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今日是否移情?》
1. 第 1 章
《夫人今日是否移情?》
金溏著
首发晋江文学城
——
亭台楼阁,潺潺溪水。
炎炎夏日空气越发闷热,阳光照射在大地上,连树叶也被烫的蜷缩起了身子。
人心也跟着这天气浮越发浮躁。
碧水阁楼外,一袭青衣的黛浅身着绿色长衫,双螺髻上缠绕着红色丝带,手捧一碗还冒着凉气的冰酪,各色水果点缀其中,带来了一丝凉意。
她从门外匆匆而来,行至楼廊里放缓步伐,熟练地整理着装,不疾不徐端着托盘走进小楼。
跨过门槛,迎面就是一扇硕大的屏风,金丝双面绣,正面绣着昙花,层层绽放,花瓣错落有致,黄色花蕊点缀,垂丝堆叠其上,精致华丽中透着勃勃生机。
她绕过屏风,目不斜视将托盘放在圆桌上,手背贴上杯壁,温度不凉不热,她后退一步,双手贴在腹部,屈膝行了一礼。
“小姐,天气炎热,厨房做了冰酪,用的是庄子上今早送来的葡萄,十分新鲜可口,您要不要用上一碗,驱一驱这热意。”
案桌前的人没回话,仔细描摹笔下的丹青,一笔一画浓墨相宜,少倾,她放下手中的毛笔,立在一旁的繁霜快步上前,奉上清水。
洁白如玉的双手在水中交错摩梭,凌韵接过递来的白色巾帕轻轻擦拭,随后递给繁霜。
“老夫人那边可有?”
她坐在杌子上,勺子与冰碗的碰撞声格外悦耳。
“今早送来的葡萄多,府上备得充足,各院的主子上上下下都有,只老夫人那里肠胃不适,不宜饮用过多凉物,厨房换成红枣百合汤,已经送去了。”
凌韵一勺一勺饮用,水渍潆潆染上红唇,凉意下肚便也驱散了几分燥热。
她用手帕擦拭唇角,拭去水痕。
“那便好,既然祖母身体不适,晚间我们去看看。”
黛浅应声道:“是。”
凌韵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这是一本侠客游记,里面记载了边疆的霞光,江南的水乡,北地的云亭,东陆的风情,故事里的人从南闯到北,从西游到东,遍历风景美情,尝尽人间美食,十分潇洒,让人羡慕不已。
一旁的黛浅踌躇片刻,还是出声道:“小姐,门房的人传来话,陆公子的人送来一只匣子。”
凌韵停顿片刻,放下手中游记。
“送回去吧,替我传话给门房的人,以后陆公子的东西一律不准收。”
黛浅眨眨眼:“奴婢知道了。”
这一段小插曲没有影响凌韵的心情,她交代繁霜:“祖母一向身体健朗,近日来肠胃不适定是因天热的缘故,你去敲打下厨房,让他们想法子做几道解暑的菜,清爽一点,不要荤物。”
“另外,去我匣子里取一包陈皮,加几颗冰糖,放上一份清热药材,再问问府上大夫可有什么要调整的,熬上一个时辰,晚间我一并送去。”
两个丫鬟齐齐应诺,躬身退出去办事。
凌韵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映出的人,墨发如云,头上别一只金簪,硕大的龙眼镶嵌其中,熠熠生辉。
她抚上云鬓,看着镜中美人,出了神。
繁霜黛浅两人退出阁楼,在连廊里互视一眼,默契地分头行动。
一个向南去了厨房,一个向东去了库房。
厨房里,王婆子兢兢业业毕恭毕敬地送走繁霜,等人一走,她随手抓了一把瓜子,上下唇一碰一磕,飞快地吐出瓜子皮。
“你说这府上也奇怪,出嫁的姑奶奶和离归来,竟都跟没事人一样,该怎样还是怎样,像是从未有过嫁人这回事儿。”
她杵杵一旁的方大厨:“你不觉得奇怪吗?”
方大厨正忙着琢磨三小姐吩咐的解暑菜肴,可真会给他出难题,夏季炎炎,府上众位主子都没什么胃口,能做的菜早就做了,这一下子吩咐下来,哪儿能一时半会儿就能想出新点子。
可主子吩咐了,不管怎样也得硬着头皮做,他正琢磨的头秃,就听到王婆子的发问,一时间心烦意躁,回道:“奇怪不奇怪,也不是我们该管的事儿,主子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你有这功夫不如多去洗两道菜,晚上也能清闲点。”
王婆子翻了个白眼:“就你狗腿,就你能,你能你怎么不升厨房总管去啊,跟我在这嘚吧嘚。”
“怎么,你以为你越听话办的事越好,就能升职了?”看方大厨想要反驳什么,她及时堵住了他的嘴:“安分守己,这四个字儿我们下人可没什么关系。”
说着说着,她悄悄看了一眼四周,看没有人注意他们,压低声音道:“针线房的巧娘你知道吧?自五岁被卖入府上,安分守己十余载,还不是一朝遭了难,要不是她开了窍,哪能有现在的好日子?”
“闭嘴吧你。”方大厨一听,立马紧张起来,还好没有人关注这里:“你不要命了?说这干啥。”
“你说我说这干啥,还不是为了你,要不是看在你死去老爹的份上,谁管你。”
王婆子凑近,小声道:“府上这么多人,难道就你一个会做菜?实话实说,会做菜的人那么多,你也不想一想,为什么偏偏就你成了方大厨。”
她觑着他,看着他难堪的脸色:“因为什么你我都清楚。可见啊——”她指指天:“你会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子是怎么想的,你又是谁的人。”
她拍拍手,瓜子皮散落一地。
“你好好想想吧。”
方大厨看着王婆子离去的背影,好半晌叹口气,从一旁拿起扫帚,扫着她遗留下来的瓜子皮,一边扫一边琢磨着晚间解暑的菜肴。
王婆子走出厨房,嗤了一声:“还真是个实心疙瘩。”
她摇摇头,跟着叫她的人一起去检查菜肴瓜果去了。
黛浅去库房取了陈皮,随后又去了府上大夫处。
东南一角,一跨进小院,满院子都是晾晒的药材,各种药物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独特的味道。
黛浅就在这味道里,穿过夹廊,走近屋舍,带来一阵清风。
她招招手,对屋内迎过来的小厮说:“你把值班大夫喊过来,我家小姐有问题要请教。”
小厮应声而进,很快一个高个青年跟在他后面出来。
“怎么是你?你爹呢?”黛浅十分诧异。
青年闻声先行见面礼,然后才直起身回道:“府上二公子一刻钟前请我爹过去一趟。”
黛浅上下打量了下青年,说道:“我家小姐孝顺,听闻老夫人肠胃不适,想要请大夫开一副清热解暑的药材,加上陈皮冰糖熬制,晚间赠给老夫人。”
说到这,她问:“你可能开药?”
青年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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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递来的陈皮,拆开包装,仔细嗅闻:“这应是选取成熟度适中、皮厚肉少的柑橘,自然晾干,均匀翻晒数次,密封三年而成,呈深棕色,质地脆硬,乃是上好的陈皮,有理气健脾、燥湿化痰的功效。”
黛浅点点头,他说的都对,看来是有两下子。
“那你开药吧,关键是要味道好,药效有一点就行。”
“好。”青年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起身提笔开药方,黛浅看了眼,都是寻常的草药,检查无误后,她收起药方,提着药包往外走。
“你们这里最近怎么晾晒了这么多草药,这天气这么热,不怕晒坏了?”
青年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门。
“最近暑热,天一热人就不舒服,清凉解暑的药材消耗很快,只能把库房的半成品药材翻出来在阴凉地晾晒,两刻钟后便会放回库房以备不时之需。”
黛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提起药包示意青年:“等你爹回来收药材的时候,记得报备。”
青年点头:“好。”
他目送黛浅走远,直到身影消失不见后才转身回房处理被虫蛀了的药材。
黛浅拿着药方回房禀报,“小姐,府上值班大夫不在,这是郑大夫的儿子开的药方。”
凌韵展开药方,听着黛浅回话:“奴婢看过了都是常见的草药,没什么问题。不过以防万一,奴婢遣小厮誊抄了一份去寻府外大夫看可有不妥。”
她点点头,黛浅继续道:“郑大夫被二公子叫走了,还有,府上最近解暑药材消耗极快。”
凌韵放下药方搁置在一旁,不置可否,她书写着大字,一笔一画的簪花小楷在纸上逐渐成形。
“小郑大夫说,一刻钟前郑大夫被二公子叫走了,院中晾晒的药材要两刻钟后收回,奴婢说等郑大夫回来收药材的时候让小郑大夫记得把药方报备,小郑大夫没有否认。三刻钟的时间,若是为女眷看病应是赶不回来,这样看来,看病的应是男眷。”
黛浅向小姐解释她的判断依据。
“嗯,你说得十分有可能,可这世间,最不缺少的便是意外。”
凌韵把写满簪花小楷的一页纸递给黛浅:“繁霜来报,九小姐今日在二公子那里进食,吃坏了肚子,所以请了郑大夫。”
黛浅的手一紧,险些捏皱手里的纸张。
“黛浅,大胆假设并没有错,繁霜小心验证也没有错。”
凌韵从案桌上绕出来,她拍拍黛浅,看着眼前丫鬟脸上的懊恼,不由笑道:“不用苦着张脸。别心急,我们还有时间。”
“小姐。”黛浅喊了一声。
自从小姐和离归家后,明面上府邸看似波澜不惊,还跟小姐未出阁一般无二,可谁都知道不一样了,大家都心照不宣。
顶着和离的名声在这府邸生活,若是她和繁霜不能立起来为小姐打算,小姐的处境怕是越来越难。
“别担心,我终归是这府上嫡出的三小姐,纵是现在,也依旧是。”
凌韵把黛浅皱着的眉头抚平,“既然做出了选择,那我们就应该往前看。”
“是,小姐。”
黛浅收好小姐的字迹,心下有些难过。
她家小姐自小便才学出众、容貌倾城,是众家小姐心中艳羡的人,众位才子可慕不可及的姑娘,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这样艰难的地步?
2. 第 2 章
晚间清风袭来,给小院带来一丝凉气,风拂过发梢,丝带飘扬。
黛浅跟在凌韵身后,去老夫人的院子请安。
甫一打帘子进去,身上凉意更重。
屋里摆放的冰块生出丝丝白气,上升至半空渐渐消失,飘荡在周围。
凌韵先行行礼:“请祖母安。”
高堂上端坐的老夫人,身着梅染绢丝薄衣,头戴菩提叶华胜,绿色珠光玛瑙镶嵌其中,一身的贵气。
此时,她正笑意盈盈跟身边的张嬷嬷道:“我还说有什么喜事呢,晚间燕子在檐下筑巢,叽叽喳喳地搬家,原是青雀儿来看我了。”她像是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慈祥。
张嬷嬷笑着附和:“燕子搬家是喜事,咱们府上的姑娘都孝顺,也是喜事一桩。”
老夫人越发乐呵:“青雀儿,别站着了,快来祖母面前。”她拍着身旁,示意凌韵过去。
“是,祖母。”凌韵站起身,从身后接过食盒。
“今日厨房送来冰酪,炎炎夏日十分消暑,我听着祖母这边送来的是红枣百合汤,怕是祖母最近胃口不好,特意让厨房做了两道解暑小菜,让祖母开一开胃口。”
她把食盒里的菜肴一一端上。
老夫人被搀着走向饭桌,嗔怪她:“哪用得着你动手了,夏禾,快去。”
丫鬟夏禾立刻上前,从三小姐手里接过食盒,凌韵没拒绝,来到老夫人面前,亲昵道:“祖母愿意和我一起用膳吗?”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坐吧,青雀儿,咱祖孙一块儿用。”
两人落座,凌韵率先为祖母盛了一碗汤,汤水澄澈:“祖母,这是我请大夫开的清暑汤,加了上好陈皮熬制,饭前先喝一口,养胃健脾。”
老夫人不大情愿,到她这个岁数的人,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汤药,更何况她自认为自己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哪里就需要喝药了。
凌韵似知道祖母在想什么,“这不是汤药,是陈皮茶,一点也不苦。”
老夫人一噎,顶着孙女的期待眼神还是喝了一口,没想到这汤药入口清甜,带着一点甜味,八分香气,十分可口。
“嗯,这茶不错。”她出声赞道。
“祖母喜欢就好。”凌韵笑道:“我问过大夫了,这茶可常喝,您夏季虽不能多吃冰,却能喝点茶开胃,胃口一好,人也就舒服了。”
“好好好,还是我们青雀儿有孝心。”老夫人用筷子夹了豆荚菜放在凌韵碗里,“把方子教给夏禾,让夏禾熬煮就好,也不用你天天惦记着我,跑来跑去,多辛苦。”
“孙女不辛苦,祖母的健康最重要。”凌韵甜甜一笑:“一会儿我就让黛浅把方子写给夏禾,以后祖母若想喝了,就让夏禾煮给您喝,可千万不能不吃饭。”
老夫人笑呵呵应下了。
许是因为饭前的一杯陈茶,晚间老夫人倒是多食了些,一开怀,就打赏了厨房众人。
凌韵陪着老夫人食完了一餐,又陪着她下了会儿棋。
等下完棋,时间不早,凌韵向老夫人告退。
来到廊外,凌韵顿住脚步,轻言细语道:“张嬷嬷,祖母虽然身体康健,可这夏季最忌讳的就是冷热相撞,今日我一进去,内室温度与外面相差甚远,祖母若是一直待在内室还好,可若是出门进出次数多了,未免容易伤身。”
落在人后的张嬷嬷正疑惑着三小姐怎的住了脚步,听到三小姐的话音,这才想起夏日为了避暑,下面人的冰块便放得多了些,她和老夫人形影不离,一直待在内室,也不觉得如何。
此时听到三小姐的提点,方才惊了一下:“三小姐说得甚为有理,万事以老夫人身体为重。”
“嬷嬷也不必紧张,这天热,用冰自然多了一些,祖母又一向健朗,只要以后多注意便可。”
“三小姐说的是。”张嬷嬷躬身道。
“嬷嬷客气,不必送了。”凌韵转身告辞,黛浅在前头为她提灯引路。
待三小姐的身影渐行渐远后,张嬷嬷才回内室向老夫人禀报此事。
老夫人听着半晌,敛了笑。
“这丫头命苦。”
“老夫人何必忧心,三小姐还有您呢,再怎么样三小姐也是这府上嫡亲的主子,谁敢不敬?”王嬷嬷宽慰老夫人。
老夫人阖上眼,淡淡道:“我又能庇护她到几时,这府上又能容她到几时。”
“咱们三小姐从生下来就粉雕玉琢,玲珑可爱,长大后更是容貌才学样样拔尖,谁人不羡?想必也定能遇难成祥,来日走上坦途佳路也未可知。”
张嬷嬷是实在觉得可惜,她们嫡出的三小姐从生下来就是金贵人儿,一路长到现在顺风顺水,才学兼备,性情温柔,当得起皇城明珠一说,可这婚事怎会如此艰难?
“但愿吧。”老夫人不愿再提,“让夏禾明日的陈皮茶往各院都送一份,就说是夏日天热,这陈皮茶是青雀儿敬上的一份心意。”
张嬷嬷应声称是。
室内凉意弥漫,在这夏日自成一个舒适屋。
碧水阁前,一盏暖黄灯火莹润,映照着地上一角,石板路也被晕染得像是没有尽头,戛然而止。
繁霜提灯等待,眼看着小姐身影显现,她快步迎上前,灯火照亮凌韵脚下的路。
凌韵就在这昏黄模糊的灯光下,一步步走回了碧水阁。
繁霜一边为凌韵卸去珠钗,一边低声道:“小姐,奴婢打听过了,二公子那边除了叫了郑大夫,再无其他动静。”
繁重的首饰卸去,墨发如瀑覆盖了凌韵半个脊梁,繁霜用梳子一下一下为小姐通发。
“既然没有动静,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打听了。”
“是。”
凌韵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子上的珠钗,其中一只引起了她的注意,长长的簪子上雕着一只燕子,燕尾纤长,绕着簪身盘旋而上,嘴里衔着一颗明珠,尾羽根根分明,活灵活现。
“这簪子是谁送的?”她突然出声问。
繁霜仔细打量,从记忆中翻找,很快便找到了结果:“回小姐,是四公子,上个月四公子从书院归来,每个院里的姐妹都送了一只簪子,这燕尾簪便是那时送到咱们碧水阁的。”
“送过来的时候,奴婢仔细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她琢磨着小姐的脸色,“可是这簪子是有什么不妥?”
凌韵揉揉眉心,放下手里的簪子:“但愿是我多心。”
繁霜一惊:“小姐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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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起来吧。”凌韵将簪子递给繁霜,“不论是不是,不过是一只发簪,锁起来就是。”
繁霜接过簪子,仔仔细细又检查了一遍,簪子没什么问题,既然小姐说锁起来那便锁起来吧,以防万一。
她将簪子牢牢压到了箱底锁死。
夜愈发深,黛浅从门外进来,眼看着小姐做好要就寝的打算,她上前小声道:“二夫人那边闹起来了。”
凌韵闻言坐起身问:“可知是什么事?”
“不知。那边吵吵嚷嚷的,不过大夫人这边各院落都没动静。”
黛浅替小姐掖了掖被角,再是夏日,晚间也要盖被子,不然怕是要着凉。
凌韵听完重新躺回床上,刚沐浴过的头发即便擦干也还带着几分水汽:“既然母亲这里没动静,我们也不必理会。”
“回去睡吧,今晚温玉守夜,你和繁霜今天也辛苦了,早点休息,明日还得早去母亲那里请安。”
“是,小姐。等小姐睡下,奴婢自会回去,奴婢就在这里守着小姐,小姐快睡吧。”黛浅放下帘帐,静待一炷香后,和繁霜一同悄悄退出了内室。
行至外间,黛浅对着准备守夜的温玉嘱咐:“夜里警醒点,有什么事就叫我们,我和繁霜就在暖阁。”
“知道了,黛浅姐姐。”温玉应声。
身为尚书府的嫡出小姐,凌韵身边有两个一等丫鬟,分别是黛浅和繁霜,四个二等丫鬟,蕊黄、温玉、流云、静月,三等丫鬟若干。
一等丫鬟权力最大,也跟主子联系最为紧密,黛浅和繁霜便是这碧水阁的管事人。
两人嘱咐温玉一番后,一同回到暖阁。
暖阁与凌韵的主阁相距一堵墙,只要内室有什么动静,她们这些丫鬟能及时知道,以便及时服侍主子。
黛浅洗漱完毕回室内,繁霜早已躺在床上。
她几步上前掀开繁霜的被窝,像个泥鳅似的滚了进去。
繁霜被这动静惊醒,推她:“回你床上去。”
“我不,我就在这。”黛浅死拽着繁霜的被子不撒手。
“大热天的,”繁霜嫌弃道,“你也不嫌热。”她转身背对黛浅,既然赶不走这个牛皮糖,眼不见心不烦,闭眼睡觉。
她刚闭上眼没一会儿,身后一戳一戳的,她没回身,一把从背后攥住了黛浅捣乱的手。
“别乱动,睡觉。”
身后人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始了:“你跟我说说话吧,我睡不着。”
繁霜无奈叹口气,转身。
“你想说什么?”
黛浅挺直身子,眼睛看着屋顶:“老夫人会护着咱们小姐的,对吧?”
“怎么这么问?”
“今日小姐去探望老夫人,两人言笑晏晏的,一切都跟小姐未出阁前一模一样,小姐承欢膝下,老夫人含饴弄孙,若是这样一辈子也好。”
有泪水从黛浅眼角落下,她拖着浓重的鼻音,像是非要一个让她安心的答案,她再一次重复,“老夫人会护着咱们小姐的,对吧?”
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仅仅过了一瞬,黛浅听到身旁人的回话。
“是,咱们小姐那么聪颖,老夫人一定会护着小姐的。”
3. 第 3 章
次日一早,凌韵早早的梳妆打扮好,带着两个丫鬟去安居堂请安。
“请母亲安。”
坐在上首的大夫人像是没听到,她还在拉着一旁小女儿的手,笑语连连。
“夫子虽然夸赞你的琴技,可你也不能骄傲,这京城人才济济,你若是稍有松懈,便会掉队,这一但掉出去了,再想要赶上来便是千难万难。”
“是,女儿知道。”凌梦脆生生应道。
“既然知道,就多花时间练琴,母亲为你花重金请了凉羽先生,你若是能习得凉羽先生的三分真传,便是京城佳丽中的翘楚了,以后出去,也不会丢我们尚书府的脸面。”
凌梦没听清母亲后面的话,只一听凉羽先生的名号,便恨不得蹦起来。
“母亲,凉羽先生,是我想的那个凉羽先生吗?”
大夫人笑笑,肯定小女儿的猜想:“除了你想的那个凉羽先生,还有哪个人可以被尊称为凉羽先生的?”
“啊,母亲你真好。”凌梦恨不得对着娘亲来二十个亲亲,可大家闺秀的教养不允许她作出这样没规矩的事情。
难以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一转眼,看到自家三姐还在蹲着请安,急忙跑到三姐面前拉她起来:“三姐,你听到了吗?是凉羽先生。”
“是那个师从宫廷乐师,十二岁一琴名动京城,十五岁编出惊世琴曲《梦江南》,传唱大江南北,至今未有人能比拟的凉羽先生。”
凌韵站起身笑着应和:“我听到了,恭喜七妹喜得良师。”
凌梦眨巴着大眼,期待地看向三姐:“谢谢三姐,等凉羽先生来了,三姐可愿与我一同前去拜访。”
自家三姐的琴技高超,若是能一同拜访凉羽先生,凉羽先生必定见猎心喜,对她们尚书府刮目相看,用心教导她们府上的小姐们,其中自然也包括自己,嘻嘻。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然也在不断精进琴技,可比起自家三姐的琴艺,还是远远比不上的。
未等凌韵说些什么,大夫人率先出声:“梦儿,不得胡言。”
“你三姐在家中听花赏月足矣,别打扰了你三姐的雅兴。”
凌梦闻言不高兴道:“什么雅兴不雅兴的,难道听花赏月是雅兴,弹筝练琴便不是雅兴了吗?”
“母亲,哪有你这样厚此薄彼的,既然瞧不上我练琴,您何必花重金请凉羽先生来教我练琴,我也跟着听花赏月算了。”
她转身气呼呼地对着大夫人控诉。
大夫人被小女儿噎得一梗,半晌软下嗓子:“母亲没有瞧不上你练琴的意思,这京城上上下下哪个女儿家不习得一曲半调的,就连你母亲我当年待字闺中时也要每日苦练琴技,我若是瞧不上你,便也是在瞧不上自己。”
凌梦被哄得红唇翘起,别别扭扭道:“那你为什么不让三姐同我一同拜访凉羽先生,三姐的琴技好,定能讨凉羽先生的欢心。”
“我是为你请的先生还是为你三姐请的?”大夫人恨恨点在凌梦额头,这女儿怎么一点也不开窍。
“不都一样嘛。”凌梦嘟嘟囔囔。
大夫人看着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凌韵:“你倒是想让你三姐去,可你也得问问你三姐的意愿,你三姐到底愿不愿意去。”
闻言,凌梦眼泛亮光,她转身期待地问凌韵:“三姐,你愿意同我一同去拜访凉羽先生吗?”
说完还不忘加注砝码:“凉羽先生琴技可好了,若是三姐能和凉羽先生切磋较量一番,必能受益匪浅。”
凌韵看着眼前的七妹,透过她就像看到了过往的自己,当初她也是这么期待着有一位名师来教她琴艺,期待着自己能在琴曲的道路上更进一步,可往事如云烟。
此时,她只能微笑着回复凌梦:“七妹自己去便好。凉羽先生是母亲为你请的琴师,你若是能在她来之前练一曲《梦江南》,到时候弹给她听,必能成为一段佳话。”
三姐的建议她还是听得的,凌梦若有所思,“对,三姐你说得对,我若是能练成《梦江南》,凉羽先生一定能看到我的诚意,她肯定会倾囊相授的。”
凌韵含笑点头。
“母亲,凉羽先生什么时候来?”
大夫人放下茶盏,茶盏在桌子上碰撞出轻微的声响。
“三日后。”
“啊?这么快,那我能练成吗?”凌梦惊呼,《梦江南》作为一首火遍大江南北的琴曲,它虽不是炫技之作,但越简单的琴曲技巧越高级,短短三天,她不确定自己能否练成。
凌韵微笑着鼓励她:“不管成与不成,若是练不完一曲,那就练半曲,只要凉羽先生能看到你的诚心,便足矣。”
“三姐说得对。”凌梦拽着自己三姐的衣袖撒娇:“那三姐能教我弹琴吗?”
凌韵向母亲投去目光,大夫人正在查看账本,似是没注意这里发生的事情。
她把凌梦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三姐这里随时欢迎七妹的到来。”
“好,谢谢三姐。”凌梦得到三姐的应答十分高兴,她撩起裙裾,怪模怪样地向凌韵行了一礼,两人相视而笑,气氛和谐。
正在这时,安居堂的王嬷嬷为大夫人捧上一杯茶水:“夫人,这是养斋堂老夫人跟前的夏禾姑娘送来的陈皮茶,健脾养胃,”说着她看向底下站着的三姑娘,“说是夏季炎热,三姑娘敬上的一份心意。”
闻言大夫人抬首,似笑非笑:“你倒是有孝心。”
凌韵听闻,只默默垂下眼睫。
凌梦一听是三姐特意献上的陈皮茶,立刻高兴起来:“什么陈皮茶,我也有吗?”
王嬷嬷笑眯眯回道:“自然,听夏禾姑娘说,各堂的主子都有,七小姐的茶水此时应该送到您的阁楼了。”
“那我回去一定好好品尝,三姐特意送的,味道定然不错。”在凌梦眼里,自家三姐样样拔尖,送出的茶水也肯定与众不同。
“不必回去尝了,你若是喜欢,这杯给你。”大夫人示意王嬷嬷端走陈皮茶。
凌梦看着递到眼前的褐色清汤,再如何不知事,她也知道应有的分寸,看向母亲,踌躇不决,“这是三姐给母亲的孝心,我怎好饮用。”
大夫人闻言也不为难自己的小女儿:“既然你不喝,便罢了。”
她一挥手,王嬷嬷立刻端着茶杯下去了。
凌梦左右看看,她再傻也知道氛围好像不大对,三姐送来的茶水,母亲连问都不问三姐一声,就给自己喝,自己拒绝了,也不见母亲饮用,反倒是王嬷嬷端着陈皮茶出去了,母亲没有显露出一点想喝的意愿。
她灵机一动,牵着三姐的手就往外走,实在受不了这氛围:“时间不早了,我和三姐就不叨扰母亲了。”
“梦儿,你不陪母亲用早膳了吗?王嬷嬷下去催膳去了,特意点的你爱吃的菜。”大夫人在背后喊凌梦。
还吃什么吃,什么爱吃不爱吃的,再待下去光倒胃口了。
“母亲,你自己吃吧,我陪三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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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凌梦离了老远,遥遥回复。
她拉着三姐走得飞快,直到远远离开安居堂,才长出了一口气,凌韵在她身后噗嗤笑出了声。
“好啊,三姐你还笑我,我都是为谁?”凌梦气鼓鼓的。
凌韵伸手戳了戳凌梦鼓起的脸颊,一本正经道:“好了,三姐跟你道歉,不应该笑你。”
“这还差不多。”凌梦别别扭扭道:“我原谅你了。”
噗嗤,凌韵又笑出了声。
在凌梦又要怒目圆睁前,她率先说道:“这次我可没有笑你,我是觉得我家七妹有些过分可爱了。”
她眼睁睁看着凌梦的耳朵涨红,不自然说道:“也没有那么过分了,一点点,一点点。”
凌梦伸出手比出了一点点的手势:“一点点可爱。”
凌韵身后的丫鬟忍不住也笑做一团。
凌梦端起小姐的威严:“好了,都不许笑了。”
虽然三姐夸她,她十分高兴,但是也不是谁都能笑她的,多羞耻啊。
凌韵出声道:“好了,都不许笑我家小七了。”
她转身嘱咐黛浅:“黛浅,我们出来得匆忙,你跑一趟把我们这次带来的软糕递给王嬷嬷,请她转达给母亲。”说着她牵起凌梦的手:“走吧,你不是说要陪我用膳吗?正好我也没用,我们一起。”
“好。”凌梦高兴道,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三姐的碧水阁了,三姐那里总是有许许多多精巧的玩意。
两人一同携手进了碧水阁,凌韵吩咐繁霜:“去厨房传膳,不用多精巧,能尽快做出来就行。”
她和七妹妹去安居堂请安到现在,已经快过了饭点,再不上餐怕是要饿坏凌梦了。
繁霜正待去厨房,凌韵又叫住了她:“让厨房做个桃花卷,不用太多,七妹喜食。”
“是。”繁霜屈膝行礼退出去。
凌梦刚从屏风后转出来就听到这一句,她喜不自禁:“三姐你也太好了吧。”
“自家姐妹,何须多言,不过是多嘱咐了厨房两句,又不费什么功夫。”凌韵好笑道,看凌梦这样子就好像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凌梦不赞同她三姐的话:“虽然三姐你十分优秀,样样都好,可是这一句话还是说错了。”
“嗯?愿闻其详。”凌韵诧异,想听听凌梦有什么高见。
“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家,做什么都不费工夫,所以费不费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姐你的那一份心意。”
“三姐能记得我喜欢桃花卷,记得母亲喜食软糕,记得大哥爱用北墨砚,记得姐姐妹妹的好多好多爱好,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像我,我就记不住,我只记得我爱吃的,母亲爱用的,父亲喜欢的,因为他们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我把他们放在了心上才会记得的。”
“而三姐你不但记住了,你还都放在心上并且照做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值得称赞的事情吗?”
凌梦一边拿着七巧板拆解,一边对三姐诉说她自己的看法。
其实她真的很佩服三姐,三姐总是能平平常常做着那些她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看不惯那些总是把三姐的好当做理所当然的人,就连三姐本人这样认为也不行。
“是吗?”凌韵擦手的动作顿住。
“当然,三姐做的事情才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不然为什么很多人都做不到。”凌梦没有半分犹豫,理所当然道。
4. 第 4 章
闻言,白色绢帕搁置,凌韵牵起一抹温婉的微笑。
“你呀,就是大惊小怪。”她摇摇头不放在心上,端起一盘点心,放置桌案,粉白相间,缀着梅青色的环状玉盘,格外雅致,“不过是一时顺手罢了。”
散落一地的七巧板零部件之间,凌梦正试图把七巧板再拆得细碎一点,听到三姐不在意的口气,凌梦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木头。
她抬起一只手臂撑在下巴处,带起腮颊鼓鼓,就那么定在原处。
盯——
凌韵摆弄着金丝香盘,从繁霜手里接过香匙,取出一丸早已调制好的香丸,放进其中,香丸顺着器具的底部滑落,在香盘中央休止。她拂起宽大的袖摆,小心翼翼地夹起兰芷。
少倾,烟气渺渺,上升,消散,唯余一缕幽香,细密绵长。
见小姐事毕,繁霜从温玉手里端过一盆水上前,凌韵双手浸润,带着湿漉漉的水痕,白皙肤色一闪即逝,转而消失在巾帕中。
她转身,就看到凌梦一脸呆呆的神情,像被定格般顿在原地。
凌韵颊边漾起笑意,带出一个清浅的小窝,“你这是什么表情?”
凌梦入神地看着自家三姐一连串格外流畅雅致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又美观,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要说的话,忍不住出声道:“怪不得五姐总是要学三姐你,同样的动作,三姐做起来就格外美观。”
同是点香,想起五姐那小心翼翼提着裙子,摆着比三姐还要多的调香八件套,恨不得焚香沐浴一般,屏气凝神地盯着香盘,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在作甚的做派,凌梦就想笑。
她三姐的气质岂非一般人能学得来的?
都是同样的教习姑姑,同样的动作,偏偏就在细微之处有那么一两分的差别,看起来便觉得哪哪都不对。
当初三姐学成毕课后,府上众多姑娘看着三姐通身的气派,不由得默默私底下加课,试图向三姐靠拢。
可气质这种东西吧,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存在。
若是硬要想学,八成学出来是个四不像,还会连自己原本的特质都丢掉。
经过长时间的暗地里的努力,府上多数人纷纷放弃,只是在某个偶尔的瞬间,会私底下继续扭捏着造作,最后没坚持几天再放弃。
不像她,自从邯郸学步了三天之后,很有自知之明地选择放飞自我。
什么优雅?什么美观?
难道她自己不学别人就不美吗?凌梦骄傲地挺胸想,她也是府上数一数二好看的姑娘。
——嗯,她三姐说的。
“府上姐妹有教习姑姑指导,礼数必然是不差的。”凌梦伸手拉起盘地而坐的凌韵,牵着她落座,挟了一筷子桃花卷放在凌韵的餐盘里,“五妹妹只是一心向学了些,你可不许去她面前取笑她。”
凌韵撇撇嘴,一心向学了些,谁信?
不过看着被放到眼前粉嫩的桃色,她还是不情不愿地承诺道:“我保证我不先嘲笑她。”
凌韵权当听不懂凌梦的话外音,这两个妹妹似是天生不对头,一见面就起争执,她也只能尽量劝着些。
“你多吃些。”
凌梦应声:“三姐你不用管我,你也吃啊。”
凌韵不答话,转头轻声吩咐黛浅,“两刻钟后你去库房里取来瑶琴,要黑色古木的那架。”
黛浅应是,退出了房间。
手中木箸夹起的瓜果掉落,吃得正津津有味的凌韵梦抬头,看着黛浅远去的背影,迟疑不定:“三姐,你取、取琴做什么?”
凌韵拿起手帕拂过凌梦的衣袖,替她擦掉因不慎掉落食物而溅起的星点痕迹,“不是要练琴吗?”
“那、那也不用这么着、着急吧。”凌梦迎着凌韵温柔的眼眸磕磕巴巴地小声申诉。
她是要向三姐学琴来着,但不是还有三天时间吗?
她三姐好认真啊,这样她压力好大啊。
“《梦江南》是凉羽先生的成名曲,它虽算不上先生的大成之作,也并非先生为炫技而作。它青涩却古朴,初闻只觉婉转凄凉,再听却动人心弦,自有一股内在力量存在,不容小觑。”
“凉羽先生一生至今只弹过一次《梦江南》,此后再未有人能重现此曲的辉煌。”
“曲谱虽广为流传,但曲艺千人千面。”
凌韵转头,“我虽未曾亲耳听闻,不曾得见先生风姿,但从曲谱之中可见先生古朴曲艺。”
“你若真心喜欢先生,那练这半曲,三日内便不得懈怠。”她抬眸看着凌梦,“曲意难就,但诚意更难得。”
凌梦被这谆谆教诲的目光注视得自觉羞愧,她练琴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而是母亲让她练,她就练了,这么多年下来,也就习惯了。
她爱琴,就如爱七巧板,爱美食那样,自然又随意。
初闻母亲为她请来了凉羽先生,她是兴奋不已,但那只是因为凉羽先生很有名,仅此而已。
她想见见她从未曾见过的先生风姿,自然下意识地想给先生留个好印象,同时也想挑战一下众人口中再难见过的琴意辉煌。
一切只是因为好玩。
但三姐很爱琴,她看得出来,比她要爱得多得多,对待凉羽先生来访这件事也比她要认真很多。
凉羽先生应该教习的是三姐,而不是她。
“我不想要凉羽先生当教习了。”凌梦忽然低下脑袋,用木箸戳戳点点着绿色蔬菜。
凌韵闻言疑惑,转眸间与繁霜对视,繁霜摇摇头。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侧过身子,轻声问:“是不是我安排的时间太紧了?你若是不想练,我们先放着,下午或者明日再来也行。”
“不是。”凌梦快速摇脑袋,不带分毫犹豫,“不关三姐的事。”
“那是怎么了?”凌韵耐心询问。
凌梦垂着头不说话。
凌韵看繁霜一眼,繁霜会意上前,抬手利索地为七小姐换上崭新的食盘。
她把被戳得惨不忍睹的盘子递给温玉,随后转身向凌梦俯了一礼,“七小姐在我们小姐这里可是吃得不顺意?奴婢这就去吩咐厨房让他们再重新上一桌。”
繁霜作势就要挥手招人来上菜。
“不必,”凌梦出声阻止,“三姐这里的饭菜很好吃。”
繁霜又问:“那是我们小姐惹您不开心了?”
凌梦豁然转头,怒视繁霜,“你哪里看到三姐惹我不开心了?”
三姐也太过心软,纵得身边的丫鬟都不知道说话轻重,连主子都能随意当面编排。
“那就是您惹我们小姐不开心了。”繁霜镇定自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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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凌韵不赞同的眼光,旁若无人地继续:“七小姐一出我们碧水阁,就同大夫人说不想要凉羽先生做教习了,大夫人势必会疑我们小姐,小姐——”
“繁霜!”
凌韵再也听不下去,不顾繁霜的脸面,出声喝止了她的尾音。
繁霜顿时停下话头,垂眸告罪,“七小姐恕罪,是奴婢不知分寸。”
凌梦先是愤怒,可听着繁霜的话,刹那呆滞住了,她就是一时没想明白,不想学了,很简单的事,哪有繁霜说得这么严重。
“不……”
可再一想想今早母亲的态度,她又不由得犹豫了。
也——也不是没可能,母亲会不高兴吗?
此时看着在她面前请罪看起来十分恭顺的丫鬟,她抿抿嘴,“三姐,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用完饭就学。”她底气不足道。
凌韵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待客厅只留下她和凌梦两个人之后,她才出声道:“你不想学便不学,母亲那边我去禀告一声就好,繁霜就是说话喜欢往严重的地方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凌梦转头,想明白了什么,她坚定道:“可我想学。”
凌韵看着她,无奈地说:“好,你想学就学。”
“明日再来好不好?”她抬手挟菜,“先吃饭,你最爱吃的桃花卷,我特意让人在里面加了槐花蜜,保证让你吃了还想吃,恨不得天天来我这里蹭饭。”
凌梦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好啊,那我天天来,三姐可不许嫌我烦。”
“怎么会?我家七妹这么可爱,嫌谁都不会嫌你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也是,我这么可爱,三姐看见我都能多吃一碗饭。”
……
两人言笑晏晏,很快,凌梦心满意足地带着满满的饱腹感和三姐热情相送的玉质九连环兴奋地离去。
目送着凌梦欢乐的背影,凌韵嘴角的笑容落下。
她回到房内坐下,吩咐身边人:“把繁霜叫过来。”
“是,”流云小跑着去叫繁霜,刚一出门,就碰见了繁霜,她站在那里,早有预料一般,等候已久。
“繁霜姐姐,小姐找你。”流云快步上前。
繁霜点头,正要进去,忽闻身边人犹犹豫豫地出声:“小姐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她脚步一顿,瞥了一眼流云:“知道了。”
一进门繁霜就跪在地上,垂首落地,随后抬眸。
她的主子就端坐在皂色团椅上,体态舒展,正在泡着一盏龙团胜雪,青烟袅袅,热气熏腾,逐渐模糊了她的眉眼,良言写意,举手投足间自带飘逸雅姿。
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繁霜忽然放松了许多。
“你可知错?”温柔中又夹杂着一丝清冷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是,奴婢知错。”繁霜垂首再拜。
闻言,凌韵知晓自己不必再说什么,她起身,行走间衣摆飘扬,将泡好的茶水递给繁霜,“那就自行领罚吧。”
“是。”繁霜双手接过,躬身退出。
端着茶盏出门,正好碰见去库房取琴归来早已等待在门外的黛浅。
黛浅抱着琴弦,小步上前急匆匆道:“小姐说什么了?罚你什么了?你怎么也这么莽撞,什么话都往外漏。”
5. 第 5 章
“没事,罚我月银而已。”繁霜安慰黛浅,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黛浅的视线落下,落在繁霜手里的香茗上,瞬间一点也不着急了,好像刚才那个上火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恢复矜持,端起大丫鬟的架子,取笑道:“还日日说我呢,我可没还被小姐处罚,丢大脸了吧。”
说着,她斜睨繁霜,“这个月,你求求我,说不定我心情好,发发慈悲,请你开小灶。”
繁霜闻言往外走的步伐顿住,慢吞吞回头:“我记得,上个月你欠我一两月银,说是去买话本;上上个月,你欠我五钱银子,拿去福满楼买香酥螺;上上上个月,你欠我三……”
“停停停,”黛浅紧急制止,左右看看,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哗啦作响。
黛浅一时庆幸,好在她听到消息怕繁霜丢面子把人全往远处了赶,此时无人听到,不然别说繁霜了,她这大丫鬟的面子也没地搁。
“这个月你都没收月银了,我肯定还你。”黛浅一脸肯定,说到这,她不满地抱怨,嘟嘟囔囔:“是香酥螺你没吃,还是话本你没看……”
繁霜欲言又止,话本是被魔音贯耳硬听的,点心是被见缝插针投喂的,但——
“那你欠我的银子减半。”她妥协。
“不用,我不但全部还你,还翻倍还你,”黛浅一时振奋,豪气冲天地承诺,“你就等着享福吧。”
“看我对你好吧?”好不容易翻身做主人,她忍不住在繁霜面前嘚瑟。
这个月,看我,拿捏!
面对黛浅的自信发言,繁霜止又欲言,“你高兴就好。”
两人徐徐穿过长廊,院子里正候着一大群丫鬟,屏息以待。
黛浅看一眼周围人,她抱着古琴站在廊下,挺起腰板,敲打众人:“小姐那里小心伺候着,若有懈怠,仔细你们的皮肉。”
底下的丫鬟纷纷应是,黛浅和繁霜是小姐身边最亲近的人,即便是一时被惩,只要小姐还是她们的主子,小姐还没有明确表达她的厌弃之前,黛浅和繁霜仍然是这清音阁的话事人,谁也不能忽视。
黛浅微微侧头看向左下方,“你们两个还不快去?”
“是。”
温玉和流云向黛浅行礼之后,快步从她身旁经过,往阁内深处走去。
今日是她们当值,小姐身边此时无人服侍,两人需得守着。
经过繁霜身旁,流云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脚步稍稍落后,几不可闻,小声问道:“繁霜姐姐,没事吧?”
正看着黛浅趾高气昂,精神焕发地挥斥方遒,繁霜噙着几分笑意,放松间,就听有人在她耳畔小声问,她回神,端正身姿,露出一个弧度稍深的微笑。
繁霜回:“没事。”
日光灼灼,连云朵也被这烈日晒得不知道到哪躲懒去了,万里晴空。
黛浅用手帕擦掉因为来去匆匆儿跑出的汗气,她狐疑地盯着流云远去的背影,冷不丁地出声:“你俩偷偷说什么了?”
“......”
繁霜:“没什么。”
“你可是我最大的债主,可不能背着我同别人有小秘密哦!”黛浅脑袋探过来,一张圆脸放大在繁霜眼底,她眯眼警告,“小心我不还你钱。”
“......”
繁霜无奈:“她就是问了一下我的情况。”
伸手想从黛浅怀里接过古琴,抱这么久也不嫌累,还未来得及触碰到琴身,就被黛浅扭身躲过。
“不用你,”繁霜回答了什么黛浅并不在意,只是她想起刚才的事,转移了注意力,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数落:“七小姐再如何也不是我们能招惹的,小姐都没说话,你怎么能出言不逊?”
“就算是为小姐好,你说话也该如往日一般委婉些,这样直言不讳不也是为小姐招祸吗?”
明明繁霜不是那样不谨慎的人,怎么也还会犯如此愚...简单的错误?
虽没在现场,但想起温玉的描述,她都感到一阵窒息,繁霜竟然如此大胆,没想到啊没想到,她都没繁霜这么勇。
“你说得对。”
繁霜抬头望天,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连天空也被框得规规矩矩的。
是啊,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不想小姐再被大夫人以名为孝道实为惩罚地关进佛堂抄写经书吧,大概是因为她知道七小姐不会因为她而迁怒小姐吧,也大概是因为被某些事和...某些人影响到了吧。
但无论何种原因,归根到底——她心急了。
想到这,她侧头看一眼站在身旁的人,“明日我请你吃百花棋子面。”
“真的?”黛浅十分惊喜。
百花棋子面是飘香园的招牌菜,光滑的面团揉成面片,撒上干面粉再折叠,用刀切成小方块,大火烧开,从冷水中过一道,最后放入已经被爆炒过后的蔬菜和肉丁制成的汤料中,小火慢炖,直至浓醇的汤汁收进面里。
味道劲道利落,吃一口下去,肉香和面香混合,汁水四溢,令人回味无穷。
做法不算难,但也很考验厨子的手艺,飘香园的最好吃也最贵,普通人只能偶尔打打牙祭,她也很少去吃。
反应过来什么,黛浅迟疑不定地问:“你还有银子吗?”
“要不...我请你,”她期期艾艾地说,虽然这个月还没发月银,但在心里数了数自己之前剩下的铜板,一咬牙:“请你吃面我还是请得起的。”
吃完面,大不了少买几本话本子,等过几天发月银,她就又富了。
她在这边下定决心,再抬头,眼前只剩下了一个走远的背影。
“不吃算了。”繁霜的尾音拉成长线远远飘来。
“诶你这人,——”
黛浅连忙抱着琴小跑着跟在繁霜身后。
“我没说不吃啊,你非要请我,我也是可以勉...不是,很乐意吃的。”
......
温玉和流云轻手轻脚地回到阁楼,静静地站在凌韵身侧,当个隐形人看小姐烹茶。
镊子夹着一盏薄如蝉翼的白瓷,放在火上燃烧旋转,赤橙色的火焰攀爬瓷壁,白瓷渐次染色盛放,冰蓝色的裂纹显露,夹杂着几点粉彩,轻薄、透亮,带着几分美轮美奂梦幻的色彩。
纤纤玉手取出黑色的茶饼,温玉上前递出小杵,女子接过,沿着盘口碾碎、研磨、过筛,细腻的茶叶此时已经散发出青叶香气。
红炉煮沸,山泉水冒出咕嘟咕嘟的泡泡,在水面处打旋,将煮好的沸水冲洗一遍玉壶和茶盏,并在其中放入研磨好的茶叶,沿着壶边缓慢注入冷泉,盖上壶盖,闷住茶香。
少顷,碧色茶汤潺潺流出,落入白瓷盏中,淅淅沥沥,如一阵悄然来迟的春雨,清新、自然。
清冽的果木香袅袅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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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长的香气中隐约能闻见一股甘甜,似有若无,引人沉醉。
女子的眉眼沉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让围观者也忍不住静下心来,被牵引着一起放松心神,沉浸在这舒适雅致的氛围里,流连忘返。
无论再看多少次,温玉每到这时都会看得入迷,小姐的一举一动像是在发光,让人难以挪开视线也不想挪。
急匆匆脚步声的出现骤然打破了一室安然。
“小姐,老夫人有请。”
闻言,凌韵放下唇边的茶盏,侧头看来。
红唇刚被濡湿,浸润着一层水色,于是唇愈红,脸愈白,一派活色生香几人闻?
“可说是什么事?”柔美清冷的声线响起,混着茶香越显玉石质感。
黛浅摇头:“老夫人的人没说,但奴婢听着是不小的动静,似是二夫人那边闹起来了。”
“二叔母?”
凌韵起身,黛浅上前伺候小姐更衣,温玉和流云利落地整理着茶壶茶盏,以待后用。
“不用麻烦了,都是一家人,取那件月白色的半臂来。”
身上的衣服已然被茶香侵袭,不宜再穿出去见客,红木柜里的那件月白色的外衣面料柔软,花纹简单,正正适合。
“是。”黛浅依言取来,并无异议。
就算是最简单的装扮,她家小姐的容色也能为这衣物增添几分华美,是以穿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何人穿。
甫一到老夫人的住处,还没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的争执。
“不是我偏心,你说说有哪一个是这样当哥哥的?”
“这么多年了,我上上下下打理着这二房一切琐事,自认做到问心无愧,老爷在外办事,我这个当母亲的就得负起责任来,里里外外哪一件不得我操心?”
“天冷了,我怕哥儿冻着,日日送去暖炭;天热了,我怕哥儿热着,冰块从不曾缺过,就连前两年京城冰块匮乏,我也是没惊动公中,咬着牙用了自己的嫁妆添补。”
“谁曾想?谁曾想,到头来连一个好都没落着,我以为我做到了慈母,他人就算不感恩,也该谨守本分,没成想平日里倒是装得规规矩矩,转头就是另一幅嘴脸。”
说到这,那女声声线骤扬,哀嚎起来,“我可怜的岁姐儿,才七岁,现在还病恹恹的,你看看这小脸,到现在还是苍白的。”
“你若是有什么不满意我的,你冲我来,何苦招惹我的岁姐儿,我可怜的女儿。”
岁姐儿被抱在丫鬟怀里,听到母亲的哀嚎,她睁开一双大眼,蓄满泪水的黑色眼珠眨了眨,一滴泪水霎时坠落。
“母、母亲——”
她从丫鬟怀里挣脱出一只胳膊,伸出圆乎乎的小手去替母亲擦眼泪。
看着自家女儿圆润的脸蛋上都掉了好几斤肉,忍着一身病痛,都落泪了还乖巧地过来替她擦眼泪,可怜兮兮地没人疼,二夫人不禁悲从中来。
岁姐儿张张嘴想说什么,还未出声,就被母亲的一阵赛一阵高昂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我们岁姐儿可怜啊,父亲不疼,哥哥不爱,她只有我这个母亲了,我不为她出头,还有谁心疼她?”
“是你那狠心的爹,还是你那无情的...”
二夫人环顾一周,一脸悲痛和愤怒,话音未落,就对上一双明亮璀璨的双眼。
正是刚刚走进来的凌韵。
她一怔。
6. 第 6 章
从门外走进来的女郎身着一身浅蓝色薄衣,柔软的质地似有月华流淌,行走间裙摆晃动,银色绣纹若隐若现。
她的面部几无修饰,眉如远黛,眼如明珠,乌发盘髻,在这燥热的夏日似一阵清风徐徐吹来。
二夫人扬声间正对上凌韵的视线,她被这铺面而来的容色阻得控诉都停顿了一瞬,随即意识到现在不是让她发呆的场合,于是下一刻高昂中带着泣音的声线重新响起。
“你那狠心的哥,还有你那......”她从身边的婢女手里掏出一方帕子拭泪,说着说着抬头看一眼端坐在堂上的老夫人,到底不敢当面说出口,转身把岁姐儿的脑袋一把搂在怀里。
“我苦命的岁姐儿啊!”
明明后面她什么都没说,却像是说尽了什么,至少在场的人都明白她未尽的言辞话里话外都在意有所指。
整个房间内霎时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唯余堂下二夫人拽着岁姐儿抱头痛哭,活似是受尽冤屈的孤女寡母。
跨过门槛的凌韵见状遥遥向老夫人福了一礼,随后静静地站在一旁。长辈的事,她这个小辈合该旁听。
老夫人只在凌韵进来的那一刻微微点头示意,随后目光落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的闹剧,直到这时才淡淡出声:“你闹够了没有?”
那声音没什么情绪,甚至还带着老人家因为年岁渐长特有的温和意味,听着没什么震慑力,可这话一出,二夫人拖长的山路十八弯的尾调顿止。
她拿起帕子再次拭泪,用手扶扶鬓发,面色恢复正常,仿若刚才那个唱念做打的人不是她一样:“娘,你要为岁姐儿做主啊。”
此话一出,老夫人原本平静的面庞上眉头皱起,她无奈地叹口气,揉揉眉心,张嬷嬷立刻上前,奉上一杯清心茶。
茶水入口微涩,老夫人只尝了一口就放下,茶杯与桌子放出轻微碰撞的声音,几不可闻。
再如何清心又如何,源头不解决她又怎么净得了心。
“只你一人的言辞要我如何取信?”
二夫人张嘴就要辩驳,老夫人伸手阻止了她未出口的话。
“耐心等片刻,已经着人去请二公子了。”
府上已经长成的公子住处按照规矩会搬离内院,凌韵作为女子住在内院,离得老夫人的院处近,自然来得也快。
也是直到这时,凌韵才明白今天这大概又是唱得是哪出,她应是来充数的。
二夫人被眼明手快的夏禾扶着坐在一侧,她想看看岁姐儿,一扭头发现岁姐儿被抱在丫鬟怀里已经睡着了。
悻悻地回头,拈起桌上摆盘的糕点尝了一口,很快又放下,干巴巴的口感,也太难吃了。
她转头吩咐夏禾:“给我上点软和的点心,一大早的,净是些闹心事。”
“是。”
对二夫人后面的话,夏禾充耳不闻,她撤下因长时间的摆放而水分流失,只做点缀美观的点心,恭顺地退出屋内。
两人的声音虽小,但站在一侧的凌韵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得看了一眼祖母的神色。
老夫人在闭目养神,一脸平静。
这边,二夫人吩咐完下人上盏热茶后,一转眼,又瞥到了一旁安安静静的凌韵。
她热情地招呼:“韵姐儿啊,怎么还站着,来,坐坐坐。”
她站起来拉着凌韵的手坐下,“别客气,你瞧瞧,怎么在你祖母面前还矜持上了,你祖母没发话,你就一直站着?这孩子着实也太面嫩了些。”
正为老夫人捏肩的张嬷嬷闻声一脸难言,要不是您在这儿胡搅蛮缠,三小姐用得着站在这儿吗?刚才弹珠冲锋似地往外冒词,谁插得上话,没看老夫人被您烦得都眼不见心不烦了吗?
二夫人着实不会看人眼色。
恰巧,凌韵也这样想。
虽然二夫人和老夫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近,二夫人的声音也不像她来时在门外听到的那般大,可这个距离,这个音量,她们这边的动静祖母那里应该一清二楚。
她被二夫人的力道强硬地拽着坐下。
“谢过二叔母。”
“你这孩子,就是客气。咱们家啊,就属你最有礼数。”
这话长辈能说凌韵没法接,她只能扬起温婉的微笑:“府上的姐姐妹妹自幼饱读诗书,礼数自然是不差的。四妹妹聪颖慧达,九妹妹娇憨可爱,可见叔母您也教女有方。”
“呵呵呵......”一连串的张扬笑声溢出,二夫人身边的婢女被这动静惊得汗都出来了。
夫人啊夫人,您是来这诉苦来的,不是来这猖狂的,笑得这么夸张是不是出格了些。
秋醒实在看得心焦,忍不住拽了拽自家主子的衣服,试图提醒。
衣袖上传来阵阵拉扯感,二夫人努力压住上翘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拂开秋醒的手,肃容道:“韵姐儿,你说得对。”
秋醒绝望地闭眼。
灵魂出窍,但□□仍在这世间聆听她无声的哀嚎,因为,她听见她主子在问——
“韵姐儿啊,”二夫人看着容色过人的凌韵,心实在痒痒,她将身子侧过去,耐不住出声问:“你别介意,我就问问,那个.......”
她用帕子掩着一侧唇畔,歪过脑袋,好似这样别人就听不见她说的话一般:“你为何归家啊?”
看着凌韵投过来清冷冷的目光,二夫人忍不住解释道:“你看,都说你是我们家最出众的姑娘,才学容貌样样拔尖,不说顶尖吧,但在这京城至少算得上数一数二。”
她也确实纳闷,自她嫁过来这么些年,因为隔着一房,又隔着年岁,她和凌韵彼此并不熟络,只有在逢年过节的场面上一家齐聚时包个红封什么的问候几句,但两人没有什么缘由也说不得几句话。
她在凌家这么些年,听到关于凌韵最多的话就是夸赞,赞美什么的都有。
她们说韵姐儿花容月貌,容色难觅,淡妆浓抹总相宜。二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子,肤色白皙,瞳孔清澈,眉目如画,如玉如月熠熠生辉,明亮却不刺眼。
这个她眼见为实,确实很赞同,实在没有见过比韵姐儿更美貌的小娘子了。
还有的说韵姐儿才学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众位小姐的聚会中也是不可忽视的一颗明珠。
据说有一次一场贵女聚会中,有刻薄的公子把轻贱当做示好,故意刁难一位女子让其作诗,做一首就当着受邀而来的众位公子的面指点一首。
名为指点实则批评,言语中不乏诸多贬斥。
那女子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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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得当场掉下泪来,那位公子还假惺惺地说是因为在意少女,是为她好,才当着各位公子的面为她提出小小的修改建议。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只有明白了自己的缺陷才能更准确地攻克,来日方能做到心中有数,下笔有神。
若是女子想要抢回来自己的诗作,那便是鼠目寸光,难当才女,不知所谓。
一番话气得那位小姐落泪也不是,拿回自己的诗作也不是,当场悲愤得险些要跳河而去。
就在这时,韵姐儿站出来了。
她接过那位公子在小宴上书写的大作,令婢女以字做令,口口相传,然后当着众位小姐和公子的面找来有真才实学和好名声的几位小姐合意讨论,最后当众评判他的诗作,指出了他的三大问题有待改进。
一是他的字迹漂泊,表面上临摹当朝大家,只学到了形,未学到髓,徒有其表。而且临摹的路数繁多,一手毛笔字有很多书法家的影子,偏偏每个都是浮于表面,堪称学了个四不像。
二是诗词表面堆砌满了华丽的辞藻,看似应景,实则总会在某处偷偷显露出不合时宜的突兀感。例如以现场美景为题,诗词中却隐隐透漏着不应景的花卉,虽能糊弄过去,但经不得细究。
三是翻看了这位公子几次小宴的作品,风格大相径庭,上一篇伤春悲秋,下一篇风花雪月,这一篇是现实愤懑,那一篇是浪漫满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书写完全不同的风格诗作,不是没有人能做到,但显然眼前人不归为此列。
“你一是心不定,二是华而有瑕,三是弄虚作假,有何资格评判他人?”
一句话问得那男子从众位小姐欣赏的飘飘然中沉入谷底,面色涨红,羞愤欲绝,恨不得掩面夺诗而逃。
他想要驳斥什么,却哑口无言。
“当众评判是为你好。”
“不过是小小的修改建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收回自己的诗作便是深闭固拒,难堪大任。”
三句话说得那男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现场一片寂静,他站在原地如同被扒下衣服,赤裸裸地展露自己的丑恶供人欣赏嘲弄。
凌韵仍在继续,温柔而有力:“你说,是也不是?”
之前高高在上指点江山,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与那位女子的境遇掉了个个,甚至更为不耻。
但他还不能不答,众目睽睽之下,他之前的话否认不得,即便他答与不答对他的处境来说好像都没什么差别。
他硬撑着说:“是。”
话音落下,仿若水入滚油,群情沸腾,众人炸开了锅。
“好!”
二夫人一拍桌子,秋醒被这动静惊得一哆嗦。
初闻这件事,二夫人恨不得就在现场喝彩助威,当初的她听着这故事还甚为遗憾来着。
由此看来,韵姐儿的才学必然有过人之处,才能言之有物,组织起几位贵女的评议。
否则,绣花枕头能有几人买账?
所以,这样一位堪称京城贵女典范的女郎,怎么就嫁出去不满一年就和离归家了?
更别说,韵姐儿的夫君,啊,不,是前夫,和韵姐儿好像还是青梅竹马来着。
她真的很好奇,抓耳挠腮的那种好奇。
7. 第 7 章
此话一出,周围霎时静悄悄的。
端着新鲜出炉的糕点走过来的夏禾刚一靠近,就听到这句堪称冒犯的话,她的脚步滞住,很快恢复如常,垂首前进。
夏禾不敢看上方老夫人的脸色,只是本来就很轻的脚步放得更轻了。
手上的动作险些维持不住,张嬷嬷一边默念心经一边目不斜视继续揉捏着老夫人的肩膀。肩膀按摩,也是有技巧的,这可是她专门向老姐妹讨教的手艺,不能轻,不能重,还要按对穴位,节奏讲究轻重缓急,循序渐进,绝不能唐突冒进......
秋醒的灵魂正在飞荡,躯体僵硬,她想着无论她家主子再出口什么话她都不会惊讶了,因为这么多年了,她早已应该麻木了,不是吗?
不,不是!
无人聆听秋醒心中的尖锐爆鸣。
一个激灵,秋醒醒过神来,坚定地再一次伸出手,以要把主子衣袖扯破的力道和极快的拽动频率试图提醒二夫人。
夫人啊,不要问这么敏感的话题啊!
或者,您换个场合问呢,再或者,非要在这个场景下问的话,您的话语稍微委婉那么一点是不是更好呢?
感觉到身旁人不间断的拉扯力道,二夫人头也没回,随手弹了弹衣袖,梅染布料上不惹一处尘埃,她继续灼烧着旺盛的好奇欲。
凌韵迎着二叔母看过来的期盼的眼光,无声叹息,这句话,二叔母应该想问很久了吧。
还有——
她看向闭目似乎充耳不闻的祖母。
回头,凌韵声线平静,依旧温婉:“脾性不合,自然就分开了。”
“你这孩子,找借口也不找好一点。”听到这无趣的回答,二夫人不由得坐正身子,指尖轻点,将桌上新换的糖蒸酥酪推向凌韵一侧。
他们这些大户人家,婚姻嫁娶,哪能只图一个情字?家世、门第、关系是最重要的,所以说凌韵要嫁也是嫁给了陆家,而不单单是陆家儿郎。
婚姻缔结,需要考虑两个家族的意愿,至于作为婚后一起生活的两个当事人,讽刺的是,他们的态度恰恰是最不重要的。
脾性不和?
当小孩子过家家呢?这话当作和离理由说出去怕是要笑掉众人的大牙了。
若是韵姐儿拿这理由搪塞她那个古板的老爹,也怨不得她相公最近时常抱怨说他哥整日唬着一张脸,不给他好脸色看。
就这,能有好脸色就怪了。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这一桩姻缘可以算的上是顶顶拔尖的了,女方才貌双全,男方俊朗上进,两人还是自小处出来的情谊,双方父母又都十分满意。
按理来说,婚事不说美满吧,也合该凑乎,于是谁也没想到不过一年就潦草收场。
所以才稀奇啊,“莫非——”
二夫人眼珠一转,不信韵姐儿的嘴当真这么严,她的身子随着糖蒸酥酪的移动一并倾斜。
“嗯?”凌韵疑惑抬眸,看着二夫人逐渐凑近的面庞。
“——他...那方面有问题?”
尽管二夫人的声音放低了,凌韵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在说什么。
“咳、咳...”
意识到二叔母在指什么,猝不及防间,凌韵一张脸由白转红。
秋醒只恨自己不是个聋子,她直挺挺地梗在原地。
张嬷嬷感觉手下的温热处都跟着抖了抖,她差点一个出错手滑溜出去,好在她作为半个手艺人,技艺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才不至于被惊吓的同时掉了链子。
脸部肌肉颤抖几下,张嬷嬷出声提醒道:“二夫人,这里是福寿堂。”
言下之意,注意场合,别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秃噜。
“好啦,我不问了。”二夫人讪讪地住嘴,她知道张嬷嬷出声代表着老夫人的态度,再说下去,她今天可落不着好。
“韵姐儿,你多吃点,刚新鲜上的,软和着呢。”她转移话题,极力推荐,脸上洋溢着见到小辈的慈爱热情。
凌韵:......
她能怎么办?只能微笑着接过并再一次道谢:“谢过二叔母。”
“你这孩子,别客气,多吃点。”
就是再软和的糕点到了现在凌韵的嘴里也是如鲠在喉,她浅尝了一口,贝齿轻启,意思意思一下就放下了。
二叔母的话也着实太大胆了些,她怎么会想到、想到那方面去?
救命!
好在这时二哥的及时到来解救了她。
门外走近的郎君身材高大,一袭青衣直缀,银白色祥云在来人行走间波光流动,乌发被白玉冠整齐地束缚着,轮廓明晰,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书生意气。
他大跨步而来,眉眼含笑地请安:“见过祖母,见过母亲。”
老夫人颔首:“起来吧。”
二夫人从见到凌修远进来就拉下一张冷脸,听闻他的请安,也只是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凌修远直起腰:“不知祖母唤孙儿是为何事?”
二夫人张嘴想说什么,老夫人出声打断了她:“张嬷嬷,你说。”
“是。”
张嬷嬷:“二夫人今日一早带着九小姐来福寿堂给老夫人请安,九小姐许是身体不适,时常困顿,饭也吃不香,往常能吃两碗今日只食了一碗饭,老夫人体恤孙女,见状多问了几句。二夫人说——”
她看一眼眼前的青年,“说是二公子故意给九小姐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让九小姐病倒了。”
说完张嬷嬷转身退下,徒留一室寂静。
张嬷嬷的话串联起来一切,凌韵看向堂下,只见青年先是满脸困惑后是惊讶一片。
他眉头皱起,问:“九妹妹的身子还没好吗?”
此言一出,二夫人憋不住炸了:“你还有脸问?”
“要不是你给岁姐儿吃了脏东西,我的岁姐儿至于掉了两斤肉,到现在还病着吗?”
“我可怜的岁姐儿啊,你瞧瞧,这就是你整日挂在嘴上的好哥哥,你当人家好,人家可不拿你当妹妹。”
带着泣音的女声重新响起,尽管之前已经听过一遍,但凌韵还是想说,二叔母,别太夸张。
她看一眼此时被丫鬟抱在怀里的肉乎乎睡得分外安详的九妹,上看下看也看不出是哪里掉了两斤肉,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哪里不舒服。
凌修远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丫鬟,打量了一下她怀里抱着的小人儿,女童看上去面容恬静,呼吸均匀,还是平常的模样,应该是没出什么大事,不然,母亲这时候不该忙着找他麻烦,而是慌着找大夫了。
他眉头一松,转头就对上三妹妹的视线,他微顿,颔首示意,随后正色。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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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妹妹生病一事是个意外。我请郑大夫看过了,大夫说九妹妹虽然年纪小,肠胃弱,但往日素来康健,只要喝一副药就能恢复。”
“哼!意外?”对于青年的言辞,二夫人嗤之以鼻,“你是说你房内故意摆放的梅酥是意外?还是说岁姐儿吃了你那的膳食就生病了是意外。”
凌修远无奈:“母亲,我昨日说过了,那梅酥许是院中下人拿错了。近日庄子上送来了新鲜蔬果,厨房那边用各类鲜果制成糕点,各式口味都有,外形相似。”
“我那边也分到了一些,不意想,用膳时九妹妹突然到来,忙中出错,一时间弄错了。”
二夫人挑眉:“就这么恰巧,岁姐儿一到,你那儿就弄错了?”
凌修远硬着头皮回:“是,是儿子不小心。”
他也不知是不是他那里出了问题,只是九妹妹在他那里突然难受起来,他就不得不站出来。
二夫人没理他说什么,别过脸去,扬首,字字坚定:“娘,儿媳不信。”
一听这称呼,老夫人额头微跳,面不改色地问:“你当如何?”
“既然他承认了是他的过错,您让他去祠堂跪着。”
凌修远垂眸应下,不再辩驳:“是,儿子稍后就去。”
沉默地当个隐形人的凌韵闻言不由侧目,原来二哥和她犯错是一样的待遇啊。
二夫人看着凌修远,轻飘飘道:“就跪三日吧,全当为岁姐儿祈福。”
凌修远怔住。
“陈氏,他是个读书人。”老夫人沉声道。
“???”
二夫人投来清澈地带着疑问的目光,所以呢?
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犯错就不用跪祠堂了?
“书院休假需要正当理由,难道你要让他的同窗都知道是他因家事被罚跪祠堂,那他日后有何颜面面对同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底是府上一家人。
凌韵睫毛颤动,佛堂和祠堂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都是借口,二夫人腹诽,她就不信随便找个理由休假书院还能专门派人来查不成。
老夫人:“修远也说了,他是不甚。”
二夫人不干了,立马出声:“不甚才...”
“昨日午时岁姐儿和雅姐儿一块用的午膳,午后岁姐儿在我这吃的茶水,傍晚又喝了大厨房端来的骨汤,你能确定,她是吃了修远那里的梅酥才生病的吗?”
二夫人不服气,还要说什么。
“郑大夫那一剂药下去理应药到病除。”老夫人静静地看着她,那一双沉淀着岁月的双眼似乎能看透一切。
“你可以罚他,我不拦着,但莫伤了颜面。”
二夫人的嘴巴张张合合,她看着躬着身子的凌修远,到底退了一步。
“那他现在就去跪祠堂,跪到岁姐儿好起来为止。”
老夫人淡淡颔首。
凌修远看看祖母,又看看母亲,最后一撩衣摆,跪在地上:“谢过祖母,谢过母亲。”
老夫人见状挥手:“你们都退下吧,韵姐儿留下。”
二夫人率先起身,目不斜视地从凌修远身边经过,裙角带风,几缕飘带打在凌修远手上,带出红痕,他动也不动。
身后的丫鬟抱着仍然熟睡的岁姐儿连忙快步跟上前方走得飞快的二夫人。
8. 第 8 章
凌修远用宽大的袖子掩着手上的那一片红,他起身告退,径自往祠堂走去。
身后的丫鬟千圆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直到无人处,方才憋不住为自家公子抱屈:“奴婢检查过了,公子院里绝对没有梅酥,明明是夫人...”
“噤声,”凌修远顿住,打断了千圆未出口的话,“那是我母亲。”
是母亲,可谁家母亲这样折腾自家的孩子?
公子认夫人当母亲,夫人偏不把公子当自家人看待。
千圆知道公子不爱听自己说关于夫人的任何不是,只好闭口不言,无意识地拧着手绢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紧跟在身后的万团鼓着一张包子脸,绷得紧紧的保持沉默,一如往常。
凌家东面,守祠堂的老人看见不远处而来的人,匆匆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熟练地开门,躬身道:“二公子请。”
凌修远扶起王老,温声道:“王老不必客气。”
他在祠堂门口站定,用千圆端过来的清水净手后,方才跨过高高的门槛,踏进祠堂。
王老看着被关上的祠堂门,摇摇头,无奈叹息,这位近年来可是祠堂的常客,累得他这把老眼昏花的岁数现在也得时常守着祠堂,生怕主人家发现他消极怠工。
这活计,前些年好做,现在不行了。
想着家里灶堂里埋着的烧鸡,王老难免惋惜。
看一眼旁边还站着的人,他劝道:“圆丫头找个地方歇歇吧,要待的时间还长呢。”
在一旁干着急的千圆脑瓜子嗡嗡的,一时间也没听到王老的声音。
她自顾自地在心里琢磨着,祠堂阴湿,二公子也不愿意让她们夹带丝帛棉麻,回头膝盖肯定又肿了,虽是夏天,也怕邪风入体,最好过后再找个大夫看看,可公子必然不会同意......
肩膀被猛地一拍,千圆骤然回神,“王老你说什么?”
“我说,家去吧,你家公子是个性子直的,你站在这你家公子也不会改主意的,还是让老郑开一剂药,三餐送进去时让他喝着,回头就是生病也有个度。”王老和蔼地重复。
说性子直还是他捡着好听的话说,难听点就是死性子,跪多少回了,一点没改变,还是直挺挺地认罚,一点都不带变通的。
“呸呸呸,说什么呢?我家公子才不会生病。”千圆下意识就是一连串的反驳,生怕王老的话好的不灵坏的灵。
经过这一打岔,千圆也放松下来,她看着须发皆白,穿着一身簇新衣服显得十分精神的王老,打趣道:“我看是王老想回家吧,我可听说了,你今儿才谴门口的小厮去香满园买了一只招牌鸡回来,怕不是还惦着念着那一口。”
闻言王老脸上的皱纹愈加显眼,在眼角堆出几道笑纹,“人老了,人生乏味,也就那一口值得惦记了。”
千圆思衬片刻,下定决心:“我请您吃灯影牛肉,您帮忙看顾着点公子,也就您的话公子能听进去几许,只盼着这一回公子也能安然无恙。”
“自然自然,圆丫头你就放心吧。”王老笑呵呵地应道。
灯影牛肉可不便宜,食材贵重,手续繁复。
此道菜肴需选自肉质细嫩的牛柳剔去筋膜后,清洗干净沥除水分,用香叶调味卤水,小火卤至烂熟,晾干撕成碎丝。
在此之后还需七成热的油将牛肉炸至全熟,随后放入调好的红油中浸泡出味后捞出,最后撒上秘制酱料。
入口咸香酥脆,筋道十足,回味无穷。
王老觑一眼千圆,怕不是要用去这小丫头一个月的月银,就这,买的还是仿版,肉是鸡肉,油是少许猪油,略微煎烤,只有秘制酱料对得起它昂贵的价格,不然那么多几文钱的灯影牛肉为何偏偏那大娘卖那么贵还有人买账,精华全在酱里了。
“二公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必然上心。”王老笑呵呵地承诺,绝对不是因为什么灯影什么牛肉的。
千圆可不知道王老在心里念叨什么,她这人信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王老既然拿了她的“灯影牛肉”,别管正不正宗,吃了她的肉,他必然会比往常更上心一点。
她要的不多,这一点也就够了。
该是她们这些丫鬟的本分,也只有自己做才最为放心。
“明日保证给您带来,”她看一眼身后紧闭的大门,几步距离,唯有烛火闪耀,看不见人影,“我现在去找郑大夫,小团你在这里候着,警醒着点。”
万团应是,千圆这才放心往外走。
凌家的祠堂四四方方,规整非凡,正和天圆地方之说,正中央是一排排漆黑的牌位,细碎的金粉勾勒出一道道人名,那是凌家的祖先,用热血、智慧、才学,熔铸成了凌家现如今的荣耀。
凌修远看着它,虔诚地焚香三拜,看香烟袅袅升起,模糊了青年的眉眼。
他跪坐在蒲团上,四周静寥,恍然间,天地之大唯余他一人。
他忽而笑出了声:“小辈来此,也是幸事。”
祠堂日常被锁,只有逢年过节祭祖的时候才会广开大门,还有就是他们这些小辈犯错的时候会被丢进来。
如今,此地,他倒成为了常客。
凌修远熟稔地翻看着过往的族谱,一桩桩一件件,那些过往的人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出戏剧。
这些剧目,名为人生。
白纸黑字,掀开的是尘封的历史,蜿蜒曲折,诉说的是静默的筚路蓝缕。
黑底金粉,在偶尔跳跃的烛火中闪着细碎的光芒,无声注视着堂下的碧玉青年。
-
“可是觉得祖母不尽人情?”老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望着二哥远去的欣长背影,凌韵回神,摇摇头。
“并未。”
岁姐生病一事,缘由如何还未可知。
倒底是二哥的错还是旁人的错,岁姐儿又是如何吃下了厨房送错的点心。
祖母不问,二哥不言,二叔母不提,三人竟都保持了难得的默契。
“祖母是二哥的祖母,二叔母是二哥的母亲,二叔母有心要罚二哥,不管如何最后二哥终究是要挨罚的。”
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
想要罚人,总有理由的。
老夫人从堂上下来,拉着凌韵的手虚虚拢着。
“我倒是想做他们母子俩中间的恶人,但不是谁都领情的,怕是两头都难落好。”
她就算提了,最后闹出来一笔糊涂账,远哥儿还得帮着捂着,何必呢?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她活到如今的岁数才知,家事才是这世上最难的事,难得糊涂,才能糊涂,对谁都好。
凌韵反握祖母的双手,宽慰道:“二哥和二叔母都是知道祖母的用心的。”
老夫人拍拍凌韵:“不说他们了。”
她拉着凌韵坐在她身旁,两人肩膀挨着肩膀,“怎么近来我听说,你母亲罚你去了佛堂抄经?”
凌韵笑笑:“不是什么大事,母亲看我整日里活得散漫,让我抄几卷佛经修身养性。”
“你别为她掩饰了,什么修身养性,我看该静心的是她。”
老夫人一听这话头就知道不对,她家青雀儿最是乖巧不过,什么活得散漫,修身养性,打量这副说辞能糊弄得住谁,不过就是觉得青雀儿碍了她的眼,用这荒唐之言当做理由惩戒青雀儿呢。
说着说着老夫人火气就上来了,声音渐大:“往日不见得她虔诚,此时倒是数她冒头。”
“少时不教养女儿,出阁了又何必顶着长辈的派头拿捏你,怎么,显得她陈氏多有脸面,多会教养子女一般。”
多大个人了,还这般不懂事。
老夫人对大儿媳这番态度十分不满,要教养从小就开始教,现在人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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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倒是知道自己是个母亲,学会摆谱了。
“有这闲心,不如让她回头把她大女儿叫回来,看玉姐儿给她脸面不给,尽可着一个乖孩子欺负,她还真有能耐。”
“自家孩子在府上手抄佛经,抄的是佛经吗?那是孝心,也就她这个当母亲的恨不能做个睁眼瞎。”
说到这,她转声吩咐张嬷嬷:“你去,去把我库房里的木质佛像送到安居堂,明日再去城外的奉国寺请一尊泥塑佛像来,就说老身说的,大家主母还需心静,既然喜欢,那就虔诚一点,亲笔所书才显诚心,让她谨记本分,为大郎仕途祈福。”
“祖母,不.......”凌韵闻言就想阻止,这番动作下来,打了母亲的脸面,母亲定然对祖母心生嫌隙。
老夫人恍若未闻,挥手:“去吧。”
张嬷嬷应声而出。
凌韵看着祖母,这点小事原不必麻烦祖母的,不过是几卷经书,她全拿来当练字用的。
这些佛经其实并不如她未出阁在家中学习时的功课多,只是加上了惩罚的意味,倒让身边的人跟着担心。
她鼻头发酸,她的祖母合该安享晚年,是她任性连累得祖母也替她操劳。
凌韵一时间有些自省。
“你啊你,”老夫人一眼就看出了凌韵在想什么,“人闲着是要闲出毛病来的,我若无事可做那便当真是服老了。”
“祖母——”,凌韵蹲下,靠在老夫人膝头,如同小时候那样撒娇,“您还年轻呢。”
老夫人摸着凌韵的柔顺漆黑的发丝,眼神悠远,似乎隔着漫长的时光回到了过去。
“祖母,祖母,为什么燕子要在咱家檐下搭窝?”
“祖母你看,我绣的荷包,青姑姑还夸我绣得好,送给祖母。”
“祖母,你别怪黛浅,是我晚间偷偷过来的,我想送冬天的雪给祖母瞧,可我的手怎么热热的,好痒啊祖母。”
......
稚童懵懂,少女烂漫。
她看着青雀儿一路跌跌撞撞,成长为如今的亭亭玉立,又怎能无动于衷。
“她是你母亲,一个孝字就能压得你喘不过气,万般手段使不出,用不来,只能硬受着委屈。”
“可我不想让你委屈——”
凌韵掩饰着眼角的湿润,只听祖母平稳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起码在我的眼前,你不必受不该受的气。”
老夫人想,就这样吧,她能护到几时算几时。
“你在我膝下长大,是我把你教养成了这个样子,你的心,我知,你的能耐,我也知。”
“你不想把手段用在家人身上,那就不用,”她把凌韵头上歪掉的发钗扶正,“万事有我呢。”
凌韵抬头,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祖母包容的微笑,她怔怔出神,泪水不自觉从脸庞滑落:“对不起祖母,是青雀儿太任性了。”
“说什么呢?傻孩子,子孙要是不任性,那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做什么,难不成青雀儿长大了便要与祖母生分不成?”老夫人佯怒道。
这孩子就是什么都爱往自个身上揽,又憋着什么都不说,容易自伤。
她拿起手绢为凌韵拭泪,泪水这东西,不该在青雀儿脸上出现。
“青雀儿还是笑着好看。”
凌韵霎时破涕为笑:“那祖母要好好接住我的任性了,往后,孙女任性的地方还很多,孙女与祖母定要要好一辈子。”
“嗯,说好了,要好一辈子。”
安居堂。
张嬷嬷迎着大夫人惊怒的目光,面无表情又十分恭敬地再一次回道:“老夫人诚感大夫人孝心,着意请夫人手书佛经供奉佛前,为大爷祈福,佑凌家万顺康泰,常伴青云。”
说到这,似乎怕自己交代不清,张嬷嬷特意强调:“大夫人亲笔所书,必将诚感上天,神佛动容,也不枉费老夫人的一片苦心。”
9. 第 9 章
看着张嬷嬷送来的那一尊木质佛像,大夫人用力掐着指尖才能勉强保持理智。
她咬着牙开口:“儿媳谨记。”
直到张嬷嬷的背影消失不见,她这才转身目视那一尊垂目佛像。
檀木制成,褐衣披身,隐约传来一股淡雅的香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价值不菲的塑像。
佛像盘腿而坐,手中挂一串圆润佛珠,额中一点白毫相,慈眉善目,脸庞圆润,面目生动,刻画的线条清晰而流畅,足见匠人手艺的高超。
此时那佛端坐云端,低敛眉目,视线虚虚落下。
明明是善佛,为何她偏偏瞧见了嘲讽?
再也按耐不住,大夫人挥起衣袖一甩。
随着“咚”的一声,佛像落地,在地上滚动,最后落于一双乌履足下停止。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出,拾起翻转掉落的佛像。
来人抬起衣袖擦拭因落地沾染的灰尘,将佛像重新放置红木桌上,双手作揖,拜了三拜。
随即转身,凌修远看着大夫人,眉头蹙起,颇带几分不解:“夫人这是作何?”
大夫人早已冷汗岑岑,不意竟让夫君撞见她撒泼的一面,此时扶着王嬷嬷的手臂,她顺势转身上前,勉强露出笑容。
“母亲遣人送来一尊檀木佛像,可能在库房放置太久,我瞧着似乎落了灰,想为佛净尘,谁曾想一时失手,衣袖带起,才使雕像落了地。”
“你瞧瞧,都怪我,”说着说着,大夫人一脸歉意,她拍拍衣袖,“母亲说让我手书佛经为夫君祈福,我偏偏穿了一身不合适的衣服迎接,怪我。”
凌建柏随着眼前人的动作看过去,陈氏着一身水红色褙子,衣袖宽大,行动间似有挂绊,是有点不合适。
他不由点头附和:“衣裳是不合适。”
“我们一房虽不信佛,但既然请回家了,还需添上几分恭敬。”
大夫人脸上的笑容僵硬片刻,她是这意思吗?!
手上倏然用力,王嬷嬷被抓痛了也丝毫不敢动弹,生怕引来大老爷的注意,察觉不对。
凌建柏一无所觉,还在继续:“回头着府上绣娘为你多备几身夏装,我看你日常穿着单一,你是府上主母,也该有主母的体面。”
大夫人咬牙,什么叫日常穿着单一,她的衣服多了去,哪里落了体面了。
光是襦裙,颜色有靛蓝、水红、雪青、毛月、天水碧、百草霜......
款式上用不同的绣娘绣了缠枝莲、芙蓉、海棠、白萍、荼蘼、菖蒲......
各式各样的衣服穿出去哪个不说她雅致体面,怎么到了他嘴里,成了穿着单一?
她这些精心打扮当真喂了狗不成?
可这些话作为当家主母她也说不出口,难道当真让她与大爷因为衣裳颜色、花纹、样式辩驳不成,传出去那才真真是笑话一桩。
因此,大夫人只能按下解释的冲动,不咸不淡地应诺:“知道了。”
凌建柏:“也让绣娘为韵姐儿和梦姐儿做几件夏衣,尤其是韵姐儿,她才从陆家归家,正是需要你这做娘的体贴的时候。”
他看过去,盼着家宅和睦,于是耐心劝导:“过往你不愿意教养韵姐儿,如今人长大了,你也该放下那些莫须有的揣测,放宽心。”
“她是你的女儿,从牙牙学语到豆蔻年华你都未曾参与,如今她归家,正是你们娘俩个修复关系的好时机。”
“难不成,你当真忍心与韵姐儿陌路不成?”
好啊,韵姐儿韵姐儿,又是韵姐儿,自从凌韵回来,还真是处处都有她。
婆母罚她抄书是为她,大爷提起做夏装是为她,他们心心念念的全是她。
凌韵和离归家是她的错吗?
当初婆母把凌韵夺过去教导,大爷一字不言,现在凌韵和离,一个感情不和的荒唐理由就打发了她。
而今倒是觉得女儿委屈了,该让她这个当娘的也心疼心疼女儿。
那那些过往难捱的时光算什么?这些年的骨肉分离算什么?她的梦姐儿又算什么?
大夫人挥开王嬷嬷的手,走到桌前倒了一杯香茗,徐徐水声中,大夫人温声道:“我自然是不愿与韵姐儿陌路,她在陆家受了委屈,我这当娘的也甚是心疼。”
“这不,和离的名声好说不好听,”她递给凌建柏一盏温热的茶水,“我想着姑娘大了,在府上抄抄书,写写字,修身养性,说出去也是好事一桩。”
看一眼凌建柏的脸色,她继续道:“谁曾想,大概是因为过往她不曾与我亲近,竟是以为我在罚她,告到了老夫人的面前,老夫人怕是误会了,送来一尊佛像,不肯让我管呢。”
凌建柏一听,下意识就道:“韵姐儿不会因为此事告状的,你怕是误会了。”
话一出口,凌建柏这才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妥。
他放下茶盏,玉白色的茶杯与茶盏相碰,瓷器相撞,发出轻微的脆响。
古有玉石相击,风流才子做曲,自然简约,颇有雅趣,一度受人追捧,此时大夫人听来却觉得很是刺耳。
凌建柏拍拍陈氏的手安慰道:“你别多心,母亲不是这个意思。”
是是是,全是她多心,婆母没这个意思。
“韵姐儿心里是十分尊敬你这个母亲的,你若要管教她,还需找准方法。”
是是是,找什么找,这么小心麻烦,干脆让韵姐儿当她母亲算了。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别再生误会。”
是是是,就如同你现在一样,张一张嘴,堵得别人连话都说不出。
大夫人好气但微笑:“夫君说的是。”
“府上教给你打理,我甚是放心,外院还有事,我去处理,”凌建柏摸着手中扳指,自觉现在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又解除了一桩误会,皆大欢喜。
他起身往外走,不忘回头提醒:“别忘了多做几件衣裳,放宽心,咱们府上不怕浪费。”
“咚——”
檀木像再一次重重落地,砸出沉闷的响声。
“放心,放心,他那是放心的样子吗?”
“眼瞎看不出我的精心打扮,心里眼里只有韵姐儿韵姐儿。”
“怎么?韵姐儿是上辈子救了他的命,如今来还报来了?还报应到了我头上。”
大夫人越想越生气:“不过是让她抄了几卷佛经,一个两个上赶着来找我不痛快。”
“她一个当女儿的,我是当真能磋磨死她不成,还是觉得我是个蛇蝎毒妇要千防万防?”
安居堂一室寂静,唯有女主子的发泄声响彻堂内,众人噤若寒蝉,装作聋哑人,生怕大夫人盛怒之下受到牵连。
王嬷嬷却不怕,她赶忙上前:“诶呦,我的夫人,这话可不敢乱说。”
她家夫人最是心善不过,怎么能自称蛇...想到此,王嬷嬷也不免对老夫人和大爷心生了几分怨言。
夫人与三小姐血脉相连,纵是不甚亲近,那也是母女天性,割断不得。
当母亲的管教子女,也要招惹来诸多指责,可不是就把夫人越推越远吗?
老夫人斥责夫人,大老爷委婉警告夫人,七小姐也天天追在三小姐身后跑,不理解夫人的苦楚。
她越想越觉得,这府上唯有她才是夫人的贴心人。
夫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想着想着王嬷嬷悲从中来,眼泪汪汪:“夫人莫担心,老奴觉得夫人是这天底下最良善不过的人,大爷和老夫人终有一日会理解夫人的。”
熟悉的哭腔兀地响起,差点盖过大夫人的声音,大夫人的满腔怨言被倏地打断,再听她的发言,一时间也感到尴尬不已,十分别扭,倒...倒也不必说得如此夸张。
“行了行了,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不过是几卷佛经,几身衣裳,也值得你哭?”大夫人从愤怒的情绪中抽离,勉强恢复了几分冷静。
王嬷嬷:“呜呜...老奴替您抄。”
王嬷嬷慷慨激昂:“老奴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您的。”
大夫人侧目,冷静地甩出疑问:“你会写?”
哭腔顿止,王嬷嬷嗫嚅着:“老奴会画。”
“算了吧,我自己来。”一番折腾,大夫人彻底冷静下来,“我虽教导过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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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笔画,但那不过是几百个日常字罢了。”
“佛经与一般书籍不同,用的字体繁复,冷僻字很多,你一笔一画的何时是个头?”
还不如她来超,想她未出阁时,为搏才名,抄书也是常有的事,现在全当练字静心了。
王嬷嬷不知大夫人在想什么,自顾自地又感动了:“呜呜...老奴就知道夫人是这天下最良善的人。”
大夫人:......
“打住。”
哭音立止,随即又起。
“夫人,这檀木像咱们要摆吗?”
“摆,怎么不摆?摆给他们看。”
“那夫人怎么不烧香,还失手打了...”
“我从不供没用的神灵。”
“夫人说得是...”
-
福寿堂外,黛浅的喜色随着人群的远离愈发溢于言表。
四周空旷,湖中小亭处。
黛浅观察一圈,确保经过的任何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才兴奋道:“小姐,老夫人这样说,咱们是不是就不必担心了。”
“老夫人说了,绝不让您在她老人家眼皮底下受委屈,看以后大夫人还敢动不动就罚您跪佛堂。”
“以后就还如同往前一样,小姐照样活得自在。”
凌韵倚靠着红木栏杆,她从繁霜端着的托盘里拿起鱼食,慢慢洒落。
湖中波纹荡漾,诱饵落下荡起一圈圈涟漪,泛着细碎光芒,刺眼又夺目。
赤金色的鱼儿浮现,与黑金色的鱼儿争抢鱼食,随后花色游鱼突现,跳跃摆尾,凭体重泰山压顶,溅起水花,霎时吞下了最多的鱼粮。
凌韵不发一言,耐心听着,直到黛浅一口气不停顿地抒发完自己的想法,才拽住话尾:“你当真觉得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黛浅兴奋的情绪戛然而止,亭中唯余鱼儿跳跃的水声哗哗作响。
以往有老夫人护着,现在老夫人仍然坚定地站在小姐面前,怎么会不一样?
但小姐说得定有道理,黛浅消化小姐的话良久,似有所悟,迟疑道:“小姐的意思是?”
“以往母亲可从不会多看我一眼,如今却对我多加管教。”凌韵平稳的声线响起。
“以往二叔母从不曾与我闲说话头,如今却能...能直言不讳。”
她回头:“更重要的是,以往你可从不会有这般想法。”
黛浅赫然明白了什么。
凌韵摇头,打破黛浅的幻想:“终归是有所不同的。”
静静立在一旁的繁霜想,确实是有所不同,即便是老夫人的态度也变了。
小姐被罚跪佛堂,大夫人又没有封锁消息,老夫人应该早就得知才对,如何到现在才处理此事。
还有刚才在福寿堂,老夫人并未阻止二夫人对小姐的言语冒犯,直到二夫人实在过分这才示意张嬷嬷出言提醒。
要是在往常时分,老夫人绝不会容许小姐遭遇这些。
所以,一开始,老夫人对小姐的境遇其实是持放任态度的。
繁霜低头上前,递给小姐新的鱼食,所幸,最终,还是抵不过一片舐犊情深。
凌韵叹了一口气:“祖母觉得我既已成婚,变成了妇人,理当能处理好该处理的事,是我让祖母失望了,祖母终究还是不忍心。”
她以为,这场放手会持续很长时间,却没想到,一开始,祖母就心软了。
她鼻头酸涩:“祖母怜我,我却不能视之为当然。”
凌韵看着自己的两个贴心丫鬟,目光逐渐变得坚定:“黛浅,繁霜,我们的计划继续。”
黛浅握拳:“是。”
繁霜坚定:“是。”
“不用这么紧张,我说过了,我们还有时间。”凌韵看两个丫鬟面色严肃,不由笑出声,安慰道。
见两个人还是紧绷着唇线,她目光转动,落在来人身上:“瞧,就是不能背后说悄悄话。”
话音刚落,就听清脆的声音响起:“好啊,原来你躲在这。”
凌韵顶着两个丫鬟立即转变的严阵以待的目光,语带笑意:“我们的麻烦来了。”
10. 第 10 章
亭台一侧,来人跺着哒哒哒的步伐,气势汹汹地撞过来。
一干子丫鬟仆从在身后追着,也不及前面人儿的脚步快,忙在后面不迭地高升喊着:“看路,小心脚下”。
生怕一个错眼,出现什么差错。
“你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玩鱼!”
凌修睿简直快要气炸了,他一把夺过繁霜手里的盘子,几步来到栏杆前,用力把鱼食连盘子一块儿掀进了池塘。
“哗啦——”
巨大的水声响起,惊起波浪阵阵,抢食的鱼群察觉到危险争先恐后一窝蜂地向外逃窜。
凌修睿扭头:“我看你还拿什么喂鱼!”
凌韵好整以暇地倚在栏杆上,风吹起亭台四角的铃铛,她在清凌凌的铃铛声里面不改色地说:“你来晚了,我已经喂完了。”
“你!”
凌修睿憋气不已,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惩罚眼前这个可恶的女郎。
气急之下,他转身四处找着什么。
忽然间目光顿住,眼前一亮,夺过腰间的玉石抬手就想向前丢去。
看你被砸疼了还能这么淡然不。
黛浅看这架势连忙上前去挡,她闭上眼侧着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玉石打上衣服上倒是不疼,可若是打在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小姐怎么能受得了。
只是还未等来疼痛,倒先是等来了小姐的声音。
“你手中拿得是什么?”
既不是谴责,也不是愤怒,只是一句普通的问话。
被这反应弄得回不过神,凌修睿一手举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黛浅睁眼,只看见眼前的公子一副被问懵了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随即退到一旁。
凌修睿抬头看一眼玉石,又看一眼凌韵,想明白了什么,他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怕了吧,你要是想小爷我饶过你,磕头吧,你朝我磕两个响头我就放过你。”
跟在凌修睿身后的元宝被夏日的冷风拍在脸上吹僵了,冷得他瑟瑟发抖。
前面还在抖威风的凌修睿一无所知,还在大言不惭:“你既然落魄地回府了,就要夹着尾巴做人,以后有小爷的地方记得绕道走,别让小爷再撞见你。”
黛浅和繁霜怒目而视,恨不得堵上眼前人的嘴,胡咧咧什么。
元宝战战兢兢,缩头缩脑,不敢抬头,他在心里不住地念叨:完了完了,要倒大霉了。
碧水蓝天,湖边万籁俱寂中众人的心跳不由得也放缓了几拍。
“你手中拿得是什么?”凌韵好似没听到,她面色如常再一次发问。
凌修睿以为凌韵会愤怒,会呵斥他大言不惭,再不然教训他一顿,万万没想到她就跟没听到小爷的话一样,只是简简单单的重复上一句问话。
被她这反常的反应给弄得摸不清头脑,凌修睿还没想明白,嘴先跑到了前头:“砸你的玉珏啊。”
凌韵:“是吗?”
她云淡风轻道:“我以为是玉琀呢。”
“有区别吗?”
凌修睿怀疑她别有用心,好不容易占据上风,吓得她都害怕得慌不择言了,说什么玉珏玉琀的。
他十分期待地想着凌韵痛哭流涕地向他道歉的画面,想到这儿凌修睿迫不及待道:“你别转移话题,为你往常的行为快快忏悔,赶紧向小爷赔礼道歉。”
凌韵眉头蹙起,疑惑地问:“你当真不知玉珏和玉琀的区别吗?”
她一脸忧心忡忡道:“莫不是被外人欺骗了吧。”
凌修睿怀疑她在唱拖延计,等着别人来救她,但她身边的丫鬟一个偷跑出去报信的都没有,而且凌韵脸上的担心看上去又很真切。
难道小爷真在不知道的时候被骗了?谁这么大胆敢骗小爷?
他一边疑心一边忍不住回嘴:“小爷不蠢,才不会被骗。”
“玉珏与玉琀虽仅有一字之差,用处却千差万别。”
凌韵踱步过去,隔着帕子取出凌修睿手中的玉石,示意他看,“你瞧,这枚玉石通体透亮,触手温润,一丝瑕疵也无,看得出材质上佳,是难得的珍品。”
凌修睿冷哼不屑:“用你说,自然最好的东西才配得上小爷。”
“此玉线条简练率直,转折处刀刀见锋,雕刻痕迹淳朴自然,浑然天成,虽不知是何人手作,却能肯定它必定出自一位大师之手。”
凌韵淡雅的声线不疾不徐,十分悦耳,引得周围人的余光不住地落在她手中的玉石上。
在这夸赞声中,凌修睿身后无形的尾巴高高翘起,嘴巴咧到了脑后跟。
爱听,爱看,多夸点。
“你再看它的形状,整体雕作玉蝉状,玉身表面平滑光亮,边沿棱角锋利,翅尖尖锐,形态栩栩如生,巧夺天工。为了美观,连玉孔都不设。”
原来这枚玉佩这么珍贵啊,想当初他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还嫌弃它连个孔都没有,佩戴起来不方便,要不是有元宝每日操心他的穿戴,这枚玉说不得早跟着吃灰去了。
但此刻,他是越瞧那玉越美,越瞧越觉得顺眼,恨不得天天带着出去显摆,没错,小爷的品味就是这么高。
凌韵抽出自己的帕子,把它放回凌修睿手里。
玉石落手,光滑的玉身和掌心的温度相碰,触手温润。
他左摸摸,右摸摸,怎么摸都摸不够。
“浑然一体是它美得最独特的地方,也是它不宜佩戴的缘由。”凌韵漫不经心地把手中用过的丝帕丢在地上。
凌修睿抚摸的动作顿住,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解抬头:“什...什么意思?”
“没有穿孔的玉婵状玉石通常被称作玉琀,”凌韵看他一眼,暗含怜悯,“玉琀的用处只有一个——”
“含于亡者口中,事死如生。”
轰——
围着亭台的一圈人心中霎时炸开了锅,四面八方隐隐落在凌修睿手中玉琀的赞叹目光光速撤离,脚下还不自觉地离远了几步。
晦气啊晦气。
看什么看,看一眼都觉得染上了霉气。
就说那好端端一块玉刻个什么不好,三小姐眼光不俗都说那是好料子了,那就一定值钱得不得了,偏偏刻个什么什么琀,属实是糟蹋好东西了。
凌修睿耳中嗡嗡作响,只看见凌韵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的目光怔怔地下落,一时间觉得双手发痒,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
“啊——”
他大叫着甩手,方才还被视作珍宝的玉蝉登时落地,薄如叶片的蝉翼断折破碎,四分五裂,瑕疵遍布。
“元宝,元宝,小爷的手!”凌修睿哭腔顿起,“小爷的手不干净了。”
被喊的元宝连忙冲上前,看着小公子的手心心有忌讳又不得不压下去。
他隔着几步的距离牵过来凌修睿伸得老远的双手,一副恨不得双手赶紧离开他干净的身体的架势。
“公子,没事没事,我们洗洗就干净了。”元宝轻声哄道。
凌修睿泪眼朦胧,看着自己和元宝之间相距甚远的距离,意识到了什么,他一边抽噎一边气鼓鼓:“你是不是也嫌弃小爷了。”
啊这——
头大,公子话何必说得这么明白。
说话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元宝强忍着心里的不适走近,也顾不得湖水脏不脏了,打湿帕子把凌修睿的双手搓得通红。
片刻后,一只有着兔子眼和通红兔子手的凌修睿新鲜出炉。
他噙着泪控诉凌韵:“你是故意的!”
凌韵就站在旁边悠闲地看着他们主仆二人一通忙活,此时听到凌修睿的指责,她反而弯下了腰凑近。
“好了,既然我好心告诉了你玉琀的事,那我们也该聊聊其他事了。”
凌修睿下意识捂屁股,结结巴巴道:“什...什么事?”
“你该称我为三姐,不要你呀我呀地随意乱叫,更不要自称小爷,倒让人觉得我们凌府礼数不甚周到,”凌韵露出笑容,转头喊:“繁霜。”
“是。”繁霜递出不知何时备好的新鲜柳条,放到小姐手里。
凌修睿看着三姐露出的恶魔笑容,顿觉不好,他大喊:“元宝救命啊!”
元宝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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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头,元宝悄悄向后挪,元宝耳朵暂时有事,离家出走了。
凌韵一把提溜过凌修睿的身子,把他按在长椅上,啪啪就是几鞭子。
夏日衣衫薄,凌修睿肥嘟嘟的屁股肉肉剧烈颤抖,小短腿不断扑腾着,像只被压在石头下的蹬腿乌龟,怎么也翻不了身。
“啊呜呜——,好疼啊——”凌修睿嚎啕大哭,他哇哇地喊,“大魔头,小爷不要你道歉了,你快放小爷走。”
凌韵在这哭声中丝毫不受干扰,手中动作不停,当做没听到“大魔头”三个字,她一如既往地露出温柔笑意:“修睿乖,玉不琢不成器,三姐这也是为你好。”
“三姐打完你就给你道歉,给你磕、头、道、歉,你乖乖的不要乱动。”凌韵安慰他。
凌修睿听着自家三姐的魔鬼话语,心哇凉哇凉的。
他的屁股火辣辣地疼,一定是肿了。
屁股越来越疼,他扑腾着哭唧唧喊:“小爷投降了,三姐,小...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
“哇——”
“三姐,对不起。”
“我求你了!!!”
“既然你道歉了,我也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了。”凌韵话虽这么说,手中动作却未停,直到打完她早已决定的十鞭后,方才动作放缓,把凌修睿放下来。
看着眼前还在哭唧唧抹眼泪的凌修睿,凌韵摸摸他的脑瓜,“三姐也是为你好,疼才能长记性,我们凌府的小公子,自然要懂礼数,出去了才会被人称赞。”
“难道你像你们学堂的李家小公子不成,人前被人躲着,人后被人嘲笑?”
一听这话,凌修睿捂着屁股,鼓着小肚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要。”
他才不要像李家小公子一样背地里被骂还不知道,跟个傻蛋似的,当然最为关键的是他也跟着骂了。
他,凌修睿,要当就要当聪明蛋,绝不当傻蛋!
凌韵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接过黛浅递过来的小瓷瓶,一脸心疼道:“打在你身,痛在姐心。三姐也是为了你能记得挺胸抬头做个好孩子。”
“这是我特意制成的伤药,用了九九八十一种奇花,历经三个月熬制才收获这么一小瓶,今日就送你了。”凌韵不舍地将小瓷瓶塞进凌修睿怀里。
凌修睿霎时感动得泪眼汪汪的:“三姐你最好了,我再也不计较你以前经常无缘无故地打我了。”
凌韵一直维持着的笑容险些抽抽,什么叫无缘无故地打你,感情你只记得挨打,不记得自己欠打是吗?
凌韵:“不说这些了,回头你记得找个地方把玉琀埋起来,再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凌修睿被这话一提,瞬间又想起了是谁送的他玉琀。
“要是被骗了也别怕,回头好好和人说说,我们凌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他要是成心送你故意恶心人,以后再不与之相交,全当看清人的代价算了。”三姐还在不厌其烦地嘱咐道。
“听到了没?”她问。
凌修睿敷衍点头,当做耳旁风。
好啊,都是因为她!
亏小爷还为了她来找大魔头麻烦,结果她就这样害小爷,给小爷等着。
凌修睿气势汹汹地捂着屁股往外走,凌韵不忘在他背后提醒:“别忘了抹药。”
黛浅看着元宝匆匆包起碎玉小跑追着矮墩墩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出声:“小姐,是谁那么缺德送别人死人的东西啊?一点也不讲究。”
凌韵头也未回:“谁说那是死人的东西?”
“小姐?”黛浅不解。
“你当它是玉琀,它就是玉琀,”凌韵回头露出浅浅的微笑,“一块玉罢了,玉珏和玉琀的区别谁又能说得清呢?”
发梢缠缠绵绵绕于耳畔不舍离去,女郎平稳的声线响起。
“只是万事有因有果,该谁受的谁就得受着。撵了人来我这儿说些闲话,回头自己也别受不了气大了伤身。”
黛浅和繁霜顿时心领神会,捡起小姐之前故意丢掉的巾帕烧毁,以防落入外人手中被人动手脚来恶心人。
她们等着看好戏。
11. 第 11 章
流水潺潺,一只蝴蝶从远方落下,未停几瞬,轻轻扇动粉彩色的翅膀飞远。
春香阁里,红木桌旁坐了个身穿丹黄色对襟式收腰罗裙的女郎,乌发挽至一侧,斜插钗上嵌一只金蝶,蝶翅随着她前倾的动作微微晃动,此时她正伸着手含着笑。
“你说,凌韵现在如何了?”她笑意甜如蜜。
跪在地上的冬荔轻柔地捧着女郎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其指甲染上胭脂色,闻言她抬眼觑一眼主子的脸色,看主子心情好,她也不由得放松几许。
“三小姐想必如今十分难过吧,我们小公子是个气性大的。以前三小姐常常欺辱小公子,如今她落魄着回来,连大夫人都看她不顺眼罚了她,老夫人也不管。现在三小姐身后无人能倚仗,小公子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不报复她。”
冬荔轻柔地吹了几口气后,转身拿起帕子包好小姐的指甲固色。
“小姐不必担心,咱们小公子的性子您也知道,他不会放过三小姐的,说不得,两个人现在早打起来了。”
凌茗唇畔笑意更深,是该让凌韵好好尝尝苦头。
睿哥儿说好听点是个气性大的,说难听点脾气简直爆裂,动起手来也是寻常。
往日凌韵逞着家姐的威风教训凌修睿,上又有祖母压着护着,睿哥儿动弹不得,这才让凌韵占了上风。
如今,看她还怎么得意得起来。
最好两人打起来,不知轻重地若破个相什么的也是寻常,反正与她无关。
老夫人就是怒了也是无济于事,惩罚也落不到她头上。
睿哥儿嘛,皮糙肉厚的,挨一顿打也不碍事。
想到这,她唇角翘起:“这回,定要将她的假面撕下来,看她怎么做人。”
“我等着看。”凌茗越想越畅快。
冬荔正准备附和,外面突然响起嘈杂人声。
“公子,不能闯啊。”
几位奴仆虚虚伸开胳膊拦着,又不敢用力,也不敢上前。
“滚开!瞎了你们的狗眼,拦谁呢!”
元宝愤怒地上前推开几人,还未用力,下人们已经提前避开,这可是三房的小主子,谁敢真动手拦。
下人也有下人的生存智慧,此时他们只拼命在背后徒劳地喊:“不能闯啊!”
元宝推人的动作顿住,莫名其妙。
拦人就好好拦,只动嘴皮子算哪门子事,他还没大显身手呢就嗷嗷叫。
不会是阴谋吧,元宝小心眼地想。
真晦气。
一想到今天隔着帕子摸了什么,他就分外看不顺眼春香阁。
呸,什么东西。
拿死人的物件来害人,忒不讲究。
后面的凌修睿端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一路横冲直撞,鸡飞狗跳,他一脚踹开房门。
因为腿短,差点一个趔趄,好在他及时稳住没摔,维持了他英武的雄姿。
他唇抿得紧紧的,抬眼看去,凌茗斜倚桌前正悠闲地不得了地做指甲,全然没有一丝羞愧,此时她看过来,还略带几分不满,几分兴奋:“如何?”
一听这话,凌修睿热气上涌,简直要气炸了。
如何?她还敢问!
撺掇着他过去挨一顿打,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就是见不得他好。
凌修睿劈手夺过去元宝手上的帕子朝前甩去,“还你!”
凌茗只觉得眼前有黑影闪过,她下意识抬手去挡。
凌修睿的动作极快,快到众人来不及反应,目光后知后觉地落在掉在地上的帕子上和零星又被摔得更碎的碎玉。
“啊——”
凌茗反应迟钝地感觉到了刺痛,她视线挪过去,就看到自己手背被利器滑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有血在不断冒出。
“血,我流血了!”
尖叫声响起,冬荔回神连忙上前:“小姐,你的手——”
啪——
凌茗反手甩了冬荔一巴掌,“你是死人不成,不会在我面前挡着。”
那一巴掌用了力,冬荔的右颊顷刻间高高鼓起,她也不敢捂脸,低头想替小姐积蓄包扎伤口,那血可不能再流了。
凌茗推开碍事的冬荔,眼睛盯着凌修睿似要着火,她咬牙切齿:“凌、修、睿。”
要不是她动作快,那锋利的碎玉差点毁她容貌。
女郎家的容貌何等重要,凌修睿竟然伤她!
她愤怒强调:“我是你姐!”
凌修睿抱着短胳膊,屁股也不疼了,腰也挺直了,斜着眼十分嚣张道:“小爷宁愿没你这个姐姐。”
凌茗手上疼痛,心头怒火熊熊燃烧,她要以牙还牙:“你给我等着!”
凌修睿不屑冷哼:“小爷就站在这等着,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
“还愣着干什么,”凌茗转身怒斥众人,“都给我上,按住他,看我不好好教训他。”
春香阁的下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转折惊住了。
前几日小姐和公子还好好地坐着喝茶,一副姐弟情深的样子,怎么今日一见面就要打起来了。
顶着小姐要吃人的目光,几人硬着头皮上前,也不敢用力。
主子打架,最后遭殃的是她们。
元宝可不管春香阁的人怎么想,他现在还膈应着,力气是实打实地往外输出。
他不能以下犯上,还不能打几个下人出出气吗?
双方人马瞬间战在一起,你薅我头发,我拽你裤子。
当然一方气势汹汹,另一方摆花架子自然落不到好,单方面鼻青脸肿地滚做一团。
“一群废物!”凌茗看着凌修睿大写的嘲笑眼神,怒火中烧,她推开一直护在她眼前防止她被混乱波及的冬荔,“小崽子,看我弄不死你。”
“呵。”凌修睿丝毫不惧,尽管他之前挨了一顿结结实实地打,有损战力,但怎么说呢。
疼着疼着就习惯了,从小挨他三姐的打,他都习惯了。
此时面对敌人的挑衅,他也战意上涌,倒腾着小短腿跟个牛犊子似地撞过去。
两人瞬间打作一团。
凌修睿吃得壮实,力气大,小拳头咣咣的,丝毫不落下风。
凌茗力气小,但也不吃亏,她仗着身高,用力薅他头发,指甲掐他,甚至在凌修睿脸上咬了个鲜红的牙印。
凌修睿憋着气也不哭,一个劲地用头撞凌茗的肚子,并顺带伸腿试图绊倒凌茗。
冬荔捂着脸在旁边干着急,她也不敢动弹,动谁都不是个事儿,就看着两位主子不知怎地滚在了地上。
两人一倒,凌修睿就骑在了凌茗身上,带窝窝的肉拳头一出,凌茗脸上瞬间浮起一片红痕。
她的脸!
“啊啊啊——我杀了你。”
凌茗要气疯了,她大喊。
三夫人方氏听到消息紧赶慢赶地带着一大群人匆匆赶到,就听到她女儿的嚣张叫声,险些晕死过去。
她强撑着阻止:“都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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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惜房间里所有人都打得十分投入,没有人听到,尘土飞扬,骂声阵阵。
方氏扶着胸,面对着一片混乱场景,气急道:“还不给我拉开。”
她身后的一群奴仆连忙上前,在混乱中挨了几下后,总算分开了两拨人。
凌茗被拉开时,还在扑腾:“别拽我,我打死你。”
凌修睿寸土必争:“谁怕谁,你来啊!”
三夫人看着脸上顶着牙印子的儿子,又看看一头鸡毛,脸带红痕的女儿,万分痛心。
身后嬷嬷的搀扶着她,三夫人冷着脸坐到一旁。
“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看似十分冷静地问。
凌茗这时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到来,嚣张气焰顿消,她捂着脸,变脸似地委屈道:“娘,你要替我做主,睿哥儿打我。”
因着脸疼,又想撒娇,她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又有点黏。
凌修睿生怕凌茗看不见,在一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娘,你看他!”凌茗的怒火重燃。
三夫人也看见了,她沉声:“睿哥儿。”
凌修睿当没听见,他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地坐在三夫人身旁的座位上,还不忘让元宝帮他沏杯茶。
元宝乐呵呵地过去倒茶。
冬荔见状,扑通一下结结实实跪在地上为自家小姐叫屈:“夫人,是小公子先挑衅的,小姐好端端地在这里染指甲,还说颜色调好了以后再孝敬您,可怜小姐一片孝心。”
她捂着红肿的脸,带着哭腔:“谁曾想,小公子一言不合踹门进来,见到小姐就扔物件,那碎玉险些划破小姐的脸,现在小姐的手还血流不止。”
“您要为小姐做主啊!”
三夫人一听这话,心重重一跳,连忙端详凌茗的脸,好在只有些红痕,上些药也不会留痕,她放下心来。
女郎家倘若没了这张脸,往后怎么走都是错。
元宝耳听着冬荔的大夸其辞,也不干了,他跳出来:“小姐是险些被毁了容,你看我家公子,那是真被毁了容。”
三夫人眉心一跳,在吸溜吸溜声中看过去,自家儿子从硕大的茶杯里面抬头,圆润的脸庞上顶着清晰的牙印,迎面送自己一个大大的微笑,可怜又可爱。
三夫人下意识地回了个笑容。
随即,很快意识到当下场合不适合笑,她收敛笑容正襟危坐,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凌修睿也不在意,他埋下头接着吸溜。
大热天地赶路似地干了两架,口渴,吸溜,好喝。
“娘!”凌茗在这吸溜声中简直忍无可忍。
她并没看有到三夫人那转瞬即逝的笑容,此时一心是要让母亲教训那个不知死活的肥崽子。
这次可不是她的错,母亲定会狠狠地惩罚凌修睿!
三夫人十分沉稳地问:“元宝,你来说,睿哥儿到底怎么回事。”
元宝听到这话立马小跑着上前,他也扑通跪在地上,脸上是真真切切的委屈:“夫人,我家小郎君冤啊。”
他是当真觉得自家公子冤,自己也冤。
他哇地哭出声,指控道:“是小姐先来咒害小郎君的。”
!!!
凌茗霍地抬头,因着打架,她手上未干的指甲颜色蹭得到处都是,脸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胭脂痕。
此时她震惊下也不捂脸了,完全地露出一张色彩斑斓的小脸,满脸的不可置信。
污蔑,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污蔑!
12. 第 12 章
“你这个狗奴才瞎说什么?”
凌茗大怒,上前就想甩手给元宝一巴掌让这胡沁的奴才清醒清醒。
“见状不妙就往主子头上扣盆子,我看你是活得不嫌命长了。”
三夫人看着自己女儿咋咋呼呼的样子,眼神示意下,身后的嬷嬷疾步上前紧紧握住了凌茗的手。
带着粗糙茧子的手牢牢地禁锢着她,凌茗举起的手被钉死在空中。
“你敢!?”凌茗被握疼了,动弹不得,她回头,面带委屈撒娇:“母亲,你看现在连下人都能欺负我了。”
三夫人垂着头像是未听见,她摩挲着手间的玉镯。暖玉生温,金莲盘绕而上,活灵活现,一双玉白色的手指尖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红痕,处处彰显着尊贵。
她缓缓摘下玉环,与冰冷的红木桌相碰,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响。
玉石清暖,红木厚醇,两者交相辉映,于是红的愈红,白的愈白,瑰丽而又和谐。
拿在手中绣着精美刺绣的绢帕擦拭着不知何时沾染到手上的胭脂色,脏掉的白色巾帕被她轻飘飘地扔在地上。
“啪——”
三夫人转身,猝不及防地掌掴了凌茗一巴掌。
堂内没有任何人露出意外神色。
凌修睿解了口渴,手捧着茶盏慢慢饮着,元宝和冬荔低头垂眸,纹丝未动,刚刚退到一旁的庆嬷嬷都目不斜视,恍若未闻。
就连被打的凌茗本人捂着迅速红肿鼓胀的脸颊,也变脸似地收起了刚刚的痴态,低低喊了声:“母亲。”
“你过了。”三夫人转身坐回原位,淡淡地说。
丝毫没了之前的扭捏姿态,凌茗毫无遮挡地露出她的脸,她抬头,脸上是真切的困惑:“母亲,我不明白。”
三夫人没理会,只是微点下头,示意跪在地上的元宝继续说。
元宝一看也乖觉,脸上的泪痕早已失去踪影,此时的他格外稳重。
“回夫人,今日早间,公子来小姐这里共语,言谈间提起大房三小姐在府外的传闻影响到自己的婚事,公子便决定去找三小姐讨个公道。”
字字是真相,却字字在偏袒。
凌茗却一改之间的暴躁,只静静地听着。
“今日公子去三小姐那里挨了顿打,然后又得知小姐送公子的玉佩不是玉珏,而是——”
三夫人面色淡然地听着,没什么情绪。
元宝抬眼小心看夫人一眼,尾音咬得很轻:“玉晗。”
他抬眼就看见三夫人的眼皮微颤。
“拿过来我看看。”
庆嬷嬷连忙绕步到阁楼里间,拾起地上的碎玉,捧至夫人眼下。
玉白色的碎屑中隐见昔日的形状,碎裂一地但仍能看得出其玉质通透,想来昔日也曾是不可多得的美玉。
视线一扫而过,停留稍许,三夫人挪开目光,挥手让庆嬷嬷退下。
“你可知玉晗是什么?”她转身问凌茗。
隐约有种不好预感,凌茗沉默几息,还是回:“女儿惭愧。”
“是该惭愧。”三夫人宽大的衣袖拂起,带起一阵风。
那风落到凌茗脸上,激起她后退的欲望,但她强忍着没动,脸颊上的皮肤颤抖一瞬又恢复正常。
“那是给死人含在嘴里用的。”
轻柔的声音响起,凌茗的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母亲脸上。
“你看,敌人击败你,你却连对方的攻击手段都弄不明白,”三夫人的手顺着凌茗的脸往下落,轻按,“看这脸红的,抹抹药吧。”
“是,母亲。”凌茗垂眼,十分恭顺地答。
三夫人放下手转头,问一旁似在看戏的凌修睿:“你以为这是玉珏还是玉晗?”
被问的凌修睿这时终于舍得放下自己手中的茶盏,他盛满笑意,格外乖巧的样子:“不管是不是,我都膈应。”
三夫人点头,算是认可。
这是阳谋。
也是她认识的大房凌韵的手段,让人又爱又恨。
她看一眼满身挂彩却并不显露丝毫异样的凌修睿:“臀部也记得抹药。”
凌修睿笑得灿烂:“我晓得,谢母亲关心。”
“既然你们俩的官司断干净了,我也该走了,别动不动就闹出点上不得台面的动静。”
“我们三房闹腾是好,但别在自家也迷了眼,盲了心。”
说完,三夫人看也不看两人,带着满满当当的一群仆妇架势十足,闹腾着来又闹腾着走。
目视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凌茗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凌修睿。
凌修睿并不在意,他倒腾着两条腿,毫无阴霾地像个弹丸似地往外冲:“元宝,走,伺候小爷骑马去。”
“好嘞,奴才这就来。”
元宝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经意间还踩了隔壁的冬荔一脚,然后带着自家一群人自去追着小郎君去了。
临到门口,凌修睿忽然遥遥转身,想起什么似的,转头。
“我的姐姐,别太蠢了。”
阁楼外吵吵嚷嚷的闹腾随着他的步伐的离开又起,脑海中一张脸蛋上热烈的牙印晃得凌茗怒火中烧。
“啪——”
三夫人遗留下来的玉镯掉在地上步了玉蝉的后尘,被摔了个粉碎。
冬荔膝行至凌茗眼前,担忧道:“小姐,夫人...”
“母亲当真偏心,她那是在点我呢。”凌茗冷笑。
“不要太过了,”她研磨这几个字,“那是在说我不应放低姿态殴打幼弟。”
“怎么,许他凌修睿仗着年龄小动手伤我,就不许我装糊涂准备掐死他吗?”
一时间被小姐大胆的话惊到了,冬荔嗫嚅:“小姐,那毕竟是您弟弟...”
“要真不是就好了,我早弄死他了,可偏偏上头还有娘压着护着,”凌茗深深吐出一口气,“什么一母同胞,谁稀罕?”
她瞥一眼冬荔:“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
“早间我不过试探一提,他就急颠颠的去了,倘若他当真是为了我去,或是成功毁了凌韵,被打我也就忍了。”
“可偏打着我的名义,在外败坏我的名声,却什么也做不好。”
“废物一个!”
不知哪句话扯到了脸颊的伤口,她痛得“嘶”了一声。
冬荔连忙站起来,扶着凌茗坐下,又找出常备的伤药,小心地涂抹在凌茗的面颊。
看着眼前小姐肿胀得都不像个闺阁女郎的样子,冬荔忍不住替自家小姐难过:“小姐,以后您别亲自动手,奴婢替您来。”
“我不,”凌茗一把挥开冬荔的手,偏执道:“谁让我痛了我就要对方也跟着痛。”
奴婢能有什么用?
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主子身上去。
她疼了,对方就必须陪着她一起疼才对。
不伤到凌修睿身上谈何以牙还牙,她执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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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就算母亲打她一巴掌又如何,那也值了。
目光落到冬荔身上,凌茗指尖伸进药瓶挖起一块膏药,涂在冬荔脸上:“倒是辛苦你了,陪着我一起受苦。”
冰凉的触感传来,为热胀的脸庞带来一丝清凉,冬荔眼含泪水,受宠若惊,不住地摇头:“奴婢不累,侍奉小姐是奴婢的福分。”
凌茗:“那就好,别总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看着碍眼。”
冬荔急忙擦掉脸上的眼泪,待尽心尽力地为小姐上好药后,犹豫地看着地上碎裂的镯子:“夫人落下的镯子...”
凌茗看过去,漫不经心地冷嗤:“那不是落下的,是扔下的。”
“回头找个地方埋了吧,”她迈步坐在梳妆台前,隔着镜子与自己面目模糊肿胀不已的五官对视。
小姐的声音远远传来,但在收拾碎玉的冬荔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那个母亲,说的好听,还不是也嫌晦气。”
镜中的人冷不丁地牵起微笑,端庄中带着狰狞。
“玉珏和玉晗,既出自凌韵之口,那不是也是了。”
“我那三姐还真是好手段,怪不得母亲这么喜欢她。”
摘掉自己头上已经断翼的蝴蝶钗,凌茗放下一头黑发,目光正前方她看见自己跟个鬼似地坐着。
“我不会放过她的。”她红唇轻启。
“毕竟——”
“也不止我一人这么想。”
镜子里映出的人影红彤彤地,像半个血人。
三房里闹出的动静不消半日已经传得满府皆知,沸沸扬扬。
大夫人闻言心平气和地感慨了两声:“可怜了弟妹。”
二夫人嗑着瓜子听着嬷嬷仔细打听来的消息,眼睛亮晶晶的,十分热切。
四夫人听到了也假作不知,十分没有存在感。
而凌韵在碧水阁抚琴时,听着繁霜语气比平常高了几度的声音来报,只浅笑不语。
三房闹腾得越大,说明始作俑者被折腾地越重。
繁霜:“小姐您不知道,当时动静可大了,下人们都在说,三房的小姐和公子打作一团,分都分不开。”
黛浅附和:“也不知道茗小姐年龄已近及笄,怎么这般舍得下脸面与幼弟互搏,岂不失了贵女体面。”
凌韵忽而按下琴弦,抬眼:“黛浅,你往周围看,看见的是什么?”
被问话的黛浅紧急提神,试图寻找正确答案,她左看看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小姐,是...墙吗?”她试探地出声。
“没错,就是墙,”凌韵肯定了她的回答,目光落到不远处。
四四方方的墙、不规则的墙、红色的墙、青色的墙...举目望去皆是墙。
“墙内是里,墙表是外。”
一道墙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都是墙内人,总有人会出手维护府内声誉的,她又何必担心。”
“只要这些消息不越过凌家府院,在自家花园里打转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她们这种女郎,不惜名声,才是所图甚多。
“我这个妹妹啊,可不是吃亏的人。”
她的视线越过攀满了绿色藤蔓的围墙,眺望远处模糊的风景,却怎么也看不清。
“起风了,我们该出府了。”
黛浅和繁霜对视一眼,蹲下福身:“是,小姐,早已安排妥当。”
13. 第 13 章
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四四方方的马车行走在街道上。
弧形的篷盖边缘点缀着青色流苏,随着马车的行走晃动中尽显飘逸。
菱格形镂空车窗中隐见细纱晃动,淡雅的山水画在阳光的照射下若隐若现。
马车绣榻上,凌韵捧着一卷书斜靠坐垫,慵懒地放松身心。
“小姐,您不是说要陪梦小姐学琴吗?”坐在侧面的黛浅边整理着小姐带来的书卷边问。
凌梦微微抬眼,带着惬意:“她既不愿学,我又何必勉强。”
“学琴,学的是兴致,若是兴致坏了,再学也没什么意思。”
“一日两个时辰也就够了。”
黛浅把散发着清香的花笺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中,为了防止遗漏,还特意又数了一遍。
听到小姐说这话,她赞同地点头。
“小姐说的是,奴婢喜欢吃食,也喜欢做,但要是让奴婢每天马不停蹄地去做,奴婢可吃不消。”
凌韵牵起一抹浅笑:“你啊你,惯会偷懒。”
黛浅不依,拖长音调:“小姐——”
“既然不喜欢,趁早丢开手,我还能短了你吃不成。”
黛浅霎时被哄得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小姐心疼我。”
说着还冲繁霜递出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繁霜无奈,假装没看见,她接过黛浅手中的书籍,收拾好放进木箱。
她看小姐:“小姐,我们这次去奉国寺,回来怕是大夫人又要不高兴了。”
老夫人将将发落了大夫人,还让张嬷嬷派人去奉国寺再请一尊佛像,虽然和她们此去的目的无关,但在大夫人眼里恐怕就不是如此了。
“该来的总会来,母亲该生气的总会生气,并不在于我做了什么,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凌韵心平气和地说。
她长于凌府十七年,自幼时有记忆起就在祖母膝下长大。
年幼时,她也曾憧憬过来自母亲的爱,暗地里看着兄弟姐妹在母亲院里欢声笑语地撒娇心生羡慕。
她趴在安居园门口,借着稀疏的藤叶往里瞧,不敢露出身形分毫,生怕引来驱赶,再看不见母亲面容。
那时她以为母亲没有看见她,所以从不曾搭理她。
后来时间长了,她也就懂了。
母亲看见她,却当做没看见。
院子的仆妇看见她,也揣度着主子的心意绕着她走。
每次她去安居园回到福寿堂,祖母总是会摸摸她的脑袋,变得异常的沉默,脸上的皱纹又深几许。
次数多了,小凌韵就不去了。
她想,总要有一个人高兴的。
不是她,那起码,就让祖母高兴吧。
后来慢慢长大,凌韵硬逼着自己学会不去在意。
不问,不提,不念。
她与母亲,仿佛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这场母女之间的平衡终究被她亲手打破了。
她知道,母亲过往不管,是因她没有什么妨害,眼不见心不烦。
如今插手她的人生,只是因为嫌她丢脸,嫌她妨碍了府中姐妹的婚嫁。
于是,冷眼无视变成了横加处罚,肆意干涉。
凌韵以为自己能忍的,毕竟这是她离母亲最近的一次,她未必不能趁此机会和母亲修复关系。
这是小凌韵午夜梦回盼了念了多少回的心事。
她以为她该高兴的。
可她终究长大了。
那个深夜里偷偷躲在被窝里咬着手不让自己难过得哭出声的小凌韵;
那个只因听说母亲爱琴红着眼眶咬着牙练到双手染血的小凌韵;
那个无论做了多少努力在外才学远扬仍旧不断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不得母亲喜爱的小凌韵;
她终究长大了。
长大到足以看清母亲只是不爱她的事实。
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只是不爱,仅此而已。
被罚跪在佛堂的时候,凌韵抽掉了繁霜特意缝在她膝盖上的布料跪在地上。
夏日的佛堂不冷,但总有一种阴凉的味道。
双膝跪地,疼痛使她清醒。
看着眼前盘腿而坐的佛像,凌韵凝视着佛的眼睛,无声询问。
她也不知道她想问什么,或者,在问什么。
端坐的佛,跪地的女郎,彼此静对,交相沉默。
某一日,天很蓝,云很白,阳光还是很晒。
凌韵回想起来,那一天一如往常,没什么奇怪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有个女郎在无声中突然释然了。
不是释然于母亲的责罚,而是释然于母亲这么多年的冷待。
这辈子,她与母亲终究有缘无分。
她不强求。
她站起来,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愿,在众仆妇惊讶的目光下走出佛堂,回到碧水阁。
饮茶、练字、请祖母安,一如往昔,仿佛从未变过。
于是,第二日。
她迎来了母亲又一次的无视。
被当面转送的陈皮茶,那是母亲的无声警告。
她在告诉凌韵,因为你,我不开心了。
但这一次不同于往常,凌韵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笑。
她想,母亲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地幼稚。
她又想,这幼稚,何尝不是因为她往日被拿捏的次数太多所纵容的?
以至于母亲都不需要多动脑筋,动动指头就以为她会永远被母亲掌控在手心。
那些天,是她听话地跪了太多次,才给了母亲错觉。
被七妹妹拽出安居园的时候,凌韵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前所未有地明媚。
那是一种飞鸟被束缚多年终于得见天空的喜悦;
也是一种压在心头堵在心间一朝释放的酣畅淋漓;
凌韵想,从此以后,她也该正面面对大夫人了,那个她名义上的母亲。
她依旧感激母亲给予了她生命,但也仅此而已。
既然生而不教,那就永远别教。
是喜是忧,再无相干。
凌韵是这样想的,但她也清楚地意识到恐怕母亲不愿这样想。
但总归,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了。
收起手中书卷,凌韵递给繁霜:“以后,多看着点母亲院子。”
繁霜接过来的手猛地顿住,她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凌韵。
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小姐想通了!
繁霜激动地差点热泪盈眶,小姐终于决定不再一味地顺着大夫人了。
面对着繁霜期待的眼神,凌韵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猜测。
繁霜一时间喜不自胜,但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悲哀呢。
小姐心存希望了这么多年,还是死心了。
她现在就盼着,大夫人能有所收敛。
当小姐不再顺从,夫人还一味地强硬,两方撞上,必然是针尖对上麦芒,两人的关系只怕会越来越恶化。
本是亲母女,缘何走上不归路。
黛浅倒是没想这么多,她听到小姐的吩咐,立马欢快地表忠心:“小姐放心,奴婢准会看得牢牢的,绝不放过大夫人院里的任何动静。”
凌韵笑着拈起一块糕点递给黛浅:“好,那就看我们家黛浅的本事了。”
黛浅捧着糕点笑容满面,傻乎乎的样子让繁霜不忍直视。
马车一路晃啊晃,终于来到了奉国寺。
奉国寺,立存于世三百余年,比本朝开国时间还要悠久。
前些年战乱期间,奉国寺曾庇护过当今大卫国卫武帝,力避乱臣贼子,死伤数百人。
当时的主持通慧大师为保江山稳定,护佑卫武帝,以肉身挡刀剑,身中十二刀。
刀刀身中要害,通慧大师竟然奇迹般没事人一样地等到太医救治,卫武帝醒来。
于卫武帝榻前,通慧大师突然吐血不止,性命垂危,但他坚持着直到拉着卫武帝的手说出遗愿后,方才驾鹤归去,死于武帝怀中。
谁也不知道通慧大师最后说了什么,只知从那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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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清风寺改名为奉国寺,受举国供奉。
现如今,奉国寺是卫国香火最盛的寺庙,地位崇高,深受达官贵人的喜爱。
但更为特殊的是它不是皇家寺庙,不禁百姓祭拜。
所有诚心向善的人都可以沿着门口九九八十一阶的石阶前往奉国寺烧香祈愿,就连皇家人为显虔诚也必须下马车,徒步攀爬。
凌韵的马车停在山脚下,她扶着黛浅的手下了马车,戴着围帽,一步步踏上台阶。
等到近前,奉国寺宽广的围墙出现。
不同于一般寺院,奉国寺的门口既不庄重,也不严肃。
为与民同乐,奉国寺专门划出了一条巷子供百姓摆摊子,买卖小物件,此时白日,那边热闹极了。
寺庙的大门上也挂满了人们祈愿的红绳以及孩童的纸风车。
风一吹过,风车呼呼地转动,引来一群孩子的欢呼声。
这才是真正的与民同乐。
当然,为了避免百姓打扰达官贵人的清静,给百姓带来麻烦,奉国寺还专门设计了侧门,有些需要安静的人来访时可从侧门进入,直接进到后院参拜。
凌韵没有从侧门进,她跟着熙攘的人群一步步叩首,心中极为安宁。
等拜完佛像后,她才跟着繁霜往寺庙后院走。
跨过廊角,逐渐远离了热闹的人群,一位小沙弥早已站在那里等待多时。
“明达小师傅,劳您在这里等久了。”
明达双手合十见礼:“小姐不必多礼,我并未等很久。”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只是香油钱,您不必推辞。”凌韵接过繁霜手里的钱袋不容拒绝地递出去。
明达刚要拒绝的动作停下:“既是小姐的添香钱,那奉国寺就收下了。”
“愿小姐得偿所愿,万事顺意,否极泰来。”
凌韵:“借小师傅吉言。”
“这边请——”,明达转身打头带路,“您之前订下的房间在南面,坐北朝南,阳光充足。”
“每日的斋饭可由寺庙的人送予,您也可以差人来取。”
“房间已经打扫干净,可以随时入住。”他打开房间,让出门口。
繁霜和黛浅跟着凌韵进去,四下扫了一眼,不大的房间里只有基本的家具,简陋是简陋了一点,但好在还算干净。
明达打量着几人的神色:“如果小姐不满意的话,可以换一间房间。”
凌韵:“多谢小师傅,这间就很好。”
“那小姐请自便。”明达退出房间。
黛浅和繁霜眼看着人走了,立马开始忙碌,黛浅先拿起手绢擦了擦圆木凳。
“小姐,您先坐,我和繁霜很快就好了。”
凌韵依言坐下,看着两个丫鬟忙忙碌碌地将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哭笑不得:“哪有这么金贵了,入乡随俗,不必讲究那么多。”
“是,小姐。”
两个丫鬟口头上答应着,手底下却不停,似乎是非要把入眼所见之处擦破一层皮才罢。
凌韵见状也不劝了,才倒了一杯茶,还未靠近,就被黛浅喝止。
“小姐,等等!”
黛浅丢下手中家伙事急忙跑过来,拿起小姐手中的茶盏,擦擦手,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同款茶杯,放到小姐手里。
随后她变戏法似地拿起腰间的竹筒,打开木头塞子,倒进茶盏里。
“小姐,先委屈您一下,喝凉茶。”
“等奴婢和繁霜收拾好了,就给您烧热水。”
凌韵看着茶盏里碧绿的茶水,不由失笑:“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黛浅嘿嘿笑着不答,圆润的脸颊上满是得意。
好一顿收拾完后,天色渐暗。
繁霜从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套平常百姓家穿的粗布麻衫为自家小姐换上。
“小姐,里衣还是穿丝绸的吧,棉麻的布料太粗糙,会磨疼您的。”
“繁霜,作戏要做全套,要么做,要么不做,拿过来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