武蛮人缓步走出,眉头紧皱,冷淡肃杀的目光先是落在方才险些被箭射中的阿愿身上,然后看向帝尧,一手握拳抵在心口,高傲轻慢地行了一礼,用一口熟练的中原话道:“蛮将莫池在此恭候太子殿下多时。”
帝尧眼睛一眯,“你知道孤会走这条路?”
“不知道,只是吾王布局素来万无一失,崇安地界已经遍布我蛮族勇士,不管您想从哪条路离开崇安,都会有我蛮族勇士恭候。您的命,吾王要定了。”
帝尧冷冷看他,“既然你遵王令而来,又为何突然停箭?”
莫池的目光再度落到阿愿身上,“殿下若能将身后之人交出,末将可以给殿下放行。”
帝尧眉头深深锁起,身形微动,却不是回头看阿愿,而是将身后的人遮掩得更严。
“夫人,吾王让我带句话给您,王誉既已投靠我蛮族,那您觉得被王誉调走支援三城的崇安军此刻会是什么下场?顾偿会是什么下场?”
阿愿猛地抬头看向莫池。
26.两渡
“夫人,吾王在蛮都等您。只要您愿意回去,吾王可既往不咎。”
阿愿定晴看了一会儿莫池,忽尔笑着摇头道:“你在说谎,若是护骨烈真的覆灭了支援三城的崇安军,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亲自来我面前炫耀?”
莫池皱眉,没有答话,而是看向帝尧,“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阿愿从莫池的态度已经猜到了答案,暗暗松了口气,然后不待帝尧答复,就已经从帝尧身后走出,不过是再做一次俘虏罢了,只要顾偿无事,她怎样都可以……
“你似乎总把孤的话当耳旁风。”
帝尧一把扼住阿愿的手腕,沉眸将人拉至身后。
阿愿一愣,目光诧异地看向帝尧的背影,这人已经缓缓抽出佩剑,睥睨的眸子以俯视之姿看向莫池,冷傲道:“孤从不与敌国做生意。”
话音落,季直如鬼影般出手,长剑已横扫至莫池脖颈,后者瞳仁一震,猛地向后仰去,还是被长剑划破皮肉,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他蛮族的铜筋铁骨、天生巨力在中原武功高手面前终究不够看的。
只是脖间的血痛不仅没让莫池畏怯,反而让他双眸爆发出兴奋的战意——蛮人好战,尤其是遇见强大的对手。
他摸着脖上的血迹,呲牙一笑,命令众蛮族道:“杀。”
刀剑声再起,帝尧将阿愿护在身后,莫池因顾及会误伤阿愿不准蛮族将士再动用弓箭,双方近身肉搏起来。
期间,众暗卫护着帝尧和阿愿一边战一边突围,可他们对山林中的路并不熟悉,最后竟被逼至一处崖间,或者说是蛮族有意将他们逼上这条绝路。
夜幕之中,阿愿看着一路将她护在身后的帝尧,从起初的诧异到后来不明所以的复杂,当鲜血喷溅到她脸上时,她深深蹙眉,是莫池一斧砍在帝尧肩头,留下一道见骨的伤口,鲜血泊泊溢出……
“殿下可以将我交出去,蛮族不会杀我。”
直到此刻,她说话依旧轻轻慢慢。
帝尧先是紧紧抓住小姑娘的手腕,然后才回头对上那双玲珑漂亮的琉璃眸,见小姑娘面容平淡把自己说成一件随意可以丢弃的物件,他心中升起怒气,不由被气笑了,“孤中毒了,就算他们放行,孤怕是也走不出崇安地界。”
莫池能许下此诺,怕是也知道帝尧中毒一事。
阿愿一愣,这才注意到帝尧肩头有一处溢着粘稠黑血的伤口,他从脸色到唇瓣开始呈现青紫色,显然中毒已深。
阿愿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悬崖,平淡道;“已至绝路,殿下将我交出,尚可换一线生机。”
“若今日与你在一起的是顾偿,你会如此劝他吗?”
阿愿微怔,不知帝尧为何这般问,“臣妇与顾偿是夫妻,自会同生共死,但殿下是君上,身系社稷,臣妇德浅,但也知道孰轻孰重。”
帝尧回眸看她,张了张嘴,还待他说出什么,猛地瞥见一柄长刺朝阿愿后心刺来,他骤然拉着人侧身避开,自己的肩膀则被长刺划伤。
来人是一名身着异族服饰的英厉女子,用银铃缠绕的发辫乌黑,漂亮的丹凤眸高高上挑的,双手持长刺,一击未中,微微眯起眸子,眼中满是恨意和不甘。
“今奈,你做什么?!”
莫池瞧着这惊险的一幕,咆哮开口道:“王上有令,要将迦卓尔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名叫今奈的女子并没有理会莫池的怒斥,而是轻轻挥手,一队紫甲蛮族将士现身,彪悍地朝帝尧等人冲杀而去。
与莫池手下有所顾忌的打法不一样,这队蛮族满身戾气,是奔着杀人去的。
领头的紫甲蛮族犹如一头发狂的疯牛,悍不畏死朝帝尧冲来,躬身一把抱住帝尧的腰,硬推着人往崖边走。
这蛮族力气大得出奇,帝尧一时稳不住下盘,被他逼得后退,一直退至崖边,他才找准机会,双手握剑,一剑刺入蛮族的后心。
只是一剑不仅没让蛮族止住动作,反而刺激得他疯癫起来,红着眼嘶吼起来,抱起帝尧的腰,就要将人甩下悬崖。
便在此刻,一柄弯刀勾住紫甲蛮族的喉咙,按理来说蛮族天生铜筋铁骨,少有兵器能破开他们的“天赋”,但阿愿手中蛮族样式的弯刀锋利到一刃断喉。
紫甲蛮族只觉呼吸骤止,噗通跪地,张开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他伸手就要朝阿愿的脖子掐去……
“别碍事!”
又一个紫甲蛮族冲撞而来,踏着前一个蛮族的尸体,巨斧朝帝尧劈下,帝尧侧身闪躲,阿愿见帝尧手中没了兵器,迅速将手中弯刀抛给了他,帝尧接过,两人竟意外得默契。
帝尧与这名紫甲蛮族在离悬崖不过几步的崖尖交手,他虽用不惯弯刀,但这把刀几乎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对付铜筋铁骨的蛮族出奇得好使。
遍体鳞伤的紫甲蛮族坠下悬崖的瞬间,满眼阴险又怨毒地拽了帝尧一把,帝尧以弯刀插入崖壁,整个身子悬挂在崖壁上,才避免了被拖拽着一同坠崖。
“殿下,手给我!”
阿愿爬在悬崖边去拉帝尧的手,急切地说道。
帝尧左肩上本就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因左手握着插入崖壁的弯刀,扯动了肩上的伤口,已经开始血流如注。
他抬眸对上小姑娘焦急的眼眸,倒是难得在她脸上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尤其是这神情还是因为他。
只是帝尧刚伸出右手与小姑娘的手相碰,之前那名身穿异族服饰的英厉女子已经出现阿愿身后,细长美艳的眉眼冷冷俯视着阿愿,手中长刺对准了阿愿的后心,怨恨中又带着快意道:“迦卓尔,平白让你活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去死了!”
帝尧瞳孔一缩。
这位大周太子面对敌军围攻、生死险境,都没有失态过,唯独这一刻。
他脑中一片空白,想都没想,用力拉住阿愿的手……
夜幕悬崖,万丈云海,帝尧如获珍宝般抱着小姑娘从笼罩云雾的悬崖坠落……
“阿愚。”
他在小姑娘耳畔低低念了一声。
下一刹,云海犹如一只凶兽吞噬掉两人身影,于夜色中消弭无踪。
……
与此同时,蛮地,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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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
一支被蛮族逼至绝境的大周军队正在拼死血战,谷中遍是横尸、血流成河……
浑身浴血的顾偿冷着脸拔出了肩头的长箭,随意将箭矢扔在地上,再次握紧长剑,如冷玉般眸子此刻染满了杀意,盯着源源不断围攻上来的蛮族将士。
蓦地,有雪花从自苍穹飘落,落在顾偿持剑的指尖上,恍惚中他顺着剑锋看去,一袭青绿罗裙的小姑娘就那么俏笑着站在尸山血海中。
她在和他招手,笑弯了一双琉璃眸。
顾偿突然猛地心头一痛,眼角溢出血泪!
“阿愚……”
他心如刀绞地轻念道。
远处,被众蛮族将领簇拥的护骨烈骑在马上,神色不虞地看着血海杀戮都折不断傲骨的顾偿,“真是命硬。”
护骨烈微微拧眉,他熟知中原文化,却大多只在表面,如今看着顾偿,突然理解了中原人非常信仰的一个字——命。
这个人的命非常硬,好像怎么都杀不死一样。
想着,护骨烈亲自拔出马背上挂的重弓和金箭,将弓拉至满弦,瞄准不知因何愣神僵住的顾偿,嗖的一声携卷着万钧之力的金箭离弦!
“顾生羽,快躲开!”
是谢青山声嘶力竭的喊声。
可顾偿就像被什么魇住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金箭直奔顾偿的心口而来,意料中的长箭贯穿胸膛并没有发生,顾偿倒在地上,淬出了一口血,半撑起身子拔出了胸口被护心镜挡下的箭矢。
谢青山此刻也来到顾偿身侧,揪起顾偿的衣领,上手就打了人一巴掌,怒吼道:“清醒了没有?战场之上你怎么敢愣神?你忘了阿愿在等你回去吗?!!”
从军久的老将都知道,血海厮杀会让人麻木,连对疲倦和痛苦都会渐渐麻木,然后某一刹人就会陷入到一种无知无觉的茫然状态,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思绪既混乱又无比放松,连敌人的刀架在脖子上都反应不过来。
“阿愿……”
顾偿干裂的嘴唇念出这两字,眼睛逐渐再度聚起神,他以剑撑地,站起身子,遥望向护骨烈。
另一边,护骨烈正目光冷凝地听着下属慌乱的禀报。
“王上,崇安城那边传来消息,未能抓住迦卓尔,她与大周太子坠入了两渡河中,那悬崖极高,两渡河河水湍急,两人恐怕……”
马蹄乱踏,护骨烈调转马头,勒紧缰绳对众蛮族将领命令道:“继续围剿,本王要见到顾偿的人头,驾——”
话未说完,骏马已飞驰出去,直奔山谷出口,那是崇安城的方向。
同一时间的崇安城中,登临远与一众崇安将士掩护百姓从密道撤退,他那柄往日用来装逼的浮尘,如今每每一轻挥都能扫倒一片蛮族。
破落院中,小道童还差一脚就要迈进密道,回头瞅见正站在院中看天发呆的登临远,急道:“老登,你在看什么?还不快走。”
登临远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后迈步朝密道走去,“杀星不坠,凤凰涅槃,损的终究是她的气运和寿数。”
27.蛮地(一)
帝尧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洞的干草堆上,正值傍晚,泛黄的夕阳斜照进山洞……
他动了动身子,朝洞外望去,今日竟是难得的好天气,西南边陲的天永远蓝得不真实,白云簇拥点缀其上,是让人望一眼就会沉沦的美景,可帝尧如今并无心思欣赏。
“阿愚……”
他艰难地站起身子,才发现自己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被人敷以草药、包扎过,那包扎的布料像是从衣裳上扯下来的。
帝尧每走一步都觉浑身剧痛,是在河中几度撞上暗礁所导致的。
他硬撑着走到洞外,焦急地四下一望,终于看见了挂在心头担忧的人。
林间的小溪旁,小姑娘赤着脚坐在石头上,正在给一条鱼开膛破肚、清洗内脏,昏黄的夕阳温柔地落在她破破烂烂的青裳上……
阿愿啊,不管何时何地,身上有一种都安安静静的气质,让看到她的人不由心会静下来。
等小姑娘处理完鱼,就见帝尧正站在洞口看着她。
阿愿一愣,恭恭敬敬地福身道:“殿下醒了。”
帝尧微微颔首,见小姑娘有些局促地赤着脚走过来,这才注意到阿愿的脚上满是伤口,走起路来疼得一瘸一拐。
“你的鞋呢?”帝尧蹙眉。
“河里丢了。”阿愿努力用裙摆掩了掩脚,低着头道:“殿下可有看到锅里的药汁,殿下毒还未全解,需再饮几次药。”
帝尧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跟着小姑娘再次回到山洞中,这才发现山洞虽小,却摆了满的东西,各种研磨了一半的药草、可以果腹的野果、捡来的干柴等等。
怪不得小姑娘的脚会伤成那个样子,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才找到这些东西。
阿愿放下鱼,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口破锅前,又拿出个残口的碗,盛了一碗绿油油的药汁给帝尧,“殿下中的毒源于蛮族,若是在崇安,也很难找到对症下药的解毒草,殿下与臣妇被两渡河冲到了蛮地,恰好这附近就有这种解毒的草……殿下福泽深厚,是大周之福。”
阿愿板板正正说着恭维的话,半晌没动静,犹豫抬头见帝尧沉眸盯着自己,并没有接过碗的意思,后知后觉地想到太子殿下的饮食都是有专人试毒的,未试过毒的东西从不会入口,她这样空口白牙地说是解药,以帝尧多疑的性子怕也不会信。
就在她端起碗,准备自己先喝一口以证无毒时,帝尧接过碗,将药汁一饮而尽,“你和孤说话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这里只有你我,没有你将孤救回这山洞养伤,孤应该早就死了。”
阿愿闻言,噗通一声屈膝就跪,“是臣妇拖累了殿下,臣妇罪该万死。”
虽然当初在悬崖上,即便帝尧不拽着她一起坠崖,今奈杀完她之后还是会去杀帝尧,但两渡河中帝尧护着她几度撞上暗礁是事实。
阿愿是有自知之明的。
帝王之恩,没那么好承的。
帝尧脸色一僵,他本想扶住小姑娘,不让她跪,奈何扯动肩头的伤口,让他慢了一步。
他心中生出万般无力,缓缓闭眼道:“这是最后一次,孤许你跪最后一次,以后见孤你不许再跪。”
说完,他拿起阿愿之前处理好的鱼,找了跟树枝穿上,然后坐到火堆边沉着脸烤鱼。
阿愿站起身,依旧恭敬道:“殿下,让臣妇来烤吧。”
帝尧指了指一旁的石墩,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放到石墩旁边,“坐那儿,用草药处理一下你脚上的伤,然后穿上孤的靴子。”
阿愿蹙眉,“殿下不可,臣妇可以编双草鞋。”
帝尧看着阿愿低垂的眉眼,明明瞧着最是恭顺,实际上却从未听过他几句话。
阿愿本就捡了不少适合编织的干草,只是之前帝尧伤势危及,她也顾不得脚上疼痛,先是去四处寻找草药……
此刻,她也不向帝尧多解释什么,直接拿过角落里的干草,麻利地开始窜草线。
帝尧瞧着她的模样,莫名开始回想,小时候的阿愿有这么倔吗?没有,对他言听计从,乖得不像话。
同样也没有如今这般惧怕尊敬他的身份。
“殿下”两字好像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规规矩矩地守着礼数,似乎生怕给他留下一个治罪的把柄。
她在防着他,防着他像当年一样用任何一点借口问罪,她担忧因为她的一点罪过而连累顾偿。
小姑娘满眼的惶恐和防备如一把利剑般刺着他的心,毕竟这是他惯用的手段,将人捧得高高的,给予万千宠爱,然后在人最松懈的时候将人逐下高台。
阿愿,只是太了解他罢了。
夕阳渐渐落下,山洞开始暗了下来,火堆啪啪地爆着火花,寂静无声。
“你说这里是蛮地?”帝尧的墨眸映着火堆,开口打破了沉默。
阿愿点了点头,“两渡河自大周流入蛮荒,下游在蛮都,我们所在的应该是蛮都附近的风神山。”
“你当是第一次离开大周,是怎么认出这里是蛮荒风神山的?那些蛮人为什么叫你……迦卓尔?你与蛮王……”
有何瓜葛?
帝尧还未说完,就察觉阿愿变了脸色,几乎是瞬间煞白,小姑娘攥着草绳的手不由握紧,身上的防备如有实质地厚重起来。
他住了口,压下心头酸涩,头一次无措又心疼地对一个女子解释,“孤并没有试探你,你若不想说,便不说。”
没有什么调味的作料,烤好的鱼谈不上好吃,但比起味道,如今果腹更重要,阿愿只吃了一小口,就说吃饱了,将剩下的鱼都推给了帝尧。
夜里风寒,阿愿说什么都不愿意睡在洞里唯一的草堆上,坐到了靠近洞口的位置,说是给帝尧守夜。
小姑娘当时惨白着一张脸,倔得让帝尧无可奈何。
最终,帝尧侧躺到了草堆上,良久都睡不着,一是因为伤口疼得难捱,二是因为他那番话后明显让素来沉静的小姑娘慌了神。
即便聪敏如帝尧,也猜不透小姑娘在想什么。
——阿愿似乎很害怕。
就像现在小姑娘抱膝蜷缩在洞口,害怕到身影发僵。
帝尧已经在怀疑了,阿愿在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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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以大周对女子清誉看重的程度,若有朝一日,她在蛮族当过俘虏的事情人尽皆知,她还能留在顾偿身边吗?
半夜,小姑娘大概是肚子饿了,偷偷摸摸地拿了个野果吃,帝尧装作入睡,等了许久许久,才听到了小姑娘睡过去的呼吸声。
他忍着伤痛起身,放轻脚步靠近小姑娘,然后点在人的睡穴上,见人睡熟才抱起她,将人安放在草席上,将外裳脱下盖在她身上。
“顾偿……”
小姑娘梦里也紧皱着眉,带着哭腔呢喃了两字,眼角悄悄落下泪珠。
帝尧伸向阿愿脸蛋的手一顿。
世人因温珠,皆知他爱美人垂泪。
即便挑剔如帝尧,都不得不承认温珠哭得极美,像幅名画般赏心悦目。
但这一刻,帝尧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小姑娘蜷缩起身子,似是被梦魇住了,声声哭着喊顾偿的名字,一声比一声难过……
他任由阿愿抓着他的衣袖哭,不舍小姑娘哭,又不想将人弄醒,他的小姑娘这几日照顾他实在太累了,眼下乌青成片,光露出来的手脚上就全是伤,又把能用的药草都用在了他身上。
堂堂大周太子平生第一次做趁人之危的事情,他将小姑娘拢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他的小太子妃一般。
小姑娘的啜泣声在温柔地拍背声中渐渐变小,最终沉睡过去。
敌国地界、席地而眠的洞穴,外面是夜幕寒风,帝尧感受着怀中又暖又小的一团,莫地心软成了一片。
“阿愚……”
他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如此直白地盯着小姑娘的脸蛋,肆无忌惮地轻念起这个名字。
……
阿愿醒来的时候,自己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比起睡得格外不踏实的前几日,不知为何今日身上的不适少了几分。
回头望去时,阿愿发现草堆上已经没人,顿时吓得起身,抬脚就要去找,就见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腰间挎着一把弯刀,衣袖挽到臂肘处,拎着一只野鸡正往回走。
阿愿在原地茫然了几瞬,才迎了上去,伸手要去接过那只鸡处理,“殿下……”
帝尧避开阿愿的手,“孤来,还有如今毕竟是在敌国地界,莫再唤孤殿下。”
阿愿想了想,点头道:“那臣妇自称奴婢,唤您公子可好?”
帝尧准备抽刀杀鸡的手一顿,“孤想好了,此地距大周边境太远,你我若是翻山而行,虽然可避开蛮族城池,以免暴露,但不管是孤身上的伤,还是你身上的伤,都需要医治……”
“殿……公子,奴婢身上没伤。”
帝尧只看了她一眼,显然不信,“我们先入蛮都医治,然后买马匹代步。你我也不是什么公子和奴婢,你唤孤阿尧,孤唤你阿愚,你我扮作夫妻。”
阿愿一愣,“夫妻?”
“安全起见,之后一路上你我二人必须形影不离,夫妻是最好的借口。”
帝尧垂着眸杀鸡,暗暗压下那些隐秘的心思。
借口,他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28.蛮地(二)
蛮都,王宫。
“王上,如今正值汛期,两渡河河水湍急,大周太子身受重伤又坠入河中,怕是活不下来。”
跪叩在地上禀告的蛮族大臣迟迟等不了王座上人的答音,惶恐地保持着叩首的动作,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两名黑甲蛮族拎着一个被鞭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子上殿,粗暴地将人扔在宫殿的地板上,滴滴答答的血迹顿时晕染了一片。
王座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沉步走下高台,脚尖轻轻挑起女子的下巴,冷漠的声音中藏着暴虐,“他是死是活,本王不在意,可他带走了本王的迦卓尔……今奈,你说呢?”
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今奈抬头对上护骨烈幽暗无光的墨眸,悲愤道:“王上,你忘了她背叛过您吗?中原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诛。不管您对她多好,她和您永远都不是一条心的!”
护骨烈伸手摸了摸落在左肩上的苍鹰,轻笑道:“背叛?吾教会了她弓箭,教会了她用刀,告诉她对付蛮人的弱点,然后她将这个一切都用在了吾身上——聪明、狡猾又胆大包天。我蛮族勇士皆爱鹰,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苍鹰的温顺。若说背叛,今奈,吾的王命是让你平安带回她,可你差点杀了她,你说本王该怎么罚你?”
今奈浑身一颤。
……
与此同时,蛮都城中。
阿愿坐在马车里,轻声给帝尧翻译着蛮语,告诉他大概在什么地方能买到干粮和伤药。
帝尧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带阿愿进城,他身形高大,若是将脸涂黑一点,稍加打扮,混入当地的蛮族中并不违和,但阿愿就不同,身形娇小、肤白若玉,标准的中原女子长相。
所以帝尧先潜入城中,将随身玉佩典当后,买了马车,才带着阿愿进城。
阿愿懂蛮语,路上教了帝尧几句,只能说不愧是登临远预言中能一统九州的大周太子,聪明到令人胆寒,而且能屈能伸,换上蛮族粗糙的衣裳、涂黑脸蛋、微微佝偻起脊背,从说话的口音到言行举止这人几乎与蛮族无异,毫无破绽。
马车摇摇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车帘微微掀开一角,递进一双绣鞋和一套干净的罗裙。
阿愿一愣,只听帝尧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我打听到城西有一家女医馆,带你去看看。”
“殿……阿尧,我身上没事,涂些跌打药就好,我们还是早日归家吧。我想家了,不想在王都逗留。”阿愿略带着急道。
敌国王都多留一刻都是危险。
良久后,帝尧才道了一声“好”,然后将一瓶伤药隔着车帘递了进去,强硬道:“上药。”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差,马车刚驶出蛮都城门,就有一队蛮族将士突然奔着城门而来,封锁了城门,运气好在他们顺利离开了蛮都,但看蛮族如今的反应,怕是已经对两人还活着的事有所察觉。
接下来这一路不会好走。
两人没日没夜的赶路,还是在库尔城被绊住了脚,一支蛮族军队毫无征兆地闯入城中,不仅封了城,还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像是在找什么人。
一处暗巷中,帝尧望着大街上来来回回的蛮族将士,又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不禁皱起眉来。
阿愿在马车里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突然掀开车帘小声道:“殿下莫担忧,他们不是来找我们,听他们的描述,应该是在找一个金发的蛮族少女,我们大可寻一户人家借住,以不变应万变。”
帝尧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叫阿尧,莫再叫错。”
阿愿细若蚊声道:“是。”
两人寻了一处人家,使了些银子,借住一宿。
说来阿愿也有些惭愧,他们一路上用的银钱全靠帝尧这位太子变卖随身物件,相比之下,阿愿真是穷得叮当响,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把蛮族样式的弯刀。
对于那把刀,帝尧也好奇过,说是神兵利器绝不夸张,但在蛮地行走阿愿却不让他用那把刀,后来找了几块破布将刀鞘包裹起来,才让他挂在腰间。
若是以前,以帝尧的性子,定要多问几句,可如今面对好不容易与他相处不再拘谨提防的阿愿,他愣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阿愿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小姑娘对蛮地从语言到习俗的了解,就像一个在蛮地生活了许久的人,应对一路各种突发状况也都能巧妙化解。
帝尧惊讶于这个他瞧着长大的小姑娘,居然不知从何时起习惯将软弱可欺当做应对他人的伪装,又或者该称之为——凉薄。
曾经爱哭也爱笑的小姑娘如今待人处事总透着一股疏离与凉薄,除了面对亲近之人,她甚少会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因为扮作夫妻,所以阿愿在外人面上待帝尧总是温笑,帝尧面对这样温柔的笑,心中却越发觉得空荡荡的。
人都是贪心的,他想要更多……
……
农家偏房里,后半夜,夜风吹开窗户,帝尧当即睁开眼睛,脚步极轻地关严窗户后,动作娴熟地将打地铺的阿愿抱上了床榻,给小姑娘盖好被子,自己才躺到了地铺上。
帝尧在地铺上闭目躺了一会儿,耳朵微动,猛地起身来到窗边,在有人破窗而入的刹那,弯刀出鞘已经架在来人的脖子上。
“别别别……”
是个女声。
闯入的蛮族女子边举起双手,边用蛮语解释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进来躲躲。”
阿愿也被骤然的声响惊醒,茫然地从床上坐起,看向站在窗边……
帝尧听不懂女子的话,但不妨碍他神色平淡地关上窗户,然后将弯刀继续抵在来人的脖子上。
阿愿动了动鼻子,闻到了血腥味,也顾不上自己怎么就到了床榻上,下了床,努力在黑夜中辨别来人的五官,她总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
另一边,蛮族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真的,我就躲躲,天亮就走……”
“护骨希?”
阿愿不确定地用蛮语唤道。
蛮族女子闻声一愣,借着月光看向阿愿方向,吃惊道:“迦卓尔?”
帝尧敏锐地听懂了“护骨”这个两字,如今蛮族王室的姓氏。
紧接着,院落中传来了敲门声。
护骨希目光一紧,扭头朝外望去。
阿愿走上前,轻轻推开帝尧手中的弯刀,碍于护骨希在场,她没再唤殿下,而是温声道:“阿尧,收刀吧。”
院中传来蛮族将士搜查的声音,阿愿指了指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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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示意护骨希,“藏在上面,躲好。”
护骨希似是很信任阿愿,踩墙借力,几步就上来房梁。
“劳烦阿尧和我演一出戏。”
话音落,阿愿将手臂放在帝尧的弯刀下轻轻一划,顿时鲜血溢出。
帝尧瞳孔一缩,“你……”
半盏茶后,一众搜查的蛮族将士刚踹开房门,就闻见扑鼻的血腥气,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蜷缩在床榻尾抱着流血的胳膊,正在小声啜泣。
而一个身着蛮族服饰的男子举着弯刀,一副要杀了女人的模样。
领头的蛮族将士凶呵道:“你们在干什么?”
漆黑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帝尧微微回头,半张冷凝的脸上全是暴虐的杀意,用低沉的蛮语道:“这是我买的大周女奴,怎么?我没权利杀吗?”
这种场景在蛮族将士眼中似是司空见惯,低骂了一声就撤了。
待人走后,阿愿松了口气,下一刹手臂就被冷着脸的帝尧抓住,止血的药粉不要钱地往上潵。
“我自己来就好。”
帝尧冷冷看了她一眼,抓着阿愿的胳膊不放,上完药后开始用布带包扎。
另一边,护骨希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话道:“多谢啊阿愚!好久没见,你好像又变漂亮了……”
这位蛮族王室的九公主一点都没有架子,像株开在边塞之地的格桑花——热烈奔放,笑呵呵地就伸手朝阿愿要东西。
“那个……止血药能不能给我一点?”
阿愿浅笑地看着护骨希,声音轻慢道:“我已经救了你一次,再给药算是第二次,二次救命之恩,你能为我带来什么?”
帝尧包扎的手亦是顿了一下,没想到小姑娘在打这个主意。
护骨希神色一变,她只是瞧着大大咧咧,能在蛮族王室平安活着长大,怎么可能没心眼?
她看了一眼乔装得天衣无缝的帝尧,淡淡道:“我可以不把你和大周太子身陷蛮地的事情,告诉护骨烈。”
说着,她得意挑眉,环胸道:“你和大周太子一同坠入两渡河的事情已经在蛮地传遍了,不少人都觉得你们可能没死在河里,尤其是我那位王兄……”
帝尧被点破身份依旧神色微变地给阿愿包扎,这让护骨希有些意外地瞥了两眼帝尧,不过更让她意外的是,大周太子这么平易近人的吗?竟然会亲自给臣下的妻子包扎伤口。
护骨希觉得有些奇怪。
阿愿论力气怕是比不过帝尧一根手指,硬是等人包扎完才抽回了胳膊,继而摇了摇头对护骨希道:“如今要杀你的不就是护骨烈吗?你现在不会想见他的,而且就算你将我与太子殿下的行踪告诉护骨烈,他就不会杀你了吗?”
护骨希沉默未言。
“九公主,以前您还小,护骨烈自然看不到您的威胁,可您身后有大巫师这个师傅,有整个蛮族最强大的母族,有蛮族百姓的拥护……您长大了,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
“你想说什么?”
阿愿笑看着护骨希,“九公主有没有兴趣和大周合作,蛮族史上也许能出现一位女君。”
护骨希惊得睁大眼睛,“你想让去对付护骨烈?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29.蛮地(三)
阿愿浅笑摇头,“我没疯,我想要杀护骨烈很久了,我以为你知道。”
她就这么直白地说出,不仅护骨希愣住了,连帝尧都神色复杂地看向阿愿。
极少见人将杀与恨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又好似刻骨铭心,更何况是阿愿这种瞧着安静又温柔的人。
“退一万步来讲,自护骨烈称王后,你可知蛮族与大周每年会死伤多少将士和百姓?蛮族地处荒原、物资匮乏,所以觊觎大周丰富的物产、肥沃的土壤,也会为了生存,发兵侵略大周,但……为什么你们从没有想过换一条出路呢?如今寒冬将至,蛮族最缺的应该是帮助族人活过寒冬的物资,有我大周铁骑镇守边塞,蛮族何曾如愿地渡过边关?既然如此,何不与大周合作通商?”
“通商?”护骨希被这个念头惊到了。
蛮族与大周敌对多年,且在蛮人好战,天生就认为想要的东西抢来就好,所以他们从未想过在他们和大周之间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大周缺牛马,蛮族缺物资,两国可以交换,若是如愿,九公主的母族也许能成为这个寒冬下存活人数最多的氏族。”
这个“如愿”太令护骨希心动了,那可都是她族人的性命!
她沉默地看着阿愿良久,“据我所知,你在大周那边的地位并不高,你凭什么能代表大周和我蛮族合作?”
这话虽是对阿愿,但言语间护骨希几番试探性地看向帝尧,好在帝尧没有令她失望。
“她说的,即是孤的意思。”
大周太子冷沉开口,哪怕是平淡出口的声调都带着迫人的威严。
护骨希明显动摇了,但还是冷静了下来,觉得好笑地看向帝尧和阿愿,“你们可真敢想,明明皆在逃亡路上,自身都难保……”
帝尧淡淡瞥了她一眼,“彼此彼此。”
护骨希一噎。
阿愿笑面如花道:“我们双方确实都在逃亡,但如果我们都活了下来呢?蛮族最强的氏族和大周未来的君主结盟,九公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帝尧再度开口,他甚至不需提前思量,就连蛮族和大周合作通商的条款细则都说得一清二楚,以及蛮族能从中获得多大的好处。
护骨希听得认真,然后可耻地沦陷了。
“为表诚意,我们两个逃亡者可以先帮九公主离开这座城。”阿愿笑着承诺道。
“你有办法?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抓我吗?”
“交给我便好。”
护骨希一开始还有所怀疑,直到阿愿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捧草,说是研磨成泥后涂抹在头发上,可以让她一头显眼的金发变成黑色。
临近黎明,护骨希看着铜镜中自己一头墨发和上妆后面目全非的自己,嘴角不禁抽搐,“迦卓尔,你们大周女人都像你这么可怕吗?”
正在给护骨希盘发的阿愿不解,“嗯?”
护骨希盯着铜镜里阿愿那张虽然苍白却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你明明生得那么好看,连指尖都是好看的,但与你同行的那位‘王’,他知道你曾经用这双手杀过多少人吗?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形容,你应该算是……蛇蝎美人,是这个词吗?”
阿愿闻言笑了笑,“你可以告诉他的。”
护骨希瞧着阿愿那抹不甚在意的浅笑,“那如果我把你在蛮族的事都告诉你的那个夫君呢?他叫什么来着?顾……顾偿?”
阿愿为其盘发的手一颤,垂下眼眸,“你也可以告诉他。”
“你们中原女人不是最讲究贤良两字吗?你和贤良哪里沾边?若是我告诉了他,你就不怕他不要你了?”
“怕啊……我日夜忧怖的,不过是哪一日就不能再陪在他身边。”
阿愿嘴边还挂着浅笑,可护骨希通过铜镜看着,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笑得那么伤悲,好像一盏随时会散在风里的琉璃。
护骨希撇了撇嘴,“骗你的,不会告诉他的,而且他都死了。”
……而且他都死了。
啪,阿愿手中的木梳掉落地上,摔成了两截。
“你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顾偿带领的大周军队遇上了护骨烈统领的我军主力,七成人马被困杀于断生谷,后面虽突围而出,但被逼进了漠北的无人区,那里是一望无尽的沙漠,进去的人从没有出来的……我还听说顾偿受了重伤,我军万箭齐发下中了六七箭……你怎么了?”
阿愿捂着心口的位置,似是疼得难以喘息,微微弓起背,额间转瞬溢出汗来,她缓缓闭上眼,不觉泪落,大悲之下竟是先觉得荒唐地低笑了一声,然后一口黑血猛地吐出……
“独孤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护骨希大惊地扶住了她。
砰的一声,帝尧破门而入。
两个姑娘家在屋中梳妆,帝尧原本避开去了院中,他没想偷听,可习武之人耳力甚佳,屋中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帝尧第一时间冲进屋中,看着瘫坐在地上前襟染血的人,压下眼底的心疼与复杂,一把横抱起人,放到床榻上。
“看好她,我去找大夫。”
阿愿第一次没顾礼数,拽住帝尧的衣袖,吐字艰难道:“出城。”
帝尧对上那双泪痕已深的琉璃眸,沉声道:“你现在需要大夫!”
“求殿下以大局为重,出城。”
护骨希在此刻开口,“城外有我的麾下接应,里面有一名来自你们大周的女医师,可以让她给阿愿诊治,城中不安全……你要是因为找大夫身份暴露,我倒是无所谓,但她就只能躺在这间屋子里等死了。”
帝尧缓缓合上眸子,不再看阿愿的眼睛。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面对阿愿,他妥协的次数越来越多。
阿愿给护骨希的“易容”确实有用,墨发才配上中原女子的发髻,帝尧驾车带两人出城时,只说了句车中是新买的中原女奴,守城的蛮族将士只看了一眼就放行了。
出城后,马车驶入一个偏僻的小镇,接应护骨希的手下早已恭候多时,女医师第一时间给昏迷不醒阿愿号脉,然后问出了一句:“她是否受过外伤?”
这话是问帝尧的,女医师看帝尧那紧绷却暗藏紧张的脸,以为这人是阿愿的丈夫,遂道:“你若是不知,给她脱了衣裳看看。”
正捧着手下递来的酒袋猛灌的护骨希闻言,噗的一声喷出来嘴里的酒,咽了口唾沫道:“呃,这事还是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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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医师反应了过来,瞥了一眼帝尧,“公主,我来就好,只是咱们不能在此逗留,必须马上离开,这位姑娘和我一辆马车,由我照顾……她的病,我能治。”
最后这句话终于让帝尧微微松了口气。
护骨希也不跟帝尧客气,上去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道:“怎么样?太子殿下,你们要离开蛮地,接下来该是要往南泽城走,巧了,我们顺路,搭伙走一程,顺便你再和我详细说说咱两怎么合作?”
帝尧冷冷瞥了一眼护骨希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护骨希最怵这位大周太子好似俯视死人的目光,讪讪收了手。
“走吧。”
两字寒音落下,帝尧迈开步子,抱起阿愿上了马车,然后自觉地坐到了“车夫”的位置。
女医师随后上了马车,护骨希也不骑马了,和帝尧一左一右占了“车夫”的位置,满眼好奇道:“你还真跟我们走啊?你就不怕,本公主在路上动手杀了你,毕竟说得再好听,你我可是敌国。”
帝尧随意瞥了几眼接应护骨希那几个歪瓜裂枣的手下。
这人明明什么都没说,护骨希却从他眼里看到了不自量力的嘲讽。
护骨希:“……”
所以说,她讨厌除了阿愿以外所有的中原人。
一行人启程前往南泽城,出发没多久,马车中传出女医师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帝尧眉头微皱,但他听见了女医师给阿愿脱衣裳的声音,不敢冒然掀开车帘去问。
护骨希则完全没有这个顾虑,掀开一小角车帘问道:“怎么了?”
车厢中,女医师半抱着阿愿,皱眉盯着白皙皮肤上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这伤口……是齿刑?”
护骨希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那些都是旧伤了。”
女医师:“这些发黑的淤青不是,是撞击造成的,你往这儿看……”
护骨希看清了阿愿后心处可怖的淤青,惊得哑巴了,下一刻却怒了,放下车帘质问帝尧道:“她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你都不知道她伤得这么重吗?”
帝尧沉默未言。
那些淤青应该是在两渡河中撞上暗礁造成的。
可小姑娘和他在一起这么久,未提过一句,喊过一声疼。
“她应该是外伤加受了刺激,所以才会吐血……大悲,最是伤心。”
女医师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路过前面的城镇稍停一下,我需要去买几味草药。”
“知道了。”护骨希闷闷地回道,暗暗白了一眼全程面无表情的帝尧。
“什么是齿刑?”
过了良久,帝尧才有些出神地开口问道。
护骨希没好气回答:“我蛮族的一种刑法,用类似野兽尖牙的铁环穿透奴隶的肩胛骨,拴人用的。”
“拴,人?”
帝尧听着这两字,只觉得无比刺耳。
护骨希对上帝尧压抑着怒火的眸子,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唔,我忘了,你们大周人根本就不知道……”
她忽尔一笑,眼中藏着恶劣,“你知道,蛮族上一任的王、我那位好叔叔,是怎么死的吗?你们大周人真可悲……”
30.三年前(一)
三年前,蛮族军营。
“把衣裳都脱了,换上舞衣,跪到我面前行拜师礼,从今天开始我会教你们这世上最媚的舞和最妙的房中之术。”
一袭红纱薄裙的女子娇坐在木椅上,欣赏完指甲上丹蔻,风情万种的美眸扫过满营女奴,笑吟吟说着。
一众狼狈的妇孺中间,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怒然站了出来,眼睛冒火地看了看地上那堆暴露的衣裳,指着倚窝在木椅中□□半露的红裳女子,骂道:“你这□□,不知羞耻,你当我等都和你一样下贱吗……”
话音未落,一柄长刺贯穿女子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临近几人的脸上,姑娘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被穿喉的女子噗通倒地,在地上挣扎了不过几息,就断了气。
尖叫声和哭泣声交杂在一起,场面一时混乱。
方才出手杀人的蛮族女子已经回到了华裳身后,红裳女子看着营中乱象,也不加管束,反而心情极为愉悦,她嗔怪的目光扫过正在擦拭长刺上血迹的今奈,娇笑道:“今奈,下手太狠了。”
今奈:“哦。”
余光所及,今奈擦拭长刺的手突然一顿,审视又诧异地看向这群懦弱聒噪的大周女人中,竟有一人缓步走了出来……
红裳女子的目光落在这人身上,也是一顿。
十四岁的阿愿面无血色地走到被穿喉而死的女子身旁,缓缓蹲下身,用手帮她合上的双眼,然后走向那堆有伤风化的轻纱薄衣,脱去外裳,穿上舞衣。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通过小姑娘颤抖的手,知道这人该是极害怕的,但再害怕她从始至终不曾哭过、不曾叫过,连害怕都安安静静的。
换好衣裳后,小姑娘缓步走到红裳女子面前,下跪、叩首、行拜师礼,礼仪标准得不像话。
红裳女子愣了片刻,看着面前软糯成一团的小姑娘,指尖缓缓掐起她的下巴,终于看清了这张脸,继而目光一空,良久后才回过神来,笑语嫣然道:“早就听闻主上从崇安城带回了一名绝色美人,你是崇安军中的营妓?”
阿愿垂着眼眸,“是。”
华裳轻笑了一声,“你说便是吧,我叫华裳,从你今后你要叫我师父。”
“是,师父。”
……
蛮族军营,校场。
“老五,怎么样?赌还是不赌?”
高台席位上,二王子护骨匕一手拍着圆滚滚的肚子,一手揽着千娇百媚的紫衣美人儿,轻蔑地看向一旁席位上的护骨烈,“我押上我那套上好的弓弩,若你输了,我要你腰上那柄弯刀。”
护骨烈身形修长、宽肩窄腰,在一众魁梧蛮族中显得单薄不少,他端坐站在那里,嘴角含笑,“既然二哥有意,烈不敢拒绝。二哥想怎么赌?”
护骨匕眼中藏着恶意,“就赌赛马如何,我们皆牵出麾下最勇猛的马儿。”
护骨烈点头,“就依二哥所言。”
大概是地域水土不同的原因,蛮地的马儿都比中原的马儿高大强壮不少,护骨匕直接命手下牵出了自己常骑的坐骑,护骨烈亦是。
校场上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蛮族将士,当然,大部分是看五王子护骨烈的笑话。
众人心知肚明,二王子素来看五王子不顺眼,五王子容貌过于精致俊美,这在崇尚武力和粗狂的蛮族一直是为人耻笑的,也惹得他的一众兄弟不喜,自幼五王子便是众王子欺负的对象。
偏偏五王子在此次攻打崇安城一役中立了大功,得到了蛮王的称赞,这让二王子更加不爽了。
校场已经清理出赛马道,双方马儿就位,护骨烈用眼神示意身侧的莫池,莫池会意刚要走下高台……
就在此时,几名捧着酒水肉食的女奴走上高台,护骨匕随意瞥了一眼,紧接着目光便直了,连手中酒杯掉落、溅了一身都没察觉。
阿愿走在最后,她穿着一身偏大的蛮族衣饰,袖口挽起一大截,一头如瀑墨发由彩带和银铃辫起来,姣若琉璃的容貌配上异域风情的装扮,美得宛如一朵不该开在荒漠的玲珑花……
本该不染纤尘的。
阿愿安静无声地走到护骨烈身边跪坐下,垂眸为其斟酒。
“且慢,”护骨匕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垂涎的目光始终盯着阿愿,心神一转,开口道:“老五再加个赌注如何?若是我输了,我把我帐中的那尊七彩琉璃盏给你,那可是大周寒蝉寺中的圣物,你不是心仪已久了吗?若是我赢了,我要你身边这个小美人。”
阿愿斟酒的手微颤了一下,却还是如旧为护骨烈倒酒。
护骨烈淡淡瞥她一眼,笑容依旧道:“她还太小,我原本想再养她些时日,等美人长成,献给叔父。”
护骨匕眯起眼睛,“五弟这是不愿了?”
护骨烈:“且敢,只是叔父乃是吾族王上,好的东西自然要先留给叔父。”
护骨匕冷笑一声,看向莫池,“老五,莫池可是我蛮族的马术高手,这样比有什么意思?”
“那二哥的意思是?”
护骨匕一手将怀中紫衣美人推了出去,油腻笑开:“我这边让她来比,五弟也挑个帐中人来比如何?就这个小美人吧。”
“二哥说笑了,大周女子鲜有会骑马的,您帐中的这位美人瞧着就身娇肉贵,若是伤了……”
被推出的紫衣美人亦是赶紧娇滴滴对护骨匕开口道:“是啊五王子,奴家哪里会骑马?”
话音未落,护骨匕一个残暴阴冷的目光扫过去,女人吓得一哆嗦,急忙低下头闭嘴。
“放心,不会骑马又怎么样?这次就比谁骑得慢,让你的人来骑我的马,我的人去骑你的马,这样才公平。”
护骨烈对上护骨匕恶意满满的目光,就知道这人打得主意绝对不止表面上这么简单,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再坏不过是死了一个他原本想要献给蛮王的女奴罢了。
“好,如二哥所言。”
护骨匕大笑起来。
阿愿和那紫衣美人都没得选,在蛮族,大周俘虏来的女人皆是比牲畜还不如的玩物。
显然那紫衣美人是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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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是被蛮人拎着后颈扔上马的,阿愿在被人抓住脖颈前,抢先一步翻身上了马,只是蛮人的马过于高大,对于身量偏小的她翻得十分费劲。
护骨烈目光落在她身上,略带诧异,但仅仅也是有点意外,随后就移开了目光。
下一刹,不待阿愿在马背上坐好,一名蛮人在护骨匕的眼神示意下,将两根钢针纷纷刺入两匹马的后臀,骤然的疼痛让马儿受惊,噌地一下就蹿了出去,发疯地想将背上的人甩下去。
紫衣美人吓得一边死死抓住身下马儿的鬃毛,一边破声尖叫,美人的指甲刺入马儿的皮肉,疼得马发疯得越发厉害。
阿愿那边亦然,几次差点被马甩下去。
护骨匕见状,拍腿大笑起来。
护骨烈饮了口酒,眸子都没抬,他已经知道护骨匕在打什么主意了。
得不到的东西就毁掉,这是护骨匕的一贯作风,这人怕是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向蛮王进献美人以博欢心。
可惜了华裳对这小姑娘一月来的悉心教导,据说小姑娘舞艺学得不错。
可惜了,护骨烈在心中道。
可惜了那么美的容颜,却没了长大的时候。
等她长大,想必没有男人会为其不倾倒,尤其是他那位酷爱美色的好叔父。
猛地,一阵战马嘶鸣声响彻校场!
护骨烈不由侧目看去,只见马上娇小得可怜的小姑娘紧紧抱住战马的脖子,手中银簪死死插入马脖子中,鲜血不住滴落……
——阿愚,记住这个位置,若有一日遇到马儿发狂,身侧无人能救你,你要学会自救,拔下簪子刺入这里,然后就是抱住马脖子,死都不能松手!
——记住,死都不能撒手!
阿愿紧闭着眸子,脑中回荡着顾偿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发狂的战马终于安静了下来,瘫倒在地上。
阿愿身上沾了不少血,尤其是手上,有马儿的血,也有掌心被银簪划破流的血,她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整个人都在发抖,目光落向一旁——
那名紫衣美人在最初时就被战马甩落在地,然后被发狂的马儿乱蹄践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临死前那双惊恐的眼睛却一直死死瞪着阿愿的方向。
阿愿垂下眼眸,迈开步子,却觉脚踝一疼,跌倒在地上。
暗红色的异族衣袍缓缓进入眼帘,如初见不同的是,护骨烈这次蹲下了身,轻轻拿起她那只被银簪扎破的手,拇指用力按压在她掌心的伤口上,疼得本就脸色惨白的小姑娘更加面无血色。
“我记得,你叫阿愚。”
护骨烈含笑开口。
小姑娘没有立刻回答,换来是轻笑的一句“真是不长记性”和更用力的碾压伤口。
小姑娘疼得脱力,声音沙哑又微弱,“是。”
护骨烈听到答话,欣然勾唇,“从今天开始,你就跟在我身边,这么漂亮的手只用来端茶斟酒太可惜了,我教你杀人如何?”
阿愿睫毛微颤。
她知道,她没得选。
31.三年前(二)
两个月后,军营校场。
嗖的一声,长箭离弦,正中靶心。
紧接着,第二箭射出,再度射中靶心。
第三箭依旧……
站在靶前的小姑娘即便右手已经被弓弦勒得鲜血淋漓,亦不曾停下反复射箭的动作。
“不错,姿势很标准。”
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护骨烈高大的身影贴近,娴熟地将手放到她头上摸了摸,目光微顿,“你是不是长高了?”
阿愿放下弓,垂下眼眸,答话道:“不知道。”
听到小姑娘回话的声音,护骨烈眼中装满了笑,心情都好了不少,小姑娘终于学乖了,知道主动回他的话了。
“该是长高了,晚膳让华裳多给你备点好吃的。”
护骨烈喜欢极了小姑娘垂眸温顺的模样,“来,今天我教你点别的。”
他站在阿愿身后,握住她两只手,带着她拉开弓……
下一刹,阿愿浑身一僵。
因为校场另一头的靶子已经被挪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因犯错而被五花大绑的蛮族将士。
“今天教你杀人要对准弱点。”
护骨烈笑说着,带着阿愿弯弓一射,却只浅浅射中一名蛮人的肩膀,“好好看着,蛮人天生铜筋铁骨,寻常的兵刃、柔弱的力道根本不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话音落,又是一箭射中下一名蛮人的大腿,依旧只是极浅的伤口。
随后接着几箭,皆只是在蛮人的四肢、胸膛留下不足以致命的伤。
远处帐中,华裳掀开帘子望着校场上的一幕,瞥了一眼身侧今奈难看的脸色,轻笑道:“我还从未见过主上对谁这么有耐心过,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今奈冷哼了一声,嗤鼻道:“大周女子最是狐媚!”
华裳宛如看戏般抱胸看着她,“你这是连我也一起骂了?倒是骂得不对,我这般千娇百媚的容貌都未入了主上的眼,可见主上喜欢的不是狐媚的。”
一声惨叫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是护骨烈握着阿愿的手射中了一名蛮人的眼睛。
含笑的声音在阿愿耳畔响起,“这便是弱点。你们大周女子羸弱,力气是提不上来的,所以要学会对准人的弱点……怎么在抖?害怕了?”
护骨烈松开了阿愿。
小姑娘盯着手中的弓,微微攥紧拳头,“我一直都害怕。”
护骨烈用手挑起小姑娘的下巴,欣赏着这张百看不厌的美人面,“是吗?我怎么觉得你一直胆大得很,若是给你的机会,你怕是能毫不留情地拿匕首刺进我这个恶人的胸膛。”
面对试探,阿愿神色未变,垂眸道:“我太弱,没那个本事。”
护骨烈低笑了一声,他的小姑娘太有意思了,“来,接着射,下一箭你自己来。”
阿愿再度颤抖地举起弓箭,这一次对面的“靶子”换了人,是一排大周俘虏!
她看着站在中间位置的熟悉面孔,瞳孔一缩,长箭离弦,却是失手,擦着中间那人的胳膊划过,毫发无伤。
这已经是严重的“脱靶”了。
护骨烈眯着眼看着这一幕,声音微冷道:“为什么失手?你认识他?”
阿愿放下弓箭,硬着头皮道:“他有用。”
“哦,有什么用?”
“脑子好使,可以帮你夺位。”
护骨烈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话语中透着一丝危险,“你说什么?”
“你想当蛮王就需要谋士,你帐中那些蛮人武力有余、才智不足,他可以帮你……他很有用。”
“你怎么知道我想夺位?”
阿愿抬头,直视护骨烈琥珀色的眼睛,意有所指道:“你自己告诉我的。”
护骨烈沉着脸盯着阿愿良久,忽尔笑出了声,“我突然有点不舍得把你献给我那位叔父了,但更期待你长大了……”
他伸手掐了掐小姑娘肉嘟嘟的脸蛋,这小人儿瘦得好似风一吹就倒,为数不多的肉却都长在了脸蛋上,让人忍不住想掐一掐。
“你说的这个很有用的人叫什么名字?”
护骨烈负手看向站在一众俘虏中间的男人。
“韩疏阔。”
……
“主上今夜要给那位韩先生设宴,你不去吗?”
华裳换了一身娇艳华贵的衣裙,掀帘进了阿愿的营帐,笑语道:“你向主上举荐的这个人确有才能,略施小计就让二王子被猛虎咬断了腿,彻底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
阿愿一手捂着腹部,脸色煞白地坐在梳妆台前,见华裳进了营帐,急忙坐直身子,拿起木梳束发,硬撑道:“稍后就到。”
华裳未注意到阿愿的异常,点头离开了营帐。
一炷香后,主营。
宴席上聚集了不少效忠护骨烈的军中将领,有喝高的蛮族将领正围着火堆表演摔跤,亦有华裳领着一众舞姬营的女子献舞。
阿愿像往常一样端着美酒跪坐在护骨烈身侧,负责给他斟酒。
韩疏阔自阿愿出现,只在最初眼藏担忧地瞥了她一眼,之后就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按照阿愿给护骨烈的说法,她在崇安军中当营妓时,曾受过韩疏阔恩惠,两人只有几面之缘。
而韩疏阔是个聪明人,从在校场上看到阿愿的第一眼,即便未事先通过气,也知道该说什么保全自己和阿愿的性命。
推杯换盏间,护骨烈与韩疏阔聊得投机,他很欣赏这个博学广识的中原人,不管说什么,这人都能接得上话。
“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豪饮几杯烈酒后,护骨烈眸中有了几分醉意,目光落在阿愿脸上,顿时皱眉问道。
小姑娘脸色白得吓人,额间还挂着冷汗,眼神都几分涣散,直到被护骨烈抓住手腕,她才醒过神来,想挣脱,但一动肚子就疼得厉害。
护骨烈注意到她下意识捂向腹部的手,将人往跟前拽了一下,就见阿愿跪坐的衣摆上染了血迹。
护骨烈活了二十来年,头次遇见女子这般事,先是皱眉,“你受伤了?”
他下意识以为阿愿受伤了,可又觉得有点不对劲,愣了一会儿神,继而眸色闪过几分茫然,直到阿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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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想要挣开他的手,他才反应过来,眼中的醉意已经消失无踪,一把将人拽进怀里,紧接着拿起身后的大氅罩在小姑娘身上。
不待阿愿挣扎,护骨烈一把将人横抱起来,在她耳畔轻笑道:“别动,你们大周女子不是最讲究脸面吗?”
韩疏阔见到这幕一惊,顿时从席位上起身,“王子殿下!”
护骨烈淡淡扫了他一眼,“韩先生继续喝,你们几个好好陪韩先生多喝几杯,我这位小姑娘不舒服,带她去瞧瞧军医。”
韩疏阔询问的话未出口,护骨烈已经满脸笑意地抱着阿愿出了营帐。
其余的蛮族将领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了然的笑容,调侃道:“五王子这是饮多了烈酒,不由猴急起来,那姑娘还那么小,也不知受得住王子殿下几回,哈哈哈哈……”
“玛德,生得是真美,老子早瞧得心痒了,也不知道殿下玩腻了,能不能赏给咱们玩玩?”
“韩先生在看什么?”
华裳捧着酒,笑吟吟地坐到了韩疏阔身旁,亲昵地往人身上靠。
韩疏阔一躲,同时收回看向那几名蛮族将领的目光。
华裳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笑得愈发明艳,“韩先生方才的眼神真凶,好像要杀人……”
“韩某一介书生,岂敢?”
“你这一介书生算计二王子的时候可没丝毫心软,听说二王子不仅被老虎咬断了腿,还被咬伤了那处……奴家很好奇,韩先生是怎么算得这么尽的?”
韩疏阔想着护骨烈方才抱走阿愿的样子,心中就被怒火煎熬着,猛地饮下一杯酒,冷淡道:“巧合而已。”
华裳对他的冷脸也不恼,满眼装着这个儒雅清俊的男人,挺着□□往人身上蹭,“韩先生是在担心阿愚吗?大可不必,那丫头和主上小时候一样又倔又可怜,大概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主上喜欢她还来不及呢……哎呀,你躲什么?摔到奴家了,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石头!”
……
护骨烈直接抱着人回了自己的营帐,将人放在榻上后,吩咐帐外的军士道:“去把军医找来。”
“是。”
阿愿在床榻上边蜷缩起身子,边往后退,疼得有气无力道:“我不需要军医。”
护骨烈脱了外裳,低头笑看着她,然后翻身上来床榻,不待小姑娘逃,一把将人拽进怀里,一手覆到小姑娘的腹部轻揉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生病……来月事了,那是不是长大了?”
啪的一声,阿愿挣开护骨烈的怀抱,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阿愿那点力气,护骨烈倒是不觉得疼,但任何一个男人被人打了一巴掌都不会高兴,可对上小姑娘那张惨白依旧好看进护骨烈心坎里的脸,他目光只是危险了一瞬,就软了下来。
犹如一只又小又娇的猫儿给了凶兽一爪子,连凶兽的毛发都被挠破,挣扎得再凶连肉垫都是软乎乎的。
“打我?怎么,讨厌我?”
护骨烈邪笑了一声,再度将人圈进怀里,在小姑娘耳畔恶意横生道:“讨厌也没办法,你现在只能待在我身边。”
32.三年前(三)
阿愿在护骨烈的王帐住了下来,每每同榻而眠,护骨烈倒是没再做什么,只是单纯地睡在小姑娘身边。
第一次来月事,阿愿足足腹痛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才有所好转,小姑娘昏昏沉沉睡到了傍晚,突觉营帐幕帘被掀开,凉风混着烈酒味呼啸而进。
她几乎本能地反应过来,不是护骨烈!
昏睡中的阿愿强迫自己睁开眼,迷糊看到一个肚圆膀宽的蛮人身影,费劲地想从床榻上起身,下一刻就被蛮山般的男人压了回去,恶臭混着酒味扑面而来。
“小美人,你可是想死老子了!来,让老子好好乐呵乐呵……”
蛮人的力气和体格对于阿愿来说宛如天堑,她那点反抗与蜉蝣撼树无异,恐惧、愤怒、悲哀种种情绪一瞬填满心房,最后汇聚成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恨意!
——看着,蛮人的弱点在眼睛。
护骨烈的话在耳旁响起,下一刹,阿愿眸中闪过清明与麻木,紧接着蛮人捂着眼睛惨叫起来,“贱人!”
银簪刺入蛮人眼中,疼得他起身后退了两步,随后又愤然上前掐住阿愿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就在阿愿快要窒息时,一声平淡中带着凉薄的声音响起。
“巴图将军这是干什么?”
名叫巴图的蛮族将领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松开阿愿的同时,警惕地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背后的护骨烈,暴怒地问责道:“原来是五王子!你来得真好,这养的这小美人行刺于我,伤了老子的眼睛,你说怎么办吧?”
护骨烈负手站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笑道:“哦,原来是这样,巴图将军想怎么办?”
“将这贱人千刀万剐!!!”
护骨烈闻言点了点头,“确实该千刀万剐。”
他缓步走到床榻前,阿愿捂着脖子咳了半晌,才喘过气来,缓缓抬头对上护骨烈含笑的眼睛。
护骨烈见之,眸色一暗。
小姑娘原本苍白的脸因为窒息,此刻攀上了几分红晕,眼角微红,泛着生理性的泪花。
对着这样一张脸,没有男人会不生欲念,也不怪巴图会色令智昏。
“阿愚,你说是不是?”
护骨烈怜惜地摸上阿愿的脸,却被小姑娘侧头躲开。
他也不恼,轻笑了一声,寒光乍现,弯刀出鞘,却是猛地转身割断了巴图的喉咙。
巴图捂着溢血的脖子,指着护骨烈想说什么,未发出一声,最后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下一刻立即有护骨烈的心腹手下进帐将尸体拖走。
“剐了喂狼。”护骨烈冷淡下令道。
“是。”
待人走后,护骨烈才随手拿了块帕子,擦了两下弯刀,将刀收回鞘中,然后看向瘫坐在床榻上的阿愿,小姑娘脸色还是那么煞白,手中握着一支染血的银簪。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面对危险,阿愿不会再害怕得发抖,哪怕刚死里逃生……
“簪子太细了,可是杀不了人的。”
护骨烈边笑说着,边落坐在榻边从小姑娘手中夺过那支银簪,嫌弃地扔到了地上,“怎么这样看着我?明明是我好心帮忙,替你杀了欺负你的人,你看着倒像是更恨我的样子。”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让我留在这里,故意放他进来,这是你的营帐,没有你的默许,没人能进来。”
阿愿发髻凌乱,眼眶微微泛着红,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干裂的唇瓣轻启说道。
“哈。”
护骨烈笑了一声,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然后不用反抗地捏起小姑娘的下巴,端详着她脖子上红紫的掐痕,叹息道:“矫气,但也聪明,你可是帮我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而且我还是为情杀的他,今夜过后整个蛮族都会知道我迷恋上了一个大周女人,为了她,我不惜和蛮王发生争执,受了重罚……一个为了美色杀人的痴情王子,会降低他人的戒心。我近来风头太盛,需要藏拙蛰伏,这个词还是从韩疏阔那里学来的,你们中原的文化很是有趣,你说呢?”
阿愿指尖掐进掌心,疼痛最能让人理智,她缓缓闭上眼睛,不再看护骨烈。
“拿着。”
护骨烈松了手,将腰间的弯刀解下,笑着靠近阿愿,停在了鼻尖差点相蹭的地方,然后将弯刀递到阿愿手中,“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谁再敢靠近你,就用这把刀杀了他。”
阿愿直到很多年后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护骨烈笑得那么开心,就好像眼中死寂多年的万千星辰骤然被点亮了一般。
笑得甚至有几分孩子气,仿佛得到了什么宝贝。
“等你身子好了,我教你刀法。”
“对了,以后你便是我的人了,还缺个蛮族名字,就叫迦卓尔如何?喜欢吗?”
黑暗笼罩的营帐中,没人回答护骨烈的话,可他依旧说得格外开心。
……
“我那位五哥天生一副俊美容貌,幼时由于脸蛋的缘故,在蛮族中受尽欺凌……生得美本不是坏事,可这美貌落到一个身份轻贱之人身上,那就是罪。护骨烈比谁都知道这个道理。”
狭窄的林路间,一辆马车颠簸在石子路上,护骨希倚着马车喝酒,喝了足足一路,眼中已有了醉意,说话都有点飘。
“他原本是想利用阿愿来杀人的,那样的容颜辗转流落到任何男人手中,难免不会让其色令智昏,他能以阿愿为借口杀很多人,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他放弃了,他亲自教阿愿用刀,教阿愿杀人,教阿愿如何在这虎狼世道活下去……他好像一直都知道,他的小姑娘很有可能有一天会活不下去,所以他真的在尽心尽力地教她,教她怎么活下去……”
就好像在努力弥补那个幼时饱受伤害、几度濒死的自己。
林间斑驳的阴影落在帝尧脸上,再加上护骨希醉眼迷离,一时看不清帝尧的神色,只听他沉沉道:“后来呢?”
“唔,我记得,有一次护骨烈发了好大的火,因为一个大周女奴爬床……那丫头比阿愿还小上一岁,见阿愿得护骨烈喜欢,一直暗中模仿阿愿的神情举止,趁护骨烈喝醉成了事。阿愿明明知道,却没有阻拦,所以第二日护骨烈酒醒发了好大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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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阿愿就被赶出了王帐。”
“对于阿愿来说,这当然是好事,坏就坏在那个大周女奴是个贪心的,她将阿愿和韩疏阔暗中向大周泄露我蛮族军情的事情捅了出来。以我那位五哥眼里不容沙子的性格,下场可想而知,韩疏阔被扔进了刑营折磨,而阿愿……”
……
哐当一声,阿愿被护骨烈甩到梳妆台上,撞到后腰的同时也卷落了满桌物件,最后倒在地上,掌心被地上的碎片划破,顿时溢出血珠。
护骨烈蹲下身,一把掐住阿愿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冷然的眸子藏着暴戾,“我幼时养过一只狼崽,可狼生性寡恩,怎么都养不熟,还妄图咬我,你猜我后来是怎么对它的?”
阿愿平淡地看着他,“我很快就知道了,不是吗?”
“好!好极了,”护骨烈气极反笑,“还有一月便是吾王的生辰,你之前学的舞和房中术也该重新温习一下了,华裳会来教你,好好跟她学。”
说完,将人再度甩开,挥袖而去。
华裳一直候在帐外,直到护骨烈走后,她才进来,就见阿愿已经娴熟地从抽屉里拿出伤药和绷带,处理自己手上的伤口。
“你何必惹怒他?这一年来他待你不可谓不好。”华裳拧眉道。
“是吗?当初他从崇安城掳来妇孺三百一十七人,如今活着的仅剩二十六人,你比我更清楚那二百九十一人是怎么死的,最小的才七岁,死在了榻上……”
阿愿的声音嘶哑得好似浸着血,“他踏我家国,杀我亲友,一只虎狼对猎物产生怜惜,所以猎物就要对他感恩戴德吗?”
华裳仿佛被什么人掐住了嗓子,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忠于护骨烈,可她终究也是大周人。
“听我一句劝,你还小,活着比什么都强。”华裳艰难开口道。
阿愿闻言笑了,“大周女子最重清誉,许多被掳来的妇孺都选择了自尽,你猜我为什么活到了现在?我有夫君的。”
华裳闻言愣住了。
阿愿的年纪太小了,被掳来蛮族也才十四岁,在大周女子及笄之后才会成婚,华裳有些意外阿愿这么小就有了夫君。
“虽然他……不喜欢我,但我活了这么久,也只是想知道崇安城破后他怎么样了,如今有没有好好的。昨天,我终于知道了——他很好,已经要娶亲了。华裳师傅,我们这就开始学舞吧。”
阿愿包扎完伤口,整理一下衣裳和发髻,施施然地站起身,恭敬地对华裳行礼道。
小姑娘明明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可华裳却感受到一种肝肠寸断的难过和平静无波的悲伤。
“既然那人非良人,为何还要念着他?”华裳深皱着眉头,怒其不争道。
阿愿眉宇间尽是温柔,笑着摇头,“华裳师傅误会了,阿愚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只是不喜欢我,又不是做错了什么,唯一觉得伤悲的不过是,他要迎娶新妇……”
那我这个污点就不能再活着,原本还奢望着能再见一面的。
可惜,不能如愿了。
33.三年前(四)
大周与蛮族交界处,获秋城。
一行人冒夜策马前行在山路上,几次经过险峻的悬崖遇山石坠落都不曾停歇,而众人最前头策马领行的正是素来最沉稳端方的沈至行。
“沈公子,你确定我们不用分散搜寻吗?万一殿下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返回大周……”
季直落后沈至行几丈,拧眉朝前喊着。
以他的骑术,竟追不上不要命策马狂奔的沈至行。
沈至行一直未答话,季直心中不禁急了几分,又唤道:“沈公子?”
上官奇侯从后方策马追上,脸色不太好地对季直道:“你现在最好别招惹他,他既然笃定小愿会带殿下走这条路,肯定不会有错,他了解小愿,小愿来过蛮地,知道走哪条路能最快返回大周……”
季直沉默了几响,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过但始终没人说出口的问题,“可若顾夫人死在了两渡河中呢?”
天暗无光,夜风呼啸,季直猛地察觉一股杀意,抬眼朝前方看去,前方的沈至行回头,大半个侧脸掩在墨色的兜帽下,眼下乌青一片,某种泛着血丝,溢满了冷戾……
季直实在无法想象,那种阴冷的目光竟然出现在华京第一公子的身上。
沈至行:“你最好祈祷阿愿还活着,不然以殿下当时所中之毒,在崇安城根本找不到解药,两渡河的下游恰有解毒的药草,阿愿懂医,也许还能救殿下……若只有殿下一人从两渡河中生还,不及时解毒,也是死路一条。”
沈至行无愧“军师”二字,虽然一切只是他的推测,但离真实情况也是八九不离十。
季直闻言,想到另一种可能性,脸色顿时难看下来。
“驾——”
是韩疏阔这个一直落在队伍尾巴的读书人追了上来,紧绷着一张脸,打圆场道:“季统领,莫介意,沈军师也是担忧殿下和顾夫人的安危,殿下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数。”
众人没日没夜地奔袭,直到快天朦胧亮才找了一处乱石堆,暂时歇息,打算吃点东西、喘口气,再继续赶路。
韩疏阔走到火堆旁,将酒袋扔给了对着火光发呆的沈至行,然后落座,自己拿出干粮开始啃,淡淡开口:“你还在耿耿于怀吗?”
沈至行握住酒袋的手一僵,凝滞的目光中藏着深深的愧疚与害怕,答非所问道:“她不会死的。”
“其实小愿从来没有怪过你,”韩疏阔状似开解地说着。
谁知下一刹,他眼神骤然变得阴厉,齿缝间都溢着怨气,“但我怪你!我们在蛮族军营拿命换消息,我是男儿,保家卫国是本分,受点屈辱便受点屈辱,可小愿是个姑娘家,你知道她在蛮营里活下来都经历了什么吗?!她做了那么多,也只是想知道一句顾偿过不得好不好……”
“沈至行,是你让线人告诉她,顾偿要娶新妇!也是你,明明当时有机会把她带出蛮族军营,却将她丢在那里自生自灭、任人折辱!!”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沈至行最善诛心!而顾偿呢?呵,他也是眼瞎,竟将小愿的性命托付给你这么一个君子外貌、冷漠无情的兄弟!”
“小愿她……”
韩疏阔说着说着,深深闭上眼睛,哽咽了一下,“直到心甘情愿赴死,都是未曾埋怨过顾偿……她以为是她自己配不上……”
一声声话语入耳,沈至行只觉四肢僵硬,心脏麻痹似的疼痛从胸膛扩散,好似有人用剑刺入心房,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一次不管怎么,他都要把阿愿带回大周。
……
元鼎二十一年冬,少有人知道的是,那一日是阿愿十五岁的生辰。
“此次与你献舞的有十六人,那几个年纪小的不上场,主上给你们的任务是刺杀蛮王,不要动别的心思,若你们还想让那几个年纪小的活下来的话……”
营长中,华裳看着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的阿愿,警告道。
阿愿语气平静地回道:“知道了。”
华裳蹙眉,“你可以去求求主上……算了,当我没说。”
她最终还是止住了话,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已是冬季,寒风呼啸地吹着帐篷,仿佛在天地间酝酿着一场大雪……
阿愿在黑暗中独自坐了良久,才掌上灯,从袖中掏出一枚白鱼玉佩,垂眸细细抚摸着。
烛火微晃,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却让阿愿猛地握紧玉佩,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琉璃眸一眯道:“谁?”
二十岁的沈至行眉宇间只有未经世事雕琢的儒雅清贵,他从阴影处现身,略微拧眉道:“你是怎么察觉到我的?”
沈家虽是文臣世家,但君子六艺尤其是剑道武艺,亦是刻在祖训中不可懈怠之物。
沈家家规,族中儿郎至及冠之年皆要送来边关历练一年,从末流小兵做起,见众生,知疾苦,明是非,守家国,乃是磨砺心性的一种。
沈至行是三个月前来到边塞的,若是安平之年,他不介意从末流小兵做起,但自崇安城破的一年来,边塞动荡,战事频发,沈至行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人,当即选择投身沈老将军门下做起了军师,凭借出色的谋略很快便在军中立足。
这三个月来,他以妙计多次助崇安军击退入侵的蛮族,立下大功,这般年纪、这般功勋本该志得意满的,唯有好友顾偿一事让他忧心不已。
沈至行早就听闻一年前崇安城破,顾偿那位小夫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一事。
顾偿寻了这位小夫人一年,整个人形容憔悴、精神恍惚,甚至曾动主意打算孤身去蛮地找,即便很多人都和他说阿愿早就死了,但顾偿瞧着温和,骨子里执拗,怎么也不信。
便是这时,韩疏阔这边传来阿愿在蛮族军营中的消息。
若非顾偿被一支蛮族兵马困住了脚,此刻该来蛮族军营的人本该是他。
沈至行受好友所托,前来救人,心中却是千般不愿的,尤其是看到梳妆台前一袭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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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衣饰的阿愿。
——自甘堕落,有伤风化。
阿愿缓缓站起,转身看向沈至行,裙摆微微转开宛如莲花,她自然没错过沈至行眼中那抹厌嫌与鄙夷,轻轻笑道:“我不会武,但沈公子若我像一样,长居敌营,昼夜难眠,也会很敏感。”
她是认识沈至行的,昔年在华京,世家宴席上见过几次这位芝兰玉树的沈家大公子。
沈至行看清阿愿的容貌倒是一愣,当年那个总笑弯眼眸追在太子殿下身后的小姑娘长大了。
华京之中有太多美人,娇羞的、温婉的、清高的、俏丽的,从未有人能入得了沈家大公子的眼,以“儒”字治家的沈家人看重品性胜过容貌。
曾经,沈至行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皮囊能够打动他那颗修儒多年的心,直到见到阿愿——
那般容貌便是佛陀在世,都说不出一丝瑕疵,恍若一盏供奉于佛前千百年的琉璃盏,温静纯澈、悄无声息……
他想,没人见了会不沉浸。
“你……”
沈至行出口的话噎了一下,又斟酌了几分,委婉道:“我受顾偿所托,来带你离开。”
阿愿定晴看了沈至行一会儿,随即淡淡笑开,那抹笑淡得沾苦,“沈公子一定不擅长骗人吧。”
沈至行闻言一愣,“什么?”
阿愿:“沈公子想必来之前,一路上都在想,一个在华京中臭名昭著的罪臣之女,若非顾偿为了偿还独孤太师的救命之恩,怎么会娶她?这些年来,因着她罪臣之后的身份,顾偿在屡立战功,却不得进封。如今这女子更是被蛮人掳走一年,便是救回来,哪里还有什么清誉名节在?平白污了顾偿的清名和仕途,惹人耻笑。”
一字一句正中沈至行心口,准确无误地道出了他那些隐秘的心思。
尚未完全学会遮掩神情的沈至行脸色微变,有些哑然道:“你……顾偿是真心托我来救你的。”
“我知道。”阿愿笑弯一双灿若星辰的琉璃眸,笑得那样美好,轻轻慢慢地说着,“我一直都知道,我嫁了这世上最好的夫君,他始终拿我当小孩子疼爱,我都是知道的……若我当年嫁的不是顾偿,换做任何一个人,我现在都可以厚颜无耻地跟着沈公子回去,可他是顾偿啊……”
——可他是顾偿啊。
沈至行对上阿愿温柔含泪的目光,蓦地心头一紧。
寒风犹如一只困兽,在天地间鲜血淋漓地嘶吼着,在一时寂静的帐中,连落雪声都格外清晰。
阿愿侧头,看向外面唰唰而落的雪花在帐篷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摇曳的烛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光影藏住了她神情,也仿佛藏住了无尽悲伤。
“他……喜欢那位江淮音小姐吗?”
阿愿问得小心翼翼,那声音好似一触即碎。
沈至行紧蹙了一下眉,想着自己本来的打算,为了顾偿的前程,也为了断掉阿愿的念想,终究撒了谎。
“喜欢。”
34.三年前(五)
“这门婚事是他亲自求的。”
“他在战场救了江家嫡小姐的性命,江小姐对他一见钟情……”
“……男才女貌,堪称良配。”
“这样啊,”阿愿垂下眼眸,一股苦涩从心房蔓延向四肢百骸,连牵强的笑容都安安静静的,“以夫……顾将军的性子,能亲自求娶新妇,想必是极喜欢那人的。”
“顾偿并未忘记你,若你归来,你还是他的妻子,他定会好好待你,只是……沈某有私心,希望你能成全顾偿和江小姐,江家亦是武将世家,江老将军很好看顾偿,他出生入死、几番功在家国,不该因一些事情被埋没……”
“我会救你离开,送你去南方,银钱和宅院皆已备好,若你愿意,后半生可安然无忧……”
“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阿愿忍下心房处好像什么被挖空的疼,轻轻摇头,声音还是那么温顺有礼,“沈公子是个好人。厌恶而不失礼,轻蔑而不失善,有方君子也。”
沈至行一噎,他看得出小姑娘这番话是真心的,可偏偏他心里藏着鬼,担不起阿愿这一句“有方君子”。
“我不需要那些。”
小姑娘轻轻慢慢说道。
沈至行拧眉,下意识是以为这些筹码还不够,语气冷了几分,“那你想要什么?沈家还算有些底蕴,你说出来我皆可答应。”
阿愿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垂眸思量着,答非所问道:“沈公子带了多少人潜入蛮营?”
“贵精不贵多,只带了一人,已经去营救韩疏阔了。”
“沈公子最多能救几人出营?”
“至多两人,再多恐被发现。”
蛮族军营守备森严,能将她和韩疏阔救出已是极限。
阿愿几乎想到没想,吹灭了案台上的灯烛,拿起衣架上的纯色大氅,眼中藏着急切和一丝期翼道:“还请沈公子跟我来。”
阿愿熟知蛮族军营的守卫分布,一路上避开巡逻士兵,将人带到了一处早已熄灯的营帐前,然后先一步进了帐。
沈至行迟疑一瞬,也跟着进去,继而就愣住了,这处不大的营帐中挤了二十几个同样身着舞衣的女子。
阿愿不知轻声和那领头女子说了什么,领头女子满眼希翼地看向沈至行,好像一个行将末路的沙漠旅人看到了绿洲般。
紧接着,阿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帐中二十几个女子想都没想,跟着阿愿齐齐跪下。
沈至行一怔,只见原本被一众女子藏在最后方的小丫头懵懂地站起身,她身侧的女子温和鼓励道:“年年别怕,往前走。”
这个八九岁模样的小丫头被一双双温柔的手轻轻推着往前走,最后走到了阿愿和领头女子身边怎么都不肯再往前走,突然哭着抱住了阿愿的脖子,“呜呜……愿姐姐、澄娘姐姐,我不走,我害怕,呜呜呜呜……我不走……”
领头女子即是澄娘,狠心将年年从阿愿的怀抱中扯出,焦急地哄道:“乖年年,去那位公子身边……”
说着,澄娘似乎怕沈至行因年年的举动而生气,磕头恳求道:“恩人,年年平常很乖的,路上绝对不会给恩人添麻烦。”
她这一叩首,身后的女子都跟着磕起头,哀求道:“是啊恩人,年年很乖的,路上绝对不会哭闹。”
她们惶恐地磕着头,生怕沈至行嫌弃年年哭闹是个累赘而不肯带她走。
沈至行见这情景,一时心绪复杂,他几乎瞬间猜到了阿愿的主意,对上那双琉璃眸,难以置信道:“你……”
阿愿目光坚定,弯下脊背,深深地给沈至行磕了一头,“这就是我求沈公子做的,求您带年年离开。”
昔年华京独孤家的嫡小姐、东宫未来的太子妃,何等尊贵的身份,便是沈至行见到这个小姑娘都要礼敬三分。
可如今这小姑娘跪得这般轻易,头重重磕在地上。
“你要我带这丫头走,那你呢?”沈至行莫地心中一沉。
阿愿低着头,从袖中掏出一枚白鱼玉佩,双手奉上……
……
西南边陲的雪从不似江南,没有温润绿意,只有天地间无尽的苍茫,眨眼间便已落了满膝。
沈至行一手牵着年年,一手攥着那枚白鱼玉佩,就那么颓然地走到大雪里,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阿愿的声音回荡在他耳畔——
“沈公子,人都是自私的,可再自私,我也不能……不能拿恩情锁顾偿一辈子,这不公平。阿愚希望顾将军往后余生能够随心所愿,日日见到心悦之人,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烦请沈公子撒个谎……”
“就说,蛮族之中并无阿愿此人,乃消息有误,顾将军的夫人早已死在了一年前的崇安城……这枚玉佩自崇安城辗转流落到一名蛮族营妓手中,如今原物归还。”
“……我就不回去了。”
半晌震惊后,沈至行听到自己温怒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留下会是什么下场?”
“知道,沈公子放心,蛮人并不知我是顾偿的妻子,我可以保证……”
“你能保证什么?!”
“明日,我活不过明日的,请沈公子放心。”
砰,是阿愿的磕头声,竭尽全力地保证着。
沈至行不知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离开营帐的,恍惚中听到了身后一句很轻的呢喃——
“我一直在等他。”
“三百多个日夜,每当我熬不下的时候,都幻想着他会来救我……”
“……可他终究没有来。”
沈至行的脑袋很乱,逃一样地离开了蛮族军营。
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没错,阿愿的身份太尴尬了,就如那个谎言一般死在一年前的崇安城最好不过。
原本独孤家被问罪、阿愿被太子殿下退婚的那一日,她就该死的。
“全族流放”这个所谓的“轻判”是太子帝尧亲自定下,流放啊,对男子还算是有活路,可女子在这流放的一路上会经历什么……沈至行自幼和帝尧一起长大,他了解帝尧,不信帝尧不知道女子流放意味着什么。
太子殿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这位被厌弃的太子妃一条活路,偏偏独孤太师求情,顾偿又敢娶,这才让独孤愿活了下来。
沈至行七岁起就跟祖父学朝堂权衡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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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之术,这般舍弃一人成全百人乃是最是明智的,可想着阿愿温柔含泪的眉眼,“愧”和“悔”两字就不停地折磨着他的心神。
嗒嗒嗒——
远处传来战马齐鸣声。
“羡清,阿愚呢?”
是半身血污半身尘的顾偿从战马翻身而下,快步走到沈至行跟前,望着他身后,眼藏期望与不解地问道。
沈至行抬头看向顾偿,他第一次在这位“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友人身上,看到那般热忱的笑容。
他神情微怔,喃喃道:“我以为你一直把她当小孩子照顾,该是不喜欢她的。”
“什么?”顾偿一愣。
沈至行张了张嘴,不知为何那些谎话竟堵在喉咙,一字都说不出口。
“她……”
“她说,她不回来了。”
顾偿的笑容僵在了嘴边。
只听沈至行唇瓣干裂道:“她不想一直拿恩情锁着你,望你日后能随心所愿,与真正心悦之人白首偕老。”
“哈?”
顾偿笑了一声。
随着这声轻笑,好像什么东西撕碎了这个世间最温润之人的伪装。
沈至行从未见过那样的顾偿,瞳孔中堆尸如山的杀意和猩红好不掩藏地展露出来,狠狠抓着他的肩膀逼问道:“我哪来的白首之人?她为什么不回来?她怎么会不回来?!沈羡清!!你说话啊!我的小姑娘我了解,她还那么小,最是怕疼怕冷,最是离不开我,她怎么可能舍得不回来?”
顾偿将良久未言的沈至行甩开,飞快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惹战马前蹄高抬,发出嘶鸣。
沈至行回过神来,看着马上神情冷峻的顾偿,眉心一跳道:“你要去做什么?”
“接她回家。”
——她不回来,我就去接她回来。
沈至行闻言一愣,他到死都记得,那一日风雪很大,铺天盖地的雪幕就像是为了掩盖什么……
蛮族突然爆发内乱,自相残杀,军心涣散,他追随顾偿率领的八百精锐趁乱,轻而易举杀入蛮营腹地,然后终于知道了蛮族大乱的缘故。
——蛮王遇刺被杀。
抬眼望去……
羽翼般的雪幕里,一个残破的红衣身影被铁环刺穿左肩,高挂于王帐前,遍体鳞伤的小姑娘低垂着头,净若琉璃的眼眸此刻死寂般闭着,寒风吹动她凌厉的发丝,无尽的血珠顺着她青紫的脚尖滴落,汇聚成一滩血水……
她没能等来她的将军。
……
“给我打,用刑!”
“说!是谁派你刺杀吾的?!”
“艹,贱人,拿铁齿环来,我倒要看看这个贱人嘴有多硬!”
“大王子,她好像说话了。”
神志不清的小姑娘眼角溢出泪珠,泪和血顺着脸颊留下,涣散的目光盯着虚空,嘴巴虚弱地张合。
魁梧的华服蛮人一把揪起阿愿的头发,耳朵凑近听着濒死之人的低语——
“我想贺他新婚的,我想看看他喜欢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哪怕贺一句白头偕老,哪怕……远远地看他一眼……”
35.苦药
太冷了……
那是蛮族史上最耻辱的一页,大周一支区区八百人的铁骑孤军深入,斩杀近万人,蛮族王帐前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竟无一人能挡住那位双目赤红的大周将军。
顾偿发了疯,犹如一尊从烈狱杀入人间的邪神,披荆斩棘、踏血踩尸而来,杀得蛮人肝胆俱裂。
“新界,他是新界,新界又活过来了!”
“跑!快跑!”
蛮人胆寒地看着顾偿持剑浴血的身影,大喊着修罗邪神的名字,惊恐地四处逃散。
沈至行赶到时就看到这一幕——
天地苍茫,大雪未至。
鲜血染红的雪地里,顾偿拖着一身伤,就那么茫然无措地紧紧抱着他的小姑娘,颓然地孤坐着。
太冷了,顾偿心道。
他的小姑娘怎么会这么冷,好像无论如何都捂不暖一样。
“顾偿,我们该走了!”
沈至行缓步走近,艰难开口道。
他从刑营中的方向而来,带人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澄娘,也是唯一还活着的人。
那些舞姬营的姑娘们死状都惨烈了,好多冲进刑营的大周将士都不忍看。
沈至行担忧地看向顾偿怀中悄无声息的阿愿,哑声道:“她……怎么样?”
顾偿将人护得太紧了,沈至行连想探一探阿愿的呼吸都做不到。
“阿愚,回家了。”
顾偿在阿愿的耳边温柔说道,然后将人温柔地横抱起,步伐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战马。
沈至行看着顾偿神魂落魄的背影,心中一阵阵发慌,这种心慌直到护骨烈率人追杀而来……
顾偿下令麾下精锐朝左岔路撤退,而他带着阿愿以身为饵,向右岔路引开追兵。
那一刻,沈至行于马上回头望着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唇瓣都在发抖……
……
“顾偿率八百铁骑直袭蛮营那日,我也在。”
慢悠悠的马车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护骨希持酒袋的手垂在膝盖上,抬头仰望着如洗夜空中的明月。
“将军一战,名扬天下,但我想,他应该是后悔的,所以才会绝望到抱着已无生息的阿愿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
——我该告诉你的,阿愚。
——我该早早告诉你,没有什么恩情,没有什么勉强,明明是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喜欢上了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
——爱哭,也爱笑。
——如果我早早告诉你,你是不是就愿意回家了?
顾偿是后悔的。
肝肠寸断的后悔。
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的后悔。
护骨希喝了口酒,继续道:“同样后悔的应该还有护骨烈。”
“他没想到,阿愿和一众舞女竟然真的合力杀了老蛮王,更没想到那些被他留下当做人质的少女,会在阿愿等人动手的那一刻齐齐自尽在舞姬营中,这群他从崇安城中俘虏来的大周姑娘一个比一个性子烈,一个比一个够心狠。”
“阿愿甚至算好了一切,初受刑时只字不言,一直在被自己被打得快死时才将护骨烈的名字吐露出来,我那一众王兄对此深信不疑,开始问罪围杀护骨烈,之后蛮族大乱,才给了顾偿率八百铁骑直捣蛮营的丰功伟绩。”
“但即便被背叛,护骨烈还是在最后一刻保住了阿愿的性命,他没舍得……所以给阿愿喂了归息丸,让她陷入假死,可惜顾偿不知,他以为阿愿真的死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后来沈至行从冬河救起了两人,不过我想,这位华京第一公子应该也是后悔的。”
“可有什么用呢?便是所有人都后悔,他们也再换不回一个平安康健的阿愿,受刑太严重了,又被寒气侵体,她往后余生还有多长,就要被病痛折磨多久……”
说着,护骨希眺望向前方山谷的出口,山间夜色中亮起的一小片灯火,敲了敲车厢,高声示意一众随行的属下,“前面会经过一个小镇,就在那里歇息一夜吧。”
众属下:“是。”
“太子殿下怎么这么看着我?”护骨希挑眉对上帝尧幽深的目光。
帝尧收回目光,哑声道:“没什么。”
“觉得我说错了?也许吧,我很少评价什么人,但阿愿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待在她身边的人会后悔很寻常。其实我也有点后悔……生得那么好看,人又温柔,我该早早把她从护骨烈那里要到身边的,或者我该投生个男胎,这样哪里还有顾偿什么事……啧啧,可惜了。”
护骨希一本正经地胡诌着,还真情实感地露出了色中饿鬼的惋惜。
帝尧:“……”
入镇后,护骨希的属下打算包下了小镇的一座民宅歇息,奈何一群不靠谱的蛮人没带够银子,最后还是帝尧出的银钱。
护骨希大大咧咧地给帝尧打了个欠条,拍着胸脯保证下一次一定还钱。
帝尧斜睨了她一眼,冷冷地走开了。
“脾气真臭,”护骨希小声吐槽了一句,伸着懒腰奔厢房歇息了。
一直到众人睡去,夜色渐深,窗户旁落的雀鸟斜头瞧着屋中人,芝麻大的眼睛透着不解……
一袭玄袍的帝尧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阿愿的房间,轻轻在床榻边落座,垂眸看着梦中都紧皱眉头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疼不疼?”
帝尧问得很轻,轻得满是小心,仿佛生怕语气重一点就惹哭了小姑娘。
但这个问题注定没有回应。
他就这么在小姑娘床边坐了一夜,也看了一夜。
……
翌日。
护骨希揉着惺忪睡眼,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隔壁房间看阿愿,然后瞥见空空如也的房间,愣了几息,顿时脸色一变,“坏了!”
她急匆匆便要去喊人,路过厨房时脚步一顿,眉间焦急消失无踪,眨了眨眼看向窗棱旁——
一身青绿罗裙的阿愿坐在药炉旁,药炉升腾出的白色热气染湿了小姑娘的眉眼,如羽翼般的睫毛低垂着,晨曦鹅黄的暖阳镀在这人如画的五官上,让她本就惨白的脸蛋更为剔透……
好似人间的烟火气越过千山万水,终于落在了那块美玉上。
咕噜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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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滚烫的热气顶起了药壶的盖子。
摇着蒲扇的阿愿咳了两声,然后缓缓站起身,将药壶中的汤药倒入碗中,复而坐下,双手捧着苦涩发黑的药汁,边吹气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她好像做什么都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疼。
“白瞎了我这么担心,我还生怕你醒来之后会不管不顾地去找顾偿,又或者想不开跟着那人一起去死。”
护骨希松了口气,倚在门框上看着小口喝药的阿愿,她眼睛一转,继而笑道:“但转念想了想,你可是王帐献舞、提刀就敢杀蛮王的狠人,应该不会像顾偿那傻子一样去殉情。”
阿愿喝药的动作一顿,明明未抬眸看人,但护骨希却能察觉到那双琉璃眸冷了不止一度,“我的夫君不是傻子。”
护骨希一噎,“……是是是,顾偿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他也不会出事。”
护骨希无语,“漠北的无人区你应该也听过,你觉得他能从那里出来?”
“只要营救及时,派兵带着粮水和地图去寻,我大周将士定能平安归来。”
“你们大周的边塞大权如今都落入了王誉手中,你不会以为王誉会派人去救顾偿吧?”
“我于殿下有救命之恩,这是殿下亲口说的,只要殿下能平安回归大周,我会用这救命之恩换殿下相助……而且,边塞大权落入王誉手中,遭殃的还是百姓,生羽心中有家国,他定然也是希望看到太子殿下能回归大周、主持大局的。”
阿愿像是在告诉护骨希,又像是在满怀希望地劝解着自己。
护骨希拧眉,深深看着阿愿苍白的脸,一针见血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若顾偿死了呢?”
喝药的动作一顿,指尖毫无察觉的刺进掌心,捧着碗的小姑娘沐浴在暖阳下,此刻的阿愿终于摘下了往日那张温懦卑微、软弱可欺的面具,满眼的算计、死沉与漠然,那句“若顾偿死了呢”如洪钟般回荡在心神间,惹得她轻轻笑了一声。
“你总不能让我心中什么都没有了,那样人是活不下去的。”
这平静温柔的话让护骨希眉心一跳,“你……”
“我当年能杀蛮王,如今也能。”
“——杀人而已。”
曾经蛮营校场上弯弓都会手抖的小姑娘就那么平淡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杀人而已。
她心中总要装着点什么,若是连顾偿都不让她装下,难道任由余生被满心的恨意和无尽的病痛折磨吗?
若是举目空空,身边再无一点光亮,一个人能在黑暗中走多久?太难了,鲜血淋漓地走下去太难了。
她和自己没那么大的仇。
只要她想,她可以和护骨烈至死方休!
只要她想,她可以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满目算计、恶毒下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在那之前,她要确保自己活着,滚烫的苦药一股股地涌入口中,穿过喉咙,苦得她忍不住反胃,却拼命地压制住想吐的冲动。
阿愿扬起素白的脖子,最终将苦药一饮而尽。
36.追杀
哐当——
一名属下险些被杂物绊倒,几乎是惊吓地闯进后院禀告道:“公主不好了,镇外三里发现了鹰卫。”
护骨希脸色一变。
鹰卫,那可是护骨烈的麾下最精锐的一支近卫。
一盏茶后,众人弃了马车,策马狂奔在山路上。
阿愿本来想单骑一匹,但帝尧不让,她身上有伤、脸色奇差,若不甚从马上跌落,是会要命的!
“你若不听我的,待回大周后我也不会派人去救顾偿。”
当时帝尧抓着她的手腕,眸海格外深邃复杂,沉着脸说道。
阿愿一愣,有些意外帝尧怎么会听到她在后厨说的话,堂堂大周太子应该不会做出偷听墙角的事情吧?
但也只是意外一瞬,毕竟听不听到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也只有顾偿二字,阿愿没再推拒,和帝尧上了一匹马。
崎岖的山路上,马蹄扬起沙尘,速度明明已经很快了,但护骨希还是眉心突突地跳,下一刹头顶传来鹰啸,叫声尖锐而刺耳,仿佛穿透了云霄。
护骨希抬头一看,一眼认出,脸沉如水,“是殒!把它射下来!”
苍鹰在头顶盘旋,就像是锁定了他们一样。
护骨希的属下纷纷弯弓射向那只名叫“殒”的鹰,奈何这畜生太过机敏,一一躲过长箭,最后在半空中发出得意的长啸。
护骨希等人:“……”
玛德,这畜生脸上的毛那么厚,他们竟然还能从它的脸上看出“尔等凡人皆傻逼”的轻蔑和鄙夷。
忽地,殒似乎在人群中发现了什么,扑扇翅膀的动作都一瞬停止,继而又是一声长啸,激动地俯冲而下。
帝尧紧盯着朝他和阿愿俯冲而来的鹰,一手策马,一手摸上腰间的弯刀,眼睛微眯,正准备动手解决掉这只苍鹰时,却见阿愿伸出手臂。
羽毛漂亮厚实的苍鹰扑扇着翅膀,落到了阿愿的手臂上,它微微歪头,一双闪烁着锐利光芒的鹰眼看着阿愿。
帝尧竟从这畜生的眼中看出了欢喜,“它是?”
“护骨烈的鹰。”阿愿的声音有点哑。
“杀了它,”护骨希焦急道,“这畜生善于追踪,定会给护骨烈报信。”
阿愿:“不会。”
说着,她温柔地摸了摸殒的头,殒也十分乖巧地将头凑过去。
护骨希一副见鬼的样子,护骨烈的这只鹰通灵性得很,同时也堪称“臭名昭著”,有时看护骨烈不顺眼,都会露出一副“傻逼莫挨老子”的表情,居然在阿愿面前这般乖巧。
“护骨烈栽倒你手上不冤。”护骨希表情裂开地嘀咕道。
眼瞅着就要逃出这座山,半空中再度飞来几只灰鹰,发现他们的踪迹后,立即警示般地盘旋在他们头顶长啸。
再这样下去,鹰卫很快就会追上他们。
阿愿的眼皮轻轻掀起,示意正在肩头蹭她侧脸的某只鹰,语调有些无奈,“殒,驱逐它们。”
话音落,殒顿时展开翅膀,犹如一只地位凛然的国王愤怒地朝一众灰鹰发出厉吼,灰鹰们顿时吓得四散而逃。
再度落到阿愿肩头上,殒高高地挺起胸脯,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阿愿如她所愿地摸了摸它的头,轻笑道:“殒真厉害。”
“你还能笑得出来?”护骨希于马上回眸,头大地看着一人一鹰的互动,“殒和鹰卫都出现,说明护骨烈也在这附近。”
阿愿:“我知道。”
护骨希:“你知道还这么淡定?”
阿愿:“因为他是来抓你的,若是他发现我和太子殿下,也是被你连累的。”
护骨希一噎,“……所以呢?”
阿愿:“我们是时候分开走了。”
护骨希震惊地看着一脸风轻云淡的阿愿,她以前竟没发现这小姑娘如此无耻,“我手下的女医刚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殿下,勒马。”阿愿轻轻慢慢说道。
帝尧一手悄悄扶住阿愿的腰,一手猛地勒紧缰绳,没有丝毫犹豫地勒停了马。
“吁——”
护骨希见帝尧停下了马,也紧忙勒马,一众属下纷纷跟着勒马,有个倒霉蛋差点没刹住冲下悬崖。
勒马时扬起大片沙尘,阿愿吸进了一些,开始不住咳了起来。
帝尧微微皱眉,解下马背上的水袋,递到她嘴边,冷峻的语调竟带着一丝轻哄,“喝点。”
阿愿咳得难受,接过水袋灌了两小口。
护骨希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位对阿愿堪称千依百顺的大周太子,小姑娘让他勒马,他就二话不说地勒马,见她咳嗽就急忙地上水袋,但据护骨希所知,这位大周太子该是不喜欢阿愿的,不然当年何故会废了他的小太子妃。
温水缓解了喉咙的不适,阿愿缓过口气才道:“殿下,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从南泽城越境离开蛮地已经不可能了,护骨烈定然已有所察觉……九公主,我劝你最好也不要再往南泽城走了,护骨烈很可能已经在前路等着我们了。”
护骨希烦躁地挠了挠头,“那怎么办?前有杀神,后有追兵。”
阿愿:“弃马。”
护骨希一懵,“什么?”
一炷香后,躲进密林的护骨希、阿愿等人,旁观瞧着一支盔甲精良的鹰卫追着马蹄印经过陡峭的山路。
护骨希后知后觉地擦了擦额间的汗,后背已经湿透了,他们这几个人对上鹰卫肯定不是对手。
“现在该怎么办?”护骨希下意识问阿愿。
阿愿眼中有几分无奈,“九公主,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要分开走,护骨烈确实是追着你而来的,但他有没有发现我和太子殿下的行踪不好说,若是发现了,我们聚在一起,岂不是方便了护骨烈?中原有句话叫,大难临头各自飞。”
护骨希:“……你是怎么把这么无耻的话说得这么正经的?”
阿愿温婉地假笑了两下,“有吗?若是这次我们都活着逃出困境,想必殿下与公主的交易依旧作数,人活着总要拼一拼的,难道九公主没有逃出生天的把握吗?”
护骨希眼角抽搐地看着阿愿,最后只得咬牙道:“行,你等着,咱们大周见。”
说完,护骨希麻利地带着一众手下蹿入山林消失无踪。
等人走后,阿愿没忍住又轻咳两声,压下从肺腑翻涌而上的血气,强撑道:“殿下,我们必须返回库尔城,自库尔城向南,翻越图南群山,虽然翻山而行颇为艰难,但这已经是最安全的路线了。如今没了马匹,只能辛苦殿下步行了。”
一路逃亡颠簸让她才刚喝上两副药的身子骨根本缓不过来,愈发难捱。
“上来。”
帝尧蹲在她身前,背对着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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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拧眉后退了半步,“殿下是千金之躯,不可。”
“别让我将你打晕了,再背上来。”
帝尧声音微微严厉说道。
但小姑娘依旧倔强地站在原地不肯动,他只得回头看向她,半是责怪半是威严道:“你这样子能走几步路,孤还指望着你带路,还是说……你就不想活着离开蛮地,你不想救顾偿了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阿愿心头一痛,她这糟粕的身子骨确实走不了几步路。
“上来。”帝尧冷硬地命令道,“你小时候我背过你多少次,都忘了吗?”
直到后背有温软的身躯覆上,帝尧才暗暗松了口气。
小姑娘轻飘飘的,根本没什么重量,轻得让他忍不住颠了两下,然后就有无尽的苦涩和痛楚从心房溢出。
期间,阿愿指了一条返回库尔城最近的路,需翻山而行,林间山路极其难行,但远比被蛮人发现安全。
帝尧走得很稳,但阿愿依旧不好受,内外伤交加,最是难熬,但她一路忍着,一声未吭。
“阿愚,你恨孤吗?”
冷不丁的,就在阿愿觉得自己快疼晕过去时,蓦地听到了帝尧略带嘶哑的声音。
她只得强撑起精神道:“殿下何出此言?”
“老太师死了。”
那五字犹如一把利剑,虽然五年前阿愿就被这把“利剑”刺得千疮百孔过,但此刻再听依旧令她一僵,仿佛再度被那把剑钉在心头。
那记忆明明遥远却又清晰得历历在目——
“祖父祖父,我追到顾将军了,他答应娶我了……”
五年前的雪夜里,小阿愿明明已经听祖父的话去追顾偿,明明顾偿都答应娶她了,可小阿愿欢欢喜喜地拉着顾偿回府时,就听到了管家爷爷那声悲恸的“太师自戕了”。
一生清明的老太师在安顿好小孙女的余生后,死在了家族覆灭、跌入泥潭的那天。
不因旁的,只因太子帝尧当日在大殿上陈述的独孤氏族人几项重罪,是真的。
独孤家根已经烂了。
老太师清清正正一辈子,却救不回已经烂透了的子孙。
他甚至临死都在想,这偌大的门楣倒了也好,只是可怜他的小阿愿。
帝尧听着背上小姑娘微弱的呼吸声,复杂道:“老太师于孤授业之恩,纵然独孤家获罪,孤却从未想过要老太师的性命。”
阿愿板板正正、恭恭敬敬地宽慰道:“殿下莫要介怀,祖父之死只是因为对家族失望了。”
“阿愚,孤想听的不是这些场面话,孤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你恨孤吗?”
阿愿蹙眉,“殿下,为臣下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祖父教导出殿下这般人物,心中是自豪的。君有令,为君死,亦是……”
“阿愚!”帝尧打断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和孤说实话吗?”
“臣妇说的皆是实话。”
帝尧苦笑了一声,阿愿始终在防备他。
“顾偿知道你是个小骗子吗?”
阿愿垂眸,未言。
——顾偿。
她心中念着这两个字,嘴角挂上了一抹很浅的温笑。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可以和顾偿说真话假话,那个人都会笑着温柔着回应她……
因为他是顾偿,而不是帝尧。
37.决心
“阿愚,阿愚……醒醒。”
“别睡!”
阿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帝尧背上晕过去的,但耳畔依稀传来帝尧慌乱焦急的声音。
慌乱吗?阿愿在心中问自己。
太子殿下也会害怕吗?
想必是听错了。
阿愿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民房中,木桌上昏黄的烛火摇曳着,而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屈尊坐在木桌旁,一手撑着头,即便闭目歇息,眉头也是紧锁的。
阿愿轻微一起身,坐在木桌旁的人警觉地睁开了眼,看向阿愿的瞬间眼中所有的警惕狠厉消失无踪,急忙走到床榻边,扶住了阿愿想坐起的身子,眉宇间的担忧还未散去,“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愿坐起身,环顾了屋子一圈,蹙眉道:“殿下,我们这是……”
“借住在了山中猎户家,这家的男主人是蛮族,但妻子是个心善的大周妇人,故而收留了我们……来,先喝药。”
帝尧拿起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将药碗端给阿愿面前,他想亲自给人喂药,又怕阿愿觉得逾距,所以举碗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阿愿显然没注意到帝尧的纠结,她垂眸盯着那碗汤药,眉头皱得愈发深,“是臣妇的身体不中用,连累了殿下的行程……殿下,这里可有纸笔?”
“先把药喝了,要纸笔做什么?”
半个时辰后,帝尧神色复杂地看着阿愿伏在案上,画下了蛮地边境的地图,标注出了最快离境的路线,然后小心翼翼将画好的地图双手奉给了他,一字一句恭敬道——
“若下次臣妇再不中用,还望殿下便将臣妇扔路上,莫再管臣妇……”
帝尧看着被小姑娘奉到面前的地图,就像被什么砸在了胸口,心中钝痛。
他干涩张口,“不再管你?若你落到护骨烈手中呢?”
“只要臣妇想,臣妇应该是能活下去的,唯求殿下脱困后,能派人去漠北救回臣妇的夫君。”
阿愿垂眸说着,语气平淡到让帝尧升起一股邪火。
“顾偿知道你这么作践自己吗?”
阿愿沉默未言。
帝尧却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若是顾偿死了,她可以做出更作践自己的事情。
帝尧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了阿愿奉上的地图。
明明看着从小那般软糯的一个小姑娘,为何长大后性情这般烈、这般倔?
“阿愚……”
原本帝尧接过地图后,阿愿才刚松了口气,听到轻唤,抬头的刹那却被以手为刃的帝尧打晕。
……
翌日。
阿愿醒来时已经临近傍晚,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后颈,扶着墙晕乎乎地走出房间,就见山间的小院里猎户装扮的蛮族男子正憨笑着帮貌美的妻子收衣裳。
“小姑娘醒了?”貌美妇人回头看向沐浴在夕阳里的阿愿,笑得恬静真诚,“你夫君临走前嘱咐我不要扰你,让你多歇息,怎么样?睡了一天一夜可是饿了,灶上温着粥,我去给你拿……”
“夫君?”刚睡醒的阿愿神色略迷茫道。
“是呀,你夫君待你真好,知道你病了,早起就去山里采药,千叮万嘱地将你托付给我们夫妻两照顾。”
阿愿反应了过来,淡淡解释道:“他不是我夫君。”
貌美妇人一愣,继而一笑,“不是便不是吧,来来来,你快坐下……按脚程那位公子应该也快回来了。”
说着,貌美妇人将小愿拉到院中的小桌子旁坐下,又去厨房端来了粥和咸菜,温和嘱咐道:“吃些,你该是饿了。”
阿愿没有动筷,而是望向院门口的方向,再看了看渐暗的天色,不禁皱起眉来。
貌美妇人同阿愿一起坐下,支着下巴看着她,笑弯眸子道:“还说不是夫君,不是夫君你这么担心他?放心吧,那处采药的地方是我家那傻大个指给他的,我们往日也经常去,不会有危险的。”
阿愿面带无奈,对上貌美妇人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怕是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
直到夕阳即将落下地平线,夜风吹起,貌美妇人瞧阿愿一副病弱欲倒的模样,催促着她回屋歇着,奈何小姑娘前脚刚进屋,一股夜风席卷血腥气而来,她猛地回头——
“血腥味!”
貌美妇人一懵,“啊?什么血腥味?”
阿愿夺过妇人手中提的灯笼,快步朝小院外跑去……
“你慢点,别绊倒!”妇人追在后面担忧地喊着。
阿愿瞧着风一吹就倒,跑起来却甩了妇人一大截。
小姑娘逆着风向奔跑,三百米,二百米……血腥味越来越浓。
染上夜色的暗林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帝尧一手捂着腹部泊泊溢血的伤口,一手撑着树,失血过多让他视线渐渐模糊,他缓缓扶着树颓然坐下,恍惚地望着西方的地平线上最后一缕余晖……
那抹暖光马上就要消失了。
冰冷的夜风正在带走帝尧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就在他支撑不住,眼皮疲倦地闭上又睁开时,夜色中亮起一盏宛如萤火的微光。
“殿下,殿下……”
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喘炸开在耳畔,似乎还有一丝担忧和焦急。
帝尧睁开眼,看向那抹微乎其微的光亮——
是他的小姑娘在跑向他。
他的阿愿啊,即便厌恶他、讨厌他,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做不出忘恩负义、见死不救之事,所以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跑向他这个坏人。
阿愿提着灯笼蹲在帝尧身前,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腹部溢血严重的抓痕,应该是山间野兽造成的伤口。
“殿下,我先给您止血,您忍着些……”
阿愿一边蹙眉说着,一边就要撕自己的罗裙用作绷带,奈何一只大手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将她往帝尧的方向压去。
她瞳孔一缩,鼻间只差毫厘相蹭的距离让两人的呼吸刹那交缠在一起,黑夜中她对上了帝尧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欲挣扎却换来了帝尧更用力的压制。
那人与她对视了一眼,复而看向阿愿身后追来的猎户夫妇,唇瓣靠近阿愿的耳朵,哑声命令道:“不许再叫殿下,叫阿尧,我是你的夫君。记住,别再叫错。”
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假的。
就让我如愿可好?
帝尧昏迷了足足两天,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也就是太子殿下底子好,这伤换成任何一个人怕是都熬不过。
换成阿愿,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帝尧并非一直昏睡,有时会清醒片刻,如愿地看到小姑娘守在他床榻边上打盹,然后又会心满意足地睡去。
他第一次用这种示弱的方式去换取另一个人的陪伴和怜悯,竟觉得伤成这样也是值得的。
这里是蛮地,没有大周的君臣之别、礼法束缚,他可以在黑夜偷偷看着在床榻边睡去的小姑娘。
离开这里,他就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周太子,不能也不敢再去偷看他的小姑娘。
——越是克制,越是煎熬。
“跑……快跑啊……”
帝尧再度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就瞥见窗外明灭的火把和混乱的人影。
“别管我,快跑……”
是猎户妻子声嘶力竭的呼喊。
“玛德,臭婊子!安分点,给我们老大伺候舒坦了,也许能饶你丈夫一命。”
砰——
房门被踹开,几个持刀的蛮人闯了进来,看到阿愿的瞬间齐齐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吸溜着口水道:“真美……老大快来,屋里还藏着一个更美的!”
“艹,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儿。”
是山匪!
下一刹,又是砰的一声巨响,是那个差点摸上阿愿脸的蛮匪被帝尧一脚踹飞了出去。
帝尧手握着弯刀,因强撑着起身再加上那一脚的原因,腹部伤口再度撕裂,鲜血顿时染红了绷带,他边与一众蛮匪对峙,边牵着阿愿的手走出房间,眸中的杀意如有实质,就像一只被激怒的凶兽浑身利刺尖锐地竖起,将阿愿护在身后。
众蛮匪被帝尧身上那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和莫名的威严吓得步步后退。
院中,匪头眯着眼看着这一幕,松开了抓着貌美妇人的手,冷笑着拔出腰侧的刀,对手下们下令道:“怕什么?他受伤了,弄死他,把那小美人给老子抢过来。”
阿愿借着月色看清了院中的情形,那名憨厚的猎户倒在血泊里,貌美妇人被另一名□□的蛮匪死死抱住,任妇人哭得撕心裂肺,还不忘在妇人身上揩油。
阿愿环视院落,蛮匪至少有三十来人,若是平常,这三十来人不会是帝尧的对手,可帝尧受了伤……
“殿……阿尧,他们应该只是想要我,我过去就好……”
手上一痛让她止了话,是帝尧狠狠攥了她手一下,然后用幽沉的眸子回头看向她。
他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小姑娘一旦遇上危险,第一个选择的就是让别人先放弃自己?
“阿尧,我们打不过这些人的。”阿愿轻轻慢慢地劝道。
帝尧未语,只是更用力地牵住她的手。
“愣着干嘛?上家伙!”匪头怒然下令道。
蛮匪论武力比不上蛮族军队,但善用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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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匪头一句“上家伙”,人群中顿时一个蛮匪邪笑一声,朝帝尧掷了一把迷魂粉,然后七八个蛮匪抛出鹰勾锁住帝尧的四肢。
为避免阿愿被波及,帝尧在鹰勾落下的前一刹,将小姑娘推离了战圈。
那大概是大周太子一生最狼狈的时候,后膝被人一脚中,被迫下跪,背后挨了好几刀,甚至被人恶意地踩在腹部的伤口。
“杂碎,让你敢伤老子的人!”
砰的一声,是匪头揪住帝尧的头猛地磕向地上,然后羞辱地一脚踩在其脸上。
“威风啊,你再威风起来啊?哈哈哈哈……”
是一众蛮匪发出起哄的嘲笑。
“够了!”
是阿愿怒到发颤的声音。
美人连生气的嗓音都是好听的,一众蛮匪扭头看向阿愿,只见上一刻还在满脸怒容的小姑娘此刻笑面如花地站在那里,温声细语道:“还请诸位英雄放过我家夫君,是他不知好歹了,能伺候诸位是我的福气,小女子也是愿意的。”
“阿愚!”
被压制的帝尧瞳孔一缩,怒吼着。
匪头则饶有兴致地走向阿愿,掐起她的下巴问道:“你愿意?你是大周人吧,和那边的妇人一样,你瞧她寻死觅活地闹腾得多厉害,你竟然愿意?”
阿愿直视男人,笑容依旧,“清誉这种东西小女子向来不在意,能活着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说着,阿愿的手柔弱无骨地覆上了男人的胸膛,巧笑盼兮道:“要不小女子这就证明给你看?”
“哈哈哈哈哈好……”
匪头大笑起来,一把扛起阿愿就望屋里走,“你要是伺候得好,老子就饶了你那不知好歹的丈夫。”
另一边,被蛮匪牵制住的貌美妇人已经呆住了,那个小姑娘竟然愿意去伺候蛮匪。
“哈。”
是被一众蛮匪压制在地上的帝尧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只听他红着一双眼睛呢喃道:“原来顾偿当年是这样的心情。”
下一刹,貌美妇人甚至没看清帝尧是怎么挣脱得鹰勾,明明中了迷魂散,此刻这人的速度极快,用以伤换杀的疯癫招式杀向一众蛮匪。
血,太多血了!
妇人甚至觉得帝尧的血应该都流干了。
与此同时,屋中传出匪头凄厉的惨叫声,大概是烛台被碰倒了,大火从屋内烧了起来,在几息后疯狂地蔓延着……
一袭青绿罗裙的小姑娘手中拿着染血的发簪,目光麻木又呆滞地从屋中走出,她衣裳略有破损,但更多是被鲜血染透。
“贱人!贱人!老子要杀了你。”
举刀的匪头捂着鲜血直流的眼睛,从火光冲天的屋中追出,眼瞅着刀刃就要砍向阿愿的后背。
噗嗤——
是弯刀刺穿匪头的心脏,浑身浴血的帝尧一把将阿愿拉至身后,一脚踹翻匪头,然后双手将弯刀高举过头顶,发疯似的地一刀刀刺穿匪头的身体。
等到貌美妇人回过神来,院落中的所有蛮匪皆已倒在血泊里,她莫名一寒。
等匪头死得不能再透时,帝尧才恢复理智,僵硬回头就看见体力不支的小姑娘惨白着一张脸,垂眸瘫坐在血泊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愚。”
帝尧用手中弯刀撑地,单膝跪在小姑娘面前,想伸手擦掉小姑娘脸上的血迹,却发现自己满手鲜血,不得已放下了手。
阿愿毫无生气地掀起眼皮,看向面前拘谨狼狈的男人,声音明明轻轻慢慢的,但帝尧听着竟觉得冷。
“殿下,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力战万军的勇武,没有谋算天下的智谋,甚至还是殿下逃离敌国的累赘,所以希望殿下,也恳请殿下,下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要再管我。”
大火还在燃烧,浓烟冲上云霄,昏黄的火焰将夜色染亮——炙热,鲜活,明艳。
帝尧单膝跪在那里,深深看着小姑娘,烈火将小姑娘的侧脸照得一清二楚,甚至连脸上冷漠至极的神情都照得一清二楚。
“不管你?”
帝尧听到自己笑着说道。
那一刻,他看着满身血污的小姑娘,心里好像什么东西崩塌了,寸寸龟裂,化为粉齑……
火光交映下,帝尧脸上的笑容渐渐带上了一抹不易令人察觉的偏执和疯狂。
第一次,他在小姑娘清醒的时候,明目张胆地伸手抚摸上她的侧脸,他不再在意自己手上的血污会弄脏他的小姑娘,笑得像个甘入佛龛的囚徒。
“好啊,孤都听阿愚的。”
今夜之前,他从未想要跨过那条线,但从此刻起,他只想疯个彻底。
——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38.做饵
三日后,蛮地边境。
“王上,我等在图南群山发现了有人越境的痕迹,有一对猎户夫妻说看到过殒,似是追着一个女子飞走了。”
身披灰雾色的大氅护骨烈站在云巅的山崖上,随意将手中的肉块扔给盘旋在头顶的群鹰,轻轻勾起一侧唇角,“图南?那可不是回崇安城的路线……”
护骨烈扔干净了肉块,拍了拍手,转身朝山崖下走去,“走吧。”
莫池一愣,“王上,我们要去哪里?”
护骨烈望着日暮西山的彩云,勾唇一笑,“吾的鹰都追着她走了,吾当然也要去追她。”
……
大周边境,逢余城。
“传军令,全城戒严!给本帅挨家挨户去搜。”
城门口,中年发福却依旧掩不住狠厉面相的王誉坐在马背上,拧着眉头对一众将士凶吼道。
众将士视军令如山,整齐划一地开始进城搜寻。
王誉下完令,才转头看向一旁骏马上悠哉逗弄着雏鹰的护骨烈,狠厉的面容硬生生挤出一抹笑,“王上派人递个话便可,何须亲自前来?”
护骨烈从始至终都没看王誉一眼,眼尾含笑道:“吾怕你们抓不到她,若是再让她跑了,吾可是要难过好久。”
也不知是被护骨烈轻蔑的态度气得,还是被他宛若调情的话激得,王誉左脸颊抽搐了一下,“王上,那位顾夫人无足轻重,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找到帝尧,若是让他逃出边塞,与中原守军通上气……”
“通上气又如何?”
护骨烈这人天生爱笑,但因为容貌俊美中又带着一股邪肆的攻击性,所以他的笑总给人一种睥睨嘲讽之感。
“吾蛮族与你们大周本就是势不两立,多一个太子帝尧仇视蛮族不痛不痒,倒是王大将军身为边塞统帅,通敌叛国、谋害太子,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吾不拦着你找帝尧,但若是放跑了吾的阿愚,大周能问罪你这个乱臣贼子,吾亦能。驾——”
说着,护骨烈含笑策马进了城,身后跟着数千蛮族精锐。
王誉气得喘了好一会儿粗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然后一马鞭抽在身侧副将身上,咬牙道:“还愣着干嘛?从各城火速抽调兵力,一定要找到帝尧,生死不论!”
副将捂着被抽出血的脸,“是。”
军士搜城持续了一日,吓得举城百姓都不敢出门,直到傍晚天空悠悠然飘落下雪花,边塞的冬天总比中原来得要早,如花簇的霜瓣从云端飘落,不许多时就落满了城……
“王上,东城、西城、南城均无所获,迦卓尔会不会已经出城了?”
身形魁梧的莫池肩背巨斧跪在护骨烈马前说道。
护骨烈伸出手,轻轻拈着落到指尖的雪花,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鹰啸……
他眯着眼望过去,原来在那儿。
一炷香后,城北。
长街之上,雪下得愈发大了,铺天盖地的,鹅毛般的雪羽一簇簇砸在人身上。
一袭青绿罗裙的小姑娘身披一件雪貂,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街道中央,肩头还落着一只苍鹰,她微微仰头,正望着伞檐下飞落的雪出神,孤身一人候着从街尾策马而来的护骨烈与数千蛮族精锐。
“吁——”
骏马前蹄高踏,护骨烈勒停了马。
小姑娘并没有从望雪的出神里分出目光,依旧眉目温柔又清冷地瞧着屋顶飞雪。
簌簌,是脚步踩进积雪的声音。
“抓到你了。”
护骨烈那么高的个头硬生生挤进了小姑娘并不算宽敞的伞下,微微弯下腰,笑眼邪肆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阿愿,声音都透着一股高兴。
就好像时隔多年,他终于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物。
阿愿往后仰了仰,微微蹙眉,拉开了和护骨烈的距离,淡淡开口:“是吗?确定抓到了吗?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在引你入瓮?”
护骨烈眯起眸子,“你拿自己当饵?”
阿愿的神色平淡,“既然有价值,为何不用?”
护骨烈笑了,“你此刻出现在这里,说明那位大周太子应该已经逃出逢余城了。阿愚啊,天下人都意会错了一件事,他们觉得王就该以大局为重,权衡利弊,然后做出最英明睿智的决策,就如同你们那位大周太子一样……可吾又不是明君,生来也没有明君之志。”
说着,他注意到小姑娘苍白的脸色,扯下肩头的大氅,披在小姑娘身上,将人从头到脚地裹了起来,然后一把横抱起,眸中藏着星辰调侃道:“有寒疾还出来在雪地里冻着,真是不知爱惜自己。”
“你不杀我?”
阿愿被不容反抗地抱起,深深皱眉道。
护骨烈不答,自顾自道:“可惜雪天难行,不然今日就带你回蛮都。”
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王誉是听说城北有帝尧的踪迹才率兵追过来的,谁知从街尾就远远看见,护骨烈抱着一个模样比白玉霜雪还干净好看的小姑娘,眉眼含笑地策马而来。
王誉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顾小夫人,以前只是空闻其“江山美人”的雅赞。
没办法,顾偿和上官老将军等人平常将这小姑娘藏得太好了,如今王誉狠厉的目光扫过小姑娘的脸蛋,惊艳得愣神,怪不得能让护骨烈这个蛮王如此不知分寸。
——白瓷温软,玲珑琉璃。
像一件温养在时光长河中多年的瓷器,因不世出,因琉璃易碎,更惹人倾心怜爱。
两拨人马擦肩而过时,护骨烈冷眸睨了一眼目光放肆的王誉,“太子帝尧已逃出逢余城,王大将军还是尽快寻人为妙,不然这项上人头不知还有几日健在。”
因大雪封城,护骨烈并没有第一时间带阿愿返回蛮地,而是强占了一处富商的宅院住下。
阿愿一瞧就还在病中,护骨烈直接让莫池拎了三个城中最好的神医妙手过来,三人轮流给阿愿号脉,接着面色齐齐难看起来。
“姑娘正值壮年,按理来说,不该有这么多疾症,日后若再不加调养安息,恐……”
老大夫撸着胡子,言辞犹豫了起来。
护骨烈就落坐在桌边,看了眼靠坐在床榻上的阿愿,又笑中含刀地看向那么老大夫,“恐什么?”
老大夫对上护骨烈骇人的目光,擦了一把额间的汗,忐忑道:“恐难享常人之寿。”
啪,护骨烈将手中杯盏重重砸在桌上,看着面色淡然的阿愿,心头窝起一股火,“顾偿就是这么照顾你的吗?”
“我因何病症至此,蛮王不清楚吗?”
护骨烈一僵,继而哑然失笑,如沐春风地对老大夫道:“行了,开药吧。”
老大夫一直偷摸观察着护骨烈的神情,心情可谓大起大落,喜怒无常这四个字在这位蛮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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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夫三人哆哆嗦嗦拱手说着,然后像脚下扎了钉子般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等汤药熬好送来,护骨烈亲自接过,坐到榻边,一副准备亲自喂小姑娘的模样。
阿愿拧眉看着他,一动不动。
护骨烈看出来小姑娘的不配合,笑道:“不急,烫,先晾晾……吾很好奇,你怎么着也算助那位大周太子逃出蛮地的功臣,他就这么把你扔在逢余城了?”
“他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他为你在图南山上杀了三十六匪徒,那匪首的尸体吾去看过,被捅得和马蜂窝一样,用得还是吾送你的那柄弯刀。阿愚可真是不乖,竟将吾送你的东西给旁人用。”
“物尽其用而已。”
小姑娘的话说得冷漠。
护骨烈听了却高兴得笑了起来,“阿愚,顾偿知道你骨子里的凉薄和那颗胸前里被腐烂透的心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瞧着最是软和温懦,实则……你有给顾偿讲过,当年帐中宴上你是怎么手起刀落杀死吾的叔父和兄弟吗?你敢让他看见,你这副琉璃皮囊下有着怎样的疯癫吗?”
床榻上垂眸坐着的阿愿浑身一僵。
“当年把你带回蛮营,你说你是营妓,吾其实就不信,生得太美了……”
护骨烈掐起阿愿的下巴,仔细端详着这张渐渐张开的美人面,笑道:“后来顾偿率兵袭营来救你,吾才知道,原来吾的阿愚是顾偿的小夫人,大周曾经最鼎盛的世家独孤家的女儿,可吾又觉得很奇怪,你们大周世家教养出的女儿是什么样子,吾还是见过的……”
“矜持、娇贵、清高,还有点自负聪明的攻于心计。但你和她们不同,你身上有一种她们没有的东西——绝望、卑微、顽强,像一株拼命、拼命、拼命地想爬出地狱的藤蔓。”
“所以,吾让人去华京调查,你猜吾知道了什么?”
阿愿眼皮一跳。
“独孤家会倒台不是没有原因的——烂透的家族。独孤老太师的长子、你的父亲绝对是吾平生仅见的衣冠败类,人品之恶劣连神佛都要叹为观止,他一生娶过三任妻子,你的母亲是第二任,怪就怪你那位出身贫农的母亲生得太美了,独孤业见色起意,所以回家毒害了自己第一任妻子和嫡女,然后以权势逼迫再加花言巧语迎娶了你母亲……”
“但也正是因为你母亲太美了,虚伪又多疑的独孤业整日怀疑你母亲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他竟然又怪你母亲生得太美了,所以活生生蹉跎死了自己第二任夫人,只是可惜,好不容易大的死了,他一扭头却又看见了你那张与你母亲同出一辙的惊艳容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厉鬼往往生着一副人的面孔,然后将贪婪的、狰狞的、丑恶的手伸出……
“明明只差一点,独孤业就能亲手掐死你了,却被下人发现,正好那段时间你惹太子帝尧厌恶,被禁止再入东宫,所以独孤业把你关在家中,日复一日的辱骂折磨,他把刀、白绫、毒/药都放到了你面前,疯狂地、疯癫地逼你自己去死,也省了脏了他这个亲生父亲的手。”
“所以,吾明白了你从骨头里散发出的绝望与疯癫。阿愚,烂透的池塘里长不出‘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个被畜生折磨得筋骨寸断、面目全非的人就算再披上人皮,你那颗腐烂的心再摆在顾偿面前,他不会觉得作呕吗?”
“——我们才是一类人。”
39.败了
“我们这种天生就不为人所珍惜的人,才应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护骨烈的手覆上阿愿的侧脸,怜悯又温柔地说道。
阿愿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句句攻心之语回荡在耳畔。
她从前就知道,护骨烈是一个极善攻心的人,一般这种心思敏感、了然人性的人大部分都生了一颗良善之心。
只可惜世事造人,这种良善之人往往被逼成“可怜之人”,挖出心脏、胸膛空空……
护骨烈亦是这样一个人。
蛮族王室养子与养蛊无异,逼迫至亲兄弟自幼相残,要人抛去人性,像野兽一样去啃噬血肉生存。
王室之中幸运的子嗣早已夭折,唯有不被命运眷顾的子嗣才会活下来,然后用余生去日复一日地回忆血腥童年的每一个细节,他们在最无辜的年纪染上鲜血,然后用成年后恍然大悟的良知去后悔、恐惧、作呕,直到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
所以护骨烈当年见到阿愿的第一面就很喜欢,喜欢她身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绝望,和那因为看不到光亮而被逼出的疯癫。
“护骨烈,你有病,你知道吗?”
阿愿盯着护骨烈脸上灿烂的笑容,冷冷说道。
护骨烈笑容一僵,“病吗?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正常人?像顾偿那种?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自幼熟读圣贤之书,精通六艺,光风霁月,君子风流,一辈子守着仁义、守着家国,完美无缺到堪称人杰……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觉得自惭形秽吗?”
阿愿微微往前倾身,对上护骨烈的眸子,“会,所以谁敢害他,我便是拼了命也要报复回来。”
护骨烈短促地笑了一声,“知道吾为什么一定要杀顾偿吗?因为哪怕是报复,你也会来到吾面前……”
他伸出手,将小姑娘额间的碎发捋到耳后,“吾会再见到你,就像现在这样。”
阿愿紧紧皱眉,侧开目光,不再看护骨烈脸上堪称病态的神情。
……
暗夜长街上,王誉阴沉着脸,手中的剑还滴着血,地上躺了几名下属的尸体,是他为泄愤杀的。
王誉戾鸷的目光扫过躲得远远的几名心腹,“不必在城中搜查了,让人在通往中原几大主城的路上设伏,一定不能让帝尧活着离开边塞地界!”
“是。”几名心腹畏惧地俯首道。
王誉边嫌弃地将带血的剑扔给一名心腹,边走向战马,“过来,给本帅当垫脚。”
他上了年纪,这些年又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体,这位边塞统帅空有其表,早已不是年轻时了,没人当垫脚,他甚至都翻不上马。
那名身材挺拔劲瘦的心腹缓步走近,夜色让王誉没能看清心腹的脸,只是心中略有诧异:这人以前有这么高吗?
下一刹,王誉瞳孔一缩,“你!”
寒光乍现,长剑锁喉。
生死之际迸发的力气让王誉往后仰头,躲过了这封喉一剑,但脖子还是剑刃划开伤口。
“你没逃!咳咳咳咳……”
王誉捂着鲜血直流的咽喉,因为说话太用力,扯到了伤口,痛得直咳。
月光破云而出,落在“心腹”冷凝肃杀的眉眼上,是帝尧!
话音落,几抹黑影从四方屋顶跃下,呈包围状围杀而来,领头的正是上官奇侯与袁武等崇安军。
唰的一声,帝尧挥剑,甩掉了剑上的血迹,冷冷道:“逃?你觉得孤会逃亡哪里?逃往中原搬救兵吗?然后率兵与你麾下的边塞守军厮杀,最后死伤的都是我大周将士,称心如意的也只会是护骨烈。”
王誉一边在心腹的护卫下匆匆后退,一边心惊地出了一身汗。
错了!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从那位顾夫人只身一人出现在长街上开始就错了,她之所以会出现在那儿,就是为了误导护骨烈和他,让所有人都以为帝尧借顾夫人为饵,逃出了逢余城。
而帝尧这位太子不愧是心机手段都上乘的人物,边塞主帅叛国这场乱局,怎么解都会让边境元气大伤,这也是护骨烈从不担忧帝尧真的逃出困境的原因。
逃出去又如何?
帝尧带兵回来对峙王誉,不管谁输谁赢,对蛮族都是大益。
护骨烈这个看着最纨绔疯癫的蛮王,偏偏也是一个谋算诡计的好手,他唯一没想到就是这位太子殿下竟然没有入瓮,给他反手来了一招——擒贼先擒王。
天光破晓,屋内微亮。
护骨烈坐在小姑娘床边,看着喝了安神汤依旧睡不踏实的人,眸中闪过一丝愁。
莫池正着急地在门外禀告着,“王上,大周太子带人截杀了王誉,取走了王誉的虎符……凤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天子王师已经出动,江生亲自带兵奔边塞而来,边塞已经不安全了,我等会拼死护卫王上离开大周,返回蛮都……王上!”
屋中迟迟未有声响,莫池险些不顾规矩闯进屋中,却见房门总算打开了。
护骨烈那大氅裹着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垂眸瞧着她的脸。
安神汤还是有些效果的,至少这番折腾都没让阿愿醒过来。
“还是睡着了乖,”护骨烈轻叹道,“吾猜你们那位大周太子敢这么赌,定有你给他出主意的功劳……备辆马车,她现在受不得寒……”
莫池眉头死死皱在一起,还是听令道了一声“是”。
一炷香后,大雪纷扬的大街上,一队蛮族铁甲护卫着一辆马车行进,眼瞅着再拐一条街就能离开逢余城……
呼的一声寒风啸,街道两侧的楼宇齐刷刷地开了轩窗,还有屋顶上,弓弩手们纷纷现身,不给人丝毫反应的时间,万箭齐发!
“杀——”
战马声鸣,将军下令。
街头和街尾涌来数千崇安军,为首的那人残破不堪的银甲上堆满了血污,却更衬得其杀意无疆,素来温润的眉眼此刻冷杀得宛如一只恶鬼凶兽,誓要撕下蛮族一块肉。
噹的一声,是一柄长枪插在马车上,若非刚下马车的护骨烈躲得快,那柄长枪本是奔着他的面门来的。
他眯起一双眸子,看向掷枪的顾偿,这人居然活着从漠北出来了。
“拿吾的弓来。”
立即有鹰卫递上弓箭,重弓弯,金箭出,紧接着噹的一声,是长剑挥剑挡住了长箭。
护骨烈面色一凝,大周将领中少有能挡住他箭矢者,顾偿却是其一,还那个能毫发无伤接住他箭的人。
论勇武,这人确实当世无双。
只是……
护骨烈再度弯弓拉弦,这次是三箭齐发!
另一边,顾偿同样眯起眉眼看他,收起剑,同样拿起马背上弓箭,同样的三箭离弦……
两只长箭在半空中彼此相撞抵消,唯有一箭疾驰着朝两人而来。
“王上!”
噗,是长箭入体声。
有鹰卫替护骨烈挡了这一箭,而顾偿却没有这种幸运,长箭贯穿右肩,险些翻下马。
护骨烈趁顾偿中箭的空档,嘴角浮现一抹阴鸷的笑,再度拉弓对准了顾偿,谁知下一刹……
“迦卓尔!”
是莫池愤怒的高呼声。
护骨烈只觉后心骤痛,弯弓的动作一滞,僵硬地回头看向不知何时从马车中醒来站到他身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中拿着一把极细薄的短匕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插进了他的后心。
“你杀我?你又要杀我?!”
护骨烈眸子红了下来,愤怒之余竟是藏溺着一股无可奈何、不知所措的难过,他猛地回身,一手掐住了阿愿的脖子,将人重重抵在马车外厢上。
疼!好疼啊!
后心处好疼,他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伤口留下,一滴滴融进雪地里。
“独孤愿,你没有心吗?你又用我教你的东西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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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被掐着脖子,窒息和疼痛让她苍白的脸色渐渐染上病态的红晕,哑声道:“你就不该教我,你早该在第一次见我时,就杀了我。”
“是因为我把箭对向顾偿吗?为什么每一次……哪怕你有一点犹豫,你能选我!”
“选……不了。”
在顾偿面前,他甚至都不算个选项。
“你!”
护骨烈的手指渐渐收紧,可即便如此他只才用了三成力气,他的眼睛很红,红得带着一丝湿润,对上阿愿因为窒息而痛苦的眸子,这位杀人如麻的蛮王就知道自己败了。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护骨烈的愤怒烧在心里,不敢再外泄一点。
——他舍不得。
掐在脖子的手骤然松开,阿愿急促地喘息着,两眼发黑间感觉到有什么人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似乎被什么湿润了。
那人的声音哑得不像话,透着委屈与可怜,轻声问道:“阿愚,你活在这世上会觉得孤独吗?”
“——吾觉得好孤独,尤其是冬日里,夜太漫长了。”
“吾想把你带回蛮都,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整日看着你做自己的事情。”
“但你应该是真的不喜欢蛮都。”
那是护骨烈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妥协,毕竟他幼年从狼群中杀出来时都是个没有半分犹豫的狠人,却因为知道小姑娘不喜欢蛮都,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面对围攻,护骨烈弃了马车,翻身上了马,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雪地里的小姑娘,狠声下令,“撤!”
大雪还在下,再多上些时候,连这长街上的血腥气都会掩盖,仿佛死多少人这天地都不会在意。
孤零零坐在雪地里的小姑娘垂眸看着掌心的血,用微不可查的声音道了一声:“会。”
没人知道她那一声“会”是在回答谁。
几息后,有人温柔地牵起她染血的右手,小心翼翼用衣袍擦着,擦着擦着,那人反而双手发颤起来……
他在心疼。
阿愿抬头看向单膝跪在她面前的顾偿,目光垂落,扫过他破损的战甲,那千疮百孔的战甲下能看到一层层被血染透的绷带,甚至此刻还在源源不断地溢着血。
“顾偿,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姑娘问得很轻,目光有些呆滞无神,把心中的害怕藏得严严实实。
顾偿削瘦得有些脱相了,唯独那双望向小姑娘的眼眸依旧明亮坚定,“我这辈子都不会不要你……”
“那你为什么伤得这么重?你明明答应过我要战无不胜、长命百岁的……”
顾偿一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姑娘的不对劲。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小姑娘有心结,她害怕很多东西,尤其害怕再被抛弃,所以每次一旦面临险境,她都会选择在所有人之前放弃自己。
他的小姑娘瞧着在这人间,时常把“人总要活下去的”挂在嘴边,实际上她心里没有她表现出得那么想活。
死亡对于他的阿愿而言,从未不是什么痛苦的事情,活着才是。
若非这世上有顾偿,否则便不会有阿愿。
“阿愚,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没有不要你,你也别不要我好吗?我的小姑娘哭出来好不好?夫君求你哭一哭好吗?”
顾偿拍着她的背,心疼到骨子里地轻哄着人。
那句“夫君求你哭一哭好吗”让小姑娘忽地泪下,汹涌的泪珠从眼眶溢出,一瞬间所有的害怕、委屈、担忧,好像都有了宣泄口。
那个倒在夫君怀里的小姑娘紧紧揪着将军的衣角,悄无声息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阿愿哭了多久,顾偿就抱了她多久,直到小姑娘哭累了,昏睡在他怀里。
从始至终,顾偿一直温柔地轻拍着阿愿的背……
将军未泪,明明连神色都是温柔的,可这一幕就是让人见了,莫名觉得很悲伤。
40.不疼
“殿下,江生老将军已率军至十里外,三十万王师已至,定能力压边塞乱局,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护骨烈一时半刻怕逃不出我大周边境……殿下,殿下……”
盔甲染血的盛阙跪在地上禀告,不解地看向马背上正盯着远处愣神的人。
护骨烈这次行踪暴露得如此彻底,多亏了一直潜伏在鹰卫中的盛阙暗中报信,配合帝尧设下围杀之局,他这也算立了大功,可以由暗转明、光宗耀祖地跟着帝尧返回华京受封领赏。
盛阙微微拧眉,顺着他家殿下的目光往远处街道上看去——
浴血破甲的将军抱着他的妻子,垂着眼眸,温柔又心碎地轻哄着,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对壁人。
盛阙忽地眼皮一跳,他能在蛮族混得风生水起,离不开八个字:八面玲珑,见微知著。
所以只需一眼,同样身为男人的盛阙就毒辣地看出了太子殿下那副天人皮囊下……藏得极深,克制得极难的隐秘心思。
那是一种隐忍、不甘、心疼,又蠢蠢欲动的目光。
盛阙震惊之余又升起了一些微妙的想法。
臣妻啊!
太子殿下、未来的大周君主,对臣妻动了心思。
若是换了旁人,窥见丝毫端疑,此刻定然惶恐地低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盛阙在初时的震惊后,紧接着在心中盘算起来,此番回京,纵然可以借着之前的功劳受封,但想更上一层楼,牢牢抓住君恩,坐上太子“心腹近臣”的位置,就要靠机缘手段了。
他眼珠微转,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再度启禀道:“殿下,顾夫人在蛮地多次救殿下于危难,此次围杀之局,顾夫人更是不惜以身为饵,此等大义之举、爱君之心……属下斗胆,为顾夫人讨赏。”
福寿屁颠屁颠从远处跑到太子殿下马前,就听到了盛阙这番“慷慨之言”,心道:大胆!太大胆了!
上位者赏谁最忌讳旁人画蛇添足地指点,再者,盛阙与顾夫人不过几面之缘,竟好意思替顾夫人讨赏。
福寿看向盛阙的目光下意识狠厉了一瞬,他以为这人是打算害阿愿的。
出乎意料的,马上的帝尧并未动怒,反而因盛阙那句“大义之举、爱君之心”,手指轻跳了一下。
盛阙很会说话,也试探得恰到好处。
“嗯。”
帝尧这一声不算回应的回应,让盛阙激动得心神一震。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
阿愿昏睡了足足一日一夜,许是顾偿陪在身边的原因,她这一觉睡得很安心,根本不知道冯老给她号脉后差点挠秃了头。
流水的汤药送过来,但阿愿一直是睡不醒的状态,再加上意识不清时对骨子里对苦药得抗拒表现得淋漓极致,半分没有醒着时自觉灌苦药的乖巧,一碗药便是灌进嘴里小半口,也能被她都吐出来,这可愁坏了自动请缨来照顾阿愿的沈栀意和澄娘。
最后顾偿看不下去了,温和有礼地将两人请了出去,说自己有办法给阿愿喂药。
澄娘拽着不明所以的沈栀意出营帐时,郡主殿下还满脸懵逼,怎么就出来了?不是要喂药吗?她又不会妨碍顾偿给阿愿喂药,干嘛拽她出来?
一根筋的沈栀意扭脸就要回营帐,幸亏澄娘手疾眼快地给人拉住,吓了一跳道:“人家小两口喂药,你回去看什么?”
沈栀意这一扭脸不要紧,正透过帘缝看见顾偿端起饮了一口,然后轻轻托起阿愿的后脑吻了上去……
阿愿梦中都被药汁苦得皱眉,眼角泛起泪花,开始伸手推打压在身上的人,瞧得好生委屈。
顾偿强硬地渡过一口药,心疼又无奈地去擦小姑娘眼角的泪水,耐着性子哄道:“乖,乖……不哭,喝完药就不难受了……”
谁知昏睡中的阿愿根本不禁哄,越哄越委屈,越哄越生气,伸着手打身上的人,啜泣出了声,像呻吟的小猫儿一样。
顾偿叹了口气,端起一旁准备多时的糖水,喝了一口再度低头吻上阿愿的唇瓣,堵住了那小猫儿般令人疼惜得不行又抓心挠肺的声音。
噗通,噗通——
是心跳声。
沈栀意匆匆回头,从脖子红到了脸,这次都不用澄娘拽,她仿佛脚底抹油般拉着澄娘火急火燎地跑开了。
阿愿这次生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药材够用,不管是太子殿下赏的,还是沈至行动用沈家关系送来的,甚至就连素未蒙面的盛阙都殷切地送来药材。
“顾将军莫要见外,我潜伏蛮族一年有余,多次听闻顾将军杀场威名,心中敬佩不已,一直想与顾将军结识,这些都是我在蛮族收集到的难得药材,希望尊夫人能用得上。一片心意,望顾将军莫要推辞!”
盛阙硬把大包小包的药材塞给了顾偿才走。
等顾偿捧着一堆药材进账时,才发现床上的小姑娘已经,正靠坐在床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的小姑娘每次看见他,哪怕是病中,眼中也都会带上神采。
“醒了,”顾偿急忙将药材扔到一旁,坐到床榻边,温柔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把冯老叫来。”
阿愿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睡了一觉,好多了,不用叫冯老。”
顾偿悬着心微微松了下来,“你这一觉睡了好久……”
阿愿目光从到顾偿毫无血色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向他的胸膛,伸手就要解他的上衣。
顾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捧到心口,笑道:“怎么?我家小姑娘刚醒,就要和我耍流氓?”
阿愿琉璃干净的眸子看着他,略带生气道:“就耍流氓,你不给我看,我夜里趁你睡着了,也要偷偷掀开看。”
顾偿宠溺的目光最后被妥协覆盖,不再拦着小姑娘的手。
阿愿小心翼翼地掀开顾偿的上衣,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整个胸膛染血的绷带从脖子下方缠到了腰腹,她忍着泛酸的鼻子,闷声道:“该换药了。”
顾偿伸手掐了掐她的鼻尖,哄道:“不是什么重伤,不许哭鼻子。”
“我给你换药。”
阿愿明显察觉顾偿僵了一下,那人神态如常道:“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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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会儿去找冯老换。”
阿愿却不许,拉着他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
半柱香后,阿愿解开了缠满顾偿上半身的绷带,顿时眼前一晕、心口骤痛,顾氏身上是密密麻麻的伤口,刀伤、箭伤、斧伤……
最严重的一道伤口从右肩斜贯整个胸膛,一直到左下腹,好似要将顾偿整个人劈开一样,严重外翻的血肉被冯老用针线缝上,那么长的伤口一针针缝起,该有多疼!
“阿愚,不疼的。”
顾偿抬头对上小姑娘无声无息却已泪流满面的脸,慌乱无措地拉住她的手安慰道。
“怎么能不疼?怎么能不疼?!”
阿愿一字字问出,心如刀绞,偏偏眼前人还要跟没事人一样哄着她。
顾偿一把将浑身发颤的人抱进怀里,拍着小姑娘的后背,“不疼的,真的不疼,我从漠北杀了出来,杀到逢余城,看到你平安无事站在我面前,又怎么会疼呢?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恨不得跪下来叩谢满天神佛,至少这次……”
至少这次,我见到的不是你冰冷的尸体。
你可知我有多庆幸,多想大哭一场?
顾偿温声细语地哄了小姑娘半盏茶的功夫,阿愿的身子终于不再发抖,怒气冲冲又冷冰冰道:“放手。”
顾偿听话地松开了小姑娘,就见小姑娘不哭了,顶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开始轻手轻脚地给他伤药包扎伤口。
然后,令蛮族闻风丧胆的顾大将军就被“禁足”了,还是被禁在了床上。
之前阿愿昏睡,没人管得了他,冯老上蹿下跳都没让伤掉半条命的顾偿老实躺在床上休息,如今再来帐中,见顾偿被阿愿“欺负”得死死的,连想要下床如厕都要经过小姑娘的同意。
冯老甭提多爽了。
约莫是被顾偿气的,心里憋着口气要照顾人,阿愿这次病好得比平常快了不少,唯有冯老知道阿愿的身子骨是彻底伤了,因为这次跌入两渡河,她体内的寒疾越发重了,后心处看似不起眼的撞伤,实际上伤了心脉,若能常年温养,也许能康复。
可心脉之伤最忌情绪大起大落,冯老就怕往后若真遇见大悲大喜之事,阿愿的心疾会要了她的命。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去药王寺给他求个平安符,据说那寺庙的符灵验得很,凡有个头疼脑热,求得平安符,半日就好,重病者三日便会痊愈。”
这是国师登临远前来探望阿愿时,笑容贱兮兮留下的话。
若是旁人说着这么神叨叨的话,阿愿也许不信,可那毕竟是国师。
顾偿的外伤太重,之前为了照顾阿愿,拼着一口气还没什么,如今阿愿醒来过来,他心中那根弦一松,反倒开始反复高烧起来,前前后后灌了不少药,效果也不大。
阿愿是那种事情越急、面上越冷静的人,可躺在榻上的人是顾偿,她怎么能真的冷静?
她急得已经六神无主了。
登临远是真怕她把自己憋坏了,所以才好心提了一嘴。
然后,他就后悔了。
41.神佛
药王寺是修建在西南绝壁上的一座悬空寺,寺中每日提供平安符一百份,因为特别灵验,大周各地前来求平安符者多如牛毛,每日天还没亮,寺庙门口就聚集了乌泱泱的人。
面对如此多的信众,寺中的大和尚也是心宽似海,主张“有缘者得,心诚得”,所谓“有缘”,是指全凭运气地去抽签,所谓“心诚”,那你便去跪长阶,一步一叩首地走上来。
世间苦难者不计其数,所以前往药王寺的山路上,可以看到匍匐叩首的芸芸众生,有背着重病幼子的母亲、有双腿残废的病汉、有带着垂危父亲的年轻人……
众生皆苦,每个人的苦好像都不一样,又好像都一样。
“阿愿,你真的要跪啊?”沈栀意穿着一袭桃粉罗裙,目光沮丧地望着那条高耸入云的山路,“我哥说过鬼神之事最是虚妄,多半是骗人的。”
她最是爱干净,一想到一会儿漂亮的衣裙要跪在那硬邦邦、脏兮兮的山阶上,就难受得要命。
阿愿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先一步迈向长阶,敬重地望了一眼隐藏在云海间的山寺,“我祖父也说过,一个人不管年少之时信与不信,垂暮之时心诚与不成,他这一辈子总要跪神佛的。”
“为什么?”
——因为求不得。
阿愿笑道:“总是要跪的,今日不来跪,明日也是要跪,我一直想为他求张平安符,为求心安也好,为求神明眷顾也罢……不管世上有无神明,不管符箓灵验与否,你看,他们不都是在跪吗?”
沈栀意看向长阶上各色叩首前行的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有人在神佛面前跪的是欲望,有人跪的是穷途末路下的一线希望。
沈栀意是被自家哥哥叮嘱跟着阿愿、好好照顾阿愿的,来之前她也是打算陪阿愿跪完山阶,可跪了还没有百阶,娇生惯养的郡主殿下就不行了。
她哭丧着脸,坐到山路旁的一处大石头上,看着阿愿当真一步一叩、半点不偷奸耍滑地往上跪……
与此同时,半山腰的一处凉亭。
整个凉亭中气氛沉重异常,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喘气的,只有凉风呼呼地刮着。
负手而立的帝尧望着从山脚往上跪的阿愿,生平第一次动了肝火却无处发,冷飕飕地看向一旁假装很忙、摆弄浮尘的登临远,一字一句都带着怒气,“是你给她出的主意?你知不知道,她膝盖有旧伤,经不住这么长跪?孤都不再让她跪,你凭什么让她跪?”
登临远好歹是国师,被训得面上无光,底气不足地回怼道:“又不是我让她跪的,她跪的是神佛,求的是心中所愿!”
也就登临远的身份摆在那里,大周国君千叮万嘱过帝尧这位太子要礼敬国师,不然以帝尧这个眼神,登临远丝毫不怀疑这狗东西是想把他从山上踹下去。
帝尧冷笑一声,看向山顶绝壁金碧辉煌的悬空寺,轻蔑道:“神佛?”
登临远闻言眉心一跳,瞥见帝尧那忤逆天道的目光,更是心惊,急忙道:“你别发疯啊!药王寺可是实打实的圣寺,你敢动这寺庙一砖一瓦,绝对会被天打雷劈!”
“你不是说孤的命格盛得很吗?天打雷劈劈得死孤吗?”
登临远一噎,心道:这是那个最冷清克制的太子帝尧?疯了吧!
“你怎么回事?从蛮地回来,我就感觉你不太正常,独孤老太师教你的仁义礼法都被你吃了?便是不信神佛,你也要做到敬而远之。人世有度,中庸有道,过犹不及,跨过那条线,你就是魔障。”
——跨过那条线,你就是魔障。
这句话让被怒火烧灼理智的帝尧心神一颤,他几乎下意识以为登临远知道了什么,但对上后者一副高谈论道的神情,心又放了下来。
凉亭中都是帝尧的心腹,除了登临远,就是低头不敢言的福寿、素来棺材脸的季直和眼皮略沉似在思索的盛阙。
“殿下,瞧着这天大概是要下雪了,”盛阙主动走上前一步,笑着说道,“属下去佛寺中借几把伞。”
帝尧回眸看了盛阙一眼,这人确实可用,淡淡道:“去吧。”
“是。”
半个时辰后,天空当真飘起洋洋洒洒的小雪,这种雪不似关外大雪狂烈,但最是冷寒,不许多时就能湿透人的衣裳,寒气入体也不是说说而已。
沈栀意见下雪了,急忙又差身侧护卫去山脚马车上去取伞,只是她这边伞刚拿到手,一抬头就见长阶之上站了个人……
飘扬的小雪密不透风,半青半黄的山林路上,一袭青玉色华袍的帝尧手持油纸伞站在阿愿身侧。
沈栀意微愣,她甚少看到她的太子哥哥穿那般浅色的衣裳,不再是墨、紫等深色的衣袍,不过这般衣饰更是好看,以前只有稳重威仪,如今更添了几分清贵尊雅。
——真好看。
沈栀意看呆了。
同样看呆的还有帝尧。
阿愿刚磕完一个头,突然感觉雪停了,缓缓抬起略带诧异的眉眼……
那张脸本就是一顶一的江山之色,如今墨发染雪、江山一白,寒意霜雪冻得小姑娘琉璃般的脸蛋更加剔透,像一捧落进雪地里的玉色。
微微的诧异让称得小姑娘神情呆呆的、懵懵的,格外让人心软。
“殿下?”
声音也是。
帝尧的目光软了下来,缓缓蹲下身,大半的伞檐倾斜向小姑娘,只是语调还是生硬中带着责怪,“孤不想训斥你,可是求神佛真的有用吗?你的身子骨本就不好,便是求到所谓的平安符,你回去怕是也要病倒。这诸天神佛就这么喜欢看众生受苦吗?”
阿愿一愣,似乎没想明白帝尧怎么会在这儿,竟因她拜神佛之事开口训斥,轻轻慢慢地开口解释。
“殿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仁非彼仁,世上事、沧海田,于神佛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们站得太高了,就像殿下这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到的风景也总和凡夫俗子看到的不一样,神佛看到也不再是人,只是因果循环、时如逝水。臣妇只是个凡人,努力求的也不过是这万千光阴、因果无常中……神明的偶然一瞥。”
“孤也是凡人,孤和你看到的是一样的。”
阿愿又愣住了,惊讶于太子殿下的关注点好像有点偏了。
按理说,她这会儿刚恭维几句“殿下是真龙天子,非凡夫俗子能比”,可她对上帝尧幽沉如墨的眸子,竟说不出来。
她看不懂那眸中过于复杂的深意。
“太子哥哥……”
沈栀意抱着伞,欢喜地跑向帝尧,“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你也是来药王寺上香祈福的吗?”
帝尧看了阿愿一眼,“是。”
“啊?太子哥哥也信神佛吗?”
帝尧还在垂眸看阿愿,未言。
阿愿则站起身,低着头不再理会帝尧和沈栀意,向前一步,继续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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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阶大雪,帝尧阻不了阿愿。
但他深深望着阿愿的背影,同样……这满天神佛也阻不了他。
阿愿叩首至药王寺时已至傍晚,如愿求到了一张平安符,正当她转身寻沈栀意,打算下山回军营时,帝尧的声音竟从身后响起。
“天色已暗,山路难行,今夜便在寺中借宿吧。”
“殿下,臣妇想回军营,臣妇的夫君还在病中,需人照料。”
“孤从华京调了两名太医院的御医来,今日下午刚到,已经让他们去顾将军帐中照料了,你可放心。”
阿愿还想再说什么,沈栀意却高兴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道:“是啊阿愿,顾将军已经有人照顾了,天色这么黑,我们走山路不安全,明日天一亮再回程吧,我听说上寺中有一湾灵泉,喝了可以包治百病,我们去看看吧,顺便打一些水带回去。”
沈栀意也不待她答应,就兴高采烈地带她往后寺去了,路上悄咪咪地说:“阿愿,我听说寺后山的灵泉有萤火虫,我还没见过萤火虫呢!我想和太子哥哥一起去看,你就答应我留下吧。”
阿愿无奈地看看她,最后点了点头,“那我便不去了,你去找太子殿下吧。”
“阿愿最好了!”
沈栀意欢蹦乱跳地走了,阿愿则寻了位僧人,问后厨怎么走、可还有剩余的斋饭,她叩拜了一日,实在是饿了。
寺庙僧人过午不食,所以只给她引了路,告诉她厨房一应俱全,可以自己做,只是不要浪费便好。
阿愿点头道谢,找到面粉后打算做碗素面,才兑上水准备和面,就听到敲门声。
厨房的门是开着的,盛阙守着礼数,站在门边敲了敲门框,盛阙的五官并不算出挑,属于看着清和舒服的那种,此刻笑得彬彬有礼道:“顾夫人这是在做面,不知道方不方便多讨一碗面?”
阿愿在逢余城和帝尧联手设下围杀之局时,与盛阙见过一面,知道这人如今是帝尧跟前的红人,恭敬道:“盛大人也没吃吗?”
盛阙听着阿愿恭敬的语气,将姿态放得更低,“不是,是殿下,殿下吃不惯西南的饮食,近日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吃得就更少了,今个来寺中祈福也没赶上斋饭,人总这般不吃不喝下去,也不是个事,不知能否劳烦顾夫人多做一碗面?”
“盛大人客气了。”
这便是答应了。
盛阙没敢在厨房多呆,而是算着时辰,约莫阿愿面做得差不多了,才又来了后厨。
只是再进厨房时,他闻着馋人的香味,略有惊讶地望着案上七八碗素面,“顾夫人这是?”
阿愿浅浅一笑,“殿下食量大,怕是要吃两碗,其余是给盛大人、季统领还有福寿公公准备的,不够再来盛就可,锅里还有。”
盛阙一愣。
阿愿的心很细。
帝尧这个当主子的不思饮食,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没有越过主子吃饭的道理,自然都饿着呢。
盛阙这一瞬间终于明白,季直和福寿同为太子身边的近臣,福寿更是心机手段不可小觑的总管太监,为何都明知殿下对顾夫人的心思,却无一人跳出头来“帮”殿下一把。
——顾夫人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她是真的连吃饭这种小事都为他们这些当奴才想着。
若只因君上一时私欲,就毁了这么好的一个人……
盛阙对上阿愿那张含笑温和的脸,微微皱眉,然后收敛情绪拎走了两个食盒。
42.汤面
咯吱——
厢房的门被推开,盛阙提着食盒走进了屋。
案后,帝尧正在持笔处置急报,福禄恭恭敬敬地研着磨。
太子殿下眸子都没抬,问道:“孤让你给顾夫人准备的吃食送过去了吗?她胃不好,可都是温和养胃的吃食?”
盛阙躬身回禀,“殿下,属下去晚了,顾夫人自己在厨房做了面,还托属下给殿下捎来了两碗。”
他说了谎。
福禄研磨的手一顿,皱眉看向盛阙。
帝尧闻言微愣抬头,墨眸闪过一丝意外和惊喜,“她给孤准备的?”
盛阙奉上食盒,笑道:“正是,顾夫人知道殿下食量大,特意准备了两碗,还说若是不够,厨房里还有。”
以帝尧的心机脑子,本没那么容易被盛阙糊弄,可事关阿愿,帝尧下意识选择了相信,唇角不由露出笑意。
他起身接过食盒,掀开一角,咸香的面汤味入鼻,是地地道道的华京做法。
“殿下!”
福禄微惊,就见帝尧提着食盒,眉宇藏着笑地走出了门,看样子是要去后厨,他急忙提着衣摆,小跑着跟上,与盛阙擦肩而过时,阴恻恻地扫了这人一眼。
盛阙敢做,自然不怕福禄发现他的心思。
待人走后,盛阙才走出了厢房,从柱子后面拎出了另一个食盒,顺势坐在檐下台阶上,取出里面的汤面,一手捧着碗,一手拿筷子,只尝了一口便顿住了,然后大块朵颐地吃了起来。
季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冰冷垂眸看着他狼吞虎咽、无半分文雅的吃相,“你想做什么?”
盛阙感觉到来自身后的寒杀之意,却没在意,更没回头,嘴里嚼着面含糊道:“食盒里还有,顾夫人给你和福禄公公都做了面。”
季直:“盛阙,顾夫人是个好人,不管你想做什么,别脏了她的清明,不然别怪季某无情。”
说完,季直临走都不忘拎走了食盒。
盛阙望着黑衣消失的背影,嘴角一抽,嘀咕道:“说得那么狠,还以为你不吃呢。”
……
白日里下了雪,夜里倒是晴了。
明月当空,万里无云,月光温柔落下,镀在佛寺屋檐砖瓦上。
帝尧疾步穿梭在通往后寺的回廊里,眼瞅着要到了却猛地刹住了脚,惊得紧追在屁股后面的福禄险些撞了上去。
“殿下?”
福禄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帝尧低眉看着手里的食盒,不禁有些懊恼自己被欣喜冲昏了头脑,就那么傻愣愣地提着食盒走到后厨来干嘛?
他太高兴了,迫不及待地想见阿愿一面,却不知该以什么借口出现。
“殿下!”
福禄一惊,就见太子殿下突然打开食盒,取出一碗面,仰头开始囫囵吞咽,三口并两口,连嚼都没嚼,一碗面几息下肚。
然后,帝尧将食盒扔给了福禄,自己拿着空碗和筷子,眉宇间带着轻松之色,再度迈开步子朝后厨而去。
一路急赶慢赶,待帝尧一只脚跨进后寺,望向屋檐下的人时却又顿住了。
与帝尧那颗被欣喜溢满的心不同,后寺静谧得只有一湾月色流转,洒在青石上,洒在暮鼓上,洒在干枯的枝头……
素裳单薄的小姑娘捧着碗,就那么小小一只,安静地坐在厨房门口,小口吃着面,时而将目光分给软绵绵地蹭着她脚踝的猫儿身上,自己吃一小口面,又分给猫儿一些。
她的眉眼很温软,又似乎很疏离,永远低垂着。
就那么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周身都是与这个尘世的格格不入。
——阿愿啊,她好像很孤独。
蜷缩在那里,像一樽正静待着岁月消磨殆尽的琉璃盏。
除了在顾偿面前,她是暖的、温热的,有朝气的,其余时间她安静得毫无生气。
帝尧突然有些后悔了,他不该把阿愿强留在寺中,强留在这寺中一夜又有什么用呢?
小姑娘孤独垂眸时在想什么呢?在想顾偿的伤势?在想军营里那些人能不能好好照顾顾偿?
帝尧垂下眼眸,将满心的妒与不甘严丝合缝地藏回皮囊,然后抬脚跨进院落。
阿愿脚边的猫儿最先发现了来人,小猫儿掉头奶凶奶凶地朝帝尧叫着,阿愿随之抬头,看见来人是帝尧,匆忙起身行礼。
“拜见殿下。”
帝尧在小姑娘面前站定,温下声音问道:“还有面吗?”
阿愿一愣,微微抬头,似是还没反应过来。
帝尧爱极了小姑娘无意间流露出的呆呆模样,弯眉一笑,缓缓说道:“孤没吃饱。”
阿愿再度低下头,恭敬地伸出双手去接帝尧手中的碗,“臣妇这就去给殿下盛。”
帝尧错开了阿愿的手,“孤来吧。”
说完,他兀自走进厨房。
阿愿慢了一拍,紧跟在后面进了厨房,就见一身清贵浅袍的太子殿下站到了灶台旁,动作不甚熟练地盛着面。
“把你的碗也拿来。”
阿愿原本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候着,闻言微怔,“嗯?”
帝尧拿过阿愿手中的碗,又给她加了一些面和汤汁。
哪有让太子亲自给人盛吃食的道理,阿愿急忙道:“殿下,臣妇吃好了。”
“多吃些。”
帝尧笑哄着将碗递还给阿愿。
阿愿小心接过,低头福身,“谢殿下。”
“你我也算是共同经历过生死,不用再与孤这般客气,来,坐下陪孤一起吃。”
帝尧好像心情很好,掀开衣摆坐到了厨房门口、阿愿之前坐过的台阶上,还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他极力地想告诉小姑娘,他心中早已没了对她的偏见,不用再这样怕他。
阿愿没动,只是看了他一眼,温吞道:“殿下,君臣有别,臣妇担不起殿下如此厚待。”
帝尧嘴角的笑容淡了一些,可眸中的苦涩却更浓烈了,轻道了声:“你担得起。”
见阿愿站在原地,怎么也不肯靠近,帝尧终究颓败地收回目光,端起碗吃了口面,苦涩道:“孤已经向陛下上奏,禀明了崇安军在此次边塞乱局中的功劳,你和顾偿同样有功,圣旨最迟下个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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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下来,到时陛下会命崇安军上下回华京受封领赏。”
阿愿不明白帝尧为何要和她说这些,只得福身板正地道了句“多谢殿下”。
之后就是良久的寂静,帝尧发现他真的找不到什么话和小姑娘说,他有些急,却也知道急也没用,毕竟他就算挖空心思、舌灿莲花,小姑娘怕是也不会在意,顶多一板一眼地回他一句冠冕堂皇的话。
帝尧这碗吃得很慢,慢到小姑娘都有些犯困了,他才吃完,就在阿愿准备上前接过面碗拿去洗时,帝尧再度开口:“让福禄去洗,夜深了,你该回厢房歇息了,跟孤走吧。”
说完,也不给小姑娘反应或拒绝的时间,他接过福禄递来的灯笼,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台阶上的阿愿,“还不快跟上?”
“是,殿下。”阿愿温温慢慢说道。
转身间,帝尧嘴角微不可查地一翘,他知道回到大周,只要不太过分,最重礼法规矩的小姑娘一般都是最听他这个太子殿下话的。
这可能是唯一的好处了,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月光下,帝尧照顾着小姑娘的步子,走得不快不慢,两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双方衣角在影中交错、交叠、交缠……
“到了。”
帝尧轻声提醒。
阿愿抬头才发现,自己的厢房就在太子殿下隔壁,轻轻慢慢道:“谢殿下带路。”
“阿愚……”
帝尧忽地叫住了小姑娘,“边塞如今已安定下来,陛下传召,命孤即刻返回华京,后日便会动身……”
阿愿于屋檐下回眸,目露不解地听着帝尧的话。
不知为何,她觉得今夜的帝尧很怪。
帝尧对上小姑娘的目光,喉咙一噎,他想问,离开那日小姑娘会不会来送行,又怕说得太露骨,被阿愿察觉。
若是让小姑娘察觉到一丁点的端疑,他怕是再也没有见到她的机会。
帝尧收敛心绪,笑道:“顾偿的伤养好之后,你记得随同崇安军一同回京受封,孤记得你外祖母还在华京,你三位表兄争气,今年包揽了科举前三甲,李家也算是扬眉吐气、一鸣惊人,如今是华京新贵,李老夫人很想你……”
李家是贫农之家,不然阿愿的母亲当年也不会被独孤业以权势威逼迎娶,阿愿的母亲蹊跷离世时,李家舅舅和几位表兄还曾上门讨要过公道,最后被独孤业下令打了出去,嗤笑其布衣命贱。
好在李家之人都是有骨气的,硬生生憋着这口气从布衣之家熬到华京新贵……
当年独孤家被问罪,阿愿远嫁离京,为免连累外祖母一家,她甚至都不敢去见外祖母最后一面,可当时尚且清贫的李家还是尽最大所能,凑齐了一箱嫁妆,偷偷摸摸地放到了阿愿的嫁妆堆里。
外祖母啊,阿愿想起了那个看似严厉,骨子里却最是慈爱的老人家。
她眼眶微红,行礼感激道:“多谢殿下告知。”
帝尧受了小姑娘一拜,然后瞧着人进屋,指尖微微摩擦,低眉瞅着灯笼,藏起了满心的不舍,极轻地说了句:“孤在华京等你,你……”
一定要来。
43.放不下
等到太子殿下返程之日,边塞众将领齐聚崇安城为之送行,百姓们夹道相送。
帝尧为边塞百姓除掉了王誉这枚毒瘤,在民间的威望更上一层楼,除此之外上官老将军暂代边塞主帅之职,上官父子又已效忠太子。
声望军权,皆已在手,太子殿下此次边塞历练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华京中他那些兄弟怕是要气得昼夜难安。
但一袭鎏金白袍的帝尧站在马车上,回望一众恭敬行礼的将领和乌泱泱的百姓,竟无一人是他想见的。
大概是帝尧在马车上站了太久,一众将领想抬头都怕失礼,纷纷忐忑了起来,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走?
好在此刻,福禄步履匆匆地走到自家主子身旁,低声了句:“殿下,顾夫人病了,怕是不能来送行。”
其实福禄心中知道,就算阿愿没病,也是不会来的。
“病了?”
帝尧回过神来,眉头紧皱,眸中藏着焦急与担忧,“她怎么会病了?是因为那日上山祈福?为何无人来告诉孤?!”
眼瞅着自家主子情绪要激动起来,福禄急忙压低声音道:“殿下,顾夫人只是旧疾复发,冯大夫已经去看了,陛下和皇后娘娘还在宫中等着您呢,您这次遇险,皇后娘娘都急坏了……”
帝尧欲下马车的动作一顿。
福禄见状,赶紧再添一把火,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陛下第三封催您回京的密旨已经到了。”
帝尧低眉看着那份密旨,目光却是空洞的,袖中大拳紧握,沉声道:“旧疾复发?”
福禄不敢隐瞒,“是,冯老说是老毛病了,经年寒疾,一朝复发,高烧不退,每年入冬乍寒,顾夫人都要犯一次寒疾,只不过……这一次寒疾来得凶了些,但冯老也说问题不大,有顾将军在旁守着,顾夫人康复得总比往常快些。”
那句“顾将军在旁守着”终究阻住了帝尧的脚步,他有什么资格走下这辆马车去看她?他以什么身份去看她?
恰逢,季直这个三棍闷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十分有眼力见地上前,恭敬提醒道:“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福禄和季直严丝合缝地挡在太子殿下身前,期间福禄还警告地瞥了眼旁边马上的盛阙。
盛阙和福禄对视一眼,平淡地移开目光,竟是老老实实待在马上,没再说什么做什么。
福禄暗暗松了口气。
“吁——”
马蹄高抬,骏马被勒停。
是原本在队伍前头的沈至行突然策马来到太子车驾上,神色焦急地拱手禀道:“殿下,臣想起军中还有些未完之事,恐还要耽误几日,待臣处理完军中事,立刻便会追上殿下的车驾回京,还望殿下应允。”
原本心绪就乱的帝尧看向将慌乱与担忧写了满脸的沈至行,素来喜行不于色的华京第一次公子以往哪有这般失态的时候,自来到边塞,帝尧倒是经常看到自己这位好兄弟如此模样。
“羡清,三年了,”帝尧幽幽开口,“你沈家子弟虽有成年后必须来边塞历练的规矩,但期限一年而已,如今你来边塞已三年有余,沈相多次修书催你回京,你都不肯。孤来边塞前,沈相甚至声泪俱下地求到了孤面前,此行来边塞,务必将你带回。”
帝尧深深看着沈至行,似乎要把人看穿一般,“羡清,你到底因何不愿回华京?”
马上的沈至行一僵,他苦涩开口,“殿下,臣有些放不下的事情,必须亲自做,不然余生难安。”
“放不下”,帝尧低念着这三个字,忽尔意味不明地一笑,“罢了,孤再宽限你半月时间,半月后孤要在华京城门口见到你。”
沈至行闻言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片刻后,太子尊驾启程返京,王师护卫,北风送行,黄沙扬起,西方一线夕阳半悬未落……
这般意境风景,倒是更为衬“放不下”这三字。
同样随着军队回京的沈栀意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回望着崇安城,虽然她来边塞时间不长,一开始还很嫌弃这个地方,但如今要离开,满心的不舍让她微微红了眼。
“嬷嬷,呜呜……”
小郡主孩子气地抱住了一旁的高嬷嬷,“我舍不得阿愿,我也舍不得澄娘和年年,要是能把她们都待到华京去就好了。”
高嬷嬷无奈地拍着小郡主的后背,哄道:“愿小姐嫁了夫君,自然要和夫君在一起,澄娘和年年自然是要跟着愿小姐的。”
“还有我那个坏哥哥,说什么军中有事,又不肯回家了,呜呜呜……”
“郡主放心,太子殿下已经下令,大公子必然得听命,等咱们回京,就能见到大公子了。”
“呜呜呜呜……”
与此同时,队伍中央最华贵的马车上,福禄亲自驾车,帝尧闭目养神地端坐在车厢中,习武之人耳力甚佳,即便隔得老远,还是听见了沈栀意孩子气的哭闹声。
“孤很羡慕栀意,更羡慕至行。”
帝尧睁开眼睛,低眉苦笑了一声。
驾车的福禄听着这句话,不由心惊胆战,羡慕什么?羡慕小郡主能把舍不得顾夫人挂在嘴边?还是羡慕沈公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留在崇安城?
福禄缩了缩头,加快挥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
半月后,邺城驿馆。
由于队伍中有车驾,太子一行走得不算快,估摸着脚程,再有个三四日也就到华京了。
就是这一路上小郡主闹腾得厉害。
起因是她最喜欢的太子哥哥,竟然把崇安军营中那个叫晓春浅的营妓带在了身边,允许其贴身伺候,这让小郡主怎么忍得住脾气,不日日闹腾得不得安生才怪。
晓春浅也是命大,当初蛮族攻入崇安,她一个无人照拂的弱女子兀自逃进山里,躲了一个月才出来,虽然过得狼狈,但好歹保住了清白和性命。
后来她从山里出来,饿晕在崇安军营前,还是阿愿发现的,给她做了吃食,准备了换洗的衣裳。
自古美人相轻,像晓春浅这样自负清高的美人最是不喜欢看到旁的颜色,尤其是阿愿那样出色的容貌,以己度人,晓春浅觉得阿愿也该是不喜欢她的。
可当时她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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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肚子地坐在木凳上,看着在灶台前忙碌着给她做饭的阿愿,贴心地问她能不能吃生姜蒜……
晓春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说阿愿蠢吧,她明明好像什么都知道,说她不蠢吧,她又总待旁人这样好。
晓春浅看人看郁闷了,囫囵吃完饭后,也不好意思还让阿愿给她洗碗筷,拿着碗筷坐到靠门的木盆前清洗,偶地一抬头,无意间瞥见了站在远处山坡上往这边眺望的一袭墨袍——
那般专注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晓姑娘,你吃不吃苹果?”
阿愿含笑的声音传来。
那一日,刚好是顾偿醒来的日子,所以阿愿格外高兴。
在边塞水果极贵,她拿着一分两半的水果,一半给了晓春浅,一半说留下拿给顾偿吃。
像晓春浅这样世家培养出的贵女,对情爱最是嗤之以鼻,权势尊荣才是毕生所求,她刚到崇安军营就听说过顾将军夫妻有多恩爱,甚至连阿愿被掳、顾偿闯营,最后双双坠崖的故事她都打探出了一些。
晓春浅从没有那般清晰地认识到——阿愿喜欢顾偿,直到当阿愿小心翼翼包好半个苹果,笑着说要拿回去给顾偿时……
如果一个人欢喜的目光可以具象化,那一定是阿愿提起顾偿时的目光。
——阿愿啊,笑得那样干净,那样温柔。
可那人的目光却如那般阴暗,令人畏惧。
就像两个极端。
晓春浅知道自己在发抖,她不敢再扭头对上那道令她恐惧的目光,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徘徊在她脑海中。
太子殿下会不会已经察觉到她发现了他……
当晚,晓春浅被眼藏杀意的盛阙像鸡仔一样提到帝尧面前,她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阿愿将衣裙和木簪借给了自己。
她穿着阿愿的衣裳,青绿罗裙、木簪挽发,浑身发抖地跪在帝尧面前。
帝尧看着她,愣神了。
“盛阙,带她下去安顿,以后别再让她出现在顾夫人面前。”帝尧回过神来,冷冷出声。
盛阙笑着应声,“是,殿下。”
待到帝尧走后,盛阙饶有兴致地看着晓春浅的侧脸,只有三分相似,便已是人间绝色。
他开口道:“走吧,晓姑娘,殿下明日就将启程回京,你也算是抓住了泼天的富贵,日后能否在东宫博得一席之地就靠姑娘自己了。知道吗?殿下本来打算杀了你的。”
跟在盛阙身后的晓春浅被激出了一身冷汗。
盛阙回头看她,继续笑道:“你眼神太好了,怎么就那么巧发现殿下站在山坡上呢?其实哪怕殿下被顾夫人发现都没事,顾夫人她啊……聪明绝顶,就是从来不往那方面想,要是让她发现了殿下,没准还能恭恭敬敬地给殿下行个礼、叩个头。”
晓春浅低头听着,指尖不由摸了摸身上的罗裙和挽发的木簪,被准许跟在太子身边进东宫的喜悦没有预想中来得多。
她甚至在想,太子殿下那样势在必得的目光……阿愿那么笨的人,躲得过吗?她明明满心满眼只装着顾偿啊!
44.贺新婚
驿馆。
“殿下,舒心草已经送到了崇安城,那边传回话来,说顾夫人的病已经大好,用不上舒心草了,但顾将军夫妻还是叩谢殿下赠药之恩。”
暗卫跪在地上禀告道。
“下去吧。”
帝尧疲倦地靠坐在木椅上,伸手揉着眉头。
国师大人毫无规矩地推门进来,就看到了这一幕,稀奇道:“我们的太子殿下脸色怎么这么差?”
“国师可知寒疾能否根治?”
“寒疾?”
登临远一脸疑惑看着帝尧,一步上前抓住其手腕,一边撸着他根本不存在的胡须,一边糊弄玄虚道:“肝火甚旺,心火难消,还寒疾呢?你该喝点降火的药了。”
帝尧凉飕飕地瞥了一眼登临远,抽回手腕,“不是孤。”
“不是你,是谁?”
“阿……顾氏。”
登临远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你现在知道关心人家小姑娘了?早干嘛去了?而且以你的身份,也不该关心人家小姑娘了,你不会……”
“她毕竟救过孤,寒疾加重也和孤有关,孤只是不想欠人情。”帝尧平淡地解释道。
大概是帝尧的神色太正直了,一丝破绽都没有,登临远刚生出点的怀疑心思瞬间消散。
“难得啊,我们的太子殿下还懂知恩图报。”登临远阿谀道。
太子殿下冰冷的目光如寒剑射去,“到底有没有法子根治?”
登临远被帝尧的眼神冻得一怂,如实道:“若是旁人,肯定有法子根治的,可小阿愿啊……治不了。”
帝尧眉头一皱,“为何?”
“她那不是病,是命。”
提起这个,登临远也是心梗得难受,叹息道:“一个杀星冥皇,一个凤凰福泽,前者是必死之命,后者是涅槃之命。有个小傻子拿自己的性命和气运给杀星挡死劫,大罗神仙也禁不住一次次以命换命,她已经活不长了……窝草,你那是什么眼神?”
“杀星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按命定轨迹来说,崇安城都不应该存在,早在三年前就已举城灭尽了……贫道当年让你定下婚事,是知道你一定会选小阿愿,你可是盛绝天命!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镇得住你的命格,保你命星不陨吗?没有大福泽、大气运,谁敢?如今这福泽气运散在了边塞,也是好事,至少可保边塞几十年安稳,可保顾偿一世平安。”
“一世平安?”帝尧冷笑了一声,“顾偿一世平安,那谁来保阿愿一世平安?”
登临远一愣,“你这是相信贫道说的话了?不对劲,你不是最不信鬼神命数一说吗?”
“那按原来的命数,阿愿该是什么样的?”帝尧岔开话题道。
“还能是什么样的?”
登临远不似寻常道士,对泄漏天机这种事情没有丝毫发怵,张嘴就来:“原本你及冠那年,她该嫁你为妻的,她会是大周的太子妃、你未来的皇后。说起这事,贫道就觉得奇怪,这命数乱成这样极其不合理。命数天定,不该的,除非……”
他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得紧紧的,暗骂了一声“草”,然后丢去一句“贫道要即刻回华京”,就匆匆走了。
盛阙进屋禀告要事,险些和风风火火的国师撞上,一脸莫名地走进屋,就见太子殿下目光低沉地望着案上的茶盏,意味不明地呢喃道:“本该是孤的妻子。”
盛阙听到这话,眉心一跳,还是恭恭敬敬地禀告道:“殿下,太医院徐院正传来回信,说是经年寒疾,久治难愈,是寒气入骨的征兆,要想根治怕是难,但可温养以延绵寿命。”
“如何温养?”
“北邻火脉有赤石,聚天地日火之精,若能取得赤石,常年佩戴温身,可减轻寒疾之苦。属下已经派人去北邻取石了,只是徐院正说赤石难寻,恐……”
帝尧骤然从案后起身,“孤亲自去。”
盛阙一懵,“殿下,我们还有三四日的行程便至华京,陛下和皇后娘娘还在等您……殿下……”
……
一月后,皇宫御书房。
“逆子!逆子!”
人到中年依旧丰神俊朗的周文帝如同天下千千万万的老父亲般无能狂怒着,气得连御案上的奏折都砸了。
“老父亲”周文帝对着御书房中的同样愁容满面的沈丞相,大吐苦水道:“沈相,你说他是不是逆子?朕连发了七道密旨召他回京,他愣是置之不理,现在直接给朕玩起了失踪!人在哪儿不知道,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道!!”
文儒气质、沉稳端方的沈相更苦,脸都透着绿光,“陛下,太子殿下只是一月未归,臣的儿子……”
说着,沈相不禁哽咽了一下,竟当着皇帝的面抹起了眼泪,“臣的儿子已经三年未归家了,臣的妻子想儿子想得都已经和臣分屋别住了,说都怪臣当年非把儿子送去边塞历练。”
周文帝一听,头疼地想起半个月来只要他一踏进凤栖宫就让他滚的发妻,谁家还没有个悍妻?
从某种程度上,这对帝相算是同病相怜。
与此同时,崇安城。
城中到处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绸,比过年还热闹。
这几日生意最火爆的莫过于裁缝铺,红布供不应求,人来人往的。
“李娘子李娘子,好娘子啦!红布也给我留点,我家还没有呢!我家可在顾将军娶亲的必经之路上,这点心意都不让我尽,你可是要急死我了!”
一个妇人笑容满面地和裁缝铺的老板娘嚷嚷着。
老板娘是个年轻娘子,温婉笑着应道:“好好好,柳婶,一会儿新货到了,我马上给您送家去。”
“得嘞,好娘子,我先去烟火铺,买点炮仗,晚上迎亲,我家的炮仗肯定是整条街上最响的!”
说着,妇人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等到一队人马踏着沙尘赶到崇安城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暗。
“吁——”
帝尧穿着沾满泥垢的竹墨衣袍,勒马停在了城门口,望向崇安城的城匾时,疲倦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
盛阙、季直等人策马追在后面,也是齐齐勒马。
马背上的盛阙喘着粗气,偷瞄了一眼前方的人,他从未见过这般风尘仆仆又欢喜至极的太子殿下,那冷峻肃美的皮囊本是万里无一的伪装,此刻从骨子里溢出的喜色让皮囊怎么也掩盖也不了。
——像一尊无欲无求的神像坠入了万丈红尘中。
根据暗卫传来的消息,阿愿已从军营搬回了上官将军府去住,帝尧策马入城,直奔将军府,只是一入城满城的百姓拥挤在街上,还有不少顽童聚在一起放炮仗。
望着人山人海的街道,帝尧等人只得弃了马,好在崇安城不大,就算是步行去将军府也不算远。
福禄紧跟在帝尧身后,被四面涌来的人群挤得寸步难行,笑吟吟问着身侧一名妇人,“婶子,这城中是有什么喜事吗?我瞧着这家家户户都上街了,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那名妇人回头看了一眼福禄,又看向福禄身侧冷峻尊贵的男子,眨眼道:“几位怕是外乡人吧?想必不知道今日是我们崇安城的大喜事——将军娶亲,喜结连理。”
福禄诧异道:“将军娶亲?不知是崇安哪位将军要娶亲了?”
妇人:“还能是谁,当然是顾将军了!你们不知道,顾将军可是我们崇安城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他与他的夫人历尽坎坷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可惜当年因为战事,误了两人的婚事,如今顾将军给了夫人补了这场喜礼,我们满城的百姓都自发地为他二人庆祝,这么好又这么难的两个人,我们只盼他们和和美美、白首偕老才是!”
“你再说一遍,是谁娶亲!”
妇人只觉眼前一阵风扫过,那名冷峻尊贵的公子已欺身至跟前,红着一双眼睛厉声问道。
妇人吓了一跳,疾步后退,却撞上了身后的人,舌头打结道:“顾……顾偿,顾将军呀。”
“他们之前没成亲?”
帝尧一字一顿问道,好似被什么一刀刀割在心上。
妇人哪里见过帝尧这般气势迫人的上位者,早吓得腿软了,帝尧一个眼神,就让她什么实话都往外倒,破浪鼓似地摇头。
“没有没有,顾将军当年迎娶小夫人的时候,小夫人才十二岁,顾将军把人当小孩养着,还说等人长大,就和她解除婚约,让她得嫁心上之人,可缘分就这么巧,小夫人长大了,顾将军就是她的心上之人,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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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也是心悦小夫人的……”
“……他们只有夫妻的空名头,直到今日才成亲。”
“殿下!”
福禄和季直听着妇人的话,眉心直突突,直觉不好,但还是晚了一步,他们本想拦下帝尧,可太子殿下轻功甚佳,足尖一点,如龙入江,消失在人山人海中。
满城红绸,鞭炮齐名,万家欢庆,唯有一人逆着人流而上,终于在将军府门前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雪~娘亲,下雪啦……”
不知哪个窝在娘亲怀里小女娃一边用小手抓着雪,一边奶声奶气地惊呼道:“哇,娘亲快看,新娘子好美,像天上的仙子一样。”
阿愿和顾偿的婚礼并没有按照中原的习俗来办,而是入乡随俗,按照崇安百姓的习俗来举办。
一对壁人手牵着手,在众人的欢贺声中,相视而笑走出了将军府,然后朝候在府外的百姓们行了一个拜礼。
阿愿穿着一身异族风情的火红喜服,腰佩七色彩带,簪了满头鲜花,有粉的、橙的、浅紫的,其中以红色的花朵最多最盛。
顾偿亦是一身修长的异族喜服,腰佩七色彩带,与新娘子人比花倾城的簪花妆相比,顾偿仅以红绸束发,但他天生一副君子遗世的好皮囊,站在新娘子身边反而更加相配。
按崇安习俗,新人喜结连理,要手牵手走过三街六巷,百家夹道祝贺,须为新人夫妻献上红绸,贺一句吉利话,夫妻两人得到红绸越多,象征万家祝福,定能恩爱到老。
今日,这满城都是喜气洋洋、捧红绸贺新婚的百姓,一个个争着献红绸、说吉利话。
“我先我先,贺郎君女娘白首到老……”
“我来,贺郎君女娘恩爱不移……”
“贺郎君女娘子孙满堂……”
轰的一声,伴随着一声声祝贺,夜空中炸开绚烂的烟火,众人纷纷抬头望向天空……
“哇,好漂亮呀~”
人群中发出惊叹。
顾偿没有抬头看烟花,而是看向阿愿,目光落到小姑娘被落雪染白的头发,然后拿出一把红伞撑起,肩膀靠向阿愿,笑得温润圆满,宠溺地轻哄道:“要白头偕老呀,小姑娘。”
阿愿看了一眼头顶的红伞,又看向同样“白头”的顾偿,笑得满是蜜糖,更用力地握紧了顾偿的手,“要白头偕老呀,夫君。”
——从此雪落寒山,朝暮白头,一人撑伞两人行。
角落中,帝尧隐在人群里,手中紧紧握着那枚他千辛万苦才寻到的赤石,红着眼看着阿愿被红绸挂了满身,他的小姑娘紧紧牵着顾偿的手,笑得那样好。
摘掉了或温懦或卑微、或冷厉或肃漠的面具,阿愿眼中溢满了欣喜和幸福,她望着顾偿,好像这辈子只会望着他一样。
帝尧从不知道,仅仅是一个人望向另一个人的目光,就可以让他伤成这样。
明明,那该是他的妻子!
“殿下……”
福禄不知何时出现在帝尧身后,满头大汗又目光焦急地拽住了帝尧的衣袖,帝尧刚迈出的脚步一顿,回头赤眸看向福禄。
“殿下三思啊!”
为了阿愿,福禄几乎是拿出这辈子所有的胆子,跪着抱住了帝尧的腿,带着哭腔劝道:“殿下,今日是愿小姐大喜的日子,是愿小姐求了一辈子的日子,她是想嫁给顾将军的!蛮族军营她敢杀蛮王,身份暴露她敢赴死,敌军围城她敢孤身犯险……愿小姐真的很喜欢顾将军……殿下啊!”
季直随后赶到,也噗通跪到了帝尧的脚边,耿直开口:“求殿下三思!”
帝尧掌心紧攥着那枚赤石,因为力气过大,掌心被锋利的石棱磨破,鲜血顺着指缝留下。
最后赶到的盛阙什么也没说,亦跪在帝尧身前,挡住了他的路。
另一边,新郎新娘早已走到街尾拐角,夹道祝贺的人群如潮水远去,帝尧站在原地,脸色煞白地看着小姑娘消失的背影,终究没有追上去。
大雪同样落了帝尧满身,他又低头张开掌心,看着那枚染血的赤石。
“不算的。”
他声音嘶哑地说着:“他们连天地高堂都不曾拜过,不算的。”
福禄、季直、盛阙三人闻言,只觉周身一寒。
45.洞房
长街落雪,满城欢喜。
阿愿走累了,顾偿就将人背了起来,街道两侧尽是起哄的声音。
“郎君真疼夫人!”
有妇人用秀帕捂嘴,盈盈笑道:“按咱崇安老话来说,喜路之上背新娘,是新郎余生都甘愿被新娘压一头的意思,要宠新娘一辈子。”
“听见没有?”阿愿羞红着脸趴在顾偿背上,靠近他耳畔,小声道:“要宠我一辈子。”
顾偿本就眉眼温润,一旦笑开好似清风朗月拂面一般,“一辈子哪里够?你家夫君是个贪心的人,要宠小姑娘生生世世。”
阿愿笑了,将脸深深埋进顾偿的颈侧,轻轻蹭了两下,闻着这人身上的雪竹味,欢喜溢了满心。
待走完三街六巷,接受完满城祝贺,顾偿将阿愿背回了喜房,满脸笑意的澄娘和年年早早就候在喜房里,将三四个暖炉往阿愿手里和怀里塞。
顾偿也不计较多余的礼节,扯过床上的喜被将小姑娘严丝合缝地裹起来,半蹲在喜床前,大手摸了摸她冻得微红的脸颊,担忧道:“冷不冷?”
被裹成蚕蛹的阿愿瞧着顾偿紧张的模样,好笑道:“不冷,你身上暖和。”
顾偿是当将军的人,又正值盛年,身上火力大,小姑娘趴在他背上,就像抱了个大大的暖炉。
只是那句“你身上暖和”说出来,不知为何一旁澄娘噗嗤一声笑了,眼神在顾偿和阿愿身上来回流转。
阿愿茫然,不懂澄娘在笑什么。
顾偿瞧着小姑娘傻傻的模样,亦是笑了,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珍惜万分地揉搓着,“好,那夫人再等一会儿,夫君很快就回来帮夫人暖身子。”
阿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蹭地一下就红透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偿专注地看着小姑娘满脸红霞的样子,不住笑出了声,然后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不再逗弄人,又嘱托了两句,便出门去前院应付喜宴。
历来喜宴之上新郎官能不能清醒地走下来,就全靠一众兄弟们了,谢青山、上官奇侯、袁武三人往那里一站,流水的佳酿往肚子里灌。
参加喜宴的半数都是军中将领,一个比一个能喝,一直到子时,上官奇侯边打着酒嗝边满意看着喝倒的一大片人,又瞥了眼早已醉死过去的袁武,骂了句“没出息”,然后自个两眼一翻,也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末了,喜宴之上还清醒的就顾偿和谢青山两人,后者喝趴了最后一个给顾偿敬酒的人,脸上依旧盈着公子无双的笑,就是眸中已装了七分醉意。
谢青山拍了拍身侧顾偿的肩膀,端起酒碗,真心祝福道:“恭喜啊兄弟,得偿所愿,相守白头。”
顾偿也端起酒碗,与之对碰,先干为敬,笑道:“你这千杯不醉别真把一世英名丢在我这喜宴上。”
“醉一场才是难求,行了,快去喜房看看弟妹,这里交给我了。”
谢青山摆了摆手,轰走了顾偿,然后开始指挥将军府的下人赶紧把喝醉的宾客都抬到厢房里。
直到喜宴上已经空荡荡,谢青山还坐在桌案旁,拿着酒壶独饮,看着正堂上的“囍”字,满眼的哀戚孤寂,痴痴念了一声:“阿离,我想你了。”
……
顾偿回到喜房时,小姑娘保持着裹被子的姿势,斜躺在床榻上睡着了,脸蛋睡得粉扑扑的,格外好看。
迷迷糊糊间,阿愿感觉有人帮她脱了鞋,然后叹息了一声,将她轻轻从床上扶了起来。
“怎么这样就睡了?睡着不舒服……乖,先把头饰拆了。”
“唔……”
阿愿还是没清醒,顾偿将人从被子中抱了出来,横抱着人坐到了梳妆台前,一手扶着小姑娘的背,一手慢慢地给她拆着发饰。
铜镜中映出一对壁人的模样,一个眉眼温润,举手投足都写着宠溺,一个靠在郎君怀里,模样比窗外的霜雪还美,却像只撒娇的小奶猫闭着眼不愿意醒。
待满头簪饰摘得差不多了,阿愿终于有了几分清明,但顾偿身上太暖和了,而且熟悉雪竹味让她眷恋得不行,她双手环上顾偿的脖子,头不安分地蹭在他脖间,喃喃叫了一声:“顾偿。”
“嗯,我在。”
顾偿笑看着怀中小姑娘依恋的姿态,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温柔缱绻,没有一丝不耐心。
就好像这个人一辈子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用在怀中的小姑娘身上,抱着这人,如珍似宝。
咣当——
梳妆台前的窗户被风雪吹开,寒风呼啸而入的瞬间,顾偿第一反应是用衣袖挡住朝小姑娘吹来的风雪。
寒意让阿愿彻底清醒过来,她愣了一下,抬眼看向顾偿侧脸,这人大概是想去关窗,但小姑娘还坐在他怀里,所以站起身的动作一顿。
阿愿低笑了一声,抬头吻在了顾偿好看的侧脸上,刚准备从这人身上下去,却被揽住腰,一把带回了怀中,朝后仰去,幸亏被顾偿一手扶住后背。
顾偿低眉笑看着她,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欲念,“吻的不对。”
“嗯?”小姑娘反应慢了一拍。
下一刹,带着风雪味的吻落下,初时无疑是最温柔的,带着珍惜怜爱,随着唇齿交融,对方那股醉人的酒意渐渐也醉了阿愿……
她只觉得脸颊越来越烫,身上也越来越烫,无辜的小手不知所措地拽住了顾偿的前襟,然后被顾偿拉着十指相扣。
窗户什么关上的阿愿已经不知道了,她被吻得晕乎乎的,寒意散去后是无尽的炙热,太暖了,暖得她都要化了。
“好姑娘……”
顾偿暗哑的声音响在耳畔,温柔又不容人拒绝。
红纱床帐落下,依稀传出猫儿般可怜的呻吟和啜泣声,带着吻痕的玉手挣扎着逃出床帐,又很快被另一只大手温柔地捉回……
——窗外风雪依旧,天地已白头。
大雪足足下了一夜,直到天光破晓,才有了歇息的意思。
将军府门口,福禄目露担忧地看着孤身立雪的太子殿下,这人已经站了一夜,不进亦不退。
“殿下,我们该走了。”福禄出声劝道。
帝尧紧握的左手忽地一松劲,他抬手将赤石递给福禄,福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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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接过,只听太子殿下哑声道:“替孤送去,贺她新婚。”
“是。”
“盛阙。”
帝尧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嗓音阴沉地唤了一声。
盛阙疾步跟上,恭敬道:“殿下。”
“替孤送密奏入宫,你亲自去,呈给皇后娘娘……”
盛阙眉头一跳,“是。”
帝尧最后望了一眼将军府紧闭的大门,颓然转身,孤身走进风雪里,渐渐离开,独留下一串被落雪掩盖的脚印。
……
顾偿和阿愿成亲不过三日,华京的圣旨就到了崇安城,为表彰崇安军的功劳,陛下特旨允许上官老将军携崇安军入京觐见,将于宫中设宴犒劳封赏众将领。
皇后娘娘更是亲下懿旨,恩准军中将领可携女眷入京,再三言明阿愿于太子殿下和沈郡主皆有救命之恩,命顾偿务必携妻入京朝见。
如此,便是阿愿不想回华京,皇后懿旨在上,也只得谢恩赴京。
“阿愿,你真的要带我和年年去华京?”
澄娘兴高采烈地帮阿愿收拾着行礼,整个人笑得明媚。
年年也很高兴,小丫头眼睛亮亮地望着阿愿。
可转瞬,澄娘又有些顾虑,皱眉道:“阿愿要不你还是换个人吧,我这个身份……跟在你身边,怕是会让你被华京的小姐夫人们笑话。”
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阿愿最后打了个结,望着澄娘一笑,“说实话,我在华京本就是个笑话,这次回去估计讨不到好,以华京小姐夫人们的手段……”
说着说着,阿愿就笑不出来了,皱起眉来,“我更怕牵连你们。”
她有点犹豫要不要带澄娘和年年一起了。
“必须带着我们!”
澄娘板着脸,上前一步抓住手腕,这会儿反倒坚定了起来,“有我们在,谁敢欺负你,我们替你打回去。”
年年也上前抱住阿愿,水汪汪的眼睛盈上股倔劲,挥着小拳头道:“对,愿姐姐,年年最近在和少将军学功夫,少将军还夸年年是习武之才,以后年年保护你!”
阿愿摸着年年的头,笑哄道:“好好好,以后愿姐姐就靠年年保护了。”
虚岁十二的年年还是孩子心性,闻言笑得格外高兴,还带着点小骄傲。
“阿愚收拾好了吗?要启程了。”
屋外传来顾偿温和的声音。
顾偿原来想进屋帮她拿行李,谁知刚负手走到廊下就瞧见……
暖阳从屋檐倾斜而下,他的小姑娘拿着行李站在门口弯眉一笑,然后小跑着、欢欢喜喜地奔向他,最后撞了他满怀。
隔着老远,顾偿就张开双臂,动作轻柔一把接住人,笑着扶住阿愿的腰,防止人摔倒,顺便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无奈道:“跑这么快干嘛?”
“想你稳稳当当地接住我。”
阿愿依恋地抱着顾偿,笑得那样开心,也只有在顾偿面前才会像个孩子。
顾偿亦笑了,一手牵住小姑娘的手,一手拿着行李,“走吧。”
两人走入暖阳下,手牵手着……
46.赠刀
“报,崇安军还有三里抵达华京。”
一个天生嗓音清冷,偏生语调带笑的声音响起,“开九门,鸣礼鼓。”
“是。”
咚——
伴随着城楼上第一声礼鼓敲响,华京最是巍峨的九座城门大开,门前负责迎接的众礼院官员纷纷正衣冠、挺脊背,以迎归军。
九门齐开乃是国礼!
大周重武,百姓也最是敬重戍边将士,所以凡是有功军队还朝,都会开九门迎之,无人敢怠慢国之军士。
一众礼院官员最前方,一袭黛紫华袍修长身影负手而立,眯眼望着肃杀整齐的军队靠近,勾唇浅笑道:“杀意冲霄,绵延百里,边境之军果然不一样。”
说话的人正是大周三皇子,帝昕。
如今已至深秋,朔风凛冽,城门这空旷之地更是吹得人冷。
今日随三皇子来迎接崇安军入京朝拜的还有不少三皇子的心腹,闻言皆是暗自低头,顶着寒风开始盘算主子的意思。
一盏茶后,崇安军悉数至城门口,众将领纷纷下马,恭敬行礼道:“末将等拜见三皇子。”
五六十名将领高呼行礼,声音回荡在九门,自有为将者的气势,这五六十人中不止有崇安军中的将领,毕竟是论功行赏,昆山边塞诸城中有功的将领一并受宣入京。
顾偿的官职只有从五品,所以在一众将军中站位靠后,他安静站在后排,垂眸听着三皇子和主将们说着客套话,起初还正常,到后来……
“礼院房间有限,诸位将军又都带来家眷,再加上秋日天干物燥,礼院昨夜遭了火,烧了半个客院,不知诸位将军中可有人愿意屈尊来本殿府上小住?本殿定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诸位将军。”
含笑有礼的声音传来,听着像是好事,能住到皇子府上,铁定住得舒坦,好吃好喝更是少不了。
站在靠前位置的上官奇侯有些意动,回头看了一眼靠后的顾偿,顾偿轻抬眼皮,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上官奇侯会意,老老实实低头站着。
不少将领闻言则亮了眼睛,互相看了一眼,有第一个将领站出来主动与三皇子交好的,就有第二个。
唯独崇安军中的将领一个没动,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
“上官少将军……”
上官奇侯莫名被点名,抬头一愣,“啊?”
最前排的上官老将军一阵震天咳,上官奇侯立马改口,恭敬拱手称道:“三殿下。”
“上官少将军不必多礼,素闻少将军爱刀,本殿前些时日恰巧得了一把宝刀,宝刀赠良将,理应如是。”
三皇子挥了挥手,立即有属下将一个刀匣送到上官奇侯面前,然后打开刀匣,露出一柄寒光凛冽的银刀。
上官奇侯抬头望着三皇子,又是一愣,“啊?”
直视上位者算是失仪,但三皇子明显不计较上官奇侯的没规矩,反而回之一笑。
脑子不太够的少将军被三皇子这抹笑弄得更加迷糊,他自幼长在边关,没见过什么皇子,就见过一个太子帝尧,三分的皮囊,七分的威严。
倒不是说帝尧长得不俊朗,只是那份天潢贵胄的威严足以让人忘却他优越的皮囊。
和这位三皇子没有半点相同。
虽说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好歹同一个父皇,两人的面相却迥然不同。
帝昕其人,霜风雪琢的五官天生自带清冷,眼尾都透着一股刻薄入骨的寡淡,偏偏是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冷雅人物眉宇间总添三分笑意,硬生生逼退了骨相中的不近人情,在皮囊上晕染开“平易近人”四字。
如果将帝尧比作一柄“云霄为锋,山海为锷”的天子剑,三皇子帝昕更像一支“无根无源,冰铸雪凿”的利箭,离弦而去,自己形神俱灭的同时,也定要贯穿对手的咽喉。
——极度的危险。
可惜上官奇侯看不透这一切,只是凭着出入杀场的直觉,对上帝昕的笑颜,后颈莫名一凉,像是被什么可怖的冷血动物盯上了,皱眉直言道:“我不喜欢刀啊!”
“啊咳咳咳咳咳……”
上官老将军又是一阵震天咳。
上官奇侯立马躬身拱手,大声有礼道:“回殿下,末将不喜欢刀。”
上官老将军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他这个傻子儿子就不能委婉点吗?委婉委婉!
官场之上说话最重委婉!十分的话,一分的真意,二分的虚晃,七分的委婉!
帝昕并未动怒,反而脸上笑意更盛,“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柄刀而已,少将军收下便好。”
上官奇侯更懵了,这算怎么回事?收还是不收?他都说不喜欢了,这三皇子怎么还非送他刀?那群礼院官员又为何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末了,这刀还是收下了。
上位者有赏,可以假意推辞两句,但真的拒不接受则是在人家皇子的脸。
一同入京的边塞将领半数住进了皇子府,剩下的一半有的住进了礼院,有的在华京有房产,自然没去礼院住。
顾偿在华京有处旧宅,阿愿她们便也没去礼院,上官家父子三人也跟着一起住了进去。
待到正午,阿愿端着两盘菜进正堂时,就看见围着圆桌发愁的父子三人,准确地说是上官老将军和上官文御在发愁,上官奇侯是看着老爹和阿弟发愁的样子而发愁。
以少将军大条的神经,实在想不明白桌上的刀匣和请帖有什么可他们愁的。
阿愿放下菜盘,看了眼刀匣旁金粉为墨的请帖,了然道:“是三皇子派人送来的?”
上官文御扬起少年气的脸蛋,眉头皱得死死的,“我看不透,三皇子应该知道上官家已经投到太子门下,为何还要在城门当众给大哥赠刀?为了挑拨上官家与太子殿下的关系?这手段也太……”
上官文御作为上官家唯一一个聪明人,虽然年纪小,却一肩挑着“家族重任”——保护自家头脑简单的老爹和大哥,莫要一不留神就被人算计了去。
阿愿笑着接上话,“太幼稚了一些。”
“饭来了。”
澄娘的声音传来,她力气大,端着摆了满满当当的托盘进屋。
上官奇侯看见澄娘,眼前一亮,急忙起身去接,“饭来了饭来了!”
顾偿和年年也陆续端着菜进屋,就连上官老将军也长辈的架子,笑呵呵地接过了年年手中的菜,夸了小丫头两句。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动筷子,顾偿夹了几道阿愿爱吃的菜到她碗里,又给年纪最小的上官文御和年年夹了菜,他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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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少年依旧紧皱的眉头,又瞥了眼被放到一旁茶案上的请帖,叹道:“还在发愁请帖的事情?”
上官文御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姐夫,你能看懂三皇子的用意吗?”
顾偿:“接触不多,偶尔回京述职时见过一两面,若说用意,确实如阿愚所言,用一把刀来挑拨离间幼稚了些。”
趁顾偿说话,阿愿夹了好几块肉刀到他碗里,笑看着他道:“那位可不是幼稚的人。”
上官文御目露希翼地看向阿愿,“阿姐,你了解三皇子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愿认真想了想,语气平淡地陈述道:“圣人面相,菩提佛口,阴诡蛇心。”
这十二字一出,不仅上官文御脸色一变,满桌的人除了没听懂的年年,皆是脸色一变。
“我儿时入皇室学堂,和少年时的三皇子做过几年同窗,单说策论文采他丝毫不输太子,又有过目不忘之能,说是天纵之才也不为过,那是个心志非常坚定的人……从我儿时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唯一的例外也只有太子之位和温珠。”
澄娘是知道温珠的,也因为阿愿的遭遇格外不喜欢温珠,用一脸吃屎的表情道:“温珠不是太子侧妃吗?三皇子也喜欢温珠?这温侧妃是什么有缝的臭鸡蛋吗?谁都要上去叮一口。”
阿愿被澄娘这话惊得一阵狂咳,顾偿急忙给她顺气,柔声劝道:“别急,喝口水。”
澄娘也是大胆,太子侧妃比作臭鸡蛋,那太子和三皇子算什么?偏爱臭鸡蛋的苍蝇?
阿愿喝完水,告诫地看了一眼澄娘,“这里是华京,不许乱说。”
“哦,”澄娘用筷子戳了戳饭碗,蔫蔫地不说话了。
阿愿看向还万事不挂心、一门心思干饭的上官奇侯,无奈开口:“刀,象征权柄,上位者赠送给下位者,表示授权,是对下位者的倚重。在华京,上位者赠刀可以不回礼,但三皇子赠刀必须要回礼。这是他的规矩,满华京皆知。”
扒饭的上官奇侯一愣,“啥意思?是说我还要给他还礼?”
少将军觉得自己碗里的饭都不香了,有些不愿意道:“给皇子回礼是不是特别贵?我能不能当做不知道,不给他回。”
上官奇侯的关注点向来与众不同,阿愿闻言苦笑道:“不能,而且这回礼必须让三皇子满意,若他不满意,上一个让他不满意的人……满门尽灭。”
满桌寂静。
上官老将军放下筷子,长叹道:“我早就听闻王誉的靠山虽然是二皇子,但背后操纵着‘二皇子’这把刀的人却是三皇子。如今王誉身死,二皇子因谋害太子入狱,想必三皇子对我上官家该是极度不满。”
阿愿摇头,“不是的,三皇子该是想拉拢上官家。”
上官老将军挑眉,明显不信,“拉拢?”
顾偿倒是明白阿愿的话,一语道破道:“要么拉拢,要么碾死,三皇子应该还没有决断,他在等上官家的态度。”
上官老将军的心一瞬间拔凉拔凉的,“那……那怎么办?我看三皇子府的晚宴,咱们还是别去了。”
阿愿摇头,“要去,也必须回礼,而且这回礼越早送过去越好。”
上官文御听了,顿时眉头一松,抬眸喜道:“阿姐想到办法了?”
47.破局
当夜,皇子府。
来赴晚宴的边塞将领的竟有九成,府门口顾偿和上官奇侯推着上官文御的轮椅从马车上下来,而上官老将军未至。
不少将领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有了计算,上官家这一手处理倒是妙,上官老将军未至,而是派了两个儿子赴宴,既站住了太子一派的立场,又不得罪三皇子。
不过,三皇子对这个结果怕是不会满意。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光华之下的唇舌之险不亚于战场,更何况这里是华京,一字之错就可能祸及一个家族满门,多的是借敬酒的由头给上官奇侯挖陷阱的人,可惜有顾偿和上官文御护着,上前套近乎挖陷阱的人皆是挫败而归。
待到终于没人上前搭话,上官奇侯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席位上,暗暗擦了擦汗,他只是性子急,又不是真傻,这些人有的话问出口,他都能惊出一身汗,知道稍有答错就是万劫不复。
“这华京真不咋地!”
上官奇侯喝了口酒压惊,不禁抱怨道。
旁边席位的上官文御低咳了一声,上官奇侯闭了嘴,又闷声喝了一杯酒。
这次换顾偿咳嗽了,无奈劝道:“忘记阿愚嘱咐你的话了吗?”
得,上官奇侯连酒都不敢喝了,哭丧着脸放下酒杯,如坐针毡地看向顾偿,“小愿从小长在华京不难受?换做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我现在就想回边塞。”
他之前没来过华京,路上还有些期待,如今恨不得插上翅膀逃离这金玉樊笼。
顾偿又低咳了两声,上官奇侯止住话头,顺着顾偿的目光看去,竟是双眸含笑的三皇子举杯走了过来。
三皇子府不饰奢华,府内陈设雅致简单,三皇子私下里亦是一身雾山紫的素袍,周身不饰金玉,一派魏晋雅士的风雅随和,他这般做派倒是令一众军中糙汉颇有好感。
“来,此乃友人之宴,诸位无需多礼,华之敬奇侯兄、顾兄以及上官小兄弟,先干为敬。”
华之,乃是三皇子的字。
他这人面对一众不通文墨、举止粗狂的武将,全然没有架子,反而以谦称与将军们呼兄论友起来。
——眉眼虽冷却雅,温尔有笑,举杯先干为敬,足见胸襟气量。
要不是阿愿提前告知过三皇子是什么样的人,上官奇侯真要折服在这位皇子如明月般的风采之下。
皇子敬酒,谁都没有推拒的理由。
上官奇侯饮尽了杯中酒,又拿过自家弟弟要怼上嘴的酒,大大咧咧道:“三殿下,我弟弟年纪尚轻,身子骨也不好,这杯酒我替他敬殿下。”
说完,一饮而尽。
三皇子笑了笑,不仅不在意,反而赞扬道:“奇侯兄爱护幼弟,实乃为兄典范,华之与君再饮一杯。”
话音落,跟在三皇子身侧的太监小步上前给上官奇侯斟酒。
顾偿微微皱眉,想阻拦,但那小太监动作很快,已经斟完了酒。
上官奇侯这个心大的,二话不说与三皇子碰了个杯,然后将酒饮尽。
三皇子温和笑了笑,又看向顾偿,“顾兄可否赏脸,你我饮一杯?”
不待小太监上前倒酒,顾偿已经拿起自己案上的酒壶,将酒杯倒满,然后恭敬浅笑道:“荣幸之至。”
帝昕打量着这位在边塞屡立奇功却不得进封的良将,心中有所思量,状似无意问道:“怎么不见顾将军携夫人前来?”
府中宴席分为男席和女席,内院之中设有女席,由三皇子的红颜知己易为春主持,招待一众将军的女眷。
顾偿恭敬道:“拙荆身体不好,路上受了凉,本也是要来的,无奈发了热,这才无缘佳宴,稍后可能要向三殿下告个饶,拙荆一人在家,我实在不放心,怕是一会儿要先行离宴,还望三殿下准许。”
以帝昕的眼力,自然注意到顾偿提起妻子时眼中如珍似宝的爱意和忧其病痛的担忧。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顾偿该是不喜欢那位连累他不得寸封的妻子。
帝昕眸子微暗,若是两相情深,那他之前设下的计策便是不行的。
“顾兄这是说得哪里话?我府上有些治风寒的灵药,稍后让人给顾兄送来,一并拿走才是。”
“多谢殿下。”
月至中天,几番推杯换盏后,上官奇侯察觉不对劲时已经晚了,连顾偿和上官文御什么时候被从他身边支开都不知道。
以他酒量,宴席这几杯酒不过是毛毛雨,可如今醉意却如排山倒海般上头,让他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然后被两个小厮搀扶着到后院歇息。
迷糊之际,临出家门前阿愿千叮万嘱的话在他耳畔回荡……
“我知道你们都是战场上万夫难当的将军,明枪暗箭都可斩于马下,但华京与战场不同,除了明枪暗箭,还有后宅手段……大哥,有生羽和文御跟着你,我不必担心官场上那些手段害了你,生羽和文御也是有分寸和防备之心的人,我也不担心后宅手段害了他们,只有你……”
上官奇侯当时还有些不服气地挠了挠头,狡辩道:“小愿,我也没那么笨。”
阿愿叹了口气,“大哥,我是怕你这一去,明日就给我带个‘嫂子’回来。”
“啊?”
听到“嫂子”两字,上官奇侯慌了一瞬,瞥了一眼对面给阿愿夹菜的澄娘,斩钉截铁道:“不会。”
澄娘闻言扑哧一声就笑了,对阿愿道:“阿愿别理这傻子,你快多吃点了,最近赶路又瘦了。”
阿愿无奈地看了眼对“嫂子”两字全然无感的澄娘,又看向抓耳挠腮的上官奇侯,“三皇子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名唤易为春,是前任礼部尚书之女,易家倒台后他被三皇子所救,从一个官妓熬到了唤珠阁的女掌柜,那是位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精通后宅手段的大小姐。”
“唤珠阁表面上卖的是珠宝首饰,暗地里实则培养一些色艺双绝的女子,如明珠般放在阁中被明码标价,或如同物件般恭候达官贵人挑选,或被送进各个官员府邸——明珠有价,勾心摄魄。没有男人不喜欢唤珠阁培养出的姑娘,春风一度后更是个个食髓知味。”
“若我没猜错的话,今夜晚宴后,不少将军家中都会多一位温柔小意的美人。”
上官奇侯一听就炸毛了,对上澄娘看热闹的眼神,直接跳了起来,“不可能,我绝对不会!”
顾偿放下给阿愿挑鱼刺的筷子,一脸郑重道:“我也不会。”
上官文御也板着张正经的小脸,“我也不会。”
阿愿:“……”
她在说上官奇侯,这两人表什么衷心?
“阿姐,如果我们上官家多了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肯定是大哥惹得锅!”
上官文御怒瞪了上官奇侯一眼,好像后者是什么败坏家风的垃圾,然后扭脸对自家老子道:“爹,真有那一日,你一定要打死大哥!”
上官奇侯一听,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可屎盆子已经稳稳当当地扣在了他的头上,顿时不服气起来,然后……
夜半子时,当醉得像瘫烂泥般的上官奇侯被人抬进一间香气浓郁的房间时,他就服气了。
恍惚中,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被放到了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然后一个轻纱薄衣的女人像美人蛇一样缠了上来,娇滴滴在他耳边叫着:“将军,奴家来伺候将军……”
眼瞅着意识要是被吞噬,上官奇侯不愧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军,硬生凭着一股不能让阿愿和文御小瞧的不服气,两眼一瞪,先是毫不留情地掰断了自己一根手指,然后借着疼痛带来的清明一掌劈晕了在他身上乱蹭的女人,最后从怀中掏出了临出家门前阿愿塞给他的药瓶。
倒出来的药丸弥漫着一股屎味,极度得难闻,但上官奇侯还是放入了嘴中,入喉不到三息,上官少将军吐了个撕心裂肺,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
候在门外的两名侍卫听着声音不对,推门进屋,然后就是后颈一痛,两眼一黑,瘫倒在地。
上官奇侯“好心”地将两名侍卫也移到床上,转身要走时看见了桌子上刀匣,应该是那两个小厮替他拿来的。
这玩意是他带来晚宴的,里面装了给三皇子的回礼,送回礼这种事情本来应该顾偿或者文御来的,毕竟他两铁定比自己会说话。
但如今上哪儿去了都不知道,别万一出点什么事。
上官奇侯抱起刀匣,极其认真地思考了几息。
一炷香后,后厢房大火,几乎整个三皇子府的人都跑来救火。
由于着火的方向是安置上官奇侯的院落,所以不许多时三皇子也现了身,身侧还跟着一名流云霞衣、气质静婉的美人。
帝昕眯着眼跨进院落,远远就看见上官奇侯抱着刀匣,指挥着一众皇子府的下人救火,眼瞅着大火即将蔓延到另一间厢房,上官奇侯一马当先踹开另一间厢房的门,火急火燎地喊道:“快快快,这屋里还有人,快救人!”
片刻后,下人们从屋中抬出了赤身裸体的两男一女。
上官奇侯还瞪大了眼,一脸震惊地嚷嚷道:“你们皇子府的人玩得真花!还愣着干嘛?人命关天,应该是被烟呛晕了,快送去大夫那里。”
“上官少将军,”平易近人的含笑语调从背后响起,帝昕扫了一眼地上的三人,毫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上官少将军不该在厢房歇息吗?怎么在这儿?”
上官奇侯挠了挠头,笑道:“三殿下实在不好意思,末将喝醉了,半路上耍酒疯,把送我去厢房的两个小厮轰走了,没想到在路边吐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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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刚醒就瞧见这边院子失了火,自作主张过来指挥了一下救火,望三殿下莫怪。”
三皇子笑意不达眼底道:“怎么会呢?本殿还要感谢上官少将军古道心肠。”
上官奇侯半点都听不懂好赖话,大笑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对了,三殿下,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见我妹夫和弟弟?”
帝昕笑而不语,只是看着上官奇侯。
他想不通,到底是他失策了,还是上官奇侯从头到尾都在装无脑莽夫,若是装的,那这位上官少将军演技未免太好了点。
上官奇侯对上帝昕的目光,有点发怵,挠了挠头,绞尽脑汁地回想着阿愿教他的话,然后脸色一正,恭敬地将胳膊底下夹着的刀匣双手奉出。
“三殿下赠刀之情,奇侯无以为报,粗浅薄礼望三殿下莫要嫌弃。”
上官奇侯弯腰捧着刀匣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三皇子身侧的小太监接过刀匣,奉到三殿下面前打开,瞬间花香四溢……
三皇子微顿的目光落在匣中物上,他赠予上官奇侯的那柄刀还纹丝未动地置于匣中,唯一不同是刀身周围摆满了足可以假乱真的浅紫绒花。
绒花的制作技艺源自宋国,中原七国中只有宋国女子有以绒花为簪的习俗,三皇子的母妃便是宋国人,酷爱绒花。
而浅紫,是帝昕最喜爱的颜色。
上官奇侯见三皇子还是不说话,有些着急了,开始背书道:“小小薄礼望博君一笑,若是不能,实是末将的罪过。上官家对三殿下绝无半丝不敬之意,末将知道三殿下恐对上官家在边塞的行事多有不满,但为人臣下有诸多不易……不易……”
背着背着,上官奇侯突然卡壳了,急得皱眉,哑巴了一会儿才接上前话,“况……况且上官家远在边塞持军,远水解不了近渴,于华京诸事恐无太多助益。唯一能向三殿下保证的就是,上官家历代忠君爱国,始终效忠的也只有最后的君王。”
这番话说得十分圆滑,几乎就差明着告诉帝昕,上官家追随太子殿下乃是不得已,而且崇安军远在边塞,便是拿到崇安军的军权又能有什么用?
就算他三殿下想举兵谋反,等崇安军赶到华京,早就都打完了,所以你们大可以先打一架,谁坐上龙椅,上官家就效忠谁。
帝昕突地轻笑了一声,似是心情还不错,“本殿很好奇,是谁教上官少将军说得这些话?”
他又看了一眼自家被烧掉一半的院落和那匣中的绒花,“以及,是谁教你这么应对的本殿的?”
就上官奇侯那副死记硬背说话的模样,他不会认为上官奇侯能想到火烧厢房、祸水东引的主意。
上官奇侯头皮一硬,“三……三殿下……”
“这绒花本殿很喜欢,”三皇子拿起一朵绒花欣赏,难得没再为难上官奇侯,笑道:“顾将军和上官小公子在前院等少将军,赶紧过去吧。”
上官奇侯松了口气,“多谢三殿下。”
说完,人麻利地跑了。
待人走后,帝昕身侧的静婉美人才莲步上前,轻蹙眉头,福身请罪道:“爷恕罪,是为春安排不当,竟让上官少将军跳出了局来。”
帝昕抬了抬手,示意易为春起来,“上官家有运气,背后有高人指点罢了。”
易为春小心观察着帝昕的神情,见他确实并未动怒,才款款起身,注意到这人似乎很喜欢拈在指尖的绒花,她也素手拿起一支绒花,巧笑盼兮道:“这绒花之精巧,连唤珠阁怕是都做不出来。看来,上官家这份礼算是送到了爷的心坎上。”
帝昕一笑,“话也说得巧妙,权衡利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替本殿想到了。”
“是那位上官小公子的主意?”
“年纪太小了,聪明是聪明,但不知世故,欠缺些阅历,再给他十年,是个难对付的人物。”
“如此,是那位顾将军的主意?”
“风清朗月的人可不知后宅手段,”帝昕爱不释手地看着手上的绒花,然后抬手将绒花簪到了身侧的美人的发髻间,含笑道:“听闻我们的太子殿下还没从边塞回来前,就上了好几道奏折为顾将军的夫人请功,救命之恩,理应如此。”
美人含羞带怯地摸了摸发髻上的绒花,福身道:“为春谢爷赏,爷是觉得那位愿小姐?”
想到阿愿,易为春不禁掩面笑了。
“嗯?想到什么了,这么好笑?”
“想到了那位愿小姐小时候在学堂的糗事,先生总骂她蠢笨,好几次都给人骂哭了。”
易为春在未失去礼部尚书千金这个身份前,曾经也是在皇家学堂读书的,和阿愿算同窗。
“爷是不是想多了?那位愿小姐可没有这个脑子。”
帝昕轻笑,意味不明地回了两字,“是吗?”
48.试探
回顾宅的路上,上官文御在马车里把自家大哥从头骂到了脚,上官奇侯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而且他也习惯了被弟弟教训,所以人高马大的杀场将军愣是像个小媳妇似的,缩在马车角落挨骂。
“这次要不是阿姐连最坏的情形都替你打算到了,你岂不是真要给我带一个来历不明的嫂子回来?你能不能长点心?万一哪一日我和阿姐都不在了,谁来替你打算?”
听到最后一句话,上官奇侯有点不舒服,挨了一路骂,头次回怼道:“你和小愿怎么会不在呢,别乱说话。”
“你……”
“在吵什么?我老远就听见你们在马车里吵架。”
带病的嗓音依旧温柔,还透着一股无奈。
上官奇侯两眼一亮,掀开车帘,就见阿愿提着灯笼站在宅门口,澄娘陪在阿愿身边,一看就是在等他们回家。
驾车的顾偿先一步上前,担忧地握着阿愿的手,接过灯笼,又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怎么出屋了?发热好些了吗?”
阿愿握住他的手,笑道:“喝了药,已经不热了,你们要是再不回来,我怕就要去皇子府找人了。”
她担忧得睡不着觉,所以才来门口等。
顾偿皱眉看着阿愿发白的脸色,有些气恼自己,说出的话依旧温柔迁就,“以后什么宴会我都不去了。”
“别说气话,在华京,便是陛下都有躲不开的宴席。”阿愿笑着道。
另一边,上官奇侯已经推着上官文御从马车上下来,后者脸上还带着余怒,前者则是一脸委屈地看着阿愿。
“小愿……”
上官少将军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阿愿笑了笑,“进屋说,外面冷。”
正堂,上官老将军也是未睡,他不好意思像阿愿那般到门口等着,人家阿愿等夫君,他去像什么样子,就坐在堂中等着,看到两个儿子和顾偿平安归来,这才松了口气。
上官奇侯像倒苦水一般把皇子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上官老将军眉头一皱,“那位身为皇子,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顾偿倒了杯温水,塞到阿愿手中,淡淡道:“为君之道不同罢了,太子殿下性子冷、手段酷烈,让华京百官从骨子里畏惧。三皇子瞧着性子温善,手段却远比太子殿下多,且不计较阴诡还是阳谋,华京百官亦是畏惧。”
阿愿喝着温水,半靠在顾偿身上,似是有些困倦,说话声音很弱,“少时学堂论策,兵法谋略这一项三皇子和太子殿下不相上下,只是太子殿下的用兵之道得了祖父真传,讲究一个光明正大,让对手输得心服口服,而三皇子……更注重取胜的结果,不在意过程,更不在意将士的阵亡数量。当时教兵法的先生对此颇有微词,三皇子便反驳——既然靠诡计可以取胜,为什么要靠武力?那位也许适合当帝王,却绝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我等敬而远之吧。”
上官奇侯略带担忧道:“阿愿,三皇子最后问我,是谁教我说得那些话,又是谁给我出主意应付他,我虽然没说,但我感觉他当时态度很怪,说不高兴好像也不是。”
“没事,以后我们见了他装傻就是,他对傻人没兴趣……”
阿愿说着说着,头靠在顾偿的肩膀上没了后话,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顾偿朝还要说话的上官奇侯做了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抱起阿愿,朝后厢走去。
上官文御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对上官老将军道:“爹,华京水深,封赏之后我们还是尽早离京为好。”
上官老将军沉吟道:“太子殿下去雍州查处腐败一案,陛下有意等太子殿下回来,由太子主持为我等边军设宴封赏之事,我们怕是还要再待些日子。”
上官文御思索片刻,“闭门谢客吧,再有宴请,爹便称病推辞掉。”
上官老将军点头,“好。”
“至于大哥,这几日也好生待在家,少出门。”
这相当于变相的禁足,上官奇侯先是一愣,然后满脸的不愿意,“啊?我还说好不容易到了盛京,想四处瞧瞧呢!”
上官文御淡淡瞥了他一眼,后者不再说话,算是答应下来。
……
后厢,主卧。
屋中烧了好几盆碳火,远比正堂暖和,顾偿把小姑娘放到床上,轻手轻脚地开始给她脱衣裳,然后将人裹进被子里,刚要转身去洗漱却被小姑娘拽住了衣袖。
那人软乎乎地唤道:“顾偿……”
顾偿回身,在小姑娘额头轻轻亲了一下,“乖,我很快就回来。”
小姑娘听话地松开了手,过了不到半炷香,身侧一沉,是顾偿回来了,他解开里衣,将小姑娘在被窝里捂了半天也不见暖和的手放到了胸口。
身侧多了个大暖炉,小姑娘忍不住朝他靠去,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顾偿轻轻一笑,他喜欢小姑娘依赖自己的样子,不带欲念地吻在她的嘴角,哄道:“睡吧。”
“唔……”
阿愿迷糊地回应着,又往顾偿怀里蹭了蹭。
翌日,一早。
三皇子府的主事太监带侍卫抬了一箱补品送到了顾宅,说是三皇子知道顾将军忧心夫人的风寒,特意送来的。
主事太监还当着阿愿的面打开了箱子,从中取出一个锦盒,献宝似地打开给阿愿看,说着这根百年人参何其难得。
阿愿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目光,接过锦盒,一门心思瞧着人参,好似完全没注意到人参旁那支装饰用的绒花,对这主事太监说了好一通感激三皇子的话,然后囊中羞涩地让澄娘递给主事太监一小袋银钱。
“望公公莫要嫌弃,还未请教公公大名。”
小公公的声音谦逊谨慎,带着少年稚气,“顾夫人折煞奴才了,奴才白鹤。”
阿愿仔细瞧着这位小公公,唇红齿白,面若秀丽,看身量最多不过十五岁,却是帝昕的替身太监、皇子府的主事公公,对她这位从五品的将军夫人也不见丝毫轻蔑懈怠。
不愧是什么样的奴才跟着什么的主子,和他的主子一样都不是好应付的人。
好不容易将人送走,阿愿一回头就见澄娘肉疼地摸着钱袋,瞧那样子都快心疼哭了。
“阿愿,你干嘛打赏那么多银子出去?”澄娘痛心疾首道。
“多吗?”
阿愿无奈地看着澄娘,“咱们打赏的那点银钱,还不够一个二品文官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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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给他塞的银子多,你瞧着他只是个小公公,在华京哪怕是个给官员驾车的马夫、看门的奴仆,都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封疆大吏进京也许都见不到的官员,这些马夫奴仆却是日日都见的,他们知道的东西远比某些身份显贵的大人物还多。你花费了一辈子只不过想在某位大官耳边说几句好话,而有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嘴皮子上下一张,就能让这些话流进大官耳朵里……”
阿愿叹了口气,耐心解释着。
“人们常说耳旁风,可不是只有床榻之上才能吹耳旁风的。这位白鹤公公是皇子近侍,并非那些马夫奴仆可比的。你打赏得少,那位小公公也看得出我等家境贫寒,顶多嗤一句穷酸,可若不打赏,那就是你不知规矩。”
澄娘惊讶地瞪眼,然后撇嘴不是滋味道:“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规矩就是多。”
阿愿低眉看着那锦盒中的绒花,笑道:“可不仅仅是规矩……”
……
皇子府,书房。
得到允许后,白鹤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爷,礼已送到。”
一袭浅紫鎏金袍的帝昕正坐在案后,闲翻着一本《边塞志》,这本边塞志写得十分好,文笔流畅,将昆山边塞的风土人情、山河美景娓娓道来,连帝昕瞧了都忍不住动心,想去昆山一览这书中美景。
“人真的病了?”帝昕又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虽然带着面纱,但掩不住病容,说话也是强撑起精气神。”
“什么反应?”
“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说了许多感谢殿下的话,瞧着又惊又喜。”
“看到那盒中绒花也没有反应?”
“没有。”
“你说她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是。”
白鹤年纪虽轻,但气质沉稳,又是个脑袋聪明的,闻言眼睛一转,“爷怀疑她是装的?”
帝昕合上书,饶有兴致地笑道:“独孤家养出的女儿,什么样的物件礼品没见过,会因为一箱上不得台面的补品而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白鹤想了想,道:“她毕竟被变相地‘流放’到边塞多年,身份已和往昔天差地别。”
帝昕又笑了,放下《边塞志》,拿起案上的一份抄录的奏折,“太子呈上去的奏折说,他与独孤愿身陷蛮地时,顾夫人临危不乱,识药草,解其毒,引路以逃,甚至还曾以命相救,手刃蛮族……这份奏折可是动用了不少宫中暗桩才抄录到,便是九成为假、一成为真,这位顾夫人也不该是如你所说般的软弱性子。戏这么好吗?连你都没看破。”
毫无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白鹤低头请罪,“奴才无能。”
“不怪你,记忆里那小姑娘确实是个木讷呆板的性子,小时候看见我就害怕得绕道走。”
帝昕手指敲着桌案上,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独孤老太师教出的孙女真的就那么蠢笨呆板吗?
他脑海中浮现出阿愿十二岁时那张天真爱笑的小圆脸,天真也许是真的,所以才会喜欢上帝尧那种冷心冷情的人,但蠢笨……
帝昕低笑了一声。
看来,他看走眼的不是上官奇侯。
49.沈府
近几日,顾宅闭门谢客,除了岁数最小的年年觉得憋闷,最憋闷的当属上官奇侯。
他在军营里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让他跟老和尚一般待在屋里,简直比让他被敌军捅一刀还难受。
所以,阿愿在后院发现满脸傻笑的上官奇侯带着年年骑在墙头上,准备翻墙溜出去玩,一点也不奇怪。
“大哥。”
阿愿站在墙下,无奈唤了一声。
上官奇侯跃下墙头的动作一顿,尴尬地回头看向墙下,才是深秋,阿愿便已披上了雪绒斗篷,今日天沉风急,不耐寒的小姑娘冻得鼻尖和耳垂都红红的。
“小愿,哈哈哈哈哈……”
被发现的少将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快下来吧。”
“好嘞。”
上官少将军在听妹妹话这件事算是楷模,当即抱着年年跳下了墙。
阿愿拿出帕子帮自家大哥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数落道:“想出去玩就走正门,在自己家里翻什么墙?”
上官奇侯半尴尬半委屈道:“老弟不让,怕我惹祸,我又不像你和老顾,便是坐在屋里看书就能看上一日,我坐不住……”
阿愿是知道自家大哥的性子,让他这样闲待着确实比虱子痒还难受,她想了想道:“我记得昨日沈家递来了请帖,说是邀你赴宴,我去和文御说说,既是沈军师所邀,当不会有事,便让你去赴沈家的宴。”
“真的吗?”上官奇侯眼前一亮。
阿愿笑着点了点头。
沈家的请帖还邀请了顾偿,阿愿本想问问顾偿要不要一道去赴宴,回屋就见顾偿拿着一封信发呆,连她进屋都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我便不去了。”
顾偿听到阿愿的问话,下意识收起信,然后拿起手炉塞进小姑娘手里,抱着小姑娘坐在案边,用手帮她暖着通红的耳尖,“你要不要去沈府?沈郡主还特意写了一封请帖给你,邀请澄娘和年年一道去。”
阿愿微怔,摇头道:“不去了。”
在边塞还好,但在华京,以她的身份实在不该出现在小郡主身边,会给小郡主惹麻烦的。
阿愿瞥了眼顾偿收起的那封信上,又伸手戳了戳顾偿微皱的眉头,“是有什么事吗?”
顾偿一愣,没想到被小姑娘看出来了,笑道:“没事,明天要出去一趟,怕是不能陪你用晚饭了。我让澄娘盯着你,晚饭必须吃,不许不吃。”
“没有不吃,我只是不饿。”
阿愿笑着回应,她看得出顾偿有心事,但他不愿说,她也便不多问。
顾偿掂了掂怀中轻飘飘的小姑娘,暗暗一叹,将下巴放到小姑娘肩上,紧紧抱着这人,心中思索着该怎么让他的小姑娘长点肉,渐近冬日这人更不爱吃东西了。
翌日。
作为华京第一世家的沈家,每次设宴皆是宾客如云,更何况边塞历练三年的沈家大公子回京,这等接风宴华京世家子弟几乎聚了个齐。
小厮来报说上官家来人时,沈至行是亲自出府迎接的,不由让世家子弟暗惊这上官家好大的面子。
为了防止自家大哥再闯祸,这次是上官文御陪着人来的,上官奇侯傻呵呵地上前和沈至行打招呼,轮椅上的上官文御却没错过沈至行往上官奇侯身后看的一眼……
没看到想见的人,沈至行的眸子闪过一瞬落寞,但转瞬又打起精神和上官奇侯叙旧。
上官文御微微低眉,不由想:阿姐没来是对的。
可千算万算,阿愿算漏了沈栀意这个华京“小霸王”。
当沈栀意红着一双眼睛,带着高嬷嬷等一众丫鬟奴仆找上门的时候,开门的澄娘差点被这阵仗吓到,然后就见沈栀意哭唧唧地扑向阿愿,痛骂阿愿是“负心汉”,来了华京这么久,不去看她也就算了,她都按规矩亲自写请帖邀请阿愿来,这人居然都不来!
太过分了!!
澄娘看着沈栀意就是一阵脑壳疼,自来有雅宴请送的道理,哪里有硬逼着人去参加的?
阿愿被沈栀意凶巴巴地“绑架”上马车时,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郡主,并非我不想赴宴,实在是我身份卑微,硬凑到郡主身边,会连累郡主被人耻笑的。”
“不许叫我郡主,我们都这么熟了,叫我知知。”沈栀意霸道地挽着阿愿的胳膊道。
阿愿没办法,只得看向车厢中的高嬷嬷,求救道:“嬷嬷,您该知道我说的意思,我这种人常伴身侧对郡主的声誉不好。”
谁知往日对阿愿常怀戒备的高嬷嬷此刻笑脸和蔼,“愿小姐莫担心,也莫要这般说自己,老奴都和郡主解释过的,愿小姐的难处郡主都明明白白的。”
“对啊,”沈栀意不满地抱紧了阿愿的胳膊,“你不许再这么说自己,我今日和娘亲说好了,称病不去前院参加宴席,咱们在我的望舒院里玩,我知道你不想见那些夫人小姐们,说实话我也不想,我在华京待了这么久,再笨也知道她们嘴脸,见了你,少不了一顿捧高踩低、污言秽语,一个个坏得很……”
阿愿无奈,“我倒不是怕这些,只是……”
沈栀意眉头一蹙,凶巴巴道:“没有只是,你不许再说了,反正我今天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家里去。”
等到了沈府,确如沈栀意所说,避开了前院宴席,小郡主拉着人直奔后院,令阿愿没想到是,沈夫人居然在望舒院中等她。
端庄优雅的美妇人坐在堂上,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典范,看到自家没规矩的女儿蹦蹦跶跶地拉着人进屋,一副没出息的高兴模样,言如宁差点没气得扶额,然后目光落到阿愿身上,便是一愣。
阿愿穿着青绿罗裙,披着绒毛斗篷,木簪挽发,周身无华饰,素净得像一捧雪,却美得让言如宁这个见惯美人的世家夫人惊艳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怎么样?娘亲,我就说阿愿很美吧,你看了肯定会愣神。”
沈栀意没大没小地在发愣的言如宁眼前挥了挥手,取笑道。
言如宁回过神来,先是瞪了一眼要倒反天罡的小女儿,然后热情地拉过阿愿的手,一顿感谢阿愿当初在边塞对沈栀意的救命之恩,满眼都是对阿愿的喜欢。
一直到前院宴席上来人催,言如宁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阿愿的手,嘱咐人好好在府中玩,什么都不用担心,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阿愿笑着回应,完全没想到沈夫人是这种性子,但看了看跳脱的沈栀意,又觉得很是合理。
“我娘亲喜欢美人。”
待人走后,沈栀意迫不及待地跟阿愿说小秘密,“我哥刚生下来的时候,产婆告诉是男孩儿,都把娘亲气哭了,所以三岁前我哥都是被我娘当女儿养的,他小时候穿过的花裙子我还留着呢,一会儿拿给你看……”
一只脚抬进望舒院的沈至行闻言险些被绊倒,动静颇大,惹得在屋檐下说话的阿愿和沈栀意齐齐看过去。
沈栀意挑眉,“哥,你不是在前院吗?来我的望舒院做什么?”
沈至行拎着一个食盒,望了一眼阿愿便低眉收回目光,心道:瘦了,是冬日到了,又不好好吃饭了吗?
“听母亲说你病了,拿了些你喜欢的吃食来。”
他站定在离屋檐几丈的位置,守着礼数没上去,立即有丫鬟接过食盒,再看向阿愿时,阿愿微微福身朝他行了一礼,算是打招呼。
沈至行颔首,眼中藏光,嘴角是笑,“多谢你来看知知,她整日闹着要去寻你,若是她给你添了麻烦,便告诉我,我来教训她。”
沈栀意听了,不服气道:“哥,我明明很乖。”
阿愿笑着看着沈栀意,点头道:“对,郡主很乖,沈军师言重了。”
回华京后,这是沈至行第一次见阿愿,便是这么远远地说上两句话,他也觉得欣喜,可惜不能多待。
前院是给他办的接风宴,他作为主角,不能长时间离席。
阿愿足足在沈府陪了沈栀意一日,幸亏澄娘和年年也来了,不然让阿愿陪着这位小祖宗上蹿下跳一天,以阿愿的身子骨是绝对受不了的,沈栀意见她累了,便安排了暖阁让她歇息。
等到阿愿一觉醒来,已至傍晚,望舒院已经没了三人的身影,再问守在暖阁外的丫鬟才知道三人去了沈府的藏书阁,说是小郡主突然想起自己的功课还没做完,明日上学先生还要考究,哭唧唧地去藏书阁补功课了。
沈家是书香世家,最重典籍,府中专门修建了藏书阁,好多宫中都没有的孤本都能在此处寻得。
阿愿赶到藏书阁时,就见沈栀意坐在二楼的书案前撒泼,高嬷嬷等人都哄着人,澄娘和年年则是一言难尽地瞧着沈栀意,年年还朝沈栀意做了一个羞羞的动作,被年年数落让沈栀意闹腾得更厉害了。
“怎么了?”
阿愿温软的声音传来,闹腾的沈栀意立即两眼发光地看向楼梯口,一见阿愿就扑了上去,半哭唧唧半撒娇道:“阿愿,先生留的功课太难了,我想去找哥哥帮我做,但她们都不让。”
被控诉的高嬷嬷等人满脸无奈,小郡主的功课就没几次是自己做的,之前被沈夫人发现,好生训斥了她们一顿。
做奴才的满是难处,却不能说。
阿愿看了一眼高嬷嬷等人的表情就大概猜到了□□,她任由沈栀意抱着,温柔地拍着背,“留什么功课?若是难,我陪你一起做,慢慢来就是,不能一遇到难处总想着找人求助,知知也是要长大的。”
沈栀意噘着嘴,抬头看向阿愿,“你怎么和娘亲说话一样?”
“好了,”阿愿笑了笑,牵起沈栀意的手走到书案边,“先做功课,跟我讲讲。”
阿愿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让沈栀意心中烦躁消减了不少,乖乖地坐在书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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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几张写的密密麻麻的纸递给阿愿看,接着开始抱怨先生的过分。
“先生平时让我们注经释文就已经很过分了,我们又不是文学大家,哪里做得来?这次的功课更是离谱,说是三殿下向陛下上呈了一份名为‘举恩考’的奏折,字字珠玑,通篇奇文,陛下圣心大悦,让广为抄录给天下读书人看。先生也抄录了一份给我们看,让我们评论这份‘举恩考’的利弊……”
“……就离谱,陛下都圣心大悦了,谁敢说弊,所以之前整个学堂都写了利处,无人言弊,先生生气了,罚我们重写。”
阿愿边听着小郡主的抱怨,边看一目十行地看着这份“举恩科”。
一看便是出自帝昕之手,通篇简明扼要,奇言妙如峰,直击大周世卿世禄制的弊端,大周选官只重家世,世家子的后代依旧会是世家子,官员的后代依旧会是官员,科举中第的名额早已被世家包揽,寒门平民少有出路。
帝昕这篇“举恩科”欲为寒门子弟在科举中多争取一席之地,提出了“公平”二字,确实高瞻远睹。
阿愿看完后,笑道:“其实,知知的先生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让你们言明‘举恩科’的弊端。”
沈栀意恹恹地爬在桌上,“我觉得‘举恩科’本就没有弊端,唯一的弊端也就是,三殿下为那些寒门子弟争取到了利益,所以世家利益肯定会折损。这一条弊端学堂上也有人说了,可先生还是不满意。我倒是挺佩服三殿下的,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那些寒门学子争取利益。”
阿愿抬手轻敲了一下小郡主的额头,“看人看事不能只看表面,你听过‘牢笼治世’吗?”
沈栀意捂着额头,满脸迷茫道:“那是什么?”
“帝王之术。”
沈栀意更懵了。
“知知的先生看到三殿下这篇‘举恩科’该是十分生气的。”
沈栀意眨了眨眼睛,回想了一下先生在学堂上谈及“举恩科”的表情,点头道:“好像是挺生气的。”
“三殿下虽然在‘举恩科’中为寒门子弟争取了及第的名额,却也为科举定下了‘八股’这个牢笼框架,今后的科考内容只有‘四书五经’。”
沈栀意不懂,“科考的范围小了,这样不好吗?”
阿愿一笑,温声解释道:“知知,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书籍吗?古今圣贤的著作并不是只有‘四书五经’,丰源道注《农经》,贾子怡写《水利》,业思群释《墨工》,这些先贤穷尽一生智慧写下的著作,也许在一些读书人眼中这类事农助工的书籍并不重要,可因为有了《农经》,百姓田耕少了弯路,因为有了《水利》,大周减轻了水患,因为有了《墨工》,无数奇巧手艺流于世间……”
“我再问你,帝王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沈栀意一副听懵了的样子摇头。
“是安定。三殿下提出‘举恩科’,以‘八股’治世,让天下的聪明人自愿钻进‘八股’的牢笼里,为了科举及第、封侯拜相,他们会花费毕生心血与时间钻研‘四书五经’,一字一句地去研读,白首穷经无外如是。如此,天下的读书人就安定了,即使还有人想揭竿而起,不过是些草寇流民,空有蛮力,怎么会不败呢?”
“三殿下也许损害了世家的利益,但他维护住了大周的利益;他也许变相‘圈禁’了天下读书人,但他也的的确确给了寒门子弟一条窄而险的青云路。而知知的先生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如此光明正大的阳谋,有聪明的读书人看穿了又如何?没有读书人不想入仕途、展抱负,想,便要入彀,长此以往,谁还会在乎读书的真意?谁还会去读《农经》等不入流的书?”
“这路究竟是宽了,还是窄了,功过利弊不好评说。唯有一点可言,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自己走窄的。”
——这世上的路都是人自己走窄的。
楼梯口偏下的木阶上,一袭轻紫锦袍的帝昕手持一本书静立,他身后跟了不少世家子弟,本都是跟着帝昕来沈家藏书阁一览楼中孤本的。
如今听到这番言论,九成的世家子弟心里都在打嘀咕,觉得这位说话的姑娘怕是要完了,这些话不是明晃晃地得罪三殿下吗?
只有少数几个离得近的世家子弟看到了三殿下嘴角弯起的弧度,那模样……像是很高兴?
“阿愿,你说的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沈栀意脸上还带着一丝迷糊,但望着阿愿的眼神很清明。
阿愿摸了摸她的头,“懂了便好好写功课。”
沈栀意点了点头,眼中带着崇拜,心道:阿愿懂得可真多。
一旁的高嬷嬷听了,亦是一脸惊讶地看着阿愿,她想,老太师确实将阿愿教得极好,心性、才识、胸襟、格局都是极好的,只可惜……
高嬷嬷余光瞥到楼梯口一抹紫色衣角,顿时上前,挡住了阿愿和沈栀意,行礼道:“老奴拜见三殿下。”
50.桥上
华京最重礼数规矩,格外忌讳未出阁的小姐与男子私下见面,也不知三皇子怎么就来了沈府的藏书阁,身后还跟着一群世家子弟。
这要是一齐都上了二楼……
高嬷嬷眼尖,反应极快地挡在了阿愿和沈栀意身前。
那句“老奴拜见三殿下”也让阿愿反应了过来,不着痕迹上前一步,与高嬷嬷一同挡住身后的沈栀意。
帝昕负手站在楼梯口,从他的角度看去,沈栀意被挡得严严实实,高嬷嬷身材壮实,连阿愿都被挡住了不少,只依稀看见一个白瓷温婉的侧脸、三千青丝轻挽,昏黄的夕阳透过轩窗镀在那袭青绿罗裙上,像一幅朦胧在江南烟雨中的画卷。
也许是察觉到了帝昕的目光,阿愿微微侧身,从袖中拿出面纱,娴熟地戴上。
帝昕下意识摩擦了一下指尖,轻笑了一下。
他看向身后堵在楼梯上的一众世家子弟,含笑道:“还聚在这里做什么?也不怕唐突佳人,都散了吧。”
“是。”
三皇子发话,没人再敢伸着脖子往上看,就是可惜不知刚才那番惊世言论是出于哪位姑娘之口。
帝昕走了几步,踏上了二楼,却也知礼数地停在楼梯口,笑道:“人都走了,知知出来吧。”
沈栀意从阿愿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看向他,“三殿下怎么来了?”
“你叫太子殿下哥哥,怎么?厚此薄彼,就不肯叫我哥哥了?”
沈栀意噘了噘嘴,“三哥哥。”
帝昕的目光再度落到阿愿身上,阿愿垂眸,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臣妇顾氏拜见三殿下。”
“起身吧。”
“谢三殿下。”
帝昕的目光始终没有从阿愿身上移开,看着小姑娘缓缓起身一僵,似是膝盖不适,但也只停顿了一瞬,继而安静无声地站起身来。
他含笑说道:“都说知知是华京性子最倔的‘小霸王’,在我看来,阿愿才是,这么多年你可从未唤过我一声哥哥。”
高嬷嬷听了这话,眉心一跳,心中担忧三皇子该是听到了阿愿之前的话,想来是要找阿愿的麻烦。
阿愿眉目无惊,动作熟练地再度下跪,“臣妇身份微末,万万不敢污了三殿下清明。”
帝昕挑眉,审视看着眼前这个华京昔日的掌上明珠,寻常人从高处跌落,多少会有落差和不忿,但在阿愿身上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安静地跪在那里,眉眼都不曾抬过。
“起来吧,本来我厚着脸皮上来,是听了阿愿的一番话,说得极好……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若阿愿是男儿,我当引为知己。”
阿愿闻言,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叩首道:“三殿下恕罪,臣妇粗浅狂妄之言入了殿下的耳,乃臣妇之过,臣妇甘受责罚。”
帝昕笑了,“没说要罚你。”
阿愿叩首不起,恭敬道:“是臣妇言语无状,理应受罚。”
——防备。
帝昕眯起眼睛,清晰地感受到了阿愿对他的防备,摇头笑道:“罢了,我在这里,你们也不自在,走了。”
人一转身下楼,沈栀意急忙扶起阿愿,傻乎乎道:“其实三哥哥人还挺好说话的,阿愿你不用怕的。”
阿愿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指弹在沈栀意的额头上。
沈栀意摸着额头,不解道:“阿愿你干嘛又弹我?”
高嬷嬷在旁边听着,也是满心地无奈,叹息道:“弹得好,怪不得夫人总怀疑郡主脑子装得都是水。”
沈栀意听了不干了,“哼,你们都欺负我,我要找爹爹告状。”
没闹腾一会儿,沈栀意的肚子就响了,看了看外面渐落的夕阳,也不闹脾气了,拉着阿愿就准备回望舒院用膳。
谁知半路上,老远就看见一个紫衫小公公手里捧着东西候在岔路口,沈栀意纳闷道:“那不是三哥哥身边的白鹤吗?”
白鹤看见阿愿,快步迎了上来,恭敬地将手中的东西奉给阿愿,“顾夫人,这些都是外敷内用的良药,对腿疾有奇效。殿下说,他来得不巧,吓到了顾夫人,聊表歉意,望夫人莫要推辞。”
阿愿几不可查地蹙眉。
应对帝昕,她还是不够小心,这位三殿下心思太细了,光凭她下跪起身时僵了一瞬就猜出了她有腿疾,还能如此体贴周道地送来良药。
怪不得这满华京尽是倾慕帝昕、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痴心女子,这位的手段确实润物无声、防不胜防。
“阿愿,你腿不舒服吗?”
沈栀意着急地就要去看阿愿的膝盖,被阿愿拦住了,安抚一笑,然后看向白鹤,“劳三殿下挂心了,只是晨起崴了脚,并非腿疾,不是什么大碍,用此等良药实在是大材小用,还望白鹤公公替我多谢殿下。”
这便是不收的意思。
阿愿朝白鹤颔首一笑,微微拉了一下沈栀意,小郡主当即会意,拉着阿愿,不再理会白鹤就走了。
等到了望舒院,沈栀意还是不放心地围着坐在案边阿愿问:“阿愿,你的腿真的没事吗?”
阿愿笑回道:“没事。”
沈栀意落座在阿愿对面,双手撑着脸道:“你也太老实了,三哥哥能拿出手送人的定是好东西,你竟然不收。”
“……”
阿愿皱了皱眉,认真地想了想,扭头问高嬷嬷道:“嬷嬷,沈夫人也希望郡主嫁入东宫吗?”
高嬷嬷立即明白了阿愿的意思,一言难尽道:“不瞒愿小姐,夫人也是十分头疼,老奴已经尽力在教了……”
沈栀意一拍桌子,又开始闹腾了,委屈道:“阿愿,这回我听懂了,你在说我笨!”
不待阿愿说话,高嬷嬷已经看不下去了,“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小祖宗,愿小姐就差把担心你写在脸上了,你这般单纯心思,入了东宫,傻子都知道你少不了被算计欺负……别说那位温侧妃了,光孟侧妃就不是你能应付的。”
太子东宫除了温珠,还是一位姓孟的侧妃,乃是三朝阁老孟流的嫡孙女,闺名孟代绾。
孟家在华京的地位不比温家差,所以当年哪怕帝尧有意立温珠为太子妃,但因为孟代绾钟情帝尧,孟阁老为圆孙女的梦,几次入宫恳求帝王。
孟家和温家博弈良久,最后帝王居中裁决,让孟、温两家之女皆以侧妃身份入东宫,待谁先生下皇长孙,便立谁为太子妃。
可惜这些年来,孟、温两位侧妃均无所出,皇后这才有意让太子娶沈栀意为正妃。
沈栀意是个天真的,直到此刻还开辩道:“温姐姐和孟姐姐也不是坏人啊,我怎么应付不了?”
阿愿和高嬷嬷闻言,同时叹了口气。
用完晚膳后,沈栀意又留了阿愿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人走,并让阿愿承诺下次过两天还要入府陪她玩。
阿愿好脾气地应了,她走的时候,还在侧门走的时候遇见了沈至行。
这位如今华京炙手可热的第一公子亲自拿了两个食盒放进她的马车里,然后笑容温和地回头看向她,“不许不要,都是些温养的吃食,我听奇侯说你最近总是不用晚膳,再这般,我就把知知送到你家去,她最是能吃,一天三顿都不能少,让她去监督你吃饭。”
黏在阿愿身边的沈栀意脸蛋一红,嗔怪跺脚道:“哥!”
竟揭她老底,一看就是亲哥。
阿愿多看了沈至行两眼,心道:我家那心宽似海的大哥还能发现我最近偷工减料不吃晚膳?
一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沈至行还站在门口瞧着,沈栀意是个心大的,倒是没看出来什么,反而是高嬷嬷皱眉看着大公子背影,沈至行似有察觉,回头不着痕迹地看了高嬷嬷一眼。
这一眼让高嬷嬷后颈一凉,赶紧低下了头。
沈至行披着华京第一公子的皮囊,但高嬷嬷是知道这位大公子的手段。
在这华京从无善人,越华丽的皮囊内里越是阴狠,沈至行亦是这样的人。
……
返程的路上,正巧路过青龙大街的灯市,年年好奇地将小脑袋探出车窗,惊喜道:“愿姐姐,下雪啦!”
纷纷扬扬的小雪花从云端飘落,是今年华京的第一场雪。
澄娘也高兴看向车窗外,阿愿则笑着摸了摸年年的头,“想下去玩吗?”
年年期待地眨着眼睛点头,“嗯。”
“走吧,我们下去赏灯看雪。”
澄娘有些担忧道:“今日天寒了不少,你可以吗?”
阿愿笑着,“无妨,穿得够厚实。”
澄娘好奇了,“往日你不都是最着急回家的吗?今个怎么不急?”
阿愿笑了笑,没说话。
顾偿今日出了门,怕是一时半刻也归不了家,所以阿愿也不太愿意回家了。
末了,三人下了马车,让马夫先行一步,将车中的东西送到顾宅。
年年高兴得不行,蹦蹦跳跳地走在街上,澄娘和阿愿跟在后面看护。
与此同时,一辆华贵的马车缓慢行驶在青龙大街上。
白鹤跪在马车里,将阿愿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请罪道:“奴才无能,顾夫人没能收下东西。”
帝昕端坐在马车中,原本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笑着睁开眼,“戒心真强,罢了,这次不想要,下次再送别的好了。太子回京了?”
白鹤:“是,探子来报,大概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已入京。”
帝昕:“回宫复命了?”
白鹤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去了沈府。”
帝昕:“他和沈至行关系素来好。”
白鹤:“太子殿下在沈府未待多久便走了,还去了后院……”
帝昕微微拧眉,心下疑惑太子去后院做什么。
便在此刻,轰的一声,烟花在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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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放,大街上传来小丫头银铃般的笑声。
“愿姐姐快看,是烟花!”
帝昕闻声,鬼使神差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不远处人山人海的断桥上,明明那么多人,可帝昕还是一眼看见了一袭青绿罗裙、身披雪色斗篷的阿愿,她正牵着一个小丫头站在桥栏旁望着漫天烟火。
澄娘被挤散了,大喊着在前面路口等阿愿。
来回过桥的人太多,阿愿被撞了一下,脸上的面纱不慎掉了,擦肩接踵的人让她连把面纱捡起来都做不到,便护着怀中的小丫头,生怕小丫头也被撞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似乎在安抚性地说什么。
——漫天烟火、纷扬雪花,有的人光站在桥上便是众生中可望不可即的美景。
帝昕望着阿愿,眸色深了下来。
与跪在藏书阁中了无意趣的顾夫人不同,桥上的人此刻笑得温柔,生动得像这人间最美的春意。
“爷,是太子殿下。”
白鹤出声提醒,帝昕这才注意到杨柳堤上正逆着人流往断桥走去的墨衣,堂堂太子殿下挤在人群中,季直和福禄等人正费心地护在太子身侧,给这人开路。
“哎哎哎,别挤别挤……要掉下去了!”
“别挤啊你们,要掉下去了!”
是断桥上来往的人太多,瞧着要出事了。
有个不怀好意的大汉甚至在背后推了阿愿一下,害得她险些掉下桥去。
“主子小心!”
是另一边挤在杨柳堤上的福禄在急吼。
帝尧看到阿愿险些被推下的一幕,瞳孔一缩,面含怒容,不顾人群拥挤上前,刚想施展轻功越过去,就听见……
“啊——”
一声惨叫响彻断桥,紧接着又被漫天烟火声盖过去。
出现在阿愿身后的顾偿一手折断了那名大汉的手腕,幽深的眸中噙着尸山血海酿出的杀意,阴鸷开口:“是谁给你的胆子推我的夫人?”
原本护着年年的阿愿闻声,惊喜回眸,“生羽?”
几乎是阿愿回头的瞬间,顾偿眼中的杀意消失无踪,笑容宠溺地挡住了阿愿的视线,脱下自己墨色的斗篷,一把裹住阿愿,将人揽进怀里,“冷不冷?”
“不冷,你办完事了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看到顾偿,阿愿的眼睛总是亮的,语气满是开心。
顾偿将人揽进怀中护着,掐了掐她冻红的鼻尖,哄道:“嗯,来接我家小姑娘回家。”
阿愿本想越过顾偿看看他身后发生了什么,方才那声惨叫她也听到了,可顾偿挡得严严实实,护着她和年年开始往桥下走,她最后也没看到。
那名大汉还欲上前找顾偿理论,却被顾偿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吓退了。
杨柳堤上,福禄松了一口气,小心观察着帝尧的脸色,“主子,愿小姐已经没事了,我们要不要回去?陛下还在宫中等您……”
帝昕目光幽幽地盯着阿愿的身影消失在断桥上,然后冷然看向福禄,寒声道:“你在担心什么?”
福禄浑身一冷,想起了自从得到了阿愿入京的消息,太子殿下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迅速处理完了雍州贪腐一案,快马加鞭地赶回华京,一入京就兴高采烈地拿着给好不容易寻来的治疗寒疾的珍稀草药,赶到沈府寻阿愿。
藏不住了。
太子殿下再这样无所顾忌下去,心思就藏不住了,那样遭殃的还是阿愿。
帝尧一眼就看穿了这个从小跟到大的奴才,“在担心这里是华京,若是孤冲到她身边去救她,不仅孤的心思藏不住了,还会对她的名声有毁?”
福禄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若非念及这里是街上,早就跪下了。
就在福禄大汗淋漓之际,帝尧却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你担心的都对,将那些温养的药材送去顾宅,以……郡主的名义送去。”
“是。”
福禄劫后余生地喘了口气,太子殿下总算找回了一二理智。
帝尧最后看了一眼断桥,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福禄走了,只有季直等暗卫还护在左右。
雪下大了,季直默默跟着帝尧从人山人海的主街走到了人烟稀少的街巷,才听到前面的主子哑声开口——
“季直,孤其实只是许久没见她,忍不住想第一时间看她一眼。”
季直跟了帝尧这么久,第一次从这位太子殿下的背影中看到了落寞,心有不忍,却又不得不提醒道:“殿下,愿小姐如今是顾夫人,她……身边有恩爱的夫君相守。”
“夫君?”
帝尧笑了,深吸一口,抬头望着漆黑的苍穹,笑得压抑,“孤第一次发现,孤原来还会嫉妒什么人。”
季直确实提醒了他,如今是在华京,不是身陷蛮地之时,他没有资格和立场……像顾偿那样站到她身边,能时时刻刻看着小姑娘、护在小姑娘身旁。
没资格啊!
51.掌嘴
太子归京,边军封赏之事也提上了日程。
宫宴当日,阿愿因为风寒发了高热,无法赴宴,但封赏的恩旨依旧降了下来。
皇后凤印亲自盖章的一品诰命夫人,华京寥寥无几,以往能得此殊荣的都是些世家贵族中的老夫人,阿愿算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
此等恩赏,阿愿病愈后理应入宫谢恩,因是要入凤栖宫向皇后拜谢,所以顾偿只将人送到了皇宫门口,由澄娘陪着阿愿入宫觐见皇后。
皇宫大内巍峨庄严,澄娘一直谨记着阿愿的嘱咐,全程低着头走路、绝不乱瞟,却不想一名宫女直愣愣地朝她撞来。
澄娘肩膀被撞得生疼,反倒是对面的宫女顺势倒在地上,嚣张怒骂:“哪里来的贱婢?竟敢在宫中如此没规矩!”
阿愿看了一眼地上闹事的宫女,上前一步,将澄娘挡在身后,轻轻慢慢道:“这位姑姑见谅,我等并非有意冲撞……”
“哟,这不是独孤小姐吗?”
娇贵又暗含讽刺的声音响起,漫长的宫路尽头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一袭浅粉华裙的妙龄少女走来,容貌娇艳,满头珠翠,腰间还别着一根鞭子。
六公主柔嘉,二皇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何贵妃最宠爱的小女儿。
澄娘拧眉瞧着来势汹汹的一行人,直觉不好,想挡在阿愿身前,却被阿愿按住,拉着她行礼道:“臣妇拜见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一脸傲慢地站在阿愿跟前,嘴边挂着冷笑,“顾夫人好风光啊,封了一品诰命夫人很了不起吗?竟敢纵然婢女冲撞我佳和宫的掌事宫女,怎么?觉得攀上了太子哥哥,就不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了?”
阿愿叩首道:“臣妇对公主绝无不敬之意。”
“呸,你也够不要脸的,都已嫁为人妇,竟然还敢勾引太子哥哥,还救命之恩?莫不是你不知羞耻爬上太子哥哥的榻上换来的吧!”
这话听得澄娘不由火冒三丈,想要起身争辩却被阿愿按得死死的。
只听阿愿不卑不亢回道:“公主所言之事臣妇未曾做过,臣妇卑贱,惹恼公主之处,臣妇愿受罚,还望公主万万莫要以臣妇等污泥辱了太子殿下声名。”
柔嘉公主眉头不悦一挑,“你在教我做事?”
“臣妇不敢。”
柔嘉公主眸子一眯,“把头抬起来。”
阿愿蹙眉,微微抬起头,目光却始终盯着地面。
“果然是狐媚子!”
柔嘉公主看清阿愿的面容后,顿生怒火,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阿愿这张脸,“怪不得皇嫂会惹伤心,你和你母亲一样贱婢上位,靠脸勾引男人,来人,掌嘴!”
阿愿闻言,目光一暗。
澄娘忍不了了,挣脱开阿愿的手,猛地推开了欲要上前掌嘴的两个嬷嬷。
负责给阿愿领路的小太监此刻慌了,急忙跪道:“公主息怒,皇后娘娘还等着见顾夫人呢。”
不料其中一个嬷嬷后退时撞到了柔嘉公主身上,让柔嘉公主火气更大,“少拿母后压我,这贱婢居然敢还手,给我押起来,主仆二人一起打!”
阿愿从始至终跪在地上没有动过,唯见澄娘被几个嬷嬷擒住,刚欲起身,一个老嬷嬷上前,啪的一声扇在阿愿的脸上。
宫中的老妇力气极大,又憋足了劲,一巴掌就将阿愿扇倒在地上,嘴角都溢出了血。
“阿愿!”
澄娘急红了眼,连踢带咬挣脱开了几名嬷嬷,冲向阿愿要将人扶起。
柔嘉公主见几个嬷嬷都擒不住澄娘,直骂“废物”,一手解下挂在腰间的鞭子,抬手就要朝澄娘抽去。
倒地的阿愿刚坐起身,眉头一紧,一把按住澄娘,徒手接住了挥来的长鞭。
柔嘉公主愣了一瞬,没想到瞧着弱不禁风的阿愿能接住她的鞭子,然后就对上了那双冷冽幽暗的琉璃眸。
她自幼娇生惯养在深宫,没见过那般目光,更看不懂其中无数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杀意,只觉得本能地害怕,不禁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色厉内荏地站住脚,怒吼道:“愣着干嘛?冲撞本公主,给我拿下!你这贱人还敢瞪我!”
阿愿垂下眸子,没再拿那般眼神看柔嘉,形势比人强,皇家权势面前,便算她有怒,也得忍着。
柔嘉公主找回了胆子,又硬气了起来,晃了晃手,欲再度挥鞭。
阿愿这次看着冲上来的牵制的宫女嬷嬷,没再反抗,只是将澄娘护在身后,避免她被鞭子殃及。
预料中的鞭风没有落下,鞭子在半空被一只大手抓住,一袭紫袍的帝昕温文尔雅地挡到阿愿面前,笑吟吟道:“柔嘉生这么大的气做甚?”
“三皇兄?”
柔嘉拧眉看着以护卫姿态挡在阿愿面前的人,“三皇兄也要保这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帝昕依旧嘴角含笑,“柔嘉你是公主,是谁教你说这些污言秽语的?看来你的佳和宫藏污纳垢,若是让你母妃知道,怕是要不高兴的。”
“母妃才不会!”
“是吗?”帝昕笑了,“可你三皇兄我会,你知道上次有宫人意图教坏你八弟,我是怎么做的吗?”
柔嘉脸色一变,她当然知道,三皇兄直接命人斩杀了八弟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
“别闹了,”帝昕的话说得温和,像是在哄自己胡闹的妹妹,“母后还要见顾夫人,你将人伤成这样,母后不会轻饶的。”
柔嘉嘴硬道:“我才不怕,我只后悔没抽死这贱……没抽死这人。”
嘴上逞强,人却已经怂了,没再说什么,便灰溜溜地待着宫人跑了。
帝昕转身看向阿愿时,澄娘已经扶着人起来,因为要入宫觐见,阿愿没再穿那身洗得发旧的青绿罗裙,换了一身春辰绿的新衣,头上的木簪也换成了玉簪,可即便是换了行头,依旧素净得过分。
帝昕瞧着阿愿唇边的血迹,从袖中掏出帕子递过去。
阿愿看了一眼,没接,用手擦去嘴角血迹,福身道:“多谢三殿下。”
帝昕收回帕子,笑道:“如此,顾夫人能不能算欠华之一个人情?”
“三殿下搭救之恩,臣妇无以为报。”
帝昕无可奈何一笑,“一句无以为报倒是把我的话都堵住了,恰好我也要去凤栖宫拜见母后,顾夫人与我同行吧。”
“是。”
帝昕迈开步子前,若有若无地瞥一眼身后宫路的拐弯处,墨袍的衣角并未藏严实。
他轻轻勾唇,心道:难得比这人早了一步。
直到人走远,拐弯处福禄小心瞧着自家主子的脸色,请罪道:“是奴才探听消息不及时,奴才有罪。”
帝尧目光幽幽地盯着阿愿离开的背影,“将这里的事如实禀告给母后,重罚!”
“是。”
……
凤栖宫,偏殿。
皇后听到东宫来人禀告宫路上发生的事后,脸就沉了。
“母后……”
下座的云裳美人五官好似拿世间最美的春色揉捏的,脸上挂着珠泪,哭得楚楚可怜,如雾般迷茫的眸子望着主座山雍容端庄的人,柔声若水道:“母后,是出什么事了吗?”
皇后收敛神色,朝下座的云裳美人伸出手,云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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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立即会意,起身上前,柔柔弱弱地牵住皇后的手。
只听皇后牵着她的手安慰道:“珠珠莫要多想,太子心中有你,天下皆知,他最见不得你流泪,莫哭了……本宫会下旨禁足孟侧妃,不让她去闹你,正好太子回京,你多多陪他,本宫可是急着抱皇孙呢。”
温书宜闻言,脸颊绯红,娇羞点头道:“是,母后。”
“娘娘,三殿下和顾夫人到。”有小太监进殿禀告道。
皇后端雅一笑,“老三也来了?让他们都进来吧。”
“是。”
“珠珠也别走,见一见太子的救命恩人,太子不好出面亲自道谢,你是太子心尖上的人,为他分分忧。”
温书宜闻言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娇娇地应了声“是”。
片刻后,帝昕最先进殿,他故意放慢脚步等着身后的人,期间不着痕迹地回望了一眼阿愿的膝盖,心中觉得好笑,还说没有腿疾?
“儿臣拜见母后。”
“臣妇拜见皇后娘娘。”
“起身吧,”皇后的声音威仪而不失和蔼,目光落到阿愿身边,染了一抹暖意,“阿愿你也别跪着,赐座。”
“谢皇后娘娘。”
阿愿起身时,身子不稳了一瞬。
帝昕下意识要去扶她,却被阿愿巧妙躲过,自己站直了身子。
不知为何,帝昕瞧着她对自己千防万防的模样,素来无甚波澜的心竟生出一丝气,若非在大殿上,他都快被这人气笑了。
他是什么豺狼虎豹吗?明明几次见面他都在向她示好,又刚刚救了她,真是不识好人心!
温书宜表面上乖静地站在皇后身侧,实际上从帝昕进殿后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自然瞧见了帝昕欲扶阿愿的一幕。
她眸子微暗,转瞬又恢复了不谙世事的娇柔模样,上前拉起阿愿手,亲昵道:“阿愿,我们姐妹好久未见了,你嫁去边疆数年,我一直都念着你,这次还有多谢你救了殿下,不然我……”
说着说着,美人一瞬垂泪,好不惹人怜爱。
可惜阿愿是根木头,始终低着头,看不见这美景,板正道:“侧妃娘娘言重了,身为大周子民,以命报国乃是本分,救殿下更是臣民之责,理应如是。”
“好一个理应如是。”
是皇后赞赏的声音,她含笑开口:“阿愿,你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阿愿听命上前,恭恭敬敬地站定到距离皇后尚余两步的位置,低垂着眉目任皇后打量,不曾抬头。
“怎么戴着面纱?”
“回皇后娘娘,臣妇身子不争气,风寒刚好,又染了疹子,恐有碍娘娘观瞻,所以戴了面纱。”
皇后仔细看着阿愿,不禁心疼地叹了口气,她没想到阿愿还会替柔嘉遮掩,终究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小时候的阿愿与太子的关系那般好,算得上青梅竹马,如今……
经历了家族覆灭、祖父之死,以前天真开朗、傻乎乎的小姑娘如今连在大殿上该走几步、步子迈多大都算得清清楚楚,一言一行恪守规矩,比在宫中待了一辈子的老嬷嬷还要古板,还要毫无生气。
“阿愿来,坐。”
皇后牵住她的手,想要人坐到身侧。
阿愿一顿,下跪道:“臣妇不敢。”
皇后凤椅非皇室亲近之人,例如公主之尊,不得坐,就连温书宜,皇后方才拉着她说了半天话,也没让人做到身侧。
以前阿愿还是钦定的太子妃时,时常和皇后同坐,但如今是万万不可。
温书宜瞧见这一幕,袖子下丹蔻扣进掌心。
52.惩戒
皇后拉着阿愿说了好一会儿话,心细地注意到了阿愿衣袖上沾的血,可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阿愿从始至终没提过脸上的伤,亦没说过柔嘉公主一句不是。
“太子很感谢你,本宫也没想到那孩子对你诸般不好,你还愿意救他。”
“殿下是人中龙凤,并无不好之处,阿愿见识短浅,但也知道殿下对江山社稷的重要,更何况在蛮地实是殿下几次出手救了臣妇的性命,臣妇纵帮过殿下一二,也抵不过殿下对臣妇的恩情。”
阿愿板板正正地说着话,一字一句都不留把柄,就连皇后身侧的掌事嬷嬷听了都挑不出错来。
帝尧是算着时间来的凤栖宫,正和准备离宫的阿愿撞了正着。
“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恭敬又带着疏离的声音却冷却不了帝尧藏在眼中的暖意,“起身吧,病可好些了?”
“回殿下,已无大碍。”
“孤准备了一些小物件送去顾宅,贺你晋封诰命之喜,望你……”
喜欢。
君上所赏有所受有所不受,像太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阿愿自然只有谢赏的份,“谢殿下。”
阿愿临走前,帝尧最后看了眼她面纱下泛红的脸,目光一沉,然后抬脚进了凤栖宫。
当日,柔嘉公主被皇后禁足在佳和宫中,罚抄女德百遍,一应侍奉削减了过半,陪着柔嘉公主胡闹的宫女太监均罚了三十庭杖。
阿愿走出宫门时,天已擦黑,老远就看见顾偿站在马车旁等着她,小姑娘那张克己复礼、温软可欺的面具终于掉了,眸子一亮,欢欢喜喜地就奔向顾偿。
顾偿张开双臂,稳稳当当接住扑来的小姑娘,嘴角的笑意在看清小姑娘面纱下红肿的左脸时消弭无踪,抬手想去摸,又怕碰疼了阿愿,故而手僵在了半空,皱眉道:“脸怎么了?”
阿愿一顿,紧紧抱着顾偿,明亮的琉璃眸装满了这人,撒娇道:“我不说,你可以不问吗?”
两人僵持了片刻,最终以顾偿认输告终,妥协道:“可以。”
阿愿一笑,像是早就知道顾偿会答应她所有无理取闹的要求,开心道:“那也不许生气。”
顾偿眼中藏着心疼和担忧,“好。”
“走吧,我们回家了。夫君,我饿了……”
阿愿在顾偿面前最会撒娇,一句“我饿了”就让顾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恨不得立马带人回家用晚膳。
入夜后,阿愿折腾了一日,早早就睡下了。
顾偿坐在她床边许久,动作极轻地给她红肿的脸擦药,随后起身出门,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澄娘。
“是谁打得她?”顾偿开门见山地问道。
澄娘低着头,“阿愿不让说。”
顾偿说话的语气不由重了,“我是她的夫君。”
澄娘听了,也不知哪来的怒气,抬头怼道:“便是因为你是她的夫君,所以她才不说的。阿愿已经很内疚了,因为她,让你多年官职不得寸进,这次宫宴封赏,陛下更是直接绕过了你,所有边境来的将领都得了封赏,唯有你……”
“我不得封赏,与阿愿无关。”
“你撒这谎有什么意义吗?本来入京的将领夫人都是要参加各府宴请的,人情走动,为各自的夫家谋求好处,但她知道你护着她,怕她去了受委屈,所以替她推了所有宴请。其实阿愿是想去的,她不在意别人怎么羞辱她,哪怕能为你争得一分利处也好……她说,她既然没办法为你做什么,就不要给你添麻烦。”
顾偿念着阿愿,阿愿又何尝不念着他?
“她是这么想的。”顾偿哑声问道。
澄娘没注意到顾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好似有无形的裂缝从那张温俊的脸上的划开,心疼、悲痛压抑着从皮囊下溢出。
“是,她不会还手你知道吗?这些年,无论是在边塞还是华京,她受了委屈也好,欺辱也好,她都不敢还击,她怕连累你!顾偿,这样的日子,阿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到头?”
——顾偿,这样的日子,阿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到头?
于顾偿而言,世上最剜心之语莫过于此。
他扶着屋门,才忍下了满腔的心疼,从来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是他这个夫君做得不好,竟没察觉到小姑娘的异常。
“我没撒谎。”
“什么?”正在气头上的澄娘一怔。
“我不得封赏,确实与阿愿无关。”
澄娘彻底懵住了,什么意思?
顾偿渐渐握紧拳头,透过窗纸望着屋中熟睡的小姑娘,他的阿愿睡得那么乖……
——是他没护好他的小姑娘。
“是我自己不想要而已,我不知道她会误会……是我的错,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顾偿说话时眼睛已经红得有些不正常,但心大的澄娘显然没注意到。
如果国师登临远在此定会一眼看穿,顾偿的命格本就邪乎,理应早亡之人因为阿愿活到现在,于天道不容,必生魔兆。
他声音冰冷道:“我最后问一遍,是谁伤了阿愚?”
澄娘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柔嘉公主。”
顾偿眼中闪过一刹阴鸷,“知道了。”
说完,他阔步朝院外走去,叮嘱道:“劳烦替我守着阿愿,我去去就回。”
“你……”
澄娘话还没说完,顾偿已经走远了。
……
皇宫,九门。
按理说,已至宫禁时辰,便是皇后都没权力再开宫门,可此刻宫门大开,皇帝身边的掌事大监缓步走出。
老太监脸上盈着笑走到顾偿面前,好声好气道:“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往日温和待人的顾偿对着皇帝身边的掌事大监却没有好脸色,淡淡看了他一眼,“我要见陛下。”
老太监立马笑着应声,“老奴给公子引路。”
御书房。
当皇帝不容易,当周文帝这个皇帝更不容易,入夜之后也不得闲,在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处理着政务,听到小太监禀报顾偿来了,周文帝原本疲倦的神色一扫而空,立马收起奏折,大笑起身。
顾偿由老太监引着,进了御书房,没行礼,抬眸平淡地看着走来的周文帝。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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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今日怎么想着主动来看舅舅了?”
周文帝喜笑颜开地走到顾偿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反悔了,”顾偿半点没有铺垫地说道,“我想要封赏了,这些年的功劳够不够我换一个二品将军的官职?”
周文帝一怔,先是因为顾偿的话一喜,而后好奇道:“怎么会不够?只是你怎么突然想开了?”
“柔嘉打了阿愚。”顾偿直视周文帝的眼睛道。
周文帝尴尬了一瞬,“是朕教女无方,皇后已经责罚了柔嘉。”
“不够,”顾偿打断道,“我要她掌嘴二十。”
周文帝眉头一拧,“阿偿,那毕竟也是你表妹。”
“陛下不忍动手,我可以自己动手。我做得出来。”
周文帝脸色一瞬变得难看,盯了顾偿良久,温怒道:“老太师教了你那么多年君子之道,你就是这么处事的?”
顾偿分毫不让,平淡陈述道:“毕竟身上了流了一半卑贱的夷族血脉,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陛下要不要现在杀了我以绝后患?”
“你……”
周文帝已经算是脾气比较好的皇帝,还是被自己的亲外甥气得哑口无言,咬牙道:“孤答应你,严惩柔嘉!”
闻言,顾偿当即摆回了臣子的姿态,恭敬行礼道:“谢陛下。”
周文帝瞧着自家外甥的气人模样,捶着额头道:“朕早晚要被你给气死!”
“不敢,臣告退。”
“你给朕站住!用完朕就丢吗?”
“臣不敢。”
“刚才顶撞朕的时候,你有什么不敢的?阿偿,若是你想,朕大可昭告天下,恢复你原本的身份,不比当什么二品将军来得好吗?”
“不必了。”
“朕就不懂了,你都肯接受朕的封赏了,还差那一点吗?这么多年了,你一定要朕跟你说一声错了,你才肯放下吗?”
“陛下是九五之尊,何错之有?况且……阿愚不喜欢华京,恢复身份势必要待在华京,华京人心纷杂,她待得不自在。”
说完,顾偿不待周文帝再说什么,阔步走出了御书房。
顾偿是知道怎么气周文帝的,周文帝听了这些话,险些气得吐一口老血出来,一副捶胸顿足、无能为力的老父亲模样,全无天子威仪地骂道:“混账东西!这个娶了媳妇忘了舅舅的混账东西!”
老太监赶紧笑呵呵地上前给周文帝拍后背顺气,“公子敢这么闹腾还不是陛下您宠的?而且公子好不容易想通了,不再倔了,肯接受封赏了,这是好兆头。”
“好兆头个屁!”
周文帝爆了粗口,瞪了老太监一眼。
老太监跟在周文帝身边几十年,最清楚周文帝文人皮囊流氓内里的性子,笑说着:“都说外甥肖舅,老奴看不假,公子的脾气秉性像极了陛下年轻的时候。”
周文帝瞥了老太监一眼,还真就不气了,心说:可不像他吗?连那副人模狗样的君子模样都像,瞧着就让人生气!
“就你会说,去,研磨,朕给那臭小子写封官的圣旨。”
“是是是。”
53.身世
翌日。
阿愿一醒,就看到守在她床榻的人,不甚清明的目光落到了顾偿眼下的乌青上。
“睡醒了?”顾偿温柔含笑的声音响起,扶着他家还有点迷糊的小姑娘从床榻上坐起。
阿愿目光始终落在顾偿脸上,刚睡醒的嗓音有点哑,带着软糯,小心问道:“顾偿,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顾偿想给小姑娘穿衣裳的手一顿,“我怎么会生气呢?”
阿愿注意着顾偿的脸色,明明在笑,可那笑容很是压抑,带着愧疚与悲痛。
下一刹,她就被顾偿紧紧揽进怀里,只听他抵在耳畔认真说道:“我永远都不会生阿愚的气,我只是生自己的气。我在想,我该怎么才能照顾好的小姑娘,我不想她受欺负,不想她受伤,不想她难过,不想她因为我委曲求全……”
阿愿一愣,有些心虚道:“是不是澄娘和你说了什么?”
“阿愚,我是你的夫君,如果我连我的妻子都保护不好,你让我这余生该怎么过?”
“可是你已经将我保护得很好了。”
“还不够。”
顾偿抱着阿愿,所以阿愿看不到他眼中此刻的偏执,“阿愿,你喜欢崇安城吗?”
阿愿想都没想,答道:“喜欢啊。”
“可那里经年战火,生活漂泊不定,你还有一个担任边关守将的夫君,需要日日夜夜忧心他哪一日是不是要再上战场,能不能平安归来。阿愚,我辞官好不好?”
阿愿再迟钝,也察觉到了顾偿的不对劲,她挣开怀抱,直视顾偿的眼睛,“为什么要辞官?当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不是你从小到大的心愿吗?而且也是你爹娘对你的期望,现在就很好,为什么要辞官?”
她希望顾偿可以做他喜欢的事情。
顾偿苦涩勾唇,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那不是他们的期望,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是不是从来没和你说过他们的事情?”
阿愿笑了笑,握住他的手,“你想说,我随时都听着。”
顾偿的心暖得一塌糊涂,但还是不忘先给自家小姑娘披上件衣裳,屋中虽然点了火盆,可阿愿身子弱,受不得凉。
顾偿将人裹了个严实,霸道地揽进怀里,垂眸缓缓道:“其实我父亲不是大周人,他来自漠河以北的夷族,当年大周为攻打赵国,和夷族联手。父亲作为族长,与当时的大周将领一见如故,两人在攻打赵国一战中相互扶持、生死共担,后来还结为异性兄弟。可大周想要的远远不止赵国的国土……”
“战胜之后,大周与夷族的关系破裂,父亲的结义兄弟率兵攻打漠河以北的夷族领地,因为兵力悬殊,父亲为保全族人,选择了投降,也因此成了夷族的耻辱和叛徒。”
“归顺之后,那名结义兄弟为了弥补父亲,把自己的胞妹嫁给了父亲。我母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看不起夷族出身的父亲。父亲于母亲而言,是毕生的污点与耻辱,可父亲很爱母亲,也不想在家整日惹母亲高兴,所以选择了去边塞领兵戍边。”
“当年就有皇子到边塞历练的惯例,只是那位皇子无能昏庸又急于立功,最后捅了大篓子,边塞险被蛮族攻破,父亲血战至死终于守住了家国。但事后那位皇子却将一切罪责都推给父亲,他被冠上了通敌叛国之名。”
“而父亲的那位结义兄弟不仅没为父亲平反,还做了伪证。所以从我一出生,母亲就厌恶我,父亲一生被人骂作叛徒败类,我也从小被人骂作叛徒败类之子。所有人……我从小到大遇到的长辈也好,同辈也罢,他们都盯着我、厌恶我、提防我,生怕我长大后有一天就成了像父亲那样的人……叛徒败类四字就像刻进我骨子里一样……”
啪嗒——
顾偿察觉手背一湿,心慌了一瞬,急忙去看怀中的小姑娘,阿愿却难得闹性子地不给顾偿看,反而把脸埋进他颈间。
那个提刀手刃蛮王、酷刑加身都不曾喊疼的小姑娘此刻一手捂着心房,哭得泪如满面。
顾偿拍着她的背,急道:“阿愚,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这些,不哭了好不好?”
“后来呢?”阿愿哭得声音断断续续道。
“后来我长大了,父亲的那位结义兄弟也在身居高位之后,为父亲平反,只是母亲病逝得早,她没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一辈子都怨恨着父亲。好了,我们不哭了……”
“呜……嗝……顾偿,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
小姑娘莫名来的脾气让顾偿措手不及之时,又有点茫然和无奈,“怎么了?”
因为心疼,小姑娘连发脾气都是软乎乎的,无理取闹道:“就是过分,你怎么能这么多年什么都不说呢?”
顾偿哭笑不得,温柔哄道:“对对对,是我的错。所以这些年我官职不得寸进是因为我自己有心结,不关你的事,若不是澄娘说,我都不知道我家小姑娘把一切缘由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阿愚,我错了。以后我什么都老实交代,你也老实交代好不好?若是受了委屈和欺负,不许不说,都告诉我好吗?”
小姑娘脾气上来了,不肯搭理他了,怎么也不肯说一个“好”字。
阿愿不傻,她知道顾偿说的往事里有许多没点明的地方,他父母的身份以及那位后来身居高位的结义兄弟到底是谁,但顾偿不想言明,她不会硬去追问。
误会说开了,周文帝的圣旨来得也及时,顾偿从一个从五品将领连越数级,成了正二品的大将军。
顾偿这一跃封官让华京不少世家官员闻风而动,有到顾宅贺喜的,有亲自送来请帖的,都被上官文御挡了回去,忙乎了好几日。
原本宫宴封赏之后崇安军该即刻返回边塞的,但近来怀王在岭东封地异动频繁,作为当今陛下最小、也是唯一一个从上一朝皇位之争活下来的人,这位王爷显然也是在封地呆够了。
局势微妙,在太子的提议下,圣上降旨,允许崇安军继续驻扎在华京外,与民同乐、共度佳年,待年后再返回昆山边塞。
“离年底还有一个多月,会不会待得太久了?”
上官奇侯坐在正堂的碳火盆旁,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嘀咕道。
上官文御将砂糖橘放到碳火盆边上烤,数落道:“没来之前总说华京好,来了数你最着急走。”
上官老将军品着茶,也搭话道:“若是我没猜错,年后我们怕是也回不去边塞。”
上官奇侯瞬间脸一垮,“啊?”
顾偿拿起碳火盆边烤好的砂糖橘,一边给阿愿剥着,一边道:“是岭东那边?”
“嗯,”上官老将军肃着脸点头,“军中密报,怀王这些年一直在岭东山中秘密练兵,已经探查出的兵马至少五万,还都是精兵。崇安军一撤,陛下这个年怕是也过不踏实。”
上官奇侯听了却是来了精神,高兴道:“有仗打了?”
上官文御淡淡瞥了他一眼,后者立马蔫蔫地闭上了嘴。
上官文御:“怀王善兵法,这一仗怕是不好打。”
上官老将军叹了口气,“等着陛下吩咐吧,年前应该不会起风波,咱们踏实地过个好年。”
不知为何,上官文御听到自家亲爹那句“不会起风波”,莫名地眼皮跳了一下。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就有小太监过来传旨,祈安节将至,又逢太子生辰,陛下欲在骊山行宫连摆七日的庆节宴与生辰宴,华京九成权贵世家、文武官员及其家眷皆在宴席之列,三日后同赴骊山行宫。
上官文御知道后,眼皮跳得越发厉害了。
旨意下来的第二日,沈栀意就欢蹦乱跳地过来寻阿愿,说要带阿愿一同去唤珠阁裁制新衣。
“阿愿,祈安宴可是咱大周一年中最重要的宴席了,你要是还穿着你那身破行头去,肯定会有御史参奏,倒不会参你,会参你家将军不敬神明。”
马车上,沈栀意故作严肃地和阿愿说着。
阿愿笑了笑,“我知道,没说不去。”
沈栀意仔细瞅着阿愿白瓷般的脸蛋,还忍不住用手戳了戳,羡慕道:“阿愿,你最近气色好多了?是涂了什么吗?”
阿愿无奈,“什么都没涂,大概是吃得多了些,我家将军最近脾气大了,我若吃得少,他不高兴。”
沈栀意酸溜溜地看着阿愿,目光扫过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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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暖炉和腰间挂着的零食袋,都是阿愿临出门前顾偿准备的。
“顾将军还会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吗?我还从未见过哪个男子对妻子这般好,恨不得将人捧在掌心、含在嘴里。”
沈栀意说着,心里有点委屈,近来她去东宫找太子哥哥,那人总是以公务繁忙为借口将她送走,害得她好久没见到人了。
半个时辰后,唤珠阁。
作为华京最大的珠宝首饰阁,唤珠阁售卖的衣裳也是华京最流行的,沈栀意还是小姑娘心性,见了什么都喜欢,不一会儿就挑了好多东西。
阿愿挑挑选选,最后却只拿了一件男式成衣,用手丈量了一下尺寸,自顾自地嘀咕道:“腰身大了些,稍微改下应该合适。”
“愿小姐眼光很好,这件衣裳是阁中顶好的一件。”
浅淡染笑的女声响起。
阿愿抬眸,就见一群华京世家的小姐簇拥着一袭雾紫锦裳、容貌似春瑰丽的女子走来,人未至跟前,桃花的香气已经扑面。
——是易为春。
易家虽然没落,但以易为春如今在三皇子跟前的得势来看,她也当得起一众华京世家小姐的众星捧月。
阿愿淡笑回应,“易阁主好,唤我顾夫人便好。”
易为春身侧一名衣着华贵的世家小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阿愿,嗤笑道:“我记得唤珠阁有规矩,顾夫人这般穷酸的模样是怎么进来的?”
阿愿笑容不变,轻轻慢慢地回道:“走进来的。”
说完,她朝易为春点了下头,欲去别的楼层逛,省了碍了这些小姐们的眼。
“站住!”
几个世家小姐可没打算放过阿愿,围了上前,趾高气昂道:“怪不得柔嘉公主说你惯会装可怜,你就是靠这副妖魅模样勾引得男人吧,连三殿下都被勾得为你出头!”
“几位妹妹莫要为难顾夫人。”
易为春面上好意开口劝阻,人却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笑看着阿愿。
阿愿淡淡看了易为春一眼,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不喜欢华京,从来都不喜欢。
沈栀意原来在三楼挑选首饰,听到楼下传来闹哄哄的声音,隐约中听到“柔嘉”二字,顿时反应过来不好,着急忙慌地往楼下跑,在楼梯上就看见一众世家贵女将阿愿围了起来,为首的那个更是高高抬起手要打阿愿!
“程如锦,你做什么?”
沈家虽是文官世家,但小郡主可不是靠笔杆子说话的人,像个炮仗似地就冲向人群,手脚齐用地撞开了好几个人,还歪打正着地将易为春推倒在地。
啪——
一记耳光响彻唤珠阁。
沈栀意闻声,心头一急,连闺阁规矩都顾不得了,张嘴就要把程如锦骂个狗血淋头,抬头却见阿愿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而程如锦则被一巴掌扇倒在地,整个人都被打蒙了。
“你……你敢打我?”程如锦捂着脸,又气又疼,眼泪马上就掉了下来,“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阿愿垂眸看着她,冷冷道:“英国公。”
旁边被丫鬟扶起来的易为春也因这一幕愣住了,那样的眼神……
那样居高临下漠然的眼神,易为春只在帝昕身上见过,仿佛这样的人之所以会居高临下并非因为站在高处,而是因为脚下踩着尸山血海……让人不寒而栗。
阿愿的神色很淡,声音也是,“柔嘉公主是陛下的女儿,金枝玉叶,她打我,我理应受着。你们又凭什么觉得我不会还手?”
“论身份,我是一品诰命夫人,你们的母亲或是祖母才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论武力,”阿愿轻笑了一声,“我不觉得你们这里所有人加起来能伤到我。”
场面一时安静,所有世家小姐都吓得齐齐后退。
沈栀意见状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尴尬挠头,她差点忘了,阿愿在边塞可是能一箭射瞎蛮族的狠人。
——阿愿她,只是习惯隐忍。
但只要她愿意,没人能欺负得了她,便是武力上有所不敌,阿愿那么聪明,也能靠计谋置人于死地。
54.灯谜
“误会,都是误会。”
易为春笑盈盈站出来说话,“作为赔礼,顾夫人和沈郡主今日在唤珠阁的一切开销全免。”
沈栀意白了一眼,上前撞开她,走到阿愿身边,“本郡主像缺银子的人吗?阿愿我们走,华京又不是只有她一家做生意。”
待两人走后,程如锦这才找回胆子,站起身对易为春道:“你就这么让她们走了?本小姐可是平白挨了一巴掌!”
易为春看向这个娇小姐,笑意不达眼底道:“程小姐,顾夫人说的是实话,一品诰命夫人啊!若我等真明面上给她一巴掌,确实不好看。”
程如锦没有错过易为春刻意强调的“明面上”三字,眸光一毒,像是想到了什么,倒没再继续闹脾气。
易为春轻轻勾唇,心道:还不算太蠢。
……
沈栀意是个炮仗脾气,同阿愿逛了多久铺子,就骂了易为春、程如锦等人多久,骂到最后口干舌燥,还是阿愿贴心地递上水。
逛了一天,阿愿只买了一身中规中矩的青绿罗裙,倒是买了三四件男式成衣,还有男子束发的玉冠。
等回到顾宅,天已经黑了,沈栀意掀开车帘,远远就看见顾偿提着一盏灯笼在巷子口等着,瞬间又酸了,等马车走近酸溜溜开口道:“顾将军候在这里,是怕我拐了你家夫人不回家吗?”
顾偿一笑,“是有点怕。”
沈栀意:“……”
两句话的功夫,阿愿已经下了马车,小快步朝顾偿走去,阿愿脸上染了糖的笑意又让沈栀意酸了一回儿,告状道:“你家夫人可不听话,说好了出来带她买衣裳首饰,她糊弄了我一天,倒是没少给你买衣裳和发冠。”
顾偿正握着阿愿的手,检查小姑娘的手还算暖和才放下心来,对上阿愿故作无辜的眸子,会心一笑,没脾气道:“猜到了,我今日也出了门,给夫人添置了不少衣裳、首饰和脂粉,回去看看你可还喜欢?”
阿愿眨了眨眼睛,“你也出门了?”
沈栀意快酸死了,气呼呼地和两人道了别,赶紧让车夫驾车离开,不过临走远前她还是没忍住掀开车帘回看了一眼——
漫长的街道上,青衫温雅的丈夫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妻子,两人走得很慢,像是在说什么,皆是笑了。
真羡慕,沈栀意心里道。
……
骊山行宫位于京郊,乃前朝修建,占地庞大,极尽奢华,除中央皇室之人居住的主殿若干外,还有成百上千的院落交错,亭台楼阁、怪山奇石美不胜收。
祈安节前一日,如水的车马赶往骊山行宫,官道上足足堵了半日。
朝中凡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皆被安顿到行宫独院,阿愿和顾偿下榻的院落左边就是上官父子三人的院落,右边是沈家下榻的院落。
所以沈栀意一下马车,就欢欢喜喜地来找阿愿。
“阿愿阿愿,我们去前山吧,那里有……”
沈栀意一进院子,就看见一袭雪色渐染绿衣裙的阿愿,满头青丝难得没有随意用木簪挽起,而是簪了与衣裳同色系的玉钗,腰间系着一枚白鱼玉佩。
阿愿回眸笑着她,“那里有什么?”
沈栀意看直了眼,“有……有灯会,阿愿你今天真好看。”
她稀罕得不行,开始围着阿愿转圈,“阿愿,这衣裳和发饰是顾将军给你挑的吗?果然还是顾将军眼光好,你之前买的衣裳简直不堪入目。”
阿愿无奈,“有那么丑吗?”
沈栀意牵起阿愿的手,就要往外跑,“走了,今个可是缘来寺灯会的第一天,好多人都去猜灯谜了,我们也快点。”
阿愿被拉着,回望了一眼屋檐顾偿,后者笑着看她,“去吧。”
骊山行宫是皇家领地,但前山的缘来寺却不是,作为华京香火最鼎盛的寺庙,只要心诚,求姻缘、求仕途,无有不灵。
每年祈安节一至,寺中从早到晚更是络绎不绝的人,白日是祈福,夜里是灯会,好不热闹,几乎半个华京的人都来了这里。
——水榭灯谜,绵延十里。
沈栀意带着阿愿,像泥鳅般使劲浑身解数挤进人群几次,要么是没猜中,要么是谜赠太没意思。
阿愿倒是猜中了一个,谜赠是一个恶鬼面具和两盏祈福河灯。
沈栀意一看那两只烂大街的河灯,脸就垮了。
阿愿倒是很高兴,把恶鬼面具戴在脸上,就准备去放河灯。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猜中一个大的!”
沈栀意斗志昂扬地说道:“阿愿,你先在这里放河灯,我一会儿来找你。”
说完,人又一个“鲤鱼打挺”,如鱼入海般蹿进人群,两个贴身丫鬟急忙子啊后面追。
阿愿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一旁灯谜摊的老板借了一支笔,准备在河灯上写祈福语。
“另一盏河灯能送我吗?”
低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两岸五光十色的灯火和……两个同样带着恶鬼面具的人,只不过一个绿衣如许,一个白衣高大。
帝尧笑着朝阿愿伸出手,索要她怀中另一只河灯。
阿愿抬头看他,微微一愣,“殿……”
帝尧打断道:“这里没别人,叫我阿尧。”
“尧公子。”阿愿微微福身行礼道。
帝尧没纠结她的称呼,依旧笑道:“另一盏能送给我吗?”
阿愿看了一眼帝尧,心下疑惑不是明日才是祈安宴吗,怎么这人今日就来了骊山行宫。
虽然疑惑,但阿愿还是恭恭敬敬地将河灯递了过去,又想了想,欲将笔也递过去,“公子要用笔吗?”
“你先写。”
阿愿也没矫情,提笔写完后,将笔递给了帝尧,“公子请。”
帝尧接过笔,落笔之前却是看了阿愿一眼,然后一笑。
阿愿没注意到,正打算向灯谜摊的老板再借一下火折子。
“用我的吧。”
阿愿东张西望的这会儿功夫,帝尧已经写完了祈福语,还从袖中掏出了火折子递给阿愿。
阿愿微怔,没想到太子殿下还能随身携带这种东西,恭敬接过,“谢公子。”
阿愿点燃河灯的灯芯,准备放到河里,却听到身后传来叹息声,“我还是喜欢在蛮地的时候,你待我没那么多规矩,偶尔还能像待朋友一样朝我笑一笑。”
轰的一声,一束烟花在天空绽开,压过了帝尧的声音。
阿愿只依稀听清了“蛮地”“规矩”等词,目露疑惑地看向帝尧,“公子说什么?”
帝尧眼神有几分落寞,但还是笑着说道:“没什么,放河灯吧。”
俯身放河灯的同时,帝尧也看清了阿愿写的祈福语,只有简单四字——“将军长安”。
阿愿则始终垂着头,守着规矩不去窥探太子的河灯上写了什么。
“阿愿,快帮帮我,我找到一个……”
沈栀意着急又激动地扑向阿愿,阿愿本就站在河岸边,沈栀意这一扑,险些一个不稳,朝后倒去,幸亏帝尧及时出手扶了阿愿一把,继而皱眉对沈栀意道:“别这么毛毛躁躁的。”
沈栀意也认出了来人声音,眼前一亮,“太……”
“咳!”
阿愿猛地咳了一下,强调道:“是尧公子。”
沈栀意也反应过来此处是前山,到处都是祈福的华京百姓,鱼龙混杂,也没什么护卫,不宜叫破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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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身份。
她话头一转,高兴道:“尧哥哥。”
“嗯。”
帝尧应了一声。
沈栀意眨眼看了看帝尧,又看了看阿愿,“阿愿,你和尧哥哥的面具是一对呀。”
阿愿微怔,随即笑道:“那我把面具给你好不好?”
“好呀!”
帝尧目光扫过阿愿摘下面具的脸,又对沈栀意道:“慌慌张张跑来什么事?”
沈栀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太子哥哥好像有点不高兴,面具还没戴上,经人一提醒,就想起了自己的正事,“对了阿愿,那边有个灯谜,谜赠是一套粉宝石的头面,晶莹剔透的,可好看了!阿愿你帮帮我,我想要那套头面。”
小郡主是个东面热乎一会儿、西面热乎一会儿的性子,马上就不嚷嚷着戴面具了,拉着阿愿开始往人最多的地方挤。
帝尧跟在后面,不着痕迹地护着阿愿,免了她被不长眼的挤到。
等到了地方,阿愿抬头一看,高大的灯架顶端挂着一盏最大的灯笼,笼面上哪里是什么谜题,分明是一幅画。
沈栀意指着灯笼道:“阿愿,就是这幅画,说是要题词,谁提的词与这幅画最相配、最符合出题人的心意,就能拿到谜赠。”
灯上画的是一幅千夫所指的仙人自刎图,通篇用的黑墨,唯有一点红墨自仙人脖间溢出,染红了落云残阳和一江秋水。
——仙人救世,苍生弑神。
画得很悲壮。
阿愿微微蹙眉望着这幅画,总觉得画风笔触有些眼熟。
她四下望了一眼,猜这道灯谜的人甚多,不少伏在灯案上奋笔疾书,有的光题词就写了洋洋洒洒好几页。
“知知,这种灯谜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便是我们写了,也不一定对,全看人出题人的心思。”
“可我想要那套头面,”沈栀意满眼委屈地说道,又回头央求帝尧,“太……尧哥哥你知道谜底吗?”
帝尧已经看出了这幅画出自谁手,淡淡看了她一眼道:“你猜不出的,没人能合他的心意。”
沈栀意没听明白,但不妨碍她开始耍性子,摇着阿愿的胳膊,又急又委屈地看着阿愿。
阿愿无奈,又看了那幅画一会儿,在沈栀意耳畔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后者听了惊喜点头,然后挤开人群,也伏在灯案上开始题词。
片刻后,一道道写满词句的纸张被送进灯架后的水榭高台上。
高台,轻纱帘幕后,一众世家公子吟词唱曲、饮酒作乐,还有绝色舞姬翩翩起舞。
“小公爷看了半天,有写得好的吗?”
一名世家公子拦着美人,饮着美酒,调侃道。
一名十八九岁的劲衣少年斜坐在案旁,俊朗的眉眼挑剔地看着一张张题词,朝站在轻纱帘幕旁饮酒的紫袍公子道:“我说殿下啊……这写得也忒差劲了,不知道哪个人才竟然足足写了六页纸,题词题词!你那破灯笼上写得下吗?我说,你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帝昕负手站在高台边缘,从他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见闹腾的沈栀意和……一脸宠溺模样的阿愿。
劲衣少年见状起身,也想凑过去看看,衣摆却带飞一桌案的纸,咋咋呼呼地跑到帝昕身边,刚想把胳膊搭到这人肩上,帝昕灵巧一躲,弯身捡起了落到脚边的一页题词。
劲衣少年随意往高台下瞥了一眼,只看到了乌泱泱的人,没兴趣地收回目光,嘀咕道:“要我说,你这题出的太难了,一张隐晦至极的画,怎么能有人那么刚好猜中你想的?”
话音落,他回头看去,就见帝昕拈着一张纸,眉目如拨云见日般笑开。
“怎么没有?”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55.祈安宴(一)
水榭里一时寂静,所有世家公子皆惊讶地看向唇边含笑的帝昕。
众皇子中这位主儿面上瞧着最是和善,实际上可是个不好相与的,极少能露出这般动容的笑。
“哎,殿下……”
劲衣少年刚想凑上去看看什么题词,能让华京城最是挑剔的三皇子满意,却见这人拿着纸张转身匆匆走出水榭,叫都没叫住。
他不由傻眼道:“走得这般急干嘛?”
与此同时,灯笼架前的阿愿似有所感地回头。
沈栀意见阿愿回头张望,疑惑道:“怎么了阿愿?”
“有人在叫我。”
“啊?有吗?我怎么没听见?”
轰——
第二轮烟花在夜空中绽开,数百束烟花散入苍穹,犹如一场绚烂的雪。
所有人都被烟火夺去注意力,满目惊艳地看向天空,唯有阿愿还在回眸急急寻找着什么……
然后在两岸三千灯火中,寻到了一人。
烟火月光下,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身青衣的顾偿负手立在不远处的拱桥上,正温柔地望着阿愿,唇瓣轻启。
“阿愚,回家了……”
即便被烟火掩盖声音,但阿愿还是听见了,笑弯眉眼看着她的将军。
“阿愿,你去哪儿?”
沈栀意不过一时被漫天烟花分了神,阿愿就已经小跑着挤出人群,朝不远处的桥奔去。
“阿愚!”
帝尧见人突然跑开,下意识想把人留在身边,却抓了个空,紧接着心底一空。
“爷小心。”
水榭台阶上,帝昕因为走得过快,踩中了一块破碎的石阶,险些滑到,白鹤急忙去扶,却见帝昕已经极快地稳住了身形,一手扶着石壁,眼神幽暗地望向远处。
白鹤顺着主子的目光望去——
是一个绿衣倾城的背影。
世间美人千万,却少有一个背影就让人生出求而不得心思的。
那女子逆着人流而上,朝一个方向奔去,坚定得仿佛两岸街上三千苍生皆是过客,最后欢欢喜喜地抱住了桥上身着青衣的男子。
男子笑着低眉,宠溺地抱住了人,抱了一会儿才松开,然后牵起绿衣女子的手,缓步走下拱桥,渐渐走远……
白鹤虽然没看到绿衣女子的正脸,但认出了顾偿,心中揣测着自家主子的意思,谨慎开口道:“爷,那位是……”
帝昕却已收回落在阿愿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灯笼架前即便戴着面具,都掩不住满眼阴沉与妒色的帝尧,继而轻快一笑,“有的时候真不得不承认我们是亲兄弟,连喜欢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白鹤闻言,眼皮一跳。
……
另一边,顾偿接到阿愿后,没有立即返回行宫中下榻的院落,而是带她来到一处陌生的院落。
阿愿不解地看向顾偿,顾偿则温柔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温声道:“李老夫人和三位公子从家乡祭祖回来了,没回华京,连夜赶来了骊山行宫,明日祈安宴,李家亦在列。”
阿愿一愣,呆呆道:“外祖母?”
“嗯,去见见吧。”
阿愿望着院门,眼中藏着光,有些踌躇,却又近乡情怯地不敢迈开步子。
“别担心,”顾偿握住她的手,笑哄道:“我陪你一起。”
阿愿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咯吱一声,阿愿敲门的手还没落到门板上,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一袭浅灰长袍的清秀少年看到阿愿先是一愣,接着就认出了人,喜道:“愿姐姐?你是愿姐姐?”
阿愿还没开口,少年已经高兴地回头朝院中喊道:“大哥、二哥,愿姐姐来了!快告诉祖母……”
与此同时,水榭长街上,三千灯火依旧。
季直看着坐在亭中饮酒的帝尧,小心开口道:“殿下,顾将军带着愿小姐去了李家下榻的院落,李老夫人见到愿小姐很是高兴,抱着愿小姐哭了好半天……”
自从知道殿下的心思后,他们这些做下属的,谁都不敢再当着帝尧的面称呼阿愿为顾夫人。
帝尧没说话,而是沉沉地看着案上摆放的两张恶鬼面具,手指落到其中一张上,轻轻摩擦着,然后苦笑了一下。
那张沈栀意吵着要的面具终究没能如愿戴上,而是落到了太子殿下手里。
……
祈安节当日,整个骊山行宫都热闹了起来。
各院落的小姐夫人从晨起就开始打扮,女子之间争奇斗艳如同男子之间的尔虞我诈一样是华京的常态,更何况宫中传出风声,说是何贵妃欲借这次祈安宴给三皇子挑选正妃,还有东宫……
虽然皇后娘娘早已暗示太子妃之位非沈家的那位小郡主莫属,但也有意再为太子殿下挑选几位佳人相伴,绵延后嗣。
这可是天大的机缘,整个华京的世家小姐都铆足了劲在宴席上大展风采。
但这些都和阿愿无关。
她正在站在梳妆台前给顾偿束发,手指微屈轻敲在顾偿头顶,奶凶奶凶道:“不许动。”
顾偿被迫坐在女儿家梳妆的铜镜前,透过铜镜望着他家一脸认真的小姑娘,无奈道:“人家都是夫君给妻子描眉上妆,怎么到我家里就反了过来?”
“你梳得不好,我来梳,”说着,阿愿仔细端详了一下铜镜中自家夫君的五官,笑道:“而且我家夫君很是好看,不用描眉上妆。”
顾偿也笑了,他向来纵着阿愿,也就任由阿愿在头上捣鼓,末了看了一眼,确实比自己往常束发束得好看。
沈栀意蹦蹦跳跳来找阿愿时,就看见浑身上下打扮得体的顾偿和一身素衣连妆面都没上的阿愿,然后两眼一黑。
离开宴可就不到一个时辰了!
不到片刻,高嬷嬷就带了一众奴婢过来,在沈栀意的指挥下把阿愿“押回”房间梳妆打扮。
高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梳妆这方面连皇后娘娘都夸过,所以房里时不时传出高嬷嬷训斥的声音。
“不行,愿小姐不能穿这件衣裳!太丑!”
“这个簪子也不许戴,太素!”
“停!请愿小姐把手放下,不许去碰眉黛,老奴来!!”
按照祈安节的习俗,这一日不管男女老少,身上必须穿点红色,吉祥喜庆是一方面,还有敬重神明之意。
……
行宫,主殿。
不少官员和家眷已经入席,相互寒暄着,宫人穿行在席位间布置着糕点和茶水,但提前入席的大多是各家长辈,小辈们可坐不住。
一众世家子弟扎堆地聚在主殿外的凭栏处,一开始还嬉笑打闹,见一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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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红劲衣的少年走来后,纷纷行礼道:“小公爷。”
常国公嫡子,常乐。
不同于华京中其他手中无实权、空享恩荣的国公,常国公可是实打实的兵权在手。
常乐仪表俊美,带着少年的爽朗气,不做理睬地路过众世家子弟,独独一胳膊揽住了站在凭栏角落眺望的沈至行,打趣道:“稀奇了,沈羡清啊沈羡清,我们是想着一会儿宴席上要坐上半天,屁股疼,才出来逛的,你这个自幼读书都能坐上一日的老古板,怎么不在殿中坐着?”
沈至行淡淡瞥了眼常乐,“手放下。”
“别啊,你去边塞历练了这么多年,咱们都生疏了,话说边塞有什么好的,让你一呆就是三年,能有黄金屋吗?能有颜如玉吗?天天吹黄沙喝西北风的,等等……我靠,算算时辰,你不会和他们一样,等在这里是为了看各家女眷入席吧?”
华京的世家小姐们都娇得很,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提前入席。
常乐是不理解这些女子的想法,但不妨碍他看出沈至行没反驳之下的默认。
他两眼一瞪,满是惊讶道:“乖乖,这是什么世道?你沈羡清居然也有想女人的一天?”
沈至行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你吗?”
常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拍着胸膛笑道:“我怎么了?我比你沈羡清光明磊落,我可以坦坦荡荡承认,我来这里就是看姑娘的,小爷马上要及冠了,我娘闹着给我说亲,我可不想娶个不顺眼的回家,既然如此,提前来挑挑怎么了?”
“来了来了!各家小姐入场了!”
一名世家子弟激动叫道。
天色渐暗,最后一抹夕阳还挂在天际,流光溢彩的晚霞未散去,东边苍穹堆积的阴云却已经开始飘雪花,半是霞光半是雪,倒也美得惊叹。
一众没正经的世家子弟开始为哪位小姐更美,争论得喋喋不休。
常乐挤在沈至行身侧,挑剔道:“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这个程小姐更不行,我娘居然最中意她!真不懂中意什么,中意她鼻孔朝天、眼高于顶吗?哎哎哎,快看,是温家小姐!东宫那位温侧妃的妹妹,果然,这华京美人看来看去,终不如这一人。”
沈至行始终望着宫门口,不知看到了什么,袖中拳头微微握紧,继而松开,呼出一口热气,目光一瞬间就软了下来。
“不美。”
冷冷两字。
常乐没想到沈至行还能搭话,惊讶地看向他,“这还不美?那可是华京第一美人,你不要仗着人家温小姐倾慕你,就说大话。”
“不美。”
“不是,你在看谁?”
常乐注意到沈至行的目光,也朝宫门口看去,继而呼吸一滞。
远处,半落未落的夕阳将最后一抹暖光镀在小姑娘海棠红的衣裙上,银簪红珠梳起单螺髻,单一个侧颜就胜过人间霜雪无数。
那人乖乖地站在雪中举着伞,不肯跨过宫门,回身望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常乐咽了口吐沫,有点呆愣地说着:“羡清,还是你眼睛毒……”
他头一次痛恨自己读书少了,空空如也的脑袋竟找不出一字一词配得上这位美人。
“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颜。”
沈至行望着阿愿,似笑又伤开口道。
56.祈安宴(二)
“尔等在做什么?!”
一个威严的中年男声传来。
一众凭栏看美人的世家公子皆一个激灵,后背发凉地扭头看向身后……
峨冠博带、深灰儒衣的当朝太傅,大周最古板的老学究正瞪着一双圆目看着他们,“好啊好啊,都跑到这里行下流之举来了!”
这位老太傅出席宴会都不忘带戒尺,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虎虎生风地舞了一通,没有一戒尺是落空的,打得一众世家子弟嗷嗷乱叫。
“太傅,我们不敢了!”
“别别别,太傅我们这就走!!”
一众世家子弟开始抱头鼠窜,四下逃开。
太傅老当益壮,打人没一下不疼的,一通横冲直撞,最后停在了沈至行面前,拧眉道:“羡清,你怎么也在这儿?”
沈至行躬身行了一个学子礼,有礼道:“先生安康,我是来这里接我家小妹的。”
举凡宫宴,众官员、世家子皆是从正宫门入宴,女眷则是走侧宫门。
老太傅知道沈至行向来疼爱妹妹,来侧宫门候着也在情理之中,撸着胡须点头赞道:“小郡主今日功课颇有长进,想来是你这位兄长费心了。”
常乐一脸震惊地看着厚颜无耻的沈至行,接妹妹?这人分明是来……
“常乐!”
老太傅一声怒吼,戒尺已经挥下,“我让你枉顾君子之道来这里偷看!!”
常乐被打得嗷一嗓子,边躲边叫道:“太傅,我没有,冤枉啊!”
“还敢狡辩。”
“等等,别……太傅,我揭发,我交代!沈至行根本不是来接妹妹的,他才是来看美人的,您可别他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
“你当羡清是你吗?”
“……”
这听着耳熟极了。
小公爷满心冤枉,却百口莫辩。
他被太傅追得乱蹿,偶一回头却看见沈至行已经缓缓走下台阶,负手而立、君子儒雅地候在那里,望着不远处渐渐走近的人。
阿愿和沈栀意同乘一伞走来,后者也看到了自家兄长,高兴地挥起手来,阿愿则浅笑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常乐敢打赌,沈至行那眼中的温柔绝对不是对妹妹的!
然后一分神,他就被太傅一戒尺抽在屁股上,“嗷”的一嗓子连主殿内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往殿侧门外望去。
“阿愿怎么了?”
沈栀意正要兴高采烈地奔向自家兄长,却察觉阿愿忽地目光一变,脚步顿住侧头回望去,犹如一只对危险本能地竖起浑身利刺的刺猬。
那样阴冷、提防,仿佛随时会暴起的目光,沈栀意只在边塞时才从阿愿身上看到过。
与此同时,正宫门司礼监的太监扯着嗓子,高唱道:“蛮族使臣到!”
沈栀意稀里糊涂地顺着阿愿的目光看去——
蛮族此次来的是位中年亲王,身形魁梧,五官黝黑,留着络腮胡子,标准的蛮族长相,身上披着狼皮制成的大氅。
相比之下,他身后跟着的年轻男子则格外显眼。
一袭俊美红袍,披着红狐皮制成的大氅,身长九尺,宽肩窄腰,看着比寻常蛮人瘦弱了一些,嘴边始终噙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姿态慵懒,可周身俾睨天下的气势倒是比前面的亲王还要强。
沈栀意明显感觉,那年轻男子看向阿愿时,嘴角的笑意更盛了,一双狐狸眼弯得极其好看。
“阿愿,没事吧?”
是沈至行。
他远远见阿愿神情不对,停在了原地,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疾步迎了上去,自然也看见了那年轻蛮族看向阿愿的目光,拧眉道:“那是蛮族亲王多格的长子——愚骨,冬季来临,蛮族已无力再对我大周发动兵祸,所以派了使臣议和,想用蛮地的牛马向我大周换取过冬的物资,可是有什么不对?”
阿愿垂下目光,摇头道:“没什么,我们入席吧。”
正宫门的太监还在高唱,“三皇子到!”
帝昕一跨过宫门,就看见这位蛮族来的年轻使臣站在青石路上驻足不前,缓步上前道:“愚骨世子在看什么?”
愚骨慵懒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笑意盎然道:“宝物。”
帝昕亦看向愚骨目光注视的方向,除了一众赴宴的女眷背影,并无所获,笑问道:“世子有中意的大周姑娘吗?”
愚骨回看了帝昕一眼,“我若说有,三皇子会帮我向你们皇帝求娶吗?蛮族与大周联婚应该是好事,其实本世子一直有一位中意的女子。”
帝昕笑了,“我大周女子?”
愚骨:“是。”
帝昕:“以世子在蛮族的地位,便是迎娶我大周公主也是可以的。”
这次换愚骨笑了,“她不是大周的公主,可想娶她比娶大周公主要难。”
帝昕挑眉,“哦,为何?”
愚骨:“她有夫君。”
帝昕微微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后笑着宽慰道:“那世子可能要换一位心上佳人了,我大周美人如云,世子不妨再挑挑,一位已嫁之妇难堪良配。”
主殿,宴席。
“沈郡主、顾夫人,入席!”
侧殿门口还有唱礼的太监,声音不高不低,不似宫门口那般尖细的高唱,然后就有宫女过来给两人引路到席位上去。
沈栀意拉着走神的阿愿,本想和她说话来着,却发现原本喧闹的大殿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管是男席还是女席,有意无意皆看向了她们,或者说是看向阿愿。
女席之上的一众世家小姐神色各异,有惊艳,有嫉妒,有厌恶……
“那人是谁?”
“你不知道?被太子殿下赶出华京的那个。”
“呵,她怎么有脸回华京?”
男席之上的一众世家子弟倒是九成的表情一致,皆是看得两眼发直,说话声音都带着激动。
“那位就是前太子妃?”
“嘘,你可真敢说。”
“这般天仙模样太子殿下都不喜欢,那位被宠在东宫的温侧妃该美成什么模样?”
“美吗?我见过,感觉没顾夫人美。”
顾偿和沈至行的席位挨着,他从阿愿一进殿门就察觉了她脸色不好,皱眉问沈至行:“出了什么事?”
沈至行:“方才在殿外遥遥看见了蛮族使臣,她就停住了脚,神色也不对了起来,我问她也不肯说。”
顾偿:“蛮族使臣?”
这事他是知道的,蛮族主动派人来求和,周文帝高兴之下恩准其使臣参加祈安宴。
就在顾偿低眉思索的功夫,察觉方才安静下来的大殿又躁动了起来,不是男席这边,而是女席……
有些胆大的世家小姐激动出了声,“快看快看,那个蛮族……”
“天啊,我以为蛮族都是些丑八怪呢,原来蛮人也有生得这般俊美的吗?”
红狐大氅的年轻男子从顾偿的席位前经过,一双狐狸眸好似淬了毒般与之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宛如陌生人般移开目光。
沈至行注意到顾偿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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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沉了下来,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怎么了?”
顾偿:“除了那张脸,他连走路时左肩微倾的习惯都像极了一个人。”
沈至行:“谁?”
顾偿:“护骨烈。”
沈至行眉心一跳。
“太子殿下、温侧妃到!”
唱声落,满殿人皆起身,齐齐朝主殿门口行礼。
一袭鎏金赤袍的帝尧缓步入殿,身后跟着同样红衣倾城的温珠,前者是君上无尘的冷冽,后者是如珠似水的温婉,如壁玉一般的两个人,倒是极为般配。
女席中,沈栀意一边福身行礼,一边目光亮晶晶地看向帝尧,摇着阿愿的手道:“阿愿你快瞧,太子哥哥今天真好看,这身鎏金赤袍格外配太子哥哥,唉,可惜……比我家阿愿差了点。”
“嗯?”阿愿被沈栀意摇得回过神来,脸上懵懵的。
沈栀意露出一个花痴笑,调皮地眨了眨眼,“阿愿是我见过这穿红衣最好看的人。”
原本心神不宁的阿愿终于被逗笑了。
而对面席位上的顾偿见到阿愿终于笑了,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似是若有所感,阿愿隔着席位与人群对上顾偿担忧的目光,先是微愣,继而温柔笑开。
小姑娘就差把“我没事,别担心”写在了脸上。
顾偿见了,亦是宠溺又无奈地笑了。
缓步走入大殿的帝尧目光幽暗地看着这一幕,或者说他进殿后第一眼就准确无误地在数百席位中找到了阿愿。
——如同阿愿一眼就能望见顾偿,却永远看不见他一样。
“哎呀……”
一声较弱无骨的柔声响起,帝尧收回目光,下意识扶住了身侧险些跌倒的温珠。
温珠是那种娇俏中不失才女清冷的长相,眼眶微润地笑起来格外醉人心,她一双素手扶着帝尧的手臂,心有余悸地笑道:“是臣妾太笨了,平地走路也差点跌倒。”
“无事。”帝尧淡淡开口。
“殿下,臣妾的衣摆方才被雪水染湿了些,想去更个衣。”
“去就是。”
“谢殿下。”
帝尧朝高台上的侧席走去,却听身后传来温珠柔柔弱弱的声音,“阿愿,你我姐妹许久未说话了,你可愿陪我去更衣?”
莫名被点名的阿愿刚抬起眸看向笑意温浅的人儿,还未开口,旁边就已经世家贵女义愤填膺起来,“侧妃娘娘,您还敢这毒妇陪您去更衣,你忘了五年前她是怎么把您推下楼了吗?莫搭理这毒妇,当心被她害死!”
“是啊是啊!”
不少世家贵女纷纷附和起来,“娘娘,您可千万要离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远点!”
沈栀意看着围堵过来的一众世家贵女,站起身,蹙眉将阿愿护在身后,“温姐姐,阿愿不是那样的人,当年的事许是有误会。”
温珠眸子微眯。
她倒是没想到,这位往日最听话的小郡主不过去了一趟边塞,竟和阿愿关系如此好了。
蛮族使臣的席位仅次于皇室,在高台最末尾,没骨头似地卧在席位上的蛮族世子瞥了一眼面无波澜、垂下眼眸的阿愿,无端生出一股怒火,“啧啧……”
啪的一声,他将酒杯摔向过道!
摔杯声之大让满殿人都看了过来,殿中一时静寂。
只见这位蛮族世子勾唇一笑,看着被一众贵女护在中心的温珠,讽刺道:“原来就是温侧妃,你们大周吹破天的第一美人?本世子看也不过如此,烂得像一坨狗屎。”
57.祈安宴(三)
后殿。
珠帘掀起,鹤发微胖的老太监迈着极快的小碎步走入,见周文帝正在棋桌旁左右手互博,着急禀告道:“陛下,前殿闹起来了。”
周文帝挑眉,“什么闹起来了?”
老太监见旁边还有宫女,不好直说,凑到周文帝跟前耳语了几句。
周文帝听了眉头一拧,对旁边的宫女道:“快去催催皇后娘娘,这梳妆都半天了,还没好吗?”
宫女惶恐道:“是,陛下。”
周文帝一副坐不住的模样,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就开始往前殿走,愁得脸都皱在了一起,“臭小子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老太监回道:“没有,沈家那位郎君和公子坐一起,一察觉他脸色不对,就给人按住了。”
老太监没敢说顾偿何止是脸色不对,要不是沈至行按着,那满脸的杀意根本就是要上去杀人!
“你说朕也不瞎,怎么朕的儿子眼瞎成这样?温书宜那种女子也不知道尧儿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老太监赔着笑,半个字都不敢说。
他哪里敢顺着周文帝这位父亲说儿子的不是,那可是当今太子。
“愿丫头也是倒霉,知子莫若父,朕那个儿子是个明着阴险的,愿丫头当年不用嫁东宫,朕还替她高兴来着,也算因祸得福,偏偏老太师是个识人不清的……他当朕的那个外甥就是什么好东西吗?”
老太监赔笑赔不下去了,“陛下瞧您说的,那可是咱大周的太子和大将军,哪有您说的那么不好?”
周文帝斜了老太监一眼,“朕自个就是男人,还能不知道那两玩意有多不是东西!”
说着说着,周文帝紧赶慢赶到了前殿,没立即进去,而是隔着屏风观察起来。
蛮族世子的一句“狗屎”惹了众怒,宴席上的一群御史正在对蛮族世子喷唾沫星子,嚷嚷着蛮人粗鄙、态度嚣张、侮辱太子侧妃等等一系列罪名。
女席那边,“狗屎”两字砸在头上,让娇滴滴的温侧妃大受打击、羞愤欲死,身影摇摇欲坠之间被周围的世家贵女手忙脚乱地扶住,然后就见珍珠般大、晶莹剔透的泪珠砸下……
——梨花带雨正可怜,倾城眼泪更堪羡。
毫无疑问,温珠绝对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她身上有一股柔美的破碎感,莫说男人见了,便是女人见了温珠眼眶微红、眸中含泪的模样,都少有不心软的。
她啜泣着,悲伤地,望着高台上的蛮族世子,寻常男人被她这样望上一眼,怕是会不由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大多会愧疚、心虚、不忍。
但这位蛮族世子显然不是个正常人,那双玩世不恭的狐狸眸始终噙着戏谑的目光欣赏着、嘲讽着,看戏般看着温珠哭泣。
温珠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然后软绵绵又委屈地对帝尧道:“殿下……”
帝尧原本就没走到自己的席位上,拧眉看了一眼蛮族世子,又看向始终低眉不语的阿愿,虽然心中烦躁,但还是朝温珠走去。
他是知道温珠的,自小娇弱胆小,被他恩宠多年,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蛮族世子饮了口酒,望着帝尧步履匆匆奔佳人的背影,鄙夷笑道:“原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温珠泪,天子顾’,原以为大周太子文成武治,也算是我蛮族的一位劲敌,看来是我多想了,一个连狗屎都能喜欢上的太子殿下,怕是能熏得我蛮族将士退避三舍。”
毒,这位蛮族世子嘴毒得不是一般。
帝尧脚步一顿,阴沉看向他,“世子如此辱孤,又如此辱孤的侧妃,可是想与我大周开战?”
愚骨一笑,“开战又如何?议和成功与否,本世子不在意,我族蛮王更不在意。议和成功,你我两国就踏踏实实地过个年,不成功,就战,反正我蛮族每年死于寒冬的族人数不胜数,与其被冻死,不如战死,而且……太子殿下一看就不曾打过仗,开战这种话还是让昆山边塞的守军说更有资格些。你说是不是,上官老将军?”
上官老将军怎么也没想到这锅说着说着就落他头上来了,但不妨碍老将军迅速起身,立场坚定地对帝尧抱拳道:“殿下说战,我等便战!”
帝尧深深看着愚骨,忽尔笑了,“原来如此,孤可以保证蛮族与大周此次议和定然顺遂,世子想看两族伤亡、血流成河,怕是很难如愿。”
愚骨也笑了,笑容异常假道:“太子这是认怂了?”
“孤听闻蛮族王室养育子弟向来遵循四个字——禽兽不如,堕其人性,毁其根本,以保证每一代王室子弟嗜杀、冷血、凶残,不失祖辈风采。世子深得先祖风采,是枭雄……”
帝尧语气怜悯道:“倒也可怜。”
帝尧通识人心,最知怎么刺人,“可怜”两字让愚骨脸色骤僵,手中力道控制不及,砰的一声,徒手捏碎了酒杯,碎片扎入掌心,鲜血溢了出来。
“可怜?”愚骨面容狰狞地笑了,“太子殿下想多了,本世子只是单纯看你,看你那位侧妃不顺眼。”
温珠也是个聪明的,眼瞅行事不对,不等着帝尧再走向她,而是主动扑向帝尧怀中,声泪俱下地哀求道:“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愿向世子道歉。”
有贵女见状,气愤不已地嘀咕道:“侧妃娘娘何错之有?分明是那蛮人故意挑衅!”
啪的一声,是女席中常国公家的小女儿摔筷子的声音。
常樱顶着一张圆润软糯的美人脸,说出的话却硬气得很,“闹够了没有?一群不长脑子的玩意少瞎说话在旁边拱火,侧妃娘娘又不是香饽饽,人家世子见了她,发现与传闻不符,行事做派令人作呕,出口骂她不是很正常吗?”
常家与温家不和已久,满华京也只有这位常国公嫡女敢如此直白地“骂”温珠。
毕竟,温家于常国公而言有杀妻之恨,于常乐、常樱兄妹而言有杀母之恨。
坊间传闻,一座盛京城,半数温家女。
其实不假,温家男儿少有在朝为官者,又多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好在温家女都嫁得极好,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官员府邸,当然其中嫁得最好的当属温珠。
但这“极好”之下却是有手段的。
当年常国公在华京初露锋芒,温家不是没想过将适龄的温家女嫁过去,碍于常国公与其发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最后又是灌酒、又是使迷情香才将一位温家女送到常国公榻上,让常国公纳为妾室。
在温家的指使和协助下,妾室使尽后宅手段,如愿逼得常国公的发妻抑郁而终,可惜最后一刻露了马脚,被常国公一怒之下斩杀。
常国公甚至还去周文帝面前告御状,想要严惩温家,但因为没有实质证据,常国公斩杀妾室一事还差点被温家反咬一口。
自此,常家与温家便彻底决裂。
常樱自幼跟在母亲身边,见惯了温家女的手段,可谓厌恶至极,公开场合怼温家女从未嘴下留情过。
“常樱,你瞎说什么?”立即有温珠一派的贵女站出来护短。
“没瞎说,看不惯。这满宴席上谁不知道当年顾夫人就在陪侧妃娘娘更衣时,趁机将人推下了楼的,真假不论。侧妃娘娘今日旧事重提,满殿这么多人非让顾夫人陪着去更衣,怎么?是宫人不够?还是服侍得不舒坦?非要一位二品将军的夫人陪您去更衣?伺候您更衣?”
常樱虽然只有十五岁,人也小小的,但坐在席位上怼人的模样像只不服输的小豹子,又凶又高傲道:“我看,是侧妃娘娘提前算好了,知道您这群狗腿子肯定会站出来给顾夫人难堪,不答应,少不了一顿羞辱,答应了,万一您在更衣时再出点什么事,定然刚好是顾夫人做的。这么简单的手段,偏偏满殿人都跟瞎了一样,呵!”
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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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周文帝这个不正经的皇帝听得格外激动,不由对身侧的老太监夸赞道:“骂得好!常国公这个闺女教得是真好,胆够大,嘴够毒!”
一袭红烈的凤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周文帝身后,笑盈盈问道:“陛下,这墙角听得舒坦吗?”
周文帝鬼鬼祟祟的动作一顿,僵硬回头看向盛装出席、优雅端庄的妻子,笑得那叫一个不值钱,“皇后来了。”
皇后淡淡看了丈夫一眼,“嗯,陛下咱们该出去了。”
周文帝点头如捣蒜道:“好好好。”
殿中,温珠正在帝尧怀中哭得更加伤心欲绝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殿下,臣妾没有,你要相信臣妾……常家人向来不喜臣妾,才这般说的……”
温珠紧紧抱着帝尧的腰身,却发现帝尧始终没有回抱她,甚至连安慰性地拍一下她的背都没有,然后一抬头就对上帝尧染墨的打量目光。
温珠心里一沉。
“陛下到!皇后娘娘到!”
一声高唱打断了殿中闹剧,所有人纷纷回到席位上,齐齐朝主位上携手而立的帝后行礼。
“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周文帝脸上笑意平和又威严,一点都看不出方才听墙角的模样,朗声道:“平身。”
皇后的目光先落到了周身杀气未散的顾偿身上,心里叹了口气,随后看向阿愿,笑容端庄又和蔼地招了招手,“阿愿,过来陪本宫一起坐。”
阿愿愣了一下,随即听旨过去。
一众世家贵女看着那个在皇后身侧落座的身影,纷纷露出羡慕妒恨的目光,尤其是落坐帝尧身侧、脸上哭痕未干的温珠,丹蔻深深扎进掌心。
得伴凤驾是何其大的荣幸,在场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皇后娘娘这是在给阿愿撑腰。
之后宴席如常进行,酒过三巡后,一众世家贵女开始争奇斗艳、表演才艺,目的为何不必多说。
诸位上的周文帝不禁多看了几眼突然安分下来的蛮族世子,既不热情地恭维他这位大周皇帝,也不着急说议和之事,倒是全程百无聊赖地看着殿中歌舞,看得直打哈欠。
完全没有再闹事的迹象,怪哉!
“世子真是个妙人。”周文帝笑容和蔼地开口道。
此话一出,不仅被点名的蛮族世子一脸怪异地看向周文帝,大殿中的人亦是。
愚骨微醉的眸子看向主位上的君王,嘴角微抽道:“周皇过誉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妙人’两字来夸我的,毕竟我刚骂了你的儿子和儿媳。”
周文帝笑容不变道:“不知世子来大周究竟是为何?”
“国书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议和。”
“为议和而来,还挑衅我大周太子?”
“哦,蛮族素来心怀不轨,没准本世子是来闹事的。”
周文帝笑着摇头,“你既不是来议和的,也不是来闹事的,世子你来大周……究竟为了什么?”
周文帝一语定论,话音温和却透着摄人的威严,让愚骨那点醉意顿时消弭无踪,头一次拿正眼去看以“和善”名扬天下的周文帝。
愚骨笑了,或者说护骨烈笑了,他忽地明白了一句中原古话——王不见王。
比起太子帝尧,这位周文帝身上的气势和那双眼睛更让护骨烈忌惮。
他拿起酒杯,“怪不得您是大周的王,敬您。”
护骨烈第一次对周文帝用了敬语。
点到为止,周文帝也没再多问,拿起酒杯,与护骨烈对饮了一杯。
“周皇,听闻你们大周祈安节有很多习俗,明日会举办猎赛,我蛮族众使臣也想一览。”
“世子”开了口,周文帝没有理由拒绝,“明日猎赛头彩甚佳,朕欢迎世子的加入,与我大周子弟争争头彩。”
护骨烈眼中闪过精光,“好。”
58.祈安宴(四)
酒宴过半,一名小太监提着七彩吉灯入殿,禀告道:“启禀陛下、娘娘,游园已布置妥当,随时可以开园。”
周文帝高兴地站起身,“好!今日这游园,朕和皇后准备一件遗世珍宝,谁能拔得头筹,这珍宝便归谁所有。”
众大臣纷纷起身迎合着。
每年祈安宴之后都有游园的习俗,早在开宴之前公侯臣子须根据陛下出的题目,写上半句诗,太监会誊录诗句挂在游园的树上,由皇后娘娘携各府女眷入园,谁能在成百上千的游园诗中刚好选中自家夫君所作的诗句,并对上下半句诗,速度最快、对得最好便算头筹。
皇后也笑着站了起来,与周文帝并肩而立,端庄优雅开口:“今年游园的诗题是‘白首’,女眷们若是吃好了,就随本宫一同去游园。”
众女眷齐齐起身,笑回道:“是。”
题诗的朝中大臣不乏未婚娶的俊杰,还有各世家子弟均参与题诗,所以女眷这边未出阁的贵女也悉数参加,若是有贵女能猜出前半句诗为何人所作,并对上下半句诗,也算得胜,乃是牵红线的一种。
毕竟冥冥之中、上千诗句,若是选中对上怎么不算缘分?
而大多数未出阁的贵女们都是奔着太子和三皇子去的,谁都想成就一段佳话。
沈栀意千辛万苦挤到阿愿身边,因为之前没护好阿愿,有点踌躇地不敢靠近,担忧道:“阿愿,你没事吧?”
阿愿看了眼一脸愧疚的沈栀意,小郡主的心思基本上都不用猜,脸上眼里写得明明白白。
她笑着安慰道:“没事,知知不用想太多,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寻到太子殿下题的诗。”
沈栀意看向跟在皇后身边的温珠,撇嘴道:“温姐……温侧妃在,旁人是挑不到太子哥哥的题诗,她最了解太子哥哥了,每年游园都是她最先寻到太子哥哥的题诗。”
“总要试试的,万一今年与太子心意相通的是知知呢。”
沈栀意现在完全没有寻诗的心思,脑子里一直回想着之前大殿的事,小心翼翼凑上前,悄声问道:“阿愿,温侧妃真的是故意在害你的吗?”
阿愿愣了一下,还没开口,一个身影走上前,鄙夷地看了沈栀意一眼,毫不留情道:“这么蠢的话你是怎么问出口的?”
沈栀意吓了一跳,看向突然出现的常樱,恼火道:“你……”
常樱白了一眼她的草包模样,“你想让顾夫人怎么说?便是她真的被温侧妃害了,一个是东宫宠妃,一个是臣下夫人,地位摆在那里,她能说实话吗?沈栀意,你不会用心去看吗?听说顾夫人在边塞不止一次救过你的命,你怎么好意思把这种话问出口?沈家满门聪明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子出来?”
前面的话沈栀意听了还有气,最后一句话直接给她扎蔫了,“你……我……”
“我什么?你可以哪天试试,真遇到危险,是你昔日最好的姐妹温侧妃会救你?还是顾夫人会救你?真烦,顾夫人,要我说这种拎不清的人,下次你就别管她了!”
阿愿被常樱的暴脾气和直言直语惊呆了,唇瓣一张一合,反应慢了一拍道:“常姑娘,知知只是心性单纯,并无恶意……是我该多谢常姑娘在大殿上为我说话解围,今日也没带什么礼物可以答谢常姑娘,下次定然补上。”
常樱古怪地看了一会儿福身感谢的阿愿,嘀咕了一句:“你脾气真好,要不你别和沈傻子做朋友了,和我做朋友怎么样?以后我罩着你!”
“常樱!”
沈栀意真的生气了,她再不生气,阿愿都要被人抢走了。
三个走在一起,闹闹腾腾地入了游园,主要是常樱和沈栀意在折腾,你一言我一语,差点没掐起来,全靠阿愿哄完这个哄那个。
阿愿说话温温柔柔又宠溺纵容,完全拿两人当小孩儿哄了,哄得常樱眼睛越发亮了。
——想要!
等入了红灯高挂的游园,天也下起了细雪,园中枯树挂满了红纸墨宝,为免众女眷凭字迹认人,所有诗句都是有宫中通文墨的太监统一誊抄的,字迹一致,其中还有不少迷惑人的假诗句,大大增加了难度。
一入园,众女眷都各自散开,急着去寻意中人的诗句,唯有阿愿还在劝架。
“常樱,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跟你做朋友吃亏的意思,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外加上笨嘴,顾夫人真的被人欺负了,你能干嘛?嘴也张不开,腿也迈不开的!我可是自小跟着我哥练嘴,跟着我爹练武的!”
“啊啊啊!常樱我跟你势不两立!!”
阿愿被吵一个头两个大,耐着性子劝道:“好了好了,别吵了,我们去寻诗吧,常姑娘有没有意中人?不如我和知知帮着你一起寻诗。”
“没有,华京这群傻逼,哪个配本姑娘中意?”
“她胡说,她喜欢我哥哥!”
常樱闻言,脸蹭地一下就红了,“你才胡说,谁喜欢沈羡清了!”
阿愿生怕两人接着吵下去,急忙道:“沈军师的诗风我还算知晓一二,我帮常姑娘寻如何?”
沈栀意气道:“不行!”
阿愿朝着沈栀意哄道:“我也帮知知寻太子的诗句。”
常樱到底比沈栀意成熟一些,见周围人都散开寻诗去了,皱眉道:“不吵了,咱两寻不到无所谓,顾夫人还要去寻顾将军的题诗,沈栀意你不许再耽误人家!”
“你才在耽误阿愿的时间!”
末了,沈栀意和常樱达成协议,以“左右护法”的身份先帮阿愿找到顾偿的题诗。
阿愿苦笑不得地看着左右“两大门神”,心道:算了,不吵架就行。
游园中也有不少贵女结伴一起寻诗,其中以温珠为首的队伍最为庞大,温珠一边在寻太子的题诗,一边也会帮身侧的贵女参谋哪张是其中意公子的题诗。
沈至行作为华京第一公子,自然也是贵女们芳心暗许的中意郎君,陪在温珠身边的好几位贵女都是想求着温珠帮她们参谋沈至行诗句。
毕竟温珠嫁入东宫之前,乃是华京第一才女,其才名是连太子殿下都认可的。
“这首定然不是沈公子所作,可以弃了。”
温珠笑吟吟指着枯树枝头挂的一首诗句道:“沈公子的诗风素来幽雅,这句诗苍凉了些。”
待人走后,阿愿、常樱、沈栀意三人正好停在了这棵树前。
阿愿看着那句被温珠评价为苍凉的诗句,沉默了片刻,最终摘下了红纸递给了常樱。
常樱眨了眨眼,又见阿愿摘下了另一句挂在低处的诗递给了沈栀意。
沈栀意也眨了眨眼,“阿愿,你……确定不是乱摘的吗?这是太子哥哥写的诗?”
然后,她又瞥了眼常樱手中的诗句,小脸复杂道:“我觉得温侧妃应该没说错,那句确实不像我哥会写的诗。”
常樱白了她一眼,将诗折好放进袖中,“我相信顾夫人。”
阿愿笑了笑,“你们可以再看看、再选选,不用一直跟着我,我去那边看看。”
她完成了哄孩子的任务,扭头就焦急地去寻顾偿的诗句,人一走,常樱和沈栀意就又吵了起来。
“都怪你,把顾夫人气走了。”
“我没有,而且阿愿根本就不会生我的气!”
“你既然不信任顾夫人,就把那张纸扔了,自己去寻。”
“我才不要!”
阿愿是真的没有生气,只是遥遥看见远处树上挂的诗很像顾偿写的,欢喜地跑到树下看清诗句后更加确定,奈何挂得高了些,便是她努力跳着去够都拿不到。
游园旁边,祈福楼上。
祈安宴散后,周文帝带着一群公侯臣子在顶楼饮茶消酒、闲谈诗赋,等着游园诗会的结果,不少爱面子的大臣时不时凑到栏边往游园中看去。
要是自家夫人能拔得头筹,也算是在陛下面前露了脸,还能赢个夫妻恩爱、心意相通的名声,于仕途官名绝对是有益的。
刚开始一众世家子弟也跟黏在栏杆上一样望外看,个个笑得像傻子一样,但一身寒气的顾将军走来后,他们就不敢了,总不能当着人家夫君的面争相瞧人家夫人。
沈至行是唯一一个能光明正大陪在顾偿身边看阿愿的人,常乐在一旁牙都要咬碎了,满眼鄙夷地看着沈至行的背影。
“你去干嘛?”
沈至行见顾偿要走,吓了一跳道。
“红纸挂得太高,她硬去够会摔着的。”
“唉,你别着急走,回来看,阿愿聪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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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偿脚步一顿,回望向游园中,小姑娘惯是个机灵的,很快寻了几块石头垫在脚下,顺利拿到了红纸。
——白雪枯树下,一袭红衣的小姑娘垂眸看着手中的诗句,笑得宛若暖阳。
顾偿眼中的焦急散去,不由松了一口气。
阿愿拿到红纸也没有第一个出园,而是等六七成人都兴高采烈拿着选中的红纸离开才出园,然后就在祈福楼门口撞见了依旧在吵架的常樱和沈栀意。
阿愿:“……”
阿愿一言难尽看着两人,“你们没进去核对诗句吗?”
常樱和沈栀意异口同声道:“没有,等你一起。”
阿愿:“……”
两人的声音都有点哑了,也不知道在雪里吵了多久,肩头都落满了雪。
阿愿进了祈福楼,常樱和沈栀意也跟着进去,然后接过宫女递来的墨笔,在选中的红纸上写好下半句诗。
“愿丫头不再挑了挑吗?”
阿愿大概是在雪中冻了太久,乍入祈福楼暖和过来,人还有些迟钝,后知后觉抬头才发现——
以周文帝为首,沈相、太傅等七八名文武重臣伴君在侧,都踮着脚尖好奇地望她落墨的纸面上看去。
阿愿刚欲起身行礼,却被周文帝摆手拒绝了,“免礼,真不再挑了挑吗?朕看着你在游园中拿着这张纸冻了良久,是不确定吗?”
阿愿的眼睛很亮,坚定道:“确定。”
“那怎么不早早出园?”
阿愿默然,不敢说。
周文帝笑了,“朕是怕你那个夫君误会你不确定。”
阿愿看着周文帝,“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他就是不会。”
周文帝对上小姑娘认真干净又坚信不疑的目光,微微愣住,随即一笑,“好,他不会,来,让朕看看你的诗对得怎么样?”
帝王拿起红纸端详,看着看着就有出神了。
“陛下,陛下!”
沈相小时候就是和周文帝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故而是朝中最懂规矩也没最规矩的人,大胆地将手伸向帝王,语气还带着点嫌弃,“您别自个看,给臣也看看。”
红纸落到沈相手中,身后几名大臣也有胆子望前凑着看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出了声。
“雪抚……”
“青山顶,”
“人间……”
“……已白头。”
老太傅当即激动得抚掌,“这诗句对得好啊!”
“陛下,子时将至,皇后娘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移步顶楼,祈福烟火马上要开始了!”有小太监从顶楼下来禀告道。
周文帝笑着点头,“走吧众卿家,愿丫头也跟上,楼上有人等了你许久,再见不着你,怕是要发脾气了。”
祈福楼修建得极为宏大,楼高七层,顶楼聚满了公侯大臣和女眷,喜庆佳节也不像往日那般规矩重,楼中热闹得很。
主位上的皇后一见阿愿上来,满脸喜爱之色地朝阿愿招了招手,“阿愿,过来本宫这里。”
阿愿听命上前。
“把手伸出来。”皇后笑道。
阿愿乖乖伸出手,一颗赤色如血、形如泪滴的红石被放到她手中,她目露疑惑地看向皇后,“娘娘,这是……”
“握紧,有什么感觉?”
“石头好像在变热。”
皇后笑弯的眼眸平和慈爱,“此物名‘春熟日暖’,无人知其从何而来、何种材质所成,只知是上古流传下来。‘春熟日暖’是一对,一块泪石若被人用体温焐热,另一块泪石也会跟着暖起来。阿愿猜猜,这另一块泪石此刻在手中?”
阿愿闻言一愣。
轰——
“烟火开始了!烟火开始了!”
“陛下、娘娘,烟火开始了,可以移步了!”
“快看,好美啊!”
“哎哟喂,谁家的小子挤到老夫了!”
满阁男男女女皆动了起来,涌向楼阁凭栏,而阿愿恍然回眸……
人海散去,顾偿笑容温柔地站在那里,朝她摇了摇紧握在手心的泪石。
——烟火鼎沸中,他们一眼只看见了彼此,四下无他人。
59.猎场(一)
“殿下在看什么?”
温珠跟在帝尧身侧,自然占据了观赏烟火的最佳位置,凭栏前端除去风寒了些,看烟火还是极美的,只是她的夫君却未看烟火,而是望向阁中。
帝尧收回目光,没回答温珠的话。
温珠也回看了阁中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垂下眼眸,似欲泣般失落道:“是臣妾没用,未能拔得头筹。臣妾方才看见母后好像给了顾夫人什么,不知是何物?”
温珠眼中的妒藏得恰到好处。
“春熟日暖。”
“那是什么?”
“两心相许之物。”
温珠故作惊讶道:“莫不是顾夫人拔得了此游园的头筹?”
“嗯。”
温珠素来心细如发,此刻再看不出帝尧眸中藏得极难极涩的苦楚,就对不起她东宫第一宠妃的名头。
——她的夫君喜欢上了那个他亲手丢掉的小姑娘。
真是可笑!
温珠活了二十年,头一次没藏住眼中的怒火与妒恨,可惜周围的人都望着漫天烟花,没人注意到温珠妒恨之后那抹嘲讽的笑容。
她嫉妒得发狂,心都在滴血,可笑,太可笑了!
另一边,沈至行拦住了护骨烈,目光冷冽道:“世子想去哪里?”
周文帝同样邀请了蛮族众使臣登祈福楼。
护骨烈身影摇摇晃晃,瞧着像喝醉了乱走,但目光始终盯着顾偿和阿愿离开的背影,他被沈至行拦下也没丝毫不悦,拍着沈至行的肩膀,醉醺醺道:“本世子认识你,崇安军师!我蛮族攻打昆山边塞几次受挫,有你的功劳。”
沈至行冷冷道:“世子过誉了。”
“这是在做什么?”
紫袍矜贵的三皇子面带浅笑走了过来,恰好打破了两人对峙的局面。
护骨烈淡淡瞥了一眼帝昕,没有打招呼的意思,沈至行为人臣却必须要行礼,“三殿下,没什么,和世子说几句话。”
帝昕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没多问,笑道:“我方才听说,羡清写的诗句被常国公家的姑娘摘到了,想必沈家与常国公府好事将近。”
“三殿下说笑了。”
这便是否认的意思。
沈至行嘴边同样挂着假笑,“倒是殿下怎么没在游园中留下墨宝,皇后娘娘操心三殿下婚事,知道您没留墨宝,可愁坏了。”
“确实有点愁,我心中有个中意的,便不想在这游园中留下墨宝了。”
“三殿下在说哪家姑娘?”沈至行状似抱歉地解释道:“三殿下莫误会,我只是单纯好奇能入三殿下眼的是哪家神仙人物?”
帝昕眸含深意一笑,“羡清以后就知道了。”
说着,帝昕看向醉得身影摇晃的护骨烈,好意道:“世子的酒可醒了些,要不要我送世子回行院?”
护骨烈与之对视一眼,聪明人之间说话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他故作因眩晕扶额,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那就有劳三殿下了。”
沈至行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微微皱眉。
……
翌日。
为期三天的祈安猎赛开始,为了争头彩,华京的青年才俊都是各显神通,除去顾偿。
阿愿祈安宴当晚着了寒,虽没发热的迹象,但咳得厉害,顾偿直接推了猎赛,一日三餐地监督小姑娘吃饭喝药。
直到第三日,周文帝身边的老太监亲自来传旨,愁眉苦脸道:“公子,实在是蛮族那边叫嚣得厉害,接连两日猎赛都被那位蛮族世子拔得头筹,言辞之间更是对我大周将士多有侮辱。上官老将军说,若想赢那蛮族世子非您不可。陛下也下了旨意,今日必须得胜。”
顾偿听了,皱眉道:“华京良将如云,会败给一个蛮族?”
“公子不知,那蛮族世子箭术了得,上官少将军等一众良将冲锋陷阵自是无人能敌,但在箭术之上还是差了些。”
顾偿没仔细听老太监的话,碰了碰案上的药碗,觉得温度差不多了,端起药碗就绕到屏风后,抬眼就看见阿愿正手持书籍,倚在床头发呆。
他屈起手指敲在她额间,笑道:“发什么呆?该喝药了。”
阿愿回过神来,笑容透着病气道:“我的箭术是他教的,我知道他有多厉害。”
顾偿用汤勺舀药的手一顿,看向阿愿,“你认出来了?”
阿愿目光微垂,笑得牵强道:“不太想承认,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护骨烈。
不许任何辨认与思考,阿愿一眼就能认出。
因为足够痛,护骨烈刻进她骨子里足够的痛。
顾轻压下心头酸楚,哄道:“喝了药,我就去猎场。”
“我也去。”
“你的风寒还没好。”
“已经好多了,我想跟你一起,祈安猎赛不拘男女。”
顾偿读出了阿愿眼中的担忧,她在害怕护骨烈对顾偿不利。
“好”。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安抚地答应道。
喝完药,顾偿也不管老太监在外室等得多着急,先给小姑娘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温好手炉,才带着她出门。
行宫后山便是蔓延百里的猎场,祈安节也是这片猎场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飘扬着皇家旗帜,还未入猎场就能听见一众华京世家子弟赛马围猎的声音。
顾偿到了猎场先去觐见了周文帝,阿愿站在皇家营帐前眺望百里猎场,今日的猎赛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到处都是身穿劲装公子小姐们。
老太监笑盈盈带着手捧猎装的宫女上前,“夫人可要换猎装?”
阿愿摇了摇头,“多谢公公,给我一把弓、一桶箭皆可。”
片刻后,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阿愿骑在马上,顾偿给她牵着马,在猎场上格外显眼。
阿愿看着给她牵马的顾偿,纳闷道:“你不去狩猎吗?”
“等等。”
“等什么?”
顾偿抬头看向阿愿,眼中满是无奈,“陛下。”
话音落,身后传来马蹄声,以一袭玄墨龙纹劲袍的周文帝为首,太子、三皇子与一众武将伴驾在侧。
人到中年依旧壮心不已的周文帝大笑着策马而来,扬声道:“朕亲自下场,定要把那蛮族小子的气焰压下去。”
周围众人中唯有太子与三皇子表情最为麻木,好像早已习惯了这位父亲不稳重之举。
阿愿虽然有些一言难尽,但表情控制得很好。
顾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皇家营帐前掀起的飞尘,眯起眼睛提醒道:“陛下,您再不走,皇后娘娘就要杀过来了。”
皇后是武将世家出身,与周文帝是少年夫妻,最是知道这个丈夫有多爱胡闹,此刻也换了身劲装,翻身上马,瞧那沉郁的表情,就知道皇后娘娘有多生气。
堂堂天子,万金之躯,下场狩猎,真有个三长两短,满猎场谁都担不起!
周文帝回眸了一眼,面色一变,催促顾偿道:“快快快,臭小子你赶紧上马,还有尔等!来,随朕痛快赛一场,驾——”
话音落,马蹄飞踏,扬尘一片,周文帝带人策马冲了出去,太子和三皇子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犹带病容的阿愿,才追上了周文帝。
与此同时,有禁军牵着骏马来到顾偿身边,顾偿翻身上马,回头嘱咐阿愿道:“这几名禁军是我跟陛下借来保护你的,你慢慢骑,不要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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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笑了笑,“放心,我骑术不好,远远跟着你们就是。”
猎场野兽不少,好在过于凶猛的大型野兽都冬眠了起来,其它的算不上危险,只是顾偿担心阿愿,才和周文帝要了禁军护卫。
“阿愿。”
阿愿刚入山林不久,就听见有人唤她,回头看去——
是一袭玄黑劲装的沈至行和一身张扬黄袍的常乐策马而来,一个儒雅风流公子,一个明艳少年郎。
常乐和妹妹常樱生得还是很像,看阿愿的眼神也像,明亮朝气又热烈。
“顾夫人好,我是常国公的常乐,常家迁入华京定居的时间比较晚,今日才得见顾夫人……嘿嘿,顾夫人生得真好看。”
若是旁人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评议容貌如何,该是失礼的流氓之举,可常乐看到阿愿就傻乐,一句“真好看”说得憨憨的,少年模样倒真让人厌恶不起来。
阿愿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多谢小公爷。”
沈至行的脸已经黑了。
常乐瞥了一眼他的黑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挠头尬笑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沈至行没和他客气,拿起弓重重砸在他背上,冷脸道:“道歉。”
常乐被打了也没个怒脸,从善如流道:“顾夫人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轻浮之意,只是肚子里没墨水,单纯觉得顾夫人好看,又做不到出口成章,想说一句好听的没成功……”
沈至行皱眉,又要抡起手中的弓,“还说!”
常乐赶紧摆手求饶,“不说了不说了……我给顾夫人赔礼行不?顾夫人可有想要的猎物,我的骑射功夫在华京可是一流,比沈羡清不知强上多少倍,夫人想要什么就和我说,我都给你猎来!”
小公爷边说边拍着胸膛,一脸少年意气与高傲。
阿愿瞧着常乐的模样,温和地笑了笑。
沈至行则是直接嗤笑出声,“你敢夸下海口给人家猎东西?”
“怎么不敢?你笑什么?”
“笑你不知天高地厚。”
阿愿笑看着两人,好像知知和常樱相处时也是这般模样,她们的兄长之间亦是这样。
“我没什么想要的猎物,多谢小公爷了。”阿愿有礼回道。
眼瞅着表现的机会要没了,常乐急道:“顾夫人别急着拒绝,我们走走看,一会儿看到中意的一定要和我说。”
阿愿无奈笑着点头,“好。”
常乐是个话痨,还是个时不时都能把沈至行说得哑口无言的话痨,一路上少年的嘴就没停过。
好不容易等到常乐看到一只猎物,兴高采烈地驱马追了上去,人一走,耳根清静了,沈至行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一扭头,就见暖阳越过枯树枝落在阿愿的侧脸上。
他的心一瞬间就静了下来,解下挂在腰间的羊皮囊壶递给阿愿,温声道:“这个给你。”
阿愿莫名其妙被塞了一个羊皮囊壶,目露不解道:“这是?”
沈至行笑着解释道:“用姜汁和红枣熬的甜奶,驱寒喝的。”
阿愿略有诧异,没想到沈至行会随身带这种女子常喝的甜奶,有礼回道:“多谢军师。”
沈至行看着阿愿认真道谢的模样,忽地笑了一下,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阿愿不解,怎么了?”
“好久没听到‘军师’这个称呼了,回到华京后听了太多人毕恭毕敬地唤我沈公子……”
暖阳之下,沈至行故意放慢马与阿愿并肩,他突然觉得这一刻真好,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身侧的小姑娘装进眼里,“如今想来,我最喜欢还是在崇安的时候……”
听你唤我一声“军师”,便足够开心上一日。
60.猎场(二)
“手脚麻利点,去给侧妃娘娘把那只兔子捡回来。”
远处传来几名女子嘲弄的笑声。
阿愿抬眼望去,猎场这么大竟撞上了温珠一行人。
一群世家贵女正簇拥着明粉骑装的温珠,瞧样子是温珠射中了一只兔子,让跟随的宫女去拾。
那宫女一身衣裳满是泥泞,一副被人捉弄得很惨的模样,甚至在她听命朝兔子跑去后,马上一名贵女傲笑着挽起弓箭对准宫女的后背。
“如锦,别!”
是温珠故作害怕的惊呼声。
那名弯弓的贵女正是程如锦,少女笑得不知天高地厚道:“娘娘您还是太心软,对待这种不知廉耻、敢爬太子榻的贱人不能留情!”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朝宫女的后心射去,却在半空中被另一支箭矢拦腰射断。
身后的异响和生死之间毛骨悚然的直觉让那名宫女回身望去,惊出一身冷汗,能让温珠下杀心的宫女自然不是普通宫女,便是回身这一刹,露出了那张艳若桃李、冠盖华京的脸,竟是比温珠还要美上一分。
沈至行皱眉盯着这张脸,他在崇安军营见过,这姑娘后来跟着太子回了华京,好像叫……晓春浅。
晓春浅看着被射断在地的箭矢,脸色惨白,又顺着另一支来箭的方向看向阿愿。
“谁敢拦本小姐的箭?”
话音未落,沈至行已极快地拿过阿愿手中的弓箭,策马上前把阿愿挡在身后,儒眸染笑却露着冷意,“程小姐好生威风,生杀允夺乃天子之权,程家已经到了可以越天子而定人生死的地步了吗?”
沈至行这位华京第一公子嘴无疑是毒辣刁钻的,一言出口,若是定论,是足可以定程家满门抄斩的地步。
程如锦再脑袋空空,也能听出这话的严重性,顿时脸色就变了,“什么定生死?我不过是处罚一个东宫罪奴!”
“哦,原来程小姐是想越俎代庖替太子殿下处置东宫的人。”
“我没有!我是替侧妃娘娘……”
沈至行厉声打断道:“原来程小姐也知道自己不是东宫的主人,那容沈某问程小姐一句,东宫的主人是谁?”
“怎么?不肯说?还是不知道?”
“程小姐可知东宫的主人是谁?”
沈至行的目光和语气都太压迫人了,程如锦不得不畏畏缩缩地答道:“太子殿下。”
闻言,沈至行笑看了温珠一眼。
这一问一答无疑是在打温珠的脸,东宫的主人是太子,便是太子侧妃也没权力随意处置宫人的生死。
温珠那张素来楚楚可怜的美人面此刻笑容僵硬。
沈至行儒雅有礼于马上抱拳道:“侧妃娘娘,沈某告退,就不打扰娘娘狩猎的雅兴了。”
他驱马往回走,路过阿愿时,温声开口:“我们走吧。”
阿愿远远朝温珠行了一礼,调转马头和沈至行离开。
直到人走,有不服气的贵女才敢小声开口道,“这个沈公子也太过分了!娘娘处置一个东宫奴婢,他居然也要过问。”
温珠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却是笑了,笑眸中盈着阴霾,“他过问了吗?他全程可没有一字过问,只是单纯地在提醒我,倒是没想到沈公子与顾夫人如此交好……”
程如锦脸色难看道:“哼,就顾氏这种左右勾搭的狐媚子早晚是要被浸猪笼的!”
“呵。”
一声冷笑响起,众人回头看去,才发现一袭狐裘的蛮族世子正懒洋洋地在马上边擦着满是血迹的弯刀,边看着她们,宛如在看一地狗屎,语气散漫道:“你们大周的女子都这么喜欢在背后污蔑别人吗?来来往往,我也看到不少你们大周的世家女与世家子结队狩猎,怎么偏偏就顾氏该被浸猪笼?”
面对突然出现的人,温珠最先镇定下来,笑回道:“世子好像格外护着顾夫人。”
不管是在宫宴上,还是现在。
护骨烈笑了,擦好弯刀后收入鞘,问道:“你去过边关吗?”
温珠蹙眉,不懂为何会有这一问,摇头道:“不曾。”
“你很讨厌顾氏?别急着否认,你没发现,不管你如何讨厌她、针对她,她待你都跟待寻常人一样吗?虽然矫揉造作了些,但你是这群人里难得聪明的,给你个忠告,去边关看看,被男人像豢养金丝雀一样,养在那金玉牢笼中是什么很好的事情吗?”
护骨烈策马欲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泥地里的晓春浅,“侧妃娘娘,这个宫女你还要吗?”
温珠听出了护骨烈的言下之意,秀眉蹙得更深,“世子,这奴婢是东宫之人,东宫皆是太子殿下的人。”
护骨烈望着晓春浅的眉眼,目光柔和了一瞬,“那可惜了,眉眼生得倒是好,驾——”
温珠闻言眉心一跳,后知后觉地看向晓春浅,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人垂眸不语的模样竟有三成像阿愿。
……
临近傍晚,阿愿才在猎场遇见了沈栀意和常樱,两个姑娘虽然见面就吵,但在猎场上配合还不错,猎到了不少猎物。
两个人欢欢喜喜地说要给阿愿烤她们打的猎物,于是几人寻了一条河,开始在河边架火、处理猎物,沈栀意和常樱的两个哥哥都在,自然用不着三个小姑娘动手,所以沈栀意和常樱就拉着阿愿闹腾。
“阿愿,我们在东面那座山发现了这么大的脚印,常樱非说是老虎的脚印,怎么可能?行宫猎场根本就没有老虎,而且脚印这么大,什么老虎脚印能像铜盆那么大……”
“就是老虎,不信,咱们一会儿拽上我哥和沈公子,一道去看!”常樱不服气道。
她还要争辩什么,忽地瞥了眼林间,骤然闭嘴,皱起了眉头。
阿愿也似有所感地回头……
与此同时,在火堆旁烤猎物的沈至行和常乐也站起了身,齐齐走到三个小姑娘跟前,沈至行盯着从林间走来的人,警惕开口道:“世子怎么在这儿?”
周围应该有负责保护阿愿的禁军,护骨烈不该这么轻易就靠近的。
“老远闻到香味,过来蹭点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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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骨烈笑着开口,目光始终落到阿愿身上。
沈至行上前一步,挡住了护骨烈的目光,“世子殿下不去狩猎吗?日落时分,可就要揭晓今日的头彩了。”
“你当本世子真的在意那些东西吗?”
护骨烈说着,兀自往火堆旁走去,还好心地给架上的肉翻了个面,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石墩,招呼道:“坐啊,本世子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吗?”
沈至行和常乐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落座在护骨烈身边,阿愿、沈栀意、常樱则坐到了对面。
常乐到底年轻,看着护骨烈娴熟地烤起了肉,片刻后还掏出弯刀片肉,先把肉分给了沈栀意和常樱两个年纪最小的姑娘,戒心一下就消了不少,主动道:“世子,我来吧。”
说着,他拿出一堆事先准备好的调料,一顿往烤肉上面潵。
护骨烈皱了皱眉,常乐动作太快,他没拦住,只见常乐掏出另一把小刀片了一块较大的肉递给阿愿,“顾夫人这块给你。”
“她不吃辣的。”
护骨烈淡淡开口,手上没闲着,片了一块没潵上辣椒的肉递给阿愿。
阿愿没接,护骨烈就那么含笑举着烤肉看她,似乎笃定阿愿会接一样。
常樱瞧出了蹊跷,也有点明白这位蛮族世子为何会好心地将烤肉先分给她和沈栀意了,她用胳膊碰了碰阿愿,“阿愿,我们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那沈某就多谢世子美意了。”
沈至行毫不客气地接过了护骨烈硬递给阿愿的烤肉。
护骨烈看着阿愿漠然的脸蛋笑了,“真是不听话啊!我还怀念在蛮地的时候,你生死都被我捏在掌心,你又是个惯能忍的人,所以什么都听我的。”
常乐听迷糊了,“世子在说什么?”
护骨烈笑看了一眼常乐傻不拉几的模样,又看向阿愿,“你猜,要是华京这群最重礼数的世家贵族知道你曾经在蛮族当过俘虏,你还能以‘顾夫人’的名义留在顾偿身边吗?”
刷的一声,长剑出鞘。
沈至行的君子剑架在了护骨烈的脖子,此刻他已不用再怀疑此人的身份了,怒然呵止道:“护骨烈!”
护骨烈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长剑,笑眼看着神色终于有了裂缝的阿愿,“你知道顾偿的母亲是谁吗?若你污名满天下,第一个不允你留在顾偿身边的就是周文帝。”
阿愿抬眸看向护骨烈,“你大可以昭告天下。”
护骨烈笑了,他很高兴,因为除了祈安宴初见,这是阿愿第二次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喜欢这种阿愿眼里有他的感觉。
“阿愚……”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杀了顾偿,你会杀了我吗?”
阿愿脸色一变。
几乎在护骨烈话音落的瞬间,众人落脚的身后——凤南山上传来响彻山林的虎啸声,以及人的惨叫声!
阿愿一直远远跟着顾偿,知道他陪着周文帝此刻正在凤南山狩猎。
61.猎场(三)
“阿愿!”
常樱先是被阿愿瞬间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下一刻就见这人脚步不稳又仓皇地朝马匹跑去。
阿愿甚至不知自己怎么上的马,策马狂奔在山林中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护骨烈设了局,他要杀顾偿!
凤南山深处,血腥气冲天,满地都是被白虎群咬伤至死的禁军。
“护驾!护驾!”
老太监尖细的声音掺杂在兵荒马乱的厮杀声中。
“闪开,”周文帝暴呵一声,推开挡在身侧的老太监,一剑刺瞎了朝自己扑来的白虎。
白虎被伤了眼睛,兽性大发,张开血盆大口朝周文帝的脑袋咬去,紧接着噹的一声,是一剑一刀在半空中相撞,帝尧和顾偿一左一右出刀剑,同时拦住了虎口。
倒在地上的老太监看着这惊险的一幕,一把老骨头挣扎着起身,挡住了周文帝,竭力哀求道:“陛下您不可上前!不可上前啊!”
周文帝眼瞅着帝尧被白虎群围住,一只白虎欲从背后偷袭,目眦尽裂地喊道:“尧儿!”
“父皇小心!”
帝昕扑倒了周文帝,才让慌了神周文帝免于被虎掌拍到,但自己却被虎爪抓伤胳膊,顿时鲜血直流。
另一边传来凄厉的虎啸,顾偿飞身越到那只意图偷袭帝尧的白虎背上,双手握刀狠狠刺下,直接刺穿了白虎的喉咙。
噗通一声,白虎倒地而亡。
周围的白虎看着青衣染血、杀气如刃的身影,喉咙里发出畏惧的咕噜声,不禁开始后退起来。
护着周文帝的帝昕回眸望向这一幕,眸子一暗。
——护骨烈说得没错,顾偿果真神勇!
帝尧解决了正面袭来的白虎,回头看向顾偿,神色略微复杂地点头致谢,“多谢。”
随行的禁军死伤近八成,虽然出事的第一时间就放出了窜天箭求援,但距离营地的禁军过来驰援尚需时间。
帝尧和顾偿联手厮杀,两人背对背,互为防御,警惕着四周缓缓靠近的白虎。
帝尧皱眉看了眼战圈外安然无恙的周文帝,松了口气的同时对顾偿道:“这群畜生是冲你我来的。”
顾偿从腰侧掏出阿愿提前给他的弯刀,一手持长刀,一手持短刀,“臣与殿下身上应该是沾染了某种能令兽类发狂的药物。”
帝尧没有质疑顾偿的话,眼眸一眯,“还有十余头白虎,你有把握吗?”
“殿下,战场之上从不问把握,杀即可。”
帝尧短促地笑了一声,握紧了手中剑,“好,杀!”
抛开旁的不谈,他确实很欣赏顾偿这个人。
两人互为攻守杀向白虎群,竟是难得的默契异常,可惜这群白虎也是有灵性得很,配合狩猎,老辣凶狠。
周文帝远远看着,心急如焚,下令道:“禁军听令,去帮太子和顾将军,不必守着朕!”
老太监声泪俱下地恳求道:“陛下不可啊!先让禁军护送您离开此处。”
要不是老太监自幼服侍、一片忠心,周文帝差点没忍住一脚踹过去,怒道:“你是皇帝,朕是皇帝?!”
帝昕捂着受伤的胳膊,看了一眼被围困的帝尧和顾偿,快速思量了一下局势,开口道:“父皇,禁军不能动,儿臣去帮大哥和顾将军。”
说完,他飞身冲向虎群。
周文帝看向帝昕被鲜血染红的衣袖,眉心一跳,担忧吼道:“老三,回来!”
与野兽厮杀,焉能无伤,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内力消耗,帝尧一时不甚被虎爪抓破前襟,露出了里面的软猬甲,否则以虎爪锋利,此刻他少不了开膛破肚。
帝尧隐隐皱眉,瞥了一眼战圈最外围独臂与一只白虎厮杀的帝昕,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帝昕靠近后,这群白虎更躁动了。
一声尖锐的虎啸声响起,帝尧直觉不妙,回头就见顾偿被两只白虎扑倒在地,一只白虎更是亮出虎齿咬向顾偿的肩膀。
千钧一发之际,帝尧掷出手中的长剑,刺中了其中一只白虎的脖侧,然而就顾偿倒地处于劣势的这片刻功夫,已有三四只白虎朝顾偿扑去,纷纷张开虎口,似要将之分食殆尽。
顾偿眼前一片血红,手中弯刀刺进咬中肩膀的白虎,压在身上的白虎却也发了恨,即便被刀刃刺中脖子,鲜血泊泊涌出仍不肯松口,虎牙刺进顾偿的血肉,咬合力度之大轻易就能咬断人骨。
“去救人!给朕去救人!!”
是周文帝的怒吼声。
他踹开了拦在身前的老太监,拔剑欲上前,却见一箭西来、直穿虎头!
砰的一声,白虎应声倒地。
一箭杀虎,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准头……
在场众人包括周文帝都惊讶地看向长箭射来的方向。
天色将暗,夕阳残光。
身着雪白裘衣的小姑娘目光冷得可怕,于马上再度拉满弓弦,眨眼间第二箭、第三箭射去,箭无虚发,另外两只围攻顾偿的白虎被射穿了喉咙!
随着第三箭射出,阿愿手中的弓弦随之崩裂,众人这才注意到阿愿鲜血淋漓的右手。
何止是弓弦承受不住这样的力度,人的血肉之躯更是承受不住。
同伴被射杀,立即有白虎咆哮着朝阿愿冲去。
与此同时,肩头溢血严重的顾偿提刀站起,满眼是无疆的杀意……
他不能想,也不敢去想,他的小姑娘要是像他刚才被猛虎按在地上咬穿肩膀!
顾偿将内力运转到极致,施展轻功的身影快如鬼魅消失在原地。
咚的一声,虎头在长刀落下的刹那落地。
——血衣提刀,一人拦虎。
再往后,那个马上一手拿着断弓、一手满是鲜血的,是他的妻子。
帝昕这位自幼在宫廷阴谋诡诈中长大皇子,这位与护骨烈联手策划今日虎杀之局的幕后赢家,满目震惊与不解地看着这一幕,好像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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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不懂,更不能接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两个人。
“丫头,接弓!”
周文帝大喊一声,将只有帝王才能用的龙舌弓隔空抛给阿愿,阿愿扔掉断弓,接过龙舌弓,动作飞快且娴熟地再度弯弓上箭,对准白虎群。
“阿愿……”
顾偿没回头,只是轻唤了一声。
阿愿立即会意,箭头对准顾偿左边的白虎,与此同时顾偿挥刀朝那只白虎杀去。
马上的小姑娘配合顾偿的挥刀,刀至箭随!
帝王的龙舌弓无疑是极好的,至少这次连发三箭,相传用龙筋制成的弓弦纹丝未伤。
而顾偿身上比野兽更凶狠的杀意终于让为数不多的白虎彻底畏惧,远处更是传来了禁军驰援的铁蹄声,领头的白虎原地摩擦了几下脚掌,然后发出了一声不甘的吼叫声,随后虎群迅速退去,借着夜色逃向山林深处。
顾偿松了一口气,本想回头看看阿愿,但手中的刀滑落,他整个人噗通一声跪地,嘴中鲜血不住涌出……
“顾偿!”
“顾将军!”
是周围人的惊呼声,但比他们更快的是阿愿。
阿愿冲到顾偿面前,跪在地上,飞快从怀中掏出止血药,手抖着往顾偿肩头的伤口上潵……
顾偿目光一僵,一把抓住阿愿的手腕,死死盯着阿愿的右手。
六箭之下,阿愿右手的血肉已经外翻,露出森森白骨。
难以言说的哀恸在五脏六腑中横冲直撞,好似要把顾偿整个人摧毁掉一样。
他眼睛通红,嘴唇颤抖道:“我不该带你来的。”
阿愿抽回了自己的手,见伤药潵得差不多了,急忙去撕自己的裙摆,准备给顾偿包扎止血。
她整个人在发颤,出口的话异常的冷静,“顾生羽,你现在最好不要惹我生气。”
右手的伤太重了,她甚至没法弯曲手指去抓衣摆。
“我来。”
是帝尧。
他先用内力点中顾偿的几处大穴止血,然后撕下自己的衣摆帮其包扎。
周文帝也在太监和禁军的簇拥下上前,急道:“谁身上还有伤药,把药拿出来!”
老太监边从怀里掏,边开口道:“老奴这儿有,两位殿下和顾夫人也要赶紧止血才是。”
帝尧、帝昕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只是没有顾偿严重。
帝尧和帝昕接过伤药,几乎是同时递给阿愿,周文帝没注意到这一幕,老太监却注意到了,他眉心猛地一跳,这个老人精立即察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然后赶紧把另一瓶伤药递给阿愿。
“顾夫人自己也要先止血才是。”
禁军赶到后,周文帝立即让人将顾偿抬回营地让御医诊治,然后回看一眼满地白虎的尸体,帝王神色阴郁藏着风雨欲来的怒气,“给朕彻查,朕要知道行宫猎场从哪里来的白虎!”
禁军首领心惊胆颤地跪地道:“是,陛下。”
62.赐婚
皇家营地。
帐中,太医院的几名御医看了一眼顾偿肩上棘手的伤口,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手忙脚乱地动了起来。
为首的老院正几经确认,松了口气道:“万幸万幸,没伤到骨头,但伤口需要缝合,准备麻沸散……”
御医们离开顾偿榻前,纷纷开始准备缝合伤口需要的东西。
顾偿趁人离开,伸出手去拉阿愿的衣袖,心疼地看着床榻边小姑娘苍白的脸色,小声哄道:“我没想惹你生气。”
话出口,他对上小姑娘那双宛如星海碎裂的琉璃眸,猛地一噎,不由气短。
阿愿最是知道怎么折磨他,明明一个字未言,一个眼神却让他愧疚得四肢百骸都难受得要命。
顾偿央求道:“让御医给你看看手,好不好?”
啪嗒,小姑娘垂眸间眼泪落到顾偿手背上,顾偿心慌了。
“麻沸散来了!”
老院正亲自端着药走到床榻边。
阿愿没回顾偿的话,从他手中抽回衣袖,给御医们让开床榻前的位置。
“阿愿!”
“顾将军,你先把麻药喝了。”
阿愿抬头看了顾偿一眼,顾偿微怔,二话不说地接过药一饮而下,麻沸散的药效上头极快,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阿愿已经转身离开营帐。
“阿……愿……”
老院正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晕倒的顾偿,“快快快,缝合伤口。”
阿愿一出营帐,就撞见了帝尧。
太子殿下一身染血的衣袍还没来得及换,负手而立在那儿,瞧样子倒是像一直在等着阿愿。
“你想去哪儿?”
帝尧眼尖地注意到阿愿藏在宽大披风下的弯刀,神色不变地问道。
阿愿未言。
帝尧上前一步,眸色复杂带着克制道:“我陪你去。”
阿愿蹙眉看向帝尧,后者淡淡道:“我听沈至行说了,虽然没有证据指向那位‘蛮族世子’,但我猜你是要去见他。我并非想拦你,是担心……”
你会出事。
“担心我行刺蛮王,导致大周和蛮族开战?”
帝尧哑声,不可否认,这也是他担心的一点,这时节大周确实不宜与蛮族开战。
阿愿垂眸,冷漠道:“殿下想多了,我会的东西至少有一半是护骨烈教的,我杀不了他。顾偿的伤势一般药材难有效用,今夜必定高烧,我只是要去寻药引。”
帝尧闻言松了一口气,“需要什么药引?我派人去寻。”
“赤尾金蛇的蛇胆。”
帝尧皱眉,“那等剧毒之物?”
“凤南山中有,我白日里在见过。”
“好,我即刻派人去寻,”说着,帝尧的目光落到阿愿的右手上,“我让御医替你处理伤口。”
一夜的兵荒马乱,顾偿果真如阿愿所言,夜里高烧不退,连周文帝都惊动了,好在禁军及时寻回了蛇胆,以蛇胆为引入药,顾偿的高烧总算降了下来。
翌日即是太子生辰,不少大臣因猛兽袭击一事,奏请周文帝回京,推迟生辰宴,但骊山行宫的庆宴等一切皆准备妥当,周文帝也问了帝尧的意思,最终生辰宴如常进行。
生辰宴当晚,皇后娘娘亲自牵着被禁足东宫多时的孟侧妃出席,向朝臣们宣布了一件喜事——孟侧妃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大周即将迎来皇长孙。
“代绾,瞧瞧,太子这是高兴得愣神了!”
高台上,皇后拍着身侧孟代绾的手,笑容和蔼地说道。
孟家是书香门第,孟代绾的相貌只能算清秀,瞧着极为舒服,身上有一股与世无争的书香气。
孟代绾看了一眼帝尧,娴静又羞涩一笑。
帝尧微微蹙眉,看向早有成算的皇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等喜事,儿臣这个做父亲的竟是最后才知道。”
皇后:“代绾也是在你启程去边关历练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本就身子弱的,怀孕前几个月胎相一直不稳,所以母后擅自做主让代绾把有孕的事情瞒下来,让她称病闭门静养。”
说着,皇后看向跟在帝尧身后的温珠,笑意不达眼底道:“你和珠珠感情甚笃,本宫也不想因为代绾有孕的事情扰了你两人的相处,不如这样,之后本宫打算把代绾接进凤栖宫养胎,太子和珠珠觉得如何?”
帝尧一眼看穿了皇后的意图,暗暗叹了口气,行礼道:“儿臣听从母后安排。”
温珠脸上笑容依旧,眼中不敢流露一丝对皇后的怨恨,她心中已经明白自己被皇后摆了一道,好一个口蜜腹剑!
怪不得她之前入宫哭诉,皇后轻易就答应了“禁足”孟代绾。
这位与陛下青梅竹马长大的大周皇后自有手段,当众宣布孟代绾的身孕又说出这番话,在防着谁不言而喻,就差把警告写到温珠脸上。
温珠咽下心头的不甘与屈辱,脸上毫无破绽,乖巧行礼道:“珠珠也听从母后安排。”
皇后满意点头,“好了,太子也入席吧,代绾你与太子同席,太子你可要好生照料本宫的儿媳与小皇孙。”
“是。”
礼乐再起,歌舞喧闹,小皇孙的事情宣布完,大殿再度热闹起来,不少大臣起身向陛下和太子贺喜,没完没了地说着吉祥话。
周文帝应付乏了,就让众臣都去找太子贺喜,满脸笑意地看向若有所思的发妻,“怎么了?”
皇后盯着太子席位,几不可查地蹙眉,微微叹了口气,摇头道:“儿子越大我便越看不透他的心思了,从生辰宴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的,知道了代绾的身孕也不见多高兴……”
周文帝饮了口酒,不以为意地笑道:“怕是初为人父,还没缓过神来,朕当年刚得知你有身孕的时候,也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皇后斜睨了周文帝一眼,轻拍一下他摸向酒杯的手,训道:“少喝。”
周文帝笑了笑,当真就听皇后的话,不再去碰酒杯。
礼乐停,歌舞歇,就到了“唱礼”环节,有讨巧的臣子会站出来讲一下自己献此生辰礼的“典故”,大多是把话吹到天上去。
帝尧淡淡听着,少有回应,只有像沈相、老太傅这一级别的长辈,帝尧才会起身道谢。
“常国公献宝剑一双!”
“武英候献翡翠青翠瓶一对!”
“戚阁老献……”
“……”
“上官将军献玄弓一柄!”
“顾将军献钟灵一对!”
“等等,”主位上的周文帝一听是顾偿献上的生辰礼顿时来了兴致,“拿上来给朕瞧瞧,这钟灵那是何物?”
立即有太监将放着礼品的托盘呈至周文帝跟前,但无人答话。
因为顾偿受伤,阿愿一直随床照料,所以两人的席位上是空的,只是按规矩送来了生辰礼。
武将席位一排,上官老将军踹了自家逆子一脚,上官奇侯赶紧站起身,嘴边鸡腿的油光都没来得及擦干净,开口解释道:“回陛下,钟灵乃是昆山城百姓为祈福编织的一种手绳,用的是昆山盛产的五种矿石,先将其打磨成细珠,再用彩绳穿线编织成手环,寓意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周文帝把玩着手中五彩精致的手绳,调侃笑道:“顾偿那小子还能献上这么细致的东西,朕还以为你们这群武将东送一把刀、西送一柄弓的,准备把太子的东宫装点成武器库呢!”
上官奇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头道:“顾偿也是个粗人,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那手绳是我妹子做的,顾偿也就占了个有媳妇的便宜,若是末将有媳妇,末将送的礼准比他好。”
这是个直肠子,肚子里有什么话都敢往外倒,再加上嘴皮子快,上官老将军没拦住,差点被他气得翻白眼。
这是什么场合?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周文帝倒是很喜欢上官奇侯直爽的脾气,闻言一乐,“怎么?我大周的上官少将军这是想娶媳妇了?既然如此,朕给你赐婚一门婚事如何?”
上官奇侯一懵,同时懵住的还有上官老将军。
只听帝王朗笑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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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有女,年方十六,秀外慧中,名门闺秀配将门虎子,也是一段佳话。”
“陛下!末将有喜欢的……”
噗通一声,上官奇侯被亲爹一把拽跪。
上官老将军打断了儿子的话,高声叩首谢恩道:“臣携犬子谢陛下隆恩!”
女席之中,满脸震惊与不愿的程如锦亦被母亲拽着跪下,程夫人同样高声叩首谢恩:“臣妇携小女谢陛下隆恩!”
沈至行皱眉看着周文帝乱点鸳鸯谱的一幕,瞧着像是帝王临时起意,但当他的目光从太子、三皇子、常国公、程大人脸上扫过,就已经明了。
常国公因为温家的缘故,与太子不睦已久,早已暗中站队支持三皇子,程家作为如今仅次于沈家的文官世家,欲与常国公联姻,搭上三皇子的船。
周文帝将程家女赐婚给太子阵营的上官家,既是警告,也是为太子再添一个程家为助力。
只是可惜了……
沈至行看向上官奇侯宛如天塌地陷的脸,心中亦是不好受,他这位好兄弟终此一生都再也娶不到那位被他放在心上的姑娘了。
同样一脸天塌地陷的还有程如锦,这人纵然心肠再坏,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在听到自己被赐婚给一个自己最不喜的武将后,隔着满殿人群,她难以自制地看向正置身事外、潇洒饮酒的常乐。
程如锦脸色一白,缓缓垂下眼眸。
与此同时,百官之首的沈相动了,人到中年依旧儒衣俊逸的沈相最后回望了一眼女席中天真烂漫的小女儿,眼中闪过一抹为人父的悲痛。
沈至行见状,眉心猛地一跳。
“老臣启奏陛下,自古讲究一个好事成双,老臣今日也有一桩喜事望陛下成全,小女知知倾慕三皇子多年,老臣为儿女姻缘,斗胆求陛下一个恩旨赐婚!”
一言出,满殿人都惊了。
谁人不知,小郡主是帝后内定的太子妃人选,只待年满十六,便可嫁东宫。
今日这是怎么了?小郡主倾慕三皇子?小郡主倾慕多年的不是太子殿下吗?
大殿之中,寂静一片,只有少之又少的聪明人立即明白了过来,华京要变天了!
这一变,出乎所有人意料。
“好好好!”
周文帝连说三个“好”字,“那朕今日便也为老三和知知赐婚,来人,拟旨……兹有闺秀沈氏栀意,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与皇后躬闻之甚悦。今皇三子年已及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沈家女待宇闺中,与皇三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沈家女许配皇三子为王妃,择良辰吉日完婚。”
满殿人中,从始至终都面色未改的只有帝昕一人,他平静地听完旨意,又看了一眼对坐已经呆滞到脸色煞白的沈栀意,与他而言,娶谁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顶多在心里叹一句:父皇的心机和安排还真是……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偏偏是沈家是坚定的太子一党,这颗“甜枣”能否为他所用尚不可知。
“儿臣谢父皇隆恩!”
帝昕淡定起身,优雅行礼谢恩。
相比之下,沈栀意是两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谢恩的。
“恭喜恭喜,恭喜三皇子、恭喜沈相……”
“还有恭喜上官将军和程家小姐。”
“恭喜!恭喜!”
一场生辰宴,两道赐婚旨,满殿皆是此起彼伏的贺喜声。
“殿下在看什么?”
高台太子席,孟代绾是个心细如发又进退有度的女子,连含笑说出的话都是恰到好处的温静。
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被这出“赐婚错嫁”的荒唐闹剧吸引去了目光,除去帝尧,孟代绾早就注意到了太子的目光与众人相反,落到了远处托盘的贺礼上。
“没什么。”
帝尧淡淡说着,端起案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世上的人啊……
终将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囚其一生。
谁都逃不出。
63.毒计
行宫,沈家下榻的别院。
生辰宴后沈栀意将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莫说吃食了,一口水都没喝过,终究还是当母亲的言如宁最心疼,将阿愿请过来相劝。
阿愿刚推门而入,就听见啪的一声,瓷盏被砸落在地。
小郡主哭得沙哑的嗓音响起:“出去出去!我不要你们管!”
阿愿微顿,低头看了看满屋碎片,最终从摔碎的花瓶中摘起一朵小黄花,缓步朝瘫坐在床榻边的沈栀意走去,陪她一起席地坐在梨木垫脚上。
沈栀意见来人是阿愿,哭声停了一瞬,朝人扑了过去,抱着阿愿就开始嚎啕大哭,“阿愿,明明皇伯伯和皇婶婶都答应我嫁给太子哥哥,他们为什么要反悔?爹爹怎么可以说倾慕三皇子呢?我喜欢太子哥哥的,我这辈子最最最喜欢的人就是太子哥哥……”
阿愿抱着沈栀意,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开口:“大概是因为这世上所有的金尊玉养都是有代价的吧,寻常百姓瞧着世家风光无限,但世家子弟自幼享受了尊养,长大后也要担负起这份尊养的责任。知知,人总要长大的……”
“……然后会知道圣贤书里说的仁义道德,很多是难以达到的;会知道话本里说的情深义重,只是一个愿望罢了;会知道人活一世,事与愿违四字可解十之七八。”
“知知是沈家的女儿,而沈家是大周第一世家,你的父亲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你的母亲是儒道大家的嫡女,你的哥哥是太子殿下的臂膀,知知是大周最尊贵的小郡主,你要嫁的人必须出自皇室。”
沈栀意哭道:“那为什么不能是太子哥哥?”
阿愿垂眸叹道:“为了朝局平衡,陛下把程家女许给上官家相当于打了三殿下一记耳光,这一记耳光若是打得太重,朝中众臣见风使舵,三殿下日子不会好过,猛兽困于江,会生破釜沉舟之志,威胁到朝局平衡。帝王最重权衡之术……”
“所以,我就只是一个平衡朝局的棋子吗?”沈栀意哭得难过道。
阿愿掏出帕子,给沈栀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所有人都是棋子。知知见过被满门抄斩的世家吗?再次,就是被举族流放的。比之被满门抄斩的,举族流放的世家算不算幸运呢?”
沈栀意闻言一愣,她看着阿愿,忽地想起独孤家就是被满门流放的。
“常姑娘私底下很好奇地问过我,恨不恨温珠?我说不恨,因为不管有没有温珠,独孤家都会覆灭。从被问罪到被流放,祖父没有申辩过一句,不仅仅是因为家族内部的腐朽,更因为他懂太子殿下权衡朝局的心思。知知,有没有想过陛下和皇后在下旨将你赐婚给三皇子之前,就没问过太子殿下一句吗?”
沈栀意浑身一僵。
阿愿心中轻叹,虽然话不好听,但总要有一个人当这个恶人将话说出来,她平铺直叙道:“当年太子殿下欲娶温珠,陛下和皇后娘娘皆是不允,殿下遂在宣政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终换来一道赐婚圣旨,虽是侧妃,但听闻殿下当时高兴异常。”
沈栀意只是单纯,不是傻,听着听着不再大吵大闹的哭,而是无声落泪,分为惹人心疼。
阿愿边给她擦泪,边缓缓道:“如今孟侧妃已怀有身孕,只要诞下麟儿,陛下和皇后势必要兑现当年的话,立先诞下麟儿的东宫侧妃为太子妃。不仅孟家会想方设法阻你嫁东宫,怕是沈相之所以会向陛下请旨赐婚,一方面是因为陛下的授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想你再蹚东宫的浑水。你若再嫁东宫,便只能为妾室。”
“等到太子殿下继位,你会成为帝王后宫中众多妃子中的一个。知知,你自幼也常进宫,宫妃的日子如何你是清楚的。”
沈栀意目光呆呆的,眼泪如水线落下,“可我真的很喜欢太子哥哥……他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是我做得好不够好吗?我已经很努力在学习如何当好一个太子妃了……”
阿愿将进屋就拈在手里的小黄花,放到沈栀意手里,帮她合起掌心,“知知在我眼里就和这朵花一样,盛放得热烈明媚,不是知知不够好,知知已经很好了,但就像知知满心满意只装着太子殿下一样,太子殿下也是满心满意地装着一个人,知知的心里空不出位置放别人,太子殿下亦是这样。”
“哇”的一声,沈栀意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抱着阿愿伤心道:“阿愿,我好羡慕温侧妃!你当年被退婚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伤心?”
阿愿拍着沈栀意的背安慰,任小郡主把鼻涕眼泪都蹭到她身上,无奈道:“当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哪里来得及伤心……”
“那你现在还喜欢太子哥哥吗?”
“大周百姓哪个不敬爱太子殿下?”
“不一样,我是说像我一样,像我现在一样,好喜欢好喜欢太子哥哥。”
“知知,我当时只有十二岁……”
阿愿的语气无奈极了,“十二岁的喜欢太浅薄了,大概还不如孩子气的一场胡闹,比不得知知口中的‘好喜欢好喜欢’。但我知道,十七岁的阿愿她姓顾,她是大周百姓,她明白殿下是一个文韬武略都值得敬佩的储君,日后也会是大周的明君。她敬重殿下,亦敬重未来的君主。”
屋外。
沈至行陪着帝尧站在门外,等屋里不再传出说话声,帝尧才转身离开,沈至行跟在后面,皱眉道:“殿下,顾夫人方才之言皆是为了安慰臣妹,言语之中若有冒犯殿下之处,臣代为道歉。”
“羡清是觉得孤会生气吗?”
帝尧站住脚,眺望远处的枯树,神色算不上愉悦。
他知道沈至行为什么着急解释,阿愿把话跟沈栀意说得太透了,上位者最讨厌有人这样揣测自己的心思。
可帝尧如今脑海中都是那句“十二岁的喜欢太浅薄了,大概还不如孩子气的一场胡闹”,他苦笑一声,心中除了酸涩,还藏着一股怒气和不甘。
“确实该生气。”
……
“郡主,皇后娘娘传召。”
屋中,沈栀意好不容易不哭了,就听到有小太监来宣旨。
在阿愿的劝说下,沈栀意总算同意高嬷嬷等人进屋帮她梳洗,然后被一众太监宫女簇拥着直奔皇后寝宫而去。
阿愿松了口气,在沈夫人的连番道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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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准备离开,却见又有一名小太监来传旨,“顾夫人,皇后娘娘说也要见您,请您跟奴才来。”
阿愿觉得这小太监有些面生,不由多看了两眼,和沈夫人告别后便遵旨跟着小太监离开。
天色已经很晚了,月亮东斜,遥遥望去,连日庆宴的行宫主殿灯火已经熄了一半。
按理说,这个时辰宫路上应该多的是宴席散后归院歇息的大臣和女眷,但领路的小太监显然对行宫的路熟得很,一路带着阿愿避开了人,偏偏又确实是通往皇后寝宫的方向。
七拐八拐,走了几处侧门和小门后,小太监终于领着阿愿进了皇后寝宫,却不是去正殿或接待女客的偏殿,而是将阿愿领进了一处极其偏僻的小殿。
“顾夫人,娘娘着您在此等候。”
话音落,小太监步履匆忙地转身就要离殿。
阿愿轻笑了一声,下一刹一把弯刀就横在了小太监脖间,止住了小太监的步伐。
“我很好奇,是谁指使你将我引到此处的?”
小太监惊惧地看着脖间的弯刀,他甚至想不明白,一个弱不禁风的臣子夫人是怎么做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顾……顾夫人,您在说什么?”
砰的一声,殿门骤然关闭,倒入的冷风吹灭了殿中为数不多燃着的几根蜡烛。
“哈……”
大殿角落传来男人玩味的笑声,一个高大的身影手中拎着一个什么东西走出,随意扔在地上,“想看你一场笑话可真不容易。”
阿愿听出了来人声音,微微皱眉,先猛地用刀柄敲晕了小太监,然后不急不慌地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就进的蜡烛。
火光亮起,照清了护骨烈那张俊美英挺的脸,这人居然没戴“蛮族世子”那张人皮面具,抱胸靠在柱子上笑意放肆地看着阿愿。
阿愿没看他,而是看向方才被护骨烈扔在地上的“重物”,那是个只穿了中衣、胸膛半露的男人,顺着烛光再往大殿角落看,那里竟然放着一张床榻。
阿愿也算在宫中长大的,对这些腌臜手段倒也了解,只是一时想不出是谁要害她。
“是在宴席上被你们大周皇帝赐婚给上官奇侯的女人。”护骨烈似乎心情不错地说道。
他踢了踢地上那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让其翻了个面,露出脸来。
阿愿看了一眼男人的脸,目光顿时一暗。
不因别的,那张脸……
护骨烈笑吟吟道:“那女人本来想把上官奇侯药倒,然后给你二人扔进一间屋子,来个捉奸在床,可惜上官奇侯最近被他弟弟管得甚严,那女人找不到机会,所以找来个相似的,等她带人来捉奸在床,这人会故意露个侧脸,然后跑掉。黑灯瞎火的,旁人模糊看上一眼,她再趁机喊出‘上官奇侯’的名字,九成的人都会以为这殿里与人私通、慌乱逃跑的人是上官奇侯。”
如此一来,程如锦不仅能名正言顺地与上官奇侯退婚,还能除掉一个碍她眼的阿愿。
“别的不提,能想出这种一箭双雕的毒计,你那位未来嫂嫂还挺聪明的。”
64.刺客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愿冷淡开口。
护骨烈一笑,“既然总要找个人与你私通,为什么不能是我?你说,若是一会儿等人将你我‘捉奸在床’,我能不能向你们大周皇帝提出联姻,把你娶回蛮族?”
阿愿深深看着他,只轻轻慢慢道:“你不敢。”
用“不敢”来形容这位蛮地最年轻的王上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护骨烈挑眉,笑着反问道:“我不敢?”
“你怕我死了。”
护骨烈闻言,面色微僵。
“除了顾偿身边,我哪里都不会去。”
护骨烈的眸海闪过一瞬心伤,转瞬又被狠厉覆盖,咬牙切齿道:“顾偿便那么好吗?”
阿愿在脑海中计算着她和护骨烈之间的距离,反手握住弯刀,面容异常冷静道:“凤南山上是你设的局?不对,恐怕也不仅仅是你,你要杀顾偿,而三皇子要杀太子,你们合作了?”
“我若说是呢?”
夜风吹开窗户,大殿中那盏刚刚被阿愿点起的灯烛随风而灭,一室寂暗。
与此同时,殿外亮起灯火,传来不断靠近的人声。
“娘娘,奴才刚刚亲眼看见顾夫人和上官将军进了殿……”
太监尖细的声音由远及近。
护骨烈被殿外的火光与人声吸引去注意力的同时,阿愿算准时机,动作极快地动了!
刹那间,护骨烈只觉左肩一痛,低头看向被弯刀刺入的肩膀,血红顿时晕染开来。
那柄弯刀本就是他送给阿愿的神兵利器,说是削铁如泥也不为过。
他红着眼睛看向手握弯刀的人,只听眼前美得不似尘世人的女子轻声说道:“护骨烈,顾偿的左肩差点被白虎咬穿。”
男人字里行间皆是怒意,“这是你第二次为了顾偿拿刀对着我!”
他目光落在阿愿右手的绷带上时,愤怒之中带着一股由心而发的无力。
阿愿因为右手受伤的缘故,这一刀刺得并不算深,但由于用力伤口崩裂,血很快了染红了绷带。
“为什么一定是顾偿?我待你就真的不如他待你好吗?便是我不好,我也可以学,我可以学你们中原的习俗,我可以学着像顾偿一样待你,我会做得更好……可为什么偏偏是顾偿?”
阿愿眸色认真道:“因为没有顾偿,早在你遇见我之前,我就已经死了,或是死在独孤家的路上,或是死在祖父自尽的那天晚上,或是死在十六岁被你们蛮族挂在帐前示威的那个冬天……”
“护骨烈,你只是太想要找一个合心意的人陪着你罢了,那个人可以不是我,只是你自己想不明白而已。”
“我这一生,夫君只有一个人。”
“你下次可以再试试,试试你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嘎吱,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明亮的灯火照进大殿……
“上官奇侯!独孤愿!你们这对奸夫□□!”
程如锦边怒气冲冲走进大殿,边叫嚣着,待看清殿中一切,吓得踉跄后退,骤然爆发出尖叫,“啊啊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皇后在程如锦之后入殿,皱眉看着殿中阿愿,继而目光落到面容陌生的蛮族男子身上,又看向倒地昏迷的太监和那名赤裸上身的侍卫。
“都不许进殿,给本宫待在外面!”
皇后厉声下令,一众跟随的贵妇和宫人齐齐止步。
好歹是中宫之主,程如锦那点手段焉能瞒得过皇后,只是这殿中的情况远比程如锦布的局复杂。
素来端庄和气的皇后锐利地看了一眼被吓坏的程如锦,又威严警惕地看向护骨烈,高声道:“你是何人?竟然敢挟持我大周的将军夫人?”
护骨烈略微挑眉看向皇后,倒是没想到这人看清局势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护下阿愿。
他看向自己被刺中的肩膀,好笑道:“皇后觉得是我挟持了顾夫人?”
“不然呢?”
宫殿外忽地喧闹起来,透过窗子能看见冲天的橘红火光,隐隐传来宫人的嘶吼声,“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带着几名禁军慌张冲进殿中,跪地禀告道:“娘娘,行宫失火,有刺客混入,陛下命奴才接娘娘去朝阳宫……”
皇后眯起眼睛,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生的小太监,“你……”
周文帝御前的太监皇后都见过,眼前这个人却……
“娘娘!”
是阿愿急促的声音。
皇后瞳孔一缩,眼前的一幕都无比缓慢了起来——
小太监抬起头,露出阴鸷的笑容,袖中匕首骤然而出,朝她脖颈刺来,跟随其而来的几名“禁军”亦拔刀而起,乱刀即将落下!
下一刹,利刃破空之声格外明显,侧面掷来的弯刀划破了小太监的咽喉,让匕首偏离了方向,未刺中皇后,紧接着阿愿扑倒了皇后躲过乱刀。
与此同时,殿外响起贵妇与宫人的哀嚎声,是跟随小太监而来的“禁军”开始四处屠戮。
“阿愿!”
皇后眼瞅着长刀再度劈来,想拉开挡在她身前的阿愿,未曾想到阿愿不仅没躲,从而速度极快地迎上挥刀的人。
噗嗤,发簪从右侧刺透“禁军”的脖子,“禁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想不通眼前这个柔弱女子是怎么做到如此之快将发簪刺入他脖子的。
剩余几名“禁军”皱眉看向挡在皇后跟前的女子,看着同伴倒下,只是停顿了一瞬,再度挥刀朝阿愿劈去。
而阿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眼看着长刀劈来,这一击她躲不过。
护骨烈“啧”了一声,心道:我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人笨,明明聪明得很,最会拿捏人。
砰砰砰——
是被弯刀贯喉的几名“禁军”倒地的声音。
迸溅的鲜血喷到程如锦苍白的脸上,被吓坏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娘娘,”阿愿扶起了皇后,担忧地看着她,“您可有受伤?”
皇后摇头,看向护骨烈,这人杀完“禁军”后特意去捡起了刚刚被阿愿掷出的弯刀,她皱眉注意到,护骨烈用来击杀“禁军”的弯刀与阿愿掷出的弯刀竟是一对,相同的样式、相同的雕刻,连刀柄上镶嵌的宝石都是一模一样的。
护骨烈回头对上皇后探究提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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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笑着替阿愿擦了擦弯刀,然后将弯刀递了回去,嘴上的话却是对皇后说的。
“救了大周皇后,周文帝算不算欠吾一个恩情?”
皇后眉心一跳,在蛮族只有蛮王会自称“吾”,皇后反应很快,满殿血腥乱况中她露出一抹得体端庄的笑容,回道:“自然,本宫谢过蛮王救命之恩。”
护骨烈亦笑了,只是这笑容没维持一瞬,目光落在阿愿准备接过弯刀的右手上,黑着脸又把弯刀收了回来,“别用了,右手不想要了?”
阿愿垂眸没说话,而是弯腰捡起来了落到脚边的匕首。
殿外的嘈杂和厮杀声未歇,这种时候不能没有兵器傍身。
护骨烈见状被气笑了。
皇后察觉护骨烈直勾勾的眼神,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看向阿愿的目光,笑容得体道:“不知蛮王怎么会在此……”
“啊!”
话音未落,殿外响起一声熟悉的尖叫。
阿愿瞳孔一缩,是沈栀意的声音。
“阿愚!”
以护骨烈的速度,竟没抓住阿愿,眼睁睁瞧着这人冲出大殿。
此刻,殿外走廊沈栀意滚在地上,边哭边叫边躲着砍来的乱刀,这位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小郡主也是倒霉,本以为离开边塞就不会再遇见这等要命的惊险事,没想到禁军把守最严的骊山行宫竟会涌进大批刺客,见人就杀。
砰——
眼前的“禁军”倒地,一身狼狈的沈栀意傻眼地看了看后心被刺中的“禁军”,又看向站在那里的阿愿,顿时泣不成声道:“阿……阿愿……”
阿愿拉起沈栀意的同时,护骨烈一刀解决了朝阿愿背后砍来的“禁军”,然后护着两个小姑娘重新退回了大殿。
大殿内,皇后担忧地一手抓住阿愿,一手抓住沈栀意,护骨烈则挡在门口抵御准备冲进大殿的“禁军”。
阿愿回看了一眼护骨烈,对皇后道:“娘娘,后殿有扇窗户是开着的,可能要委屈娘娘翻窗离开了。”
皇后心疼地擦去阿愿脸上的血迹,笑道:“本宫当年陪着陛下打天下时别说翻窗逃跑了,狗洞都钻过。”
阿愿点头,走到柱子旁,一手拎起瘫软在地上浑身发颤的程如锦,淡声道:“跟着跑。”
魂不附体的程如锦显然没听见阿愿的话。
啪的一声,阿愿一巴掌扇在程如锦的脸上,后者在骤痛下醒过神来,捂着脸蛋,满眼泪水地看着阿愿。
这位心肠歹毒的世家小姐此刻被恐惧冲昏了头,眼神难得干净极了。
阿愿重复了一遍,“不想死就跟着跑。”
程如锦木讷地点了点头。
临走前,阿愿再度回头看了一眼护骨烈,“禁军”围攻都没让护骨烈受伤丝毫,倒是她之前刺的那一刀……护骨烈的肩膀还在溢血。
护骨烈没回头,似乎察觉到了阿愿的目光,心情愉悦地侧头道:“怎么?终于良心发现想起本王了?”
阿愿没说话。
护骨烈笑了,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温柔,“先走,本王给你断后,谁让本王欠你的呢?”
这次阿愿没再犹疑,扭头离开。
65.被抓
阿愿带着皇后一行人离开宫殿后,才发现骊山行宫已经大乱。
夜色之下,整片山峦宫殿充斥着火光和兵刃声,以及慌乱的惨叫,黑衣刺客与伪装的禁军到处在杀人。
阿愿只是粗懂些功夫防身,出奇制胜尚可,真对上一众刺客实在不是对手,她护着皇后几人连杀了两名冲上前的刺客后,右手的绷带已经被血浸湿了,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阿愿!”
宫路上,一名身材矮小、扮作太监的刺客将阿愿扑倒后,沈栀意也是怒了,随手搬起一块路边上的石头,但有人比她更快。
砰的一声,程如锦手中的石头正砸中刺客的后脑,她浑身还在发颤,但眼神却凶狠极了。
紧接着,见刺客挣扎还要起身,皇后冷着脸捡起阿愿掉落的匕首,手起刀落,割断了刺客的脖子。
比起程如锦、沈栀意这种世家娇养的贵女,皇后虽然也是世家出身,但当年也陪着周文帝打过天下,杀人这种事情做得更为干脆利落。
沈栀意泪眼婆娑地扶起阿愿,心疼地看着阿愿滴血的手。
局势太乱了,宫路上走不了几步就会遇到刺客,最后几人躲进了湖边的一处假山洞中。
皇后靠着岩壁,皱眉看着远处宫殿的乱象,沉声道:“行宫有禁军严防死守,不该出现这种乱局,除非……”
“有内应,”阿愿一边接过沈栀意递来的帕子将流血的手缠紧止血,一边平淡道:“还是位高权重的内应。”
皇后神色一变,“不好,陛下有危险!”
阿愿一把拉住欲从假山后走出的皇后,目光敏锐地注意到远处几名刺客在拿着画像擒拿住人后,似乎察觉到了假山的动静,正提剑走来。
“娘娘,情况不对,”阿愿拧眉,急声开口道:“还请娘娘先脱去金簪和凤袍。”
皇后也注意到了远处的一幕,这些刺客并非在胡乱杀人,还在搜寻着什么人。
“娘娘,恕臣妇失礼。”
不待皇后动作,阿愿已经迅速地开始帮皇后摘下发髻上的凤簪。
沈栀意也没闲着,好歹是边塞磨砺过胆子的人,小郡主此刻也比往日多了几分镇定,匆匆看了假山外一眼,也赶紧帮皇后脱去绣着凤凰于飞的外袍。
“给我。”
程如锦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颤,但可能脾气使然,说话又臭又硬,上前抢过阿愿手中的凤簪和皇后脱去的凤袍,在刺客靠近假山前,将凤簪和凤袍扔进了假山后的湖泊里。
“出来!”
是刺客暗哑阴鸷的声音。
阿愿按住皇后手中的匕首,轻轻摇头。
刺客太多了,她们不是对手,只能赌一把。
阿愿先一步走出假山,几名刺客看清阿愿的面容,先是惊艳了一瞬,其中一名刺客凑到领头人的耳边,激动道:“画像上有她,正二品武将的夫人,有用。”
领头人阴冷如蛇的目光始终盘旋在阿愿脸上,眼角微垂,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一手捏住阿愿的下巴,左右晃动地打量着这张脸,笑声令人恶心道:“我还以为是画师瞎画的,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女人长成这样……后面的人也给我滚出来!”
程如锦和沈栀意走了出来,两个小姑娘还不忘把皇后挡在身后。
一名拿着一沓画像的刺客开口道:“首领,画像上没这两个人,不是武将家眷。”
领头人声冷道:“杀了。”
阿愿瞳孔一缩,“慢着!”
领头人挑眉看向她。
面对阿愿那张脸,没有男人会不动容,所以领头人对阿愿的耐心似乎多了些,也纵容了她的开口。
“程家小姐已被陛下赐婚给上官家,上官奇侯正三品官衔,他的未婚妻……有用。”
程如锦看着阿愿的背影,神色复杂,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最讨厌的人在危急关头几次救她性命,而她最厌恶的身份也在关键时刻成了她的救命符。
阿愿继续道:“另外那位是沈相的女儿,纵是文官世家,但以沈相在朝中的地位,应该不会输给一位一品武将。”
噗嗤,领头人笑了,“顾夫人果然有趣,出发前我家王爷特意吩咐过务必活捉夫人,王爷说世间美人无数,配得上‘冠绝天下’四字的唯有夫人一人。”
王爷?
阿愿蹙眉,当今天下众皇子还未有封王者,能称得上王爷的只有一人。
“妾身粗鄙,配不上怀王殿下赏识。”
怀王,周文帝最小的弟弟。
领头人移开目光,看向几人身后、站在假山阴影里的皇后,眯起眼睛道:“那这人呢?”
阿愿眉心一跳,同时也从领头人的话里听出他该是没见过皇后,实在是万幸,阿愿刚要开口随便说个身份,一道清亮含笑的声音响起——
“她是常国公的妹妹常欢,嫁予四品城尉,依着她和常国公的血缘关系,秦首领抓了她不亏。”
阿愿皱眉看着带领一众“禁军”走来的盛阙,青年一身浅灰素衣,在华京众人中龙凤里,这人的容貌只能算寻常,但胜在为人圆滑、左右逢源,所以身上总隐隐有一种恶又恶不透、善又善不尽的矛盾感。
——像芸芸众生。
只是如今的盛阙,阿愿一眼就能看出眉间暗藏的戾气。
瞧如今的形势,盛阙与领头人娴熟,该是投靠了怀王一党。
当初盛阙跟随太子自边塞归京,很快便被提拔为禁军副统领,骊山行宫能乱成这样,怕是少不了这位副统领的“鼎力相助”,偏偏盛阙现身的同时又“救”下了皇后,倒是让阿愿一时猜不透了。
“顾夫人安。”
盛阙看着阿愿一笑,有礼地欠身问好道。
阿愿垂眸,“当不起盛大人的问候。”
盛阙丝毫不在意阿愿冷淡疏离的态度,笑道:“这么晚了,夫人该待在顾将军身边的……我从西边来,顾将军拖着一身伤,找夫人都快找疯了,杀了我们不少人。”
阿愿心头一跳,抬眸看向盛阙。
盛阙含笑,“夫人是等不来顾将军了,来人,上镣铐。”
领头人斜看了一眼盛阙,又看了眼手下递来的镣铐,眯起眼睛道:“你未免太小题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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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秦统领,您没去过边塞,恐怕不知道,蛮人从不轻视女子,蛮族悬赏榜的首位是一座城的赏金,不是大周的哪位将军,是一个赤手空拳就敢杀蛮王的大周女子。”
盛阙笑着接过镣铐,亲自铐住阿愿的双手,看似好脾气道:“只要夫人不妄动,我一路上都会对夫人礼敬有加。”
阿愿垂下眼眸,没说话。
“带走。”
……
远离华京的盘山路上,一辆辆如同囚车的铁皮马车里塞满了人,各个灰头土脸、满身狼狈,若非衣裳和头饰无不彰显着这些人尊贵的身份,怕是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民。
“阿愿,阿愿……”
马车里,程如锦和沈栀意挤在阿愿左右,后者心慌地叫着高热昏睡过去的阿愿。
“嗯?”
阿愿的鼻音很重,睁开眼就见程如锦把冰凉的手覆在她额上,脸色难看道:“很烫。”
“吁——”
马车猛地勒停,阿愿等人被晃得撞上了车壁。
盛阙掀开车帘看向车厢内,他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夫人会医术。”
阿愿难捱地坐直身子,虚弱道:“粗知皮毛,算不上会。”
“那大周的小皇孙就托付给夫人了。”
阿愿闻言,眉头深皱。
片刻后,阿愿随盛阙踏上了一辆稍微宽敞一些的马车,她怎么也没想到,怀王这群人不仅胆大,手段还了得,竟然把太子侧妃孟代绾也抓了。
昏迷的孟代绾此刻躺在马车里,满头大汗,一只手下意识捂住小腹,脱去凤袍、一身素白中衣的皇后焦急地守在旁边,两人是特意被盛阙安排到了一辆马车里的。
皇后如今顶着四品城尉夫人的头衔,被当做普通臣妇被使唤来照料孟代绾这位身子金贵的太子侧妃。
阿愿上前一把号住孟代绾的脉,皱眉道:“受惊,动了胎气。”
车帘再度被掀开,姓秦的领头人跳上马车,阴着脸道:“现在可没地方给她抓药养胎。”
阿愿看了一眼他,如今是白日,领头人没戴黑巾,露出一张五官阴厉的脸,是看着就让人不舒服的长相。
“秦首领,”阿愿轻轻慢慢开口,“活着的太子侧妃和小皇孙应该对怀王殿下用处更大。”
领头人幽暗如蛇的目光缓缓看向阿愿,忽地邪笑了一笑,伸出手摸向阿愿的脸,“顾夫人似乎很会为别人着想。”
“秦兆!”
盛阙怒然攥着了秦兆伸向阿愿的手腕。
秦兆厌恶皱眉,手心一转,一巴掌扇在盛阙脸上,“你也敢跟我吠!”
习武之人力道本就打,秦兆又存心侮辱盛阙,盛阙的左脸瞬间红肿得老高,他冷眼看向秦兆,警告道:“顾夫人是王爷点名要的人。”
“少拿王爷压我,你不过是王爷的一条狗,做狗就要守狗的本分。”
说完,秦兆故意在盛阙的肩膀上蹭了蹭手,才下了马车。
盛阙全然不在意秦兆的话,浅笑看向阿愿,“顾夫人希望孟侧妃活吗?”
66.赌命
“……毕竟当年孟侧妃亲眼看见温家小姐自己从高台摔下,却做了伪证,这位以品性纯良、温婉娴静著称华京的孟小姐,可是没为夫人说过一句公道话。”
盛阙缓缓道。
“我少时见过盛老夫人……”
阿愿拿起帕子,帮孟代绾擦了擦满头冷汗,抬眸看向盛阙,轻轻慢慢道:“是位值得人钦佩、刚正不阿的老人家,花甲之年依旧一身威严坚毅,硬撑其盛家衰落后的二十载光阴。”
盛阙一愣,有些诧异阿愿藏在温懦外表下自戳人心的锐利,轻飘飘一番话,就差指着盛阙的鼻子骂——盛老夫人那般人物,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孙儿?
“祖母是女中豪杰,但大概好竹出歹笋,我不是。”盛阙苦笑道。
皇后素衣在侧,依旧压不住周身威仪,瞥了一眼盛阙,淡淡开口:“悬崖勒马,犹时未晚。”
盛阙一看就是没将这话听进去,恭恭敬敬朝皇后行了一礼,“太子殿下与小人知遇之恩,能做的小人都会做。”
然后他看向阿愿,“夫人可知保胎的药方?我派人去临近城镇抓药。”
末了,阿愿写了一张保胎的药方交给了盛阙。
一日光阴飞逝,车队马不停蹄地赶路,若非傍晚遇见大雪封山,怕是夜里也不会歇,因为行程被拖慢,秦兆发了好大的火,借口抽了盛阙几鞭子泄愤。
入夜后,一众武将家眷被轰入一处山洞,严加看管起来。
盛阙言而有信,入夜果真端着碗保胎药踏进马车,阿愿和“城尉夫人”被允许留在马车中照料孟代绾,两人接过汤药,皆是松了口气,急忙给孟代绾喂药。
盛阙一直没走,就坐在车厢一侧目光专注地看着阿愿,直到见阿愿忙活完,才用手指敲了敲车厢,又有人隔着车帘送进一碗药,盛阙接过,递给阿愿。
阿愿没接,只是看着他。
盛阙笑道:“夫人发了高热,还能装作没事人照顾别人一日,盛某佩服。”
皇后微怔,赶紧用手覆上阿愿的额头,果然烫得不行,拧眉道:“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
“夫人该多爱惜自己一些。”
盛阙说着,将药举得离阿愿更近了些。
这次阿愿没拒绝,接过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没有逞强的资本。
盛阙见阿愿乖乖喝了药,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弧度,“夫人有的时候真是乖得不行。”
这话太无礼了,皇后听了眉头一皱,“放肆!”
盛阙没在意皇后的怒斥,背靠在车厢上,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阿愿,“夫人就不怕我在汤药里动手脚吗?”
阿愿倒是没生气,温温慢慢地开口:“我闻得出来,是功效极佳的风寒药。”
盛阙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见秦兆的手下都离马车极远,才对皇后开口:“娘娘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只是在教夫人一些自保的道理,夫人是个很好的人,但有的时候又太乖了,偏偏夫人自己不知道待在多么危险的处境里。”
皇后拧眉观察着盛阙的表情,确认其对阿愿确实没有旁的亵渎心思,才稍稍松开眉头。
阿愿注意到盛阙警戒周围的动作,探究道:“盛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盛阙看着阿愿一笑,“求一线生机。如今大雪封山,行程被拖慢,我可以在车队抵达岭东前,将诸位的行踪透露给太子殿下,殿下定能救下诸位。”
皇后何等精明之人,眯起凤眸道:“条件呢?”
盛阙恭恭敬敬地朝皇后行了一个叩首礼,额头抵在车厢底板上,陈情道:“罪臣的祖母中了皇室密毒——日晷,唯一一颗解药在怀王手中,但罪臣知道皇宫尚有日晷解药的药方。”
皇后立即明白了过来,“怀王用盛老夫人作要挟?”
说着,她蹙起眉头,“不对,日晷的解药历代帝王只传嫡太子,先帝在位时唯一一颗日晷解药早已遗失,陛下都没有,怀王怎么会有?”
盛阙直起身子,神色平淡地道破:“因为先帝更宠爱幼子,所以怀王可以知道骊山行宫之中有帝王专用的逃生密道,秦兆等人正是借密道潜入行宫掳杀的。而且先帝生前还在陛下身边埋下暗桩,这些暗桩皆为先帝亲手培养,誓死效忠怀王,其中不乏现今朝中如日中天的权臣。娘娘若能承诺事后保全罪臣祖母,罪臣愿将暗桩名单献上。”
皇后沉下脸,先帝昏庸世人皆知,万万没想到这位昏庸帝王将唯一的睿智和谋算都用来了算计嫡子,为幼子铺路。
“你是希望本宫能拿出那张皇室解药的秘方,替你祖母解毒?”
盛阙摇头,“据罪臣所知,即便有药方,要凑齐解毒的药材亦是难如登天,其中一味乘黄自古长在塞外蛮族腹地,百年成形一株,乃蛮族皇室至宝,哪里是寻常人得到的?”
“那你是何意?”
“罪臣所请,是恳请娘娘事后保全罪臣的祖母,让她免受罪臣牵连、以养天年,至于解毒……日晷一毒易制,但解药千金难得,罪臣心知肚明,怀王便是有解药,也不会浪费在罪臣祖母身上。寻常人中了日晷,就只有等死的份,除非是位高权重之人中毒,有人肯为她倾尽天下之力去凑齐解药……”
说着,盛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恰逢,罪臣寻得了一枚日晷之毒。”
皇后凤眸闪过一丝危险,哪里还不能不明白盛阙在打什么主意,“你是希望本宫服下此毒,确保陛下和太子能够倾尽大周国力去寻解药?”
此子看似庸和,心机却深之又毒,断不可留。
盛阙再度将头叩下,一副温良老实的模样,“罪臣唯愿祖母平安,但并非有意对娘娘不敬,而且娘娘服下毒后有什么三长两短,陛下恐怕不会放过罪臣和罪臣的祖母。”
他抬起头,一双幽暗中充满算计的眸子看向阿愿,将手中的药瓶递到阿愿面前,请君入瓮道:“不知夫人可愿赌一次命?若夫人答应,可免娘娘受苦,亦可救下孟侧妃与众家眷的性命。”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阿愿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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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很淡,带着一丝疑惑,说出话也是,“又为什么觉得我有这个用处?”
“夫人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
盛阙笑弯双眸,万分笃定地看着阿愿,“而且夫人是个好人,偏偏这世道并不会因为夫人是个好人而善待您,反而会诸苦加身、苦难不断。夫人,人善被人欺……”
“我亦在欺你。”
……
“让开!让开!”
华京主街,禁军开路,长鞭响彻街巷。
四马并驱的王驾飞驰在长安街上,直奔皇宫而去。
马车内,太医院最年轻、医术却是最好的郝御医施针的手一直在抖,大冬天硬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小心翼翼抬头看向对面的帝尧。
他从未见过冷静自持的太子殿下如此模样,双目赤红,整个人压抑极了,不顾礼节分寸地紧抱着一个臣下的妻子,任由那女子将毒发的黑血吐在衣襟上,反而心疼慌乱地给人擦着嘴角的血迹……
那模样,那眼神,太疯魔了!
郝御医心脏狂跳,知道了这等皇室秘闻,他还有命活吗?
许是郝御医太磨蹭了,帝尧抬起一双阴鸷的眸子,冷沉开口:“施针!顾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孤斩了你的头!!”
“是是是,臣遵旨。”
当日,太医院的御医悉数被叫尽了宫里。
日晷之毒是皇室密毒,解药的药方只有周文帝才有,可不待太子去求陛下,脸色惨白、肩头溢血严重的顾将军已经拿着药方闯进暖煦殿……
疯魔模样丝毫不比太子差。
郝御医一边给阿愿施针,一边心里嘀咕道。
药方上的其余药材有周文帝和皇后发话,自是不成问题,唯有乘黄。
一张小小的药方,不足百字,却是举大周国力都凑不齐的难度。
就在郝御医以为自己的脑袋这次铁定要搬家时,数千禁军在宫门口拦下来了单枪匹马就敢闯大周皇宫的蛮王。
凤栖宫。
坐在案边的皇后手微倾,茶水洒出。
“娘娘……”
宫女一惊,拿起帕子替皇后擦拭衣袍上的水渍。
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宫女不必擦拭,神色不明白地问来禀告的小太监,“蛮王亲自献药?”
“是。”
“一味乘黄,价可抵城,他就没提什么条件?”
小太监略微犹豫了下,道:“蛮王想住进皇宫,离……离暖煦殿近些。”
皇后深深拧眉,“太子还在暖煦殿?”
“回娘娘,是。顾将军因为伤口几次撕裂晕厥了过去,自那之后太子殿下便一直守在暖煦殿,东宫那边安排了替身遮掩。”
皇后一只胳膊支在案上,疲倦扶额,苦笑了一声,“盛钟玉的这个孙子还真个了不得的人物,又或者,本宫从小看到大的阿愿才是那个最了不得的人物——红颜美人,可抵江山,她一个人又是抵了谁的江山呢?”
凤殿之内寂然无声,没人敢回皇后的这句话。
67.苏醒
翌日,清晨。
“醒了醒了!”
“夫人醒了,快去通知殿下!”
阿愿意识恍惚地睁开眼,微微侧头,就看见满殿骤然忙碌起来的宫女和太监。
她苏醒的时辰正是早朝时分,帝尧去上朝了,故而没有守在暖煦殿,阿愿此刻脑袋还糊涂着,也没听出宫女话里的不对劲。
“夫人您在发着高烧,万万不能起身!”
两名宫女见榻上起身吓坏了,赶紧上前阻拦,“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顾……顾偿……”
“夫人,您说什么?”
阿愿虽然烧得脑袋昏沉,但本能地抗拒一众宫女靠近,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人,焦急地呢喃道:“顾偿……”
她要找她的夫君。
“夫人!夫人!!”
一众宫女知道阿愿此刻身子虚弱极了,谁都不敢真用力气拦人,万一伤着夫人,太子殿下可是会砍了她们的脑袋,导致愣是让阿愿赤着脚往殿外跑去。
砰——
阿愿只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墙,磕得鼻子都疼,让她本就烧得糊涂的脑袋更加眩晕,努力睁眼去看扶住她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
她身后,追出来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各个头叩得极低,吓得浑身发抖。
“顾偿。”
阿愿摸索着,目光不甚清晰地看向眼前人,轻轻念道。
一袭华贵朝服的帝尧眼神微暗地捂住阿愿双眼,伸手点在怀中人的睡穴上。
阿愿身子一软,被人横抱起来,朝宫殿内走去。
帝尧神色担忧地看着阿愿苍白的脸色,周身威仪凝成寒气,冷冷开口,“所有人杖责二十。”
福禄紧跟着帝尧,亦是一直低着头,上前踢了踢领头的宫女,呵斥道:“还不快滚下去领罚?”
“是,福总管。”
殿内。
郝御医刚端着熬好的药从后殿出来,便看见太子殿下抱着顾夫人走了进来,顿时吓得跪在了地上。
帝尧将人轻放到榻上,扯过被子盖住,声音含怒道:“毒不是解了吗?她的烧为什么还没退?”
郝御医一阵头大,看着太子殿下娴熟地坐在榻边,专注着看着顾夫人,他更加头大了,斟酌道:“回殿下,夫人的毒确实已经解了,只是夫人早些年伤了根本,旧疾繁多,稍微有点不注意,都会引起旧症并发,还需……还需慢慢调养才是。”
调养,调养,御医们对宫里的这些主子说得最多的就是调养。
偏偏这次直到傍晚,阿愿的高烧不退反升、越发严重,太子殿下盛怒,欲斩了郝毅这个庸医,万幸郝御医是个福大命大的人……
“殿下,国师登临远求见。”
福禄捏着千钧一发的时机,进殿禀告道。
郝御医激动不已,差点在心里给祖上十八代把头磕烂,感谢列祖列宗保住他一条狗命。
月余不见,登临远也不知道去何处逍遥了,逍遥得髻间多了一缕白发,满脸愁容地进殿,敷衍地朝帝尧拱了拱手,算是行礼了,然后直奔阿愿榻前。
登临远仔细看着阿愿的面容,看得眉头皱得越发深,“果然严重,已生死相。”
帝尧闻言,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登临远好似很是疲倦,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就是要死的意思,她的气运被旁人消耗得太严重了,这次乃是死劫,怕是要熬不过去了。”
唰的一声,帝尧直接抽出季直腰侧的直刀。
季直和福禄皆是一惊,“殿下!”
登临远更是吓得后退数步,“你要干嘛?”
帝尧转身欲往殿外走,冷冷道:“孤若杀了顾偿呢?”
登临远被帝尧抽疯的举动,弄得又惊又懵,傻眼道:“这关顾偿什么事?那小子确实是靠阿愿的气运才活到现在,但……不对,你不是向来不信贫道说得鬼神之事吗?你……信贫道之前说的话了?”
帝尧没回话,只是深深看着登临远,“孤只想知道怎样才能救她?”
“你以前不是不在意小阿愿的命吗?”
“废话太多。”
登临远总算察觉到了这位太子殿下的不对劲,眉头深凝地看着帝尧的面相,又回头看了看阿愿的面相,最后伸出右手飞快地掐算起来,越算越是心惊,最后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他气得两眼发黑,随手抄起木架上的瓷器就朝帝尧砸去,破口骂道:“周皇室惊天气运竟养出你这样一个畜生!”
季直和福禄被国师的言行惊得皆是膝盖一软,要知道国师虽然经常也对太子殿下口无遮拦,但从没动过手。
以帝尧的功夫,想躲开一件砸来的瓷器还是容易的,但他没躲,在瓷器撞上自己的胸膛后一把接住,防止因碎裂吵到床榻上的阿愿。
他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昏睡的阿愿,将瓷器丢给季直,神色冷肃地看着登临远,“国师算出了什么?”
登临远仿佛一瞬间老了十余岁,扶着檀木架坐到木椅上,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看阿愿脸上越发凝实的死气,避开帝尧的问题不答,而是道:“想救小阿愿,你就亲自去温氏祠堂看看……”
帝尧闻言眯起双眸,提刀便走了。
当夜,华京温家大火!
火势从祠堂烧起,烧了大半个温家,因着温家在华京的超然地位,京兆府尹殷勤地带着捕快亲自来救火,顺便调查温家失火的缘由,最后却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温家。
野史有记,元鼎二十三年,一向不信鬼神的大周太子帝尧亦是后来的周武帝,忽地性情大变,开始热衷鬼神之事,修佛寺十二座、镇国道观九座,华京香火不断,佛、道大兴于世。
……
年关将至,阿愿在宫中养了近一个月,身子总算有了好转。
顾偿是习武之人,虽然伤重,却比阿愿还要早半个月就能下床,周文帝特许夫妻两人在暖煦殿养伤,待伤愈后再出宫。
自从顾偿能动弹后,他除了照料阿愿,就是应付每日来暖煦殿下棋发牢骚的周文帝。
周文帝这位一国之君年轻时就是个话痨,偏偏皇后是个矜贵冷艳的人,太子又是个天生臭脸,其余几个皇子敬畏陛下胜过亲近生父,所以周文帝憋了这么多年,面对格外嫌弃他却总会耐心听完他发牢骚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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甥,周文帝感动得不行。
“生羽啊,你不知道朕当这个一国之君有多不容易,太子最近也是胡闹得很,伙同工部开始大兴土木,非要建什么佛寺道观,说是为国祈福所用,这小兔崽子以前也不信这些,近来却整日和登临远厮混在一起,理都不理我这个当爹的……”
周文帝盘腿坐在棋桌旁,看似在落子下棋,其实心思早跑远了。
顾偿:“……”
周文帝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朕怎么想这事都不对,历来求仙问道的帝王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亡国灭族都轻的,唉……”
顾偿:“……”
周文帝:“生羽,你说太子不会背着朕在偷炼丹药吃吧?那东西混了朱砂和水银,可是万万不兴吃的!”
顾偿忍无可忍,一字落定,堵死了周文帝的棋路,硬邦邦道:“陛下,天色已晚,您该回宣政殿批阅奏折了。”
周文帝一愣,看了眼窗外黑下来的天穹,心塞地想:怎么时辰过得这么快?
顾偿也看了一眼天色,目光柔和下来,“阿愿该吃晚膳了,她身子还没恢复完全,三餐必须按时吃。”
说着,这人起身就要走。
周文帝一阵牙酸,没好气道:“你给朕坐下!”
顾偿回头瞥了他一眼,一副“你这老头事怎么这么多”的表情,好险没把周文帝气死。
一国之君小肚鸡肠地磨牙道:“你也知道天色已晚,留朕吃顿饭有那么难吗?”
“有。”
“……”
“阿愚吃得清淡,不适合陛下。陛下慢走,不送。”
“顾生羽!朕是你亲舅舅!”
顾偿毫不留情地斜看了他一眼,“您若不是,这会儿已经被臣扔出去了。”
“顾偿!”
“臣在。”
“罢了罢了,朕认输,不打扰你们小两口用膳,朕走还不行吗?”
老太监笑呵呵扶着周文帝从棋榻边起身,“陛下就是宠公子和夫人!”
周文帝哼了一声,穿上靴子,临走前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没脾气地回头看了一眼顾偿,神色别扭道:“对了,朕问你个事,你二十岁及冠时,朕说给你赐字,你偏不要,生羽这个‘字’谁给你起的?上官老将军?”
若是上官那老匹夫,周文帝能醋死,他才是顾偿名正言顺的长辈,那个老匹夫算怎么回事?
“不是,是阿愚。”
“历来都是长辈赐字,你让你媳妇给你赐字?!”
周文帝满脸“不成体统”道。
“不行吗?”
“……”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臣觉得甚好,臣的阿愚念这句诗时笑得甚是好看。”
好看到只要她开口,顾偿什么都能应。
得,周文帝还是醋死了。
他忽地又觉得太子还是好的,至少没有娶了媳妇忘了爹,当年让太子得偿所愿娶了温珠后,这人也就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哪里像顾偿当初闯殿要解药方子,那凶神恶煞的架势就差把刀架在他这个亲舅舅的脖子上了!
没良心的东西,呸!
68.知行
周文帝没蹭上的这顿饭,却被脸皮堪比城墙的登临远蹭上了。
国师大人一溜烟地冲进暖煦殿,好似个饿死鬼投胎般,抢过阿愿刚拿起的碗筷,坐在桌边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顾偿微微皱眉,有些不高兴登临远抢了阿愿的碗筷,阿愿一把拉住他的手,笑着摇头安抚,然后示意宫女再添一副碗筷。
“国师大人今日怎么饿成这样?”
阿愿笑容和煦地开口。
登临远扒着饭碗,抬头看向阿愿,见这人面色红润,周身隐隐凝聚起气运金光,又喜又忧,叹息开口道:“小丫头以后会诸事顺遂的,除了……”
“嗯?”
登临远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干咳了两声,“贫道的意思是,贫道给你算过了,小丫头的身子骨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阿愿微怔,这次清醒过来后她确实感觉身子比以往轻快了不少,一点都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感激笑道:“多谢国师吉言。”
晚膳用完后不久,阿愿便困了,等顾偿安顿好阿愿、看着人睡着,走到前殿却见国师还在,老神在在地坐在桌边喝着茶。
“国师还有什么事吗?”顾偿开口问道。
登临远被悄无声息出现的顾偿吓得呛住了,杯中茶水也洒了大半,“咳咳……是有事,刚才忘记说了,等小丫头醒来,让她去一趟天牢。按命数而言,她须见一次盛阙,于她今后有益。”
那句“于她今后有益”堵住了顾偿所有不赞成的话,“那人利用阿愚,不日将被处死,阿愚为何一定要去见他?”
登临远直直看着顾偿的眼睛,“若他以后能救阿愿的命呢?”
顾偿一噎,皱眉间满是对登临远话的怀疑。
登临远立即搬出来一副神棍模样,问了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问题,故作高深莫测道:“容贫道问一句,顾将军一生所愿是什么?”
顾偿毫不犹豫地答道:“保家卫国,与阿愚白头偕老。”
那句“白头偕老”让登临远为数不多的良心一梗,神色复杂地看着顾偿,“若是贫道看到的未来里,小阿愿的身边没有你呢?”
顾偿脸色一变。
“在未来,盛阙会救小阿愿七次。”
“顾偿,贫道知道你不信命,但那些虚无缥缈的命数看似荒唐,实则有着千丝万缕、互为因果,今日不种因,来日之果谁又能承受?”
……
翌日。
顾偿说要带阿愿去天牢见盛阙时,阿愿什么都没问,乖乖就答应了。
顾偿说的话,她总是都听。
只是刚到天牢没多久,就有小太监来报说太子殿下寻顾将军有要事,顾偿则不放心地看向阿愿。
“没事的,”阿愿笑道,“这里是华京,重重禁军把守的天牢能有什么事?你去吧。”
顾偿最后被阿愿劝走,由天牢的狱头为阿愿带路,狱头一路上绞尽脑汁和阿愿说着吉祥话,最后终于将人领到盛阙牢房前。
盛阙一身囚服,既入天牢,身上自然少不了棍棒长鞭的刑痕,这人盘膝坐在牢房角落,倒是不失世家出身的风度。
阿愿不缓不急的声音响起,“盛大人,听国师说你要见我。”
牢房内的盛阙骤然睁开眼,略带诧异地看向阿愿,激动起身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猛地跪在地上,他也没再起身,而是就着跪姿朝阿愿叩拜道:“多谢夫人,罪臣已经听国师说了,太子殿下本没打算宽宥我祖母性命,是夫人求殿下把解药给我祖母一份的。盛千白叩谢夫人救命之恩!”
千白,是盛老夫人给盛阙起的字。
阿愿福身还礼道:“盛大人言重了,原本就是说好的事情,太子殿下只是太生气了,最后也如约救了盛老夫人的性命。盛大人该谢太子殿下才是。”
盛阙抬头,眸色复杂又无奈地看着阿愿,心中忧虑阿愿至今都没看清太子为人。
“夫人,我是有罪之人,当时的情况,我既希望夫人能答应我的要求,又希望夫人不要应。千白希望夫人能做一个聪明人的选择——趋利避害,明明夫人在边塞外敌时都可以心硬如石,为何对待身边之人总是心软?”
盛阙自幼长在华京,见过太多尔虞我诈、诡谲人心,他素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骨子里就是个恶劣的人,偏偏这抹恶又未到底,见到阿愿这样的人,心中的恶愈发猖狂的同时,他又有些着急、不忍与心慌。
“您为何总是不懂?您不该心软的,心软的下场便是会置身险境。敢问夫人日晷之毒毒发时,夫人可痛?”
阿愿看着盛阙温怒的模样,没说话。
盛阙越发生气,像是百思不得其解、怒其不争地问道:“既然知痛,为何不改?”
阿愿目光清明,心里却觉得很奇怪,原来没感觉错——
她一直觉得盛阙很奇怪,明明对她抱着无限恶意,可她总能在那团恶意中察觉到一丝急切的善,就好像一个聪明人在看一个天大的傻瓜。
“盛大人……”
在短暂的沉默后,阿愿语调如常地开口,“我少时读书时就算不上一个聪敏的学生,旁人学一遍就会的东西,我要学上好几遍。祖父教学严苛,所以君子六艺我皆学过些,算不上精通,尤其是圣贤书中的大道理,我在尚不明理时就很喜欢那些章句,虽然不解其中意,但光读就觉得心中清明、灵台开阔……”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我忘记了一些,又随着阅历渐长,懂了一些……我见过变节改志、曲意逢迎的伪君子,见过欺上瞒下、残害百姓的父母官,见过利欲熏心、血亲相刃的寻常百姓,也见过刀斧加身却卫国不退的将士、不通文墨却深明事理的市井之徒、死于救人却不知姓名的小人物……”
阿愿的声音平缓,像一湾偶然流经世间的清泉。
“我读得书不多,但也知道书中善恶与世间善恶是没有办法一一对照的,明白世上万事九成是与书中道理相违背的,可时至今日,天下仍有不少人捧着书卷爱不释手,仍有数不清的少年郎凭借着一腔热血、浩然意气入世,我不知道他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更坏,也许会更好……”
“先贤讲知行合一,大概也是看到了这世间的事与愿违。人左右不了旁人,能左右的只有自己。”
“——我‘知’与我‘行’一致便好。”
“人这一辈子,总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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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的时间与自己和解。”
盛阙望着阿愿陷在世故里却依旧清明的眸子,忽觉无地自容,最后挺背拱手,深深行了一个拜礼。
“盛某比夫人年长,却活得不如夫人通透,惭愧!”
说完,他直起身子,决定不再隐瞒,至少让阿愿提前知道,有所防备,郑重开口道:“夫人,有一件事您必须知道,太子殿下他……”
话音未落,盛阙看向阿愿身后,整个人一僵。
“什么?”
阿愿目露疑惑,察觉到盛阙的目光后也看向身后,才发现一袭矜贵雪袍的帝尧正站在不远处。
她急忙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阿愿刚福下身,就被帝尧扶住。
“不用行礼。”
帝尧声冷,动作却轻,只是虚扶了阿愿一下,就移开手,不让阿愿感到不自在。
“殿下怎么在这儿?我夫君他……”
“孤正是来寻顾将军的,许是路上错过了。”
帝尧缓下声音解释道,沉冷警告的目光却是看向盛阙,后者轻叹一声,认命低头下,叩首在地上。
“天牢阴寒,夫人身体刚好,还是不要久留。”
“是,殿下。”
阿愿今日便要离宫了,本是和顾偿一起,不知怎么就变成太子亲自送她归家了。
马车中,正襟危坐的帝尧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时而睁开厉眸看向阿愿,小姑娘拘谨地坐在车厢最角落的位置,小小一只,那不自在的模样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团。
帝尧微微勾唇,即便说不上什么话,让他和阿愿这样静静地呆在一处,他也是满心欢喜的。
“夫人的生辰快到了吧。”
“嗯?”
帝尧突然出声,阿愿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帝尧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华晨巷到了,夫人归家后好生修养,莫要劳累。”
阿愿微微蹙眉,总是知道太子殿下今日哪里不对了,她今天总听盛阙“夫人夫人”地唤她,这才发现太子殿下怎么也唤起了这个称呼?
“谢殿下。”
阿愿本要下车,却不明白为何帝尧先她一步出了马车,等她要下马车时,帝尧反倒占了小厮的位置长身玉立地在马车旁,甚至还在阿愿下车阶时扶了她一把。
阿愿局促地又唤了一声,“多谢殿下。”
帝尧在原地看着阿愿进了家门,才上车离去。
片刻后,车驾刚驶出的一条街,季直动作如风地潜进马车,跪在车厢中,禀告道:“殿下,重刑之下,温家家主还未开口,但在温家搜出了这个。”
季直奉上一张阵法图,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还在末尾注释着:血气为养,三年成阵,十年替命,长盛无绝。
“国师大人去温家祠堂看过了,在地底挖出了生辰八字、胎毛和血衣,国师说皆是愿小姐幼年之物,殿下……您真的相信这世上有吸食人气运的邪术?”
帝尧冷眼翻看着那张阵法图,眸中烧着怒火,然后手指覆上左腕的祈福手绳,神色渐渐暖了下来,“若登临远凭借着这‘邪术’看到了未来阿愿会是孤的皇后,孤为何不信?”
69.生辰
腊月十八,大雪。
华京各大商铺为了迎新春,早早就挂上了红灯笼,料峭冬寒,红灯白雪,也挡不住满城热闹。
因为是阿愿生辰,上官老将军难得咬咬牙、狠狠心地大方了一回儿,说提前在华京最贵的望春阁订了雅间,今日定要吃个痛快。
白日里众人也没得闲,阿愿如今不仅是二品将军夫人,还是救过太子和皇后的功臣,华京凡是叫得上名的世家就没有不登门送贺礼的,将“人情冷暖”这四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临近傍晚,又来了明目张胆要蹭饭的沈家兄妹和常家兄妹,可把上官老将军心疼坏了。
望春阁什么地方,多叫一个座位就是一百两银子,黑得令人发指!
“阿愿阿愿,”沈栀意笑着叫道。
前些日子,因着三皇子帝昕亲自开口向陛下提议延迟与沈家的婚事,小郡主开心了不少。
“其实今日还来个人贺你生辰,只是她面皮薄不敢进门,你愿不愿见她?我给把人叫进来。”
有沈栀意开口,阿愿自然无有不应。
片刻后,就见程如锦这位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亲自提着大包小包的贺礼走了进来。
程如锦进屋后,目光第一时间不受控制地落到了常乐身上,随后失落地收回目光看向阿愿,将一堆贺礼望阿愿面前一递,生硬道:“我来贺你生辰。”
阿愿淡淡笑道:“多谢程姑娘。”
程如锦一脸别扭,活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似的,“不止……不止贺你生辰,还要谢你之前行宫大乱时不计前嫌护我性命。对不起,也谢谢你,作为报答……”
说着,她看向见了她就愁眉紧皱的上官奇侯,“今日本小姐与上官家说清楚,本小姐不是故意非要嫁上官家的,上官将军有心上人,我也是,但圣旨难为,本小姐要认,你们上官家也要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不管上官奇侯喜欢谁,未来想娶谁进府,我都不干预,也不会暗中使坏。”
一个闺阁女子要说这样的话,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
程如锦既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觉得委屈,“我知道,即便如此,本小姐还是占了上官将军正室夫人的名头,你定然不高兴,但没办法,你还占了本小姐夫君的名头呢,本小姐也不高兴。圣旨在上,日后咱两凑活着过吧。”
一番直白之言不仅把上官奇侯说懵了,满屋的人更是都懵了。
“扑哧……”
最后竟是上官文御先笑出来声打破了一室寂静,少年温温润润又不乏锋芒的眼眸看向程如锦,“以前还不知道,程小姐竟也是豪爽之人。”
无论如何,上官奇侯听了这番话还是高兴的,满脸喜色又偷偷摸摸地看向陪在阿愿身边的澄娘。
阿愿看得出程如锦有话没说完,欲言又止地看着满屋人。
一直到后来众人启程前往望春阁,程如锦和阿愿上了一辆马车,终于找到独处的机会。
“程小姐有话可以说了,”阿愿看着她如坐针毡的模样,笑着开口道。
程如锦一愣,“你知道?”
阿愿一笑,“程小姐其实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程如锦身上有一种想精明却没精明起来的迟钝感,她有些泄气道:“这样啊,我娘也经常这么说我,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不管你信不信,之前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回家后把一切都跟我娘坦白了,她特别生气,骂我被人当刀都不知道,其实行宫捉奸那个局以我的脑袋哪里想得出来?是易为春给我出的主意,我不知道她对你的恶意怎么那么大,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我程家也是有家训的,程家家训第一条,不可做于家国有损之事,第二条便是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你救过我,救命之恩不可不报。这恩情我以后定会还你,另外就是你一定要小心易为春。”
阿愿望着程如锦一本正经的眼眸,笑着点头道:“知道了,多谢程小姐。”
“不用谢,是我该谢你才对,你……是不是没把我算计你的事情告诉上官家的人?”
阿愿笑着摇头。
“怪不得,今天感觉他们不是特别讨厌我,”程如锦目光复杂地看着阿愿,像在看什么稀罕东西,“我娘亲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吁的一声,马车骤停,阿愿和程如锦身子皆是一晃,程如锦最先坐不住,掀开车帘,皱眉问车夫,“怎么回事?”
“小姐,前面有马车挡路……”
这是处拐角,车夫没看见前面的马车,险些撞上。
只见一袭淡紫衣袍的三皇子帝昕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灯笼站在马车旁,亦是扭头看向这边马车,目光却越过程如锦,落到车厢中阿愿的身上,“真是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了顾夫人,府上马车坏了,不知道能否劳烦夫人搭我一乘?”
程如锦看见三皇子一阵心虚,毕竟刚刚她才和阿愿告了易为春的黑状,而易为春又是三皇子心腹,谁知道是不是三皇子要谋算阿愿。
相比之下,阿愿神色平淡地福身笑道:“三殿下,臣妇所坐的是程府的马车,亦是搭乘,不敢做这个主。”
帝昕笑着,目光移向程如锦,程如锦只觉被什么冷血的爬行东西盯上了,后背骤起冷汗,结结巴巴道:“三……三殿下,我与顾夫人皆是女眷,怕是不方便……”
察觉到帝昕眸色一变,程如锦赶紧补充道:“要……要不我把马车让给殿下?我等要去望春阁,此处离望春阁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我等走过去便是。”
“原来顾夫人和程小姐是要望春阁,”帝昕笑了,心情像是不错,“恰巧同路,不妨同行。”
程如锦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搞的,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她们两个竟然被迫陪着三皇子步行去望春阁。
程如锦不知道三皇子在打什么主意,急得不行,阿愿倒是淡然,她知道顾偿驾着马车先一步送上官老将军几人去了望春阁,久见她不来,定然会回来寻。
腊月里,华京的街道分外热闹,来来往往都是人,提着灯笼的帝昕走在最前面,时不时挡住朝阿愿冲撞过来的人。
程如锦就没那么幸运了,被挤得狼狈极了。
阿愿一把拽过程如锦,示意她走到自己身后,程如锦这才好过点。
“顾夫人今日生辰可有想要的礼物?”
走在前头的帝昕忽地开口。
阿愿微怔,笑回道:“小小生辰,当不起三殿下的贺礼。”
好不容易行至开阔处,四周人群没那么拥挤了,帝昕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笑弯眸道:“那华之能不能向顾夫人讨要一份贺礼?”
程如锦听得皱眉,哪里有人管寿星讨要礼物的?
“不是什么让夫人为难的贺礼,”说着,他举起一路提着的灯笼,“夫人还记得这幅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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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看了一眼,便认出是当日灯会的那幅画谜,笑着摇头道:“并无印象。”
帝昕亦是笑了,“夫人回答得可真干脆,华之只是想请夫人给这盏提个字而已。”
“臣妇的字迹并不好。”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迷赠是副上好的头面,给了沈家小郡主,倒也无所谓,唯独希望夫人亲自提笔给这副画写上个圆满。”
“三殿下误会了,提字乃是沈郡主所想,臣妇写恐怕不合适。”
帝昕笑着向前逼近一步,“夫人,本殿看着就那么好骗吗?”
阿愿蹙眉欲后退,一把弯刀却先她一步横在帝昕脖前,直拍向帝昕的面门,逼得其后退了数步。
“你看不出她就不想给你那狗屁灯笼提字吗?”
护骨烈将弯刀扛在肩上,桀骜一笑,语气张狂道。
帝昕被骤然袭击也不恼,只是笑容虚假地看向护骨烈,“蛮王阁下。”
护骨烈没搭理帝昕,扭头看阿愿,纳闷道:“你身边不怀好意的人怎么这么多?”
阿愿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不也是吗?”
“……”
护骨烈被堵得无言以对,转身靠近阿愿,仔仔细细盯着小姑娘的脸,佯怒问道:“本王帮了你那么多次,就换不来你说一句谢谢吗?”
阿愿没说话,平静与之对视。
最后护骨烈败下阵来,将手中弯刀扔给阿愿,嘱咐道:“手没好之前别用,本王要走了。”
阿愿挑眉看着手中的弯刀,是很早之前护骨烈送她那把,后来行宫之中这人担忧她的手伤,硬给抢走不许她用了。
“我不要。”
她想弯刀递回,但护骨烈这厮躲得极快,丝毫不给她机会。
“都使了那么多年,怎么就不要了?”
护骨烈笑着说道。
他本就那种极有攻击性的相貌,笑起来又痞又不好惹,偏偏对着阿愿像只没牙的老虎,“兵器好用就行,管它是谁的呢?本王认识的迦卓尔心狠手辣,可不是会计较这些细节的人。”
说着,他渐渐退到帝昕身旁,目光轻蔑地扫视一眼道:“三殿下,本王今夜就要离开华京了,你不亲自送送吗?”
不待帝昕答话,护骨烈忽地靠近帝昕耳畔,低声威胁道:“别打扰她过生辰。”
帝昕闻言,眸色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浅浅笑道:“蛮王阁下远行,本殿自当亲送。”
护骨烈冷笑看了帝昕一眼,毫不压低声音道:“中原人就是虚伪。”
他逆着人群,阔步朝城门的方向走去,与此同时一众蛮族暗卫也纷纷现身,跟在其身后。
“走了。”
护骨烈没回头,朝身后摆手,朗声道:“迦卓尔,生辰快乐……”
“……本王愿你岁岁安康、得偿所愿。”
——本王愿你岁岁安康、得偿所愿。
程如锦眺望着两尊“大神”离开的背影,喃喃问道:“阿愿,你与蛮王相熟?”
“不熟。”
“不熟他之前肯拿出蛮族宝物来救你?”
阿愿转身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该走了。”
“哦。”
落雪长街上,一行人奔城门而去,另一行人奔灯火喧哗处而去,背道而驰,以及阿愿一句极轻的——
“不是同路人,不熟为好。”
70.戳破
“都安排好了吗?”
街尾不远处,帝尧站在一棵落满了雪的杏树下,望着缓步朝望春阁走去的阿愿,墨眸中带着一丝雀跃。
护卫在侧的季直拧着眉,俯身迟疑答道:“已安排妥当,但殿下……真的要如此做吗?”
低眉顺眼守在主子旁边的福禄一听,顿时惊出一阵冷汗,赶紧朝季直使眼色。
季直看到福禄急坏的眼色,又看了眼太子威仪不容置喙的背影,改口道:“属下多言。”
“走吧。”
帝尧冷冷开口,步伐却急急地要去追上阿愿。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一个衣着雍容端庄的美妇人从路边的马车上走下来,挡住了帝尧的路。
阿愿的身影消失在街尾,与此同时帝尧看着面前拦路的美妇人,诧异了一瞬后,很快收敛神色,恭敬冷肃行礼道:“明之拜见母亲。”
太子字明之,这个“字”是周文帝和皇后在帝尧二十岁生辰当日赐下的。
明之,明之。
皇后凤眸复杂地注视着眼前冷峻威严、气势逼人的亲生儿子,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她这个儿子真的明之吗?
……
长安街,暖阁三楼。
皇后沉着脸,站在凭栏处,看似在眺望着华京美景,实在心里乱极了,冷声道:“在望春阁制造混乱,支走顾偿和上官家的人,这就是你的计划?”
帝尧目无波澜地负手立在屋中,一字未发。
“就是为了让阿愿落单,你好能借机带走她?”
“儿臣只是想陪她过个生辰。”
啪的一声,皇后随手抄起茶杯砸向帝尧,怒极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帝尧没有躲,任由茶杯砸在身上。
守在屋外的季直、福禄听到屋中动静,皆是心惊胆战。
多少年了,皇后都没发过火,还是跟太子殿下发这么大的火。
屋中的争吵还在继续——
“你是大周的太子,陛下和本宫为了你能自幼明理通达、德行兼备,甚至不惜亲自去请隐世大儒出山给你担任太傅,你如今又在做什么?!”
“母后,儿臣心悦阿愿……”
“你闭嘴!”
皇后听到这句话脑袋就是嗡的一声,她这个当母亲不由自觉羞愧万分,指着帝尧的鼻子,情绪激动地骂道:“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娘娘息怒,”随行的贺嬷嬷见皇后被气得身形都晃了,急忙上前搀扶,温声劝慰道:“莫要动气,身子要紧。”
皇后扶着贺嬷嬷的胳膊站稳后,当母亲的红着一双眼睛看向儿子,“当年是你先不要阿愿的!陛下和本宫都劝你三思而行,你不惜对独孤氏用上毁家灭族的手段,也要退婚、娶温家女,你说你这一生最爱的人是温珠,你要娶她做太子妃!你厌恶阿愿蠢笨无趣,厌恶她学不好礼数,厌恶她撑不起东宫太子妃的威仪……”
“你把万事做绝之后,又告诉本宫你喜欢阿愿……”
“太子,哪个人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哪个人的筋骨是铁铸的?你知道本宫派去暖煦殿伺候的嬷嬷是怎么说的吗?她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那么多的伤疤!肩膀、膝盖,甚至心口,光看疤痕她都不知道阿愿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可以见异思迁,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阿愿是你的摆件玩物吗?你想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是你曾经的未婚妻!你发誓说不要、不喜的妻子!!”
帝尧听着一句句直戳心口却无力辩驳的话,缓缓闭上眼睛,沉声道:“她不是摆件玩物,儿臣是真的心悦她……”
皇后被气得晕眩,闻言不禁觉得好笑,“真的真的!你当初娶温珠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吗?”
“哪怕阿愿是未嫁之身,她心中并非钟情顾偿,本宫都可以顺着你,让你继续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你是太子,为了大周子嗣绵延,你可以三妻四妾,朝臣上也不会说什么。可阿愿的夫君是顾偿,她喜欢的人是顾偿,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夫妻有多相爱吗?人家恩爱不移、生死相许,你算什么?你又要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顾偿不仅是我大周的将军,他还是你已故去的亲姑姑、大周长公主的儿子,按皇族血脉排辈,他是你的堂兄!顾偿如今只是有心结,不愿意认祖归宗,只要他愿意,陛下必会下旨封王!阿愿不仅是你臣下的妻子,还是你的皇嫂!!”
帝尧冷眼听着一切,带着一股不甘和执拗道:“那又如何?她本该是我的妻子。”
啪——
是皇后一巴掌扇在帝尧脸上。
一国之母亦是一个普通母亲,此刻满脸哀痛地看着儿子,失望道:“陛下与本宫从小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圣贤礼法都被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是大周未来的一国之君!你怎么可以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种话?难道当年有人阻拦你娶阿愿吗?陛下、本宫、国师、朝臣,哪个不希望你娶阿愿?”
“那本该是你命定的皇后!是你傲气不凡,说不信鬼神,不信命数,不管陛下和本宫怎么劝,你都不肯娶阿愿!”
“太子!是你先不要人家的!!”
帝尧神色平淡地看着满脸愤慨的皇后,解释道:“母后,我后悔了,我会尽力弥补阿愿,独孤家我会请旨赦免,助独孤家重回往日巅峰。”
皇后捂着被气得发疼的心口,边摇头边怒声质问道:“那独孤老太师、你曾经的老师呢?你能让他活过来吗?你若不是太子,不是本宫的亲生儿子,本宫都想骂你一句——忘恩负义,不配为人。你为什么就是不懂?阿愿是恨你的……”
她失态地指着天穹,声嘶力竭道:“若非这滔滔皇权压在天上,你以为换做任何一个人,哪怕换做母后是阿愿,我也会捅你一刀!”
皇后一个脚步不稳,跌坐在椅子上,幸亏被贺嬷嬷扶了一把,不然连人带椅子都要摔了,“娘娘当心!”
“是母后不懂……”
帝尧突然冷沉开口,眼眸中仿佛藏着一只盘旋在深渊的恶龙,“这帝王之家、皇家血脉怎么可能养出一个‘人’来?父皇若非得偿所愿娶到母后,也不可能当这么多年的贤君明帝。”
“你……”
皇后怔然又震惊地看着帝尧问道:“你说什么?”
帝尧垂下一双幽深的眼眸,“母后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我会是大周未来的君主,而阿愿是我命定的皇后,谁都夺不走她。”
皇后看着眼前偏执入骨的儿子,忽觉浑身发冷,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人一样。
……
生辰这夜,阿愿过得十分高兴,先是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又是上街游玩,赏了灯雪之境,看了漫天烟火,圆圆满满、快快乐乐。
就是上官老将军全程有些神游,偶尔捧着空瘪瘪的钱袋子又哭又乐的,把众人都逗笑了。
唯一的插曲不过是,顾偿、沈至行几个大男人去给阿愿等女眷买个糕点的功夫,街上不知道从哪里涌来一大波人群,硬生生把众人挤散了。
好在澄娘一直护在阿愿身边,两人被挤到了一处桥边,就在有宵小之徒欲借着混乱去扯阿愿腰间的钱袋子时,一只大手折断了那只贼手,夺回了钱袋子,留下了冷冷一声“滚”。
阿愿后知后觉察觉钱袋子被偷,回眸就对上了帝尧晦涩的墨眸,诧异道:“殿下?”
帝尧出手后,季直立即带领一群暗卫上前,一边擒住那偷钱袋的小贼,一边驱赶四周拥挤的人群,防止帝尧和阿愿被冲撞到。
“给。”
阿愿目光落到帝尧缓缓递来的钱袋上,接过后立即福身行礼,“多谢殿下。”
“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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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今日是你生辰,出来逛?”
帝尧说话的声音莫名的沙哑,眸光贪恋地落在阿愿脸上。
“是。”
“说起来,孤也该送你一份生辰礼。”
太子殿下难得露出一抹笑容,紧张又着急地从袖中掏出准备已久的礼盒递上,“是你喜欢的……”
阿愿早就注意到太子殿下左脸红肿的掌印,一看就是下手不轻,而放眼整个大周能掌掴太子殿下,无外乎两个人——陛下和皇后。
她垂下眼眸,装作没看见帝尧脸上的伤,更没有接过帝尧的贺礼。
“小小生辰,当不起殿下的贺礼。”
帝尧递上礼盒的手僵在半空,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阿愿鲜少会在他面前露出笑容,便是笑,也是恭敬又疏离,如同现在。
连敷衍他的话都和跟帝昕说的话一样。
太子殿下苦涩道:“这样……”
两人僵持了片刻,帝尧才缓缓侧头看向十几丈外肩头扛着糖葫芦架、不停叫卖的老翁,道:“阿愿,孤……我想吃冰糖葫芦了,你能不能给我买一根?”
眼瞅着阿愿微微蹙眉,没有答应的意思,福禄赶紧上前,捧着自己的钱袋奉上,满眼央求地笑道:“夫人可是银钱不够,小的这里有。”
阿愿看到了福禄眼中的哀求之意,虽然她不解太子今日怪异的举止,但联想到其脸上的巴掌印,这位主子要是不高兴,福禄这些做奴才的怕是也不好过。
阿愿没接福禄的钱袋,走向卖糖葫芦的老翁。
澄娘跟在阿愿后面,提防又焦急地凑到阿愿耳边道:“那金贵疙瘩抽什么疯?”
阿愿听到澄娘给太子起的外号,有些无奈,摇头示意她慎言。
阿愿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帝尧突然想吃冰糖葫芦,这人再怎么自幼天资无双,曾经也是个小孩子,陛下和皇后又向来对其管教极其严苛,当年的小太子就是有机会出宫游玩,也被严令禁止吃宫外来历不明之物。
她到现在还记得,帝尧少时馋冰糖葫芦的模样,眼睛都灵动得冒光,是太子殿下少之又少的情绪外露之时。
后来,随着这人长大,莫说是看到冰糖葫芦了,朝堂斗法、提剑杀人脸上也不会有点波澜。
许是和帝后吵架了吧,阿愿心道。
毕竟再年长的子女,也总会和父母置气,圣贤英杰都不会例外。
另一边,帝尧一直深深盯着阿愿去买糖葫芦的背影,直到人拿着糖葫芦,恭恭敬敬地递到自己面前。
他伸手接过,瞧着冰糖葫芦和阿愿,神色终于缓了下来,脸上露出追忆的笑容,“小时候都是我买给阿愿吃,如今阿愿长大了,我总算吃到一次阿愿买的冰糖葫芦了。”
“殿下说笑了,小时候的事情阿愿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连孤曾经对你的坏也不记得了?”
阿愿唇边挂着得体的笑容,轻轻慢慢道:“城南有家庄生酒坊,老板酿酒的手艺很好,最拿手的一味酒名唤‘晓梦’,殿下可以去试试酒。臣妇想殿下今日也许需要一坛酒,酒入愁肠能释怀很多东西。”
说着,她恭敬福身,“臣妇告退。”
路过卖糖葫芦的老翁时,阿愿又掏出钱袋了买了几根,给了澄娘一根,又打包了两根,是给沈栀意和常樱的。
帝尧盯着阿愿离开的背影,低咬了一口冰糖葫芦,忽地笑了一声,“真甜。”
这声笑让福禄和季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笑声中的偏执和疯狂。
帝尧势在必得地望着阿愿消失的背影,“阿愿,孤释怀不了。孤想以后岁岁年年、朝朝暮暮都有你陪在身边,抬眼就能见到,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人皆是贪心的。
你今日给了孤一根冰糖葫芦,孤就注定想要更多。
71.平叛
除夕当日。
岭东传来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怀王谋反,攻战淮河四城,以淮河为线,陈兵河岸以东,直逼华京腹地。
周文帝大怒,亲自点兵,命以崇安军为主力的王师持天子剑出征,平定叛乱。
凤栖宫中,满殿寂然,直到太子开口——
“母后不必将阿愿送出华京,寒蝉寺山高风冷,便是为国祈福,也不该选在此处,阿愿身子不好,跪佛诵经的事还是换人为好。”
皇后沉着脸端坐在主位上,与殿中负手而立的太子对峙,“你以为本宫为何要送阿愿出京?出征将领名单里本没有顾偿,你为何要向陛下进言此战非顾偿不可?”
“母后,顾偿之神勇,确实当世无双。”
“你是为了国事,还是为了私心?!”
帝尧望向一眼目光锋利、暗藏怒火的皇后,垂下眸光,叹息了一声,拱手行礼认输道:“此战儿臣已向父皇请旨领兵出征,不会留在华京,也不会做令母后不喜的事情。”
皇后闻言惊得起身,继而怒道:“你要出征!”
再生气终归也是自己的儿子,乍闻上战场之事做母亲的怎能不担忧?
“是,儿臣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立下军令状,此战不斩下怀王首级,誓不返还,所以母后大可不必折腾阿愿,让她安安稳稳地待在华京,华京有最好的大夫为她调养身体,莫让她去寒寺折腾。”
帝尧深深弯下脊背,向皇后恳请道:“儿臣心怀龌龊不假,但也是真心希望阿愿能平安康健、长命百岁,毕竟她一身伤痛除去为国留下的,更有为救儿臣性命所留下的……”
皇后眸色复杂地看着甚少这般真情流露的亲儿子,她看得出来,帝尧这番话是真心的,每每提及阿愿时眉眼都暖了不少,但……
“你如今这般做又有什么用呢?”皇后眉头皱得极深,“她现在是他人之妇,陛下、国师、朝臣,你觉得哪个会同意你觊觎一个臣妻?”
“没人会同意,但母后觉得儿臣是一个在意旁人看法的人吗?”
帝尧笑了,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唯有国师……他虽然也不同意,但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知天命而认之。”
皇后闻言眉心一跳,“你是何意?”
“母后以后就知道了,”帝尧拱手行礼,不欲多言,“儿臣告退。”
“你……”
太子走后,贺嬷嬷才缓步进殿,温声询问道:“娘娘,还需要安排朝中女眷们去寒蝉寺祈福吗?”
“把阿愿的名字划去吧,其余照旧。”皇后一手扶额坐在凤仪上,疲惫地叹息道。
“是。”
……
顾宅。
一家人除夕的年夜饭也没怎么好好吃,阿愿忙着给顾偿和上官父子准备出征的行李,上官文御因为不能同行,正在抓紧时间和父兄商量行军路线、叮嘱各种事宜。
一直到深夜,顾偿与上官父子商议完后回到房间,发现阿愿还在收拾东西,足足装了三大包行李。
他无奈一笑,走上前从身后环住阿愿的腰,笑眸看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发愁道:“我家小姑娘要是照顾自己也有这般精细就好了。”
阿愿被顾偿抱住也没回头,还在专心致志盘算还有什么没带,奶凶奶凶地训了一句,“不许添乱。”
顾偿笑了,将阿愿抱起,顺势坐到床榻上,“好了,带得够多了,歇一歇,郝御医说你不能劳累……”
阿愿被顾偿紧紧抱住,动弹不得,生气地拿脑袋去顶顾偿的脑袋,“就会给我添乱,我哪里累了?”
顾偿笑着用脑袋回顶阿愿,“郝御医说,你要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按时睡觉,身子才能慢慢好起来。”
“让我听御医的话,也不见你有多听话,你身上的伤好利索了吗?”
“我体质好,早就痊愈得差不多了。”
“那你给我看看。”
阿愿动手就要去扒顾偿的衣裳,顾偿立即耍起了赖,抱着人滚躺到床榻上,快速把被子一扯,将两人盖住,温声哄道:“不闹了,睡吧。”
“顾生羽……”
阿愿有些生气道。
顾偿低头吻在她额间,“真的好了……”
话音未落,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子时到了,除旧迎新,整座华京的百姓都算着时辰点燃了爆竹。
“新年快乐,阿愚。”
案上的灯烛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一屋寂暗,阿愿看不清顾偿,但能听到这人温沉得仿佛山川渐暖的嗓音。
“别担心,你家夫君我定然会凯旋而归的。”
一句话正戳中阿愿心中最焦虑的一角,她将头深深埋进顾偿怀中,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再度抬起头时,藏住了眼中的担忧,笑道:“是,都听我家将军的——新年快乐,平安归来。”
“好。”
顾偿边笑着应声,边温柔地摸着小姑娘的墨发,觉得心暖的同时又觉得心疼,他哪里看不出,他家小姑娘同样也在哄着他高兴。
……
大年初一,华京东门。
朔风凛凛,旌旗招展,不仅周文帝携群臣来给出征的王师送行,不少百姓也扶老携幼赶来送为国平叛的将士们。
内侍们为出征的将领了献上烈酒,以周文帝为首的群臣,礼敬众将士三碗壮行酒后,众将士摔杯以振士气,浩浩荡荡开拔,大军出征……
顾偿调转马头前,最后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阿愿,眉眼温柔地轻摇了一下手中的赤石,然后放进怀里。
是祈安宴游园的头彩——春熟日暖。
“愿姐姐,这块石头真的是暖的吗?”跟来送行的年年好奇地摇着阿愿的衣袖问道。
阿愿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一只手始终紧握着挂在脖间的赤石,指尖的温度不曾减退过,垂眸笑道:“暖的。”
她身患寒疾,所以时常手脚冰冷,但春熟日暖即便相隔万里,也会把顾偿的体温传递给她——滚烫、热烈。
丝毫不像顾偿这个人。
“阿姐,我们回家吧。姐夫临走前嘱咐过,城门口风大,不让你多待。”
轮椅上的上官文御拧眉看着阿愿微微发白的脸,担忧说道。
阿愿看着上官文御紧张兮兮的样子,无奈点头,刚要伸手去推轮椅,一袭青灰常服的盛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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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从后面跨步上前,二话不说地推着上官文御朝马车走去……
阿愿微怔,眸色复杂地看着盛阙的背影。
这人是昨日满脸灿笑的国师亲自送来顾宅的,也不知国师怎么和顾偿说的,最后竟真让顾偿同意把人留了下来,说是当个看家护院的打手。
别的不提,盛阙的功夫是得过顾偿赞许的。
而且这人犯了忤逆大罪,帝尧竟然也轻轻饶过,把人放出了地牢。
阿愿有许多不解之处,但又觉得盛阙既然被免了罪,以他的本领实在是不该屈居于一座寻常宅院,当什么守宅的护卫。
盛阙每每听到阿愿说出这样的话,总是眉目忧虑地看向阿愿,“夫人,您很重要,属下是心甘情愿来给您当护卫的,您若不收留属下,属下便无处可去了。”
他狡猾地赌对了阿愿的心软。
果然,自那之后,阿愿再没提过让他离开的事情。
许是战事的缘故,今年的元月不似往年热闹,随着出征军队的离开,华京城似乎沉寂了下来。
阿愿不爱出门,自然也注意不到这一切,只是偶尔趁着晌午日暖,会在廊下边晒晒太阳,边给顾偿和上官父子缝制冬衣。
澄娘和年年都会陪着她一起缝制冬衣,温书准备科举的上官文御也会把书桌搬到院中,边读书边陪着阿姐。
好像所有人都在害怕阿愿会孤单。
阿愿倒是一如往常,在厨房做些可口的膳食、打扫打扫院落……
只是她摸向脖间赤石的次数变多了。
这颗石头一直滚烫热烈,半丝不曾冷却地陪着阿愿,一如顾偿陪着他的小姑娘。
元月过去,天气渐暖,阿愿估摸着给顾偿他们寄去的冬衣够穿了,也就不再缝制冬衣,反而和上官文御一样整日窝在书房里。
后者是温书备考,阿愿则是提笔开始写什么东西……
上官文御偶然瞥见阿愿写的扉页,不由一愣,“蛮荒志?”
他继而高兴道:“阿姐,你写完我要先看,你之前写的那本《边塞志》,书行说卖得甚好,老板早就想催你再多写几本了,不过……你这本书写的是蛮地的风土人情?”
阿愿看着上官文御谈“蛮”生厌的模样,缓缓解释道:“蛮人习俗亦有可取之处,尤其是他们铁器冶炼的方法,蛮人惯用的开山斧远比中原铁匠打造的兵刃锋利,他们的骑射功夫亦远胜我们。大虞至今,每个能延绵兴盛的民族皆有所长……”
上官文御自幼长在边塞,自然也知道阿愿所言非虚,纵然大周人再讨厌蛮人,但也不可否认蛮人之强悍。
他若有所思,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后世评说,周武帝临朝之时穷兵黩武、攻伐不断,诸国苦不堪言,其中七成毒计处于权相上官氏之手,此人不仅善权谋诡计,而且精通冶炼之术,几度为大周将士改良盔甲兵刃,数次煽动周武帝攻占临国、扩充国土,乃至有了后来史称“祸渊”的中原之乱。
噹噹噹——
书房中,上官文御的思绪被敲门的盛阙打断。
只听门外的盛阙沉声道:“夫人,东宫送来请帖,孟侧妃邀您入东宫一叙。”
72.嫉妒
身怀皇嗣的孟侧妃无疑是整个大周最金贵的人之一,她的邀约没人敢不给面子,阿愿接过请帖时,还没发愁,倒见盛阙担忧得脸都沉了。
她不禁笑道:“孟侧妃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盛大人怎么瞧着比我还紧张?”
盛阙抬眼对上阿愿的笑容,耳朵一红,赶紧低下了头,不管看什么多少遍,不管换做谁来,怕是没几个人能抵得住红颜一笑。
“夫人莫唤属下大人了,直唤‘千白’即可。孟侧妃确实不是洪水猛兽,她在东宫乃至华京的声誉远胜温侧妃,世家夫人们都称赞其贤良淑德,有国母之仪。夫人幼时长在华京,定知道‘贤良淑德’这四字是多少世家女求之不得的称赞,以及这四字这背后的可怕……孟侧妃比温侧妃更需提防。”
上官文御难得有了几分少年人的顽劣气,在旁边满眼好奇与八卦样地开口,“千白哥,你口中的这位孟侧妃可是你曾经的未婚妻,你对她如此不看好吗?”
这话说得冒昧,阿愿赶紧干咳了两声,示意上官文御别瞎说。
盛阙却没管什么冒昧不冒昧,慌乱地看了阿愿一眼,急声解释道:“属下与孟侧妃少时确有婚约,那都是祖辈们玩笑定下的,后来盛家没落,孟家几度上门欺辱、意欲退婚,属下早在离京从军前就已与孟家解除了婚约。”
上官文御眸子一眯,“可孟家对外说的却是,盛家没落后,你流恋花街柳巷,孟家书香门第,不堪受你之辱,所以才退了婚。孟家小姐因你的事,还哭得病重了一场……孟家善言,经此一事,声望不降反升。”
盛阙垂下眼帘,担忧地再三叮嘱道:“孟家人最善做戏,夫人定要小心。”
阿愿笑了笑,“放心,我知。”
华京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幼时还不知理明事时,就已经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害另一个人。
……
东宫。
领路的太监趾高气扬,本想用外男不得进东宫内廷的借口,将随行的盛阙拦在宫门外,没想到盛阙竟有太子钦赐的令牌,领路太监是咸福宫的总管,更是孟侧妃身边的红人,被气得不轻,一路上都没露过什么好脸色。
阿愿踏进咸福宫就听见一阵琴声,遥遥看见一袭落霞宫装的女子正在暖亭中弹琴,旁边站着一位峨冠博带、一脸富态的中年琴师,正在挥袖激昂地说着赞美之词。
阿愿走到暖亭前,恭恭敬敬行礼问安,却迟迟没等到免礼的回音。
她目无波澜地跪着,听着亭中一个素手拨弄琴弦,一个口干舌燥地说着赞词。
倒是跪在阿愿身后行礼的盛阙深深皱眉,看向阿愿的膝盖,眼中凝聚起怒意。
良久后,亭中丝弦之声止,中年琴师说得气喘吁吁,接过宫女递来的茶大口灌了起来。
“听崔先生说得专注,一时忘了顾夫人,顾夫人快快请起。”
琴桌后一身书香气的温婉女子歉意开口,眉眼缱绻似水,容貌说不上多出挑,但声音实在好听,温得如细水,“来人,赐座。”
“谢侧妃娘娘。”
阿愿垂眸敬谢,守着礼数,规规矩矩地坐下,盛阙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后。
孟代绾接过宫女递来擦手的帕子,眉眼不着痕迹地扫过盛阙特意挂在腰间的令牌——太子私令。
这东宫之中都没几个人能有,孟代绾面上含笑心中冷冷想着。
除去淡淡瞥了盛阙一眼,孟代绾的目光始终落到阿愿身上,这人呆板地守着礼数,连宫女敬茶都不敢喝一口,垂眸温吞地坐着,像个最无趣的华京妇人。
孟代绾却不会这么觉得,她浅浅喝了一口宫女端上来的温水,娴静的目光里藏着一抹锋利,“夫人不生气吗?”
阿愿像是个反应迟钝的妇人,后知后觉地看向孟代绾,拘谨道:“侧妃娘娘,是臣妇做错了什么吗?”
孟代绾笑了,指着刚喝完水落座的中年琴师,“夫人还认得这人吗?你我该唤他一声先生才是,少时在皇室学堂他教过你我一段时间琴乐。”
阿愿起身朝大腹便便、满脸油腻的中年琴师行礼,从善如流道:“拜见先生。”
中年琴师轻蔑地看了阿愿一眼,敷衍道:“顾夫人客气了。”
孟代绾像是看戏般,只是眸光所过中年琴师时有几分冷,“倒是我忘了,先生向来不喜学堂上蠢笨的学生,顾夫人那时隔三差五就被先生骂上一顿……”
“是臣妇愚钝。”阿愿顺着孟代绾的话说道。
孟代绾却笑了,“其实那时我在崔先生这里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这一言却让中年琴师面色一变,赶紧下跪,着急忙慌地陈情道:“娘娘误会了,臣那时心思都扑在琴乐之上,教学中难免有所疏忽,是臣的不是。”
孟代绾一笑,抬眸对阿愿道:“夫人瞧,你知道今日为什么往日清高凛然不可攀的崔先生能跪在这里吗?倒是他待夫人,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好脸色,无外乎是因为夫人无权,于他的官途没什么用处,而我如今是东宫侧妃,又身怀龙裔,所以他才会这般卑躬屈膝。”
若是换做旁人,此刻定然会因为猜不透侧妃娘娘的心思而坐立不安,可孟代绾看着阿愿,这人看似局促地坐在位置上,眼中却平静无波。
孟代绾微微蹙眉,笑着摆了摆手,吩咐守在亭外的东宫侍卫道:“拖下去吧,交给刑部查查,崔先生这些年在礼部任职应该贪了不少。”
“是。”
侧妃娘娘开口,一众侍卫顿时将人拖走,丝毫不顾崔先生如何哭喊哀求。
孟代绾没再理会那道貌岸然的琴师,而是笑着仔细观察着阿愿的神情,最终一无所获,不由失望摇头,“夫人就不讨厌崔先生吗?也不觉得大快人心吗?”
阿愿闻言,急忙起身装作慌乱就要跪拜认错,却被孟代绾一言拦住。
“夫人免礼,不用在我面前这么拘束。家兄是御前侍卫,陛下和太子殿下在骊山狩猎遇刺那次,家兄也在,多亏了顾将军,家兄才免于横死虎口之下。回家之后,家兄时常称赞顾夫人的骑射,六箭之下,虎群尽退……顾夫人明明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勇,为何在我面前如此藏拙?”
阿愿没再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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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直起身子,目光平淡地看向孟代绾道:“因为侧妃娘娘并不喜欢臣妇。”
她也许在某些方面迟钝得很,但对人的恶意却很敏感。
孟代绾轻笑了一声,就好似撕破了脸皮,丝毫不再多加掩饰,轻快道:“那倒是确实,我从少时与夫人在一间学堂读书时,就格外不喜欢夫人。”
“夫人还记得张琴师吗?我大周唯一一位有官职在身的女琴师,崔先生任教之前,张先生负责学堂礼乐之课,明明琴乐之道我是翘楚,夫人琴技粗苯得很,可张先生还是更喜欢夫人一些。”
“张先生不仅琴道了得,学问亦是了得。我记得有一次,她曾当着陛下的面于学堂之上问道,问——今有圣人不死不灭,百姓欲取圣人之血治病,一身鲜血可救一人,有千万人等圣人之血活命,汝等是否杀人取血?”
“当时就连太子殿下都说,当取。唯有夫人不认同。”
“先生又问,若夫人也是等着圣人之血救命的人呢?”
“夫人说,长剑自裁,不负圣人。圣人亦是人,不死不灭亦是会痛的,若今日被束于刑架之上,剖心取血的人是在座的各位,各位可还愿被杀人取血?”
阿愿垂头听着,谁少年时不曾说过几句荒唐之言、出过几次风头?
她不知道孟代绾旧事重提乃是何意,只能默言以对。
孟代绾眸色晦暗,嘴角的笑却依旧,“张先生喜欢夫人的心性,虽然她当时将夫人痛骂了一顿,但我看得出张先生是因为担忧夫人才会失态责骂。夫人的心太软了,就像在被怀王掳走的马车上,夫人明明可以选择不救我的,这也是我不喜欢夫人的原因。”
——妒忌。
华京之中,人人都赞孟家女端庄贤德、大度从容,却少有人知这位主儿是个最善妒之人。
孟代绾妒恨极了。
若天下真有这样的良善之人,让他们这些费尽心思、蝇营狗苟才活下来的人情何以堪?
她缓缓走近阿愿,用力抓住其手腕,靠近阿愿耳畔低语道:“夫人有没有想过,你救的是一条蛇蝎,她反过来想要你该怎么办?就比如说我今日要是不慎跌倒……”
“臣妾拜见侧妃娘娘!”
一阵急促的女声打断了孟代绾的话,而阿愿也极快地从孟代绾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疾步后退。
孟代绾看了眼阿愿,又看向亭外匆匆而来、发髻跑得都有些乱了的晓春浅,笑吟吟开口:“晓美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咸福宫?”
美人是东宫嫔妃中不上不下的一个位份。
孟代绾看向晓春浅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这个女人也是厉害角色,骊山行宫之后就爬上了太子的床,被封为美人。
“臣妾担心侧妃娘娘孕中无聊,特来相伴,”晓春浅边说边看了一眼阿愿,“顾夫人笨手笨脚的,怕是伺候不好娘娘,还是臣妾来吧。”
话音落,孟代绾看着宛如姐妹般挤到她跟前,硬是把阿愿挤开的晓春浅,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这东宫中心机最深的一条毒蛇,竟然会护着一只“兔子”。
73.心疾
阿愿离开东宫时,是晓春浅的贴身太监领的路,她临上马车前,那模样讨喜的圆脸小太监递上了一个锦盒,笑呵呵地说是他家主子特意为阿愿寻的滋补之药。
阿愿迟迟没接,圆脸小太监机灵地将锦盒塞给盛阙,然后拔腿就跑,生怕阿愿把东西还回去。
阿愿面露无奈,盛阙则是打开锦盒检查了一番里面的药材,谨慎道:“瞧着确实都是温补的药,回头属下再找郝御医看一看。”
阿愿摇头,接过锦盒,笑着道:“不用了,回吧。”
话音落,她转身欲上马车,怎料刚登上一阶车梯,只觉心房忽地一痛,痛得她浑身一僵,手中锦盒落地。
盛阙神色一变,见阿愿一手扶着马车,一手捂着心口,整个人的脸色瞬间煞白,身子也瘫软了下去。
“夫人!夫人!”
……
千里之外,临江战场。
殷红的残阳挂在天际,大地之上蜿蜒的血水汇集成河,如山的尸体上插着残旗,怀王军队溃散败去,大周王师在战场上不断推进。
上官奇侯一身残破的盔甲,飞驰上前,一把扶住膝盖有伤、险些跌倒的顾偿,急慌慌地看向其心口,“卧槽,老顾你没事吧?刚才那龟孙子居然放暗箭,箭呢?我明明看见是朝你胸□□来的……”
顾偿笑着拍了拍上官奇侯的肩膀,“偏了。”
上官奇侯一愣,“偏了吗?”
怎么可能?他刚才看的真切,是正朝顾偿心□□来的。
顾偿捡起地上一支银箭,无奈道:“瞧,真的偏了。”
上官奇侯挠了挠头,虽然想不通,但他从来不会纠结这些需要脑子想的事情,定然是他家兄弟福大命大、神佛庇佑。
“那就行,没事就好。”他傻呵呵乐道。
远处山坡之上,一袭紫甲的老将领正捋胡须指挥军士打扫战场,他鹰眸凝望向顾偿,不由感叹道:“六天攻五城,三千铁骑战十万,老夫还以为,当年这人率八百铁骑直袭蛮营王帐乃是虚言,如今一看真是后生可畏,老了老了!”
副将是个年轻的,此刻正挠着头,犹如见鬼般道:“将军,刚才您看见了吗?真邪门,那一箭明明是正朝顾将军心房射去的,怎么中途就拐了个弯?”
“邪门吧,他命绝之时本该二十四岁。”
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老将军和年轻副将朝后看去,赶紧朝骑毛驴上前的登临远行礼,“拜见国师。”
登临远这次是被帝尧硬绑在身边,带来战场,充作军师用的。
一脸恹恹的国师大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多礼,然后勒停毛驴,同样看向远处战场上浑身浴血的杀神将军,皱眉叹气道:“顾偿这样的人,老天爷都不敢让他活得太久。”
年轻副将眨了眨眼,“国师大人说错了吧,哪来命绝之时?顾将军今年二十有九,正值盛年……”
明明活得好好的。
寻常人看不到,但登临远眸瞳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将顾偿身上渐渐凝聚起的如虹气运看得真切——半身杀戮死气,半身福德气运。
而那气运自东方的华京而来,化作屡屡丝线环绕在顾偿身侧,与他身上的死气分庭抗礼。
登临远瞧着这一幕,眼皮直跳,“气运加身,威势冲天,再这样下去……”
这样的命数运道,简直是直逼帝尧!
而帝尧是什么命格,顾偿凭着贪狼祸星的杀戮之命,再借助阿愿的气运,其命星光芒竟然有了不弱于帝尧命星之相。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登临远糟心地想。
苍穹之上从未有过两颗帝星临凡,一山难容二虎,双帝降世,寓意大祸,生灵涂炭。
“愿丫头的气运真是惊人啊!”
登临远不住嘀咕出了声。
年轻副将好奇地看着登临远,“国师在说什么?”
登临远也没藏着掖着的意思,瞥了一眼年轻副将的相貌,一看就是个没慧根的,说了这人也听不明,他一边掐指算着,一边老神在在道:“独孤独孤,还不只是这一世的运道巅峰,四百年后,还会有一人气运如虹、直逼帝王,巧了,也是个将军,也是半身杀戮、半身清魂,不得善终。”
果然,那年轻副将一脸懵逼的表情,半个字也没听懂。
一旁的老将军倒是听懂了,诧异道:“国师在算未来事?”
“不然呢?老将军信道数命理吗?”
“哈哈哈,年轻的时候不信,越老越信。”
“这个人啊……”
登临远指着提血剑、立残阳的顾偿道:“人间几百年的杀戮之气凝出这样一尊杀神,不知是大周之幸,还是苍生之祸?因为出了他,后世还会有第二尊、第三尊杀神……一人出,动因果,而祸无穷。这样的人本没有什么大罪过,甚至为国为民、心地纯良,可这样的命格注定了这样的人皆会不得善终。悲哉!悲哉!”
……
华京,顾宅。
郝御医眉心直跳地给床榻上昏迷的阿愿号脉,太子临行前下了死命令,让他必须照料好顾夫人,不然……
“顾夫人的心脉可受过外伤?”郝御医边号脉边给自己擦着汗问道。
澄娘担忧地站在旁边,赶紧答话:“坠过河,后心撞上过河中暗礁。”
郝御医眉头皱得死死的,“外伤,内忧,夫人的外伤一直没调理好,再加上忧思甚重,这是落下了病根,心疾这毛病可大可小……”
澄娘听不懂这些云里雾里的话,着急地问:“还请郝御医说明白些,是阿愿病得很重吗?”
病榻之上,阿愿额间冒着冷汗,似是被梦魇住了,睡得极其不安稳,一直低念着顾偿的名字。
郝御医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梦中都不得安宁的人,从药箱取出银针开始给阿愿施针,“现在还不重,但心疾最忌思绪重、悲喜极,难的是怎么治,你便是问过普天之下所有大夫,他们给的答复也是静养为宜,少动心神,可偏偏会得心疾之人就没有哪个是能止七情、安心神的。”
郝御医是为数不多知道太子心思的人,给阿愿治过几次病,见面算不得多,但他也能看得出顾将军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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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是个情深义重之人,与夫君感情甚笃。
情深义重啊!
哪怕阿愿是个贪恋荣华、见异思迁的人,郝御医都不至于发愁成这样。
澄娘听得一知半解,皱眉道:“是因为阿愿太担忧顾将军了吗?”
澄娘最是清楚,虽然上战场九死一生的是顾偿,可阿愿忧惧的一点不会比顾偿。
郝御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在阿愿这次病得不算严重,施针加上汤药,心疾很快便压制住了,郝御医身为医者,还是唠叨地和阿愿说了好多“放宽心”之类的医嘱。
阿愿当时笑着点头,礼数周道地道谢,奈何郝御医看着她的样子越发心忧了。
万幸隔日前线传来捷报和顾偿的家书,阿愿看了之后,明显高兴了不少,病也好得快了些。
但就像阿愿永远不会在家书中告诉顾偿自己心疾发作一样,顾偿亦不会告诉她战场之上的九死一生……
夜半,临江城,一声惊天爆炸席卷了半座城池。
怀王以一城百姓为饵,于城中各处埋下炸药,诱王师不得不进城救人,最后来了个瓮中捉鳖,引爆了全城炸药。
亲自带兵入城救人的帝尧只觉耳边传来一阵震天轰鸣,之后两眼一黑,便人事不知了,直到……
“殿下,醒醒!”
“醒醒!”
是顾偿焦急沉厉的声音。
“殿下!起身,拿剑!”
帝尧恢复意识第一眼,就是看向提刀挡在他身前的顾偿,银甲将军背对着他,露出了遍布整个后背的炸伤,血肉模糊……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在爆炸前一刹是这人以身相护扑倒了他。
帝尧眸色复杂地看着顾偿鲜血淋漓的背影,又看向四周围攻上来的敌军,硬撑起一口气,以剑抵地支起身子,快步上前与顾偿背对背御敌。
“有的时候孤真不想欠你人情……”
帝尧额间溢出的血流进眼里,凶戾地警惕着四周的敌军,却轻声对顾偿笑道:“国师说,你与阿愿生辰八字本不相符,姻缘线更是远了十万八千里,你能娶到阿愿,全靠孤这个‘成人之美’的太子。”
顾偿闻言,深深皱眉,回头看向帝尧染血的半边脸,“殿下可是伤到了头?”
不然怎么会开始胡言乱语。
帝尧微微侧头回眸看了一眼顾偿,无奈笑道:“孤的头没事,孤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明白了为什么最后是你娶到了阿愿,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皮囊下的温热,骨子里的仁善。
看着四面八方紧逼而来的敌军,顾偿也没心思多去想帝尧的“胡言乱语”,眼中凝聚的杀意越发浓烈,他紧握长刀,在黑暗中犹如一只蛰伏狰狞的野兽,甚至因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厮杀,身体兴奋得微微颤抖。
帝尧亦然。
两人同样传承着大周皇室血脉,那血液中是如出一辙的嗜血与疯狂。
“杀!”
两人异口同声喊道,默契地杀向敌军。
74.了空
阳春三月。
怀王败于临东城,自刎而亡,王师得胜还朝。
同月,天生异象。
中原诸国百姓于白日均可见九星连珠,其星相主大凶大灾。
九州惊惧,人心浮动。
——“祸渊”之乱,始。
“姐夫,姐夫……”
长安街上,旌旗飘扬,迎接王师得胜还朝的百姓挤满了整条街。
上官文御由盛阙背着上街,他见阿愿只是遥遥看着顾偿温笑,始终抹不开嘴,少年人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姐夫”。
骏马之上,顾偿寻声回眸,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阿愿,他见状就要下马,阿愿赶紧朝他摇头,笑着指了指宫门的方向。
按礼数,出征归来的将领要先进宫面圣。
阿愿是在告诉顾偿,她会在宫门外等他。
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晚,红霞烧了半边天。
顾偿是最先从宫门走出来的,阿愿一袭青绿罗裙,站在马车旁,眉眼含笑遥遥望着意气风发从宫中走出的人,顾偿素来稳重,也只有在这时、在走向阿愿时才会染上几分热忱与急促。
“殿下,殿下……”
愁眉苦脸的沈相跟在帝尧身边,见这人一直望着远处发呆,不由边开口唤道,边顺着帝尧的目光看去……
什么都没有啊。
不就是顾将军的夫人来接他了吗?
心里这么想着,沈相却不由多看了两眼,晚霞之中一对壁人牵着手,眉眼是如出一辙的温柔,实在般配。
“沈相方才想说什么?”
帝尧低沉的声音响起。
见太子殿下幽邃的目光看向自己,沈相这才回过神来,“哦对对对,燕、赵、韩三国陈兵我大周边境一事,您如何看?”
帝尧嗤笑了一声,“鬣狗之流何困猛虎?”
沈相拧眉,太子这意思便是要战了。
他眉心突突地跳,身为大周国相,沈封自然不是软蛋,有着与犯境之敌硬钢到底的决心,只是莫名觉得心中不安,就好像这一战会不同于大周过往百年打的任何一场仗。
顾宅。
“还要出征?”
饭桌之上,澄娘听了上官老将军的话,先是紧皱着眉头看向傻呵呵干饭的上官奇侯,继而又看向同样脸色一凝的阿愿。
上官老将军的吃相比上官奇侯文雅不了多少,咽下了满嘴的饭菜,又喝了口茶道:“三国虎视眈眈,陈兵边境一线,陛下已下旨抽调四境兵力,严防御敌,崇安军亦在征召之列,最迟半个月,四境之军会于淮水之岸会合,奔赴朔北边塞。”
顾偿见阿愿脸色不好,悄悄在饭桌下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陛下也知道崇安军刚经历一场大战,元气还未恢复,所以此次战役我军只做后备之援,先锋主力由西陵、南乘两军担任。”
阿愿牵强一笑,点了点头。
燕、赵、韩三国开战,乃是国战,不同于平定内乱,战事必定更加惨烈,朝廷已经开始从民间征粮征兵,华京众世家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有的约束家中弟子莫蹚浑水,也有的世家子弟主动参军请战,沈至行、常乐便在此列。
常家还好,常国公本就是武将出身,儿子有志向保家卫国、驱逐犯境之敌,当爹的除了担忧,也有骄傲。
而世代从文的沈家偏偏出了沈至行这么个一身反骨的人物,沈父身为大周丞相,儿子从军护国,他本该和常国公一样骄傲,可他沈家主文政,沈父相信自家儿子若留于朝堂运筹帷幄,定更有作为,谁成想这逆子从军还从上了瘾。
“所以我娘亲想邀请阿愿一道去青城寺祈福……”
沈栀意摇着腿,躺在顾偿给阿愿打造的摇椅上,一边晒着院中的暖阳,一边愁着小脸说道:“我娘亲说,我爹的身份摆在那里,不好开口劝我哥莫去从军,而她也不好亲自登门求上官老将军和顾将军做说客,只能让我来求你,你要是开口,上官老将军和顾将军肯定会应这差事。”
阿愿坐在摇椅旁的凳子上,正低眉给顾偿缝补衣裳,闻言笑道:“我懂,人各有所长,以沈军师之才,入朝从政,坐镇后方,出谋划策,当对我大周更有裨益。”
沈栀意眼睛一亮,激动地从摇椅上坐起,“那阿愿是答应了?”
“嗯。”
“太好了,就明日,我娘亲打算带着我哥去青城寺祈福,听说云游多年的了空活佛赐福回寺了,华京不少达官显贵都排着队去拜见,若能得了空活佛亲自赐福,必能心想事成。”
“嘶……”
阿愿不知怎地走了神,细针直扎进指尖,顿时冒了血。
沈栀意急忙从摇椅上起身,“阿愿,你没事吧?”
有人比她更快,从厨房端来甜汤的顾偿一步跨上前,拿起阿愿的指尖,放入嘴中一抿,皱眉看着他家小姑娘,担忧道:“在想什么呢?老远就看见你在发愣,手上还不停针线……”
不被扎到才怪。
阿愿笑了笑,“在想我家将军熬个甜汤怎么去了如此久?”
顾偿无奈地看着她,知道这人没说实话。
沈栀意明显被酸到了,见阿愿没事,甜汤都没喝,人就麻溜地跑了,临走前还千叮万嘱明日阿愿一定要来。
阿愿笑着应了。
翌日。
顾宅一大家子的人都出动了,澄娘和上官文御是早就听闻青城寺祈福很灵,而若能得了空活佛更灵,两人都忧心着一家子里最没心没肺的上官奇侯,打算去给这傻子祈福,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得活佛赐福。
马车上,阿愿倒是兴致不高,靠着顾偿的肩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青城寺乃是国寺,再加上了空活佛云游而归,出京去往青城寺的一路堵了不止多少辆马车,皆是去青城寺求拜的。
一直到晌午,阿愿等人才“堵”到了青城寺山脚下,还未登上山阶,就听见了空灵的钟声,远远望去能看见青城寺纯金打造的大殿金顶,七彩璎珞镶嵌于金顶之上,若论奢华,青城寺这座国寺绝对可列为大周佛寺之首。
寺前有九门,寻常百姓只能走最侧边的两座角门,其余每一扇门都只有对应的身份能进入,中门乃是帝王之尊亲临才会开的。
“佛不是普度众生吗?为什么连进个佛门都要分三六九等?”
上官文御看着青城寺的九座佛门以及佛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眉头紧皱,眼中藏着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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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
寺前人太多了,人挤人,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污泥的老僧一不留神被人挤得一踉跄,撞上了上官文御的轮椅,污泥染上了少年干净的衣袍。
少年也没在意,伸手扶住了枯瘦如柴的老僧,“小心。”
老僧笑容和蔼地朝上官文御点了点,悠然开口道:“小公子问得好,其实道理也简单。因为佛相是人建造的,佛门也是人建造的,这世间三六九等和人心中的偏见,也是人自己建造的。”
老僧的声音干枯得像冬日摩擦的树皮,却又透着一股如佛钟般净人心魂的清和。
“你说是不是,愿施主?”
说着,老僧微笑地看向与上官文御同行的阿愿。
顾偿一直护在阿愿身边,防止她被人群冲撞,自然也注意到了阿愿脸上那抹疏离到堪称厌憎的神情。
只见小姑娘平淡抬头,与老僧对视,轻轻慢慢道:“问方丈安。”
老僧像是没半丝没察觉到阿愿的疏远不耐一般,笑容依旧道:“缘分使然,这位小公子问了和你当年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晃六载未逢,老僧当年离京前还曾去过独孤府,可惜那时候愿施主已不愿再见老衲。”
“活佛!活佛在这里!”
人群一个眼尖的妇人随意瞥了一眼阿愿等人的方向,然后尖锐的一嗓子吼出。
那老僧就算把自己涂成了黑泥精,也架不住一众贪嗔痴的凡人“慧眼识佛”,话音落下后不过眨眼功夫,周围的人也有不少认出了空活佛的,纷纷大喊大叫、激动不已地朝这边涌来。
那阵仗哪里是拜佛,各个眼冒绿光,争相恐后,面目狰狞地就要往了空活佛跟前凑!
阿愿看着蜂拥而来的人群,蹙眉道:“我们往回退。”
上官奇侯最听妹子的话,手脚麻利地拽着弟弟的轮椅,就往回躲。
上官文御眉头紧皱地看着眼前的疯癫一幕,“阿姐,不用管那老和尚吗?”
“你看。”
阿愿话音落,十余名武僧大喝一声,挥着戒棍,破开混乱的人群,一路“杀”至老僧跟前,怒目圆睁地瞪着周围冲来的人,形成一个“金箍圈”护着老僧往寺中走去。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了空活佛吸引,顾偿等人选了一条人最少的小路进了佛寺。
等到入了寺,上官文御眉头越皱越深,看着脚下金玉打造的石阶,心中的厌恶愈发浓烈,“边塞百姓每日都有人饿死,莫说金玉了,能见到白面馒头都能乐死,而这般金碧辉煌的地方竟然是座佛寺?阿姐,这里究竟是用多少民脂民膏建的?”
“算不上。”
“什么?”
“你往那大殿里看……”
少年顺着阿愿所指的方向看去,他们入寺的路偏僻,进来后见的也只是寺中最不起眼的一座偏殿,但就是这样的偏殿,依旧有络绎不绝的信众往里面挤——
他们之中有的衣着华贵、富态满满,出手阔绰地往功德鼎里扔金银,也有的粗布穷衣、枯瘦如柴,依旧满脸笑容,虔诚地、癫狂地、痴迷地往功德鼎里扔着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铜钱。
神佛,是信仰,是救赎。
——有时也是人心最重的病。
75.祈愿
“烧香拜佛真的有用吗?”
少年人神色复杂地皱起了眉,说不清此刻的心情。
阿愿垂下眼眸,“不知道。”
顾偿察觉阿愿情绪的低落,一把握住她的手。
恰逢此时一名小沙弥寻来,机灵的眸子地看向人群中最好看的女施主,双手合十道:“可是愿施主?方丈有请。”
“等一等。”阿愿道。
小沙弥不解地看向阿愿,来寺的人听到方丈邀请,素来都是欣喜若狂的,可这位模样极其好看的女施主不仅神色平淡,还带着一丝抵触。
阿愿一直等到欢天地喜的小郡主带着沈夫人和沈至行来会合,才跟着小沙弥走了,却不是一个人,而是走到了空方丈修行的院落后,就让小沙弥把沈家人和上官老将军等人先领进院落拜见,她在外面先等一等。
了空方丈的院落可没那么好进,因为阿愿的缘故,小沙弥不好推辞,让小沙弥万万没想到的是,等他再出来的时候,阿愿已经不见了!
今日天气尚佳,春和日暖,顾偿陪着阿愿走在寺中一条人迹罕至的石子路上,看着身侧从进寺就不太高兴的小姑娘,“阿愚为什么如此讨厌了空方丈?”
阿愿素来无波澜的琉璃眸难得染上了一丝孩子气,闷闷道:“不讨厌,只是也不喜欢。”
顾偿点了点她的鼻尖,“好,不喜欢就不喜欢,等待会儿完成沈夫人所托,我们就回家。”
阿愿歪头看他,“不问为什么?”
顾偿笑了笑,“不需要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们便走……”
说着说着,杀场上威风凛凛的顾将军难得露出一副不稳重的模样,眨了眨眼,临时起意道:“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军师那边有老将军和奇侯劝,怕是也用不上我。”
阿愿被他的想一出是一出弄懵了,傻傻吐出一字,“啊?”
“不过,在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顾偿笑着拉起阿愿的手,快步小跑了起来,穿过幽径,尽头正是通往寺中最大的佛殿,佛殿里外是络绎不绝的人……
顾偿让阿愿站在树下等他,他去去就回。
阿愿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个明白,就见她的青衣将军笑着回眸和她招了招手,然后踏着暖阳,闯进涌向佛殿的信众中,融入芸芸众生的川流……
世人都会求神佛,即便是满身杀戮的将军,亦会折下膝盖、低下头颅,去祈求着什么。
因为他是顾偿。
而在佛殿外等他的,是他的阿愿。
由于拜佛的人甚多,顾偿这一去,半晌才回来,阿愿乖乖站在树下等他。
那逆着人潮回来的青衣将军笑得甚是欣喜,手中攥着一块“喜乐安康”的祈福牌子,将木牌在阿愿面前晃了晃,笑道:“我也不知道求神拜佛是不是有用的,但我希望是有用的。我希望我家姑娘能喜乐安康,一生无忧。走吧,方才殿中的僧人说求完祈福牌,挂在后山的桃木树上,等桃花开了,所求必能如愿。”
阿愿目光复杂地看着顾偿,好像有说不尽的委屈和难过,顾偿拉她走,她却没动,而是侧头看向佛殿,笑容牵强道:“了空方丈骗了我,他说虔诚跪佛是很灵验,我上一次来这里跪拜,也是我第一次跪神佛,我向神佛祈愿,希望祖父能够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但后来……我一直在想是神佛没有听到我的愿望,还是我不够虔诚?”
一定是我不够虔诚,所以祖父才离开了吧,阿愿内疚地想到。
她的眼睛再次亮起光芒,满怀希翼地对顾偿道:“等一下我好不好?我想再求一次。”
那是阿愿第二次踏入大周赫赫有名的佛殿,于佛前虔诚地双手合十,跪拜祈愿。
如果世间真的有神佛,那她发誓,这一次她会虔诚地抵上性命。
只求他的夫君能平安无伤,远离兵祸。
她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她的夫君满身伤痕地从战场上归来了,哪怕少一道伤痕也好。
“让开!让开!禁军清寺!”
大批的禁军闯入青城寺,开始驱逐寺中百姓。
阿愿在佛殿求得一块“平安无伤”的祈福牌,刚要起身,由于禁军闯入,殿中百姓乱作一团,更有禁军见百姓们动作太慢,直接上手轰赶。
阿愿几次被人群挤得险些跌倒,更别提殿中还有跟着父母来的孩童,嚎啕的啼哭声和人群慌乱的声音夹杂在一起。
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和父母挤散,被撞倒在地上,眼看着就要被众人踩踏,阿愿硬挤开人群,护住了地上的女童,就这片刻的功夫,她自己被踩了几脚,急忙挣扎着抱起女童从地上站起。
一名禁军皱眉看向这边,许是嫌阿愿挡在那里不动,拖慢了人群离开的速度,正怒目上前,准备出手教训阿愿时,一只大手猛地抓住禁军的手腕,力气之大,那名禁军只觉手腕骤疼,像是要被折断。
“嘶,那个不要命的……顾……顾将军!”
禁军对上顾偿那双杀意凛然的暗眸,顿时吓得后颈一寒,却见眨眼间顾将军松开了他的手,然后神色一变,面容担忧地看向身后的一名女子。
“没事吧?”顾偿皱眉道。
阿愿抱着啼哭的女童,一边温声哄着孩子,一边摇了摇头,有顾偿站在身前,四周拥挤的人群明显绕开了她走。
“顾将军恕罪,”那名禁军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解释道:“实在是贵人突然驾临,催促得急,属下罪该万死,险些冲撞了夫人。”
他刚才没仔细看,如今瞥见顾将军身后的女子侧脸,那般倾国容貌,想必就是顾将军的夫人了。
佛殿中的百姓已驱赶得差不多了,就在此时同样一身禁军盔甲的季直走进了大殿,见到这一幕顿时眉头一跳,上前行礼道:“顾将军,夫人,这是发生了何事?”
顾偿看向季直这位太子心腹,也算知道了是哪位贵人驾临了,皱眉道:“便是要清寺,也要顾及一下寺中百姓,如此蛮横驱逐,难免会发生踩踏。”
季直看了一眼还在阿愿怀中哭泣的孩童,还有什么不懂的,低头抱拳回道:“冲撞了夫人,我等罪该万死,清寺实非太子殿下本意,而是孟侧妃近日噩梦缠身,一再央求殿下陪同来寺中祈福,又见寺中人山人海,孟侧妃有孕在身,不敢入寺,怕被百姓冲撞……”
“她既然怕被百姓冲撞,就该待在东宫不出来。”顾偿冷怒开口,是真的生气了。
“大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如此说娘娘?”
一名趾高气昂的太监挥着浮尘,鼻孔朝天地走进佛殿,怒斥道。
阿愿只瞥了一眼,就认出这人是之前咸福宫那名领路的总管太监。
主子怀了大周皇孙,做奴才的也恨不得把眼睛按到脑袋顶上。
那名总管太监也看见了阿愿,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顾夫人吗?您之前入咸福宫拜见侧妃娘娘,就一再没礼数,真不愧是从边塞回来的,粗鄙贱命行轻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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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若非娘娘宽宏大度……”
季直话听到一半,就是眉心一跳,这些宫中娘娘的心腹奴才一个比一个自命不凡、胆大包天。
果不其然,下一刹,砰的一声!
咸福宫的总管太监直接被顾偿一脚踹出了大殿,顾偿是什么能耐,一脚下去那太监跌在台阶上,当场吐了血。
满佛殿的禁军都愣住了。
阿愿尚没反应过来,已经对上了顾偿风雨欲来的暗眸,“阿愚,这阉人欺负过你?”
唰的一声,顾偿直接抽出了季直的佩剑,眼眸流转过一抹腥红的光,提剑就准备结果了那太监。
阿愿赶紧一把拉住他,摇头劝道:“没有。”
与此同时,殿外已经哭喊了起来,“娘娘!您救救奴才,您要为奴才做主啊!”
身怀六甲的孟侧妃是脚不沾尘地被人抬进佛寺的,一落轿就见心腹太监口吐鲜血地扑向自己,嚎啕大哭道:“顾将军仗着军功在身,竟敢言语间对娘娘不敬,奴才不过是说了几句,他就把奴才踹出了佛殿……”
孟代绾笑吟吟地听奴才说着,又笑吟吟地把目光转向殿中满身煞气的顾偿,“顾将军提剑是做什么,可是要杀我?”
阿愿眉心一跳。
孟代绾身怀皇嗣,这看似轻飘飘一言,若是真落到顾偿身上,罪过可就大了。
阿愿上前一步,挡住了顾偿,福身行礼的同时语调沉着道:“娘娘,将军提剑必然事出有因,您还未问全貌,如此说恐怕不妥。”
顾偿在后面握了一下阿愿的手,然后将人拉到身后,“别担心,交给我。”
阿愿蹙眉,她总觉得顾偿周身的气场平静得过分,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
季直眼皮直跳地看着顾偿提着剑就要走出大殿,思及孟侧妃怀着皇嗣,还是拦了一下,“顾将军……”
顾偿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季直便心生寒意地退开了。
顾将军该是有分寸的吧,季直心道。
孟代绾皱眉看着从佛殿中提剑走出的人,她完全没想到,面对身怀皇嗣的东宫宠妃,顾偿居然还敢如此放肆,而且这人身上的杀意太骇人了,如有实质一般,仿佛随着他的走来,周围的空气都弥漫着血腥味。
孟代绾心机再深,也只是一个世家娇养出来的小姐,真遇上顾偿这样的人,只有心生畏惧的份。
“侧妃娘娘,我不是傻子,你的奴才能当着我的面羞辱我的妻子,奴才的态度就代表主子的态度,想必娘娘这位做主子应该更过分才是。”
孟代绾想硬撑起东宫侧妃的端庄淡定,但生死本能的惧意却掩盖不了,笑容僵硬道:“顾将军说笑了,我之前是邀请了一次顾夫人入宫坐陪,但我可什么都没做,顾夫人也是毫发无伤地离开了东宫。”
“辱也不行。”
顾偿冰冷的声音落下,那名总管太监看着被利剑刺穿的大腿,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由于离得近,鲜血溅到孟代绾脸上,她先是惊惧得脸色一白,接住脸上的神色又很快被恼怒取代,顾偿一而再地伤她的奴才,还是当着她的面,无疑是在打她的脸。
“你敢佛寺中杀人!”孟代绾染血的面容扭曲道。
“娘娘,末将本就是杀场下来的人,您知道一场战役下来,末将能杀多少人吗?蛮人称末将为新界,敌国称末将为人屠,你以为末将是什么恭敬守礼、瞻前顾后的善人吗?蚂蚁都不忍碾死的善人可守不住家国。”
76.辞官
“生羽……”
阿愿抱着女童追出佛殿门,一手捂住女童的眼睛,一边担忧地唤道。
原本满眼戾气的顾偿眸光微动,持剑的手僵了一下。
孟代绾与动了杀心的将军离得最近,所以能清晰地看出,阿愿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顾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眸光瞥向被鲜血染红的佛砖,似乎在自责这般场面会吓到阿愿。
而最让孟代绾妒恨的还不止是顾偿下意识的小动作,还有佛殿前站着的阿愿……
满眸担忧,一心牵挂在顾偿身上。
根本不像寻常家的夫人,若是看到夫君冲撞东宫宠妃,怕是早就因为害怕被连累而吓晕了。
孟代绾忽地自嘲地低笑了一下,她用尽谋算嫁进东宫,嫁给那个她自幼就爱慕的人,用一颗心去捂一块寒冰,捂了足足六年,可她的殿下从不会像顾偿看阿愿那般看着她、在意她……
“来人,顾将军意图谋害皇嗣,拿下!”
孟代绾再抬头时,怨毒至极地看了一眼阿愿,开口道:“如有反抗,就地诛杀!”
顾偿闻言面色如常,几不可查地冷笑了一下。
阿愿对上孟代绾满是怨毒的眼神,眉头一皱,几乎是下意识她看向身侧禁军腰间的长剑,然后目光骤寒地看向孟代绾。
季直察觉到阿愿的眼神变换,眉心狂跳。
他打赌,今日孟侧妃敢对顾将军下黑手,顾夫人真敢提剑杀了这位身怀皇嗣的宠妃。
就在禁军准备动手之际——
“朕看谁敢!”
帝王含怒的声音凌空落下。
佛殿内外的禁军齐齐下跪,轿撵之上孟代绾那张怨毒的面具裂开了一瞬,继而赶紧起身,朝跨步走进佛院的周文帝下跪行礼。
“儿媳拜见父皇。”
周文帝未穿龙袍,是私服出行,身后跟着太子、三皇子和沈相等一众心腹大臣,显然也是听说了空活佛今日归寺,私下来拜访的。
“父皇?你这一开口,朕才想起自己还是皇帝……”
周文帝面容染怒,显然是气极了,走到孟代绾跟前,冷然低眉看着跪在面前的人,“朕倒要问你,你一个东宫侧妃,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当朝二品将军下令打杀?”
跟随周文帝而来的一众私服大臣们,只有沈相瞥了一眼周文帝发怒的模样,心中最是知道帝王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然后皱眉看向孟代绾,心道:惹谁不好,偏惹陛下最疼惜却无力弥补的亲外甥。
“父皇,儿媳不是有意的,实在是顾将军提剑上前,欲杀儿媳……”
孟代绾捂着肚子,装出一副被吓坏的模样,眼泪被吼得瞬间就掉了下来。
“你给朕闭嘴!”
周文帝是看着顾偿长大的,还能不知道那孩子三棍闷不出一个屁的性子,若非惹急了,顾偿能提剑杀人?
他看向佛殿前的季直,知道这人是太子心腹,品性端直,人如其名,故而开口道:“季直,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直硬着头皮上前,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出,尤其是禁军驱逐百姓,差点发生踩踏那段,周文帝听了之后大怒。
“好好好,天大的威仪,天大的权势,朕来青城寺这么多次都是没让禁军清过寺,你倒好……”
孟代绾哭得肝肠寸断,一手捂着隆起的小腹,“儿媳只是担心腹中龙子……”
“你担心什么?顾偿说得有错吗?你要是真担心,就该待在东宫不出来!你要入寺祈福就命禁军清寺,百姓惊恐不说,就在刚刚!朕都差点被禁军清出去!孟氏谁给你的权力?谁给你的胆子?是太子,还是你肚子里还没生下来的皇嗣?”
人群中的温珠不着痕迹地一笑,她是跟着帝尧一起来的,也是几度央求才随着帝尧一起入寺祈福的,原本孟代绾被帝王责骂,她站在太子身后瞧着是高兴的,但那句是“是太子,还是你肚子里还没生下来的皇嗣”一出,帝尧微微蹙眉,紧接着来到周文帝跟前,与孟代绾一同跪下。
温珠不得已,亦跟着太子一起跪到了周文帝跟前。
“儿臣有错。”帝尧跪得笔直,不作狡辩地直言道。
周文帝糟心地看着儿子身侧一左一右的两名侧妃,一个整日就会哭哭啼啼,柔弱外表、蛇蝎内里,一个整日就会端庄贤德,菩提善面、虎狼心肠。
越瞧越来气!
他又没忍住看向佛殿前抱着女童跪地的阿愿,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的逆子,千挑万选的媳妇不要,娶了这么两个乌烟瘴气的东西。
“你是有错!管教妾室不严之错,朕也有错过!孟氏,当年你祖父跪在御书房外几度哀求,朕才同意了将你赐给太子做侧妃,孟家号称书香门第,你祖父就是教你的吗?”
“父皇,”帝尧开了口,声音却是冷冽带着公事公办的意思,“是儿臣管教妾室不严,孟氏之错亦是儿臣之错。孟氏毕竟怀着儿臣的孩子,所有责罚儿臣愿担。”
孟代绾泪水絪缊的眸子看向帝尧的背影,原本她以为帝尧是护着她的,谁成想……
“好,你说,你怎么担?”
“儿臣自请明日去御书房前罚跪三个时辰,至于孟氏……青城寺临山便是尼姑庵,儿臣会送孟氏去尼姑庵修身养性,直到平安生产。”
孟代绾闻言瞳孔一缩,她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太子殿下却要把她赶到尼姑庵去。
她哭跪着上前,去扯帝尧的衣角,“殿下,不要……父皇,儿媳知错,儿媳只是……”
说着说着,她突然呼痛了起来,捂着肚子装晕了过去。
周文帝就算再有气,孟代绾肚子里也是怀着他的皇孙,不得不让人把孟代绾抬下去安置,赶紧宣御医速来诊治。
至于跟随孟氏来的一众奴才,尤其那位咸福宫的大总管,帝尧冷眼瞥过,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季直使了个眼色,季直会意,立即让禁军捂住这些人的嘴拖了下去。
周文帝负手迈开步子,朝佛殿中走去,糟心道:“禁军撤下,放寺外的百姓进来,顾偿你跟朕来。”
顾偿闻言却先看向阿愿,皱眉道:“陛下,臣的夫人方才被人群推搡,臣恐她身上有伤又不肯言语,容臣先带她去寺中医师看一下。”
周文帝迈上台阶的脚一顿,嘴角抽搐地看向顾偿,心道:都说我大周血脉惯出情种,外甥是情种不假,亲儿子却是个薄情寡义的。
周文帝倒是愿意帝尧是个情种,闹心地摆了摆手,“去。”
“谢陛下。”
阿愿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家夫君,抱着女童路过季直时,看了看怀中好不容易不哭闹的女童道:“季统领能不能帮这孩子找找父母?”
“孤来吧。”
帝尧跨步上前,眼眸温柔地看着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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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她伸出手,“这事也是因孟氏而起,孤会帮这孩子找到父母。”
阿愿愣了一下,抱着孩子对帝尧福身谢恩后,才将女童递给帝尧。
由于离得近,帝尧目光扫过阿愿裙摆上被人踩踏的脚印,不由一暗,可紧接着又嗅到阿愿身上传来的清香,心弦一跳,目光盯着随顾偿离开的倩影,不禁烦躁了起来。
厢房里,顾偿把小姑娘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认只是背上有块淤青,再无伤痕,好生给人上完药,才离开去找周文帝。
临走前,他还托付姗姗赶来的沈栀意照料阿愿一二。
阿愿无奈地看着顾偿,她家夫君也真是会托付人,让小郡主照料她?她哄着沈栀意还差不多。
沈栀意坐在床榻边,撑着下巴看着阿愿好看的侧脸,噘着嘴道:“总感觉孟姐姐怀孕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以前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阿愿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感觉华京所有人人前人后都是两幅面孔?”
被顾偿硬按到床榻上歇息的阿愿摸了摸沈栀意的头,语调轻缓地解释道:“孟侧妃是个要强的人,而孟家教养女儿最讲究端庄温婉,她只是压抑太久了,好不容易怀了龙裔,还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孩子,若是男儿,便是大周的皇长孙。母凭子贵不仅能带来权势,对孟侧妃而言还带来了希望——以后她可以不是孟家女,而是孟代绾的希望。”
“没听懂。”
阿愿笑着摸了摸沈栀意的头,“不懂也好。知知才是最聪明的人,难得糊涂。”
……
佛寺,静心亭。
顾偿到的时候,了空方丈正陪着周文帝以棋论道。
“陛下,了空方丈。”
顾偿冷着脸抱拳行礼道。
周文帝看了一眼这个油盐不进的外甥就头疼,“来来来,朕输了了空方丈一局,你来替朕下一局。”
“陛下,末将是粗人,棋艺不精。”
“让你下你就下。”
“陛下,末将有话要说。”
“……”
这世上最不给周文帝面子的,怕就是顾偿了。
了空方丈笑一边看着这一幕,一边转动着手上的佛珠,“陛下,顾将军,老衲先回避了。”
周文帝挥了挥手,“不用,方丈你就在这儿,顺便也听听朕的大将军是怎么气朕的。”
了空方丈笑而不语,却也没走。
“陛下,末将想辞官。”
果然,上来第一句话就给周文帝干心梗了,“你这将军当得好好,辞官做什么?平叛一战太子已上奏了你的功劳,朕正准备给你升官呢!”
“末将很早之前就想辞官了,末将不喜欢华京,末将的妻子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她因为末将,要容忍四面八方的恶意和欺凌……”
“你等等,谁敢欺负阿愿?之前的柔嘉,如今的孟氏不是都已经处置了吗?你五岁就开始习武,枪都扛不起的时候就立志跟朕说,以后要当大将军保家卫国,如今却跟朕说不当了?”
“陛下,末将十四岁赴边塞,历经大大小小三百二十七场战役,除了脑袋没被敌军砍下来过,末将能做的都做到了。保家卫国这四字,末将自问,问心无愧。可末将对妻子有愧,末将只有一个妻子,以后也只会有一个妻子,末将想看到妻子能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而不是陪在末将身边日夜担惊受怕。”
77.珠泪
“顾将军正值鼎盛之年,岂可辞官?”
一道急促又低沉的声音响起,是帝尧。
太子殿下一身素青色长衫,负手走来,只是步伐有些快,眉间若有若无地皱起。
“顾将军,如今四境狼烟将起,将军若去,来日见我大周百姓被敌国欺压,将军可能忍?”
帝尧一句话直戳顾偿痛楚,让其深深皱起眉头。
——为将者,于家国百姓而言,终有不忍。
帝尧见顾偿这副模样却没有松口气,袖中大拳紧握,他绝对不能放任顾偿辞官,顾偿若走,必会带走阿愿!
“这次之事是孤的妾室冒犯了顾将军和夫人……”
帝尧笑着放缓语气道:“孤定会严惩。孟氏无德,生产之后,皇子也不会交给她照料,日后会让其在庵堂里跪佛祈福。有孟氏为戒,华京之中无人再敢冒犯顾夫人。”
此言一出,连周文帝都略有诧异地看向帝尧,这相当于是变相的“去母留子”,虽说周文帝素来知道太子惜才,但为了挽留顾偿做到这个份上,周文帝总觉得有些奇怪。
顾偿听了,皱眉道:“末将辞官并非全因侧妃娘娘之故,是拙荆并不喜华京……”
“顾将军,”帝尧打断道:“华京有整个大周最好的医师,尊夫人经由太医院郝御医照料,听闻已大有好转,孤近日又得了几株治疗寒疾的珍稀药材,回头让宫人送至顾宅……”
“好了,”周文帝看了眼顾偿眉头深皱的模样,打断了帝尧的话,“太子,你陪了空方丈四处走走,朕有话单独和顾偿说。”
帝尧眸中闪过一丝不安和焦躁,但还是俯首道:“是,父皇。”
人一走,亭中就剩下周文帝和顾偿,前者低头凝视了棋局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开口:“臭小子,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你再想想,想想!原本朕想等着你再打两场胜仗,就可以下旨奉你为一品军侯,到时候太子登基,朕有意让你辅佐左右,当个天下第一权臣,你们是堂兄弟,互帮互助又是君臣佳话,到时候你也不必再上战场,就留在华京……”
“陛下,太子殿下自有帝王之才,有臣无臣又有什么区别?权势也许于天下人而言,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可于臣而言,阿愿的欢喜安康才是。臣的官越做越大,她就那么要像华京众世家夫人一样整日赴宴筹谋,只为了给她们的夫君谋得一星半点的好处。臣可以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等到太子殿下日后宫中佳丽三千,便是臣官拜一品、权倾朝野,臣的妻子就可以不向宫里的娘娘叩拜行礼了吗?她们欺负臣的妻子,臣的妻子就能还手了吗?”
周文帝听得拧眉,“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臣说得是心里话,陛下不爱听便算了,但辞官的事情不能算了。”
周文帝硬生生被顾偿这茅坑里的石头一般的话,气得心口一闷,“行行行,你清高,放着天下男儿趋之若鹜的权势不要,非要解甲归田,你了不起!”
顾偿对周文帝咬牙切齿的话全无反应,依旧冷淡道:“臣不清高,只是人生在世,各有所愿。臣以前也向往功成万古、封侯拜相,但臣后来失去过阿愿,臣不想有一日再抱着阿愿冰冷的身体,然后抬头四顾,天地一白……舅舅素来爱重舅母,又怎会不明白我所言。”
那是顾偿第一次唤周文帝舅舅,却是为了说服周文帝让其辞官。
周文帝又气又喜,两种情绪挤在脸上,好不滑稽,最后这人一摆手,“好,朕说不过你,皆你如所愿。”
顾偿松了口气,行礼道:“谢陛下。”
“刚松口叫了舅舅,叫什么陛下?朕是有条件的,再替大周打一仗,三国联军陈兵大周边境不是小事,这次朕还是想让太子挂帅,他再漂亮地打赢这一仗,军中和民间的威望也就积攒得差不多了,朝中那些心怀鬼胎之辈自然也能闭嘴了。朕老了,以后这江山迟早要交给太子。”
“陛下春秋鼎盛。”顾偿木着脸毫无感情地吹捧道。
周文帝一听这敷衍的吹风就来气,“叫舅舅!”
然后帝王软下声音,摸了摸鬓间的白发,“再帮你堂弟一次,这一仗打完,朕封你为一品军侯,许你以军侯的待遇辞官归隐。”
顾偿看向帝王鬓间的华发,不由回忆起儿时第一次见这位舅舅。
步履生风、笑容豪放的青年帝王初见小豆丁版的顾偿,就将人高高举过头顶,让小豆丁坐到大周之主的脖子上,就为了逗他笑。
顾偿终究不忍拒绝,垂眸道:“好。”
……
佛寺,后院。
“殿下,珠珠想去正殿祈福,殿下可以陪珠珠一起吗?”
走廊下,温珠“偶遇”了帝尧,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阿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出来给她家小郡主寻个斋饭的功夫,就被“堵”在了转角的一处假山中。
往前走绝对会撞上帝尧和温珠,往后退则是被了空方丈派来寻她一叙的小沙弥,阿愿无法,只得借着假山遮挡,躲避追来的小沙弥,然后默不作声地听着走廊下温珠的“诉衷肠”。
“殿下,珠珠可是做错了什么?你已经有几个月没来过藏娇宫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
温珠看着帝尧冷沉的脸,怯生生地摇头。
“你母亲没派人进宫和你说你父亲的事情?温家祠堂被烧,你父亲被孤关入私牢,你都不知道?”
帝尧冷冷看着温珠,那目光如利剑般一寸寸扫过温珠柔美的面庞,像是要把这人的心思看穿。
可温珠的目光始终怯生生的,许是被帝尧吓着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溢出,无声而又惹人怜爱地哭了起来。
“殿……殿下在说什么?父亲入狱了?可是父亲做错了什么?”
说着,温珠膝盖一软,像是备受打击,娇弱地跪在了地上,要不是贴身宫女扶了一把,她少不得重重跌在地上。
“娘娘……”
贴身宫女见她哭了,扶着温珠也可怜地哭了起来。
温珠泪眼婆娑地看着帝尧,后者则审视冰冷地看着瘫软在地上的人儿。
“阿愿,你怎么蹲在这儿?”
是沈栀意。
小郡主见阿愿去寻斋饭,良久没归,自己也追了出来,巧合看见阿愿躲在一处假山旁。
阿愿急忙回头,做了个“嘘”的手势。
沈栀意也听见了不远处走廊下温珠半泣半诉的声音,探头瞥见了帝尧冷寒的侧脸,立即不敢出声了,和阿愿一起蜷缩身子蹲在假山旁,生怕被走廊下的两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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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温珠哭得浑身发颤,玉手小心翼翼地拽住帝尧的衣角,好不可怜道:“求殿下告知珠珠,父亲年事已高,若是父亲真的犯了什么大错,珠珠愿替父亲受罚,求殿下饶父亲一命……”
对比沈栀意的心虚,同样是偷听墙角的阿愿神色平淡太多,甚至盯着看了半晌温珠的哭颜,轻叹一声,“哭得真好看。”
抛开旁的不谈,论容貌,温珠无疑是美人中的美人,五官偏于娇弱清婉,若非用一词来形容她,“月光”二字最为合宜。
旁人落泪大多涕泗横流,总不会多体面,可温珠一双犹如江南烟雨的含情目,如珍珠般的大颗泪珠一滴滴掉落,美得好似一幅水墨絪缊的画。
沈栀意闻言一懵,她没想到阿愿竟还能真心称赞温珠,“啊?”
阿愿赶紧捂住她的嘴,眼神示意她小点声,然后松开了手。
与此同时,帝尧原本冷硬的目光在温珠的眼泪下终究柔化了几分,“你当真不知道温家的勾当?”
温珠哭得气力不济,捂着心口喘道:“求……求殿下明示,若真是温家有错,珠珠乃是温家嫡女,求殿下看在珠珠自幼与殿下相伴的份上,就罚珠珠一人吧。”
帝尧看着温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微微皱眉,终究是他从小宠到大的人,曾经少不了几分真心的喜爱。
“起来吧,”他语气缓了下来,“温家的事情你不必管,日后安心做你的东宫侧妃。”
温珠还在哭,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总算过关了。
便是温家一时半刻被太子殿下定了“死刑”,但只要她在,温家就能翻身。
阿愿和沈栀意又在假山旁蹲了片刻,直到走廊下再无声息,人也走远了,腿脚都蹲麻了的阿愿刚准备扶着假山站起来,就见一旁的沈栀意满眼难过地蹲在原地,一副要哭的模样。
“怎么了?”阿愿侧头问道。
沈栀意抬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愿,我不明白,太子哥哥明明瞧着很生气,可温侧妃只是掉了几滴眼泪,太子哥哥就什么怒火都没有了。太子哥哥从来没对我那么宽和过……”
阿愿叹了口气,摸了摸小郡主的头,“大抵是因为世间男子多喜欢柔弱需要保护的女子,我们的小郡主性子刚烈,也做不来动不动就哭的事情。”
“阿愿,你是不是想说我哭得没有温侧妃美?”
阿愿一噎,小郡主在这事上倒是难得的聪明。
“呃……其实,和美不美也没关系,一个人若是真的喜欢你,就算你哭成丑八怪,他也定还是回心疼的,但他若是不喜欢,你便是怎么哭,那也定然还是不喜欢的。”
小郡主再也绷不住了,嘴一瘪,扑抱住阿愿,顿时就哭了起来,“呜呜呜呜……阿愿,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阿愿抱着沈栀意,安慰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
忽地,一个焦急解释的低沉嗓音响起。
“孤并不非喜欢柔弱的女子。”
原本抱着阿愿哭的沈栀意闻声一止,入目就是金丝锦绣的衣摆,再往上看去,是帝尧那张俊朗不凡的脸。
小郡主整个人都傻了。
阿愿听到背后响起的声音也是一僵,她还是第一次在背后说人坏话,结果就被人抓了个现行。
78.一念
“臣妇妄言,还请殿下恕罪。”
阿愿转身跪拜,始终沉沉低着头。
帝尧看着恭恭敬敬跪地请罪的阿愿,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天堑横在他和阿愿之间,怎么也跨不过,他无力道:“孤说过,你见孤不必行礼,孤也未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是顾偿。
“末将拜见殿下。”
他老远就看见阿愿朝太子跪拜,太子则是神色不明地垂眸看着阿愿,于是快步上前,巧妙地挡住了阿愿,抱拳行礼道:“不知可是拙荆做错了什么,惹得殿下不悦?”
帝尧深深地看着以护卫姿态挡住阿愿的顾偿,负在背后的手渐渐紧握,“没有,是夫人太重礼数了。”
重到他满心无力。
无论他说多少遍,阿愿都固执地守着对太子的礼数,规规矩矩、板板正正,一跪一拜全然合乎礼法,挑不出半分差错。
“殿下是国之储君,我等理应重礼。”
许是担心他站在这里,阿愿还是不肯起身,帝尧最终转身走了,只是背影带着落寞与一股不甘,“顾将军和夫人免礼吧,孤就不打扰二位了。”
同样满眼落寞的还有沈栀意,小郡主哭得悄无声息,难过地看着帝尧离开的背影——她的太子哥哥真的没有一瞬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
“阿愚!”
阿愿又蹲又跪,腿脚麻了,猛地起身一个踉跄,幸亏被顾偿一把扶住。
顾偿瞧着阿愿的膝盖,明显是有些生气了,单膝跪地,背对着阿愿道:“上来。”
“没事,只是刚才为了躲了空方丈的小徒弟,蹲了太久,缓缓就好了。”
“听话,上来。”
沈栀意是知道阿愿的膝盖有伤的,瞧她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亦担忧道:“阿愿你还是听顾将军的话吧。”
阿愿无奈,双臂环上了顾偿的脖子,小声嘀咕道:“会不会太不像话了?”
“有什么不像话的?我背我的妻子,天经地义。”
临走前,顾偿回头看向沈栀意,“郡主,沈军师在了空方丈的禅院等你。”
“知道了,谢谢顾将军。”
说完,顾偿背着阿愿便走了。
沈栀意站在原地,艳羡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以及若有若无的拌嘴声……
“要不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不行。”
“顾偿……”
“说什么都不行。”
阿愿撇了撇嘴,换了个问题道:“那陛下找你有什么事?”
“小事。”
阿愿听着顾偿敷衍她的话,有点生气了,“顾偿……”
“本来也是小事,但我向陛下求了一件事。”
“什么?”
“我要辞官了……”
当将军的人难得喜形于色道:“阿愚,等我这次出征回来,我就带你离开华京,昆山边塞太冷了,不适合你养身体,你以前不是说想去江南看看吗?辞官后,我就带你去好不好?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阿愿呼吸一滞,心房骤疼了一下,“顾生羽!我放我下来,我真的生气了!为什么要辞官?你不是从小就想……”
顾偿笑着打断道:“我现在所想的,是怎么哄我家小姑娘不生气,然后乖乖地接受我即将辞官的事实。”
说着,因背上的阿愿实在是不老实,他不得不一巴掌打在小姑娘的屁股上,半训斥半哄道:“阿愚,不要动,乖乖的好不好?”
被打屁股的阿愿瞬间脸色爆红,半羞半怒地叫了一声,“顾偿!”
遍布暖阳的窄石路上,钟声与清风吹拂过耳……
青衣将军背着他的小姑娘,笑得那样开怀,声音都带着喜色与温柔。
“在,夫君在。”
——那天,顾偿以为,只要他的小姑娘开口唤他,他就永远都在。
远处,佛塔二楼。
登临远抱着浮尘倚在柱子上,皱眉看着凭栏眺望的帝尧。
一念佛陀,一念成魔。
这话如今用来形容帝尧再合适不过了,那双幽暗的眸子,好像世间的贪嗔痴都充斥其中,像墨一样化不开、道不明。
“国师,你说过,只要我愿意等,阿愿终究会是我的皇后。”
登临远垂头一叹,“是,命数如此,谁都改变不了。”
帝尧放在凭栏上的手紧握成拳,心中盈满的戾气时刻灼烧着他,“可……孤快等不下去了。”
“殿下,这是你选的路。”
登临远皱眉说到,继而看向背着阿愿远去的顾偿,“顾偿是天煞之命,他这一生至死本不该有妻子的……那本该是殿下的妻子,是殿下先不要的,便是殿下现在去夺,命数未到,小阿愿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他们是夫妻,而殿下是外人……”
说着,他抬头看天,深深叹了口气,言语中染上了愤慨与无奈,“可惜命数这东西终究是不公平的,于顾偿和小阿愿而言,终究是不公平的。”
登临远是不愿助帝尧的,可偏偏天命和气运都站在帝尧这一边。
——这世间命运当真半点不由人。
……
入夜,顾宅。
顾偿和上官老将军说了自己即将辞官的事情,上官老将军倒是格外赞成,高兴地拉上一家子人喝酒庆祝。
“可以啊顾小子,老夫也早就想好了,等再打完这一仗,我也准备歇歇,奇侯这些年也能够独当一面了,到时候我把崇安城的兵权一交,你和小愿归隐也带上我这个老头子呗!”
酒桌上,喝得面色红润的上官老将军相当得亢奋,一边拍着顾偿的肩膀,一边畅想着自己告老还乡之后的滋润日子。
上官文御板着脸给自家老子倒酒,训道:“阿姐和姐夫云游四海,爹你凑什么热闹?”
上官老将军看向陪在顾偿身边的阿愿,小姑娘正趁顾偿不注意,偷偷摸摸泯了口酒喝,老将军不由嘿嘿笑道:“也是也是,那爹就不四处云游了,在华京陪你准备科考。”
上官文御一听这话就头疼,扶额道:“您老别添乱就行了。”
“阿愚……”
顾偿深深拧眉,看向正偷摸喝酒的阿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酒杯夺过来一看才发现酒杯已经见底,又生气又无奈地看着一杯酒下肚就脸色坨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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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酒量不好,被抓包时就已经醉了,两眼迷离又恍惚地对上顾偿好看的眸子,傻傻一笑。
顾偿:“……”
顾偿忍下怒气,把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一把将人横抱起,对上官老将军道:“老将军喝着,我先带阿愿下去安置。”
喝醉的阿愿格外乖巧,双手环住顾偿的脖子,头枕在其肩膀上,脸蛋还时不时蹭着顾偿的脖子。
顾偿看着怀中几乎要把他的心都软化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脾气,他满眼宠溺与爱惜地抱着人出了正堂,但一跨出门就被冬日的寒气一冻。
顾偿望向屋檐下的夜色,一张口便是一团热气呼出,“阿愚,下雪了。”
阿愿在他怀中动了动,微微睁开眼,迷糊地看向幕天席地的大雪,瓦檐、枯枝上皆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冷不冷?”顾偿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阿愿脑袋懵懵的,像是没听到顾偿在问什么,而是痴痴地看着雪景,呢喃道:“好看。”
“嗯?”
阿愿迟钝地收回目光看向顾偿,然后看愣了一瞬,继而灿然一笑,欢喜道:“夫君好看。”
顾偿看着小姑娘傻傻的模样,低头轻吻在她额间,亦是笑了,“我家小姑娘更好看,走了,带你回屋睡觉了。”
相比于屋外的大雪飘零,卧房里暖和极了,顾偿更是早早就用汤婆子温着被褥,确保只要小姑娘躺下就是暖的。
奈何他刚把人塞进被窝,就被小姑娘哼哼唧唧地环住脖子,有些不高兴道:“不走……”
顾偿用鼻尖蹭了蹭阿愿的脖间,笑哄道:“不走,去给拿热毛巾擦擦脸好不好?”
喝醉的小姑娘闻言,委屈都要哭了,难过地摇头道:“不好,你要走了……”
顾偿无奈地重复道,“不走,真的。”
“你就是要走!”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顾偿也不动了,急忙伸手抱住了阿愿,拍着背哄道:“不哭不哭,我不走,阿愚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安慰的话并没有起到效果,阿愿像只小猫儿一样委屈地、低低地啜泣着,像是很害怕。
顾偿听着哭声,好像是被人拿细小的针刺一针针扎在心上,低头一一吻过阿愿的眼睛、鼻子,然后吻上了小姑娘的唇。
气息相渡,没有任何欲念,尽是安抚。
良久后,大概是那吻太温柔了,阿愿的啜泣声总算止住了,却还是紧紧抱着顾偿不松手。
一吻之后,顾偿的“火”也总算被点着了,他无可奈何地用指尖擦去小姑娘眼角未干的泪水,深深叹了口气,满眼欲/色道:“阿愚,今晚我们怕是睡不了了。”
“嗯?”阿愿目光干净无辜地看着他。
顾偿只觉身体里烧着的火更旺了一些,伸手捂住阿愿的眼睛,凶凶地吻了上去。
这一次不似之前温柔,急促地攻城略地,倒是更像战场上那个步步紧逼、战无不胜的将军。
“阿愚……阿愚……”
黑暗中,顾偿满是欲/火的眸子紧盯着身下再度哭出来的小姑娘,暗哑低沉的嗓音一声声唤着。
79.将乱
大军出征那天,大雪满城。
顾宅,风雪呼啸,门前身后的战马嘶鸣地用马蹄踩着雪……
顾偿知道自家小姑娘定会到城门送他,所以出门前硬是把阿愿裹成了一个圆润润的“大粽子”,只露出了一张被霜雪冻得通红的小脸。
他低眉看着已经长到他肩头的小姑娘,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阿愿好像也是这样的情景。
都说华京美人如云,却没有一个能像他家小姑娘一样,单是站在雪地里就已胜却人间无数。
顾偿温柔一笑,拂去阿愿帽檐上的落雪,手指勾了勾她冻红的鼻尖,“我不在家,要乖乖吃药,乖乖用膳,乖乖睡觉……”
阿愿撇了撇嘴,伸手抓住顾偿在她鼻尖上乱蹭的手指,闹脾气道:“我怎么不乖了?”
顾偿笑着眨了眨眼,“我家小姑娘倔得没边,你说她怎么不乖了?”
呜——
城门方向传来大军集结的号角声。
“顾小子,该出发了!”
上官老将军翻身上马,笑看了一眼依依惜别的夫妻两,然后带着上官奇侯,先行一步策马奔向城门。
看着上官父子远去的背影,阿愿握着顾偿的手不由一紧,顾偿则是垂眸看向小姑娘抓紧的手,心中一叹,他又怎么舍得呢?
“阿愚……”
顾偿轻念道,低头吻在小姑娘的额间,“等我回家。”
——他这次出征回来,就再也不离开他的小姑娘了。
“好。”
阿愿垂下眼眸,藏住盈眶的泪水,笑着回道。
银甲将军在风雪中最后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然后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夫人,我们去城门送将军吗?”
人一走,盛阙驾着马车停在了宅门口,目光温和又心疼地看着阿愿被冻红的脸蛋。
长街上已经没了顾偿的身影,阿愿垂下目光,微微点头,然后上了马车。
路上,大雪飘满了华京,天色愈发阴沉,而远处的西北苍穹,亦是大军出征的方向,苍穹阴云堆积得极沉,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雪,寒风愈发猛烈……
等到阿愿赶到城门时,大军已经开拔离城,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墙,才勉强看清队伍最前头隐在风雪中的将军背影。
——墨发银甲,葬于风雪。
“要快点回来……”
阿愿站在城墙边上,一手握住挂在脖间的春熟日暖,难过地呢喃道:“我等你回家。”
……
大军出征不过半月,皇宫中就传出了周文帝病重的消息。
原本身体康健的周文帝忽地病来如山倒,因是年轻时落下的旧疾复发,病情来势凶猛,令太医院的一众御医都束手无策。
许是病中人都格外脆弱,连周文帝这位帝王都不例外,加之因谋害太子入狱的二皇子帝封听闻了帝王病重的消息,几次在狱中哭求认错,恳求周文帝给他这个做儿子的一个侍疾的机会。
周文帝心软之下,放出了帝封。
恰逢太子出征,时局微妙,二皇子帝封与三皇子帝昕同侍奉在帝王榻前,朝局也开始波谲云诡起来。
顾宅。
“最近华京之中淮南人多了起来……”
饭桌之上,盛阙碗筷动得不多,眉头紧锁地说道。
阿愿刚给上官文御夹完菜,看向盛阙,诧异道:“淮南?”
上官文御欢喜地吃着阿愿给他夹的菜,脑袋也没闲着,眼睛一转,直戳要点道:“二皇子的外祖父不就是淮南王吗?”
盛阙皱眉点头,“对,如今太子殿下不在京,陛下病重,二皇子和三皇子明争暗斗,不是什么好兆头。”
上官文御眼睛一眯,“他们还能怎争?难不成还能趁太子不在,兵变谋反?啧,不过这倒也是个好法子,毕竟太子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就算争个头破血流,太子一旦回京,依旧会是板上钉钉的下一朝天子。先不论三皇子,如果我是二皇子,早就知道自己在陛下心中再无继承大统的希望,与其来日等太子上位被收拾,不如破釜沉舟,赌一场成王败寇。”
啪——
阿愿用筷子敲在上官文御的头上,训斥道:“吃你的饭,不许瞎说。”
上官文御摸了摸头,朝阿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乖乖地闭上了嘴,捧起碗继续吃饭。
盛阙收回看向上官文御的目光,亦闷头开始吃饭,后知后觉地有些心惊地想到:方才这位上官小公子看似在开玩笑胡说,实则眼眸带着一股深沉与狠辣,明明就是是十拿九稳的对人心的推测和对局势的推敲。
小小年纪,却心机重得很,而且骨子里似乎还有一种盛阙看不懂的东西。
“阿愿,又有人送来了请帖……”
澄娘一手端着热乎乎的馒头,一手拿着请帖,皱眉走进了屋,纠结道:“不过这次不是了空方丈邀请你的,是国师,他邀请的人是文御。”
饭桌上围坐的几个人皆停了筷子,盛阙还是那副愁深拧眉的模样,阿愿却莫名地眉心一跳,上官文御倒是有点高兴眨了眨眼,好奇道:“邀请我?”
少年迫不及待地接过澄娘递来的请帖,仔仔细细地打开看了一遍,笑道:“国师说邀请我三日后赴他的道观探讨道术,阿姐,我可以去吗?”
阿愿不知为何心生一股不安,可难得见文御这般高兴,也不太忍心拒绝,“春闱将近,你确定能抽出时间去和国师探讨道术?”
“我对道家术法素来感兴趣,阿姐你放心,我温书温得差不多了,绝对不会耽误春闱。”
阿愿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了声“好”。
三日光阴一晃而过,除了朝中的局势更加严峻,华京城中的百姓日子倒是过得依旧。
文御很是期待和国师的“论道”,整理出不少道家典籍装箱带上了马车,阿愿是不放心文御才跟着,澄娘则是不放心阿愿,最后连带着年年,一家子都跟了去。
盛阙负责驾马车,说来也怪,马车行驶在华京大街上时,明明街上烟火浓郁、一片祥和,可盛阙的眼皮却一直跳。
等要驶出华京城门前,一支精锐骑兵策马狂奔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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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奉旨接替了守城军驻守,要马上关闭城门。
白日关城门委实少见。
好在阿愿他们的马车快,赶在城门关闭前的一刻出了城,偏偏马车渐渐驶离华京城后,盛阙的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了。
上官文御掀开车帘回望着九门紧闭的华京,眸子一暗道:“阿姐,白日关城门,恐怕不对。”
原本闭目养神的阿愿微微睁开眼,垂眸思索道:“是不对,但听闻国师这几日一直待在青城道观未出门,若是华京真有变故,以国师的通天之能,此刻定会守在陛下身边,助大周逢凶化吉,可自陛下病重,国师一次都未入过宫……”
上官文御听出了阿愿的弦外之音,呢喃道:“难道是局?”
只是,谁在局中尚不可知。
登临远坐镇的道观也在郊外青城山上,但与青城寺位于不同的山峰,两者相距甚远,青城道观倒是和“关押”孟代绾的尼姑庵很近。
与青城寺的极尽奢华不同,这位大周第一国师坐镇的道观清贫得可怜,占地不大,枯树青砖、香客稀少,连观门都透着一股锈迹斑斑的破旧。
对比“逍遥天地间”的道家,世人终究更偏爱“大慈大悲”的佛家。
阿愿带着上官文御上门拜访时,洒扫的小道童正倚在道观大门上睡觉,被上官文御轮椅的轱辘声吵醒后,他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看向轮椅上的人,“你来了?老登等你很久了。”
小道童目光扫过阿愿,继而伸懒腰的动作一顿,两眼一瞪,像是有些慌了,“你怎么也来了?!”
阿愿微愣,笑道:“我?小道士为何这样问,我是不能来吗?”
小道童心虚地抓了抓凌乱的道髻,“不是不是……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见老登。”
他心道:这次老登怕是难办了,计划估计顺利不了。
青城道观小得可怜,小道童带他们绕过正殿,就来到一处阴阳五行极合规矩的内院——池塘、假山、枯树,就连一个盆栽摆放的位置都很合乎道法。
一身灰色道袍的青年道人正拿着剪刀修建盆栽,听见身后的轮椅轱辘声,一回头却先看见阿愿,神色明显僵了一下。
“小……小阿愿,你怎么也来了?”
阿愿敏锐地察觉出一分不对劲,眉头微蹙,但还是笑道:“怎么国师和您的弟子一样都不太希望我来?”
登临远心虚挠头的动作与小道童如出一辙,尬笑道:“怎么会?你能来,贫道高兴还来不及呢?”
阿愿笑容依旧,“不惹国师厌就好。”
盛阙是最后进院的,抱着上官文御准备的一箱书籍。
登临远似乎没想到上官文御这么热情,毕竟之前见过几次这少年,是个面冷心更冷的,除了面对他阿姐的时候……
可如今眼瞅着不良于行的少年一手抱着书籍,一手滑动轮轴,求知若渴地奔他而来,国师大人忽地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若非在凤星的庇护下,天煞灾星与白虎祸星同时升起,红光大盛,有祸国之兆,他本也不会出此下策。
80.杀意
“国师大人,我带了些典籍,其中关于道法有诸多不懂之处,不知能否请国师大人指点一二?”
上官文御抱着书籍,两眼藏着光,满怀希翼地问道。
登临远神情复杂地点头,“来吧,我把书房收拾了出来……”
说着,他走上前,接替阿愿推着上官文御朝书房走去。
两人这一探讨就是一日,日光从居正到西斜,泛黄的夕阳染透了人烟稀少的青城道观,书房里的两个人倒是一直兴致勃勃地聊着。
“顾夫人,国师吩咐从今日起道观休沐三日,我等弟子日落后就要归家了,晚膳怕是不能给诸位准备了。”
一名年轻道士行了个礼,恭恭敬敬说道。
阿愿正坐在石桌旁与盛阙对弈,闻言望向四周稀稀散散背着行李准备离观的道士,点了点头道:“多谢,我等也该走了。”
话音落,就听见书房的轩窗被从里推开,上官文御从中探出头来,兴高采烈道:“阿姐,我今晚想住在道观里,要不让盛大哥先送你们回去吧?”
上官文御和阿愿说话的功夫,一只信鸽飞落到棋桌上,盛阙皱眉拿起,解下信鸽腿上的密信,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就沉了下来。
阿愿将一切尽收眼底,隔着窗户,与正在掐指推算且同样神色凝重的登临远对视了一眼,后者匆匆心虚地避开了阿愿的目光。
阿愿对上官文御一笑,“没事,你和国师聊,不急着回程,晚膳未用,我和澄娘借观中厨房做些吃食。等你们聊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走。”
上官文御乖巧点头,“好,都听阿姐的。”
阿愿起身,望向西方山峰之上层叠的晚霞,日已落半,倦鸟归巢。
马上就要天黑了。
盛阙攥着密信,疾步跟上阿愿,在其耳畔低语道:“夫人,帝封谋反,华京要乱了,有一支叛军正朝青城山而来,目标不是青城道观,就是孟侧妃所在的尼姑庵。此地不安全,我护送夫人和小公子即刻出发,连夜赶往林城,便是京中有变也不会波及到林城。”
阿愿脚步一顿,回头看向登临远的小院,“千白,你说国师大人知不知道今夜要发生的事情?”
盛阙一愣。
明明天光还有一线,可盛阙此刻去看不清阿愿的眸色,只能听到平静得过分的声音,“我小时候就认识国师,至少我有生之年从未见国师算错什么、算漏过什么,凡人做不到算无遗策,但国师可以。观中的道人皆已在国师的安排下提前离开,他却从未开口让我们走,又或者……他只是不想让文御离开。”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坠下,浓稠的夜色如覆盖了整座青城山。
一盏茶后。
阿愿端着一盘包子,推开了书房的门。
天色已暗,屋中人却没有点灯。
阿愿踏进屋,在黑暗中模糊地看到书桌边趴着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文御,不知太累了,还是怎么了,睡得很沉。
她将包子放在桌上,缓缓道:“国师,厨房中还有些包子,一直温在锅里,不知晚膳吃包子可好?”
登临远站在窗边,隐在暗影中,“丫头,你还不走吗?”
“那文御可以和我们一起走吗?”
登临远沉默未言。
生死攸关之际,阿愿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我问过千白,他说他打不过您,没有您的同意,我们恐怕不能带文御一起走。”
“小阿愿,你知道今夜华京会死多少人吗?命,是这世上最无法改变的东西。你听过‘白虎祸国’吗?乃是一种戾气极深的星辰命格,华京今夜会死很多人,但都远远不如你宝贝的这个弟弟将来会害死的人多。”
“国师,人终究不是神,可人又总喜欢像神一样,轻易定下别人的罪过,而您定下的是一个人未来的罪过。他今年才十六岁而已,又做错了什么呢?”
登临远拧眉,“妇人之仁,最不可取。”
“国师,我不是神,我没有办法看到一个人未来的罪过,也没有办法单单是听人一语定论,就判我阿弟的死刑。”
阿愿说着,右手已不可察地探入衣袖,那里有一把弯刀。
房间很黑,可凭登临远的眼力,能清晰地看到阿愿眸中那份平静又深厚的杀意。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最柔弱,却也是个最心狠的人。
敢动她在意的人,她就敢跟你拼命。
登临远一叹,“如果今日只有上官文御一人来,今夜必有叛军围攻青城道观,他们要杀我这个国师,我可以借叛军之手,杀了他,但你来了……”
只要阿愿在,上官文御就死不了。
这就是气运的影响。
“哈?”
一阵偏执的少年嗓音在房间中响起,书桌旁的少年竟缓缓坐起,“原来是个局啊,我还以为国师是真的想授我道法,做我的老师呢!”
登临远闻声,骤然转身看向书桌旁早已被他用药撂倒的少年,皱眉道:“醒了?”
怎么可能?
那迷药的剂量足以使人昏睡一天一夜。
“国师,不用这么看着我,您给我的那杯药茶,我可没喝,您的演技并不好,但我想不明白我这种浮萍身份,有什么价值能让大周国师这么努力地陪我演戏,所以只好顺着您演下去了。”
登临远对上少年藏着怨毒的笑容,心中一寒。
白虎祸国之象原来早已显了初端,这少年皮囊之下明明藏着最深的心机和最诡谲的城府。
登临远摇了摇头,“浮萍?你该庆幸你有阿姐护着,来日贫道见了你,怕是都要行礼。”
少年邪笑道:“那就借国师吉言了。阿姐,我们走吧。”
阿愿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帮他推轮椅,准备离开。
临出门前,登临远再度出声,“小阿愿,他心性有缺,你当看出来了。”
阿愿淡淡道:“人无完人,但我的阿弟是世上最好的少年郎。”
盛阙就在外面等着,见人出来,急忙接替阿愿推着上官文御往外走,飞快道:“马车已经在外面了,我们赶紧走。”
上官文御还在生气,一边被推着走,一边不忘气鼓鼓地回头和阿愿抱怨:“阿姐,你不会真的信了那个混账的话吧?什么我将来会害死很多人,我怎么不知道我生来是个害人精?他明知今夜华京有叛乱,不管也不阻止,到好意思给我胡乱定罪名。人贵有自知之明,阿姐,我可以摸着良心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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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大奸大恶之人!”
阿愿抬头敲在他脑门上,无奈道:“好了,阿姐信你。千白,尼姑庵那边有通知一声吗?”
“夫人放心,已经说了,孟侧妃便是再惹怒了殿下和陛下,她毕竟怀着皇嗣,有宫中暗卫看护,应该已经暗中转移走了。”
“那就好。”
上官文御不高兴地皱眉,“阿姐,你管那个女人做什么?”
阿愿用力敲在上官文御的脑袋上,训斥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离开道观后,因为担心走大路会撞上前来围剿青城山的叛军,所以盛阙驾马车走的小路,虽然难行,但至少安全。
万万没想到,眼瞅着离开了青城山的地界,入了一片松林,前面竟隐隐传来兵马围杀的声音。
盛阙一手勒停了马车,一手握在佩剑上,“夫人,前方不对劲。”
阿愿掀开车帘,望向前面松树林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又看向地面,“千白,地上是什么?”
盛阙用剑挑起地上染血的令牌,看了一眼,皱眉道:“东宫令。”
阿愿和盛阙对视一眼,显然也猜测出了一二,“将马车藏入林中,我们去前面看看。”
原本坐在车中的上官文御一下子就急了,“阿姐,你去做什么?”
盛阙将马车停在了林中一处盲点的位置,确保就算还有叛军途径,也不会被发现,然后跳下马车道:“夫人,我去便可。”
“不行,你一个人……”
“夫人,我并非一人。”
话音落,盛阙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质的口哨,吹响的瞬间,数十名的暗卫如鬼魅般从林中现身,齐齐跪地,“拜见夫人。”
上官文御神色一变,认出了这群人的衣饰,“东宫暗卫。”
他们一直跟着阿姐吗?东宫暗卫为什么会跟在阿姐身边?盛大哥又为什么能召集他们?
阿愿亦是蹙起眉头。
但盛阙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一半人留下来保护夫人,另一半人跟我走。”
说完,盛阙带着半数暗卫消失在林中,另一半则犹如一尊尊黑衣杀神守在马车身边,保护的同时又像是把阿愿禁锢在原地。
半个时辰后。
盛阙带着一众暗卫归来时,皆是浑身浴血,尤其是盛阙,胸口被刺了一剑,怀中还抱着一个同样满身是血的女子。
——孟代绾。
孟代绾已经怀胎十月,腹部高隆,裙摆几乎被血染透,脸上毫无血色,人却格外贪恋地靠在盛阙怀中,甚至还伸手摸了摸盛阙的脸,只是笑容之中还透着清高的傲气,“没想到到最后,救我的还是你,千白……”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又是娃娃亲,可惜后来盛家没落了,小男孩从了军,小姑娘也另嫁他人。
盛阙侧头,避开了孟代绾的手,冷冷道:“你应该感谢夫人,如果不是夫人愿意救你,没人会管你。”
说完,他单膝朝马车跪下,“夫人,前方的叛军已经清理干净,我们必须马上走,恐怕后面还会有……”
阿愿下了马车,目光没落在周围的暗卫身上,而是看向孟代绾滴血不止的裙摆,“我们走不了了,孩子要出生了。”
81.稚子
漆黑的夜空下无数雪花飘落,不过须臾就为大地裹上了一层银装,而雪林中心的马车中不断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暗卫们散开,守护在马车四周,肩头都落了厚厚的雪。
上官文御也从马车上下来,抬眸看向身侧为他撑伞的盛阙,盛阙半个身子暴露在雪中,望着马车,神情中亦有担忧。
“盛大哥在担心孟侧妃吗?”少年含笑却微冷的声音响起。
盛阙看向轮椅上瞧着温和无害的少年,“我以为小公子会更好奇这些暗卫从何而来。”
“我好奇,盛大哥就会告诉我吗?”
盛阙沉默。
上官文御笑了,“我阿姐是个很好的人,她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任何人都想从她身上谋得一些什么。你们总是欺负她心善……”
说着,他眼眸沉了下来。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声,盛阙神色一变,与周围的暗卫同时出剑戒备。
上官文御用手转动椅轮,靠近马车,皱眉询问道:“阿姐,她还没生吗?”
阿愿的声音透着焦急,“胎位不正,难产。”
盛阙一边望着远处官道,一边上前禀道:“夫人,有人马在靠近。”
话音落,马车中再度传出孟代绾的惨叫,阿愿眉头紧皱道:“她现在恐怕不能移动……”
“夫人别急,交给我等便是,”说完,盛阙拔剑出鞘,对众暗卫下令道:“戒备,靠近马车者,杀!”
“是!”
随着战马声越来越近,被盛阙护在身后的上官文御同样眯着眼注视着官道上的情况,似是看清了什么,微微松了口气,“盛大哥收剑吧,剑指平定此次华京之乱的皇子殿下,我们可说不清楚。”
盛阙也看清了领军而来的人,三皇子帝昕。
“姐,来人是三皇子及其麾下。”上官文御对马车中道。
与此同时,车中艰难生产的孟代绾呼痛之余,一把抓住阿愿的手腕,微微摇头,满眼哀求地看着阿愿。
阿愿会意。
如今这节骨眼,不管华京之乱胜者是谁,也不管来接孟代绾母子的人是谁,但只要他是大周的皇子、帝尧的亲兄弟,就没有一个会愿意孟代绾顺利生产,尤其是万一她诞下的是男婴。
“千白,”阿愿开口,“命暗卫们收拢,护在马车左右,即便是三皇子,也不可靠近。”
盛阙自然也懂,抱拳道:“是。”
马踏声逼近,帝昕麾下的兵马很快包围了马车,两方人马对峙。
包围的兵士纷纷让出一条道,一身银甲、周身浴血的帝昕策马缓缓上前,目光先是落在惨叫声不断传出的马车上,而后看向上官文御与盛阙,含笑道:“原来是上官小公子和盛大人,不知两位可否见到孟侧妃的车马,祸乱华京的叛贼已除,本殿奉父皇之命,接孟侧妃回宫。”
上官文御滑动轮椅上前,亦是对帝昕含笑有礼道:“拜见三殿下,我等路遇孟侧妃被贼人袭击,您想必也听出来了,孟侧妃受了惊吓,正在生产,恐怕暂时无法随三殿下回京。”
帝昕看着马车,眸光略暗,笑道:“原来如此,孟侧妃已怀胎十月,生产是自然的,本殿此次特意带了医师和产婆,让她们帮孟侧妃看看。”
盛阙拧眉,手已放在剑柄上。
上官文御拦道:“回禀三殿下,我阿姐亦在车中,她也是学过医,以前在边塞曾帮邻里接过生,有我阿姐足矣。”
那声“阿姐”让帝昕情绪微动,深深看向马车,“原来夫人也在,岂能劳烦夫人,来人……”
“三殿下。”
阿愿的声音从马车中响起,“孟侧妃刚刚受惊,现在不想见生人,而且马车狭小,实在是容下多的医师和产婆。”
帝昕哪里会听不出阿愿言辞中的拒绝,又看向盛阙与一众东宫暗卫瞬间戒备起来的姿态。
他眼睛一眯,这些人好像很听阿愿的话。
原本他以为这些东宫最精锐的暗卫是帝尧派在孟代绾身侧护卫的,如今一看,怕是……
“若无医师和产婆相助,夫人可有信心帮孟侧妃平安生产?”
“有。”
“好,本殿就在外等着夫人的喜讯。”
上官文御冷笑了一下,若是今日孟代绾所生为男孩,帝昕怕是“喜”不了。
女子生产本就是生死攸关,更何况孟代绾一路遭遇暗杀,为了逃命还从马车上跌落,导致胎位不正、出血不止。
刚开始孟代绾还有力气惨叫,后来痛得根本发不出声。
一夜过去,终于在天光微微破晓之际,孟代绾最后爆发出一声惨叫,孩子也随之降生,婴儿响亮的啼哭声顿时响彻被雪色覆盖的林间。
盛阙等人与帝昕等人在马车外对峙一夜,上官文御听到啼哭声,暗暗松了口气,“生了,总算生了。”
帝昕眉心一跳,下了马,朝马车走去,最终停在了几丈远的位置被盛阙拦了下来。
“盛大人如此紧张做什么?”帝昕笑着拍了拍盛阙的肩膀。
盛阙自然紧张,这荒郊野岭,帝昕带的人马又是暗卫的十倍不止,若帝昕真起杀心,将他们一并解决在这里,再把罪名按在叛军身上,谁也不会知道。
帝昕谦和有礼地上前,隔着车帘问道:“孟侧妃可还醒着,恭喜孟侧妃喜得贵子。”
车中,阿愿抱着浑身皱巴巴、啼哭不止的婴儿,哪里会听不出帝昕的试探,垂眸道:“殿下,孟侧妃力竭,已无力说话,侧妃娘娘生的是位招娣。”
“既已平安生产,本殿也该护送侧妃母女回宫。”
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的孟代绾一边靠在澄娘怀中,一边抓住阿愿的手腕,她先是慈爱又温柔地看向阿愿怀中的男婴,然后满眼为人母的哀求地看着阿愿,嘶哑的嗓音发出微弱的声音,“救……他,求你……温书宜害我!她和帝昕是一伙儿的,不能让孩子落到帝昕手里,他会杀了我的孩子,救救他,求你……”
阿愿皱眉,“先别说话,你产后出血太严重,必须回京救治。”
孟代绾不听,依旧紧紧抓着阿愿的手腕,泛白的唇颤抖道:“我……撑不住了,答应我,护着他,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身边……”
孟代绾一生要强,可如今初为人母,此刻看着阿愿的眼眸却满是泪水与哀求。
“好。”
阿愿答应道。
孟代绾闻言一笑,却也失去所有力气晕了过去。
“夫人。”
马车外,帝昕见阿愿迟迟没有答话,再度开口唤到。
“三殿下,侧妃娘娘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我等就靠三殿下护送回城了。”
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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昕一笑,“理应如此。”
从此处回京本不算远,可帝昕却以前方山路塌陷为由,选择绕路,甚至途径一座城镇时,下令原地修整,第二日再出发。
阿愿抱着已经熟睡的婴儿走下马车,看着正派人收拾客栈的帝昕,皱眉说道:“三殿下,侧妃娘娘情况很差,必须尽快医治。”
帝昕回身看向阿愿——青衣素裙,亦是世间难得美人。
终于见到了人,而不是隔着车帘说话,帝昕似乎心情很好,眉眼染笑道:“夫人放心,正是因为孟侧妃身体情况不容乐观,本殿才决定暂做休整,并且已派人去京中请御医过来,想必很快就到……”
说着,他看向阿愿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不知本殿能不能抱抱小侄女?”
阿愿后退了一步,笑容平淡开口,“当时陛下先抱小殿下才是,不然以陛下的脾气,怕是会吃殿下的醋。”
帝昕一笑,“夫人说得对,确实是父皇能做出来的事,但是夫人啊……”
他上前一步,逼近阿愿,微微弯腰,在其耳畔轻声道:“太子害独孤家满门流放,孟侧妃更是对夫人素有怨妒,夫人真的要护着这两人的孩子吗?”
“稚子无辜。”
帝昕笑了,那笑意不似嘲讽,却也复杂,“皇家可不是无辜就能活下来的,若昨夜追来的不是本殿,而是二哥,恐怕这孩子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夫人,若今日落难的是本殿的孩子,你也会救吗?”
阿愿再退一步,与帝昕拉开距离,恭恭敬敬道:“殿下尚未娶妻。”
帝昕再度跨步靠近,笑容灿烂道:“那夫人会吗?”
阿愿拧眉,忍着不适道:“依旧,稚子无辜。”
帝昕笑了,这次的笑容竟有几分真心实意在,直起腰身,不再对阿愿咄咄逼人,“夫人辛苦了一夜,也累了,赶紧进客栈歇歇吧。”
这小镇的客栈不大,最好的上房就三楼的两间,帝昕却把阿愿的房间安排到了自己隔壁,连孟代绾都被安排到了二楼。
小殿下自降生就没喝过一口奶水,孟代绾昏迷,提前安排进尼姑庵的奶娘也早在逃亡路上被杀,阿愿只好让盛阙去寻些羊奶,热过后,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喂给孩子。
澄娘围着阿愿和孩子转,稀罕得不行,高兴道:“这孩子真乖,除去刚出生那会儿哭过,自从被阿愿抱在怀里连闹都不曾闹过。”
上官文御看着阿姐抱着奶娃娃从未松过手的样子,有些吃味,瞥了一眼襁褓中的小脸,撇嘴道:“真丑,太子和孟氏生得也不差,孩子怎么这么丑?”
阿愿一听他开口就头大,训道:“不许瞎说话,小孩子刚生出来都这样,过几日就会好看的。”
上官文御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知道有暗卫守在门口,才用手指戳了戳孩子的脸蛋,皱眉低声道:“阿姐,这是位小皇子吧,就这么个小东西,要是能活下来,以后若是再天资不错,那可就不仅是皇长孙了,而是皇太孙。太子出征在外,若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帝昕大可以让太子出个三长两短,如此,陛下膝下诸子,死了老大和老二,最有登基希望的便是老三,但这小东西一出生,帝昕怕是歹呕死。”
阿愿扶额,斥道:“不许口无遮拦。”
“这里又没有外人,阿姐,你觉得帝昕能让咱们顺利抵达华京吗?”
82.暗涌
“自然不会。”
阿愿笃定道。
上官文御拧眉,“那咱们岂不是走在死路上?”
“我已经让千白去搬救兵了。三皇子出现在雪林的那一刻,已经有暗卫离队去搬救兵了。”
上官文御忽地想起,昨夜三皇子率兵包围之前,阿姐好像是掀开车帘无声地和盛阙说了两字,他反应了过来道:“陛下?可三皇子必定会在前往皇宫的路上层层围堵,暗卫怕是见不到陛下。”
“不是去请陛下。”
“那是谁?”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竟是一支暗箭从窗户射/入,若非澄娘躲得快,险些被伤到。
屋外骤然喧闹起来,嚷着什么“有叛军余孽”,很快便有暗卫敲门禀道:“夫人,有贼人袭击客栈,人数众多,我等必须立即离开。”
客栈外有那么多帝昕的心腹手下,竟让贼人轻易闯入,倒也可笑!
阿愿抱着孩子从床榻边站起,眉头一拧,“这么急吗?”
哐当,是盛阙推门闯入,他先是走向上官文御,将少年从轮椅上背起,凝重对阿愿道:“夫人,既然这位动手了,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说着,他看向阿愿怀中睡得正香的小婴儿,所指不言而喻。
阿愿看着孩子安然乖巧的睡颜一叹,“他不会动我,因为我身后有将军,亦不会动文御,因为文御身后是上官家,我两人身后是十万崇安军,让暗卫们优先保护好澄娘和年年。”
十万崇安军,是顾偿和上官父子给她的底气,面对帝昕依旧不退的底气。
盛阙点头,“好。”
说完,阿愿却先盛阙和一众暗卫先跨出了房间,客栈已经乱了,到处都是黑衣蒙面的贼人,但若说是二皇子一派的反贼,实在是冤枉了些。
盛阙见阿愿先一步离屋,吓了一跳,疾步追了上去。
“夫人小心!”
不是盛阙喊的,而是正在二楼楼梯处持剑与反贼厮杀的帝昕。
阿愿出门不久,就有贼人从转角处挥刀扑来,但阿愿没有动,而是站在三楼楼梯口看向下一层的帝昕,目光平静得像一湖清泉。
直到贼人靠近,锃亮的刀锋即将斩向阿愿的喉咙……
噗嗤一声,鲜血喷溅。
阿愿手中的弯刀更先贯穿了贼人的咽喉,贼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柔弱美丽的女子,尤其是那双杀人时都平静到冷漠的琉璃眸。
“怎……么……会?”
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会如此快?!她是什么时候刺出的弯刀?!!
弯刀抽出的刹那,贼人惊恐地瞪大双眼,应声倒地,殷红的血溅到了阿愿白玉般的脸颊上,染在了眼尾……
同样愣住的还有帝昕,这一刀毙命干脆利索,实在是太漂亮了!
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可不是什么世家娇养出的小姐,更不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勋贵夫人,她可是六箭弯弓,就能逼退猛虎的女子。
阿愿在顾偿面前太乖了,在华京城中也始终表现得过于守礼温懦,以致于真的很容易让人忽视这个小姑娘皮囊下的冷厉与危险。
盛阙和一众暗卫很快护到阿愿左右,拦下左右再欲杀来的贼人,盛阙挥了挥手,立即有半数暗卫飞身下楼清路,刀剑厮杀声顿时充斥客栈。
而帝昕与阿愿隔着十余层台阶相望,头疼于阿愿眼中的决绝,更头疼于阿愿身边这批精锐暗卫。
若起初还只是头疼,客栈门口一阵熟悉的嗓音响起,才彻底让帝昕知道阿愿怀中这奶娃娃有多难杀。
“哟,这么热闹,贫道可是来迟了?”
随着略带戏谑的话语落下,雄厚的内力从跨入客栈的灰袍道人身上散出,瞬间击飞了一楼围攻的贼人。
内力化形,是武者的最高境界。
帝昕眯眼看向客栈一楼大堂,鹤风松竹之貌,身形偏瘦,衬得一身道袍格外松散。
——国师,登临远。
没人知道这位国师武功有多高,唯有周文帝说过一句“国师已临神人境”。
未使兵刃,光凭内力就震伤了数十名贼子。
登临远站在一楼大堂,脚下还踩着一名贼子,高兴地朝三楼招手,“小阿愿,你不生贫道的气了吗?”
小阿愿目光平淡地扫了一眼登临远,“国师说笑了。”
登临远笑容一僵,明白了,他欲杀上官文御这事,小丫头算是记心里了。
“一起上,杀了他!”
国师大人脸一愁,本就不高兴,偏生不长眼的贼人还往上凑……
一炷香后,登临远拍了拍手,也不管身后被堆成山的贼人,屁颠屁颠就奔着阿愿去了,笑容满面道:“这就是帝尧那混账的儿子?快给贫道看看。”
一声“儿子”,阿愿也没辩解,在道术第一人面前遮掩实在没必要,将怀中的小皇孙递给了登临远。
帝昕瞧着这一幕,目光扫过奶娃娃的脸,继而看向阿愿,他脸上倒没有功败垂成和被欺骗的怒然,而是饶有趣味地一笑。
由国师亲自护送小皇孙与刚生产完的孟侧妃,帝昕不会再有动作,华京之中任何一方势力也不敢再做什么。
再度启程返京一路顺利,而入京之后,阿愿没有跟着登临远和帝昕入宫觐见,而是回了顾宅,宅门一关,华京再多的明争暗斗皆与她无关。
她不喜欢华京,一直都不喜欢。
她只是在这里等她的夫君回来而已。
但有一件事她不得不过问。
翌日,厨房中。
阿愿像往日一般忙活在灶台旁,眉目未抬道:“也许我还是该唤盛大人才对,多谢盛大人与众暗卫一路相护的恩情,但顾宅很小,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和刀光剑影,实在是用不上这么多人,盛大人不如带着他们回东宫吧。”
噗通一声,刚跨入厨房的盛阙跪在地上,“夫人!”
灶台锅里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阿愿的眉眼,“我听三殿下说,东宫暗卫分十二等,而龙卫是陛下为太子殿下培育的最忠诚的死士,终身只负责守卫太子殿下,就连东宫大统领季直都无权调动,盛大人的权限犹在殿下心腹季直和福禄之上。三殿下和我说这些话,自然不会是好心,但我确实不喜欢身边跟着什么多人。”
盛阙垂着头,急道:“求夫人恕罪,我并非有意欺瞒夫人,是太子殿下离京时将龙卫调动权交给了属下,殿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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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他之故,多次让夫人陷入危机,所以才让龙卫……”
“盛大人从一开始就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盛阙不敢再欺瞒,“是。”
“我担不起,也不值得殿下和盛大人如此费心。”
“夫人!”
“吃了早膳,盛大人便带他们回东宫吧。”
阿愿态度坚决,盛阙皱着眉不敢再说什么,但撤去龙卫,他是万万做不到,只得带人转到暗处护卫顾宅。
又过了半个月,华京叛乱余波还未平息,前线传来捷报的同时也传回了一个令帝王震怒的消息——
周军首战大胜,太子率兵深入敌军斩杀敌方主帅,致使三国联军士气大跌,但太子也被敌军重伤,昏迷前命上官老将军暂代周军主帅一职,继续指挥战事。
上官老将军思及太子伤势过重,军医医术有限,已派军队护送太子殿下紧急返京医治。
御书房,旧疾未愈、脸色苍白的周文帝拍案而起,“若非顾偿舍身相救,太子险些回不来,龙卫是干什么吃的?脑袋都不想要了吗?咳咳咳……”
满脸怒容的帝王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捂着嘴咳了好久才缓了下来,然后低眉看了一眼帕子上的血迹,将帕子一折,塞进了衣袖里,缓缓坐下,收敛怒容再度看向御案前恭敬禀告的帝昕。
“父皇息怒,据儿臣所知,大哥这次出征确实有欠妥当,并未带龙卫。”
周文帝眉头一拧,“你说什么?”
帝昕神色忧愁,低垂的眼眸却闪过一抹算计,“龙卫被大哥留在了华京,派到顾宅护卫,之前华京叛乱,儿臣还在顾夫人身边见到了龙卫。大哥也是,就算顾夫人于他有救命之恩,也不该将龙卫派到顾夫人保护。”
历代龙卫的职责都是保护天子。
周文帝破例,才会在帝尧幼时就开始为他培育龙卫,还没有哪一位大周之主会糊涂到让龙卫去保护旁人。
周文帝只是病了,脑子并不糊涂,知道帝昕这番话别有用心,但他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知道他心机虽深,却未必会说假话。
阿愿?
太子疯了不成?他想做什么?
周文帝亦是男子,不会不懂帝尧将龙卫派至阿愿身边守卫意味着什么,那逆子宁愿撕下自己“一层铠甲”,也要硬披到人家小姑娘身上。
龙椅上的帝王眉头紧皱,脸色阴沉得宛如雷云密布,他一手扶额,缓缓闭上眼睛,冷声道:“老三,太子的伤可不仅仅是来于敌军,险些要了他命的一箭来自背后。上官老将军彻查一番后,说是动手的是老二的人,你那个连造反都造不明白的二哥,你觉得呢?”
帝昕猛地抬头,满脸惊诧道:“二哥?”
周文帝自认也算是阅人无数,可面对自己这个儿子,也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句:不知是演技太好,还是真的无辜。
“下去吧,你率八百禁军即刻出发,接应太子车驾回宫。”
“是,父皇。”
帝昕面色诚恳地俯身接旨,片刻不耽误地出了殿。
直到跨出御书房的门槛,他才缓缓回望了一眼御书房中江山万里的锦绣屏风,继而抬眸望向疏阔蓝天,心中冷笑道:真是命大。
83.家字
夜半。
皇宫之内灯火通明,浩辰殿进进出出皆是御医和捧着血盆的宫人。
素来端庄从容的皇后守在太子榻前,此刻已哭成泪人,太子胸前的箭伤因毒素扩散的缘故,伤口已经腐烂出一个洞,瞧着极为可怖,任哪个母亲看到这一幕能不痛苦崩溃?
“国师到!”
灰袍道人如一阵风,疾步跨入殿中,对等候多时的周文帝都未行礼,直接就进了内殿,看到榻上帝尧的伤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快速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扔给一旁的御医,“磨碎和水,一个时辰服一次。”
说着,登临远上前一步,右手号住帝尧的脉象,左手飞快地掐算着,眉头皱得越发深。
皇后看得担忧,忍了良久才轻声问道:“国师,太子怎么样?”
“将死之脉,将落之命,”登临远长叹一声道。
皇后闻言两眼一黑,幸亏被身后的周文帝扶住。
周文帝听到这八字同样心一颤,但终究稳住了,只是面色难看极了,“国师,太子究竟是伤重,还是命数?”
“是伤重,亦是命数。”
“太子出生时,您就为他占卜过,命格之盛乃是千年少有,怎会将落?”
说是这个,登临远就是一肚子气,他扶额道:“那陛下可还记得,臣当时还说过什么?盛极必衰,故而盛极之命亦需要有人相护……陛下,宣小阿愿进宫吧,当初殿下在边塞遇刺,亦如今日一般毒入肺腑,是小阿愿施展渡金针救了殿下,如今只要她还愿意回护,天命还会站在殿下这边……”
……
华京,东临街。
哐哐哐——
敲门声硬把宅院中的人惊醒。
盛阙走后,顾宅只剩阿愿、澄娘和年年三个姑娘家和上官文御一个男丁。
阿愿披着大氅出门时,上官文御已经转动轮椅从屋中出来,她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我来。”
上官文御眉头一拧,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又看向阿愿顶着夜色去开门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烦躁和懊恼。
作为家中男儿,他本应事事都挡在前面才对,但事实却是每一次都是阿姐挡在他前面。
宅门大开,一群手持火把的禁军候在外面,领头的是周文帝身边心腹太监,老太监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看到阿愿如见救星地哀求道:“夫人,十万火急……”
……
一个时辰后,浩辰殿。
阿愿坐在榻边,配合她施针的正是登临远。
临施针前,登临远亲自清场,将满殿的御医宫人都轰了出去,就连皇后都让他请了出去,唯独拿周文帝没辙。
历经二子谋反的中年帝王两鬓越发花白,纵然再满身威仪地站在那儿,也不过是个满心忐忑与担忧的老父亲。
帝尧的情况比之前在边塞那回还糟糕,阿愿每施一针都要犹豫斟酌良久,下针时亦是小心翼翼,很快便已满头大汗。
第九针,第十针,第十一针……
一声轻笑响起,“看来,又劳烦你救我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吓得阿愿险些手一滑,扎错了地方。
阿愿诧异地看向床榻上开口的人,她是被吓了一跳,但明显登临远更是被吓得不轻。
国师大人一个激灵,险些跳起,国粹出口道:“我嘞个三清祖师爷,你怎么醒了?伤得这么重你居然还能醒?”
太子殿下那张素来俊美无俦的脸如今委实算不上好看,形销骨立,脸色白中发青,唯独目光很是温柔,说话平稳得都不像个病人,“我一直没和你道歉,上次你施针救我,我却把你当成歹人,差点掐死你。阿愚,对不起……”
周文帝眉头深皱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儿子他是了解的,生下来便是大周太子,自幼骨子就是冷贵清傲的,还从未见过这逆子肯对谁放下架子。
说着,帝尧眼中流露出一抹伤感与不甘,“我在战场上快死的时候,几度都在想,若是我当初没有……”
“殿下,凝神。”
阿愿打断了帝尧絮絮叨叨的话,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回光返照”地醒了过来,但还差最后一针,医者最烦就是关键时刻病人废话。
第十三针落得很准,帝尧痛得额头青筋暴起,然后一口黑血吐出。
阿愿见状,松了口气。
毒清了。
阿愿离开浩辰殿时,东方晨光刚微有破晓的迹象,上官文御、澄娘和年年在外面足足等了一夜,见人出来,各个都笑了,一个将暖手炉塞给她,一个帮她披上大氅,一个递给了两块临出家门拿的糕点。
阿愿瞧着围着自己的三个人,只觉满心都被填满了,温声道:“我们回家吧。”
转眼,霞光万丈,旭日东升。
大殿中,帝王负手而立,看着顾宅一家人离开的背影,沉声道:“国师,你是想告诉朕,当年纵容太子扳倒独孤家,弃了阿愿,是皇家做错了吗?”
登临远站在帝王身后,同样望着阿愿远去的背影,叹道:“陛下觉得呢?”
周文帝叹了一声,“来人,拟旨,顾氏屡次救太子于危难,特恩赦独孤氏满门,准其流放亲族回京,恢复起姓氏尊荣。”
老太监满脸惊讶,但还是上前应声,“是,陛下。”
……
一个月后,华京城门。
一名雪衣朱钗、容貌艳丽的少妇手中绞着帕子,踮着脚尖,翘首望着官道上姗姗来迟的几辆马车。
“娘子莫急,岳父岳母很快就到了。”
少妇身旁,其貌不扬、气质平庸的男子正是她的丈夫。
明明是开口劝慰妻子的温言,却惹得少妇厌烦地瞪了他一眼。
男子只得闭嘴。
好在很快,马车停在了城门口。
少妇看向马车,顿时换了一副娇弱可怜的啜泣模样,娇滴滴道:“父亲,母亲,哥,你们总算回来了。”
简陋的马车中传出咳嗽声,先下车的一名面色蜡黄憔悴的妇人和一名脚跛的年轻男子,两人的五官都和那名少妇很像,妇人下车后伸手去搀扶车中头发半百、身形佝偻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虽然面容沧桑,但还能从五官中看出年轻时的俊朗,他望着华京城门上的匾额,热泪盈眶道:“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父亲,母亲……”
少妇娇泣地扑向两人,一副久别重逢又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跟在少妇身后的男子弯腰低头,木讷地唤道:“岳父,岳母,大哥。”
“好了,娇娇不哭了,”独孤业朝女婿点了点头,看着面前最疼爱的小女儿哭成泪人,摸了摸她的头,不由温下声音安慰,又四周看了一圈,皱眉道:“你姐姐呢?她怎么没来?”
独孤娇美眸中闪过一丝怨妒,低啜道:“我去顾宅寻过姐姐,但姐姐不见……今日……许是姐姐太忙了,所以才没来接父亲母亲的吧。”
独孤业听了,顿时满脸怒容,“孽女!简直是不孝,我是她生父,流放回京,她竟不知来接自己的父亲!”
“老爷,”搀扶独孤业的妇人开了口,她是独孤娇的生母林荣,即便多年不见,但只和女儿对视了一眼,母女两的默契顿时就上来了,同样一副哀伤哭泣的模样,“小愚应该不是故意的,她是不是还在怪你我?毕竟当初我们让她去和太子殿下认错,流放的旨意下来后也没顾得上她……”
“怪?荒唐!我是她父亲,她有什么资格怪我?难道当初的事情不是她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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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吗?没管她怎么了?娇娇身体素来不好,哪里经得住流放的苦?不该先把娇娇安顿好、嫁出去吗?娇娇可是她亲妹妹,那孽女就跟着我们一起被流放!而且若不是流放,英哥儿怎么会伤了腿脚,我还没和她算账呢?她还敢怪我?咳咳咳……”
被唤“英哥儿”的正是自马车上下来就满脸阴郁不言的年轻男子,正是独孤业的长子,独孤英。
一提到阿愿,他眼中就闪过一抹几乎残忍疯癫的怨毒。
“驾——”
策马而来的福禄本是奉太子之命,带人前来安顿流放回京的独孤一家,他这个东宫大总管亲自来接人,无疑是太子和陛下给的天大面子,谁知老远就听见这样一番话。
福禄还没到跟前,脸就黑了。
“老爷,当心身体。”
林荣和独孤娇同时安抚地给独孤业拍背,母女两对视一眼,准备还要再煽点风火,就听见……
“独孤老大人,咱家奉太子殿下之命来接老大人一家回独孤祖宅,宅院已着人打扫干净,随时可以入住。”福禄笑眯眯道。
独孤业一抬头,见到这位东宫总管,顿时一激动,连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起来,“辛苦福禄公公亲自前来,让太子殿下费心了,没想到殿下连这种小事都为我等想到了。”
“瞧老大人说得,顾夫人可是多次救过殿下的人,”说着,福禄靠近独孤业,声音微冷道:“所以老大人还是要注意言辞,流放多年,想必老大人不太记得华京的规矩了,殿下待老大人一家如此周到也是托了顾夫人的福。”
闻言,独孤业的脸更红了,这次不是激动,纯粹是被气得又不敢发出来,曾几何时他独孤家也是这群阉人可以指手画脚的了?他独孤业也是一个阉人能随意说教的?
流放五年也没能磨平独孤业骨子里那股高高在上的自命不凡。
福禄瞥了一眼独孤业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轻蔑道:“走吧,老大人,咱家送你们回独孤府。”
帝尧看在阿愿的面子上,将独孤府重新修缮了一番,并从宫里拨出了一批宫女和侍卫。
华京观望的众世家都能看得出太子殿下对独孤家的重视,又或者对那位有救命之恩的顾夫人格外重视,唯独独孤家的人蠢到看不懂。
独孤氏归京的当天下午,就闹出了天大的笑话——独孤业与一众独孤氏子弟带着太子赐下来的侍卫,打上了顾宅。
以“城门不接父”的不孝罪名,在见到阿愿的第一面,就动手扇了人一巴掌。
阿愿被一巴掌扇倒在地,脸瞬间就肿了,嘴角也溢出血迹。
原来在轮椅上的上官文御当场眼睛就红了,哪怕双腿不良于行,也猛地向独孤业扑去,掐着人的脖子摔倒在地上。
“老东西,你敢!!!”
独孤家的一众子弟见状开始对上官文御拳打脚踢,想把人拉扯开,但发起狠的少年一身牛劲,硬是掐着独孤业的脖子不撒手。
一直暗中保护的盛阙带着一众暗卫从四周巷子冲出,但有人比他们更快!
“啊!”
一声惨叫,响彻顾宅内外。
看热闹的街坊邻里皆是吓得后退,捂着嘴不敢出声。
对上官文御打得最恨的独孤英,手直接被弯刀钉穿了,他惨叫着,咆哮着,仇恨地看向阿愿,“贱人!你这小贱人!你敢伤我?我是你大哥!!!”
阿愿冷漠地看着独孤英,拔出弯刀的同时,一脚将人踢翻在地,俯视的琉璃眸冰寒刺骨,“大哥?我的母亲,独孤家的正室夫人,在世之时只生了我一个女儿,而你这位续弦所出的庶子却比我大了足足六岁。八岁那年在东宫,你把我推进冰湖,看着我迟迟没沉下去,想用石头把我砸下去的时候,有想过你是我的大哥吗?”
84.托孤
一声女子的尖叫响起。
独孤娇扑向独孤英,一副以身相护、兄妹情深的模样,楚楚可怜对阿愿道:“姐姐,你定然是误会大哥了,大哥怎么会做那种事情呢?他是最疼我们的啊!你怎么能为了外人,伤了大哥的手呢?”
阿愿再上前,已没有独孤家的子弟敢拦,她走到上官文御身旁,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文御放手吧。”
少年红着眼睛回头看她,满眼写着“他怎么敢打你”,可看到阿愿红肿的脸蛋和破碎的嘴角,原本对独孤业的怒火顿时化为了委屈与心疼。
阿愿用手擦去少年额头的血迹,抬起他的胳膊放到自己肩膀上,用力将人从地上撑起,朗声道:“文御是我弟弟,于我而言,你们才是外人。”
上官文御身子一轻,闻言原本狠厉发红的眼睛不争气地掉下来泪水。
地上被掐得狼狈的独孤业见阿愿一眼都没瞧自己这个父亲,在族人的搀扶下,愤怒起身,骂道:“孽障,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亲生父亲?不仅不孝,还纵容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谋杀亲父,这华京是没有王法了吗?”
“父亲?”阿愿笑了,看着独孤业,目光平淡而冰冷地笑了,“将我娘亲折磨至死的父亲吗?偷养外室,纵容一双私生儿女几次杀我的父亲吗?还是当年独孤家获罪,几度逼我去死的父亲?您忘了您亲自给太子殿下写的求情书吗?逐出宗族,断绝父女,我独孤愿不再是你独孤业的女儿,请殿下重罪以罚,生死可不论。这份求情书,祖父放到了我的嫁妆里,让我务必好生保管,父亲要再看一眼吗?”
聚集在顾宅外的百姓听了,皆是议论纷纷。
“这亲爹可够狠得啊!”
“我瞧那对独孤兄妹也不像什么好人。”
“我闹不懂了,不是说独孤家因顾夫人赦免了吗?他们上门闹什么?”
“没捞到好处呗!独孤家当初被判流放,是一点都不冤,家里子弟贪污谋财、草菅人命,哪项罪是假的?家产都充公了。”
“他们不是嚷嚷着是顾夫人害得吗?”
“肯定得这么嚷嚷啊,不嚷嚷怎么从顾夫人这里捞好处?哪个做坏事的能说自己坏,铁定说是被别人害的啊!大家族,根里早烂了,可怜了老太师一身清正……”
“让开!”
盛阙暴呵着挤开人群,冲进顾宅,立马上前从阿愿身边接过上官文御,同时怒然下令:“把这些人拿下!”
“放肆,你们是谁?你凭什么敢拿老夫?我独孤家可是刚获陛下圣恩,尊荣还朝的!”
唰的一声,盛阙腰侧的剑出鞘,架在独孤业的脖子上,与此同时有暗卫亮出腰牌,冷声道:“龙卫。”
独孤业看着顶到面前的腰牌,他只是孤高狂妄,又不是傻,当即两脚一软。
“让开!让开!”
尖细焦急的声音响起,百姓们一惊,竟是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瞧着是个太监。
福禄几乎是两眼冒火地挤进顾宅,看了一眼脸上有伤的阿愿和浑身狼狈的上官文御,一个转身,一巴掌扇在跟随独孤业而来的领头侍卫脸上,“谁让你们跟着来顾宅闹事的?把人都撤回东宫,殿下说了,独孤家既然不识好歹,就自己受着吧!”
“让开,让开!京兆府办案!”
随着第三声高呵,京兆府的人马也冲进了本就拥挤的顾宅。
胖若两人的京兆府尹摇着圆润的身材,擦着满头大汗,扶着府门就开始吼:“快!把这些擅闯顾宅,胆敢对一品诰命夫人行凶的刁民拿下!”
京兆府尹那叫一个慌啊,两条腿在抖,心也在抖,不知道这来得算不算晚?太子殿下那边能交代吗?
这边顾宅的“水行不通”还没缓解,就又有一队人马飞奔而来,领头的是个老太监,瞧着自有气势,浮尘一挥,扫了一眼里里外外的人,高声道:“陛下传召,闲杂人等退避!”
……
说是陛下传召,但阿愿入宫后到的却是凤栖宫,一踏入正殿,阿愿就觉得气氛不对,主位上的周文帝虽瞧不出喜怒,但眉宇间藏着阴霾,侧位上的皇后则是一副哭过的哀愁模样。
“臣妇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平身,”周文帝道,“丫头,没什么大事,你不必紧张,你跟皇后去侧殿瞧瞧吧,很多事情你若是不愿意,就不应。”
阿愿没听懂周文帝的话,但还是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直到随皇后来到侧殿,尚未入殿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以及药味都掩不住的腐臭味。
“阿愿,”走到殿门口,皇后突然拉住阿愿的手,哀戚道:“代绾快不行了,她把自己和孩子锁在殿里,谁也不见,只说要见你,你……帮本宫劝劝她吧。”
阿愿一愣。
没想到,要见自己的人竟然是孟代绾。
走入殿中,腐臭味越发比药味浓郁,换做旁人,怕是会被熏吐,可阿愿却神色如常地走到孟代绾的榻前。
榻上的孟代绾消瘦得过分,满脸灰败死气,目光却格外柔和,看着睡在身侧的奶娃娃,时不时用手指轻戳一下奶娃娃粉嘟嘟的脸蛋,笑得温柔平静,良久她才看向阿愿,有些好奇道:“你竟然没被我熏吐?”
这是第一次,阿愿没有规矩地给榻上人行礼,而是娴熟地坐在榻边,无奈道:“我在死人堆里待过,还差点变成死人,有什么可吐的?”
孟代绾见了太多对她这个将死之人避之不及的宫人,瞧着阿愿这副难得不守规矩的娴熟模样,不由笑了,“你竟然会哄我开心?”
“没有,说实话而已。”
“可我觉得很开心,你知道吗?我从上个月就开始不再喝药了,我知道我要死了,温书宜在我的保胎药里动了手脚,我生产时注定会大出血,生产后必定会开始下身溃烂……我花了一辈子和她争斗,最后却还是输了!”
阿愿皱眉,她不太喜欢“一辈子”这个词,“可你才十九岁……”
孟代绾闻言一愣,痴痴道:“是啊,我才十九岁,可我为什么觉得我这一生这么漫长这么难熬?阿愿,你冷吗?我觉得好冷啊,骨头里都透着寒气,华京真的是一个会吃人的地方。”
阿愿对上孟代绾那双空洞恐惧又好似灵魂都在呐喊求救的眸子,突然一悲,只是轻声呢喃了一句,“我不喜欢华京。”
“怪不得你离开了,”孟代绾意味不明地笑道,“可你不该回来的……”
阿愿没听懂这句话。
“这几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要死了,最后想见的人竟然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曾经爱了一辈子的那个男人,而是你……”
说着,她去拉阿愿的手,示意阿愿碰碰孩子,“你来看看,看看这孩子,你瞧他现在多乖,其实是哭累了,从这孩子生下来,只要醒着他就哭,除了最开始你抱他的那一阵,就没乖过……后来,他哭得厉害,皇后想去请你入宫,被我拦住了,我的孩子凭什么要你来抱?凭什么只在你怀里才乖乖的?”
孟代绾的神情在癫狂妒忌与温柔平静之间来回转换,最后低低道:“可我转念又想,他也确实该在你怀里乖乖的,你救过他三次,没有你,我甚至都生不下他,所以我的孩子其实是很聪明的,他知道谁对他好,在谁身边最安全……你说,对不对?”
阿愿瞧着孟代绾神智不太正常的模样,没有反驳,轻轻点了点头。
孟代绾满意地笑了,“说来也可悲,在这座城里,我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太子殿下,他连我这个孩子的母亲都不喜欢,更别提喜欢我的孩子了……他根本就不会管他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孟代绾的脸色变得狰狞,“可让我死后,将孩子交给温书宜抚养,我宁可现在就掐死这孩子!不行!绝对不行!!阿愿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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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华京之中,我最恨的人其实是太子,没有他的纵容,温书宜不会如此大胆,哪怕他肯护着我和孩子一点,我们母子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才是最该死的!他才是!!哈哈哈哈哈哈……你不捂住我的嘴,骂我大逆不道吗?”
阿愿叹了口气,“捂住你的嘴,你心里就不会吗?”
孟代绾仔细观察着阿愿的神情,眼睛一转,像是明白了什么,得意地笑道:“其实你也很讨厌帝尧对吧?那天我听说,你居然又救了他一命,我在心里骂你真是蠢,他把你害得家破人亡,你还三番两次地救他,又贱又蠢的……可我后来明白了,你不蠢,也不贱,你很聪明……”
她从病榻上硬撑起身子,不断逼近阿愿,开口时五脏六腑腐败的恶臭翻涌,满眼恶意地问道:“阿愿,我问你个问题,若没有这滔滔皇权压在头顶,你会救帝尧吗?你希望他活下来吗?”
阿愿静默不语。
孟代绾却狂笑起来,“真好,真是太好了,帝尧也有今天哈哈哈哈……他以后会比我还惨……”
一辈子求而不得,一辈子仰望星辰;
一辈子满身污泥,一辈子堕入地狱。
孟代绾笑得太疯狂了,笑到最后开始不停呕血,她急忙将孩子硬塞到阿愿怀中,然后躲到床榻的另一侧咳血,直到咳完,才看向阿愿,眼中是不死不休的疯狂,“他以后归你了。”
阿愿一愣,“什么?”
“抱着他出宫,让他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放心,没人会阻拦你,陛下和皇后都会同意的。我已经传信给孟家,日后孟家就是在你华京最大的靠山,孟家包括我祖父在内,都会全力扶持你。”
孟代绾说的话,阿愿越发听不懂,蹙眉道:“扶持我?”
可惜对面人的只是满脸意味深长的笑容,没有给阿愿解惑的意思,继续道:“独孤家你靠不住的,那群人面兽心的畜生不害你就不错了。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管这个孩子,你可以随意处置他,扔了他、杀了他都可以。出去吧,帮我和陛下和皇后说一声,代绾求见。”
“你……”
“出去!滚出去!”
孟代绾不肯接受阿愿说任何一句拒绝的话,在床榻之上发疯,抄起枕头扔向阿愿,两眼通红道:“滚啊!你要是再敢把他放下,我就地便把他掐死!滚!!”
未免被砸到,阿愿抱着孩子后退了几步,神情复杂地看着骤然发疯又好像心事即将了却的孟代绾。
她是高傲的。
到最后都不肯求阿愿一句,也不愿意好好嘱托阿愿照顾她的孩子,或许是自己没脸,也可能是知道这样更能拿捏阿愿。
孟代绾发着发着疯,忽地眸光闪过一丝清明,像是突然间回过神来,喃喃道了一句:“我该梳妆了。”
说着,她撑起病体,边咳边踉踉跄跄走向梳妆台,距梳妆台还剩一步时,跌扑到台边,用手撑着,终于颤颤巍巍坐到梳妆台旁,枯槁一般的手拿起眉笔,开始对着铜镜给自己描眉。
阿愿叹了口气,抱着小皇孙转身欲走。
孟代绾透过铜镜看着她离开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幽幽开口道:“阿愿,给你个忠告,去拿权势吧,滔天的权势,你太美了,心也太善了,没有滔天的权势,你护不了自己,也护不了身边的人……这世上的路和道理都是在逼好人变坏,如果你不变,你会比我更可悲……”
阿愿脚步一顿,回头看时,孟代绾却已不再看她,而是专心致志地化起妆来。
咯吱——
殿门开启,明亮的日光照进昏暗的大殿。
阿愿抱着小皇孙,跨出高高的门槛,那一刹,孟代绾的目光还是动了,没忍住看向阿愿和孩子的背影,眼角的泪无声落下……
“娘亲没用,没办法陪你长大,但娘亲给你找了一个未来大周最有权势的人,她会替娘亲护着你的……”
85.闹事
阿愿出殿后,向皇后身边的嬷嬷传达了孟代绾求见的话,并将小皇孙教给乳娘便出宫了。
她起初并没有将孟代绾最后的疯癫之语当真,哪朝哪代的天家能允许一个皇子被送出宫交由外人抚养?
直到——
皇后身边的嬷嬷亲自带人来顾宅,第一句话问的是阿愿是否愿意入宫照料小皇孙,阿愿婉拒了。
嬷嬷叹了口气,又道:“陛下和皇后娘娘猜到了夫人的答案,说万不可让夫人为难,只是想请夫人照料小皇孙几日,也算圆了孟侧妃临终的遗愿。”
阿愿一愣,“遗愿?”
“是,夫人走后,孟侧妃见完陛下和皇后,就去了……”
说着,嬷嬷挥了挥手,立即有乳娘抱着襁褓中哭闹不止的小皇孙抱到阿愿面前。
阿愿看着撕心裂肺的奶娃娃,说不出自己的是什么心情,孟氏最出众的女儿、东宫威望最盛的太子侧妃离世时,都未满二十岁,一如她临终所言,这华京是个吃人的地方。
她垂下眸,没有去接小皇孙,“由我照料,太子殿下也同意吗?”
嬷嬷恭敬道:“太子殿下倒是更希望夫人能入宫照料小皇孙,但陛下和皇后娘娘尊重夫人的意愿,也不好驳了孟侧妃的遗愿,其实孟侧妃的意愿是希望小皇孙能养在夫人身边的,但这种事情皇家实在是未有先例……陛下和皇后娘娘这才取了一个居中之法,小皇孙百日宴前,都先养在夫人这里,待百日宴上,由夫人代孟侧妃作为母亲,为小皇孙沐浴祈福,之后再将小皇孙接回东宫抚养。”
那句“接回东宫抚养”让阿愿眉头一蹙,从乳娘怀中接过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奶娃娃。
嬷嬷一脸奇了的表情看着阿愿,这位小祖宗生下来后在谁怀里都哭,亲娘抱、陛下抱、皇后抱都不例外,一到阿愿的怀里,竟出奇地不哭了,小脸委屈巴巴地一扭,窝在阿愿怀里开始睡觉了。
“以后抚养小皇孙的人会是温侧妃吗?”阿愿难得开口多问了一句。
嬷嬷从惊奇中回过神来,答道:“这老身就不知了。”
宫里的人一走,门外的上官文御才被澄娘推着进了屋。
少年一脸不高兴,眼中带醋意地看着,一到他姐怀里就睡得格外香甜的小屁孩儿,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屁孩儿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他阿姐怀里。
“阿姐,你真要养这小屁孩,虽说只是养到百日宴前,但你又不欠他们皇家的,干嘛给他们养孩子?”
阿愿已经对上官文御动不动的“口出狂言”无可奈何了,也不再说什么让他住嘴之类的话。
“乳娘、御医皆在侧厢房住下了,小皇孙的吃穿用度也都放进了后院库房,说是我养,也只不过就是每日抽出时间哄哄抱抱而已。”
上官文御闻言不仅没松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我觉得孟侧妃没按好心,她向来与阿姐为难,怎么临终遗愿就成了让阿姐帮她养孩子?这奶娃娃不会有什么病症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再赖到阿姐身上。”
阿愿指尖弹在少年额头,“别瞎说,这孩子好得很,生下来这月余足足长胖了三斤。”
上官文御更不乐意了,撇嘴道:“能吃能睡,猪不成?”
少年嘴上嫌弃,待奶娃娃真在顾宅住下,一日七八餐地哄下来,反倒比阿愿更起劲,还寻来不少小巧的玩具逗弄奶娃娃。
奶娃娃被哄得笑没笑不知道,顾宅整日倒是扬着上官文御的笑声。
阿愿却精力不济,明明都开春了,天气也暖和起来,她比冬日里还要贪睡,时常困倦,有一日竟在院中摇椅上,看着看着顾偿寄回的家书就睡着了。
顾偿在家书上说,战事顺利,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大军就能还朝。
信中还夹了几片初春的嫩叶,是浅浅的新绿色。
阿愿手中拈着绿色,做了一个梦,梦中华京满城新绿,她的将军还朝,青衣如故,满眸温笑,就那么一人一马站在家门口看着她……
……
一个月后。
“阿姐,一会儿御医会来给小娃娃诊平安脉,让他也给你瞧瞧。”
饭桌上,上官文御边抱着奶娃娃逗弄,边担忧道。
阿愿正给上官文御添饭,“嗯?”
“你最近睡得太久了,身上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阿愿无奈一笑,“没有,大概是春困,所以比平时睡得久了些。”
“愿姐姐,”去厨房端馒头的年年跨进屋,小脸纠结在了一起,有点害怕道:“那个总是哭哭啼啼、眼神很可怕的姐姐和坏婶婶又来了,说是给愿姐姐送小时候爱吃的糕点。”
上官文御听了眉头一皱,啪的一声将筷子撂在桌上,“这两个女人怎么如此没皮没脸?阿姐,我去赶她们走!”
阿愿面色如常给少年盛烫,“别管她们。”
上官文御回想独孤母女这一个月来的骚扰,就满肚子的气,“不管她们,她们又在门前哭,故意惹人围观,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阿姐的坏话。阿姐,你别管,好生吃饭,我去教训她们!”
“文御……”
少年执拗起来,根本不管阿愿怎么唤他,自己转着轮椅就往屋外走。
因小皇孙住在顾宅,顾宅里里外外多了不少护卫,站岗的禁军更是将顾宅围了水泄不通,这也是独孤家的人不敢再来顾宅闹事的原因,明着他们不敢弄,就让林蓉和独孤娇上门哭闹。
一个阿愿名义上的母亲,一个阿愿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隔三差五来顾宅,嘴上说着给阿愿送吃食衣物,一旦被拦,就开始在门口边哭边闹事。
日子久了,看热闹的百姓难免会指责阿愿不近人情、不孝不悌。
顾宅门口。
“求父老乡亲们帮帮忙!呜呜呜……我这个做阿娘的,只是带着她妹妹来看看她,怎么就这么难呢?我们母女两真的就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吃得如何?穿得暖不暖?我想见我女儿一面怎么能这么难呢?”
独孤母女被禁军驱赶,顺势装作被推到在地,林氏和女儿对视一眼,就开始悲痛哭嚎。
哐——
宅门被打开,有守在内宅的禁军推着上官文御出来,少年手里拿着一把弓,老远听见林氏在门口的虚伪之言,已经火冒三丈,此刻歪了歪头,邪邪一笑。
在门外哭闹了多次,林蓉和独孤娇好不容易看到顾宅开了门,出来的人却是阿愿认的瘸腿的弟弟,两人眼中皆闪过不屑与不满。
上官文御却笑着搭箭弯弓,对准了地上撒泼哭闹的林氏。
林氏大惊,“你……你想干什么?”
唰的一声,长箭射出。
上官文御也是在军营里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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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术纵然比不得他阿姐,但也绝对不差。
少年一箭射散了林氏的发髻,后者尖叫刺耳,后知后觉摸上凌乱的发髻,满脸通红,比起刚才的假哭,这一刻惊恐与羞愤的眼泪倒是更为汹涌。
女子当众被拨了髻,不亚于当众被脱了衣裳。
上官文御冷笑道:“一个青楼出身的外室,就算爬了独孤业的床,当上继室夫人,你有什么资格叫我阿姐女儿?担忧我姐过得好不好?她在边关多年,曾经病得快死了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独孤家寄件冬衣、关怀一声?”
林氏被一箭吓傻了,但一旁的独孤娇没有,当即出声反驳道:“那时候阿娘和爹爹尚在被流放……”
下一刹,双箭齐发,一箭射散了独孤娇的发髻,一箭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啊啊啊啊啊!”
独孤娇的尖叫声比林氏还刺耳,前一刻还惊慌地摸着脸上的血迹,下一刻抬头满眼尽是恨毒,咒骂道:“你这小残废竟敢伤我的脸!”
独孤娇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脸,要不是林氏拉着,她能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掐死上官文御。
上官文御坐在轮椅上,以一种轻蔑的目光俯视地上的母女,“独孤娇,你倒是没被流放,还嫁了富商之子,你有关心我阿姐一次吗?据说这么多年,你连你流放在外的父母都没接济过一次……”
此话一出,拽着独孤娇的林氏脸色微变。
独孤娇爱脸如命,怒火上头,全然忘了之前林氏让她装柔弱的嘱咐,满脸扭曲恶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要不是独孤愿,阿娘和爹爹能被流放?独孤家能变成如今的模样?!我能嫁给那种卑贱的商籍?!!我独孤娇的夫婿原本应该是这大周最尊贵的人!”
一道寒声落下,“大周最尊贵的人?”
被人群挡住的马车上,一袭青白华袍缓步走下,周身威仪贵气让看热闹的百姓不自觉让了路。
帝尧站定在独孤娇面前,墨眸比上官文御不知冷上多少倍,寒意无疆,俯视道:“看来是孤当年问罪独孤家,耽误了独孤小姐,不如独孤小姐说说孤当年判独孤家的二十一项重罪,哪一条是冤枉了你们?若不是看来独孤老太师一生为国、鞠躬尽瘁的份上,看在阿愚的份上,独孤家能只判流放?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独孤娇被吓得噤声,脸色瞬间一白,人都止不住地在抖,可仰望着帝尧那张山河俊朗的脸,恐惧之中还带着一丝迷恋。
对比独孤娇的六神无主,林氏虽然也害怕,但在听到那声“阿愚”时,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与探究。
上官文御骂得没错,在没嫁给独孤业做继室之前,她出身青楼,可是风月场中的花魁娘子,最知男人心思。
阿愚?
那小贱人的乳名。
她在独孤家当主母的时候,都未见太子殿下如此亲昵地唤过那小贱人。
曾经身为太子妃的阿愿不得太子喜欢,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情,所以独孤家早就动了让独孤娇代替阿愿嫁进东宫的打算,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若阿愿未嫁之时,帝尧如此唤阿愿,林氏也不会觉得太惊讶,但如今那小贱人已嫁为人妻,素来言行冷漠严谨的太子竟会唤那小贱人“阿愚”!
林氏眉心狂跳的同时,心也在狂跳,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86.有孕
“拖下去,告诉独孤业,他脑袋若是再不清醒,孤不介意给他脑袋搬个家。”
帝尧冷声落下。
季直一个挥手,立即有东宫护卫上前擒拿住母女二人,捂住嘴往下拖。
另一边,帝尧抬脚往顾宅走,却被轮椅上的上官文御拦住了路。
“草民拜见太子殿下。”少年的声音算不上恭敬有礼,甚至有些冷硬。
帝尧随意摆了摆手,“免礼。”
他虽有些不悦少年挡在宅门正中央,但念及其行动不便,正打算绕开少年进府,却被其再度开口阻拦,“殿下!这是顾将军私宅,若殿下想要看望小皇孙,请容草民进去禀明一声,宅中尚有女眷,殿下就这么进去,恐怕不妥。”
帝尧脚步一顿,侧眸看向轮椅上模样尚且青涩的少年,少年毫无示弱地与之对视。
这世上有很多明白人,有的讨喜,有的则令人生厌。
同样是聪明人,有时一个眼神的对视,很多东西就不言而喻。
眼瞅着局势不妙,跟在帝尧身后的福禄赶紧出声,赔笑脸道:“小公子说得有理,只是殿下此次前来,是有要事与顾夫人商量,事关小皇孙和已故的孟侧妃。小公子腿脚不便,不如让奴才进去通禀……”
少年硬气地拦在门口,分寸不让。
福禄瞥了两眼脸色逐渐沉下来的帝尧,心中发急,正在此时……
“文御,怎么了?”
一袭浅绿春衫的阿愿抱着奶娃娃从正堂走出,站在屋檐下,暖阳染在她素净的裙摆上,而那张脸明明未施粉黛,墨发都只是随意挽着,却依旧美得像一幅名花倾国的画。
帝尧望了一眼,眉眼凝聚起的霜雪顿时化开,没再理会上官文御,绕过少年快步跨进院中……
除去帮他施针那次,他一直在宫中养伤,已经许久未见过阿愿了。
他步伐很快,步履之间不管是心跳还是呼吸都快了不少。
阿愿略有诧异地看着兴冲冲走来的人,回过神后急忙恭敬行礼,“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帝尧逾距地扶了阿愿一下,在阿愿察觉不舒服前极快抽手,满眼是冰雪都藏不住的笑意与温和。
“殿下是来看望小皇孙的?”阿愿恭敬问道。
“嗯。”
“殿下请进。”
“给孤抱吧,瞧着像是重了不少,免得你受累。”
说着,帝尧温柔又不容拒绝地从阿愿怀中接过奶娃娃,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太子殿下此刻心情愉悦极了。
宅门口的少年于轮椅上回望这一幕,手用力握紧轮椅的扶手,他以前读不懂帝尧眼中的复杂,可如今……
被东宫护卫捂住嘴、狼狈拖走的林氏远远看着这一幕,又或者说,是死死盯着帝尧,一个动心的男人最藏不住的就是看向一个女子的眼神,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爱慕……
林氏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说来也怪,在阿愿怀中原本睡得好好的奶娃娃,一到帝尧怀里瞬间就醒了,葡萄般的黑瞳一转,看清抱着他的人是谁,嘴一瘪,哇地就开始大哭。
帝尧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之前虽然也抱过奶娃娃,但那时这孩子在谁怀里都哭,他也就没计较太多,可如今有了阿愿作对比,奶娃娃在他怀里就挥着小手,一副要去够阿愿的模样。
太子殿下在奶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慌了起来。
“殿下,还是臣妇来吧。”
阿愿瞧着奶娃娃哭得喘不过气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
帝尧被亲儿子嫌弃,只得将小人儿还给阿愿,出奇的,回到阿愿怀里,小祖宗顿时不哭了,还高兴地朝阿愿笑了两下。
“看来是孤不如夫人讨喜。”帝尧无可奈何地笑道。
“殿下说笑了,请屋中上座。”
帝尧随阿愿走入正堂,就见正站在饭桌旁满脸局促的澄娘和年年,“你们在用午膳?”
他笑着回眸看阿愿,“不知道孤能不能蹭个饭?”
阿愿微愣,“殿下既然要用,我等即刻重新准备。”
桌上的饭菜他们都吃了一半,万没有让太子殿下吃剩下的道理。
“不用,就这么吃好了,坐吧。”
这位主子不在意,但澄娘和年年可不敢再上桌,连说自己吃饱了,去厨房再端些吃食来。
末了,坐在桌边的就帝尧、阿愿和上官文御三人,福禄递上了新的碗筷,帝尧当真不在意地拿起筷子吃起剩菜的来。
阿愿微微蹙眉,“殿下,饭菜凉了,臣妇还是再准备些吧。”
若是被有心人扣一顶不敬太子的帽子,总是麻烦的。
“不凉,味道很好,孤吃得出来,你的手艺……”
帝尧神色确实没有丝毫嫌弃,深深看向阿愿,“当时在边塞孤很后悔把你从上官府赶了出去,说实话,自你走后,孤在边塞实在没吃过一次称心如意的饭菜。”
啪,是上官文御放下了筷子,满脸笑意道:“不知道殿下今日到访顾宅所为何事?”
哇的一声,不知是被上官文御的动静吓到了,还是怎么了,奶娃娃忽地哭了起来,阿愿将小祖宗在怀中颠了两下,摸了一下襁褓就知道小祖宗是又尿了。
“殿下,小皇孙该换尿布了,臣妇先行告退。”
“孤来吧。”
这次不仅阿愿愣住了,福禄都是一惊,“殿下?”
便是普通的勋贵之家,也没有主君给婴孩换尿布的道理,都是交给乳娘或下人去做的,更何况是皇室之尊。
帝尧笑着放下筷子,从阿愿怀中接过奶娃娃,掐了掐小祖宗的鼻子,数落道:“真淘,孤才来了一会儿,你就又哭又尿的,往日里让夫人照顾你,怕是格外惹人厌。夫人说,是不是?”
阿愿听着这亲昵的语气,几不可查地皱眉,还是恭敬道:“并未,小皇孙很乖。”
日常照顾小皇孙的两个乳娘就候在屋外,闻言赶紧进屋,因太子殿下开口要亲自给小皇孙换尿布,没人敢拦着,只能带着人去侧厢,两个乳娘满头大汗地候在一旁,告诉殿下怎么换尿布。
大概是帝尧手劲太大,奶娃娃哭得越发凶,哭声有直掀房顶的架势。
阿愿原本等在屋外,最后一叹,缓步进屋,行礼道:“殿下,还是臣妇来吧。”
福禄头一次从自家主子眼中看到尴尬,素来尊贵冷傲的太子殿下一句话没说,自觉给阿愿让开位置。
两个乳娘见阿愿来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帝尧看着阿愿对待孩子不由柔和下的眉眼,移不开目光的同时,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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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也在滋长,他会不由地想,若是当年他娶了他的小太子妃入东宫,他的嫡长子该是他的小太子妃所生……
“夫人,孤与陛下和母后商量过了,小皇孙的百日宴提前来办,三日之后于宫中设宴,行祈福礼、陛下赐名,到时会有马车来接你和小皇孙入宫。”
帝尧轻声开口。
小皇孙才两个多月,提前办百日宴历朝历代从未有过,自古皇室子嗣早折的不少,多是在一岁后才能有自己的“名”,百日宴上能得赐名,上皇家玉牒已经算得上宠爱了。
看来,小皇孙确实很得帝后喜欢。
阿愿虽心有惊讶,但也恭敬称“是”。
说完正事,帝尧也没有走的意思,待在顾宅逗弄了奶娃娃一个下午,直到宫中来人催,他才离开。
只是临上马车前,看向抱着孩子跪送的阿愿,他不由一叹,语气竟藏着自责,“阿愚,因为孤的缘故,让独孤家返京,你是否不太开心?”
他原本是想等时机成熟,再赦免独孤家,让其返京,可父皇却先他一步下旨,这用意就耐人寻味了。
父皇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他对阿愿的心思,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顺水推舟赦免独孤家?
阿愿因为那声“阿愚”,眉头一拧,但依旧保持着垂眸恭送的姿态,“殿下多虑了,臣妇并未。”
“孤以为他们会成为你的助力……”
阿愿有些没听懂这句话。
“罢了,他们既待你不好,孤会约束独孤家,不让他们再来烦你。”
说完,帝尧登上马车,车驾启程回宫。
“恭送殿下。”
轻轻慢慢的女声响起,不带一丝感情。
……
三日后。
来接小皇孙和阿愿的车驾候在顾宅外,抱着小皇孙的嬷嬷为难地看着桌案边一袭青衣、素面朝天的女子。
太子旨意是接小皇孙和顾夫人一同入东宫参宴,甚至宴席上为小皇孙行沐浴礼的人都定了是顾夫人,这可是东宫主母才有的待遇,可偏偏这位顾夫人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
“嬷嬷,这些都是小皇孙送来顾宅时,宫里准备的东西,嬷嬷一并带走吧。”
坐在桌边的女子浅笑说到。
嬷嬷一个头两个大,因为怕误了时辰又实在说不定阿愿,她只能先抱着哭啼不休的小皇孙回东宫。
只是万万没想到,在东宫门口等着接马车的人竟然是太子殿下。
嬷嬷一下车就对上了太子殿下隐隐带着高兴的墨眸,然后就见人眉头一拧,看向了嬷嬷身后空荡荡的马车。
嬷嬷是在东宫伺候的老人,一眼就看出太子殿下是生气了,急忙跪地道:“殿下恕罪,顾夫人身体不适,未跟着老奴一起来……”
帝尧皱眉,语气有些急,“身体不适?”
“是,老奴看顾夫人的脸色确实不太好,说着说着话,顾夫人还吐了,怕是近来乍暖犹寒,着了凉。”
“福禄,”帝尧脸沉了下来,“去请御医。”
“是,殿下。”
帝尧抬头欲走,却是要离开东宫,季直吓得出了一背汗,上前小声拦道:“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还在正殿等着您和小皇孙!”
帝尧脚步一顿,侧头冷冷看了季直一眼。
87.双胎
小皇孙的百日宴无疑是热闹的,帝后亲临东宫,为小皇孙主持百日宴。
满殿喧哗,世家与官员皆在席列,如水的贺礼被送进东宫。
主位之上,周文帝还未到,皇后正拉着一袭正红宫装的温珠笑语嫣然地说话,宴会上不少女客都若有若无地瞥向温珠,有羡慕,有妒忌,有不甘……
虽然只是一件华贵的宫装,但正红色可是唯有皇后和太子妃才能穿的,众人心知肚明,孟侧妃死后,太子妃之位已经非温珠莫属,至少从皇后对温珠的态度来看,绝对是板上钉钉的。
“太子殿下到,小皇孙到……”
太子殿下抱着小皇孙入殿时,满殿人都被太子怀中哭声震天的奶娃娃吸引了目光,宴席之上算不上多安静,但孩子的哭声无疑是大的,撕心裂肺的。
凤位上的皇后担忧地看过去,听着奶娃娃肝肠寸断的哭声,第一个坐不住了,走下高台,从太子怀中接过孩子,亲自哄着,奈何怎么也不管用,忧心道:“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他离不开阿愚,”说着,帝尧幽深的目光先是扫过乖巧跟在皇后身边的温珠,一袭红装倾城,这身打扮倒是比她嫁进东宫时还要张扬僭越。
他看向皇后,声音冷而低问道:“母后,阿愚身体不适,怕是不能来赴宴了。”
皇后哄孩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笑容端庄得体道:“正好,珠珠和你作为孩子的父母,给本宫的宝贝皇孙沐浴祈福,再合适不过了。”
“是临时起意还是母后早就安排好了,您派人和阿愚说了什么?”
皇后面容冷下下来,压低声音道:“太子,陛下找国师为小皇孙批过命,与你一般,天命深厚,只是怀而未落时就已命途多舛,生而降世亦需小心呵护,宜应养在凤命的贵人之侧,阿愿不适合……”
帝尧眸光扫过温珠,冷笑道:“凤命?母后就这么急着册立太子妃吗?”
皇后温怒道:“不然由着你胡来吗?”
“陛下驾到!”
司礼太监一声高唱。
大殿安静了下来,皇后和太子母子两人也收敛神色,迎接帝驾。
周文帝满脸笑意地走进大殿,未看见阿愿的身影,倒是瞧见温珠一身堪比东宫正妃的红装,眉头轻皱了一下,但看了眼皇后,也没说什么,落座之后司礼太监高唱了一声“吉时到”,周文帝亦笑着宣布“开始”。
掌管皇室宗庙的老大人进殿,与礼部的一众礼官,祭告天地,然后由周文帝亲自持笔将小皇孙的名字写进族谱,名——禹。
定名之后,文武百官开始围绕着“禹”说吉祥和吹捧的话,周文帝笑着欣然接受。
“沐浴祈福!”
司礼太监再度唱道。
按章程,陛下定名之后,理应由太子和太子妃为小皇孙沐浴祈福,但东宫未定太子妃,温侧妃代行其职原本也是没什么的,但……
啪的一声!
白发苍苍、儒冠博带的孟阁老一脸肃容地拍案而起,虽是耄耋之年,但难掩文臣傲骨,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是燃着精火。
他躬身行礼,朗声道:“陛下,老臣的孙女没福气,生下小皇孙没多久便去了,临终遗愿也不过是希望顾夫人能代她照顾小皇孙一二,尤其是沐浴祈福礼本该是小皇孙生母来做,臣的孙女不懂事,临终时竟千叮万嘱硬要顾夫人来代她!”
说这句话时,孟阁老狠辣又带着恨意的目光扫过温珠,那沉甸甸又似刀刃的眼神看得温珠身子一僵。
他孟云山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害死自己孙女的仇人代替他的孙女,得意洋洋地给他的曾外孙沐浴祈福?
“虽说荒唐了些,但顾夫人曾数次救过臣的孙女和小皇孙的性命,小皇孙更是由顾夫人亲自接生的,这救命之恩不仅代绾想报,孟家更是想报!”
话音落,孟阁老掀开衣摆,猛地一跪,苍老的声音高亢道:“求陛下成全!”
孟阁老这一跪,宴会上三分之一的文臣悉数出列,齐齐跪地,高请道:“恳请陛下成全孟阁老对孙女的一片慈爱之心。”
这就是孟家的底蕴!
文臣世家,声望如山,门生遍野。
高台上与帝尧并肩而立的温珠脸色一白,一口牙几乎咬碎:孟家!
若是往日,这种群臣一边倒的谏言也许会惹怒周文帝,但今日……
龙椅上的周文帝神色平淡,看了眼脸色不太好的皇后,暗暗叹了口气,“孟阁老一片慈爱之心,起身吧。来人,宣顾夫人进宫。”
“是。”
……
顾宅。
“进宫?”
上官文御拧眉挡在屋门口,“我阿姐身体不适,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周文帝身边的老太监一脸无奈,提醒道:“小公子,这是陛下宣召,不可以不去。”
“但我阿姐是真的不舒服。”
老太监一懵,不是皇后告知顾夫人不让入宫的吗?
另一边,福禄带着郝御医匆匆从御医院赶来,刚跨进府门,见了满宅院的禁军也是一懵。
“无妨,”屋中传来声音,房门打开,已经春日了,阿愿却还披着大氅,她一手捂着心口,脸色发白中透着疲倦,“我随公公入宫就好。”
老太监也看见福禄带着御医来了,又见阿愿确实脸色不好,犹豫道了句:“夫人要不要先让御医瞧瞧?”
阿愿摇了摇头,“没事,不是说陛下催得紧吗?走吧。”
老太监看着阿愿的背影叹了口气,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内幕与帝王心思的人,说白了,这场宴会是孟家和温家之争,甚至是太子与皇后的分歧,以及……是陛下的私心作怪。
“夫人……”
进宫路上,这位素来只给帝王赶车马的老太监坐在了车夫的位置,稳稳定定地驱使着马车,叹息道:“老奴看得出夫人喜静,华京太过热闹,夫人可有想过换个地方居住?”
车中,阿愿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有些意外老太监突然的搭话,但她知道帝王身边的心腹太监每一次开口必有用意,缓声道:“想过,等我家将军回来,应该是不会在华京久住的。”
“老奴私心里觉得,夫人可早些离京逛逛,江南风光甚好,夫人恐怕还没去过。”
阿愿沉吟了片刻,道了声:“谢公公提醒。”
之后,老太监与阿愿说了宫宴上发生的事情,阿愿不舒服得紧,脑袋昏沉沉的,但还是语气如常地和老太监道了谢。
只是到了东宫门口,不知是马车太颠了,还是怎么的,阿愿下车便吐了,脸又白了几度。
那恨不得连五脏都吐出来的架势连老太监都吓到了,“夫人,可还好?”
阿愿一手捂着心口,压下心口密密麻麻的疼,摇头说了声“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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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整理了下衣裳,随之入宫。
阿愿进殿的时候,支持孟家与温家的世家朝臣们依旧争论不休,只是她头太晕了、胃也翻腾得厉害,根本没听进去两家具体怎么争论的,就连最后给小皇孙沐浴祈福,都是身侧的嬷嬷提醒地叫了她好几声。
她与帝尧并肩站在高台上,满殿厌恶的、不屑的、憎恨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阿愿想,也许公公提醒得对,既然不喜欢,实在不该再待在华京了,便是要等生羽回家,她也可以换个地方等。
“礼毕!”
太监高唱道。
阿愿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将小皇孙交到帝尧怀里,然后就听见太子殿下一声着急的惊呼,“阿愚!”
砰的一声,阿愿倒在地上,意识也陷入了黑暗。
……
东宫,侧殿。
小皇孙百日宴都不曾现身的国师大人,此刻坐在榻边木凳上,正闭目地给阿愿号着脉。
郝御医站在旁边,小声地跟福禄嘀咕道:“国师大人怎么了?是不相信我诊的脉?便是不信,也不用着号这么久啊,顾夫人这喜脉再明显不过了,有两个多月了。”
福禄没注意听郝御医的牢骚,神情复杂,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阿姐怎么样?”
轮椅声响起,是季直奉太子旨意将等在东宫外的三人接进了宫,上官文御胆子也是大,一脸不客气地就问榻边诊脉的国师,眼中还带着厌恶与不耐烦。
眼瞅着登临远像僵在榻边一样不开口,郝御医看了眼上官小少爷越发不妙的脸色,急忙开口:“恭喜小公子,顾夫人有了两月有余的身孕,小公子要当舅舅了。”
前一刻还凶巴巴的上官文御一懵,整个都呆住了。
还是推着轮椅的澄娘最先反应了过来,高兴笑道:“阿愿有喜了!”
“愿姐姐有宝宝了!”年年的小脸也一下子笑开,满眼亮晶晶地看向床榻上的阿愿。
这侧殿之中真正会为阿愿有喜高兴的,也不过文御、澄娘、年年三人罢了。
砰的一声,是入殿的帝尧带翻了转角的花瓶,金贵的瓷器碎了一地。
回头对上帝尧风雨裹挟的暗眸,上官文御从要当舅舅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自顾自地转过轮椅,挡住了帝尧的去路,“殿下,这里虽然是您的东宫,但殿中歇息的是女眷,您进来恐怕不妥。”
郝御医瞪大眼睛看着上官文御,这位小公子真是刚啊!
帝尧冷冷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少年,“那你呢?”
上官文御一笑,“草民与阿姐是姐弟。”
帝尧语气更冷了,“是血脉相连,还是族谱一页?”
上官文御笑容顿时消失,“既然如此,草民与殿下一起去殿外等如何?”
帝尧没理会上官文御,而是越过他看向登临远。
号了半天脉的国师大人似乎终于死心了,长叹一声,从凳子上站起,皱眉看向郝御医,“她体质偏寒,心疾未愈,偏偏又怀双胎,一旦生产,便是半只脚跨进鬼门关,你可有把握保住她的胎?”
郝御医听了一怔,“双……双胎?您诊出来的?才两个多月您是怎么诊出来的?”
这医术也太神了!
“算出来的,”国师大人明显心情不佳,抬头对上帝尧阴沉沉的目光,没好气道:“龙凤呈祥,贵不可言。”
88.回家
宴会结束后,帝后两人抱着小皇孙来看望阿愿,实在奶娃娃离了阿愿就哭得不行,不过两个时辰嗓子都哭哑了。
皇后心疼得不行,周文帝看着面色如常,心里也是急的,这么小的孩子实在禁不住如此得哭。
谁知两人刚驾临侧殿,就听见了登临远那句“龙凤呈祥,贵不可言”。
“阿愿有喜了?”
皇后面露高兴道,不由瞧了几眼僵在原地的帝尧。
有喜好啊,太子总该放下心思了。
相比于皇后“别有用心”的高兴,周文帝愣了一下,威严的眉目转瞬化开,真心实意地笑道:“阿偿有后了?这孩子倒是有福气,阿愿怀的是龙凤胎?”
郝御医喜气洋洋地回话道:“回陛下,正是。”
“好好好!”
周文帝连道了三声“好”,“顾偿出征在外,阿愿怀胎不易,即刻拨派宫人前往顾宅伺候,还有御医……”
帝尧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身寒意收敛无踪,面无波澜地向周文帝行礼,打断道:“父皇,此事交给儿臣便可。”
周文帝还在兴冲冲想着要给阿愿和即将出生的两个孩子准备什么,就被帝尧一句话打断。
“你?”帝王变了脸色。
在周文帝发火之前,帝尧恭敬又冷淡道:“天色已晚,儿臣恭送父皇和母后回宫。”
此话一出,皇后目露震惊之余,面容也沉了下来,她的儿子究竟想做什么?阿愿已经有孕,他还是不肯歇了心思吗?
周文帝神情几度变换,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压住了满肚子的火,气得摔袖之余看向登临远道:“国师送朕一程吧。”
一直沉默的登临远拱手道:“是。”
离开东宫时,已是深夜,苍穹如墨,却有万千星辰镶嵌,笼罩着九州大地。
东宫与皇宫不远,周文帝似是有心事,命銮驾先送皇后回宫,而自己则与国师步行回皇宫,身后跟了一大串侍卫和奴才。
有眼力见的都知道帝王心情不佳,所以除了登临远,其余人都远远地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周文帝突然站定,抬头望向灿烂星海,神色复杂道:“国师,你说的天命依旧吗?”
登临远闭眸长叹一声,“回陛下,依旧。”
周文帝闻言沉默良久,忽地苦笑了一声,“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朕的外甥,若是依旧,朕到底要不要管?”
“其实陛下心中早已有了决策,凤星庇护,杀星大盛,命盘早已大乱,若凤星再不归位,杀星运势直逼紫微,自古天命相争,折损的都是家国气运与九州百姓,更何况……”
登临远说着说着,望着漫天星辰,异象入目让他猛地一顿,神情大骇。
周文帝疑惑回眸,看向忽地没声了的登临远,“更何况什么?”
登临远瞪着圆目看着苍穹之上划落的星辰,指尖飞快掐算着,颤声道:“陛下,杀星已坠!”
周文帝初听还未反应过来,随即脸色一僵,猛地抬头看向苍穹,就见——
暗墨苍穹之上,一颗明亮的星辰自西方划过黑夜。
天际流星,荧惑陨落。
这意味着……
顾偿,死了。
……
万里之外,边疆战场。
乌云遮月,染血的土地上暗夜如鬼影般覆盖,一队人马狂奔在落雪的山林中,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敌军。
唰的一声,长剑插入雪地,浑身浴血的顾偿踉跄地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同样一身血伤的袁武大惊,急忙去扶他,“老大!你怎么样?”
“将军!将军!”
周围的将士火速围了过来,戒备在顾偿身侧。
袁武看向顾偿左胸处的暗箭,察觉伤口溢出的血竟是黑色,大惊道:“有毒!”
顾偿唇瓣发紫,目光坚毅依旧,徒手拔出毒箭,咬牙下令道:“兵分两路,阿武,你带人从东南侧突围,我来引开追兵!”
“不行!”脑袋不甚聪明的袁武头一次与顾偿呛声。
顾偿低声冷斥道:“阿武,听军令。”
袁武也怒了,“听你娘的,我只知道我答应过嫂子要带你回家!张彪!”
张彪应声,“在!”
袁武:“你带麾下从东南侧走,找上官老将军去搬救兵,其余人跟我走。”
“是!”
张彪带一队人马奔东南方向而去,与此同时,一名跟在袁武身后的小将眼中闪过暗芒,开口道:“武哥,我认路,往这边走能甩掉追兵。”
袁武诧异回头,“你认路?”
小将眼神闪躲道:“之前的山路没走过,但这块我来过,我来带路。”
说完,就带头往前西面跑去。
因为毒发的缘故,顾偿眼前阵阵发黑,神智已经开始不清楚,袁武看了一眼他,二话不说背起人,心中发急,带人匆匆跟上小将的步伐。
袁武不是顾偿,他没脑子去想小将错洞百出的话。
等顾偿再睁开眼,是被袁武咆哮的声音吵醒的。
“这就是你带的路!特么的,这是悬崖!!”
“武……武哥,对不起,夜里太黑了,我……我只白天来过这里,没想到会走错路。”
袁武还没来得及发完火,就见身后的林间亮起火把,是追兵从四面八方围堵了过来,他心中一凉!
背上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虚弱的声音响起,“放我下来。”
“老大!”
袁武又喜又急,赶紧将背上的人放下。
顾偿硬撑起身体,知道此刻不是追责的时候,下令道:“列阵,突围。”
周围的将士精神一振,一手握剑,一手盾牌挡在身前,迅速摆好阵型,高声道:“是!”
顾偿呼吸急促,咬牙忍住四肢百骸的痛,唰的一声,拔剑出鞘。
不过是被重军围杀,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场面了。
闯出去便是了!
他不会死,也不能死。
——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杀!”
“杀!”
“杀!”
顾偿领头杀向围来的敌军,前有强敌、后是悬崖袁武等人也杀红了眼。
谁知刚杀出几丈的距离,袁武余光瞥到顾偿脚步一僵,像是被钉在原地,他心生不祥,回头望去,就见——
一把长剑从顾偿背后贯穿而出,顾偿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止不住的血从嘴角溢出!
“老大!”
袁武急红了眼,大喊道。
他想冲出去,却被敌军拦住。
之前带错路的小将目光冷冽地站着顾偿身后,猛地抽出贯穿胸膛的长剑,鲜血溅在其脸上,皱眉地看着跪地呕血不止的顾偿,“啧,刺偏了。”
身为杀手,刺偏这种事最是忌讳,“小将”疑惑地看着手中的剑,心道:不该啊。
就在他分心的这一刻,重伤跪地的顾偿目光一冷,骤然起身挥剑,斩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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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将”的脖子,“小将”瞳孔一缩,以剑格挡却传来剑身碎裂的声音,若非他迅速后撤,怕是脑袋已经搬家。
饶是如此,他面色阴沉地摸向脖子,热血正从伤口溢出,再度看向顾偿时眼中杀意沸腾,“不愧是以杀封将的大周杀神,是周某小看了将军。”
顾偿胸口的剑伤疯狂地溢着血,但杀将的目光依旧威慑十足,冰冷质问道:“周玉!为何叛国?!”
对面的人笑了,“叛国?顾将军误会了……”
话音未落,他从后腰摸出匕首,如鬼魅般的步伐逼近顾偿。
长剑与匕首相交,刺耳的声音响起。
顾偿受伤太重,很快不敌,匕首招招刺穿他的盔甲,又添了数个血洞。
但越打周玉的眉皱得越深,惊讶这人的命硬,寻常人伤成这般,别说绝地反击了,早就凉透了。
周玉不由想起了自家主子说的“天命佑之”,当真邪乎得很!
他暗暗凝聚内力,在顾偿眼前阵阵发黑之际,一掌袭向其心口,没想到这人重伤如此依旧敏锐异常,竟然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同样凝聚起内力对上他的掌风。
噗的一声,周玉被震得退了数步,然后狼狈跪地,一口血吐出。
只是顾偿比他更狼狈,本就中毒,动用内力无疑会加剧毒发,黑血从七窍流出,骤然倒地。
周玉擦了擦嘴角的血,捂着胸口,艰难迈着步子走到顾偿身边,看着地上周身伤口不停溢着黑血的人,毒发至此,便是不补刀,这人也活不成了,但想着主子的吩咐,他还是再次抬起匕首,叹息道:“顾将军,周某虽然从军的动机不良,但跟在您身边多日,周某是敬佩您的……”
顾偿躺在地上,嘴角还在不住呕出黑血,失血过多让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与寒冷,空洞的目光望向苍穹,颤抖的手想去摸挂在胸前的春熟日暖。
“阿……阿愚……”
“可惜,华京有人要您性命,望将军一路走好!”
话音落,匕首再度刺向顾偿的胸膛。
啪的一声,在匕首刺进血肉前,挡住刃锋的春熟日暖先一步断裂成了两半,之后匕首刺进血肉的声音在顾偿耳畔放大。
染血鲜血、裂成两半的春熟日暖滚落到地上,渐渐失去了殷红的光泽,渐渐冷却……
周玉只看到这位穷途末路的将军最后神情很悲伤很焦急,弯曲的手指似乎是想去够什么。
鲜血和伤痕早就模糊了那张温润俊逸的脸,顾偿眼角溢出血泪,望着苍穹无助地张了张嘴,好像在说着什么……
“想好了吗?真的要辞官?”
“想好了,等这次出征回去,我就再也不离开我家小姑娘了。”
他家小姑娘那么小,那么温软,就是托付了再多人帮忙照顾,他也总是不放心。
他想,只有他亲自守在阿愿身边。
日日夜夜守着,一生一世守着,他才能放心。
顾偿每每想着,心中都暖的、热的、欣喜万分的。
明明……说好的。
呼啸的风雪中,将军立在家门口,低眉吻在妻子额间,满眼期翼地笑道:“阿愚,等我回家。”
“好。”他的妻子笑看着他答应道。
明明,他们说好的。
冰冷的悬崖上,顾偿呼吸渐弱,滚烫的血泪没入发鬓,身上血伤无数的痛都没这一刻心痛,连灵魂都痛得仿佛要撕裂。
阿……阿愚……
阿愚……
回家。
89.夺走
东宫。
帝后两人走了没一会儿,阿愿就醒了过来,初闻有孕的消息,她呆坐在榻上,摸着小腹愣神了好久,然后才痴痴笑开。
上官文御头一次见他家阿姐笑得那么开心,有点傻气,又温柔得不行,不由也跟着高兴起来。
阿愿醒来后就不肯再待在东宫歇息,郝御医和福禄边说好说边阻拦,奈何阿愿性子倔得很。
郝御医急得上下嘴皮子直打架,劝道:“夫人,您身子本就弱,怀孕以来又忧思过重,这才会晕倒,连夜出宫怕是又要受寒,万一动了胎气,您不如在东宫歇息一夜再走……”
“是啊,夫人,”福禄追着人一个劲劝道,“殿下亲自吩咐人去煎药了,您就算要走,也要喝了药再走。”
阿愿置若未闻,只是刚走到前殿,忽地心房一阵锥痛,那股疼像是有什么人活活将她的心剖开,疼得她呼吸一滞、眼前发黑,若非恰好扶住了旁边的屏风,怕是会一头倒地。
“阿姐怎么了?”
上官文御最先察觉阿愿的不对劲,紧张地滑动轮椅上前,继而一脸诧异道:“阿姐,你怎么哭了?”
阿愿捱过那阵心痛,闻言后知后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脸,摸到一片湿润,“我……哭了?”
心房的锥痛如潮水般再度席卷全身,阿愿下意识摸上脖子上的春熟日暖,入手却是一片冰冷,冥冥之中压倒灵魂的疼痛和悲伤让她泪如雨下,红血丝攀上琉璃眸……
阿愿紧握着胸前凉却的红石,只觉心中的难过无以复加地撕扯着她,渐渐跪倒在地,猛地一口鲜血吐出。
“阿姐!”
“顾夫人!”
……
皇子府。
一袭粉裳的易为春步履匆匆入府,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书房门外,整理好一会儿衣容,才含笑推开房门,温软地朝书案后练字的人福身行礼道:“爷。”
案后提笔的帝昕未抬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易为春起身,笑着挥了挥手,身后的丫鬟立即奉上盛着药材的木盒,“爷要的药草,为春已经寻得,还请爷过目。”
帝昕闻言抬头,终于放下了手中狼毫,绕开桌子,缓步上前一看,随即点头,“难为你了,不过两日就把药材找齐了。”
一直低眉禀告的易为春缓缓抬眸,眼中除了欣喜的笑意,还藏着深深的爱慕,“能为爷解忧是为春的荣幸,但这些都是药效极强的救命药草,爷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还是……”
帝昕打断道:“即刻送去东宫。”
易为春一愣,“什么?”
东宫?
她是个聪明人,不用点破,立即明白了帝昕如此大费人力物力寻这几样草药的用意,东宫啊,如今东宫之中急需救命药草的不就只有那个人了吗?
据说心疾发作,病得要死了,连国师都无计可施。
易为春脸上的笑意僵住,眸子也暗了下来。
帝昕将她不动,沉眸看向她,重复道:“悉数送去东宫,马上。”
易为春回过神来,低头称道:“是。”
见人要退下,帝昕再度开口,“让下人去送即刻,你留下来伺候笔墨。”
“是。”
若是往日能被帝昕留下伺候笔墨,易为春是极为高兴的,但如今她的心已经乱了,被妒搅乱了。
好在帝昕似乎在想什么事,也没注意到易为春研磨时的举止异常,而是盯着纸张上的“愿”字,语气不明地问道:“为春,女子怀孕是不是极其辛苦?”
易为春默然。
帝昕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易为春,轻笑道:“爷忘了,你不曾嫁人,怕是不知……龙凤胎啊,顾偿真是运气好到令人不悦,对了,看看这个,边境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
易为春早就注意到摆在帝昕案上的小巧锦盒,这人素喜整洁,书案上少会出现这样的小东西。
她听话地拿起锦盒打开,就见里面躺着一分两半、浸着黑血的红玉石。
帝昕浅笑却微冷的响起,语调是异常的认真,“你说,如果把这东西拿给东宫里的小姑娘,她会不会胎气大动之下小产?”
易为春对上帝昕阴鸷的冷眸,忽觉后颈一寒。
“去安排吧,便是折损掉一些暗桩也要办妥。”
易为春迟了片刻才道:“是。”
……
东宫。
两日来,阿愿恍惚间短暂地醒来过几次,都是看见登临远和一群御医围着她打转。
因她怀着身孕,御医们不敢给她乱开药,可她这次的心疾来势汹汹,不用药,人怕是要没了。
帝昕送来的药草实在及时,几样药草虽然药效强,但都是温养不伤身的,给有孕的女子服用再合适不过了。
又过了两日,因用药得当,阿愿的心疾总算稳定下来。
只是经这一病,阿愿原本被顾偿养出来的好气色终归没了,脸色白得像易碎的玉瓷,再加上孕吐,药和吃食都喂不进去多少,人消瘦不少。
福禄端着熬好的安胎药进殿时,就见自家主子正守在榻前,安慰着梦中低啜的阿愿,阿愿好像又做了噩梦,哭得十分厉害。
“不怕不怕,阿愚,都是梦,不哭好不好?”
天生冷意的嗓音出口的话却是温柔到手足无措,榻边的帝尧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哄着梦中哭泣不止的人,急得直皱眉。
福禄见到这一幕不由一怔,他自幼跟在太子身边,自然知道这人又多凉薄冷漠,又有多不近人情。
他想着前日边境传来的噩耗,眼中闪过一抹茫然,不禁地想:这世上的事情一定要这样吗?
失去之后的醒悟珍惜,满身苦难的无以复加。
福禄叹了口气,端着药碗上前,轻声提醒道:“殿下,该上朝了。”
若仔细去看,会发现帝尧眼下的乌青已经很重了,白日里御医和宫人们都在,帝尧不便守在阿愿榻边,故而夜里一守就是一夜。
阿愿总是做噩梦,清醒时总是低眉沉默的人,梦中混沌之际却常哭得一塌糊涂。
小姑娘连哭都是安静又小心翼翼的,呜咽声细小又委屈,像极了猫儿可怜的啜泣。
“嗯。”
帝尧应了一声却没有走,从福禄手中接过保胎药,轻柔地将阿愿扶起,一一点点给小姑娘把药灌下,又将人平躺放好、掖好被角,才顶着一脸疲惫之色起身去上朝。
他一离开,立即有宫女入殿侍候,还没走到榻前,尚在梦中的阿愿似是格外难受,最终从梦中挣扎醒来,然后一手趴在榻边,撕心裂肺地将之前喝下的汤药吐了出来。
宫女们吓坏了,“夫人!夫人!”
“快去请郝御医!”
能伺候在殿中的宫女都是机灵的,也知道殿下对这位顾夫人的看重,若是夫人有哪点不适,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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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非歹扒了她们皮不可。
殿中的人一下子乱了下来,也没人在意一个年轻太监正端着药碗缓步走入殿中。
年轻太监眉眼低垂,面容阴郁,施施然跪在阿愿榻前,出口的嗓音尖细嘶哑,“夫人该喝药了。”
守在榻前、正给阿愿拍背顺气的掌事宫女回头看去,秀眉一蹙,“你是哪个殿的?夫人刚喝完安胎药,怎的又要喝药?”
年轻太监抬头,阴郁的面容毫无波澜,一记手刀下去就打晕了掌事宫女,还贴心地扶住人,没让人磕在床榻上,而是扶着人放倒在地。
他自始至终垂着眸子,没去看榻上已然苏醒但目光戒备的阿愿,而是低头恭敬道:“请夫人恕奴才失礼,奴才是奉命前来给夫人送一件东西……我家主子心疼夫人缠绵病榻,又被太子殿下欺瞒,恐不知外界诸事,特意让奴才来献上这个。”
说着,年轻太监从衣袖中掏出一枚锦盒,打开之后双手托起。
阿愿捱着胃中烧灼一般的疼与恶心,琉璃眸微转,落在锦盒之中……
“前日边境战报已传回,王师凭借着顾将军传回的情报大败三国盟军,但顾将军深入敌境,行迹暴露,四日前被敌军围杀于寒山崖,抛尸山间,尸骨无存……”
……围杀于寒山崖,抛尸山间,尸骨无存。
尖细阴沉的话语传入阿愿耳中,那染了病意的眉目谈不上震惊、悲痛,甚至平静异常,白玉般的指尖伸出,拿起锦盒中染血的红石,然后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低垂下,看着眼前的赤石……
平静,太平静了。
平静到让年轻太监都不禁抬头看向阿愿,继而一愣。
他瞧着年轻,却是生在掖庭、长在掖庭的宫奴,历经三朝,见过不知多少绝色宫妃,有名花倾国的,有恍若仙人的,亦有艳绝无双的,但从未有人能如榻上这人一般。
虽是病容,但墨发披散之下,玉肌星眸,恍若琉璃,便是形神俱碎都安静得过分,像一尊供于佛前、葬于红尘的遗世瑰宝。
终有一日,会碎裂在血海之中,万劫不复。
“哈……”
阿愿似是笑了一下,眼眸闭合的刹那,泪珠落下,攥着赤石的手抵在生疼的心口上,毫无征兆地一口血咳出,血迹顺着唇瓣滴落,那抹血好像也染红了阿愿的眼睛,只听她垂眸笑着呢喃道:“你又骗我。”
“阿愚!”
帝尧从宫人处得知阿愿又吐了汤药,还未出东宫就急急折返,一入殿就看见这一幕,疾步上前怒然踹倒跪在阿愿榻前的陌生太监。
“太医!宣太医!!”是帝尧暴怒的声音。
他靠近床榻,又急又心疼之余,根本不敢触碰衣襟上全是血的阿愿。
一口血吐出后,阿愿的视线也被泪水模糊,她捂着心口,即便疼得难熬,却依旧在笑……
直到心房的疼痛蔓延向腹部。
她自己就是半个大夫,自然知道孕妇最忌讳的便是情绪大动,再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腹中胎儿。
孩子,那是她和顾偿的孩子!
阿愿颤抖伸出手,紧紧攥住帝尧的衣角,生平第一次向自己最讨厌的人哀求:“打晕我。”
帝尧手足无措地抱着她,“阿愚……”
“打晕我,求你。”
那是我仅剩的东西了。
就当我求你,你明明已经拿走了很多,不要再从我这里夺走什么了。
90.下饵
东宫外。
澄娘和年年推着上官文御从马车上下来,还未进东宫,就被从周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拦住了路。
老太监瞥了眼少年冷沉憔悴的脸色,一脸哀容道:“小公子节哀,陛下有口谕,顾家有什么需要帮衬的皆可和宫里说,办丧事所需的一应物件,都由宫里来出……”
话音未落,老太监只觉一道幽寒刺骨的目光射来,少年人正侧面斜睨着他,凉声道:“办什么丧事?我姐夫没死。”
老太监一噎。
“陛下有时间操心我姐夫的丧事,不如多操心操心自个的儿子,公公替我问问陛下,太子殿下何时能放我阿姐离开东宫。”
少年眉眼讽刺地说道。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让老太监一惊,当即虎着脸呵斥道:“小公子慎言!”
“慎言?陛下若觉得我哪里说错了,就请陛下砍了我的头吧。”
说完,挥手示意澄娘和年年推他入东宫,半点没给老太监面子。
老太监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此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一袭淡紫锦袍的帝昕负手走来,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他朝老太监轻轻颔首,算是和这位父皇的心腹大监打了招呼,然后笑看向轮椅上的人,“文御可都是要去探望顾夫人的?巧了,同路,我来推文御一程。”
皇子上前,澄娘和年年没有不让的道理。
上官文御微微皱眉,身后这位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路上。
帝昕确实没有皇子的架子,犹如一位兄长般给上官文御推着轮椅,语气轻缓地闲谈道:“今年大哥宫里的桃花开得甚是艳丽,看来是好事将近……”
因着顾偿的“噩耗”,上官文御没有心思陪这位殿下“打谜语”,冷冷开口:“三殿下是懊恼没有趁太子出征除掉他吗?”
帝昕脚步一顿,脸上的浅笑刹那消失,可眨眼又恢复如常,继续推着上官文御往前走,笑道:“知道文御这两日心情欠佳,却没想出口的话这么冲。”
“三殿下与草民示好又有何用?便是得到了上官家的支持,又能于大局如何?二皇子谋反那一遭,是三殿下唯一的机会,可惜太子没有死在边境,就算三殿下平叛有功,以陛下的偏心,大周下一任的帝王依旧会是太子——大势难改!”
帝昕闻言不由笑出了声,是那种心情很愉悦的笑,“文御,其实从本殿第一次见你,就有一种感觉……若非你父兄迂腐,跟随了太子,本殿想你应该是愿意效忠在本殿麾下的,你与本殿当是知音。”
崇安军初入华京,皇子府那场宴席上,少年眉眼青涩,在父兄面前装得极乖而无辜,唯独面对外人时眼中才会流露出睥睨、冷漠、狂傲,还有藏在心底蠢蠢欲动的阴暗与算计。
“贪狼伪装成羔羊藏在羊群里是没意思的,虎狼该与虎狼为伍,才是最痛快的。帝位之上今年坐着谁、明年坐着谁,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本殿有的是耐心,最后屹立不倒的人才是赢家。本殿确实想拉拢上官家,为表诚意,本殿可以向你透漏一个消息——顾偿并非死于敌军之手。”
上官文御闻言瞳孔一缩,骤然回头看向帝昕,手紧紧攥住了轮椅把手。
帝昕回之一笑,“文御这么聪明,想必清楚这华京之中谁最希望顾偿此战不得还。”
轰隆——
华京的天说变就变,狂风四下乱起,忽地聚齐阴云来,黑压压地遮蔽了天光,一看就知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啪嗒,雨滴砸落。
“下雨了,前面就是崇明殿,本殿就送文御到这里了。”
帝昕笑了笑,拂袖离开。
他人一走,澄娘和年年才敢上前,轮椅中清眸皓齿的少年却望着不远处的崇明殿发呆,殿中宫人进出匆忙,一股不安涌上少年的心头……
……
帝昕是替母妃送几样回礼给温珠,与上官文御分别后,让侍从将回礼交给东宫下人,就离开了东宫。
只是刚出东宫,就被一名宫女拦住了路,“三殿下留步,奴婢拜见三殿下,娘娘想见三殿下……”
帝昕斜睨了人一眼,是他母妃宫中的女官,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眉宇间流露出一抹冷然的笑意,开口道:“带路吧。”
半个时辰后,景绒宫。
宋妍年轻时也是大周的宠妃,毕竟作为宋国公主嫁入大周和亲,为了巩固两国和平,曾经的周文帝对宋妍也算得上体贴温柔,但后来宋国国力减弱,没了对大周的威胁,心中素来只装着皇后的周文帝也就再懒得演戏了。
内殿之中,尚不到四十岁的宋妍已经缠绵病榻,时不时传出咳嗽声,但容貌依旧是美的,是与后宫众艳丽佳人不同的美,美得寡淡,却也透着怯懦。
帝昕一踏入内殿就闻到刺鼻的汤药味,眉目无波之余,缓步上前接过宫女端着的汤药,顺势坐在榻边,动作轻柔地吹了吹药勺中的汤汁,喂到母妃嘴边。
殿中侍候的宫女纷纷退下,任谁看都会认为这是一幅母慈子孝的画卷,可连蹙眉都带着轻愁的宋贵妃却怒然掀翻了儿子手中的药碗,流泪质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药碗被掀翻,溅了满手的汤汁,帝昕也不见生气,淡然从袖中掏出帕子擦着手,嘴边在笑,望着宋妍的眼眸却冷得过分,“母妃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人惹母妃不高兴了?”
“你仿照我的字迹写信送往宋国,甚至不惜动用父皇留给我的私印,昕儿你身上也有一半宋国血脉,那也是你的家国啊!”
帝昕冷眸流转,瞬间想通了一切,轻笑了一声道:“看来不止我在母妃身边安插了眼线,母妃在我身边亦然,倒真是母慈子孝。”
回去之后还是要好好排查一下身边的人。
宋妍看着儿子冷漠的表情,只觉心中一凉,半哀求半怒斥道:“调动宋国虎卫刺杀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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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能成功吗?你自幼聪敏,怎么会想出如此糊涂的昏招,万一失败了,大周问罪宋国,你要你外祖父和舅舅怎么办?”
“为什么要成功?”帝昕笑眯眯回问道。
宋妍猛地睁大眼睛,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你……”
“倒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有五成的把握能成功,毕竟我已经设下了‘饵’,还是帝尧最在意的‘饵’,如果能杀了他最好,其实不管什么阴谋阳谋,只要帝尧一死,父皇就是对我再有不喜,皇位也只能传给我,他不会看着大周后继无人、日渐衰落。当然,就算刺杀不成功也没关系……”
帝昕一笑,暗眸如渊,笑容却雅致如春日华风、皎皎明月。
他无疑继承了宋妍和周文帝五官上的优点,而且面容上更偏向宋妍,中和之下确实如阿愿所言——圣人皮囊。
一副圣人皮囊,能轻易掩盖很多东西。
“宋国虎卫刺杀大周太子,父皇必定震怒,甚至会迁怒于我,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求助信笺是母妃所写,宋国虎卫是因母妃而来,到时会有半数朝臣弹劾儿臣,也会有半数朝臣高呼儿臣的无辜,为表对大周的忠心,儿臣会揽下母妃所有的过错,我这个身上流了一半宋国血脉的皇子,会主动请缨讨伐不义之国,替兄长要回公道。”
听到这里,宋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高声尖叫道:“你疯了吗?”
“不疯怎么争帝位?父皇偏爱太子,除去太子外,不肯给任何一个皇子手握兵权的机会,这么多年铺路下来,太子在民间和军中的声望都已经养足了。我需要打破这个僵局,我需要兵权!”
提到“兵权”,帝昕眼中闪过一抹与皮囊不符的疯狂,他被帝尧压在头上太久了,越是上位者就越是能体会到兵权的重要。
既然永远无法得到帝王的偏心,那就靠兵权杀出一条自己的路。
帝昕是一个从来不会怨天尤人的人,他想的从来都是如何拿到自己想要的。
宋妍从极端的惊惧中缓过神,泪流满面道:“昕儿,我们不要帝位好不好?就平平淡淡地做个亲王不好吗?你父皇虽然不喜欢母后,但他对自己的孩子也是有感情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争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帝昕甩开了宋妍抓住他衣袖的手,冷然站起身,俯视着榻上柔弱哭泣的女人,“母妃,你喜欢柔弱地拜倒在父皇脚边,日夜哀求他一个回眸的垂怜,不代表我喜欢。虚无缥缈吗?权势才是最真实的东西,我自认文韬武略、城府手段不输帝尧,可因一半宋国血脉,因一个庶出身份,就让我永远当一个被帝尧压得不敢出头的亲王,我做不到。于我而言,如果做不了帝王,那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帝昕生来就是高傲的,也只坐最高的位置。”
他帝昕喜爱权势,喜爱万人之上,他希望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接受臣民匍匐,而不是顶着一张笑脸去装什么圣人皮囊。
91.雨夜
是夜,大雨。
“有太监说漏了嘴,将顾偿的死讯透露给了顾夫人,这才导致顾夫人动了胎气……”
宫殿檐下,福禄愁眉紧锁地对上官文御说道。
他本以为按照少年的脾气此刻该发火的,可轮椅上的人竟低头沉默下来,甚至侧头望了一眼檐下倾盆的大雨。
“真冷啊……”
少年低低道。
春雨犹寒,这场席卷华京的初雨无疑还透着彻骨的寒意。
宫人发现阿愿不见时是夜半时分,一个大活人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东宫。
侧殿之中,太子看着空荡荡的床榻,阴鸷的戾气瞬间攀上眉梢。
季直等一众东宫侍卫跪了一地。
“殿下,”季直硬着头皮道:“是盛阙,他原本带龙卫一直守在殿中,后来龙卫被他悉数调离,夫人也不见了。”
帝尧闭了闭眼,思索着盛阙没胆子干出这种事情,毕竟这人祖母的性命还握在他手中,若非捏着盛阙的“命脉”,便是登临远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断不会留下此人,更不会留在身边任用。
所以盛阙会带走阿愿,定然是别的原因。
——小姑娘醒了,是她开口让盛阙帮她离开东宫的。
可阿愿心疾发作,怀着身孕,离开东宫又是急着去哪儿呢?
“殿下殿下,”一名小太监快跑着进了殿,手中捧着一封信,跪地禀告道:“宫外有人送信,说是上官小公子让他将这封信交给您。”
上官文御?
帝尧眉头一皱,紧接着接过信笺打开,飞快看完后眸光一暗,沉声道:“封城!让京兆府尹带人在通往边境的官道上设关卡拦人!”
……
华京城外二十里,泥泞的官道上,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盛阙穿着蓑衣驾着马,他不敢驾得太快,怕车中怀着身孕的阿愿受不了。
“夫人,小公子,雨太大了,前面有家驿馆,不如暂做休整?”
上官文御最先从马车中探出头来,轻“嘘”了一声。
盛阙看向马车中,借着雷光,清楚地瞧见倒在澄娘怀中昏睡的人儿,年年正皱着小脸给阿愿擦着脸上的虚汗。
盛阙担忧之余,不禁沉下脸,“我们真的要听夫人的话,去边境寻将军吗?”
话出口,他又有些后悔,不该说的。
谁知,一道冷冽决绝的少年音响起,“不去,阿姐心疾加动了胎气,长途奔波下来,莫说孩子,阿姐也会死的。”
盛阙瞅向斩钉截铁反对的上官文御,不由一愣,“那你为何还要答应夫人?”
少年垂眸,“因为看着阿姐的眼睛,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盛阙快被他的话气笑了,“那我们如今是在做什么?”
“等人来拦。”
“什么?”
“他们不会让阿姐离开华京的。”
盛阙眉心一跳,“他们?”
话音未落,耳力甚佳的盛阙最先注意到大雨之中四面八方涌来的脚步声,听着皆是高手……
……
华京城门,一对精锐骑兵陪着太子殿下淋在漂泊大雨下。
远处很快传来马蹄声,将士勒停战马停在帝尧跟前,下马急禀道:“炳字驿站传来消息,已经拦下了顾夫人一行人,只是顾夫人情况不太好,似是发了高热,昏迷不醒。”
帝尧听了,眉心一拧,扬鞭之前看向身侧淋在大雨中的季直,冷声道:“你去太医院接上郝毅,尽快跟上。”
“是,殿下。”
“驾——”
太子一动,身后的骑兵和暗卫皆动了,一行人狂奔向驿站方向。
战马的速度远非马车能比,帝尧冒雨赶到驿站也不过几炷香的功夫,大抵阿愿真的分走了他太多心神,初到驿站时本该能察觉驿站里外都安静得不正常,但还是在驿丞的领路下快步进了驿站。
楼内灯火通明,比外面暖和不少,一进来就有异香扑鼻,帝尧察觉不对的时候,身后驿站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一众黑衣人从楼内四处现身。
下一刹,白窗从外溅上鲜血,即便门被关上了,但血腥味混杂着雨水的气息还是渐渐蔓延了整个驿站,是守卫在外的骑兵被暗杀,下手如此之快,可见来人都是高手。
帝尧冷眉漠然地站在楼内,身边只跟着十余名暗卫,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而是抬眸淡淡看着从二楼走下的男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换做旁人,定然是认不出的,可帝昕过目不忘,观察敏锐,眯了眯眼,立刻就认出了人,“昭王,宋遇,你敢带人潜入大周刺杀孤,看来孤的三弟确实是真的一点都等不及了。”
宋遇挑了挑眉,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与宋妍和帝昕都十分相似的脸,儒雅有余而戾气不足,他拍手笑道:“太子殿下果然好眼力,虽说皇家兄弟相残是常事,但此事倒确实和华之无关,算是我这个做舅舅的送他的礼物。”
“无关?”帝昕深深看着神情不像撒谎的宋遇,忽地怜悯地摇了摇,笑道:“孤这位三弟手下的棋子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阿愿呢?”
宋遇听到那声“阿愿”,面色复杂地皱眉。
这场刺杀之局是他与小妹“宋妍”一同定下的,信中小妹就言之凿凿地肯定那位顾夫人能引来帝尧,更是千叮万嘱他莫要真的伤了那位顾夫人,说是华之对其有意,若是伤了顾夫人,恐会毁了她和华之母子之情。
一个已嫁女子引得大周两个皇子动心,怕不是什么妖孽转生,宋遇不悦地心想道。
杀死帝尧后,三楼的那女子也不能留了。
“堂堂大周太子倒是丝毫不掩饰对臣妻的心思,”宋遇略带厌恶地嘲讽道。
帝尧无视他的嘲讽,墨眸平静地陈述道:“罢了,杀了你,孤亲自去找。”
话音落,寒剑出鞘。
宋遇埋伏下的人手是帝尧所带暗卫十倍不止,驿站顿时被厮杀声覆盖。
三楼。
厮杀声惊醒了被打晕了盛阙,他乍然醒来,还有些回不过神,想起之前马车被一众黑衣高手包围,他刚想出剑杀出,就被上官文御制止,让他老实投降。
后来这群黑衣人的领头来了,上官文御下了车,也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涉的,只是打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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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下杀手。
被绑住的盛阙甩了甩头,环顾房间四周,就见轮椅上的少年正安安静静地守在阿愿的榻边,同样被打晕绑起的澄娘和年年躺在一边。
“醒了?”
少年偏冷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盛阙听着楼内的厮杀声,皱眉道:“怎么回事?”
“太子和三皇子狗咬狗而已。”
屋内没点灯,但习武之人的目力比寻常人要好,能清晰看到少年那张明明平淡却又好似努力压抑着什么的脸。
“可是他们的狗咬狗为什么要牵连我阿姐呢?阿姐明明最讨厌这些勾引斗角、尔虞我诈的东西,我的阿姐应该是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和姐夫在一起,而不是……被他们这群混蛋拿来觊觎。”
盛阙明显感觉到上官文御情绪的不对劲,“小公子……”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劝慰的话,就见少年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扔给盛阙。
盛阙在清醒过来后,就用轻而易举地挣断了身上的绳子,抬手接住少年抛来的白瓷瓶,紧接着就听见少年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禁军应该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来救驾。”
“禁军?”盛阙盯着轮椅上运筹帷幄的少年,“你早就知道夫人一出城就会出意外?你何时通知的禁军?”
上官文御没回答,而是直言道:“瓶中是剧毒,杀了宋遇,保太子。”
盛阙沉默了一瞬,“但夫人会被太子带走的,你应该知道,顾将军已死,以我对太子殿下的了解,殿下他……”
少年冷笑道:“太子若死,帝昕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豺狼与虎豹的区别而已,但至少帝尧不会对我姐腹中的孩子下手,不会拿阿姐做饵。”
盛阙拧眉,虽然还理不清他此言的前因后果,但知道少年聪颖又极善谋算,能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一些他不知东西也不意外。
盛阙没有冒然动手,而是按照上官文御所言,先打破了驿站三楼走廊的窗户,在凄风苦雨呼啸而入的同时,将手中的毒粉洒出,借风灌满整个驿站。
至于解药……
上官文御只给了他两颗,一枚自己服用,另一枚是给帝尧的。
少年什么都算计好了,计之毒,心之狠,一丝不留情。
趁着众人中毒,盛阙从三楼飞身而下,从背后一剑贯穿了与帝尧打斗正酣的宋遇。
“留他一命。”
同样中毒的帝尧以剑撑地,见到盛阙要对宋遇下死手,顿时皱眉喊道。
盛阙却没听,果断地贯彻了宋遇的后心,然后对上帝尧不满微怒的目光,“殿下,文御小公子让我带句话,您想夫人曾被贼人深夜掳走的事情华京皆知吗?夫人一直承陛下和皇后的恩情,借住东宫,从未离开。”
帝尧眸子一眯,抬头望向三楼,上官文御的轮椅正停在栏杆旁,清瘦的少年恹恹地窝在轮椅中,眉目清冷地看着楼下,毫无闪躲地对上帝尧的目光。
这对未来大周史上最负盛名,也是最不对付的一帝一相,相互提防、算计较量的帷幕不过刚刚拉开而已。
——君与臣,亦是一生宿敌。
92.不归
一场大雨冲刷了整座华京,直到翌日清晨,雨势才有渐小的局势,洋洋洒洒地飘在巍峨皇城顶端。
朝会散后,不少大臣都看到太子被罚跪在御书房外。
也是奇了,不过一夜春雨,朝中局势又有了新变——
宋国昭王率虎卫越境刺杀太子,牵扯出了后宫的宋贵妃通敌谋逆,三皇子被帝王迁怒问罪,为自证清白,三皇子当庭立誓,愿领兵出征宋国,若不能得胜而归,自刎谢罪。
周文帝应允。
谁都看得出帝王的身体江河日下,却在此时同意帝昕领兵出征,怕是有意支走这位皇子,为太子顺利登基铺路。
唯一令朝臣们费解的,不过是帝王对太子的怒火。
三皇子都被暂时免了罪,恩准戴罪立功,太子却被罚跪在御书房外,一罚便是一日。
直到日暮天暗,才有太监出御书房传口谕,命太子起身入内。
御书房中,汤药味浓郁到熏鼻,案后是帝王佝偻的身影,病中数月周文帝早已华发参半,闷咳声再怎么压制还是无法隐藏。
帝尧进屋后,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咳嗽不止的周文帝,继而掀开衣摆,再度跪在御案前,他身上还有昨夜遇刺的伤,跪了一日伤口早已溢血,浸透了衣裳,但依旧跪得笔直,神情之中不见半分妥协。
老太监上前给帝王抚背,周文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就看见帝尧这副姿态,往日的怒火早已随着身体的溃败而无力发泄,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朕今日去看了阿愿,拜你们所赐,小丫头被折腾得活像是脱了一层皮。朕问她,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连夜折腾要去什么边境……”
“她说,她没有。”
那个脸白如纸、消瘦异常的小姑娘倚在榻边,憔悴又带着倔强的琉璃眸望着周文帝,说话的神情平静又认真——
“陛下,我住在边关五年,我知道我的夫君有多少本领,我不觉得所谓的燕赵韩三国联军能强过蛮族百万之师……”
“我的夫君没死,我也并非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边境路远,我可以慢慢走,三个月、六个月,或是一年,我总会慢慢走到的,我只是想接他回家。”
周文帝看着阿愿干净又执着的眸子,竟有一瞬不敢对视。
顾偿不仅是阿愿的夫君,也是他的亲外甥。
虽然目前从边境传回来的情报不多,但蛛丝马迹之间都像是在印证阿愿说的话。
——强如蛮族都杀不死的大周战神,很有可能是死在自己的人手中。
“太子,你告诉朕,顾偿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帝王幽深的眸子看向跪在案前的人,沉声问道。
“没有。”
“你可敢发誓?”
“敢,儿臣从未做过残害手足之事。”
“手足”两字一出,周文帝微怔,“你知道?”
“是。”
“你四岁开蒙那年,朕就告诉过你,为君者,有不可为之事,亦有不该为之事,若事关家国利益、百姓性命,不可为亦可为,唯独不该为之事……一生都不要去越线。你告诉朕,你如今是想做什么?”
帝尧郑重行了一个叩首礼,头重重刻在地上,一字一句认真道:“儿臣想娶阿愿为妻,望父皇成全。”
“为妻?”周文帝念着这两字,不禁笑了,笑眸之下是无尽的怒火,“你是觉得顾偿死了,你就能夺臣妻,夺兄嫂了吗?太子!当年是你先不要人家小丫头的!!斥其刁蛮恶毒,辱其无才无德,你当着整个华京的面、天下人的面,毁了她。问罪独孤家时,你有一丝留情吗?没有,铁面无私啊!大周哪个百姓敢不说你铁面无私?你用覆灭大周第一世家换来了民间威望、朝臣信服,那你有没有想过,与小丫头而言,那是毁家灭族,是杀亲之仇!”
帝尧眼神有一瞬闪躲,“独孤家之罪并无可留私情之处,儿臣相信阿愿通明事理,不会怪儿臣,便是怪,儿臣以后也会弥补她,哪怕用一辈子去弥补她。”
周文帝闻言笑了,大笑之中带着自嘲,手捶在御案上,“果然,不愧是太祖血脉,不愧是国师口中最像太祖的人……你和你太祖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自负!你凭什么觉得,你口中说的弥补阿愿会在意?”
那位创立大周的太祖一生杀父杀兄杀妻杀子,为了皇图霸业,他什么都做了,自负得将血亲、发妻乃至儿女,都视为棋子,然后他后悔了,看着皇陵中一座座墓碑,最后在噩梦与悔恨中疯癫而亡。
帝尧深深看着周文帝,“儿臣不是太祖,儿臣只是想娶阿愿,也会一生一世对阿愿好。”
“那你当年费尽心思摆脱阿愿、迎娶温氏,又是在做什么?”
周文帝怒而拍案,“太子,人可以三心二意,但人不能什么都想要,而你!什么都想要,昨日是温氏,今日是阿愿,明日呢?明日你又想娶谁?”
帝尧忽地笑了,悲戚地垂下眸,“父皇说得对,儿臣其实没脸娶阿愿,那时儿臣只想着在朝政上有所建树,又厌恶不得不奉从所谓的‘天命’,去娶一个还没有我胸口高的小丫头,所以亲手把阿愿推给了顾偿,不用父皇提醒,儿臣都知道自己那时有多混蛋。儿臣后悔了,悔到每次看着顾偿光明正大站在阿愿身边,只觉五内俱焚,明明那该是我的妻子……”
陪在周文帝身侧的老太监也算是瞧着太子长大的,头一次看见这位天之骄子红了眼,满眼的妒恨与悔过犹如一个凡夫俗子——贪嗔痴,爱恨聚。
“父皇,你知道我听闻顾偿死讯的那一日有多高兴吗?”
帝尧抬起一双红眸,满是癫狂的红眸,“国师让我等,说阿愿终究会是我的皇后,我喜欢阿愿抱着禹儿的样子,我可以有借口站到她身边,就好像我们才是一家人,偏偏那天阿愿被诊出了身孕……”
他心爱之人怀了别人的孩子,自傲如帝尧几乎快被妒与怒溺死了。
“就在我快忍不下去的时候,边境传来顾偿的死讯,我知道按血缘辈分,他是我的兄长,可我依旧欣喜若狂……我想,顾偿不在了,那阿愿是不是就能把目光分给我一点?”
“但阿愿心疾发作了,在得知顾偿死讯时,整个人痛到晕死过去。御医诊脉后惶恐地说,阿愿会死,心疾发作之下,胎儿不保,怕是要小产,以阿愿的情况,一场小产足以要了她的命。我笑了,提剑就要砍了那群庸医,我的阿愿明明就好生地躺在那里,他们却和我说,她要死了!是国师赶来才保住那群庸医的性命……”
“国师说,凤星有劫,命之将殒,但命这种东西本就是琢磨不透的,我和阿愿命定是夫妻,所以我们可以共命,以我二十载寿数换她安康。国师问我愿不愿意?”
那一刹,帝尧笑了,笑得异常温柔,一如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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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守在阿愿床头,看着小姑娘一点点恢复生机一般高兴,“父皇,如此,你还担心儿臣的三心二意吗?儿臣恨不得把心都刨出来捧给阿愿看,儿臣想她也看着儿臣……”
周文帝震惊地看着满脸微笑、疯癫入目的儿子。
……
同一时间,夜幕覆盖的东宫之中。
不少负责掌灯的宫人都悄摸看向崇明殿前的高台上,一个身形消瘦、俊眉朗脸的少年跪在那里,单薄的衣裳早被雨水打湿,低垂着头颅,像个做错事又得不到原谅的孩子,难过又无措地跪着。
殿内,澄娘扶着喝了一日药也吐了一日药的阿愿走到檐下,担忧地看着身侧人之余,也在看雨夜里的少年,半晌没忍住开口道:“阿愿,文御从昨夜回来就一直跪在外面,该是知错了。”
阿愿垂下眼眸,她的脸色太差了,心疾加上孕吐的折磨,整个人都好似一具被抽干了精气神的躯壳,却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护佑着这具躯壳,才让她熬过一个个坎。
“阿愿,阿愿!”
澄娘瞧着不打伞就往雨里走的人吓坏了,转身接过宫女递来的油纸伞,追进了雨幕里。
“为什么?”
澄娘急忙用纸伞遮住阿愿,就见已经走到少年跟前的人声音微弱又不真切的问道。
上官文御垂着头,湿漉漉的雨珠汇集到下巴滴落,“阿姐,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不该暗中联系太子阻你离京……”
“为什么?”
阿愿再度开口,打断了少年忏悔的话。
少年闻声一僵,继而抬头,望向阿愿的眼中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凶狠,偏执道:“如果一定要让我在阿姐和姐夫做个选择,我选阿姐。”
他做不到看着阿姐拖着重病有孕身子去折腾,只是为了去边境寻生死不知的顾偿。
万一路上心疾再复发,万一连腹中的胎儿……
说他凉薄也好,骂他冷血也罢,但人都是自私的,他只想保全他的阿姐。
“回去吧。”
“阿姐……”
“我已如你所愿,回到这华京之中、东宫之中,你可以回去了。”
说完,阿愿转身往大殿走去。
上官文御慌了,跪着往前挪动,不知所措地抓住了阿愿的衣角,带着哭腔道:“阿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可我做不到看着你……”
阿愿闭了闭眼,用力从少年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怒声呵道:“回去!”
那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在外人面前会全心全意维护他的阿姐,第一次对他发火。
上官文御松了手,眸里的光也好像一下子没了,颓废地坐在雨地里。
澄娘跟在阿愿身边,满眼担忧地看着身影摇摇欲晃的人,赶紧扶了她一把,“阿愿没事吧?”
阿愿由澄娘扶着,虚弱地摇了摇头,垂眸道:“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澄娘,我好想……”
……好想顾偿。
“阿愿!”
澄娘一惊,感觉到阿愿不受控制地朝雨地里倒去,幸亏几个宫女手疾眼快地上前,和她一起扶住了阿愿。
阿愿倒在了澄娘怀中,澄娘察觉到颈窝一片湿润冰凉时,心中一痛,那是阿愿的泪水。
只听怀中人在失去意识前,呢喃道:“他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呀?”
93.捅破
深夜,崇明殿。
阿愿这一晕倒,宫人和御医皆是忙得团团转。
郝毅看着床榻上药都已经灌不进去的人,急得直跺脚,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御医当得岌岌可危。
“殿下!殿下!”
是福禄着急的声音。
他追在阔步进殿的帝尧身后,目露担忧道:“殿下,您衣袍还湿着,伤口也崩开了,还是先更衣换药为好……”
阿愿虽然昏睡不醒,但依稀还有些意识,只觉自己被人扶起,靠在了一个沾着雨气的胸膛上。
“拿来!”
是帝尧低哑藏着怒气的嗓音。
紧接着,迷迷糊糊的阿愿又嗅到了那股难闻的药味,本能地抗拒,却被身后的人硬掰开下巴,明明语调那么温柔又小心翼翼,手上的劲头倒是强势得过分。
“乖,阿愿,把药喝了,喝了病才能好……”
阿愿想侧头躲避,但被帝尧禁锢着,最后苦涩的药汁还是被咽了下去。
她感觉有人轻柔地拍在她的背上,熟悉地轻哄着:“阿愿最乖了……”
零碎纷乱的梦中,阿愿花了好久才想明白为何觉得熟悉。
幼时她身体算不上好,那时候小太子还没有厌恶她,所以每逢她生病,都会亲自守着、哄着,不喝药的时候如今日一般,不容拒绝地把药给她灌下去,然后拍着她的背,奖励地说“阿愿最乖了”。
可她不喜欢那句“阿愿最乖了”。
不就是因为太乖,所以才被遗弃的吗?
阿愿再度睁开眼时,明澈的晨光正透过轩窗照入殿中,驱散一室幽暗。
她微微侧头,就见殿内空无一人,唯有太子殿下一手支额睡在她的床头,眼下乌青一片,脸色也透着苍白,一点不像往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周太子。
阿愿的目光从帝尧脸上移开,想起身,明明动作很轻,还是惊醒了帝尧。
那人乍然睁开眸子时,闪过一抹腥红的光,在看清阿愿后,很快压下,激动又欣喜笑问道:“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想扶阿愿起身,却被后者躲过。
帝尧动作一僵。
他回过神后也不恼,赶紧扯过枕头垫在阿愿身后,期间不再和她触碰,做完就负手而立站在榻边看着脸色总算缓和些的小姑娘,他心中高兴不已,朝殿外吩咐道:“来人,准备早膳。”
阿愿倚在床头,一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垂眸道:“殿下昨夜一夜都在崇明殿吗?
疏离又带着试探的语气让帝尧微顿,开口解释道:“你昨夜昏迷不肯喝药,好不容易喝下去,孤是怕你再吐出来……”
阿愿低垂的琉璃眸轻轻一转,很轻易就看见帝尧袖口出尚在溢血的绷带,不紧不慢开口道:“臣妇听福禄说了,京外遇险是宋国专门为殿下设的陷阱,害得殿下受伤不轻。臣妇罪该万死。”
“并没有!”
帝尧急声道:“孤伤得不重,遇刺的消息孤已经压下来的,旁人只当孤是意外出京,遇上了埋伏,与你无关,谁都怪不到你头上。”
他也不会允许任何流言蜚语伤到阿愿。
“为什么不怪到我头上?”
帝尧听到阿愿冰冷的声音一愣。
“殿下为什么要救我?您可以不管的。”
不管?
帝尧对上小姑娘冷漠平静的目光,忽地一股邪火涌上心头,妒恨一瞬间冲红了眼,“孤为什么可以不管?阿愚!你告诉孤,你是不是巴不得没人管,你好有借口下去陪顾偿?!你明明知道他已经死……”
话锋一止,帝尧看到小姑娘一闪而过的冰寒刺骨,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微微皱眉,收敛神色,再开口的话带着一丝慌乱和歉意,“孤……以前做得不好,孤以后都会管阿愚,会好好照顾阿愚……”
一国太子服软的话出口,阿愿依旧面无波澜,反而更加疏离冷淡,“殿下,臣妇想离开东宫,回顾宅养胎。”
帝尧不敢再去看阿愿的眸子,微微侧身,藏起心慌,又恢复了那副冷傲自持、高高在上的模样,道:“东宫有最好的御医、最好的药材,这里适合更你养胎……”
“殿下!”阿愿重声道。
帝尧被那声“殿下”叫得身形一僵,再度转身看向阿愿时墨眸带着腥红,克制着怒火,沉声道:“你哪儿都不许去,孤不许!”
“殿下是疯了吗?”
时至今日,她再察觉不出帝尧的心思,那么她也要真的疯了。
“孤没疯,正是因为清醒得很,除了孤身边,你哪儿都不许去!”
阿愿冰寒到没有一丝感情的目光看向帝尧,“殿下想软禁我?”
“顾偿已经死了,那座简陋寒碜的宅院有什么可值得你回的?我说了,东宫有最好的一切,只要你愿意……”
“我的夫君没死,殿下口中那座简陋寒碜的宅院是我的家!”
“家?”帝尧觉得自己快被气笑了,五脏六腑的邪火燃起就灭不掉,“你从小就住在东宫,你的吃穿用度,甚至每次生病,都孤陪在你身边,给你喂药,给你守床,东宫才是你的家!孤照顾了你整整十二年,难道还比不过顾偿陪你的五年吗?!”
“比不上,”阿愿斩钉截铁道,缓缓抬眸看向帝尧,“况且这东宫,不就是殿下将我赶出去的吗?”
帝尧对上阿愿平静冰冷的目光,多年前他对小姑娘做的一切,终究又痛回了他自己身上。
他闭了闭眼,声音苦涩道:“阿愿,孤可以道歉……”
“臣妇想回家。”
“孤当年不该以你为引线,击垮独孤家,不该明知温氏诬陷你,还纵着她把事情闹大,不该将你拒在东宫门外,眼睁睁看着轻贱你……”
“这些皆与臣妇无关。臣妇说了,臣妇只想回家。”
“……不该明知老太师心怀死志,却没有阻止。”
那一刹,阿愿眼中所有的冰冷、不在意皆化为满腔恨意,僵硬扭头看向帝尧,又拼尽全力压下恨意,一字一顿道:“天命之亡,臣民受之。”
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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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对上小姑娘的目光,只觉一把利剑插在心头,又想着恨也好,恨总比永远都看不到他强。
“是孤的错,你身体还没好,不该和你说这些,”帝尧深吸了一口气,缓下语气道:“御医说,你在孕中最忌讳情绪大动,之后就一直在东宫好生修养,你若是觉得宫人伺候得不舒坦,孤可以让澄娘和年年进宫陪你,文御那小子你若是不想见,孤便不让他再来扰你……”
阿愿冷冷地看着自说自话的人,“殿下将一个有孕的臣妻养在东宫,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帝尧笑了一下,已经平静下来的墨眸透着一股疯癫,“阿愚,孤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满眼装着阿愿,笑意温柔坐到榻边,想伸手摸一下阿愿的侧脸,却被后者躲开,“你放心,为了你和孩子,孤会把东宫和前朝都料理干净,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好好地在东宫养胎……”
说着,他看向阿愿的小腹,眸子闪过一瞬漆黑,幽幽道:“……你也不希望这两个孩子生不下来吧。”
阿愿瞳孔一缩,骤然看向神情不定的人,“帝尧!”
帝尧见阿愿终于肯正眼看他,忽尔一笑,大手如愿地抚上了阿愿的墨发,“别怕,孤什么都不会做……”
……
皇宫,凤栖宫。
“娘娘,殿下大张旗鼓地寻了不少产婆和乳娘进东宫,近来朝臣们都议论纷纷,说……”
小宫女忐忑地禀告道。
凤位上一身端庄凤袍的皇后此刻一手扶额,脸色阴沉道:“说什么?”
“说……说殿下对顾夫人实在过于上心了,自古就没听说过哪家臣妇怀孕,可以恩养在东宫之中的,就算是顾夫人于小皇孙有救命之恩,这恩宠也过了,就怕不是因为恩情,而是……”
皇后凤眸微微睁开一线,厉色道:“而是什么,说!”
“而是私情,京中不知怎地传开了小道消息,说太子殿下在昆山边塞历练时就看上了顾夫人,甚至还有人说顾将军死得蹊跷,恐怕是太子殿下在背后下的手,身为太子觊觎臣妻,谋害良将,品性堪忧,听……听闻御史台那边已经在写弹劾太子的奏折了。”
砰的一声,皇后怒而打翻了宫人呈上来的茶水,“一派胡言!派人去查,查流言从何而起,一律严惩。”
服侍在皇后身侧的中年嬷嬷见状,急忙上前宽慰道:“娘娘消消气,此事太子已经知晓,吩咐了不必去管。”
皇后扭头,凛冽的凤眸看向嬷嬷,“不管?”
嬷嬷叹了口气,“也不是全然不管,那些辱骂顾夫人不知廉耻、四处勾搭的混账话都被殿下止住了,唯独对自己的名声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反而有让事情闹大的意思。”
皇后听了,心头一梗,“尧儿到底想做什么?”
嬷嬷沉吟道:“娘娘,老奴觉得殿下闹出这么大阵仗,恐怕是想给顾夫人铺路……”
“铺路?”
不知为何,皇后听到这两字,眉心猛地一跳。
94.天命
华京的雨季到了,天总是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小雨每日要下上两三场。
晓春浅来崇明殿看阿愿时,远远就瞧见坐在轩窗边的人。
太子准备的那些华贵宫装没有一件如愿穿到阿愿身上,那身青绿罗裙晓春浅一眼就看出是阿愿去年春日里穿过的,三千青丝被木簪轻轻挽起……
宫墙是湿润的,殿檐是湿润的,被雨水打湿的树梢也是湿润的,那人就平淡地坐在轩窗边的绿意里,望着落雨,安安静静,不争不吵。
晓春浅突然有几分理解帝尧,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人留在身边。
——她光坐在那里,就是一份安宁。
谁不喜欢美好的人?
“雨大了,进来避避雨吧。”
如画的人儿透过窗看向站在外面走廊下出神的人道。
晓春浅对上阿愿的视线,如梦初醒,没想到阿愿会主动开口让她进殿。
但阿愿这句话明显不止是对她说的,她透过晓春浅看向其身后走廊拐角处……
那袭浅灰色道袍自认躲得极快,没被阿愿看到。
晓春浅一入殿就嗅到了汤药味,阿愿已经坐到桌案旁,静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晓春浅落坐在桌案另一侧,看了看阿愿,又看了看窗外的雨,“我以为你会想不开……”
“崇明殿被围得和铁桶一样,你能进来,应该是得了太子的允许,咳咳……”
阿愿被汤药呛到了,但还是忍着反胃将安胎药咽下。
晓春浅蹙眉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殿下说,你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有些担心……其实殿下原本是想让国师大人来的,不过国师大人一副怕得不行的模样。”
阿愿眸光一顿,哑声开口:“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帝尧的心思。
晓春浅听懂了阿愿的言下之意,有些愧疚地移开目光,“顾偿和上官家应该把你藏起来的,就像在边塞五年,王誉连你的面都没见过一次……阿愿,你相信命吗?”
阿愿垂眸不语。
“近来华京起了许多流言,有人说你刚死了丈夫,就迫不及待地勾引太子,爬上了太子的床榻,水性杨花,不知廉耻,当然传这些流言的人都被太子处置了。国师亲自出山辟谣,言‘凤兮归来,天下所愿’,甚至上了奏折,劝谏陛下若是凤星归位,大周国运必会再一个台阶。”
“呕——”
阿愿听着这话,只觉胃中的恶心再也压不住,难受地吐了出来。
晓春浅吓了一跳,没想到阿愿孕吐这么严重,那架势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一样,吐得一张凝脂的小脸更加苍白、眼眶也微微泛红。
澄娘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地蹿了出来,熟练地递上痰盂,焦急地帮阿愿拍背顺气。
阿愿反扣住澄娘的手,虚弱道:“澄娘,再帮我端一碗安胎药来,呕——”
澄娘满脸担忧道:“阿愿,要不别喝了?”
“要喝。”
阿愿抚摸着已经微微凸起的小腹说道。
不知是不是晓春浅的错觉,她觉得阿愿再抬眸时,那双通红的眼睛好像是笑了一下,幽幽地看着她道:“国师说的话你信吗?”
晓春浅目光复杂道:“国师向来算无遗策。”
阿愿笑了,眼眶通红地大笑起来,幽恨冰冷的目光看向殿门口那袭没来得及藏全的浅灰衣角,“国师大人啊,就不准备亲自出来跟我说一说吗?”
晓春浅一怔,回头朝殿门口看去,没想到之前在太子书房里怎么都不愿听命来劝慰阿愿的人竟偷偷跟来了,还鬼鬼祟祟地趴在门口偷听。
登临远一身标准型的道门灰袍,滑稽地躲在殿门后,被阿愿点名后虎躯一震,僵硬地探出脑袋朝殿门看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叫道:“小阿愿……”
阿愿的目光很冷很冷,“国师就这么愿意偏帮太子,不惜谎造天命吗?”
登临远慌了,“呸呸呸,小阿愿,贫道可没有谎造天命,你一出生,贫道就告诉了陛下和皇后,凤星降世,母仪天下,你和帝尧那混账玩意是命定的夫妻……”
说着,他对上阿愿冰寒入骨目光,心虚了一下,语气也低了不少,“当然,那是按原本的命数来说,你确实应该是帝尧的妻子,你和顾偿本是没有姻缘命,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吗?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战无不胜的人,凡杀场常胜者皆是大气运的人,顾偿是天煞孤星、无根无源之命,他哪里有什么气运?不倒霉就不错了,他应该战死在他二十四那年,也就是你嫁给他那一年……”
“偏偏那一年,你嫁给了他。”
如虹的气运席卷昆山边塞,保住了这座边塞五年无虞。
又或者,只是保住一人和他所在乎的边塞百姓。
“顾偿命中注定有死劫,可因为你,这人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天道气运是公平的……蛮族攻破崇安城、将你掳走那一次,原本死的应该是他,但你九死一生换来了顾偿的平安,同样你之后的每一次九死一生,都是在替顾偿挡灾,直到你……”
登临远看向阿愿的小腹,母体的气运分了不少给腹中的胎儿,顾偿这才应了劫。
“小阿愿,贫道的话虽然可能很难听,但你与顾偿在一起,他消耗的都是你的气运和命数,要不是温家那群人设阴阵盗气运,你与顾偿甚至不该相识……”
“哈?”
阿愿满目嘲讽地笑了。
轰隆——
天空落下惊雷,雨势渐大,砸落在东宫,殿中越发昏暗,像是入夜了一般。
阿愿的琉璃眸像是被惊雷和黑暗侵蚀,看不清颜色。
她泛白的唇瓣轻启,“国师口中不该相识的是我的夫君,天命之死的也是我的夫君,你所谓的天命,我没有看到,我只知道与我一拜天地的是顾偿,与我朝朝暮暮的是顾偿,于危难之时不顾生死护我的也是顾偿。你凭什么用一句命数气运,就告诉我一个人该死,而我命定会是另一个人的妻子?你凭什么愿意相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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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的天命而去帮帝尧,却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是谁的妻子,谁是我的夫君!”
登临远修道多年,第一次因为一个小姑娘满含泪水的眼神险些乱了道心,那一声声质问回荡在脑海里犹如轰雷,最后化成了一个疑问——
我做得真的对吗?
“国师一生修道,是不是从来不能理解‘心悦长相守’五字?家破人亡、边塞苦寒的时候,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只有顾偿……我拼命地、拼命地活到现在,只是希望能和他长相守,他陪了我好久、哄了我好久,我希望日后朝朝暮暮我也能陪着他、守着他,就这么难吗?我想和他白头到老,在国师眼中就这么有违天命吗?”
登临远艰难地张了张嘴,“小阿愿,命之一说,玄之又玄。不管你信不信,大周的国运需要凤星归位,错乱的命盘必须重回轨道,你的气运会融入大周国运之中,护佑万民、泽被苍生,而不是仅仅留在顾偿身边。在未来你会看到一个更加昌隆强盛的大周,这就是天命。”
阿愿的眼泪流干了,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登临远,“所以我的夫君死了就死了,我就可以被你们架着去走向那所谓的天命了吗?”
“你会是大周的皇后,”登临远不敢再看阿愿的眼睛,嗓音干涩道:“不管现在朝中有多少人反对,民间有多少流言,你都会是大周的皇后……你命定是属于帝尧的,属于大周的。”
“那从来不是我要的天命,那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于帝尧、于大周最有利,所有人都相安无事的结果,而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你们从来不问问我想要什么?”
登临远哑声。
“阿愿……”
是晓春浅出声,想去搀扶摇摇欲坠起身的阿愿,却被阿愿果断地推开了。
阿愿的心很疼,缓步走向轩窗,看着窗外飘摇的大雨和雷霆,缓缓道:“我的夫君战死了,你们用一句天命来敷衍我。我想去接他回家,哪怕是接他的尸身回家,你们都拦着我。我不想待在东宫,然后你们所有人都来告诉我,我命中注定该是帝尧的妻子。你们明里暗里地告诉我,我该嫁给帝尧,哪怕我怀着身孕……说这是为了大周……”
“如果顾偿还在,你们还会这么欺负我吗?”
满殿寂然无声。
如果不是怀着身孕,阿愿可以去拼个鱼死网破,可如今她连一顿安胎药都不敢落下,她甚至要忍着心痛,拼命、拼命地克制心神,不敢让心疾再次发作。
不管是帝尧,还是登临远,他们只是算好了阿愿这个时候会投鼠忌器,所以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算计她。
阿愿那么喜欢顾偿,怎么可能不在意两人孩子的性命?
站在窗边,阿愿忽地觉得好冷。
比六年前追着顾偿跑在华京街道上的雪夜还冷。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回眸,勒停马,温柔地将她扶起,也没有人会在意她哭花了一张脸,塞给她一枝梅花,然后笑着安慰她,说——日后我便是你的夫君了。
95.宫乱(一)
春去夏至,七月流火。
帝尧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养足了“凤归天下,不归一人”的民心和威望,即便民间对一个已嫁之妇入东宫的事情还有微词,但青城寺的道士纷纷下山,讲明凤凰归位的好处与不归的危害。
若是于苍生有利,就是于百姓有利,谁都不会跟好处过不去,尤其是大周百姓最信“命”之一说。
利不相冲时,信道义礼法;若利相冲之,自然是信利。
亘古不变的道理,亘古不变的人心。
东宫也不平静,温珠闹了许久,她期望了一辈子的太子妃之位,就要这么拱手让人,让她如何甘心。
她闹过、哭过,可以往每每会让帝尧心软的眼泪,这次却不再奏效,尤其是她意图将手伸进崇明殿后。
虽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但帝尧自那之后时常会审视地看着她,看得她心惊。
崇明殿的护卫一日比一日严苛,如水的珍宝和补品送入,东宫、皇宫乃至华京都知道太子殿下对这位顾夫人是前所未有的上心。
哪怕夫人一直闭门不见,可太子殿下还是每日都来,吃穿用度皆是太子殿下亲自把关。
也不知是荒唐,还是情深。
是夜,崇明殿。
胎儿五个月后,阿愿孕吐的症状好了不少,只是夜里时常抽筋,疼得满头大汗,澄娘放心不下,一直都是挥退宫女,自个守夜。
好不容易见阿愿熟睡,她刚倚在床榻边准备眯一会儿,恍惚中听到脚步声,立即警惕地睁开眼。
一袭太子明袍的人掀开帘幔,缓步走进内殿,他没有看守在床榻边满眼警惕的澄娘。
阿愿白日里不肯见他,怕影响她养胎,所以他总是夜里偷偷来。
澄娘在边塞生活了十余载,骨子里也染上了一股边塞牧民的野性,帝尧第一次来夜探时,她眼中也没了尊卑畏惧,只有憎恨和怒火,直接开口让一国太子滚出去。
帝尧反倒没生气,蹙眉看向床榻上险些被吵醒的阿愿,示意澄娘噤声,轻声道:“你定然也不想吵醒阿愿,她难得睡着……孤只是想看看她,不会扰了她,但你若吵醒了她,她见了孤必然生气……孤夜里看看她,就保证白日不会来,她不知道,也就不会动气。阿愿的孩子生下来,想必会唤你‘姨姨’……”
澄娘哑住了。
她的脑袋哪里会有帝尧这位太子脑袋好使,机关算尽,善识人心,一言就能戳在痛处上。
那句“阿愿的孩子生下来,想必会唤你‘姨姨’”,几乎是明晃晃的威胁。
——你定然也不希望阿愿因为动气,腹中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后来见帝尧确实只是规规矩矩地在阿愿床榻边守着、看着,阿愿只要有苏醒的迹象,帝尧也会走,澄娘也就没再阻拦。
可夜夜见这人温柔地守在阿愿床榻边看着,澄娘只觉背后发凉。
大周的太子疯了吗?
好在今夜帝尧待的时间很短,起身离开前给阿愿掖了掖被角,微沉的墨眸看向澄娘,嘱咐道:“两日之内,华京必乱,到时候会有暗卫护送阿愿和你离开,帮孤照顾好阿愿。”
华京将乱?
澄娘瞳孔一缩,震惊地看向帝尧,没等她开口问清楚,帝尧已经疾步离开崇明殿,似是很急。
阿愿察觉澄娘的心神不宁是翌日傍晚,只是还等她找到机会问澄娘,东宫内已响起刀剑厮杀之声。
澄娘摔了茶杯,回望了一眼已经在东宫蔓延开来的大火,心里咯噔一声。
阿愿倒是面色如常地望向殿门口,不多时守在崇明殿四周的暗卫悉数聚拢冲入殿中,最后进殿的那人一身玄色劲装、形销骨立,右半张脸被银质面具遮住,快步走到阿愿面前,跪地禀告道:“夫人,四皇子与五皇子联手谋反,叛军已攻入东宫,我等这就护送夫人离开。”
阿愿一眼就认出面前周身似有死气萦绕的人,眉心一跳,“盛阙?你的脸怎么了?”
之前盛阙助她离开东宫,自然触怒了帝尧,但帝尧明明答应了她会饶恕盛阙!
那为何会……
盛阙一直垂着头,右半张脸被银面具遮住,可阿愿能看得出盛阙嘴唇呈不正常的紫黑色。
“夫人,容属下冒犯。”
听着殿外不断逼近的厮杀声,盛阙也不顾得冒犯,上前横抱起已经显怀的阿愿,他抱得很小心,生怕让阿愿感到不适,脚下的步伐却极快。
澄娘则猛地被另一名暗卫背起,吓得她惊叫出声。
路上,阿愿从盛阙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
陛下膝下一共有六位皇子,除了尚不满三岁的六皇子,四皇子今年十二岁,五皇子九岁,两人的年纪造反怕是都造不明白,不过是他们身后的世家想拼死一搏罢了。
周文帝自去年旧疾复发后,身子就一直没好过,反而愈演愈劣,如今已经到了重病在床的程度,估摸着传位给太子就在这几个月了。
同样,对于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夺位也就在这几个月了!
是风风光光地万人之上,还是被人压着窝窝囊囊地度日,享受过权势美妙的人都做不到放弃前者。
如此,就只能赌了。
成王败寇,自古如是。
而如今盛阙带来一众暗卫是要护送阿愿去御书房,内宫尚未被攻破,而御书房居高而建,是皇宫最坚固也是最后一道防守。
“华京内外兵力皆为四皇子和五皇子驱使,太子殿下早在他们发动叛乱的前夕就已秘密离京去雍州调兵,最迟明日一早,援军必至。”
盛阙抱着阿愿,踏着宫宇殿檐而行,气到不喘地说着当前的形势。
阿愿微微蹙眉,她知道盛阙武功好,但以前有好到这个程度吗?
抱着她飞檐走壁如无物,莫说是喘气了,连呼吸都没乱一下。
夕阳降落,晚霞如火烧在天边,血色的黄昏染红了皇城,阿愿压下心头的疑惑,垂眸看向远方宫门,禁军与叛军以命厮杀、互不相让。
“夫人,可是不适?”
盛阙担忧地看着怀中沉默不语的人,轻功一止,抱着阿愿站在一处楼宇屋檐,语气有些焦急。
阿愿依旧沉沉望着远方厮杀的场景,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在看……这帝王家,兄不兄,弟不弟,看来权势确实诱人。”
盛阙松了口气,没注意到阿愿眼底的阴霾,继续抱着人穿梭在皇宫之中,直奔御书房而去。
阿愿到御书房时,天已经黑了,周文帝身边的老太监似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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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来,早早在外面候着引路。
阿愿回望了一眼御书房高台之下,数千禁军严阵以待,禁军统领正在排兵布阵,指挥将士检查弓弩,一副誓死护卫天子的模样。
她只看了一眼,就跟着老太监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也分内室、外室,阿愿一踏进外室就见一众宫妃聚齐在哭,几位公主更是抱着各自的母妃哭得厉害,瞧着都是被接过来避难的。
阿愿本以为自个也会被安排在外室,没想到老太监领着她进了内室,这让一众宫妃和公主格外不满。
“她一个勾引太子哥哥的臣妻,有什么资格进内室见父皇?我母妃都……”
素来与阿愿不对付的柔嘉公主第一个跳出来,愤然指责道。
盛阙跟在阿愿后面,慢了一步进内室,脚步一顿,骤然回头,一个冷冽杀意的扫过去。
柔嘉公主立即闭了嘴。
御书房,内室。
隔着偌大的屏风,能看见皇后正在帝王病榻边忙前忙后。
老太监将阿愿领至一处软榻,温声道:“陛下说外面乱,夫人怀着身孕不易,在此处歇息便可。”
阿愿淡淡看了老太监一眼,领她进内室,却不去拜见陛下皇后,而是将她安排在此。
说明周文帝其实也没那么想见她,却又因她有孕特意安排软榻让她歇息?
外面那群宫妃和公主都只能挤在冷板凳上。
阿愿垂眸,她不觉得周文帝是看在帝尧的面子上照顾她,照顾她什么?照顾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却被“天命”推着要嫁给他儿子?
莫说是帝王之家,就是普通人家都接受不了。
帝尧疯了,所以容着她怀着顾偿的孩子,也要留她在身边。
但周文帝和皇后呢?
阿愿可以相信,帝后两人会受国师预言的“天命”影响,允许帝尧把她纳入后宫,但绝不会留下她腹中的胎儿。
所以阿愿自到了御书房后,莫说宫人奉上的晚膳和安胎药,她连一口水都没喝。
“把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
阿愿蜷缩在软榻上,虽然已经入夏,但一入夜她还是觉得冷,偏生软榻上也没有被褥。
守在她旁边的盛阙闻言只是身形略僵,却没有动。
阿愿挺着肚子,费力从软榻上坐起,正色道:“或者,你想让我自己来?”
盛阙终于动了,掀开衣摆,跪在阿愿面前,“属下不敢。”
说完,手僵硬地抬起,缓缓摘下遮挡住右半张脸的银面具,露出遍布诡异红线脉络的脸,仔细看去,那皮肤下似乎还有无数小虫子在涌动。
阿愿瞳孔一颤,指尖渐渐攥成拳。
她跟冯老学医时,在医书上见到过这种“病症”,哪里是什么病症?
——长生蛊。
西蜀最毒的蛊毒之一,以人体炼制,过程极其残忍。
若能炼成,长生蛊寄生的人可以短时间提高内力到一个可怕的程度,同时会丧失痛觉,变成一个誓死服从命令、不折不扣的杀器。
代价是只能活十年。
帝尧没对阿愿撒谎,他是饶了盛阙的性命,却把他炼成一件用来保护阿愿的兵器!
阿愿心中一片冰冷。
96.宫乱(二)
“吓到夫人了。”
盛阙略有慌乱地低头,想遮挡住自己的侧脸,又想起自己右脸的蛊线面积极大,赶紧抬手想把银面具带回去。
“不许戴!”
阿愿怒得浑身发抖,又因为长时间未进水,嗓子干涩,一开口就咳了起来。
老太监原本在屏风后,伴在帝王驾侧,闻声出了屏风,急忙倒了杯水递给阿愿,却被阿愿挥退。
阿愿努力平息咳嗽声,“多谢公公,我没事。”
她说什么都不肯喝水,老太监只好放下水杯回到屏风后。
阿愿喘息间,握住了盛阙瘦骨嶙峋的手腕。
——长生蛊几乎耗干了他的血肉。
“夫人,属下是自愿的。”
盛阙生怕阿愿动气影响腹中胎儿,急声开口道:“那日属下若是能再强点,定然不会让夫人被宋国虎卫掳走,万幸他们是想用夫人威胁太子殿下,若不是,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阿愿气红了眼,“盛阙,要离开东宫的是我,你没必要为此赔上一生。”
盛阙垂头,“夫人,一切都是属下自愿的。”
阿愿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再度从屏风后出来的老太监打断道:“夫人,陛下有请。”
阿愿平淡又带着冷意的眸子看向屏风后,在盛阙的搀扶下缓缓从榻上起身,盛阙没有离开她身侧,像影子一样跟着阿愿。
老太监微微皱眉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侍卫,刚要出声阻止,盛阙也察觉到老太监不善的目光,无声对老太监说了两字——“太子”。
老太监默然,吞回了到嘴边的话。
陛下已经不行了,这江山终究会是太子的,老太监也要掂量掂量。
屏风后,素来端庄稳重的皇后此刻泪眼婆娑地陪在帝王身边,见阿愿进来,她擦了擦泪水,收起脆弱模样。
周文帝是醒着的,于病榻上扭头看向阿愿,声音是病中的沙哑,“丫头,听说你来了御书房后,一口水、一口饭都不肯用,是在担心什么吗?”
那是第一次。
阿愿眼中没有了对皇家的敬畏,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帝后行礼的意思,目光平静地看着日落西山的帝王,反问道:“陛下不知吗?”
“你在怪朕吗?咳咳……”
周文帝看向阿愿的眼神怜悯又带着悲痛,“怪朕没有拦着太子?丫头,朕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有很多无奈,国师应该见过你了,他的话皆无虚言,亦是朕想和你说的……”
阿愿的琉璃眸一眨不眨,冷声反问:“陛下的无奈凭什么需要我来填补?国师说的天命就对吗?便是蝼蚁,就不能质疑天吗?”
皇后一惊,斥道:“阿愿!”
周文帝握住皇后的手,对她摇了摇头,继续看向阿愿,“你心中有怨,朕理解。可是丫头,朕从没有想过伤害你腹中的孩子,顾偿……阿偿他,亦是朕的血亲,那是朕的亲外甥,朕亲手养大的孩子……”
阿愿瞳孔一缩。
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在一瞬间都想通了。
“所以不用担心朕在饮食里动什么手脚,就算为了你腹中的孩子,你也不能不吃不喝,安胎药在后厢温着,一会儿让御医端来,放心喝。”
皇后微微蹙眉,对帝王的做法,眼中充斥着不赞同。
周文帝说完,似是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阿愿在老太监的搀扶下走出了屏风,回到了软榻坐下,用了几口晚膳,喝完安胎药后,她垂眸坐了良久,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因为太累,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盛阙向老太监要了一床被褥,小心翼翼给阿愿盖上。
阿愿再醒来时,是被御书房外震耳的厮杀声和内室惊惧的哭泣声吵醒的。
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众宫妃和公主被放进了内室,齐齐跪在帝王病榻前。
为首的宫妃哭得悲痛欲绝,“陛下,昭和公主才五岁,叛军让她去阵前献传位诏书,是想要了她的命啊……陛下陛下!臣妾求您了,让臣妾去吧,臣妾是昭和的生母,臣妾愿代公主前往!”
“胡言!”
是皇后的声音,疾言厉色道:“陛下何时说要写传位诏书了?”
另一名宫妃闻言哭嚎起来,焦急开口:“陛下,六皇子还不满三岁,若是一炷香内,陛下不写下传位诏书,他们就要杀了六皇子祭旗!您不能只疼爱太子,六皇子亦是您的儿子啊!”
阿愿垂眸坐在软榻上,听着一众宫妃此起彼伏的哭诉,大概清楚了当前的局势。
叛军杀入内宫了,正与禁军在御书房的高台下对峙,甚至抓了六皇子,意欲逼迫周文帝写下传位诏书。
叛军首领是四皇子的舅舅李丰泽,掌管京畿重地五成兵马的李家,也不怪能这么快攻进内宫。
李丰泽年轻的时候就是杀场猛将,以心思缜密、行兵毒辣著称。
——以稚子威逼帝王,挟幼女送诏书。
想得委实周全。
“拿纸笔来!”
在一众女子喋喋不休的哭声中,周文帝虽然虚弱但气势犹在的声音响起。
“陛下!”
皇后急急开口阻拦。
“诏书写了还可以废,但小六的命只有一条。”周文帝皱眉看着皇后道。
虽然在理,但皇后还是脸上闪过一抹不可思议和后知后觉的失望,她以为她和帝王情深,后宫女子皆是得不到帝王之心的可怜人,但伉俪情深也敌不过一个孩子吗?
诏书写了是可以废,但那需要帝王尚在,一旦写下诏书,叛军又攻上高台,江山岂不是要旁落他人?
周文帝似是看出了皇后所想,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要相信尧儿定能及时回来。”
皇后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周文帝再度开口道:“纸笔伺候。”
六皇子的生母赵妃闻言总算不哭了,可昭和公主的生母齐嫔听了,却是哭得更厉害了。
“陛下,昭和不能去送诏书啊!她会死的!”
赵妃急了,“齐嫔,昭和公主去送诏书不一定会死,但若不去,我儿必死无疑!”
这种关头,齐嫔也怪不得礼仪尊卑,一把推开赵妃,“为什么一定要我女儿去?你的女儿呢?六皇子还是柔嘉公主的亲弟弟,她才应该去!”
被点名的柔嘉一脸惊吓,着急忙慌地扑向帝王榻侧,扑进赵妃怀中,“父皇,母妃,我不要去!他们杀了好多人,高台下血水足足漫过脚踝,女儿害怕,女儿不要去!而且他们点名是要昭和去,换做女儿去,他们肯定会不高兴,杀了女儿的!”
一个犄角旮旯的嫔妃眼瞅着乱局,怨毒地看了一眼皇后,哭哭啼啼开口道:“陛下,手心手背都是肉,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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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的儿女,您也不好厚此薄彼,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请皇后娘娘去吧,皇后母仪天下,是一众皇子和公主的母亲,皇后娘娘若去,应该会比昭和公主或是柔嘉公主去要好……”
皇后厉眸顿时扫向说话的嫔妃。
柔嘉公主听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道:“对对对,求母后救救我们。”
齐嫔亦道:“求皇后救救陛下的儿女们吧!”
这句话无疑是在皇后的心上狠狠扎了一刀,让皇后脸色一白。
赵妃忧心儿子,急声反对道:“不可!陛下,昭和公主去才最稳妥!若是换做旁人,他们直接杀了六皇子,您让臣妾怎么活啊?”
“该昭和公主去!”
“该皇后娘娘去!”
“那为什么柔嘉公主不可?”
“该……”
一众妃嫔吵得不可开交。
周文帝在榻上气得面色通红,张了张嘴,许是被气极,出口的话异常微弱,“你们……”
“闭嘴!”
啪的一声,是瓷器被摔裂在地的声音。
那声“闭嘴”明明是女声,却掺着冰冷的杀意和一股让人说不出的威慑。
众人寻声看屏风外的软榻,只见一袭青绿罗裙、身怀六甲的女子缓缓起身,走入屏风,站定后沉沉地看着榻上的帝王,冷然开口:“我可以代昭和公主去献传位诏书,李丰泽之所以想让昭和公主去,不过是看在昭和公主年幼无害,若是换了旁人,他担心陛下借献诏书之机,行刺杀之实……”
阿愿抚摸上小腹,“而我这样子,亦可以降低李丰泽的戒心,甚至还可以帮皇后娘娘保住太子殿下的传位诏书。”
话音落,以皇后为首的众宫妃看向阿愿的眼神皆闪过异色,尤其是皇后。
“但我有条件,我想向陛下讨一样东西。”
阿愿话止于此,周文帝也明白了阿愿的意思,挥手示意老太监,让皇后和一众宫妃公主们退下。
片刻后,屋内只剩下周文帝和阿愿两人。
阿愿的话确实打动了周文帝,能保住皇后、皇子和公主,即便周文帝隐隐猜到阿愿要做什么,但周文帝还是选择了私心……
“你想要什么?”
周文帝问出口道。
阿愿琉璃眸幽深如渊,像一湾怎么也清澈不起来的泉水,“我要一个真相。我夫君之死,与你的儿子有没有关系?”
她从不相信自己的夫君会死于敌军之手,至今都不相信……
周文帝闻言一僵。
他也曾经问过太子类似的问题,甚至派人去边境调查过,近来已经有消息传回。
良久后,周文帝闭了闭眼,才哑声开口:“有。”
“是帝尧吗?”
“不是。”
周文帝急切开口,生怕阿愿误会。
帝王的儿子就那么几个,不是帝尧,自然是另一个。
阿愿释然地笑了笑,又好像终于抓住了什么可以活下去的理由。
“我知道了。”
她转身朝御书房外走去,路过老太监身边时,淡淡道:“劳烦公公给我准备一份空白的圣旨。”
老太监似是也明白了什么,惊讶地看了阿愿一眼,继而又看向病榻上的帝王,在周文帝默认的眼神下,心中不忍地道了一声:“是。”
97.宫乱(三)
破晓将至,但因为阴云若垒、细雨忽至,天幕依旧暗得无光,只有东方云层缝隙隐隐有熹光流露出一二。
如泪的雨滴坠落,在御书房高台下的一片汪洋血水上留下涟漪。
以足有小山般的堆尸为界,台上历经一夜厮杀的禁军狼狈不堪,而台下的叛军用的是人海战术,气势犹胜。
领头的红鬃马上,一袭金甲的男子身形魁梧,四十出头的模样,脸上横着两道狰狞的刀疤,让五官尽添戾气。
正是叛军首领,李丰泽。
他身侧的副将手持一个香炉,眼瞅着信香即将燃尽,出声提醒道:“将军,时辰快到了。”
李丰泽斜瞥了一眼信香,他手中握着一柄重达百斤的偃月刀,刀锋处挂着一个衣着锦袍、满脸哭痕的三岁男童。
见信香彻底燃尽,李丰泽凶煞十足的脸露出一抹鄙夷的笑,“虎毒不食子,帝王之家也不过如此。”
说着,他一手压低偃月刀的刀柄,另一端六皇子被高高举起,早已哭得奄奄一息的小孩子最后呜咽了两声。
就在这时!
咯吱——
紧闭的九龙浮雕殿门大开。
李丰泽皱眉看去,一袭绿裙、墨发轻挽的女子双手捧着一卷圣旨,跨过御书房高高门槛,缓步走出。
世间男人少有不好色的,尤其是李丰泽这种草莽出身、品性卑劣的“兵毒子”。
几乎是阿愿走出御书房的那一刹,李丰泽混浊的眸子就惊艳地眯了起来,他目光下移落到女子隆起的腹部,立刻就知道了这人是谁。
——那位已故的大周杀神顾偿的妻子,能让太子殿下不择手段囚入东宫的美人。
只惊鸿一瞥,李丰泽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位素来高冷矜贵的太子会跌入凡尘。
美,真美!
半是熹光半是夜的苍穹下,细雨缥缈,扶风微凉,雨中美人本该是凄美如梨花的,可那袭缓步走来的绿衣脊背笔直、步履沉稳,若雨中琉璃,洗去纤尘、风骨尽显。
怪不得他们形容这位夫人只有八个字——红颜美人,可抵江山。
江山哪里有这个女子美?
李丰泽的副将如临大敌地看着阿愿,见这大胆的女子竟走下高台,朝他们而来,立即厉声道:“拦下她!”
叛军纷纷将刀剑对准阿愿。
“啧,”李丰泽抬起手,不悦地看向副将,“干什么?”
副将急急言明,“将军,该是昭和公主来送诏书,这女子来历不明,小心有诈。”
“什么来路不明,本将军认识她,”李丰泽混浊的眸子一转,欲念十足地看向阿愿,“是吧,顾夫人……”
阿愿在原地站定,一言未发,只是抬眸看向李丰泽,雨水打湿了她的眉眼,为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平添了柔弱。
李丰泽被这张雨中美人面惊艳得呼吸一滞,“夫人莫怕,都让开!夫人有孕,别伤着夫人。”
“将军!”副将瞧着要下马迎上前的主将,再度出声拦道。
李丰泽已经下了马,鹰戾的眸瞥向副将,“怕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况且还怀着身孕……”
有主将的命令,叛军们收了刀剑,齐齐让出了一条路。
李丰泽上前几步又忽地顿住,眯眼看向如影子般跟在阿愿身后的玄衣,冷笑道:“你站住,盛家公子,不要以为本将军认不出你,听说你做了太子的死士,老实站在原地。”
阿愿脚步一顿,回头轻声对盛阙道:“留在这儿吧。”
盛阙眉头一拧,“夫人!”
“没事,不必担心。”
盛阙怎么能不担心,那可是乱军丛中,稍有不慎阿愿要面对将是四面八方而来的刀剑。
阿愿没有一丝犹豫地上前,最终站定在距李丰泽三步之遥的位置。
李丰泽痴迷地看着眼前女子,抬起手欲摸向阿愿的脸,油腻道:“夫人……”
阿愿退后一步,避开李丰泽的手,轻轻慢慢道:“将军,这传位诏书是给四殿下的,将军接了恐怕不妥。”
副将怀疑审视的目光一直留在阿愿身上,闻言怒道:“放肆!”
李丰泽抬手制止了副将的话,满脸笑意道:“夫人说得有理,去把四殿下带来。”
副将一脸不赞同,却拿主将没办法。
不消片刻,两名叛军押着一个模样稚气的少年走到李丰泽前,少年自始至终垂着头,满身阴郁。
李丰泽对自个木讷的外甥横眉冷对,眼中厌嫌几乎要溢了出来,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在少年后膝上,“愣着干嘛?接旨,以后你就是大周的皇帝了。”
少年被踹得闷痛一声,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阴郁又藏着恨意的眸子抬起,于半空之中与阿愿对上。
两个同样满心恨意的人无需多言,只需一眼,就像是明白了什么。
四皇子直直地看着阿愿,伸出双手,少年音里透着一股冷意,“儿臣接父皇诏令!”
啪——
也不知是阿愿手松了,还是四皇子手不稳,又或是两者都有,圣旨竟掉落在地上。
“殿下当心点。”
是阿愿温温诺诺的声音。
说着,她似是要弯腰去捡圣旨,可有孕在身,弯腰不便。
“废物!连个圣旨都接不稳。”
李丰泽又狠踹了少年一脚,碍于阿愿那慢吞吞的样子,李丰泽抢先弯腰,要去捡起圣旨。
便在这眨眼间!
阿愿右袖中亮起一刀银光,李丰泽瞳孔一缩,死亡的剧烈危机感让他猛地后撤,却还是被阿愿袖中飞射出的暗箭射穿喉咙。
李丰泽一瞬红了眼,一手捂着鲜血喷溅的脖子,一手挥掌向阿愿心口打去!
与此同时,一声少年怒吼声响起,瞧着瘦弱稚气的四皇子双眼一红,不管不顾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扑向李丰泽,手中匕首也狠狠地扎进了李丰泽胸口。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
因为四皇子的暴起,李丰泽拍向阿愿心口的掌风偏差,最后只打在了阿愿的左肩。
饶是如此,阿愿的身子骨也承受不起这样一击,顿时一口鲜血吐出。
“夫人!”
盛阙在周围刀剑挥向阿愿前,踏着轻功逼近,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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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震开了涌上的叛军,接住了被掌风打得后退欲倒的阿愚。
高台之上的禁军统领瞅准时机,一声令下:“禁军将士们,随我冲杀!”
盛阙扶住阿愿站稳后,看着她唇瓣的血迹就慌了神,但阿愿没有。
她余光扫过右后方,目光一厉,左袖闪过一条银线,是弯刀出鞘。
继而,骤然转身。
噗——
弯刀刺入一名偷袭的叛军左心,血迹溅在阿愿苍白的脸上,像开在白纸上殷红娇艳的花朵。
“去救四皇子。”阿愿眉眼寡淡对盛阙道。
盛阙从心慌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绿衣持刀、杀伐果断的女子。
是他忘了。
这人从来不是什么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
她是独孤愿,绝境如渊都能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盛阙立即转身,轻功一点,飞向被叛军围住的四皇子。
四皇子不过十二岁,少年身形羸弱,下手却极狠,匕首刺进李丰泽心口后,片刻不耽误地向后躲去,避开了副将劈向他的长刀,同时飞扑向被叛军扔在雨地里的六皇子,快速将人抱起护在怀中,用身体挡住砍来的刀剑。
盛阙不由地高看了一眼这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他一掌拍断再度砍向四皇子的刀剑,拎起人的后领,施展轻功,疾步后撤……
高台之上,一个端庄威严的女声响起。
“放箭!”
盛阙闻声眉心一跳,骤然回头看去。
只见一袭凤袍的皇后立于高台之上,冷然的凤眸俯瞰着两军厮杀的屠场,仔细看那眸光中似乎还藏着深深的忌惮。
御前侍卫统领跟在皇后身边,急忙出声拦道:“娘娘,顾夫人还未从叛军中脱困,若是放箭……”
“本宫说放箭!”
阿愿手中弯刀划过,再度撂倒了一名朝她杀来的叛军,闻声也回眸看向高台上的一国之母。
——杀气凝眸,寒意无疆。
皇后对上那样一双眼睛,竟有一丝恐惧,袖中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能坐到皇后这个位置,手段、心机和眼界都不会浅。
她以前怜惜过这个小姑娘,也真心感激过阿愿的救命之恩,但这一切与大局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已经渐渐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对这个小姑娘倾心不已,甚至不惜做出一堆糊涂事——
那绿衣清冷的女子站在雨幕与血海中,素面冷眸,弱柳扶风,却敢以一己之身入敌阵,面不改色杀叛军。
这才是最可怕的!
皇后出身南宫氏,亦是百年大家族,她见过无数世家养出的贵女,也可以允许任何世家贵女入东宫,哪怕是温氏那种娇弱皮囊、蛇蝎心肠的……
可阿愿让她感到畏惧。
那女子,明明琉璃样貌、风雨弱身,可骨子里……那股疯狂的、傲然的、睥睨的东西,才是最让皇后恐惧的。
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太子,不对,是大周的帝王终有一天会败给这女子。
阿愿才十七岁!
不能让她再成长下去了!
98.宫乱(四)
“放箭,杀了她!”
皇后眼中藏着惊恐地后退了一步,面目狰狞地喊道。
而阿愿……
她站在风雨血海中,目光平静地看着高台上的禁军因命举起弓箭,拉开箭弦。
此刻的她心中没有一丝恐惧,只是在想——
边境战场上,她的夫君死前是不是也面对着这样的场景,不光是正面敌军的刀剑,还有背后同袍缓缓举起的屠刀。
真是该死啊!
冰凉的雨水打在阿愿的脸上,恨意在心中疯长,如跗骨之蛆……
星光点点的银箭落下,这铺天盖地的箭阵她躲不开!
“夫人小心!”
盛阙以身为盾挡在她面前,长箭入体声清晰入耳。
对上盛阙那双心疼至极的眼睛,箭雨之下的阿愿一愣。
与此同时,四皇子一手持匕首,一手抱着昏迷的六皇子,站定在阿愿左侧,替她拦下了一支暗箭。
少年沉默寡言,看了一眼嘴角尚有血迹的阿愿,又深深看向高台上的“母后”。
这位母后下令放箭的时候,可是半点没顾及他和小六!
盛阙身中三箭,两箭在肩、一箭没入小腿,因为长生蛊的缘故,他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持剑死死护住阿愿。
片刻后,箭阵稍有缓和之势,周围的敌军也死得差不多了,但此刻盛阙带着阿愿、四皇子和六皇子却半点不敢靠近高台,反而持剑戒备地盯着高台。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夹击在中间的却是一个孕妇、一个少年、一个孩子和一个重伤的护卫,委实可笑!
阿愿看着盛阙的背影,注意到他顺着袖口滴落的血珠,拍了拍他因戒备而绷紧的肩膀,盛阙还未回头,就见阿愿已从他的身后走出,手中是不知何时捡起的染血弓箭。
“夫人!”盛阙瞳孔一缩。
阿愿神情淡漠,从举弓、搭箭到射出,速度极快,不过眨眼功夫,三箭齐发。
高台之上,守在皇后身边的禁军副统领瞪大了眼睛,震惊到无以复加,这女子居然敢箭指皇后!
他还来不及反应,长箭已至,直奔皇后。
两箭射中肩膀,一箭射穿小腿。
“啊!”
皇后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感受着身上的剧痛,同样震惊地对上了阿愿凉薄的琉璃眸,恐惧从四肢百骸冲上大脑,不停地叫嚣着——
她想杀我!
她居然想杀我!
盛阙见状愣住了,他缓缓扭头看向阿愿染血的侧脸,忽地明白过来,阿愿是在替他报仇。
四皇子亦是满眼震惊地看向身侧冷眉举箭的女子,震惊之余两眼亮起光,敬佩之色从眸中溢出。
身后突然响起叛军的惨叫声,远处的玄武门被从外破开,是援军到了!
未着甲胄、浑身浴血的帝尧一马当先,手持长剑,一双红眸犹如自地狱杀出的修罗,最先看向高台下、血海中的阿愿,见人无恙,缓缓松了口气。
下一刹,他身上的杀意再度凝气,威严高呼道:“随孤诛灭叛军,格杀勿论!”
天光破云,黎明已至,但杀戮才刚刚开始而已……
元鼎二十四年,李氏等众世家谋逆,叛军攻至御书房高台下,禁军血战一夜,于黎明时分顾氏夫人奉假诏书入敌阵,与四皇子帝允携手诛杀叛军头领李丰泽。
随后,太子帝尧带援军至,帝王危局得解。
后一月,以李氏为首的二十七世家,以谋逆罪论处,斩首三千六百余人,血气萦绕华京数日不散。
太子借机整顿华京世家与官场,半数世家被清算,近百名官员获罪入狱,原本“牛鬼蛇神”充斥的朝堂一时干净得“清汤寡水”,还能立于朝堂之上的皆为太子马首是瞻。
储君之权直逼帝王!
至此,轰动整个大周的谋逆案终于落下帷幕。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御书房前一场大雨和厮杀让阿愿本就不好的身体再度病了,她怀着身孕,御医们不敢给她用猛药,所以只能靠她自己慢慢熬。
期间,皇后不止一次要以行刺之名问罪阿愿,多次派人到东宫来要人,都被拦在东宫外,直到太子亲临凤栖宫看望皇后。
凤殿之中,重伤在床的国母与立在榻前的太子倒是越发不像母子了。
为母的面色冷硬,眼中藏着怒意与憎恨。
为子的神色更加疏离冷漠,负手看着床榻上的母后。
“母后到底想做什么?”帝尧凉薄开口。
皇后一脸怒容,“我想做什么?你宫里的那个女人差点杀了母后!你又在做什么?要护着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吗?”
“母后莫把旁人都当成傻子,阿愿为何要杀您,您心知肚明。”
帝尧淡漠的态度令皇后心寒不已,她捶胸愤然道:“我是你母后!”
“儿臣知道,”帝尧冷眸流转,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眼神狰狞的人,平淡道:“儿臣知道母后平时瞧着再喜欢阿愿,可若拿来跟儿臣比,您肯定是更在乎儿臣的,您觉得阿愿已嫁之身,又怀着他人的孩子,若是留在儿臣身边,定然是儿臣的污点,可是母后……您眼中的污点,是儿臣费尽心思才求得的。”
“她有虎狼之心!”
皇后忽地声嘶力竭地喊道:“那丫头的心是石头做的,就算你费尽心思求得又有什么用?你捂不热的,她心中只有顾偿,甚至有一天可能把刀口对向你!这世上所有女子都可能会害你,唯独母后不会!为什么你就看不明白呢?”
帝尧轻笑了一声,“她不该把刀口对向儿臣吗?”
皇后一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只听这人缓缓道:“母后其实最讨厌父皇身边的莺莺燕燕,但母后还是学着端庄大度,因为您舍不得离开父皇,即便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这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夭折的皇子公主和早逝的妃嫔,不是吗?母后……”
“太傅常说,儿臣继承了帝后的天赋,文武皆绝伦。但儿臣又何尝不是继承了帝王与国后的缺点……儿臣生来就不是良善之人,帝王之道也并非善途。儿臣喜欢阿愿,哪怕是抢,哪怕是饮鸩止渴,也喜欢。”
“儿臣好不容易求得如今的结果,谁都不能阻拦儿臣。”
皇后震惊得唇瓣轻颤道:“你疯了吗?”
“也许吧,母后知道吗?阿愿这次重病醒来,愿意和儿臣说话了,虽然她只是问儿臣来日成皇,会不会杀了狼子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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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三弟,但她终于愿意和儿臣说话了……”
皇后闻言,看着面上平淡、眸藏疯癫的儿子,心如坠进了冰窟。
……
东宫。
一袭柔弱白衣、面容阴郁的温珠能无视崇明殿一干护卫踏入内殿时,阿愿就知道了这人来意不善。
榻边,澄娘看着温珠未经通报就带着宫女走了进来,顿时皱眉,她下意识护在阿愿身前,刚想高声叫人,却听榻上的阿愿虚弱开口:“无事,去给温侧妃搬个凳子吧。”
“阿愿?”
澄娘不解地唤道,最终在阿愿的眼神示意下去给温珠搬了凳子放在榻边。
温珠幽幽地看着榻上人,旁人病中、孕中都不会有什么好看的样子,可这人面无血色地靠坐在床头,眉眼微抬,平淡无波地看着她,就好似一副轻描淡写却能惊起一池心神的画卷。
让人妒恨!
“你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美人胚子,”温珠边落座,边一眨不眨地盯着阿愿看,“那时我是华京第一美人,世上多少男子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可我瞧见了你就会害怕,害怕你长大,害怕当时的太子殿下不喜欢小豆丁般的你,但等你长大后呢?世间男子无有不好颜色的,偏偏长大后的你不仅有世间最好的颜色,还有骨子里的神韵……像一把刀剑般的美人神韵。”
阿愿淡淡瞧着温珠,“侧妃娘娘想必不是来找我谈心的。”
温珠笑了,“是。听说你箭指皇后,我高兴了好几日,那个女人啊,被陛下宠上了天,我入宫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她吃过亏,还是这么大的亏。我特意来谢谢你。”
嘴上说着谢谢,眼中却全是恶意。
“知道你被囚在东宫,消息闭塞,作为报答,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温珠笑得那样阴毒恶劣,让那张原本娇弱的美人面都扭曲了,“顾偿的衣冠冢回京了,因为尸骨无存,只从边境送回了他的衣冠冢,在顾宅办了丧事,该是太子殿下怕你因为悲痛动了胎气,所以下令东宫上下谁都不可对你透露此事。好巧不巧,昨日是顾偿的头七,顾宅莫名其妙烧起大火,顾家就剩下你那个残废弟弟和一个小丫头,房门还被人从外锁了起来……”
“阿愿,有人告诉过你这件事情吗?”
“听说两人被烧得体无完肤,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原来这世上不止我一人见不得你好,真是值得庆祝!”
澄娘惊闻噩耗也是心急如焚,可看着床榻上的阿愿眼神溃散起来,吓得急忙摇晃她,想让她清醒过来,“阿愿!阿愿!”
阿愿只觉耳畔嗡嗡作响,视线中是澄娘焦急的脸庞,意识却好似已经飞离体外。
她在心中不停地问自己——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她的夫君尸骨还朝,她却不知道。
她的阿弟替她筹备夫君的葬礼,她却不知道。
顾宅失火,文御和年年身陷火场,她却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这世间最崩溃的事情不会分开到来,老天爷会在你千疮百孔的时候,让所有你承受得住、承受不住的事情一同而至……
你死了,便是人败天胜。
99.相远
三个月后,皇宫。
一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驶进内宫,惹来不少宫人侧目。
内宫之中禁行马车,身份再尊贵的臣子嫔妃都没这待遇,而驾车的玄衣侍卫宫人们都认识,是潜龙宫那位夫人的心腹。
能让盛统领亲自驾车的想必是大人物。
一名给潜龙宫送碳火的小宫女见车驾而来,乖巧又有眼力见地退至一旁,福身给盛阙行礼,星星眼偷看着盛统领即便有银面具遮挡都难掩英俊的脸。
片刻后,只见盛阙亲自从马车上推下来一个坐在轮椅上,浑身上下包裹得极其严实的少年。
少年和盛统领一样戴着银面具,只是那张面具更大,遮住了少年大半张脸,单单露出一个俊秀的下巴。
紧接着,一个戴着厚重面纱的小姑娘低着头从马车中走出,畏畏缩缩地跟在少年轮椅后。
小姑娘察觉周围宫人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似是极其害怕,更加靠近了少年。
轮椅上的少年咳嗽了一声,用手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手背。
小姑娘像是被安抚到了,眼睛泛着泪光跟在少年身后,开始推着少年进了潜龙宫。
潜龙宫极大,因为是按照太子殿下的旨意,不对,是即将登基的新皇旨意,由大周最厉害的能工巧匠们日夜赶工新修建而成的,所以比皇宫任何一座宫院都大。
而潜龙宫中的千秋台更是仿照御书房高台修建的,与御书房隔着一道高墙比邻,同样的三百六十五阶,宫殿之奢华、气势之恢弘直奔天子的御书房。
千秋台下,轮椅的轱辘声戛然而止,蜷缩在轮椅上的上官文御抬眸看向那三百六十五层白玉阶,竟是悲痛得难以喘息。
咯吱——
千秋台上的殿门大开,澄娘从中走出,她本就生得艳丽,一身掌事宫女的服饰加身,称得她更沉稳肃静。
三百六十五阶,澄娘走得不算快。
上官文御也不急,抬头看着澄娘,又或者是那座金碧辉煌、宛若囚笼的宫殿。
澄娘最终停在上官文御面前,按照宫人的规矩,给少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公子回去吧。”
少年失落垂眸,开口的声音嘶哑异常,是在火场被呛坏了嗓子,“阿姐还在生的气吗?明明我昏迷的时候,阿姐一直都在,为什么我醒了,阿姐却不肯再看我一眼?”
澄娘目光扫过少年脸上的面具和轮椅后面带着面纱的小姑娘,微微摇头,“她怎么会生你的气,她只是愧疚得无颜见你和年年。”
少年袖中的拳头缓缓握紧,眸光幽暗道:“顾宅被烧不是阿姐的错,恶人行事为何要怪在阿姐身上?我会自己找出仇人,让他偿还我和年年的痛苦。”
澄娘好似也变了不少,不再像以前一样话多,眉宇间冷了一些,又好似藏了无尽的忧愁,淡声道:“报仇的事阿愿会做,回家吧,新宅若是还缺什么,就和盛统领说。”
此话让上官文御脸色微变,沉沉道:“我不喜欢那里。”
“那我和阿愿说,让她给你重新安排宅院。”
“我想住顾宅,便是烧没了,但我记得顾宅的一砖一瓦,可以重建……最多三个月,等我安置好了,阿姐就可以回顾宅住了……”
“文御,”澄娘眼中不忍,打断道:“阿愿不会再离开皇宫了。”
上官文御唇瓣抖了一下,“为什么不离开?阿姐不是一直想离开吗?她还在生的气是不是?”
“不是,文御,顾宅已经没有阿愿要等的人了。阿愿说,如今的她待在哪里都一样。”
上官文御忽地笑了一下,那笑声极冷,开口道:“阿姐答应帝尧什么了?”
澄娘拧眉,“这是皇宫,太子殿下即将登基,不可直呼其名。”
“郝御医说,其实以我和年年的伤势活下来的希望本来不足三成,但我们伤势好得极快,除了这一身疤痕,几乎不会留下任何隐疾。”
澄娘看着眸中怒火焚烧的少年,她知道这人聪明,瞒怕是瞒不了多久,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能老老实实回家吗?”
“能。”
“皇室密药,素来只有身份尊贵的皇室血脉才能服用。作为代价……”
澄娘回看了一眼高不可攀的千秋台,继而垂下眼眸。
入秋之后,风就凉了,而千秋台的风更凉。
有些话不用说太明白。
澄娘没再多言,也不再理会上官文御,而是转身一步步走上高台。
……
千里之外,边境。
燕国营地,将军帐上落满了雪,边境的雪下得比华京早。
这场仗打了半年多,大周胜局早已定下,三国联军至今未退,不过是在硬撑罢了。
燕牧一个身长九尺的将军屈尊降贵地端着药碗进营帐时,就看见榻上的人又不老实地要起身。
“啧,我说老弟啊,你能不能有一天是消停的!天天作什么妖?”
说着,燕牧上前,遍布老茧的手极为有劲,一把就又给闹腾的人按回了榻上,“知道你忧心媳妇想回去看,但你也得先把身体养好,就你如今这模样,别说跟我再战一百回合,上马跑不出十里地就能被马甩下来。”
榻上的人神形消瘦,脸色惨白得不像话,被按回榻上就开始一个劲地咳。
这可把燕牧吓坏了。
“哎哟窝草,老弟,你别吓我……”
燕牧上前,笨手笨脚地给顾偿拍背顺气。
顾偿摆了摆手,又挣扎着坐起身,哑着嗓子道:“无事。”
“无事个屁!你的外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但中的毒过于霸道,军医说你五脏的余毒很难根除,已伤根本。你是习武之人,你就不担心?”
顾偿缓过一口气来,也不顾燕牧的唠叨,伸手拿起他撂倒床头的药碗,淡淡道:“担心什么?”
说着,将汤药一饮而尽。
燕牧见顾偿那副淡然模样,咋呼道:“担心死得早啊!”
“不担心,牧兄可能不会懂,我的妻子也是常年病重,大夫都说她难享常人之寿,我经常在想,若是有一日她先一步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如今这样……甚好。”
燕牧是个粗狂性子,上阵杀敌脑袋还能灵光点,对旁的那就是个活脱脱不同人情世故的“野人”,满眼难以置信的震惊道:“兄弟,你没毛病吧,大好男儿怎能因个女人就不好好惜命了?”
顾偿无奈地看向他,“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燕牧挠了挠头,皱眉道:“啊?你怎么老和我弟说一样的话?”
顾偿叹了口气,燕牧口中的亲弟可是燕国如今的新帝,一个月前发动屠城兵变,亲手杀了自己老子的狠人。
同为皇室血脉,再加上一母同胞,燕牧和其弟燕欢的性子可谓南辕北辙。
“令弟,”顾偿说着一顿,改口道:“燕帝陛下何时会来边境?”
“就这两日吧,平日就跟他说多吃点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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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听,弱不拉几的,赶路慢死了。”
顾偿听着这抱怨,语塞了片刻,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燕帝陛下就没嫌弃过你吗?”
“怎么没嫌弃我?他天天都在嫌弃我?从小知道我疼他,再凶也不忍打他,就知道拿话刺我。”
“牧兄,燕帝陛下待你是极好的。”
燕牧傻兮兮地眨了眨眼,“我知道啊,怎么了?”
顾偿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燕牧上阵杀敌可谓当世神将,就是这脑子……真的知道吗?
“你知道燕帝陛下为什么要发动兵变,担下一个弑父夺位的骂名吗?”
“不知道,”燕牧实诚摇头,“不过那老东西自幼把我和欢弟当狗养,要不是命大,我们哪能活到今天,应该是老东西趁我不在,又虐待欢弟……草!我临出征前,就该挑了他!”
皇室之中向来都与“亲情”二字无缘,燕国先帝又是个出了名的昏君,对于燕牧的怒骂,顾偿倒是不意外。
顾偿扶额道:“牧兄,长点心吧,燕国先帝派你率兵攻打大周,就没想过让你活着回去,几度断绝你后方补给……这场战事,三国联军败局已定,燕国又是七国之中最弱的国家,贵国先帝昏庸,损耗民生国力,是令弟弑父篡位的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你的弟弟是在拼了命地救你。”
“啊?”
燕牧懵了一下,“他是为了我?”
与此同时,将军帐外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未见来人,一个凶巴巴的少年音已经落下。
“燕牧你是傻逼吗?我几次写信命你回皇城,为什么不会?!”
一个穿着明黄衣袍、披着大氅的十三岁秀美少年气呼呼地闯进将军帐,肩头落了不少雪,冻红的鼻尖喘着粗气,一进帐黑黝黝的眸子就怒不可遏地瞪着燕牧。
“陛下陛下,走慢点!”
一个年轻太监气喘吁吁地跟着少年进了帐,然后就如过往十余年一般,平淡地看着一见面的两兄弟“掐”了起来。
“燕欢!我是你哥哥,你怎么能老骂我是傻逼呢?!”
燕牧九尺的大个子在自家弟弟面前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得太大声,竟还透着股委屈巴巴的。
与兄长的后背熊腰、络腮胡遍布的粗狂长相一比,弟弟燕欢身形瘦弱,生得唇红齿白,竟比女子还多了一分秀美。
少年帝王气得咬牙道:“你不是傻逼,我写信让你回皇城为什么不回?”
“不是说要通过顾老弟联手大周,对付赵、韩两国吗?我留下帮你打仗啊!”
少年顿时炸毛了,一点都看不出是外界传闻中那个血洗皇城、心狠手辣的燕国帝王,怒道:“打仗!打仗!你就知道打仗!你知不知道打仗会死人的?”
燕牧懵逼,“我怎么不知道打仗会死人?我知道啊!”
少年帝王被气得两眼一黑,险些一个踉跄,被自己的傻逼兄长气晕过去。
顾偿看着这一幕,有些愣神。
他记起阿愿刚嫁给他的时候,十二岁的小姑娘哪里有后来的稳重模样,每次知道他要出征,都会发脾气,气得一双琉璃眸红得像兔子。
那个时候,他也是个傻子,只是以为小姑娘是生气他又不能陪着自己了。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他的小姑娘只是担心他……
担心得想哭,却又忍着不肯落泪。
顾偿忽地垂眸。
——他想阿愿了,好想好想。
100.未亡
“你给我滚出去!我要和顾将军谈事情。”
少年帝王原本是打算眼不见心为净的,但棒槌哥哥偏偏驴劲上来了。
燕牧还就一屁股赖在凳子上不起了,抱胸道:“我不,你们商量事情,不就是商量怎么打赵、韩两国一个措手不及吗?我要当先锋!”
顾偿见两兄弟谁也不让谁的模样,知道必须自己来打破这个僵局,于是朝少年抱拳行礼道:“燕帝陛下有礼,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少年帝王的黑瞳转而看向顾偿,不同与看向燕牧时的外冷内热,这位燕帝陛下看向旁人的目光都是极冷的。
顾偿眸色平淡地迎上少年的视线,继续道:“燕国真的愿意以此战之胜作为投诚之礼,自此成为大周的附属国。”
少年挑眉,扬起下巴,冷笑了一下,“燕国不仅可以成为大周的附属国,甚至朕这个皇帝都可以不当,让燕国并入大周版图。”
这话说得太大了,惹得顾偿皱眉,质疑地看着少年,“据我所知,陛下这皇位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
少年学着兄长的样子抱胸,“你当皇位是什么香饽饽吗?天下人都想要的东西,我燕欢未必想要,这皇帝我当得来,也弃得随意。”
顾偿摇头,“燕帝陛下这理由并不能说服我。”
少年傲娇道:“朕为什么要说服你?朕只要能说服我师傅就好。”
“令师是?”
“登临远。”
顾偿一愣,国师?
少年帝王高傲地扬起下巴,“朕也算得了师傅一二真传,没兴趣和那位天命之子去争一统中原的王权,朕只希望燕国子民无恙,朕的哥哥无恙……”
那句“朕的哥哥无恙”让燕牧的眼睛亮了一下。
说着,少年帝王秀眉微粗,来到顾偿榻前,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顾偿的脸,诧异道:“你的面相真是奇怪,无根之水、早折之命,却又有冲天气运。顾将军和帝尧是什么关系?”
顾偿顿了一下,抿唇道:“君臣。”
少年帝王左半边唇角微挑,“朕说了,朕可是得了我师傅一二真传,君臣?呵!”
燕欢负在背后的手快速掐算着,眼中闪过一抹常人无法察觉的光华。
他确实得了登临远的真传。
用登临远的话来说,就是“这小子在道法上的天赋不逊于我”。
奈何道行太浅,用了“一眼洞乾坤”后,反噬之力当即让燕欢狂咳起来,嘴角甚至带了血丝。
燕牧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手忙脚乱地给拍背顺气,“弟,你怎么了?”
旁人也许看不出燕欢的异常,但顾偿看到了,自然也察觉到了燕欢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流光。
这就是道法吗?顾偿心中惊叹。
“你看到了是不是?”
犹在惊叹的顾偿被少年帝王一把抓住手腕,抬头就见燕欢正一脸兴奋地看着他,“师傅说,只要身负大气运者才能见凡人所不能见,你看到了?你以前见朕的师傅有没有看到过?”
“燕帝陛下应该先宣军医看看身体,咳血不是小事。”
“少废话,你刚才就是看到了。”
“是,我刚才看到了,可我之前从未在国师身上看到过什么异象,想必不是燕帝陛下口中的大气运者。”
少年帝王拧眉,“不可能,你在说谎。”
顾偿无语,“燕帝陛下,我从不说慌。”
真要说什么的话,他这次死里逃生一遭,再度醒来后耳目确实清明了不少。
实在奇怪。
“你就是说谎,你知道朕刚才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吗?”
顾偿摇头。
少年帝王莫测一笑,“顾将军有没有兴趣做皇帝?”
顾偿眼眸微眯,神色也危险了起来,“燕帝陛下不要开玩笑。”
“朕也从来不开玩笑。”
虽然是皇帝,但本质上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被顾偿质疑,心中难免不服气。
“哼,想当皇帝就直说,朕又不会向你们大周皇帝告密,甚至朕还可以帮你一把。”
燕牧眼瞅着顾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他虽然对别的不灵光,但还是了解顾偿的脾气秉性的,最是忠君爱国的一个人,说他想当皇帝,简直是往他身上泼脏水,脏了一身清明。
他赶紧拉开自己的宝贝弟弟,“弟别胡说了,顾老弟不是那种人。”
少年帝王闻言更气了,“怎么不是?”
他指着床榻上的顾偿,对自家棒槌兄长道:“未来,这个人拥兵自重、狼子野心,藐视君王天道,枉顾天下百姓,血屠三千里,一路杀进帝王行宫,分明是个极恶之人……我都看到了!”
燕牧一阵头大,觉得自己弟弟跟那个神神叨叨的大周国师学道学痴癫了。
“燕帝陛下所说不可能发生,”顾偿神色平淡地开口,“此役之后,我回京便会辞官,与妻子携手终老,远离庙堂之高,更无帝王之志。”
此言一出,少年帝王懵了一下,惊讶得拧眉,“妻子?你哪来的妻子?天生孤寡之命,你怎么会有妻子?”
……
华京。
近来,街巷茶馆都在讨论一件事。
传闻周文帝因病重,早已写下传位诏书,朝政更是已经全部交由太子主理。
这种情况下,太子理应登基继位,礼院早就把登基的一切所需准备妥当,龙袍一个月前就已经缝制好了,可登基大典却一直被太子压着。
“你们说,太子殿下这是要干嘛?”
茶楼之中,一群百姓凑在一起闲谈,什么敢说的、不敢说的都从嘴里冒了出来。
“不知道,皇帝位就在眼前,太子也是真沉得住气,这要是换了别人,晚登基一日都得抓心挠肺得难受。”
“哎哎哎,你们不知道吗?”一个小年轻激动地开口道。
“知道什么?”
“我表哥就是潜龙宫当差的,跟我说……”
“潜龙宫?那位顾夫人住的寝宫?!据说极尽奢华,是大周建国以来修得最美的宫殿。”
“是,你别打岔,我表哥在潜龙宫当差,悄悄跟我透露了太子殿下为何迟迟不肯登基。”
“为啥?”
“这就要从那位顾夫人说起,起初这位顾夫人进宫,太子殿下是想把人安置在凤栖宫的,是皇后娘娘不允许,太子殿下这才命人花了数月,修建潜龙宫,潜龙潜龙,你听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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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朝历代哪个妃子的宫殿能用这封号?但太子殿下硬是给顾夫人用了,而顾夫人居住的寝殿,名唤千秋台,光听就知道太子殿下有多喜爱这位顾夫人。”
“一个已嫁的妇人有那么好吗?”
“你懂什么?我表哥说了,放眼天下你去找,能找出一个比顾夫人还美的人,他下辈子还舍了命根子当太监,而且说顾夫人性情特别好,不是后宫妃子装出那种伪善,我表哥在后宫多年哪里能看不出……顾夫人待他们这些宫人都是极好的,他倒是挺希望顾夫人当皇后的,可人家顾夫人不愿意……”
“当皇后还不愿意?”
“不知道,反正不愿意,我表哥说,就是因为顾夫人不点头,太子殿下才一直拖着登基大典,太子殿下想将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一起办,帝后携手继位,可惜没如愿……”
“真的假的?太子殿下会因为一个女人拖延登基大典?”
“爱信不信。”
角落里坐着的老翁嗑了两下手中的烟斗,呼出一口浊烟道:“要我这老头子说太子这事做得不厚道,人家顾家夫妻两情义甚笃,便是顾将军死了,也不能干强取豪夺的勾当……顾夫人明显是念着亡夫的……”
之前说话的小年轻吓坏了,急忙打手势,“嘘!老爷子,这话可不兴说。您忘了上个月被抓进牢里那几个了,咱们在这聊登基都没事,你说那啥咱们都会被抓的。”
老翁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恰逢此时,驾马的烽火兵在大街上飞驰而过,吸引了茶楼众人的目光。
只见烽火兵面带喜色地高喊道:“边关大捷!我大周军队重创赵、韩两国主力!!”
僵持了半年多的边境战事终于传回捷报,华京与朝堂一下子沸腾起来。
这是好事。
可跪在御书房中的季直却是一身冷汗。
案后,帝尧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他的面前还摆放着边境最新传回的密报和一封家书。
良久之后,案后的人似是轻笑了一下,那声笑说不上冷,还是让季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是说,顾偿没死?”
季直硬着头皮道:“是,殿下。顾将军未死,还促成了燕国与我大周同盟,共伐赵、韩两国。”
帝尧没说话,拿起面前的那封家书,上面龙凤飞扬的笔迹很像他的父皇,也对,毕竟顾偿的字是幼时跟着他父皇学的。
——吾妻亲启。
信封之上的四字犹如一柄巨斧凌空劈下,未见血,却震得帝尧五脏哀鸣。
吾妻?
可笑!
只差一步!
明明只差一步!
顾偿明明都死了,阿愿明明已经答应他以后会留在皇宫,明明他已经触手可及!
一步而已,只要他再劝一劝、磨一磨,阿愿很快就会答应与他一同参加登基大典,到那时他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封她为后。
天下人都会知道,以后阿愿会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为什么要活过来?
入夜后,御书房依旧未掌灯,帝尧独坐在黑暗中,整个人是比夜色更浓郁的阴沉。
101.卜卦
七日后。
皇宫,春晓殿。
如今这座宫殿的主人是晓春浅。
“哟,这不是温侧妃吗?怎么今个有空来看晓美人?”
瘦猴似的太监站在春晓殿的高台上,趾高气扬地对台下人说道。
太子继位已成事实,宫中周文帝的嫔妃们皆是识趣的,都搬去了太妃殿,早早给后来人腾了地方。
所有人都以为按照宠爱程度,这座离御书房和千秋台都最近的春晓殿会被太子殿下赏赐给温珠,但实际上入住的却是东宫位份不高的晓美人。
独居一殿是妃位的待遇,宫人们心里都有了主意,待登基大典后,这位晓美人最低也是个妃位。
故而,晓春浅在宫中的地位一下子比温珠还要高了不少。
宫中惯会捧高踩低,温珠想起近日来的待遇,脸色不禁阴鸷下来,但转瞬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抬头对着无礼的太监都莞尔一笑道:“劳烦小公公通报了。”
这和颜悦色的模样让瘦猴太监一个激灵,莫名后背发凉,也没再说什么,进殿禀报去了。
一炷香后。
晓春浅坐在案边,瞧着对面连喝了两盏茶都不曾开口的人,微微蹙眉,“侧妃娘娘若无事,还请恕我先行告退。”
“急什么?”
温珠浅笑着放下茶杯,“急着去千秋台看望未来的皇后娘娘吗?你也真是甘心,据我所知殿下虽然赦免了你的家族,但也仅仅是赦免,晓家如今不过是庶人之家,比起昔日的江南第一世家可是差远了。”
晓春浅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原来侧妃娘娘今日是来拉同盟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晓美人应该挺喜欢独孤愿的吧,不仅仅是因为她帮过你,更因为那丫头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好人谁不喜欢?更何况这个‘好人’原本就不想入宫,也根本不想当皇后娘娘,可是啊……这世上有人光站在那里,光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温珠眼中是厌恶与憎恨交织,语气像淬了血一般,“只要她还在,这深宫之中她就是太子殿下唯一喜欢的女子,你我乃至其他妃嫔都永无出头之日,没了恩宠,莫说荣耀家族,光是在宫中喘气都费劲……你就算不想自己,也该想想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
晓春浅眼眸微闪。
温珠愉悦勾唇,她以为这人动摇了,未成想却听见这人嘲讽开口道:“看来,之前太子殿下给侧妃娘娘的惩罚还不够。”
之前因为温珠擅自将顾宅遭火和文御、年年烧伤的消息告诉阿愿,太子直接罚了掌嘴三十,杖毙了温珠的贴身宫女太监,幽禁数月不得出。
温珠想到这份耻辱,眸中藏着怨毒,温和笑道:“皇后娘娘已经免了我的过错。”
晓春浅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哦?侧妃娘娘竟然也有与皇后娘娘‘感情甚笃’的一日,可喜可贺。”
温珠像是没听懂她话中的讽刺,笑容依旧道:“是啊,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要娶一个怀有他人子嗣的臣妻,甚至为了这个人一再忤逆自己,皇后娘娘如今可比我疯多了。”
“侧妃娘娘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晓春浅放下茶杯,起身欲走,温珠的声音忽地尖锐起来,“皇后娘娘许诺,可让晓家恢复往日荣光!”
晓春浅脚步一顿。
她们这些世家培养出的女儿,终于还是在乎家族荣辱的。
“只要在合适的时机,你给独孤愿带一句,旁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一句话而已就能换来家族荣光依旧,皇后娘娘可是给了你天大的好处。”
晓春浅皱眉回头,质疑道:“既然是天大的好处,凭什么给我?”
“没办法,如今的潜龙宫守卫太森严了,里里外外都是太子殿下的人,除了你,别说是皇后娘娘,就算是陛下,也难以在潜龙宫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温珠笑着站起身,眼中有一种说不上的疯狂,靠近晓春浅,在其耳畔低声道:“你只需要告诉独孤愿……”
后半句话入耳,晓春浅瞳孔一缩,惊得后退了半步,强行稳下心神道:“阿愿不是傻子,不会相信这种鬼话而离开潜龙宫!”
“如果没人骗她呢?”
晓春浅惊得失神,看着温珠笃定自信的神情,只觉得心犹如坠入一个无底洞般,她不知道这事对阿愿来说是幸运,还是残忍,又或者只是上天一场漫不经心的捉弄。
“你只需要把话带到,其余的事情皇后娘娘会做,太子殿下事后怪罪,他还能为了独孤愿,杀死自己的母亲不成?”
“侧妃娘娘请回。”
晓春浅背过身,态度冷硬道。
温珠眯起眼睛,“你……”
“来人,把侧妃娘娘请出去!”
直到宫人将温珠“请”出了殿,晓春浅才后知后觉感到浑身发凉,扶着桌案,腿一软坐了下来,有些事情还不待她细想,抬头就蓦然对上一双苍老怜悯的眼眸。
周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就那么站在殿门口,摇头一叹道:“晓美人该答应温侧妃的。”
然后老太监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帝王召见。
晓春浅就那么坐在案边看了老太监良久,整个人如坠冰窟。
为什么?
这世上明明有许多生路,可这世上的人又都像约好了一样希望阿愿走上一条死路。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极好的人,可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想推着她去死?
……
半个月后。
赵、韩两国军队溃败而逃,周军大胜。
帝王的旨意也到了边疆。
命上官老将军率主力部队打扫战场,宣顾偿、上官奇侯等一干将领与燕国使臣先行一步,同入华京。
由于圣旨来得及,当日顾偿等人就动了身,只带来百十来名精锐亲卫护送燕国使臣入京。
燕国这次入华京和谈是带了天大的诚意,燕欢这位一国之君亲自担任“使臣”,这诸国历史上都是没有的事。
“弟,你真的要去?要不你别去了,我自己去就行,不就是和谈?”
官道上,燕牧策马跟在燕帝车驾旁,透过车窗看向里面端坐看书的燕欢。
少年帝王连眉眼都没抬,张嘴就数落道:“你去?你知道和谈两个字怎么写吗?你那脑袋里除了打仗,还有不是浆糊的东西吗?”
燕牧犟嘴道:“怎么没有?听说大周太子即将登基,不是个好相与的,和谈哪里有一国之君亲自去谈的?”
“谢天谢地,你那浆糊脑袋竟然还学会琢磨东西了!燕大将军少操心就是了,我给自己卜过卦了,此行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你那本事肯定没到家,我怎么能不操心?”
啪的一声,少年帝王合上书,怒瞪了棒槌兄长一眼。
燕牧立马闭嘴,不敢再说了。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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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帝王透过车窗,余光扫到了落后燕牧几步之遥的顾偿,将军已褪甲,一身青衣如许,一点都看不出杀场血腥锤炼出的冷酷和淡漠,眉眼温和带着雅致,似良剑又似美玉。
顾偿很适合青衣,瞧着不过是再温润不过的一位公子。
“顾将军……”
少年帝王挑眉开口。
顾偿闻声驱马上前,语调温和道:“不知燕帝陛下唤末将何事?”
少年帝王一手支在车窗边,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道:“不如朕也给将军算一卦吧?算算将军此番归朝,仕途可升几重?”
顾偿眸色平淡又无奈地看向这位少年帝王,相处了一路,他也算了解了这位燕国陛下脾气秉性,坏心眼倒是没有,只是可能年纪小,闹腾得很,喜欢看热闹、捉弄人。
“不敢劳烦燕帝陛下。”顾偿有礼拒绝道。
“你这人真是木头……这一路上,你们大周的将军知道朕师从国师后,九成都来求着朕算一卦,也就你,朕白送你一卦,你也不要?”
“不要。”顾偿片刻没犹豫地回绝道。
“哼,”少年帝王恼了,怒拍了一下车窗,“不识好歹!”
燕牧眼瞅着自家弟弟要生气,赶紧扯了扯顾偿的衣角,表情哀求地一通使眼色。
顾偿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度朝马车中抱拳道:“是末将失礼,烦请燕帝陛下为我算上一卦。”
原本因生气缩回车厢里的少年帝王再从探出头来,扬起下巴,模样傲娇道:“这还差不多,说吧,想算什么?”
顾偿想了想,“就算我的夫人日后能否诸事顺心吧。”
燕欢皱眉,不悦地看向顾偿,“早就跟你说了,你没有姻缘命,哪来的夫人?怎么给你算?”
顾偿也是无奈,“待到华京,我领着夫人去拜见燕帝陛下,到那时燕帝陛下再算不迟。”
少年帝王见顾偿不似作假的神情,也有些纳闷纠结,哪怕真是他学艺不精看错了?
“不行,你换个别的算,算了,朕替你决定吧……就算你此归华京运势如何。”
少年帝王霸道地决定了,自个就开始高高兴兴地捣鼓六爻,“当然,朕也不白给你算,你要支付一个承诺给朕作卦金。”
顾偿全程没有插嘴的余地。
燕牧听了都直摇头,昨日上官奇侯找他弟算卦,他家小霸王弟弟也是这么说的,然后用“承诺”让上官奇侯给他表演一出猴戏,恶趣味十足。
片刻后,马车之中,六爻三卦落定。
与此同时,平地狂风起,西边天际一阵阴云席卷向官道,大冬日的竟凭空打起来了惊雷,队伍中的马匹纷纷受惊嘶鸣了起来。
少年帝王顶着卦象,神色骤变,语气惊疑道:“你真的有妻子?!”
说来也怪,这狂风惊雷吓到了不少马匹,唯独顾偿座下的战马无恙。
顾偿收回看向苍穹的目光,满目无可奈何地对少年帝王道:“我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燕帝陛下。”
少年帝王深深看着顾偿,一言难尽道:“卦象显示,华京之中杀机重重,你有死劫,可是为什么死的会是你的妻子?”
明明还是那袭青衣、温润眉眼,可燕欢一瞬间却在顾偿身上察觉到无比浓烈的杀意。
“你,说,什,么?”
“命逼紫微,杀心九重,妻离子散,生死大凶。”
此入华京,不管是生是死,皆是大凶。
102.回京
是夜,独孤府。
“话奴才已经带到,侧妃娘娘可是在中间斡旋良久,才让皇后娘娘答应。皇后娘娘许诺,若独孤家可以亲自动手除去千秋台那位,也算是将功补过,行了于大周有益的义举,事后皇后娘娘会亲自下旨迎二小姐入宫,允以妃位,况且……”
中年太监笑眯起一双小眼睛,扫了一眼独孤业身侧满脸雀跃的独孤娇,吹捧道:“二小姐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不仅眉眼与顾夫人有三分相似,而且容貌更胜顾夫人,一旦入宫,二小姐必能宠冠六宫,独得太子殿下,不,是未来陛下的喜爱。”
独孤业被说得心动,独孤娇更是兴奋得脸生红晕,唯独夫人林蓉还有几分理智,手中攥着帕子,担忧问道:“可娇儿她是已嫁之身,能入宫吗?”
中年太监笑吟吟道:“千秋台那位不是已嫁之身吗?而且还怀了……”
急急止住了话头,中年太监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差点说漏了嘴。
太子殿下有旨,擅自透露顾夫人有孕消息者杀无赦,莫说宫外的人了,就是宫内的人都鲜少知道千秋台的那位夫人已经有孕,怀的还是顾将军的孩子。
中年太监话锋一转,“而且皇后娘娘不是迂腐之人,前朝亦有已嫁之妇入帝王后宫的先例,贤良淑德的女子常伴帝王身侧,那也是美谈。二小姐日后和离再入宫,身份名册上稍加点缀,入宫无有不可。”
这话让林蓉安了不少心,但还是犹疑道:“便是如此,娇儿入宫后若真得了太子喜爱,恩宠荣光,皇后娘娘能高兴吗?”
阿愿,皇后娘娘不就是容不下吗?
中年太监一笑,“皇后娘娘素来大肚,东宫纳了不少美人,娘娘何曾管过?这般计较也只是针对那位大逆不道的顾夫人……民间估计也有传闻,说之前华京谋乱,叛军杀到了御书房高台下,顾夫人仗着自己诛杀叛军首领有功,对皇后娘娘不敬,险些害了娘娘性命,这可是真的!那妖女有太子殿下偏爱,在宫中无法无天,这才惹恼了皇后娘娘……二小姐蕙质兰心,两相对比,高下立判,皇后娘娘是更喜爱二小姐的,也希望二小姐入宫后能得太子殿下恩宠,早日诞下子嗣,到那时独孤家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林蓉被说服了。
眼瞅着一家三口神情激动、一副动摇不已的模样,中年太监在心中暗骂一家子蠢货,看向真正拿主意的独孤业,再接再厉道:“独孤老爷就算不为二小姐考虑,也要为独孤家考虑,千秋台那位与独孤家划清了界限,无仁无义、不孝不悌,哪里能福泽家族?您老该多想想顾宅那把大火才是……”
提到这儿,原本兴奋的独孤娇脸色一变,独孤业同样皱眉看向自个最宠爱又最不让他省心的二女儿,心里一阵气恼。
中年太监将一切尽收眼底,乐呵呵道:“侧妃娘娘说,她能理解二小姐,上官家那个小公子确实不像话,之前用箭射伤了二小姐的脸,换做哪个姑娘家能不生气?那位上官小公子是罪有应得,可他毕竟也是千秋台那位的弟弟,顾夫人又素来疼爱这个弟弟,如今她得了势,若是以后知道真相,定然会寻独孤家的麻烦,借太子殿下的手问罪独孤家无不可能,这样忤逆不孝又没用的女儿也就独孤老爷还对她抱有期望……”
“哼,”独孤业怒而拍案,“那孽障我还能对她有什么期望?”
“是啊,如今独孤家的荣耀前程就在您一念之间了。”
独孤业抬头看了眼满脸期待的夫人和女儿,一咬牙,决定道:“好,皇后娘娘若需要一把刀,我独孤家愿意送上这份投诚礼!”
中年太监满意地笑了,“独孤老爷也不必过于忧心,皇后娘娘和侧妃娘娘之所以会请独孤家助力,也是担心晓美人那边,万一晓美人事到临头不敢诱骗顾夫人离开千秋台,又或是顾将军还朝的消息不足以让顾夫人动摇,毕竟能恬不知耻爬上太子床榻的女人哪来的情义可言?到时,就要劳烦独孤夫人和二小姐了。”
独孤业郑重点头,“公公放心,便是为了娇儿,我也不会让那不忠不孝、不知廉耻的逆女活在世上!”
又嘱咐了几句旁的,中年太监才志得意满地离开独孤府。
出了府已近子时,街上也没什么人,中年太监哼着小曲走下府阶,一抬眼就看见自己的车轿旁站着一个人。
深青色的太监服,臂肘处挂着一柄浮尘,鹤发老态,面容带笑。
中年太监一惊,急忙上前行礼,“徒弟恭庆给师傅请安。”
“起来吧,”老太监缓缓说道,“事情办完了?”
中年太监脑袋飞快地转着,没敢当即答话。
老太监笑眯眯道:“你给温侧妃当差当得还挺开心?”
刚站起的人又噗通一声跪了回去,“不敢!”
“行了,起来,没怪你的意思,让你到皇后身边当差是陛下的意思,皇后把派你到温侧妃身边,陛下也默许了,你怕什么?”
中年太监这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师傅,您就别打趣徒弟了,徒弟能不怕吗?太子殿下又多喜欢顾夫人,外人不知道,咱们这些宫里当差的能不知道吗?就算一切陛下都默许了,可未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还是太子殿下吗?”
也许是夜色太暗了,恭庆竟一时无法看清老太监的神情,只能听见幽幽的声音,“但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还是陛下。”
恭庆眼睛一转,顿时乐了,“师傅说得有理。”
“回去给温侧妃和皇后复命吧。”
“是。”
……
两日后,日落时分。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策马在华京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冲进了城,随后巍峨的九门轰然合上。
日已西落,夜幕忽至。
华京的冬日素来冷得彻骨,入了夜后更甚,寒风呼啸的街道也没几个行人。
唯有一处破败不起眼的街巷中,两名披着玄色斗篷的男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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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大火烧成灰烬的宅院废墟上。
上官奇侯眼神空洞地盯着顾宅的废墟,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他身侧的顾偿单膝跪在废墟上,伸手摸着满地的灰烬,因为被帽兜遮掩着面容,所以看不清神色。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年音,“华京可真冷。”
燕欢紧了紧肩上的雪貂,身后跟着裹着深灰大氅的燕牧,燕牧同样神色凝重,担忧地看着废墟上久久伫立的顾偿。
四人之中唯有少年帝王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打着哈欠道:“让朕……让本少爷去给你们打探消息,普天之下也唯有你顾偿了……行了,都别杵在这儿喝西北风了,看半天看出花了吗?你顾家被烧了,今晚是住不了了,本少爷大发善心,也给你们两订了两间上好的客房,跟我走吧。”
顾偿还垂头跪在顾宅的废墟上,没有动。
少年帝王走出去几步,没听见身后有跟过来的动静,回头一看,眉头皱起。
废墟上站着那两不动不要紧,他自家的棒槌哥哥也没跟他走,反而走向顾偿,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弟,走吧。”
半晌后,顾偿才哑声开口,“燕大哥,你告诉我,我家里的人……”
燕牧叹了一声,“都活着。”
顾偿的身子突然轻颤了起来,帽檐下原本被黑暗侵蚀的眼眸一下子有了光,“他们在哪儿?”
燕牧想起打探到的消息,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燕欢去而复返,气鼓鼓地站到燕牧身旁,眸子一一扫过在场的三人,有些生气地踢了燕牧一脚,“有什么不能说的?”
少年高傲地抬起下巴,对顾偿道:“你妻子水性杨花,不要你了,你走了之后没多久,就勾搭上了大周太子,已经进宫去享荣华富贵了,还让人火烧了……”
燕牧常年征战杀场,对杀气的敏感远超常人,当即暴呵道:“燕欢住嘴!”
少年只感觉眼前寒光一闪,脖间的微凉触感都是迟钝了许久才反应了过来。
燕牧挡在他前面,徒手接住了顾偿横扫来的长剑,紧张到:“顾老弟,我弟弟没有别的意思,是打探消息时听街尾中的老妪所言……弟妹她……确实进了宫,这话不假,我们问了很多人,这些人的说辞都是一样的。”
上官奇侯一双黑眸压抑,手同样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咬牙切齿道:“你放屁!小愿不是那样的人!!”
“可她人确实在皇宫之中。”
“那我弟弟呢?文御呢?澄娘和年年呢?”
燕欢眯眼看着帽兜下顾偿那张犹如修罗鬼煞的脸,一双眸子噙着殷红的血丝,“其他人的下落不知道,但你的妻子跟着太子入了宫,这事满华京皆知。你就算今天杀了我,也改不了事实。”
顾偿缓缓收剑,声音比这冬夜还冷,“你可以说说事实,但你若再口出污言秽语,侮辱我的妻子,我的剑不会再留情。”
103.交易
咕噜——
轮椅声在黑寂的街巷中响起。
顾宅废墟之上气氛僵持,上官奇侯最先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街头,两个小乞丐正推着笨重的轮椅朝这边走来,兴高采烈地跟轮椅上的人说着话,“御哥,我们听你的话,一直守在城门口,瞧得非常仔细,你让我们找的那两个人就在顾宅的废墟那边……”
上官奇侯瞳孔一缩,虽然远远地未看清样貌,但已经认出了来人,唇瓣一抖,激动地迎上前,“小文子!”
轮椅上的少年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两个小乞丐停下,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扔给二人,二人高兴地接过,嘴甜道:“谢谢御哥!”
上官奇侯已经冲到了自家的弟弟面前,半跪在轮椅前,瞧着银面具都难掩消瘦面容的少年,伸出的手都在抖,“小文子,你的脸怎么了?”
少年笑着拉住兄长想去揭下他面具的手,墨眸中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上官奇侯愣了一下,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弟弟的笑容和眼神越来越像阿愿了。
少年如沐春风地笑着,朝废墟上伫立不动的三人道:“姐夫,燕家两位贵客,冬夜风寒,不如换个地方叙旧?”
燕欢挑眉看着轮椅上不良于行的少年,一句“燕家两位贵客”就说明少年知道他们的身份,有趣!
最近的客栈离顾宅不过两条街,很快就到了。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上官文御一进客栈,掌柜的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前唤“东家”。
上官文御淡淡点了点头,“准备热水和饭菜,哥、姐夫你们两的衣裳我都备好了,放到了房中,先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下来好好吃顿饭。”
上官奇侯给自家弟弟推着轮椅,想问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为难地看了一眼顾偿。
顾偿目光一直落在上官文御身上,可少年就像是在故意躲避什么一样,很少和他对视。
许是察觉到那避无可避的目光,上官文御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顾偿,浅笑道:“姐夫,阿姐定然也希望你远征归来,能先洗上一顿热水澡,吃上一口热饭……毕竟以前六年她都是这么做的。”
顾偿僵了一下,过了片刻先一步迈出步子,走向准备好的上房。
燕欢路过上官文御时不由多看了两眼,好奇问道:“你脸上的是烧伤吧?”
一旁的燕牧猛地咳了起来。
他们习武之人都是眼尖的,即便上官文御戴了面具,但还是能窥探出一二,所以早就知道是烧伤,还是很严重的烧伤。
燕牧虽然是个大老粗,但也知道不能这么直白地问,奈何他家一向聪明诡谲的弟弟竟然跟人家来了个“直言不讳”!
上官文御一笑,做了“请”的姿势,“上房中也有为二位准备的衣物用度,若是不合心意,尽可吩咐店家调换。”
见人不回答,燕欢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然后也上楼去了上房。
上官奇侯给自家弟弟推到桌边,又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手里,才上了楼。
冬夜没什么客人,大堂很是安静,忽地卷来一阵狂风,吹开了客栈的大门,原本打瞌睡的店小二被冻得一激灵,急忙起身去关门,扭头又见上官文御手中的茶杯空了,殷勤地拿起热水壶上前添茶。
“东家在看什么?”
店小二顺着上官文御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有半扇轩窗被吹开了,稀稀落落的大雪悠然飘下。
暗哑枯槁的声音响起,一点也不像个少年音,“下雪了。”
也不只是寒风吹进来了,还是什么缘故,反正话音落店小二被莫名冻得哆嗦了一下。
他们这位东家虽然带着面具,但明显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郎,就是嗓子像是坏了,沙哑难听,人也总透着一股阴厉和难以琢磨,笑起来更甚,让他这个二十来岁的人都莫名敬畏。
四人收拾后从二楼下来时,就看到大堂摆了一桌上好的饭菜,上官文御坐在一侧,身边还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带着一层厚厚的面纱。
见人下楼,小姑娘最先起身,亮亮的眼睛欣喜地看着上官奇侯和顾偿,乖巧地行了一礼。
“年年?”
上官奇侯高兴得抢先一步下楼,又环视了客栈一眼,却没见到澄娘的身影,一时目光又黯淡了下去,瞧着眼前模样高兴却一言不发的人,“年年,你的脸?”
年年瑟缩了一下,匆匆低下头。
好在上官文御及时开了口,“哥,先吃饭吧。”
这一顿晚饭吃得极其安静,尤其是年年,她一直未摘下面纱用膳,只是靠在上官文御身侧,像是累极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上官文御见状,轻叹了一口气,看着靠在肩头睡着的人,轻声对上官奇侯开口:“哥,你帮我把年年送到客房去歇息吧。”
上官奇侯也不吃了,忙点头,刚要上前抱起年年,小姑娘却猛地惊醒,满眼的惊恐,一把抓住上官文御的衣袖,喉咙发出嘶哑的“啊啊啊”声,甚至由于太激动,脸上的面纱被扯掉,露出了半张烧伤疤遍布的脸。
上官奇侯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再傻也明白了,在他和顾偿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家小文子、年年,他的家人被人欺负成了这副模样。
一股怒火冲上头顶,烧向四肢百骸。
“年年,别怕!我在我在,是噩梦,年年……”
上官文御温柔又急促的声音响起,熟练地搂住年年,拍着她的背,心疼地安慰着。
一直到年年情绪稳定下来,脸藏在少年胸口不肯离开,上官文御会意,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面纱,轻柔地给人重新戴上,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是,谁?”
上官奇侯攥紧拳头站在原地,一双眼睛通红。
这是他的弟弟妹妹啊!
他怎么能不心疼气愤?
“还没查出来,等到查出来,我和阿姐都不会放过他。”上官文御抱着年年,明明动作说不出的温柔,说出的话却冷厉如鬼。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主动提及阿愿。
燕牧察觉到身侧的燕欢莫名其妙地兴奋了起来,直觉不妙,还不待他阻止,燕欢已经放下了碗筷,好奇不已的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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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出口,“你的阿姐就是被大周太子金屋藏娇的那个人吗?听说你们大周太子很喜欢她,还特意为她建造了一座什么台……”
上官文御像是听不出燕欢言语中的恶意一样,弯眉笑道:“是千秋台。”
“哦对,千秋万代,这种名字命格弱的人住进去不出三个月就会暴毙而亡。”
“是吗?我若说,阿姐在里面住得很好,姐夫会高兴吗?毕竟那座宫殿是太子殿下倾国力打造的,说是极尽奢华也不过分……”
话锋一下子转向端坐不语的顾偿,顾偿不躲不避迎上上官文御的目光,“阿愿高兴,我也会高兴。”
——阿愿不高兴,他也会不高兴。
上官文御嗤笑了一声,“姐夫真那么在意阿姐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明明已经答应了阿姐要辞官,为什么一定要去边境打这最后一仗?将军得胜还朝,可志得意满?”
明明,明明如果这人当时就辞官带阿姐离开,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燕欢第一个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新妇另嫁,乃是女子之错,与将军出征何干?”
“你闭嘴!”
上官文御的嗓子早被大火熏伤了,猛然大吼起来声音异常得嘶哑难听,然后漆黑的眸子转而看向顾偿,声声泣血道:“姐夫也是这么以为的吗?”
“吁——”
客栈外忽地传来军马与脚步声,听着整齐划一,不多时就包围了客栈。
一众身形魁梧的禁军破门而入,随后让开路,一名手捧圣旨的老太监缓步而入。
掌柜和小二看着鱼贯而入的提刀禁军都吓傻了,哆哆嗦嗦躲在柜台后面。
老太监笑盈盈走向饭桌,“老奴给诸位请安了。”
一桌子的人都没动,燕欢甚至都没拿正眼瞧那老太监,姿态矜贵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行完礼,老太监乐呵呵地看向顾偿和上官奇侯道:“本来是该等王师归朝,有功将领一同听封的,但顾将军、上官将军既然已经回来了,陛下特让卑职带来了这个……封官的!以后老奴就得称一句顾侯爷和上官大将军了,陛下还特意恩赐了两座府邸,一座军侯府,一座将军府,是给顾将军和上官将军的。”
“说起来,那座军侯府是顾笙匀将军生前的府邸,也是陛下嫡妹纯柔公主夫婿的府邸,算是顾将军父母生前一起住过的居所,陛下还亲自挑选了几位家世显赫的贵女入住军侯府,特让老奴问一句——阿偿可愿意住?”
这话太荒唐了!
莫说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燕欢抬头皱眉看向老太监,上官两兄弟闻言更是瞪着老太监,气得浑身发抖。
这算什么?明晃晃的交易?
荒唐,太荒唐了!
“哈?”
顾偿笑了,从扶额低笑到掩面大笑。
老太监看着坐在饭桌边似是笑得魔怔了的青衣公子,不禁有些心酸。
青衣将军一身杀场血气尚未卸尽,满身疲惫,眼下乌青,笑红了一双眼睛,“陛下是以什么身份问我?是以舅舅的身份问我?还是用皇帝的身份逼我?”
104.闯宫(一)
簌簌——
街道上雪花轻轻飘落,银装素裹的华京比往日更冷了几分。
客栈中是久久的沉寂,直到老太监垂下苍老的眼眸,轻叹了一声,然后将圣旨留在了桌子上。
“私心里,老奴是希望将军能接下这封圣旨的,毕竟这样……”
至少可以保全千秋台那位的性命。
但这位最知帝王心思的大监同样也明白的,不管怎么选,对顾偿和阿愿而言都是绝路。
“老奴告退。”
老太监最后躬了躬身,他虽然走了,但围住客栈的禁军却没有撤去。
长夜漫漫,窗外呼啸着风雪,室内虽然烧着碳火,可顾偿坐在那儿依旧觉得冷。
对,是冷。
顾偿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他一生征战,怎么险峻的战场没经历过,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寒意,彻骨的寒意。
比被人险些刺穿心房时还要冷。
他不知僵坐了多久,直到破晓的晨光慢慢爬上轩窗,上官文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姐夫……”
顾偿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在二楼的客房对着那封奉旨,僵坐了一宿。
房门微微打开,门口轮椅上的少年没了曾经的明艳,即便沐浴在熹微的暖光中依旧有犹如蚀骨之蛆般的阴暗攀在他身上。
顾偿麻木地抬起眉眼,望过去时才发现——
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的家没了,家人也一样,如同少年脸上再也仰不起的笑容和那双沉溺在地狱里的眸子。
“姐夫还没回答我昨晚的问题,阿姐是那种为了荣华富贵委身入宫的人吗?”少年的声音透过一股阴沉。
顾偿没说话,良久后温柔地笑了一声,从压抑黑暗的房间里站起身,一手提着剑,一手握起桌案上的圣旨,步伐缓慢却又坚定地向外走去。
上官文御看着这人拿起圣旨下楼,一瞬间慌了,也顾不得那点闹别扭的少年心思,对着顾偿的背影喊道:“姐夫就不问问阿姐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难道宁信旁人之言,也肯听听真相吗?!”
旭日东升,暖阳透过窗,落在客栈的大堂里,落在顾偿那身干净的青衣上。
只听他温柔道:“我问你做什么?我的小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不用从旁人嘴里听什么真相,我家小姑娘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她又是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万般委屈都藏在心里,没有我在身边,那些欺负她的人肯定会变本加厉……她肯定很害怕……”
为什么要去打这最后一仗呢?帝尧的江山稳固又与他何干?
他该陪着他的小姑娘的。
愤恨的情绪在上官文御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无声滑落的眼泪,他把无法保护阿姐的怒火迁怒到顾偿身上,何尝不是少年人对自己无能的恼怒?
他哑然开口,“可是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阿姐等了你好久……”
若不是等到满心绝望,她怎么会答应入宫?
顾偿闭了闭眼,忍下刀割斧凿般的心痛,“我知道,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另一边,燕欢、燕牧两兄弟是被上官文御弄出的动静吵醒的,倚在二楼的凭栏处看了半天的戏,最后还是燕牧出了手,他翻下凭栏,施展轻功挡住了顾偿的去路。
“老弟,你要去做什么?”燕牧神情严肃道。
他仔细看着顾偿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到极致反而是杀意最浓烈的时候。
顾偿缓缓抬眸看他,一字一顿道:“接我的妻子回家。”
“你疯了?你要去闯宫?那是你们大周的皇宫,有多少禁军守卫不需要我说吧?!”
燕牧满目的震惊,头一次觉得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大周杀神是真的疯了!
“你接不走阿姐了。”
上官文御嘶哑又绝望的声音的响起。
燕欢挑眉看向轮椅上失魂落魄的少年,“什么意思?”
顾偿同样也回头看向二楼楼梯口的上官文御,少年眼中满是绝望的苦笑,“阿姐怀孕了,九个月,你的孩子,她快要临盆了,这个时候你就算把她带出皇宫,你们又能去哪儿?”
顾偿心神一震,那股战栗从心脏蔓延向全身,明明该笑的,却不知何时已经盈了满眶的泪,红着眼道:“阿……愿怀孕了?”
上官文御不忍看顾偿欣喜又难过到无以复加的模样,心如刀割地颤声道:“是。”
顾偿低眉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剑,轻笑一声,下一刹周身的温柔消弭无踪,只剩下从骨头缝里溢出的肃杀之意。
燕牧看出了顾偿眼中的死志,吓了一跳,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着急劝道:“老弟,你考虑清楚!!”
燕欢也下了楼,少年双手环胸,略有不解地皱眉道:“你就这么相信你的妻子?你就不怕你不顾性命杀进皇宫,见到的真是一个虚情假意的女子?”
顾偿冷冷转眸,看向拦在他身前的燕欢,漠然问道:“你见过蛮地的大雪吗?”
燕欢一懵,“什么?”
“是血红色的,如果你见过,你就会知道,你口中那个虚情假意的女子敢只身入王帐,持刀杀蛮王……我家小姑娘只是生了个那样宁折不弯的臭脾气,可她很怕疼……”
——可她很怕疼。
燕欢愣住了。
若真是那样一个宁折不弯的人,又怎么会入宫呢?
该是怎么的变故压弯了一个人的脊梁?
燕欢生在皇室,自是没见过什么琴瑟和鸣的夫妻,只是望着顾偿眼中那样浓烈入骨的悲伤和杀意,他突然间有些好奇……
“我跟你一起去。”
低沉粗狂的声音响起。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客栈大堂角落枯坐一夜的上官奇侯,他满脸胡子未刮,眼窝凹陷,手持长刀,淡淡道:“我有一把刀和一条命。”
上官文御愣愣地看着自家兄长决然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指甲深深掐进了大腿。
片刻后,长街葬雪,客栈外围堵一夜的禁军终于在天亮时分迎来了走出客栈的人……
领头的将领肃着脸,严阵以待地骑在马背上,似乎早有所料,唰的一声拔剑出鞘,皱眉下令道:“陛下有令,拿下!”
一炷香后,客栈外风雪依旧,只是刀剑厮杀声已无,剩下一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
燕欢披着雪貂,端坐在桌案边,第十二次抛出手中的铜钱,得到了一模一样的卦象,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支着下巴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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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很好奇那位千秋台的娘娘是个什么模样。”
燕牧则是手持大刀跨坐在一旁,愁眉紧锁,时而看向客栈外,时而看向燕欢,像是很纠结。
“行了,别看了哥,咱们走吧。”
燕欢说着,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一副运筹帷幄的从容模样,然后笑看向自家愣住的兄长,“去帮你那位好兄弟,有的时候真弄不懂你们这些武将,明明战场上能杀红眼,下了战场你倒是和他惺惺相惜。”
燕牧两眼一亮,激动地站起身。
“对了,”燕欢看向自顾偿和上官奇侯走后,就坐在轮椅上了无生息的少年,疑惑道:“我算了十二卦,算上之前那次,一共十三卦,可卦卦都显示顾偿这场天命之亡的死劫,最后死的人却是你阿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轮椅上颓唐的少年忽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燕欢,“你说什么?”
……
皇宫,千秋台。
今日大雪,太子殿下破天荒免了百官早朝。
所以宫人们伺候阿愿起床梳洗后,难得地看到本该上朝去的太子坐在膳桌旁,一脸温和又带着喜色地等着内殿的人梳洗完后一同用膳。
普天之下能让未来的大周帝王坐等用膳的人,也只有她们千秋台的娘娘了。
澄娘扶着阿愿从内殿出来时看见帝尧,也是一愣,但阿愿从始至终眸色都很淡,落在帝尧对面。
帝尧倒是面色带笑地亲手给阿愿布膳,偶尔说话,阿愿也会应一两个字。
如此,帝尧便已经很满足了。
每日陪着阿愿用一日三餐,闲暇时能留在千秋台和阿愿说说话,就算很少有回应,可看着人坐在身边或是缝制衣物,或是摆弄花草,对帝尧而言已经是一种幸事。
偏偏——
有人想打破这种安稳的日子!
帝尧眼眸一暗,是浓稠的黑色,却在抬眸间藏匿起来,只剩下温和的笑意,他捧着一碗清粥,吹凉后放到阿愿手边,“今日大雪,我让宫人再多添些碳火和安神香,你用完膳可以再睡一会儿。”
阿愿垂眸喝着清汤,并没有动帝尧递过来的那碗粥。
今日的帝尧似乎有些唠叨,又嘱咐了许多,才以回御书房处理政务的理由离开。
人一走,阿愿头都没抬,挥了挥手。
澄娘和一众伺候的小宫女立马一笑,娴熟地围到桌子旁,开始陪阿愿用膳。
用完膳后,殿内弥漫起了安神香。
千秋台很少点安神香,因着今日太子殿下嘱咐了一句,宫人们也不敢当耳旁风,就在殿中点了几盏。
阿愿原本坐在榻边缝制小婴儿穿的衣裳,安神香嗅久了,不由困意上头。
“阿愿,若是乏了,就去歇息吧。”
陪在一旁的澄娘看阿愿点头瞌睡的模样,笑着开口道。
“嗯。”阿愿点头应道。
只是刚起身被澄娘扶着往内殿走,就有宫人来报,“娘娘,晓美人来了。”
阿愿脚步一顿,回望着殿外的大雪,神情微怔。
晓春浅已经有几日没来了,说是感染风寒病了。
风寒好了吗?怎么偏挑了个大雪天来?
阿愿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105.闯宫(二)
晓春浅踏进大殿时,只觉得脚如同注了铅般的沉,看向阿愿难得露出笑容的脸,她有些恍惚,连自己是怎么坐到软榻上的都不知。
“你的脸色很差,是风寒还没好吗?”
阿愿坐在软榻的另一侧,倒了一杯热茶给晓春浅。
晓春浅深深看着阿愿,良久后才接过她递来的茶杯,目光最后落在阿愿隆起的小腹上,“孩子最近还乖吗?”
阿愿温柔地轻笑了一下,认真看着晓春浅道:“发生什么让你为难的事情了吗?”
晓春浅一怔。
“你的眼神看起来很难过,就好像我和腹中的孩子活不长久了一样。”
晓春浅闻言浑身一僵,满眼震惊地看向阿愿。
守在阿愿身侧的澄娘同样心里一咯噔,睁大眼睛看向阿愿。
阿愿抚摸着小腹,低垂的眉眼温柔又平和,“我想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温珠善妒,不会放过我,皇后觉得我有威胁,更不会允许我生下不属于帝尧的子嗣,甚至是……”
“……陛下,与顾偿血脉相连的亲舅舅。”
澄娘只觉头晕目眩,一股寒意从头到脚席卷了自己。
“看着自己的儿子,大周未来的帝王,为了一个女子荒唐至此,夺臣妻娶兄嫂,即便青城山那群人能把天命说出花儿来,可青史之上帝尧依旧会留下骂名。这才为君为父者最不能容忍的。”
晓春浅一直都知道,阿愿是个很聪明的人,只是大多时候喜欢藏拙。
她心如堵石,哑声张了张嘴,“阿愿,不要这么聪明好不好?”
阿愿抬眼看着她,平静道:“我只是好奇,他们想用什么办法让我离开千秋台?”
晓春浅一把抓住阿愿的手腕,焦急到心乱如麻,高声道:“千秋台有龙卫守护,只要你不离开,没人能伤到你!”
阿愿任她抓着手腕,淡淡一笑,“可你出现在这里,不就说明他们有把握我今日会离开千秋台吗?别担心,我也不是傻子,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我也不会随便去送死,我只是好奇……”
“不要好奇!”
阿愿看着晓春浅急得眼睛都红了的模样,担忧道:“若不离开千秋台,他们会为难你吗?”
晓春浅的良心在受烈火煎熬,张开的唇瓣都在颤抖,艰难地摇了摇头。
没人会为难她,但顾偿会死。
可若出来,阿愿还能活吗?
“太……太子殿下在正阳门召集了三千禁军,设伏迎敌……”
阿愿像是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僵硬地扭头看向晓春浅,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什么敌人?”
“若是顾偿还活着……”
啪,一向手最稳的阿愿不小心摔了手边的茶杯,那平静的神色终究被惊涛骇浪席卷,眼中的喜与悲交融成一条化不开的冰河。
晓春浅望着阿愿那双犹如星辰重明的眸子,是不忍心,也是狠下心道:“他从玄武街一路杀进了皇宫,他……想带你回家,而殿下要杀他。”
晓春浅从未见过一个人落泪都是那般平静,甚至带着一股小心翼翼。
“活着,他还活着。”阿愿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笑得那样苦涩,又那样庆幸,在万千苦乐之中她快速找回理智,自言自语道:“我懂了。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急着杀我……”
阿愿恍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殿门走去,殿外是幕天席地的大雪,像一场等待神明陨落的送别。
“阿愿!”
晓春浅看着她的背影,慌乱地追上去前几步,心急如焚道:“一定要去吗?”
阿愿脚步一顿,目光哀痛又眷恋地摸了摸小腹,最终悲伤笑道:“我不在乎会落得什么下场,我只要我的夫君活着。”
她不相信周文帝会放任帝尧和顾偿兄弟相残,只要她走出千秋台,甘愿赴死,周文帝就会保全两人。
这是帝王给她的抉择。
与此同时,一抹玄衣如影随形出现在她身边,是盛阙。
——他长剑在手,望向挡住前方去路的龙卫,眼中杀意尽显。
……
凤栖宫。
天寒雪幕,殿内未掌灯,所以有些昏暗。
皇后扶额坐在凤椅上,一副疲倦不已的模样,沉沉问道:“晓春浅进千秋台多久了?”
身侧的老嬷嬷回道:“大约有一炷香了。”
“废物!”
皇后一怒,挥手掀翻了凤椅旁木案上的熏香炉。
下座的温珠同样一脸阴霾,“娘娘放心,前计不行,还有后计,独孤家的人已经进宫,她们会以其父病重的借口将人骗出千秋台,就算这个借口不行,独孤母女二人也会想尽办法促成此事,她们绝不会容许独孤愿安坐千秋台……”
“娘娘,娘娘……”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进殿禀告,因为太急,一个脚滑狼狈地跪在地上,“千秋台的那位夫人离开潜龙宫,往正阳门去了……”
主位上的皇后和下座的温珠皆是一愣。
虽然千般算计,但她们始终没想过阿愿真的会为了顾偿离开千秋台,毕竟那是以性命作为代价的……
皇后脸上闪过一瞬茫然。
那两个孩子确实很相爱,一个肯为了妻子冒天下之大不韪杀进皇宫,一个可以为了救丈夫舍弃性命。
她心中升起不忍,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而温珠眼中除了震惊,抬眸间笑了一下,有一瞬是无尽的怨妒,可下一刹垂下眼帘,某种却是失落,以及一抹她自己都读不懂的复杂涌上心头。
——原来这世上真有傻子。
同一时间,帝王寝宫。
老太监将阿愿离开千秋台的消息禀明,龙榻上瘦得脸色枯败的周文帝咳了两声,吐出了一口苦药,最后一声叹息回荡在殿内。
“让他们动手吧。”
“是,陛下。”
……
正阳门。
与皇宫外城九门不同,越过正阳门便是内宫。
可皇宫之巍峨,两座宫门之间却隔了犹如天堑的距离。
四方宫墙上遍布弓箭手,宫墙之下是死伤惨重的禁军,青史之上常谈万夫不当之勇,可也只有真正见到了,才会明白那种一人一剑就能敌军胆寒的杀意与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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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之上,站在帝尧身侧的禁军统领忍下周身寒意,再三犹豫,还是请命道:“殿下,当真要放箭?”
帝尧一身玄金华袍,负手低眉看着下方的围杀之局,眉宇间是阴郁的戾气。
——青衣浴血,旧伤新痕,强弩之末。
原本早该放箭的……
但外城门关闭的前一刹,一支燕国暗卫队护送着一名少年和青年闯入皇宫,青年一手持刀,一手高举燕国王室的旗帜,信誓旦旦地说燕国使臣入宫求见大周陛下。
而且上官文御也跟着一起来了,少年明明不良于行,却敢和上官奇侯一同护在重伤跪地的顾偿身前,两人大有以身挡箭的架势。
“换阵型,让弓箭手外层候命,伺机放箭……”
“是。”
帝尧冷眼俯视着宫墙下那袭青衫,开口道:“顾偿,直到此刻,你还有选择,拿着父皇给的圣旨离开皇宫,孤可以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咳……”
顾偿以剑撑地,咳出了一口血,染红了身前的雪地,无所谓地擦了擦嘴角,继而抬头一笑,拿出插在腰侧的圣旨,“太子殿下是说这个?”
帝尧沉眸看着他,不语。
下一刹,圣旨被顾偿抛出,在半空中被内力震得粉碎。
顾偿闭了闭眼,感受着大雪如千斤之重般落在肩头,“我视之为君王、视之为手足的人,终究多有不值。”
另一边,阿愿踏出千秋台的那一刻,大雪中沉寂的整座皇宫都动了起来,无数杀机与恶意如同一双双自地狱探出的鬼手,极尽狰狞地想把这个人拖进深渊。
她奔向正阳门的一路,至少有七八拨宫人行刺,都被澄娘和盛阙挡下。
“夫人,千秋台我们离开得太过容易了。”
盛阙一剑抹了一名前来刺杀的太监,一边皱眉说道。
“我知道。”
阿愿走得太急了,除了隐隐发作的心疾,腹中的孩子也开始抗议,脸色比雪还惨白,眉头痛得皱起,全靠澄娘搀扶才能站稳,“应该有陛下的手笔。”
盛阙沉下了脸,“若是陛下出手,怕是不会只派这些功夫一般的宫人来行刺。”
一阵战鼓涌动声从北面传来,是正阳门的方向。
阿愿神色一变。
澄娘根本没抓住人,急道:“阿愿!”
“夫人!”
正阳门下,血流一片。
禁军不敢冒然放箭,围攻搏杀又一时拿不下顾偿等人,况且这些人里面还有一位身份貌似是燕国君主的少年。
燕欢在这般乱局中,依旧懒散得犹如一只晒太阳的猫儿,燕牧将他护得很好,一滴血都没溅到他的雪貂上,直到他眉眼一瞥,看见了乱军从中弯弓指向顾偿的帝尧。
这人被禁军簇拥,披着玄色大氅,天潢贵胄和高高在上的气质尽显。
燕欢觉得大概是气场不合,他见到帝尧的第一面就不喜欢,皱着眉上前,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帝尧箭轨的必经之路上,挑衅地勾唇一笑。
帝尧与之对视,亦是一笑,冷声道:“玄甲营听令,放箭!”
106.闯宫(三)
在燕欢这个局外人眼中,他那天之所以敢入宫保下顾偿,也不过是想看看这场天命的结局——
必死之危究竟如何逆转。
万千人中,燕欢是最先注意到顾偿异样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将军持剑的手在发抖,顺着顾偿的目光看去,越过朱红的宫门,满是积雪的长路上——
身披胭脂红斗篷的女子顶着大雪跑来,寒意冻红了她的鼻尖和眼尾,为那张好似琉璃玉雕的脸蛋添了一抹别样的红。
“不……要……”
“不要!”
从难以置信的颤声轻唤,到撕心裂肺的高呵,顾偿再也管不得什么重兵围堵,什么重伤在身,拼了命地、疯狂地朝远处奔去……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原本在帝尧一声令下,应该将箭尖对准顾偿的玄甲营,齐齐调转箭锋,瞄准了雪色宫路上奔袭而来的女子。
帝尧后知后觉发现玄甲营全体抗命,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回身看去,就见到了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
雪幕红衣,万箭在前。
“住手!都给孤住手!”
……
长安街。
登临远和小道童同乘一匹马,狂奔在大雪覆盖的街道上,十万火急地赶赴皇宫。
小道童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直翻白眼,“老……呕……登,老登,慢点……”
“慢不得!”
登临远一边驾着马,一边喘着粗气道:“陛下和皇后真是疯了,竟想联手屠龙!”
小道童眼冒金星,懵逼道:“龙?漂亮姐姐不是凤命吗?”
登临远抬头望了一眼苍穹,“变了。”
“什么?”
“顾偿未死,那本就是一颗有帝王之命、却无帝王之寿的天煞孤星,他的命格已与阿愿相融,如今命盘之上除了帝尧之外,还有一条货真价实的凶龙!”
小道童闻言两眼一瞪,都顾不得翻江倒海的胃了,震惊道:“命格相融,眼花龙相?哪本书上说过?这世上有这样的事吗?”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驾——师傅今天就教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事情本就没有定数,什么都可能发生。原本没有,如今不就有了吗?”
“可命盘上有两条真龙,不就乱套了吗?帝后动手杀漂亮姐姐也在情理和命数之中,老登你是要去拦吗?你不是常教导我不能做违背天道之事吗?”
登临远嘴角抽了抽,“你才多大?懂个屁!那是条凶龙!凶龙!!没了阿愿的命格镇压,失了神智的凶龙与真龙相斗,才是天下百姓的灾祸。帝王家才是最糟粕之地,用了人家小姑娘的命格帮儿子,转眼就要杀人,陛下也是个十足的二百五!!”
“……”
师傅还总骂他口无遮拦,分明他才是最口无遮拦的那个。
大雪天,登临远额头愣是急出了一层汗,心里不断祈祷道:赶上啊!一定要赶上啊!!
……
红墙雪景,宫殿如雕,本该是最雅致的景色,却充斥着血腥味与声嘶力竭的哀嚎。
“跑!阿姐快跑!”
“小愿跑啊!”
红了眼的上官两兄弟被禁军拦住,看着无数锃亮的箭头对准了阿愿,只能扯着嗓子呐喊着。
燕欢燕牧两兄弟同样震惊地看着玄甲营倒戈的这一幕。
燕欢藏在雪貂下的手飞快地掐算着,终于看破了这场命局,继而一愣,悲悯地看向站在雪地、独对千百利箭的女子——
这世上竟有人的爱意能做到这一步。
那早已溢出的爱意扭转了命格和气运,一次次护佑她的丈夫,一如今日她在千万生路中给自己选择了一条死途。
但龙死犹在。
燕牧复杂地看向顾偿的背影,这个人以后会是天下的灾祸!
他看到了未来顾偿剑下哭嚎愤恨的万千亡魂,罪孽如渊若海,这是个不会再有来生的天罚之人。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可解死局的妙招?
就算他人用命解了,谁又能确定那不是另一场死局的开端呢?
没人能从那场局中走出来,疯癫也不行。
四周喧嚣与杀意,在场的人中最镇定自若的反倒是阿愿,她看到数不尽的箭锋对准自己时,无一丝惊讶,只是淡淡站定,隔着禁军与箭矢,远远望着眼红如泣血、狂奔而来的青衣将军,然后微微一笑。
时光好似回到了很久多年前,那个雪夜初见,尚有些桀骜却有骨子里透着温柔的年轻将军于马上回头……
他没有嫌弃她万人唾骂的身份,笑着将她从雪地里扶起,如果没有那天,没有顾偿的心软,那时的小姑娘不会活生生地站在这儿。
后来,他们携手走过很多日子,烟花巷、杀场路、佛寺阶,唯独……没有走到白头。
只是一刹,心神俱裂的顾偿看着阿愿就明白了所有。
他不该进宫的,这是帝王的局。
为什么?为什么?
这场局中错的人有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杀那个最无辜的人?
最前排的玄甲营的小将们望着站在雪幕里腹部隆起的女子终有不忍,纷纷闭上眼射出一箭……
那样的箭雨下纵然有意放水,还是有箭矢射中了阿愿的肩膀。
“殿下您不能过去!”
禁军统领带头熊抱住帝尧的腰身,半丝不敢松手,这可是陛下下的死令,
疯魔入骨的太子殿下硬是甩开了一众禁军,像一只要失去珍宝的野兽,暴怒道:“滚!”
禁军统领顾着这边疯魔的太子,只是一眼没回头看被围攻的顾偿,身后忽地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禁军围堵下的青衣修罗如恶鬼重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以诡异的速度和力量杀出重围,不要命地冲入箭雨中……
冲向他的妻子。
禁军统领又是吓出了一身汗,“停箭!快停箭!!”
若是真伤了这位顾将军,陛下照样饶不了他,这亦是死令。
箭雨中,顾偿弃了剑,不顾危险一把将阿愿扑倒在地,紧紧护在身下,箭矢刺入后背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颤抖抱着阿愿倒在雪地里,从未如此后怕过。
可紧接着顾偿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不用去看,他都能感觉到阿愿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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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血正在融化霜雪……
晚了吗?还是晚了啊。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的小姑娘?!!
若是他真的命犯凶煞,上苍降罚,降给他一人就好了,为什么要伤害他的阿愿?!
“对不起,对不起……”
足以摧残掉胸膛的心痛密密麻麻碾压过全身,一生要强偏又温柔的杀神将军此刻贪恋又害怕地抱着他的妻子,浑身发抖,哭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直到温热干燥的掌心覆上的脸,疼惜地抚摸着他左脸上的伤疤……
阿愿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安静地笑着,眼神满是眷恋,她的声音那么轻又柔和,“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
顾偿颤抖的身体一顿,继而是无以复加的心痛,脏腑涌上的血腥气被他压下,却又是一场痛苦无比。
他以为他的小姑娘会问、会埋怨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可……
什么都没有。
滚烫又无声的泪珠从阿愿的眼角滑落,她忍着心房和腹部的剧痛,不舍地看着顾偿,细细抚摸着顾偿的眉眼,好像要拼尽全力把这张脸刻印在心里。
“疼不疼?”阿愿的目光落向顾偿肩头溢血的伤口。
顾偿又将她抱得紧了几分,摇了摇头,心中悲哀的空洞却越发深、越发痛。
他该怎么办?去求那从未庇佑过他们的神明?还是去求那收割亿万亡魂的冥界君主?
是谁都好,救救他的小姑娘!
“我也不疼,不要哭了好不好?”
阿愿缓缓一笑,擦拭着他眼角的泪水。
“殿下,殿下……”
禁军统领好不容易在距离阿愿几丈之遥拦住了疯癫的帝尧,又或者不是他拦下,是太子殿下主动停下的,无论如何,他都松了口气。
帝尧犹如失了神魂般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躺在顾偿怀中的阿愿。
——小姑娘哭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小姑娘清醒的时候看到这人哭。
华京谁人不知道太子殿下喜爱美人泪,所以才有了“温珠泪,天子顾”的谚语,就连帝尧都以为自己是喜爱温珠的,至少温珠一泪,什么罪过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看着阿愿眼角的泪,他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假的眼泪和真的眼泪相差这么大。
小姑娘哭得没有温珠美,眼中只有无尽的悲伤和哀痛,偏偏是那股悲伤和哀痛犹如一柄利剑直直插在他心口上。
原来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喜爱她哭的。
真的喜爱一个人,她的每一滴泪都如同利刃尖刺扎在心头,动不得、碰不得,只能生生地挨着。
他不爱什么美人泪,他只希望他放在心头的女子能每日都开心地笑。
阿愿的视线开始模糊,涣散的瞳孔望向落雪不断地苍穹,好似在对着命运呢喃:“好舍不得……”
她的手下意识覆上小腹,为什么不能再多给她一些时间?
她还没亲眼看见孩子降生。
她……
还没和她的将军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