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宿敌改拿绿茶剧本》
1. 凑热闹
*
几道闷雷划破长空,未能催来浮云蔽日,倒将空气碾得愈发潮湿,挤得人透不过气。
邬玊倚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擎着话本。
夏蝉自带浮躁的腔调,聒噪在闷热的空气里,她却不见面上生嫌。
团扇送风,撩拨起乌黑的发丝轻抚脸颊,本就明艳的长相在窗外盛阳的照耀下,显得愈发白皙动人。
“小姐,这些事交给下人就好,何必自己动手。”
小婢女快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接团扇,却被邬玊手一横拦下了。
“成日待在这院里,左右也无事,全当活动活动筋骨。”
她这道声音沁着凉,穿透伏天湿热的气息,驱散闷燥,沁人心脾。
邬玊探身望向婢女身后,瞧见到两个小厮正在厅中换冰,道:“又去抬冰了?”
小婢女点点头:“暑热难熬,奴婢就换得勤些。”
邬玊手中团扇方向一转,轻点在婢女手背,道:“苑儿啊,你倒是惦念着我,不过日头快落了,只要天一黑,就没有那么难耐了。”
名唤苑儿的小婢女,摆摆手道:“那少说还要一个时辰呢,小姐昏迷了三日,好容易才醒来,如今若是再中了暑气那怎能行?”
邬玊眸色一暗,未就此事再过多言,只问道:“爹爹可是快回来了?”
“听闻,已进城了。”
“已然进城?”
邬玊闻言,手上团扇话本一抛,飞快起身穿鞋,全没了先前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未及旁人反应她早已跑出老远,只来得及听见苑儿在身后嚷道:“还没进府呢!”
邬玊越跑鼻子越酸,终是没能强忍住悲伤,眼泪不听话地流淌下来。
“不行,不能让爹爹瞧见。”
她停住脚步仰起头,用袖子捂住眼睛,将未能流完的泪水强忍回去,手再落下时,已能看见邬家的徽旗出现在街头。
邬玊突然有些恍惚无措,她脚步抬了又顿,眼看着徽旗由远及近,却是没能再迈动半步。
往事就随着飘摇的族徽,一一浮现在她眼前。
邬家世代忠良,只因那可笑的忌惮,满门被屠。
邬玊高居皇后之位,也只落得饮鸩而亡。
虽已隔世,可切肤之痛却仍犹如昨日。
可叹老天悲悯,竟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那碗毒茶饮下之后,她再有意识时竟是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之时。
此时的她,仍待字闺中,尚不曾见过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尚未登基。
最重要的是,邬府尚未沦陷,爹爹仍旧安康。
如此倒也不错,既已知前世宿命,那只消此生与他不复相见,一切便不会重蹈覆辙。
她已无心情爱,那皇室今生谁爱嫁便嫁。
她此生只愿早日离开京城,作只闲云野鹤,逍遥快哉。
只不过,邬家与皇室牵连颇深,诸事还需从长计议。
熟悉的脸庞越靠越近,就停在她的面前,可她的耳中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直到邬渊喊到第三声“玊玊”,邬玊才回过神来。
她上前一步,一把搂住邬渊脖子:“爹爹,女儿好想你。”
“这一趟是有些久,”邬渊看不见她表情,但听出了她声音的不对劲,拍拍她的背道,“怎么鼻音这么重?”
邬玊拿手背抹了把脸,才从邬渊怀里起身。
“着凉了。”她道。
邬渊抬眼瞅瞅天上那大太阳,用袖子蹭了蹭脑门上的汗,“这天……凉吗?”
邬玊抱着他胳膊就往前走,边走边道:“爹爹快同我讲讲,路上可有何新鲜事?”
话题一岔开,邬渊也顾不上想天凉天热了,脸上盛满了笑意道:“从前爹爹每回想给你讲,你都嫌弃枯燥不乐意听,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是是,等明日女儿再让您瞧瞧,太阳打北边出来什么样。”
父女二人有说有笑回了府,等到邬渊终于坐定,并且喝了完一壶清火的菊花茶,邬玊也听明白了他这回没能按时回来的前因后果。
邬家明面上虽是个无半点官职的闲散侯府,可世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皇室之人皆以礼相待,邬家的地位堪称异姓王。
百姓中也都流传,这琰朝分明有一半是姓邬。
这其中原由,自然是有着一层皇族之内才能揭晓的面纱——邬家暗中掌握着整个琰朝的军火制造之权。
邬渊此行回程延误,正是军火的原材料上出了岔子。
硫磺产地的寺澜国与琰朝边境纷争不断,致使山匪横行,劫镖之事常有发生。
邬家府卫训练有素,自是不会惧于此等流寇。
然,混乱之中三名通译皆不幸罹难。
而寺澜国却是不通琰朝语之地。
是以,邬渊等人周旋许久终是无功而返。
可军火制造终究是军事机密,就连皇族自己人对此事知者都为少数,若冒然找个新通译,只怕难以委此重任。
“寺澜通译?”
邬渊见她跟着犯愁,便道:“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爹爹总会想出办法的,是爹爹的不是,玊玊平日最不喜爹爹老提公务,爹爹反倒是自顾说上瘾来了。”
“不是的,爹爹,女儿爱听,”邬玊身子坐正,嗓音坚定,“女儿想从今日起,学着掌管邬家事务,还请爹爹将此事交由女儿处理,可好?”
不及他答,邬玊接茬道:“爹爹许久未归,先歇息一会儿,我先去南街买爹爹最爱的酥糕。”
邬渊没料到不用等明日,他喝口茶的工夫,就看见太阳打北边起来了。
被自家闺女一个突然转性打了个猝不及防,邬渊当下脑袋还浆糊着,就迷迷糊糊点了个头,等反应过来时人早已出了府。
而另一边的邬玊,虽然应下此事,但实为念及前世因果,想让爹爹先尽早脱身而寻的由头。
若说真要去寻个靠谱的寺澜通译,当真并非易事。
***
人声喧嚷,车水马龙。
今日的京城比往常还热闹几分。
邬玊才出宅邸没多久,就被乌央央的人群拦住去路,白玉似的指尖搭着帷帽掀开了一阙街景,依旧瞧不真切。
“苑儿,去瞧瞧怎么回事。”
苑儿应声而去,不一会儿,碎步跑回来道:
——“小姐,打听到了。”
“是前面路上有个小书童,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要卖身救主子,这才引来一众人看热闹。”
“那群看热闹的又瞧着那家公子小哥年轻俊俏,便纷纷驻足感道世事无常、叹道命运不公。”
“还有其他打这经过的人,一听说小哥模样甚好,就总要挤进去看一眼才算,如此倒是越围越多,越看越久。”
“卖身救主?”邬玊听闻低头沉思了片刻,将帷帽戴好,才道,“你随我前去看看。”
苑儿先带了三四个家丁前去开道,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分出条路来。
至此,邬玊终于能瞧见人群里面的景象——
正如苑儿所述,人群中央有个肉乎乎的孩童,看着泪眼汪汪、眼圈红红,头上的儒巾也哭得歪斜,令人心生恻隐。
小书童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抹,擦去泪痕,随即仰起小脸,对一旁男子说道:
“阿团不去,公子教导过阿团,相人先相面,以阿团之见,这位大爷眼神混沌、满面沟壑,看着就不像好人,阿团万一跟去了,定会害了我家公子。”
“我呸!”那男子一听,气得直吹胡子。
他撸起袖子,一把揪住那孩童道:“小爷今年才过而立,正是男人的好时候!今儿也是瞧着你家公子可怜,才想救上一把,你这黄毛小子可别不识抬举!”
小书童被提溜着只得脚尖点地,一通挣扎下小脸憋得通红。
——“放开。”
邬玊声量不高,但冷冽的声线足以让在场的人悉数噤声。
正撒着泼的男人一愣,也寻声看向她,不屑地一撇嘴,扬起眉毛嚣张道:“我道是谁,原来不过是个臭娘们,就凭你也想和小爷我抢——”
砰!
话音未落,男人叫嚣着就被一脚踹飞出去两丈远,直将人群都冲撞散了。
不料,这厮已然被摔吐了血,依旧一副跋扈姿态,还想起身一搏,未及站稳,又被人横扫一脚趴到地上。
他双手被人扳在身后,嘴上仍不消停,吱哇乱叫道:
“哎呦……轻点!松开!是哪个混账东西敢在这跟小爷动粗?他奶奶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当小爷我是吃干饭……邬、邬、你是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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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一通挣扎,好不容易把脸扭转身后,这才看清扳着他的是谁。
他不看还好,这一看直接吓破了胆,方才快翘上天的胡子也耷拉下来,俨然一只萎靡的小鸡崽。
小鸡崽吞着口水,抖成筛子自言自语着:“邬……邬、邬邬家……”
邬府的家丁都着黑衫,袖口与前襟处统一绣着邬氏族徽——红云金凤纹。
因此,即便是外人,也能仅凭衣着分辨出来。
“老规矩,留条命便可。”邬玊唇齿开合,不紧不慢道着。
末了,她又揉着额角,补了句:“带远些,吵嚷得我头疼。”
邬府家丁得了令,立刻将人堵住嘴押走了。
看热闹的人群怕遭牵连,早已自觉散去。
唯有苑儿尚在忿忿:
“哼!这个许大真不是个东西,喜好龙阳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他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到处欺压良民,奴婢听说城里不少模样甚佳的小公子都遭他调戏过,今日小姐也算是替那些人出了口恶气。”
口气一转,苑儿又欣慰道:“得亏这小书童是个知道一二的,要不真同那许大去了,他家公子怕是有的受的。”
“许氏那人倒是有些头脑,是个经商之材,只不过教子无方,养出个没出息的儿子,属实可惜……算了,不提这个。”邬玊一摇头,不再费时感叹他人兴衰。
她上前两步,想着瞧瞧那事主究竟是何等姿色,竟能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结果,低头只见到了一个“大粽子”。
那人被草席裹得严严实实,眉眼都不曾露出半分。
……事实证明,京城人就是单纯爱看热闹。
她将小书童招呼到身旁,询道:“你可有名字?”
小书童奶声奶气回道:“我叫阿团。”
邬玊指尖点向席子方向,又问道:“你家公子可还活着?”
阿团点点头。
“那怎么将他裹成这副模样?”
她很费解。
“阿团从前见过有姑娘卷了自家爹爹,再竖着牌子说要卖身,好将爹爹埋掉。公子虽不是阿团的爹爹,但公子日日教阿团识字、顿顿给阿团饽饽,如今公子生病,阿团却没有银两,那阿团便只好学了别家姑娘,横竖将公子放这一裹,就等着将阿团卖掉,便能给公子治病。”
阿团说话字字清晰,几句话说明了来龙去脉,她也听得很是明了,只不过……
“你说的那些都是咽下气的,那才经得起这番折腾。”邬玊说着,伸出手指戳了戳阿团的小脸蛋,手感属实不错。
她没忍住,又上手捏了两把,道:“小团子,那我买了你,可好?”
不同先前,阿团这回毫不犹豫,当即应“好”,小脸笑得越发肉嘟嘟。
谈笑间,邬玊余光瞥见席中人的腿脚,眸光登时一凛,转瞬收敛住神色。
邬玊凭着帷帽遮掩,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梭巡在草席与阿团之间。
阿团正巧低头蹭着未干的眼泪,没在看她,她才继而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草席。
席中人身量颀长,草席自上遮掩住他的面庞,便无法自下遮挡住他的腿脚,衣摆露出一角,青色的缎料之下隐着鸦羽暗纹,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这衣料织得奇巧,寻常百姓更是无缘得见。
但邬家身处高位,邬玊自是一眼便可窥知其中蹊跷。
青面鸦羽纹分明是寺澜国人才会用的料子。
而寺澜与琰朝尚未互通,只少数官员凭着通关文牒才可往来。
就连邬家人往返寺澜,也是因着朝中密令,绝非私下来往。
邬玊指尖轻点额角,思量着席中这人是凭何突破的重重关卡来到琰朝,还偏偏倒在了邬府门外,而这个孩童又会有何身份。
忽的,一阵低微的呻·吟声从席子里传来,听上去被伤痛折磨得不轻。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绪,俯身伸手,扯下一截遮着男人面部的席子。
猝然,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撞入眼帘。
邬玊脚下一踉跄,幸得苑儿在旁将她扶稳。
她看着那男子,几乎要按捺不住急促的呼吸与翻涌的心火。
这张脸就算化成灰她都认得。
正是她前世的夫君。
也是琰朝下一任皇帝——颜桑。
2. 肉蜈蚣
*
直到戌时,邬玊才将路上捡来的颜桑安顿好。
依照府医所言,此人中毒颇深。
若晚上几日,只怕当真回天乏术。
好在邬家府医最擅长的,就是制毒淬毒。
见的毒多了,医治起来也就不算棘手。
至于中的什么毒,邬玊并未多问。
她此生不想再与此人有过多羁绊,自然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如若可以,她根本连救都不想救。
然而,这皇室血脉偏偏倒在邬府门外,又与寺澜牵扯上关系,她很难不多虑。
近来,琰朝与寺澜边境纷争频起,邬家又刚在寺澜边境出了意外。
颜桑出现的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她暂且参不透其中阴谋,不过,无论幕后之人有何目的,皇族中人都不能在邬府外出事。
她不能让爹爹和邬府因此承受无妄之灾,一如上一世……
是以,她必须救。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屋内已点燃烛火。
邬玊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就着摇曳火光仔细打量着床上之人。
此时的颜桑比她记忆中的模样,多出一些少年意气,淡去了常年紧锁的眉头,脸庞看起来甚至有些稚嫩。
邬玊看着他这副好似不谙世事的眉眼,心中升起一丝烦闷。
她呷一口茶,凉透的龙井苦涩愈胜,牵扯着她的味蕾,勾起了一段并不遥远的记忆——
上一世,自她入宫,一日未曾受过恩宠。
但依照律例,皇帝每月朔日需在皇后殿中宿下。
但,颜桑每次到她殿中,都只是彻夜处理公文,从未动她。
可翌日,他又定会雷打不动,命人送一碗避子汤,要她服下。
那汤药苦涩,甚至带着丝铁锈味,比她如今手中凉透的龙井更胜。
她向来怕苦,可他却从未怜惜。
宫闱高深本不是她愿来的地方。
但世人总说,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若能嫁入皇家,更是千年修来的好福气。
如此,她便嫁了,即便她早知那人动心的,不过是她身后邬家的势力。
起初,她本以为如此相敬如宾、相安无事也甚好。
可最终留给她的,却只剩家破人亡……
如今看来,从一开始她就错得无可救药。
口中龙井的苦涩淡去,邬玊也从回忆抽离,她揉捏着眉心,试图挥去那段隔世之痛。
回溯上一世的时间线,此时的颜桑应当正在行宫修养。
传闻中的九皇子颜桑自幼孱弱多病,皇帝怜之爱之,于是将其养在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行宫。
但已然历经一世的邬玊,自然不会相信此等托词。
真正的颜桑并非体弱多病,而是有着能战千军万马之躯,军中有他坐镇,向来所向披靡。
现在想来,他的常年离宫,只怕与寺澜国脱离不了干系。
可是,堂堂琰朝九皇子怎会无端与寺澜人牵扯上……
伴着一声轻咳,榻上之人长睫簌簌扇动,眉头皱起又舒展开,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
邬玊的声音响起,颜桑却似未闻,微张着双目,视线仍凝滞在房梁。
顿了会儿,他才迟缓地转动眼珠,将视线对焦到她身上。
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调,拼凑不成一句囫囵的话语。
邬玊没有搭腔,也没上手帮忙。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颜桑脸上,颜桑视线没有回避,也望向她。
二人就如此僵持着。
屋内落针可闻,只剩烛火在“噼里啪啦”作响。
良久,邬玊叹了口气,问道:“要水?”
男人发出一声沙哑的回应。
她没唤人来添热水,将桌上的凉茶倒了一杯,走到床边站定,朝着榻上的人一伸手,道:“自己起来端着喝。”
颜桑很听话,不过显然身上没什么力气。
他慢慢将一只手肘撑稳在床面,颤颤巍巍将上半身立起一截,方抬起另一只手接过茶杯,还不忘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邬玊小声“啧”了一下,搓搓手拂去溅撒在指尖的凉茶。
颜桑手上不稳,茶水喝一半撒一半,茶汤顺着嘴角汩汩留下,直溜溜滑进前胸微散的衣襟,小小一杯茶喝到见底也不过算是过了遍唇。
邬玊看着碍眼,索性坐回桌前,摇起团扇。
颜桑声音依然沙哑,不过已经可以发出声,他道:“多谢。”
说完这话,他又颤颤巍巍躺回床上,两手规规矩矩搭在前胸,手上还攥着那只空茶杯。
入夜的空气退去了燥热,房中又有冰块消暑,邬玊却摇着团扇越来越闷。
她再次走到床边,抽走那人抱在怀里的茶杯。
邬玊将茶杯把玩在手上,居高临下看着颜桑。
这人,是否同她一般,也还记得上一世?记得那些不堪的过往?
邬玊蹙着眉,手掌几度攥紧又松开。
终于,她一手钳制住颜桑的两颊,俯下身子贴近他。
直至两人的距离近到谁都无法偏离视线,邬玊才拖着凉意缓缓开口:
“我姓邬,我叫邬玊。”
“在、在下桑言。”
颜桑嗓音发紧有些轻咳,但脸颊被人钳住避不开,只得抿紧双唇生生忍着,不敢咳出声来,苍白的脸色瞬间憋得泛红,眼尾红润中沁着潮湿。
邬玊盯着他的眸子,片刻,方直起身子放开他。
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拭过每一个指尖后,她将帕子随手一掷。
帕子轻飘飘地,恰掷在颜桑脸上。
“捂上嘴再咳。”邬玊声音依旧凉薄。
“谢、咳咳、谢娘子。”
看着颜桑掩着粉帕子拼命忍着咳的模样,邬玊完全无法将之与他上辈子不可一世的嘴脸关联到一起。
于是,这场面显得格外刺眼,她干脆坐回去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颜桑……桑言……
早已料到他不会轻易以真面目示人,邬玊对这回答并不意外。
而此时的他,似乎也并不记得前世恩怨。
“大夫说,你只要熬过今夜就可无虞,我至多可再留你一日修整,后日一早,我便命人送你出府,你到时记得早做准备。”
邬玊垂首闭目,直至说完这句撵人的话才睁眼,起身向门边迈步。
“娘子可是厌弃在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邬玊脚步微顿。
她双手抚在门上,并未回身,只应道:“公子多虑了,你我素未谋面,何来厌弃之说?”
语罢,邬玊径直推门而出。
一开门,正巧撞见苑儿,手中端着药迎面走来。
邬玊反手闭紧房门,将苑儿拦在门外,压低声音道:“今晚这副药的药性极烈,不知他药效发作可否能忍住,但只要熬过去了,余毒也就清了,你好生看着他把药喝完,今夜你就留在这外屋候着。”
“可小姐房中……”
“无妨,我不需夜里伺候,”邬玊声音又压低些许,几乎只有送气,“无论如何,断不可让此人在邬府出事,今夜若有任何事一定要及时告知我,可记得了?”
***
夜间的蝉儿分外喧嚣,加之颜桑那边也安危未定,邬玊着实无法安然入眠。
四更时分,东厢房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本就合衣斜靠在贵妃榻上,听见动静抬手拍拍脸,即刻推门而出。
见到苑儿正在院中奔忙,邬玊心中一紧,当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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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待走近,她才趁着月光看见苑儿手中的铜盆。
盆底是近乎漆黑的液体在其中晃荡,还夹杂着不少碎屑状黑块。
浓烈的血腥气直窜鼻腔,邬玊以袖覆面,嗡着鼻音询道:“怎么回事?”
“小姐,”苑儿看看一盆黑血,抖着哭腔道,“是屋里那位公子的血,那公子服下药后不久就开始昏睡,直到方才奴婢才听见内屋传来动静,一进去就见到那公子吐血不止,还都是如此混着血块的黑血……”
“小姐嘱咐过的,这位公子的安危很是紧要,奴婢若是不这么贪睡,再早些进去瞧瞧,可能就不会如此了,都怪奴婢。”
苑儿的声音越说越抖,尾音已快要吐不清,泪水糊了满眼。
邬玊替她擦去脸颊上的落泪,安抚道:“不必责怪自己,我又没怪你,倒是今夜辛苦你了。”
她接着问道:“可请过府医了?”
话音刚落,邬玊就瞧见李府医挎着木箱来了。
她嘱咐苑儿两句便迎了上去,“李伯,这状况可是先前说过的清毒?”
李知庸一咂嘴,捋着胡须道:“这毒虽说用得阴狠,可终究只剩些余毒,清毒再痛也断不该呕血至此。难不成……”
听到此处,邬玊已然知晓,这是出了意外。
时间紧迫,她顾不上多言,直截了当道:“李伯,这人的命务必要救下。”
甫一进屋,邬玊就被浓烈的血腥气熏得呼吸不畅。
颜桑侧躺在床上,发丝四处散落着,发梢浸了血显得越发乌黑。
他嘴唇抿着,上齿紧紧咬住下唇,原本被鲜血染红的嘴唇生生被咬至泛白。
“疼成这般也不肯吭一声,是条汉子啊,要不等医好了就留府上干活得了,你说是不,少主?”
李知庸一手捋着胡子,一手竖个大拇哥,结果一扭头撞上邬玊如若寒冰的脸色。
纵使是伏天,老李被“寒冰”一瞪也没能架住一哆嗦。
他干笑两声,立马将大拇哥缩进拳头收了回去。
李知庸收拾起笑脸乖乖上前号脉,这一号却是霎时变了脸色。
邬玊对他的医术是了解的,世上之毒若有他都无法解的,那即便是去求观音佛祖都无救。
见他神色凝重,她顾不上血腥带来的不适,上前一步问道:“如何?”
老李没吭声,继续闭目在脉上把了片刻,忽地一睁眼,拉过颜桑的衣袖就向上撸。
“嘶。”
邬玊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颜桑的手臂上层层叠叠密布着交错的刀疤,少说也有十数道。
伤痕有新有旧,甚至有的刀伤明显是在旧疤之上的叠加。
条条疤痕凸起盘错,如同一条条肉身蜈蚣覆在手臂攀爬,残忍又狰狞。
“看不出,年纪不大,心倒是够狠的。”李知庸看着颜桑的手臂说道。
床上的颜桑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自然没能听见这句“称赞”。
视觉刺激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邬玊当即泛起一阵干呕。
李知庸正在解颜桑的衣襟,没有回头看她,只道:“老夫要为此人脱衣行针,少主与他男女有别,不妨暂且出去避避。”
邬玊微微一颔首,准备转身间视线正好扫过床榻。
刹那间,心跳一滞,她整个人如同石化般被定在原地。
颜桑平躺在床上,前胸袒·露着,一段紫藤纹诡异地盘踞在他腹部,花瓣要开未开地向四周延展着,穿过他沟壑起伏的小腹向上缠绕生长,就快要延伸至胸口。
邬玊猛然低头看向自己小腹,满脸愕然圆瞪着双目。
她讶然失声:“他、他怎么会也有……”
李知庸手上动作未停,只出声打断道:“看来少主已经猜到几分,不过还请少主暂且回避,他已容不得耽误了。”
3. 孽缘吗
*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潮湿的空气卷起青草味,冲刷走了令人不适的腥污。
邬玊被雨水拦住脚步,驻留在廊下望月亮。
月亮圆圆亮亮,似玉盘挂在天上。
“果真是既望。”
邬玊喃喃着,抬起一只手,长长向前伸着,雨点打在手掌,触感清凉湿濡,直到手心汇聚起小小一洼雨水,才慢慢将手收回。
月亮晃晃悠悠倒映进小小雨水洼,又被玉指毫不留恋地戳碎,瞬时分崩离析。
邬玊甩甩手,甩走了掌心的镜花水月。
四下一片静谧,连夏蝉都不知去处,直到天空破晓之时,开门声终于响起。
邬玊回头对上了李知庸的目光,当下了然,朝他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李伯出手必定万无一失。”
“也是这小子自己命大,但若说起这一失,那还是有的。”
李知庸走上前,抓起邬玊手腕把在脉上,顿了片刻,点着头笑道:“维持得不错,看来没因为嫌苦就偷偷把药倒掉。”
邬玊拉好衣袖,嘴上恭维道:“还是多亏李伯医术高明。”
李知庸背着手,视线落在对面屋檐,不轻不重地问了声:“之前在屋里都看见了吧?”
无人应声,他便自顾徐徐说着:“没看走眼,就是少主想得那么一回事,跟少主一样,他也中了噬种蛊。”
邬玊闻言,垂首看着自己小腹。
噬种蛊,每月既望发作一次,可令中蛊者如万蚁噬肤、万箭穿心,彻夜生不如死,不仅如此……
“十五年了,还真是一眨眼的工夫,”李知庸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少主可还记得老夫当年说过的话?噬种蛊本为雌雄蛊,世间仅此一对,咱们苦寻多年未果,眼下这可是送上门来的解药,少主只需与他——”
邬玊当即截断:“不必了,我不想与此人关联过深,此事毋庸再提。”
听闻此言,李知庸脸上瞬间愁眉转晴,一脸兴致凑上前,问道:“难道说,屋里头那俊俏小公子,少主早就认得?”
邬玊轻笑一声,道:“街上捡来的,我如何认得?”
怕被这老头拉住八卦,她撂下话扭头就走,只用后脑勺补充了句:“多配几副抑制药,要保证够他吃到离邬府远远的再出事。”
没找成乐子反被抛下的李老头捋捋胡子,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摇头晃脑念叨着:“姻缘要是想来那是谁也挡不住的,就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喽!”
***
邬玊一夜未眠,白日里补的这一觉直直睡到午时,招呼苑儿简单梳洗后便直奔东厢房。
东厢里地面打扫得光洁如新,床榻上的东西也都一一换过,没了血腥味,反倒是多出了一些未散尽的肉香。
邬玊径直走到桌前,坐在颜桑对面,捏了块茶点问道:“才用完午膳?”
颜桑点头应是。
他看起来好了不少,除了唇色有些发白之外,几乎看不出有何不妥。
“阿团呢?”她听苑儿说这小团子一起床就跑来陪颜桑,眼下在屋里却是人影也没见着。
颜桑将装着茶点的碟子挪到她跟前,才答道:“大夫说这段时日要少碰寒凉,阿团去换热茶了。”
邬玊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推拒,只在心里腹诽着:夜里眼瞅着就快断气,现在倒是能吃能喝的,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她点点头没再搭腔,只专心吃点心。
本想确认过人无事后扭头就走的,奈何起身就来了东厢,被那肉味一勾,当下饿得五脏庙叫嚣起来。
她从不在果腹之事上委屈自己,干脆先稳当坐着垫几块点心。
可她虽是不愿搭理旁人,这个旁人偏偏就要搭理下她。
“对不住,污了娘子的床榻。”颜桑道。
“是挺对不住的,所以你若是见好,不如今日便将行囊收拾妥当,我一会儿就派人送你出府,”邬玊一挑眉,痛快应下这声道歉,“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人把剩下的药给你备上,只要你按时吃,就能性命无碍。”
至于噬种蛊的事,她隐去未提,只因不想再涉入此人因果。
颜桑倒是不急不恼,欢颜灿烂一笑,笑得简直比那当空照的正午日头还明媚。
他道:“娘子如此关怀在下,在下颇为触动,定会牢记娘子的牵挂。”
邬玊一怔,没想明白她这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扫地出门的口气,何处能听出关怀和牵挂来。
遂当即反驳:“你这人是不是不会听……”
——“呜哇!”
邬玊被这冷不丁传来的哭喊声吓得一抖,话没说完手上点心也掉了,还没能看清门口谁叫唤呢,怀里就扑进来一个肉乎乎的小家伙。
“呜呜呜,美人姐姐不要撵阿团走嘛。”
阿团不知何时回来的,手上茶壶都没来得及搁下就冲进来抱大腿,一手拎着茶壶朝身侧举得远远的,一手紧紧搂住邬玊大腿不放。
邬玊被阿团这滑稽姿势逗得笑出声来,伸手接过他手上的茶壶道:“还成,知道惦记别烫着我。”
“美人姐姐对阿团好,阿团喜欢美人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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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不赶阿团走?”阿团眨巴着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从她怀里探起头,奶声奶气问道。
邬玊托起阿团的小脸,给他擦擦眼泪,安慰道:“你若想留,我不会撵你,至于你家公子,”
她眼睛仍在阿团身上,只将下巴朝颜桑处扬了下,道,“留不得。”
阿团仰着小脸,一脸疑惑,“为什么呀,美人姐姐?”
“巧了,姐姐我也会相面,我看出来我跟你家公子八字不合,他生来就克我,若把他留下,姐姐估计会触霉头,阿团是不是不希望姐姐倒霉?”
阿团点点头,又摇摇头,复又开始点头。
邬玊一把将他小脑袋固定住,柔声道:“没关系,想不明白就不用想,是走是留,阿团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
颜桑在她话音刚落的空档,开口道:“阿团,美人姐姐心地善良,是不会舍得让你小小年纪风餐露宿的。”
阿团软糯糯回道:“可公子大病初愈,也经不起风餐露宿。”
颜桑一掩唇,捂住轻咳道:“在下、咳咳、在下无碍,无需、咳咳,娘子无需挂念。”
邬玊被颜桑一声美人姐姐喊出一身鸡皮疙瘩,她想不明白为何隔了一世,这人忽然转了性,没了半点前世的影子。
但她仍选择对他的插嘴置若罔闻,只拍拍阿团的脑袋,道:“此事你自己决定,姐姐先走了。”
没等进到前厅,邬玊就听见了邬渊的叹气声。
“爹爹,怎么了?”
邬渊将手中纸条递给她,道:“你且看看。”
邬玊疑惑着展开字条细瞧了瞧,惊道,“只有三个月?”
纸条是宫里来的密诏。
命邬家三月之期内,完成所托军备。
邬渊愁容未退,接过纸条,从怀里取出火折,将其燃了,才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寻得一个寺澜通译。”
邬玊闻言,一张此生都不愿再见的脸庞,浮现在眼前,她喟然道:“还真是冤家路窄。”
“什么窄?”邬渊没听清,追问了句。
邬玊已没了方才的惊慌,沉着开口:“爹爹放心,此事女儿已有了法子,还望爹爹此后诸事全权交于我。”
邬渊当下否决:“玊玊,此事性命攸关,爹爹不想你牵扯其中。”
“女儿知晓其中利害,但,”邬玊音色沉稳,神色庄重,“还请爹爹信我。”
……
待到邬玊再次回到自己院子,望着东厢房那抹大病初愈的身影时,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大字——
孽缘。
4. 上路去
*
邬玊已然坐定良久,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不愿迎上对面颜桑直勾勾的眼神,只得盯着自己点在桌面的指尖。
毕竟此事涉及寺澜,贸然提及,被颜桑追问起来,岂非要挑破她最不愿触及的那层窗户纸。
指尖又在桌面敲过几个来回,邬玊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单刀直入。
“你可会寺澜语?”
“会。”
邬玊戛然,抬头对上他视线。
不同于她的纠结,颜桑的回答不带丝毫停滞与犹豫。
他很坦诚。
坦诚得令邬玊有些意外。
“我朝与寺澜并未互通,百姓皆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可你,就如此将自己与寺澜互通之实告知于我?你就不怕我报官,告你个通敌的罪名?”
邬玊晓他身份,自知他不会惧于官威。
可颜桑如今刻意隐于市井,定有他图,如此行径即便伤不了他也总归能扰他行事。
“所以,娘子询问在下此事,是为报官?”
邬玊被这句反问一呛,如实答道:“并非。”
颜桑紧接着抛了一句:“那便是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
邬玊看着他乖巧的笑脸,喉咙一哽。
他的唇角依然扬着,只道:“某愿效劳。”
邬玊怪异:“你都不问我如何知晓你知寺澜……”
“重要吗?”颜桑截断。
一切发生的太过顺遂,邬玊有些骤不及防,但她乐得同聪明人交涉,答案便同颜桑一般的利落:“甚好。”
她瞟了眼伏在案几前练字的阿团,若无其事的提了嘴:“可要带上阿团?省得他自己待得憋闷。”
余光中的阿团,执笔的小手一僵,颜桑抬手倒茶,将她的视线又拉扯回来。
他道:“南边势乱,他一个小童跟着徒增麻烦,我今日给他写了几幅字帖,他正临摹着,不会枯燥。”
邬玊看着安静临字的阿团,一团凌乱的麻线出现在脑海,她似乎就要找到麻线的一端。
至于颜桑,她此时正巧缺个寺澜通译,他便正巧出现,又是否是有意为之?
但事到如今,有意或无意,她都顾不得了。
“那便如此,两日后启程。”
“对了,还有一事,”邬玊人已到了门口,又转回身来,“你日后便同李伯一样唤我少主,别诨叫些有的没的。”
她想起不久前那声美人姐姐,就浑身掉不完的鸡皮疙瘩。
颜桑眉眼一弯,应道:“遵命。”
两日后,邬玊等人如期启程。
邬渊踌躇着将她将拉至一旁,悄声道:“玊玊,此事事关国祚,这人可信吗?”
邬玊顺着他担忧的目光看过去,颜桑泰然自若目视前方,马尾高束稳坐马上。
一阵风动迷蒙住马儿的眼睛,他俯下腰身抱着马头对着马儿不知说了些什么,躁动即止,他方起身顺着马鬃笑意洒脱,一副少年人的惬意蓬勃姿态。
她收回目光道:“放心吧爹爹,这人要是都用不得,那此番差事才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邬渊又吞吞吐吐道:“可这小子瞅着身上都没有二两肉,想那寺澜是什么地方,他、他扛得住吗?”
邬玊这次回得很快,她轻哼一声,道:“左右死不了。”
颜桑听不见他们交谈,只察觉到投来的视线,转过头对上她的眸子,扬起笑脸。
邬玊心里翻了个白眼,碍于邬渊当前,只得朝马上扯起嘴角挤出一丝假笑,应付了过去。
告别过邬渊,又交代好苑儿照顾阿团,邬玊一行隐去邬氏痕迹,轻装上了路。
她此行未更换男装,一袭劲装红衣以蹀躞带为束,张扬又明艳。
上一世碍于人言,她置身人前时只得佯作闺秀状好不生屈,如今重活一遭,只想道去他的女子不好抛头露面,现如今没有哪个夫家再值得她如此委曲求全。
感受到一旁传来的灼热注视,邬玊目不斜视开口道:“看什么呢?”
“少主真美。”颜桑的声音沁着甜喜。
邬玊:……
她就多余问这一嘴。
邬玊头都没撇,双腿一夹马腹,驭着马身朝前提了半个身位。
颜桑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气馁,落后一截反倒方便了他。
他就这般一边驾马一边看人,这视线便直勾勾黏着着那身红衣不肯撒眼。
邬玊被盯得后背紧绷,但碍于面子她只得挺拔着身姿,一刻没能懈怠。
终于笔挺挺地挨到了第一道驿站,邬玊立刻飞身下马,缰绳朝着颜桑方向一甩,使唤过他拴马后,自行吃茶去了。
此地是南下的必经之路,邬玊少时送行邬渊来过这道驿站。
她依稀记得那时,这里应是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的商客们歇脚喂马、天南海北畅谈无阻,几声问候便可结交一段萍水之情,而后互道安康再纷纷离去,踏上属于自己的去路。
然而此时驿站的人不多,仅有的两桌来客也只交头接耳,绝不放声侃谈。
如此,倒是把这里衬得好似秋日般萧条,只有几道蝉鸣提醒着众人,眼下应是最热闹的盛夏时节。
邬玊挑了个能看清官道的位置坐下了,她这厢方坐稳当,邻桌也来了一伙人。
其中一个长髯覆面的率先开了口:“如今这世道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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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难了,南边又不安宁,将来这买卖还不知能做几日。”
另一个腿脚稍跛的,慢了几步,堪堪坐下,便接上了话茬:“可不是,你说咱们跟寺澜难不成真要打起来?我舅娘她当家的在衙门里做事,听说边境又出乱子……”
长髯大汉赶忙“嘘”了声,道:“当心点那俩字,你也不怕有人报官将你当细作拿了去?朝廷发的悬赏令银子给的可不少。”
跛子当即一捂嘴,再开口时嗓音已压到极低,邬玊也懒得再强竖着耳朵细听,一抬手招呼着来人,道:“张护卫,坐。”
她正招呼的这位张护卫,全名张千里,邬家的护卫总管,十五岁就跟了邬渊,这一跟就是二十多年。
张千里生得人高马大比牛还壮实,再加上那满脸络腮胡,拎出去给人看一眼,能当场吓哭好几个奶娃娃,但其实为人十分忠厚老实,尤为惧内,与他粗犷的外表大相径庭。
此人少时从军,实属是战场上真枪实剑厮杀出来的,近战身手极佳,此番也是邬渊授意他一路随行,以护邬玊周全。
他道了声“谢少主”跨步坐上长椅,拍了拍自己身旁空出来那一截,朝身后道:“小兄弟,你也来坐。”
颜桑停驻在邬玊这桌与其他护卫的桌间,没迈步子。
一声没唤来人,张千里径直起身去把人拉了过来,直愣愣按到了邬玊那截空椅子上,豪爽一笑声若洪钟开口道:“小兄弟别拘束,我们少主从不在意那些劳什子虚礼。”
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邬玊干笑了两声没说话,只嫌弃地将身子朝另一侧挪了两寸。
谁料,张千里语不惊人死不休,他道:“你看我说什么,少主都特意给你腾地方了,你就踏实坐着。”
邬玊:……
她是那意思吗?
邬玊知晓张千里这人的心眼子若是能拉出看,准是比那晾衣的竹竿都挺直,为人从来不懂何为弯弯绕,何又为绕弯弯,她便也懒得多嘴计较。
颜桑道了声谢在她身边坐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邬玊眼前。
邬玊没接,自顾喝了口茶润嘴,却被茶汤苦得脸上一拧巴。
颜桑没着急她的不理会,只执拗地擎着手,将油纸包又朝前递了递。
这回,邬玊终于肯吭声。
“什么东西?”她问。
“糖粉,添进茶里,好入口些。”颜桑眨巴着眼睛,温良回道。
邬玊接东西的手一抖,恰好擦过他递来糖粉的指尖,心里当下又是一乱。
“你怎知我喝茶喜添糖粉?”
邬玊惊疑,心跳慌乱地拥挤在胸腔里,一个荒唐的念头涌上心间。
他莫非……
5. 小跟班
*
“你怎知我喝茶喜添糖粉?”
邬玊看着颜桑,却迟迟未等到答复。
颜桑慢条斯理展开小包,为她的茶碗里添了些许糖粉后,才回话:“临行前,问过苑儿。”
邬玊闻言,拧着眉头打量他的神色。
张千里是个不论何为神色眼色的,自是没瞧出他家少主的狐疑。
他一拍桌开口,凝重的气氛霎时被击破。
“小兄弟心够细的啊!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心细如、如那啥,那啥毛来着?”
颜桑体贴地为他接上:“心细如发。”
“对喽!”张千里大掌拍在颜桑肩膀,捏了两下,“本来我还担心苑儿那丫头不在,路上再屈了少主,这下安心了,日后你就贴身跟着咱少主,好好服侍着。”
语罢,没等邬玊再开口,他跨着长椅蹬腿起身,朝旁边一抬手道:“那你在这听少主吩咐,我去那边跟弟兄们交代交代。”
邬玊为他这莽夫做派,扶额叹了口气,不过她并不恼,比起京城地界里围起来的口蜜腹剑,她更喜欢这种直肠子的爽快人,索性也就没打岔随他去了。
颜桑倒是真如张千里安排那般,待在一旁端茶倒水,甚有眼色。
不一会儿,张千里折回来了。
他道:“少主,约摸着今日是要在林子里过夜了,我带几个弟兄先去前面寻个平坦的地儿扎营,少主跟小兄弟再歇会儿,等咱的马都歇好了再走也不迟。”
邬玊点头应允,目送他离开。
待人走远,邬玊将座换到颜桑对面,顺道还抽走了他手里的糖粉包。
颜桑没强行挽留,只不过即便是坐远了,也没耽误他勤快着倒水。
邬玊想不通这人怎的就伺候人上瘾,但她也懒得想通,便干脆由着他。
一来一回一炷香的工夫,马儿也差不多喂饱了,她拍拍手招呼上剩余的护卫继续赶路。
一行人颠簸着,目送最后一缕阳光坠落地平线。
月上枝头后,星汉若隐若现。
夜色悄然降临在林间,夜风习习,万物俱寂,无际的黑夜覆盖整片山林,只偶尔掠过的一道鸟鸣,才勉强将此处衬出些许生机,不算太过死气沉沉。
篝火的火舌高高跳动着“噼里啪啦”作响,在盘根错节的茂密林间照耀出一小片带着黄晕的温暖。
围在篝火旁的人们疲于白日辛劳早已入梦,周遭漫溢着此起彼伏的酣睡声。
邬玊依靠在一棵老树上,撑着脑袋竭力入眠。
其实张千里为她扎了一支简易的营帐,可供她一人歇息。
但她既想好替父亲掌管邬家,自是需要服众,此时出门在外若还是一副小姐姿态,终是不妥,索性也学他们靠树而眠。
奈何四下鼾声如雷,她着实无法睡熟。
朦胧间忽觉眼前一暗,她顾不得睁眼便飞速出手,将藏于腕间的毒针扎了出去。
谁知,对方面对生死却很泰然,非但不惧,甚至还将脖颈朝她的毒针凑了凑。
这晌工夫下,邬玊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这个不怕死的家伙。
颜桑正紧巴巴半跪在她跟前,还抬起了一只手就快要抚上她的脸。
“你大半夜凑我这么近,不怕我真失手杀了你?”她将毒针收好,没好气地说道。
本来睡不踏实就令人心烦,这人非上赶着讨嫌。
她把颜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推开自己眼前,才发现他手上捏着朵棉花团。
颜桑看着她垂落在自己手上的眼神,开口有些愧意:“本是怕你嫌吵,想帮你堵下耳朵的,不料,我反倒成了最扰你的人。”
他说完将棉花团攥回手心里,移步到就近的一棵树,抱着膝盖埋头靠坐上了。
邬玊脸一抽,但她着实见不得这人莫名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样。
她一咂嘴,朝颜桑方向摊手勾勾手指,道:“拿来。”
颜桑抬脸,冲她滋滋一笑,递来棉花团。
邬玊的手抬到半道蓦地顿住,随即动作轻微地翻转了几下掌心,当即收回。
她瞬间屏息,示意颜桑一同噤声。
微风中,几声并不明显的破空刀鸣自不远处传来。
方才她抬手的动作间,几道银光若有似无地闪过了她指尖,这些并不和善的破空声响印证了她的猜测。
不再迟疑,邬玊迅急起身示警:
“有夜袭!”
众人尚在梦乡迷茫间,张千里反应最快,他当即抔土上前扑灭了篝火,随后,一马当先挡在邬玊身前。
邬玊挽弓执箭立于他身后,箭头直指声响来处。
她目光如剑锁定着前方树梢,只用言语低声吩咐张千里:“你去护着桑言。”
张千里不解,但十分听命,身形一侧挡在了颜桑前面。
没给他们再多余的时间叙闲,一道飞箭破空而至。
叮嘡!
——嗖!
张千里挥刀挡下箭矢的同时,邬玊箭也离弦,急射入夜。
三十丈外的一颗树上,一道黑影应声坠落,笔挺挺砸到地上,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她自幼精通骑射,即使眼中没有看见猎物,也可仅凭声音辨认方位。
因此,这一箭看似射得快而随性,其实十分精准。
不及松懈,邬玊再搭弓的空档,十余名黑衣蒙面的刺客已至近前。
邬玊自知近身相搏不占优势,迅速倒地向身子右侧翻滚出一段距离,避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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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最为激烈的区域。
来人没料到她有预判,猛然挥下的一剑就结结实实砍到了树干上。
邬玊顾不上稳住翻滚后的摇晃,趁他拔剑的工夫,就着倾倒的姿势飞速架弓射出一箭。
——嗖!
一击毙命!
然,第二刀不期而至。
糟糕!来不及挽弓了!
邬玊面对来势汹汹的砍刀,将弓一横拦在身前试图阻挡这致命一击。
眼看刀口就要落至眼前,黑夜人却忽地飞了出去,直到后背撞上粗壮的树干才停下。
那刺客吐了口血瘫倒在地,再动弹不得。
邬玊对张千里道了声谢,谢过他这脚仗义飞踹,怎知惊惶刚定,又一个黑衣人冲她举刀而来。
她眼下方才明了,这群贼人竟不是冲着颜桑,分明都是为她而来。
只不过眼下燃眉之际,她顾不得深究,急速间抬手,一箭射中那人腹部。
却不知这群刺客是哪家招揽的死士,那人中箭后竟然不退反进。
只见他中箭后顿了一下身形,一把折断插进腰腹的箭羽,随即踉踉跄跄拎刀又来。
其他护卫都胶着周旋着分身乏术,当然,邬玊本也没指望旁人。
她气定凝神,再抬手已是一弓搭两箭。
——嗖!
——嗖!
两道箭闪,直直射穿对方一双髌骨。
终于,那刺客再无法向前,惨叫着抱腿倒地。
她刚暗舒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当心!”
邬玊回身,跌撞进一个高挺的怀抱。
她垫靠其中随之翻倒,眼中天地颠倒过几轮方才停歇。
颜桑将她搂得极紧,邬玊只觉快被人揉进骨子里。
怀抱太过强势,她险些要透不过气,男人的喘息就这样侵略在她耳畔。
二人停稳后,她挣脱了几下,未遂。
不过幸得肉垫为席,她最终倒是安然无恙。
张千里解决完手边人,脚一蹬地直接在空中转了个身,然后飞身一脚踢向冲撞邬玊的刺客脑袋。
一切不过刹那,那刺客来不及防备,“咔嚓”一声颈骨断裂,歪着脑袋当场咽了气。
与此同时,一声闷哼自头顶传来,环着她的人身子倏然一震,便再抱不紧她。
邬玊终能脱身,手撑在颜桑身上想要起来,入手却是一股粘稠,浓重的血腥味随之席卷而来。
她顾不得劫后余生的庆幸,耳朵像灌进了海水般堵塞,将破碎遥远的记忆拥堵在脑子里。
前世的碎片坍塌着汹涌来袭,她此刻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邬玊仓皇惊呼:
“桑言!”
6. 睡僵了
*
“桑言!”
邬玊心跳慌乱不能自已,她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颤抖到无法克制。
她轻轻拍打两下颜桑,唤着他的名字。
可是四下静谧,杳无回音。
“怎么会这样……”
邬玊嗫嚅。
张千里瞅了瞅颜桑,走上前两步,过来矮身搀她,道:“少主,小兄弟好像没……”
“没什么?”邬玊蓦地看向他,难以置信,“已然没了?”
她张皇怔然:“不可以!他不可以出事!他若有事……”邬家该当何如?
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吗?
“不是,少主,”张千里挠挠头,“我是说,这小兄弟好像没啥大……”
——“噗嗤!”
邬玊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一楞,没回过神来,呆呆看向地上的人。
颜桑不知何时早已睁眼,正仰面朝天,呲着牙看着她傻乐。
见状,邬玊总算回过味来,毫不犹豫探手抽针。
她压着身子向前抵住颜桑,将萃过毒液的针头死死抵在他眼前。
光影交错在月色下,树叶的投影斑驳在颜桑眼眸,他的长睫好似鸦羽浓密,忽闪在泛紫的银针下。
邬玊凝视着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颜桑目光从针尖移到她开合的红唇,少顿复又移开,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死得其所,幸甚乐哉。”
他拖着哑下去的尾调,对怀里的人回道。
邬玊凄冷冷地看着他,湿热的夏夜霎时可凝水成冰。
张千里受寒光波及,出来打圆场,道:“嗐,咱少主这不是太担心小兄弟你吗,这一关心了,她就,就、就、就那啥来着?”
“关心则乱。”颜桑一如既往的“体贴”。
“对对对,关心则乱。”张千里呵呵一乐,觑到邬玊那恨不得万箭齐发的眼神,悻悻收住声。
受不了眼前这浑身针扎似的刺挠场景,他撂下句“那我先去看看其他兄弟怎么样了”,就拔腿而去。
邬玊朝颜桑嘟囔了句“没脸没皮”,从他怀里起身。
颜桑朝她摊开手,一副要她拉着才肯起身的架势。
邬玊虽有不悦,但看在他确实救了自己一回的份上,伸手握住他的手,准备拉他起来。
怎料刚一使劲,就见他吃力之下紧锁着眉头、呲了下牙。
她当即泄力,扒拉开他衣袖,一道血口赫然在目。
“没有诓哄你,确实挨了一刀。”他看着她道。
颜桑坐起身,平视着她,眼睛在晦暗不明的月色下依然炯炯明亮。
邬玊神色一闪移开眼,从鼻子里吭哧了一声,腹诽着祸害遗千年,从他衣袖撕下一截布条。
颜桑看着她正在包扎的手,不解道:“怎的撕我的衣裳,我见旁的人救伤向来是撕自己的。”
邬玊哼了一声,道:“想的倒挺美,我这身一只袖子就可抵你十件,你有那么金贵吗?”
“那自然还是少主金尊玉贵……嘶。”
她手上布条绕完最后一圈,打结扣时多压了两分力,见他跟着皱了下眉,心情总算舒畅了些许。
“你这手臂算是好不了了,”邬玊揪起他衣摆一角,将手上脏污擦在上面,慢悠悠道,“当心吓坏你将来娶的那些小娘子。”
颜桑这一手臂的“肉蜈蚣”,也不知那些深宫闺秀受不受得。
说来也怪,一个人究竟如何能将自己手臂糟蹋成这样?
邬玊思忖不明。
颜桑对这段揶揄置若罔闻,只追问道:“你呢?可会嫌弃?”
邬玊擦着手一顿,垂下眸道:“关我何事?”
颜桑身子矮下一截,扬起眸亮起纯挚的瞳子,自下而上对上她的。
他道:“方才见你为我伤怀,我其实欢喜极了……”
邬玊掌心向前打住他的话头,“此行若你能助我成事,待回府我会记得多赏你几两银子的。”
她方才伤怀才不是为他,是为了邬家。
颜桑歪头,从她掌后探出眼睛来,勾着嘴角笑道:“玊玊,你真好。”
邬玊闻声锁眉,“啧”了一声,道:“没大没小。”
她手比划在两人中间,接着道:“现如今,我是你主子,再者,我还虚长你几岁……”
“虚长几岁?”颜桑探身凑上前,打断她,“少主怎知我年岁几何?”
“少废话。”邬玊合拢手掌,用指尖点着他脑袋推后。
“身子没事了就去把火再燃上。”
搁下这句话,邬玊压下颜桑带来的慌乱,起身去寻张护卫。
殊不知,背后有双幽邃的眼睛,正敛了神色探究着她。
……
天色渐渐破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毫不吝啬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初阳照射下的虬枝也不再蜿蜒可怖,林子再度成为飞鸟们栖息的家园。
而散落在这些美好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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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的,却是一帮彻夜未眠,忙得焦头烂额的邬家人。
鸟声伴随着风声盘旋而下,降落在刚刚熄灭不久的篝火上。
似乎是余温未消,鸟儿的翅膀刚一触碰便又立即腾风而起,卷起一阵尘土裹挟出尚未散去的烟火气。
邬玊原本正在柴火旁吃着干粮,没成想被一只傻鸟扑了一脑门子灰。
她低头瞅瞅自己手上灰扑扑的饽饽,顿时没了食欲。
邬玊把饽饽扔到一旁的油纸上,又喝了一大口水,终于将干涩的饽饽从嗓子眼压进了胃里。
她撑起眼皮看看四周,几名护卫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下眼皮的乌青眼看都快掉到地上。
一群人处理刺客忙活了一整晚,一直到天刚微微亮才得闲下来。
忙碌的时候其实感受不到太多的乏累,可人一旦空下来,倒真是发觉困倦如山倒。
她垫完肚子,随意找了棵还算粗壮的树靠坐着,本意只想稍事休息。
谁料,上下眼皮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架,根本不给她挣扎的机会,几个来回后,便陷入昏沉睡意。
不知是第几次睡歪了头,她终是在朦胧中扒到了一个舒服的倚靠,安心睡下了。
“少主。”
“少主?”
邬玊睡梦中听见呼唤,迷迷蒙蒙睁开眼,见天光已然大亮。
被光照着,眼睛有些刺痛,加之山林间晨雾本就浓重,她抬手揉揉双目才看清。
是张护卫在叫她。
她朝张千里应了声,余光瞥见颜桑在一旁揉搓肩膀。
“你怎么了?伤口不是在小臂吗?”她问。
“睡僵了。”颜桑笑了笑,若无其事答道。
邬玊“哦”一声,不疑有他,起身去寻张千里。
她瞧着张千里一夜之间又杂乱了不少的胡子,问道:“如何了?”
张千里答道:“尸首都处理完了,身上没留下什么可用的线索,衣料也都是些寻常可见的,刀剑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就是些铁匠铺子里都有的东西。”
邬玊点点头,道:“张护卫辛苦了,不若你再歇息一会儿,咱们晚些时候出发。”
张千里常年走镖,大致已适应了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
他打起精神回道:“没啥大事,咱们现在上路,日落前就能出林子了。”
“也好。”邬玊欣然道了声谢。
……
得幸,此后一行还算顺遂。
邬玊等人平安无虞行至了边境。
7. 寺澜国
*
巍巍高山绵延耸立,明艳的日头照耀下来,映得山头翠绿无比。
天空蓝蓝,好似碧波瀚海,晴朗得万里无云。
山间是一条蜿蜒盘旋的小径,堪堪能容得下二马并行,几匹黑马正在其间穿梭游走。
少顷,伴着参差不一的几声“吁”,毛发乌黑油亮的骏马纷纷停驻。
“琰朝境。”
邬玊执缰立马于界碑前,念着上面的题字,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颜桑策马停在邬玊马侧,同样望向界碑,道:
“辅国公之字铁画银钩,落笔婉转、柔骨丰肌,提笔遒劲、苍茫侠义,简简单单几笔便能书尽义胆、绕弯柔肠,风骨举世无双,不愧当世难求之作。”
颜桑口中的辅国公正是邬玊的曾祖父——邬兰。
这界碑题字便是出自邬兰之手。
但邬玊并未理会他这番对邬家的颂歌赞词。
她目不转睛,快要将那界碑盯出两个大窟窿,而邬家宅邸便从这窟窿里映透了出来。
然而,却不是如今繁盛的样子。
它荒败、萧索,了无生机。
……
“为何?究竟是为何!”
邬玊声嘶力竭质问着,回应她的却只有断在眼前的邬氏牌匾。
猩红粘稠的血液浇灌在牌匾之上,血红被雨水冲刷着漫延四散,很快便铺满了整条街。
哭喊声、嘶叫声荡彻天地,漫天大火随之而来,倾盆落雨竟都无法将之扑灭。
红色的鲜血被火舌蒸腾起血雾,断垣残梁被火焰舔舐着崩塌离析,烧焦的肉骨泛起黑烟,世界刹那坠入炼狱。
一朵浮萍侥幸逃生。
它飘过火海、又荡过血海,坠落在邬玊额心,翠得好似不在人间。
邬玊抬手,捻起指尖轻摘,将其托至眼前,浮萍却化成了一朵红色的秋英,红艳得像是蹚过隔世的炼狱而来。
“此时的秋英开得正盛,倒是把这荒野之地染得美不胜收,也算勉强配得上辅国公这题字了。”
颜桑的声音清澈驯良,涤荡在山谷。
邬玊顺着他的话语眺望山间野花,可是那股血腥气却始终飘摇在回忆里经久不散,她当即泛起一阵干呕。
邬玊攥起的骨节泛出青白,牙关咬紧几道复又松开。
上涌的血气冲昏了头脑,发出阵阵嗡鸣,她终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你既知晓邬家祖上有着不世之功,便该拎清自己的斤两,我曾祖又岂是你配提及的?”
邬家世代武将出身,邬玊的曾祖父邬兰当年被封为玄武大将军,手握重兵且凭借赫赫战功扬名四海。
只不过,这种种过往再如何风云,也皆为前朝旧事了。
当年,夙国最后一任皇帝昏庸无度,大地之上战乱四起,百姓纷纷流离失所,就连普天之下最为富庶的京都,竟然都有白骨遍地。
邬兰起初还对朝堂抱有诸多期许,他一直坚信着,只要自己能够战胜外敌,夙国的百姓就有朝一日能过上平安喜乐的生活。
直到有一回,他在追击中与下属走散,竟亲眼撞见瘦到皮包骨的一男一女,正在乡野间分食自己的亲生骨肉。
那婴儿被自己的生父生母捆住手脚,扔在锅中生滚着,在尚未牙牙学语的年纪,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别无他法,但哭声音很快就弱下去,接而消失。
邬兰自那日之后,再未吃过一口肉。
也是在那日过后,他再未寄希望于朝堂,而是选择了另谋他法来救国救民。
机缘巧合之下,他结识了当时还只是一介书生的颜岐,也就当今琰朝的开国皇帝——圣祖皇。
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最终将天下平定,归还了百姓安宁。
好景不长,从琰朝建立伊始,邬兰便屡遭弹劾。
朝中之人皆以其为前朝遗官、曾经叛主为名日日与他针锋相对。
颜岐视邬兰为挚友,从不曾搭理这般流言,可邬兰为人刚正最重情义,江山未稳,他不想颜岐作为新皇饱受非议。
于是,干脆一封奏折辞了官,并且殿前立誓,邬家后人永不入朝为官。
这桩陈年旧事从明面上,也就至此了结。
可时至今日,邬家的地位仍居高不衰,皆因一道密诏。
密诏命此后无论世代如何更迭,琰朝的军火制造之权与京城布防之权须得留于邬氏手中。
这是一道来自圣祖皇的密诏,是以皇室至今都不曾将此大权揽回。
也是因着这个不曾揽回,邬家怀璧其罪。
尽管朝廷几次三番师出无名,依旧肆无忌惮地凭借着莫须有的罪责步步紧逼,终将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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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氏逼上绝路。
而上一世的始作俑者,现如今竟堂而皇之地讨巧卖乖,奉承着她曾祖父邬兰是如何功德圣明、曾拥多少丰功伟绩。
邬玊只觉听得恶心。
但她又知,此时的颜桑的确无错无过。
面对尚未对邬家有过任何恶行歹径的颜桑,邬玊这一口恶气只得残留在她躯壳里四处冲撞着,终是寻不得出口、无处可散。
“少主,怎的停了?”
身后传来张千里浑厚的声音,邬玊的思绪被拉扯着牵回。
她高声应道:“这便走。”
邬玊颓萎地转过脸去,长舒了一口气,再转过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初。
“你夸赞的对,字好,景也佳。”
这句是说给颜桑的,她语气淡然,掩去了先前的愤懑痛恶。
语罢,邬玊没再看颜桑,不知他现下脸色何如,但她此刻并不想过多转圜些什么了,于是只一甩缰绳,提马前行,跨过了界碑。
颜桑并未多言,默默紧随其后,悄然跟着。
一行人方走出界碑半盏茶,山谷两侧传来细微的窸窣异响。
邬玊不假思索当即勒马,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并向身后众人喝道:“快后退!快!”
伴着她的声落,山谷两侧“轰轰隆隆”滚下来几块巨石,正砸在她方才停马的地方。
巨石挡住了狭窄去路的同时,山坡上冲下来了十余名山匪,个个虬髯满面,瞧不囫囵样貌。
为首的一个五大三粗的山匪大敞着前襟,满不在乎地晾着他覆满卷毛的胸膛。
他将大刀扛在肩上,歪歪斜斜坐在跌落的巨石之上,口齿不清含糊道:
“此三思我开,此叔是我宰,要、要想从、从此过,留下买路柴。”
颜桑上前,对邬玊译道:“他说的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邬玊听见他一本正经开口说的话,没忍住气得上眼皮一翻。
“我听得懂琰朝语。”她回道。
这山匪虽在寺澜地界,说得却分明就是琰朝语。
估摸着是平日里没少拦路打劫过往的琰朝人,一来二去干脆学了几句惯用的强盗说辞,方便此后的打劫勾当。
只不过,这种说话拐着弯的别扭腔调,她怎的好似在哪听过?
8. 柔弱男
*
邬玊正琢磨着那土匪头子的奇怪腔调,可一时总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听过,抬头见对方朝她招呼了两下。
那山匪依旧一手扛着刀,腾出另一只手来朝她勾了勾,比划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邬玊不解扭头。
颜桑适时出腔,为她解惑道:“这是索要钱财的意思。”
邬玊是个乐得破财消灾之人,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掂量了两下后,掷了出去。
那匪头一把接过荷包,打开瞅了两眼,撇着嘴摇摇头,又将大刀转了个弯指向她,嚷嚷了句什么。
“他想要你的马。”颜桑道。
“得寸进尺。”邬玊本就心火未消,见对方如此贪得无厌更加心烦。
她从怀里取出一物,高举过头顶,扬声道:“瞧清楚了,这是你们寺澜王钦赐的玉牌,若再不让开,可知你们下场何如?”
颜桑译完她的话,对面到真多了几分踟蹰。
那土匪头子蹦下石头,眼睛盯着玉牌,犹犹豫豫凑上前,像是要瞧清楚玉牌的模样。
随着那人凑近,黑马有些不安地原地踏起了小步,邬玊握着缰绳在手上多缠绕了一圈,攥着的手紧了紧。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尘土迎面扫过匪头,少顷,尘埃落定,那匪人竟全然没了方才的畏缩姿态。
他高举着刀,满眼凶光地厮杀而来。
“嘶——!”
倏然间,邬玊胯·下的黑马嘶鸣着高高扬起了前蹄,骏马扬起的身姿生生为她挡下了一刀。
邬玊再度拽起缰绳,黑马就着她的力道猛然抬身一蹬,将那肆行不轨的山匪头子径直踹了出去。
“少主,趴下!”
张千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邬玊从善如流,当即俯身趴伏在马背上,一阵劲风从背上掠过。
她再起身时,张千里已经杀进了匪群。
邬玊片刻都未犹豫,迅疾挺身拉弓,即刻解决掉了欲从身后偷袭张千里的贼人。
身后的护卫们也纷纷冲进了杀阵,邬玊退居其后,为他们远程辅助,箭无虚发。
颜桑同她一样,退居在后。
先前林间那回遇袭,邬玊没机会顾及他,这回才察觉,这人竟是自始至终躲在她身后,好似一副怯战的架势。
她知他身手,即便是张千里也绝非是他对手,上回林子里受伤,她就觉怪异。
哪怕是为了护她,那一刀他也不该躲不过。
察觉到打量,颜桑朝她笑了笑,假装若无其事地揉了揉上回受伤的小臂,还不忘皱了下眉毛,好像因为这伤口吃痛了似的。
邬玊看着他一副柔弱模样,额角抽了抽。
再回头,只见张千里手上扭着个人过来了——正是那个被马踹到半死不活的匪首。
张千里将人押至马前,正准备审问,却不料那匪首竟狠心一咬舌,当场自尽了。
“哈?”
张千里没料到山匪被擒还能有这么一出,蒙圈的状态远大于震惊。
“少主,这年头当山匪的都得这么有血性了吗?”他懵着脑袋问道。
邬玊目光凌厉,看着早已没了生气的山匪头子,冷冷道: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匪,是兵!”
“啊?”张千里一会子工夫连懵两回,当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颜桑接着话茬,询道:“何以见得?”
邬玊没接他的话,只对着张千里道:“张护卫,你可还记得咱们邬家的马都是从何而来?”
张千里被问得纳闷,但还是老实答道:
“自是军营里的战马,有些个还跟着咱们琰朝大军征战多年了,对,少主你这马就是上过战场好几回的,比新兵营里的生瓜蛋子经验丰富多了。”
“原来如此。”颜桑了然点头。
“这话怎么说的,小兄弟你快给我讲讲啊。”张千里不明所以,着急地挠着后脑勺问道。
颜桑贴己地为他解惑:“既是征战多年的战马,自是对敌人的气息了如指掌,我朝与寺澜对战最多,方才少主这马面对山匪的靠近,表现得十分不安与警惕,分明是如临大敌。”
他眸光转了转,视线锁定在死去的匪首掌心,接着道:“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邬玊截断他的话,接了过去,“张护卫,你仔细看看那人拿刀的手势。”
“拿刀手势?”
张千里将人扔到地上,扒拉开土匪头子手上握着的刀,端详着他持刀的手。
“我明白了!”
张千里一拍大腿,道出了其中关窍:
“这群贼人手上用的武器虽都寻常,但看手上的老茧,分明是常年编队训练的痕迹,而且……”
“而且,练得都是反刃的刀。”邬玊声线冷下去。
“弯刀反刃,是寺澜士兵才会用的武器,”她打量着山谷间的落石,悠悠道,“看来,是有人想让我们此行有去无回。”
恐怕爹爹上回边境遇袭,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什么山匪横行,什么边境作乱,只怕都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念及此处,邬玊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她一拍手,“我记起了!”
“记起什么了,少主?”张千里问道。
邬玊:“他们说琰朝语时怪异的腔调,我记起是在何处听过了!”
张千里:“在哪听过?”
——“林子里!”
——“林子里。”
邬玊与颜桑二人异口同声说道。
张千里左瞅瞅、右瞧瞧,“林子里?”
邬玊看着颜桑,后者面不改色。
原来,他也听到了。
那日,在林子最后砍向他们二人的刺客,说得正是口音别扭的琰朝语。
那人说的是——“邬家必亡!”
她今日听见这些寺澜官兵开口,才明白此前遇刺竟也是出自寺澜国的手笔。
邬玊按捺不下心中悸动,她想不到寺澜的细作竟已潜伏如此深入,手都伸到京城周边了。
又或许,不只是周边。
京城之中恐怕早已……
只是,敌探如此深入竟不是冲着皇家,而是冲着他们邬家,邬玊暂且想不通其中缘由,她不知寺澜究竟对琰朝了解了多少。
……
一段并不美妙的插曲揭过,邬玊一行终于从边陲递交文牒入了关。
许是正式入关后再下手的声势过大,邬家人总归是再未遇袭,就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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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平静安然地入了寺澜京都。
进城时已是申时末,邬玊未急于一时,决定先在城中寻一客栈休整。
简单用完晚膳后,她回到自己的屋中整理细软,听闻敲门声,只道是自己吩咐的洗澡水送来了,便想都没想就开了门,却见门外站着的是颜桑。
邬玊并未让门,将人堵在门口问道:“何事?”
“送药。”颜桑将手上的托盘举高了些,回道。
听见回答,邬玊眉头蹙紧,悄悄将缠绕在手腕的毒针取出,藏在指尖。
“什么药?”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邬家那个大夫嘱咐的,说是你、你每个月都要喝……唔!”
见他支支吾吾,声音越来越弱,邬玊一把将人拽紧屋,闭紧了房门将人抵在门上。
颜桑后背猛地撞在门上,赶忙举高了托盘。
两人之间再无阻碍,邬玊贴近了身子不给他任何动弹的余地。
她将毒针抵在他颈项,凉凉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莫非,他已知晓自己每月服药压制蛊毒之事?
衣襟经过二人的争执已有些凌乱,凌乱的衣襟正巧凑在邬玊眼前。
光洁紧实的胸膛似露非露,收束进夏夜里单薄沁湿的衣衫。
她想起重逢那夜见过的袒露,强壮坚硬的肉·体并不会过分魁梧,筋肉的线条有着男人恰到好处的力量与美。
是的,美。
就连噬种蛊带来的诡秘紫藤,盛开着盘踞在他腹部时,都迸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魅惑。
颜桑红着耳朵,将目光移开紧贴着自己的丰腴,喃喃道:“说,咳,说是给你调理月信不爽利的汤药,让我记好日子提醒你服药。”
邬玊观察着他的神色,倒不像是诓骗,渐渐松开他。
颜桑脱离桎梏,将举过头顶的托盘慢慢放下,小心翼翼护着药盅,生怕撒了。
邬玊端过药嗅了下,确实是抑制药不假,想来是李知庸故意寻的由头。
以女子月事为藉,当真是个可以每月用药的好理由。
虽信了他的说辞,邬玊却迟迟未送药入口。
颜桑有些落寞垂着眼,道:“可是信不过我煎的药?”
语罢,他抢过药碗,毫不犹豫喝了一口。
一滴淡褐色的药汁滚落唇边,滑过他因吞咽滚动着的喉结,坠落地面。
邬玊取过药,浅浅尝了一口,眉眼间平添了几丝疑惑。
但见试药的安然无恙,她索性也将药一口饮尽了。
回味着药里的余味,她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有一些时隔太久的记忆像盖了一层纱,灰蒙蒙地藏在深处,无法轻易捕捉。
……
翌日。
邬玊一早用过膳,随后交了帖子,等着入寺澜王宫。
半个时辰后,终于来了人引路,但挡下了其余众人。
她对此等谨慎之举早有预料,欣然应下后,只领了颜桑一人作译,二人一道进了寺澜王宫。
入宫后,沿着高墙兜兜转转又几轮,二人终于被带到了殿中等候。
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过去,邬玊活动了活动坐僵的腰肢,再等传唤时,却等来了意想不到的人。
9. 是鸦鸦
*
寺澜王宫的宫墙极高,好似一眼望不到边际。
本就闷热潮湿的南方地域,被围得密不透风。
一只蜂鸟偶然闯进这片砖瓦铸就的“森林”,盘旋着却总也飞跃不过高墙,最终“咚”的一声撞晕在墙角。
听见动静,邬玊手搭凉棚置于眉骨,勉强遮掩掉刺目的光线,总算能看清被日光照射得发白的地面。
原来是一只还没巴掌大的小鸟,正翻着肚皮瘫在她脚下。
小鸟的两只脚上下扒拉两下,却翻不过身,背部的羽毛经受地面炎热的炙烤,已有些冒烟。
邬玊俯身去捞,可是有一双手动作比她更快。
她抬眼对上那双手的主人,却听不懂他说的话。
引路的内官不知从哪抽了块帕子,正准备抓鸟。
他一手捻作兰花指抵在自己鼻下,伸出另一手兰花指垫着帕子戳了戳鸟。
见鸟肚皮都没再鼓一下,那内官捻着指尖用帕子将鸟捏起。
他将捏着鸟的那只手伸得远远的,另一只手捏着鼻子对旁吩咐了些什么,一个品阶低一些的小内官赶忙上前将鸟拎走了。
少顷,不远处飘来了炙烤肉类的香气。
邬玊皱眉,她虽听不懂,可也看得出这只鸟儿是凶多吉少。
颜桑伏在她耳边,悄声道:“在寺澜,飞鸟一类皆被视为不详之物,你若方才碰了,咱们今日只怕是要被请出去了。”
“飞鸟不祥?”
邬玊很是意外。
这与琰朝截然不同,琰朝自古以凤凰为尊,凤凰乃是皇后品阶才有资格享用的绣样。
若有幸得遇百鸟来仪、仙鹤临门,那更是亘古流芳的祥瑞之兆。
邬玊纳罕,忽地想起什么,小声问道:“那寺澜人怎的会用青面鸦羽纹的料子制衣?”
颜桑没急于回答,垂下眼睫凝着她,随后了然一笑道:“原是因着这个。”
“所以,”他的尾调有着低沉声线都压制不下的上扬,“你早有把柄,知我是从寺澜而来,还是护下了我没有报官。”
邬玊转头避开他那快要溺死人的眸子,道:“少自作多情,我只是留你尚且有用,信不信这趟回去我就抓你去官衙?”
颜桑歪着脑袋,凑到她眼前,笑着道:“甘之如饴。”
邬玊抬手,伸出两指点在他额头,将人挪开自己跟前。
“说正事。”她道。
颜桑清了下嗓,收敛住嬉笑的神色,低声道:“因为寺澜人只供奉黑鸦。”
“黑鸦生来可怖,不似其它雀鸟模样乖巧、惹人怜爱,就连叫声也不如旁的鸟儿动听。”
“寺澜王室为了确保民间崇敬黑鸦以其为尊,便下令,凡见其余鸟类者,一律杀之绝后。”
“否则……”
见他讳莫如深,邬玊更是焦急想要知晓下文,“否则如何?”
颜桑一字一顿,慢悠悠吐出了三个字。
“诛-九-族。”
邬玊震然,差点没压制住音量:“只是一只鸟儿罢了,便要诛连九族?”
怪不得,自打她进了宫门就只觉浑身不适。
寺澜皇室竟然狠得下心,以如此赶尽杀绝的方式铲除异己,这作风当真扭曲的紧。
邬玊背后传来一阵恶寒,连带着被日头晒出的细汗都瞬间变得凉涔涔。
“少主可是怕了?”
颜桑挺直着背脊目视前方,只微微侧头靠近她,厚着脸皮道:“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邬玊在心里对他翻了个白眼,但是经他一番打趣下,那股不适的凉意倒是散去不少。
行走在压抑的高墙下,经历几番兜兜转转过后,二人终于来到内殿。
甫一进殿,森寒之气扑面而来,迅速将邬玊包裹,刹那间褪却了她一路走来激出的汗珠。
屋外艳阳高照,殿内却是透不进多少光亮。
案几、交椅等陈设皆为漆黑之色,令本就不明亮的大殿之内又暗了几分。
邬玊搓了搓手臂,搓走凉意勾起的鸡皮疙瘩,顺着内官指引方向落座。
她刚坐定,抬眼间惊觉一只巨型黑鸦悬在房梁。
黑鸦不知是何工艺,瞧着栩栩如生,若非知晓乌鸦不该如此庞大,只怕是必然会信以为真。
一人一鸟对上视线,黑鸦正直勾勾地注视着邬玊,就连她稍稍偏头,仍觉得被锁定着目光。
别无他法,邬玊招呼颜桑,同他换了个座。
自此,总算能安坐着等候了。
只是不料,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午时过半,一个男子步入殿内。
邬玊聚焦视线看清来人,心里打起鼓来。
怎的是他?
“邬家少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男人捋顺着编成五道小辫的长长胡须,人未上前声先至,几句琰朝人惯用的客套说辞十分讲究、口音全无。
若不是他那一下巴的胡须小辫,还真叫人分辨不清是何方人士。
既用不着传译,颜桑便自觉安静跟在邬玊身后,充当个安分守己的随从,不再掺言。
待门口的男人走近,邬玊才瞧见他的小胡须不仅编的精巧,其中还隐隐泛着金光。
用金子捻线编胡子,还真够讲究的……
邬玊面不改色,在心里腹诽完,开口应道:“桑列格特亲王哪里的话,这可折煞晚辈了。”
桑列格特亲王抖擞着金丝胡子、一挑眉毛,兴致勃勃道:“你认得本王?”
邬玊扯着嘴角笑笑,“亲王盛名远扬,晚辈虽在琰朝,自也是听过的。”
显然恭维之词对此人很是受用,桑列格特的小辫子胡须又扬了扬。
邬玊心道:何止是认得……
寺澜国的桑列格特趁寺澜王病危之际篡改遗诏、谋逆祸政,毫不留情将前朝旧党残杀殆尽。
而后,又不知从哪绑来个跟王室血缘稀疏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娃娃,扶持其继任为寺澜王。
但天下谁人不知,那傀儡娃娃的背后,实则是他这摄政王独揽大权。
可是,此人出现在两国邦交层面,少说也该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难不成,寺澜王此时已然病入膏肓,被其隐而不发?现如今的寺澜朝政可是已然落入他手?
邬玊暗道不妙。
桑列格特之所以精通琰朝语,绝非因其亲善。
恰恰相反,此人一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甫一专政,便出兵北上,誓要拿下琰朝疆土,为此甚至不计死伤。
那场鏖战的惨状,邬玊事隔经年依然为之痛心不已。
若他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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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必成虎患。
此刻,邬玊按捺下纷乱心绪,提起了此行目的。
“我朝与贵国素有盟约,以硝石易硫磺,不日前,我们邬家已然交付了约定之数的硝石,可惜迟迟未等到这批硫磺矿入境,圣上便派了邬家前来,亲自押付硫磺回京。”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不知可否请亲王行个方便,晚辈也好早日回去交差。”
“原来是为了此事,”桑列格特一副刚刚恍然大悟的样子,捋着胡须入了座,才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语气很是为难:“前不久,硫磺矿上出了起矿难,眼下开采受阻,确实无法交付。”
邬玊被这话荒唐得嘴角一抽。
硫磺开采素来在地面之上,何来矿难之说,当真是诓人都不愿多费些脑筋。
紧接着,桑列格特“乐善好施”地向她提了一个解决之道。
“不若这样,本王斗胆做个主,将先前那批硝石折成银两返还,咱们这笔交易就勾销,如何?”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甚至是早已兑换过的琰朝飞钱。
看着飞钱,邬玊差点气笑。
两国局势紧张,硝石与硫磺都是筹备军火必须之物,寺澜套走了琰朝几车硝石后,竟想只用些个银票就此打发了事。
可见,这豺狼居心已是再不藏着掖着,而是直接抬到明面上了。
颜桑贴心地为她服侍上一杯茶压火。
邬玊喝了一口,发觉竟是添过糖粉的,不由侧目,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维持着小跟班应有的礼数。
她轻笑起来,轻快的笑声回荡在殿中。
桑列格特把玩着胡子的手一顿。
“亲王既是如此爽快的性子,晚辈也就不兜圈子了,”她将银票推了回去,道,“可以是这个数买断,但得是这个数的金子,而非银两。”
桑列格特也陪了几声笑,道:“这用你们琰朝的话讲,可是叫——狮子大开口?”
邬玊避开他的诘问,只道:“硝石是做何用,大家都心知肚明,晚辈这个价当真高吗?”
“不但如此,”她加码道,“晚辈也在此斗胆做个主,两国之间的矿石盟约自此了解,既往不咎。”
邬玊打量着桑列格特的表情,后者虽未表态,但她知晓这轮是她胜了。
她这段话,句句都在他心坎。
桑列格特为人傲慢狂妄,自视寺澜族高人一等,一向看不惯以文教礼乐治民的琰朝,且其喜好穷兵黩武,压根看不上邦交结姻等和战安定之举。
邬玊的话算是替他破了这看不上的结交,甚至是供了个由头,间接助了他断交之心。
果不其然,桑列格特乐哉道:“此事依你,成交。”
……
二人出殿不远,颜桑忍不住凑上前,满口忧心道:“你怎敢轻易应允盟约之事,行事如此大胆,就不怕圣上怪罪下来,届时邬家……”
邬玊截断他:“上赶着不是买卖。”
她自是有了旁的想法才会铤而走险,但此时不便细表,只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置邬家安危于不顾。”
桑列格特早有异心,就算她今日恬下脸来也绝无可能谈成此事,不若先将本钱握在手中,总归她不亏。
至于回京后如何交差,邬玊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10. 掉马吗
*
“玊玊,要不还是让爹爹……”
“爹爹信我,此事尚有转圜,还是由我入宫面圣。”
……
自那日从寺澜王宫不欢而散,邬玊便快马加鞭北上返京,片刻未敢多歇,总算在尚有一月余期时,进了京。
但显然宫里那位的消息比她的脚程快上不少,刚入宅,邬玊就接到了圣上召见的旨意。
顾不上消解一路上的舟车劳顿,邬玊将路上准备好的卷轴收进衣袖,即刻出府。
不料,好不容易劝下一个邬渊,没等出宅又碰上一只“拦路虎”。
她望向那只“虎”,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
“你可当真有应对之策?擅自解除盟约可是非同小可之事。”
颜桑少见的不带半点嬉笑之色。
邬玊见状,戏谑道:“怎么,你能替我入宫面圣?”
颜桑面漏难色,顿了下,再开口时坚定不少。
——“我当然可以入宫为你说清缘由,玊玊,其实我……”
——“你说寺澜人那么忌讳飞禽,那他们寺澜人平日里吃鸡吗?”
颜桑话音刚起便被截断,后边的话被硬生生哽了回去。
邬玊见他卡住壳,一副被话噎得不上不下的呆愣样子,心里忍不住偷着乐,但脸上没漏出来分毫。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颜桑的预料,邬玊好不容易等他把憋回去的话咽了下去去,才听见他幽怨地吃着瘪吐了一个字。
“……吃。”
邬玊顺了顺自己胸脯,舒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为何?”
颜桑的声音还有些余劲未消的呆,邬玊没压好的嘴角还是翘了翘。
“因为我爱吃啊,”邬玊一脸遗憾,“在寺澜的几日,我见酒家里的招牌都是些游水之物,未见有鸡甚是可惜。”
她扬脸对上颜桑傻愣愣的眼神,继续道:“既能食鸡那自是再好不过,若是日后还需南下办差,也不怕委屈着口腹了。”
“鸡肉自是有的,只不过寺澜喜食鱼虾,其余肉禽便挤不进招牌……”
言及此处,颜桑猛地摇摇头,“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当务之急乃是……玊玊!”
邬玊趁他摇着脑袋整理思绪时早已溜出去老远,听闻身后传来这声没大没小的称呼,当即转头射了一记眼刀。
“再如此这般唤我,我立刻吩咐人将你套进麻袋扔出府去。”
这句威胁很是奏效,颜桑立马抿嘴噤了声。
邬玊满意地笑着朝他点点头,当马车的轿帘落下后,她却已是面若寒霜。
方才,若不是她故意胡诌八扯引开话题,只怕颜桑当真能交代出身份家底。
但,此事却是万万不可的。
她此时尚且不知颜桑是因何流落民间,而背后的千丝万缕又分明指向寺澜。
若他的身份就此挑破,究竟会把邬家拉进扶龙有功之列,还是贼子乱臣之帮,犹未可知。
亦或是,某人为了独善其身,邬家将被反咬一口也说不准。
她隐约记得,前世颜桑之所以能够夺嫡功成,似是与寺澜有些渊源,但她没有料到,这渊源竟是牵扯得如此之早。
甚至,他与桑列格特是当真不识,还是逢场作戏给她瞧都还另当别论。
可那时的她已被困于后院,实在对前朝之事知之甚少。
可笑的是,从前她竟将此视为珍重之意。
现在想来,只怕根本是为了切她耳目,好让她安心地做个愚昧的后宫女子罢了。
马车“咔哒咔哒”地行进着,配合着她跌宕起伏的情绪上上下下。
约莫三刻钟后,马车停了下来。
停住的马车也停下了她飘远的回忆。
邬玊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过怀中卷轴无误后,起身掀帘、踏凳下了马车。
邬玊跟着宫人指引走在甬道,两侧的红墙将她的脸颊映得也愈发红润,衬得她少了几分冷艳,多出几丝柔媚。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指尖,依靠计数排解走紧张的情绪。
指尖落在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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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六十二下时,她看见了御书房的殿门。
垂首等了声传见后,邬玊昂首,气定神闲进了殿。
——“臣女参见陛下。”
免礼的声音未至,一双金靴踏入眼帘。
“邬家丫头,平身罢。”
靖安帝虽已年迈,但声音依旧中气十足,寥寥几字过后,余音仍回荡在空荡荡的御书房中,低沉浑厚的声息充溢着天家威严。
“谢陛下。”
邬玊起身,更直观地看清了他青丝退去的鬓角,但只一眼,她便微垂下眼睫。
“今日刚归?”
这是一句来自帝王明知故问的寒暄,做臣子的自当懂得何为难得糊涂。
邬玊应是。
“此行,辛苦了。”
寒暄收场,靖安帝重新坐回三尺宽的案几之后,坐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雕龙金丝楠木椅。
不等上位再开金口,邬玊重新跪地,不卑不亢开了口:
“臣女此行毁了盟约甘愿受罚,然三月之期未到,邬家并未辜负皇命,臣女愿自散妆奁用以改良兵刃。“
她取出卷轴,高举过顶,“此乃改良之法,可助我军在一月之内提升三成战力。”
殿中落针可闻,只有漏刻仍不知就里地“滴答”作响。
久久未有回应,邬玊的手已然有些抖。
就在她手肘支撑不住力道,弯下了一分后,雕龙椅上终于传来了纡尊降贵的一句话。
却无关她上呈的卷轴。
“今日,汪德福递上了五箱金子,道是你带回来的。”
上位者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有难以言表的压迫意味。
邬玊答道:“五箱黄金确由臣女自寺澜带回,今日交由汪公公护送入宫,以充盈我朝国库。”
不待靖安帝发问,她继续道:“今年北地大旱,圣恩眷顾免了北地一年赋税,又批了三十万两赈灾银,眼下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靖安帝打断了她的陈情:
“如此说来,朕该感谢你才是?”
11. 笑面虎
*
靖安帝审视着邬玊,打断了她的陈情。
“如此说来,朕该感谢你才是。”
上位者话音未落,邬玊迅疾俯身,以额贴地。
她的声音闷在地面,有些嗡然:“臣女知晓,自圣祖皇之时起,朝中军需之资,从不得以黄白之物易之,为的就是防范乱臣贼子拥兵自重。”
“然寺澜今时非同往日,豺狼心起已不遮掩,与之周旋除了空耗时间别无增益。”
说到后面,邬玊字句铿锵、掷地有声,声音冲破了俯地埋首导致的含混不清。
一段语落,靖安帝只字未言,静等着她继续铺陈下去。
邬玊抬首,改为跪立,视线投在案几处,徐徐说道:
“臣女此行并未得见寺澜王,盟约之事乃是亲王桑列格特代为操办,此人狂傲不堪,素来于我琰朝不善,此番更是不惜用荒唐言辞,以搪塞硫磺事宜。”
“况且,我朝与寺澜邦交本就渐行分崩,百姓苦不堪言人人自危,皆忧心战事一触即发。”
她言语恳切直切要害:“与虎谋皮,本就不是长远之计。”
靖安帝托着额,悠悠道:“那依你之见,该当何如?”
邬玊高声回禀:“臣女愿请命,为我朝军备之事另谋出路。”
“诚如臣女先前所述,臣女愿自解妆奁用以改良兵刃,并出境寻找新的硫磺矿源。”
“寻得硫磺一事固然重要,提升我军近战之长同样迫在眉睫,臣女愿在三月之期内助我军完成兵刃改良,到时便如期启程寻找矿源,六个月内定可为我朝解此燃眉之急。”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一老一少、一跪一坐,皆不为所动。
少顷,靖安帝开口:“你已料到战事将起,却想朕再允给邬家六个月的时限。”
微顿,帝曰:“太久了些罢?”
“依臣女拙见,六个月内,寺澜断然不会起兵。”
邬玊言辞凿凿,靖安帝不由拧眉。
“何以见得?”他道。
何以见得?
自然是从上辈子见的……
邬玊本是个懒得废话之人,可现如今面对帝王之威,也只能沉下气来,娓娓道之:
“寺澜王迟迟不肯露面,政事却是由桑列格特亲王代理,此事十分蹊跷,只怕寺澜境内内乱已生,一时半会儿恐是无法分神境外之事。”
靖安帝不置可否。
“左右不过是些假设罢了。”
邬玊叩首,拳拳立状:“臣女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恳请陛下宽容邬家六月之期。”
咚。
咚。
咚。
靖安帝轻叩着扶手,再开口时提的却是旁的事:“你方才说要自散妆奁?”
“邬家丫头,朕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你也到了该许配婚嫁的年纪,如此行事,就不怕将来过门让夫家压你一头?”
“臣女与邬家愿为琰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是早已将姻缘嫁娶置之身外。”
邬玊先发制人,断了靖安帝再提婚配的由头。
靖安帝龙颜大展,拍案称了声“好”。
“不愧是辅国公的后人,有胆识,有气魄,纵使是巾帼,也自是不输须眉。既如此,朕便信你一回,此事交由你邬家,莫让朕失望。”
至此,邬玊知晓此劫算是渡过去了,心底松了口气。
圣上他老人家哪里是关心她的儿女情长之事,分明是想借机打探她可曾暗许过哪家子弟,亦或是暗中攀附上了哪位皇子罢了。
邬家之权落入谁手,都会令圣心难安,如此精明权衡的靖安帝怎会允许她肆意联姻。
靖安帝笑声爽朗,隔空虚扶了她一把,道:“玊玊,快起身罢,操劳多日不必再跪着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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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邬玊谢恩后起身,久跪的膝盖没忍住打了个弯,虚晃了下才站平稳。
“呈上来罢。”
这话指的是她先前所提改良兵刃的计策。
御书房的宫人都被遣离,没有汪公公替她呈送,邬玊平抬着双手,毕恭毕敬走上前。
手上一轻,卷轴被龙椅上的人取走了。
邬玊眼观鼻、鼻观心,静候着评判。
这一回,回音来得很快。
“不错,思虑周全是个良策。”
靖安帝放下卷轴,从案上取了个空白金绸,提笔洋洋洒洒留了两行字,交给她。
“明日起,你便去兵部着手此事。”靖安帝道。
邬玊匆匆扫了一眼金绸,将其小心收回袖中,领命应是。
待到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她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绷着的背脊传来一阵酸痛。
邬玊卸了力气,撑额倚坐着,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扑通扑通”落回实处。
“真是伴君如伴虎,前脚出门遇见小的当’拦路虎’,后脚入宫又来个老的当’笑面虎’。”
她闷着气默默嘟囔着,想起明日又要去兵部办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辛辛苦苦颠簸了两个月,没换得一日休沐,还得陪那父子俩逢场作戏……”
邬玊嘀咕着用鼻子哼了口气,便合眼小憩上了。
许是当真乏了,虽是晃荡在马车中,她还是小眠了一会儿。
邬玊再清醒时,是被苑儿唤醒的。
她迷迷糊糊抬眼,见到轿帘掀起,苑儿正翘望着她。
马车早已停在邬府门前多时,只等她醒来。
邬玊活动了活动筋骨,踏着脚凳落了地。
她脚步匆匆跨过门槛,只来得及用后背交代了苑儿一句:
“快,快去寻个仵作……不,去请李知庸来!”
12. 好妹妹
*
邬玊提着裙摆,步履匆匆朝着前厅奔去。
忽的,前方有一人横插一脚,拦住她的去路。
邬玊定睛看清后,嘴角挂上了角度适中的假笑。
“妹妹何事?”
邬婉儿也挂着与她弧度相似的笑,回道:“许久未见姐姐甚是想念,妹妹前几日绣了个扇面,用的是湘竹的样式,算是讨个平安的福佑,想送给姐姐。”
邬玊打量着对面,看着她这位好妹妹从头到脚与自己有七成相似的装扮,一些往事不由浮上心头,她险些要维持不住嘴角弧度。
“如此,多谢妹妹费心了。”
邬玊客气道。
“那我这便去取来……”
“不必!”
邬玊念着要找邬渊商议的事,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拒绝了。
话脱口后,她才发觉言辞厉了些,于是语气一缓,道:“呃,我是说……这样,你先送去我院中就好。”
邬婉儿唇角的弧度未改变分毫,依旧笑着,“若姐姐不喜湘竹,那改日,妹妹重新绣个姐姐喜欢的样式送来。”
邬玊不想再来一遭今日的车轱辘话,遂没辙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道:“不会,很喜欢,多谢妹妹。”
“近来身子可好?”她话锋一转岔开话题。
邬婉儿笑着点点头,“李伯的方子很有用。”
邬玊眼下着急上火想着确认心中疑念,没工夫应付更多的场面话,只得把笑容挤得更加明媚些,“那便好。”
几句常规的寒暄过后,她堆着灿烂的笑脸送目走了邬婉儿。
邬玊叹了口气,揉着笑僵的脸颊去了前厅。
“这是怎的了?”
邬渊迎上来问道。
“没事。”邬玊放下手,缓缓道,“方才在前院见到婉儿了。”
邬渊动作一僵,观察着邬玊的神色,道:“婉儿也是今日回的府,方才过来问了声安。”
“玊玊,十年前那件事其实……”
“爹爹,”邬玊打断他,“圣上命我明日去兵部。”
“兵部?”
果然如她所料,邬渊的注意力从邬婉儿的话题揭了过去。
邬玊将靖安帝的亲笔递了过去,应道:“圣上对寺澜之事已不再追究。”
邬渊见过圣人亲笔并没有如释重负。
他语重心长道:“玊玊,六个月说短虽不短,可若放在此事上,说长却未必能有多长……”
“爹爹说得不错,但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女儿为了邬家也总要去争一争的。”
邬渊眼中噙上了泪花,“玊玊长大了,可爹爹倒希望玊玊能再晚些长大,归根结底还是爹爹没用,没能平下寺澜的风波。”
邬玊被他带的也有些情绪泛滥,她上涌的情感强压回去,开口道:“不是爹爹的错,是寺澜早有二心。”
她讥诮一笑,“圣上其实早已看穿寺澜不轨,只不过是需要个出头鸟罢了,邬家自是不二之选。”
邬渊急忙拦住她,“玊玊,这话说不得!”
邬玊莞尔,“爹爹放心,女儿有数。”
“对了,爹爹,还有一事,”她想起那个在心里揣了一个月的疑念,“之前在寺澜边境出事的三名通译,如今葬在何处?”
“眼下应是还在城外义庄,”邬渊掐指一算,道,“估摸着,明日便该下葬了。”
“太好了!”
邬玊想到不用跑去挖坟损功德,开心了不少。
“玊玊,这是何意……知庸?你怎么来了?”
邬渊看着来人,一脸疑惑。
邬玊笑笑,“爹爹,是我找的李伯,女儿出府一趟,晚膳不必等我了。”
语罢,她拽着李知庸衣袖出了前厅。
李知庸扁着嘴,不情愿地跟在邬玊旁边,嘀咕道:“我倒是不想来,你打小一有缺德的事就容易想到我。”
邬玊摆摆手,表明自己绝不是那样的人,“怎么会呢,我可都是好事才想着李伯你,就我小时候,醉香楼刚开那会儿,每日只限量供应一份南洋极品羹,是不是我带你吃到的?”
“你还好意思提?你当时也没告诉我你是逃了学去的,你仗着李夫子老眼昏花,支棱个稻草小人替你上课,事情败露了你就说是我给你扎的草人……”
邬玊好不坦荡:“你就说那稻草人是不是你扎的?”
李知庸一噎。
“……是”
不等邬玊再回,他转茬辩驳:“稻草人是我给你扎的不假,可我那是给你逃学用的吗?我是给你练针用的!”
李知庸一把老骨头为了替自己辩个清白,激动地差点没跳起来。
邬玊手上拽着他胳膊,制止住他要起飞的架势,理不直气很壮地开了口。
“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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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尽其用嘛,一石二鸟、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一……”她一咂嘴,把一咽了回去,道,“总之,多划算。”
李知庸上下嘴皮子碰了好几下,终究把别的话憋了回去,幽幽道:“总归先说好啊,挖人祖坟的事我可不干,我还想多攒几年福德呢。”
邬玊手掌掩在唇边,悄悄道:“放心李伯,我打听好了,还没下土,不用挖坟,绝不缺德!”
“此话当真?”
李知庸将信将疑。
邬玊拍着胸脯打包票。
“当真,保证不缺德!”
……
两柱香后,李知庸的咆哮声响彻义庄——
“保证不缺德?”
“难道,只有撅人坟头才叫缺德吗?”
“开人棺材就不叫缺德了吗?”
“啊?”
邬玊避到一旁,两根指头堵住耳朵,堵掉李老头的追命连环问。
待他平静些,她顺着他气得快翘上天的胡子,卖乖道:“您瞧瞧,这好歹没入土、没为安,总归比撬坟头强,是不?”
李知庸从她手里揪回自己的胡子,自个顺着,道:“少主啊,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打小上能窜树掏鸟窝,下能跳河捞王八,哪回不是我替你在侯爷面前蒙混过去的?对了,还有那回……”
“李伯,这回真是正事!”
邬玊赶忙提高声量,免得他继续掰扯自己那些糗事。
见人收声,她把李知庸已经伸出来的两根半手指头塞了回去,一脸正气朝他道:“这事要是查清楚了,日后绝对能给您积上德。”
李知庸不置可否,一脸狐疑打量她。
邬玊把他推到棺材前,指着天边道:“至多再过两刻,天就该黑了,咱要不还是先趁着天亮先把事办了?”
李知庸瞅瞅天色没搭话,默默递给她一个面罩,随后毕恭毕敬朝最近的棺材鞠了仨躬。
邬玊戴好面罩,跟随他的步调也鞠了仨躬,而后二人推开了棺材盖。
盛夏的天气并不适宜储存尸体,邬玊虽然提前闭了气,仍被呛得后仰。
李知庸穿戴好装束,堆着鼻音问她:“三个都要开吗?”
邬玊也憋着鼻音回他:“要是一个就能开明白,那就只开这一个。”
李知庸终于从她嘴里听见了一句爱听的,毫不犹豫当即颔首。
“成交!”
13. 心痛吗
*
邬玊坐在地上,脑袋靠在一口空棺材上打瞌睡。
忽地,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
邬玊惊醒,从地上跳起身,瞧见李知庸正擎着根树枝朝她过来,等走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就开始抽她。
她睡得正迷瞪,外加抽得也不疼,就干站着任他抽。
不一会儿,见李知庸又扑腾着开始抽自己个儿,她才犯着懵地问道:“抽风呢?”
“抽你!”
李知庸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举着手上那根枝条冲周围甩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后那口棺材上,点了两下,甩下来的几片干叶子在空中飞了两圈,正落在邬玊脑袋上。
他道:“少主啊,你好歹也是个女子,就这地方,你是怎么睡得着的?这要传出去,将来谁还敢来咱侯府提亲呐?”
“多大点儿事。”邬玊满不在乎回道。
她摘下自个儿脑袋顶的干叶子,问道:“还没问呢,为什么抽我?”
李知庸大手一甩,将枝条塞到她眼前,“你睁眼瞧清楚,我拿什么抽的你?”
他这一甩,又抖擞下两片枯叶子,好在这回邬玊躲得快,头一偏避开了他的“飞叶术”攻击。
邬玊抱着快被他甩秃了的枝条,难以置信道:“这是艾草?”
“干巴成这样了,还有用吗?”说着,她辣手催草拔掉了干巴枝条上仅存的两片叶子。
李知庸看着那根光秃秃的干巴条,淡定地从怀里掏出两头大蒜,塞进她手里一个,才回道:“凑合用得了。”
邬玊被大蒜味道一呛,清醒不少,终于想起来正事。
她看了眼已经扣紧的棺材盖,问道:“开明白了?”
李知庸点点头,正准备开口,邬玊塞给他一个纸条。
上面画了一把刀,长度比琰朝士兵惯用的佩剑短上两寸,刀尖处却又宽了两寸,向外翻翘,形成一个粗壮的弯头,宽阔的前端特意开了反刃与血槽。
“凶器可是长成这个样子?”她问道。
李知庸再点点头,复又道:“不仅如此,刀口上应是涂了扶萦藤的汁液。”
“扶萦藤?”
邬玊从未听过此物,不由一脸疑惑。
“不错,扶萦藤生性喜热,琰朝地势偏北,你自是不曾见过,我也只在本草集上见过,此物剧毒,若口服,尚且有救;但倘若是刀刺入体,药石无救。”李知庸闭眼琢磨了会儿,道,“我想起来了,本草集上有注解,南边的寺澜国就是主要产地。”
邬玊拧眉。
凶器与她的猜想一致,确乃寺澜官兵所用的反刃弯刀。
想来是桑列格特为了毁约,特命寺澜兵乔装山匪杀了通译,好就此断了邬家通路。
她只是没想到,为了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通译,桑列格特竟不惜用上此等罕见剧毒。
可诡异的是,此行路上的截杀,分明都是冲着她来的,而作为通译的颜桑,却是一路安然无恙……
——吧嗒!
“想什么呢?”
邬玊回神,把李知庸打响指的手推了回去,附上一脸笑意,回道:“在想一会儿吃什么。”
语罢,她急急忙忙推搡着李知庸就朝外走,边走边道:“快走快走,天都要黑透了,还留在义庄不瘆得慌啊?”
李知庸跟泥鳅似的,从她的手底下滑背过身来,声讨着:“你好意思提,方才是谁抱着棺材都能睡着的?”
“我那可不是抱着,我就轻轻靠了下。”邬玊复又把他别回身去,嘱咐道,“看着点路。”
一老一少就这么吵吵闹闹离了义庄。
没人发现,义庄堂中,有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
……
戌时。
邬玊坐在自己房中,捧了个不知苑儿从哪顺来的木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算是为自己今天“作孽”之事,积攒点微不足道的功德。
心意诚不诚不知道,但意思总归是到位了。
至少,已然敲得她自己脑袋嗡嗡响了。
这时,门口响起了与她木鱼声交相呼应的敲门声。
邬玊放下木槌,起身开门。
“你还没走?”
看见来人,她懒得招呼,又坐回去继续有搭没搭地敲起木鱼。
颜桑被这话问得一愣,待在原地没敢迈步,小心翼翼问道:“少主……是要赶我走?”
邬玊敲着木鱼,眼皮都没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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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道:“寺澜事了,我留着你除了吃白食,还有何用吗?”
颜桑为自己争取道:“许是有用呢?”
邬玊不以为然,只道:“找我何事?”
颜桑进屋,将手里的东西搁到桌上。
邬玊扫了一眼东西,霎时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问道:“你见到婉儿了?哦,就是来送这把团扇的小娘子。”
颜桑应了声,道:“她说把这扇子交给你。”
邬玊倒没多瞧扇子,一挑眉毛,凑上前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年轻,是不是很貌美?你可有一见倾……”
“邬玊!”
这是重逢后,邬玊第一次见到颜桑面有愠色,以至于她都没反应过来,颜桑竟是唤的她名字。
但她此刻的不解,远远大于意外。
上一世,她曾亲眼撞见颜桑与邬婉儿在御花园拉拉扯扯,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事后,邬婉儿来找她,亲口告诉她,说他们二人分明是一见倾心,颜桑向邬家提亲为的也是她,只是叫她这个嫡长女抢了去,才生生拆散了二人的好姻缘。
邬玊并未再向颜桑求证过什么,但此事让她想通了颜桑的刻意疏离。
上辈子,她因困于情爱太多事情参不透,如今她看开了,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她何妨不干脆成全二人这段姻缘。
却不料,得来的是这种反应。
邬玊皱眉看着他:“你不倾心婉……”
颜桑攥紧拳头,嘴唇颤抖,仍克制着声音打断她:“你若当真如此想撵我走,直说便是,何必用此等龌龊之思强加于我,逼迫我走?”
邬玊:“我只是……”
颜桑:“不许说!”
邬玊被他的声音定住,手上木槌悄然坠地,伴着心脏跳动,传来一声“噹啷”的激荡。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凶狠,邬玊却觉得心脏刹那间被他攥住,那不是痛,而是……究竟是什么,如今的她似乎还无法道明。
颜桑紧咬着唇,一昂头,将急促却无处倾泻的气息吞咽回去,默默走上前,半跪在桌前,捡起木槌递给她。
他扬起有些泛红的眉眼,自下迎上她的,带着丝乞求的意味:“能不能……不赶我走?”
14. 莽撞地
*
颜桑半跪着,凝着她的眸子。
门未闭合,一阵风卷着夏夜独有的缱绻香气冲撞进来,拍打过邬玊的发丝,她抬手拂去这份撩拨,坐直了身子,做出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对面姿态低伏,目光却一退不退,他的乞求带着直白的莽撞,侵略着她的视线。
邬玊从未见过这般的他,有些卑微、有些倔强,换做前世,她绝不会将前者这个辞藻与他联系到一处,因为他从来不可一世、向来势在必得。
她想不通,他没由来的直白伏低源自何处。
她终是败下阵来,抬手接过木槌,恍惚间指腹擦过他的,灼烧的触感令她瞬息退缩,好似这滚烫烧在了她的心扉上。
“你快起来,你跪天跪地跪父母就罢了,如今跪在我眼前算什么。”
她用指腹摩挲着木槌,揉搓走被他烫起的涟漪。
邬玊心跳比木鱼响,罪魁祸首却纹丝不动。
她止住敲击,扶额道:“罢了,你若当真无处可去便留下,但你住在后宅总归不妥,我在南郊有处别院,明日起,你搬去那处。”
少年的脸颊鼓起,上扬的唇齿宣告着他的胜利。
颜桑启唇,语调是难抑的轻快:“好!”
他终于肯起身,坐到与邬玊一桌相隔的位置,问道:“敲这个做什么?”
见不速之客的目的已然达成却不离开,反倒是得寸进尺地坐下了,邬玊正要昂扬着架势将人斥走,可听见他的话,当即又蔫巴了回去。
“消孽。”她萎靡着回答道,手上不忘顺带发泄着猛敲了几下。
颜桑十分乖巧得没有追问消什么孽,只道:“需要敲多久?”
邬玊更蔫了,整个人趴在桌上,从桌下伸出一只手来,破罐子破摔地上下左右胡乱敲着,回道:“九千九百九十九下。”
手上一空,木槌被人抽了去,她抬眼望向木槌的新主人,发出无声地询问。
新主人顺带接管了她眼前那只木鱼:“我替你敲。”
邬玊坐起身,茫然道:“这也能替?”
颜桑抱着木鱼,回得淡然:“我心诚。”
邬玊当场吃瘪,她回想着自己方才敷衍搪塞的行径,把嚣张的气焰收了回去。
气焰总归是此消彼长的,她不嚣张,自有人替她嚣张。
“你看,留下我是不是还挺有用?”
不想听他嘚瑟,邬玊提了个能灭他气焰之人:“想让阿团跟你却别院住,还是将他留在这里?”
果真,颜桑神色一敛,复又淡笑着道:“我带他出去住。”
结果如邬玊所料,纷乱的想法得到验证,她虽尚未能抓住麻线一端,仍感觉快要冲破一层薄纱。
她了然一笑,道:“也好,有你护着他,总归平安些。”
颜桑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声音有些震颤,“你……”
邬玊不想再纠缠此间事,出声送客:“夜深了,公子是想要留宿在此共度良宵吗?”
她翘着食指捻动发尾打圈,有些出格的用词镶嵌上了故作婉转的尾调,像一根浸着潮气的鸟羽骚动着眼前人。
被这根鸟羽波及的人一僵,抱着木鱼的手骨节攥出青白,面颊的红润却快蔓延到了耳朵根。
颜桑赧然,磕巴着应道:“这、这便走。”
他抱着木鱼起身,站在原地身子左右转了两下,才选择了一条离邬玊稍远的,仓皇而逃。
“等一下。”
咚。
咚咚。
被邬玊叫住脚步,颜桑在门口一个急刹,慌乱的停驻换来了两声猝不及防的木鱼响。
这两声木鱼像是敲在了邬玊唇角,憋闷了一晚的她终于忍俊不禁。
颜桑指着手上的声响来源,窘然道:“没拿稳。”
邬玊轻点两下头,宽宏大量地道了声“无妨”,随后嘱咐道:“木鱼今晚替我敲完。”说着攥拳勾出食指晃了四下,贴心地补充着,“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下哦~”
……
翌日一早,邬玊换了身轻便的湖蓝劲装,将兵器卷轴往带銙一拴,便驾马去了兵部,等候兵部侍郎议事。
不料,今日朝中事多,竟是直直等到巳时过半,她才将人等来。
与预想的不同,她见到的不是一个长胡须的古板叔翁。
来者看着不比她大多少,年轻的眉目间并未盛着功成名遂应有的气盛,反倒遮揽了寥寥伶俜,柔与冷分割得恰到好处,墨绿色的官府罩在身上,托着他格外端方自持,邬玊只觉自己竟在青天白日里见到了皎皎明月。
四下众人皆忙于公务,繁杂之音环饶不绝,可自他踏入门中,这些喧嚣便如遮了幕,刹那相隔。
潮水退去,世间好似只余一人。
这人面向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声音如若煦煦清风,却又夹杂着一丝并非刻意的凉薄。
他道:“在下谢晏倾,见过郡主。”
邬玊看着谢晏倾,语调不自觉地轻柔了起来:“谢大人客气了。”
谢晏倾直起身子,望向她的眼神像蒙了层拨不开的迷雾。
邬玊没来得及探究缘由,左肩一沉,步子踉跄着前倾了两下,眼前多出了一抹墨绿,她赶忙捞住,借力扶稳了身子。
她抬眼望向墨绿朝服的主人,慌而后定地道了声谢。
两人距离咫尺,仓促对视间,邬玊好似终于看透了他眼底的雾气。
那双眸子在对焦到她脸上时,有了短暂的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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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晏倾手上扶着人,对视时瞳孔放大了一瞬,旋即垂眸,任由眼睫投下了一片阴影,随后抽回了手。
待他身子站远些后,邬玊才发现脚下已是满地狼藉。
一个带着官帽的主事站在散落满地的书卷堆里,连连作揖致歉。
邬玊低头瞅瞅围在脚边的书卷,大致明白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无妨,是我挡了路。”
见她无怨,主事松了口气道声谢,蹲在地上捡起了书。
邬玊站在当中,只觉自己碍事得紧,便向谢晏倾询道:“谢大人,不如借一步说话?”
谢晏倾像是早有此意,抬臂朝着身侧一引,道:“郡主这边请。”
邬玊跟在他身后步入一处里屋。
屋内约莫十步方寸,不算大也没有旁的官员理事,只两墙的书架和一张案台,架上摞满了卷宗书籍,看着是经过分门别类后的模样,排列很是规整有序。
案台上有一只香炉,自下而上升起寥寥一缕燃香。
香薰应是点了许久,屋内皆是其香气。
邬玊嗅不出具体的木源,只知道闻着很是清雅,连同外屋的燥乱一道摒了出去。
惦记着时辰不早,她不愿耽搁午膳,索性就在屋中央站着抻开了卷轴。
“谢大人既知我的来意,当是已然听过圣意,这便是我的改良之法,一个月之期内,我们须得完成首批精锐兵部的改造。”
她指着图纸,开门见山道出眼下处境。
谢晏倾并未多言,只俯身上前,端详着她指点在图纸上的地方。
男人突然的靠近,挟持着澄清冷然的气息将邬玊瞬间裹挟,她的呼吸瞬时凝滞下来。
邬玊侧目看向他,看向这包围着她的气息的主人。
谢晏倾其实很有分寸,并未触及到她分毫,只有棱角分明的下颌逾越过了她的肩头。
饶是如此,她依旧有些心神飘摇。
但这种动荡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跟颜桑的炽烈太过不同,好似一靠近,就会不由地静下心来,一如这间静谧的屋子,只一步入,便刹那与世隔绝。
邬玊被清冽环绕着,险些忘了如今还未出夏。
大抵是察觉到了视线,谢晏倾猛地直起身,拉远了二人的距离。
他沉着声道:“臣僭越了。”
邬玊并未在意,将卷轴直接递给他,豁朗一笑道:“谢大人可是有……”她伸出两指比划在眉眼区域,“视物不详之症?”
谢晏倾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一颔首算作默认,随后接过卷轴,兀自查看着。
邬玊想,她好像找到了他的雾起之处。
原不是生于厌烦。
她扬着目,唇角泛起了弧度。
15. 咕噜噜
*
屋内鸦雀无声。
邬玊静候着谢晏倾的见解
谢晏倾手持卷轴思量片刻,将其收起,双手呈回给邬玊,说出了他见面至今最长的一句话:
“此法确实可行,但最难的却不是改剑,难的是改变我朝士兵多年来的用刀习惯。”
邬玊心中一喜,没想到他浅浅几眼便能道出其中要害,欣然道:“此言正是,是以,这练兵之法上,也须得改一改。”
“郡主识远,想来已有妙计。”
一句看似恭维的话,却听不出丝毫奉承之意,倒像是谏臣直言一般。
邬玊不计较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只翩然道着自己的规划:
“寺澜喜用弯刀反刃,刀身本就比我朝短上一寸,凭此在挥动速度上快了几分,从而加强了灵活性,至于上切反刃,一旦被勾连,出血量也大。”
“我朝若一味追赶他们的制武,只会愈发掣肘,不如索性反其道行之,干脆将琰朝兵器加长两寸,将近战拉成他们中远战,让他们反倒不好近身。”
说到此处,邬玊一顿,道:“谢大人可是担心剑长之后,力道前移,不好控制?”
谢晏倾:“正是。”
邬玊了然,指着图纸上的剑柄处,倘然道:“这便是我们要将此处加长的理由。”
谢晏倾并未因此释然,微蹙的眉眼将其中雾气又加深了一层。
他道:“配重后移,的确是平衡之法,只不过……”
只不过,如此一来,兵刃重量提升,挥动时自要更为费力,灵活性与速度便会有所劣势,加之,此前的琰朝士兵早已将旧时武器用得趁手,再换新刃本就有所不利。
这也是谢晏倾担忧之处。
“大人看这里,”邬玊指尖点回图纸剑身处,上有两条平行于剑身的条线,她轻叩着条线慢条斯理道,“将血槽增加为两个,且做加宽处理,以此减轻剑身重量的同时还能加大出血量。”
“如此,配重也可继续后移,”谢晏倾空手比划着挽了个剑花,道,“若真上手,许是能比先前还省力几分。”
邬玊看着他手上动作,眸色一亮,但很快回归正题:“但剑鞘还需好生打磨,鞘内凸起须得吻合,否则容易加重磨损,难以保持剑刃锋利,此事,还要有劳大人多帮忙盯着些。”
“此乃臣份内之事,郡主无需多礼。”谢晏倾下颌轻点,以示回礼。
邬玊习惯了他的清冷做派,反倒开始怡然自得,接茬道:“不过,为保万无一失,军中训练之法还是得加上一项。”
“郡主指的是……臂力?”
谢晏倾终于肯看向她,邬玊即刻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目光,未等传达到位,对面已挪开视线。
邬玊不以为意,盯着他微颤的睫羽,道:“不错,虽然重量后移不少,但是加强臂力负重还是至关紧要的。”
她的视线长久驻留在他清俊的面庞上,不知是错觉,还是午时的盛阳散进窗户的原因,她发觉他的耳廓逐渐覆上了一层红润。
此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噜”,顷刻间击碎了光晕中的旖旎。
谢晏倾难得的先起了话头:“郡主可是饿了?”
邬玊挠挠鼻尖,回道:“今早出门太急,用膳少了些,眼下确实有些饿了。”
她朝着空气中嗅了嗅,闻着勾起五脏庙躁动的香气,询道:“这里怎么会有饭香?”
谢晏倾彬彬然答道:“兵部每日午时会放饭,有些同僚顾不得归家便会在此简单用膳。”
紧接着,他探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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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可要留下用膳?”
邬玊被他的难得主动问得有些惊喜。
她确实饿了,这饭气又着实香得很,她本就想蹭饭可又担忧这木疙瘩会不会为了礼数不愿留她,正游移不定着便听见了他这识趣的问话。
邬玊:“可会太过叨扰?”
某人还是选择故作矜持地推辞了一番。
谢大人“懂事”回道:“不会,臣去取来。”
邬玊瞧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勾着唇角笑了一声。
不一会儿,谢晏倾回来了。
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他手上那垒成小山丘的饭菜。
看着他堪比要养猪的架势,邬玊表情霎时凝固住,随后听见他道:“不知郡主爱吃什么,便简单取了些来。”
见他又要走,邬玊忙问道:“大人去哪?”
“还有两样小菜刚出锅,臣也去取来。”
谢晏倾答得理所应当,可是惊坏了邬玊。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给了他这般错觉,只得挤着脸颊堆出笑,道:“大人请留步,这些当真够了。”
她拍拍身旁的位置:“这些我一人当真吃不下,大人不如与我一道用膳,咱们也好将剩下的事聊完。”
谢晏倾立在原地,音量小了些:“如此行事,不合礼数。”
邬玊双手一摊,摆出自己一身利落劲装,道:“大人权当是在军中议事,可还会觉得不合礼数?”
谢晏倾慢步挪至她身旁,屁股刚沾到椅子立马弹起身。
邬玊见状,打量着他,道:“怎么了?”
“臣、臣去再取套碗碟来。”
邬玊这回没拦着他,应了声,由他去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背影好似瞧着比上回更僵硬了些。
16. 俩团子
*
日头渐垂,邬玊终于赶着夕阳余晖回了邬府。
刚一步入自己小院,她就瞧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团子”堵在房门口。
听见脚步声响,大一些的那个“团子”率先支棱了起来。
颜桑坐在台阶上,直起上身,朝她弯起眉眼。
小的那团也紧随其后,支棱起身子,瞧见是她,直接起身晃晃悠悠地跑着扑了过来。
“美人姐姐!”
阿团撞进她怀中,邬玊顺势搂着他的小脑袋晃了晃,听见他道:“美人姐姐终于回来了,阿团还以为美人姐姐不想要阿团和公子了。”
邬玊不知为何,她只不过因公外出了大半日,眼下却忽然有种“抛夫弃子”后,被找上门的错觉……
“怎么会呢?”她揉揉阿团的小脸蛋,打消他的顾虑,紧接着疑惑道,“怎么没在屋里,坐在台阶上作甚?”
阿团仰着小脸,眼巴巴望着她:“公子说今日起便不能住在这里了,不好扰乱了厢房,便一早把屋子收拾了出来,在这等着。”
听见这话,邬玊才发现颜桑身旁还搁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
邬玊眉梢抽了一抽。
在兵部忙了大半天,她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她昨日的确说过,让他今日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
可她又没说连在屋里待着歇会儿都不让。
她是那种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人吗?
可瞧着这一大一小可怜巴巴的样子,她质问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邬玊撑起笑脸,软和道:“那可用过午膳了?”
阿团揉着肚子回道:“公子将昨日剩下的两块茶点留给阿团了,阿团应算是吃过了的,可公子却是一直饿着的。”
邬玊眉梢抽了两抽。
满腹的硬气话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她蹲下身子,平直着阿团,道:
“那你现在便去找苑儿姐姐,想吃什么都同她讲,用了晚膳明日再走,可好?”
阿团听闻,脑袋点得如同捣蒜,欢快地应了声“好”,跑出了院子。
眼前落了空,邬玊扭头看向那个还在台阶上坐着的,撇了撇嘴道:“进屋去坐。”
待颜桑起身,她才瞧见他怀里竟一直搂着一个小药盅。
邬玊当即明白了,这是李知庸嘱托他的抑制药。
他始终未忘,不仅如此,吃药的日子比她本人记得还要扎实。
对面的颜桑顺着她视线低头,看着药盅,将其递上前。
“虽然已经复热过三回,但药性应该不会减弱,”他掌心搓搓药盅壁,道,“还温着,要现在喝吗?”
邬玊锁着眉头,眼珠顺着他的动作转到他烫红的掌心,定住,没吭声。
颜桑哂然一笑,“我知道了。”
他熟谙地捧着药盅喝了一口,复又递回来,道:“这回可以喝了。”
邬玊动作慢了些,没来得及拦住他,眼见着他灌了一口药。
随着他喉间滚动着滑落的那一声“咕咚”,她心底深处的一隅,好似也被连带着滚动松动了些。
邬玊起先本想戏谑一番,问问他何故总喝她这女子调理月事之药,可望着他湿漉漉的眉眼,这话终归在喉咙里打了个结,系了回去。
她未多言,将药汁一口饮尽,空药盅塞回他手里,进了屋。
颜桑跟着她进了屋子,不过只在门口站定。
邬玊表情和善,冲他微微一笑,挑了个话题打破僵局。
“你自小在外游历?”
颜桑点头。
邬玊问得漫不经心:“那寺澜之外呢?你可曾去过旁处?”
颜桑又点点头。
蓦地,邬玊眉心微蹙想起一事,旋即问道:“寺澜往南呢?可曾去过?”
“寺澜以南便是海了。”
见颜桑答得如此正经,邬玊心里翻了个白眼。
真当她是个没见过交战舆图的深闺女子了?
但要事当前,她选择心平气和、循循善诱。
“那你可曾去过海上?”
颜桑垂首,沉思片刻,再开口却不答反问:“可是为了弥补盟约之事?”
邬玊向来知晓他是个聪明人,遂特意拐了几层弯来问他,却不料他不点都透。
念及他真实身份,邬玊索性也懒得编语瞒他,点头应是。
“其实,或许确有一法可行,也确实须得少主亲自去办。”
他压低声线,向她投去征求的目光。
邬玊会意,下巴朝着身前一抬,道:“请坐。”
颜桑蹭到她跟前坐下,亮起诚挚的眸子,悄声道:“其实,这世上还有一个渊启国。”
“渊启国?”
邬玊闻所未闻,含惑抬眼,不小心撞进了近在咫尺的一汪幽潭,她上身后仰一截,手撑额头支在桌上,才又好整以暇地看回去。
颜桑全然不在意她这倏然架高的审判视角,仍维持在低处,略仰着眉眼看她。
“不错,渊启国,正在寺澜之南,我也是去年夏时偶然发现的此地,虽然我也只不过是匆匆一观,但可以确认,此地地貌与寺澜十分相近,矿源当是可做替代。”
邬玊打量着他,她是因寺澜毁约才想起向南寻出路,硫磺喜热,自是要往南处寻的,但她也看过交战舆图,知晓寺澜以南便是海。
可她偶然一提,对方竟真能为此献计,是她不曾设想过的局面。
如此想来,颜桑早有准备,他的谋思要更加深远、更为预判,定是早已看清局势,推测出寺澜之约难成,才早早寻了新的出路。
上一世的他便是如此,是个喜好凡事多行一步的性子,永远留有后手,总能棋胜一招,是以才能在战场与朝堂上无往不胜。
她对于前世的他有着深怨,对现世尚未行事决绝的他却是复杂的,她不得不承认,颜桑的确会是一个好帝王。
他多谋广识心怀天下,他胸有沟壑勤政爱民,而那处却独独装不下一个小小的她,是以,他能为天下谋安,能为万民谋福,却无法为她谋一隅。
他的爱大气磅礴、福泽绵广。
可,他唯独不爱她……
谈话间,颜桑以手点茶水,指尖游走在桌面,骨骼分明的修长手指翻飞着,留下了一段狡黠的舞步。
少顷,邬玊眼前出现了一幅洇湿的舆图。
他探指点在上面一处,轻叩两下,脆亮的声响敲醒了邬玊对舞步的沉浸。
“就在此处,出了寺澜南境入海,朝东偏南方向使舵,大概月余便能抵达。”
邬玊看着他指点的方向:“是个岛国?”
颜桑点头:“是个岛国,因此只有水路这一个选择。”
邬玊面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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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借道寺澜出海怕是已然行不通,只能全程水路前往,如此算来,少说需要三个月才能抵达渊启国,若是斡旋不及,待回朝恐怕至少要用上七个月……”
颜桑直切她的难处:“时限上有些为难?”
邬玊双手托腮,颓然点点头。
“期限几何?”颜桑追问。
邬玊没看他,只盯着快要蒸干的舆图,“六个月。”
颜桑再未言,算是默认了时限内不可能完成任务的说法。
邬玊长长叹了口气,指尖点了茶水,描绘着逐渐干涸的舆图。
忽地,她坐直身子,将杯中的茶水全部倾倒在桌面,舆图顷刻间被冲刷殆尽的同时,一只玉手覆于其上。
随后,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颜桑的指尖。
攥了会儿,她倏地一合掌,欣然道:“我有办法了!”
事实带来的兴奋度让她一时失察,未能感受到男子指尖传来的震颤。
颜桑从未设想过会被她主动拉过手去,心跳霎时漏了一拍,正想回握,对方已然抽手,他只好落寞地握住自己指尖,感受上面残余的温度。
邬玊见他盯着自己手指发呆,没有回应她的灵光乍现,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讨伐道:“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颜桑回神,看着片刻前紧握着自己的手再次近在眼前,压制下想去牵起的冲动,勾起唇笑着回道:“何法?”
邬玊没着急显摆自己的妙计,只道:“你方才说去年抵达渊启国是什么时节?”
颜桑:“差不多就是如今的时节。”
邬玊:“那便是入夏之后了,此题的解法便在于此。”
见他神色茫然,邬玊反倒更加兴致勃勃,问道:“你可会游水?”
颜桑:“会。”
邬玊:“那你可曾冬日里游过水?”
颜桑:“曾有过。”
邬玊:“那夏日里呢?可曾在夏日里游过水?”
颜桑:“自是也有的。”
邬玊:“那你可有发觉其中不同?”
颜桑斟酌了下,审度着开了口:“你指的是……冷热?”
邬玊拍拍他肩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朝他忽闪着自己的大眼睛,道:“细细说来呢?”
颜桑许是当真受到鼓舞,语气轻松了些:“冬日里游水时往往比在岸上还暖和一些,而若是立夏后入水,又总觉得人凉爽不少。”
“说的没错,就是这个,”邬玊抓住他的手放在倾洒的茶水上拍了拍,道,“是不是比起来,你要烫些,它就凉些?”
未干的茶汤自他掌下溅起水珠,却刁滑得越过他的手,点缀在了邬玊手背,而后才施舍般坠落在他手上。
颜桑被勾连着二人的晶莹剔珠晃了眼,一时间,耳畔也被水雾蒙了纱。
邬玊唤了两声,没得到回应,有些无奈。
她俯身前倾,整个人覆在颜桑肩侧,指尖并拢虚握在唇边,朝着他耳朵大喊了一声:“嘿!”
颜桑受惊回脸,耳垂轻擦过一瓣柔软的轻触,肩头的重量已经消失,他眼前却只剩下了翕动的红唇。
那红唇道:“你怎么脸色这么红,是病了?”
他慌乱地避开探向额心的手,哑着声音问道:“方才、方才说要取什么?”
邬玊对他的躲闪不以为意,只答道:“去取盥盆来,要装了水的。”
17. 他要当
*
邬玊:“去取个盥盆来,要装了水的。”
颜桑不明缘由,依旧照做了,再回来时,神色已如往常。
邬玊接过盥盆搁在桌上,但并未将整个盆底都放进桌面,留下了三成盆底悬空在桌外。
随后,她取了一瓣不知何时捡来的小花,将其浸湿沉入未悬空的那侧盆底,如此静候了半晌,待水与花瓣皆恢复平静,才出声道:“再取个烛台来。”
颜桑依言,起身就近端来一支烛台,递给她。
邬玊未接,只是指着悬空的盥盆底部,道:“将火放这下面,烤它。”
颜桑没有出声,顺从地烤起了铜盆,眼睛却没在看盆,而是盯着摇曳在烛火下的昳丽面庞。
女子冷艳的容颜融化在温暖的火光中,少了丝隔阂,多了缕童稚,长长的卷睫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下铜盆。
忽地,她长睫簌簌扇动,姣丽的眉眼弯了起来,勾得烛火也荡起了漪澜。
怡悦的莺歌随之呼出:“你快看呀!”
颜桑的眉宇随她而动,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了弧度。
可这却引起了对方的不满,只见对面红唇微抿,嗔道:“不是看我,你看这水。”
颜桑的视线被她的言语拉回盥盆,霎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只因,盆中的小花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红艳艳的花瓣被水流推动,缓缓朝着对岸那侧沉游而去,直到触及烤火那处,竟改道冉冉升起,待花瓣浮至水面,又好似遇到无形的推手,猝尔被推回了来时的一岸,复又徐徐下沉,待至盆底,居然又被挤向了烤火那侧,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颜桑:“!”
邬玊伸出一根食指朝着房梁指了指,笑得黠慧,“这就是我们的制胜法宝。”
颜桑顺着她的指尖抬眼,复又望回她的眉眼,“你是说……天?”
邬玊眨眨眼,认可道:“说得不错,航行之事说来同务农耕种很是相似,都是看天吃饭的。”
为了譬解,她进一步引导着他:“你既说了去时用了月余,那回时呢?可觉快些?”
颜桑锁眉,思忖片刻,回道:“确如你所言,回程当是快了足有十日,只不过,当初我以为是旧路重游,自是快些。”
邬玊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眼前摇了摇,否认了他旧路重游才会快些的说法:“那你回程时,可是还未出夏?”
颜桑点点头。
“这便对了,其实是它,”邬玊指向屋顶,道,“是老天帮了你。”
“你去时乃是逆水行舟,自然快不得,然当回程,却转势为顺水推舟,能快上十日,倒也不足为奇。”她补充道。
颜桑终于眉眼舒展,但仍是半悟,指着盥盆追询道:“因此所致?”
“正是。”
邬玊点向靠近烛台一侧,又指向对岸一侧,道:“这两处可有何差异?”
颜桑晃了晃还拿在手上的烛台,“差在它。”
邬玊接过烛台放回桌上,又将盥盆推进桌面搁置稳当,才慢悠悠开口解惑:
“是了,你可将这烤火一处设想为地面,而无火的一处便是海面,夏日里,水中要比陆上凉爽,正如这铜盆的一冷一热,诚如你方才所见,冷的一处会将花瓣推向热的一处。”
颜桑一脸恍然地张了张嘴,随后低头掂量了会儿,才推敲着道:“我明白了,这花瓣正是行船,所以,若是能选择水中温热的时候出海,水面变凉的时候回程,便能省下不少时间,如此一来,六月之期也并非难如登天。”
邬玊欣慰地鼓了鼓掌,未等措辞夸赞他两句,又听见他提出了疑意。
“可如今虽快入秋,也仍是陆上比水中热的时节,岂非又是逆水行舟?”
邬玊神闲作答:“如今走不了,我尚有未竟之事,少说也要一个月后方能启程,届时天已深秋,正适时节。”
颜桑闻言正要开怀,接茬却又晴空覆云,“可回程呢?回时至多开春,可是赶不上老天帮忙了?”
邬玊从容地摇摇头:“你还忘了一点。”
颜桑困惑:“何事?”
邬玊扬眉问道:“你可曾在寺澜见过雪?”
颜桑摇首:“不曾。”
邬玊一拍手:“正是这一点。”
她大度地指点道:“我们此行是可是要朝着南边去的,越往南走入夏越快,如你所言,寺澜便已见不到雪了,那若是再往南的渊启国呢?是以……”
颜桑顿悟,接过了话茬:“是以,回时初段天气尚冷,正巧借力离岸,待到中后段,虽天气只是开春,可对于南边来说,海水许是早已入夏,自是凉于陆上,便又可借力靠岸?”
邬玊眼神炯炯,笑眼称赞。
每当遇见他不点都透的时刻,邬玊心中的旧怨甚至都淡了些。
跟聪明人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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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就是省劲儿,她暗道。
“对了,你先前说,渊启国须得我亲自去,又是何意?”解释完行船法则,她才想起还有一事不明,遂问道。
颜桑挠了挠眉尾,言辞闪烁道:“那处与我朝有些不同。”
“此言何意?”
邬玊不解,他一个堂堂九皇子,有何非得要她出面之事。
颜桑又揪了揪又开始泛红的耳垂,有些羞赧道:
“渊启国以女子为尊,男子通常是依附于女子为生,除非当地世家官爵之后,其余男子若想出行须得有女家主引携,否则男子不可独自上街,是以上回我虽已寻到新境,却并未能登岛。”
邬玊听得讶然,她竟不知世间还能有此等法理颠覆之地。
她按捺下来自新鲜见闻的冲击,并未就此表态,只对着颜桑促狭道:“那不正是此刻你我的位置吗,你眼下不就在靠着我这女子谋生?说得支支吾吾的作甚,怎的,你是不愿?”
颜桑摆摆手,言辞赤忱:“并非如此,只是……”
邬玊:“只是什么?”
颜桑有些丧气:“我只是怕你不愿带着我。”
邬玊纳闷了:“为何?我定然要带上你引路的,毕竟,我可没有那么多时日浪费在寻路上。”
“那你便须得……”颜桑原本吞吐着,紧接着轻咳一声,扬声道,“须得认我为你的夫婿。”
邬玊拧眉,顿了下,道:“小厮不行吗?”
颜桑此番回得十分坚定:“不可,渊启国的小厮是只能留在内宅干活的,也不可冒然露脸,能出得宅院的,都是女子的夫婿……或夫妾。”
邬玊一噎,她从未听过何为夫妾,但大抵也推断的出一二,应是指的并非正头娘子……哦不,并非正头夫婿的一干小妾。
她飞快沉淀了一下思绪,迫使自己极快地接纳了如此富有“新意”的说辞,方应道:“明白了,大局为重,我会考量的……不过,依你之言,渊启国与我朝言语可通?”
颜桑应道:“大致听来约有六、七成相似,若是言辞慢些,大抵是能互通的。”
邬玊颔首:“如此甚好。”
聊完正事,她余光中有两件物什,越发开始明晃晃的碍眼。
她指着地上那两只黑黢黢的包袱,催促道:“赶紧把这拎回你东厢房去,老老实实住一晚再说。”
颜桑笑逐颜开,一抿唇,道:“遵命。”
18. 潮水起
*
“这里……是别院?”
二人正是在邬玊先前所提的南郊别院中。
说是别院,然而宅邸属实不大。
只一间小院、一间主厅与两间厢房。
其中最大那间厢房,还让邬玊改成了锻房,熔炉、长台横霸其中,住不得人。
是以,只余一间四五步见方的小屋,勉强可以放下一张木床。
不过小屋收拾得很是整洁利落,邬玊有时忙得晚些,也会在此将就一晚,虽不舒适,也算可以住人。
院子里则是架满了各式兵器,空地皆被霸占,再无余地种些怡情的花草树木。
整个别院也因此显得很是冰冷森然、无甚生机。
颜桑长身屹立于院中,四面八方被各种刀枪棍剑包围得扎实,若不是他身量够高,险些要露不出头来。
而真露不出头来那个,听闻他这磕绊的问话,骄傲得一昂头,笑得一脸自豪。
邬玊回道:“正是。”
她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柄长剑,慢慢抚摸着剑柄上面的雕纹,架势像是对待一个婴童。
邬玊喃喃:“这里的每一样兵器,都是我亲手煅制的。”
望着剑,思绪一闪,她忆起前世曾见过一回颜桑舞剑。
也是唯一的一回。
那是一年冬天,是颜桑时隔十年之后,终于再次踏入皇宫的一日。
旧日里的孩童早已在不为人知的岁月中成长为翩翩少年。
少年恣意洒脱,孤身背着一柄长剑缓缓步入殿中。
那时,朝中人已认不出他,还道是新科武状元郎被圣上选来宫宴上助兴。
曲起时,议论纷纷。
一舞落,全场静然。
直到靖安帝朝他一招手,肃穆的帝王之声响彻大殿,众人方从余韵中抽神。
帝曰:“吾儿,过来。”
那段舞剑惊艳了当日宫宴上的所有人。
当然,也包括邬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九皇子颜桑,只此一回,便看进了心里。
彼时,她以为他们终将志同道合。
所以,后来即便她知晓颜桑示好多半掺杂着夺嫡增势,她依旧嫁了。
思及此,邬玊唇角勾起一丝自嘲。
旋即,她指着周遭,道:“你若是有喜欢的,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送你一件。”
颜桑笑得坦然,口气带着些许无能为力,回道:“在下不才,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邬玊眨巴眨巴眼睛,眉眼间不自觉地皱巴了起来,喉咙里顿时涌上来不少话。
估摸着都不算好听。
遂,她选择憋了回去。
颜桑再度扫视了一圈剑戟架,一顿,道:“若我没记错,少主似乎只擅骑射?”
“那又如何?”
邬玊说话间取了支雕翎萑柳矢,往弓上一搭,根本没费工夫瞄准,回身就射了出去。
箭羽撕破长空,卷起一阵风鸣。
而当真正感受到风起时,箭簇早已深深没入墙面,只余猛烈颤抖的箭尾遗留在外,昭示了其曾背负着何等无穷之力。
邬玊撂下弓,一挑眉,道:“只此一样,不够吗?”
颜桑站立原地,岿然不动。
淡蓝色的发带被箭风扬起,勾着他的发尾飘洒出一道好看的波纹,如同一滩潮水落在他发梢。
顷刻间,潮涨潮落。
邬玊错了下神。
“你为何不躲?”
“我信你。”
邬玊拧眉:“信我?信什么?”
信她箭术了得,还是信她下不了杀手?
“只要是你,我都信。”
颜桑声音很轻,但风依旧将他的话清晰送到了邬玊耳边。
许是天气的原因,邬玊觉得耳根一热。
她岔开话题开口道:“这里没有小厮侍婢,平日里也只有我会来,你既住下了也不能白住,每日帮我把这些兵器都擦一遍。”
颜桑慢慢走上她身前,一歪头,落下视线对上她。
“如此说来,我是少主第一个带来的人?”
邬玊别开眼,目光却又落入他带来潮起的湖蓝发带,只好再将视线移远些。
对面显然不肯轻易放过她,这一回不仅是头歪了过来,连带着腰也弯了下来。
“所以,”颜桑视线触上她,顾盼神飞,“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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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只有你我二人有此处的锁钥,是也不是?”
邬玊没办法,只得嘟囔着给了个答案:“……姑且是。”
颜桑的声音由眼前转回高处:“少主放心,我会好生照料这些兵器,定不枉费少主此番金屋藏骄之举。”
邬玊虽没看他,但也听出了他话里染着笑意。
她想不通,这人为何如此会歪曲重点,她的重点分明是要他洒扫,却硬生生被他扯上了暧昧不明的意味。
没等她考虑好措辞反驳,颜桑的声音从稍远出传来。
“少主还懂医?”
邬玊闻声抬头,颜桑已然站远,手上搭着一个高度堪堪及他腰身的稻草人。
稻草人身上各处均有朱砂墨点,部分朱砂处嵌着长针。
这确实是她练习针灸所用的,也是曾经李知庸给她扎过的那只。
当年逃学事败,稻草人被夫子气得扔出了屋,左手从中劈成了两半,她自己寻了根红绳从手腕处系着,勉强没让它化身三臂小人。
颜桑没着急等她回话,而是正从稻草人脑壳顶上揪了一根针,仔细研究着。
邬玊瞧着他一副无事模样,气不忿儿地胡诌道:“不懂,我是为了扎小人。”
撂下话,她依旧有些忿忿,便道:“苑儿带阿团去采买,眼下也该回了,你就在此处好生照顾阿团,若我不找,你不许再回邬宅。”
语罢,邬玊一甩袖,扭头就走了。
自那之后,邬玊消失得干净,南郊别院一连三日都没有她的消息。
阿团肉乎乎的小手托着肉乎乎的小腮帮,蔫蔫巴巴叹了口气,道:“公子,咱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美人姐姐了。”
“我偷偷看过苑儿姐姐藏起来的话本,话本上都说,世间女子最为仰慕英武的男子,若是遇上英雄救美,女子便会相许终身。公子,你是不是该让美人姐姐多看看你霸气的一面?”
颜桑闻言,笑道:“她不知我会武功,况且,她也不是那般女子。”
阿团凑上前:“那美人姐姐会青睐哪样的郎君呢?”
颜桑两指一并,在阿团凑过来的小脑袋上轻轻弹了一记,道:
“自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19. 他手无
*
邬玊自南郊别院消失的第五日,收到了颜桑的来信。
上书——十万火急,盼至。
她擎着信笺思来想去了半晌,实在是没琢磨出来他有何可十万火急之事,然而念着也许久不曾见过阿团,还是决定去上一趟。
今日难得休沐,但邬玊一连五日起的比鸡还早,惯性使然,终是没能睡成一顿懒觉。
辰时刚至,她便骑上了马慢慢悠悠朝着南郊晃去。
这五日以来,邬玊为了早日结束许诺圣上的兵刃改良之策,每日天不亮便去兵部,一耗就是一整天。
兵部的小厨房菜品已然被她摸了个底掉,虽无甚奢靡之物,但胜在肉菜俱全,色香俱佳,也算是几日繁忙中的一点慰藉。
其中当属一道荷叶熏鸡煲最为合她口味,只可惜隔日才有一回,还只限量供应两只。
托谢晏倾的福,她每两日总能吃到一整只。
起初,邬玊很是震惊,想不到平日里清冷的谢大人,每每遇到吃饭之事竟如此踊跃。
每日午时一至,无论二人公务进行到何处,他定会毅然起身出门寻菜,时辰拿捏的简直比早上打鸣的鸡都精准。
邬玊本以为是他也喜食极了这荷叶熏鸡煲,才因此生怕去晚了抢不到,可几番下来,却从未见他动过那只鸡,末了,倒是都让邬玊拆吃入腹。
正思忖着,邬玊开始口舌生津。
她砸吧砸吧嘴,回味着并不存在的余味,嘀咕道:“今日若是不休沐,便又能吃上一只鸡了。”
“少主想吃鸡了?如此,当真甚巧。”
邬玊惊慌中赶紧一勒马,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然到了别院。
不但如此,门口还端端正正杵着个大活人。
大活人方才对她讲“好巧”。
没料到有人会早早迎门,邬玊顾不上探究巧什么,一脸讶然瞪着颜桑。
“你怎知我会来?你又怎知我何时回来?”
颜桑抬眸望住马上的她,浅笑道:“不知,但只要日日等在这里,许是总能见上一面。”
夏末初秋的早上风有些微凉,邬玊却没由来的心头一热。
只不过,这股心头热没能捂住她多久。
邬玊下马后走出不过十步,热流转瞬即逝。
她瞧着眼前光景,心头凉巴巴再没有一点热乎劲。
“这就是你信中所述的……十万火急?”
邬玊站在院子里,院中依旧各类兵器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东北那角被扒拉出一块空地,空地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土灶台。
她扭头,十分不可思议地看着颜桑。
但不得不说,真难为他能挤出这点地方垒出个灶台……
“正如先前所言,某乃一介书生,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当真料理不了——”颜桑姿态恭恭敬敬,合掌手心朝上摊向灶台上那只五花大绑的大公鸡,吐出了下个字:“它。”
似有某种感应,大公鸡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咯咯哒”,像是在宣告着它的不服气。
邬玊看着那团被五花大绑的杰作,额角一抽。
又听见颜桑淡淡补充道:“哦,这鸡不是在下绑的,是卖鸡那人。”
随着“人”字音落,邬玊不知不觉笑出了声:“呵……”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想笑,只是人在欲言无声之时,大抵都会经不住笑上两下。
邬玊抬眼对上颜桑人畜无害的表情,忍了口气问道:“所以,你叫我来是为了?”
颜桑依旧对那只鸡做出请的手势,淡定接上话茬:“杀它。”
“然后呢?”邬玊此时此刻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耐心。
“吃它。”
理所当然的两个字,理所当然的结果,邬玊真要忍不住发飙了。
——“你火急火燎把我找来就为了这个,你是不是……”
——“美人姐姐!”
奶声奶气的四个字一出,一只“团子”如预料中朝她奔来。
邬玊收敛起冷冰冰的语调,堆起笑脸朝阿团打了个招呼。
颜桑对着阿团一点,一脸无奈道:“他想吃,拗不过,没办法。”
阿团应是刚刚睡醒,眼神还有些朦胧,他一脸茫然望了望颜桑,后者面不改色目视着公鸡。
空气中凝滞了一会儿,阿团决然地举起小手拍在自己胸脯上,狠狠一点头:“嗯,是我!我想吃它!”
案板上,又传来一声无力的“咯咯哒”。
比这声“咯咯哒”更加无力的,是邬玊本人。
一炷香后,伴随着升腾着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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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死而瞑目的“咯咯哒”出锅了。
当然,鸡是颜桑做的,邬玊只负责了“杀”的部分。
她向来对后厨之事一窍不通,利索杀完鸡便潇洒走人,没成想才这么一会儿工夫鸡已炖好。
两大一小围在灶台边的小木桌,一时大眼瞪小眼。
今早受过的惊吓足够多,是以当她看见颜桑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桌子时,已然不会过分受惊,只在心底暗暗诧了一下便很快揭过。
别院的确没有吃饭的地方,主厅倒是空着,却挂满了兵器图纸,不适合沾染饭气。
如今围在灶台边倒是最好的选择。
邬玊坐在桌前并未动筷,原因无他,无非是信不过颜桑的手艺。
她不太相信这个上辈子当皇帝时被伺候惯了的人会烧饭。
面对她的审视,颜桑从容不破地用筷头挑起一根大鸡腿,夹到她碗中。
他一言未催,随后自行吃起了饭。
至于一旁的阿团,早已开始大快朵颐。
见状,邬玊强压下心头的狐疑,挑下了一条鸡腿肉,动作迟缓地送入口中。
霎时间,她双目放大,翘起的舌头根本落不下。
香嫩的鸡腿肉只需用舌尖轻轻一抿便可化开,口中顿时津液横生,包裹着四溢的肉汁逃窜在舌尖每一个角落。
佐料添加的计量刚刚好,不会过重掩盖住原本的肉香,也不会过淡招惹不动味蕾。
邬玊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她看看鸡,又看看颜桑,复又看回鸡。
这也太香了!
比兵部小厨房的荷叶烧鸡煲还要香上好几成,若早日让她吃上这炖鸡,她何须休沐日都惦念着如何尽早务公。
早知如此,她该时常过来蹭个饭的。
因为这个念头,邬玊咬着筷头,没忍住嘴角翘上了天。
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她的实践,两日后,邬玊赶在晚膳之前奔到了南郊别院。
只不过,这一回来的却是两个人。
颜桑朝着门外那个与他身量几乎相当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问候了声:“不知今日有新客,有失远迎。”
谢晏倾行事依旧沉稳规矩,他一拱手,道:“在下谢晏倾,听闻郡主座下有一谋士,今日得见,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