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社牛来发亿点财》 1、“野人”还是“白毛女” 赵大妮一边往人群里挤,一边大声嚷嚷着:"都让让,都让让,大夫来啦!大夫来啦!" 她头顶上支棱着一撮小辫子,硬撅撅毛糙糙的,小刷子一样扫过旁边看热闹妇人生了冻疮的手背,蛰的她立马皱起眉头叫骂起来:"你个黄毛丫头搁这儿乱蹿什么呢?!跟个毛猴子似的!" 但她刚骂了一句,就有人扯着她的胳膊往后让路,她抬眼一瞧,只见公社的赤脚医生李大碗斜挎着个木头箱子,已经急吼吼走到了面前。 她一边低声嘀咕着,一边后退,转头却是一脸看好戏的坏笑:"哎,你说,这打山上下来的,是''''白毛女''''啊?还是野人啊?" 旁观者中,跟她一样存了八卦心思的不在少数,各个都伸长了脖子踮起脚,跟呆头鹅似的往屋里瞧。 李大夫挤进了院子,一站定,就朝院子内外的闲人们吼了一嗓子:"这大冷的天儿,没事儿都家去吧,别围着看热闹了!" 人们嘻嘻哈哈应着声,却没人抬脚往外走,李大夫摇摇头,撩起帘子进了屋。 不大会儿,一个杵着拐杖的老太太从门帘后钻了出来。她老到脸皮上的褶子都沓叠了起来,眼皮软塌塌紧贴在眼珠子上,人中尤其长,连着下垂的嘴角,一起显出一丝凶相。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缩水的小老太太也是同理,哪怕到了耄耋之年,佝偻了老腰,五姑奶奶往那儿一站,高大的身材还是能跟不少年轻汉子齐平头。 她一出现,看热闹的众人都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被她那犀利的眼风扫过的人,更是悄儿默没了声。 等众人闭嘴后,她微微张口从嗓子里发出咔咔两声,这才开了口:"都散了吧!俺认出来了,她是我们家三儿的娃儿!" 闻言,众人先是一静,接着,就有不少窃窃私语的议论:"真的假的?三叔那是啥时候上的山啊?三婶虽说是跟着走的,可走的时候也没怀着吧?""怀着也对不上啊!那野人,咳,姑娘咋瞅着也不像有三十啊?" 五姑奶奶秃了半拉的眉毛往上一挑,鼓起眼睛来瞪了一圈,硬生生把那些闲言碎语压了下去。 她又挺了挺腰杆,抬起脸直勾勾盯着之前声儿最大的留柱媳妇儿:"俺家祖传的大高个儿,还有那大眼睛大脸盘子,那排场劲儿,跟俺家三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这你们都看不出来?真是个睁眼瞎子!" 留柱媳妇儿被她瞅得心里发毛,歪着脖子赔了个笑,臊眉搭眼地垂下了脑袋,无声碰碰嘴皮子,到底不敢再出声。 "行了,都回家去吧!篱笆都给我挤坏了!"五姑奶奶又挥了挥拐杖,转头进了屋门,厚厚的棉布帘子啪嗒一下就被摔在了门上。 围观的人们踟蹰着,往袖筒里揣起手,意犹未尽地相互使着眼色,到底还是纷纷散去。 赵大妮仗着自己人小,早就钻进屋躲到了火炉边,一边手脚伶俐地往外扒拉柴火灰,一边偷偷打量床上躺着的那个"野人"。她向来机灵,没事儿就来帮着五太奶干活儿,虽然大家都说五太奶吓人,可她倒是觉得五太奶比她亲奶还对她亲香呢。 不过,她虽然人小鬼大,也不大明白:这个从山上掉下来的"野人"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五太奶的亲孙女了! 不光她想不明白,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与赵大夫面面相觑的"野人"也想不明白:她明明躺在床上睡得好好的,怎么一睁眼,自己就换了地方呢? 自家头顶上那雪白的吊顶变成了一根木头梁,那根破旧的木头梁上,甚至还能瞅见半拉枯黄色稻草堆出的燕子窝。转头就见床边站个黢黑干瘦的男人,弯着腰正对她伸出了手来! "你想干嘛?!"随着一声暴喝,手比脑快地挟住了对方的手腕,赵朱利落地起身,眨眼间就已经反手把这男人的右手扭在他身后,用膝盖将其抵在了床上! 五姑奶奶刚进屋就见着这一幕,吓得连声叫道:"哎哟,住手!快住手!俺们不是坏人呐!" 李大夫遭此横祸,一张脸整个被按在了棉被上,挣扎着在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却是依旧无能为力。 赵大妮也被吓傻了,半晌才惨叫一声,小老鼠似的往外出溜,边撒丫子往外跑,边抹着眼泪大叫:"快来人啊!野人杀人啦!" 赵朱动手也只是本能反应,等看清屋里还有一老一小,又看到小板凳上打开的木箱子里几捆熟悉的草药,才发现自己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她忙不迭松开了手,也不敢再用力,只能轻手轻脚把那人拉起身来,道了声歉,又看向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迟疑地问道:"奶奶,这儿是哪儿啊?我怎么会在这儿?" 她发问时,已经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将屋里扫过了一遍,但这并没有给她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参考信息,反而让她心底疑惑更深——屋内的地面居然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地,自己躺着说是"床",其实就是块木板子,下面垫了几块石头,屋里正中挂着一张伟人画像,再就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深褐色的漆面十分斑驳,一看就是上了年头。 唯一看起来崭新的,大概就是那个包了白铁皮的圆炉子了。可哪怕是这种自制的土炉子,她也只在自己很小时候见过,现在早就难寻踪迹了,哪怕是偏远地区,也不常见啊! 见她停了手,李大夫也没有大碍。五姑奶这才又认真地打量起了她,边看边点头,接着,朝她走了过来:"闺女,俺是你亲奶奶啊!你爹是不是叫赵栋?左耳朵后面有个大痦子?"她说着话便蹒跚着往赵朱面前走,右手拄着拐,还腾出左手来往耳朵后面比划。 她本来算高挑的身量,到了赵朱跟前却只能扬起头来,才能看见对方的面孔。 赵朱心道,您老人家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也不认识您啊!但看着她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又没忍心开口,但也没有承认,而是继续追问道:"老人家,这到底是哪儿啊?" 李大碗被唬了一跳,虽然没有受伤,可还是大口哈着粗气,坐在床边好半天才喘匀了气。他听见赵朱发问,到底还是气不顺,翻了个白眼朝五姑奶道:"老太太,您这是上哪儿认来的孙女啊?我看就是个野人!" 再一次听见人家叫自己野人,赵朱皱起眉头,但当她低头瞧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忍不住瞪大眼睛,"啊"的一下叫出了声来——她身上居然套着几片用草绳连起的干草枯叶,说是"衣服"都太过勉强,倒真像"原始人"勉强遮羞的东西。 她忙又去摸自己的头发,触手的好似一把枯草,把长度勉强到肩头的发尾往前扯着,眼角余光里,那参差不齐的发梢,明显是用不太锋利的工具硬生生拉断的。不用照镜子,她就知道,这头发绝对不是她那头定期做蛋白保养的法式大长卷! 她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一时不知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噩梦。 她稳稳心神,再次看向一直含泪盯着她瞧的老太太:"奶奶,您能给我找个镜子吗?" 五姑奶不知道她要镜子干嘛,可闻言还是颤巍巍地走到了唯一的桌子前,抬头瞧见伟人画像,还默默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口中喃喃两句"多谢保佑",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面巴掌的塑料小圆镜,递到了赵朱面前。 虽然已经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一瞅见镜子里的人影,赵朱还是狠狠吸了口冷气——世界上还真有穿越这种事! 一阵眩晕袭来,她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重重坐在了床边,右手紧紧遮住双眼,被荒谬的现实打击得一时不知所措。 李大碗嫌弃地往旁边靠了靠,又朝着五姑奶开口道:"老太太,别怪我说话不中听,这亲戚可不兴随便认啊!这来历不明的野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才逃进深山里去的。您可别随便发善心,万一救了个白眼狼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话说的,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五姑奶还没回话,就听见外面又是一阵喧闹——大妮儿搬回"救兵"来了。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本来就还没看够呢,这还没走远,就听见大妮儿冲出来叫嚷"野人杀人",当即就折返了回去,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后生,当即就直接从正门闯进了屋中。 不过,还没等他们见义勇为呢,兜头就是两拐棍儿——"门都不敲就敢闯进屋里来!当俺老婆子是死的啊!" 五姑奶奶的拐杖可谓是下赵庄所有中青年人的童年阴影,两人豪情未酬,瞬间抱头鼠窜。 大妮儿紧跟着两人后脚进屋,却是一眼瞅见野人跟李大夫正和和气气地在床沿儿上排排坐,眼珠子一转,心知自己这"救驾"没救出功劳,反而救出过错来了。 趁着拐棍儿没落下,她立马抱住了五太奶的大腿,"哇"地一声开始哭天抹泪:"五太奶奶,您没事儿啊!吓死俺了!" 五姑奶嫌弃地扒拉了她一下,却没能扒拉开,只得从怀里掏出了个干净的手帕子,一把糊到了她的脸上:"别把鼻涕蹭俺身上了!腌臢菜!" 大妮儿见好就收,就着手帕把脸一抹,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瞅着那个暂时安静的"野人",就怕她又突然暴起伤人。 趁五姑奶再次出门赶人的功夫,李大碗也站起了身来,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五姑奶见他要走,连忙追问:"李大夫,真是不好意思,她可能是被吓到了,才会冒犯到你,你刚才可看过了,她没事儿吧?" "看她那活蹦乱跳的样子,能有啥事?"李大碗拎起箱子,把布带子挎在肩头,扭头便想走,却感觉衣角被人扯住了。 "大夫,我可能真有事儿,我好像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赵朱呲着牙,朝他讪讪一笑。 得了,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是到了哪儿,先装傻吧!赵朱心中默道。 2、穿越是个倒霉事 对于自己穿到的这具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来历,赵朱在脑内使劲儿搜索了一番,当真是没有一丁点印象。 但不出所料,这贫困的不像话的地方,是48年前-1974年,一个叫做下赵庄的村子。 不过,遇到穿越这种不讲理的倒霉事,因为有了“五姑奶”,让她感觉自己虽然倒霉,却也没有完全倒霉。 毕竟,那个自称是她亲奶奶的老太太,对她可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啊! “五姑奶奶”是下赵庄里大部分人对这位老太太的称呼,一听就知道这个活了80岁的老太太,年纪大辈分也高。但村里人对她的敬重,却不仅仅是来源于她的年纪与辈分。 赵五姑奶,闺名灵光,是下赵庄本地人,下赵庄全村都是同一个赵姓老祖宗,她在族里行五,实际却是家里的独女。因为家境殷实,打小她家人就特意请了先生来教她学文识字,存了让她顶立门户的念头。后来,赵五姑奶便招了赘,生了三个儿子,只可惜那位五姑爷早早就没了。 五姑奶打小就是个拔尖且要强的人,自己一个人拉扯大了三个儿子。抗战时,又亲自送他们上了前线。 而她自己,更是在小鬼子快打到村口时,想法子把他们引入了地雷区,说她是全村的救命恩人都不为过。 可惜五姑奶这样的人物,亲缘却是单薄的很。三个儿子出征,却只有老三全须全尾回了家。那赵老三刚娶了媳妇,又遇到蒋光头抓壮丁,赵老三便带着媳妇躲进了山,从此杳无音信。 而赵朱之所以被当做那个赵老三赵栋的闺女,也并非空穴来风。 她脖子上挂着一个“福”在眼前的翡翠吊坠,正是赵栋从小就贴身戴着的。所以,五姑奶奶自然是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可如今是特殊时期,这玩意儿一旦被人发现,怕是要惹来麻烦,所以姑奶自然不能大张旗鼓给别人分说,只能咬死她和自己老三长得像。 不过,单就老赵家这祖传的大高个儿,也够五姑奶对外解释的了。毕竟,哪怕是放五十年后,一米八的大高个儿也没有遍地都是。 赵朱对自己这个新身体的模特身材十分满意,但说到脸,她就沉默了。 真像老太太说的,这脸长得大气又排场,大眼睛双眼皮,侧面看去,从额头到鼻尖连成的角度不算高,鼻子却整体直通通的挺拔,配着一张方唇阔口,十分和谐。 但脸盘子也是真大—脸之大,镜子拿近点都装不下,再加上这张脸不知道在野地里风吹日晒了多少个年头,脸皮糙的跟砂纸似的,摸一摸都有点剌手。 被现代审美洗脑了这么多年,赵朱一时还不太能接受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赵朱一辈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两条—这人能屈能伸,且有点不要脸的自恋。这长相搁自己身上,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渐渐也看出一种原生态的粗犷美来。 照完了镜子,赵朱照例围着炉子发呆,她已经来到这里好几天了,虽然摸清了自身状况,却也陷入了迷茫。 这个地方这个时代,说穷,那可是真穷。 就连五姑奶这位孤寡老人,赵朱眼中那十分寒碜的破家烂舍,在村里已经算是中上游,很是过得去了。 毕竟,五姑奶虽是孤寡老人,却也是实打实的烈士家属,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 更不用提她儿子的战友—有人如今已经身居高位,仍是每年都会定期来看望她,要替他们尽孝。 虽然如钱票之类五姑奶一概坚决不收,但粮食也好、日常生活物资也罢,包括那个取暖用的连着烟道的铁皮炉子,都有人替她安排的妥妥当当,比起有些饭都吃不饱的人家,她的日子还真算是过得不错了。 但村里吃不饱饭的人家,还真不在少数。 赵朱也是头回知道:家徒四壁这个词,它竟然不是形容,而是写实! 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赵朱掰着指头算数,改革开放是78年,这还得4年呢!可眼下这破日子,她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刚无能狂怒了不到一分钟,就见赵奶奶单手端着个大瓷碗颤巍巍送进门来,赵朱连忙起身迎了过去,瞧见那白花花的面条子上还窝着两个油汪汪的荷包蛋,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内疚:“奶奶,我都说了,您吃啥我吃啥就行了,干嘛还给我单做啊?我身体好着呢,早没事儿啦!” 五姑奶可不听她那一套,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做了你就只管吃,这都是你大伯二伯的战友送来的白面粉,逢年过节成袋地送来,俺老婆子一个人能吃多少?放着也是白白生虫。 你这都啥也想不起了,还能叫没事儿?脑子受伤可不是玩笑,那个李大碗毕竟是个赤脚医生,本事也就那么点儿。 等你身子养好些,奶带你上城里的大医院去,咱好好把你这毛病给治好啦!” 赵朱抽抽鼻子,闻着碗里的香气,也不再说什么,干脆坐下来大快朵颐起来。还别说,这个鸡蛋吃着比自己花高价买的有机柴鸡蛋香多了,手擀的面条这叫一个劲道,吃起来麦香味儿十足。 五姑奶慈爱地看着她,还嘱咐道:“慢点吃,锅里还有呢!要不要再加个鸡蛋?” 赵朱连忙摆手,从碗里抬起头来:“别,我够吃了,奶奶!” 五姑奶便坐到了她身边,笑眯眯瞅着她吃饭,嘴里喃喃道:“好好,多吃点儿才好得快。咱不急啊,你不是已经想起来自个儿的名字了吗?不用慌,别的事儿慢慢也会记起来的!” 两人正在这儿尽享天伦之乐呢,就听见大妮在外面敲门:“五太奶奶!俺来啦!” “快进来吧!”五姑奶答应了一声,转头跟赵朱道:“大妮呀,真是个心善的乖孩子,俺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眼神儿也不好,净指着她天天帮我跑腿儿咧!” 赵大妮进了屋,见着了赵朱,怯怯地喊了声“姑”,接着就转头看向五姑奶:“五太奶奶,俺回去跟俺娘说过了。她说,明天一早就回俺姥姥家,俺二妗子手艺可细致啦,做的棉袄棉裤妥帖又暖和的很,明天晌午就来给俺姑量尺寸,要不了几天就能做好,天冷前保证让俺姑穿上新衣服!” 五姑奶点点头,摸出个煮鸡蛋塞进她手里:“好孩子,跟你妈说谢谢她了,趁热吃去吧!” 大妮笑嘻嘻接过鸡蛋,顺手揣到了兜里,眼神儿却往赵朱的碗里飘了过去,见她碗里只剩下几根面条。她眼睛咕噜噜一转,拿袖子蹭了蹭鼻子,抬起头呲牙笑道:“五太奶奶,俺这就帮你喂鸡去!” 看着机灵的小丫头出了门,姑姑奶这才跟赵朱说道:“大妮的太爷跟我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算是实在亲戚。他家生了5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是当大姐的,虽然年纪小,可懂事的很。俺的眼睛早就花了,成了个睁眼儿瞎,也做不了活儿。这些年来,但凡有个缝缝补补的活儿都是叫大妮儿他娘帮把手,有多出来的粮食给她拿一些,也算是帮衬帮衬她家。 大妮她舅家是柳家村做裁缝的,算是家传的手艺,不但活计干的比别人好,也不缺布票棉花。你娘留下的旧衣裳,你先凑合穿两天。等她娘家弟媳妇来了,给你好好量量身,做两件合身的棉衣裳。老话说,三九四九冰上走,等下了雪,天儿就更冷了,可别再叫你冻坏了。” 赵朱点点头应了,低头瞧见短了一截儿的裤腿儿下,露出的脚踝。不由在心里感慨一句:放五十年后,这可是个时髦的穿法。如今看着,却显出十分的寒酸可怜。 第二天还不到晌午,就有一个跟赵大妮长相相似的中年妇人,领着个年轻媳妇儿登了门。 赵大妮儿是个口齿伶俐的小机灵鬼儿,她妈却是一脸憨厚像,打过了招呼就只抿着嘴笑。 赵朱跟两人寒暄了一番,把她俩好一通夸,又是说她们手艺好,又是赞两人心善,直把两人说得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嘴唇都包不住牙花了。 五姑奶看着她们有说有笑的,也是乐开了怀,心道,还是年轻人在一块儿才有趣儿。 等量好了尺寸,五姑奶要留两人吃饭,两人却说什么都不愿意,一是老太太这一大把的年纪,再张罗这么多人的饭太辛苦,二来,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粮食也不充裕。 如今,她家又多了这么大个亲孙女呐,就是一开春她就下地挣工分,等到分粮的时候可还早着呢。况且,老太太可真是大方爽利,做一件棉衣和一件棉裤,再改几件衣裳,竟拿出了足足三十块钱来,吓得大妮儿她妈直咋舌,跟被烫着似的,死活不肯要,最后还是她弟媳妇儿活络,先拿了十五块钱,说剩下的钱,等做好了再来拿。 两人出了门,都是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大妮她娘语带埋怨地对弟媳妇儿道:“王二花,你咋恁大的胆子啊?咱收点辛苦费也就罢了,那可是足足三十块钱啊!五姑奶她还是烈士遗属。万一有人告发,咱俩还不得去蹲笆篱子啊?” 王二花眼风一扫,见四下无人,便不乐意道:“大姐,可不兴这样说,咱不就是给老太太帮忙吗?那布料、棉花不都得花钱花票买吗?人家老太太舍得花,那就是兜里有,你替人家心疼什么呢?再说了,咱俩的手艺,都是咱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十里八乡谁有咱俩的手艺好?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冬天这厚棉衣裳是好做的?想做的暖和又舒服得多费多少事儿?咱俩好好给她做,早点给她做出来比啥都强!” 言罢,她从兜里摸出那十五块钱,一张一张数出了五块钱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把钱塞进手心,接着道:“大姐啊,你也不看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呢,快拿着吧!” 听了这话,大妮娘死死攥着钱,没有再推让,半晌才道:“五姑奶她家人都是大高个儿,咱还得去供销社买布料去,还有棉花,至少也得一斤半两斤吧?这可不好办。” “这才对嘛!”王二花一拍巴掌,神秘兮兮地贴到她耳边:“你们庄上,赵建国他媳妇儿不就是供销社的吗?都说她有门路能搞到紧俏货呢!咱也别耽误事儿,这就上她家打听打听去,你们关系咋样?能说上话不?” 大妮娘闻言点点头:“俺知道你说的谁,建国他媳妇杜爱红,可这会儿他们家只有建国他娘在家呢,现在过去合适吗?” 王二花看着这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大姑姐,也不解释,扯着她的手道:“怎么不合适,先去打听一下呗!快点吧,再晚就到饭点儿了,那才不合适呢!” 赵建国他家就住在村口,王二花回柳家村正好是顺路,她们娘儿俩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他家门口,大妮娘先敲了敲门,却不见里面有人回应。 这大冷的天,村人忙完了农活儿,已经开始在家里猫冬,无事也不会四处闲逛。建国他娘都六十多了,平日里天天在家呆着,轻易也不出远门,眼瞅着马上该做晌午饭了,老太太能上哪儿呢?大妮娘见状心里纳闷,难道是老人家耳背,没听见敲门? 她又扯着嗓子使劲儿大喊道:“六婶子!在家吗?” 半晌还是无人回应,两人正要离开,就见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来到了眼前。 见到来人,大妮娘眼睛一亮,高兴地道:“建国,你回来了!俺正想找你媳妇儿说点事儿呢!” 赵建国看见是她,客气地喊了声嫂子,便道:“啥事儿,咋不进家里等着啊?”说着,他就推门进了屋。 见到屋门没锁,大妮娘也有些诧异,紧接着,就听见屋里发出一声惊呼:“娘!你咋啦!?你醒醒啊!娘!” 听到那叫声的尾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冲进了屋里。 3、奇怪的“意外” 大妮儿跟个小炮仗似的冲进屋,大冷的天却跑得小脸蛋儿通红,脑门亮晶晶一片汗珠子。 五姑奶奶一见她这风风火火的模样就皱眉头,还不等她举起拐棍儿呢,大妮子儿就呼呼歇歇地大声打报告:“五太奶奶!不好啦!村头六奶奶没啦!还说要把俺娘也抓走!” “别慌,慢慢说,你说谁没啦?谁要抓你娘啊!”五姑奶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一边拿出手帕抹着她脸上的汗。 “六奶奶——村口建国叔他娘没啦!”大妮儿张着大嘴一阵狂奔,这会儿嗓子眼都快冒烟了,她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六奶奶没的时候,俺娘跟二妗子刚巧在他家门口。大盖帽来了,说要把俺娘和二妗子都抓走!五太奶奶,求求你救救她们吧!俺娘肯定不会害人的!”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开始扑扑簌簌地往下落,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五姑奶的衣襟,小小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一张小脸却倔强地仰着,祈求似的地盯着五姑奶。 五姑奶一听,心头也是突突一跳,她用手上的帕子顺势抹去了大妮儿的眼泪,弯下腰对上她的眼神,问道:“你爹呢?回来了吗?” 大妮儿抽泣着,拿袖子抹了下鼻涕,小声回答道:“俺爹也在呢,他说让俺来求求您,说您认识大官,肯定能救俺娘。” “这个狗娃儿!”五姑奶一听这话,掀了掀眼皮,翻了个白眼,把手绢塞到了她的手里,让她自己擦鼻涕,又盯住她的眼睛,特意叮嘱道:“这话可不许瞎说,走,太奶奶跟着你去看看到底咋回事!” 赵朱在一边冷眼旁观,心说这事肯定不对劲儿。别的不说,先说这个时间——大妮儿她娘跟妗子,给自己量完体也就刚刚出门,怎么会有时间作案?哪怕真要作案,不偷偷摸摸,还两人一起光天化日地犯案? 大妮儿虽然是个好孩子,却是个大嘴巴,爱满嘴跑火车,又总是一惊一乍的,机灵是机灵,却因为是小孩子,说话没个谱儿。而且这年头的人,大都畏惧跟官家打交道,她说被抓走,估计是言过其实。 赵朱猜测,那娘俩儿应该是因为发现了命案,被叫去协助调查而已。她又看向五姑奶,见她面色虽然难看,但却不见有几分慌张,心知她跟自己应该不谋而合,想到了一起去。 于是,她立刻上前扶住了五姑奶,轻声道:"奶奶,我跟您一块看看去,有什么事我也能帮您跑跑腿打打下手!" 五姑奶扶着她的手,心头一暖,连声说好。 大妮儿在前面带路,几人很快就来到了赵建国家门口。 这会儿子,有做饭早的村人都已经吃上了晌午饭,也不怕天冷饭凉,端着碗就蹲在了大门口,一边呼噜着喝稀饭,一边看热闹。 老远瞧见五姑奶奶的身影,就有那好信儿的往里边传话,等五姑奶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穿着军绿色棉袄的中年汉子迎出了门来,那人四十来岁的年纪,刀条脸上长着一双细眼,两道眉毛却是粗黑,浓眉压眼,更显得一双眼睁不开似的。 见到他,大妮儿怯怯的喊了声大伯,就钻到了五姑奶身后。那人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听见招呼也爱搭不理,只在看见五姑奶时,才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招呼道:"五姑奶,您怎么也来了?这怎么把您老人家也惊动了!马上就大年下的,您看看,偏出了这档子事!"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下赵庄的大队书记赵胜利。 虽然有赵朱搀扶,但五姑奶还是习惯性的杵着拐棍儿,听见这话,她横眉冷笑一声:"怎么,俺不能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听说建国他娘没了,又说要把大妮儿她娘给逮了?" 赵胜利闻言,连忙摆手解释道:"哎哟,不是,不是,这打哪儿来的传言!这不,建国他娘出事了,人家派出所的同志,听说她娘俩当时刚巧在他家,就想请她们回去协助一下调查,什么逮人?没有的事!" 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赵朱已经扶着五姑奶走进了门,这大冷的天,赵胜利也不敢让五姑奶奶在外面挨冻。但是,刚人家警察说了:不能破坏现场,一时间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跟在身后,刻意提高了声调,朝里面大声叫道:"建国,快看看谁过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迎一迎!" 他这边慌着给里边的人通风报信儿,可惜赵建国正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丧母之痛中,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倒是大妮他娘跟妗子听见五姑奶奶来了的消息,立刻朝着正站在面前问话的警察道:"同志,您看,是五姑奶奶来了!俺刚才报告了,咱就是去她家给她孙女做衣服来着!老太太是烈属,她能为俺们作证,俺们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您一定要相信俺们啊!" 涉及到人命案,派出所也很重视,立刻派出了两个刑警队的干警——一老一少,此时,在问询情况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察,闻言他很是无奈,再次解释道:"同志,我们现在只是初步了解一下情况,你们不用这么紧张!" 而另一边,另一个警察老杨正在认真地勘察着现场,刑侦方面他是一把老手,有着十几年的经验。 如今,专业的法医人才十分欠缺,很多时候都要凭着老干警的经验。而老杨刚进门就已经先观察过了死者情况,并且根据死者的死状,他已经做出了判断:这是因为烧炉子的时候不注意通风,而造成的一氧化碳中毒! 冬天的时候,因为天气寒冷,乡下用来取暖的通常都是自制的暖炉,很多人都会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虽然炉子上面一般会有通风管道,但是烟道堵塞,或是大风倒灌,总之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出现烟气回流,引发一氧化碳中毒的情况。这种事故几乎年年都有,如今又看到类似的情形,他认为这就是一起很简单的意外事故。 但如今,他还没有宣布调查结果的原因,就是今天这个事故也太奇怪了!奇怪就奇怪在——这家的暖炉它居然是凉的!里面也没有燃尽的灶灰,这说明死者家里根本就没烧炉子。既然没有烧炉子,那让死者中毒的一氧化碳烟气,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原本板上钉钉的意外事故,就因为这个疑点,令他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按死者的儿子所说,他母亲是个仔细人,平时过日子特别节俭,不到四九天冻得受不了,基本上不会开始点暖炉子,这一点也得到了左邻右舍的证实。 其实死者儿子赵建国他们两口子,一个是公社的会计,一个在供销社当售货员,算是村里难得的能人,作为有正式工作的人,他们家的条件在村里算是相当不错,就连烧的暖炉,也是托人弄来的精煤。但是老一辈人的观念,节俭到甚至有些吝啬,不到冷的实在受不了,轻易不愿意烧炉子,就怕浪费煤球。 而这一点,又与他看到的现场,相互印证。 这时候人还没有那么多讲究,尽管已经警告过不要破坏现场,但外面看热闹的人都恨不得扒拉着窗户往里边瞅,碍于大盖帽的威严,村人还不敢太放肆,但是外面一群人来回,早就把外面的地面踩的不成样子了。 赵朱扶着五姑奶进了屋,先把老太太交到了大妮儿她娘手边,自己则默默退后两步,张大眼睛四下打量了起来。 4、不寻常的黄舌头 赵朱就见一个身着制服的中年人正蹲在炉子旁边。 他一张脸皱出了七八条褶子,眉间纹路深的如同刀刻,时而焦急地抬头看看挤在窗口影影幢幢的人群,时而低头死盯着地上的痕迹。似乎遇到一个打不开的死结,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焦虑。 再转头一瞧,五姑奶已经牢牢占据了那一帮人的中心位置,大妮儿爹娘在向她求助,一个年轻警察在向她解释,而队长赵胜利也在一旁时不时插上几句话,真是好一番热闹。 按理说,赵朱这么个大个儿一人,那挺拔的身材应该十分显眼,但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收敛起了气息,居然跟个透明人似的,没有一个人关注到她,而趁他们不注意,她立马悄悄摸到了椅子边。 老太太的遗体还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而走近一看,她立刻在心中下了结论:这是典型的一氧化炭中毒啊! 但紧接着,她仔细一看,又发现了有一些异常,因为中毒引起的窒息感,老太太的眼睛向外突出,而她的嘴巴也大大地张开,这就让她发现,对方的舌头颜色十分异常,居然是黄色的! 看完了尸体,她又瞧向正捂着脸蹲在西墙角,一言不发的一个男人。她大眼睛转了几转,立刻判断出来,这人就是他们口中死者的儿子——赵建国。 赵朱不动声色的来到了赵建国身前,以同一种姿势蹲在旁边,先是叹了口气,见他放下了捂脸的双手,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 她闭了闭眼,眼底也同样沁出了一些水光,沉痛道:“建国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婶子她那么心疼你,也不想看着你这么难受啊!” 赵建国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听见别人安慰,鼻子就又是一酸,但他同时心中十分纳闷—这个陌生姑娘,是谁啊? 见他出现疑惑的神情,赵朱立刻自我介绍:“我是五姑奶的孙女,我爹是赵栋。我这不是刚寻回家来,还没来得及跟亲戚们走动走动认认脸,所以你看着我面生。真没想到,我还没跟六婶子相认呢,就遇到这种事儿,唉,建国哥,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虽然只是一句平常的安慰话,但不一样的语气,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 赵朱含着眼泪,一脸的遗憾失望,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说完,她扭脸看向了椅子上的建国娘遗体,虽然没有明言,但赵建国怎会看不出她的潜台词:你娘可见不得你这么伤心难受啊! 一时间,已经干涸的眼底泪水又喷涌而出,赵建国再次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脸,但这一次的痛哭,悲伤中却多了一丝坚强。 等赵建国抹去了眼泪,赵朱又不失时机地开了口:“建国哥,六婶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说起这个,赵建国又自责了起来:“早上上班走的时候,她说有点头晕恶心,想着是不是喝了冷风,我还想着等下班了再带她去诊所看看,没想到…” 赵朱点点头,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又说了句“节哀顺变”,就站起了身,来到了那位老警察身旁。 老杨已经从地上站起了身来,把目光投射到了窗台边,院子里站在窗户看热闹的人见他走近,都推推搡搡地往后退,不敢靠的太近。 这年头,庄上好多户人家窗户上还是糊的报纸,赵建国他们家条件好,已经全部用上了透亮的玻璃。 老杨上上下下把整片窗户仔细打量了一遍,借着光亮,能看见玻璃上虽然有层薄灰,但却没有任何手印、指纹,而窗台上也一样落着层薄灰,同样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其实,他从一进屋就留意过门窗,此时再次验证—它们都不存在用外力破坏的痕迹,也就是说,老太太去世前,并没有陌生人强行闯入。哪怕大胆假设,此事不是意外,有人偷偷把“毒气”通入了屋里,那也不会是从窗口这里通入的。 他长长地嘶了一声,将手插入大盖帽下的头发里,使劲儿抓了两下,干脆又转身走到了老太太身边。重新检查起了遗体。 “双眼球突出、睑结膜充血,嘴唇是典型的樱桃红,地上有呕吐物,大小便失禁,这些都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迹象!” 旁边突如其来的女声,把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老杨吓了一跳,但最可怕的是,这话简直就是他脑海中的旁白啊!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老杨震惊之后,立刻板起了面孔,严肃地出声呵斥道。 赵朱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说道:“不过呢!我也看过了,炉子是凉的,根本就没点燃,而屋里也没有什么烟气味道,所以,这就奇怪了,让她中毒的一氧化碳烟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老杨眼睛越睁越大,他刻意板起的面孔也撑不住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更加拿不准对方的身份,这个人到底是谁啊?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把他脑子里想的全倒出来了? 看着他的震惊脸,刚刚同样弓腰随他查看遗体的赵朱这才直起了身来,她露出了个友好的笑容来,同时伸出了手来:“同志,您好!我是赵灵光的孙女,烈士赵社赵稷的侄女—赵朱。之前因为一些特殊情况,我刚刚才回到老家。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家人。不过,我说的情况,和您的判断是否一致?这是不是目前最大的疑点呢?” 身高带来的压迫力,让老杨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他不认识赵五姑奶,但烈士的名头,让他一下子就肃然起敬。再加上对方对验尸的熟练,对案情的精准分析,他下意识地就在听到“特殊情况”时,默认对方之前在执行什么不能明说的秘密任务。 他连忙恭敬地伸出了手来,握住了对方的手,心中还忍不住暗忖:看人家这个头儿,这把子力气,果然是特殊精英吧? 赵朱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她原本说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家人,也是想撇清一下利害关系,但看到对方听到“特殊情况”时就出现了神情转变,心知对方在自己的引导下已经替自己脑补了合理的身份,心里一乐,脸上的笑容却淡了少许,转而换上了一丝丝的矜持。 “赵朱同志,你分析的和我想的一样,而且,现场看起来,也完全没有陌生人强行闯入的迹象。死者明显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如果要进一步确定详细死因,对死者进行解剖的话,不瞒您说,咱们所里也没有专职的法医,可能还要送到市局去…” 他的话说到一半,只听一个声音在一边打断了他的话:“同志,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您是说,俺娘是叫人害死的?” 赵建国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身边,眼睛瞪得要突出眼眶来,猛一看还怪吓人。 老杨最怕遇到这种情况,让他查案子还好,但跟受害者家属打交道,他就要犯头疼病了,他连忙摆手:“没有,不是那个意思!” “那解剖又是啥意思?是不是要把俺娘给,给切了?”赵建国哽咽着,勉强问出这话来都带着颤音。 老杨又无奈地继续摆手:“那是假设,假设要进一步确定死因的话。” “那俺娘到底是咋去的?是不是被人害了?”对方继续咄咄逼问,老杨几乎要招架不住,连忙转头叫徒弟过来解围:“小马!快过来,跟家属解释解释怎么回事!” 小马正是那个问话的年轻警察,听见师傅叫他,他连忙停止了询问,转头走了师傅面前。 老杨悄悄冲他使了个眼色,低声说了句:“应该是一氧化碳中毒,但有些疑点,别说太多。” 小马也算机灵,他接手把赵建国引到了一边,立刻开始问起老太太最近的身体情况来。 老杨长吁了一口气,因为观念问题,不是所有家属都同意解剖尸体。更何况,如果明显是凶杀的状况,还有进一步解剖的必要。这样典型的死因,还要再大费周章,的确不太合理。 然而,身为警察的责任感,也让他没办法对那么巨大的疑点视而不见,硬是下结论说:老太太在没有烟气的屋子里,因为一氧化碳烟气中毒而亡了! 赵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去看老太太的舌头:“警察同志,你发现没有,老太太的舌头颜色不太正常啊!” 老杨闻言,仔细观察了一下,拿上白手套,又检查了一下,他看向对方,眉头拧的更紧:“没错,她的舌头怎么会是黄色的呢?而且,不是染上的颜色,是本身的颜色!难道,这是什么特殊的怪病?” “您知道黄疸吗?”赵朱反问道。 “黄疸?你是说婴幼儿经常出现的那种情况?”老杨家里也有两个孩子,他工作虽忙,却也是个顾家的男人,这种婴幼儿常见的情况他当然也听说过。 只不过,他依然充满疑问:“那怎么会发生在这老太太身上呢?” 赵朱点点头,道:“没错,一般情况下,黄疸多发于婴幼儿,但成人也会出现这种症状。 我猜测,老太太应该是得了一种罕见的‘冷凝集素病’——这类疾病的患者暴露于低温时,其免疫细胞会攻击自身红细胞,造成红细胞破裂和贫血。因此,冬季的这几个月里,患者症状会更加糟糕。 黄疸就是因为红细胞破裂,导致血清中的胆红素升高而引起的症状。” 老杨听着对方认真且专业的解释,仿佛在听天书,只能努力理解:“那就是说,老太太得了这个冷什么集什么的怪病,才出现了黄疸。” 他点头附和道:“嗯呃,黄疸我知道,好多孩子都得过,治一治就好了,有的多晒晒太阳就能好。” 但随即又迷惘地抬起了头:“可是,这跟一氧化碳中毒又有什么关系啊?黄疸也能死人?” 5、解疑团众人心生谢意 听到追问,赵朱继续解释道:“我刚才说过,当免疫系统出现异常,就会开始破坏自身的红细胞。 当红细胞被分解后,就开始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比正常人多出许多倍,而增加的一氧化碳分子与她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幸存红细胞结合,阻碍氧气输送,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找的‘毒气’来源,可能就来自她本身。” “什么?你的意思是,她其实是病死的吗?”老杨一脸的震惊。 见他这种反应,心知目前普通人的知识水平可能还不太理解这个原理,于是,赵朱不再继续解释,而是肯定点了点头:“没错,可以这么说。其实,咱们就是陷入了一种误区,以为外界一定要有‘毒气’的存在,才能造成中毒。其实,这种因为免疫系统产生的溶血性贫血,同样会让人体产生大量一氧化碳,自然也会产生同样的症状。当然,这也只是基于我的判断,如果您不确定的话,也可以去咨询一下医生。” 老杨不再说话,细细琢磨起她的话来,半晌,他一击掌道:"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就可以解释通了!" 他兴奋地看向赵朱,感激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赵朱同志,多谢你为我解惑!哈哈,我是陷入死胡同了。对了,我叫杨行远,你叫我老杨就行。" 赵朱适时地回握过去:"你太客气啦!像你这样认真负责的人民警察,我相信,就算我不提示,你肯定也会很快想通这个问题的!" 她说话时候特别真挚,看向对方的眼神流露出一种肯定和敬佩。 这时候大家都讲究含蓄,哪儿会这么直白地夸奖对方啊?更何况,这话真是说到了老杨的心坎儿上去,这天寒地冻的,如果不是自己不放弃任何一个疑点,换了别人来,肯定就是一句"意外"便结了案。别的他不敢说,但说到"认真负责为人民",他老杨是敢拍胸脯保证的! 老杨的嘴止不住地往外咧,但想到这是在现场,连忙又收敛住表情,只是看向赵朱的表情,充满了欣赏。 而赵朱说完了这番话,便不再多说,而是回到了五姑奶身边,默默托起了她的手臂。 小马也举着记录本,来到了师傅身边,低声向他汇报道:“根据调查,老太太的人际关系很简单,老实本分,没有和人结怨。根据死亡时间,当时她是独自在家,也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不过,老太太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恶心头晕乏力,但不愿去医院,说自己休息休息就好了。” 老杨则把赵朱的推论,照搬着跟徒弟解释了一番,成功收获了徒弟的崇拜目光。 他们两人碰头商讨案情,赵朱远远看过去,默默辨认着他们的口型,把他们的对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也有了底。 赵建国这会儿也强打起了精神,来和五姑奶打招呼,五姑奶刚开口安慰他了几句话,老杨就带着小马走了过来。 见到他们过来,大妮儿娘期期艾艾的,想问问自己能不能走,又不太敢直接开口,便扭脸瞧瞧弟媳,又瞧瞧大妮儿爹,最后,她求救的目光落在了五姑奶的身上。 五姑奶没有让她失望,一瞧她忸怩的神情,就率先开口问道:“警察同志,还有什么需要问询的吗?如果问完了,她们俩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老杨点了点头,朝着赵建国珍重道:"节哀吧!老人家应该是突发了急病才去世的,你找人给老人收拾收拾,可以办理后事了!" 赵建国的伤心劲儿已经下去了不少,闻言有愣了下神,又自责地拍起了自己的脑袋:"都怪俺!这几天俺娘就病恹恹的,俺还没当回事,要是早点发现,说不定还能救……呜呜呜……" 他说着说着,又蹲下身去捂住了脸。 队长赵胜利见他又哭上了,心道: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就知道哭哭唧唧,暗啐了一口,转头便热情地招呼着两位警察同志:"二位同志,多谢你们啊!这么冷的天还麻烦两位大老远跑过来!您看,建国他媳妇儿也不在家,他这会儿也没心思张罗。这样吧,要不就到俺家去吃个便饭?" 老杨却是一脸的公事公办:"谢谢赵队长了,不过我们有纪律,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吃饭就不必了,这里麻烦你们干部安抚一下家属情绪,我们这就回去了!" 闻言,赵胜利立马挽留:"吃个便饭怎么能说违反纪律呢?这都大晌午了,等您二位回所里,估计食堂也没饭了吧?你们为俺们老百姓辛苦奔波,俺们诚心安排一顿饭不是应当的嘛,家里俺媳妇儿把饭都上灶啦!走吧,走吧,别客气啦!" 他笑着想来搀对方的胳膊,却不料老杨伸手一把挡开了他,脸色也更加严肃起来:"多谢了,但纪律就是纪律。再见了!不用送了!" 见对方毫不客气地拒绝,赵胜利落了个没脸,脸上一下子就挂不住了,原本想要结交一二的心思也立刻淡了下来。 五姑奶在一旁见状,立刻一拐棍儿敲到了还蹲在地上干嚎的赵建国身上:"哭什么哭,还不快起来送送客!还得找人帮你娘擦洗换衣,给长辈报信,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还有你媳妇儿呢?怎么不见回来?给她送信了没有?" 这一拐棍儿下去,赵建国嗷的一声就蹿了起来,泪水也被敲了回去,他拿袖子抹着眼睛,讪讪地过来跟两位警察告别。 赵胜利也没说错,回去晚了,食堂可能就真没饭了!老杨也不再多说,转头领着徒弟就出了门,经过赵朱时,还冲她点了点头。 见这里已经没了自己什么事,五姑奶也不准备多留,虽说整村都是一个老祖宗,但这么多年下来,各支的关系自然也有亲疏远近,她一个出了五服的姑奶奶也不该在这里掌事。于是,她领上赵朱并大妮儿家几口子,就离开了赵建国家。 王二花平日里也是个机灵爱说笑的,遇见这事儿却成了个锯嘴儿的葫芦,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低头跟在大妮儿娘身后。眼看着到了晌午,大妮儿娘干脆留她在家吃晌午饭。 等到了大妮儿家,坐到板凳上,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热水,王二花才开了口:"哎呀妈呀!吓死俺了,俺还是第一次瞧见死人哩!大姐,没想到你还挺能说呢,胆儿也挺大,还敢跟大盖帽解释。俺吓得心里直突突,啥话都说不清楚了。" 王二花跟刚认识这个大姑姐一样,笑嘻嘻打趣道。 大妮儿娘才是惊魂未定呢,她瞪着眼睛,也是一脸的后怕:"俺胆大?俺都吓死了,还怕说不清楚叫人家给逮起来呢!" 大妮儿正帮着倒水,闻言立马接话:"俺都听见了,还是赵朱姑姑跟那个大盖帽说了一大堆话,然后他才说六奶奶是病死的!" "这妮子,你又知道了?"大妮儿娘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她却认真地点头:"俺的耳朵可灵了,搁再远他们说的啥俺都听的清清楚楚,就是他们说的话啥意思俺听不懂。反正赵朱姑姑肯定是帮忙解释了!" 她言之凿凿,大妮儿娘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一说,还真是!俺好像也看见她去找那个老警察说话呢,这么说来,咱们还得多谢她呢!" 王二花放下碗来,拍手道:"虽说咱们没做那亏心事,但这种事儿,沾上就是麻烦,真是黄泥掉□□。照这么说,咱们还真得谢谢她呢!这样吧,给她做那套棉衣裳,五姑奶给咱们的也真是多,要不,咱们剩下那钱就不要了,也算是谢谢她们娘俩帮咱们说话!" 她都这样说了,原本就因收了"巨款"而心虚不已的大妮儿娘立马连连点头赞成,心中还默默盘算——干脆找机会再给她另做一件罩衫。 而另一头,兵荒马乱的赵建国家,赵建国他媳妇——光荣的供销社售货员杜爱红同志,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门,她一进门就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娘啊!我的娘,您怎么走的这么急啊?让儿媳也没赶上送您最后一程啊!" 赵建国见媳妇儿回来,就像有了主心骨,立刻上前把事情细细说了一遍,杜爱红把眼泪一抹,又追问了几个问题:"五姑奶来了,还有带着谁来了?都说什么了?你给我细说说。" "听你这么一说,看来五姑奶家的赵朱妹子可帮了咱家大忙了!好歹也是让咱娘走的明明白白,也没让人拉走给剖了。"听完后,她长长出了口气,她和赵建国过了这些年,心知这是个小事儿上细致,遇见大事儿却拿不定主意的人。 虽然过起日子来,总有勺子碰锅沿儿的时候,但婆婆对自己也算是真不错了,比起那些爱挑事儿的婆婆,自己真没受过什么气。她还真怕把人拉走给剖了,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想想就心酸呐! 赵建国听她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还真是!那个老警察来了一看咱娘,就开始满屋子转圈,看了老半天,又说要把人拉走剖了!还好朱妹子给解释清楚了,不然可不是让人给白剖啦!俺就说,咱娘恁好的人,咋能有人害她嘛!" 两口子说了会儿话,便说起了给舅家亲戚家报信的事儿,也定下了主意——等忙完了白事,出了孝期,一定要去五姑奶家拜访一下,好好道道谢。 6、人情世故 眼瞅着就到了年根儿底下,村里人守规矩守的严,进了正月就不兴再动剪子。加上大妮儿娘跟王二花有心致谢,黑夜里也不停事,点着煤油灯熬眼,愣是花了短短三日功夫,就做出了一件棉衣和棉袄,大妮儿娘还特意又另做了一件罩衫,用上了压箱底的一块好布料。两人结伴给赵朱送了过来。 五姑奶家里原本是两进的青砖大瓦房,后来她说自己一个孤老婆子住着大屋子也是浪费,硬是捐给了大队里,充做大队办公地方和仓库使用。 置换来的这屋子虽然不大,但也有三间屋,外面还搭了半拉木棚,架锅设灶当个灶房。 原本老太太自己单过,她腿脚又不灵便,加上为了省些柴火,就临时在堂屋里搭了块木板子当床,平日里吃住都在堂屋。 五姑奶往日里虽然总存着老三一家有可能回来的念想,但几十年光景过去,他们音信全无,她这点念想也跟灶里久燃的灰烬似的——风一吹就散了,如今又得见大孙女,好似黑夜里瞧见一抹天光,眼瞅着朝阳升起,天就又要亮了。 她自己日子过的十分俭朴,但对赵朱这个失而复得的大孙女是真心疼爱,便要把东厢房的卧室让给她睡,怕她受冻,又找人做了个专烧精煤的暖炉放卧室。还托人四处打听,想要找个好木匠,再打些漂亮家具,准备等天气暖和些便把放杂物的西厢房好好收拾出来给她住。 这份好,赵朱哪儿能生受着啊!等暖炉一回来,好说歹说,终于让老太太回了卧室,自个儿睡到了堂屋,好在木板子也没个床头床尾,到也不怕装不下她这大个子。 堂屋到底还是宽敞些,见来了客人,赵朱忙搬了椅子招呼两人坐下,又倒了两杯白糖水端到手边。大家都是女人。也不用回避,她把门栓一插,干脆就在堂屋换上了崭新的棉衣棉裤。 "不赖,真不赖!"五姑奶看着大孙女直乐,差点把假牙笑掉。 赵朱摸着身上的棉衣,也是一脸惊奇——别说,这棉衣棉裤还真够暖和的,比起现代的羽绒服来也丝毫不差!仔细一看,红红粉粉小碎花布料上,原来还是绗缝的,把内里的棉花芯给贴紧固定住的,让里面的棉花不易流动缩团、厚度均匀,让衣服更加合身,还不会太过臃肿! 她感激地看向那两人,真心诚意地道谢:"两位嫂子,真是太谢谢你们啦!这衣服做的可太好了,又暖和又服帖,你们怎么这么心灵手巧啊?" 棉衣棉裤外面还得套件外罩衫,大妮儿娘趁机把自己准备好的"心意"拿了出来:"妹子,那天多谢你给俺们说情了,俺嘴笨,也不会说啥好听话!你试试这个罩衫,这料子还是大妮儿她爹托人从市里捎回来的。你试试哪儿不合适,俺再给你改!" 赵朱立刻伸手接了过来,这是一件草绿色的罩衫,一看就知道仿的是jun装——正是如今最流行的风格。她把罩衫往棉袄外一套,看着身上的衣服,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这一身,可太有年代感啦。 不过现在嘛,入乡随俗,她朝众人呲牙一乐:"哪儿哪儿都合身,这真是太好看啦,谢谢嫂子!" 说着,她还特意转了个圈,向众人展示了一番。那故意做出的得意劲儿,惹得娘儿几个都笑得前仰后合,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五姑奶这些天笑的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都多,她也觉得十分满意,便伸手从裤兜掏了个蓝格子手帕出来,里面鼓鼓囊囊包着一叠钞票。 王二花眼尖,眼角余光一瞥见那包钞票,立刻便拉着大姑姐起了身:"五姑奶,衣服送到,俺们就回去啦!这衣服呢,一是谢那天的事儿多谢您还有妹子替俺们说话。二是,上次您给的就够多了,再给,那不是叫俺们犯错误吗?" 五姑奶奶不乐意:"你们这是格外费了心力做的,当俺老太婆眼神不好,看不出来啊?咱们亲戚归亲戚,也不能叫你们吃亏吧?" "哪儿能吃亏?咱们不能吃亏!倒是再多给,反而是让俺们占您便宜呢!"大妮儿娘也连忙过来帮腔。 眼看着两人快步走到了门边,赵朱忙帮着把两人拦了下来:"嫂子们,说什么谁占谁便宜的话多见外!况且,咱们上次都说好了价钱,你们也知道,我奶奶可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主儿,你们不收这钱,她老人家非得连饭都吃不下去。这次就听妹子的,你们先把说好的钱拿上。我是个笨手笨脚的,以后四季衣裳不还是得仰仗两个嫂子帮忙吗?这样吧,等下次,下次咱就不客气了,怎么样?" 五姑奶此时也把数好的钱拿了过来,一把塞到了大妮儿娘的手里:"快拿上,再忸怩,俺下次就不叫你们上门了!" 大妮儿娘推搡了两下,到底还是退让不过,面红耳赤地接了过去。 把两人送出了门,赵朱低头看着身上这套棉衣裳,又抬头瞧瞧笑眯缝了眼睛,乐呵呵瞅着她的奶奶,也跟着笑了起来,只觉得身上的暖意一直沁到了心里去。 俗话说的好,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刚到这不过短短几天光景,奶奶的慈爱之心,村里人这份淳朴可爱,都让她在心里下了个决定——苟到改革开放太遥远,还是应该只争朝夕! 她拉着奶奶围坐到了暖炉边,笑眯眯开了口:"奶啊,我这初来乍到,以前的事儿又都记不得了。听您的意思,咱们这赵家庄全是一个老祖宗?您的年纪最大,村里的事您应该比谁都清楚。闲着也是闲着,您不如给我细说说,咱们这庄上,过去都有什么大事啊?还有,谁跟咱们是实在亲戚?回头我也去认认门,得感谢他们这么多年帮忙照顾您的恩情呢!" 这全天下的老年人,都有一个爱好——就爱讲古忆当年,哪怕在村人眼里,五姑奶是个性格乖张凶巴巴的老太婆,一言不合就要举拐棍儿敲人,可她仍是个希望有人能陪着说说话的孤独老人家。 如今,看着孙女一脸感兴趣的模样,正中她的下怀,一句"从前"勾起了那熟悉的回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过去的故事。 赵朱认真地听着,边听边点头,她那超强的记忆力似乎并没有随着穿越而消失,随着老人家的讲述,她心里也有个小人在挥笔疾书,把她关注的重点全都记录了下来。 停尸七日,赵建国的母亲下葬这天,相熟的村人都携家带口来送了老人最后一程,等到晌午,便在赵建国家吃上了席。 上到天子,下到草民,这红白喜事都是人生大事,也是人□□故。因着五姑奶她老人家辈分高,一般办这种白事,也不兴她亲自到场。如今找回了孙女,赵朱自然义不容辞,代表老人家前来吊唁。 等到了席上,她大眼一扫,就瞅见了在人群里乱窜的大妮儿,又瞥见大妮儿她娘也在,瞅见了熟人,她自然走过去坐到她旁边。见到她,大妮儿娘也高兴,站起身来,就往碗里夹了好几块五花肉,递到了她面前。 "建国办事就是讲究,瞧这席面多排场!硬菜可有好几道呢!听说还专门请了烧菜的师傅!"她一脸的兴奋,一边夹菜,一边又感慨道:"不过人家建国两口子都是有本事的人,一个公社会计,一个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六婶子真是可惜哟,也没多享上几天福,就走了。" 赵朱闻言,一边出声附和,一边点头,很快就在对方的指点下,知道了赵建国媳妇——杜爱红是哪一个。 等认清了人,把碗里的肉块子吃了个干净,她就站起了身来,走到了杜爱红身边,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 一番自我介绍之后,杜爱红立刻热情了起来,她还记得丈夫说过,就是这个赵朱妹子,帮忙说了好话,才让婆婆走的明明白白,今日才能入土为安。 赵朱安慰了几句后,顺势说到年根底下办年货,过几日得麻烦麻烦杜爱红。这年头儿,亲朋好友托人情可太正常了,杜爱红门儿清,当下便低声道:"妹子,你不用多说了,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要从屠宰场拉一批猪肉过来,你早点过来,我一定给你留块最肥的!对了,肉票有吧?没有的话,你看有粮票布票不拘什么,我看着给你换些。" "哎哟,爱红嫂子,太感谢您啦!家里不缺肉票,有您这个消息比什么都强。对了,肉给我留肥瘦相间的就行,我奶奶年纪大了,油水大了怕她肠胃受不得,五花肉就行!"赵朱笑眯眯应承道。 "哎哟,肥肉多了能炼油呢,还能怕油水大?"杜爱红纳闷地嘟囔一句,也不再多说,又去招呼起了别的亲戚邻居。 到了小年那天,赵朱一大早就到了供销社,作为公社唯一的供销社,得到消息的人可不算少,大门还没开,供销社门外就挤满了人。 虽说过年村里交了任务后,一般都会杀猪,但每家分到的猪肉也并不算多,何况也不是每个村都能把猪养好,如果再赶上有个婚丧嫁娶的事,那就更不够用了。现在大家手头都不宽裕,但再穷困的人家,到了年节,也得想法设法割二两肉包顿饺子,过个肥年。 虽说杜爱红给赵朱卖好,告诉她供销社要拉猪肉来,但看样子这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早就传开了来。 赵朱看着眼前的这人山人海,脸皮直抽抽,不过也不算白忙活儿,有着杜爱红帮忙,不但抢到了五斤猪肉,还买了不少点心、瓜子、糖果,算是大获丰收。 到了腊月二十五,赵大伯的那个战友又派人送来了年礼,上好的米面油,把小吉普的后座堆得满满当当。 7、熊孩子炸粪坑 来送年礼的人个头儿不高,却是宽肩厚背,颇有些魁梧的体型,他有三十来岁,国字脸,细长眼,长得是个喜恰恰的模样。来人到了五姑奶家门前,熟门熟路地叩响了门,却见里面出来个比他高了半头的大姑娘,那笑盈盈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正要问话。 只见那姑娘先是爽朗地哈哈一笑,接着就握住了他的手:"您就是奶奶口中的郝大哥吧?我是灵光奶奶的亲孙女,我叫赵朱!我刚回家来,就听说您这么多年照顾我奶奶的事儿,还想着找机会给您写封信,表达一下谢意,没想到您就来了!快快快,屋里请。" 郝庆奉领导之令,年年都要来给赵老太太送年节礼。但这个赵老太太是个倔强性子,说自己儿子是为国捐躯,又不是个人恩怨,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所以,不肯多受照顾,总是要推拒再三。 但对方拒绝,他却得完成任务,这样来回几次,反倒推让出了火气来,赵老太虽不能说不给他好脸色看,但像这样的热烈欢迎可就别想了。这还是他头回在赵老太太这儿受到这么热情的招待,一时间受宠若惊,也不由自主地露了笑容来。 不知道赵朱给老太太说了什么,郝庆顺顺利利地留下了所有的年货,第一次不打磕绊,轻松完成了任务,返回驻地的路上,他还忍不住高高兴兴地哼起了歌来。 而赵朱这边,则是美滋滋地收起了记好的地址——一碗茶水的功夫,她已经把与赵家大伯二伯有旧的几位战友如今身居何职,打听了个清清楚楚,特别是把派郝庆来送年礼的那位"领导"的通讯地址也记了下来——背靠大树好乘凉,哪怕不做那狐假虎威的事,把"大树"的根底儿摸清楚总是没错的。 赶到大年三十儿,一场鹅毛大雪突然铺盖下来,把这年节的气氛烘托得愈发热闹。今年终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过年,五姑奶总觉得今年的饺子格外好吃。 大年初一雪也没见停,直到初二一早,整个村都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家家户户大门口贴着的崭新的春联,被衬托得格外红艳。 赵朱眼瞅着老大一个大姑娘,却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混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她提溜着一挂炮仗,捏着一截燃着的香,风风火火就出了门。 一路上滚雪球似的,越聚人越多,不光有一群小不点儿,就连几个半大的姑娘小子也加入了进来。 赵大妮儿仗着自己与赵朱认识的早,自认为是"一人之下"的二把手,叉起了腰来站在赵朱身侧,狗腿子似的,听着赵朱嘱咐一句,连忙就往下传一句话。 赵朱安排一众小萝头儿分了两队出来打雪仗,又拿出包着玻璃纸的糖果来做彩头。 但她怕出事,虽然小不点儿们眼巴巴瞧着红彤彤的炮仗直流口水,她却不肯给他们分,只肯亲自点了来放。 眼见着她一会儿团了个空心雪球塞里面,来个天女散花,一会儿又来个高空飞弹,引得孩子们雪仗也不打了,都围着她直拍巴掌,大妮儿更是把巴掌拍的山响,一口一个"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她的亲姑姑。 有几个调皮的男娃看得眼热,趁她不注意,居然从她手上提着的鞭炮上悄悄扯下了几个,嘻嘻哈哈地争抢打闹着跑走了。 赵朱倒不是小气,只是怕不安全,见状只能高声叮嘱道:"点燃了信子就赶快扔出去,可千万别炸到自己啊!听到没有?!" 那几个孩子怪声怪气地嗷嗷着,闻言故意拖长了尾音:"知道了……" 大妮儿一看就急眼了,自己还没摸着炮仗呢,反被那几个捣蛋鬼抢了先,立刻抬头告状道:"姑,领头那个——戴眼镜的那个小''''四眼'''',我认得他——他是外头来的,他家不是咱们庄的!" 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仿佛在控诉——咱们自己庄的你都不给,咋能给外人呢? 赵朱哈哈一笑,见手里也没剩几个炮了,就低头招呼过来留下的孩子,把快燃到底的香递过去,允许他们亲自点炮,但还是要自己来放。 大妮儿这才高兴起来,她欢呼一声,立刻第一个举手:"我来我来!我最会点炮啦!" 赵朱把香递过去,她接过来像模像样地吹来两下,见那点火光亮了起来,立刻凑到了炮仗的引线上,很快引线冒出白烟,她激动的小脸通红,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往后退,口里还大叫着:"往天上扔!" 赵朱做了个蹬地起跳的姿势,猛的往上一蹿,接着,手里的炮仗就飞上了天。 听到那一声巨响,下面的孩子们都兴奋地挤了过来,各个都抢着想先点炮,生怕最后轮不到自己。 虽然没有后世花样繁多的种类,但只是简单的一声响动,就是现在孩子们最喜欢的玩意儿。 赵朱放完了手里剩下的炮仗,又给没轮到的孩子分了几颗糖果做安慰,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孩子从远处冲了过来。 那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特意为过年换上的新衣服上不知道沾上了什么脏东西,迎着风就传来了一阵阵恶心的臭味儿。 大妮儿立马捂住了嘴,叫嚷起来:"赵家宝,你怎么那么臭啊!你该不是掉茅坑里了吧?" 赵家宝是书记赵胜利的大孙子,平日里仗着自己家富足,没少拿好吃的眼气这些小伙伴,所以,看到他那一身狼狈模样,小孩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马上起哄道:"屎粑粑,臭烘烘,赵家宝,掉茅坑!" 赵朱却发觉出不对劲儿,她立刻制止了起哄的孩子们,把脸憋得通红的小男孩招呼到了身前,温声问道:"家宝,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的这么脏啊?" 赵家宝死命绷紧了嘴巴,似乎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大口喘了下气,接着,又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赵朱这才知道,敢情这孩子的脸红是憋气憋出来的! 赵家宝捂住鼻子,小声带着哭腔道:"姑奶,我表弟把粪坑炸了!然后,他就乱抽抽开了,你快去救救他吧!吓死人了!" 现在化肥可是稀缺的精贵物,村里人种地还是用的农家肥,所以特意挖了粪坑沤肥,听到熊孩子炸粪坑,赵朱差点忍不住头皮发紧——这倒霉孩子,怎么能这么皮啊!炸什么不好,干嘛炸那玩意儿? 忍下恶心,她连忙追问道:"他怎么抽抽了?是炸到眼睛了还是炸到哪儿了?流血了吗?你告诉了你家大人了吗?" 赵家宝捂着脸哼哼唧唧的,就是不肯再多说了。 赵大妮儿拉了拉赵朱的衣角,见她低头,连忙垫起了脚尖凑过去道:"他表弟就是那个''''四眼'''',他妈妈是赵家宝他二姑,听俺娘说赵家宝他二姑可厉害啦,都嫁去城里大官家啦!" 赵朱一听这话,心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家宝这是怕伤了城里来的娇贵的表弟,大人怪罪他,让自己去撑场子——或者说是去背锅呢! 看着对方一边干嚎一边偷偷在指缝里打量自己,赵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粪坑里面会生成沼气,万一点燃引起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但看他虽然说的严重,却没有失去小心机的模样,她知道事情应该还没那么严重。 不过,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己拿炮仗给他们玩,才出的这档子事。她当下也不犹豫,立刻道:"大妮儿,你跑的快,去你胜利伯家通知他们家大人过去!" 接着,又朝闻言脸色开始发白的赵家宝道:"走吧,快带路,咱们瞅瞅你表弟咋样了!" 听说他们真炸了粪坑,一群孩子们早按捺不住看热闹的心情,甚至看赵家宝的眼神中,还透露出了一丝"崇拜"? 于是,赵朱身后跟着一大帮叽叽喳喳的孩子,浩浩荡荡地赶到了村里的沤粪池。 虽然是冬季,地面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被,但那迎风臭三里的味道,远远就为赵朱指明了方向,一瞧见那个孤零零的小身影,赵朱连忙走上了前去。 她半蹲下身来,只见那个孩子面部扭曲,牙齿仿佛不受控制地死死咬合,他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污渍和雾气糊的看不清,只有镜片下不断流下的水渍,显示他正在痛哭流涕。 赵朱皱起眉头,她扯住对方的手脚,又把那副脏兮兮的眼镜摘掉,上下查看了一番,却见对方虽然被炸的满身污秽,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心说估计是天冷的缘故,沼气浓度不高,才没有发生更严重的爆炸,这孩子应该是被吓到了,才会哭成这样。 想到这儿,她连忙好声好气地安慰起来,可不管她怎么安慰对方,对方都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而他的嘴角,竟然慢慢流出了鲜血来! 如果说,什么"咬牙切齿""咬碎银牙"都是形容词,那么这一刻,这个八九岁的孩子,却仿佛真的在用尽力气,咬碎自己的牙齿! 8、熊孩子的毛病 看到他这副模样,赵朱在震惊的同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在她发呆的时候,忽然感觉手里一空,原来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把孩子从她的怀里抢了过去。 然后,就见她熟练地扣住了那孩子的下巴,把一块卷好的手绢塞进了那孩子的嘴里,说是塞,其实也只是垫在了孩子的牙床上,为了缓冲咬合力,不然,恐怕那孩子真的能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看她轻车熟路的动作,不必说,这肯定是大队书记赵胜利的那个嫁到城里"大官"家的二闺女,眼前这个倒霉熊孩子的亲妈了。 其实,赵家宝会来找赵朱顶缸,不单单是因为她混成了"孩子王",还是因为她随着五姑奶辈分高。赵胜利四十多岁望五十的年纪,乡下结婚早,他大孙子都九岁了,可论起辈分来,赵朱还得管他叫哥——而他的闺女,自然就比赵朱小了一辈。哪怕大家是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当真掰扯起来,赵朱到底算是长辈,赵家宝这个小机灵鬼儿,怕是也想到了这一层,才想着先来她面前求援。 赵若兰等到儿子彻底平静了下来,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腔子里,她默默把沾了口水血渍的手帕收起来,低声安慰了儿子几句,这才过来跟赵朱打招呼:"你是五太奶家的朱姑吧?我爸是赵胜利,我叫赵若兰,刚才谢谢你啊!" 她留着的短发,现在有个专门的叫法——"女干部头",哪怕她不作自我介绍,她那一口板板正正的普通话,也能显出与普通村人的不同来。 赵朱回应道:"原来你就是若兰啊!怪不得呢!我才回来没几天,就听说过你了。今天一见,果然如此,胜利大哥也是好福气,培养出这么优秀的闺女!虽然劳动不分贵贱,但到底责任越大,为国家做的贡献越多!当了干部,还是不一样!" 虽然没有记忆,但她如今的年纪最多也就十几二十岁上下,哪怕辈分在那儿,一个年轻姑娘说这话多少有点老气横秋,换成别人,恐怕还真有些故作老成的做作。可这话让赵朱来说,反而显出了十二分诚挚——这就要谢谢她那魁梧的体格,还有风霜摧残过的面孔了。 赵若兰听见这话,爽朗地笑了起来,说起来,她也是许久没有听过别人夸她责任大、贡献多了。 想当年,她靠着全家半年的口粮换了城里一个临时工的名额,说什么的都有——嘲讽也好,嫉妒也罢,但她全都不在乎,硬是靠着没日没夜学技术,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了生产骨干,后来还成了市级的"三八红旗手",不但换来了转正名额,还提了干。 也有幸在参加汇报时遇到了孩子他爹,再后来,虽然她已经不在一线了,但她还是很怀念那段奉献青春的时光。 现如今,随着孩子他爹不断高升,她已经很少回娘家来,除了初二回门,平日里也只送送节礼,人却是不太回来。村里人是淳朴,但有时候,那些淳朴中又透着直白的讨好与眼红,也让人有些吃不消。 说她爹有福气的话,她听了很多,但绝大部分——准确说来,在这个姑娘之前的全部,接着的话茬儿都会是"找了个好女婿"。就好像,她赵若兰所有的成就,也只有找了个好男人罢了。 可眼前这个姑娘,同样说着恭维的话,但并没有丝毫讨好的态度,虽然好像只是随口说来图好听的客气话,却又实实在在撞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站起身来,郑重地伸出了手去,跟赵朱伸来的手握在了一起,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来:"赵朱同志,话不能这样说。劳动最光荣,不管干部不干部,咱们都一样,都要用双手来创造美好的生活。" 赵朱用力回握过去,脸上带着受教的模样点着头,当她看到恢复正常的小男孩正可怜兮兮拿沾着自己口水的手帕擦眼泪,忍不住问道:"若兰,你家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去医院看过了吗?" 听见这话,赵若兰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两道眉毛拧了起来,半晌才露出了个苦涩的笑:"哪儿能没看过呢?从市里到省城的医院,都看了个遍,但凡是听说了个偏方,不管多离谱,也要想法子找了试试,但偏偏都没有什么作用,倒是让孩子受了不少的罪。他小小的年纪,从发病这一年来,喝了不知道多少苦药水,我们心疼他受苦,所以也就管教的松了些,轻易不责罚他,才让他如今这么调皮。唉……" 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虽然赵若兰看着不像是那种能养出"熊孩子"的"熊家长",但她的这种心态也很正常,一次舍不得教训,也就次次舍不得教训了。 赵朱对养孩子倒是没什么经验,也并非是单纯爱听人家的隐私八卦,而是另有想法,见赵若兰有倾诉的念头,并不对自己设防,干脆直接问了出来:"医院说是什么病了吗?" 赵若兰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癫痫。" 癫痫?赵朱皱紧了眉头,是这样吗? 癫痫,民间又俗称"羊羔疯",是由脑部神经元"异常放电"引起的慢性脑部疾病,发作症状也不尽相同,患者会失去意识、全身抽搐,然后发生阵挛,还有的会突然间发呆,机械重复原有的简单动作,还有什么出现幻觉、大哭大笑都有可能。而牙关紧闭也是其中一种症状,民间常有"羊羔疯发作得撬开牙齿,不然会把舌头咬断"的说法。看赵若兰的动作,怕是之前也没少这样处理。 但其实,这也是一种误解——真正更行之有效的处理方法:是让患者侧卧,清理呕吐物,让患者保持呼吸道通畅,自己安静地抽上一会儿。 但赵朱却觉得,这孩子的样子,似乎并不像是癫痫。起码她观察发现,这孩子虽然哭得狼狈,却完全是神志清醒的样子,而他除了牙关紧闭,倒也没有出现其他肢体抽搐或精神异常的症状。 虽说赵若兰已经带他去过医院,但如今的医院里,很多有经验的大夫教授都不在岗位。即使是五十年后,对于癫痫的发作机理,还只是模糊的概述,根治的办法也没有发明,在癫痫发作时除了注射抗癫痫药物以外,没有任何办法能中止发作,就更别提医学还不算发达的现在了! 所以,赵朱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孩子只是单纯的咀嚼肌痉挛。有了这个念头,她又继续旁敲侧击了几句,得到的细节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不过,治疗这个病的药现在会有吗?而见效最快最直接的就是注射a型肉毒毒素,而如今,国内是否已经具备了制备肉毒毒素的方法呢?她还真是不记得。所以,哪怕对症,无药可救也是白搭,她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我听说,有人就是单纯抽筋,发作起来能把下巴咬碎,我看这孩子发作时脑子也清清楚楚的,不像是癫痫,更像是单纯抽筋。你不如带他去更大的医院瞧瞧去,只当是单纯抽筋,兴许有治疗的法子呢?" 赵若兰却以为对方只是在安慰自己,对她的好心建议道了声谢,便带着孩子离开了。 9、上户口 农民是最勤劳也是最辛苦的,冬日里虽说比起农忙季节是轻松了些,但农活儿也算不上少,冬麦要浇过冬水,还要除草翻土,修整堤堰,此时还没有后来专业化的种子产业,农人还要自己育种。 所以,也就过大年这几天能清闲几日,村里人人都比平日里要干净齐整几分,脸上的喜庆之中也多了些轻松自在。 但刚过“破五”,勤快的农人就享不了这清福了,初六一大早,赵胜利就召集了村里的壮劳力商量事,要把去修整堤坝的人给定下来。 一群大老爷们儿里,赵朱显得格外惹眼,看到她也来了,赵胜利咳嗽了两声,瞪圆了他那睡不醒似的细缝眼,朝着她使眼色——修整堤坝可是个纯力气活儿,你个小丫头在这儿瞎凑什么热闹啊? 赵朱朝着他嘿嘿一乐,也不多话,手往袖子里一揣,就猫到了角落里。 赵胜利皱了皱眉头,也不再关注她,照着往常把活儿安排了下去,因为挖土夯土都是苦活累活儿,就按每天十个工分的满工分记,一户五口之下出两人,五口之上出三人。往年是一样的规矩,众人也没什么意见。 看着村民去找会计登记报名,赵胜利刚腾出手来,就发现赵朱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他身边,正笑眯眯看着他:“胜利哥,我奶让我来问问,介绍信开好了吗?咱是不是还得去所里把户口给我上了啊?” 直到1984年才出现个人居民身份证,在此之前,想证明个人身份都是要看户口簿。 此时的户口簿只是一个巴掌大的纸质小册子,上面不但有人户信息,在定量供应的计划经济时代,还得凭着户口簿才能领到毛巾肥皂火柴等各种生活物资。 没有户口簿和介绍信,哪怕想坐车进个城,都要冒着被当做“盲流”的风险。 可户口簿虽然这么重要,但此时对户籍的管理却并不算严格,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混乱。 尤其是乡下,小孩子到了上学时候才上户口是常事,什么年龄报大报小几岁,名字写成错别字,都是家常便饭。后世网上有时被晒出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细究起来,往往就是此类阴差阳错的产物。 虽说五姑奶认下了赵朱是她亲孙女,但赵胜利还真没把给她上户口这事太当回事。 一是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觉得特意为这事儿跑镇上派出所太麻烦,二是感觉赵朱这来历到底有些不大清楚,私心里更是觉得她年岁也不小了,左右一两年功夫就得嫁人,到时候落到男方户口上就好,何必再折腾这一回呢? 于是,他脸上带了点笑意,打哈哈道:“妹子啊,你可能没在村里呆过,不知道农活儿有多少,你瞅瞅,这大年下的,就得去修整堤坝,开春前还得翻地除杂草,一堆的活儿!俺跟个陀螺似的,整日里忙的团团转,实在腾开不身呐!依着俺的意思,你那个户口也不急着上,等有空了再说吧!放心,只要你开始下地干活,工分不会少给你记,分粮食也落不下你,缺啥少啥只管告诉你胜利哥,哥给你解决,行吧?” 听了这番推脱之词,赵朱不气不恼,只是叹了口气,一脸的遗憾:“胜利哥,其实我这个户口啥时候上都行,就是因为听说这不是要修堤坝吗?我听俺奶说,咱们每次派人去都是实实在在的力气活儿,兄弟大侄子们出一次工,各个都累的直不起腰。我一想,前两天来给俺奶送年货那个郝营长,好像说起过他有个战友转业到了咱们市里运输队。郝营长,胜利哥你记得吧?他这个人还真是个大好人啊!那个热心肠哦,千叮咛万嘱咐,说跟他战友交代过了,过些天就让他来看看俺奶。让我们也别客气,只要能帮的上的只管跟他提。” 听到“运输队”这三个字,赵胜利原本不大耐烦的劲儿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小眼睛盯着赵朱一眨不眨,大气都不敢喘,见赵朱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他忍不住堆起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想追问又不大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抬眼瞧着这里已经没啥事儿了,便拉着赵朱朝外屋走去:“走走走,妹子,来办公室喝口热水慢慢说。” 赵朱乐呵呵跟着他来到了办公室,在椅子上坐定,才继续道:“胜利哥,俺奶奶是个啥样人,你能不知道么?她才不乐意占人家一丁点便宜呢!” 听到这儿,赵胜利心里就是一紧,却又听见赵朱道:“俺奶这话是没错,但刚巧听见要修堤坝,我就想着啊,我跟俺奶饿不着冻不着的,咱们可犯不着拉下脸求人办事!但这修堤坝的活儿,要是能有个货车帮帮忙,让咱们庄上甚至是公社的大家伙儿也能轻松一点,节省出时间来,大家更早投入新一年的劳动生产,这不是个大好事吗?” “对啊!是大好事!”赵胜利听到这儿,立刻高声附和,激动的眼睛都比平日大了两倍。 “所以呀,我就劝俺奶道:为了咱们个人利益,管他运输队还是啥,咱们都不稀罕。可为了咱们庄咱们公社,要是能打听打听,请他帮忙协调一辆货车来,哪怕是低头求求人,又怕什么呢?”赵朱神色坚定,一脸的大义凛然。 把赵胜利看得是心头一热,眼圈都快红了——真不愧是五姑奶的亲孙女啊!五姑奶这么硬气的人,一辈子没跟人说过软和话,但为了村里人,她老人家一把年纪还得去跟人做小伏低。 可事到如今,他却说不出什么别让五姑奶费力之类的话来——修堤筑坝自古以来都算是苦役。 冬天的土地上了冻,硬的像石头,不小心摔一跤,啃上一口泥都得掉俩牙,而修整堤坝,好不容易费力挖下了土,还要靠着人力肩抗背挑,最多也就是用上独轮车,把土方运到远远的堤坝上去,雪后泥泞不堪的土路,光是空手走道,都得打十二分小心,更别提负重跋涉了! 如果真能借来一辆货车,一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激动,虽然知道八字还没一撇,这种事哪怕公社领导都不一定能办成,但哪怕是个奢望的美梦——美好的不真实,也忍不住眼热心热起来。 赵朱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求人办事,咱总不能坐等到人家上门不是?我心说我这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觍着脸去认认门,毕竟大过年的,串串门攀攀交情,混个脸熟,哪怕这次不能成,一来二去,下次也行嘛!我这儿上门的点心果子都买好了,刚想出门,才记起我还没有上户口呢,还有介绍信也没有,这还找什么人攀什么交情啊,别一上车就让人把我给当盲流逮回来了!” 赵朱说到这儿,挠了挠头,笑得一脸尴尬,直到这时候她才透出了“办事不牢”的年轻人模样。 赵胜利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二话不说,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介绍信,盖好了章,接过了赵朱双手递上的户口簿。蹬上平日里雨雪过后都不舍得骑的二八大杠,转头就顶着寒风,往镇里赶去了。 10、进城 办户口这事,说难算不上难,但说简单却也没那么简单,可赵胜利被点起了心火来,数九寒天的,亲自去跑手续,奔波了两天,硬是赶在公社发通知开始修堤坝的日子之前,把赵朱的大名记到了五姑奶家的户口簿上。 一刻功夫都不敢耽误,他就赶到了五姑奶家,一进门,冲着五姑奶问了好,连帽子都来不及摘,直奔围坐炉火旁的赵朱而去。 同时递到赵朱面前的,除了户口簿,还有一封下赵庄大队的介绍信。 赵朱正吃着香喷喷的烤花生,满手都是碾碎的花生红衣,见状连忙拍了拍手,把碎屑抖搂掉,才站起身接了过来,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来——有了这两样,好歹不用担心进个城会被人当作盲流了。 看着赵胜利那着急忙慌的样子,赵朱也明白他的迫切心情,当下也不含糊,把两样东西往衣服兜里一揣,就转身朝五姑奶道:"奶奶,我那天拿回来的那两包点心果子呢?" 五姑奶闻言,也不多打听,转身就要去柜子里翻找,却被赵胜利伸手拦了下来:"唉,不用不用,俺都准备好啦!" 一边说,他还一边朝着赵朱使眼色,赵朱见状,笑眯眯道:"那行,奶奶,我跟着胜利哥去走个亲戚,办完事就回来了,晌午饭您先吃,不用等我了!" 五姑奶瞧着他们这一出,心里有些纳闷,但她老人家是个不爱管东管西的闲散性子,相处这几日,也看出来赵朱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孩子,只嘱咐了句"小心",便不再理会了。 等出了大门,赵胜利才微扬起头,对着赵朱道:"妹子,你年纪还是太轻,有些道道你不明白,平常走动拿两包点心也就罢了。但咱们是求人家办事,光拿包点心才哪儿到哪儿啊?俺那个城里的二女婿,你知道吧?" 说到这儿,他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些,语气不自觉地带了点骄傲:"若兰初二那天回门,大包小包的带了好些东西,什么大前门啊五粮液啊,贵是死贵,但那个味道俺是一个也不习惯!但你说说,这好好的东西白白放那儿是不是也浪费?刚好赶上这事儿,你也是为咱们庄去求人,人情你搭上了,这礼总不能还让你们出吧?东西俺都准备好了,你带上就行!" 赵胜利能稳坐下赵庄大队的头把交椅,别的不说,这份大气还是很值得称道的。或许是当年狠狠心花"大价钱"替赵若兰谋得的一份工作,结果换来了百倍回报,让"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成为了他最笃信的人生信条。又或许相比起普通村人困窘的生活,相对富足的他多了一份付出的底气。反正,在机会面前,他毫不吝啬地砸下了本儿来。 赵朱受教地点了点头,笑容里带了点憨厚:"胜利大哥,我都听你的!" 见对方从善如流,赵胜利松了口气,但看着她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又有点担心——就光靠这孩子一个人,能把事儿办成吗?但凡关系再近一点,他都恨不得亲自去办!可话说回来,到底人家是看着老太太的面子,就像赵朱说的,先混个脸熟,以后常来常往的,总有办法办成了。但如果第一次他就跟着去,倒不像是求人办事,反而是逼人办事了。 赵胜利拎着东西,蹬上自行车,亲自把赵朱送到了公社往市里去的公交站点,目送对方上了车,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归途。 赵朱刚一上车,紧挨车门的座位上,一个带着红袖章的女同志就朝她喊道:"来买票啦,去火车站三毛五分,市政府四毛,后马路四毛五分。来,买完票往后边走!" 话音还没落,她就已经利落地用一根直尺压住了票夹子,撕下了三张一毛面值的公交车票,但耳边却传来了清脆的女声:"同志,请问一下,我要去市运输队,该坐到哪一站啊?" "汽车运输队?那你直接坐到终点汽车站就行了!四毛五分!买完票往后面走!"张梅一边答了话,手上就已经顺势扯下了一毛五分钱的票据,朝着赵朱递了过去。 赵朱麻溜儿地把钱数好递给她,接过了票来,揣进兜里,却没有依言往后面走,而是在她对面,司机正后方的位置坐了下来。 见状,张梅微微皱了下眉头,但这一站只上了她一个乘客,整辆车上又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所以她虽然心中不悦,但也没再多说,把钱塞进腰间的挎包,低头就打起了毛线来。 如今的物资紧缺体现在各个方面,不光是粮食缺布料缺,像毛线这种东西也是紧俏货,不过,充满智慧的人民群众自然也能想出各种办法来丰沛生活。比如张梅手上正织着的这条白色毛裤,其实就是用的劳保手套拆出的棉线来二次创作。 赵朱津津有味地看着张梅打毛裤,看着看着,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来:"哎哟,同志,您的手可真巧!这毛裤的裆部加针特别重要,要是加不好穿起来可不舒服,您这种加针方法我可从来没见过,照您这个织法,穿起来肯定舒服又不掉档!您这是自己想出来的吧?能不能教教我啊?" 张梅打毛线的手一顿,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这也是跟着别人学的。" 除了头一眼看到对方那高挑的身材略感吃惊,原本对这个"乡下人"她也没太在意,但此时认真打量起对方,她才发现——这个姑娘长得十分排场,大眼睛大脸盆,身上的衣服崭新崭新的,还是最时兴的草绿色仿军装的款式,根本不是往日常在这里上车的那些村人模样。 赵朱闻言却是呵呵一乐,玩笑道:"哎呀,怪我怪我,这两手空空就想白学人家的手艺,哪儿有这好事啊!" 说着,她就从手里拎着的东西里摸了几块水果糖来,一边往对方手里塞,一边笑到:"您看看,用这当学费够不够?" 还不等对方拒绝,她转身又往司机旁边放了两块:"这大过年的,大家也都甜甜嘴儿。" 司机王师傅笑呵呵朝她点点头,倒是也没多说,顺手就把糖扫进了兜里。 张梅见状,也没再推拒,把那几块糖也顺势装进了兜里,再看向赵朱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笑意。 赵朱凑到她身边,先是请教了几个细节,但话头一挑起来,那可就刹不住车了,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等公交车到了终点站,两人已经热络的好似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梅姐,王师傅,那我就先去走亲戚了,回头咱们再见!"挥手告别了依依不舍的两人,赵朱大步朝着汽车运输队的方向走去。 来到了运输队的门口,赵朱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只见那开阔的操场上,停了数十辆军绿色的大解放,那气派威武的造型,仿佛一只只凸鼻阔口的巨狮,霸气十足。 看得赵朱是眼前一亮——能有这样的大解放助力,那修堤坝肯定是事半功倍! 她嘿嘿一笑,伸手摸出了一条"大前门",毫不犹豫地拆出了一盒来,要是赵胜利看到这一幕,怕是要心疼的咬碎牙花子,而赵朱则是拿着那拆开的大前门,不紧不慢地向着大门口的保安室缓步走了过去。 11、机缘 1953年应城煤田开始开发,1957年应城建市,之后,依托于煤炭资源,陆陆续续上马了一批机械、化工、纺织等项目。 从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在伟人“三线建设”的方针指导下,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精英们奔向这个新生的城市,满怀热情投入了三线城市的建设之中。 “你什么人啊?干啥来啦?”所以,听到门口保安大叔一开口,普通话里带着的豪橫东北腔,赵朱也丝毫不感到意外。 她朝对方点点头,直接把介绍信和户口簿递给了对方。 高冷的保安大叔伸过手来,却是在纸册间摸到了两根小圆柱,他眉梢一挑,心说这姑娘还挺上道。 待看到那两根带着烟嘴的烟,他更是眼前一亮:呦呵,还是高级货!没舍得直接点上,他把一根烟朝耳朵上面一别,将另一根烟放在鼻子下面细细嗅着,随意瞟了瞟户口簿,眼风又扫过那封介绍信,等瞧见了大红印章,便将东西递还了回去。 借着递东西的空当,他也顺便将来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人靠衣衫马靠鞍,这老话其实很有道理。 几十年后,新时代的年轻人可能觉得一周不换衣服,就是邋遢,三个月不买新衣服,就堪称艰苦朴素。 但在这个时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才是常态,哪怕是过年,新衣服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更多的是大人的旧衣服改小了给孩子穿,若是有的家里好几个孩子,那最小的孩子更是从小到大都是捡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甚至有人直到长大成人,都没有过一件只属于自己的衣服! 所以,赵朱这一套在她眼中年代感极强的朴素衣服,看在旁人眼中,已经十分光鲜亮丽了。 再加上她出手大方,保安大叔虽然还没问清她的来意,脸上就已经露出了三分笑意来。 赵朱也露出个笑脸来,她表情大大方方的,不见丝毫的忸怩,就好像见到的是许久不见的老熟人:“大叔,我听你的口音是东北的吧?” “嗯啊。”保安大叔点点头,还在陶醉地嗅着那根“大前门”。 赵朱见状又是一乐:“真是得感谢你们来支援三线,才能把咱们这儿这么快建设起来!” 保安大叔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点,把那根烟小心翼翼夹到了另一个耳朵根上,才又看向了赵朱,这回他的话多了点:“哎呀,我就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赵朱闻言,又露出了几分钦佩的神色,继续道:“听口音,你是龙江人吧?那首《松花江上》唱的多好,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因为种种原因,东北三省常常被视为一体,甚至有很多人都不是很能分清楚这三省的具体位置,但其实,它们还是有一些不同的。 比如这松花江,是龙江最大支流,流经龙江、吉省境内,但并不经过辽省。 假如对方是来自后来在春晚一炮走红的“大城市铁岭”,那他虽然同样来自东北,可他的家就不在松花江上啦! 果然,虽然赵朱学不来原唱那雄浑激昂的男高音,但她一提起这首歌,保安大叔就忍不住随着哼唱了起来。 但他这边哼上了歌,赵朱却沉默了下来,还背过脸去,偷偷拿手抹了把眼睛。 保安大叔眼见这个大方爽朗的姑娘说着说着话突然就变了脸,好像还掉起了眼泪,忍不住询问道:“姑娘,你这是咋啦?” 只见对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大叔,不瞒您说,我大伯二伯都是打鬼子时候牺牲的,如今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八十岁的老奶奶相依为命。你看我这眼窝子浅的,一听见这歌来还有点难受,真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听到这话,保安大叔立刻肃然起敬,他今年刚四十出头,也是经历过建国前艰苦抗战的人,虽然胜利时他才十来岁,但穷人的孩子成熟早,更何况那些刻骨的记忆,早就深植在了他的心中。 此时,再看向对方,他的眼神敬佩中又含着些心疼,忍不住劝道:“好姑娘,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好好孝敬你奶奶,好日子在后头呢!” 赵朱点点头,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大叔,我一见你就想起了我大伯,你也是军人出身吧?远远看着你这站姿就不一样,格外挺拔!” 见她脸上恢复了笑模样,保安大叔暗自松了口气,听见对方说自己像战斗英雄,他不自觉挺起了胸膛,笑着摇头道:“我没参过军,我参加工作早,十七岁就进了钢厂,后来又进了运输队,从老家来这里也都快十年了。” 赵朱听着,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有工作真是好啊!你这捧着铁饭碗,旱涝保收,一个月好几十块钱呢,跟俺们土里刨食的到底是不一样。听说过年时候,你们还发肉发米面发布料,还有好多特别好的福利,是不是真的啊?” 她的语气充满了好奇,如今的人没什么保护隐私的概念,听到这些话,保安大叔丝毫没觉得被冒犯,反而有些压抑不住的自豪。 但是,一说起这过年的福利,他那股子隐含优越感的自得就跟被浇了盆冷水似的,情绪也低落了下去:“哎呀,往年还不错,这两年不大行。今年过年就更别提了,年前拖到年后,眼瞅着都要到正月十五了,连个信儿都没有!大家伙儿私底下都不大乐意。 队里有个刚结婚的愣头青,估计还想着这一茬儿呢,年货也没备足,今年头一回去老丈人家,可能就是因为送的年礼太少,挨了媳妇儿一通挠。 这不,就昨天,他还找工会主席闹事呢!嘿嘿,把那老爷子堵屋里好一顿锵锵,还是我上去把人给劝走的!” 吃瓜是人类的天性,这一说起八卦来,别管是老爷们儿还是老娘们儿,都上头的很,保安大叔早没了刚才的高冷,巴拉巴拉好一通白话儿。 说到兴起处,他从裤兜摸出来一盒火柴,把耳朵上别着的烟给取下来,噌一下就点着了。 烟往嘴里一放,吸了一口他才觉出不对劲儿来,连忙摘下来,脸上的心疼之色一闪而过。 赵朱见状,不动声色地又给递上去了一根。 保安大叔意思意思推了两下,到底是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又把它别到了耳根上。 美滋滋地吐了口烟圈,他问道:“对了,姑娘你是来找人的吗?找谁啊?只要是咱运输队的人,叔我都熟着呢!” 赵朱答道:“大叔,我就是来找人的,我找的就是你们运输队队长,去年刚从部队转业来的,姓刘,不是,是姓张,叫啥来着?哎呀!我怎么给忘了!” 见赵朱露出一脸着急的样子,眉头都拧成了一团,保安大叔忍不住乐了:“姑娘啊,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啊?我们这儿哪儿来的部队转业干部啊?倒是有一个副队长姓张,可人家也不是刚转业来的啊!” “找错地方了?”赵朱眉头拧的更紧,口中喃喃道:“应该没错吧?” 她看着对方,一脸实诚地说道:“大叔,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是来替俺奶奶来送礼的。刚才我不是告诉你说,俺家就剩下俺们奶孙俩相依为命了吗?但你瞧瞧,”她一边说,一边摊了摊手,又扯着衣角向对方展示:“我这新衣服看着不赖吧? 保安大叔忍不住点点头——的确,这衣服崭新崭新的,他看着都有点眼热。 赵朱又拿手比画比画自己的身量:“你看俺这大个子,轻易长不了这么大个儿吧?” 保安大叔又是猛点头,这姑娘可都跟他一般高了,那还真是少见的很! 赵朱嘿嘿一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俺娘俩的日子能过的这么好,其实都靠着俺大伯二伯战友的帮衬!不然,你想想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饿不死都算是难得了!哪儿能过的这么丰衣足食啊!” 保安大叔听着又是忍不住点头,哪怕自己这个有正式工作的大老爷们,养活一家老小也是十分吃力,更别提在乡下的那孤儿寡母的了。 赵朱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但俺奶打小就教俺一句话:知恩图报!如今我也长大了,她就想着怎么着也得报答一二。这不是打听着好像我大伯的战友转业来了咱们这运输队,又听说城里粮食紧张,好多人吃不上饭了。特意让我来找人认认门,准备给他送点粮食干菜啥的,俺们乡下穷是穷,但土里能长庄稼,反正勒勒裤腰带,总能省出些口粮来。刚好今年收成还行,俺奶奶搁庄里辈分也大,有小辈送年礼啥的,她索性说白了:别的精贵值钱的物事一概不要,真要送就送干菜、杂粮。这不,硬是让她攒下了上百斤的干菜,又是干豆角,又是芝麻叶的。” 说到这儿,赵朱苦笑了一声:“嗐哟,这老人家上了年纪,那真是执拗的八头牛都拉不回。我劝她老人家说,人家城里人都是吃的公粮,搞不好过年还发白面大米花生油呢!咱们这东西人家能看得上?你猜怎么着?非但不听,还骂了我一顿!这不,刚过完年就撵着我来市里打听。这下可好,我这儿连人都找不到!这回去还不得又挨俺奶一顿骂啊!” 说到这儿,她苦恼地把手插进了头发里,一边自言自语道:“不是运输队,难道是公交汽车站?” 她朝着对方轻轻鞠了一躬:“大叔,真是不好意思,我在这儿耽误你这么多功夫。行了,那你忙着吧,我再去汽车站问问去!” 可还没等她走呢,保安大叔却一把拉住了她:“哎,姑娘,别急着走,先等会儿!” 赵朱“没”注意到的是,自打听见一个老太太随便攒攒,就攒了上百斤的干菜,还有杂粮,他的眼睛就开始放光,就连手里的烟都顾不上吸了。 看看手里还剩了大半截的烟,他一把掐灭,想了想,到底没舍得扔,顺手揣到了裤兜里。 接着,他一脸笑意地问道:“姑娘,你们大队还有多余的粮食吗?干菜杂粮啥的,啥都算!” 赵朱“懵懂”地看着他:“干菜嘛,家家户户都晒的有,红薯土豆子啥的,当公粮交不合算,不少人也都是留着自己家吃,干菜供销社也收一些,不过收的不多。大叔,你问这个干啥啊?” 这位保安名叫吴大安,如他所说,在运输队里他也是老人了,自打运输队组建时就在。 如今和后世不同,如今的保安都属于正式工,在某些大单位里,武保科甚至兼有一部分执法职能,还有训练民兵的职责。 运输队倒是不大,只有几十号人,但武保科作为一个科室,虽然没几个人,也是正经有正副两位科长的。 而武保科的副科长,今年就要退休,一个萝卜一个坑,他的工作有人接班,可这个副科长的职位,就空了出来。 吴大安自认为资历足够,也瞄准了那个位置,但最终花落谁家,恐怕还是得靠点运气。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嘿嘿一乐,自己的机缘,这不就掉到眼前来了? 12、完成任务 吴大安扯住了赵朱,把她让到了保卫室里坐下,还特意给她倒了杯热水,想了想,狠狠心开了锁,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个铁皮茶叶盒来,往里面投了一小撮毛尖。 在对方“迷惑”的眼神中,他把茶杯推到了对方面前,脸上带上了殷切的笑意,温声道:“我姓吴,看你的年纪,我托大做个长辈,你喊我一声吴叔吧!小赵啊,不瞒你说,其实城里也不是样样都好,起码在这吃食上,还真不一定比得上你们乡下。”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然后,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你说咱们这运输队为啥连过年的福利都发不出啊?还不是没能抢过人家矿上和工厂!百货商店的东西来一批人家直接拉走一批!我们队长和工会主席都恨不得堵商店门口去,有啥办法?说起来,也都是为人民服务,可人家工人是带头老大哥,还是要比咱们三产牛气呗!” 虽然他话里话外透着股酸气,但凭良心说,如今司机的地位那可是相当的高,此时的汽车是稀罕物,开车更是算得上能安身立命的高级技能。运输队虽然被归入三产服务业,但说出去那可是相当有排面的。 当然,其实他心里也明白的很,就是这么一说,引个话头罢了。 果然,赵朱也跟着着起了急来:“那还真是,这可该怎么办才好呢?这大过年的,大家伙儿辛苦一年了,不发点福利真是说不过去,年底连我们庄上还得杀头猪呢!” 吴大安见她跟着着急,讪笑着搓了搓手,接着道:“你看,你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到你大伯那战友,我们这运输队人不多,也就五十来个,要是一人发几斤干菜,顶多也就几百斤,你看看能不能先让给我们,放心,供销社什么价收,我们也什么价……” 他话还没说完,赵朱蹭的一下就站起了身来:“叔,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奶奶好容易攒下来要给我大伯战友送的年礼,哪儿给你们呢?再说了,这不就是投机倒把吗?我可不敢犯这种错误!” 说完,她就慌慌张张就想往外走,见她反应强烈,吴大安眼珠子一转,连忙陪着笑上前将她拦了下来:“哎呀,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啊?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也没说非要你们家的干菜啊!你不是说大队也要给供销社供应干菜吗?这样,就算你给叔帮个忙,跟你们大队上说一说,把往供销社送的干菜啥的直接送我们这儿得了!放心,价钱肯定不让你们吃亏,咱们这又不是私人买卖,怎么能算投机倒把呢?” 赵朱一听,才松了口气,犹豫着道:“搁乡下干菜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队长人又热心,还是我本家的亲堂哥,我有什么事请他帮忙,他从来没有二话。几百斤干菜随便寻摸寻摸也就有了。只不过,” 说到这儿,她可能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失礼,却又不得不问,所以摸摸鼻子,小心翼翼道:“叔,你看你能代表你们运输队吗?” 一听对方的语气,吴大安心头碰碰乱跳,眼看着这事儿能成啊!他立刻一拍大腿:“哎呀,大侄女,你先坐这儿喝口茶,我现在就给你找能做主的人去!” 吴大安说完,见赵朱坐了回去,立马起身就朝院内走去。 来到工会许主席的办公室门前,他忍住激动,啪啪拍起了门来。 许主席正皱着眉头在接电话,他的普通话里带着南方口音,吴侬软语吵起架来也有点欠缺气势:“这样不合适的哦!讲道理好伐!年前答应给我们的大米和油都已经拖到了年后,再拖下去,元宵节都要过去了好伐?喂,喂,张经理?” 听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断线声,他的眉头皱的更紧,几乎要顶到了眼镜片上,正在这时,就听到了敲门声:“许主席,在里面吗?我老吴啊!” 武保科的老吴?他这会儿来干什么?许主席烦躁地把听筒重重一摔,不耐烦地答道:“进来吧!” 吴大安进了门,就见许主席拉着个长脸,见他进屋来,只是从眼镜上面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小马又闹事啦?” 吴大安见状,不以为意,反而是哈哈一笑,快步走到了对方面前:“许主席,有好事!您说巧不巧,我有个远房大侄女,说她们大队的干菜有富余,送供销社人家不爱收,什么干豆角、芝麻叶的,得有好几百斤。我一听,心说咱们这过年福利还没发,这大冬天的,天天除了白菜就是萝卜的,要是能发几斤干菜当福利,不是正好吗?要是咱们直接跟他们大队联系采购,不经供销社,还不用菜票。您看,我这个主意咋样?” “好!太好了!”刚碰了一鼻子的灰,谁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东边不亮西边亮!这还真是解了许主席的燃眉之急,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放着光:“跟他们说,有多少咱们都要了,就按供销社的价钱算。今年的福利费还充裕着呢,叫他们放心,肯定不能让农民兄弟吃亏!” “那我现在就叫她过来见见您?”虽然知道许主席肯定会乐意,但亲眼见他点了头,吴大安才算彻底放心。 “行,让她过来吧!” 赵朱随吴大安进了门来,等他给俩人做了介绍,跟许主席握了握手,便在椅子上并拢双膝正襟危坐。 等说起这采购干菜的事来,她默不作声,忐忑不安地抓着衣角搓了两搓,才皱着眉头开口了:“许主席,吴叔,真是不好意思啊!俺们庄上家家户户都有干菜,攒出三五百斤不是问题。大队长是我本家的堂哥,你们要是能收,大队也多项收入,他肯定也同意。这本来是两厢便宜的大好事,只不过,唉!”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一脸的为难。 许主席忍不住先开口了:“小同志,你不要急,有什么为难事只管说出来,咱们这是公对公,不用担心什么别的问题!” 赵朱连忙摆手:“那倒不是,刚才吴叔给我解释过了,公对公不是投机倒把!我懂我懂!” 说到这儿,她哭丧着脸道:“主要是我太没脑子了!忘了我们庄的人明天就该去修堤坝了,这干菜重倒是不重,但收拾起来也需要人手,还得有人往这里送货,这一修至少得十天半个月的,你们要赶在元宵节前发福利的,这,这根本来不及呀!要不,你们看,等再过半个月,俺们庄的人修好了堤坝,咱们再谈这事儿行不行?” “不行,那也太晚了!”元宵节已经是许主席的底线,就这样,都已经有不少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了,队里都是年轻火气大的小伙子,刺头可不是一个两个,今天来个小马,明天就得来个小刘,他可不能再等了! “可修堤坝这事儿是革命任务!一点时间都不能耽误!”赵朱一脸的为难,咬了咬牙,沮丧地开了口:“都怪我信口开河了,要不然,就把我家那百十斤干菜拿来给你们吧?我不要你们的钱,那就不算投机倒把了!就是得小心点,不能让我奶奶知道,她年纪大了,万一气出个好歹来,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先前还说有三五百斤,一下子就剩百十斤了,况且,就这么平白无故白要人家小姑娘的东西?开玩笑,许主席急是急,也干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来!可掏钱买呢?从私人手里买东西,又的确不合适,万一有人举报,那可是要去蹲篱笆子的! “修堤坝太累了,我们庄上的大兄弟们修完堤坝回来,都是累的倒头就睡,再让他们整理干菜什么的,实在是没那个精力啊!听说得从老远的地方挖土,再运到堤坝上夯实,挖土什么的都还好说,毕竟咱们庄稼人,就是跟土地打交道的。就是挑土太远太累,也最耗费人手。”赵朱声音不大,嘀嘀咕咕地又向他们解释起来,还说出了很傻很天真的话:“要是人会飞就好了,那就不用耽误事儿了!” 许主席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听见这话,突然福至心灵,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孩子真是爱说傻话,不过人不能飞,我却有比让人飞还更好的办法!” 旁边吴大安也想到了什么,他和许主席相视一笑,率先开口问道:“小赵,你们修堤坝的活儿是怎么安排的?是不是每个大队都分到了一段堤坝,只要把那一段修整好,公社验收合格就算完成了?” 闻言,赵朱点头:他说的没错,毕竟,一条河流绵延上千公里,这活儿摊派下去,也只能按照就近原则分了地段,摊到每个大队头上。如果是地广人稀的地区,可能就是以公社为单位。但总归是以工程量来计算,而不是单纯论时间。 “小赵同志,你忘了咱们这儿是哪儿啦?咱们这是运输队啊!分给你们大队修整的堤坝能有多长?咱们的解放大卡开过去,保管比你们长了翅膀来回飞,还要运的多、跑得快!你把具体位置给我留下,明天我就安排两辆车过去!保证不会耽误你们修堤坝!”许主席豪气干云,承诺完,又霸气地说道:“你现在回去,就让你们大队长安排人手给我们准备干菜,赶在元宵节前,一定得给我们准备好,至少得要三百斤,最好能出五百斤,怎么样?小同志,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啊?” 赵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呆了半晌,才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啊,有大卡车帮忙,那可就快了!三五天就能干完了!” 听到三百斤这个数,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立刻点头如捣蒜:“行,那我回去就跟队长说去,三百斤吗?好,许主席您放心,我也保证完成任务!” 13、长腿的消息 等到吴大安送走了赵朱,回头就又钻进了许主席的办公室,只见对方脸上红光满面,一扫昨日阴霾,对着他连连点头道:“老吴哇!你这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哟!不必多说,我心里记你这个好!” 吴大安笑得见牙不见眼,但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派车的事怎么办?调度那边得见计划表才能给排班吧?” 许主席眉毛一挑,凉凉笑道:“去给咱们队里拉福利品还要什么计划表?我现在就去跟老郑说一声,他又不是拎伐清,还能不同意吗?那些个小年轻也是个门槛精,光知道拿我这个软柿子捏,怎么不见他去堵老郑?他要是不同意,那看看有没有人去堵他的门!” 刚刚过完年,运输队也的确是最清闲的时候,这又不是公器私用,正如许主席所说——只不过是为队里拉福利品时,顺带手帮农民兄弟拉了点土石方罢了,也能叫个事儿? …………… 赵胜利看着眼前几乎原样退回的高档烟酒,硬是把一双细缝眼瞪成了杏核眼。 他又看看坐在炉子边正悠悠闲闲磕西瓜子的赵朱,暗地里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的一声吸了口冷气,才又一次开口问道:“妹子,俺这会儿脑瓜子嗡嗡的,来来来,你再给俺说一遍:人家运输队答应给咱们派车了?” 赵朱吐出了一片瓜子皮,点点头:“嗯呐!” “还不要钱?!连油钱都不要?” “是呀!”赵朱又点点头,捏起一片肥厚的西瓜子,放到门牙中,“咔咔”发出两声脆响。 赵胜利用力抹了把脸,又颤声问道:“不但不要咱们的钱,他们还要给咱们钱,说是买咱们队里的干菜?” 赵朱又点点头:“没错!”说完,又举手比画了个三出来:“至少要三百斤。” 然后,又张开巴掌,把三根手指变成了五根:“五百斤,当然更好!” 赵胜利又沉默了下来,好事当然让人高兴,可这“好事”要是好的太过分,反倒让人感觉不安起来。 他默默捂住心口,左右瞧瞧没别人,忍不住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问道:“妹子,这儿没有外人,你跟胜利哥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我们老赵家的孩子啊?你这是去找的你大伯战友,还是去寻的你亲爹呀?” 赵朱被这话噎的一顿,差点没被个瓜子皮卡到气管,猛地咳嗽了起来。 她这个样子把赵胜利也吓了一跳,连忙帮着捶背递水的。 等赵朱抻着脖子安静下来,赵胜利也被她这一出吓得噤了声,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赵朱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茶,心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要是你知道后世有人能拿罐头换来飞机,你还不得惊的撅过去? 这个赵胜利的胆子比起普通庄户来,已经算是挺大的了,但说是时代局限性也好,小农意识也罢,他的胆子再大也只是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 而来自信息时代的赵朱,深知信息的重要性,而她因为来自后世,回望历史,自然是对现在的形势洞若观火。 如今不但交通不便,更是对人员流动有着严格的管理,所以,大部分人的认知就被局限在了身边的一亩三分地。 比如农民眼中,城里人都捧着铁饭碗,衣食住行都有公家管,哪怕是有女儿嫁到城里去的赵胜利,因为赵若兰的爱人是干部,各种福利也多一些,自然也不会知道普通市民的物资缺乏到了什么程度。 而赵朱却很清楚:1974年上半年,由于煤炭和铁路运输情况不好,钢铁、化肥等产品和一些军工产品也欠账较多,对整个国民经济和战备影响较大。煤炭、钢铁、化肥等比上年同期都有所下降。 那百分之几点几的数据,看起来好像不足挂齿,但事实上,对于常人的生活已经足够产生重大影响了! 在后世经济飞速增长的年代,增速只是放缓百分之二,就能让人切身感受到经济下行的压力。更何况是在各种物资供不应求的如今呢? 量化的数据毕竟有滞后性,到了六月份,计委会才向中政局提交关于工业产品产量下降的汇报,但实实在在的变化却早就影响到了居民的生活。 赵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敢去空手套白狼,毕竟,有一点她说的是实话:比起水泥砖瓦组成的城市,拥有广袤土地的农村,总还能有各种产出来填饱肚子。诚如伟人所言:“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 话虽如此,但术业有专攻,赵朱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作为也不见得能大到哪儿去。 赵朱可不是个能皈命的人,她势必要主动寻找更适合自己的舞台,带着奶奶过上更富足舒适的生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如今,赵朱也得尽一切可能把眼下的日子过滋润了。 依照约定,第二天果然有两辆气派的解放大卡进了村,赵胜利连忙上前殷勤接待,递烟递水的,中午还在家里款待了两位司机师傅。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两位师傅也上道,而且早得了招呼,不叫苦不喊累,尽心尽力干活,果然用了三天就把修堤坝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收干菜这事儿由赵胜利一手操办,他倒也没有什么防着赵朱插手的心机,只不过觉得赵朱初来乍到没几天,跟村里人也不熟悉,做这些活计更是没什么经验,所以,他才亲力亲为罢了。没两天,干菜就收拾的整整齐齐,从各家被送到了大队部。 其实,夏秋季节各家的干菜早就晒好收了起来,拿出来过过秤也不是多麻烦的活计,就连晒干菜这活儿本身也大多都是家里媳妇老婆子在干,跟修堤坝算不上冲突。 赵家庄有两百多户人家,一户收上两三斤,五百斤的干菜就轻轻松松攒了出来。 赵胜利这边正在盯着会计记数,就听见送干菜的几人嘀嘀咕咕地议论什么,说是嘀咕,可村人多是大嗓门,那话不经意间就钻进了他的耳朵:“要说还是赵朱妹子有本事啊!能让运输队专门给咱们大队派大解放,还两辆!公社领导都没恁厉害吧?” “那可不是,要是他们有那本事,往年怎么不见有车使?拖拉机倒是有两辆,那也轮不到咱们庄啊!到底还是朱姑姑的排面大!” “听说,咱们这干菜也是她给咱们联系的收购单位?” “可不是,这也太牛啦!建国他家杜爱红不是在供销社上班吗?不也没能给咱们找来这路子?” 听见这话,有人觉得不妥,立刻拍了她肩膀一下,自知言语不当,那人收了声,却还是忍不住又称赞了赵朱几句。 他们说的都是实话,赵胜利倒也不是小心眼儿,只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纳闷:赵朱只在最初解放大卡来的时候露了个面,跟着对接了一下,后面都是他全程接待的。这干菜也是他通知收的,全程都是他张罗着办的,怎么这消息还长了腿了?人人都知道把这功劳往赵朱头上记?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那是人家大侠的做派,可不是赵朱的。事儿可以帮你办,但功劳,该自己的也绝不会任人抢去——这才是她的行事作风。 至于消息为啥能长腿,这就不得不提村里的“地下情报组织”了。 人人皆道“村头cbd”是情报组织中心,殊不知,这些摆上明面的长舌妇长舌汉,虽然爱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可一旦别人对他们有了这个印象,再听见他们说什么,顶天也就只会信五分了。 但另一波“情报组织”秘密隐藏于“地下”,不是别人,正是整日村头村尾满野地疯跑的孩子们。 “童言无忌”,“小孩子不会说瞎话”,不管实情如何,这些俗话早就深入人心。哪怕不经意间听见他们的话,大人们也往往都会信以为真。 而此时,下赵庄“地下情报组织”的小头目——赵大妮同学,正一脸讨好地给赵朱捏着肩,还不住嘴地说着:“姑,你昨天给我那个鸡蛋糕咋恁好吃啊!是鸡蛋做的吗?咋比鸡蛋还好吃啊?俺还从没吃过恁好吃的东西咧!那个香甜哦,太太太,太好吃啦!” 她小嘴叭叭个不停,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别看这孩子经常得五姑奶帮衬,但她每次得了好吃的,不管是一个鸡蛋还半个白面馍,都会揣回去跟弟弟妹妹们分享。 如上次那样,不让她往回揣,只许她当面吃完一整个鸡蛋糕的事儿,还是头一回。 这种吃独食的初次体验,让她既有些亏欠的不安,又生出一种隐秘的窃喜,加上那鸡蛋糕格外香甜软糯,给她小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下赵庄第一小喇叭赵大妮同学,也是头一次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四处嚷嚷去。 可那鸡蛋糕的滋味儿实在太好,那股子香甜味儿好像在她心里发了酵,不停地往外顾涌,她也只能在赵朱这个“知情人”面前多说几句,才不至于憋的难受。 14、稻草 赵朱可丝毫没有剥削童工的自觉,她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一脸惬意地享受着小丫头的按摩服务。 听见这话,她笑道:“鸡蛋糕算什么呀?酒心巧克力吃过吗?华夫饼吃过吗?都比鸡蛋糕好吃!回头有机会,姑姑请客,都让你尝尝!” 这个世界竟然还有比鸡蛋糕还要好吃的东西?!还能有俩?姑姑还要请自己吃?这巨大的冲击让小丫头的脑袋瓜子晕乎乎的,手上更加用力,还不忘表忠心:“姑,俺向伟人保证,一定听姑的话,跟着姑走!姑让俺打狗,俺就绝对不去撵鸡!” 见赵朱只是笑呵呵听着,小丫头眼珠子一转,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姑,赵家宝那个四眼表弟又来咱们队里了。俺听你的话,去团结他们了,还带着他们一起打雪仗来着,不过四眼才呆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后来,听赵家宝说是因为他二姑跟他爷吵架,晌午饭都没吃就走了。还说他奶后来也跟他爷吵了一架,夜里还把门闩上不让他爷进屋,他半夜起夜时瞧见他爷在堂屋里抽烟,还以为是红眼睛妖怪,给他吓了一大跳呢!哈哈哈哈!” 听着这些童言稚语,赵朱却是若有所思:赵若兰一般不常回娘家,初二刚回来了一次,按理说,她大半年都不一定再回来一次。这才几天,她又回来是为着什么事儿呢,而且还带着孩子?这事儿怎么听都透着股古怪。 想到那个差点把自己牙齿咬碎的小男孩,赵朱不由得心生怜悯,她猜测,这事儿八成跟那孩子的病情有关! 她想了想,轻轻招了招手,在大妮儿的耳边低声交代了起来。 ………… 赵胜利刚一进屋门,迎面就飞来了一根扫帚疙瘩,他连忙躲闪,虽然没被砸到,却还是把他惊的心里直突突。 “死老婆子,你又发什么疯?”他气得张口就骂,但声调还没拔高,又强忍了下来。 他朝门外看了一眼,见院里没人,这才把门关好,上了闩,回头见老婆子坐在床头正低头抹眼泪,他叹了声气,走过去坐到了老伴儿身边。 开口劝道:“你忘了前两年闹得厉害时是什么光景啦?你真以为二妞跟俺吵是不愿意俺?她也是被她婆婆逼的没办法了,才来找俺说这事,俺给她撅回去也就完事了,你咋还跟着起上劲儿了?” 他老伴儿却停下了动作,眼风狠狠剐了他一下,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大腿上:“小松那孩子多可怜,一丁点儿的年纪,受这么老大罪。孩子奶奶说的也没错,大夫看了那么多个,把药当饭吃,还不是说发作就发作!不是被脏东西‘魇’住了还能是啥? 都说病急乱投医,管他真的假的,咱们不也得试试吗?不过是托你打听打听到底那人现在下放到了哪儿,你看看你那个死样子!芝麻绿豆的官儿,还跩上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就你的觉悟高?那可是你的亲闺女,亲外孙!小松要是有个好歹,你也别想好过!” 劳动人民的铁掌是真硬实,赵胜利“嘶”着冷气,把大腿从老伴儿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口里继续劝道:“哎呀,俺也心疼小松嘞!可人家大医院的大夫都看不好的病,一个神棍能看好?现在还敢搞‘封建迷信’?你还真忘了早两年是什么形势啦?你也想让咱家被砸了是不是?还是想让二妞和小松他爹跟着吃挂落?” 听到老头子说起这个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撇撇嘴,不甘心道:“人家小松他奶都听说过的人物,肯定有真本事!不试试你咋知道不中?再说了,人家都打听出来下放到咱们公社了,搞不好就在咱们庄也说不定咧。你不会悄悄地去打听打听?只要别大张旗鼓,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会知道呀?” “废话!俺去打听不得四处问人?那种人俺躲着走还来不及呢,沾边就是找死!咋啦?你说,你是不是嫌弃俺丑,想换个老伴儿了?” “老不正经儿的玩意儿,说正事呢,胡咧咧啥!”他老伴儿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拍到他的后背上:“二妞是俺身上掉下的肉,你不管俺得管。你要是不去问,大不了俺自己去‘牛棚’,找人挨个儿问去。” “别!千万别!”赵胜利被拍的一个前栽葱,转过身来,连忙用双手揽住了老伴儿的双肩,央求道:“好好好,俺去打听,你可千万别胡来!这事儿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她也就是顺口一说,见赵胜利被唬的要跳脚,终于应下了,才板着脸,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可别想着糊弄俺,寻思拖着拖着就当没这回事儿了!” 到底是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枕边人,她一句话就点破了赵胜利的小心思,他讪笑着道:“那哪儿能呢?俺一口吐沫一个钉,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不就是打听个人吗?俺说去就去!” 他们两口子老夫老妻的,吵归吵闹归闹,到底吵不出啥真火气,可赵若兰家里,那火药味儿就浓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了。 赵若兰的爱人刘向阳,正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的,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烟雾之中,平日里他抽烟没这么凶,只有遇到了为难事,才会一根接一根地抽。 他和赵若兰都没有说话,但屋里却热闹的仿佛菜市场。 守着寡独自一人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刘老娘,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她手里拿了个铝饭盒,哭着说两句,还要用力敲敲手里的饭盒,跟打拍子似的。 这个场景说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可半跪在她身边的赵若兰,却一丁点都笑不出来。 任赵若兰搀扶着,刘老娘却并不肯起身,她的话也不多,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她对不起死去的刘老爹,养出了个白眼狼,儿子不孝顺啊!大孙子太可怜啦,就这么一根独苗,也没有兄弟帮衬,有毛病他爹也不肯给他好好看。 这几句话里,并没有一个字提到赵若兰,可赵若兰却觉得那字字句句都跟利箭一般,把她的心戳的血淋淋。 刘向阳身子前倾,双肘支在双膝,揣在怀里的一只手死死攥成了拳头,而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即将燃尽的烟头。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老娘的咒骂,却只梗着脖子盯着脚下的地板,不肯将目光放过去一丝。 赵若兰想开口劝婆婆起身,但她的嘴跟被浆糊糊住了似的,根本张不开。 半天,她才憋出了一句:“娘,地上凉,有什么话还是起来再说吧!” 这句话满满都是关心,她的目光里也的确满是真切实在的担心,但那目光却没有落在刘老娘身上,而是越过了她的头顶,投射到了紧闭的卧室房门上。 刘老娘听到赵若兰开口,却置若罔闻,她继续重复起了那套说辞,但见儿子不看自己,她也赌气地把脖子一扭,把目光撇去了一旁。 看着那扇门纹丝不动,赵若兰稍稍放了点心,但透过那扇门,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正蜷缩着身体,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她的心头一阵绞痛,泪水忍不住沁出。 拿手背蹭掉泪水,她俯下身,低声在婆婆耳边道:“娘,您先别急,先起来吧!昨天俺娘给俺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是俺爹已经答应去打听了,这两天肯定就有信儿了。” 闻言,刘老娘眼睛一亮,把赵若兰的手往外一推,她自己就麻溜儿地起了身,一边转着身拍着身上的灰,一边把饭盒塞到了赵若兰的手里,嘴里却是语重心长:“老娘俺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要不是为了俺大孙子,俺也犯不着没脸没皮地跟你们闹啊!” 说到这儿,她压低了声音:“俺那是亲眼见过的,有些事,真的是不信不行啊!” 接着,她又撇了撇嘴:“若兰,你带着孩子看了那么多大夫,你自己说说,有没有一个大夫敢打包票能给治好啦?就不说治好,有哪个大夫能把这病给说明白了?” 若兰苦笑了一下,低头看着手里被敲的有些变形的铝饭盒,轻轻摇了摇头。 刘老娘不屑地且了一声,笃定道:“花再多的钱,都是白费!那就是被脏东西冲撞了呀!哎呦,真是造孽啊,一丁点大的孩子,遭这么大的罪。俺不是想为难你们,可这眼瞅着,再不把这邪给除了,俺这大孙儿,哪天说不定就保不住了啊!” 说到这儿,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刚才她虽然是在哭闹,但光打雷不下雨的,可这一句话说出来,这泪水跟开了闸似的,一个劲儿地外面涌。 她真心觉得自己的命也太苦了,年轻守寡,吃糠咽菜地拉扯大这一个儿子,只得了孙子一个独苗,却又偏偏遇到这种事。还真是应了那句俗语:麻绳专挑细处断,恶运专寻苦命人。 赵若兰看着婆婆的泪眼,一瞬间心里五味杂陈,这一刻她神奇地和这个一直面和心不和的婆婆共情了。 什么影响儿子的前途?什么讲科学不要迷信?她是不懂这些道理吗?她懂啊!但她还是想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是因为她太怕失去这唯一的孙子! 赵若兰仿佛醍醐灌顶,这一刻,她看清了婆婆,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她再次扶住了婆婆,神色之中多了一丝坚定:“娘,不会的,小松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 刚刚,她为了敷衍婆婆才说的瞎话,此时已成了她决心豁出一切也要达成的使命! 15、变戏法儿 下雪不冷化雪冷,早几天,雪时下时不下的,虽然也冷,却远远不及这几天——雪虽停了,刺骨的冷意却留在了空气里,冻住了河,冻住了地,冻的大妮儿早上一掀被子,就呲溜一下又钻了回去。 “你们二舅给你们扎了灯笼,让你们元宵节时玩的,再不起来俺就自己去了,俺可没有八只手,拿不了那么些东西,再不起来你们就都别要了,都让给栓子二蛋他们玩吧!” 大妮儿娘支棱着手,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见一窝小的们还赖在床上不起,吆喝着威胁了一句。 前年帮着给赵朱做棉衣,让她额外有了一笔进账,手头稍有些宽裕,她就想着往娘家也多送点节礼,毕竟往日也没少得他们帮衬。 听见二舅给他们扎了灯笼,几个孩子一个个都把小脑袋瓜儿从被窝子里拱了出来,在床上排成了一排,一溜儿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们亲娘:“真的有灯笼?啥样的?有没有大老虎?” 大妮儿娘瞧着他们,嘿嘿一笑,却转身走了:“俺也不知道,要想看你们自己看去,要是不想去就继续搁床上赖着吧!” 柳家村与下赵庄只隔了条河,真正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因着离得近,两村之间相互嫁娶,走一趟亲戚能碰见好几个同村。 但正所谓远香近臭,两村之间的关系却说不上有多好,不管是每年都得来上几次的水源争夺,还是在完成公社下发的任务时,暗中的较劲儿,都让两村之间多了一份微妙的不睦。 但天真的孩子们可感受不到这个,大妮姊妹几个跟着表哥表弟们,手里提着新得的没点灯的灯笼,村头村尾地疯跑着玩。 虽说村里孩子都是放养,可平日里,半大的孩子也充当着家里重要的劳动力,要割猪草、洗衣服,像大妮儿这样的老大,还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其实并没有太多空闲。 于是,过年能够无忧无虑地玩耍的这段时间,显得尤为珍贵。 几人瞎跑了一会儿,扔了会儿二蛋珍藏的羊拐子,不一会儿各个把手冻的通红。 最大的栓子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地把几人招呼到一起,压低声音道:“俺带你们去看个好玩的,去不去?” 他和大妮儿是同一年生的,比她只大了半岁,大妮儿也不管他喊哥,总是直呼其名,见状,她嗤笑一声:“你们村能有啥好玩的啊?俺们前几天还放炮仗了呢!” 栓子早就想树立哥哥的威严了,硬是压下了心中的一点点羡慕,吸了吸鼻涕,冲着地上吐了口痰,撇嘴不屑道:“放炮仗有啥了不起的,你们见过变戏法儿吗?” “没见过呀,咋啦?你们村还有人会变戏法儿?”其实,“戏法儿”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大妮儿一点具体的概念都没有,但父母偶尔在回忆过去时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让她还能知道“戏法儿”是“变”出来的。 栓子得意一笑,正要答话,正低头仔细擦着自己宝贝的二蛋就嘴快地替他哥答道:“俺村后头山脚下的牛棚里,就有人会!” 栓子憋的一股劲儿泄了气,愤愤瞪了一眼蠢弟弟,继续补充道:“牛棚有个独眼龙就会变戏法儿,可厉害了!你们肯定没见过!” 大妮儿眼睛一亮,声儿都变软和了:“栓子……哥,那带俺们一块儿看看去呗!” 栓子见她服软,脸上就露出了笑意来,不过还是拿腔拿调地问道:“有糖吗?” 大妮儿兜里还真揣了两颗糖,还不是常见的饴糖,而是包着玻璃纸的高级水果糖!她原本就准备拿给表兄弟们一起分享的,此刻豪气地全掏了出来,摊在掌心给他展示:“有!有两块呢!” 栓子看着那花花绿绿的糖纸,眼睛都直了,被她的大方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用不了那么多!一块就够啦。” 这年头的糖果对孩子来说,吸引力是致命的。村里可没人专门给孩子买零嘴儿吃,只有大人偶尔去吃席时得了一块两块,才会揣回来分给孩子们,一块糖敲成几瓣,还要为了谁的大谁的小争上半天。 见到对方的反应,显摆的目的已经达到,大妮儿立马把手缩了回去,继续问道:“现在要糖干啥啊?等会儿回家咱们再分着吃呗!” 栓子挠了挠发痒的手背,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个独眼龙变戏法儿不给白看,得拿吃的换类!” 大妮儿闻言,踟蹰了起来,给表兄弟吃糖她愿意,可这么难得的水果糖给了外人,她还真是心疼。 此时她有些骑虎难下,甚至开始后悔起自己的瞎显摆了,但瞧着弟弟妹妹们渴望的眼神,她狠狠心一咬牙,递出了一颗糖去:“走,咱们看去,一块够不够?” “够!肯定够,上次狗剩拿了半拉窝头给他,他都给变了。”栓子见她答应,立马接了过来,高高兴兴地领头往山脚下走去。 此时农村的耕作还是比较原始的方式,虽然已经有了拖拉机,但僧多粥少,并未普及到每个大队,耕牛依然是一种很重要的生产工具。 为了方便上山放牛,柳家村的牛棚就修在了山脚下。 孩子们年纪虽小,但生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他们自然就对某些忌讳无师自通,虽然一行人人数不少,却都默契地没有如往日那般打闹,行动起来也蹑手蹑脚的。 栓子领着弟弟妹妹们抄了小道,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这里。 栓子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牛棚的窗口,朝里面张望着,瞧见有人,他立刻朝那人影喊道:“徐瞎子,徐瞎子,你在不?” 随着他的呼唤,一个惫懒的声音从牛棚里传了出来:“哪儿来的小崽子?” 见他吱声,栓子立刻回道:“俺是栓子啊!前两天,俺还跟狗剩一块儿看过你变戏法儿呢。” 闻言,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上胡乱套着几件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单衣,脚下的鞋子趿拉着,露出的后脚跟黑黢黢的,裂出好几道歪七八糟的深口子。 而他的左眼上,蒙着一块同样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被长长的头发遮掩着,倒是解释了他那诨名的由来。 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个人物,把赵大妮儿吓得连忙扯住了弟妹往后连退了好几步,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栓子倒是见怪不怪了,他主动跑到对方面前,把刚刚从大妮儿那儿拿来的糖展示给对方看:“你也给俺们变几个戏法,变好了给你糖吃!” 瞧见那糖块,徐瞎子愣了愣,他眯缝起仅剩的右眼,瞧了瞧远远张望这里的几个孩子,皱眉道:“天冷手冻僵了,变不了。” 闻言,栓子失望极了,他回头看看几个弟妹,觉得自己大哥的地位岌岌可危,还想再努力劝说一下对方,对方却一转身又钻到了牛棚里去。 牛棚并不只是一个棚子,柳家村的牛棚是盖的土坯房,为了夏日里方便清洗,地面还铺了青石板。 除了给几头牛住以外,旁边还建了一间矮矮的土坯房,原本是给养牛人住的,如今则是住了被下放来的特殊人员。 说起来,牛住的地方比人住的地方还要好些,起码不跑风漏气的,还要更暖和些,徐瞎子索性就跟牛住了一起。 此时,站在牛棚门口,栓子原本想跟进去理论一二,但里面传出的臭味儿实在太冲,让他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瓮声瓮气地质问道:“那前两天,你咋给狗剩变了?那天也冷啊!” 他说了两句,见里面没有回应,又忍住恶心,往里面探了探头:“喂,徐瞎子!俺的糖,你真不吃啊?” 里面徐瞎子并没有答话,倒是突然从隔壁那矮矮的土坯房里传出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一群孩子被那声响吓了一跳,那咳嗽声惊天动地的,听着实在吓人,仿佛那人的肺管子都要咳断了一般。 栓子见徐瞎子不吭气,他也恼了,用力哼了一声,攥紧了手里的糖块,转过身来,朝着弟妹们走去:“不变就不变!不变拉倒!走,咱们回家吃糖去!” 大妮儿原本还有点不舍得她的水果糖,但见事儿没成,反而失望了起来,也同仇敌忾地大声应和道:“就是,这个糖可甜啦,还有桔子味儿类!好吃的很!” 一群孩子也明白了过来,一起叽叽喳喳地重复哥哥姐姐的话,一时间,这个破院子里反而格外热闹起来。 他们乱哄哄的还没走远,却听见刚刚那个徐瞎子又出声叫住了他们:“哎,小孩儿,你先别走!” 栓子心头一喜,故作矜持地压下了笑意,故意板起脸,扭头道:“叫俺干啥?” “你们有药没?你们要是能找来药,我就给你们变戏法儿!不管是抗生素退烧药的,啥都行!” 栓子闻言,拧起了小眉头,他当然知道药是啥玩意儿,苦不拉几的,生病时吃的,有时候还得喝苦汁子。 想到刚才听见的咳嗽声,他大概明白了什么,但是,药那玩意儿,得上公社卫生所才有,他上哪儿弄去啊? 正在苦恼间,他的衣袖被扯了扯,只见大妮儿正朝他眨巴眼睛:“栓子,栓子,快答应他,俺能弄来药!” 16、“拌馅儿” 栓子闻言,不解地问道:“你哪儿来的药啊?真有?” 大妮儿来不及解释那么多,只一个劲儿朝栓子挤眼睛:“有,真有!俺姑那儿有!” 栓子更不明白了:“你哪个姑有啊?赵大姑、赵二姑不都嫁的挺远吗?等你啥时候串亲戚上她们家要去啊?那得到猴年马月了啊?” 看栓子只顾跟她搅腻这个,就连二妮儿也看不下去了,她是个心里清楚嘴上话少的小姑娘,见状也忍不住替大姐答道:“不是亲姑,是堂姑,朱姑姑。” 栓子这才”哦”了一声,回头一看,许是怕冷,那人已经又钻回了牛棚里去,干脆扯着嗓子嚷嚷道:“好咧,等着俺们回头找你!” 等几个孩子走远了,这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寂寥,才从旁边那个矮矮的土坯房里钻出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来。 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在矮房子里起居,她的腰也佝偻了起来,她走的很慢,挪上好几步才走到了牛棚前,看着里面,她那麻木的脸上才显露出了一丝表情:“小伙子,谢谢你帮我家老头子求药啦!不过,现在还不确定老头子的肺部感染是什么造成的。但目前看来,细菌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支原体感染的话,得用红霉素、四环素或者萘啶酸。以这里的医疗水平,估计大概率也只能找来点青霉素,不过,青霉素对支原体感染效果较差……” 医药不分家,虽然武教授是药学教授,不是医学教授,但还是知道一些基本医理的。 只不过,常年在试验室呆着,人显得多少有些木讷,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这许多话,明明是要感谢对方,结果却好像是在说对方做了无用功,徐瞎子听得窝火,没有露面,只隔着窗子叫嚷道:“谁想帮你们了?我嫌烦嫌吵!没用就拉倒,就怪你们命不好吧!” 听到这种刻薄的言辞,武教授却并没有被激怒,而是认同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佝偻的腰身缓缓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弯了下去,隔着门向对方鞠了一躬,接着,又慢慢走回了土坯矮房中。 “老钱啊,你再加把劲儿,抗一抗吧!”拿湿布为老头子降着温,武教授喃喃地念叨着。 苦难常常像刻刀,在人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哪怕没什么真切的纹路,也能轻易让人看出一个“苦”字来。 但在武教授这里却有些不同,这段时间的苦难并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什么明显的印记,反而如同寒冬的冽风,把她的淡然冻在了脸上。 哪怕是守候在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老伴儿身边,她脸上也并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悲切之色。只有眼睛中,才能看到偶尔闪过的光亮。 她忍住剧烈的腰痛,弯下腰把布头在破瓷碗里融出的雪水里重新浸湿,又重新覆上老伴儿的额头,她肿的像红萝卜的手指头抚着那蜡黄干瘪的面颊,嘴里依然重复念叨着:“老钱啊,再抗抗吧,再抗抗吧!” …… 回二舅家的路上,赵大妮儿想向栓子郑重介绍一下她新抱上的大腿,但在那之前,她得先教教弟妹们做人的道理。 拉着二妮儿的手,她的小脸上很是严肃:“二妮儿,刚才你说的可不对!” 二妮儿拿袖子蹭掉鼻涕,一脸懵地看着她大姐:“咋啦?” 大妮儿牵起二妮儿的手,目光中带上了长姐的威严,又扫视了一下其他的兄弟姐妹,才郑重开口道:“你咋能说朱姑姑不是咱亲姑呢?五姑奶的亲爷爷跟咱们太爷的亲爷爷那可是亲兄弟!赵朱姑姑那就是咱亲姑!” 这下不光二妮儿懵,栓子二蛋也都懵了,栓子连他太爷的面都没见过,再往上数太爷的爷爷,他就更算不过来了。 大妮儿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们:“俺拿给你们吃的花生糖是谁给的?朱姑姑!江米条是谁给的?朱姑姑!马蹄酥是谁给的?还是朱姑姑!你们说,朱姑姑是不是咱亲姑姑?” 大妮儿每报一样吃食儿,栓子的嘴就跟着咧开一分,等她说完,他的口水都快淌出来了,答话比二妮儿他们还大声:“是!是咱亲姑姑!” 瞧见他羡慕的眼神,大妮儿很有派头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你小子很识趣”的眼神。身为下赵庄孩子们的二把手,她坐在这个位置,范儿还是要拿捏住的。 栓子这会儿子来了机灵劲儿,恍然大悟道:“咱朱姑姑啥都能找来是不?乖乖咧,咱姑可真厉害!” 大妮儿与有荣焉地点点头:“那当然啦!你别管了,俺姑可疼俺了,下次俺就能拿来药,带你们看变戏法儿去!” 其实,吹牛归吹牛,大妮儿之所以这么有信心,主要还是因为她亲眼所见——朱姑姑刚下山时,找来看病那个赤脚医生李大夫给她留下了好几样子药,有粉有片的。可她天天泡在五姑奶家,一次都没朱姑姑吃过,那药可不就在五姑奶家闲搁着吗?既然闲搁着没用,她讨要讨要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踌躇满志,等吃了晌午饭就嚷嚷着要回家,她二妗王大花见状,忍不住打趣道:“哟,这妮子今儿是咋啦?往日里恨不得赖到天黑路都瞅不见才走,不会是跟你兄弟打架嗝气了吧?” 孩子们保守着共同的秘密,默契地齐齐摇头,也不多解释,反而一起央求起来。 大妮儿娘被他们缠磨的没法子,只好领着他们回了家,可大妮儿刚进家门,屁股下的凳子还没捂热,就窜出了门去,留下大妮儿娘朝着她的背影直运气。 大妮儿一路上着急忙慌地赶路,没留神从岔路突然出来个人,两人差点撞到一起,一抬眼,那人竟然是赵若兰。 她咋又回庄了?大妮儿愣了愣,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若兰姐,过年好!” 赵若兰心情挺好的样子,还朝她点头笑了笑,回了句过年好。 大妮儿正要继续往前走,想起来朱姑姑的嘱咐,又改了主意,调头一路来到赵胜利他家门口。 “赵家宝,赵家宝!” 赵家宝正吃芝麻糖呢,嘴角边上还粘着一粒芝麻,出来一瞧是赵大妮儿找他,他立刻不耐烦起来:“干啥呀?俺正吃饭呢!” 大妮儿也不恼,笑嘻嘻地问道:“家宝呀,你二姑是不是又回来啦?刚才俺瞅见她啦!” 赵家宝拿手扒拉着嘴边粘的糖末,得意道:“是啊,她还给俺们拿了芝麻糖,又香又甜的,可好吃了!” 大妮儿撇撇嘴,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那颗剩下没吃的糖,朝对方晃了晃:“俺才不稀罕芝麻糖咧,俺有这个,还是桔子味儿的!” 瞧见那好看的玻璃糖纸,赵家宝觉得芝麻糖好像也没那么香了,不过比起普通的乡下小孩,他也算见多识广,哼了一声,不服气道:“有啥了不起的,水果糖俺也吃过,俺还吃过苹果味儿的,哈密瓜味儿的!哈密瓜你知道是啥吗?” 大妮儿摇摇头,哈米瓜是啥?她只知道冬瓜西瓜窝瓜,还真不知道哈米瓜。 闻言,她适时把糖又揣回兜里,露出一脸的艳羡来:“都是你二姑给你们带回来的啊?你二姑对你们可真好!上次你不是说她跟胜利伯吵架了,今天又回来了,是不是他们已经和好了啊?” 听到这话,赵家宝点了点头,想到刚才偷听到的“惊天秘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人分享,于是,凑到了大妮儿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俺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跟别人说。” 大妮儿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如捣蒜:“俺保证不说,你快说吧,啥秘密啊?” 赵家宝这才把他偷听来的谈话,一五一十地给大妮儿讲了起来。 简而言之,就是赵若兰打听到,有个厉害人物能把他表弟小松的病给治好了,上次因为赵胜利不答应帮忙找人,他俩才生气吵了一架,今天他答应了给帮忙找人,大家就和好了。 大妮儿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就是觉得那人名字有点怪:徐“拌馅儿”,他要有俩兄弟,是不是得叫“擀皮儿”、“包饺子”啊? 她也见过那个小四眼犯病的样子,想起对方扭曲的脸、满嘴的血,心里就发怵,连忙附和着道:“这是好事儿啊!找到那个徐‘拌馅儿’,你表弟就能治好啦!咋样?要不要俺也帮你打听打听?哎,俺上午去了柳家村,刚巧就遇到个姓徐的,不过他可不像大夫,倒像个疯子,还瞎了一只眼,可吓人了!” “拉倒吧,就凭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干嘛啊?人家名叫徐半仙,半个神仙!懂不懂?什么拌馅儿呀,想吃饺子了吧?”赵家宝不屑地摇了摇头,又故作神秘道:“那人现在下放了,只说是在咱们公社,还不知道是哪个大队呢?俺爷都说这事难办,你上哪儿找去啊?少说大话啦!” 赵家宝轻蔑的样子一下子惹怒了大妮儿,她叉起腰,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没大没小的,论辈份你还得喊俺堂姑咧!哼,臭小子,咱们走着瞧!” 17、惊喜 大妮儿生了一肚子气,等到了五姑奶家,小脸还气鼓鼓的,赵朱一见她,忍不住手痒,一指头戳到了她的小脸蛋儿上:“这是谁得罪咱们大妮儿啦?咋把我们大妮儿气成个癞肚□□啦?” 大妮儿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一声“姑”喊的九曲十八弯,那叫一个委屈。 深吸了一口长气,她硬是没再喘气,就趁这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全说了一遍。 虽是鹦鹉学舌,难得这回“小喇叭”也没添油加醋,把赵家宝的原话转述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朱越听,脸上的笑意越深。 见她笑得别有深意,大妮儿谄媚地撺掇道:“姑,你不是说过也想帮小松治病吗?要不你去跟公社领导打听打听?咱把那个徐半仙找出来给赵家宝瞧瞧,看他个臭小子还瞎嘚瑟不!哼!” 赵朱笑容一顿,好笑地看着她:“我说啥人家公社领导就能听我的啊?” 对此,大妮儿显然对她有着十足的信心:“姑,连市里面运输队的领导都听你的咧!别以为俺不知道,公社领导还能比市里的领导大?市里还管着公社呢!” 赵朱闻言,瞧着她那小大人儿般故作精明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的。 大妮儿见她笑得开怀,虽然不大明白她因为啥笑,也只管跟着嘿嘿傻乐。 赵朱见状更是笑的停不下来,直笑到肚皮都发疼了才终于猛吸了口气,摆着手道:“好了好了,快别惹我笑了。你说你上柳家村,是跟着你娘回姥家去了?” 听见柳家村,大妮儿一拍巴掌:“哎呀,俺差点把正事都给忘了!” 说完,她呲着小牙花,朝赵朱道:“姑呀,你那儿是不是有没吃完的药呀?能不能给俺点儿啊?” 因为孩子多,又没有老人帮衬,大妮儿家里过得困难些,但这孩子心里有杆秤,别看她总在五姑奶家“蹭吃蹭喝”的,但实际上她也帮着干了不少的家务活儿,更是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要过什么。 她虽然人小,但要强的狠,虽不能拿到明面上说,但她觉得五姑奶、朱姑姑给她的吃喝,她都用自己的方式报答上了,可不是那伸手要饭的叫花子。 所以,恩情虽然也记在心里,但她腰杆也挺的直,不亏欠不心虚。 就像此时,她敏锐地察觉朱姑姑对自己说的这些八卦消息很感兴趣,便大胆地讨起药来。 “你咋啦?是哪里不舒服?”听到她管自己要药,赵朱先是一惊,见她活蹦乱跳的,不像生病的样子,又说道:“药可不能乱吃,是你家里有谁不舒服了?那可得上卫生所看看去!不能自己随便吃药,更不能拖着!” 大妮儿见赵朱关心自己,心里美滋滋的,但见她要误会,也连忙把自己去姥家那一番“奇遇”说了出来。 “那个独眼龙看着可吓人了,头发那么老长,遮着个脸,跟疯子似的……”大妮儿连比画带说,不过,她倒是鬼灵精,最后道:“徐瞎子看着怪吓人的,可心肠应该不坏,他管俺们要药,估计是给牛棚旁边屋里那人要的。那人咳嗽的可吓人啦,跟打雷似的,把俺吓得都一哆嗦!那年俺爷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咳嗽的厉害,俺四弟那时候还喝着奶呢,一听见俺爷咳嗽声就哭的喘不上来气,一个劲儿打奶嗝,俺娘晚上都睡不了觉,得抱着他四处晃悠才行。” 明明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大妮儿说起这些事儿来,跟个追忆往昔的老母亲似的,叫赵朱看得不由有些心疼。 她摸摸对方的小脑袋瓜儿,笑道:“那药也不能乱吃啊!柳家村过了河不就到了吗?这样吧,你领着我瞅瞅去,我看看给他找什么药。放心,保管叫你们看上那个徐瞎子变戏法儿!” 她说的很轻松,不料,赵大妮儿反而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姑,那可是下放的‘黑五类’,谁都不敢沾边呢!庄上‘黑五类’的孩子,俺们都不带他们玩咧。俺们小孩偷偷去牛棚,最多被打顿屁股。大人可跟俺们小孩不一样,要不然,胜利伯一开始咋都不敢答应帮若兰姐找人呢?” 这话一出,倒是让赵朱对这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刮目相看了——小孩只是年纪小,却不是傻,他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为了劝她,直接把这种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这是真没把她当外人啊! 可越是这样,赵朱倒越发要做这个好人了,不为别的,就是乐意宠孩子。 她嘿嘿一笑:“刚才你还让姑姑我去找公社领导发话呢?这会儿咋又怕上这个了?没事儿,咱们等天黑了悄没声儿地过去,指定谁也不让知道。” 大妮儿一想也是,赵朱姑姑多厉害呀,胜利伯都不能比!便放下了心来,两人约好了时间,大妮儿才晃着她的小刷子回了家。 现在可还没有什么“村村通”工程,有的地方就连公社都还没通电,更别提村里了。 晚上用作照明的一般是蜡烛和煤油灯,但蜡烛、煤油也都要凭票供应,节省的村民哪儿能随便浪费呢? “白天云游走四方,夜里熬油补□□”就是笑话游手好闲的人白日里不干正事,晚上还得费灯油补□□。 因此,村民的作息往往是原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刚蒙蒙黑,有的人家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 等落日余晖被地平线彻底收入囊中,有呼噜声大到吵人的已经被踹下了床,通往柳家村的桥边,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五姑奶年龄大了,就怕有个头疼脑热的,郝营长送礼时,也考虑的周全,知道五姑奶豁达,也不忌讳那么多,便也送了一些药品,就连血压仪和温度计也各送了一个。 只不过,他送的都是六味地黄丸、人参养荣丸之类的补药,赵朱还没瞧见病人,但听说人咳嗽的厉害,估摸着这些也用不上,倒果真如大妮儿所说,把上次从李大夫那儿“讹”来的青霉素、红霉素都拿了,想了想,又带上了温度计和头疼粉。 天色已暗,徐瞎子早钻进了喂牛的干草垛里,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跟肚子唱空城计的咕噜声遥相呼应,让他越发睡不着。 冬日物资更加匮乏,连精贵的耕牛都吃起了干草,更别提他们这些罪人了。 他现在突然后悔起来,白日里,他是被猪油蒙住心眼了,咋会不要那小崽子的糖,反而去要什么破药呢? 糖是不顶饥,可好歹也能甜甜嘴不是? 他正在懊恼时,忽然听见外头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叫他:“徐瞎子!你在不在啊?” “哪儿来的小妮子?半夜不睡觉瞎叫唤啥呢?”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便听见外面那小妮儿又嚷嚷上了:“俺给你送药来了!你出来瞅瞅呗!” 徐瞎子还没出来,旁边的土坯房里倒是钻出了个人来。 黑灯瞎火的,大妮儿十分警觉地呲溜一下,就躲到了赵朱身后,这才敢探头出来打量打量。 借着月光,赵朱倒是看清了来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她走得极慢,仿佛每抬腿一次,都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等她走近前来,赵朱看清了她的长相,却是忍不住一愣,顾不得礼貌,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面容,仔细地看了半晌,才露出一脸的惊喜来:“武教授,是您吗?” 闻言,武教授也看向了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姑娘。 她有点纳闷,但看到对方那惊喜又熟络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我,您是哪一位?不好意思,我实在不记得了。” 以她如今的处境,遇到这种肯打声招呼的“熟人”,已经十分不易,换了别人,哪怕想不起来,也不会直说,总要委婉寒暄几句,但她却少了那根筋儿,虽然自觉有些失礼,却还是直通通的问了出来。 可赵朱哪儿会介意这个啊?她们两人其实素昧平生,但她对这位在医药学领域成果斐然的武教授的大名那可是如雷贯耳。她没想到在此处见到对方,还是这样一种情形之下! 此时她的激动与惊喜绝非演技,而是实打实的高兴,但高兴归高兴,她也没有忘了正事儿。 听见对方发问,她半真半假地回答道:“我只是个无名之辈,您可能不认识我,但我看过您的著作,真是对您崇拜的五体投地。我姓赵,上赵下朱,您叫我一声小朱就行啦!” 说完,她就关切地上前扶住了对方的手臂,嘴里继续道:“我这人脸皮厚,既然读了您的著作,就腆着脸叫您一声‘武老师’了,您不会介意吧?” 武教授被她这么近身一扶,还有些不习惯,但对方身材高挑,她借力站着,就连腰疼都轻了一分,又听见这个熟悉的称呼,她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已经好久没人这么叫过她了。虽然她的方向偏科研,但见好苗子也招过几个,谁知道后来…… 还不等她多想,赵朱又继续道:“武老师,听说你们急需用药,是谁生病了?来来来,您快带我去看看!” 武教授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她立刻停下了脚步,没有随对方行动,而是轻轻把手臂从对方的怀里抽了出来,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18、收获 见她拒绝,赵朱一愣,突然想起了什么,噗嗤一笑道:“武老师,您别担心,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只要你不去告发,那就肯定没问题!” 武教授见她神色轻松,把她的担心衬得好像小题大做,不免疑心是她不知利害,便认真解释道:“你来帮我们,要是被人发现了举报,恐怕要危害你的前途。还有……” 不等她说完,赵朱就略有些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您看,您怎么不听人说话啊?我都说了没人会发现,再说了,就算发现也没事儿。您可能不知道,俺家里的父辈为国捐躯,我大伯二伯都是烈士,我爹娘也不在了,只剩我这一根独苗,连同家里一个八十岁的老奶奶。就咱这个成分,你说说,到哪儿敢治我的罪吧?” 如今,赵朱这个成分还真是张万能的“护身符”,她不管到哪儿都要拿出来当一下挡箭牌,别说,还就是好使。 果然,听了这话,武教授也不再多说,任由赵朱亲亲热热地挽住了手臂,一同朝那矮土房走去。 见老太太和气,大妮儿早就从赵朱身后钻了出来,乖乖站在一旁听她们说话。 等她们“认了亲”,要一起钻进那矮土屋了,她才傻了眼,伸出小手悄悄拉扯赵朱的衣角——这老太太变成了朱姑姑的老师,那拿药换戏法儿的事还能成吗? 赵朱一瞅她的小模样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她抽空伸出手,轻轻揪了一下她头顶的小刷子,低声道:“跟着走吧!少不了你的好处。” 大妮儿眼珠子一转,便噤声乖乖地跟在了她们身后。 这跑风漏气的土坯房里,黑灯瞎火的,连根蜡烛也没点,只从墙上那脸盆大小的“窗户”里投射进了一点月光,亏得快到十五,月光还算亮堂,不然恐怕晚上干啥都得摸黑了。 说是窗户,其实那也就是留了透气的洞口,玻璃都没有,为了透点亮光,只能这么跑风漏气的,屋里冷得跟冰窟一样。 赵朱不由得心道,这里这么冷,不冻出病来才怪呢! 屋里一应摆设没有,只在屋里中间用木板子架起来一张“床”,床上被子鼓鼓囊囊的,能看出是位老先生躺在里面,旁边地上则铺着一堆的干草,那应该就是武教授的“床铺”了。 赵朱把身上挎着的包裹解了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硬是没找到个放东西的地方。她干脆直接把手伸到包裹里一阵摸索,先是掏出了一根蜡烛和一盒火柴,使唤大妮儿道:“来,帮忙把蜡烛点上,找个地方放!” 武教授见状要去帮忙,却被她拦下了:“您不用动手,让她来就行,您先给这位老先生拿温度计测一□□温吧!” 她心中暗忖,这位应该就是武教授的爱人,也是那个求药的“正主”病患了。 老钱的病情刻不容缓,武教授也不再多客气,道了声谢,便接过温度计,帮着给老钱塞到了腋下。 蜡烛光也在此时亮了起来,大妮儿眼尖,一眼瞅见墙根儿低下放着几块平整的石板,便把蜡烛点起来,立在了那上面。 借着烛光,赵朱看清那老人的脸色也是吓了一跳,他的双目紧闭呼吸急促,消瘦的脸颊在烛光下更是显得蜡黄蜡黄的,偏偏脸蛋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一看就是高烧昏迷的状态,形势十分危急。果然,温度计上显示他已经烧到了40c,再烧下去恐怕人就危险了! 她忙从包裹里把所有药都拿了出来,塞到了武教授手中:“这里有青、红霉素,还有头疼粉,你看看能不能用?” 接着,她又从包裹里掏出了个军用水壶还有一个搪瓷杯子,递了过去:“壶里的水是烧好的,应该正可口。” 武教授也来不及感慨她的细心,只先拿了红霉素和含有退烧成分的头疼粉,给老钱全都灌了进去。 她的腰疼的厉害,忙活了这一通就直吸冷气,腰越来越佝偻,赵朱见状,硬拉着她趴下,上手就咔咔一通按。 武教授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按着按着,她就不吱声了,一阵酸痛麻涩过后,腰间获得了久违的轻松,原本跟快折了似的腰部此时只隐隐作痛,让她情不自禁地轻呼出声。 “哟,老太太这儿是来客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赵朱把武教授扶了起来,朝声音来源处望去,不出意外,正是大妮儿提到的那个“徐瞎子”。 一见她站起身来,徐瞎子吃了一惊——这土坯房本来就有些矮,这人的脑门都快顶到房顶了。 但是,他还是毫不畏惧地径直走了过来,他这么一靠近,赵朱的鼻翼就下意识一翕:好家伙,味道这叫一个冲,她都怀疑:要是伸手在他身遭空气里搅和搅和,人家都得怀疑你摸了翔! 哪怕赵朱这有八百个心眼子的主儿,被这味道一冲,脑子也是不免僵了一瞬。 一见到他,大妮儿可就乐了,她连忙扯赵朱衣角:“姑,姑,就是他,徐瞎子!他答应有药就给俺们变戏法儿来着!” 克服了最初的生理不适,赵朱很快就把对方打量了个清楚,她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一听大妮儿开口,她立刻朝来人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啊,徐大哥,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正所谓“说人不说短,打人不打脸”。小孩子常能干出拿别人缺陷当外号之类的事儿来,说他们故意踩别人痛脚吧,却也未必有那么大恶意。若要辩解,也只能说一句“不懂事”了——不知道人事儿啊!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赵朱,是这小丫头的姑姑。”她侧过身来,伸出右手来,作出友好的姿态来,想和对方握握手,却不料对方把手揣在怀里,压根儿没搭理她。 她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错身站到对方左边,把武教授露了出来。 武教授的腰疼缓解了一些,见到徐瞎子过来,连忙招呼道:“小伙子,是打扰到你了吗?不好意思,这个姑娘是给我们老两口送药来了!这也多亏了你啦,谢谢你啊!” “行啊!挺好的,‘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看来这儿也没我什么事儿了呗!”徐瞎子也不客气,又说起了歪话来。 赵朱依旧陪着笑脸,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从包裹里摸出了个圆滚滚的鸡蛋来,闻言,她转身就把鸡蛋递了过去:“徐大哥这是什么话?来,刚煮好的鸡蛋,先吃个垫垫肚子,我这儿还有别的……”也许是害怕对方客气推让,还没等对方接手,她就急忙松了手,又把手插回了包裹里。 那鸡蛋险些就落了地,幸好徐瞎子身手敏捷,一把就将鸡蛋接了下来。 他哪里会客气啊,接过来就开始剥鸡蛋皮:“那敢情好,我就喜欢吃鸡蛋,谢谢啦”,他也不嫌噎得慌,剥完了皮直接就把鸡蛋整个塞进了嘴里,嚼吧嚼吧就一口吞了下去,翻着白眼硬是撸着脖子把鸡蛋咽下了肚。 吃完了一个鸡蛋,他又腆着脸靠了过来:“别的还有啥吃的?我不挑食,啥都行!” 大妮儿就看见她从那个包裹里掏吧掏吧,又拿出了白面馍馍和各种糕点。 大妮儿看得眼热,不由得吧唧了两下嘴,但瞧瞧徐瞎子那一身打扮,又瞥见武奶奶和病床上那个可怜的老爷爷,她绷紧了嘴,硬是把口水全都憋了回去。 还乖巧地帮着把吃的替姑姑送到了武教授手边。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自从被赵朱拿捏了一通腰筋儿,武教授已经彻底想开了——大恩不言谢,眼下大大方方地承了情,等有机会再报吧! 她也不多客气,捡着松软的糕点也吃了起来。 又让赵朱帮忙把老钱扶坐起来,就着水小心翼翼把碾碎的鸡蛋给他喂下去了半个。吃人嘴短,徐瞎子一口答应下来,改天等大妮儿领着兄弟姊妹来找他,他一定变几个拿手的戏法儿给他们看。 还提前付了点利息:他随手抓了个小石头子在手里,耍了个猜石子在哪个手的小把戏,大妮儿不错眼地盯着瞅,愣是一次都没猜着,最后他两手一摊,却是两手空空,啥都没有。 徐瞎子混了个肚饱,便又钻回了牛棚。 这会儿见大妮儿困得小脑瓜儿点得像小鸡琢米,武教授便让赵朱带着她回去:“小朱,现在只能等着药起作用,你守在这儿也没有什么用。还是带着孩子回去吧!大恩不言谢,如今前路不明,我说什么将来一定报答的话恐怕也是诳语。” 说到这儿,她一直维持着的淡然表情也变了,她嘴边噙着笑意,眼睛却含着泪水:“今天的事,我铭记于心。” 她拍了拍赵朱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大妮儿的小辫子,重新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天晚了,回去吧!” 赵朱看了看钱老爷子的情况,见他的呼吸平和了一些,温度也降了一些,心下稍安,这才起身道:“武老师,您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您,请您记住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那我就走了,再见!” 背起小丫头,赵朱弯腰出了门,踏着铺满月光与冰渣的泥泞道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里走去。 今晚的收获太大了,除了遇见了武教授这个惊喜,那个徐“瞎子”也有点意思:变戏法儿嘛,肯定得眼疾手快,可真眼“疾”了,又怎么可能手快呢? 19、工作需要我 赵朱没食言,打这儿之后,她抽空就趁着夜色去给武教授送点药品、食物、衣物等日常物资,而知道了地方,后来再去她也没再带着大妮儿。 意外的是,隔壁牛棚那个“徐瞎子”并没有来蹭吃蹭喝,除了第一次外,后来他就再也没露过面。 说是“意外”,赵朱却也并没有真感到意外,他这表现倒是应了她的猜测——这人并不是盲人,哪个盲人会在别人一口一个“瞎子”“独眼龙”的叫时,神色毫无一点波动? 更何况,当有一只眼睛失明的情况下,由于大脑无法准确进行空间定位,很难如常人一般走出直线。 后来她有意试探,故意在他挡住的左眼视觉盲区伸手跟他握手,他却没有接茬儿。 他有意回避与人接触,却抵不过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在她掉落那个鸡蛋时,伸出手准确地接到了那个鸡蛋!也因此漏了底儿,让她肯定自己的猜测。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那刻意拿头发遮挡住的蒙眼布根本就是摆设,上面八成稀稀疏疏全是窟窿眼,他只是在装瞎! 说起来,那人也是个狠人,硬是把自己腌透了,有那股子熏人的味道,谁又会凑近了仔细瞧啊? 联想到,赵若兰家里虽已打听到那个“徐半仙”被下放到了前进公社,却硬是打听不出具体地点,如果那“徐瞎子”真是那个“徐半仙”,在他刻意扮瞎又有意躲避的情况下,这事儿也就不奇怪了。 五花八门原是指“五花阵”与“八门阵”,这是古代兵法中的阵名,在旧社会时,是比喻各行各业的暗语。 其中,巾、皮、彩、挂、平、团、调、聊,是谓“八门”。其中,三门“彩”,就是指的变戏法儿了。 过去变戏法儿的跟后世受人追捧的魔术师地位可不一样,走街串巷混江湖,总是受人轻贱。 话说回来,这人一旦入了江湖,不说各个都坑蒙拐骗,但多半也没那么清白了。 如果靠着变戏法儿的手艺,搞点水中立筷、神符变色、油锅洗手之类的“神迹”,骗来个“大师”“半仙”之类的名头,那的确是易如反掌。 只是后来时局变化,吃香喝辣的徐半仙就此遭了难。 不过,既然他已经遭了难被下放到了牛棚,却还要想方设法遮掩身份,这不由得不让赵朱怀疑:他这是在特意避祸躲仇家啊! 这祸怕不是一般的祸——得是杀身之祸,这仇家也不一般的仇家——得是手眼通天的仇家,才能让他行事如履薄冰避忌至此。 赵朱心中有了如此猜测,便心知肚明,也顺势不再跟那人有什么接触——这浑水可不好趟啊,不知道前因后果,远离麻烦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有大妮儿这个小“耳报神”,对于赵胜利打听徐半仙这事儿的进度,她比远在市里的赵若兰都还要清楚。 下赵庄所在的前进公社,下辖十个大队,除了下赵庄大队、柳家村大队,还另有好几个大队。 这几个村有大有小,比如上赵庄,听名字就知道与下赵庄关系匪浅——两村的确都是同一个的老祖宗,但后来分了宗,也自然形成了两个村,除了隔河相望的柳家村,离得最近的村子就是北边的上赵庄了。 上赵庄比下赵庄略大一些,有三四百户人家。其他的大队情况类似,多的有七八百户,少的也有两三百户。 而自从运动开始,一批又一批下放改造的人汇入了这片广阔天地之中,既然要劳动改造,自然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因为受不了苦自戕的,因为缺衣少药熬不过去的人不在少数,但有走的,就有新来的。来来回回的,哪怕是大队书记,恐怕也未必对这些人员的情况一清二楚。 说起来,大队是有监管职责的,但在这个年代,倒是也不怕他们逃跑:往城里去,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国营招待所住不了,火车汽车坐不了,光靠两条腿,又能跑到哪儿去?要是狠下心上山去当“野人”:也是没吃没喝,群兽环绕,但真能在野山里都活的滋润的人物,又至于怕眼下的这些磋磨吗? 赵胜利行事也算有章法,上了心真要找人,也是地毯式的,一个一个村挨个儿打听。 当然,他这打听可不是亲自挨村扫地皮找人,而是请人吃饭喝酒。身为大队书记,他的人脉自然也是同公社内的大队书记。 按理说,他该由近及远地探听,但人与人间总有个亲疏远近,就如柳家村这种不大对付的关系,恐怕露点风声就得被人举报,所以,他还是先去寻了关系最要好的几个大队书记打听。 接连几顿酒下来,赵胜利心疼的牙花子都嗦酸了,却没有扫听到一点儿的风声。 终于,在一个公社召开的大队书记会议上,公社领导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他一番,把他吓得冷汗直冒,直到进了家门还止不住地哆嗦,随即让大儿子去公社给二闺女发电报,只说自己实在是爱莫能助。 听到这消息时,赵朱长长叹了口气,她倒是真同情那个可怜的小松,也想在能力之内帮把手。 早在巧遇武教授之时,她还感慨这孩子真是幸运。术业有专攻,作为药学领域的大拿,武教授对于a型肉毒杆菌的实验室制备方法,可以说是胸有成竹。她曾经阅读过相关文献,也成功复刻出了实验结果。如今只是为了小松一个人,完全能够在实验室内制造出够他用的肉毒杆菌。在深入交流后,赵朱也获得更加详细的流程方法,甚至可以说,只要给了她一个实验室,她也完全有能力制备出a型肉毒杆菌。 然而,眼下赵胜利的遭遇,倒是让她对目前的形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眼下,想要救出武教授与钱老爷子的时机未到。哪怕是借着此事,恐怕也不合适。 她挠了挠脸,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心中另有一番计算。 见她用刚剥了烤红薯皮的手指给自己的脸上挠了几道黑印子,五姑奶看的好笑又好气:“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邋遢?” 说着,她就拿了手帕,给小孙女擦起了脸:“跟个小花猫似的!” 赵朱乖巧地也像只刚吃饱的小猫咪,她仰着头,任由奶奶给自己抹脸。 等老奶奶给乖孙擦完脸,赵朱继续乖巧发问:“奶奶啊,咱家是不是钱不多了?粮食也不多了?” 五姑奶心疼孙女,赵朱也不知道客气,这段时间,她跟个资本主义大小姐似的,这叫一个爱享受!蒸馍、面条只放精白面,连一捧棒子面都不掺。借着杜爱红的关系,供销社的糖果、点心、麦乳精,成兜成兜地往回提。五姑奶一个孤老婆子,整一年也没她这个把月的粮食造的多! 除了这些,她还口叼,好口新鲜吃食,看谁家收的有卖相好的花生栗子红薯,也不论价钱,拿着钱和粮票就去换了来吃。 正所谓坐吃山空,哪怕因着联系收购干菜的关系,赵胜利给她记了好多工分,但不到有收成的时候,那也不是现钱呀! 所以,她这话一出,五姑奶一个愣神,不免问了一句:“奶给你的钱都花完了?” 但刚问完,她连忙又道:“没事儿,奶还有个存折,说是烈属抚恤金,奶还没有用过。奶去拿给你,你自个儿取出来花用!” 这副惯孩子的不讲理模样,要是叫村里人看见了,恐怕鼻子都得气歪——五姑奶奶,您老人家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您的威风呢?您的拐棍儿呢?您倒是拿出来敲她啊! 五姑奶的拐杖也没丢,只是近来还真是用的少了,赵朱的按摩很有一套,在她这段时间的调理下,五姑奶已经渐渐丢开她的“老伙伴儿”了。 听到老奶奶这无底线宠溺的话,赵朱要是在一边旁观,都恨不得得给自己一巴掌,说声“造孽”。她连忙摆摆手,扶着老奶奶坐下,轻声道:“奶呀,我可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您看我这年龄,十八九二十啷当岁,也该担起养家的责任了。我天天在村里闲晃也不是个事儿,我想过了,还是去市里找份正经工作干干!” 五姑奶闻言跟着点头,但头点到一半,她不由得为难道:“孩子呀,怪奶奶没什么本事,这城里的工作俺咋给你找咧?十年前城里招工,胜利他家的二丫头,也是豁出全家人半年的口粮,才谋了一个临时工。虽说她后来也争气,干得好,自己转正了,但那干了十来年也没能转正的人也多着咧! 更何况是现在,你可能不知道呀,城里的知青们,这两年不停的往乡下来。要不是城里安排不下,咋会让他们到咱这地上来呢?” 老人家——尤其是一个经历过半生风雪的老人家,真是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见微知著,虽然未必看过红头文件,也没学习什么政策法规,但根据现象,她也敏锐的感觉到了如今的形势。 她说的没错:城市里的岗位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虽然可以子承父业——子女接替父母的岗位,但就业岗位没怎么增长,就只有那么多。但一个家里往往却不会只有一两个孩子,工作岗位不够,社会闲散人员过多,给治安造成了极大的隐患。这不就有了一批批怀揣梦想的知识青年,来到了大有作为的农村吗? 但具体问题还是得具体分析,虽然目前大多数城市的工作岗位都已经饱和,但对于应城市这个新兴的以煤炭为基础的工业城市而言,正是蓬勃发展的青壮之时。 赵朱是站在未来的人,回头望去,自然比身在庐山中的众人都要看得清楚:正是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中央提出在今后三五年内,从国外进口一批大型化学肥料、化学纤维和连续式钢板轧机等设备,经过改良后投产。 而很快,应城市就会建设起首个以尿素为主产品的化肥厂,用不了多久,厂子就将立项开工建设。 想到这儿,她对五姑奶笑道:“奶奶,这事儿我自己就能办,用不着您老人家操心。别人找工作难,是因为他们需要工作,但工作岗位未必需要他们。而我嘛,跟他们不一样,是工作需要我呀!” 20、解释 元宵节得吃元宵,元宵和汤圆虽然都是糯米做的,但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食物。汤圆是用糯米粉做皮,里面包馅料,元宵则是把馅料切成指头肚儿大的方丁,在装着糯米粉的笸箩里摇晃,让方丁粘上糯米粉越滚越大最后成型,为了有黏性,还得不时洒点水。 五姑奶就会做这个,她怀抱着个笸箩,有节奏地摇晃着,赵朱一脸稀奇地瞧着那一个个元宵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白白胖胖起来,觉得真有意思——后世时超市里卖的元宵都是机器生产,少有正宗的手摇元宵了。 这样做出来的元宵口感略硬,馅料更加扎实,口味更有层次,比起汤圆来别有一番风味。 赵朱个头儿大吃的多,一口气吃了二十几个,还要再吃,被五姑奶拦住了:“糯米不好消化,吃多了容易积食,想吃明天奶还给你做,可不敢再吃了!” 赵朱讪讪放下碗,虽然现在的身体是二十岁,但自己的心智可不是啊,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大概每个有老人家疼的小辈儿,哪怕到了八十岁,也能保留一些孩子心性吧? 刚吃完饭,大妮儿便提溜着灯笼来了,这是之前她二舅给做的,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终于在正月十五这天,被允许点上了蜡烛。 大妮儿得意地显摆,把灯笼举得高高的给赵朱:“姑,俺二舅给俺做的灯笼,给你玩!” 之前她已经看过了——朱姑姑家好吃的多,可这个她却是没有的。 看着故作大方的小丫头,赵朱嘿嘿一笑,也不客气客气,一把就接过来了:“哟,那谢谢你啦!我正想玩这个呢!” 大妮儿愣了愣,空了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但很快就收了回来,她眼睛盯着已经在对方手中的小灯笼,拿脚尖在地上点了点,稍不舍又极大度地笑道:“好啊,那姑你就玩吧!” 赵朱噗嗤一笑,不再逗弄她,把灯笼递了回去:“哈哈,我玩过了,来,还给你玩吧!” 大妮儿不好意思地背着手,不肯要:“你再玩会儿,俺不急着要!” 说完,她又补充道:“姑,里面的蜡烛头快烧没了,你小心点儿啊!” 蜡烛也是重要的物资,哪会随便给小孩玩耍,都是剩的实在不好点的蜡烛头,才会废物利用,到节日才让小孩子们放到灯笼里玩上一会儿。 赵朱手指缝粗的像漏斗,哪儿会心疼这个,见状,立刻找了根还有一指长的蜡烛,替换了那根奄奄一息的蜡烛头,灯笼里的光立刻就亮了几度。 “给,玩去吧!”她这次把灯笼提手直接塞到了大妮儿手里,还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儿。 大妮儿见她换了蜡烛,迫不及待就拉着她往外面走,看着在夜色中格外亮堂的灯笼,她笑得大眼睛都眯了起来。欢喜地举着给赵朱瞧:“姑,快看,真亮堂咧!” 大妮儿提着灯笼在院子里扭摆了一圈,忍不住道:“姑,俺出去转一圈去!” 言罢,就提着灯笼朝赵家宝他家跑去,看着她着急忙慌去想去显摆的模样,赵朱也忍不住失笑——这俩孩子算是杠上了,有点啥好东西都要比上一比。 果然,见到大妮儿手上提着的亮堂堂的灯笼,赵家宝不由得露出了羡慕的神情,不过他可不肯被比下去,嘴一撇,故作不屑道:“有啥了不起的?你这是自己做的吧?俺二姑今天没回来,要是她回来了,肯定从市里给俺买个又大又漂亮的!肯定比你的强!” 大妮儿晃悠着灯笼,得意洋洋朝他刮脸皮:“嘿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羞人不?” 说完,不等对方回嘴,又晃悠着灯笼跑走了。 赵家宝撅着嘴回了屋,他钻到东厢,只见他爷头上搭着块手帕子,还在床上躺着——自打被公社领导敲打后,赵胜利一回来就“病”了,这好几天了也不见“好”。 赵家宝是家里第一个孙辈,平常也是最受宠的,刚刚被大妮儿激了将,此时直接冲到了他爷的“病榻”前,直着脖子嚷嚷:“爷,给俺买个灯笼吧!俺想要大灯笼!” 吃完饭了容易犯困,赵胜利刚眯瞪上,就被大孙子这一嗓子给吼醒了,他咳了两声,就听见大孙子又扯着嗓子干嚎上了:“俺二姑咋还不回来啊?她要是回来肯定给俺买市里的大灯笼!爷,让俺二姑给俺买大灯笼!” 赵胜利一把扯下头上的手帕子,啪的一下糊到了大孙子的脸上:“大过年的,嚎啥嚎?再嚎叫你爹打你屁股!” 赵家宝没想到往日百试百灵的招数不灵了,受此一惊,忍不住打起了嗝儿来,干嚎也变成了真嚎,他们爷孙俩这一闹腾,把家里人都引了来。 等大儿媳妇儿哄走了大孙子,赵胜利捂着脑门子坐在床上,想了半晌,才把大儿子单独叫进了屋来:“老大,俺琢磨着,光发个电报也不合适,你明天亲自上市里一趟,得跟向阳好好说说,那人是真不好打听,俺都挨个儿打听过了,硬是找不着啊!会不会是打听错了,那人他不在咱们公社啊?因着找人这事,公社领导也对俺不太满意,这事儿怕是不好办了啊!” 赵胜利生了两儿一女,他觉得也就二闺女有他年轻时的风采,老大是个闷葫芦,让他干活儿倒是不怕苦不嫌累,就是口齿不够伶俐,他这边教着他说话,他只会点头。 赵胜利一瞧就皱起了眉头:“别光点头,你学一遍俺瞅瞅,你该咋给向阳说!” 赵大梗着脖子道:“就说没找着人,问他是不是弄错了。嗯,因为这事爹都叫领导说了,这事儿不能办了。” 话是这个意思,但叫他这么一说,跟质问一样,非但不表功,还怪罪上女婿了,这不是去结仇吗? 赵胜利一瞧就直摆手,他这个大儿子什么德性他清楚的很,说话这事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教会的。 他愁的直揪头发,赵大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搁这儿自言自语地嘟囔:“正好,明天去市里,给家宝带个灯笼回来。” 赵胜利听得心烦,恼的直挥手:“还去啥市里,滚滚滚!” “刚才不是你让俺去的吗?”赵大一脸莫名其妙,他爹这是啥毛病,一时风一时雨的,只好憋着气出了门。一不留神瞧见门口立着个高高的人影,把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满脸笑意的赵朱:“大侄子,过年好呀!” “过年好!”赵大朝她拱拱手,知道是来找他爹的,也不多说话,气鼓鼓地歪着头走了。 见是她来了,赵胜利连忙下了床,边慌着伸脚套鞋子边打招呼:“朱妹子,你咋来了?有啥事儿找俺?” 他把赵朱让到了堂屋,嘱咐老伴儿倒了糖白开端过来。 “胜利哥啊,俺明天要去趟市里办点事儿,还得麻烦你给俺开个证明。” “上市里?去弄啥啊?”赵胜利问道。 堂屋里就他们俩人,知道他们要谈正事,其他人识趣地避让开了。 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胜利哥,其实这事儿跟你说也一样,我就是想去找若兰说点事儿——跟小松的病情有关。你明白我啥意思吧?” 赵胜利心中一惊——他自觉自己已经打听的够小心了,怎么不但公社领导发觉了,连她这个刚回乡的人都知道了? 他故作镇定道:“什么意思?俺,俺不知道啊!小松,小松咋啦?” 赵朱一皱眉头:“胜利哥,你别怪我说话直,连我这堂姨奶都知道小松的病情,你这个亲姥爷咋能恁不上心咧?” 赵胜利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俺还不上心?!俺为了小松,搞不好连帽子都要丢了! 他把翻涌的气血硬往下咽了咽,假惺惺叹气道:“哦,你说小松的病啊!唉,俺咋不上心,俺这不是上心也没用吗?俺也不是大夫啊!” 言罢,他又旁敲侧击道:“看你这意思,对小松的病,你是有啥好法子?” 赵朱毫不客气地点头道:“俺那天不巧见了小松发病,就想跟若兰说:就算不除根儿,他这病也该想法子先缓解,起码不让孩子再受大罪。就那么巧,俺写信托郝营长帮忙打听,前两天他就给俺回信了:说是有一种特效药,应该能缓解症状。” “是啥药?咱们这儿能买来不?”赵胜利也是真心疼外孙,闻言,再顾不得打机锋,着急地追问道。 “唉,”赵朱摆摆手:“听说那个药外国才有,咱们这儿可不好买来。” 赵胜利被她的话弄得心里忽上忽下的,闻言不禁失望道:“那还不是等于没屁用!” 见他这样,赵朱继续笑眯眯道:“现成的药咱买不来,但是,咱可以现造呀!” 赵胜利摇头失笑:“现造?谁造?你能造啊?” 看到他的反应,赵朱脸上笑意不减,依然胸有成竹笃定地看着他。 在她淡定的目光中,赵胜利脸上质疑的嗤笑却越来越轻,最后,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再次郑重问道:“你说真的?你能造那种治好小松的药?” 赵朱再次点头:“能缓解改善症状。” 赵胜利看着眼前还没他闺女大的小姑娘,有些不敢相信,但又觉得她不会随便拿这事儿开玩笑。 他想了半晌,一拍大腿,去他娘的!都逼到要找半仙做法了,信个小姑娘有啥不行的?再说了,有她这么一去,自己也不用发愁怎么跟女婿解释了! 赵大队长最是能屈能伸,当即站起身来,陪着笑给赵朱碗里亲自添了点水,又端起了自己的杯子:“妹子啊,要是真能把小松给治好了,哥记你一辈子的恩!以水代酒,哥先敬你一杯!” 21、金口玉言 随着刘向阳步步高升,他家的“亲戚”数量也直线上升,正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倒是想问问:他们孤儿寡母吃不上饭时,这些血浓于水的“亲人们”都上哪儿去了? 虽然刘向阳心里清楚他们的目的,有意疏远,但奈何刘老娘就爱这种感觉——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原来眼风都不给你一个的,现在跟在屁股后头追捧你,换谁谁不喜欢呢? 从年前开始,来刘家里拜年的人就没有断过,这眼瞅着都过了正月十五,一进门还能瞧见家里有陌生客人,不等问清来人是谁,刘向阳就显出了几分不耐烦。 赵若兰见他进了家门,连忙上前把他的外套接过来,低声介绍道:“这是下赵庄五太奶家的孙女,论辈分我该管她叫堂姑的。” 刘向阳一愣,这是赵家的亲戚?怎么瞧着跟自己老娘聊的那么热络,还以为又是自己家的哪个亲戚。 赵家那边的亲戚还算懂事,这些年也没给他添什么麻烦,刘向阳还是乐意给她几分面子的,便浅笑着招呼道:“过来了!” 赵朱倒是很有长辈的范儿,她坐着没动,只笑着点点头:“向阳回来了,工作挺辛苦的吧?”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嘛!让若兰烧几个好菜,中午留下吃饭啊!”刘向阳点头客气两句,就想往自己屋里走,却被刘老娘叫住了:“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儿,这是你姑咧,人都不知道喊!” “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论起辈份可不看年纪。但刘老娘多少年没跟他认过这个真了,更何况还是妻子家的长辈! 刘向阳一脸懵,但依然从善如流道:“嗯,啊,姑……你中午留下吃饭啊!” 见他说完又想要往里屋走,刘老娘立马又把他叫住了:“你往哪儿去呢?过来,过来,你姑有话问你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向阳的领导派头在他老娘面前啥也不是,老娘直盯着他叫他过去,他只能过去坐到了沙发上。 面对面一瞧,这个“堂姑”看着面相十分年轻,坐着还比他老娘高出一个头去,一双大眼睛倒是挺清亮,对着他也不露怯,反而落落大方自我介绍道:“我是赵朱,叫我名字就行。嫂子呀,辈分啥的咱们心里明白就行,也用不着论那么清楚。” 闻言,刘向阳眉毛微微一抖——你这管我娘一口一个“嫂子”的喊,还说不用论那么清楚? 说是问话,刘向阳却没把她太当回事儿——他可太了解这些乡下来的亲戚了,无非是来打个秋风,占点儿小便宜的,真有那种蹬鼻子上脸的,不用他开口,他老娘就能把人给骂跑了! 是以,他虽然碍于老娘的面子坐了下来,也并没有先开口,只是闲闲瞅着对方:想问啥,就问呗! 赵朱也不紧不慢的,还嗑起了桌子上的窝瓜籽,边嗑边闲话家常似的开了口:“向阳啊,听说你是管土地这一块儿的?” “嗯,也不能说是管,咱是代表革命群众行使职责!”刘向阳很敏感,立刻就咬文嚼字地纠正了起来。 赵朱不以为忤,笑道:“那你肩上担子也挺重的。” 见赵朱绕弯子,刘老娘先忍不住了,她直接开口问道:“听你姑说,咱们市里是不是要建化肥厂啦?” 刘向阳一愣,他是听过这个风声,但文件还没下,就连市革委会里,级别不够的都不清楚这事儿,这个乡下来的“姑姑”又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他立刻警惕了起来,再看对方,见她气定神闲的,哪儿有以往前来巴结自己的那些亲戚的讨好模样?再看老娘对她笑脸相迎的尊敬模样,他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虽说没听过下赵庄那边出了什么有出息的亲戚,但也隐隐记得那个五太奶好像不是个一般人物。 他态度郑重了起来,斟酌着模棱两可回道:“这个倒也不确定,还要看上级的指示。” “怎么还不确定?你怎么还没有你姑消息灵通?”刘老娘嫌弃地撇了撇嘴。 “上月二十二号中央就出了文件,要在今后三五年内,从国外进口一批大型化学肥料、化学纤维和连续式钢板轧机等设备。向阳呀!你可能不了解,农业生产靠肥料,咱们国家现在,缺肥料可是缺的紧呀,急需建设一批化肥厂,来供应农业生产的需求!咱们市里也不能落后,今年开建,赶在明年就能投产!伟人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赵朱说到这儿,停了停,旁边刘老娘连忙把茶杯推到了她手边:“来来来,他姑,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 刘向阳听着对方说话,越听头皮越发紧,倒不是说这些话有多振聋发聩,而是她说这些话的神情态度,跟市里大领导也太像了吧?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他的喉咙有点发紧,忍不住伸手去摸裤袋里的香烟——他简直是有眼无珠,怎么会把对方当成什么乡下的穷亲戚?哪儿来的村姑能对国家大事侃侃而谈?况且,这个姑娘年纪看着也不大,她从哪儿学来的这种做派?除了耳濡目染父辈的言行,还能有什么原因? 想到这儿,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摸到了烟盒,但他立刻就回过了神,把烟盒往裤兜深处又塞了塞,并拢起双腿,正襟危坐起来,脸上的神情也严肃了许多:“姑,您说的太对了!” 赵朱也不急于一时,她又呷了口茶水,脸上的神情反而更轻松,说道:“出不了正月,你就得忙起来咯!化肥厂选址可得注意,毕竟是危化企业,要避开水源区和人口密集区,避免污染环境。不能光考虑原材料和运输问题。” 现在的人还没有什么环保的概念,但她说的话听起来就带着股专业范儿,刘向阳听得神情更加认真,甚至想掏出钢笔来记个笔记。 但赵朱点到即止,又聊起了别的闲话来,都是什么过年备了什么年货之类的家常话来。 见儿子傻呆呆的不中用,刘老娘在一旁急得直挠头,她忍不住追问道:“他姑啊,你刚才不是说,建的那个化肥厂里要有什么化验室是不是?有了那个化验室,是不是就能给咱们小松做治病的药了?” 听见老娘的话,刘向阳眼前一亮,比起那个犯忌讳的“徐半仙”,他更相信药物的作用,但自制药物?他又迟疑了。 “嗯,a型肉毒杆菌毒素能缓解小松咀嚼肌痉挛的症状,而且,据我所知,用酸沉淀的方法制备肉毒毒素,以化肥厂化验室的仪器设备,应该完全可以做到。”赵朱点点头,随意道。 听她说的头头是道,虽然听不大明白,但刘向阳也忍不住了:“姑,您的意思是,咱要是能借用化肥厂的化验室,就能作出那什么毒素?就能治好小松的病了?” 对于这唯一的孩子,刘向阳心里当然也十分在乎,闻言,语气自然也迫切了起来。 赵朱却不愿多说了:“嗯,你上上心,找找看有没有会制药能帮忙的人。唉,我也是看小松那孩子挺可怜的,你们也别怪我多这一嘴!” “哎呀,他姑,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咱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说什么怪不怪的?”刘老娘一巴掌拍到大腿上,她瞧瞧儿子不上道的样子,简直恨铁不成钢,心道,还是得老娘出马,立刻堆起笑脸道:“她姑,咱们都是实在亲戚,咱们也信任你。再说了,俺上哪儿找你说的那什么会制药的人啊?一事不烦二主,既然你会做,那就麻烦你帮咱们做那个什么毒素行不?这什么毒素是以毒攻毒吧?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 赵朱为难地皱起眉摇起头来:“嫂子啊,不是我不乐意帮忙。但什么地方都有规章制度,人家厂里的仪器能随便让我用吗?我一个外人,跟人家啥关系都没有,凭啥让我用啊?虽说不知道厂子建起来,会不会直属省里,但毕竟是建在咱们这地界,市革委会怎么还是说的上话的!这事儿,还是让向阳想办法吧!” 她说着说着,干脆站起了身来,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伸着脖子跟厨房里的赵若兰打招呼:“若兰呀,我这就走了,不用做我的饭!你爹的话我也给你带到了,那咱们回见啊!” 又扭头看向刘家娘俩儿:“嫂子,向阳,那就再见啦!” 说完,也不再跟他们多掰扯,赵朱立刻就出了门。她这两条大长腿,跑起来跟飞火轮似的,刘家母子哪儿能追的上啊? 他俩站在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发呆,被对门的老太太瞧见了,还纳闷:“你们娘俩儿这是在大门口站桩呢?不嫌冷啊?” 对门住的是刘向阳顶头上司,刘老娘瞧见她也笑得很是和气:“没,俺们搁这儿送人呢!送送俺们家亲戚。” “哟,你们家还有得两人一块出门送的亲戚呢?”两家住对门多少年了,老太太对他们家也是知根知底的,打趣了一句就回了屋,只剩下刘家娘俩面面相觑。 半夜,躺在床上,刘向阳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点根烟,他忍不住伸手推了推赵若兰:“若兰,今天来的你那堂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呢?” 赵若兰睡的也浅,闻见烟味儿就醒了,闻言立刻坐起身来:“我以前也不认识她啊!她也是年前才找来认亲的,听说找着的时候穿的还是草衣服呢,跟野人似的。我也没在村里,哪儿能知道那么清楚?不过,俺爹说她怕是不简单,来市里一趟,就从运输队给下赵庄要来了两辆大解放修堤坝!这事儿就是让你办,怕是也不容易吧?” 闻言,刘向阳瞪大了眼睛,他猜的没错,这人背景果然不一般。别说他,就是市革委会里比自己高一级的同志,跟人家运输队没直接关系的,人家也未必肯给这个面子呢! 又想到了什么,他忍不住噗嗤一笑:“什么草衣服啊?那叫拟态伪装服!估计得是特种兵才有的吧?革委会里那几个兵油子倒是爱聊这些个东西,你们村里人不知道也不奇怪。” “就你知道的多,那怎么还把人给气走了?我听着她说那啥实验室制药,可比咱妈说那半仙啥的靠谱!”赵若兰白了他一眼,也忍不埋怨起他来:“咱妈也是的,开口就让人家帮忙,也不先许点好处,谁能给你白干活啊?” 夫妻两个夜半私语,不小心连心里话都倒了出来,言罢,赵若兰连忙又找补道:“她也是心疼小松,我都明白。但这事儿你也上点心吧!行了,怎么说也是亲戚呢,咱们心意到了,人家能不帮忙吗?” 两口子扯了几句闲话,就睡下了,临睡前,刘向阳还迷迷糊糊地想着:“哎呀,那化肥厂八字还没一撇呢,不出正月真能有消息?要是真如她所说,那姑娘可就真是‘金口玉言’啦!” 22、凑巧 看着台上大领导嘴一张一合地念着文件,刘向阳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感觉有四个大字在绕着自己的脑袋转圈圈——金口玉言! 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堂姑说不出正月,那化肥厂开建的事就能定,果然没两天,就开了这个动员会! 因为是从国外进口的全套设备,是由工业部和外贸部联合主导,但既然定了落户应城,那选地也就成了地方革委会的首要任务——刘向阳这可真是得忙起来了! 虽说忙的脚不沾地,但他抽空还是回了趟家。 他进了家门,接过若兰送上的水杯,一口干了个干净,别的话没说,先开口问道:“咱堂姑又来过没有?” 他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的,赵若兰被问的一愣,好在对儿子的上心一瞬间就让她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朱姑啊?她没来过啊!” 一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刘老娘连忙从里屋奔了出来,嘴里直嚷嚷道:“咋啦咋啦?你姑她咋啦?” 可一瞧儿子胡子拉碴的憔悴模样,她又忘记了“他姑”,只顾得上前嘘寒问暖。 刘向阳应付了老娘两句,转头朝赵若兰兴奋道:“你那堂姑真不是个一般人啊!我这些天就是在忙化肥厂筹建选址的事!她说不出正月,你瞧瞧,”他说着,走到了玄关的墙边,指着墙上的日历道:“我都忙了一个星期了,今天才正月二十五,她说的真是一字不差!” 如今的日历是一种薄薄的纸印刷成的小册子,365页,一页一天,每天起来就要撕掉一页,显出当天的日期来。当然,也有那种爱惜东西的,不舍得撕掉,便拿一个大夹子把日历翻页夹到后面去,等到了年底,还是全须全尾的一整本,便可以拿来记个账,写写画画的。 赵若兰也很是惊喜,她回想一下跟赵朱这几次相遇的场景:“可不是,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看着不一般。她是五太奶家三爷的闺女,可那个三爷失踪几十年了,说是当年为了躲抓壮丁上了山,可野山里活命都难,哪儿能养活这样一个大闺女?我看他上山是真,但肯定也早就下了山,恐怕也是有什么缘故回不来,又太想念老母亲,这才让闺女替自己回来探探亲,给老母亲尽尽孝。” 刘老娘平日里总有些嫌自己这个儿媳性子撅,太有主见,可今天见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也捧起场来:“可不是,你那个堂姑人长得排场,又会说话,普通人家可养不出这样大气的姑娘。” 刘向阳听得连连点头:就是不知道这个堂爷爷是十三级还是十二级,看堂姑那架势,怕是十一级也有可能呢! 见他点头,赵若兰又想起来了:“对了,逢年过节,老有人说是大爷二爷的战友,来给五太奶送节礼,送那些吃的用的全都是好东西。一送就是几十年,我小时候就知道,庄里就五太奶家老有白面吃!现在想想,什么战友能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别人的老母亲啊?搞不好就是她自个儿的亲儿子!” 她这样一说,越想越是这个理儿:“他自己还不能露面,也不能把老太太接走,可不得按时照应吗?眼看着闺女长大了,出落的这么好,办事又稳定妥帖,可不就让闺女回来尽孝来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老太太都多大年岁了?能照顾几年呢?” “可不是!”刘老娘也跟着点头,不是亲儿子,谁会管老人家死活?她年纪轻轻就寡妇失业的,最是明白人情冷暖,别说外人了,亲儿子靠不住的也多了去了! “行了,这话你们可别随便往外说,人家既然不明说,自然是有人家保密的理由。回头再说是从咱们这儿泄了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刘向阳一脸严肃,再三叮嘱,接着又对赵若兰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嘛!说起来,咱们是小辈,还是求人办事的,咱们先去拜访才是正理!你也没说回家去见见堂姑?” 赵若兰苦笑道:“我当然去过了,可总是找不到人啊,隔一天一去,这都三回了,硬是没见着人,要么说是去走亲戚了,要么说是去供销社买东西,次次都是不凑巧。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躲着我呢?” 刘向阳听得直摇头:“还用怀疑?人家就是在躲着你呢!” “若兰呐,”一听刘老娘拉长了声音说话,赵若兰就觉得后面没好话,果然,只听她道:“你也是太年轻,不懂这人情世故,别看你管人家喊声‘姑’,人家也不是你爹的亲妹子啊!都出了五服了,那能算正经亲戚吗?你以为我那天厚着脸皮,非要当面求人家应下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着小姑娘脸皮薄,只要她松口应了下来,就不好反悔,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咱们又不是小气的人,该拿什么报答那都是后话呗。” 听见这话,赵若兰脸一下子就白了,疑心是刘向阳把两口子的私密话学舌给了婆婆听,又不确定,心里一阵七上八下的。 她这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反而让刘向阳误会了:“行了,娘!你不是也没能让人家答应吗?人家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都是少年老成的很,心里有成算呢!若兰,你也别往心里去,等我忙完了这阵子,我亲自去拜访一下。该拿出的诚意,咱们也得表现到位了!” 说到这儿,他转头看向刘老娘:“娘,这可是为了小松的大事,咱们真不能小气了。” 把刘老娘气得啐道:“呸!就你大方,老娘我的亲孙子,我砸锅卖铁也舍得!” …… 他们那一家子的脑补出了这么一出大戏,不论真假,有一句话还真没说错:赵朱就是在躲着赵若兰呢! 手下有那么多个小“探子”,只要赵朱放了话,谁进了村,走不出二十步,这信儿就能传到赵朱耳朵里。 别说三回都找不到人了,只要赵朱想,十回八回也一样能让她“不凑巧”。 五姑奶这天正在暖炉旁打着盹儿,就见大妮儿跑了进来,她一个猛子扎到赵朱面前,小脸憋的通红:“来啦来啦,若兰姐跟她对象一块儿来啦!” 不怪她激动,赵若兰虽说在村里也算是个传奇人物,都知道她嫁了个城里的“大官”,但她结婚快十年了,那个“大官”来村里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说人家架子大吧?人家见到人也打招呼,算是礼貌周全,并没有拿鼻孔看人。 大妮儿年纪小,一共才见过那“大官”两回。 但如今,赵朱姑姑说他们要来找她,他们可就真来了,也没有拐弯儿,直奔五姑奶家。 “姑啊,你可真神!”大妮儿翘着大拇指朝赵朱比划,她的小脑瓜儿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赵朱姑姑怎么能说啥啥灵? 而且,连这样一个大人物都要来拜访姑姑,她一下子与有荣焉,只觉得赵朱在她心里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 那两口子大包小包进了门,五姑奶精神不济,跟他们打了招呼就回了自己屋里,只剩下赵朱自己倒了茶水招呼客人。 茶杯一送到手边,刘向阳撇了一眼,心道:果然没猜错!细处见真章,别看这房子破旧,但这待客的杯子却是搪瓷杯,不是乡下常见的粗瓷大碗,而杯子里也不是什么糖白开,而是正经的毛尖。拿起来喝了一口,他眼神一亮:味道还不错! 茶叶冲泡可有讲究,就像这毛尖,虽然这茶叶看形状一芽二叶,不是一级珍品,用来泡茶的也只是普通井水,但手法不对,这口感还是能千差万别。有些不讲究的,随便抓一把茶叶往杯子里一丢,滚烫的开水一浇,泡出的茶水苦涩难咽,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而泡这茶用的却是中投法——先水后茶,再添水。别小看这简单的手法,对应这不老不嫩的茶叶却是恰到好处,充分激发了茶叶的鲜爽,却只有淡淡的苦涩。 居移气,养移体。这些门道也是刘向阳刻意留心琢磨学习过的,但对方做来却是自然而然,只这样一个小细节让他更加确定:只有在自小优渥的环境中长大的姑娘,才能在不经意间还有这份讲究。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几分,向赵朱客气道:“姑,您快别忙活儿啦!这真是折我们小辈的寿啊!” 说着,他又把带的东西拿了出来,知道这家里只一老一少两位女同志,烟酒是用不上了,跟老娘媳妇儿商量了许久,才拿了两块布料,一块上海牌女士手表,还有点心果子水果罐头杂七杂八一大堆。而那布料底下,还藏了二十张“大团结”并一张如今极难弄来的自行车票。 这份礼着实不算轻了,如今在市里,哪怕想要到若兰他们厂里上班,这些东西也差不多足够打点了。 “咱们这亲戚间,按说应该常走动,偏我们工作太忙,老是抽不出空来,若兰小时候多得五太奶照顾,姑姑你那天又为我们家小松指了条明道。我们嘴笨,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只能带着点东西,聊表心意罢了!” 23、人才 赵朱叹了口气,眼风扫过那些东西,神情却没有一丝的波动,这让紧盯着她瞧的刘向阳心里又是一阵紧张:果然,这些东西人家瞧不上眼呐! 赵朱皱着鼻子,为难道:“咱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次回来,就只为一件事情:孝敬我奶奶!制药那事儿,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真要办起来,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能成不能成的,也是两说。我要是忙起你们这事儿来,哪儿还有空在奶奶跟前尽孝啊?你们也别怪我自私,实在是我分身乏术啊!” 赵若兰见她一脸为难的样子,上前拉着她的手,就抹起了眼泪:“姑姑,你也见过小松那孩子发病的样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每次就跟剜我的心头肉一样。要不是我也不能来为难您啊!” 闻言,赵朱眉头皱的更深,口中直道:“哎呀哎呀,我明白我明白,你快别哭啦!” 见媳妇儿的眼泪有效,刘向阳眼珠一转,也连忙接口道:“姑呀,您是想岔啦!把咱太奶接到城里一样您能尽孝啊!别的不说,咱们城里晚上一拉电灯,屋里亮堂堂的。接的自来水管,一扭水龙头水就流出来了。还有,想买什么东西也比乡下便利。” 赵朱点点头:“那倒是,城里的生活比起村里是便利不少。不过,我们城里又没房子,要住哪儿啊?” 刘向阳闻言就咧嘴笑了出来:“姑,您忘了我是管啥的了?土地与住房那是一个部门,别的不好说,给咱太奶和您安排个房子住那不是小意思吗?” 赵朱看看赵若兰的泪眼,又瞧瞧刘向阳的笑眼,长叹一口气:“那等我问问我奶奶吧,她要是不乐意,那我就只能抱歉了。” “哎呀,五太奶她老人家肯定乐意,去城里是享福呢!”刘向阳连忙接口道,他搓搓手,不好意思地又道:“我看五太奶也在家呢,要不您现在就去问一声?” 赵朱一愣:“这么着急?就是现在问了也得让老人家考虑考虑吧!” “哎呀,姑姑,可怜可怜我们这父母心吧!”刘向阳说着话,也哽咽了起来。 赵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去问一声,看我奶奶怎么说吧!” 见她出了堂屋门,赵若兰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跟咱娘还真是亲娘儿俩啊,你这样咄咄逼人的,小心适得其反!别让人家答应了心里也不痛快。” 刘向阳却是拿手一抹脸,露出了个狡黠的笑容:“傻媳妇儿,她这是找借口呢!咱们带的东西人家瞧不上,这是想加码呢!” 赵若兰闻言一愣:“加码?你是说,房子?” 刘向阳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喝了口茶水,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来:“要是她真不乐意,恐怕今天,她也就跟你头两回来时一样,‘凑巧’不在家啦!” 或许真让刘向阳说中了,赵朱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奶奶一辈子行善积德,她老人家是真不见得小孩子受苦。行了,这事儿我应下了,我尽力而为吧!” 见刘家两口子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她却又指了指他们手边的那堆东西,脸色严肃的很:“但你们得把这些东西全都带走,一样儿都不许留!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以为我赵朱就为了贪你们这点东西,才故意吊着你们吗?” 她这话就说的直白到不客气了,把两人说的忍不住面露愧色。 赵朱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对了,咱们也尽量别搞特殊,等化肥厂的招工考试时,你们来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去考个化验室的管理岗!到时候帮你们申请借用化验室,我也算是化肥厂自己人了,从中斡旋总归方便点。” “那怎么好意思啊!这事儿合该我来办,这进厂名额我找找关系还是能弄来一个的!”刘向阳闻言,慌忙道。 “向阳啊!”赵朱重重的喊了一声,她的表情可以说是十分严厉了:“你是革命干部,不要动不动搞歪风邪气这一套!什么找关系?你这可是要犯错误的!” 见刘向阳被说的惭愧地低下了头,她话音一转,语气又和缓了来:“我既然应承下来了,这件事儿我就会全权负责,不管最后成与不成,都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儿,我自己去考也一样没问题!再说了,要是连这点儿本事没有,我还帮你们制什么药啊?对不对?” 一堆东西,怎么拎着去,又怎么拎着回,赵若兰跟刘向阳两人神情都带着点恍惚,连娘家门都没进,就这么又回去了。 两口子进了家门,刘老娘一见他们手里的东西,又瞧着他们俩的模样,还以为事情没办成,张嘴就嚎:“不中用的东西啊,这点事儿都办不成,我可怜的……” 却被刘向阳一下打断了:“娘,她答应啦!” 刘老娘一噎,忍不住打了个嗝儿:“嗝……你说啥?!她答应啦?” 赵若兰忙着把东西放下,在一旁应声回道:“是呢,人家答应了,还没要咱们的东西。” 刘老娘立刻喜笑颜开:“哎呀,这姑娘可真是个大好人啊!太好了!俺的大孙子有救了!” 刘向阳却是坐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赵若兰分拣收拾东西,看着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咱姑那是真君子啊。” 赵若兰也不说话,眼圈却是又红了。 刘向阳拍拍她的手背:“但她到底年纪轻,没见识过人心险恶,也不知道世道艰难。咱那位三爷啊,把她教的太正直啦!估计她家里人也想着要磨练磨练她,才把她一个人送到基层锻炼。 我相信以她的能力,考试肯定没问题,但招工考试归考试,录取却未必按考试来啊!不过没事儿,我会看着办的,别说这还是为了咱们儿子,左右是不会让她落地上的!” 万丈高楼平地起,建筑工人热火朝天加班加点地搞建设,短短十个月,热电的锅炉、烟囱、反应釜、合成塔、冷却塔等等,都已经耸立了起来。密密麻麻如同血管经络的各种管道,经由管廊管架,把各个静设备、动设备联接在了一起。 厂子虽然还在建设之中,招工工作却是早就已经开始了。毕竟,化工设备操作涉及到很多专业技能,哪怕通过了招工,也要再进行专业培训与安全培训。如今,职工的培训学习通常都会去到采用相同工艺的兄弟厂进行。而应城化肥厂的职工培训学习就在省内第一个建起的化肥厂——洛都化肥厂。 赵朱并没有吹牛,招工考试对她而言,真是易如反掌,她轻轻松松答出了个满分卷,拿了考试第一名! 如今这个招工考试虽说难度并不高,但她这张满分卷还是把化肥厂班子成员给震了一惊。 化肥厂尚未建成,但筹建处内部,不管是领导班子,还是分管生产、设备、仪表电气等专业的各部门负责人早都已经齐备了。 因着她这个满分卷,原本没打算面试的班子成员,又破格多了一道程序:单独对赵朱这个“状元”进行了一次面试。 而面试过后,赵朱并没有再跟随普通职工去洛城化肥厂学习,而是直接进入了筹建处。 李厂长端着个白瓷茶杯,跟姜副厂长正白话呢:“招工考试得满分那个赵朱小同志,听说还是土地局刘向阳同志的亲戚?托人打招呼都打到我这儿来了,哎哟,这么优秀的年轻同志,正是我们要重用的骨干,本来我还担心要为难呢!谁知道人家技惊四座,那天说是面试,我看孙总工跟她聊的那叫一个投机,就差拜把子啦!哈哈哈!” 李厂长是从部队上转业到地方的干部,说话做事总带点儿武夫的莽劲儿,像这样的话,那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姜副厂长觉得:他一方面是在表明自己的坦荡,另一方面却也是在表示——他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厂革委会里,书记就是那个“车头”,往下一位,就是这位李厂长了。 姜副厂子是真没想到,他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来到了这个新厂,却还是没能把那个“副”字拿掉。 书记把握厂子的总体前进方向,那厂长就要负责具体管理工作了。 不管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的经验更丰富专业技能更强,比起从部队转业来的“空降兵”更适合来当这个厂长。更何况,这个厂长他也是不得不当啊! 但不管心理活动多剧烈,他的脸上却仍是带着和煦平静的笑容:“光明同志啊,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向阳同志那是举贤不避亲。就是因为知道赵朱小同志能力强,咱们厂子建设又急需人才,才会不避讳地给咱们推荐她嘛!你这可是把人心给想坏了。” 李厂长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这事儿怕是我小人之心啦!不过呢,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认死理儿!不管是向阳同志,还是哪儿来的向东同志向南同志说项,只要推荐的人不合格,想来走我这儿的门路啊!门儿都没有!要不然我为难啥?不就是为难:这拒绝的话说的难听了,让人家脸上不好看嘛!哈哈哈哈!” 在李厂长爽朗的笑声中,姜副厂长脸上的笑却差点维持不住了。敢情这老小子不是拉拢自己,而是给自己下马威来了? 出了厂长办公室,姜副厂长背着手,脚下还是走的四平八稳,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怕就怕,他没能当上这个正厂长,就是所差的这一“招”啊! 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前,他抬起了头来,看着门前横插着的四指宽小木牌,上面白底黑字,板板正正写着六个大字:“副厂长办公室”。 他眼睛盯着那个“副”字,看着看着,视野却模糊了起来:那个“副”字仿佛变成了“功特林”,恍惚间又变成了“徐朋飞”。 他不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猛地挪开了视线,逃一样进了门。 24、东风 广播里,正在播放着旋律优美的《东方红》,赵朱穿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拿着保温饭盒就出了门。 饭盒里装着的却不是饭菜,而是玻璃试管。历经了一段时间的尝试,赵朱终于利用化验室器材,制备出了浓度净度都合格的a型肉毒毒素。 后世的人可能难以想象,在如今的年代,“以厂为家”是工人刻在骨子里的信念。难道,这仅仅是因为此时的工人同志全都高风亮节,人品更高洁无私吗? 要赵朱说,事情也没那么简单,这任何涉及两方的关系,都得双向奔赴才能稳固。 像如今:职工的生、老、病、死,企业全部都负责,那可不就是个大家长吗? 现在的企业自己几乎就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职工住的生活区里有食堂、医院、幼儿园、小学、初中,有澡堂、图书馆、球场。从物质到精神,方方面面都给你包圆了! 受到这样周到的照顾,将心比心,工人又怎会不发自肺腑地为企业鞠躬尽瘁呢?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大家都羡慕地把工作称为“铁饭碗”了!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此时人们是真的以厂为家,却也是真的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管是拿厂里的不锈钢丝弯几个衣服撑子,还是拿点下脚料做个工具柜,还真没人把这当回事,都是大大方方的打个招呼自取自用。 也没人会管这种行为叫“偷”,自己家的东西自己用,怎么能算“偷”呢? 就是因为人们这种朴实无华的观念,赵朱用化验室制药这事儿,也并没有偷偷摸摸背着人。 她让刘向阳联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以医院的名义来借用化肥厂的化验室,而她自然顺理成章做了这个对接人。 此时许多国家标准都还没有出台,法律法规也不完善,拿出医院的名头来,已经算是十分合理且正式了。 赵朱从家里出来,一路上遇见不少熟人打招呼:“赵主任,出门啊?” 她微笑着点头回应,正如大家的传言一样:化验室的赵主任,为人大方又和气,有本事还不张扬。 其实,一旦进了筹建处,就不太可能是普通职工,但是,赵朱的表现实在是太突出。 化验室和普通操作岗位还不同,需要更加专业的化学知识和操作手法。而化验室中常用的强酸强碱,都十分危险。新招来的职工哪怕十分认真小心,却也不是立刻就能熟练上手的。在她平易近人地为大家讲解了一些小技巧,又机智地处理了几次小事故后,原本准备给她定岗的班长就显得不大合适了。还是由孙总工牵头,直接给她定岗为了技术员。 按理说,工厂这种按资排辈风气严重的地方,大家一起进厂,她也年纪轻轻,难免有人会不服气。 但这事儿却并没有引起任何人不满——反而别的车间有人提出疑问,化验室的还去跟别人解释:人家赵技术员是有真本事的人,私底下咱们都管人家喊“师傅”呢,当技术员可是实至名归! 技术员算是管理岗,但还想要再往上一步,也不是那么简单。 说起来也巧,在试生产时期,产品指标一直不合格,当所有人都焦头烂额时,是赵朱细心留意:发现是采样被污染的缘故,才造成了指标不合格。这才让化肥厂能够按时完成任务,正式挂牌投产。 原本她就在厂革委会里各位领导心里挂了名,厂子初建,中层管理岗本就空缺,此时这个大功一立,不提她当这个副主任反倒说不过去了。 虽说是副主任,但大家说话爱抬人,一称呼起来,也就把那个“副”字给省略掉了。 赵主任一路上打着招呼出了门,坐上公交车,抬眼一瞧——嘿,又是熟人! “梅姐,这么巧啊!怎么来10路车了?” 见到赵朱,张梅也笑得很开心:“我替人带班呢!刚才快到化肥厂时,我还念叨说会不会见着你,刚说完你就上车了。” “咱姐俩儿有缘呗!”赵朱也咧嘴笑道。 这几个月赵朱没少在市里和村里来回奔波,一来二去,跟售票员张梅的关系越发熟络。 说了要带奶奶到城里享福,赵朱当然不会食言。正所谓“破家值万贯”,老人家念旧,又担心到了城里缺这少那的不方便,到了搬家时,硬是收拾出了一大堆的东西。还是托了人家张梅帮忙,到了末班车时,请司机多跑了段路,直接开到了村里,帮忙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拉到了市里来。 如今单位管分房子,但准确说来,房子所有权还是归厂里的,职工只有居住权。按级别,赵朱是能分一套一居室的楼房的,但她却说自己住单身宿舍就行,把房子让给了更有需求的同志。 这便是传闻中她大方名头的由来了,为了这住房的名额,多少人斗的跟乌眼鸡似的,抢都抢不过来,哪儿见过这种往外推的啊? 赵朱毫不留恋地把房子推了,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那房子又小布局又不合理,况且,现在要了房子,等将来厂里建了更大更好的楼房,她怎么好再申请呢? 至于住的地方,刘向阳也没食言,在矿务局医院南边,给她们祖孙俩找到了一个独门独院的小院,租金也很便宜——月租才八块钱。当然,这钱哪怕她非要自己掏,刘向阳也不能答应啊!在对方不行就要下跪磕头的“要挟”下,赵朱只能无奈地收下了这份心意。 奶奶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住楼房还是不如住平房。况且,城市里的平房里已经都通上了电和自来水,比起乡下来,当真要方便不少。 赵朱平时一般也住在这边,但她准备今天去厂里拿制备好的肉毒毒素,接着就直接去第一人民医院给小松做治疗,所以,昨晚就直接住在了宿舍里。 赵朱正跟张梅聊着天,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惯性让她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饭盒。 张梅更是没反应过来,还是赵朱伸手拉了她一把,才避免了她摔倒。 司机师傅忍不住生气地骂骂咧咧:“真是缺心眼儿!哪有这么急着下杆子的?” 原来是公交车来到了铁道口,工作人员可能不太熟练,没有注意到路上的来往车辆,突然就把警示杆放了下来。 为了煤炭运输,应城矿务局有一条专属的铁道,专门管理的部门便是铁运处。 而眼前这条横断大马路的铁轨,便是矿务局运输煤炭的专属铁道了。 在叮当叮当的警示铃声中,装满“黑色黄金”的火车缓缓驶过了铁轨。 现在还没有扬尘治理等的环保要求,只经过洗煤厂简单分选除杂的块状原煤,也没有什么遮挡物,就这样裸、露在外,被火车运往需要它的下游企业。 张梅也是替人带班,还不熟悉线路,刚才的急停让毫无防备的她差点出丑,此时缓过了劲儿,瞧着火车上那高高堆起的黑色煤山,便低声跟赵朱八卦起来:“听说这半路上还有人偷煤呢,趁天黑跳上火车拿鱼皮袋装,装完就只管往车下跳。” 赵朱看着她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的样子,很是捧场地跟着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那多危险呀!一不小心不得摔死啊?!” 张梅吧嗒着嘴直摇头:“那可不是!不过摔不死估计也悬,听说人家铁警巡道时都带着家伙什儿,见着这种的,直接就给一梭子。啧啧,那才吓人呢!” 张梅说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八卦,似乎觉得这话题太过血腥刺激,她又转移了话题:“你这一段时间没回老家吗?好久没见你坐车了!” “唉,这不是工作太忙了吗?我还想着过两天再带奶奶回村看看,到时候还得再麻烦你呢!”赵朱顺势说道。 赵朱出手大方,上次说是让她帮忙,却没少给好处,她跟司机两人对半分,都能顶半个月工资了。 所以说,这人情到底会不会越用越薄,就得看用了人家面子,是不是还让人家赔里子了。 等到了第一人民医院,赵朱依依不舍地和对方道了别,刚下车,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刘向阳。 她这显眼的大高个,又穿着工作服,也是一眼就被他瞅见了。 接上了头,两人便一起往院内走去,刘向阳口中连连道:“姑啊,怎么不让我找辆车接您呢?” 如今小轿车可是金贵物,哪怕是整个市革委会也没几辆,但苦苦等待许久,如今终于见到了曙光,刘向阳紧张一些也很正常。他说话时候,眼睛还一直往赵朱手里抱着的保温饭盒上瞟。 赵朱当然明白他的想法,不过,她摇了摇头道:“没事儿,路程又不远,何必平白落人话柄。你平时做事挺小心的,现在是关心则乱呐。 退一万步讲,这药的用量并不大,我做的量足够用还有许多剩余,哪怕这份真弄坏了,咱们再去拿一份也没事儿啊。” 还有句话,她没有直说,药是重要,可更加重要的,却是治疗的手法! 其实,像小松这样的肌肉痉挛性疾病在临床很容易误诊,需要医生具备丰富的神经内科诊断经验。 但现在,许多医院连神经内科都没有,别说具备丰富的神经内科诊断经验了。 而人脸、颈部的肌肉结构十分复杂,仅面部就有40多块肌肉,治疗过程中,医生必须准确判断病灶并精准定位,不能有丝毫差错。 这几个月来,小松每次发病赵朱都认真观察,才确定了他患的是口下颌肌张力障碍。又根据他的年纪和脸部肌肉的大小,和武教授交流商量后,才确定下了肉毒毒素用量。 现在的医院普遍使用的还是比较粗大的玻璃注射器,注射肉毒毒素所需要的微型注射器也是特意托人从京城寻来的。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25、大梁 现在还没有“无照行医”的说法,在广大农村更是有许多“赤脚医生”,靠着一本小册子,经过简单的培训就上了岗。 但这种看似简单粗暴的方式,在某个时期,却是大大缓解了底层医疗资源不足的问题,让最底层的老百姓也能够看得上病。 但那只是针对常见的病情,如小松这样的疑难杂症,即便赵朱确定了其病因,也并没有自己上手——术业有专攻。她还是让刘向阳找到了第一人民医院里经验最丰富的儿科大夫来协助执行这个治疗方案。 为什么找儿科大夫呢?此时医院科室的划分并未如后来那样专业细化,诸如“神经内科”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而医生和护士虽然都是医务工作者,其侧重点却不同。比如,一个行医十几年的内科医生,论起打针的技术,怕是还比不上工作三五年的小护士。 而这个治疗方案主要内容就是肌肉注射肉毒毒素,而这一项技能,不管内外科医生都不一定十分熟练,而一般的护士又未必能准确把握脸部复杂的肌肉情况。 这种情况下,能找到一位经验丰富的儿科医生来实施手术方案,已经是最佳的选择了。 首先,儿科医生要十项全能,有些患儿年龄小,对症状表述不清,所以,儿科医生要有全面专业的医学知识,还要有耐心够细心,才能靠丰富的经验作出准确的判断。 另外,小松本身就是儿童,一个有经验的儿科医生不但医术高超,也能把握儿童心理,让儿童乖乖配合治疗。 刘向阳找到的这位医生叫王爱菊,是第一人民医院成立就在的老大夫了。她行医二十年,正是因为她医术精湛,结了不少善缘,才保的她在风浪之中也未受到太大的波及。 说是“老”大夫,其实她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之前因为小松的病情,没少跟赵朱交流,一见到她来了,也是笑脸相迎:“小赵同志,你终于来了,我们正等着你呢!” 赵朱将一直小心抱在怀里的保温饭盒郑重交到了对方手中:“王大夫,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王大夫脸上的笑容没变,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期待:“好,就交给我吧,希望我们能够成功!” 剂量和入针位置经过几人的反复推敲,早就已经定下,挨针的小动物们也有好几批。 但两人还是再次确定了一下方案,同时还对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情况设想出了相应措施,尽力保证万无一失后,才开始进行手术。 小松没有了平日的调皮,身子乖乖地窝在妈妈怀里,十分配合地扬着小脸蛋,让大夫查看。 赵朱摸摸他的头:“乖,等打完了这针,以后咱就不用受苦了。” 发病时,小松一直都是清醒的,比起旁观者,他更加明白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是怎样一种痛苦。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希冀的眼神。 前期的准备工作十分漫长,但真正实施起来,加上消毒,也没超过二十分钟。 而这只是初次治疗,效果如何,是否需要多次治疗,还需要根据小松的恢复情况再调整方案。 等在诊室外的刘向阳显然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出来了,在心急如焚地等待中,他刚拿出一根烟来,火柴还没点燃,就见几人已经走出了诊室。 “手术完成了?”他冲过来关切地问道。 小松点点头,他眼睛里含着泪花,打针实在太疼了,他的脸颊和下巴都快疼掉了。 “我也是第一次进行这种治疗,后续你们多观察,为了安全,咱们用量比较保守,也可能需要二次手术。但只要发病的频率变低,程度缓解,就能说明咱们的方向是正确的。”王大夫细心解释道,又嘱咐起注意事项来。 赵朱功成身退,她并没有喧宾夺主,而是默默退后。 “赵同志!”一个急切的叫声突然在她身后传来,刚开始,她还没在意,以为是在叫别人,但接着,下一声呼唤就是点名道姓了:“赵朱同志!” 她纳闷地回过了头去,却见是厂保卫科的张科长张大梁,她连忙回应:“大梁同志,这么巧啊?” 张大梁快步走上前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娘咧,我就说穿咱厂工作服又这么高挑的女同志,肯定是你!” 虽然跟张大梁没打过几次交道,但见过面就是“熟人”,赵朱连忙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张大梁摇摇头,一把扯住了她:“赵朱同志,你知道陈晓辉同志的家住在哪儿吗?” 赵朱一愣,哪怕她是个社牛,也不能谁家的事儿都知道啊?陈晓辉,那个李厂长的秘书?他家在哪儿住,怎么来问她啊? 但看对方一脸焦急的样子,她知道必定是事出有因,对方明显是病急乱投医,才会逮着谁是谁地乱问。 “先别急,陈晓辉同志怎么了?难道生病的是他?” 张大梁现在真是六神无主了,赵朱的名声他早有所耳闻,知道对方是个“能人”,又大方热心,所以才想着问上一句。 此时,见她一脸关切地询问,他忍不住就想倾肠倒腹:“不是病了,他,他服毒啦!” 闻言,赵朱连忙举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她拿下巴朝刘家人点了点:“我来和亲戚办点事儿,你先别急,我去打个招呼就过来,等我过来再慢慢说!” 跟刘家人和王大夫交代了一句,赵朱就连忙回到了张大梁身边,对他道:“这里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走,咱们过来这边说话!” 陈晓辉还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张大梁正找不到人商量,闻言就跟着她走到了楼梯间。 见左右没有旁人,赵朱才郑重开口问道:“张大哥,你先缓缓气,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张大梁愁眉苦脸地望着她:“我,唉,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今天正巧在厂里值班,就有人跑来说陈晓辉服毒自杀了。我看着他像是还有一口气,连忙让同志们把他往这里拉! 我想着这种事不得去找领导报告一下?何书记不是出差了吗?我就想去找一下李厂长汇报一声,哪儿能想到呢,” 说到这儿,他又急又怕,头上滚落的汗珠直直地掉落进眼睛,蛰的他连连眨眼,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李厂长,他,他居然已经死了!” 闻言,赵朱也是大吃一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李厂长死了?!他的秘书又服毒自杀?她心里不由得有了个不好的猜测:“该不会是……?” 张大梁抬手抹过双眼,许是太过用力,眼睛更是显得红红的:“何书记不在,姜副厂长也跟他一起出了差。我这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跟办公室的李主任说了一声,派人去报了警。 警察到了后,就让人把他们的办公室都贴上了封条。我这边赶忙来了医院,陈晓辉还在抢救室里抢救呢!到底什么情况,可能只有他清楚,但现在我也是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啊!” 本来现在的企业里,人浮于事才是常态,如果是在别的老厂里,三四个副厂长两三个工会主席,那都算少的。遇到这种事情,他肯定能找到一个上级领导当家做主,自是不必他一个保卫科科长来挑这个大梁。 偏偏化肥厂初见雏形,中层管理岗位倒是有人,但高层却只这么几个人,就连工会主席都还没选出来。 这种事又是在保卫科的职责范围内,他哪怕再是心虚也得壮着胆子来充当这个“个儿高”的来顶天了。 他能来当这个保卫科科长,既不是因为他有工作经验,他更不是退伍军人,只是因为他爸是市革委会的张某某。 别说杀人了,就连死人他也是头回见呐,回想起昨天还跟他打过招呼的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气儿了,他只觉得探过对方鼻息的手指头,都冰凉的要颤抖起来。 赵朱却是皱眉思索起来,然后开口问道:“究竟是谁先发现陈秘书服毒的?秘书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吗?现场有没有发现他的遗书?” 虽然是一连三问,但她语调轻且缓,语速又极慢,并非急于求解的逼问。而像是催眠中,谆谆善诱地引导对方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问完,见对方拧着眉头回忆起来,她继续道:“事关重大,警察肯定要来找你调查问话。张大哥,你先回想一下,跟我说说,就当提前演练一下如何配合警察同志工作如何?” 张大梁本来还没想到这一层,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还得去公安局,哎呀!我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儿!” 懊恼地说完,他又认真回想起那几个问题:“谁首先发现的陈秘书服毒?呃,我不知道,但来报信儿的那小子好像都叫他麻赖子还是啥的,他是坐地户,不是招工进厂的,他那张脸坑坑洼洼的,我有印象!” 现在还没有耕地红线的概念,建厂有时征用的是开垦过的耕地。虽然土地全都属于国家,但征用了这些土地,靠土地生活的农民又该怎么办?现在可没有“拆迁致富”的说法,而是会给征用土地的村里分一定的“占地工”名额,让部分村民从靠天吃饭的农民,成了手捧铁饭碗的工人。对此时的人们而言,这甚至也算是一种“阶级跃升”了。 只不过,既然是直接分配的名额,那这些占地工无论是文化程度还是各方面的素质,比起通过考试进厂的职工,都是有些差距的。所以,他们往往都被分配到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岗位,比如去包装车间装袋,或是在热电车间卸煤,张大梁口中的“麻赖子”,就是一个在包装车间装袋的占地工。 26、正义感 赵朱对此人也有点儿印象,但是,他的工作可跟陈秘书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是他发现后去报信儿? 还有一点也很可疑:一般人见到别人昏倒,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发了急病”? 哪怕是亲眼看到对方吃下东西才发作,也不可能第一时间想到“服毒”上去!毕竟,现实中谁会有“上帝视角”,能够第一时间知道对方吃的是毒药? 能让人隔老远就一眼认出,莫非是他拿着“敌敌畏”对瓶吹?哪怕如此,一般也会说“喝农药”了,“服毒自杀”这种用语,听起来可不像会出自麻赖子之口。 心中暗道这个麻赖子怕是有鬼,不过还是应该再确认一下,赵朱继续道:“他报信儿时,就说是陈秘书服毒了?难道是亲眼见他喝了敌敌畏?” “那倒不是,”张大梁挠头:“也没说是敌敌畏,就说是服毒自杀,我也没瞅见什么农药瓶子,约摸着是喝了别的毒药了?反正我瞅见人时,他都已经躺地上抽抽着快不行了!现在大夫正给他洗胃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抢救过来……”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就为难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住,还没通知他家里人呢!” 赵朱接过话头儿安慰道:“你不是跟办公室李彩霞同志说过了吗?放心吧,彩霞同志肯定能想法子通知到他家人的。不过你们到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吗?哪怕真是他自己想不开做了傻事,就没留下…遗书之类的吗?” “没错,秘书室里就他一个人在地上躺着,遗书什么的我也没注意,当时见他还有气,赶快让人给他送医院抢救来了!”随着回忆,张大梁的情绪也平缓了下来:“嗯,警察同志来的很快,他们一来就给门上面贴上封条封锁了现场,要是他真有遗书,他们肯定能找到的。” 张大梁像是为了肯定自己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他紧张地望着赵朱,仿佛下定决心才去触碰那个让他心惊的话题:“赵朱同志,你说,公安局的同志会问我李厂长的事儿吗?那我可就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我敲了半天门都不见他回声,还以为他没在,结果从窗户里一看,他就在桌子后面坐着呢!当时我就感觉不对劲儿,又敲了敲窗户,还是没反应,这才叫我们保卫科的人一起把门给踹开了!进门一看,他的脸色都已经发青的了,我壮着胆子,把手往他鼻子下面一放……” 说到这儿,他深深吸了口气,又使劲儿咽了咽口水:“他,他已经没一点儿气儿了!”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圈起右手的食指,用力搓了起来,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我一不小心碰到他的鼻子尖,嘿呀,人都凉透了。” 他的右手食指在裤子外侧不停摩挲着,仿佛这样能够祛除那种难言的凉意。 “然后呢?”赵朱也压低了声音:“你们有没有发现他是怎么死的?” 闻言,张大梁连连摆手:“不知道不知道!一见这情况我们立马就退出来了!谁还敢细看啊?” 但说着说着,他手的摆动幅度就越变越小了,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我,我手指上好像沾到了血…” 有血迹?死亡后,一般要三四个小时尸体才会完全凉透,但流出体外的血液应该很快就会凝固,他又怎么会蹭到血迹呢? 赵朱却并没有急得质疑他的话,语气也很轻:“怪不得见你总搓手指,是血迹没洗净吗?” 张大梁见她态度自然,心绪也随着平缓了下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哎呀,我就是觉得有血蹭到了手上,其实也不一定真碰到……反正离近点就瞧见他淌着鼻血,那个眼睛哦,直愣愣地瞪着,根本闭不上。啧啧,死不瞑目啊!那怨气重的狠哟!” 他绘声绘色地讲着,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一拍自己脑袋:“看看我,你还是个小姑娘呢!给你说这个,回头再把你吓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赵朱心说,就你这样子,还操心我睡不睡得着呢?估计你今天晚上是别想睡安稳了! 她眉头一皱,撇了撇嘴,一直轻飘飘的语气突然放重了:“张大梁同志,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我赵朱做什么也没比你们男同志差呀!李厂长可是咱们的好干部,对我的教导我可是铭记于心,也非常尊敬他。听你这一说,他这死莫不是另有隐情?我现在满腔怒火,急着想知道真相呢!说什么怕不怕的?死人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叫做怨气重?难不成你还相信封建迷信那一套,信什么鬼神之说?” 见她突然翻脸,嘴里的话是一套一套的,张大梁听得直愣神,待听见最后一句话,吓得恨不得去捂她的嘴,但看着对方正义凛然的样子,他又蔫儿巴了,只敢摇头摆手辩解道:“没有,没有,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哎呀,赵朱同志,您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给您道个歉!” 赵朱的表情这才和缓下来,她的语气也恢复了和善:“张大哥,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咱们这不是在演练吗?你要是当着警察同志的面把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想想,合适不合适?” 张大梁见她不生气了,心中刚放松一点,闻言又是连连点头:“对,这话可不能给他们说!赵朱同志啊,真是谢谢你的提醒,我这人一紧张,嘴就打出溜儿,该说不该说的全都往外乱吐噜。” “张科长,哎呀,你怎么躲这儿来了?”一个着急的声音由远及近,等走近了,那人才瞧见赵朱,连忙又招呼道:“哎呀,赵主任,你也在啊?” 招呼完,那人又转头对着张大梁道:“张科长,陈秘书他不行啦!家属还没过来,你得去签字呢!” 张大梁下意识扭头看向赵朱,她严肃道:“大梁同志,既然这是咱们厂的事儿,我责无旁贷!走,我跟你一起过去瞧瞧,放心,等会儿如果公安同志需要你去配合调查,你尽管去,这儿还有我呢!” 张大梁听见这话,心中一阵感动,大家说的对——赵朱同志是个热血肠的大好人啊!刚才自己还冒犯人家呢,看人家这心胸,一点儿不记仇。 果然,不一会儿张大梁跟着来调查的警察离开了医院,赵朱倒也不客气,直接就给跟来医院的几个保卫科的人安排起了工作。 她说话很和气,但态度却很坚定,这几个人能听张大梁调遣,本来也不是什么爱闹事的刺头,加上张大梁走时的嘱托,他们也就从善如流,按着她的安排忙活了起来。 让他们去忙陈晓辉的后事,赵朱自己却是找到了抢救的大夫。 她从裤兜里掏出了几块硬糖,放到了对方面前,很是关切地说到:“大夫,真是辛苦您了,赶快吃两颗糖,补充一下糖分吧。” 那大夫看着也没比她大几岁,因为刚扯掉帽子,头发乱糟糟的。他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闻言一睁眼,就见到了面前桌上放着的糖。 他也没客气,拿过来剥开一块就往嘴里塞,口里含混不清地道:“谢谢啊!” 见他这动作,赵朱心下一定:能在洗完胃后,还有胃口吃东西,别管他年纪大小,起码这经验是不会少了。 “大夫,我是刚才你抢救的患者单位派来的,我姓赵,他这个事情可不一般,有可能涉及到严重的刑事案件,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介绍一下情况?我需要向我们领导汇报一下!万一是□□坏分子故意搞破坏,我们也得做好防范措施,避免更大的危机!” 听她这么一说,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原本懒散瘫坐着的小医生立刻直起了身来,他连忙拉过一把椅子,让赵朱坐下,然后皱眉道:“送来的时候不是说自己喝药了吗?我还以为是自己想不开要自尽呢,听你这意思,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赵朱摇了摇头:“现在是不是自杀还不好说,请问能判断他是中的什么毒吗?” “这我们上哪儿知道去啊?又没有提前留存样本做药理分析,再说了,他们送来时就说要洗胃!你知道洗胃得用多少盐水吗?什么也都剩不下了啊?”年轻大夫连忙摆手,话里话外都在撇清责任。 这倒是也不出赵朱意料:现在医疗水平有限,面对服毒自杀的人通常也只有这一种方法。哪怕是后世,因为对人体有毒的物质种类太多,在没有胃容物的前提下,想要分析出具体中毒物质也很难。 不过,她还是继续问道:“大夫,我知道你们见多识广,在医院形形色色的患者都见过。哪怕不能确定中毒的具体成分,起码有个方向吧?或者说,以您的专业角度来看,他这个发病的症状,很常见吗?” “这个嘛…”年轻大夫迟疑起来。 赵朱连忙道:“大夫,咱们俩也就私下说说,您瞅瞅,那位同志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如果连怎么去的都弄不明白,家里人心里不得揪着个疙瘩一辈子解不开啊? 说实话,我也就是看着您特别有正义感,才跟你打听打听。要是换个老专家,我可能还真开不了这个口,我最怕跟那种人打交道了,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眼看着别人干着急,偏不给人说明白!” 说到后来,她的语气已经急切了起来,大眼睛盯着对方,仿佛在说:你肯定不是那种人吧? 那年轻医生闻言,不由得挺起胸膛来,没错!老家伙们可不就是迂腐又保守吗?为了明哲保身,只会模棱两可地说话,他也最烦那种人!没有正义感,还当什么救死扶伤的医生? 他认真想了想,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我也工作有几年了,不瞒你说,最常见的就是两口子吵架置气喝药的,但村里喝敌敌畏的多,市里嘛,倒是常见喝‘毒-鼠-强’的,‘除四害’运动嘛,老鼠药也易得。他出现的症状:四肢僵直、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小便失禁、意识丧失。要我看啊,就是喝了毒-鼠-强了!不能说我们不尽力,那玩意儿毒性可厉害的很,真是不好救回来啊!” 他说着说着,摇起了头,也在为一条年轻生命的逝去而感到遗憾。 27、不正常 在一个连固定电话都没有普及的时代,信息的传达总是会滞后。好在同时,交通工具的落后,也限制住了人们的活动半径。陈晓辉家住的地方并不算远,等赵朱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时,就瞧见陈秘书的爱人和妈妈都哭成了泪人,趴在遗体上不肯起身。 看着这一幕,赵朱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哪怕她自诩能说会道,但面对这种情况,再多的语言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不管原文何解,赵朱觉得这“大恐怖”并不单指已无知无觉的逝者本人的感受,还有他最亲近人的感受。 再强烈的痛苦也是暂时的,痛不欲生也只是形容词,当你悲伤到一定程度,你的大脑自然会分泌多巴胺来拯救你,不会让你陷入致死量的悲痛。 失去的痛苦是属于过去的,而时光总是不断向前。 所以,“节哀顺变”四个字里,做到“节哀”甚至并不算困难。 可“顺变”却要人顺应命运的突袭,向前看,看着没有他的未来——这个让人手足无措的未来才是真正的“大恐怖”! 赵朱默默走过去,也只能和大家一样,轻声安慰道:“节哀顺变!注意身体,保重自己啊!” 因着陈秘书的死还有疑点,警察同志也没有让家属把遗体领走。安抚家属,忙活完医院的一摊事,赵朱又坐上10路车回程。 化工厂的生活区距离厂区还有一站路的距离,赵朱没在生活区下车,而是直接回到了厂里。 今天周日,原本是休息日,但化工企业的设备需要24小时连续运转,操作岗位的工人三班倒,上常白班的厂领导们也要轮流值班。 何书记与姜副厂长前天就一起去了省城开会,所以,这几天李厂长就一直住在了厂里,陈秘书自然也跟着一起住在了厂里。 现在的人真的是以厂为家,生产到了攻坚阶段,一两个月不回家的情况十分正常,倒班的普通职工还能回家休息一下,领导骨干们却是一定要坚守岗位的。 化肥厂的办公楼是一座三层高的红砖楼房,就建在厂大门口的北边。 一进厂门,赵朱一眼就瞧见办公楼前围满了人,人群中几顶藏蓝色的大盖帽格外显眼——看来这案子影响太大,不止是办公室,连整座办公楼都已经被封锁了。 看热闹的人们被驱散了开来,赵朱却是逆着人群朝楼前走去。 正和警察交涉的孙总工正一脸的难色,他是纯走技术路线的,平日里不怎么管事儿,要是跟他说合成塔催化剂结疤的问题,他还能唠上几句,问他李厂长和陈秘书有没有什么矛盾,他哪儿能知道啊?他也是刚被人给叫过来,就听说老李跟陈秘书都死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嗯嗯啊啊半天,把旁边的李彩霞都着急坏了——她知道孙总工不管行政,但何书记他们哪怕要赶回来也得等到下午了,想了想自己级别不够,到底还是通知了孙总工来厂里跟警察同志对接。却不料,孙总工平日看着挺有派头,今天怎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 赵朱大长腿一迈,三两步就走到了几人面前,她面带悲伤地说道:“孙刚同志、李彩霞同志,我带来了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陈晓辉同志,刚刚在医院抢救无效,已经过世了。” “啊?他也没了?”闻言,不仅孙总工大吃一惊,李主任也是轻呼出声——虽然陈晓辉是厂长秘书,但按组织关系,他属于厂办,是自己的下属。李厂长遇害,他这一死,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虽说还没有证据,但看警察之前的办案方向,大概率已经将他当成了“畏罪自杀”,如果真是这样,她这个上司,岂不是难逃其咎?一个监督不严、认人不清的责任是跑不了的,假如有人再趁机告告黑状…… 李彩霞一个激灵,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这可不是她杞人忧天!看看有多少人断绝亲缘关系,就知道此前形势之严峻。 能做办公室主任的,哪怕不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也是个八面玲珑的机灵人。 她立刻就面带愧疚地接话道:“唉,他年纪轻轻的,这也太可惜了。他家人赶到医院见上最后一面了吗?说起来,这事儿都怪我,不够关心同志,对他的情况不够了解,都不知道他家住什么地方,还是去组织部查了档案才知道的。我让人通知晚了,没有耽误他们见最后一面吧?” “没有耽误,算是见过了。”赵朱刚回完话,就见一直低着头做记录的“大盖帽”抬起了头来,瞧着她直拧眉:“哎,你不就是那个谁?我之前见过你来着!” 赵朱一瞧,嘿,怎么是他!也点头打起了招呼:“警察同志,你好啊!我是赵朱,咱们在下赵庄见过,我六婶去世时,你跟杨同志一起去过现场。你这是,调到市局来了?” 小马大喇喇点头:“不光是我,还有我师傅呢!市局缺人手,就把咱们调来了呗!我师傅还老念叨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 说着话,他就瞧见了赵朱身上的工作服,立刻明白了过来:“招工进厂啦!哎呀,恭喜恭喜!” 他正说着,就见他师傅老杨同志从办公楼楼上下来了。 老杨同志刑侦经验丰富,哪怕现在还没有后世丰富的侦查技术手段,没详细划分成什么现场勘察、现场侦查、痕迹检验等科目,他也凭借经验总结出来类似的理念。 李光明的死因非常直观,应该是后脑遭受了击打造成颅脑损伤致死,应该是钝器击打,所以外部出血量并不大。更详细的死因还需要法医鉴定后,才能出报告。 根据背景调查,李光明是部队转业干部,哪怕不再年富力强,也有底子在,如果是遭遇歹徒袭击,他不该没有还手之力,早上保卫科的人虽然破坏了屋门,但他们并没有乱碰物品,屋里却没有什么搏斗痕迹。 所以,这大概率是熟人作案,而且趁其不备,一击得手。 这样看来,那个服毒自杀的陈秘书自然就有了最大的嫌疑。 虽然有了初步的侦查方向,但老杨同志很谨慎,他依然在办公楼楼上楼下勘察了一番。而且,还真让他有了点发现。 李光明的办公室在三楼最西边,办公室不大,大概有个十平方,因为时不时要留宿,屋里除了办公桌椅外,还有一张单人床,被两个并排放着的书柜所遮挡,放在了屋子最里面。 而他却在这张单人床上的枕头上发现了少许血迹,这说明凶手应该是趁其熟睡时作案,得手后又把尸体转移到了外面的办公椅上,结合着拉开的窗帘,似乎凶手是在有意让人尽快发现尸体。 就是这一点让他想不通了:一般人作案,巴不得尸体永远不被人发现,藏尸毀尸才是常态,为什么这个凶手要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让人赶快发现尸体呢? 赵朱同志一向都是如黑暗中的萤火虫般显眼,不等小马招呼,老杨同志自己就朝他们走过来了。 走到近前,他跟几人点头打了招呼,又看向赵朱:“小赵同志,还记得我吗?” 赵朱笑道:“杨同志您好!看到您我就放心了,您的专业水平是这个!” 她比划了一下大拇指,又继续道:“认真敬业的态度更是这个!” 说完她双手比划出两个大拇指,一起朝对方晃了晃。老杨让她整出了一个大红脸:快一年没见,这个小朱同志,一点没变,说话还是这么直接啊! 他连忙摆手谦虚:“过奖了过奖了,不过做好咱自己的本职工作罢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李彩霞见状立刻也跟着赞扬了几句。 孙总工却是借这个空当,说明了自己对情况完全不清楚,又借口要去厂里巡查一下,避免坏分子趁机破坏生产,就此躲避开来。 李彩霞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她见赵朱跟警察认识,当然要拉着对方一块儿,这倒是正合了赵朱的意。 小马说的太谦虚,杨行远同志可不是因为市局缺人手才被调来充数的。 说来也巧,就在他在下赵庄巧遇赵朱后没多久,就破获了一起连环抢劫案。按理说,他立功之后该升职,可公社派出所的领导也是当打之年,想升也无职可升啊!刚好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有空缺,他就和徒弟小马一起被调到了市局。他在市局半年内就连续破获多起抢劫、盗窃案,因为表现突出,数功并奖,如今,他已经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了! 老杨同志很低调,但赵朱这火眼金睛的,都敢跟孙猴子比一比,从周围人的态度和称呼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上层在1965年发表了一则通知,大意是党内以后不论官职高低,依旧沿袭战时传统,党员之间以同志互称。这是为了避免出现官僚主义和攀比之风。但对于普通群众,见到领导还是习惯称呼官职。赵朱当然积极要求进步,老早就成了“赵朱同志”了。 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首次印象很重要,起码在老杨同志眼中,赵朱同志很可靠。 见到熟人,赵朱也觉得轻松,她向老杨同志道:“老杨同志,我有个事情想要向您单独汇报一下!” 闻言,老杨立刻严肃起来,两人走到了僻静处,见四下无人,他郑重开口道:“赵朱同志,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赵朱把从张大梁那里得到的信息一五一十给老杨讲了一遍,她没有掺杂自己的看法,也剔除掉了张大梁的猜测,基本上客观还原了事情的经过。 等说完之后,她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那个报信儿的麻赖子不正常,他身上有疑点!” 听到她这话,老杨表情古怪——作为老刑警,他自然也是第一时间就把报信儿的麻赖子叫来问话,但正如赵朱所说: 这个麻赖子,他不正常! 28、震惊 赵朱也没想到,自己阴沟里翻了船,亏她自诩八卦之王,连混迹厂里的流浪狗小花生了几窝崽儿都清楚,却偏不知道这个麻赖子,他的确不正常——他脑子不正常! 说起来都是以貌取人惹的祸,就像“麻赖子”,就是因为外貌特征明显,被取了这么个外号,但谁能想到,老天给他关了一扇门的时候,也没给他开窗啊! “麻赖子”本名李娃,小时候出水痘,不但脸上留了疤,发烧时还把脑子也给烧坏了。 不过,他的智力水平属于生活能自理,却只能算十以内加减法的程度。村里也是照顾他,才分配给他了一个占地工名额。 他所在的岗位,就是站在出料口下面,拿着鱼皮袋接化肥,接完一袋换下一袋。 化肥厂的全部生产线都进口自德国,虽然是被淘汰的技术,但比起一穷二白的我们,还是要先进一些,包装设备能够定量出料。 所以他的工作内容十分简单,根本用不着动脑子,因此就让从没和他交流过的赵朱完全没发现他不如常人的智力水平。 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麻赖子,赵朱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她尽量用气音发声,用最轻的语气问道:“麻赖子,你认识我吗?” 麻赖子垂着头,闻言飞快地抬头瞧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去,轻轻点了点头。 赵朱用哄孩子的语气,继续道:“我听说是你去找保卫科张科长报的信儿,是不是啊?” 麻赖子又点了点头,把头压得更低:他智力虽低,却也懂得看人脸色,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自己,好像闯大祸了! 赵朱没气馁,继续问道:“你记得是谁让你去报信儿的吗?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说着话,她从兜里掏出了一颗糖来,把一颗剥开放进了自己嘴里,另一颗则是递到了对方面前:“不用急,吃颗糖,咱们慢慢想。” 此时,他们坐在大门保卫室的里间,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赵朱又坐在更矮一点的凳子上,没有显露她的身高,也没有给人来自身高的压力。 他犹豫了一下,听着赵朱吃糖的吸溜儿声,到底没能忍住诱惑,把糖拿过来,学着对方的样子,把糖纸剥开把糖块放进了嘴里。 糖块一入口,他的表情立即就变了,咧开嘴朝赵朱笑道:“甜,好吃!” 赵朱又从裤兜里摸出了好几块糖,在摊开的手掌上分成了两拨:“我还有呢,来,你一堆,我一堆,咱俩一块吃!” 麻赖子却摇起了头:“多了,我妈不让拿。” 闻言,赵朱心中自有计较:看来麻赖子虽然有智力障碍,但他妈妈却把他教的很好,他身上干净整洁,不开口说话看样子完全就是正常人——如果没有家人的辛苦付出,这种和常人一样的状态都是很难维持的。 “早上,是不是也有人给了你好吃的,让你去报信儿的啊?”赵朱试探着问道,她嘴里含着糖块,说话便没那么清晰,但正因如此,让麻赖子更加放松了。 “不是吃的,他给俺了一块钱,让俺报信儿!”麻赖子摆摆手,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被叠成方块的纸币。 赵朱点点头:“哇,一块钱可真不少,能买好几块糖呢!” 麻赖子能算清楚这账,他点点头,似乎想要得意一下,却又想起来外屋那吓人的“大盖帽”,便又不安起来。 “那人,你之前见过吗?”赵朱把糖块又揣回了兜里,只拿出了一块来,依旧递到了对方面前。 麻赖子看着眼前的糖,只有一块,应该能拿吧?他使劲儿吸溜了一下嘴里的甜水,伸出了手去:“见过。” 把糖块放到对方的手中,赵朱继续道:“他是个男的,还是女的?头发是黑的,还是花白的呢?” 麻赖子剥开了另一颗糖塞进嘴里,口齿更加含糊不清:“男的,戴帽子,脸看不见,被捂着!”他用手在脸上比划起来:“这样子,只瞅见眼睛。” 果然,是有第三人让他去报信儿的,而且还故意做了伪装! 赵朱继续循循善诱道:“你是在哪儿见过他呢?是在开大会的时候见过?还是在门口的小楼上见过?” 这个问题让麻赖子有点为难,他皱起眉头,十分苦恼地思考起这个超纲的问题,半晌才道:“都见过。” 熟人作案,范围进一步缩小了,她亲切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开口道:“你做的很好,中午我请你吃饭,吃红烧肉。你坐这儿先等一下,一会儿给你看几张照片,你瞧瞧能不能挑出来那个让你报信儿的人,好吗?” 见赵朱从里屋走出来,老杨上前一步,关心地问道:“怎么样?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小马在一旁低声嘟囔:“能问出什么啊?他就知道点头,问多了还哼哼唧唧的,搞得咱们要怎么着他一样!” 老杨横了徒弟一眼,他不忿地撇过了头去。 赵朱好笑地看着他,低头跟老杨耳语:“他说是个戴帽子捂着脸的男人让他去报信儿的,还给了他一块钱做报酬。那个人应该是本厂职工,最好拿照片来让他认一认。” 说到这儿,她又补充道:“先拿在门口办公楼上班的人员照片给他认一认吧!” 这个当然没问题,老杨立刻吩咐小马去拿照片。 赵朱看着老杨,正色道:“这事出在我们厂,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责无旁贷,您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开口!” 接着,她又道:“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向您打听案情肯定不合适。但是,我自己有一些浅显的猜测,我说说自己的看法,也算是给您提供一个参考的思路。假如对案情侦破有哪怕一点点的作用,也算是我尽了绵薄之力。您说呢?” 案件侦破期间,的确最怕有人泄露案情,或是打草惊蛇,或是破坏证据。但目前没有具体严格的规章制度,老杨更是对赵朱十分信任,私心里觉得她是干刑侦的好苗子,在厂里有点屈才了。所以,他爽快地点头:“你尽管畅所欲言,有啥想法只管说出来听听,就算你不说,我还想着问问你的看法呢!” 赵朱当即直入主题:“张科长丝毫没有提及地上或死者身上有血迹,我猜现场应该没有大量明显的血迹吧?那么,凶器应该不是刀或匕首之类的利器?” 老杨微微点头,如果凶器是利器,不管是捅刺还是砍剁,现场都会出现大量血迹。 赵朱继续道:“应该也不是窒息致死,被勒死的人一般会吐出舌头,大小便失禁。捂住了口鼻的话,脸上应该会有淤伤,这些明显的特征,他都没有提及。 所以,我斗胆猜测:致命伤大概率是钝器击打后脑造成的,而击打造成的颅脑出血,会让他流出一些鼻血,但其他部位,不会有明显的痕迹。 但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李厂长行伍出身,他的警觉性远超常人,假如他是坐在椅子上办公时遇袭,谁能神不知鬼不觉拿着凶器走到他身后还不被发现呢? 如果凶手被他发现然后发生了搏斗,那不管打斗声还是呼救声,都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 门口的保卫室和办公楼离得很近,办公楼上也有其他人值班,厂里的办公楼也没装双层隔音玻璃,楼上楼下招呼一声,老远都能听见。如果有打斗声,不可能没人发觉!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凶手行凶时,李厂长并不是清醒状态,这才让凶手得手。但他是睡着状态还是被药物迷倒后遇袭,得看尸检结果。 但我想,不管是哪种情况,他坐在座椅子上被人发现,这件事本身就不对劲儿!” 她说着,就意味深长地看向老杨:“领导屋里的窗帘,一般可是不会拉开的。张科长能从窗户看到李厂长死在座椅上,只说明这是凶手想让人尽快发现尸体!” “太对啦!”老杨越听眼睛越亮,恨不得跳起来鼓个掌,大喊一声知己啊! 嘿哟,怪不得臭老九讲什么伯牙遇子期的故事,听个琴就激动不已,说是心意相通。他算是完全明白了:谁碰见自己的心里话能从对方嘴里说出来,都得激动! 要不说这姑娘是个好苗子呢!这思路多清晰! 见状,赵朱明白自己应该猜对了大半,但她并没有得意,而是继续讲道:“所以,陈秘书应该也是被人设计下了毒,好让他背上畏罪自杀的名头,顺便把李厂长的死嫁祸到他头上!” 老杨不再保留,补充道:“没错,刚才一个疑似凶器的哑铃在他的柜子里被发现了。 而他的水杯已经被拿走化验了,虽然还没有结果,但我估计毒药大概率就是下到了他的水杯里。 他应该是有早起喝温开水的习惯,所以杯子里会冷一些凉水。 凶手应该发现了他这个习惯,所以,才会趁机在杯子里下毒,再乔装打扮后,找到麻赖子,给他一块钱让他去报信儿。 接着,用陈秘书服毒,来制造他杀害李厂长后服毒自杀的假象!”说到这儿,他也露出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表情:“谁服毒自杀时,还会放蜂蜜的?” 赵朱露出了然的神情,并且补充道:“能够知道这些生活细节的,恐怕也就只有办公楼的这几个人了!” 案情很容易就梳理开来,两人是英雄所见略同,相互补充,基本上已经还原出了事情的全貌。 只要麻赖子认出那个给他钱的人,基本上就可以锁定犯罪嫌疑人啦! 不一会儿,小马就拿来了在办公楼工作的人员照片。 办公楼上除了高层领导,只有厂办公室和财务科、组织科、劳资科几个科室,排除掉女同志,也没有几个人了。 在赵朱和老杨的注视下,麻赖子鼓足了勇气,把手指向了那个熟悉的照片。 但在场的人却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怎么会是他?!” 29、味道 他们谁都没想到,麻赖子指认的人居然是姜副厂长——姜林深! 小马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他早就觉得从个智力有问题的人那儿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师傅还煞有其事的让赵朱试一试,结果怎么样? 他的笑声惊动了麻赖子,让他把伸出的手飞快地缩了回去。 虽然吃了一惊,但赵朱却并没有急着否定他的答案,她想了想,依然是轻声细语地问道:“谢谢你啦!你帮我们大忙了,等会儿咱们就去吃红烧肉。对了,你能不能给我说说,那人戴着帽子捂着脸,你是怎么认出他来的呢?” 麻赖子摸了摸鼻子,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不解:“能认出,俺见过。” 他又看了看那张黑白照片,再次肯定到:“是他。” 赵朱若有所思点点头,继续道:“你给我说说,那人是什么时候给你的钱,让你去找人报信儿的呢?这样吧,他说的话,你给我学一学好不好?” 麻赖子很认真地听着她说话,听完,似乎在脑子里回忆了许久,才回答道:“是夜黑,他找的俺。” 说完,他又努力模仿起8对方:“麻赖子,你早上下班,去门口保卫室,朝里面喊:‘陈秘书服毒自杀’啦!这儿有一块钱,你答应,钱就给你。” 他不太理解赵朱的意思,为了模仿的像,也故意哑起了嗓子,为了学说这一段话,他急出了一头白毛汗。 但自从他说完,赵朱和老杨的表情同时变了: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两人相视一眼,似乎明白了彼此的想法,老杨朝赵朱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走到了一边,只有小马看着他俩在这儿打哑迷,还是一头的雾水:麻赖子的话,跟之前有什么不同吗?他怎么听不出来? 老杨先开口道:“我们都想错了,一听到‘报信儿’,就以为凶手毒害陈秘书得手后,才去指示麻赖子报的信儿!” 赵朱点着头,接话道:“我之前就觉得‘服毒自杀’这种词不像是出自麻赖子之口,现在看来,凶手太自信了,他杀害李厂长后,直接把凶器放入陈秘书的柜子——或者那个凶器本就是偷拿了陈秘书的东西。 然后,他向陈秘书的杯子里投毒,趁着天黑,找到了上夜班的麻赖子,给他钱,让他早上下班时,去门口保卫室传话。麻赖子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服毒自杀的含义,他不是‘报信儿’,他只是在学话!” 老杨也点头道:“正因如此,凶手也没想到:偏偏今天,陈秘书往早起的温水里加了蜂蜜!” “对,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出现了纰漏。”赵朱应和道。 但老杨又皱起了眉头:“可问题是,麻赖子的话可信吗?会不会是天黑,他看错人了?姜林深不是到省城出差了吗?他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啊!” 赵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她问道:“能判断出李厂长的大致死亡时间吗?” 其实这个问题,她靠猜也知道:李厂长左不过就是昨天晚上遇害的,但她还是想知道更加具体点儿的时间。 老杨可是老刑警了,尸检报告虽然没出来,但通过尸僵情况,他还是能够判断出死亡的大致时间的:“我初步判断死者遇害时间应该是在凌晨三点到五点,更精确的时间,就得等着看尸检报告了。” “这样说来,假如真是那人作案,他完全可以在昨天晚上潜回厂里,得手后再返回省城啊!”赵朱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对,她一时之间居然忘记了现在是什么年代! 果然,老杨表情古怪地看着她:“小赵同志啊,你是不是不知道省城离咱们这儿有多远?二百七八十里地呢!他怎么一晚上跑个来回啊?长了翅膀飞啊?”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觉得可笑:“绝对不可能,汽车、火车都是白天才有,再说了,他们昨天白天还正在省城开会呢!” 闻言,赵朱脑子里突然有了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仍需要进一步的查证。 案件进展又一次卡了壳儿,如果换了别人,大概率会就此结案:李光明是市级国企的厂长,相当于13级的正县级干部,他的死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找到凶手! 在陈秘书的柜子里发现了凶器,而他本人又服毒自杀,死无对证,简直是背锅的最佳人选! 而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一个智障职工的一面之词,就把另一个副县级的干部牵扯到这摊浑水里,那这个人多多少少脑子带点儿不正常。 可就在这小小的一屋之地,不正常的人类却不止一个,赵朱拧起眉头:“老杨同志,假如说他有办法解决交通问题,回来作案后再返回省城,那他是不是最有嫌疑的人呢?” 老杨同志摇摇头:“猜测的话就先不提了,总之,我们会继续调查取证的。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他走了回去,看向麻赖子:“那一块钱是证物,麻烦你拿出来吧!” 麻赖子不舍得,但他面对大盖帽,可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乖乖把钱交了出来。 老杨戴着手套把那一块钱装进证物袋,又转身朝赵朱走过来,他压低声音道:“晚上九点在办公楼后面等我,我领你去现场再详细勘察一下,希望你能帮我们发现更多的线索。” 说完,他恢复了正常音量:“赵朱同志,多谢你的协助,我就先告辞回局里了,再见!” 看着老杨同志远去的背影,赵朱脑子里还是不断思考着自己的怀疑:姜林深的办公室离李厂长的办公室最近,如果有意为之,不管是想法儿复制李厂长办公室门钥匙,还是认准陈秘书的杯子投毒,比起同在办公楼,却在其他科室的人来说,都要方便许多。 不仅如此,假如李厂长遇害,那么姜林深应该能够顺理成章接替对方的职位。 早就听说他是平调到这里的,之前他就是副职,原本以为应该升上半级,不料从部队转业的李光明截了胡,空降成了正厂长。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急于让人发现尸体,而不是选择藏尸、毀尸的主要原因了。 不过,单纯为了一个职位,就连杀两人,真的至于如此吗? 说实话,后世利欲熏心之人也不少,什么副总给董事长投毒的案件也听说过。 能下如此死手,要么因情,要么为利。这两人之间,显然没什么深仇大恨,可若说是为了利益? 这可不是1%的股份就价值百万、千万的后世,正厂长一月工资有159元,那副厂长就有141元。 其他各种福利待遇的差别,就像工资的差别:有,但是不大。 如果是为了权力,国企领导一般不会长期待在一个地方,用不了三年五年的,李厂长一般就会调动。 只要姜副厂长干的好,哪儿就差这三年五载的等待呢?更何况,保不齐别的厂子有空缺,他也一样能升职啊! 动机问题显然成了一个桎梏,让她没办法继续自己的推理,或许晚上在现场能有更多发现吧? 她从神游中回过神儿来,被眼前一张坑坑洼洼的大脸吓得一哆嗦,麻赖子正期待地看着她——钱没了,红烧肉还能有吗? 赵朱瞬间读懂了他的想法,她暂时把繁杂的思绪抛开,霸气地一挥手:“走,咱吃红烧肉去!” 麻赖子束手束脚地坐在椅子上,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村子离厂子很近,他基本上都是回家吃饭。偶尔没人做饭,他就请同事帮忙从食堂带一碗面条。这还是他头一次来国营饭店吃饭,看着热热闹闹的人群,他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亏啥也不能亏了自己这张嘴,赵朱可是饭店的常客,早就跟饭店里的大师傅、服务员都混熟了。请客自然不能小气,她要了一道红烧肉、一道白菜炒肉片、一只烧鸡,又点了个清炒土豆丝,再加一个酸辣肚丝汤。四菜一汤,算是高标准了。 在周围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她的菜早早就做好了,服务员还搭把手将菜给她端到了桌子上,把周围人的眼睛都惊掉了一地——以现在的国营饭店服务员那脾气,别说给你端菜了,少挨两句骂那都算是你运气好,这是什么人啊,能享受这种待遇?难不成是服务员亲妈,看年纪这也不像啊? 赵朱早对周围羡慕的目光免疫了,她乐呵呵道过了谢,便坐了下来。一坐下,就先拿起筷子给麻赖子挟了两大块红烧肉:“别客气,就咱们俩,敞开肚皮使劲儿吃。先吃红烧肉,那只烧鸡要是吃不完,等会儿我让人拿报纸包上,你带回家慢慢吃。” 红烧肉要做的好,就得肥而不腻,软糯可口。国营大饭店的大师傅那是家传的手艺,做出的红烧肉色泽红润、油光水润的,立在热气腾腾的大米饭上,颤巍巍直晃悠,把麻赖子的眼睛都看直了,立刻大快朵颐了起来。 赵志见他不拘谨了,也大口吃了起来,晶莹剔透的脂肪入口即化,配上一碗大米饭,那叫一个喷香。 现在的人饭量都大,肚子里缺油水,两人吃光了一盘红烧肉,又吃了半盘子白菜烧肉,夹菜的速度这才慢了下来。 麻赖子此时已经把赵朱当成自己亲姐了——哪怕他亲姐也没请他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啊! 咽下了口里的食物,赵朱慢悠悠挟起两根土豆丝,放进碗里,看向正在盛汤的麻赖子:“你说捂住脸你也能认出他,是看出了他的身形吗?” 麻赖子一脸的快活,好像就连坑洼都因为光亮浅了许多,闻言他直摇头:“不是,天黑,看不清。” 赵朱皱起眉头:“看不清他的样子,又怎么能那么肯定就是他呢?” 麻赖子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汤,一边嚼着带韧劲儿的牛肚,一边解释:“味儿,不一样。” “你是说,味道?”赵朱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能分辨不同人的味道?” 这是不是就有点玄乎了?难道是“人型警犬”?超强嗅觉?但随即,她就想起了什么:是烟味儿! 30、发现 “抽烟有害健康”——在烟盒上还没写上这句警示语的时代,男同志见面递根烟简直是最常见的打招呼方式。 实际上,危化企业的生产区是应当明令禁烟的,但一方面如今人们的安全意识比较淡薄,另一方面,领导们的办公楼能是“生产区”吗?这是办公区嘛! 厂领导各个都是老烟枪,所以,哪个办公桌上都少不了一个烟灰缸。 就跟吃饭一样,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但大多数人都习惯抽本地烟,搁应城这地界,最常见的就是喜梅、芒果,但囊中羞涩的抽个8分钱一包的经济,甚至2分钱一包的前进,也不算稀奇。 在不抽烟的人看来,烟哪儿能有什么味道的区别?不都是一股子熏人的焦油味儿? 就像是在不喝酒的人嘴里,白酒都是辣水,干红都是酸汁儿。 可赵朱知道,这其中还是很有些门道的,甚至在清楚这些门道的人眼里,那更是有天壤之别。 常年抽烟的人,肉都被烟气腌入味儿了,哪怕他刷牙洗脸换衣服,还是难免有一股子烟味儿。用不着狗鼻子,但凡鼻子灵敏一些的人,能分辨出不同来,也丝毫不稀奇。 赵朱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她看向正美滋滋吃肉的麻赖子,为自己的想法求证:“你是不是觉得,他身上的烟味儿,跟别人的都不一样?” 麻赖子吃的开心,话都能多说几个字:“对,他的烟味儿,跟别人都不一样。” 果然!赵朱精神一振:凡事就怕有方向,只要有了明确的嫌疑人,再来倒推对方的作案过程,那可就简单多了。 下午,何书记和姜副厂长风尘仆仆回到了厂里,何书记找到张大梁和李彩霞了解了一下情况,就去向市革委会的大领导作汇报。姜副厂长自然就来跟公安局的同志对接了。 老杨特意嘱咐徒弟管好了嘴,别打草惊蛇,就去接待了姜副厂长。老杨除去见着亲知己的时候,一向都是不苟言笑的,摆着张生人勿近的严肃脸。 姜副厂长态度自然,瞧着就是个四平八稳的体面人,但双方一落座,他却先开了口:“事情我都听说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小陈平日里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不过是挨了两句批评,怎么至于如此啊?” 他脸上的痛色与惋惜恰如其分,叹了口气后,又开口道:“死者为大,按理说我不该说这个话,但光明同志平时说话也的确有点……怎么说呢?”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有时候,他说话也太直接了些,没能顾及别人的心情。当然啦,我并不是说他这样做不对,但年轻人嘛,难免脸皮薄一点儿。怕就怕嫌隙渐生,大家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天长日久的……” 他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件事很有警示意义,我们应当引以为戒啊!” 老杨老神在在地看着他唱念做打耍花枪,却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此案目前还在侦办中,恕我不能泄露具体案情。我们调查取证过程中,也请你们厂里理解一下,积极配合我们的侦查工作,让我们能早日侦破此案。” “那是自然,我们厂里一定全力配合警方的调查!”姜副厂长点着头,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穿上这身皮就了不起了?一个副队长而已,还打起官腔了!还要搜集什么证据,那哑铃不是已经找到了吗?办公室谁没见过小陈摆弄那玩意儿,这还不够? 姜副厂长不再继续上眼药,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朝着老杨递了过去:“特供的熊猫,市面上买不到。我一个好兄弟送我的,来一根尝尝?” 老杨同志向来是不吸烟的,他爱人是医院呼吸科的大夫,时常向其科普被尼古丁毒害后的肺部有多可怕:那真是,当馅儿包饺子都嫌细碎! 他解困的方式是喝茶——最便宜的碎茶叶,基本上没啥茶香气,闷在罐头瓶里越泡越苦。但就是这齁苦的茶叶水,一口闷下去,跟脑壳里的筋儿叫人抻直了一样——瞬间就精神了。 老杨原本要拒绝,但鬼使神差的,看着姜副厂长递过来的那包烟,他却伸手接了过来:“那我就却之不恭啦,多谢!” 这场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老杨转头把那包熊猫烟交给了徒弟:“让他们查一下这包烟上的指纹,看能不能跟那一块钱上的对上。” 小马欲言又止,他还是不明白:就算钱上的指纹有姜林深的,那也算不得什么证据啊?毕竟钱这种流通很广的东西,上面的指纹可多了去了。但不想再被师傅教训,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去干活儿了。 …… 三班倒的职工接班时间是下午四点,常白班的则是下午六点。 晚上九点的时候,办公楼后面安安静静的,连个经过的人都没有。 赵朱悄悄摸过来的时候,见老杨同志正蹲在楼后的空地上,拿根树叉子在土地上写写画画的。 赵朱轻轻学了声猫叫,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两人互相点点头,一起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摸上了楼。 他们先来到了李厂长的办公室门口,办案人员上午来的时候,就已经把封条去掉了,门锁也已被踹坏,直接推门就能进去。 赵朱却停下了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双白毛线手套,又掏出了一个井下作业用的简易头灯,戴到了头上。 看她这专业的装备,老杨同志比划了个大拇指,也把自己的白手套拿出来戴上。 开了头灯,屋里的陈设一目了然,李厂长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但椅子还是放回了原位,其他一列物品,都保持着现场被发现时的状态。 借着光亮,赵朱的目光从地板开始,一寸一寸扫射进去,因为保卫科的闯入,外面的地板上多了不少乱糟糟的脚印,这又为侦办案件增加了一些难度。 老杨越过了文件柜,径直像里面走,同时招呼道:“来,看看这里面!” 赵朱从善如流,跟着走到了里面,在灯光的照射下,她一眼就看到了枕套上那已经发乌的血迹。 “看来,这里就是第一现场。”赵朱走到了床头,她在脑海中模拟着凶手的动作,同时伏下身去,仔细查看起床铺。 突然,她指着一块黑色的痕迹道:“瞧,这是什么?” 说着话,她又四下查看,果然,像这样的痕迹还有好几处。她伸手沾了点那痕迹上的黑色物体,仔细分辨着。 突然,她的眼睛一亮:“我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了!” 门口保卫室里,一个剃着平头的小伙子突然发现了什么,他连忙指着李厂长的窗口,朝张大梁汇报:“科长,你快看,李厂长屋里怎么有人?” 张大梁瞥了一眼,一脚踹到对方腿窝里:“你眼花了吧,瞎说什么呢?” 平头青年低头拍着裤子,委屈道:“我怎么眼花了?那不是明明有光……唔” 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把花生米:“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就你眼尖是不是?说你眼花了就是你眼花了,瞎嚷嚷什么呢?” 愣头青费力嚼着嘴里的花生,渐渐明白过味儿来,他挠着头,趁机从张大梁眼前的盘子里挖了一大把葵花籽,蹦哒着跳到了大门口去。 张大梁笑骂了一声,又摇头叹气,他看着楼上的灯光,心中涌起一阵阵感动:赵朱同志这个人情自己可真得铭记于心。正如其所说,万一有人说是自己没做好保安工作,让社会上的坏分子谋害了李厂长,自己这个保卫科科长可不就干到头了?哪怕真相并非如此,可就算是流言蜚语也够自己喝一壶的啊! 老头子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孩子,他又能为自己谋划多少? 看人家赵朱同志,非亲非故的,为他冒着风险查案情,什么叫义薄云天啊?这就是义薄云天! 他心中默默流着感动的泪水,虽然他比赵朱大好几岁,但从此以后在他心中——赵朱同志就是自己的亲姐啦! 赵朱同志可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亲弟弟”,她正把那黑色的东西拿给老杨看:“这是煤灰!” 老杨看到了那污渍,不解道:“小赵,你们厂里不是有锅炉吗?烧的不就是煤炭吗?就算沾到一点也不奇怪啊!” 赵朱把头灯取了下来,避免晃到老杨的眼睛,她的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张大梁他们进来看到尸体后,就立刻离开报警了,根本没有进到这里来对不对?” “没错。”老杨依然是一脸不解地看着赵朱。 “所以,这里就只有凶手和李厂长来过!但李厂长可是退伍军人,军人那是要整理内务的,怎么会这么脏?退一步讲,就算他退伍后短短时间就把之前的习惯都改了,陈秘书也会每天帮他打扫卫生,根本不会让屋里床上留下这种明显的污渍啊,对不对?” “你是说,这污渍是凶手留下的?难道凶手是你们厂锅炉房的人?”老杨听得点了点头,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凶手应该是戴着手套作案,如果留下的是指纹,还算有价值,但煤灰?他摇了摇头,作为一个因煤炭开发而兴起的城市,那可就太常见了! 31、瞒天过海 赵朱笑而不语,她已经想到了对方的作案手法,但具体该如何取证,恐怕还得再想想法子。而且,还有一件一直让她很在意的事情——动机!到底,他的真正动机会是什么呢? 赵朱对老杨同志道:“老杨,你不是想知道姜林深怎么能做到一夜之间来回几百里地的吗?走,我带你瞧瞧去!” 老杨一脸懵地跟在她身后,两人走了有十来分钟,才来到了包装车间,老杨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来到了这里。 高大的厂房内灯火通明,厂房前,两条黑亮的铁轨通向黑夜中的远方。 1974年上半年,工业生产不少地区有所下降,主要问题是煤炭和铁路运输情况不好。为了减轻对整个国民经济和战备的影响,7月1日,□□中央发出《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通知》。 全国上下一盘棋,上情下达,这个政令有力影响了生产的恢复,同时,也让铁路运输这条动脉血管更加有力地搏动了起来。 不但矿上有煤炭运输的专用铁道,化肥厂也有专用的货运专列! 见此情形,老杨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他没有坐客运火车,而是偷扒上了运化肥的专列火车来回省城的?” 赵朱望向铁轨,点头道:“准确来说,他应该是半夜扒上铁运处的火车回来,作案后,又趁夜色坐上了运化肥的火车回去的! 铁运处运输原煤的火车,哪怕是空车,也免不了要蹭上煤灰,而铁警巡道时主要是抓偷煤的,见到空车又哪儿会特意查看?他一定是早有预谋,打听到了火车具体班次,又趁着周末李厂长值班,半夜厂区里人少的机会才作案的!” 老杨摸着下巴,认真思忖着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两百多里的路程,如果坐火车,不到三个小时就能从省城回到应市,所以,如果他入夜后回程,到达时间也就是两三点钟,作案后,他用同样的方式返回省城,那时天还没亮,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住处。如此一来,他就拥有了绝对的“不在场证明”! 赵朱看到他恍然大悟的表情,又继续道:“他的纰漏并不止一处,想必他让麻赖子报信也是临时起意。 把黑锅扣到陈秘书头上的最好办法,其实是留下一封“认罪”遗书,但以陈秘书的工作性质,他留下的文字太多了,想伪造笔迹并不容易。 而且,万一陈秘书没毒发身亡呢?或者,万一陈秘书喝水前,就发现李厂长死亡,甚至发现自己的哑铃被人动过,那他会不会把凶器处理掉? 该怎么把怀疑合理引到他身上去? 所以,当他来到包装车间,准备偷偷扒火车返程时。 看到麻赖子后,就突发奇想,要让他去当这个引信儿,把人们的思路引导到陈秘书“畏罪自杀”上去! 陈秘书很讲究养生,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后,会先喝上一杯温水。而夜班下班时间是早上八点,他觉得等麻赖子下班时,陈秘书刚好会中毒身亡,他去报信儿就越发显得真实可信。 哪怕对方没有服毒身亡,只要发现了李厂长的死和陈秘书柜子里的凶器,他也很难洗脱嫌疑!” 说到这儿,赵朱笑得意味深长:“况且,发现这件事的人,是张大梁张科长!如果不是你来办案,我想,直接把陈秘书定为疑凶应该是最“省事”且“皆大欢喜”的做法吧?说不定,张大梁一到局里汇报情况,就已经有人打招呼,让尽快结案了吧?” 老杨没作声,只是脸色更冷了点:“案子到我手里,就得查个水落石出,什么某某某的招呼,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赵朱看着他笑了起来,要不说俩人对脾气呢?她看人还是挺准的,如果不是老杨这样的人,她也不会把心里的想法全盘托出呀! 清了清嗓子,赵朱继续道:“而麻赖子的情况特殊,除了他的直属领导和工友,没几个人会清楚他的事儿。当然,跟村民谈过征地事项、安排过坐地户分配的姜副厂长除外!” 将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整个事情都清晰明了起来。 终于想通了这一切,老杨瞬间感觉醍醐灌顶,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但随即,他又冷静了下来:“可是,我们依然没有证据!” 没错,在这个没有摄像头、也没有dna鉴定的年代,哪怕他们有这种猜测,也很难找到切实的证据。 没那么完善的制度,是缺点,但同时也让办案方式有了极大的弹性,赵朱摸着下巴,突然开口道:“老杨,你说,姜林深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除掉李厂长呢?如果单纯是为了职位,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动手?他既然等了快一年,也应该不怕再等个两三年吧?” 终于,她把自己始终想不明白的动机问题抛了出来。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也许从老杨的角度来看,能有另一番见解也说不定呢? 哪怕他同样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大家这么投缘,陪着一起挠秃头也很合理吧? 赵朱补充道:“我就是觉得这个时机很巧,厂子刚刚进入正式生产阶段,李厂长被害,姜林深接替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再空降一个正职几乎不可能,哪怕真有这么一个人,恐怕也是要被架空——跟建设阶段从头跟到尾的姜林深相比,初来乍到的人肯定对生产两眼一抹黑! 但是,如果说仅仅为了升职,就冒这么铤而走险,我又觉得不至于!” 老杨这么多年来,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案件,对这件事,他倒是自有一番看法:“村里为了一根葱两颗蒜打破头的事儿多的是,不过,”他话锋一转:“那都是冲动之下才大打出手,不会经过这么细密的谋划。我见过那个姜林深,他可是个有城府的人。” 没错,赵朱点头,姜副厂长给人的感觉就一个字——“稳”。像是一个永远笑着的不倒翁,哪怕对它推推搡搡,也如脚下生根,终归会回到原位。 “你们厂里,李厂长和姜副厂长分管的具体业务有什么不同吗?”老杨突然问道。 两人边说边走,此时已经从南院墙一个矮墙边上翻出了厂区外。他们这种调查可不合规矩,老杨倒还好,主要是赵朱并非办案人员,说句难听话——外人哪知道她本人是不是案犯呢?万一破坏现场证据怎么办?所以,尽管赵朱与张大梁打过了招呼,老杨也在场,但保卫室人多眼杂的,两人还是避嫌躲开了人。 厂子四周被大片的麦田包围,此时已经是12月中旬,初冬时节,冬小麦已经没过了脚面。 亏得今年的雪来的迟,到了现在还没有下第一场雪,否则,等麦田里积了雪,路就更难走了。 赵朱又带上了头灯照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麦苗,踩在田畦上往外走。 老杨问这话是有原因的,此时人的价值观那是“越穷越光荣”,而早些年“揪干部,搞□□”,又让领导干部的威严扫地。 所以,他不像赵朱,第一时间只在名利二字上打转,而是单纯想了解两者之间工作内容上的差异。他本身虽然刑侦经验丰富,但又没在工厂工作过,所以,他才问出了这个问题。 说起来,几千号人的化工厂至少应该有两个副厂长:一个管工艺生产,一个管设备检修,正厂长则是总揽全局。 但如今厂子初建,岗位空缺,工艺生产和设备检修姜林深基本上是一把抓。 李厂长不是搞化工的专业出身,但他身上有军人的特质:雷厉风行,认真负责。不懂专业不要紧,他肯学习,同时,他还亲力亲为,事事上心,但凡生产上出现什么小波动,他都要亲自来到现场看一看,了解一下情况。 赵朱思忖着开了口:“说起来,李厂长不是那种只会坐办公室喝茶的领导,他爱下现场,有不懂的也不耻下问。 生产和设备方面都是姜副厂长主管,但毕竟是上下级嘛,具体事物还是得李厂长点头才能办。 咱厂里的设备都是成套进口的,有些需要进行技改才能使用,涉及到技改内容、备件采购等问题,李厂长都得问明白了才签字。 这样说来,姜副厂长的确有点施展不开手脚,做什么都一双眼睛盯着看。”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老杨同志,目前还有谁知道咱们怀疑到了姜林深头上?” 老杨正在思索着她的话,闻言慢了半拍才回答道:“除了小马,我谁都没有透漏过消息,毕竟还没有实际证据。” 赵朱闻言点着头,头顶的灯柱随之在黑暗中晃动着,突然,她道:“能不能先按兵不动,对外宣称正在办理。再放出风去,就让事情按他想的发展。我觉得,他肯定能露出马脚来,而且,我有种预感:他的目的,并不是取代李厂长这么简单!我总觉得,这件事后面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 老杨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半晌,他的声音响起:“行,那就来个瞒天过海。看看狐狸尾巴什么时候会露出来!” 32、回庄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又是新的一年了。”赵朱把新日历的封皮折过去,用夹子夹起来挂到了墙上。 好像是眨眼之间,1974年马上就要结束,明天就是1975年的元旦了。 前天才为小松做完治疗,今天晚上刘向阳就送过来了不少东西。赵朱也没太过客气,两家现在走得很近,赵朱心知,有时候算的太清楚反而显得生分。 赵朱在翻看着新日历本,奶奶在一边收拾着要带回村的东西。 “大妮儿秋天入了学,俺琢磨着给她拿一块布料,让她娘给她做身新衣裳,看看这块中不中?”五姑奶拿着一块碎花的棉布料子,一边比划着大小,一边念叨着。 虽说五姑奶在村里人眼中是个性格孤僻的老太太,村头闲人说闲话的人堆里,从不见她的身影,但真离开了村子,到这事事都方便的城里生活,她还是不免有些寂寞。 赵朱毕竟平日里还要上班,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只能得空就经常带她回乡看看,住上一段时间。 “人家都上学了,得叫大名,得叫人家慧文啦!”赵朱回头答话:“这块就不赖,小姑娘穿这个肯定好看!” 等老太太睡下了,赵朱还在翻看着日历,看着那些日期的同时,她的脑子里也在搜索着相关的事件,试图去找寻其中的关联…… 得知五姑奶跟赵朱回庄来,赵胜利第一个就过来串门了。 自从得知赵朱帮着给他的大外孙治病,还进了厂子当上了干部,赵胜利对她的态度更是亲切之中透着一丝尊重。如果说之前她找来解放大卡,是靠着运气和父辈的情分在,但她能在如今城里人找工作都难的情况下,还能进了厂,又当上了干部,那说明啥?说明人家是真有本事啊!赵胜利自己本事不大,却最是个识时务的人,赵朱才多大年纪?将来那成就肯定不可限量,跟有本事的人走得亲近点,不丢人! 五姑奶有一阵子没回村了,见着他也高兴:“咱庄上、你家里都挺好的啊?” “托您老人家的福,都挺好的。”赵胜利接过赵朱递过来的糖白开,一笑起来,眼睛都快瞅不见了。 “咦,几天不见还学会说官面话了。”五姑奶打趣道。 赵胜利嘿嘿了两声,收敛了一些笑容,说道:“哎呀,你们今天要是不回来,俺也得让老大给您发电报去呢!就前天,还有人来找您老人家咧!” 五姑奶一愣,谁会来找她呀?突然,她心中一动,看向了赵朱,再扭过头来,声音里已经带上一丝激动和渴望:“是不是俺三儿?” 赵胜利挠了挠头,看着五姑奶期待的眼神,他感到有一丝尴尬,连忙摇头:“不是三叔,应该还是俺大伯二伯的战友吧?不过,不是往年来的那个郝营长——他的样子俺认得。” 听到不是赵栋,五姑奶不免有些失望,但这么多年来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情绪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赵朱倒是很镇定——不是便宜爹娘找来,她也不感到奇怪。 不过肯定不会是大伯二伯的那个战友,她这一年来可没少跟对方联系,包括她入厂升职、带奶奶入城等事,都跟对方分享了喜悦,还接到了几封回信。就在几个月前,中秋节时郝营长还来过一次,直接到了城里送的节礼,只不过换的不是人,是称呼,已经该称呼他“郝团长”了。 当然,大伯二伯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战友,或许也有别的战友同样惦记着他们,刚打听到奶奶的消息也说不定。 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拉了拉关系,赵胜利就准备离开了,赵朱便站起身来送客。 等两人走到了大门口,赵朱却停下了脚步,她看着赵胜利,开口道:“胜利哥,我说的那个药已经做出来了,上个星期天已经给小松进行了第一次治疗。” 赵胜利的笑容更真心了一些,他朝着赵朱直点头:“太好了,妹子啊!哥是真心感谢你!” 赵朱点点头,忽然又道:“这天呀,也快变了!” 赵胜利仰头看看头顶上的天,冬日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像块剥了皮的白芋头,黏糊糊的不亮堂。这天,要变吗?看着对方高深莫测的表情,他仍是下意识点头附和:“嗯啊,估计是要下雪了。” 赵朱却是看着他道:“胜利哥啊,咱们兄妹俩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觉得你要是退下来了,大侄子还能接你的班吗?” 赵胜利听得心里咚咚直跳,他在村里算是有点威望,但远远说不上说一不二。他今年就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啦,撑死再干个十来年就算是到头了。但让他家老大那没脑子的憨货接他的班,他可就不指望了! 赵朱这话的意思,他似乎听懂了些,但又不太敢相信,所以心里七上八下的,忍不住试探的说道:“俺家老大不行,他脑子少根筋儿,还接我的班呢,饿不死就不赖啦!说起来,我也是发愁,想叫向阳在城里给他找个活儿,他却说有点不好办。一是现在人家自己厂的职工子弟都不够安排,根本就不招工。真有像你们厂那种公开招工的,他又考不上!唉,他要是有你这身本事,俺还愁啥?今年他都三十啦,再往后拖拖,估计也只能一辈子留在村里刨地了!” 说到这儿,见赵朱只是笑眯眯看着他,他搓了搓手,继续“得寸进尺”地问道:“妹子呀,你看看,是不是能给你大侄子找个好活儿干干?” 赵朱脸上依然是笑盈盈的,却是毫不留情地道:“胜利哥,看样子你也像是个聪明人,其实,要我说,你也是有点糊涂啊!” 赵胜利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怼的一愣:“啊?这……” 赵朱缓缓把双手揣进了怀里,一脸的推心置腹:“我的亲哥呀,咱们做事圆滑点儿,见人家有本事,咱们就捧着点儿,这是没错!但是呢,位高权重有本事的人,永远都不缺吹捧的人,你光凭两句好听话,就想让人家记住你的好,给你办事,你觉得可能吗?你得知道,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雪中送炭,你自己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胜利听她这么一说,刚开始还以为她在嘲讽自己爱巴结人,想空手套白狼,但听到后来,反倒不由得点起了头来。 见他的表情认真起来,赵朱又重复了一遍:“眼看着,要变天了啊!你天天听广播看报纸,没有感觉到吗?” 赵胜利睁着一双聚光的小眼睛,还是不大明白——自家人知自家事,广播里是天天播新闻,可那都是国家大事,也不干自己这傻儿子啥事儿啊? 赵朱却也没多解释,而是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其实,小松这个病能造出药来,你不该谢我,最应该谢的是柳家村牛棚里的武教授——她可是医药学界的泰山北斗,要不是她提供实验室肉毒毒素的制备方法,说实话,那药我还真不一定能做的出来!” 听到“牛棚”,赵胜利就是一个激灵,但看赵朱语气平静毫不避讳的样子,再想到她刚才点到的“变天”之语,赵胜利不由得沉思起来。 现在形势是与之前不同,其实,早在73年底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一批下放的干部被平反,但上情下达也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基层害怕政策反复,更是不敢太过大刀阔斧。 “胜利哥,还是那句话: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再退一万步说,咱们知恩图报也对得起良心啊!”说完,她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了别,不等赵胜利再说什么,就转身慢悠悠走回屋里去了。 赵胜利脑子里乱哄哄的,琢磨着赵朱的话,也往家里走去。 赵胜利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人面熟,又或许正是因为他跟柳家村大队书记不大对付,总是爱比个高低。反倒他主动一低头,找人递了递话,竟然就把事儿给办成了。 武教授两口子被调到了下赵庄来,目前,他们还没有被平反,依然是下放改造的身份。但到了下赵庄,那条件可真就是鸟枪换炮了。 去年冬天,钱老爷子因着肺炎差点没捱过去,今年一入了秋就开始咳嗽,哪怕赵朱暗地里给了他们不少接济,奈何居住条件那么差,再补救也是白搭。 既然要“劳动改造”,放牛喂牛是劳动,照顾烈士遗属也是劳动嘛! 破家值万贯,武教授老两口要挪地方,赵朱补贴的不少东西也得拉回去,她索性借来了一辆三轮车,亲自来到柳家村接人。不过,她没有太高调,还是等黄昏过后,夜里擦黑时才来。 “大恩不言谢。”感谢的话说得多了,就跟掺了水的酒一样,闻着是一个味儿,纯度可就变了。 武教授将赵朱视为贵人,视为爱徒,也视为知己,更是亲人。 她不善言辞,只能扶着老钱看着她笑。 他们这边动静可不小,把一直躲在牛棚里的徐瞎子都给引了出来。 他还是那副又脏又臭的模样,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瞧着他们来来回回搬东西,也不说上来帮把手。 武教授不善言辞,但心软,这一年来,他们两口子吃上了饱饭,连带着徐瞎子也没怎么饿肚子。 他站在那儿看了半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以后就要独守空棚了,也感到了一丝萧瑟。他终于没避着赵朱,还过来说了两句话:“看不出来,你本事不小嘛,还能把他们弄走呢?” 闻言,赵朱笑了一声,也没搭腔,她可不是啥烂好人,见个人就想帮。更何况,这个徐瞎子能隐藏这么久,也不是啥善茬儿,身上秘密更是不少,还是少打交道为妙。 徐瞎子围着三轮车转圈,武教授见状,跟他说道:“我们剩下的还有些东西在那土屋里,你看看有能用的就拿去用吧。那,我们就走了。” 徐瞎子嗯嗯啊啊点着头,瞧着赵朱骑着车,武教授扶着老伴儿,一行人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把左手伸进了眼罩下,抠了两下,又伸手在头顶抓了两下痒,便转身走向了矮土坯房。一边走,他一边掐起了嗓子唱起了女声: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 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 为何鲛珠化泪抛?” 33、为财 正如赵朱所料,李厂长被害案尚未结案,上面就下文委任姜副厂长代正职“主持工作”,而原本的设备科科长则被提拔成了副厂长。 李厂长对人事这块儿卡的紧,有时候哪怕对着何书记,他也敢顶上一顶,是以,厂子虽然缺人,但始终没有放宽招工标准,哪怕是“关系户”,也得通过了考试才能进厂。 等换成了姜林深主持工作,厂里就不知不觉多了不少生面孔。 当然,几千号人的厂子,操作岗位又是三班倒,能注意到这一点的又能有几个人? 不过,原本就记忆力超群又有意留心的赵朱除外。 中午食堂里,打饭的窗口前,一个戴眼镜的瘦弱青年正跟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壮汉争执:“挤什么呢?明明都到我了,别插队啊!” 大冷的天,那个大汉身上的工作服还敞着怀,里面只穿着一件灰蓝的秋衣,包裹着里面鼓鼓囊囊的肌肉。 为啥说一脸横肉显凶相呢,看他就知道了:他咧着嘴一呲牙,脸颊上便鼓起两道硬邦邦的凸起。一眼看上去就想让人问:“哥们儿,蹲过几年啊?” 眼镜青年说前一句话的时候头还没回,等说完了话一扭脸,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那大汉扒拉他就跟扒拉个小鸡崽似的,一伸手就拎起了他的领子:“你说谁插队呢?” “有人挤我,我也,没,没说你呀……”眼镜青年被扯得脚都软了,四周的人群眼见要打起来了,立刻后退隔出来一片空地。 那青年见状更是着急,他试图用手扒开对方的辖制,但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扒开对方的拳头。 大汉歪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少装相,就老子在你身后站着,你不是说老子是说谁?” 那青年欲哭无泪,他正要服软道歉,却听见一个女声道:“大家都饿着肚子呢,有啥事儿咱们吃了饭再说呗?” 眼镜青年就见一个跟眼前壮汉差不多高的女同志,笑眯眯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她径直走到了打饭的窗口,朝里面招呼道:“师傅,今天是不是有牛肉面?先给我来两碗!” 食堂的师傅手艺一般,但材料实在,面是煮好捞出来晾在一边的,要什么就直接加浇头。 闻言,打饭的小师傅也机灵,快手快脚地从里面端出了两碗牛肉面来。 赵朱一点头:“谢谢啦,记我账上吧!” 她一手端着一碗面,走到了两人身旁,开口道:“快接着,有点烫手,我快端不住了!” 壮汉见饭送到了眼前,便率先松手接了过来,恶狠狠瞪了那青年一眼,转头走开了。 眼镜青年也连忙接过了面碗,朝着赵朱道:“谢谢帮我解围啊!那这个面,你自己吃吧!” 赵朱大气地一挥手:“一碗面而已,客气啥?快吃吧!我吃过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结束在了食堂的锅碗瓢盆声中,但那个眼镜青年看着赵朱的背影却不禁心生暖意。 吃完了牛肉面,他借着还碗的功夫,向食堂的小师傅打听:“师傅,打听点儿事。刚才那个高个子的女同志叫什么呀?哪个车间的?” 小师傅把擦台面的抹布丢到一边,斜靠着台面伸出头来:“她你都不认识?新来的?” 眼镜青年扶了扶眼镜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我是刚调过来的。” “嘿,她叫赵朱,化验室的副主任,招工时的状元,人大方又仗义。也就是给她面子,虎哥才放过你了,不然你今天可免不了要出点儿血喽!”小师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八卦讲的那是津津有味。 听着介绍,眼镜青年露出钦佩的表情,原来她这么优秀啊,改天见到一定得好好道个谢。 说来也巧,眼镜青年——田运河这天下班时到车棚里取自行车,刚推着车子走了两步就感觉不对劲儿,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子气门芯被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给拔了! 他今天加班到了晚上十点,这会儿上哪儿找人修车啊?可是不骑车,这会儿已经错过了末班公交,他又该怎么回家呢? 回车间随便找地方窝一晚上?可他加班到现在,已经累得够呛,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况且,一整夜不回家,家里人得多担心啊? 他正在这里为难,就听见有人道:“同志,你这是怎么了?” 他一抬头,事情就是这么巧,这不就是哪天帮他解围的赵朱吗? 赵朱似乎也认出了他来,笑得很是和气:“咦?是你啊?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啊?” 田运河苦笑了一声,指给她看:“喏,回不了啦!” 赵朱一看,却是笑了:“嗐,小问题,你稍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个气门芯儿。” 她说完,扭头就走。 田运河等了不大一会儿,就见赵朱一手拎着个工具袋,一手拎了把打气筒过来了。 可能是走得急了,来到近前时,她还气喘吁吁:“来,先,先装上气门芯儿,打上气,看行不行,要是哪儿还漏气,我拿了家伙什儿,也能补补胎。” 田运河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又是感动得一塌糊涂,连连道谢:“谢谢,谢谢!实在太感谢你啦!” 赵朱一摆手:“举手之劳,客气啥?快试试看什么情况?要是需要补胎,咱们可得抓紧时间,这会儿可不早了!” 好在把气门芯儿拧好,重新打了气,车子就没有再漏气了。 赵朱又是拿上东西就准备走,田运河连忙叫住了她:“同志,你都帮我两次了,我还没有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叫田运河,刚调到咱们这儿合成车间,真是感谢你,这两次雪中送炭呀!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赵朱咧着嘴,一脸憨厚的笑容:“我叫赵朱,是化验室的。田同志,你太客气了,这些小事谁遇上了都会帮一把的!不用放在心上!那我就走了,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再见!” 说完,赵朱又是潇洒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了一个高大的背影。 俗话说,套路不怕老,只要用得好。 这一来二去的,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新单位,田运河居然很快就结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这天,他终于逮到了机会,请赵朱吃上了饭。 饭桌上,两人相谈甚欢,还喝起了小酒。 酒过三巡,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了,赵朱放下酒杯,就开始叹气。 田运河连忙问道:“妹子,你这是有什么为难事儿?有啥事儿你只管说出来听听?” 赵朱苦着一张脸,摇了摇头:“唉,这事儿怕是不好办啊!” 田运河有酒壮胆,直拍胸脯:“好办不好办的,那你也得先说出来听听嘛!怎么?是不是信不过田哥我啊?” 赵朱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我有个亲戚,想来咱们厂上班,这不是找到我头上来了?想让我托托关系,走走门路。” 说到这儿,赵朱一摊手:“不瞒你说,我当初也有亲戚帮着走关系,我那亲戚还是土地局的呢!结果怎么样?亲戚也不好使啊!最后还是靠我自己考进来的。” 赵朱说到这儿,眉头拧得更紧,似乎是想借酒消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句句都是实话,没有一个字骗人!要是有一句假话,叫我天打五雷轰!” 说着话,她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声音都大了许多。 田运河连忙劝解:“好好好,是实话是实话!你别着急呀!” 赵朱鼻子都红了,眼圈也红了:“可这话说了人家肯信吗?给你说你信吗?唉,愁的我啊!该怎么办呢?” 低头难受了一会儿,赵朱又抬起了头来,朝着田运河靠近过来,拿手遮挡着,声音又重新压的极低:“田哥,我也是听人说的,你是走的姜厂长的门路进的咱厂?怎么样?能不能也帮着牵个线呢?” 田运河看着对方希冀的眼神,顿时一时冲动,血气上头,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问题啊!姜厂长那人挺好说话的,这事儿交给我!” 说到这儿,他又停了一停: “不过求人办事嘛,也得意思意思吧?” 他说着,给了一个暗示的眼神,搓着手指比划了起来。 赵朱闻言也高兴地咧开了嘴:“我懂我懂,那田哥,就先谢谢你啦!来,我敬你一杯!” 这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国营饭店都是先付钱票再上菜,要不然,赵朱指定得抢着把饭钱付了。 挥手告别了田运河,转过了身,赵朱就搓了搓脸,脸上的红晕还在,但眼中的醉意已经淡去了——姜林深这一出,难道真的只是千里为官只为财? 34、徐半仙 徐瞎子不见了!这事儿还是栓子第一个发现的,他像往常一样,拿着省下的半拉窝头来找徐瞎子看变戏法儿,却没在牛棚见着他。 他捏着鼻子,把牛棚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找到人,倒是在食槽底下找到一封厚厚的信——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塞进去的,栓子刨了老半天地才把信给刨出来! 栓子上学早,他都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但看着封皮上的字,还是只认得两个字——“武”和“教”。 他想起来土坯屋里那个武奶奶,看着冷冷淡淡的,不过有时候会考他几个字,答对了还给他东西吃,这是给她的信? 悄悄收起了信,准备把信带给大妮儿,让她捎过去给她——他知道那个武奶奶跟爱咳嗽的爷爷已经搬去了朱姑姑家。 见栓子皱巴着小脸离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才爬下一个人来,正是消失了的“徐瞎子”!他偷偷摸进牛棚,瞧见石槽底下那封信没了,这才松了口气,转身从草垛里扒拉出了一个包裹,又换上了一双新鞋子。 把原来那双烂的不成样子的鞋子悄悄丢在了河边,他扯下了那块蒙眼的破布,随手往河里一抛,转身便朝着山上走去,不多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林间。 …… 大妮儿来的时候,钱老爷子正在堂屋里弓着腰扫地。西厢房被收拾了出来,让给他们老两口住。他们老两口自知承人恩惠,报不了大头,便先报细处,当真是一副认真看房的模样,日日都把屋子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大妮儿见赵朱没回来,先是一阵失望,她蹦哒到钱老爷子身前,乖乖问了好:“钱爷爷好,武奶奶呢?” 小心着不着凉,钱老爷子那一开口就咳嗽的毛病也好了不少,闻言他停下了动作,双手扶膝慢慢躬身与她视线平齐,缓声道:“赵慧文小朋友,你好啊!你武奶奶她去山上啦,说是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草药。你找她有什么事儿吗?” 大妮儿刚开始还对这两人住进赵朱家有些不满,一是心里泛酸,虽然也觉得他们可怜,但还是不明白朱姑姑为啥对他们那么好,二是她也有小小的担心,害怕他们给朱姑姑招来祸事。 可又接触了几次后,大妮儿就觉得,这两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黑五类”,好像人也不赖。 比如说,钱爷爷会认真叫她的大名,还会跟她问好。爹娘老师都教她要懂礼貌,说嘴甜的孩子才招人喜欢,可她见着长辈都问好,可却很少有正经回应她的,难道大人就不需要懂礼貌了?反正,看看钱爷爷,她觉得嘴甜的大人也更招人喜欢。 赵慧文同学很严肃:“钱爷爷,我的确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这里有一封给武奶奶的信,你能帮我转交给她吗?” 信?谁……会来信?难道……闻言,钱老爷子先是一愣,嘴角一阵颤抖,一连串咳嗽忍不住又从口中冲了出来。 大妮儿连忙上前帮着拍背顺气,半晌,钱老爷子才缓过了劲儿来,他眼里噙着泪花,等看到那封信上陌生的笔迹才苦笑着摇头,他也是昏了头了,怎么可能会是他哟? 武奶奶回到家时,就瞅见老钱坐在火炉旁看着什么东西在发呆。 见她进屋,钱老爷子站起身来,把那东西递了过来:“喏,给你的信!” 谁会给自己写信?武教授不解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先是一愣:信上写的语句不通乱七八糟,猛一看,竟然不知道到底是写了些什么。 老钱也伸过头来,看着看着,他笑了:“是隔壁那个姓徐的小子留下的信。” 武教授这时候也琢磨出味儿来了,这是一封“加密”信。说是“加密”,其实就是用了“反切”的标音方式来写的信。反切是过去中文用两字并成一音的注音方法,上字取它的声,下字取它的韵与调。比如“走”切音为自有切,用“自有”注释“走”,就能看读出来走字的音,他这封信就是用的这法子,类似一封只标了读音的信。 新中国成立后,开展过几次扫盲运动,让国民文盲率大大降低。但此时普遍推广使用的注音方法是汉语拼音,也就是汉语拉丁化方案。村人哪怕已经摆脱了睁眼瞎的“文盲”身份,也只是认得几个常用字。这封信看似加了密,却又似乎没太用心,好像只是防着被村里人偷看而已。 见是他的来信,两人起初还有些不解,但仔细一看,信里的内容却是让老两口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们相视一眼,便齐声道:“这事得告诉小朱!” 赵胜利得了赵朱那“雪中送炭”的主意,索性好人做到底,见着这老两口,说话也是好声好气的:“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钱老爷子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刮了脸后看着比赵胜利还白净,他笑着跟对方问了声好,这才道:“赵队长,我们有事要找赵朱同志,能麻烦您给她发个电报吗?” 赵胜利心知他们跟赵朱关系不简单,此时自己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见状连忙把人让进家里,关上门才细问道:“她工作忙着呢,有什么事儿先给俺说说,要是俺能给解决了,就给你们办了不就拉倒了嘛!” 老两口相视一眼,还是温文尔雅的钱老爷子先开了口:“赵队长,您别多心,不是我们信不过您,而是这事儿怕是有点麻烦,甚至可以说,有些危险。之前您对我们的帮助,我们铭感五内,要是让您涉险,倒是我们恩将仇报了!其实,叫她回来也是无奈之举,我们老两口只有一子,如今分别数载杳无音信。如今,说不定就得劳烦小朱为我们老两口办理后事,所以,才想让她回来说个缘由。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抱歉啦!” 说完,老两口齐齐起身,朝着赵胜利一起鞠了一躬。 要说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能跟耿直老太太过一块的老爷子,也是个实心眼儿的主,按理说,既然不能给人家说明白话,编个瞎话搪塞一下就完事儿了,他还偏要说大实话。 他们这一出把赵胜利吓得从椅子上直接跳了起来,连忙伸手把人扶住:“啊,这么严重?那,那我也就不多打听了。我明天就给小朱发电报叫她回来,行了,天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们了!快回去休息吧!” 送走了这老两口,赵胜利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这都是啥事儿啊?怎么自己刚送上炭,这摊子都要烧没了?这老两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不见跟什么人有接触,又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那危险又是从何而来啊? 他越想越心惊,也不等明天了,自己蹬着自行车跑到了公社给赵朱发电报,就仨字:急,速回! 这封电报把赵朱也是吓了一大跳,她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武教授老两口身上去,还以为是钱老爷子发了急病要不行了,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往下赵庄赶。 等进屋见到老两口安然无恙,她才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她这口气松的有点早,等看到了那封信,她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儿去! 在武教授的解释下,她也看懂了那封信,简而言之,这封信就是那个徐瞎子的自白书。 原来,徐瞎子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子,被个彩门的江湖人给收做了徒弟,师父教他习字练武学手艺,可惜没几年,他师父就病逝了,当时他也不过十三四岁,又是兵荒马乱的,他就出了家,投到了一个道观里讨生活。 后来抗战形势紧张,师父师兄们也下了山,只留下他独守山门,后来抗战胜利了,师父师兄们却再也没回来。 他就靠着给附近的乡亲做做法事驱驱邪过活,但后来,他动了点歪心思,用彩门变戏法儿的手段显了显“神通”,一下子竟打响了名头,不但引来了乡绅地主的追捧,还得到了国党高官的青睐。 他当时不过一二十岁,年纪轻面皮嫩,为了显老成,他刻意留了胡须,还对外宣称自己年过五旬,是修炼有成才会保持童颜。 别看他年纪小,但他头脑聪明能说会道,既能引经据典,又能凭空取物“人前显圣”。得到了诸多信众追捧,有了个“徐半仙”的名头。 生于乱世,长于战火,许是见惯生死离别。徐半仙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能够吃香的喝辣的就很是满足,但他没万万想到,有一天,有人将他引荐给了国党的大特务头子——徐朋飞。 而这,也成为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35、平平无奇 徐瞎子的信只是一笔带过,完全没说他们之间具体有什么交往。他还说自己根本没参与什么间谍活动,要是为此坐牢太不值当,所以,解放后也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但这个联系却让他提心吊胆了半辈子,直到他因为封建迷信被抓了起来□□,他反倒安了心。 赵朱按住信纸,心生疑惑:可是,算算时间,徐朋飞早在1973年就已经死在了战犯管理所,按理说不该到现在才把徐瞎子吓得逃跑啊? 她按下好奇,接着看信,果然,徐瞎子就是在得知了徐朋飞的死讯后,才改头换面藏到了乡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有被迫害妄想症,他说徐朋飞的死实在太突然,恐怕就是被人灭了口了。 最近,他又听到了风声,说战犯管理所里在统计国党战犯的人数,而目前在押的那批人里,刚好就有人知道他的事。 莫非,这是要释放国党战犯吗? 那个人死心塌地为国党,不然这么多年不会没有供出自己来。如果等他出来,一定会把自己的消息传达给在陆的台方特务。 他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做赌注,所以他就得先开溜了。老两口好歹跟他做了一年多的邻居,他怕他们受了自己牵连,所以就好心提个醒,免得做了枉死鬼怨恨他。 另外,那大个子的丫头有点本事,可以把此事告知,让她出出主意。 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赵朱看完了信,冷笑了一声,这老小子的话可不能全当真,按他的说法,他可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哦!要是真如他所说,他什么间谍活动都没有参与过,还会怕被抓? 他的来历真假不提,他身上肯定藏有大秘密,而且,为了这个秘密,有人一直在找他,手段可能还十分极端。 其实,对岸的间谍渗透活动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包括后世网上活跃的1450。 尤其,自从1972年尼克松秘密访华,对外公布《上海公报》以来,中美关系破冰回暖,美方确认要撤走全部驻台美军和军事设施。 对于对岸来说,这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就像解放前夕,疯狂反扑,在重庆屠杀革命者一样,他们为了阻碍中美关系,恐怕也少不了要搞事情。 不得不说,“徐瞎子”真是个滑不溜丢的泥鳅精,还真叫他猜着了!不久之后,到了3月份,最后关押的国党战犯将会被特赦释放,而这也将是最后一次释放战犯。相比于之前特赦释放的五批战犯,这些人不但罪行更重,恐怕也有更多需要交代的“问题”。 虽说跑了徐瞎子这个惊弓之鸟,但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赵朱想了想,对武教授和钱老爷子说道:“徐瞎子能隐藏这么久,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也不能说他就是杞人忧天。不过,你们已经来了下赵庄,又住进了我家里,跟在柳家村那无人问津的牛棚里又不同。咱们这庄里人都是沾亲带故的,要敢来个陌生人,那可是打眼的很,几十双眼睛盯着看呢!想行凶可不容易。您二位倒也不用太担忧。” 这个道理,老两口怎么会不明白呢? 两个人相视一眼,还是由武教授开了口:“小朱啊,小徐他做过什么事情,之前我们当真是全不知情。但看他信上的意思,恐怕这祸事不小,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倒也不怕什么,就是怕再连累你受无妄之灾,那可真是不值当了。我和老钱商量过了,不如我们还回柳家村去,就当咱们素不相识吧!哪天我们老两口真有什么不测,若是你得空就劳烦你替我们收敛一下,若是不方便了,也就算了。” 钱老爷子也看向看向赵朱,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你做事细心,行事向来也低调,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咱们的往来。我俩思来想去,哪怕不能报恩,也不能恩将仇报。赵朱小友,这段时间实在是多谢啦!” 赵朱这才明白这两位的意思——敢情不是让她回来拿主意,而是要跟她割袍断义呀! 再看这二位的表情,温和却又坚定——八头牛拉不回的那种,赵朱不由得胸中泛酸,一口浊气憋的难受。 她变了脸色,反问道:“你们还要回牛棚去?就那跑风漏气的地方,等再下两场雪,都不用什么特务来暗杀,老爷子恐怕都捱不过去了!” 这话说的直白难听,钱老爷子却毫不介意,只是摇头微笑。 赵朱长吐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哎呀呀,这种人最难搞。别人把仁义礼智信当大道理,需要的时候就当绳子绑绑人,他们偏要拿来当自己的行事准则,还爱认死理。 但赵朱是谁啊?没有她治不了的人!你以为端方君子无欲则刚,咱就治不了你了? 哼哼,君子最怕什么?无赖呀! 赵朱脸上的表情又是一变,耷拉着嘴角,苦笑连连:“晚了呀!您二位说晚了呀!” “我们昨天才拿到信啊!这才一天,就晚了?” 赵朱继续摇头晃脑,一秃噜儿话不停歇地往外蹦:“你们要是没来下赵庄,咱们还能说是秘密交往,可你们都住进我家里了,谁还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就说大妮……赵慧文小同学,你们也常见她吧?还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头?那可是咱们庄儿著名的小喇叭呀! 你们跟村里人交往太少,所以才不知道,要是晌午饭时,去村口大树底下蹲一会儿,早就知道啦! 就咱们这关系,她都在两个村大队给咱们传遍了,连我是你们亲闺女的闲话都有了。 你们说说看,这时候你们回去还有什么意义?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更何况,说句不好听的,你们二位回了柳家村,再生个病没捱过去,留我一个才抓瞎呢!我也不是啥嘴硬的主儿,敌人一拷打,我肯定招供,可让我供谁去呀?你们好歹也为我考虑一下吧?啊?” 武教授被她说的脑袋瓜儿嗡嗡作响,听到最后,更是只剩下着急了:“那,该怎么办呢?” 赵朱斩钉截铁道:“您二位就直管安心住在这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再怎么样厉害,也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敢光明正大的露脸。我跟奶奶住城里,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那些‘老鼠’敢冒头,咱们就给他们都揪出来!” …… 回了城,奶奶也很关心到底是什么急事,赵朱也没瞒着她,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其实,“报喜不报忧”,“有事自己扛”,又何尝不是一种避免沟通的消极方式呢?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反正赵朱觉得,这位老太太智勇双全见多识广,曾把敌人带入包围圈又全身而退。孤老太婆一个,仍能在村中甚有威望。就证明她的人生智慧,绝对超过了大多数人。 五姑奶听了这事儿,也是暗自思忖,她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又识文断字,虽然偏安一隅,却也时常阅读报纸,关注着时政新闻。 果然,她也道:“让他们安心在庄上呆着吧!咱们庄上哪怕不能说是泼水不进吧,那也是扎紧篱笆打好了桩,轻易不会让他们得了手。你也放宽心,既然那徐小子躲了这么久都没透出风去,那人出来了也未必就能把他怎么着!更何况,哪怕他们出来了,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呐,哪儿那么容易任意妄为呢?” 赵朱听了奶奶的话,顿时茅塞顿开:对啊,因为敌暗我明,可能对未知的恐惧影响了人的判断力,或许真就是徐瞎子杞人忧天了呢? 不过,不管那暗中的危机是否存在又会在何时到来,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还是得一样过。 而田运河这边却是传来了消息,到了饭店,这次赵朱抢先掏了钱票,她长臂一展,一下子就把田运河扒拉出去老远。 菜上齐了,田运河脸上还带着些没抢赢的愠色,赵朱哈哈一笑:“田哥呀,让你帮忙办事,要是再让你请客,那也太不讲究了吧?下次啊!下次一定!” 闻言,田运河脸上更是讪讪的,有点不知所措,赵朱察言观色,心道:看来那事儿怕是没成。 她也没抻着对方,十分坦荡地问道:“咋啦?田哥,是不是上次你说那事儿没办成啊?咱俩谁跟谁啊?咋还跟我忸怩上来了?办不成就算了呗!我也想明白了,咱就跟他们实话实说,他们真要是怪我,只能说是人家也没把我当实在亲戚!人家不信我,不当我是自己人,我反倒为了他们难为好兄弟,这可不是做人的道理,对不对?” 说着,她笑着给对方挟了块红烧肉:“快尝尝,这个师傅的红烧肉做的是真地道,趁热吃,凉了就白瞎了人家的好手艺了!” 看她笑得毫无芥蒂,田运河也放下了心来,他坦白道:“对不起啊,妹子,我是真没想到姜厂长他居然不松口。当初他把我调过来时挺好说话的,不瞒你说,我在之前的单位干了六七年的临时工了,转正申请打了几次都没有一点声响。还是姜厂长主动帮我调过来的,一过来就是正式工不说,他还说马上就给我提成主操。我还想着他人挺好的,谁知道……” 田运河脸上发臊,其实,说白了,就是自己高估了自己在姜厂长心中的地位,本以为自己是千里马遇伯乐,又或者说姜厂长选了他来当心腹,是因为器重他才提拔他,谁知道,好像只是他自己想入非非而已。 他越说越觉得不好意思,干脆绞尽脑汁出主意:“妹子,好像这一批进厂的人除了我还有好几个,听说他们也有走别的门路过来的。姜厂长虽说没答应帮忙,但他也不会卡人。要不,你再让你家那个亲戚托托别的门路?” 赵朱微微一笑,心道:这我可早就打听清楚了,不然怎么就只跑来跟你做好朋友呢? 不过,这倒是奇怪了:连条件都不谈就直接拒绝,倒也不像是为财。 眼前这位看着平平无奇的,到底他身上有什么长处,值得那位对他青眼有加呢? 36-40 第036章 现行(倒v开始) 说起田运河来, 这也是个可怜的娃,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没了,后来他老爹又喝多了酒栽到河里淹死了, 只留下四五岁的他无依无靠。后来,他叔叔一家借照顾他的借口住进了他家。而他叔则接了他爹的班,一直等到他长大了,也没把工作还给他,还是他爹的老领导找人托关系, 给他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儿干。 按理说,谁知道了这事儿都得说一句这叔叔是鸠占鹊巢,特别是后来他一直都没转正, 那说闲言碎语的人就更是没少过,不过,他这个当事人除外。 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被耳提面命教导一定要“知恩图报”。不管别人怎么说闲话, 田运河觉得叔叔能把他养大, 那就是大过天的恩情!至于他爸的工作,自己那时候还小,也接不了班, 不让给亲叔叔, 难道要便宜别人?至于他长大了后也没还他, 那他不是也找了临时工的活儿吗?家里有两份收入,总好过只有一个人上班赚钱吧? 再说到他家的房子, 房子那不都是属于国家的?房子建了给职工住,那他叔也是职工啊, 再说,叔叔婶婶要照顾他, 一家人自然要住到一起。 总之,当赵朱发现他是真心这么想的时候,也是觉得十分惊奇。 也许违背了大众的普遍认知,但“感恩”这种品质,还真不是人人都有的。 在心理学上有个概念被称之为“受助者恶意”,说人在受到他人帮助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恨意。这是一种藏在心底不易觉察的情感,也是为什么世界上会出现大把“升米恩,斗米仇”的案例。 田运河可能是继承了他老爹的酒虫,一喝就上头,喝了酒话也密了起来:“我们家老二的婚事,人家女方说了,老房子没地方住,想要个婚房再结婚。姜厂长人真好啊,他都承当我了,等再盖家属楼,指定分我一套。到时候就能给他当婚房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盖家属楼,可千万别拖太久。” 这话跟说他儿子似的,其实他自己还是个光棍呢,倒是操心上了他堂弟的婚事。 赵朱不但不能劝酒,还得拦着他别喝多了,好容易看他蹬上自行车,还能骑出直道来,这才摇摇头,返身往单身宿舍走去。 他们吃饭的国营饭店就在生活区里面,紧挨着工人俱乐部,往东边穿过几栋家属楼,就是单身宿舍楼了。 单身宿舍是四层高的筒子楼,一条连廊联通了一层楼的房间,这些房间不大,都是不到十平方的方块间,每层楼的中间则是公用的水房和厕所。 家属楼则有三层,有一室一厅和两室一厅两种户型。此时的户型可没有后世那么多讲究,什么南北通透,什么朝向采光,全都没考虑。可别管设计的有多不合理,却已经是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好房子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可是此时人们想象中的先进国家才有的现代化生活方式。 一排排的楼房之间并没有安装路灯,但为了抄近路,赵朱也没有再绕道,直接从两栋楼直接穿了过去。 当她走到一栋楼中间的楼洞口时,一个人刚好从里面走了出来,避让不及,两人撞了个结结实实,那人可能走路太急,撞上她后重心不稳,一屁股便坐倒在了地上。见状,赵朱连忙道了声抱歉,上前就想来拉那人一把,不料那人却是慌慌张张地自己起了身,向她点了点头后,就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人走路完全不出声,不但戴着帽子遮住了眼睛,厚厚的围巾又把下半张脸盖的严实,被撞到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赶紧用散开的围巾捂住了面孔,似乎是生怕别人看到他的长相,这样子很难不让人起疑。 赵朱下意识看了看他走出的地方,暗自记下——1号楼2门洞,他出来的门洞,不正是姜林深他家吗? 赵朱不由得仰头看向三楼东户,那里的灯光正亮着——不知道姜林深是否就站在那扇窗户后面,也正在看着窗外呢? 姜林深没有看向窗外,他倚坐在沙发上,失神地看着窗边的一盆银边吊兰发呆,老婆被他打发回了娘家,几天没浇水的吊兰银边都大了一些,叶尖带了些枯色。 深吸了一口气,他合上眼眸: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自三年前车祸之后,委员长缠绵病榻,如今已是鲐背之年,眼看就如风中残烛,夫人纵使百般遮掩,可是世上哪儿不透风的墙呢? 原本他还心存希望,想要徐徐图之,可惜时不待我。万一委员长驾鹤西去,到时必有一番动荡,若是拖到那时,哪怕他立下不世之功,还能回的去吗? 所以,他当机立断,立刻除掉了碍事的家伙,并向上级汇报了自己的计划。等眼下这个大功一立,他便能够功成身退,再也不必日日提心吊胆了。 但想到即将要做的“大事”,他心中却还是免不了一阵悸动。 于是,他举起右手,仔细端详起来:那天的血迹其实不多,渗透过手套,也只在右手的食指上留了浅浅一道红色,拿肥皂只洗了一遍,就干干净净的,没留下一点痕迹。但昏黄的灯光下,看着还是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世上哪儿有回头路呢?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楼下,站在黑暗中的赵朱低下了头来,不由得咧嘴一笑:自己也是魔怔了,总不能来个鬼鬼祟祟的人就刚好跟姜林深有关吧?哪儿来那么多巧合啊?刚才那说不定就是个社恐的普通人呢? 她一边笑一边摇头,小心看着路,继续往宿舍走去。 到了宿舍,天色已晚,她困意上头,懒得再去澡堂洗澡,便拿出电炉丝做的小电炉来,想烧壶热水泡泡脚。 这边刚兑好了温水,她坐在水盆边把鞋一脱,就听见啪嗒一声,一个小东西从她鞋底掉落下来。 本以为是无意中嵌到鞋底的小石子,定睛一看,她却发现那是一个连着一截金属丝的灰黑色金属块。 她心中纳闷这是从哪儿来的,随手捡起就想扔了,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顾不得脏,立马把那小东西捡了起来,她左右端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来! “不会吧?不可能吧?”她大惊失色,试图在脑海中搜索着相关的事件,但却没有任何的印象。 她脸上阴晴不定,一会儿觉得是自己脑洞大开胡思乱想,一会儿又觉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最后,她脚也不洗了,穿上鞋子站起了身来,也顾不得天色已晚,转身就出了门。 有困难找警察,天塌下来高个儿的扛,管他真的假的,必须得告诉老杨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切仿佛都风平浪静,姜副厂长代理主持工作后,也延续了李厂长的优良作风,跑现场,下基层,不辞辛苦。更是不分白天黑夜,吃住都在厂里,真正是做到了以厂为家。 直到某个夜晚,氨合成塔顶部的平台上,随着一声厉喝,姜林深被老杨和小马合力一把按倒在地。 赵朱打着哈欠从暗处走出,她手里拿着手电筒,毫不客气地把光柱照向了姜林深的眼睛:“姜厂长,这下可是逮你个正着啦!”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姜林深狼狈地被压倒在地,慌乱过后,他很快冷静下来,甚至还高声呼救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赵朱抽了抽鼻子,眼睛泛起泪花:陪着对方熬夜熬了好几天,她实在是困极了,却还是要强撑起精神来应付对方:“别叫啦!有话去警局慢慢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这可是被抓的现行!” 她说着话,手电筒的灯光就打到了他的旁边,那里散落的正是几个灰黑色的小金属块——正是安全阀上的铅封! 姜林深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他只是借着灯光看清了压着他的两个人,身上穿着的都是警察制服,一时间,他脑子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赵朱目送着老杨和小马押送姜林深离开,她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自打发现了姜林深的小动作,在暗处跟踪监视时,她整个人都紧张成了快要绷断的弦,直到现在,她终于可以抹去脸上的冷汗。 化工厂的设备中有许多压力容器,而氨合成塔的工作压力更是能达到30MPa!这是什么概念?一个标准大气压是0.1013Mpa,就是说,合成塔顶部的工作压力,最高能达到将近300个大气压! 试想一下,一旦它发生爆炸,那将是一场堪比dao、dan袭击的重大灾难!而且,化工厂的有毒有害气体泄露,会引起火灾,污染,更是会将危险辐射到周边更大的区域!到时候,怕是半座城市都将遭到巨创!生灵涂炭、哀鸿遍野,都将成为现实的注释! 压力容器的设计压力是大于工作压力的,在正常情况下,压力容器运行不会超过工作压力,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且,就算压力容器在运行过程中超压,安装在压力容器上的安全阀也会起到保险的作用。平常是关闭状态的安全阀,在容器内压力超压时,就会起跳开启,将压力泄掉。 而安全阀作为一道重要的“保险”,既要保证在运行超压时能及时起跳泄压,又不能在正常运行时经常起跳影响正常生产。所以,安全阀在定期校验完成后,就会被打上铅封,以防有人破坏。 姜林深就是打上了它的主意,丧心病狂地准备制造一场大bao炸! 他这几天趁着夜晚值班的功夫,把安全阀起跳压力调高后,又重新装好铅封,假装正常。 等到一切就绪,他就会利用田运河这个他一手提拔的“亲信”,绕开调度室直接下令,让他把氨合成塔压力不断调高。 而田运河刚刚调来这个岗位,原本就不熟悉工艺指标。他的性格又让其对“恩人”马首是瞻,肯定会盲从对方的指令。 到时候,不断加压的氨合成塔将会变成一个恐怖的超级炸dan,摧毁掉周围的一切! 而姜林深早就把自己准备好的衣物抛到了附近,正可以借着混乱趁机死遁。等到事故发生时,罪魁祸首的他早已跳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在接应者的安排下,作为“英雄”荣归故里,再靠着这份“大功劳”,升官发财啦! 第037章 升职 深夜里, 何书记被老婆一巴掌拍到了后背,他长长的呼噜声猛地一顿,整个人瞬间清醒:“咋啦?!” 他老婆半披着棉袄, 刚穿上了一只袖子:“快起来吧!外面门都要被拍烂了,我听着像是小张的声音!” 何书记拿手捏了捏鼻梁,翻了两下干涩的眼珠子,果然听见外面传来的叫声,他长出了口气, 伸手把被面上盖着的棉袄扯过来,随手往背上一披,又扯过床头的毛裤, 一边往裤筒里蹬脚一边高声回应:“来了,来了!别拍了!” 看了一眼闹钟,才半夜一点半, 何书记吐出一口起床气, 脑后边的大筋立刻绷紧了起来:这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严冬寒夜的, 张大梁却是一脑门的汗,他眼看着大盖帽把姜厂长给押走了,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是赵朱过来跟他解释了一下, 让他来跟何书记汇报情况, 这事儿太大, 他也是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就来了。 见着何书记, 他比葫芦画瓢,把事情一说, 就见何书记那锃亮的脑瓜上也跟他一样起了一层细汗。 赵朱的话并没有说尽——按她的习惯思维,没判之前那只能叫“嫌疑”犯, 况且,警方还要对他进行审讯,不管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之前的谋杀案都要再进行调查。 但有一点,他破坏生产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没跑了,而眼下的形势,单这一条罪名,也够他喝一壶了,蹲笆篱子都是轻的,吃花生米也不是不可能。 何书记是什么人啊?能坐到这位置的就没有笨人,哪怕只听到姜林深破坏生产被抓了现行,听话听音,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李光明的死! 他看向张大梁,脸上尽量还是维持住了平稳。一般领导讲话,速度都慢,三思而后言,一句话不在肚子里嚼上三遍,都不会随便出口。 此时,他的语速却比往日要快了不少:“你说,这些情况都是赵朱同志让你说的?” 张大梁点头:“没错,她一直在帮警察同志收集证据呢!不过警察同志在侦查阶段,要求她保密,所以她之前也没说过,直到今天姜厂长被捕。” 何书记缓缓点头,脑子里不知在思考什么,无意识地把目光投到了一旁,左手摸到了右袖口,把缩进里面的秋衣袖子一点点往外揪。 张大梁屁股都没敢坐实,一面对何书记这种跟他家老头一个模样的老领导,他就有点发怵。说完之后,他就眼巴巴瞅着对方,想等个指示,但对方似乎是忘了他一样,过了好半晌才朝他道:“行,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说完,又提醒道:“对了,记得保密!” 姜厂长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刚被提为副厂长的原设备科科长李爱华是最头疼的,所有压力一下子都压到了他身上。 刚刚听了一耳朵关于姜厂长行踪的新猜测,赵朱正惊叹于广大人民群众的脑洞呢,就听见有人找她去厂办接电话。 现在的电话还要人工接线员转接线路,厂里的电话大多数都是内线电话,只能在厂里使用,能打外线的电话极少,一听让去厂办接电话,她就知道是外线。 赵朱连忙小跑去了厂办,听筒里传来的是老杨的声音:“小赵呀,过来局里一趟吧!想请你协助一下调查!” 赵朱这几天可攒了不少调休,闻言打了声招呼,立马就蹬了自行车往公安局赶。 老杨在公安局门口来回踱着步,瞅见赵朱来了,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往地上一吐,拿脚尖碾灭了火星,迎上了前来。 赵朱也没跟他多寒暄,见他那拧紧的眉头就知道有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这么着急?又出什么事儿了?” 老杨抬手正了正大盖帽,脸色很不好:“看不出来那家伙还是个硬茬子,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问啥都不吭气。” 不会吧?赵朱也很吃惊,从那天姜林深被捕,这都过去五天了,现在的审讯手段可没那么讲究,软的硬的恐怕都用过了,难道他还没有招供吗? “对了,那天我说的那个人,你们找到了吗?”虽然只是昏暗光线下的随意一瞥,但因为对方的怪异举动,尽管他立刻遮掩,但赵朱还是刻意留心了对方的长相,并在当时去见老杨时,就提供了那人的消息。 老杨摇摇头,依然是一脸的凝重:“那人反侦察的意识很强,我们一直到现在还没找到他!” 赵朱点点头,现在没有满街的摄像头,加上他刻意伪装,想找他的确是大海捞针。不过,她突然灵机一动,对老杨道:“我有主意了!” 姜林深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确感到万念俱灰,但很快他又燃起了希望:功特林里那些人哪个不是手上沾满了鲜血?被枪毙的又有几个?自己的计划没能成功,这就叫做“未遂”,未遂与既遂可是两个概念!自己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这几天他一直保持沉默,却没有停止观察,当他发现审讯他的只是那个刑警队的副队长,他更是心中暗笑:他的级别还远远不够呢,他也没有必要多说! 哪怕谈条件也得跟有资格的人谈,一个刑警队的副队长,也给不了他想要的条件。 他被拘留的地方是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靠近房顶的地方有巴掌大的一小扇窗,铁皮大门上焊着钢筋,只在中间的位置留了一个递饭的小口。 眼看着自己已经硬抗了好几天,姜林深正想着该怎么开口,让对方找更大的领导来谈时,就听见外面有人厉喝道:“老实点儿!往里面走!你个特务分子,到了这里可别想再耍什么花招儿!” 耳中听到“特务”两字,他敏感的竖起了耳朵,不由自主地趴到了门上,费力地扒开了门上那个小口,歪着头把脸贴近,用一只眼睛使劲朝外看去。 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但那个熟悉的帽子围巾还有外套,让他一下子松开了手,猛然掉落的盖板,砸在金属门上,发出了咔嚓一声异响。 可如遭雷击的姜林深却是没有任何的反应,他满脑子都是四个大字——天要亡我! 秘密情报只有是“秘密”的时候,才是有价值的“筹码”!如果它们不再是秘密,那将一文不值! 他万万没想到,不光自己露馅,竟然连他也阴沟里翻了船,但此时已经不能再犹豫了,绝不能让他抢了先,他咽了口吐沫,一下子趴到了门上,用手铐咣咣地砸向铁门:“我要招供!来人啊!我招了,全都招了!” ………… 中午饭赵朱是在公安局解决的,因为姜林深终于肯招供,老杨硬拉着她不让走,非要请她喝羊肉汤。 羊肉汤热气腾腾,起锅时撒的那把葱段是点睛之笔,赵朱端着碗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带着胡椒味儿的热气,这才拿过炕得焦香的芝麻烧饼慢慢掰着往碗里投。 边吃着饭,老杨边开了口:“小赵啊,你是真的有干这一行的天赋,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单位啊?” 赵朱正嚼着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咸鲜肉烂,一尝就是本地的小山羊羔子,因为羊小,膻味儿并不重,反而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羊肉特殊的鲜味。 她把羊肉咽下去,先慢斯条理地又喝了口汤,这才开口道:“老杨啊,干一行爱一行,我现在单位呆的好好的,干嘛换单位呀?” 老杨撇撇嘴:“行了,可别装傻了,你连那俩小辫子都透着股精明劲儿,骗骗傻子还行,搁我这儿还装什么憨啊?” 赵朱摸摸自己的两条麻花辫,很是不满——这么粗的俩辫子,哪儿能说小呢? 不得不说,现在这个时代的人都是发量王者,自打一把减掉了枯草般的乱发,才留了一年,她就拥有了两根粗黑油亮的麻花辫,晚上一拆头发,纯天然的波浪卷那可是真好看,现代几千块烫的也未必能有这效果。 看她摸起小辫来,老杨摇摇头,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往她面前一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跟领导汇报过了,虽然我老杨相信你,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这样没名没份的参与案件也不是个事儿,喏!小心收起来,别弄脏了!可别说你连这个都不想要!” 赵朱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封聘书:应城市公安局要聘请她作为编外的特别顾问,参与案件侦破工作。 赵朱哈哈一笑,小心翼翼地把那封聘书收了起来:“老杨你看你,真是不讲究,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乱扔呢?沾上了油水咋办?” 老杨看着她美滋滋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见她开口想问什么,便提前道:“证件还得过两天才能来拿,到时候我通知你。” 赵朱又想张口,老杨又提前堵住了她的话头:“放心,不让你白干活,一个月10块钱补贴,10斤的市粮票,每季度还有三尺的布票,半年一张工业票。可别嫌少,我可是费了大劲儿帮你争取的!” 赵朱眨巴眨巴大眼睛,又好笑又感动,最终,她端起了面前的大海碗:“老杨,客气话都不说了,以汤代酒,敬你一个!” 说完,她双手捧起大海碗,咕咚咚一阵灌,放下碗,她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 俗话说得不好,还真就有人是“福有双至,祸单不行。” 赵朱同志还正高兴自己多了份兼职呢,第二天就接到了个更好的消息——她又升职了,被任命为了化肥厂的工会副主席! 这可以算是连升三级了,但得知这个消息,赵朱还是不免产生了种古怪的感觉。 要说工会也是个好去处,活儿又轻松,福利也不少。但对于赵朱来说,却不太像那回事——她本来是走的技术路线,不管是去车间还是去技术科设备科,她都有信心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但工会嘛,说重要也重要,是连接工人的桥梁,但许多事务性的工作,也不是非她不可。 还没等她作出反应,孙总工先爆发了,他直接跑去找何书记闹了一通,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何书记笑眯眯听了他一通抱怨,把他好好送走,却是依然没有改变决定。 赵朱同志那是既来之则安之,虽然觉得事出有因,仍是欣然接受了安排:工会目前只有她一个副主席,另外还有两个干事,看着轻松,其实活儿还真不算少。 就在她忙着新工作,到了周日才抽空回家看奶奶的时候,家里却来了一位客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第038章 上进 这客也不是外人, 见着赵朱回来,率先站起身来问好道:“姑,你回来了?” 赵朱也笑着回应:“若兰, 你过来了。” 猛一瞧见赵若兰,赵朱还以为是小松的病又出了什么问题,可见她神情之中不见焦急忧心,就知道应该跟小松无关。 但她的眉毛时不时蹙起一下,嘴角下垂, 还有那加杂在平静中长长呼出的一口气,都说明她心中郁结,这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知道她这是遇到了什么事? 赵若兰年纪轻轻就出来工作、嫁人,小时的好姐妹慢慢就断了联系,婚后又忙着孩子工作, 她人要强, 两头蜡烛一样点着, 也不叫苦叫累。 如此一来,还真没有什么能说说心里话的朋友。 自打赵朱到市里工作,为小松制药以来, 她们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亲近许多。 说是长辈, 年纪又轻, 但赵朱说话总能说到她心里去,不知不觉, 两人倒是处成了要好的朋友。 “小松这段时间怎么样?没有再发病吧?”赵朱先起了个话头,问道。 赵若兰点点头, 原本微颦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这一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再犯病,看着是比之前好多了。” “这就是好兆头呀, 也别着急,咱们慢慢来,只要有好转,早晚都能彻底给治好了。”赵朱笑道。 赵若兰点着头,斟酌了一下,先开口道:“姑,你知道我在纺织厂的销售科工作吧?” 赵朱点点头,也认真地看向她——这是要说明来意了。 在供不应求的时代,与后世采购部门受销售人员追捧不一样,如今采购科与销售科的地位那是截然相反。计划经济下,工厂先有计划才安排生产,而受限于原材料等问题,到底能不能完成生产任务生产出足够的产品也是未必。 所以,如今的销售人员不需要去拉新客户发展业务,只用等着别人上门来求购。有些单位因为采购不到想要的物资,还得来求人找门路。 就像化肥厂门口,等着拉货的卡车排出去老远,而采购员们则是斗得跟乌眼鸡一样,为了拿批条都要靠抢。 而赵若兰正是纺织厂销售科的副科长,说起来这可是个肥差,是人人眼中的香饽饽。 赵朱倒是没想到她是为工作而来的,说起来,这纺织厂和化肥厂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单位呀! 见她不解,赵若兰连忙解释道:“姑,是这样的,我们厂里今年争取到了春季广交会的名额。作为销售科人员,我也想去参加,也想为创汇做做贡献!” 她说这话的时候,意气风发,眼睛里冒出了闪闪发光的小星星。 原来是说这个,赵朱恍然大悟,立刻鼓励道:“好啊!好女儿志在四方!咱们国家现在外汇储备不足,急需外汇呢,你有这个心劲儿,我一定鼎力支持!有啥我能做的只管说!” 赵朱虽然话说的光棍,但心里还是带着疑惑——他们化肥厂可没有出口创汇的任务,国内还供不应求呢!更何况,此时国内的化工产业还很落后,就连进口的装置设备,也都是落后一代的产品,国外则已经有更新更高产的技术,也没有从中国进口化肥的必要。 不过,疑惑归疑惑,她还是更认真地听下去,想听听对方到底要自己帮什么忙。 虽然预想赵朱肯定会答应,但见她这么爽快,赵若兰还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她摆在膝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交叉在了一起,上身挺挺直,期待地看着赵朱:“那姑,你能帮我引荐一下你们厂的孙总工吗?” 说完,她又连忙补充解释:“春季广交会要到四月份才开,我们厂的参会人员名额还没定下来呢!我很想争取一下,我们厂的业务我也是很熟练的,随你问哪个面料是多少支数,什么印染工艺,我都能答上来。但说句实话,我们厂想去参加的人也不少,人家也不见得比我差到哪儿去。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在别的地方下下工夫,要是我能学几句外语,是不是就比别人多个长处了?我也是打听过,说好多人外国人都说英语,听说你们厂的孙总工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还是什么桥的高材生。我就想着能不能找你给递个话,让我跟着他学习学习英语?放心,拜师的束脩指定不会少。” 建国后,因为与苏联关系亲近,俄语曾经作为学校的第一外语被教授,直到六十年代,中苏关系破裂,学校教授的第一外语就变成了英语,但因为没多久开始的特殊运动,许多正常的教学活动中断,而原本就缺少师资的英语,懂的人就更少了。 参加广交会的代表团当然有专业的翻译人员,但僧多肉少,未必每个展位都有足够的翻译人员,如果自己就能用外语交流,对推销自己的产品那肯定是一个利器! 她这个思路非常好,也真的难得。倒不是说想到这个主意如何意想不到的难得,而是在她根本不用费心去推销产品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想方设法去推广产品的思维难得! 人都有惰性,这不光是在身体上,也体现在精神上。如果垂手可得,那垫脚伸手也就成了劳苦。就像流行的短视频,看多了五分钟电影解说,甚至懒得去看一场真正的电影。 听她说完这些话,赵朱对她真是刮目相看,不管什么时候,愿意努力上进的人都自带光环。就像是看到顶破蛋壳的小脑瓜,看到雨后拔节的竹笋,蓬勃向上的力量总能让人动容。 说起来,从面试开始,孙总工就挺器重赵朱的,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赵若兰没找错人,赵朱还真能跟孙总工说上话。 不过,赵朱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们厂的名额很紧张,竞争的人还挺多?没让向阳帮着打听一下?” 赵朱有此一问也不奇怪,说白了,参加广交会就是为了去卖产品,哪怕需要领导指挥,那也得有专业对口的人啊!赵若兰作为销售科的副科长,业务技能过硬,按理说她去参加顺理成章,怎么听这意思还得她努力竞争一番才有胜算? 所以,她才说起让刘向阳去打听一下的话,倒不是事事都要托关系,倘若真有什么坎儿,从上层打听总是能更快知道船究竟弯在哪儿了不是? 不料一听这话,赵若兰的脸色立马就难看起来,她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赵朱见状,心中不免有了几分猜测——看样子,是刘向阳不支持她去参加广交会?或者,是她婆婆不支持? 这一年来,赵朱对刘家人也很熟悉了,说起来,赵若兰的婆婆可不算什么好性子的软和人。 但她这样也能理解,什么我见犹怜俏寡妇之类都是某些人的yy,尤其是在如今的大环境下,没有再嫁的寡妇独自拉扯孩子,就是得强悍泼辣,有时候甚至还得不要脸皮。当她胡搅蛮缠时撒泼打滚时,难道她就是天生如此吗?难道她就看不懂别人的嘲笑吗?不,她只是用最不上台面的方式来争取一个相对的公平,只是用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避免被人践踏到泥里。 赵若兰显然也对此心知肚明,况且,婆婆也是嘴硬心软,像是自己往娘家拿些东西,她也从没多嘴说过什么歪话。想让她多生几个孩子,也只是敲敲边鼓。只有骂她亲儿子的时候难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出蹦——反正是自己生的,骂也足够理直气壮。 到底是赵若兰沉不住气,把话说开了:“他巴不得我选不上呢?还能给我帮忙?” “哦?是向阳不支持你?”果然如此,赵朱皱起了眉头。 按常理,两口子的事那是少掺和为妙,人家和好了,自己就里外不是人了。 要是别人听见这事,最多也就是和和稀泥,劝一劝赵若兰以家庭为重,说些刘向阳可是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让她一定得好好珍惜之类的话。 但那是别人,可不是赵朱,且不说她来自后世,思想更为先进。就算是现在,也是伟人都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时代,正是与封建旧思想切割的时代,女同志怎么就不能搞事业了? 再说了,赵朱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晰:她可是赵若兰的娘家人,怎么着也该支持赵若兰,以她的想法为先。而不是因为身份地位,就搞不清立场,反而让自家人受委屈,去屈就别人。 但话说回来,刘向阳这人还算不错,有点自命不凡的臭毛病,却也没什么原则性问题,赵朱虽然向着赵若兰,也不会顺着话头就把他批的一文不值,挑得两口子反目。 有什么问题,解决就行了,遇山开路,逢水搭桥。 她安抚地拍了拍赵若兰的手:“你先别置气,他不是一直都挺支持你的?放心,我去问问怎么回事,保不准有什么误会呢?交给我吧!” 第039章 请托 这边答应了去做刘向阳的思想工作, 另一边赵朱立马就去找了孙总工,拜托了他教授赵若兰英语,当然, 为了避嫌,赵朱也跟着拜了师,与赵若兰当了个同窗。 赵朱的英语水平不能说极高,但比起现在的人来也是强多了,如今跟着孙总工学习, 倒是能把她这项技能给过了明路了。 说起广交会来,赵朱也很感兴趣。 广交会,是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的简称, 创办于1957年4月25日,每年春秋两季在羊城举办,由商务部和广东省人民政府联合主办, 中国对外贸易中心承办。是中国历史最长、层次最高、规模最大、商品种类最全、到会采购商最多且分布国别地区最广、成交效果最好的综合性国际贸易盛会, 被誉为“中国第一展”。 即使是在特殊运动时期, 广交会也没有中断过,这扇对外开放的窗口,在一穷二白的时代, 为我国赚取了不少外汇,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提起这个来, 赵朱也不免跃跃欲试:能有机会为国争利,谁又会不乐意呢?说起来, 前世她也没少跟老外打交道,把除我国之外的外国人统称为“老外”的说法没问题, 但一律比量齐观那就大可不必了。 世界上有几百个国家和地区,老外跟老外那区别真是大了去了。可能这样说太“刻板印象”, 但实际上,人都是社会动物,每个国家的人自然也有自己国家的国民特性。 赵朱除了对自己的“社交工程学”造诣有自信,这方面的丰富经验也让她有信心——如果她能进代表团,必然能助力良多。 不过,眼看着连赵若兰这个理所应当能进代表团的人都如此费力,赵朱又要怎么做,才能如愿以偿呢? …… 跟学霸做同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赵若兰现在就有了深深的感触:她也是个聪明又刻苦的好学生,虽然受限于实际情况,才上了一年高中就进厂参加了工作,但她上学时候成绩也是名列前茅的。即便如此,遇到赵朱这种“过目不忘”的异类,还是被惊的瞠目结舌。 一个陌生单词,她还在默默记意思呢,人家就能倒背如流熟练造句了!她刚刚把一个单词的音给读准,人家就能跟老师流利对话了! 好在赵朱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技能过明路,可不是专门来打击赵若兰的自信心的。见赵若兰一副受到了打击的模样,她有意做出来一副废寝忘食的样子,让赵若兰相信——她之所以能进步神速,除了聪明,还有全部精力都投到了学习上的缘故。 赵若兰当然也用功,可她毕竟已婚有孩,刘向阳又不支持她参加代表团,她自然没办法像赵朱一样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之中。 加上赵朱从旁引导两句,她也就释然了,反而把压力变成了动力,进步也快了不少。 本地话里,“露能”可不是个好词,说的就是爱显摆的行为。赵朱同志觉得,到底是露能显摆惹人厌,还是脱颖而出得青眼,那就要看技术性的微操了。 孙总工得了两个资质不错的学生,也是欣喜不已,特别是赵朱,简直是个语言奇才,原本他还以为她在化工工艺上有天赋,进了工会是埋没人才。如今看来,她在化工厂里也是屈才了——试问谁能在一个月内就熟练掌握一门外语的听说读写啊?!简直是闻所未闻! 虽说从京城来到了三线城市,哪怕是名义上是受号召来支援三线建设,在不少人眼中也算“贬谪”了,但孙刚有着海外留学的经历,能在运动中没被斗倒,也说明了孙刚孙总工的背景其实并不简单。 但是,哪怕见过了不少市面,遇见这种天才,也是让他惊叹不已,直呼原来那些惊才绝艳的天才并非传闻! 面对孙老师的震惊脸,赵朱表现的依然很淡定,十分谦虚地表示:一则是老师教的好,再则,自己也并非资质不凡,只是有着一颗为国奉献的拳拳之心,全力以赴才取得了这么一点点的进步罢了。 听到这话,孙总工不由得扼腕叹息:爱徒这赤子之心真是让人动容,可她大概还不知道:咱们化肥厂也没有参加代表团的名额呀! 但看着对方诚挚而热烈的眼神,这么残忍的话他可说不出口,只能表情别扭地鼓励两句,转头就开始在暗地里揪头发——自己得怎么做,才能让爱徒的心愿不落了空呢? 虽然应承了若兰找刘向阳做思想工作,但直到她们学了半个多月的英语,赵朱才去找他谈了一次话。 其实,通过旁敲侧击,赵朱大概了解到了刘向阳不想让赵若兰参加广交会的真实原因:原来,纺织厂的名额有限,赵若兰还有另外一个同事也想参加这个代表团。这人业务能力也不错,目前是副科级科员,再踮踮脚就是副科长。早说了,销售科是香饽饽,能进这个科室,那位同事自然也有点来历。他算盘打得不错:等自己参加完广交会,回来再升个职那不就是顺理成章了吗?不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赵副科长居然也报了名——比资历,他弱了一些,比专业技能,赵副科长是从一线一步步干出来的,更是功底扎实。 于是,他转头就找大伯诉了一番苦,接着,就有人找到了刘向阳这里。 不管何时何地,有两样东西最硬实:枪杆子和钱袋子。 而赵若兰那位同事小高的大伯老高同志,正是财务局的一把手。 别看级别只差了一级,还是不同部门,可人家捏着钱袋子,刘向阳他们啥时候发工资还得看人家脸色呢,又怎么硬气的起来呢? 况且,刘向阳觉得人家说得也对:女同志嘛,还是应该以家庭为重,在家看看孩子轻轻松松的多好,何必辛苦奔波,又挡人家上进的道儿呢?况且,纺织厂参加广交会历来也就那么些销售额,大家也就是辛苦出出差,谁去不都一样?怎么她去了还真能多创汇不成? 说这话的人不觉得有问题,听的人也不觉得有问题,可当事人听着却觉得肺管子都要气炸了! 赵若兰一提起来眼圈就泛红:“过去是小松小,说离不开我,后来又因为小松的病离不开人,我已经错过好几次机会了。这一次,还是因为小松的病情好转,我才决定去的。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说的难道不是外边的天?再说了,他们自己只能可丁可卯完成任务,可别以为人人都跟他们一样!明明是自己不思进取,还瞧不起人了,我偏要比他们多创汇!” 一说完,她就觉得自己不该说这种话: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似的斗气?况且,赵朱可比自己还优秀的多呢,人家都没这么张扬,自己倒在这儿夸上海口吹起牛皮了,于是一下子就红了脸。 赵朱倒不觉得她在吹牛,不能实现的才叫吹牛,能实现的那都只是目标而已。 有了主观能动性,只要肯迈出第一步,那事情就成了一半了,比起只知道按部就班的人强了不知多少倍!至于如何实现目标,这不是还有她吗? 等赵朱见着了刘向阳,开口既不讲情也不说理,甚至都没提赵若兰,而是笑眯眯开口道:“向阳啊,我想求你办个事儿,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交往交往,那就得有来有往 。为何受人恩惠者,未必会感激施恩者,不就是手心朝上让人有低人一头的感觉吗?可古人尚且会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更何况现在呢?不管人生来是否平等,但人天性就在追求平等。 所以,刘向阳闻听此言,不但没有不快,反而是心下一喜——欠赵朱的这个大人情,总算是有机会能还上了! 还来不及问具体是什么事,他立刻满口答应了下来:“姑,你看你说的什么外道话,咱们这关系,还说什么求不求的?只要用得上我,那我肯定没有二话呀!” 赵朱则是长出了一口气:“哎呀,说起来这事儿,还怪不好意思的,我这不是跟着若兰一起跟着孙老师学英语吗?说实话,我原本就是当个陪衬,谁能知道,我可能在这上面还有点天赋,孙老师夸我学的还挺不错的。” 刘向阳听到这儿,虽然脸上没显出来,可心底却已有了一丝异样——赵若兰找孙总工学英语这事儿他是知道的,但这段时间因为参加广交会的事儿,两人正闹不快呢,若兰都没怎么给他好脸色看,更不会详说她们的学习情况了,原来赵朱也跟着学英语呢?看样子还学的挺好?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按下疑惑,他继续听赵朱道:“原本我想着,回头我也要跟何书记争取争取,希望也能入选代表团,但我是万万没想到呀,原来我们厂根本没名额!” 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口气,露出了一脸的艳羡:“那可是广交会呀!往大处说,那可是能给咱们国家创汇的好机会,咱们外汇多紧张呀?就拿我们厂里的设备来说,其实都是落后一代的产品了。就这咱们买来也费劲儿,何书记他们出国去谈采购的时候,真是锱铢必较,一点一点地往下磨价钱。为了省钱,他们连吃饭都是自带的饼子泡开水,生怕浪费一分钱的外汇,国外转一圈回来,都不知道外国饭啥味道。” 说到这儿,她感慨的摇了摇头,接着又道:“反正,要是我有机会去参加,不管成不成的,我一定得想法设法多为咱们国家赚些外汇,哪怕多一分钱都好!” 经历过旧社会的人,对新中国的感情那是实打实的,别管后来有多少人觉得“国外的月亮更圆”,此时的一腔热血都不作假。特别是刘向阳,他的感触更深:没有新中国,他们孤儿寡母还能活到现在?早就被人吃干抹净了! 人的感受并不相通,同样的话,有人觉得是假大空,有人却是感触颇深,听到这话,刘向阳不由得跟着点起了头来。 接着,赵朱又道:“虽然我不能走厂里的名额去,但我心里这个热乎劲儿真是消不下去,我真是羡慕若兰呀!她太幸运了,这是多大的荣誉,多好的机会啊! 我都能想象的到,二十年后,你们给小松的孩子讲故事,就说:‘那时候,咱们国家穷哦,想从外国买机器设备,都没有外汇呀!不过,还好你奶奶当年参加广交会,签了好几笔大单子,一下子赚了好多外汇!当年,咱们鸟枪换炮,买了好多设备!’哈哈哈,这故事都能流传到小松给他孙子讲了……” 赵朱说得绘声绘色,就连刘向阳都忍不住幻想起那场景来:他白发苍苍,把小孙子搂坐在他大腿上,一脸骄傲地讲起这个故事……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顿时觉得一阵尴尬:原来,赵朱还不知道自己不同意若兰去参加广交会的事儿呢? 不过,想起若兰那全力以赴的架势,又想起找他说项那人的话来:“谁去都一样”,真的谁去都一样吗?他心里不免有些异样。不由得想起当初劳模宣讲会上,初见若兰时,她那谈起工作神采奕奕,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的模样。 眼看着对方陷入沉思,赵朱也没有打断,她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放到嘴边,抬眼瞥见里屋门口露出的一片衣角,她忍不住嘴角轻轻一勾,但很快就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下了笑意。 赵朱放下了茶杯,又笑着开了口:“向阳,你也别怪我强人所难,我想着你在市革委会工作,肯定比我了解情况,我想托你帮我打听一下:到底该怎么加入咱们市的代表团?别的不说,我腆着脸自吹一句:孙老师都夸我学的快呢!基本的英语对话我都能应付的了。只要能加入代表团,哪怕让我打杂跑腿也行呀!你可一定得帮我想想办法啊?” 第040章 一石二鸟 送赵朱离开后, 刘向阳刚一进家门,刘老娘就慌忙冲到了他面前,一个巴掌就拍到了他手臂上:“你个傻蛋, 好好的机会差点让你给搅和黄了!那缺德带冒烟的家伙不安好心,也就你上了人家的当,还跟若兰闹脾气呢,差点把咱们家的荣誉白白让给别人!” 刘向阳倒吸一口冷气,劳动妇女的铁掌一般人是真受不住, 他抽出了胳膊,一边揉一边嘟囔:“娘,你之前不是也说, 她要是出差久了,小松没人看吗?” 刘老娘呸了一声,横眉怒目:“谁说的, 你老娘我不是人?我看小松还看得少了?再说了, 你们上班时孩子都去学校上学了, 他又不是吃奶的娃娃,还能离不开他娘?” 刘向阳深吸一口气,这正反话都让老太太说了, 他也不能反驳, 只好点头:“对对对, 您老人家说的都对。” 不过随即,他也扭起了眉头:“就是高局长那边不大好交代, 财务局那可是能卡脖子的单位,就怕一句话说不好, 再结下了梁子。” 刘老娘鼻子里冷哼一声:“财务局又不是他高家开的,他还能一手遮天?这话他们本就不该提,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这各凭本事的事儿,凭啥就让咱们若兰让着他侄子啊?我看这就是欺负咱们呢!你别管,他要是真敢搞小动作拿捏你,我就敢上革委会贴他的DA字报去!我就不信,青天白日的,他还能平白害死我这个老寡妇不成!” 看刘老娘越说越不像话,刘向阳连忙叫停:“行了,娘!也没那么严重,你可别操这心了,我自己看着办。” 刘老娘也就是习惯性放放狠话,闻言也就不再提了,见儿子心里有数,她便道:“那我等会儿去割点肉,晚上给若兰包饺子吃,你也别恁犟,该说软和话就说两句软和话,知道不?” “行行行,我知道了。”等刘老娘翻着白眼走开,刘向阳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他早先还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怎么就犯了糊涂呢? 赵朱可是心里门儿清,当赵若兰参加广交会只她一个人受益时,为了不让自己的利益受损,刘向阳当然属意她做一些牺牲。可若是把她的得益扩大化,把她的荣誉当做是整个家庭的荣誉,那她的得失不再是个人得失,而是全家的得失,这个时候刘向阳自然就要权衡利弊了。 参加广交会有没有好处?当然有啊!不然小高也就不会明争暗抢了:没有好处,人家为啥要往上凑? 而得罪高局长有风险吗?也有,但问题不大:想拿捏人,也得讲分寸,一个不好就要遭反噬。高局长也不傻,能成当然好,成不了也没必要反目成仇:都是老油条了,轻易不会把事情做绝。何况对他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占理的事。 赵朱相信,经她一点拨,刘向阳自己就能想清楚这个道理。而且,为了还自己的人情,他也会想方设法帮自己打听广交会代表团的事儿。嘿嘿,这正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于是,赵若兰晚上一回家,就感觉家里气氛不对,婆婆笑脸相迎,又是帮着拿外套,又是帮忙拎包。 刘向阳也面带愧色地凑过来,开口就向她道歉,表明会全力支持她参加代表团。 就连小松都被教了几句好听话,他仰着小脸,一字一句地说,自己保证会好好听话,不调皮捣蛋,让妈妈要努力工作,争当创汇标兵。 赵若兰蹲下身来,抱着他的小脸猛亲了两口,感动的泪水瞬间湿润了眼眶。 激动过后,赵若兰还在奇怪,怎么他们的态度突然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就听刘向阳说起赵朱来家里的事儿,赵若兰这才有种“果然如此”的真实感。 “咱姑是不是和你一起学英语呢?听说学的还不赖?”挟起一个饺子沾了沾醋,刘向阳问道。 说起这个,赵若兰那是一脸的佩服:“岂止是还不赖,简直厉害极了!你说人家的脑子也不知道咋长的?孙总工可是留过洋的人,我听着她说的英文跟他一样顺溜,一点磕绊儿都不打。不光能说,她还能读能写呢!孙总工原本自己写了几句常用语让我们学,她没两天就学会了,后来孙总工干脆拿了几本杂志和书让她边看边学,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我看一眼都头晕,她还看得津津有味的,啧啧,要么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呢?孙总工都说她上辈子搞不好是个外国人呢,哈哈哈。” 越是争强好胜的人,一旦佩服起人来,那就越是五体投地,诚心实意。 见赵若兰不吝溢美之词,一个劲儿把人夸上了天,刘向阳慢慢嚼着饺子,思索了起来。 半晌,把饺子咽下了肚,没顾上理会刘老娘饺子馅是甜是咸的追问,他把赵朱的来意告诉了赵若兰:“她来托我想法子,也想进代表团呢!” 赵若兰刚想说人家要是真想去,还用得着托你帮忙吗?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赵朱的用意:俗话说“一个猪娃儿不吃糠,两个猪娃儿吃的香”,就连人家赵朱都想方设法要进代表团咧,让自己把机会拱手让人,岂不是犯傻? 她自觉明白了赵朱的良苦用心,自然也帮忙道:“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了,听说提前半个月大家就得去省城集中学习了,怕是三月初市里名额就得报上去!咱们可欠人家不少人情呢,不说小松的病,就连我找人家孙总工学英语,不也是托了人家的关系?” 刘向阳点着头,若有所思:赵朱英语说的好,是不是也能拿出来说一说? 参会的代表团名额,除了各个大厂,随行的工作人员应该也有一些,该找谁去递这个梯子搭这个桥呢? 40-50 第041章 名气 肖长青提着刚打完开水的开水瓶, 站在了张保康书记的办公室门前,听到里面没有打电话的声音,这才抬手慢慢在门上敲了三下。 听到张书记说“进来”, 他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给张书记泡好了茶,端到了对方手边,肖秘书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儿迟疑了一下。 正在看报纸的张书记感觉到了他的反常,放下了报纸, 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是有什么事儿?” 肖秘书两手虚握垂在身侧,笑着答道:“领导, 跟您汇报一下,土地局的刘向阳同志,想推荐一个翻译参加广交会代表团。” 刘向阳?张书记端起杯子轻啜一口茶水, 将茶杯放下, 又顺手一扭, 让杯子把手朝外,这才抬头看向肖长青,摆手示意他坐下:“哦?你坐下来, 慢慢说。” 肖秘书道了声谢, 轻轻坐在了靠着北墙的长椅上, 没有坐实,只搭了半边屁股, 侧着身子朝向张书记汇报道:“领导,情况是这样的, 他介绍的那个翻译在化肥厂的工会工作,是工会副主席。听说了广交会代表团的事, 因为她英语水平还不错,就很热心地想来为创汇做做贡献,刚好她跟刘向阳同志有点远亲,就托他来询问询问情况,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选拔的章程,她也好报名参加。” 化肥厂?听见这三个字,张书记伸手按了按眉头,却是开口道:“那位自告奋勇的翻译同志,叫什么名字?” 肖秘书连忙坐端正了,回答道:“姓赵,叫赵朱,是一位女同志。” 这就对上了!张书记挥挥手:“好的,我知道了。” 肖秘书见领导没有再追问,便连忙站起了身来:“领导,那我就先出去了。” 他倒退到门边,轻轻将门带上关紧,这才转身慢悠悠走开。话已经带到了,至于领导会有什么指示,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张保康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叩在了桌面上,眼睛盯着桌面上的报纸发呆:这个赵朱是什么来头?就连孙刚那个书呆子,也学会拎东西求人办事儿了,那还是个女同志?这家伙该不会是要犯错误吧? 况且,还没等自己应承下他,怎么这边又来了个走路子的? 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也不知道是这个小赵太急于求成,不懂规矩,还是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引得这么多人都要来主动帮忙呢? 能掐会算的那是神仙,赵朱小算盘打得挺美,可万万没想到:孙老师跟市革委会的大领导居然是旧识,更想不到,他那么个社恐,居然为了徒弟还去找人托关系了! 这纯属无妄之灾,虽然素未谋面,张书记那儿却已经对她留下了个不太好的印象。 正在厂门口告示栏上贴标语的赵朱“阿嚏”“阿嚏”打了两个大喷嚏,手一抖,沾满了浆糊的刷子就窜了出去。她把刷子捡起来,正要去清洗一下,就听见有人站在二楼喊她:“赵朱同志,有电话找你!” 旁边的李干事连忙从她手里把刷子接了过来:“赵主席,你快去接电话吧,剩下的我来就行!” 赵朱原本以为是让她去厂办接外线电话,没想到,却被叫到何书记的办公室,何书记朝她微笑着点点头,还避让了出去。 赵朱被闹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谁有这么大面子? 一接电话,里面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喂,你好,我是市革委会的肖长青,请问是赵朱同志吗?” 赵朱愣了一下,这是谁啊?自己不认识啊?脑子没转过来,嘴就自动回复了:“您好,我是赵朱,肖同志,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的,下周二下午四点半,请你来市革委会一趟,张保康同志想见你一面。” 张保康?市革委会主任兼□□张保康?这个名字赵朱倒是印象深刻,她连忙答应道:“好的,好的,谢谢您通知,我一定准时到!” 这个来电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就算代表团重要,也不至于要市革委会的一把手来亲自面试她吧? 不过,惊讶归惊讶,她倒也不太担心,只不过是炫个技罢了,只要自己不掉链子,应该问题不大——要是真的毫无希望,一把手何必在百忙之中抽空见她呢? 周日,张大梁拎着两包点心和两斤苹果,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蹭饭。他一进门,就瞧见他家老爷子居然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张《参考消息》,正皱着眉头在看报呢。 他立刻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端端正正地站直问好:“爸,我们回来了。” 张保康只是点点头,也没搭理他,见着他身后的儿媳妇和小孙女,才越过他,朝儿媳岳秋和小孙女妞妞露出了个亲切不失威严的笑来:“回来了。” 张大梁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出来,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早就接受了老爷子看不上他的事实,可每次看着他区别对待,他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腹诽:反正我是你的种,嫌弃我咋不嫌弃你自己呢? “大梁,你们回来了?”还好吕云出来打了圆场,她先是搂住小孙女亲香了一番,又看着张大梁直呼“又瘦了”,转头又嘱咐保姆王阿姨道:“去割点肉,看看有带鱼再买两斤。” “你最爱吃炸带鱼,听说最近副食品商店新进了一批,应该还没卖完,中午让王阿姨给你炸带鱼吃。”吕云这一通张罗,整个张家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慈母多败儿。”张保康暗自嘀咕了一句,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张保康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你们厂是不是有个叫赵朱的女同志?” 张大梁正拿筷子扒拉带鱼骨头呢,闻言立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哟,您还知道她呢?” 他大着胆子仔细端详了老爷子一眼,想看看他这话是喜是怒,可惜他没这个分辨能力。 但他还用自己的方式为赵朱说起了好话:“赵朱同志那可是个好人啊!热心大方又仗义,我们厂里,谁提起她来不竖大拇指啊?就说前几天,那个姜林深被抓,也有她一份功劳呢!” 这个“保密”任务,可把他给憋坏了,就连跟兄弟们喝酒,都要捂紧了半边嘴,生怕哪次一秃噜嘴就给说漏了。 不过,对着他老爹,倒是应该没这忌讳,不从他这儿知道,也得从警察那儿知道,反正肯定不能瞒他啊! “哦?姜林深被捕也有她的事儿?”张保康不由得感到了一丝疑惑。姜林深这个隐藏极深的对岸特务杀害同志破坏生产,企图搞恐怖袭击,罪行那是罄竹难书。不过,不是刑警队的杨同志将他抓获的吗?杨同志他也了解,是个干实事的好同志,自己还亲自签过他的嘉奖令。怎么听意思,原来这里面还有另有内情吗? “当然啦!要说赵朱同志那真是文武双全啊!她配合警察同志,一起找到了关键证据,发现了原来是那姜林深图谋不轨,于是她暗中监视,最后时机一到,人赃并获,就那坏分子给一举拿下了!” 张大梁说的那是吐沫横飞,得意忘形地好像立功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张保康轻咳了两声,才把他从说书的激情中给拉回了现实之中,他讪笑了两声,总结道:“反正她配合警察做了不少工作,我可都是亲眼看着呢!” “吃饭吃饭,菜都要凉了!工作的事,等吃完了饭你们爷俩儿再喝着茶好好聊。”吕云不悦地打断了他们,又把拆了鱼刺的整块带鱼肉?到了小孙女碗里:“乖妞妞,多吃点儿鱼肉,等吃完了饭奶奶带你去公园,咱们去划船去好不好啊?” 妞妞今年刚四岁半,吃饭已经不用人喂了,但还不太会用筷子,她的小手握成拳头,把勺子柄攥得牢牢的,闻言乖乖点着头,小辫子上别着的塑料蝴蝶翅膀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吕云看着她那可爱的样子,眉眼不自觉弯了起来,伸手捏掉她小脸蛋儿上黏到的米粒,继续许诺:“公园里还有卖气球的呢,奶奶给你买个气球玩,好不好啊?” 妞妞听见气球,明显来了兴致,跟小鸡啄米似的更加用力地点起小脑袋瓜儿,嘴里答应道:“好!那我要一个最大的气球!” 第042章 掌声 到了下午, 张大梁被老爷子拎进书房谈工作,吕云就带着儿媳和小孙女一起去逛公园。 现在的公园还是要收费的,得买票才能入园。一张票一毛五分钱, 对普通人来说也不算便宜了。 两大一小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去门口的铁皮房给妞妞买个大气球。 别看这铁皮房做的小卖铺十分简陋,也是属于公园的正经国营单位,除了卖气球, 夏天还卖汽水和冰棍,当然也少不了孩子们喜欢的糖果。 手里牵着一个大大的红色气球,小妞妞兴高采烈地拉着奶奶的手, 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奶奶,快点走,我们划船去!” 公园里的人工湖几乎每个公园的标配, 修湖挖出的泥土直接在湖心堆出了一座小山丘, 上面还修建了一个八角凉亭, 亭子上原本画着八仙过海的彩绘,却被人用红笔打了叉,被大字的标语覆盖了上去。 吕云刚领着小妞妞坐上了船, 还站在岸边的儿媳妇岳秋却突然捂住了嘴, 干呕了起来。 吕云见状, 心下一急:“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说完就想抱着妞妞上岸。 岳秋却红着脸连忙摆手:“没事儿,没事儿, 你们玩吧!” 吕云立刻想到了什么,脸上洋溢起喜色:“你这是, 又有了?” 岳秋面带羞涩地微微点头,朝她们摆手道:“妈, 我没事儿,你们玩去吧,我在岸边等着你们就行。” 突然听见这个喜讯,吕云本想立刻拉住儿媳好好问问情况,但一低头,就瞧见小妞妞抱着她的大腿,正眼巴巴瞅着她呢! 罢了,可不能为了小的就忽略了大的,吕云强按下了心中的激动,坐下来搂着小孙女就亲了一口:“小妞妞,你快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高不高兴呀?” 小妞妞点点头,虽然不大明白,但看着奶奶高兴的模样,还是顺嘴回答道:“高兴。” 划桨可是个体力活儿,本来两个大人还好说,一个人划桨可得费大劲儿。但吕云今天开心,一个人也划得起劲儿,还教妞妞唱起了歌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小妞妞高兴地拍起巴掌,但一不小心,手上拿着的气球就脱手掉进了湖里,她见气球掉了,一着急就扒拉着船舷往外探着身子就要去够。 “小心!”还不等吕云去拉着小妞妞,她就失去了重心,一头栽进了湖水之中! 霎时之间,吕云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僵直了身体,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整个人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水声风声、岸边的鸟叫、喧闹的人群全都静默了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她才缓过神来,来不及多想,她立马朝着水中的孩子伸出了手去,大声喊道:“快,伸手!抓住奶奶!” 小妞妞甚至比奶奶反应还快,在掉入水中的瞬间她就下意识憋住了呼吸,但很快,不断下沉的身体让她害怕地张开了嘴,湖水立刻涌进了她的口鼻里…… 岸边的岳秋见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她踉跄着朝水边走去,眼看着就要跳进水里去时,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臂:“别慌,我去,这水不深!” 她转头看去,满眼的泪水阻碍了视线,让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看出这人个子极高,肩头垂着两根麻花辫——原来是个女同志。 她刚要说什么,那人一把将她塞进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大妈手里,只嘱咐了一句:“她有身孕,别让她下水!” 接着,那人就一个猛子扎到了湖里去,高个子在游泳上占优势,就是因为臂展长,腿部力量强。 她憋住了一口气,双脚借着岸边的石壁用力一蹬,整个人就像破空的利箭一般蹿了出去,瞬间就出去了□□米。 吕云眼看着小孙女往水下沉去,她也顾不得自己不会游泳,站起身就想跳水救人,却见一个长条黑影猛的从水下蹿出,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子就被递到了船舷边。 吕云连忙跪下去,弯腰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她的大脑已经进入了应激状态的第二阶段,肾上腺素飙升,大脑也飞速转动起来。 她一屁股坐下,将湿答答的小丫头横抱在怀里,把她的头侧放到膝盖上,扒开了她的嘴巴,见她的口鼻之中没有异物,才把她的肚子搁在膝头,使劲儿拍打起她的后背来。 小妞妞吐了两口水,苍白的小脸渐渐有了点血色,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了,她半眯着眼睛,水珠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滑落,奶奶温热的手掌拍在她的背后,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获救,这才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吕云连忙将她抱进了怀里,感受到她的挣扎颤抖和哭喊时带着的水腥气,她才感觉自己的五感恢复了正常,一阵冷风袭来,刀子似的刮过脸颊,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湖水,但下一刻,那些水痕也全都被喷涌而出的泪水给覆盖了。 祖孙俩正相拥而泣,突然感觉船又摇晃了一下,吕云吓得连忙抬头:原来是刚刚救人的那人也上了船。 这可是寒冬腊月,虽然是气温最高的下午,气温没到零下,但全身湿透的赵朱还是被冻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坐了下来双手握浆,就开始划船。 她的牙齿直打架,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得,得赶快送,送,送孩子,去,去医院……” 吕云闻言才缓过神来,连忙点着头连声称谢:“太谢谢你了,同志!” 在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逛公园也是一项难得的娱乐活动了,尤其是介绍相亲的活动,此地乃是首选。 那位被赵朱拉了壮丁的大妈就是带着女儿来相亲的,她也是尽职尽责,听说岳秋身怀有孕,立马义不容辞就牢牢钳制住了对方,口中说着劝慰之词,一旁眼睛却盯紧了赵朱的行动,见孩子获救,她手一松,忍不住使劲儿鼓起了掌来。 湖边的游人可不少,围观的群众也有看见了事情始末的,都跟她一样倍感激动,同样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赵朱把船摇到了岸边,早有腿脚快的人去喊了公园管理员来,她们刚一上岸,就有人递过来大红大粉牡丹花的毛毯子,披到了她们的肩头。 受到了如此热烈的对待,要是搁平日,赵朱高低得整两句场面话,但偏偏她嘴部的肌肉不听使唤,再多说一句话,怕是都得把舌头咬破,她只能僵着脸朝围观的人们点着头。 赵朱也很无奈,今天天气不错,她才特意陪奶奶来逛逛公园,不曾想却遇见这种突发事件,这会儿她只有一个念头:立马回家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干衣服! 好在公园门口有不少拉客的人力三轮车:现在私人做生意是违法行为——“投机倒把”罪,所以,这蹬三轮车拉客的业务其实都是隶属于各个企业的“三产”。 三轮车师傅从围观群众那里听说了赵朱的救人事迹,眼睛立马就是一亮,他把棉线帽往头上一套,将棉手套往上一拉,朝五姑奶和赵朱点点头:“奶奶、妹子,坐稳了!” 五姑奶打年轻时就机智,见状一把搂紧孙女,一手就抓紧了车斗的边框。 只听师傅一声“走啦!”,霎时把两条腿转成了风火轮,车轮子都差点跟不上他双腿的转速。 赵朱又是一连串的喷嚏,眼泪鼻涕刚流出来就被风给吹跑了,好在赵朱她们住的小院并不远,不一会儿她们就到了家。 两人刚下了车,不等她们付车钱,那师傅就一个“二档起步”,瞬间骑出去了老远,还在拐弯儿的地方直接来了个漂移,身影就消失在了尘土之中。 赵朱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师傅人是挺好,就是这车骑的尾气有点儿大。 赵朱虽然自认体壮如牛,奈何冬日寒风似牛刀,洗完热水澡,她拿干毛巾把脑袋一包就钻进了被窝。因为着急用热水,用上了家里最大的蒸馍锅烧水,她觉得自己身上好像都带上了小麦的清香。 奶奶坐在床头,拿干毛巾帮她擦起了头发,她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让赵朱感到了一阵安心。 但突然,脸颊被滴上了两颗温热的水滴,她猛地睁眼,就见奶奶正用毛巾擦过眼角。 她连忙撒娇似的摇着奶奶的手臂:“哎呀,奶,这是咋了?您没瞧见那湖边立着牌子呢?水深才一米七,我都能站起来,要不是急着救人走都能走过去!” 奶奶却没说话,只是眼圈红红地瞅着她,赵朱又嬉皮笑脸地笑起来:“好啦好啦,下次我不管这闲事了,让他们老太太跟孕妇跳水里救孩子去吧!” 奶奶嗔怪地一巴掌拍到她的脑门子上:“说啥怪话呢?!见死不救那还能算俺们赵家的种?” 她刚打完巴掌又不忍心,伸手给她揉起额头来:救人是没错,只要自己有这能力,自不必等别人来救! 但是,就是赞同救别人家的小妞妞,也不耽误她心疼自己家的小妞妞啊! 感觉到手里的毛巾湿透了,奶奶下床又去拿了块干毛巾,又继续给她擦起了头发,但擦着擦着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赵朱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她发烧了! 第043章 集训 虽然俗话说“人前教子”, 张保康却是不大理会这些俗话的,尤其是对张大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管人前人后, 只要得空他都得教上一教。 就像现在,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对方,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大梁这人天生胆儿小,虽然怕天又怕地,但最怕老爹叹长气。他照着往日的模式, 一见老爷子皱眉头,二话不说先自我反省:“爸,对不起, 我要做自我检讨。” 知子莫若父,张保康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这是套话,不由得摇了摇头道:“你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嘴上没有个把门儿的, 越说越来劲儿, 这还是当着小秋的面……” 张大梁正顺从地点头呢, 听着这话,迷惑地抬头看向老爷子:“不是,我说啥了啊?怎么又碍着小秋的事儿了?” 张保康认真打量了他两眼, 见他是真心疑惑, 这才郑重道:“小妞妞都快五岁了, 你也得记住避避嫌,跟女同志走那么近, 万一有人说闲话……” 张大梁这才明白了老爷子话里的意思,他不由得一拍大腿, 平生第一次打断了老爷子的话:“哎呀!爸!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纯粹敬佩人家赵朱的为人!怎么一提女同志就非得想歪呢?还是革命老同志呢,我看你这思想也够封建的了!” 张保康第一次见这个儿子跟他梗脖子,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仿佛判若两人的儿子,这几句反驳一下子打乱了他原本打好的腹稿,害的他居然忘词了! 一时之间,父子二人面面相觑,房间之中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气氛之中。 突然,随着一阵慌乱的拍门声,王阿姨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大哥,刚才嫂子来的电话,小妞妞掉水里了,现在已经送医院了!” “什么?”两人立刻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呼,同时站起了身来。 好在小孩子火力壮,小妞妞并没有什么大碍,岳秋受了点惊吓,保险起见,大夫也开了点保胎药,嘱咐了几句要好好休息。 见她们有惊无险,张家父子这才算是放了心。听说是有好心人救了孩子,又连忙追问起恩人的情况。 结果一提这事儿来,婆媳俩都是一脸愧色——当时只顾着孩子,倒是忘了问清楚恩人的姓名住址工作单位了,这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人呢? 岳秋还有点印象:“是个高个子的女同志,绑着两条麻花辫!” 张大梁却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说这算什么特征呀?满大街都是绑俩辫子比你高的女同志呀!” 岳秋身材娇小,张大梁嘴贫,老拿这个打趣,见他此时又开这不合时宜的玩笑,饶是她好脾气,也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又不是跟我比,我看着她比你还高呢!” 张大梁不以为然,吕云却是帮腔道:“没错,那姑娘个子可真不低!” 说到这儿,张大梁突然心中一动,说起个子高的女同志,他不就认识一个?不会这么巧?他刚想说话,突然想起老爷子的误会来,立刻就把那句猜测咽了下去——老爷子本就胡乱猜测上了,自己还是少给人家惹些麻烦吧! 张保康的担心没写在脸上,但见她们平安无事也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至于小孙女的救命恩人,也只能私下再慢慢打听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小妞妞火力壮,赵朱这个大妞妞的病却是来势汹汹,周日晚上被送进了医院,打了退烧针,却是直到周一早上体温才恢复正常。 赵朱本来还打算轻伤不下火线,正想说自己要去上班,一开口却是发出了一阵跑风漏气的嘶嘶声。 看她这样子,奶奶认为是她工作太拼命,平日里的劳累都攒了下来,受了凉后就被全引发了出来。她直接拍板,直接替赵朱请了三天病假,要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赵朱努力发出了几个音节,却是奇音怪调,让人都听不明白说的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跟单位请了假,但周二去见张书记这事儿却是没法儿请假。 她只好提前去了市革委会,先是见到了肖秘书,也不用多说,一开口肖长青就明白了她的情况。 现在的人还没有把风寒感冒和病毒性感冒分那么清楚,在普遍认知中,都觉得感冒会传染。况且她这个样子,话都说不清楚,去见领导也实在不合适,肖秘书连忙去跟张书记汇报了情况。 张保康事务繁忙,原本也就是抽个空,想看看是什么人物能引得人人来为她说项,但如今他也没了那个兴致。 听见肖长青的话,他把手中的钢笔帽慢慢拧紧,这才道:“既然小赵同志生病了,那我就不见她了,你跟周思齐同志说一声,看加入代表团有什么选拔标准,就让他按标准来!” 听说张书记不再准备面试自己,而是让自己把个人简历直接交到负责代表团的周副市长那里,赵朱也是暗暗松了口气,能说会道的人失了声,那就像是士兵手无寸铁上战场,实在是太难了。 参加广交会的代表团人员名单虽然还没有定下来,周副市长却已经是成竹在胸:各厂的名额基本不变,市里由自己带队,再带两个办公室人员,两个商务局人员,也就够了。 作为一个依托煤炭而生的三线城市,应城虽然也经常参加广交会,却没什么亮眼的成绩。说起来,革委会的人员在代表团里只是为各企业服务的,创汇成绩好,他们也没什么大功,创汇成绩差,他们也没什么大过。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算不上露脸显功的名额,居然也入了张书记的法眼,还派了肖秘书来打招呼。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周思齐半点磕绊儿都没打,连那份简历都没看,就把赵朱的名字加入了代表团名单。 于是,一封借调赵朱同志去市商务局的工作联络信很快就来到了何书记的案头,何书记似乎早有预料,爽快地把信发到了人事科——既然说是借调,工资还得按原级照样发,可不能少。 赵朱休息了几天,刚上班就听说自己被借调到了新单位,一听说商务局,她心里就有底儿了:看来代表团的事儿是定下来了! 到了新单位,她也没露怯,不过几天时间就和同事打成了一片,一则是她本身就是个社牛,二则,大家也都听说她就是专为参加广交会而来的,也影响不到谁的利益,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谁也不会枉作小人,做出些刁难人的傻事出来。 没几天,赵若兰这边也有了好消息,她也成功入选了! 时光飞逝,转眼就来到了三月下旬,距离4月的广交会还有半个多月,应城代表团的所有人员就集体来到了省城,来进行关于外事纪律以及对外礼仪的集中培训。 此时,国内的外国人可比大熊猫还稀少,为了避免人员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腐蚀,也为了避免因文化差异所造成的不必要的麻烦,正所谓“外交无小事”,省内参加广交会的各地代表团都齐聚省城,进行统一培训。虽然代表团的成员大部分都是各企业的销售人员,但现在满世界跑着找货源的多是采购员,销售人员反倒不必天南海北去推销产品,甚至因为物资匮乏,大多数货款都是现结,极少有先发货后付款的情况,更不需要像后世一样跑到各地催货款,是以,他们出差的经验也并不算多,加上人生地不熟的,各个都显得十分拘谨,生怕一句话说错一步路走错,干脆都肃着脸沉默起来。 赵朱本就是以商务局的身份加入的代表团,不等领导开口,她就主动到了商务局另一个参会的同事面前,笑道:“杨姐,我去办入住手续吧?” 杨安安正从包里掏东西呢,见状干脆把装着介绍信的布包一起递了过去:“好呀!那就麻烦你了!” 赵朱连忙接过东西,来到了招待所前台,很快,就办完了一行二十人的入住手续。见状,领队的周市长也暗自点头:这小赵同志人还挺勤快,本以为是被塞了个乘轿子的,没想到人家倒是一点也不娇气。 安排好了房间,赵朱把钥匙发给了大家,她自己却留在了最后扫尾。 抓了把瓜子放到了前台桌面上,赵朱笑眯眯打听:“同志,我打听个事儿,开水房是在哪儿呢?咱们招待所的食堂又是在哪边啊?” 前台的女同志瞧见那把瓜子里还夹杂着几个糖果,甚至还有两颗“大白兔”,她立马就勾起了唇角,随手捏了颗瓜子嗑着,便回答起了她的问题来。 赵朱记下了招待所的各种情况,同时连连道谢,等听她说完,又一脸不好意思地问道:“同志,是这样,我们是从应城来省城参加外事培训的。麻烦跟你打听个事,不知道咱们招待所里住的还有别的参加广交会的队伍吗?不知道我们来的算不算早啊?” 他们办理入住的时候,介绍信上都把情况写明白了,前台也没什么可防备的,她心道这小姑娘怕是想在领导面前表现表现,打听一下别的代表团的消息,这也不奇怪。说起来,各个地方企业的业务有不少重合的,也算是竞争关系,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姑娘又挺大方,她便答道:“你们可不是最早的,洛城的比你们来的要早,昨天就来了,还有汝南的,也比你们早一些,刚为他们办完手续,你们就到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赵朱又朝她道了几声谢,这才转身离去。 第044章 多智 汝南代表团的房间里, 一个留着平头戴着眼镜的青年正在一个包裹里翻找东西。 带队的刘副市长上了年纪,明明已经入了春,天气反常的很, 又来了一场倒春寒,他的老寒腿受不住了,怕招待所里被子薄,就特意带了一对护膝过来。谁成想,他翻找了半天, 老腰都累疼了,却硬是没找到,同屋的小金瞧见了, 便自告奋勇帮他翻找起来。 刘副市长坐在一旁,一边把手攥成了拳头抵在膝盖上按压,一边低声嘟囔道:“我记得拿出来了啊?该不是老婆子忘给我带了吧?” 膝盖的疼痛并未因为按压而得到缓解, 虽然明知不能把膝盖掀起来直击痛处, 他的手依然徒劳无功地按压着, 口中越发肯定:“这个老婆子,老是丢三落四的,肯定忘给我带了, 我说自己收拾吧, 她还不依, 回去我就得说说她。” 他刚想说让小金不要找了,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小金闻声,一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面朝着门口走去,口中同时发出询问:“是谁啊?” 门开了, 见门前站着一位陌生的高个子女同志,他愣了一下,还以为是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正要问她有什么事,却见那位女同志璨然一笑,十分热情地自我介绍起来:“你好,同志!我是来自应城广交会代表团的赵朱,请问你们是汝南代表团的吗?” 小金点点头,还没说话,就听见那位女同志又开了口:“我也没别的事,就是提前来认识一下,毕竟到了广交会上,咱们可都是老乡了。对了,听说你们刚入住,顺便跟你们说一下:开水房在一楼的最南边,食堂是在院子西头那个平房,供应早餐的时间是六点半到七点半,午餐是十二点到一点,晚餐是六点到七点半,过了点儿食堂恐怕就没饭了,给你们提个醒,那就不打扰你们啦,再见!” 赵朱口齿清晰,把时间地点都说的清清楚楚的,小金连忙记下这些情况,可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见那位女同志已经转身离开了,他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就听见屋里面刘副市长已经问了起来:“小金,是谁来了?” 小金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是来参加广交会的同志们都特别热情大方吗?那位女同志来敲门就只是顺便给自己说那些闲话? “不认得,一个女同志,说是应城代表团的。”他回着话,迈步往屋里走去。 言罢,他弯腰拎起了桌旁开水瓶摇了摇,听里面只有零星水声,他不由心道——别说这闲话还挺有用的:“刘市长,要不我先去打壶开水给您泡泡脚,也能缓解一下!” “哟,那可太谢谢你了!我这老寒腿疼起来,挪动一下都困难,真是麻烦你了。”刘市长连忙道谢。 刘耀宗当上这个副市长纯属偶然,原来主管经济商务的前副市长在运动厉害的时候,被人举报后遭了殃。于是,他一个快退休的老好人,因为资历老,平时做事不显山露水的却从无纰漏,反而被提拔了上来。他脾气好,平日里也低调,走大马路上跟个老农民也差不太多,是以跟他共事过的人也都跟他亲近些。不过,他这个什么闲事都不管,一心等退休的老好人又是怎么摊上了这个劳累活儿,那就说来话长了,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等到第二天,大家集合一起到了集训的会议室,小金才算是得着机会正式跟赵朱同志做了自我介绍。 准确来说,是赵朱同志手里拿了个小本本,挨个儿跟会议室的各地代表团要起了联系方式来。 因着她昨天的有意提醒,不少人瞧她都眼熟,一般也不会拒绝,饶是有几个鼻孔朝天的主儿,赵朱也是一笑而过,既不强求,也不显尬尴,反而衬得那几个人格外傲慢无礼。 人怕出名猪怕壮,赵朱这四处串联的举动,把带队的周市长都搞蒙了:这姑娘,是挺勤快活泼的,但是不是有点活泼开朗过头了?怎么跟什么人她都要上去搭几句话呀? 不光是他,别人也多了不少闲言碎语,无非就是应城代表团那个赵朱爱出风头之类的话。 说句实话,这能去参加广交会的,最次也是各企业里的科室领导,多多少少也爱惜面子,谁能像她这样四处主动结交呢?哪怕是见着自己本市的领导,也未必能拉下的脸来逢迎一二,更何况外地代表团的人了! 周思齐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赵朱同志真是精力充沛啊,这满场飞的都不见人影了,哈哈哈。” 他这话却是对着跟赵朱住一个屋的赵若兰说的,赵朱提议她们在工作时不论辈分以姐妹相称,别人不明就里,见两人关系好,还打趣她们都是一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赵若兰哪儿能听不出这玩笑话后面的意思?她连忙赔笑,又替赵朱解释了一番,但心里面已经在暗暗叫苦不迭:“她这到底是在干嘛啊?” 虽然对赵朱的身份有着某种猜测,但这一年多来,她们早就成了交心的朋友,她怎么看,也觉得赵朱不是这么爱钻营的性子,怎么今天一反常态,成了个“花蝴蝶”了? 等赵朱刚在她身旁坐下,她连忙一把拉住了对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干嘛去了?周市长刚才找你呢!” 赵朱还没答话,就看到周市长投来的不悦目光,她咧着嘴冲他一乐,把在一旁的赵若兰看得头皮直发麻,而周市长更是满心古怪:这姑娘表面上看着机灵,其实别是个傻子吧?怎么看不懂人眼色呢? 好在培训正式开始后,赵朱就没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老老实实听讲,认认真真做笔记,一点也没有刚才那张扬的模样,周市长这才稍微放下了心来。 集中培训为期十天,这段时间赵朱白天听课,晚上在招待所串门儿,要问来上课的老师都叫什么名字可能有人答不上来,但要说起赵朱来,那可是人人都认识! 刚开始,还有人嚼舌头,但不出三天,就连闲话也消失不见了,这倒不是大家的品格突然有了质的提升,而是赵朱在串门的时候,竟帮忙谈成了一笔生意:让洛城轴承厂把他们的废旧钢铁卖给了舞州炼钢厂! 虽然有投机倒把罪,但那说的是自己获利,人家赵朱可是一分钱没赚,白白替两家企业牵线搭桥,一下子解决了两家的难题。 此事一出,众人面对赵朱同志时,在原本的亲切之中又多出了一丝热情:谁敢说自己厂里没几件头疼事呢? 做这种牵线搭桥的活儿,搁过去就叫“掮客”,搁后世那就是咨询公司,说白了,就是利用信息差。后世好歹还有互联网,有某宝某多某东,有海鲜市场,想买东西立马就能搜到,现在可没有那么便利。 尤其是现在连报纸的种类也极少,报纸上的广告也消失久已。而全面计划经济时代,宏观调控必有一定的滞后性,具体到每个企业,又难免都会有一些计划外的需求与产出。这自然也变成了各个企业的头疼事! 赵朱同志串门的成果日益丰硕,连着又为好几家企业解决了几件为难事,这下可好,原本还自恃甚高的那几位也放下了身段,对着她也露出了笑脸来,赵朱也没计较他们的前倨后恭,依然很认真地记下了他们的需求。 原本周市长对她这不务正业还颇有微词,但很快,连他也感受到了连带的优待——原本没怎么拿正眼看过他的某个同级,居然破天荒主动跟他打起招呼,还态度很好地聊上了几句。 周市长立生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感,再看赵朱同志,那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竟莫名有了种“我家有女初长成,孩子出息我沾光”的老父亲心态。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只不过是道开胃小菜,在集训即将结束前,赵朱又为他送上了一份大礼! 周思齐看完了眼前的稿子,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起来:“你说,让我把这个报告递上去?” 在下面端正坐好的赵朱看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乖巧点头:“周思齐同志,我觉得这事儿只有您做最合适。” 周思齐使劲儿按了按眼球,刚才目不转睛地看报告,看得眼睛干涩,眼珠在手指的按压下发出了噗叽的水声,他也顾不上失态了,直接道: “赵朱同志,你可知道,这样一份报告意味着什么?” 他盯着对方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一些端倪,他还是太小看了这个年轻人,掮客算什么?有这样的格局,她的将来不可限量! 但是,他不解地敲着桌子上的稿纸,目光中充满了疑问:你是要把这份功劳白白让给我吗? 这份报告并没有署名,上面的字体刚劲有力,正是一份提议中州省各地将相似产品整合后再参加广交会的倡议书。 原本,往常各地代表团都是各自为政,除了会前的外事培训一起进行,其他时候并没有什么统一规划。除了一些大型企业因为有比较知名的产品,能获得比较大的单独展位,其它以地方为单位参加广交会的代表团,纯粹听天由命,有时分到的展位偏僻不说,还因为各地多以地方特产作为参会产品,而各地的产品同质化严重没什么特色,十分缺乏竞争力。虽然我们出口的产品全是优中选优的精品,价格却十分之低廉,更是有企业本着“薄利多销”的想法,甚至造成了厂家之间低价倾轧。 赵朱在这份倡议书中,就提出了不按以往以地区分配展位,而是把中州省内以相同行业的企业为单位的方式来分配展位,并将其中的好处讲得是清清楚楚。 这主意乍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但继续看下去,却能发现,这份报告不但数据详实,还列出了具体的实施细则,不但规划了如何对各行业销售人员进行销售话术培训,就连拉到订单后的合同签订,各企业的生产计划分配都包含其中。 谁都会有灵机一动的好点子,这可一点儿都不稀奇,但重点在于这事的可行性究竟有多高。 周市长敢肯定,假如按照这份报告实行,成功率起码有九成以上,而这才是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的地方!毫无疑问,如果实施这个计划,必将大大提升中州省的创汇成绩。哪怕此次时间紧迫,无法立即实施,他也相信,只要省里大领导看到这份报告,也必然会将他周思齐记在心中! 周市长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出自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手笔,一时间,“多智近乎妖”这个词一下子就蹦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再也不敢小看眼前的年轻人,然而,她平白将功劳让给自己,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第045章 火车 赵朱同志的目光依旧清澈, 她倒是毫不避忌地直接道:“周思齐同志,我人微言轻,这个倡议书由您提, 比我提更加合适。” 周思齐再次拿起了那叠稿纸,又看了两眼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接着,他略带试探地问道:“赵朱同志年轻有为, 何必妄自菲薄呢?况且,由张保康同志上交,或许比我更合适呢?” 赵朱却是认真地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 周思齐同志,您是主抓经济建设的,容我自夸一句, 我这倡议书里面的价值, 别人未必能有您看的透呢!” 哦?周思齐有些意外——或许是这些年的“站队”思想已经成了习惯, 他几乎忘记了“专业对口”这回事,而眼前这个走了张保康路子的赵朱同志,似乎也并非自己起初所想的那样? 他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却觉得越发看不透对方, 而赵朱则是坦坦荡荡地回望过去。 跟聪明人说话也用不着那么多弯弯绕绕, 这份功他也的确想要,至于代价嘛, 那就来日方长吧! 再次拿起那叠稿纸,他仔细将其边角抚平, 收入了公文包中,再看向赵朱时, 眼中充满了笑意:“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如此,我便大胆贪功了!赵朱同志,放心,你的将来必定不可限量!”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赵朱就发现自己拥有了“预言”能力,前世所有的历史似乎都在按照原本的轨迹在重演。 很多人有这样一种观点:假如你穿越,那么不要试图去改变历史,因为历史总会自我修复,让事情恢复原本的轨迹。 对这种观点,赵朱却不以为然:既然自己已经穿越,那就代表着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而她这个小蝴蝶,偏要使劲儿扑棱扑棱翅膀,看看能不能去改变历史。 这个南墙,就让我赵朱先撞为敬吧!这样想着,她豪气干云地走出了周市长的房间。时间紧急,机会也难得,想要短时间内就拥有话语权,未必要自己冲在前面,真正的王者,从不惧打辅助。 但是,自己真的能改变历史吗?她走过二楼长长的走廊,站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口前,窗外,是招待所的院子,几棵法国梧桐在寒风中枝桠乱颤,因为今年春天少雨干旱,就连树上的新叶也蔫头耷脑,丝毫不显新生的娇嫩。她看着那几棵树,又抬头望向天空: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 结束了外事纪律培训,广交会的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今年的广交会将在四月15号开始,而赵朱她们在8号就要出发了。 火车站外,明明说过要支持妈妈创汇的小松,临到分别时,却哇哇大哭起来,还吹出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他奶奶半蹲下来,熟练地拿出一个手帕,从上到下一把抹,将他的眼泪鼻涕全都抹了个干净。 赵若兰看着心疼,但好在小松已经很久没有发病,她也能放心些,她狠下心没有去抱他,只是出言安慰:“小松乖啊,别哭了,妈妈过几天就回来了,前几天妈妈出差你不是挺乖的吗?” 赵朱在一边打趣:“小松真厉害,鼻涕泡都比别人吹的大,等我们回来,给你带外国的巧克力好不好啊?” 小松的脸蛋被擦的通红,听见巧克力,他正在酝酿的泪意就被打断了,他哽咽着问道:“外国巧克力,比咱们的巧克力还好吃吗?” “好吃不好吃的,等你尝尝就知道了呀!”赵朱笑眯眯答道。 小松这才点点头,红着眼睛看着妈妈,鼓了鼓腮帮子,说起了被教好的话:“妈妈再见,祝你一路顺风,勇创佳绩!” 挥别了来送别的亲友,在周副市长的带领下,一行人拎着大包小包提前进了站。 从应城往广州去只有过路车,他们乘坐的这趟列车,停靠时间只有短短的8分钟。 有周市长在,他们自然是提前进了站台,但实际上,这也没太大意义:火车可不会精准停靠在固定位置,早晚都得来回跑着找车门。 在站台人员“往后靠,往后靠”的吆喝声中,在鸣笛声中,一辆绿皮车缓缓驶入了站内。 现在挤火车就跟打仗一样,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往前挤,赵朱和另外几个身材高大的同志张开手臂帮忙挡人,一边推着几个同志往车上挤,但在人群潮涌的伟力之下,他们这点体型优势不值一提,很快不得不松开了手,被裹挟着挤到了车上去。 熙攘的不止是门边,窗口边,有的孩子被大人托举起来,从窗口往里面塞,有人探身把行李丢出,接着转身把双腿探出窗去,用手死死扳住窗框,等双腿踩住了车轮,才借力跳下车来。这种举动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摔下站台,为了防止这种事故发生,后世的火车窗户干脆是整块玻璃,要么就加装了限位器,让人不能打开。 而在这个时候,这些都只是常规操作罢了。 直到火车开动了半天后,他们一行人才找到了卧铺车厢。 赵朱虽然自认为适应能力极强,那还是时不时要被现实的贫乏震惊一下,这种贫乏并是不止单指个人的贫困,而是整个国家的贫乏。就像现在,因为火车数量少,一条线路运行还要分单双号。 四月份始发站就只在双号发车,假如他们错过这一趟车,再想坐这趟车那就要等到10号了。 见大家伙儿全都顺利地挤上车,没有落下一个人,带队的周思齐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原本大家都穿了最体面排场的衣服,经过这一番拥挤推搡,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直挺挺的衣服也都成了腌咸菜,再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 如今买票也不容易,每个停靠站点给的票数量有限,铁路系统又不归地方上管理,那态度也是十分硬气。别说是周副市长了,哪怕张保康同志来了,怕也买不来全部一行人的卧铺票。只能让一部分同志先买了站台票,全挤上车后,再去找列车员补买卧铺票。 从应城到广州,行程一千五百多公里,以现在的车速至少得开上两天一夜,这还是保守估计,实际上,火车能准点到站才是难得,坐上两天两夜也很正常。如果是短途还能坐硬座坚持坚持,但这样的长途旅行,坐硬座怕是人都得废了。 “小胡,你跟小高去补一下卧铺票。”周思齐随手点了办公室的两人,让他们去办补票的手续,赵朱见状也就顺势跟了上去。 见她跟着,两人便也朝她笑着点了点头。这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同志,小胡个子比赵朱还高,站那儿跟铁塔似的,说起话声音却不大,文质彬彬的。小高倒是能说会道,就是也爱说闲话,之前议论赵朱出风头的,就有他一个,不过,后来周副市长对赵朱格外青眼有加,他便也不敢造次了。 见赵朱跟上来,他就上前凑起了近乎儿:“赵朱同志,你这是第一次坐火车吗?” 赵朱点点头——这辈子来说,还真是第一次坐这种火车。 见赵朱点头,他立刻夸张地叫道:“哎呀,我也是第一次坐这么挤的火车,你瞧瞧,刚才有个人都快把我的手给打折了!” 他伸手挽起外衣袖子,果然在他手腕外侧,有一道指头粗的红色痕迹,边缘微微肿起,仿佛是被什么硬物甩到形成的。 说着话,几人就来到了列车员的值班室,而小高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皱着眉头瞪着值班室里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朝赵朱两人努嘴道:“喏,刚才就是那个人打到的我!” 第046章 奇遇 虽然说前一段时间倒春寒, 但毕竟已过了清明,天气已经回暖,那人头顶却还戴着大帽子, 捂的严严实实,看得人热的慌。 等看见了那人的模样,赵朱心中不由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小高更是低声嘀咕起来:“咦?瞧着怎么像是个少民啊?” 那人的样貌的确不像汉族人,虽然穿着样式大众的灰色外套, 但他那深色的皮肤,浓密的大胡子,走近后, 还能听到他说话时浓重的口音,似乎都在说他不是汉人。 小高也就是一时之气,等人真到了人家面前, 反而不再多说什么——作为革委会的工作人员, 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万一跟人家少民起了冲突,影响民族团结多不好? 那人跟两个伙伴一起,应该也是来办理补票手续的, 过道狭窄, 他们办完了手续往这边走, 刚好跟赵朱几人狭路相逢,赵朱他们连忙走到卧铺间的空地里给对方让路。 小高扭开了头, 特意没去看那人,赵朱则是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几人, 当她的目光落到对方的手腕,瞬时一凝:她知道把小高的手腕弄伤的是什么东西了, 正是那人手腕间的一只钢镯! 这个小插曲很快结束,小高只不过是随口抱怨两句,也不是真要去追究人家的无心之过。于是,双方擦肩而过,话都没搭一句。 等他们办理起手续来,小胡和小高两人才庆幸:还好赵朱也一起跟来了!原来,因为他们要补的卧铺票数量较多,列车员一听数量就开始推三阻四,不乐意全给补成卧铺票。 但赵朱是谁啊?她辩才无碍,说的那是头头是道:从外汇对我国经济发展的影响,到我国面临的举步维艰的国际形势,不一会儿就把事情上升到了影响国家未来发展的高度,把列车员说得是那是心潮澎湃,绝口不再提刚才的为难。 等给他们补办好了卧铺票,他双手把票递向赵朱,那架势就跟为出征将士献上践行酒一般无二,只差豪情万丈赋诗一首了! 拦住了要去找列车长给他们免票钱的列车员,等赵朱三人回程的时候,小胡和小高看赵朱的眼神都变了,从敬佩之中透露出一丝畏惧:多吓人啊!就这口才,死人只要不过头七,都能被她给说活了吧? 赵朱同志则是一脸淡定:基操勿六。 说起来,往后倒上几年,各地学生大串联,上京城见伟人,那还真是免费火车随便坐。不过,如今运动已经接近尾声,虽说百废待兴,但各行各业也已经渐渐恢复有序运行了。 全部人员的卧铺票是买到了,但一行人还是被分散到了不同的车厢,赵朱跟赵若兰、小高是同个车厢的连号票。 三人一边抬头瞅着车厢号,一边找铺位——直到在最后一节硬卧车厢里,才终于找到了座位,再往后可就是软卧的包间了。 恰好,三人的三个铺位都在同一边,刚好可以互相照应。 小高的嘴虽有点碎,人还不错,二话不说就把行李扔到了上铺,笑嘻嘻道:“我就喜欢睡上铺,清净。” 但他的笑脸没维持多久,就垮了下来,只见从过道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是刚才挤车时伤到他的那个少民。 那人似乎发现了他的注视,鹰隼般的目光就朝他投射过来,把他吓了一跳,连忙主动靠边给对方让道,却见那人立刻停下了脚步,直接在对面的下铺坐了下来。 见那人的铺位居然正好在自己对面,小高的脸色就更不好了,这事儿说起来不大,但自己手腕还火辣辣的疼着呢,对方却无知无觉的,哪怕是不知者不怪,他这心里也免不了别扭啊? 赵朱却似乎是没瞧见他的表情,她把下铺的位置让给了赵若兰,接着把行李塞到了铺位底下。赵若兰则是把自己带着的毛巾、脸盆从包里翻了出来,去了水房洗漱。 而赵朱这个“自来熟”,一见有人坐下,明明认出了对方是谁,却也不顾忌小高的感受,就热情地跟对方打起了招呼:“这位大哥,你也是去广州啊?” 见赵朱跟自己搭讪,那人看向赵朱,也露出了个客气的笑容:“不,我去江城。” 在没有手机的年代,要坐几十个小时的长途火车,跟陌生人扯闲篇可是打发时间的重要活动之一。此时人们心思单纯,又纯朴热情,遇到聊的投机的当场拜把子也毫不稀奇。 小高虽然暗自腹诽赵朱跟伤了自己的外人也能谈笑风生,但对此也没法儿说出个“不”字来。 说着话,赵朱顺势就坐到了下铺,摆开了一副侃大山的架势:“哦,您是哪儿的人啊?看着不像我们本地人啊!我们都是应城的,要一起去参加广交会呢!”赵朱的骄傲之色溢于言表,还从口袋中抓出了一把瓜子来,给大家都让了让,见他们都摆手不接,便放在了中间的桌板上。想了想,她低头翻起随身挎着的小包,又从里面掏出了一盒烟来。 她笑眯眯先给小高让了一根:“来,高哥,尝尝鲜,说是川烟,你尝尝看跟咱们这儿的有啥不一样?” 接着,她又朝那大胡子递过去了一根,同样笑道:“来,大哥,你也尝一根。我听说有的地方人家抽水烟,咕噜咕噜的,还有老长的烟杆子,烟杆子上还系着个小布口袋,听着怪有意思的。” 小高接过烟,顺势也接过了话头儿:“你说的那是老旱烟吧?村里老人家爱抽那个,一般是黄铜做的杆子,小布袋里装的那是烟丝,往烟斗里塞上一小撮儿,一点着,嘿哟,那味儿可冲的很,一般人可服不住!” 他摸出火柴点了火,吸上一口吐了个烟圈,却见那个大胡子只是用手拿着烟,并没有立刻点上。他干脆顺手又擦了根火柴,双手捧着火苗凑过去:“来,大哥,我给你点上火。” 小高自觉自己行事洒脱,这一下也算是一“点”泯恩仇了,却不料,那人不知是不近人情,还是警惕心太强,却是避开了他的手,甚至还把烟给赵朱还了回去:“谢谢,我不抽烟!” 如果之前那是无心之失,眼下这可就是明晃晃的打人脸了。小高手中的火苗猛地窜了一下,差点烫到他的手,他懊恼地把火柴往地上一丢,拿脚狠狠在上面碾了两下,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大哥啊!不是我说,男子汉大丈夫,连烟都不抽,那日子过的有啥滋味儿啊?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买不起烟吧?” 还别说,虽然这人穿着打扮一般,灰布料子看着也不像是的确良之类的高档货,但他的衣服上却是连一个补丁都没有,明显可是件新衣服。这年头,衣服上没补丁,那可真算是家境不错了。 那人闻言只是摇摇头,也不多做解释,干脆翻身拉着被子往身上一盖:“我休息了,你们聊吧!” 小高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上,一口气没喘上来,被烟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赵朱见状,连忙帮忙拍打起他的后背来。 见他状态稍稍好转,赵朱连忙往他手里塞上一把瓜子,转移话题道:“高哥,等咱们这次回来,领导怕就要往你身上加担子了哦!” 赵朱行事高调又得领导另眼相待,小高心里酸是酸,但今日见识了她三分功力,也是不得不服,闻言,还以为她有什么特别渠道的小道消息,立马来了精神,刚才暗自怨她跟外人搭讪的怨气也消了大半,眼睛一亮,连忙低声问道:“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赵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他东拉西扯起来,一会儿就把他说得云山雾罩,只觉得好像对方啥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两人正在闲聊,就见赵若兰端着盆回来了,她把盆往地上一放,舒服地叹了口气,对赵朱他们道:“你们也去洗漱一下吧,这会儿正好有水呢!” 小高也是个讲究人,听赵若兰一说,他也感觉自己灰头土脸邋遢的很,于是也从包里拿了毛巾出来:“那我也去抹把脸!” 赵若兰坐了下来,从包里翻找出一盒珍珠膏,一边抹脸,一边神神秘秘地靠近了赵朱的耳畔,低声道:“姑,咱们后面就是软卧车厢你知道不?” 赵朱点点头,刚才过来时就瞧见了,他们这是最后一个硬卧车厢,但八卦嘛,谁会不喜欢呢?她立刻露出一脸的好奇:“咋啦?你看见啥了?” 赵若兰眼神神秘,更加小声地说道:“我发现,那个软卧里住的人可能不简单……我刚才瞅见,那里面有几个人看着样子不一般,身上带的还有家伙呢……” 她拿手指偷偷比划了个八字出来:“我瞧着像是⑤肆式……” 赵朱闻言不由得心跳加速,不会吧? 虽然后来中国禁q的政策深入人心,但在1996年禁枪令前,其实我国也曾经面临过q支泛滥的社会问题。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常年战乱,民间遗留有大量的非法q支。 比如此时,就连基层的普通民兵也都配有真q实dan,但无论是流入民间的军火,还是平民自制的土q,大多都是长杆子的步q霰弹q,手q却是不多见的。 而⑤肆式7.62毫米手q,却是我国50年代到70年代的警察配枪,这种手q服役20多年,威力很大。假如赵若兰没看错,那些人真配置着⑤肆式,一定是警察在执行特殊任务,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保护机要人物了,难道他们刚好遇到了什么大人物出行? 第047章 小偷 “哎, 姑,你说,软卧里住的是什么人啊?该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吧?”赵若兰神秘兮兮地问道。 赵朱第一个念头也是如此, 但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我看不像,假如真是什么重要人物,咱们这节车厢怕是要清场,也不会安排人进来了。” 赵若兰深以为然:“说的也是, 那是人家警察正常执行公务?嗨,不知道是哪儿的警察,还能坐软卧, 这出差标准挺高的啊!四五个人,还都配着q呢,怕不是在追缉逃犯吧?” 她胡乱猜测了一番, 却也只是当个无聊的嚼头, 说完便又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两人聊了会儿天, 赵朱也去洗漱了一下,她带着当下最时兴的圆形军用水壶,顺便打了些热水回来。 眼看着这就到了四五点钟, 也该吃晚饭了, 三人便就着热水, 吃了些各自带的馒头、饼子,赵朱还特意把自己带来的熟食烧鸡大方地跟两人分享, 几人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如今就是干部家庭,也不是顿顿都有肉吃的, 更别提烧鸡了。赵若兰手里拿着赵朱塞过来的整只鸡腿,都忍不住感慨道:“咱们是不是也太奢侈了?也不是逢年过节的, 白面馒头配着烧鸡吃……”哪怕逢年过节,烧鸡的鸡腿也轮不上她吃呢。 小高吃的满嘴流油,能占着便宜,他自然愿意说几句好话,便接茬儿道:“哎呀,吃都吃了,还来感慨这个干嘛?咱多谢谢赵朱同志的大方就成!你别说,这烧鸡做的可真好吃,自己家肯定做不出来这个味儿,一尝就是老师傅家传的手艺!” 可能是烧鸡的香味儿太诱人,对面下铺的那人也起了身,见状,赵朱意思意思也把烧鸡让了让,但他却摆手拒绝了,从包里掏出了一块硬硬的烤饼子啃起来。 见状,赵朱也没有再多让,转头又和小高他们边吃边聊起来。 几人正聊的兴起,火车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小高支棱着油手,连忙趴到窗口去看,回头跟几人报信:“是隐阳站到了,这车跑的还挺快!” 他话音刚落,列车广播就在车厢里响了起来,同时,列车员也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提醒该下车的乘客别错过了站点。 随着车门打开,又一场别开生面的“上下车大战”打响,只不过,此时赵朱他们成了笑坐壁上观的看客,能悠悠闲闲地看着这番嘈杂喧闹,还时不时提醒一声:“哎,鞋掉了!帽子掉了!” 短短十几分钟,车子便又重新启动,向着目的地开去,正在新上车的人补票的补票,寻位置的寻位置时,一个腰背佝偻的老者却是手里捧着个破碗走进了卧铺车厢。 他口里唱着乞讨歌,随着他有节奏地摇晃,手中的破碗里几个一分两分钱的硬币发出哗哗的撞击声,仿佛在打着拍子。 这是此时乃至后来的列车上都常见的现象,这些行乞的乞丐会在某个站点上车,沿着车厢讨要一圈,等到下个站点再下车,坐着反向的火车再回去。只不过,现在的乞丐俗称“要饭的”,那是真的给饭也要,和后世某些“专业乞丐”又不相同了。 能坐火车,尤其是坐卧铺的人,多半也都手头宽裕,看着那老人可怜,不少人都纷纷解囊,或多或少地给了些钱。也有人见他面有菜色,便拿自己带的馒头包子之类的给上一个半个,他皆是来者不拒,连连称谢。 等那老乞丐到了赵朱他们这里,赵朱干脆从烧鸡上撕下了一块肉递了过去,而赵若兰则是摸出了五分钱扔到了那个破碗中,小高见状,也拿了五分钱扔了进去。 老乞丐接过了赵朱手里报纸包着的鸡肉,冲着几人鞠躬道谢,又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对铺那个男人,只见那人脸上闪现过一丝厌恶,却是连连摆手让他赶快离开。 小高撇了撇嘴,十分不屑,心中越发对那人看不过眼:这个老大爷已经七老八十了,不是迫于无奈又怎么会出来行乞?不给就罢了,还要驱赶人家,真是狗眼看人低! 对面那人却是对小高的厌恶毫无所觉,仍是自顾自啃着干巴巴的饼子。 赵朱同志见状,好心提醒道:“大哥,那边的水房能打开水呢!” 那人却只是朝赵朱点头笑了笑,并没有起身去接水。赵朱见状也不再多说,继续吃了起来。 几人吃过晚饭收拾好了东西,就各自回到了自己铺位上。 狭窄的车厢有节奏地摇晃着,仿佛幼时的摇篮,渐渐让人生起了睡意。 此时的人本就习惯早睡,如今在火车上,更是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于是在夕阳西沉后,整个车厢便逐渐安静下来。 赵朱正在半梦半醒之际,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喊道:“有小偷!抓小偷啊!” 这声尖叫打破了车厢中的宁静,很快,车上的乘客纷纷探身出来探听情况。 狭窄的铺位让赵朱翻身下床的动作没有那么敏捷,黑灯瞎火的车厢里,找自己的鞋子又浪费了半天功夫,等她下到地上时,赵若兰早已经站在了床头,就连对面那个男人也已经起身朝呼喊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高原本只是在上铺探出了半个身子看热闹,但见大家都下了铺,他便也呆不住了,索性也下了地来看热闹,好在地上只剩了他一人的鞋子,倒是不用费力找了。 “走,咱们也过去看看去?”赵朱提议,赵若兰却道:“你们去吧,我来看着行李,不是有人说有小偷?咱们可别再丢了东西!” 这是老成之言,另外两人立刻点头同意,接着便循声而去,小高跟在赵朱身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赵朱同志,你别怪我多嘴,咱们对面下铺那人看着可不像好人呐,你也上点儿心,少跟他说那么多事儿,老话说的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咱们这次出差可是肩负着重要的任务的,千万可别出什么意外……” 他正说着,就闭上了嘴——原来他们距离那出事的铺位距离不远,走了四五个过道就已经到了。 而他口中不是好人的那个男人,手里却已经扭住了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就,将他双手扣在身后,死死按到了走廊那面的墙上。 “哎呀,我c,放开我!”那被扭住的男人口中惨叫连连,一会儿骂娘,一会儿威胁,但在那人绝对力量的压制下,很快就只剩下了剧烈的喘息之声。 而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急得直冒泪花,不管不顾地在那人身上上下扒拉,直到一个碎花布的钱包掉落下来,她才立刻弯腰把那钱包抓到了手里,打开看了一眼,见里面钱原封不动好像没少,这才泄愤似的朝那人身上拍打起来:“杀千刀的小偷!这可是俺婆子的救命钱!丧良心的东西,不要脸!” 周围的人见状,等她打了几下后,才纷纷出言劝阻,铁警同志也已经被人叫了过来,见状,立刻接管了过来,还称赞了那见义勇为的男人几句。 那女人把钱包装好,也是对那人千恩万谢,又问起他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单位,说是一定要写封表扬信给他寄去。 那人却只是摆摆手,什么都不肯说,转身就朝他的铺位走去,见状,车厢里响起了一阵掌声,在用这种方式赞扬他做好事不留名的义举。 小高心里别扭极了,他这边刚说完人家的坏话,怎么转头人家就成英雄了,自己真是枉作小人! 他尴尬地挠挠头,刚想跟赵朱说几句找补的话,却见身边根本没有了对方的身影,奇怪,难道她先回去了? 赵朱并没有回去,她跟在了刚才来的铁警身后,等他们把小偷安顿好后,才叫住了其中一位。 以汇报情况为由,她将其叫到了隐蔽处,如此这般地将自己的一些发现告知对方。 说的过程中,她仔细观察着对方,从对方的表情之中,她确定对方并不知情,这才放下心来,干脆把自己的猜测推理全盘托出。 最后,她拿出了自己应城警察局的特别顾问证,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更是给她的增加了一些份量。 “铁警”是铁路警察的简称,主要负责在火车站或者铁路运输线上打击各类犯罪活动。而火车上小偷小摸的案件多,打架斗殴、拐卖人口的事情也算常见,但赵朱所说的情况,卫长盛还是第一次遇见。 但见对方是去参加广交会的地方代表,现在又拿出了特别顾问证,加上她言之凿凿,并不像是信口雌黄,卫长盛也信了她几分,于是,他回答道:“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会去核实一下。也请你注意安全,不要打草惊蛇。放心,假如真如你所想,我们铁警也不是吃素的,必定会将其绳之以法!绝不姑息!” 第048章 选择 赵若兰就站在床头边瞧热闹, 对铺的男人最早回来,见到她只是点点头,也没多话就上床拉起被子盖上了——明显是不愿意跟她搭腔。接着, 小高也回来了,只剩下赵朱,过了半晌才终于回来。 她一回来,小高就忍不住问道:“你刚才上哪儿去了?我就一错眼,你人就不见了。” 见他发问, 赵朱大大方方回答道:“我去报案了。” 闻言,两人都紧张了起来:“怎么,你也丢钱了吗?那个小偷不是已经抓到了?钱找回来没?” 赵朱却是笑着摆摆手道:“不是, 我没丢钱。我是突然想起来,以前我奶给我讲古,说起来过去一些旧社会江湖上的歪门邪道。有一种小偷踩点的法子, 就是有人高呼丢钱了, 大家就会下意识去检查自己的贵重物品, 一下子就让钱财露了白。” 小高听得一愣一愣的,一句国粹差点脱口而出,赵若兰年长几岁, 似乎也听过这种事情, 倒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赵朱的话却还没说完, 她继续道:“但那种法子放公共汽车上还行,像咱们这卧铺车厢, 都是一个一个分开的格子,谁也瞅不见谁, 怕是就不好使了。不过呢,还有一种方法, 能让人眼瞧着你从口袋里掏钱,你却还毫无所觉……” 她一说到这儿,赵若兰率先意识过来,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下午那个老乞丐,是跟小偷一伙儿的!” 赵朱点头:“你是没瞧见,刚才那个大姐穿着打扮可不像是有多富裕,那小偷要不是长了透视眼,怎么就专逮着她偷呢? 也只有下午那会儿,她估计是起了恻隐之心,拿钱时露了财了。况且,她那衣服看着可没地方装钱,钱包怕是在包里里三层外三层的藏着呢,没人提供消息,小偷哪儿能直奔主题呢?” 这样一说,小高也明白了过来,他只记得那位大姐刚才急得直掉眼泪,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她那衣服补丁摞补丁的,都不是一个色,那钱包却是鼓鼓囊囊的,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数目不小,怕不是她特意穿了破衣服装穷吧?至于她那“救命钱”之类的说辞,或许只是为了引起大家的同情? 如今的人出门,防偷防盗那真是个大问题。有把钱分好几份,全身上下到处藏的,也就有那位大姐揣着巨款扮穷的,当然,也不乏心大到随手把钱揣怀里的。一样米养百样人,什么做法都不稀奇。只不过,遇见老乞丐行乞这种事情,但凡那些好心掏钱的人多多少少都得露些底儿。 “这,这真是太可气了!居然利用大家伙儿的同情心,可真不是东西!”明白过来后,小高气得直哆嗦,恨不得冲过去再给那小偷两巴掌。 赵若兰也是义愤填膺:“天啊!人心怎么能这么坏?妹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赵朱摇了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过,我已经告诉了警察同志,他们会查清楚的。假如真是团伙作案,警察同志肯定会把他们全都缉拿归案的,一个都不会让他们跑掉。” 夜已经深了,说了会儿话,三人也就各自上了床铺休息。 而车厢里慢慢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各种熟睡的呼吸声、呼噜声也慢慢响起。 小高仰面躺在床上,听着车厢里的各种声音,不敢来回翻动影响别人,但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并不平静。 终于,他轻轻地向右侧过身,望向对面下铺的方向:真是“人不可貌相”,自己也是先入为主了。那位少民同志,恐怕也是看出了那老乞丐的不妥,才不愿意解囊的吧?自己还在他背后对他说三道四,要是被他听见了,岂不是更加尴尬?尴尬还是小事,主要是自己在赵朱同志面前留下了个坏印象,万一她在周市长面前说上几句,自己的前途该不会受影响吧? 他早没了困意,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脸皮发烫,觉得自己或许该跟他道个歉,又或者跟赵朱同志解释一下,一时又觉得以他的行为,自己有所误会也是情有可原。正在这时,对面的下铺突然有了动静。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假装已经睡着,而眼睛并没有完全闭拢,仍留了条细缝,默默观察着对方。 见对面那人悄无声息地起了身,他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只见他弯腰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了点什么,就往走廊上走去。 小高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出了自己的视野,他心跳如擂鼓,下意识觉得那人不是去干好事,但转眼间他又泄了气:搞不好人家只是去上厕所,有过前车之鉴,自己还是好好歇着吧,可别再做丢人事了。 他正在发呆,一个细细的声音就在他跟前响起:“高哥,知道你在装睡,快起来吧!有事要麻烦你一下!” 小高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却见不知何时,赵朱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赵朱把食指竖起,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只用气音道:“别出声!你听我说,你去前面找列车员,让他给卫长盛同志打电话,就说‘蛇出洞’了,让他马上带人到软卧去。” 小高嘴虽碎,人可不傻,一见这个架势,他立刻明白过来:自己的感觉没错,那个男人真不是好人!他要去做坏事! 他忍不住道:“那你呢?让我去报信儿,那你要去干嘛?” 赵朱咧嘴一笑:“我吗?当然是跟去瞧瞧这‘蛇’到底要干嘛?” 话刚说完,她就敏捷轻盈地一闪身,消失在了小高的眼前,小高一句国粹险些出口,但立刻就闭紧了嘴。 他心里骂骂咧咧地起了床,他又没人家的好身手,下个床都把下铺的赵若兰给摇醒了,他打着哈哈说去上厕所,又摸黑穿好了鞋子,才慌慌张张去找列车员。走到半道,他突然想起——她也没说那个卫长盛究竟是谁啊?万一列车员也不认识他,问起来,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啊? 一路上,小高的心中都七上八下的,终于到了列车员的值班室,把刚闭眼眯了一会儿的列车员叫醒,在对方夹杂着起床气的不耐烦中,把事情一说,对方的表情却是立刻严肃起来,二话不说立马拨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只见抓小偷时见过的几个大盖帽就神情郑重地过来了。 小高把话带到,心痒痒地也想跟去软卧瞧个究竟,但对方却以妨碍警方行为为由,让他回去了自己的铺位。 卫长盛万万没想到,那个姑娘说的话居然成了真,一行人也是异常警惕,在列车员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软卧包厢,但刚进去之后就发现——显然他们已经来晚了! 只见软卧包厢的走廊里,赵朱双手举着一把⑤肆式,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大胡子男人对峙。 那男人手中正挟持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瘦削男子,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死死压在了那男子的颈部。 而走廊的地面上,还倒着两名身着列车员制服的男子。 列车员见同事倒地,好像是受伤失去了行动能力,连忙蹲下去查看,但一看到面孔,他就惊呼出声:“他们是谁?这不是我们车上的人!” 见卫长盛带人来援,赵朱终于松了口气,她出声解释道:“这两个是对方的同伙,包间里咱们的警察同志应该是被他们下了药,现在昏迷了,先把他们带走救治吧!” 闻言,卫长盛连忙派人去包间里查看,同时他也举起了枪来,朝对方慢慢逼近。 赵朱对着那人冷笑一声,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朋友,你们的‘古鲁’难道没有教导过你们要追求公平正义、不可行奸诈之事吗?” 那人眼神闪动几下,却是没有回话,赵朱继续道:“你们的教义不是要扶贫济弱吗?可你现在在做什么?好好看看这个正被你拿刀逼迫的人!他国破家亡、流离失所,难道因为他是什么恶人吗?不!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一个被侵略者所迫害的流亡者!你这样对待一个失去一切的可怜人,真敢去面对你们的古鲁吗?” 在她连连的追问之下,那人不由得退后了两步,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在赵朱的犀利的注视下,他的目光也忍不住闪避开来。 见状,赵朱继续向前逼近,嘴里也没有停下:“听说你们喜欢起名叫‘辛格’?意思是‘勇敢的狮子’?” 她轻蔑地摇了摇头:“希望你不是叫这个名字,为了争名逐利,来追杀一个可怜的亡国者,你可不配叫‘辛格’!” 在她这通伶牙俐齿的嘲讽之下,对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紫红色,显然已经恼羞成怒,但他却只是咬紧了牙关,并未辩解一句。 看到他的反应,赵朱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朝旁边扫了一眼,示意道:“看到了吗?我们的警察已经来了,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你已经无路可走了。而且,” 她的语气也变得异常诚挚:“我觉得,你并不像是那种为了权贵卖命的卑鄙小人,不然也就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我相信只要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放下你手中那个可怜人,你们的真神、你们的古鲁,都会赞赏你救助弱者的义举的!” “你,要选择什么?是当替掌权者卖命的一条狗?还是忠于正义的虔诚信徒?” 第049章 兔死狐悲 那个男人看看赵朱, 又看了看卫长盛,突然,他一把将手中的男子用力向两人推去, 卫长盛连忙向前跨出一步,伸手接住了被当做障碍物的男子。 就是这么一拖延,待他和赵朱追到车尾时,那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疾驰的列车上,卫长盛用力攥紧拳头, 狠狠砸在了车尾的栏杆上,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了赵朱安慰的话语:“虽然有一条漏网之鱼, 但不是还有两条捉到的吗?没事儿,好歹二大于一呢!” 卫长盛这才想起这个奇怪的报案人来,他刚要开口, 只见对方咔嚓一下将手中的保险栓锁上, 转手将Q柄递上前去:“这是那几位执行任务的警察同志的配枪, 我借来用了一下,放心,没有开过枪。” 接过了Q, 卫长盛的语气很是客气:“赵朱同志对吗?不好意思, 之前你跟我说的那些话, 怕是要麻烦你去一趟江城铁路公安局,再详细给我们说一遍了!” …… 江城铁路公安局, 赵朱坐在椅子上,手边还放着一杯刚泡好的茶水, 她拿起来喝了一口,就笑了:居然是今年新采的明前玉露茶, 味道还真不错。 在她对面坐着的并不是之前带她来此的卫长盛同志,而是另一个陌生的老者,说他老是因为他满头的白发和脸上的深刻纹路,但他的眼睛却并不像寻常老者那样混浊,而是黑白分明,看人时显得格外专注。 当她望向对方时,对方也在认真地打量着她:“赵朱小同志,你好,我是江城铁路公安局的乔卓,能麻烦你说说你是怎么发现那些人的异常的吗?” 赵朱嘿嘿一笑,她可是个实诚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见着真仙,话可就得往天上扯了。 “这位乔同志,你好!我的身份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我是去参加广交会的,刚刚参加过我们省里统一的外事培训。 不瞒您说,其实我也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我也没想到,原来培训班里教的国际常识这么有用,我也是按图索骥,壮着胆子一猜,还真让我猜着了!” 说到这儿,赵朱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手中仿佛拿了块惊堂木,一下子拍到了桌面上:“首先,那人的长相一看就不是汉人!我一见他就觉得奇怪:这种天气,那人还带着帽子把头发遮严严实实的,甚至躺下睡觉都不摘帽子,他是在掩饰什么呢?他还留着一把大胡子,一看就没剪过,还有他手上戴的钢镯子,全都加在一起,跟我们学到的象国旁这浦的西克人简直一模一样! 虽然看外貌我就有所怀疑,但是,咱们国家地大物博民族众多,兴许有哪个少数民族也有类似的传统装扮呢? 况且,62年那会儿象国挑衅,咱们解放军都快要把他们国都给扬了,外交级别都降到代办了,他们真要来内陆,绝对不可能任他们独自行动吧?” 听到赵朱大放厥词,乔同志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但眼中却洋溢起了一丝笑意。 她讪笑一声,继续道:“所以,我就想着先试探一下,给他递了根烟,可是,他却直接拒绝了我,还把烟还给了我!就我所知,哪怕有不抽烟的男同志,接过来留着给人打招呼也行啊?你看,我不抽烟,这不是兜里也一直装着呢吗?” 赵朱拍了拍口袋,又道:“他行事也古怪的很,你大概也都听过一遍了:这人能见义勇为抓小偷,但是看到乞丐却十分厌恶,一般人大概不能理解,不过,如果知道西克教的教义,那就不奇怪了:西克教教义要济贫扶弱,但却绝不给乞丐施舍,因为他们认为乞丐是依附在社会躯体上的毒瘤,应该铲除。这点可跟咱们国人讲究乐善好施截然不同!” 说完了之后,她停顿了一下,伸出手来,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白话儿:“包头,蓄须,戴钢镯,配匕首,不抽烟,不待见乞丐,身上穿着一个补丁都没有的不合身的新衣服,中文说的又并不熟练,你说他值不值得怀疑?” 顺着她的思路,乔卓也忍不住点起了头来,没错,这一桩一件加起来,怎么看都觉得那人很有问题! 赵朱见他点头,笑容更大:“当然,在他去抓小偷之前,我这些怀疑也只是怀疑而已,直到那个大姐被偷。对了,我之前是不是忘了告诉您?那人之前可还有两个同伴呢!但直到闹小偷时,整个车厢都被惊动,我都没看到另外那两人的身影。 我们和他们三人是前后脚找列车员补的卧铺票,我们因为人多才被分到了几个车厢,可他们只有三个人,列车员根本不会特意把他们分开。而且,我们对面的三个铺位始终就只有他一个人,中铺和上铺一直都空着,假如那三个铺位就是他们三个人的,只是另外两个人有别的任务而没有出现,那么这个情况是不是就合理了呢?” 说到这儿,她竖起手挡在嘴旁,故意压低声音道:“加上我之前发现软卧的同志都带着配Q,一看就是在执行秘密任务。所以,我第一时间就猜想这伙人是不是跟着那些同志的‘尾巴’,只不过没有实际证据,又怕打草惊蛇,我才找机会先跟卫同志汇报了情况。 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发现他偷偷去了软卧包厢,就立刻让我的同事给他打电话让卫同志过来支援了!” 赵朱说到这儿,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又关切地问道:“那几个警察同志怎么样?他们没事儿吧?真没想到他们会用下药的招数,真是下三滥! 对了,还有被挟持的那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哲孟雄流亡的王族吧?甚至,是王储?” 见乔同志的目光又深沉了起来,赵朱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去:“我看到了那人衣服上王族图样——莲花海螺飞龙,那是‘山顶之国’哲孟雄的标志。虽然哲孟雄实际上早就被象国势力所控制,但在今年二月份,象国才正式入侵了哲孟雄,还软禁了哲孟雄国王吧。我猜,象国冒险派了间谍入境,应该就是想要把他也绑架回象国吧?” “……”乔卓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点了点头,道:“他们都没事儿,只是一些安眠药,毕竟,他们也不敢在我们的地界上犯下血案。” 两个人相对无言,一时间仿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朱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茶水已凉,在初春料峭的深夜里,一口喝下只觉一股寒意贯穿了身体。 遇见这件事,她的确是始料未及,她本想去看个热闹,谁知道对方居然胆大包天,居然扮成乘务员利用送水送餐的机会,给他们下了迷药呢?不过,好在他们只想绑人不敢随便杀人,不然,她怕是得为自己没有当机立断迅速救人而后悔终生了。 赵朱的话有理有据,她本人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三代贫农,两位烈士的家庭出身。本人也十分优秀,不但专业优秀,还十分机智,因为协助应城警方破获了对岸特务破获生产制造恐袭的大案而被警方聘为特别顾问。——天还没亮,乔卓很快就把赵朱的基本情况了解了个清楚。 各地代表团参加广交会前进行外事礼仪与国际关系常识培训是惯例,请的都是外交部的专业人员,遇见爱讲些时事政治的老师更是常见。但他们讲的东西只是为了在广交会上更好的创汇,像这姑娘如此机敏,又胆大心细,能在生活中发现并解决危机,那可就太难得了! 于是,在沉默过后,他站起了身来,右手四指并拢,向着赵朱郑重地行了个军礼。 赵朱连忙站起身来,被对方如此郑重的对待唬了一跳,受到对方的感染,她也不由学着对方的样子,同样朝着对方行了一个军礼。 放下手,乔卓露出一个笑容:“赵朱同志,多谢你的协助,耽误你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其他列车的车票,应该会比你的队友晚一天到广州,好了,那咱们就再会吧!” 说完他又快速地行了个军礼,就想要离开,但在他转身的时候,赵朱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乔卓同志,” 对方转过头,投来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赵朱摸摸自己的大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不违反纪律的话,我能打听个事儿吗?” 乔卓同志没有答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对方提问。 赵朱的表情严肃起来:“当时,他们真的在22天内向我们连发了149封求救信吗?” 乔卓转过身子,正面朝向她,郑重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赵朱也跟着摇了摇头,没错,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再纠结这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弱小便是原罪吗? 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又有多少失去本名的民族与国家? 想到我们脚下的土地,也曾经经历过同样的苦痛,她心中难免泛起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凉。 第050章 信仰 一夜很快过去, 等赵朱走出公安局大门时,正好沐浴到朝阳洒下的第一缕金丝,她要坐的火车还得一两个钟头才到, 趁着这个时间,卫长盛十分好客地邀请她去尝尝江城的“过早”。 “过早”一词最早源于清代叶调元《汉口竹枝词》:“且慢梳头先过早,糍粑油饺一齐吞。”自此,“过早”就成了江城早餐的代名词。 后世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说法:“早餐吃的像皇帝,午餐吃的像平民, 晚餐吃的像乞丐”,说这样才是养生之道,江城人显然对第一条深以为然。 作为九州通衢之地, 天南海北上下四方的口味都汇聚此处,让过早不但花样众多,口味也十分丰富。 虽说如今不许投机倒把开办私人饭店, 可不代表各种制作美食的手艺就失传了。有真本事在身上的大师傅, 别管你是御厨传人, 还是民间老字号,到了国营饭店一样能发光发热。 卫长盛同志带着赵朱进了一家国营饭店,直接就穿过后堂, 来到了一个包间。他是个细心人, 先问过了赵朱不忌口, 也算能吃辣,这才出去点了餐。 不一会儿, 就见他双手各端了一碗鲜鱼糊汤粉来:“来尝尝,我们本地特色, 别看这鲫鱼小,都是大早上江边刚打上来的, 鲜的很呢!” 这碗糊汤粉看着毫不起眼,味道却是鲜美异常,那小鲫鱼被熬得酥烂,鱼刺早就化在了汤里,成一抹浓稠的鲜魂。赵朱喝上一口,滑腻鲜甜之中,还带着点辛辣的胡椒味,碰撞出了绝佳的滋味儿——这种味道,在后世饲料喂出的痴肥大鱼身上可是难尝到了! 赵朱这碗粉还没吃完,后头又有服务员端上了一碗牛肉面,同样摆在了她的面前。原来是卫长盛想着她从中原而来,怕是更爱吃面,便又特意为她点了碗面。 只见那碗中泛着亮红油光,牛肉就跟不要钱似的,堆了满满一层,下面的面条比热干面略细,也是碱水面,色泽黄而油润,口感偏硬但不糊汤,而汤底则是用牛油熬成,鲜香浓郁,香味儿能飘出几里地去。 “我之前只知道江城的热干面出名,原来牛肉面也这么有特色啊?”看着眼前这一大碗牛肉面,赵朱也不客气,挟起一块牛肉就放入了口中,这牛肉炖的软烂而不散,入口都无需费劲儿嚼,就让人齿颊生香。既是“牛肉面”,牛肉自然是重中之重,虽说只是一碗面,大荤的牛肉却堆出了“硬菜”的派头,吃的她直呼过瘾。 赵朱正在大快朵颐,却不料,后面竟然又上来了一屉鲜肉汤包,把赵朱看得是目瞪口呆,大早上的能照这么吃吗?这有点太奢侈了吧? 不过,美味当前,“我吃饱了”的客气话随着一口鱼汤被冲回胃里,赵朱偷偷松了松腰带,又把筷子伸向了现包现蒸的鲜肉汤包。 见客人吃的尽兴,做东的主家自然开心,美食的腾腾热气更易氤氲出热络的氛围,卫长盛便笑着问道:“赵朱同志,昨天我就想问了,那人看着也是彪悍异常,怎么你三言两语就能把他说得逃跑了呢?还是跳的火车!既然有那不要命的胆气,他怎会没有闹得鱼死网破呢?” 这个疑问从昨晚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从高速行驶的火车上往下跳,其实跟寻死无异,按照他的经验,有这胆子的大多都会殊死一搏,甚至同归于尽,没这胆子的那就干脆投降了,这种干脆放弃目标的可是蹊跷又少见。 赵朱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这才正经回话道:“卫大哥,你说,要是往回倒退30年,赶上打鬼子的时候,你会为了国家舍身取义吗?” 卫长盛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今年二十六,就是建国那年出生的,打记事起就听家里老人讲过鬼子侵略时种种令人发指的恶行,常听得他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上阵杀敌——打鬼子保家卫国这事儿还用得着问吗? 赵朱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可能不太恰当,但领会意思就成!你看,咱们的信仰是家国,他的信仰是他的真神和他的上师——也就是‘古鲁’,你愿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他也愿为他的真神牺牲。 不过,当他接到的命令与他的信仰相违背,他内心肯定会出现了矛盾与斗争。而我,只是把他所做的违背教义的事情明明白白说出来而已!所以,其实让他畏惧逃避的并不是我的三言两语,而是他无法面对的自己对信仰的背叛!” 赵朱说完,高深莫测地一笑,又挟起一个肉包吃了起来:这肉够新鲜,吃起来才弹牙! 其实,牵扯到宗教,这事儿的确不好解释。之前赵朱说的都是实话,西克教义的确是追求平等反对歧视,追求公平正义、扶弱济贫。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同一事物在每个人心中的重要程度也各不相同。那个就连执行秘密任务都要持戒的男人,想必在他心中,遵循教规可比上级的任务重要多了。所以,只要她犀利地指出他的行为违背教义,他当然就无法再将任务继续下去。 在她所知的历史中,现在在任的象国女总理,在九年之后,就会因为对西克教圣地的攻击而死于自己的西克保镖之手。作为一个本性正直的保镖,能够杀害自己的保护对象——一国元首,这能用常理解释吗? 然而,以一个虔诚信徒的角度去看,这事儿却又合理了起来。既然因为宗教信仰,能够刺杀自己的国家元首,那么用信仰劝导他,让他放弃一件本就难以成功的任务,不是更加轻而易举吗? 不过,这种事情,就不能与外人道了。 闻言,卫长盛同志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作为唯物主义者,反封建反迷信的思想深入骨髓,但他却并没有直接反驳,琢磨了琢磨她的话,反而若有所思地又点起了头来。 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卫长盛又拿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桌子上:“昨天晚上,在医院,那几个同志跟他们保护的那个人很快就醒来了,大夫说应该没有什么后遗症。对了,估计那个外宾被挟持的途中也清醒过,他好像还记得你这个救命恩人呢!还特意嘱咐要转交你一件东西,喏,我也看不出来是个啥!” 他说着,就把一个一寸来长的六角柱状银吊坠拿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看到那个造型古朴的银吊坠,赵朱就是眼前一亮,她不是什么施恩不图报的圣人,虽说当时行事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但如今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但很快,她就清醒了过来:“这个,我恐怕不能收吧?” 刚学过的外事纪律明晃晃就有一条:“不得接受外宾私人赠予的礼物与钱财。” 见状,卫长盛也是早有准备:“我已经跟首长汇报过了,他做出指示:虽然有纪律,但这属于是特殊情况,人家也是为了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既不是为了拉拢腐蚀,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况且,恐怕以后你们也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咱们特事特办,我回头会写一份情况说明存档,你只管拿着就是了。” 赵朱这才连忙把那吊坠收了起来,她就喜欢收藏这种小件的古董杂项,这吊坠看着就对她的胃口。 吃过了早饭,卫长盛就把赵朱送去了火车站,这次由身穿制服的警察同志直接把她送上火车,可比自己挤车时轻松了不少。 乔卓同志给赵朱安排的铺位比昨天升了级,还是软卧,赵朱乐呵呵请卫长盛转达了谢意,便开心地与他告了别。 软卧的配置比起硬卧来好了不少,跟一个格子间左右各三张床铺的硬卧不一样,一个软卧包间里只有两张床,床铺也比硬卧更舒服一点。 但如今的软卧也不是随便谁想住就能住的,软卧票也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要么是达到一定级别,要么就是有特殊任务——赵朱这纯粹就是沾光了。所以,看到这间包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毫不奇怪。 赵朱昨天一晚上没睡,又吃了顿丰盛的过早,吃饱了肚子就容易犯困,于是,她一上车干脆就躺倒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50-60 第051章 交锋 赵朱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一看表,都下午两点了,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唱起了空城计, 过早吃的再瓷实也都消化完了。 要说人家卫同志办事是真妥帖,不光请她吃了一顿饭,还给她准备了在车上吃的东西。 她拿出饭盒来一瞧:有卤好的鸡爪子、鸡胗,还有鸭脖、藕片,看得她口水直流, 洗漱一下,直接用手抓起一只鸡爪子就啃了起来。 她吃的正香呢,就听见推拉门被拉开了, 她一抬头,就跟个绿眼睛的黄毛男子对上了眼。 那“黄毛”见到她后,随即就是一声尖叫, 把赵朱也给吓了一跳, 定睛仔细一看, 来者原来是一个外国人。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鸡爪,正要去打个招呼,就听见已经退出屋外的黄毛对着被他的叫声引来的人抱怨道:“我的上帝啊!瞧瞧这里面都有些什么?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在我的卧室里放一个怪物?她居然还在吃鸡爪, 那是生的吗?哦, 这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他这一长串的英语说的又快又急, 那位应该是翻译员的女同志一时没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最后听到“恶心”这个单词, 她的表情就变得难看起来。这段时间她已经受够了这些老外动不动就一惊一乍且傲慢十足的样子,可有纪律约束, 她也只能尽力隐忍,不过, 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她也感到十分诧异:按理说,外宾旅行团所在的车厢不会再安排普通乘客,这里怎么还会有别的旅客吗? 她好奇地朝包厢里面望了一眼,正好与赵朱大眼瞪小眼,她心下一惊,连忙走了进去:“同志,请问你怎么会入住这个车厢的呀?本次列车有接待外宾的任务啊!不应该安排你们进来的啊!” 她语气虽然着急,但态度还算不错,只是单纯疑惑的询问。 赵朱真是无辜躺枪——这可是乔卓同志给安排的车次,她也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外宾住进来呀! 不过,这事儿先不急,她得跟那个黄毛好好掰扯掰扯,于是,她朝着那个女同志摆了摆手,越过她,直接面对跟在翻译员后面进来的露出一脸嫌弃的“黄毛”,用流利的英语道:“我们中国人对待朋友向来都是十分友好的,但尊重一向都应该是相互的,如果你想获得尊重,起码应该先让自己成为一个值得尊重的人。这位先生,在我们的文化中,言辞刻薄可不是什么有礼貌的行为,不知道你来自哪里?难道你们与我们的评价标准不同吗?” 黄毛显然没想到她不但听懂了自己的抱怨,还直接进行了反击!虽然自打来到这里他就开始受到优待,已经被惯的优越感十足,可如今说人坏话被直接抓包,还是令他面红耳赤,一时语塞了起来。 听见她的英语如此流利,那个翻译员也是眼前一亮,尤其是见她把那个总爱挑刺的劳伦斯怼得哑口无言,替她出了一口恶气,让她不由得对这个陌生的女同志生出了几分同仇敌忾的感觉。 “你,你,你这个吃生鸡爪的野蛮人!”劳伦斯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干脆伸出手指向了桌面上的鸡爪,他一激动,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色迅速涨成了紫红,一脸的恼羞成怒。 “首先,我要纠正一下你的错误:这个鸡爪是熟食,红色的汁水只是辣椒油。其次,假如你用食物的加工熟度来划分野蛮与文明,那据我所知,不管欧洲还是美国,不少人都爱吃五分或者三分熟的牛排吧?哦,对了,还有沙拉,那可全是生的蔬菜!难道你觉得他们全都是野蛮人吗?这攻击的范围是否有点太广了呢?”对方越是气急败坏,赵朱越是慢斯条理,她把桌上的食物收好,又拿出了一块手帕,擦起了手来。 赵朱坐在床铺上,挺直了后脊,微微侧头的动作,显得她脖颈格外修长。她动作缓慢而细致地擦拭起每一根手指,仿佛漫不经心,姿态优雅地擦拭着一件无价的珍宝。 翻译员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女同志,眼睁睁看着对方突然之间有了种无形的变化,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变化。她只知道,假如她第一眼就看到现在的对方,她大概没有勇气去质问她任何问题。 这种显而易见的气质变化也被劳伦斯看在眼中,在对方突然释放的强大气场中,他也不由得心虚了起来,开始为自己辩解起来:“不,我没说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他忍不住低声质问起翻译员:“真是见鬼,我没听说过你们还有王族啊?她到底是什么人?一位公主还是女王?” 赵朱同志仪态万方地擦干净了双手,她看着对方,轻笑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美国人?” 劳伦斯点了点头,颇为骄傲地看向对方,似乎认为自己将要得到理所应当的优待。 赵朱却站起了身来:“难道只有在我拥有一个爵位的情况下,才能得到你的尊重吗?那可真是遗憾!你们美国立国文书《独立宣言》里明明写着‘人人生而平等’,但显然你持有反对意见,对吗?” 赵朱一站起身来,她高大的身材在逼仄的包厢中显得越发有压迫感,劳伦斯不得不后退了几步,走出了包厢。他憋屈的厉害,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生着闷气,决定立刻就去找中方的领导投诉一下——至于要投诉什么,总之,对他不够友好,让他难堪不就是罪过吗? 翻译员孟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笑出声来,她真想大声来上一句“翻身农奴把歌唱”,才能表达她此时爽快的心声。 不过,看着劳伦斯怒气冲冲的离开,她忍不住担忧地看向对方:“同志,他肯定是跟领导告状了,要不你先躲一躲吧?那人说话总喜欢夸大其词,要是他说你骂了他,破坏两国友好关系怎么办啊?” 赵朱挑了挑眉,却是不以为意地笑道:“同志,那你可得为我作证:我可没使用什么侮辱词汇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吧?反倒是他对我恶意满满,而我只是对他的行为不太理解,所以合理地提出一点小小的疑问罢了!” 孟敏被她逗的捂着嘴笑了起来,她肯定会为这个有意思的姑娘作证,只不过,她人微言轻,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收敛起笑意,孟敏继续劝道:“别说笑了,我作证也没用呀!领导都说了,让我们不怕苦不怕难,思想上要做好准备,有情绪要学会自己消化,尽一切力量为人家外宾服务呢!”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撇了撇嘴,阴阳怪气了几句,不过很快她就说起正题来:“我说真的!同志,这事儿可大可小,他要是非要往你身上扣破坏两国关系的帽子,你肯定落不着好。趁他们没来,你还是赶快走吧,放心,我就说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见她是真担心自己,赵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他们真要查,问问列车员不就知道我是谁了?我能逃到哪儿去呢?” 现在还没有全国统一的身份证,要是出远门,户口本、介绍信都是必备证明。真要有心找她,她还真是逃不掉——当然,她也没准备逃跑。 “对了,说了半天话,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赵,叫赵朱,朱砂的朱。这位同志,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见对方突然自我介绍起来,还问起了自己的名字,孟敏有点不好意思:“赵朱同志,你好,我叫孟敏。对了,刚才那个美国人叫劳伦斯。”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孟敏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她往外面一瞧,果然是劳伦斯气势汹汹地领着一个梳着油光水滑中分头的男人走了过来。 瞧见她的表情变化,赵朱也走到了门口,等他们走近后,还不等他们开口,就率先开口道:“劳伦斯,你是回来向我道歉的吗?” “什么?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劳伦斯被她的话一噎,立刻下意识地反唇相讥起来。 赵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她耸了耸肩膀,摇了摇头:“好吧,如果你觉得不需要,那就不需要吧!” 中分男也能听懂几句英语,但不算很熟悉,他皱起眉头,看向了赵朱:“你是哪个单位的?谁允许你进来的?给劳伦斯先生道个歉,然后赶快离开,这是接待外宾的车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他颐指气使的发号施令,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但对方听到他的话后却置若罔闻,而是又看向劳伦斯:“抱歉,你能告诉我,你今年几岁了吗?” 其实,劳伦斯自知理亏,虽然他色厉内荏地表现出是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实际上,他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听到对方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他挺了挺胸膛:“我二十八岁了。虽然我没结婚,但你可别想打我的主意!” 赵朱实在忍不住想翻个白眼:“原来你是二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还以为只有小男孩才会有这种向大人告状的行为。” 一回生二回熟,劳伦斯接二连三地被她怼,甚至已经有点习惯了,反应倒是没有之前那么激烈。 那中分男只听见了“抱歉”这个词,还以为赵朱已经道过了歉,便继续命令道:“道完歉就赶快收拾东西走人吧!” 第052章 兴趣 听见那中分男再次开口, 赵朱这才把目光投向了他,中分男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见她看来, 更是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 赵朱没有搭茬儿,而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却是看向了在一旁一脸焦急的孟敏,依然是用英语问道:“这人是谁啊?你们的领导吗?” 孟敏也很机灵, 见赵朱用英语问话,随即便也用英语答道:“也不算是领导吧,他只是外交部的工作人员, 不过,他倒是经常跟在领队身边……” 剩下的话,她看了一眼劳伦斯, 并没有说尽, 但意思赵朱已经明白了——原来这是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 见赵朱一直没理会他, 反而还用英语跟孟敏说了些什么那中分男一着急,立刻拿着孟敏开刀:“你在干嘛?你们说什么呢?都是中国人,干嘛不好好说中国话?” 他问出这一句话, 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不会吧?这傻大个儿看长相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 可好像还没开口说过中文啊!听说外国也有中国话都不会说的华裔, 眼前这人该不会就是吧?住着的外宾的软卧应该不会让普通民众随便进入,除非, 这是其他的外宾? 赵朱见他突然脸色一变,眼珠子开始乱转, 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她心底里暗笑一声, 却是任由他误会,继续朝着劳伦斯道:“看起来你找来的靠山也不怎么可靠啊?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可未必能管到我身上来呢!” 劳伦斯哪儿能分的那么清楚啊!他只知道之前只要他随便向中方提要求,都能很快得到满足,他还以为接待他们的人全都是级别很高的“大人物”呢!哪成想突然碰见了一个不买账的,而且,听意思,似乎他找来的这人级别也不怎么高? 这可就太尴尬了,他脸上正在一阵红一阵白,就听到对方又继续追问道:“反倒是你,劳伦斯先生,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以你此前的表现,我很难相信你是抱着友好的目的来访问我国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们的一首歌?‘朋友来了,有美酒,要是那豺狼来了,对待它的有猎枪!’” 劳伦斯原本也不是什么荣誉感十足的“贵族”,他只是威尔逊先生的助理而已,所以,看到赵朱摆出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把他驱逐出境的架势,他也不敢随便得罪这个看起来就很神秘的女人——万一她真是个皇室成员呢? “对不起,女士,我为自己先前的冒犯向您道歉。”劳伦斯也算是能屈能伸,立刻就开始道起歉来。 一旁的中分男又听懂了那句“对不起”,他心中咯噔一声,莫非是他自己误会了?人家这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难道是他自己听了个一知半解,枉作小人来了? 他再看向赵朱——因为要参加广交会,赵朱特意做了两件西服外套,此时她一头披肩波浪长发,身上的西服外套哪怕经过了挤火车时的摧残,依然有别于普通民众常穿的粗布衣裳,看起来气势十足。 中分男头上蹭蹭的冒冷汗,突然,他缩起了脖子,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孟敏,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呵呵,小孟啊,这位,这位女士,应该不是咱们团里的吧?” “不是啊!”孟敏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不是废话嘛,这位是不是咱们团的你不知道吗? 中分男继续讨好地朝孟敏笑道:“那个,小孟啊,你们刚才说什么了,这位女士,该不会也是外宾吧?”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见他满头的冷汗,孟敏心中暗笑,她可没有说谎:赵朱只是跟她介绍了自己的姓名,也没跟她正式介绍自己的国籍嘛,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中分男却不等听到她回答,就急切地说道:“你快问问劳伦斯先生,还有什么事没,要是没什么事儿,那我就先离开了!” 孟敏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劳伦斯问道:“劳伦斯先生,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劳伦斯还能有什么事,他只能讪讪地道:“既然这个房间有人了,还是一位女士,那就给我换个房间吧!” 孟敏连忙把对方的话讲给了中分男听,他一听就如蒙大赦,转身就朝车头走去:“这个好办,我现在就去说!” 见到他离开,赵朱看着垂头丧气的劳伦斯,语气却是软和了起来:“劳伦斯先生,一切的偏见都是来源自无知。或许在你的心中,只有工业发达的国家才算是现代文明,但是,假如你放下心中的成见,愿意认真地看看这个国家,你就会发现这是个神奇的地方。我们国家有着厚重的历史、悠久的文化,也有着最热情最富有活力的人民。我们中华文明延续数千年,从未断绝,而在几千年中,我们一直都屹立于世界巅峰。哪怕有一时的落后,我们也将迅速迎头赶上,重新拿回属于我们的荣耀。所以,到底谁才有真正的文明,或许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她的语气不算激昂,声音不疾不徐,孟敏听过许多振奋人心的演讲,也见过有人讲到动容时潸然泪下,但却从未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她那种骨子里的笃定,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既没有为了煽情而鼓动,也不是因为盲目崇拜而夸张。 但是,作为翻译员,孟敏接待过不少的外宾,也自然比大多数人都更加了解如今发达国家的情况。据她所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都只是最基本的,人家天天喝牛奶吃面包,想看戏有电视机,洗衣服有洗衣机,大夏天还有制冷的电冰箱,不用烧煤也能煮菜做饭。可咱们国家要多久才能过上那样的日子呢?就算只争朝夕,怕是也要过上一百年吧?唉,反正在她的有生之年,大概是看不到了…… 孟敏正在发着呆,突然听到了一阵鼓掌声,她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穿中山装戴着眼镜的华发老者,满脸笑意拍着手走了过来,一看到他,孟敏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问好道:“首长好!” 而劳伦斯则是盯着那老者身后,露出了一个局促不安的表情,也问好道:“威尔逊先生,午安!” 孟敏这才看到跟在老者身后,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外国男子,也忙着打招呼道:“威尔逊先生,您好!” 火车上的走廊本就逼仄,此时,这一大帮人挤到这里,把路都给堵严实了,那华发老者见状,笑着朝赵朱用英语道:“这位女士,咱们换个地方聊聊好吗?” 赵朱却是爽朗一笑,走上前去,一边伸出了双手,一边用中文回应道:“这位首长,您好!我叫赵朱,不嫌弃的话,称呼我为同志就可以啦!” 那位老者闻言却是哈哈笑出了声来,他轻轻握住了赵朱的手,回应道:“我是关桦,赵朱同志,既然都是同志,就不必叫我首长了!” 两人相视一笑,赵朱又看向对方身后那个坐着轮椅的外国男子,也微微点头示意。 那人大概四十来岁,褐发蓝眸,看起来有种沉稳的气质,见赵朱朝他点头,也同样礼貌的点了点头。但他的眼中却是无尽的探究,似乎也对赵朱的话产生了兴趣。 作为一个商业帝国将来的继承人,他当然和那些“信托基金宝贝”截然不同,关于某些国家如何赚取到的第一桶金,他自然心知肚明,不过,那又怎样呢?他不在乎,和他一样拥有权力的人也不会在乎。甚至,关于那些“文明”与否的讨论都让他感觉十分幼稚可笑。 但她提到的有一点,却让他很感兴趣:这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而这意味着广大的市场——也是让他到这里来的主要原因。但现实却令他有些失望:这里的人实在太贫穷了,尽管对方已经按照极高的规格来款待他们,但他依然能够推断出,这里的平民生活水平依然极低。哪怕有着极大的基数,这里依然不算一个理想的市场,而它的购买力何时能够发展起来,又是一个未知数。 而另一方面,哪怕同样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这里却跟混乱的非洲又不相同,一个统一的稳固政权,注定了他们不会一直靠着出卖廉价的自然资源来换取眼前的利益。 所以,尽管此次考察已经临近末尾,他却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把下一步棋子落在这个地方。 可眼前的人,却十分笃定他们能够“迅速赶上”?他很好奇她这么说的原因是什么,或许,这只是她盲目的自信,又或许,这能够为他的决定提供一点点参考的价值。 第053章 成册 到这里之后, 赵朱还是第一次来到火车的餐厅,在如今人人都节俭朴素的大环境下,火车上的餐厅几乎没什么乘客光顾, 别说普通百姓了,就连赵朱他们出公差,也都是自带食物,顶多也就是在停留时间较长的火车站里买些吃食而已。原因无他,嫌贵而已。 不过, 关桦同志的级别显然不低,餐厅虽然没有单独包厢,但很快, 他们所坐的位置就被列车员用屏风遮挡出一个独立的空间来。 刚刚的鸡爪本也不顶事,赵朱才只嗦了两口,肚子里的馋虫倒是被勾的更加蠢蠢欲动, 此时见着热饭热菜, 客气话说完, 便立刻开动起来。 见她这么实诚,还当真吃起饭来,关桦也不禁失笑。 大抵是见多了肠子九曲十八弯的聪明人, 就更乐意跟坦坦荡荡的人打交道, 关桦同志似乎并不反感对方这种有些失礼的行为。同样, 威尔逊先生则维持着一贯波澜不惊的模样,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 只有孟敏在暗地里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相反,同样在一旁陪坐的劳伦斯则是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 甚至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看走了眼,才会把她误认是贵族, 有哪个贵族会这样失态,好像几天没吃饭一样?或许,他只是被对方的气势唬住了——可不是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都是金子。 赵朱吃了七分饱,才不好意思地望着大家,解释道:“真是让大家见笑了,我昨天晚上一宿都没睡觉,今天中午又没吃午饭,真是饿坏了。” 碗碟换了杯盏,沏了壶碧螺春,几人这才开始好好说话。 关桦只是单纯对这样有家国情怀的年轻人有好感,当然,也想要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原本不该出现的软卧包厢。 赵朱自然是一五一十把昨晚的遭遇说了一遍,当然,其中的细节倒是不必说的那么详细了。 关桦越听越是欣赏这个姑娘,她敏锐的观察力,机智聪慧的反应,以及胆大心细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听说她的此行目的是参加广交会,他更是笑道:“那可真是巧了,我们威尔逊先生的访问团,最后一站也是广交会,或许你可以给他介绍一下你们的产品,说不定还能成交几单呢!哈哈哈!” 虽然这个访问团并不只是考察货源那么简单,但他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给这个小姑娘送点业绩。 闻言,赵朱心下一喜,好事送上门来了,不过她表面却并未显露分毫,而是认真地看向了对方:“不知道威尔逊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对哪方面更感兴趣呢?” 又看了关桦一眼,她笑着解释道:“我觉得,还是有的放矢更好一些,希望我能更有针对性地为威尔逊先生提供我们的商品介绍,不然,我怕会浪费他的时间。” 威尔逊其实已经有点失望了,从之前的谈话中,他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信息,又或许,他本就不该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有什么太高的期待? 听到关桦的话,他也不置可否,听见了对方的问话,他才微微一笑,道:“抱歉,女士,说句不够自谦的话,我的家族企业涉及到的领域很广,或许你能将所能展示的商品都介绍一下,我很乐意聆听。不过,生意就是生意,是否需要采购,当然还是要看你的产品是否有足够的吸引力了。” 赵朱笑道:“那是当然。”说完,她低头就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翻找起来,她这个包是找了老皮匠定制的,按照后世鼎鼎有名的铂金包的造型打造,简约大气又能装,就连威尔逊看到它也不禁眼前一亮。 不一会儿,赵朱就拿出了一个册子,向着他递了过去:“威尔逊先生,我们市所有的参展商品,这里面都有介绍,您可以翻阅一下,有哪里不清楚的,我可以再为您解释。” 这个册子虽然只有两个巴掌大,但上面却是图文并茂,不但有简繁体中文,还印有英语、法语、日语等其它三种文字。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除了文字介绍,里面还附上了一些产品的小样,不能附上小样的,则有活灵活现的产品彩绘。而且,里面不但介绍了产品,还延展到了产品的使用方式,根据其特性提供了不同用途的设想,比如一块布料,就不但能用于服饰,还能用于家装。 看到这个册子,就连威尔逊先生都是眼前一亮,这种方式很是新奇,他也并非第一次参加广交会,然而这种形式的产品目录,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翻看了一会儿,他把那本册子递给了劳伦斯,同时,他看向赵朱的眼神变了:他的直觉果然没错,这是一个人才啊! 赵朱则是向他笑道:“威尔逊先生,能留下您在广州下榻的宾馆名字吗?假如您有需要的产品,我们可以上门去签订合同。” 虽然是随意翻看,但威尔逊已经看到了好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笑着点头示意,劳伦斯连忙掏出了纸笔,把地址写了下来,给赵朱递了过来。 他的心情像是在坐过山车,原本的傲慢又在看到那个册子时发生了改变——能跟在威尔逊先生身边,哪怕潜移默化,他也有一定的眼力——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册子,实则包含着极大的价值。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有点东西啊! 收起那张纸条,赵朱心头也是一阵火热:太好啦!不枉费她在短短几天内四处奔波,又是联系翻译又是找画工,最终将心血汇集成册,形成了这样一本宣传册。如果连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威尔逊先生,都不免被勾起兴趣,那么对参加广交会的其他外商而言,那绝对是无往不利呀! 作为目前最大的外贸平台,广交会的展馆也格外宽广,在这几天都逛不完的地方,如果展位在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又该怎么让人看到呢?“酒香不怕巷子深”,这本图文并茂的商品图册便是赵朱准备的,那能勾起人馋虫的“香气”啦! …… 随着一阵长长的汽笛声,火车终于进入了广州站,赵朱一出站,就看到赵若兰他们在出口等待着她,怕她看不到,还高举着写了她名字的纸牌子。 赵朱连忙朝对方奔过去,一见面,来不及寒暄,她就直奔主题:“先回住处,我得跟领导汇报一下,咱们开张啦!” 赵若兰跟一同来接她的小高面面相觑,小高还笑出了声来:“哎呀,这是做什么好梦呢?人家广交会还没开始呢!你开的什么张啊?” 赵若兰倒是不像他嘴上不饶人,但也不解道:“什么意思啊?什么开张了?” 想想赵朱的热心肠,她心里一紧:她该不会是遇见什么能说会道的采购员,被人给套路了吧?想到这儿,她连忙急切道:“咱的生产任务可重的很,今年的生产计划还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呢!可不能跟人家随便许诺呀!” 见他们误会,赵朱却是哈哈一乐:“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临近广交会,广州各个大大小小的宾馆里都住满了人,离展馆近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住处了,他们好不容易才在文化公园附近找到了一家宾馆入住。 人生地不熟的,大家暂时也没有四处观光的心情,都在房间内整理着参展的样品,可有几家单位却接到了通知,来到了周市长的房间内。 他们一进屋,只见不知什么时候离队的赵朱同志也回来了,正坐在室内的沙发上悠哉游哉喝着茶。 而与她那波澜不惊的悠闲模样不同,周市长则是激动的满面通红,一见到他们,忙不迭的嘱咐道:“快,快,把你们准备好的合同都拿出来,先让赵朱同志看一看!” 这些人不明就里,连忙把自己厂家准备好的制式合同拿了出来,纷纷递到了赵朱的手中。 现在我国还没有专门的《合同法》,这些合同也是各个厂家根据经验,模仿了一些国外的合同所制成,细细看来,简直是纰漏百出。不管是付款方式的约定,还是到货验收的标准,以及产生纠纷后约定提起诉讼的地点,都不是很符合现在的具体情况。 赵朱也不多话,拿起钢笔就是一通修改。等修改好后,才把这些合同又还给了大家,接着,在众人或不解或不屑的目光中,说道:“我在火车上偶遇了威氏集团的威尔逊先生,并得知了他的购买意向。请大家尽快把这些合同按我修改的版本重新整理一下,周市长和我明天会去上门拜访威尔逊先生,尽量把这些订单都拿下!” 第054章 主持工作 第二日, 周市长便跟着赵朱一起出了门,说实话,他也没见过几次老外, 又不懂外语,哪怕知道只不过让他这个领队去当个吉祥物,他也难免会感到紧张。 一方面他担心自己表现的太过热情急切,让对方趁机压价,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端起架子, 给对方印象不好,影响谈判。不卑不亢这四个字,实在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可就在他纠结着以为有场硬仗要打的时候, 殊不知,早在火车上,赵朱就已经跟威尔逊先生谈好了合作内容。他们这一次, 还真就是把空白合同拿来让对方签一下字而已。 等他们走出了外宾所在的宾馆, 周思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略带嗔怪道:“原来你早就把事情谈好了?怎么也不早点说清楚,害的我白紧张一场!” 赵朱却是笑道:“周市长,合同一天不签上他的大名, 那可就不算落袋为安呀!” 周思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又不解道:“可你们不是已经谈好条件了吗?我看他翻了一遍就签了字, 又不用做什么改动,那咱们干嘛不先签过字盖了章再送来, 咱们拿着空白合同来,他签过咱们咱拿回去签字盖章, 然后再送过来,这不是多费一回事吗?况且, 他也是要参加广交会的,”说到这儿,他四下看看,突然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那个价格,你是不是报的太高了?万一人家逛过了广交会,才发现买贵了,该不会要求咱们退货吧?” 赵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对于连《合同法》都不存在的年代,哪怕是主抓经济的周市长,也并不太理解合同的法律意义,而习惯了大红公章代表的权力,也不明白威尔逊的一个签名就所能代表的法律意义。 况且,虽然他们的价格不算最低,但她却是在合同上加了不少其他的附加优惠条件,比如她根据产品特点附赠的设计方案,还有类似再次采购将会给予优惠返点福利等等,对对方来说,可都比简单的一锤子买卖更有实际价值。 但赵朱并没有解释那么多,而是笑道:“费事不怕,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啦!咱们出来做买卖,怎么能怕跟客户见面呢?多见面,才能知道对方的需求,上次我们见面签下了这三个合同,下次见面说不定还能再多签几个合同呢?至于价钱,嘿嘿,您只管放心,没人会做赔本的买卖!咱们只要保证产品质量和交货日期就可以啦!” 周思齐当然也不是真嫌卖价高,听着赵朱信心十足的语气,他也就吃了定心丸,脸上洋溢起笑意,连走起路来都带了风——这一次,广交会都还没开始,今天就跟威尔逊先生签订了三份合同,加一起竟然达到了一百万美元!这是什么概念?这么说吧,去年整个春季广交会和秋季广交会加起来,也没这一次的销售额多! 而且,这还不是人家企业自己销售员的本事,而是他手底下的兵——赵朱同志干出来的好成绩!他心里美滋滋的,只觉得与有荣焉,这也是自己教导有方嘛!关于赵朱同志也不过刚借调到他手下,其实也没几个月这事,他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只觉得赵朱简直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翅膀的“膀”,借着好风就能上青天那种。 他当然早就知道赵朱同志有才能,不然也写不出那样有建设性的倡议书,但是,那个倡议能不能实行,实行后有没有成效,都是后话了。可眼下,这份漂亮的战绩却是实打实的耀眼!这让他更加确信,对方并非纸上谈兵,而是有真本事! 于是,当晚众人就听到了周市长临时将赵朱任命为副领队,并主持工作的消息。 闻言,众人忍不住一片哗然。周市长器重赵朱,他们早就有目共睹,但介于之前赵朱为大家牵线搭桥,解决了不少麻烦事,大家也都不好说些什么。 但这个决定,还是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虽说这次代表团只是临时组织,但这么正式任命,简直就是直接放权了! 周市长这么做的原因,这次已经得到订单的几个单位却是心知肚明,他们互相暗暗使着眼色,但都一言不发。其他的几个单位的人则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哪怕三级跳也不能这么夸张啊!她只是普通企业里的一个工会副主席,就连参与此行也只是借调的关系,居然就让她“主持工作”!周市长那是什么级别啊?有他在,却让她主持工作?大家可不认为这是“让贤”,只会把这当成是“暗箱操作”! 果然,“路不平有人铲”,周市长话音刚落,众人先是沉默,继而议论纷纷,再然后,就有“正义之士”跳了出来:“不是我质疑组织的决定,不过,赵朱同志也太年轻了吧?让她主持工作,是不是强人所难了啊?她真有这个能力胜任吗?” 跳出来的人头顶上照着灯光,显得格外明亮,正是瓷器厂的一把手——王根生,他如今已经年过半百,在一众乌鸦鸦的脑袋里,他的脑瓜儿最是醒目。 “反正我也快退休了”是他的口头禅,说实话,其实他早就对赵朱心生不满了:这小丫头太招摇,太高调,取得一点成绩就骄傲自满,如果是前两年,他非得找机会批一批她不可。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受了她恩惠的人一多,舆论就偏向了过去,他还没起个头,就有人阴阳怪气地说什么“莫要恩将仇报”。哼,一点小恩小惠就把这些无知的人都收买了,难道他一个老前辈,还教训不得一个年轻女娃娃了? 如今,周市长简直是任人唯亲,为国家创汇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想让个小丫头片子来当主帅,这不是瞎胡闹是什么? 见大家都望着他,周市长也只是看着他,却没有出言反驳,他立刻来了精神,冷笑一声,继续道:“反正我快退休了,也不怕说句实话!咱们出发之前,赵朱同志就趁机向各个参会的单位都要了一批货物,还说是要当样品,可我都看过了,大家都是各自准备自己展位的样品,她要的东西去哪儿了呢?” 说着,他就把蹭亮的脑门朝向了赵朱,语气不善地质问道:“赵朱同志,来给个解释吧!” 他不提还好,他刚说完,赵若兰就率先回答了他的问题:“她说的样品,在这儿呢!” 其实,假如他不是这么着急跳出来,打脸可能也不会来的那么快。因为接下来,赵朱就会宣布她的计划,而她精心准备的商品图册就在赵若兰手边的大布袋里装着,马上就会发放到大家的手中。 此时听见他的质问,赵若兰就忍不住率先回应了——“侵占国家财产,挖社会主义墙角”可是重罪,可不能让这个老小子把屎盆子随意往赵朱身上扣! 她连忙从布袋里把一本本图册拿了出来,朝大家手里传递下去。 大家翻看着这个册子,无不为里面独特的设计感到吃惊。这个册子还是大家头一次见到,虽说赵朱之前向他们了解过他们各自的参展产品,还要走了少量的样品,但大家没想到她居然用这种方式把大家的产品都汇集到了一起。哪怕他们看不懂外语,也看得出这个册子让人一目了然,能够在随意翻看间就挑选出自己想要的商品。 王根生一眼扫过去,却是撇了撇嘴,不屑一顾道:“什么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这有什么用?这不过是搞形式主义的花架子!好好的东西被搞的稀碎,真是浪费物资!”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有失偏颇,像布料之类的样品是被剪成了小块贴上去,但其他的样品却是根据其特性放上的——比如他们陶瓷厂的样品,就是放了几个小巧精致的碟子上去。 可他却偏偏对此视而不见,而是继续发表着自己的观点:“靠这玩意儿就能创汇了?要是人家外宾看看这玩意儿就能买你的东西,我就把这玩意儿生吞下去!” 眼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了,周市长也不得不制止了他道:“王根生同志,你在说什么呢?” 王根生蛮不在乎地梗起了脖子来:“说真话,说实话!” 赵朱此时才起身笑道:“王厂长,抱歉啊!我这册子做起来可不容易,真要让你吞了一本还怪可惜的。要我说,你也别吞册子了,你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跟我道个歉,就当你这话没说过吧!” 她这话说的真是“大度”极了,但那胜利者的姿态太刺眼,王根生哪儿受的了这个激啊,原本他该明白对方说这话的潜台词的,但此时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就要发飙,但下一秒,他就被人拦了下来。 那几个得到了订单的厂家也不好再装聋作哑,赵朱眼风一扫过去,他们立刻站起了身来——服不服气的另说,此时到了站队的时候,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谁说没用,赵朱同志就是用这种方式给我们厂拉来了三十万美元的订单!”“是啊!还有我们厂,她也给我们厂拉到了四十五万美元的订单!”“还有我们的二十五万,去年的春秋广交会,我们都参加了,不过才拿了五万美元的订单……” 这几人的现身说法,一下子就给王根生施了定身法,他不可置信地左右望望,一时间老脸通红,尤不死心,死鸭子嘴硬道:“我,我不相信,这广交会可还没开始呢!你们上哪儿谈成的生意?怕不是被她给骗了吧?” 这时候,周思齐一锤定音道:“不许再胡闹了!合同是我去签的,事情正如他们所说,是赵朱同志打开思路,动脑筋想办法,用别具一格的方式,在广交会之前给咱们来了个开门红!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让她来主持工作,就是期望她能带领大家再创佳绩!” 第055章 开幕 王根生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一下子就蔫巴了,他的脸憋的通红,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 谁会这种事情上撒弥天大谎?就算为了捧赵朱上台,谁又能凭空变出来这一百万美元呢? 别说一百万美元了,这个年头,就算是周市长自己,也未必能掏得出一万人民币呢!直到八十年代初, 改革开放之后,才有“万元户”这种形容暴发户的名词,而如今, 那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王根生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可当真要他道歉,那句道歉的话却像是被噎在了喉咙里, 怎么吐都吐不出来。 赵朱并没有乘胜追击, 她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 见状,她只是对着周市长道:“谢谢周市长,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和组织对我的信任, ” 接着, 她转过身来, 对着众人道:“也希望大家能够给我一份信任,我始终认为, 我们就是为人民服务,为大家服务的!合同咱们尽量去争取, 但合同的签订也只不过是第一步,真正能够让合同顺利完成, 让客户满意,让咱们与外商的合作持续下去,为咱们国家不断创汇,最终靠的还是大家的共同努力。” 说到这儿,她便快步走到了蔫头耷脑手足无措的王根生面前,率先开口道:“王厂长,我先前只是开玩笑,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说实话,咱们应城也没什么特产,只有个煤炭吧,还供不上国内需求呢,更别提出口了!不管是纺织厂还是食品厂,其实都是利润低的产品,真想要做一本万利的买卖,获得高利润附加值的商品,还得靠您的陶瓷厂啊!不管以前您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先跟您道个歉,希望您能原谅我,以后的工作还需要您多多关照,咱们齐心协力,把咱们应城的创汇任务更好的完成,您说好不好啊?” 王根生恨不得地上有个地洞,能让他钻进去,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不好吗?他只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嗫嚅着道:“好,好。” 周市长见赵朱如此大气,心里也是一定,不由得点起了头来:不错,有格局。 场面话谁都会说,但怎么把场面话说的情真意切,那就得看个人的道行了。 赵朱这几句话说的那是发自肺腑,她这一心为公,受人质疑反而还要向对方道歉的模样,让旁观者都忍不住替她叫屈,还要为她的宽宏大量赞叹一声,说一句“不容易啊”。 王根生但凡还要一点脸面,别说在背后搞小动作了,哪怕再说她一句不是,大家的唾沫星子恐怕都要把他给淹没了。 别看他天天喊着“反正我要退休了,不怕说句实话”,但他还真不敢把老脸扔地上随便给人踩。至此之后,他见着赵朱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没脸。就连陶瓷厂的业务,也都全权交给了销售科科长去处理,自己再也没有置喙。 看似最后是赵朱去道了歉,但大家却都觉得是王根生脸上被印上了巴掌印,这一出之后,众人对赵朱同志主持工作再也没有了异议:当刺头不是白当的,那是为了吃好处,有了前车之鉴,谁愿意再跳出来吃大耳光,那可就真成傻子了! 这种代表团内空前团结的情况,也让赵朱的计划实施的更加顺利。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新兴的工业三线城市,应城真是平平无奇,虽说处于历史悠久的中原地区,但既不是几朝古都,也没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诚如赵朱所言,能拿的出手的有特点的产品并不多,诸如纺织厂的布料之类,都没什么核心竞争力。要是单纯拼价格,既拼不过一些有了一定知名度的大厂,还平白破坏市场,没有任何的意义。 但真正要改革现状,却非一朝一夕之功,目前还是要把酒香散出去,把客人引进来才行! 广交会展馆有上万平方米,分设了工业品、纺织品、食品、手工艺品、土特产品5个展馆,但应城代表团只在工业品和纺织品两个展馆内各分到了一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小展位。 所以,在得知了展馆内的布局和应城展台所在的位置信息后,赵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绘制出了一张卡通版的地图小卡片,把应城两个展台所在位置都标记了出来。 终于,广交会开幕了,大展拳脚的时机终于真正来临了! 一大清早,一行人就坐上了公交车,集体朝展馆进发。 赵朱则是坐到了司机师傅身边,摸出了一包烟来。 众人这才发现,不怪人家赵朱同志能主持工作,她这个语言能力也是真够强。先前就知道她是因为英语学的好,才被借调到市革委会参加的代表团,如今竖起耳朵一听,她还跟人家司机师傅讲起了粤语来。 只见那司机师傅跟她有说有笑的,听在众人耳中只觉得声调抑扬顿挫,跟唱歌似的,但他们说了什么,那是一句都没听懂。 但不懂也没关系,这一路闲聊的成果大家很快就知道了。等下了车,赵朱便跟周市长汇报道:“刚才我和那位司机师傅打听过了:他们的车是可以租借的,我约了他晚上来接咱们,还有明天早上,也能让他把咱们送到地方,这可比咱们自己等公交方便多了。” 周市长已经见怪不怪了,听她说完,立刻道:“那可就太好了,放心,这是正常的出差费用,全都能报销!”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你尽管自己做主,只要是对创汇有利的,我这里全部通过!” 展台早就提前被布置好了,按照分工,有人守在展台前,而像赵若兰这样学了一些英语,能够和外商进行简单对话的,就直接来到了展馆外外商下车的地方。等他们一下车,手里就被塞了一本产品图册,同时还有一张绘制着有趣图案的地图卡片。 一本厚厚的图文并茂的图册,还有一堆有趣的赠品,哪怕只是随意拿来翻着看看,也有不少人对其产生了浓烈的兴趣,而此时,就有专人出现把对方引导去了应城的展位。 这个“专人”,自然也是赵朱安排好的,对他们的要求就很简单,只要见到手拿图册的外商,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句英语“你好,请跟着我来!” 除了极少数态度十分坚决表示拒绝的,大多数人都会顺势跟随对方来到了应城代表团所在的两个展台。 此时,赵朱同志就呲着大白牙就迎接了上来,力争用“来都来了”这句带着神秘东方力量的咒语,洗脑,不,祝福每一个光临的顾客。 她在纺织品的展台呆两个小时,就去了工业品展台又呆两个小时,循环往复。不但亲力亲为,她还把一些话术教给了留守展台的其他的同志们,旁观到她签单速度的同志们无不佩服,学的那叫一个认真,简直把她的话奉为圭臬,再加上自己的揣摩观察,他们发现,即使赵朱不在,他们居然也签下了不少订单。 这一天下来,周市长看着一摞厚厚的合同简直乐开了花,这是史无前例的大丰收啊!而且,这可才是第一天啊! 等晚上快闭馆时,大家做了下统计,这才发现,仅仅是第一天的成交额,就是过去三年六次广交会的合计数! 这下,不光是周市长乐开了花,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原本有人还担心,自己按照赵朱的分工,去接待了外商却不能留守展台,万一介绍产品的人手不够,会不会影响自己厂的产品销售。 如今一看,才知道赵朱同志这种分工模式有多么的高效! 这下子,大家更是干劲十足,到了晚上闭馆都还不舍得走。 不过,跟大家充满干劲儿不同,赵朱却是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激动。等到了晚上,大家在一起开碰头会时,赵朱却突然道:“咱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第056章 破纪录 见赵朱神色凝重, 大家也都收起了笑容,纷纷不解地看向了她。周思齐还以为是她觉得销售额不够高,毕竟, 她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就拿下了一百万美元的订单,还只是遇到了一个客户,可他们几十号人齐心协力,又面对这么多客户,才只拿下了二百七十万美元订单, 虽说已经是创纪录的成绩,但赵朱同志能力强眼界高,不够满意也是情有可原。 只不过, 看了看大家伙儿脸上压抑不住的笑意,他还是出来打圆场道:“赵朱同志,光这一天的销售额可是都已经破纪录了!你也不必太过求全责备, 毕竟, 也不可能各个外商都有威尔逊先生那样的实力嘛!” 赵朱看了他一眼, 脸上的神情却是越发严肃,她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嫌咱们的销售额少,相反, 我是说咱们的销售额太高了!” 王根生坐在角落里, 低头掩饰着自己表情, 心里的白眼快翻到了天上去:吹!使劲儿吹!假惺惺的丫头片子,还嫌美元赚的太多了?你咋不嫌命长呢! 赵朱早就预料到了大家的反应, 下一句话就解释了这么说的原因:“我早先就说过,咱们签下订单只是第一步, 能不能按时保质地交货才是最重要的!各位同志,咱们签订的合同你们都仔细看过了吗?以各个厂如今的生产情况, 你们确定咱们能够按时交货吗?” 她这两问仿佛当头一棒,让众人那被成绩冲昏的头脑清醒了过来。 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可真要掉了馅饼,万一馅饼太大,那也是要撑死人的! 各个厂的销售人员们面色一变,“没有办法,产量不足啊”,可是他们对催货的业务员们最常说的话了,但面对外商,还能用这一套搪塞吗? 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企业的一把手最清楚,纺织厂的彭厂长就先开了口:“我们的生产已经吃紧,还要完成别的计划任务呢!我看,今年光完成今天这一天的订单就够呛了。” 赵若兰虽然早就不在一线,但她是生产线上干出来的,一直都很关注产线情况,对厂里的生产情况也了如指掌,便接话道:“咱们今年不是要上马63型自动换梭机吗?等设备技改完成,咱们的效率应该能有不小的提升。而且,咱们合同不是约定了有30%的预付款吗?要是直接用这笔钱投入扩建,至少能再扩展1万纱锭、450台布机,到时候,咱们的产量起码能增加20%!要是这么算,像今天的订单量,还能再接一接呢!” 她说的情况很理想,但实际情况却是:如今出口商品的外汇都是直接收归国库,然后,财政按汇率换算成人民币给企业拨款,这中间不免有个时间差。赵若兰的思路虽然不错,但实行起来恐怕不容易,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摇了摇头。 她们这儿起了个头,其他签了合同的单位也都纷纷盘算起自己的产能问题来。 赵朱等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会儿,才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饥一顿饱一顿的人,最怕什么?不怕没得吃,就怕山珍海味都送到嘴边了,却偏偏吃不下啊! 看着那一张张脸上的不舍、不甘与纠结,赵朱却是眉目舒缓了开来,向众人说道:“我看大家也明白,咱们这几家企业的生产能力有限,往后几天再签订单,那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了,万一签订了合同却无法按时交货,那可是要吃官司的。搞不好还要影响咱们国家的声誉!” 听到事关国家声誉,大家再多的不甘也只能暗自往肚里咽,更有人眼圈都要红了——能有当前的局面多不容易啊!难道就这样白白放弃? 赵朱更是叹了口气,露出一脸的遗憾,但又宽慰众人道:“其实,周市长说的挺对,反正咱们都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又好不容易来一次,干脆,接下来几天,咱们有一两个人轮流看着展位,其他人咱们就四处观光观光得了!这春暖花开的,去公园看看风景,到友谊商店买买东西,我看也挺好。” 她这话说的好像没毛病,但听在众人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儿。 都不提各个单位的人,哪怕真把这次出差当成任务来完成的市革委会办公室的同志们,经过了这几天紧张的奔波,终于在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也都是欢欣鼓舞,成就感满满,正摩拳擦掌正想大干一场呢!这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谁心里都不好受。 小高忍不住接茬儿道:“赵领队,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是肩负光荣使命来的,可不是为了个人享乐来的!‘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相信咱的工人同志们,加班加点,以厂为家,肯定能够创造奇迹!” 他说完这话,便朝着四周投去了寻求认同的目光,但出乎意料,大家伙儿虽然紧锁着眉头,似乎也不赞同赵朱的说法,却没有一个人跟他对视。 还是赵朱替大家回答了他:“高兴同志,你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咱们得尊重客观事实,哪怕大家伙儿不吃不喝去加班,机器设备也是有使用极限的啊!” 其他的人也附和着纷纷点头,“大-进”时期的教训就在眼前,靠着喊空口号可变不出产品来。 正在满屋子愁云惨淡的当口,赵朱却是又点头道:“不过,高兴同志说的也对,没有条件,咱们可以创造条件啊!” 虽然知道她主意多,但当下的局面,就连周思齐也觉得无法破局,不知道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忍不住道:“赵朱同志,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说说看,这个条件要怎么创造?” 赵朱嘿嘿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摸出了一个笔记本,照着上面念了起来:“洛城第一纺织厂,年出布1200万米,机纺纱2023吨,汝南胜利纺织厂,年出布800万米……” 她念了两行,就停了下来,带着笑意看向了周思齐,只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继而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点着头道:“原来如此!” 他心中满是感慨:真是后生可畏啊!原本那份倡议书能否真正实施只是个未知数,但人家赵朱靠着这破天荒的销售额,只此一招,就能倒逼着省里真正重视起这份倡议书,甚至将里面的部分内容提前实施! 其他人虽然慢了半拍,但也是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纷纷讨论起来,比起眼看着肉到嘴边吃不着,把肉分些出去也就没那么心疼了。再怎么说,肉烂在锅里,也比没了强吧? 很快,大家就达成了一致意见:继续接单,大不了就把订单分出去给省内的其他同行,但绝不能浪费了这大好形势! 都到了这一步,周市长当然也不用赵朱一点点教,虽然劳累了一天,但事关创汇大事,他不信谁听见这事儿还能睡得着觉? 也不看时间,他起身就去了前台打电话——争取尽早统一战线,把保证货源充足的联盟给建立起来!还有,虽然是大家分肉吃,分成可得好好谈谈,再说了,有几家分到了有优势的好展位的,也别浪费了资源…… 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了更多的人手,有了更加醒目的展台,赵朱更是火力全开,不断地打破着纪录,连带着整个豫省的成交额都有了历史性的飞跃,甚至惊动了外贸部…… 第057章 观光 广交会终于胜利闭幕, 因为收获甚丰,周思齐大手一挥,把返程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 特意留出两天的时间让大家休息休息,能四处观光一下。要是搁以前,只说这多出来两天的住宿费,他也得仔细掂量一番,但如今, 光是数数成交额上面有几个零,他都变得"财大气粗"起来。 出来了这么久,赵朱其实有点想念家里的老奶奶了, 但菽水承欢也不在这一时,况且,大家伙儿对领导的决定全都高呼英明, 立刻兴高采烈地讨论起这两天的行程安排来, 她也不好扫兴, 便也朝赵若兰道:"若兰姐,你明天想去哪儿逛逛?咱们住这地方离越秀公园挺近的,要不去那儿逛逛?还是去逛逛大新大楼的百货商场?" 大家虽然对游览广州城兴致勃勃, 其实对这里都不算十分熟悉, 哪怕是往年来参加过广交会的同志, 也都是走马观花,没有什么时间留给他们仔细游玩。如今, 听见赵朱那问话,好似她对此地很熟悉一样, 便纷纷看向了她,问道:"赵领队, 你是不是来过这里?快跟大家伙儿说说都有哪儿好玩?" 赵朱连忙摆手道:"我这也是第一次来,不算熟悉。不过,我在火车上提前买了一张广州地图,刚才提到那两个地方,也是在火车上和人闲聊时听说的。" "还得是人家赵朱同志,随便一聊就聊出几笔大生意,又随便一聊,就聊成个广州通了!"小高在一旁,半是打趣半是酸溜溜地说道。 赵朱闻言,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一句辩驳——既然出尽了风头,就免不了被人酸几句,人性总是如此。哪怕知道这次回去之后,提升肯定是少不了的,但眼下她的级别并不算高,又不是需要众人诚服的"立威"之时,所以,也就没必要争口舌之快了。 反而是旁人看不惯他,杨安安上前来一把把他扒拉开,凑到了赵朱身边道:"别搭理他,他就爱贫嘴,来,快给我们说说,那两个地方都有什么好玩的?" 赵朱看着众人投来的感兴趣的目光,便微微一笑,介绍了起来:"越秀公园革委会是广州最大的公园,因为里面有越秀山而得名,这越秀山上有一座朝汉台,是西汉时南越王赵佗建的。对了,广州的别称不是叫羊城吗?有一座五羊传说的雕塑就建在越秀公园里,也算是标志建筑吧。另外,还能看看镇海楼、古城墙、四方炮台什么的。" 杨安安点点头,似乎对公园的兴趣不大,又问道:"你说的那个百货大楼货品是不是特别全?恐怕还有不少舶来品吧?" 赵朱点头道:"咱们坐公交车去会馆时,瞧见珠江边上那个最显眼的带尖顶的摩天大楼了吗?那就是我说的大新大楼,据说是1922年建成,是当时广州第一高楼。那大楼有十二层呢,底下七层都是百货商店,里面货品可丰富了,听说顶楼还有游乐园。不过,这也都是我道听途说来的,具体什么样,还得咱们去瞧瞧才知道。” 杨安安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她立刻拍手道:“幸好我提前换了不少全国粮票、工业票,这可得好好去逛一逛。” 赵朱也没藏私,从自己的包里把地图掏了出来:“来,你们瞧瞧,还有什么感兴趣的地方,有我不知道的,咱们也可以找本地的老乡打听打听呀!” 大家围着地图讨论的热火朝天,赵若兰朝赵朱笑道:“咱们还是去逛百货大楼吧?不是答应了小松给他带外国巧克力回去,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赵朱想起自己也答应过大妮儿给她带好吃的呢,也笑着点头道:“好呀!好呀!不光巧克力,还有什么外国饼干、外果坚果之类的,只要它有的卖,凡是好吃的咱们都买点回去!” …… 既然来了广州,怎么也得去吃吃本地有名的早茶才不虚此行。于是,第二天赵朱他们便起了个大早,来到了一家老字号的茶楼喝早茶。 萝卜糕、水晶虾饺、三鲜烧麦……虽然只是小小一屉,但种类繁多,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只有物资富足的情况下才能追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吃顿白面都是奢侈的年代里,冷不丁瞧见这么精致的食物,再看看价格,赵若兰她们不禁都偷偷咋舌道:“这么一点点还挺贵的啊?” 赵朱笑道:“别看份量不大,人家这做法可繁杂的很呢!哎呀呀,看着就让人眼馋的很。若兰姐、杨姐,我实在是想多尝几样,可别看这一份的份量不大,要是样数多了,我也吃不完啊!你们可得帮帮我,咱们一起吃行不?” 知道她平素就大方,怕她要掏钱请客,赵若兰连忙接口道:“咱们各自都点几样,大家分着尝,不就能多尝几种了?” 杨安安也在一旁同样接口道:“是呀,是呀,不光你想多尝尝,我看着也想尝尝呢!贵点就贵点,咱们来都来了,不多尝几样才不划算呢!” 几人点了壶普洱,又瞧瞧别人桌上都有些什么,捡着没见过的吸引人的点了十几样,付过了钱票,便拿了条子坐了下来。 这些早点不光样子精致,味道也不错。尤其是虾饺,每一个里面都包了整只的大虾,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内陆可吃不到这种海鲜。赵若兰她们也都收起了往日豪放的姿态,各个都变得斯文起来,小口小口品尝着,一滴汁水都不舍得浪费。这倒不是为了什么优雅形象,只是难得尝到这么鲜的滋味儿,习惯性地珍惜罢了。 走出了茶楼,赵若兰砸吧砸吧嘴,不由道:“好吃是挺好吃的,就是我感觉还没吃饱呢!” 杨安安在一边附和道:“嘿嘿,我也是,那个虾肉可真是好吃,劲道道的又鲜甜,就是不大够吃。” 赵朱嘿嘿一笑,正准备说什么,突然感觉背后一阵风声袭来,她汗毛直竖,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就下意识侧身往旁边一躲,虽然她反应已经够快,但还是没有完全躲开,手臂被生生撞了一个正着。 感到手臂传来了一股冲力,为了保持平衡,赵朱便顺着那股劲儿又甩开了手臂。 却不料,冲过来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撞上了赵朱手臂后,又被她一甩手,竟然扑通一下趴倒在了地上。 杨安安见状,连忙上前查看那人的情况,赵若兰则是多了个心眼儿,同样走近过去,口中却道:“我们都瞧见了,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可别讹人啊!” 那女人身上套了件不合身的宽松的灰格子衬衫,摔倒在地后就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但她似乎是摔的狠了,走路踉踉跄跄的,没走上几步便又想往地上栽倒。 赵朱瞧着她这情况不对劲儿,也连忙上前两步扶住了她,这一靠近,一股子海水特有的咸腥气息就冲进了鼻腔,她抽了抽鼻子,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儿吧?这是怎么了?” 但那女人对赵朱的询问依旧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只是一边挣脱她的手,一边露出恐惧的表情往后面瞧。 赵朱皱了皱眉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后一瞧,就看见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一见到那人,女人挣扎的更加厉害,赵朱不得不松开了她,但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伤,直线都走不了,快走几步便又差点栽倒。 赵朱不得不再次上前扶住了她,一边警惕地盯住了那个追赶的男人,一边朝那女人道:“大姐,你别怕,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带你去找警察!” 那女人茫然无助地看着她,却是连连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赵若兰她们此时也看出了蹊跷来:这女人好像听不见她们说话,再顺着赵朱的目光望去,就看见了那个可疑的男子。 那男子果然是冲着这个女人来的,他走到近前,瞧着赵朱的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大个子,又看了看另外两个明显是和她一起的陌生女人,不由得迟疑了一下,但看见了被赵朱有意护在身后的女人,他还是挺起胸膛,壮着胆子开口道:“你们是什么人?抓着我老婆干嘛?” 第058章 无恙 见着赵朱她们不像本地人, 又是说的普通话,那男子便也用蹩脚的普通话质问起她们来。 见男子这么理直气壮,杨安安在背后不安地拉了拉赵朱, 轻声道:“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咱们不好管吧?” 赵朱上下打量了那男子几眼,把他看得心里发毛,又色厉内荏道:“看什么看?快放开我老婆!” 见赵朱不说话,他又向前了一步, 朝那女人道:“阿花呀,我跟你道个歉,不该动手打你, 咱们回家吧?别闹了,别人瞧了要看笑话的!” 闻言,赵若兰忍不住直皱眉头, 她们都是外乡人, 俗话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 人家还是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她担心赵朱多管闲事惹上麻烦, 便也在一旁低声劝道:“赵朱, 要不咱们别管这闲事了, 咱们是外地来的,真有什么事, 只怕咱们孤立无援的也不好办啊!” 那女人见赵朱挡在了自己身前,大概是明白过来了什么, 连忙死死攥住了赵朱的衣袖,把整个身体都藏在了赵朱身后, 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开那男人的目光一样。 赵朱感觉袖子一紧,回头望了她一眼,转头却朝那男人略带歉意地笑了起来:“哎呀,同志,真不好意思啊!其实是这样的,我刚才不小心撞到了你爱人,我看她好像被撞伤了,正准备送她去医院呢!正巧你找过来了,要不这样吧,你回家拿上户口簿,我们先送她去医院——我刚才瞧见这附近有个爱民医院,就在前面路口右转的位置。你等会儿就上那儿找我们去,怎么样?” 那男子一听就着急了,他一边朝赵朱身后看去,一边道:“不用了,不用了,撞一下还用上什么医院啊?拿药油擦擦就好了!阿花,快,咱们回家了!” 赵朱闻言,原本的和颜悦色突然变做了疾言厉色:“谁是阿花?你乱叫什么?你如果真是她爱人?难道不知道她耳朵失聪,根本听不见你说话吗?” 那男子一愣,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他口中低声嘀咕道:“个衰仔,卖咗个聋女给我,唔值钱,诅雷生仔冇屎忽。” 赵朱听见了他的嘀咕,更加确定他并非那女人的亲属,立刻变得更加警惕起来,她叉起腰,老母鸡护崽一般把那女人挡在身后,口中厉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个人贩子?!走,有话我们上警察局说去!” 那人被她的气势吓得一哆嗦,见她们人多势众,领头的女人又高又凶,大眼睛一瞪,跟个母老虎似的,他缩了缩脖子,不甘心地看了看被赵朱护在身后的女人,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放了句狠话,便扭头走开了。 赵朱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她这才转身看向躲在她身后的女人,只见她不知何时抱着双臂蹲在了地上,正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她们,她黑黄黑黄的脸上沾着些白白的粉末,被泪水鼻涕糊了满脸,看起来格外狼狈。 赵若兰看她这个模样也觉得可怜,忙掏出了一块手帕递给她,又看向了赵朱道:“那人真的是人贩子吗?” “肯定是,那要是个好人,一说上警察局会给他吓跑吗?”杨安安一边说一边帮忙把那个女人扶了起来,她怜惜地用手指理着她的头发,朝赵朱问道:“那她怎么办?要不咱们先把她送去警察局吧?” 看着不断发抖的女人,赵朱沉吟了一下,还是说道:“她的情况不对劲儿,咱们还是先送她去医院看看吧!” 看着她那副站都站不起来,想要东倒西歪的样子,赵若兰和杨安安也不由得点头道:“是啊,她要真是被人拐卖来的,恐怕挨了不少打,看样子走路都走不稳了。” 她们正说着话,就见那女人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更是印证了她们的猜想。 在街上拦了辆人力三轮车,由赵朱和赵若兰送那女人去医院,杨安安则是回了招待所,去跟周市长汇报情况。 到了医院,由赵若兰陪着那个女人,赵朱则是去挂号排队跑手续。 等一套检查做下来,急诊的大夫却是看着报告直拧眉,见他的表情不对,赵朱连忙问道:“大夫,请问她到底是怎么了?是伤着了还是有什么病?” 那大夫拿食指弹了弹手中的检查单子,问道:“你们是患者的什么人啊?” 赵朱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豫省来这里参加广交会的。这个姑娘,则是我们从人贩子手里解救下来的,我们有同伴已经先去报警了。” 赵朱说着,连忙把她们的介绍信递上前去给医生看。 那医生这才点点头,说道:“患者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一点很奇怪:她的脾脏肿大,比正常体积大出了50%,初步怀疑是中毒引起的……” “中毒?”赵若兰吓了一跳,这也太狠了吧?天杀的人贩子,真是丧尽天良啊! 大夫却摆摆手道:“刚开始只是初步怀疑,但抽血化验,肝功肾功都正常,也看不出中毒的迹象,排除了这个可能。只不过,想知道她这个脾脏肿大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怕是要做穿刺活检还有其他检查才行。既然你们不是她的亲属,要不你们还是跟她说明一下情况,等她回家后再去医院做详细检查吧?反正,目前看来,除了听不见,她也就是有点营养不良,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听说两人跟患者非亲非故,只是见义勇为做好事,大夫在钦佩之余,也委婉的提醒了她们一句。在医院这种地方工作的人,最是看尽了人情冷暖、世间百态,他多一句嘴,也是担心这世上少了两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好心人罢了! 赵朱笑着道了声谢,她明白大夫的潜台词,好意心领,倒也不用刻意多说什么。 以目前国民普遍的身体状况,营养不良还真不算是个“病”。赵若兰听见她不是中毒,松了口气,提议道:“我看她是饿坏了吧?要不,咱们带她去吃点东西再说?” 那个一言不发的女人,正瞪着一双受惊小动物般的眼睛,四处张望着,赵朱刚刚好像听到她开口说过话,但此时等她冷静了下来,便闭紧了嘴巴,再也不开口了。 许是赵朱的高大让她更有安全感,又或者她瞧见是赵朱出面赶跑了那个男子,她一见到赵朱就粘上去,用手指扯住了她的衣角。 听见赵若兰的提议,赵朱点点头道:“行,人饿的狠了也会浑身乏力,咱们先带着她吃些东西去。” 说完,她便朝着那女人比划起来,指着自己的嘴,比划起了吃饭的手势。 虽然各国语言之间有差异,光是咱们国家天南地北的各地方言都不知凡几,说是“十里不同音”也毫不夸张。 可对失聪和失语人士而言,手语虽然不是全世界通用,但比起语言来,差异却是小的多了,尤其是在最基本的客观需求表达上。就像“吃饭”这个动作,她一比划,那女人立马就明白了过来,她咽着吐沫,一边拼命点着头,一边把大拇指和食指捏起,竖起了另外三根手指。 果然,等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下肚,那女人的脸色都好了不少。赵朱她们看着她恢复了精神,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 赵朱笑道:“原来她真是饿坏了,咱们趁早送她去派出所吧,也能早点帮她找到家人。” 第059章 海民 之前, 杨安安先回去跟周市长汇报过了情况,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招待所附近的派出所。 她把事情一说,负责接待的警察同志立刻重视了起来:虽说昨天广交会就已经闭幕了, 但现在还有不少外国友人没有返程呢! 听说人贩子这么嚣张,光天化日就敢出来拐带妇女,警察同志哪能不紧张呢?再三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誓要把顶风作案的歹人绳之以法。 可等赵朱她们带着被拐的女子赶到了这里,事情却进行的并不算顺利。 问题就卡在了受害者身上, 那个被解救的女子不但失聪,好像也不识字,这让双方的沟通变得异常困难。 虽说建国后开展过扫盲运动, 但也有不少偏远地区的群众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依然大字不识一个。因为这个女子听不见声音,不识字也不奇怪。但靠手语比划比划吃饭睡觉还行, 让她详细描述自己被拐卖的经历, 说出自己家的地址, 那可就真是强人所难了! 负责接待她们的警察姓杜,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棘手的案子,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决定, 这事儿还是得从根源上解决:先找到那个人贩子, 看看他是从什么人手里把这个妇女买来的, 再寻根溯源,去帮她寻找家人。 这个思路挺好, 但真正实施起来,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成功了——先不说那个人贩子究竟能不能被抓到, 就算抓到他,又怎么找到他的上线, 这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这么个大活人,安排吃饭睡觉总是最基本的吧?杜警官正头疼怎么安置她,意外的情况又发生了:赵朱她们说明完了情况,正要离开,却不料那女人跟着一起就要走。 不知道是不是雏鸟效应,她似乎跟定了赵朱,原本别人说什么她就都听不见,这下可好,连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看着赵朱被那女人死死揪住的衣角,杜警官皱起了眉头:“你们这真是来报案的,她真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妇女吗?我怎么看着像是你们要来遗弃她啊?” 赵朱都无语了,把介绍信工作证掏了出来:“警察同志,你好好看看,我们是豫省来参加广交会的,还能千里迢迢带着她来这儿遗弃啊?” 杜警官嘿嘿一笑:“说笑一下,别当真嘛!不过呢,她现在这个情况,我看就先让她跟着你们回去吧!你们把住址和联系方式留一下,回头有结果了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赵若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警察同志,我们后天可就要回家了,她跟着我们算怎么回事呢?” 可杜警官一摊手:“别跟我说,你跟她讲,这么一个大活人,又不是犯人,难道我们还能把她铐起来不成?” 赵若兰瞧瞧那女子,也是十分无奈:这该怎么办?诚如对方所说,总不能硬把她铐起来呀! 赵朱低头一瞧,只见经过了这一遭,对方原本已经轻松下来的神情又变得惊恐异常,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攥起的骨节泛白,青筋暴起。毫无疑问,要是想把她留下来,那少不得要费一番功夫。对情绪刚刚稳定下来的受害者,这无疑会是第二次巨大创伤。 想了想,赵朱对杜警官道:“行吧,那我们先带她回去,等我们离开之前,再把她送过来。您看怎么样?” “好的!”对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 逛了一圈,风景还没看上,竟然捡了个人回来,周思齐听见这事儿,也是哑然失笑:“光听说你们解救了个被拐卖的妇女,怎么没送去警察局,反而把人给带回来?” 赵若兰努努嘴:“喏,您看看,这是赖上赵朱同志了!” 周思齐一瞧那女人的模样,也是哭笑不得,也只能连连摇头。他心里却不由暗道:赵朱同志觉悟高主意多,手腕也厉害,但总归是心太软,不过,帮忙解决麻烦也是我们当干部的职责,这事儿还得我去找当地部门协调协调,总不能真叫她带个拖油瓶回去吧? 赵朱可不知道周市长正为自己能发光发热,为属下解决危机而信心倍增,她正看着自己衣服上的白印子发呆——她为了广交会特意做了两件女式西服,才穿了没几天,衣角就被扯得变了形。 然而,她却并不是在心疼这件衣服,让她注意的是那衣服上留下的白色粉末。她把一点粉末捏在指尖,搓了搓,又闻了闻,便闻到了一股带着古怪的米香味。 她又看向了病历本:上面显示,那女子是因为耳膜破损,才引起的听力下降。一般来说,如果是天生失聪,就会在幼儿时影响对语言的学习,简而言之,就会因聋致哑。而她能开口说话,显然不是天生的聋哑人,检查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还有:她没有身体问题,却很难保持平衡走路,以及那超乎常人的大脾脏…… 然后,她举起了自己的手来,把食指和大拇指合拢,竖起了另外三根手指,这是一个国际通用的手势,形象地代表着一个英语词汇:“OK”。 赵朱能看懂这个手势,来参加广交会的赵若兰也能看懂这个手势,可是,假如那个女子如她表现的那样根本不认识字,她又怎么能看懂并理解这个英文手势呢? 除非,她只是不认识汉字……而这样一来,她身上的种种反常,也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想通了其中关键,赵朱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豁然开朗,等看到洗漱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的女子进到了屋内。 她便面向对方,一字一句,用英语问道: “你不是中国人吧?你是巴夭族的?” 那女人读懂了她的话,又或许她的听力并非如她表现出的那般完全失聪,她先是吃惊地看着赵朱,然后,她一改之前那副胆小如鼠的怯懦模样,缓缓挺直的背脊,显得她整个人都高大了几分,闻言,她也同样用英语回道:“是的,你还挺聪明的,居然猜出来了。” “‘巴夭族’,常被称为‘海上吉普赛人’,被认为是最后一支海洋游牧民族。几百年来,世世代代生活东南亚海域,甚少踏足土地,以海上贸易和渔业为生。”赵朱慢慢说起自己所知关于这个奇特民族的事情。 接着,她又摇头道:“如果你是刻意来接近我,起码应该调整好了再来,更不应该任我带你去医院检查身体。巴夭族为了潜水时减压,会特意给幼童的耳膜打孔,这种特殊的习俗,一下子就让你暴露身份了。长期漂泊在海上的人,登上陆地之后,会和晕船的人一样,出现晕陆地的情况。你的晕陆地症状就格外明显,走路都走不稳。可是,医生检查过你的腿脚都没有毛病。” 另外,长期的海上生活,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基因,他们的脾脏比普通人要大上50%,在潜水时,这个大脾脏会提供更多的氧气,更是有别于陆地上的普通人。还有她脸上那白白的粉末,也是巴夭族涂在脸上用来防晒的特殊化妆品,是用特殊的水草和香料混入大米粉做成。 她并未把所有的发现和盘托出,但是,对方身上这一件件的特别之处,单看还能算是巧合,但合在一起看,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听着赵朱的话,那女人也是忍不住摇起了头来:“原来我的破绽这么明显啊!可惜,时间紧急,我也是临时被安排上岸来执行任务的,根本没有时间,也来不及适应陆地。不过,我现在已经走的很好了。” “你瞧!”说着,她还朝前走了两步,比起之前东倒西歪的模样,这个直线走的除了不直外,基本上没什么毛病。 见状,赵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不明白,之前我们应该素未谋面吧?难道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居然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接近我?” 她这段时间是跟不少外国人打过交道,不光是欧美,东南亚的客商也不少。但是,这都是公对公的生意,再多的钱也都是账上的数字,现在的她依然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至于职务,更是不值一提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是因何跟这种远离陆地国家的民族扯上关系的呢? 第060章 生意 那女人咧开了嘴, 黝黑的皮肤衬得牙齿格外洁白:“哪怕你没有发现我的身份,我原本也打算向你坦白的。我叫红珊瑚,的确是巴夭族人。我们找到你, 其实只是想请你帮个忙,做个中间人牵线搭桥。我知道,你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你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 敢情之前那一出还是在考验自己?对方的话难免让赵朱心生不满,任谁被人算计了都不会高兴——还是以这种方式! 但她还是耐下性子, 不解地问道:“让我牵线搭桥?跟谁?” “我们想请你和威尔逊先生传达一下我们的致敬:我们想要交换他在今年1月份在纽约苏富比拍到的那件藏品,只要他同意,具体的条件我们可以见面详谈。” “既然你们都能找到我了, 难道还查不到威尔逊先生的住处吗?你们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他谈判,何必多此一举呢?”赵朱可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她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话里的漏洞, 直接提出了疑问。 “你真以为见到他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听到赵朱的话, 红珊瑚笑了起来:“我可以明确告诉你, 想要接触到他,可比你想象的要困难许多。而且,我们并不想引起你们官方的注意, 再引发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她并没有说谎, 作为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未来继承人, 威尔逊身边的安保措施,可比明面上看到的要严密许多。如果不是阴差阳错, 赵朱被乔卓同志以军方的名义安排到了他所在的车次,他们理论上其实不可能产生太多交集——起码不会密切到可以去拜访对方的程度。 只不过, 赵朱却摇了摇头:“抱歉,我想你们大概搞错了一件事:虽然很高兴你们把我称为‘好人’, 但实际上,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热心呢!我对这种麻烦事情敬谢不敏,你们还是另请高就吧!” 红珊瑚并没有对她的拒绝感到惊讶,也没有失望,而是轻笑了一声,转头拿过了她换下的宽松旧衣,在内里摸索了一番,然后,一颗指肚大小的黑色珍珠就出现在了赵朱的面前。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共通的话,那一定是自然造物的绝美:大到夜空中令人震撼的璀璨繁星,小到眼前这流转着孔雀羽翼般蓝绿荧光的黑珍珠,这种美直击人心,且无需教化,一旦目睹,就不禁要心神失守。 一见到出现在对方手心的黑珍珠,赵朱不自觉地就屏住呼吸,定睛看了几息,才费力地将目光移开——天底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呐,他们付出的越多,证明他们所图的就越大。 “只是单纯让我给你们传达消息,恐怕用不着这么重的厚礼吧?或许,你们可以直接把电话打到他下榻的宾馆去跟他本人谈一谈?虽然我不清楚你们看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就我所知,作为一个商人,威尔逊先生应该不会介意做一笔盈利颇丰的好买卖的。” 红珊瑚看到赵朱移开视线,便将那颗珍珠攥回了手心,收起手去:“你说的我们早就试过了,可是,我们甚至没能得到跟他通话的机会。而且,”她露出了祈求的目光:“准确来说,我们需要的并不只是一个中间人,更需要一个可靠的说客!我们知道你的能力,所以,希望你能替我们说服他,让他把那件宝物还给我们!” “‘还给’你们?”听到这个词,赵朱忍不住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红珊瑚点点头:“其实,他拍到的那件东西,本来就是属于我们族的宝物。总之,如果你能帮忙的话,我们一定有重谢。你应该知道,在无垠的大海中,有着无数的宝藏。那些沉没在公海的沉船里,有着远超你想象的庞大财富,金银珠宝,瓷器古董……有些东西,甚至珍贵到一旦面世,就会招来世人的觊觎,而你只要帮我们一点小忙,就可以轻松拥有别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财富……” 说着,她重新把手摊开,再次让那颗美丽的黑珍珠呈现在赵朱的面前:“这只是定金,只要你出面帮忙,无论最终事情能不能成,我们都不会再收回它。” 再次看到这个莹润美丽的小东西,赵朱还是忍不住赞叹造物之神奇。 在后世,虽然她也曾经欣赏过世界最大黑珍珠的风采,但鉴于珍珠这种宝物的特性,哪怕有各种防老化的措施,经过时光的洗礼后,那种特别的珠光依然会逐渐黯淡。正如“人老珠黄”的由来一般,她印象中的那颗硕大的黑珍珠,虽然比眼前这颗体积要大,但却如迟暮的美人,老态龙钟,风采不再。 而她眼前这颗珍珠,俨然正在绽放青春光彩,上面的荧光随着光线而流动,仿佛变幻莫测的星空。 看着看着,赵朱忍不住笑了——又不是要她杀人放火,当掮客嘛,这个活儿她熟呀!更何况,除了财帛动人心外,她也不禁对红珊瑚口中属于他们族人却被威尔逊拍走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能驱使他们走上陌生的陆地,又要大费周章地找回呢? 但是,她也并没急着接过那颗价值不菲的黑珍珠,而是斟酌着说道:“看起来你们真的很迫切,好吧!我可以帮你们传话。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我想知道,你们想要跟他交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红珊瑚原本以为她会坐地起价,却不料她只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赵朱解释道:“你总要把那个东西的名称告诉我吧?难道,我去见威尔逊先生时,还要一直用‘那件东西’来代指吗?万一搞错了东西,岂不是要误了你们的大事?” “那是一场不公开的拍卖会,我们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红珊瑚似乎也在权衡,看了看眼前的赵朱,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是一尊二十厘米高的金属质地女子塑像,但是,拍卖行大概搞错了她的身份,拍卖时它的名称是‘鎏金铜质妈祖塑像’。” “总之,你只要能帮我找回它,条件你可以随便提!这样的珍珠,我们可以再给你十颗!或者,你想要换成其他的东西也行,你喜欢金子吗?或者,瓷器、玉石?红蓝宝石?” 这些词汇光是听起来就带着珠光宝气,诱惑力满满。但赵朱却没有理会那些,而是问道:“哦?那她正确的名称应该是什么呢?你们既然选择我来替你们说项,应该还是信任我的吧?那么,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一切又有何妨呢?” 红珊瑚叹了口气,其实只是这短短时间的接触,她就知道对方并没有那么好糊弄,不说明实情的话,恐怕她也不会尽力帮忙。 “唉,好吧!既然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想必你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我们民族由来的传说吧?” 赵朱点了点头,她的确听过关于这个奇特民族由来的传说,大概有三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巴夭族起源于柔佛州苏丹的皇家卫队。相传很久以前,马来西亚柔佛州的公主,在一次洪灾中被冲走。她的父亲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之中,便派遣部下出海寻找,并下令他们找到公主后才能返回。后来,这些奉命寻找公主的人,因无法找到公主只能留在海边,这些人就成了巴夭族的祖先。 另一个版本是:一个公主被洪水冲到海面上,最终被救起,嫁给了望加锡国王,巴夭人就是他们二人的后代。 而在菲律宾人的传说中,巴夭人的祖先被一个巨型怪物赶到了海面上生活。 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说,任何一个统一民族的形成,都有着复杂的成因。口头传说中涉及的这些王国,其历史离当代太过接近,都无法解释巴夭族的来源。而现代的人类学家也都持有不同的观点,这更是让他们的来源成了一个谜团。 赵朱对此也没有更深入的了解,她只能把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讲了出来:“听说有一只卫队被柔佛州苏丹派去寻找他被大海冲走的女儿,找不到公主就不许返回,于是就形成了游荡在海上的巴夭族。” 红珊瑚似乎对这个说法并不赞同,她下意识地摇起了头:“恰恰相反,我们的祖先可不是来自陆地,我们来自大海深处,我们是大海的孩子。” “当然了,这只是我听说的一个传说,我以为这会和你所说的那件特殊的雕塑有关——毕竟,或许你们祖先所寻找的‘公主’,只是代指那位公主的塑像也未可知啊!” 听到赵朱的解释,红珊瑚的表情一滞,她再次看向了赵朱,认认真真地说道:“你真的很聪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加聪明,你这样理解也没有错。我只能告诉你,它对我们真的很重要。你应该知道,我们和你们陆地人不一样吧?我们天生就可以生活在海里,但是如果不能尽快找回它,可能,这个世界上很快就不会再有巴夭族了!” 赵朱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十分执著,黑色的瞳仁仿佛也是一对莹润的黑珍珠,里面盛装着大海的波澜诡谲。半晌,她露出了一个轻快的笑容:“好吧,我答应了!” 言罢,她摊开了手掌,看着那颗带着鲜活生命力的黑珍珠落入了她的掌心…… …… 很快,派出所那边就来了消息,说那个被拐卖的妇女的亲属来报案了,一说特征全都对的上,请她们把那个女子送去认一认亲。 把那女子送到家人身边后,看着他们认了亲,一出派出所的门,杨安安就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也太巧了吧?要是他们家人早找来一会儿,怕是咱们都用不着去报警了!” “可不是嘛!还花了赵朱不少钱,白白去医院给她检查身体,也没说把这钱给出了。”之前看她可怜,赵若兰也没说什么,但见她找到了家人却提都没提这事儿,她却是忍不住替赵朱打抱不平起来。 赵朱但笑不语,她挺喜欢这种被人回护的感觉。当然,她也没法儿解释:那一点点的检查费用,在她的收获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轻咳了一声,转移开了话题:“若兰姐、杨姐,你们今天还准备去逛百货商场吗?” 这一天就吃了个早茶,别的计划全都没能完成,杨安安遗憾地摇了摇头:“这都几点了?咱们怕是刚进门人家就要下班了,要不还是明天再去吧!” 赵若兰也同样点头:“可不是,人家到点就下班,咱们什么也买不着。还是明天去吧!” 赵朱同样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唉,我怕是去不了了,因为合同的事,我明天还要去拜访一下威尔逊先生,若兰姐、杨姐,只能麻烦你俩帮我带些特产了,等晚上我把钱和票拿给你们。” “哎呀,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威尔逊先生那边可是大事儿,你直管去忙,有什么事儿直管开口就行!”杨安安也是个爽利人,赵朱早先可是没少给她帮忙,如今眼看着就要发达了,也不见她翘尾巴,还是人前人后“杨姐杨姐”的喊着。前倨后恭的小人常见,这样态度始终如一的人还真是不多见。毫无疑问,这是个可以深交的人,于是,她这段时间有意无意地跟她更加亲近,现在听见她有事,连忙应承下来。 …… 接到了赵朱的电话,听她说第二天想要来拜访,电话另一端的劳伦斯忍不住吃惊道:“我相信你们中国人有预知未来的魔法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后天就要离开的?威尔逊先生特意留出了明天的空档来和这里的朋友告别,我看一下行程,嗯,你很幸运!我想应该可以留给你部分下午茶的时间:15点30分到16点整,整整30分钟,我想应该够了吧?” “够了,谢谢您,劳伦斯先生,我明天会准时到的。”赵朱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 挂掉了电话,劳伦斯迈着轻快的步伐去向威尔逊先生汇报情况。 威尔逊正在坐在窗边喝茶,膝头搭着一条绿棕格子的羊毛毯,毛绒绒的质感和这低纬度暖洋洋的初夏光景似乎并不太相称,听见劳伦斯的脚步,他没有回头,就直接开口问道:“你似乎心情不错,怎么了?有什么好消息吗?” 劳伦斯恭敬的来到他的身后,附身在他耳侧低语道:“先生,是那个高个子的中国女人赵女士,她明天想要来拜访您。我安排在了下午15点30分,您觉得这是个合适的时间吗?” 威尔逊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桌上的精致的银汤匙放入了白瓷杯中,顺时针搅拌了三圈,又把汤匙拿出来放置在一旁,才端起了红茶轻啜一口,然后才道:“我以为你会讨厌她。” “呃,事实上,是的,她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不过,她已经是我们的合作商了不是吗?您教过我的:生意就是生意。我个人的好恶并不能决定我对待她的态度。”劳伦斯辩解道,事实上,被人打脸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但他不得不承认:被人打一次脸会想要杀人,但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脸,他竟然生出一种畏惧或者说是敬畏的古怪心态。俗称:被打服了。而对方只是礼节性的礼貌对待,都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威尔逊先生侧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可是,那个赵朱的拜访真的和生意有关吗?不知为何,他有种奇怪的预感。 60-70 第061章 诅咒 广州由秦汉起至明清2000多年间, 一直是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城市,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到唐朝时, 这条海上“丝绸之路”称为“广州通海夷道”,其航程从广州起,经南海、印度洋,直驶巴士拉港,到达东非赤道以南海岸, 这是16世纪以前世界上最长的远洋航线。 到唐宋时期,广州已发展成为世界著名的东方大港,并首设全国第一个管理外贸事务的机构——市舶司;明清时期, 广州更是特殊开放的口岸,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曾是全国惟一的对外贸易港口城市。 这种对外的开放性, 体现在方方面面。 比如说, 在应城的街道上, 极少见到小汽车的身影,就连大院里,除了红旗轿车, 也就是军绿色的北京吉普了。 可在广州街头, 却能见到不少外国车的身影, 赵朱徜徉其中,看着这些造型经典的“老爷车”, 忍不住冒出收藏几辆的念头。 尤其是一辆白色的大众甲壳虫,牢牢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欣赏了一会儿那圆润流畅的线条,赵朱摇了摇头, 遗憾地收回了目光——等待的时光虽然难捱,但好歹心中有个预期,掰着手指头数数,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难得来一趟广州,如今却连游玩的时间都没能留出来,于是,她索性提前出发,步行去威尔逊先生下榻的宾馆,这也算是变相的游览了。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街头如今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艳丽的群芳虽谢了春红,葱郁的绿枝却更显葳蕤繁昌。 赵朱也不着急,就着和煦的阳光,慢慢悠悠边走边看,此间各种风物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幅幅别有韵味的风景画。 赵朱提前来到了宾馆门口,她表明了身份,进到了大堂中等待,要等前台与威尔逊先生确认后,才能上楼与其会面。 此时距离改革开放尚有几年光景,定点接待外宾的宾馆并不接待国内客人,但有几个说着粤语的中国人走进了大堂,却没有停留,径直朝电梯走去。 他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虽然又厚又长,但特意修剪的长鬓角显示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时髦。 赵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道:这应该是港岛的商人吧? 就在她打量那几个人时,其中一个被众人簇拥,满脸倨傲之色的男人也瞥见了她,盯着她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她敏锐地感觉到了那股视线,可当她看过去时,那人却飞快地转过了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很快就闪身进入了电梯之中。 赵朱微微颦眉,盯着那扇已经合拢的电梯门,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 …… 再次见到威尔逊先生,赵朱和之前一样表现的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为百万订单而露出丝毫的谄媚。 她仿佛纯粹是来向新认识的朋友话别而已,谈了些合同执行中可能发生的小问题,又聊起了广交会上的一些趣事。 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她拿出了一个做工精致的布袋,将其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款式别致的皮包。 这个包跟赵朱拎着的包很像,但又有所不同,虽是类似的形状,却添加了一些小细节,优雅别致的造型让它更像是来自巴黎秀场的某个名媛的玉腕之间。 “这是我自己设计,请有祖传手艺的匠人手工定制的独一无二的真皮手包。这份礼物是我们应城代表团的一点心意,希望您能笑纳。” “谢谢,我想我太太会喜欢这件礼物的。”威尔逊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旁边的劳伦斯便替他接了过来。 说着话,赵朱露出了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威尔逊先生,恕我冒昧,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出于朋友的关心,想问一声:您的腿脚是有什么不便吗?我认识一些医术精湛的中医,假如您需要的话,我很乐意为您引荐几位。” 俗话说的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哪怕是出于好意,赵朱这话说的,也算是交浅言深了。 更别提对极其看重隐私的美国人,赵朱这话问的的确也太无礼了! 但听到这话,威尔逊先生却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而是摇着头笑道: “不,我的腿脚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坐轮椅,只是因为我的家庭医生给我的健康建议——我需要减少运动量,避免不必要的能量消耗。 当然,你所说的中医我也听说过,关先生已经介绍了几位给我,但似乎并没有显著的改善。” 赵朱做出了吃惊的表情,连忙摇头摆手道: “对不起,我应该想到的,当然,以关先生的级别,他当然比我更有机会接触到顶尖的中医。我是多此一举了,实在不好意思。” 她道完歉,便如同犯了大错的孩子,惶惶不安地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时间不早了,我就不耽误您休息了,再见,祝您生活愉快,尽快恢复身体健康!” 她说着就站起了身来,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再见,也祝您好运!”威尔逊先生朝劳伦斯使了个眼色,他便站起了身来替他送客。 可赵朱还没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脚步,她转过了头来,依然是那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抱歉,我还是想多问一句:您是否出现了浑身乏力、畏寒的症状,有时候甚至还会无缘无故地流鼻血?另外,您身边亲密的伙伴、家人,是否出现了同样的症状,甚至更加严重?” 威尔逊先生还没有说话,劳伦斯就抢先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人?你们在监视我们吗?” 赵朱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她连连后退了几步,面对着对方情绪激动的质问,来不及解释太多,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不不不!” 威尔逊先生的唇边依然挂着波澜不惊的笑意,但他的手已经死死抓住了轮椅的扶手: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劳伦斯黑着脸步步逼近,赵朱离大门就近在咫尺,但她却没有一丝夺门而逃的勇气,就如同一只受惊的大白兔,只能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无力地辩解着:“不,我没有,你误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威尔逊先生,但威尔逊先生那平静的目光中,同样充满着探究——看起来,她一时半会儿是不能离开了。 她张起双手,仿佛屏障一样挡在身前,阻挡着劳伦斯那噬人般的目光,一点一点挪回到原先的座位。 缓缓地在威尔逊先生面前坐下,吞吞吐吐道:“威尔逊先生,是这样的,其实,我来见您,除了向您告别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威尔逊先生配合着问道。 赵朱斟酌了一下,才试探着问道: “请问,您的身体是一直都不好的吗?还是,从今年1月份才出现的症状?” 劳伦斯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朱,果然,她不装了!他们在监视威尔逊先生,甚至从1月份就开始了! 他刚要开口质问,就被威尔逊先生那冷厉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接着就牢牢闭上了嘴巴。 “哦?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威尔逊先生饶有兴致地问道。 赵朱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道: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是这样的:我的朋友——时代生活在海上的巴夭族,说他们的祖传宝物被您在1月份纽约苏富比的秘密拍卖会上拍到了,那是一尊20厘米高的女海神塑像。” 威尔逊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用眼神示意赵朱继续说下去。 赵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他们托我向您致敬,同时还想转达他们的意向:他们愿意用超过拍卖价的价格赎回他们的族宝,或者,用您想要的其他宝物交换也可以。” “你在转移什么话题?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个监视着威尔逊先生?”劳伦斯忍不住嚷嚷道。 赵朱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看傻子般无奈的表情: “劳伦斯先生,你也太高估我了,你觉得我会有能力去监视地球对面的威尔逊先生?” 劳伦斯一噎,是的,这的确不可能——别说她一个普通人,哪怕是关先生那样的级别,在他们的国家也不可能毫无痕迹地监控威尔逊家族的人。 赵朱转过头来,继续看向威尔逊先生:“威尔逊先生,我的话已经带到了。” 劳伦斯嗤笑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威尔逊先生的财力吧?什么人就敢到他的面前横刀夺爱?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买下整个那什么巴夭族!还加价?呵,他们可出不起那个价钱!” 听见这话,赵朱显得坐立不安,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威尔逊先生,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朝对方道: “威尔逊先生,你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你可能不知道你的订单意味着什么,但事实上它对我们而言异乎寻常的重要! 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是我宁可背叛朋友,也不得不向您透漏的消息,不过,出了这个房间,我就不会再承认说过这件事,请您为我保密,可以吗?” 看着她异常认真,又为难的表情,劳伦斯收起了奚落的表情,而威尔逊也点了点头: “我会为你保密的,请畅所欲言!” 赵朱却不放心地又看向了劳伦斯,他连忙竖起指头同样点头道:“我发誓,我也不会泄密的!” 赵朱这才缓缓道来: “威尔逊先生,您的病症,甚至还有您身边人的病症,可能都是那尊塑像带来的。也许对巴夭族人而言是海神的存在,对其他人而言则是海妖。您或许并不是生了病,而是受到了海妖的诅咒!” 第062章 物归原主(倒v结束) 诅咒?听到这个说法, 威尔逊心头一紧:全球最顶尖医生用最先进的设备为他做过彻底的检查,都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他就这样一天天虚弱下去,直至达到连走路都困难的程度, 不得不坐上了轮椅。 对方的认真态度,表明她的话并不像是信口开河,她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自己,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神秘诅咒的力量? 见他低垂眼眸, 若有所思的模样,赵朱叹了口气,又继续道:“事实上, 虽然有朋友相托,但我并不是很想来做这个中间人,原因正如劳伦斯先生所说:以您的身家, 我不认为你会为了一些溢价就让出自己的藏品。” “但你还是开口了, 不是吗?”威尔逊先生抬眸望向她。 赵朱无奈地摊开手:“因为我看到你的身体状态似乎比我上次见到您时更差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巴夭族的秘密传说:他们祖传的宝物有着神秘的力量, 就像一把双刃剑,能助人也能伤人。 对他们族人是祝福,对非他族类, 则是可怕的诅咒。所以, 我才会大胆询问您的身体状态, 提出他们的交换要求。毕竟,这是一种双赢, 不是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听到这里,劳伦斯再也忍不住, 开口问道。 赵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威尔逊先生:“威尔逊先生, 选择权在您的手中。 而我,其实把话带到就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喏,”她说着,就从包里翻出了一个小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展示在他们的面前:“这就是我带话的酬劳——一颗美丽珍贵的天然黑珍珠,我已经提前拿到了。” 劳伦斯看到那颗珍珠,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呼吸急促了一瞬。而威尔逊见多识广,虽然不至于被震撼到,却也不由得轻轻点头。 赵朱小心翼翼收起自己的宝贝,这才看向了对方:“至于诅咒的说法,那是我无意中听到他们族人间的秘密对话偶然得知的。 原本我还对此事将信将疑,但看到您的反应,我才真正相信这个可怕的传说! 尽管让人难以置信,但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为了您的健康着想,我建议您还是忍痛割爱,把那尊塑像卖回给他们吧!作为一项投资,您一定会获得值得惊喜的收益的。” 威尔逊先生慢悠悠地开了口:“只是一个摆件而已,原本我拍下它,就是想把它当做这趟旅程的回礼,送给你们国家的。 如果你的朋友需要的话,送给他们也无所谓。但是,” 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犀利:“假设,你所谓的‘诅咒’真实存在,那么,将其还回就能解除诅咒了吗?又要怎么证明,那看不见摸不到的诅咒真的被解除了呢?” 赵朱仿佛被他的锋芒毕露吓了一跳,她嗫嚅着道:“只要把它还回,那诅咒就应该解除了啊!至于该怎么证明诅咒解除,对啊,这要怎么证明呢?” 就在她苦恼该怎么证明的时候,威尔逊先生轻声叹了口气,似乎是替她回答一般,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如果我的身体能够恢复健康,我想那大概就能证明这个诅咒已经彻底解除了。但如果不能的话……”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停了下来,接着他眼睛看向赵朱,却是向劳伦斯下达了指令:“把她说的那件东西拿来,请赵朱女士替我物归原主! 顺便,告诉关先生,我决定多在这里呆上几天,在此期间,我想要聘请赵朱女士作为我的翻译,请他代为办理相关事宜。” 听到他的话,赵朱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随即,她又无奈地摇头苦笑起来:“早知道我不该说这么多的!” 劳伦斯暗地里对着她轻蔑地撇了撇嘴,在他的认知里,但凡接触过威尔逊先生的人,得知他的身家地位后,无不追捧逢迎,在美国如此,在欧洲也如此,更别提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了! 哪怕是他自己,短短一段旅程下来,就收到了各种花样百出的示好。 可她能够荣幸地被威尔逊先生钦点为翻译,她却偏偏表现出这种抗拒的姿态,简直虚伪的可笑! 但腹诽归腹诽,他还是迅速地执行起了威尔逊先生的命令,很快,一个精致的木盒就被拿了过来。 不等威尔逊下令,劳伦斯就将那木盒打开,将里面的塑像展示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是一尊惟妙惟肖的女子塑像,她的头顶戴着冠冕,脚下踩着的珊瑚、海鱼、海蚌似乎都在诉说着她海神的身份,难怪会被误认是“妈祖”。 赵朱扫了一眼,就迅速收回视线,身体下意识地远离了那个盒子,嘴里道:“既然您同意还给他们,我会通知他们前来自取,您可以亲自跟他们的人谈交换条件。至于东西,我还是不要经手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再见了!” 说完,她就蹿了起来,这次她真的是毫不犹豫地夺门而逃,不等威尔逊他们反应过来,就已经看不到她的背影了。 劳伦斯抱着木盒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他迅速地将盒盖盖上,把木盒放到了距离最远的另一面墙的博古架上,才走了回来。 看了眼窗外,他竭力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先生,要不要出去转转?这种天气,出外看看风景也不错。” 自从看到那个塑像,威尔逊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闻言,他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那个木盒,又望向窗外,轻轻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我们出去转转吧!不得不说,这里的天气很不错。” …… 赵朱一回到招待所,就见赵若兰笑眯眯迎接她道:“咱们这好人也算没白当,昨天咱们救下来那个姑娘,人家家里人谢咱们来了,还带了不少海货,有海带,紫菜,还有风干的干鱼条,快去瞧瞧,那姑娘眼巴巴正等着你呢!” 红珊瑚今天收拾的清清爽爽的,一见到她就笑得很是开怀,赵朱同样裂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 “幸不辱命,我已经和威尔逊先生说好了,他答应把那件宝物还给你们,你们现在就可以跟我一起去拿了。” 红珊瑚没想到她居然轻描淡写地就把这件事情办成了,惊喜的一时间说不出话,眼睛里涌起泪花,用她的母语轻声低唱了起来,仿佛吟诵着神秘的经文。 激动过后,她抹了抹眼泪,对赵朱道:“稍等,我马上就让同伴把剩下的报酬拿来。你决定了吗?还是想要珍珠吗?” “不,我不想要那些东西。”赵朱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 “海上波澜诡谲,随时都可能会变天,再大的航船在海上也都如同玩具一般,你们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技巧,才能够在海上绵延生息呢?我想要的就是这个——你们对天气的预测办法,以及面对巨浪时,保命的办法。” “你就想要这个?”红珊瑚不解地望向对方,只见赵朱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对,我就要这个。” 红珊瑚笑了起来,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在原产地一文不值的东西,跨越千里后,就能价值不菲,赵朱说的这些,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她实在无法把这种无形的东西当做金银珠宝的等价物。 “那好吧!你可不要后悔,那我们就出发吧!至于那些技巧该怎么教会你,我会向族长请示的。” 赵朱他们赶到的时候,威尔逊先生刚好跟劳伦斯一起从外面回来,就好像是特意出来迎接他们一样。 把塑像还给他们,威尔逊先生只是留下了瑞士银行的户头,让他们按拍卖价支付即可。 接着,他就返回了房间,不要说谈条件,就连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仿佛那价值几十万美元的古董,和几十块钱的东西也没有太大区别。 红珊瑚摩挲着手中的塑像,对着赵朱感恩戴德,而赵朱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手中的塑像,提出了一个疑问: “我想知道,这尊塑像是被供奉在什么地方吗?它对你们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应该不只是精神寄托那么简单吧?” 红珊瑚取出了一个金属质地的盒子,把塑像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合上盖子。 既然已经寻回宝物,她也不再有所隐瞒,干脆据实以告: “对,在我族的圣岛上,有专门供奉她的神坛。所有有孕的妇人,都会在胎儿三四个月大的时候去祭拜她。 只有这样,生下的孩子才会得到海神的庇佑,天生就能潜水。 在她失踪的这几年里,新生的孩子几乎都失去了这种天赋,虽然他们也能学会潜水,但完全不像我们其他的族人那样,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水里!” 赵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又道:“只有孕妇能去祭拜她,而且是特定的时间?那你们平时不去祭拜她吗?” 红珊瑚嗔怪地看着她:“平日里怎么随意打扰神灵的修行呢?万物都有神灵,我们虽然崇拜神灵,但也不像你们,万事都要求神帮助。” 赵朱笑着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希望你记住我们的约定,我还会再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你们应该知道该怎么找到我。那就再见了,我的朋友!” 第063章 看透 挥别了红珊瑚和她的族人们, 赵朱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宾馆门前,抱臂沉思: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威尔逊先生的病情是怎么回事了: 他是因为接触放射性物质而得了辐射病! 但该通过什么方式帮他恢复健康, 恐怕还要好好想个主意才行。 其实,早在火车上初次相见时,她就看出来他的腿脚是正常的。 首先,作为庞大商业帝国“未来”的继承人,而非“现在”的掌权人, 他是残疾人的可能性极小。 某些时候,人类社会和动物世界有着同样的残酷法则:弱肉强食——一个先天不足的个体,基本上不太可能得到继承权。 哪怕他刚刚因为遭遇不幸而失去双腿, 也可能会就此失势,与继承人的位置失之交臂。 但无论是关桦同志和其他人对他的重视,还是他本人的自信态度, 都表明他依然有足够重的筹码——那么他身有残疾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于是, 随着她留意观察, 就发现了他的鞋底并不干净——说明他是能够下地活动的,而他的双腿也会下意识避开障碍物,更是证明了她的初步推断。 虽然不是先天残疾, 但他显然有一些健康上的困扰, 轮椅可不是什么方便的出行工具, 更别提这还不是后世那种极其人性化的电动轮椅。 所以,除了身体虚弱, 他不得不坐外,她就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至于她所言中的其他症状也都不难猜:穿着薄外套都嫌热的天气里, 他膝头却盖着稍厚的盖毯,说明他畏寒。 威尔逊的仪表虽然打理的干净整洁, 劳伦斯的衣服外肘部却有几点暗红的血渍,在他本人生龙活虎的情况下,这大概率来自于身体虚弱的威尔逊先生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不协调的地方:劳伦斯的表现实在是太生涩了。 作为一个贴身助理,他推一下动一下,非要等到对方的指令和眼神才知道下一步如何行事,明显缺乏那种长期相处才能培养出的不言自明的默契。 但像威尔逊先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年累月都调教不出一名得力的助手呢? 除非,是某些不可抗力让他不得不启用一个新人——他或许不够机灵,能力也不够出众,但只要值得信任,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再来。 而那个原本作为他左膀右臂的助理,最大的可能便是因为跟他同样的病症,已经无力再跟着身边辅佐他了。 而且,威尔逊的虚弱显然不是突然发生的,只有这样不明病因的逐渐虚弱,身边人还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他才会拖着病躯带着少数几名值得信任的亲信,千里迢迢飞到地球对面来。 这显然不单单是出于生意上的考量——毕竟如今的中国,虽然人口众多,但生产力还不发达,消费能力也很低,还不足以让他重视到不顾病情也要执意前来考察。 战略布局考察市场是一方面,脱离发病场所,避开可能在暗害他的“假想敌”,恐怕便是他的另一个目的了。 而她这些大胆猜测,在亲眼看到威尔逊和劳伦斯的反应时,也一一得到了证实。 再想到那个在1月份被他收入囊中的塑像,刚好就契合了这个时间,这也是为何她所说的“海妖诅咒”能够被他们相信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赵朱也并非信口雌黄——世界上哪儿来的那么多巧合呢? 哪怕没有经过仪器检测,她也不得不怀疑:就在那尊塑像的金属中,含有某种特殊的强放射性元素! 威尔逊先生以及他身边的人,正是受到它的影响患上了辐射病,才会逐渐虚弱却无法查出病因的。而看不见摸不着的辐射,不正像是一种无形的“诅咒”吗? 至于红珊瑚的说法,似乎也从侧面佐证她的推断。 除了超大的脾脏外,影响巴瑶人超强潜水能力的其它基因还有BDKRB2,FAM178B。 然而,与他们毗邻的其他生活在海边的种族却并没有这种变化。假如这是一种基因突变,会不会正是那种放射性物质引起的呢? 正如现在对一些疾病的治疗会使用到放射性元素一样,或许他们的祖先就是获得了这种引发特定基因突变的方式,才让他们拥有了远超常人的潜水能力。 同时,这种基因的遗产未必十分稳定,于是,孕妇在胎儿发育的小月份,会短暂地接触“神像”,得以获得“海神祝福”。 那么,秘密就藏在他们祭拜的过程中,或许他们会在祭拜时服下某些类似靶向药作用的秘药?又或许,他们的祭台上有着特殊的装置? 总之,如果不是非自然力量,那么,这尊神秘的塑像身上的辐射,便是他们族人基因定向突变的诱因了。 哪怕把这一切都当做是猜测,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实践出真知嘛!假如真如她所想,他的病情是由那尊塑像的辐射物质引起,那么远离辐射物后,他的病情自然会逐渐好转。 至于其他的补救措施嘛,她愉快地笑出了声,正是天助我也,瞌睡就给自己送来了个枕头! 最佳助攻,这不就来了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重新走进了宾馆,来到了前台。 前台小姑娘见到她就露出了标准的笑脸:“您好!赵同志,还是要去五楼威尔逊先生的房间吗?” 赵朱却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这次我还真不是找威尔逊先生。我刚刚看到了一个熟人,应该是住在3楼的,是来自港岛的客人,那位先生姓徐,麻烦你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说难得故人重逢,赵朱想请他吃个早茶,明天早上七点钟我在越秀公园南门等着他。” 那个小姑娘机灵又麻利,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她的留言,就去翻找住客的登记记录,但她翻看了半天,却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赵同志,您确定那位朋友姓徐吗?我们这里没有姓徐的客人啊!” 赵朱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那就应该是姓余,跟着几个港商一起的。” 小姑娘嘴巴动了动,又低下头,把手指抵在登记簿上一行一行地往下滑,果然在306的入住登记里看到了“余少行”的名字,她这才点了点头,看向赵朱: “好的,赵同志,我会为您转达留言的。” 赵朱笑眯眯道了谢,悄悄放了个塑料发卡在前台上,便转身离开了。 小姑娘急着要叫住她,但赵朱走的太快,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她鼓了鼓脸颊,眼风左右一瞥,没见着人,便微微低下了头,一把将那发卡抓了过来。 那是一个紫色的蝴蝶发卡,用弹簧上粘着两片薄薄的塑料片当做蝴蝶的翅膀,“蝴蝶翅膀”上刻着细细的纹路,顶上还有两根金色细钢丝做成的触须,她拿细细的手指轻轻一拨弄,那蝴蝶翅膀就颤悠悠晃动起来,似乎展翅欲飞一般。 她把玩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将它收了起来:这东西可不能要,等哪天赵同志来了,再还给她吧。 如今,塑料制品可是稀罕物,更别提还是这样精致的小玩意儿了,虽说女同志们不爱红妆爱武装,也害怕被小资情调腐蚀了意志,哪怕有条件打扮的也都朴素无华。 但她所在的岗位因为要接触外商,反而少了一些限制,毕竟是门面嘛!就连门口站岗的男同志,还天天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呢! 她心痒痒地又瞧瞧那个精致的发卡,比划比划还是戴到了头上:先带着,等赵同志来了,便还给她。 接着,她便拿起电话机,给306的余先生转达了留言。 余少行听完了电话,挂断了电话后,忍不住狠狠在心中骂了一句:真是倒霉,还真叫她看见自己了!早知道不利北行,怎么着也不该贪这次的报酬,如今悔之晚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在这边摇头叹气的,可把旁边的中年男人吓得不轻:“余大系,您这系肿么了?系不系我的生意要赔钱啊?” 余少行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没你什么事,我碰见一个过去的债主,要约我见上一面。” “那就好,那就好……”港商李生刚松了口气,自知失言,又连忙找补道:“冇嘢冇嘢,没有关系啦,欠多少钱,我这边补给你啊!” 余少行冷笑一声,轻蔑地摇摇头:“这债,恐怕你可还不起!” 见他的表情不对,李生明智地闭了嘴,只赔笑道:“那系那系。” 余少行心烦意乱,抬脚就往里间走去:“你的事办完了,今日便可归去。我尚要多停留一段时间,帮我续房几日吧。我歇着去了!” 李生笑眯眯应是,待他进屋关了门,旁边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才不满地嘟囔道: “大佬,佢鼻孔朝天,睇人唔起。点解雷不恼火,仲奉迎佢乜?” (老大,他鼻孔朝天,看不起人。为什么你不生气,还逢迎他啊?) 李生对着手下可没那么好脾气,手指直接戳到了对方的头顶:“雷咩意系呀?话我托大脚佐?”(你是什么意思?说我拍马屁吗?) “冇嗨,冇嗨,大佬,我帮雷不值当乜!” (没有,没有,老大,我替你不值得啊!) 李生的巴掌扇风似的呼在他的脑门上: “衰仔,唔生性。雷寄不寄佢系边個啊?徐半仙呐! (傻小子,不懂事。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徐半仙呐!) 三十年前,佢已半百,仲系個后生仔模样,今时今日,佢八十多岁,仲系这般模样,雷话佢有冇法力神通乜? (三十年前,他已半百,还是年轻人模样,今时今日,他八十多岁,还是这模样,你说他有没有法力神通啊?) 敢惹佢不喜,我惊雷家破人亡都唔知点解呀! (敢惹他不高兴,我怕你家破人亡都不知道为什么啊!)” 第064章 喜相逢 不知哪位高人曾言:良心被狗全吃了和良心从没被狗舔过的人, 大都能逍遥自在。怕就怕良心只被狗啃了一半的,亏心事虽也做得,却又时时受那剩下半拉良心的磋磨。 一见着赵朱, 余少行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一边怕她认出自己,一边又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改头换面已经焕然一新,未必能被她认出来。 但今天这通电话, 却打破了他的幻想。 话说,余少行——徐瞎子自从逃走之后,提心吊胆地一路向南, 这一路上时而偷鸡摸狗时而沿街乞讨,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总算是在珠江河畔找到了一个知他本事的故交。 靠着过去的名头, 一番操作后疏通了关节, 他总算是偷渡去了港岛。 港岛人算是把封建迷信那一套全盘传承了下来, 对风水算命最是推崇,尤其是富豪名流,大事小情求神拜佛, 占卜算卦都习以为常。不管是大师甲还是大师乙, 但凡能闯出一些名头, 那便能出入高堂,受人敬仰。 徐瞎子改了个名字, 化名“余少行”,很快便在港岛开了张。别看这么多年没经营, 打小练就的童子功还在身上,再加上年岁渐长, 经过了世事磨砺,更让他的气度有所不同。 短短几月间,便为船业大亨定了家宅风水,又算出另一位报业大佬即将添丁进喜。 做下这两件大事,他一时间风头无两,再有在港岛发展的国党旧人认出了他来,更是为他那“半仙”的名头添了不小的份量。 这次来广,他便是受了来参加广交会的李生邀请,来替他谋几桩好机缘,看看哪些生意能让他赚的盆满钵满。 虽然懊恼,但他的懊恼之中,又夹杂着一丝不安:她来这儿干什么?他留下的书信,那老两口见着了没有?到底有没有祸事找上门来? 原本她不是对自己避之不及吗?为何又要主动找上门来?难道,真是一语成谶,那老两口遭了不测?她这是,寻仇来了?! 这一夜,余少行那是辗转反侧,提心吊胆,八百个念头在心中来回拉扯:时而恨不得连夜跑路,带着细软跑去天涯海角,免得被那难缠的家伙给讹着。时而又恨不得飞回乡里,看看那老俩口安危如何。 卦不算己,虽然没给自己算过命,但余少行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幼时失恃失怙,克死了养父,熬走师父,结交了几个朋友,转瞬又天倾地陷江山易主。 他虽与那老两□□往不多,但好歹算是患难之交,也是难得扛住了他这命格的“漏网之鱼”。要是他们真出点儿什么事,他虽不至于肝肠寸断,但怎么也得斋醮一场,为他们颂上几日《太上救苦经》。 “尔时元始天尊。在玄景之上。清微天中。九色玉堂。升七宝座。”他才把经文默念上两句,便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念诵。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天光大亮,这是宾馆的叫醒服务,还是他特意嘱咐过的。 洗漱完毕,看着镜中眼下那两片浓墨似的青黑,他呲了呲牙,不得不去敲了李生的房门,借了副墨镜戴上,这才出了门去赴约。 …… “哟呵,几日不见,这派头可不小啊!雷朋的墨镜都戴上了。可恨我一时嘴快,还说要请您吃饭,合该让我吃吃大户才对嘛!” 赵朱一瞧见余少行这打扮,就笑着打趣道。 见她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余少行心中大石不知不觉就落了地,他抻高了眉头,从墨镜上边的缝隙挤出一道目光,做睥睨状: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我好歹痴长你二三十岁,你也不知道尊尊老,擎在这儿没大没小的。” “失敬失敬,不知道如今我该如何称呼阁下呢?是叫徐大师呢,还是余先生呢?” 赵朱收起了笑意,语气却仍带着点调侃。 余少行翻了翻白眼: “得了,你还是叫我余叔吧!我要是个火头居士,怕是娃都得比你大了,你也别‘大哥长’‘大哥短’的浑叫,我这年纪,就算长你一辈也折不了我的寿!” 赵朱嘿嘿一乐,从善如流,欠身伸手往旁边一让:“余叔,那就这边请吧!” 虽说先前赵朱担心牵连到麻烦事里,对他疏远了一些,但好歹他也间接受了不少的接济,他这亲缘绝断里的“漏网之鱼”,少不了还得算她半条。 如今见她那副模样,倒也不似寻仇,反而真像是前来叙旧,他脑后紧绷着的那根弦也松弛下来,三言两语间,两人倒是熟络的真如亲叔侄一般。 腊鸭、烧鹅、烤乳鸽……眼瞅着菜品一样一样往桌上端,摆的桌子都快放不下了,余少行拿着筷子凌空一挡: “哎哟,差不多得了,你这是发达了?还是真准备一顿吃穷我这个大户啊?” “余叔,怎么过了几天好日子,这胃口还变秀气了呢?放心,说好了我请您吃早茶,就不会让您掏一个子儿!” 赵朱笑眯眯腾挪位置,又往桌上摆上了一屉肠粉,这才举起了茶杯来: “我以茶代酒,恭喜余叔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你这孩子,嘴里不长牙光长刺儿了是吧?会不会好好说话?” 余少行虽老大不乐意,还是举起茶杯来,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并不急着吃饭,而是问道: “那老两口怎么样了?搁你家住的还行吧?我走之后,有没有什么人找上门来?” 赵朱没有接话茬儿,先挟了个烧鹅腿放到了自己碗中,才道: “放心,他们老两口好着呢!就是您这一走,都传着说你是投了河了,倒叫柳家村的大队书记吃了点挂落。 还有栓子——就是大妮儿她表哥,整日找你看变戏法儿的那个小子,也背着人抹过几回眼泪,自己饿着肚子还往河里扔了两回窝窝头,耳朵险些没叫他爹给拧掉了。 哎呀,傻小子还跟他爹犟嘴呢,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说法,说是怕你饿着肚子上路,要做个饿死鬼……” 余少行听着她这一通白话,思绪晃晃悠悠就飘回了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 那充满牛粪臭气与刺骨寒风的回忆里,好像挤进了一丝别的东西,像是牧草汁液的青气,又带着一缕别样的暖意。 他眨巴眨巴眼睛,等回过神来,目光一扫,手里的筷子立刻稳重狠地挟住了最后一块烧鹅: “哎!你这是请谁客呢?准备让我啃空盘子啊?” 赵朱的筷子立马拐了个弯: “抱歉,抱歉,哎呀!都说这家老字号没有九十年也得有八十年了,这烧鹅皮脆肉香的,滋味儿是真不赖,快尝尝,快尝尝!” 慢慢嚼着嘴里的烧鹅,余少行突然心情大好起来——吃不上那聒噪小子的窝窝头,有烧鹅吃,道爷他也当不了饿死鬼。虽然相隔千里,毕竟各自安好,便是大善啊。 “余叔,你这是干回老本行了?跟着港岛的商人做生意呢?” 闻言,余少行动作慢了下来,他抬眼瞧瞧对方,又垂眸继续吃了起来: “你都把电话打到我房间里去了,还问用问吗?到哪儿都一样,混口饭吃罢了!” “唉——”赵朱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悠长哀怨,把余叔的汗毛都叹得倒竖起立:“干嘛呢?” 赵朱摇了摇头:“我是叹您,路走窄了啊!” 余少行蛮不在乎地说道: “什么走窄不走窄的?你余叔我在港岛也算是打出了名头来,虽不及往日风光,也是实实在在做下了几笔大买卖。大富大贵不敢说,好歹算是衣食无忧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思忖了片刻,突然正色道: “小丫头,我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不如这样,干脆你再帮把手,把那老两口送过来吧!我带他们去港岛,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俩。” 赵朱不料这人还挺重情义,听这话头儿他还真是混的风生水起,比她想象的还妙。 不过,去什么港岛啊?再捱上三年,武教授就能平反,将来还有数不清的科研成果等着她创造呢! 不过,对于当下不能预知未来前景的余叔,这也算是他能提供的最好帮助了。 赵朱苦笑一声: “您是不是太抬举我了?我何德何能,办的了这种事儿啊?我是能变出来户口簿啊,还是能变出来介绍信啊?哦,拿个胡萝卜刻个章给盖上,等东窗事发,我吃花生米,让我八十多的老奶奶黑发人送白发人啊?” “得,得,得,什么浑话直管乱说。” 余少行皱着眉头连连挥手,接着道: “行行行,我也是随口一说。他们也不见得就能答应。不过,” 他又瞧着赵朱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你也别跟我在这儿装了!你余叔我也是老江湖的彩门出身,不跟那俩老书呆子一样。你这丫头也就是晚生了几十年,不然哟,光凭你这张嘴,都能混个彩门门主当当!你这哄人的功夫,倒比我手上的功夫还厉害——” “嘿嘿,我听不出来褒贬话,就当您是在夸我喽?” 赵朱觍着脸只管傻笑,接着,她又露出个狡黠的笑脸来: “余叔,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不得不给您说句实话,我呀,是给您介绍大买卖来了!” 第065章 好买卖 “嘁, ”余少行不屑一顾:“你能给我介绍什么大买卖啊?当我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形式?” 赵朱叹气:“叔啊!你刚才还夸我呢,你这夸人也夸的不走心啊!说起来,也是叫人伤心, 俗话说吃人嘴短,您这也没少吃喝我的。怎么聊了这么多,都没想着打听一句我到这儿是干嘛来了呢?” 余少行一顿,嘴里的大虾饺没有嚼就直通通掉进了嗓子眼儿,噎得他好一通伸脖子瞪眼。 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咳的是脸红脖子粗,也分辨不出脸上到底有没有愧色了。 等平复了下来,他也不?菜了, 拿着筷子在自己碗里瞎划拉,半晌,才抬起头试探着问道:“你, 应该也是来参加广交会的吧?” 赵朱点头:“嗯呐, 说的挺对。怪不得不用问, 敢情您都猜着了,哦不,您都算出来了是吧?” 余少行又是一阵面红耳赤, 赔笑道:“这段时间, 广交会可是此地难得的盛事, 我也是陪李生来广交会谈生意的,不过那地方太大, 不然啊说不定咱们早就碰上了!就凭你这口才,生意也谈的挺好吧?” “挺好是挺好, 就是今天咱们应城代表团就坐火车走了,只把我一个人留下了。”赵朱低沉着声音, 端起茶杯一口闷,倒是喝出了一醉解千愁的架势来。 “啊,这又是为什么啊?”余少行不明就里,动手给她斟上了茶水。 赵朱将五指并拢成拳,拳心向下,五个手指同时连续在桌面敲了三下,这才继续道:“正如余叔谬赞,在下口才出众,被威氏集团的威尔逊先生聘作了翻译,接下来因为要为贵宾效力,所以,才不得不与队友们分头行动了。” “威氏集团?”余少行琢磨了一下,抬头吃惊道:“难道是我想的那个美国威氏?” 赵朱点头肯定:“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威氏!” 70年代是港岛崛起的年代,港岛由原本以轻工业为主导,转型为以电子工业、金融业和商业为重心,因此一跃而成“亚洲四小龙”之一。港岛报刊可不光盛产香艳的绯闻、神神叨叨的玄学预测,同样也有一些金融经济的专业内容。当然,两者、三者相掺的非专业内容也不在少数。 余少行在港岛这几月间,周旋于权贵之间,耳闻目睹也知道了不少事情,起码,他听说过威氏集团这庞大商业帝国的名头! “不错,真是不错!你这是要直上青云了啊!”余少行可是真心诚意为她高兴了起来——别说他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但半生起起伏伏,他也算是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出身如何,想要起势,就必要有贵人相助。说“寒门无贵子”,是以为寒门只能靠自己不能靠外力,那也太过绝对,寒门只要遇上贵人,一样能飞黄腾达!他这想法搁到后世,甚至能算是一种较为主流的思想——“人脉论”。 他倒也算掏心掏肺,立刻向赵朱建议道:“你可得抓住这个机会,要是能跟他去到美国,那简直是去了天堂!” 赵朱但笑不语,别说现在了,那怕是几十年后,趋之若鹜者也不在少数。不过,若是一个人有追求自己想要生活的勇气,继而还拥有了实现自己想法的能力——那无论其身处何地,都会是天堂。 “嗐,”赵朱摇头苦笑:“别提了——”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原本两人就是在一个单间里,此时正要说到关键之处,她索性站起了身来,走到门口朝外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走动,这才仔细关严了门,上了门闩。 余少行也是被她弄的心中忐忑不安,看这阵仗,别又是什么不传之密吧?他这前半生可被“秘密”二字害得够呛,好不容易逃出升天,怎么如今又要来一出? 他正要想法子拒绝,就听赵朱低声道:“威氏集团未来继承人——豪斯.威尔逊先生,因为某些难言之隐,身体每况日下……” “什么?”余少行一惊,立马跳了起来:“我是算命的,不是救命的。身体不行找医生啊!你找我做什么?” 赵朱摸摸鼻子,讪讪一笑:“哎呀,余叔,急什么?坐下来听我慢慢说嘛!” 大家族里藏着许多腌臜事,搁哪个国家也都一样,听这意思,那位太子爷别是已经药石无医了吧?现在叫他去还能干嘛?死马当作活马医?余少行可不想趟这摊浑水!他又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只能小声抗议:“你少糊弄我,该不会拉我去做垫背的,给人背黑锅吧?” 见他反应如此强烈,赵朱又是重重叹了口气,她默默起身,把门闩打开,又回到了桌边,居然一言不发地吃了饭来。 她没有继续劝说,反倒让余少行心里不上不下的,坐下不是,一走了之更不是。 赵朱见状,拿筷子指了指门道:“余叔,没想到你这么不信任我,那就罢了。喏,大门一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 余少行踟蹰了半天,终于一咬牙一跺脚,自己去把门闩上了,他在桌边坐下,一脸的视死如归:“行吧!算我还你那几个窝窝头,到底要我做什么,你说吧!” “早说了,就是一笔好买卖。您啊,就是帮着去化解化解,把这位威尔逊先生身上不小心惹上的‘诅咒’给破了就完事儿了!” 听到还真是自己的老本行,余少行先是松了口气,又不解道:“外国人也信咱们这个?这不是一个体系,怕是也不好使吧?虽说我还吃着三清祖师赐的这口饭,但你能不知道我的底细?我这一点道行,怕是也不太够啊!” “嘿呀,”赵朱拧眉看向对方:“余叔,您都说您是彩门出身的了,还真信这个啊?你这个能掐会算的本事,说白了,也就是一种障眼法!我说的对不对?” “这话倒也没错——”余少行讪笑一声。 “我就这么告诉您吧,说他是因‘诅咒’生了病,其实啊,那就是心病!心病还需新药医! 您这名头,现在知道的人也不少了吧?我就直说了吧,您找个杂志那么一上,我再找机会给他一推荐,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 接下来,您该怎么做法事就怎么做法事,驱邪破咒,显露显露您看家的本事!再让他定期输输新鲜血液,去去病气。开几个滋补的方子,给他补起来。过不了多久,保证他就能健步如飞了!” 第066章 大师 人都是会变的, 这话说得真是一点没错。 余少行还是“徐瞎子”时,那是谨小慎微、万般小心,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可在港岛这些时日, 眼瞅着上至达官富豪,下至升斗小民,知道他身份的无不笑脸相迎、殷勤客气。余少行的心态不知不觉就变了——说白了,他飘了! 尤其是不久前,己被特赦的前国D战犯停留港岛等待去台期间, 竟有人自杀身亡——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吓得他闻风而逃的那件事的“知情人”。 当他得知死者身份时,不由松了口气——终于死无对证了。 如今又听赵朱说自己在柳家村已“投河自尽”, 他便有如重获新生,越发不怕身份暴露了。 此时,听着赵朱的撺掇, 他也不免一阵意动——且不说那样的巨富会给多重的酬金, 单是行走江湖时, 轻飘飘说上一句: “威尔逊啊?打过交道,请我给他做过法!”这是什么感觉?这是什么派头? 当然,派头都是虚的, 实惠才是重点, 有了此人做背书, 他便犹如多了个无限额的支票,那以后行事岂不是无往不利? 余少行这人能靠彩门的本事吃道门的饭, 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样人了。说胆小谨慎是有一些,但要说他不贪不奢?那是绝无可能! 于是, 赵朱开口这一劝,他便也就坡下驴, 跟着盘算了起来: “你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若他只是心病,那我还真是能医得。 当年道爷我行走江湖,也见过不少这种事情——人这东西吧,活活把自己吓死的也有,得了绝症,大夫说他只有半年寿数,硬生生撑过了三五十年的也有,都不算稀奇。” 赵朱嘿然一笑,这就对了嘛,便继续道:“余叔,你放心,这事儿刚巧是我亲眼所见。 其实啊,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个住在海上的朋友,他们族中有一件至宝流落在外,刚巧就到了威尔逊先生手中。 偏在传闻之中,那宝物身具‘海妖诅咒’,落到外人手里,就得害其性命。 可巧,自从得到这宝物呀,威尔逊先生身边就有人病倒。不知是不是疑心生暗鬼,他同样是日渐虚弱,虽然找了名医诊治,却始终查不出病因来。 于是,威尔逊先生这不时头疼脑热流鼻血的,原本康健的体魄,最后竟不得不坐上了轮椅才能出行。 我得知此事后,便当了个中间人,给两方牵线搭桥,让那宝物回了原处。 这诅咒之事,我听着也是玄乎,但无论如何,这病灶一除,他可不是该日见好转吗? 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的意思,既然他信‘诅咒’之说,那就没有反而不信驱邪除灾的道理。 我看您这派头,想必已在港岛成名立万了吧?不如你再上上专访造造声势。势必让他知道你是顶尖的行家! 到时,我顺势把线一牵,请您给他做上一场法事——同时,咱们中西合璧,把什么输血疗法,滋补中药都给他试试! 这一剂迅猛的心药下去,疗效那一定是立竿见影,原本半月能好的病,怕是不用一周便能痊愈吧? 你细想想,这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呢?” 余少行听得那是一愣一愣的,他倒是从没小看过眼前这个姑娘,她的事情也听过一耳朵:知道她凭着一己之力,先是到城里大厂找到了工作,还当上了干部,回头又把那老两口给捞出了牛棚。 但如今听来,他竟然还是低估她了!那什么神秘的海上朋友,又是什么威氏集团的太子爷,她这都是怎么认识的啊? 说是故交,那也不对——她要是早认识这样的朋友,别说把老两口捞出牛棚了,她自己都得进去! 要就是这回在广交会上新结交的,最多不过一个多月,她就能获得极度信任,得知这种秘辛了? 不光如此,她行事也是这般老辣,又胆量惊人,明知道对方那种背景,还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起先可见他还是说少了——这姑娘早生六十年,别说什么彩门门主了,说不定混个皇帝当当也未可知啊! 想到这儿,余少行的眼神都变了:他笃信得贵人相助者,便能起势,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但谁说“贵人”就非得自身显贵呢?眼前,说不定才是那个真贵人呢! 赵朱说了这么多话,也有些口干舌燥,拿起茶壶来,先给余少行倒上。 却见他神色郑重,双手扶杯,待她倒过了茶。他食指中指并拢,连敲了三下桌面。 见状,赵朱也是吃惊地抬眼望向对方——为别人斟酒倒茶,对方以指叩桌面以示谢意,是为叩指礼。 但这叩指礼也有讲究: 晚辈向长辈,便要五指并拢成拳,拳心向下,五个手指同时敲击桌面,相当于五体投地跪拜礼。一般敲三下即可。 而平辈之间,食指中指并拢,敲击桌面,相当于双手抱拳作揖。敲三下表示尊重。 但长辈向晚辈,只用食指或中指敲击桌面,相当于点下头即可。 原本余少行与她叔侄相称,算做她的长辈,可却跟她行了个平辈的礼数。 莫不是他记错了?那也不可能,他这生于旧社会的人,做过高官座上宾,那些个风俗旧制都是烂熟于心的东西,行来根本不假思索,可是此时这般做法又是什么意思…… 她正思索间,就见余少行接过了她手中的茶壶,郑重给她倒了杯茶,不等她回礼,便摆了摆手,还站起了身来,郑重道: “赵朱妹子,之前是在下孟浪了,我虽然痴长几岁,但你往日赠粮活我性命,恩同再造。 我实在不该倚老卖老占你的便宜,还与你叔侄相称,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我想过了,你还是照着往日,喊我一声‘余大哥’吧!我也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大恩不言谢,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只管开口就是!” 见状,赵朱也立刻起身,一脸激动的神情: “余大哥,这话说的太见外了,咱们那可是患难之交,你身陷囹圄之时,我又何尝不是乡野村姑呢? 但世间万事有定数,风水轮流转。如今这个天大的机缘,只要咱们兄妹俩齐心协力抓住了。 嘿嘿,那这件好买卖也不过就是个开胃菜,大头且在后面呢!来,咱俩共饮一杯,干!” 两只茶杯在空中轻磕一下,只见得杯中茶水轻晃,隐约间映出两道狐影。 余大师马不停蹄回了港岛,当下便联系上了报业大佬陈生。 他的原配夫人老蚌怀珠,幸得余大师点破,果然查出喜讯,继而早早开始保胎。如今,陈太年近五旬身怀六甲,却身康体健,眼见着不日便将诞下麟儿。 陈生自然对余大师是推崇备至,且还存了请他为夫人保驾护航的念头,见他来访,立马请了对方上座,又亲自斟茶倒水,殷勤备至。 余大师身怀“神通法力”,瞧凡夫俗子时自带一股淡漠之色,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我来港已有数月,早有意向与本地同道切磋一二。如今,我夜观天象,掐算出了一些天机,想在陈生旗下刊物发表出来,也算是抛砖引玉,以道会友,还请陈生成全一二!” “哎呀,余大师,固所愿也,不敢请尔!”闻言,陈生当真是喜出望外。 港岛的杂志报刊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竞争也是异常激烈。不管是正经大刊,还是花边小报,标题都是照着抓人眼球的模式写,先不管内容如何,造出引人的噱头才是第一要务。 而港人又笃信风水八卦玄学命理,每逢年尾,玄学大师预测来年运势的刊物,常常甫一面世便被一抢而空。 但一则是玄门中人自有规矩,且不论那虚无缥缈的三弊五缺之说,佛门讲因果,道门说承负。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要是把话说的太多太透,难免牵扯太多,岂不是要阻碍自身修行? 二则,众目睽睽之下,一字一句都被放大,不见真章,光靠模棱两可的说辞,怕是也糊弄不了天下人。 是以,大师们颇为爱惜羽毛,年末预言那是彰显实力的惯例。 其余时间,倒也鲜少公开预测未来。 哪怕真有什么神启预言,也多在口耳相传之间,少有这般大张旗鼓的。 余大师此举,说是切磋,实为踢馆,他居然要以一己之力,单挑整个港岛玄学界! 且不论他预言之事能否成真,单就此一举,在陈生看来,已经算是石破天惊的大新闻了! 陈生刚听说陈太有喜的时候,都没有笑得像现在这么开心:这可是重磅的独家头条新闻啊! 不出三天,一篇大字登着“余半仙测定乾坤,睇谁人敢与争锋”的报纸便出现在了港岛街头报摊的显著位置。 此文一出,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想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 港岛虽只是小小一隅,但特殊的历史背景让它成为了中西文化交汇之处。 玄学界也是百花齐放。 身处海边,天后庙里拜妈祖那是天经地义。 黑白两道,合该正邪不两立,堂上立着的又都是关二爷。 佛、道两家各有香火鼎盛的处所。 出门前看过了黄历,还要看占星师排出的星盘,自己此行是否有利。 诸位有名望的“大师”揉杂一处,各显神通,却也算是相安无事。 但如今,他们都把目光盯向了那初来乍到便大放厥词的“余大师”…… 第067章 青春 就在全港的同道中人都等着看“余大师”笑话的时候, 却不料,他的预言居然都成了真! 余大师坐在半山的豪宅之中,看着新闻上的报道, 脸上笑意更深,是掩不住的洋洋得意。 看来,自己那位“贵人”所透漏出的人脉,比她提及的还要更广啊! 她告诉自己的这几条消息,就在这短短时间内, 居然全都应验了! 他当然不觉得对方比自己道法还高深,能掐会算,说白了, 这便是对方拥有更多的内幕消息罢了。 例如,令最多人关注的股市行情。 自从1973年港股股灾之后,恒生指数一泻千里, 由1774点的历史高位, 跌至74年的150点。 这场股灾引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跳楼跳海的人也不在少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市场普遍信心不足时,赵朱却敢坚定地告诉他, 反弹时机已到。 未来港股必然一路飘绿(港股大盘绿涨红跌), 高歌猛进, 让他直接发布股市即将大涨的预告! 同时,她还偷偷告诉他了几支稳赚不赔的股票, 让他放心购入。 当然,她也不是空口说白话, 而是掏出了一个极品黑珍珠,要以此物入股。 此等宝物一出, 眼睛看直了的余少行更加坚定了要借“贵人”之力出头的想法。 而预言结果,自然是股市立刻上涨,让众多看客都高呼神奇,又往他身上多按了个“金口神算子”的名头! “金口一开,百财皆来”——这种好彩头,让余大师的生意更是爆火异常。 但是,他听从了赵朱的建议——就在其炙手可热之时,偏偏来了个闭门谢客,做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 但他还是在陈生的游说下,才“勉强”接受了珍珠台的一档访谈节目。 珍珠台是港岛一家十分有名的英文电台,也是威尔逊先生所在宾馆所能接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境外电台之一。 于是,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惯例的下午茶时间,赵朱在不经意间打开了电视,又在不经意间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随即,她又捂上嘴巴,看向被她引来的目光的威尔逊先生,说道: “不好意思,先生,我没想到居然能在电视上看到我的同乡!” 说完了话,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电视屏幕,脸上也满是身为“同乡”的骄傲与惊喜:“真是没想到啊!他也太厉害了!” 不等她说话,劳伦斯就已经把电视上的内容大声念了出来:“港岛幸运星!传奇的最强巫师——余少行,带来财富,带来幸运,消除灾厄的男人……” 威尔逊先生的蓝眸无奈地瞥了对方一眼——电视里有英文的配音与字幕,自己完全能够自行观看。 但很快,他就不再关注助理的举动了,电视上的男人穿着件十分奇怪的衣服——应该是某种宗教服饰,那种长袍广袖的样式十分少见,但看起来却跟他那种气质格外契合,显得十分洒脱又格外神圣。 而这档节目的内容既丰富又单调,说丰富是因为节目讲述了许多对方做出的成真的预言、以及他用强大的法力解决麻烦的故事,而单调——是因为它的主题只有一个:对这位大师全方面无死角的赞美! 不知不觉间,杯中的红茶早已经凉透,而威尔逊先生则是看得皱紧了眉头,想到刚刚赵朱的话,忍不住向她求证道:“赵女士,刚刚你似乎说过,他是你的同乡?” 赵朱看节目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没有听到他的问题,还是劳伦斯不悦地用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阻挡了她的视线,才让她回过了神来:“什么?” 威尔逊先生轻咳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说,你认识他对吗?他难道真的已经八十多岁了?” 黄种人似乎比白种人更容易显年轻,起码,很多三十多岁的中国人在他看来跟二十多岁的美国青年并没什么区别。 但那只是相对而言!威尔逊先生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电视上那名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居然跟自己的祖父年龄相仿——当然,如果他老人家还活着的话! 他当然也见过年迈的中国老人,或许由于生活的不易,他们并不像中年时那么耐老,很多人还不到六十岁就已经形容枯槁、满头白发。 而电视中那位先生,简直像是喝了“青春泉”的泉水一样,这太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了! 赵朱却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威尔逊先生,我还不到三十岁!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有没有八十多岁?”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劳伦斯对赵朱的感觉从最初的反感抵触妒忌,到了现在,已经转化为了欣赏,以及有时会闹点小别扭的好伙伴的亲切。 见赵朱没有给出令老板满意的答复,他心里暗道一声:犯傻的家伙,即刻替老板出声道:“你当然不用和他一样大才能知道他的年龄,你们不是同乡吗?如果你有长寿的长辈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他,不也一样能够证明吗?” “我们当然是同乡!”赵朱似乎被他的话刺激到了,她似乎误会了对方的意思——以为他在质疑她在说谎,她面红耳赤地争辩道:“他前一段时间就住在这家宾馆,我还请他吃了饭! 当时,我还请前台小姐替我留了言,她可以为我作证! 要是你还不相信,你可以去那家酒楼问问,也就是不到十天的时间,他们说不定还记得我们!” “OK!OK!够了!我的重点是:你有没有什么长辈以前就认识他?” 劳伦斯气得直翻白眼,也不知道她这样粗鲁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在初见时令自己产生“她可能是公主”的错觉的!哦,上帝啊! “呃,”赵朱一顿,沉吟着说道:“这个嘛,我的确有长辈跟他认识,他们曾经当过不短时间的邻居。” 长辈?在决定聘请赵朱成为自己的翻译之前,威尔逊先生就已经得知了对方的身世——她的家族长辈就只剩下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了,而她说:他们做过相当长时间的邻居? 那岂不是证实了电视上这个余大师真有什么神奇的方法来永葆青春?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膝头轻轻敲打起来,在放弃那件东西之后,他的身体的确有些好转,起码他流鼻血的次数减少了,甚至有时,离开轮椅,他也能在房间内散散步。 但这还是远远不够!他想要立刻恢复健康,让自己健壮的身体立刻回来! 看着电视上那充满神秘东方气质的男人,他,心动了!——如果可以,他不单想要找回遭受无妄之灾之前的健康身体,他更想要自己失去的青春…… “赵女士,你说,你和他刚刚一起吃过饭对吗?”他看向了赵朱,露出了一个充满绅士风度的笑容:“如果想要请这位大师为我祛除恶运的话,你能帮我联系上他吗?” “啊?”赵朱诧异地看着他,接着,她又露出了苦笑:“天啊!我真该管住我的嘴!” 威尔逊不解地看着她那一脸的拒绝神色,连忙补充道:“我可以给你一个合适的价格!” 赵朱叹了口气,她看了看电视上那个人,又看向了威尔逊先生,说出了自己的为难之处: “对不起,威尔逊先生,我想或许您应该通过这个港岛的电台联系他才更加合适。 或许您不知道,他以前的名字不是这个,而且,他其实不应该出现在港岛…… 他改名换姓流落他乡——虽然因为同乡的交情,他见了我一面,但我不应该给他带去不必要的麻烦!让人知道他的过去。 对不起,恕我不能答应您的请求,事实上,刚才的节目也说过:他如今在港岛十分有名,你应该很轻松就能联系到他,不一定需要通过我。 甚至,如果他来为您驱邪的话,我想我最好还是回避一下。不然,万一让有心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那可就不好了!” “我的上帝啊!难道他是现实版的基督山伯爵?他隐姓埋名是为了复仇吗?”劳伦斯的感慨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兴奋。 赵朱白了他一眼,转头十分诚挚地看向了威尔逊:“威尔逊先生,真的很抱歉。” 威尔逊点了点头,他本来就只是随口一问,这样的公众人物原本也很容易联系上,让他想一想,请港督帮忙的话,似乎有点小题大做?况且,他也并不愿意让太多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那么,就如赵朱所说,请电台联系他?让劳伦斯匿名去电台买一个联系方式就好了! “没关系,这是你的自由。”他偏头看向了劳伦斯:“劳伦斯,去电台买一个联系方式,当然,不用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劳伦斯早就跃跃欲试了,闻言立刻大声回答道:“好的,先生! …… 能在港岛的半山豪宅区拥有一栋豪宅,向来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当然,以余大师的财力,暂时还买不起这里的哪怕半栋房子。 然而,买不起不代表住不上。 就在余大师混得风生水起之时,陈生的报纸同样凭借这个头条消息一时间风头无两。 加上老来得子的喜悦,令他一时激动,居然大方地把一栋产业免费送给余大师居住。 余大师却之不恭,到底还是住了进来。 而他身边,也多了几个服其劳的小徒弟,更显得派头十足。 此时,一个愣头小徒弟拿起了花纹华丽的金色听筒。 在听完了对方的请求,并且认真询问过对方的姓名后,他便按照师父的交代,礼貌地一口回绝了对方:“不好意思,家师因为要闭关修炼,不接受任何邀请,再见!” 第068章 手足 威尔逊先生不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一脸愧色的男人, 稍稍提高了一些声调:“你说,余大师不接受任何委托?你确定给过他报价了吗?” 劳伦斯挠了挠头,他的金发失去了精致的造型, 无精打采地趴在鬓边,让他显得更加窘迫:“是的,先生,抱歉,我已经尽力了。我确认过了, 他并不只拒绝了我们,他拒绝了所有人!他要‘闭关’,那大概是一种很严格的宗教仪式, 或许像‘巴特力派’一样,他们有许多苛刻的规矩要守……” 在对方冷静的蓝眸的注视下,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只听威尔逊先生用一种冷冷的语气道:“马丁, 给大卫打个电话, 我想要知道他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马丁.劳伦斯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来,他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与屈辱,但很快, 他便泄了气, 沮丧地低头回应道:“抱歉, 先生。好的,先生。” 他转身离开, 但脑袋一直就这样低垂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死死按住, 好像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重新抬起它一样。 而这样走路的后果, 就是在走廊转弯处,差一点就和对面来人撞到了一起:“劳伦斯,你这是怎么了?” 劳伦斯抬起了头,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到了来人的脸上:“赵朱?或许你不该叫我‘劳伦斯’,而是该叫我马丁,我是马丁.劳伦斯,但我不是那个‘劳伦斯’……” 这种突然的胡言乱语似乎让赵朱感到莫名其妙,她向对方投去了满是关怀的目光,并提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提议:“兄弟,你看起来不太好,或许,你需要来一杯白兰地?” 宾馆的顶层餐厅就设有一个吧台——在这里,能喝到不少洋酒。 广交会一结束,随着各国参会商人们的陆续离开,这里显得冷清了许多,但服务员同志并没有懈怠,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很快就为他们端来了两只酒杯,一瓶已经打开的白兰地和一个冰盒。 赵朱刚倒了一杯酒,马丁伸手就端了起来,一饮而尽。赵朱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只是挑了挑眉头,又倒了一杯。 “该死!”马丁咒骂了一句,可能因为喝得太猛,在用力放下酒杯的一瞬间,他的脸色就涨得通红:“这是个不公平的世界,对吗?我的朋友?” 赵朱应和着他的话:“是的,有时候会是这样。” “不!不!不!不是有时候,是一直,一直都是这样!因为这就是一个艹淡的世界!”再次一口饮进一杯白兰地,他继续自己的内心剖白:“你做了所有你能做到的,但是,你就是比他差上一点。 我只比他晚了五分钟来到这个世界,就什么都赶不上了! 劳伦斯!劳伦斯!先生根本不是在叫我,他叫的是大卫.劳伦斯! 因为他习惯叫这个名字,所以才会让我接替这个位置,但我只是个假货!该死,我把什么都搞砸了!” 夺过酒瓶,马丁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事实上,没有加冰的白兰地并不是很合他的口味,他的舌头像是在燃烧,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或许,你明天就看不到我了,赵朱,我向你说过我的哥哥吗? 大卫.劳伦斯,他才是威尔逊先生的助理,一直都是他。 而我,只是一个临时拿来顶替的备胎,我想做得更好一点,但显然我失败了,不是吗?” 面对一个失意的朋友,有时候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安慰,因为他可能并不需要安慰,只是单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但是,赵朱可不能任由他彻底把自己灌醉,她果断地出手夺过了酒瓶,顺手把追来的手臂毫不客气地打开: “好了!暂停一下,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威尔逊先生? 你应该告诉我事情的详情,或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呢?要知道,两个脑袋总比一个强!” “不,不是我惹怒了他,是那个余大师,他拒绝了我的邀请,甚至都没有亲自出面,也没有给我任何的机会,就这样拒绝了!嗝~” 马丁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气把赵朱熏得一个后仰,立刻拉开了跟他的距离。 “我恨他!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我?难道大卫回来了,就能够说服他吗?” 话痨马丁继续嘀咕着,把逐渐变沉的头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侧脸眯起眼看着对面的人:“你刚刚说,你要帮我对吗?” 赵朱叹了口气:“要不你还是去房间休息一会儿?你像是已经醉了……” “你答应我了!你说你要帮我的,刚刚你说过的……”马丁不依不饶地继续耍赖。 赵朱显然不为所动:“好了,马丁.劳伦斯!别再装疯卖傻了,我知道你的酒量没这么小的!” 马丁并没有把戏被人拆穿的尴尬,他坐直了身体,一把将碍事的头发扒拉开,翠绿的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闪动着水光,像是一只波斯猫:“哦,赵小姐,你真是个无情的女人,你的心肠比磨盘还要硬!” 赵朱耸了耸肩,给自己也倒上一杯酒,放进了几个冰块轻轻摇了摇,轻啜了一口后,她呲了呲牙花——果然,她还是不喜欢这个口感:“马丁,你说错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谁都不应该去代替别人。” “然后呢?”马丁好奇地看着她,期望听到一些不同的见解。 但她却突然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威尔逊家族应该是来自欧洲,比如日不落帝国?而你们劳伦斯家是他们的附属家族?世代为他们工作?” 马丁点了点头,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赵朱不禁摇头叹气,用中文说道:“你把路走窄了啊!兄弟!” 看到对方不解的表情,赵朱切换回了英文,但她换了个说法: “我说,你不应该跟你哥哥去争夺什么‘贴身男仆’之类的职位,如果说威尔逊们是老钱,那你们劳伦斯家族就应该是旧骑士!而非老家仆!据我所知,骑士们虽然向他们的领主效忠,但他们同时也拥有自己的产业,不是吗?” “没错,我们家族的确拥有一部分威氏集团的股份,你是指这个吗?”劳伦斯不解地看着对方。 赵朱却是笑了起来:“你也说了,那是威氏集团,可不是‘劳氏’集团,对吗?” 劳伦斯已经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接过了赵朱为他倒上的酒——这次里面已经加上了冰块。 他摇晃着酒杯,这次可没来个一口闷,而是小口小口抿着。 赵朱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应该找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如果威尔逊先生身边不适合你,那不如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难道不是吗?” …… 宿醉的滋味真不好受,记得在海边度假时,马丁见过有人把椰子放在炭火上烤,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现在就像那个被火烤过的倒霉椰子。 但很快,他就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他哀嚎出声:“糟了!该死,我忘了给大卫打电话!” 惴惴不安地飞速起床,他原本还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威尔逊先生暂时不要想起这件事,而他,应该还有时间可以补救,床头的电话铃声就响起了起来。 “喂,你好!我是劳伦斯。”他忐忑不安地接起了电话,出乎意料,威尔逊先生的声音在听筒里似乎显得很是愉悦:“劳伦斯,起来了吗?” “是的,先生。”他连忙回答,一脸纠结地思索着该用什么借口掩饰自己的失误——跨洋电话时常会中断,不知道这样说合适吗? “那就快点过来吧,我们中午就要去港岛,你还有一堆事情要办!” 去港岛?难道威尔逊先生决定亲自出面邀请?但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他一头雾水地应了是,连忙往威尔逊先生的房间赶去,但他走到半路,就被一个熟人拦了下来:“马丁,早啊!” 看到赵朱,马丁忍不住低声抱怨道: “你应该拦住我的,我简直像个该死的酒鬼!最糟糕的是,我还忘了给大卫打电话!” 赵朱轻轻一咧嘴,同样低声快速地回答道:“但你用这种方式说服了我,让我答应替威尔逊先生联系余大师。而且,他答应了会为威尔逊先生做法事!” 说完,她刻意朝他眨了眨眼睛,做了个挑眉的动作。 “天啊!”马丁惊呼出声,随即他又捂住了嘴,压低声音感叹道:“亲爱的赵!你是我的天使!你救了我!” 赵朱却是微微一笑:“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虽然我希望你能另有一番作为,但我认为,就算离开,你也不该以这种方式被赶走。” 听着这种体贴的话语,马丁的眼眶都要红了,但他仍有一个疑问:“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试过了很多次,都失败了。而且,他拒绝了所有人,我打听过的,任何人!没有一个例外!” 赵朱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嗯,他曾经欠我一位长辈一个人情,现在就是他偿还的时候了。 当然,同时为了避免给他带来别的麻烦,我也提议威尔逊先生去港岛住一段时间,顺便请他做做法。 毕竟,那里应该比这里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也有助于威尔逊先生尽快恢复健康。而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马丁不停地点着头:“是的,你考虑得很周全!衷心地感谢你,我的朋友!我会永远记着这事,现在,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了!” 第069章 顺风车 愣头青徒弟给各位贵客上了好茶, 就老老实实侍立在了一旁。 主座上,余大师一袭洒脱的青色道袍,虽然不比在电台出镜时穿的法服那般庄严肃穆, 但依然出尘绝伦超凡脱俗。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呢!又有谁能看得出,这位仙气飘飘的大师心中竟满是阿堵之物呢? 余少行暗地打量着眼前这一行人:除了几个眼珠五颜六色的洋鬼子,还有两三个眼熟的本地名流。一看便知,当中那位拄着手杖,脸色苍白的褐发鬼佬便是今日的正主了。 这段时间, 他是忍了又忍,为了维持这个世外高人的形象,不知道推掉了多少好生意! 如今见得“大鱼”终于上了钩, 又是亲自上门,做足了恭敬的态度,他再如何忍耐, 不自觉间还是显露出了三分笑意来: “你们的来意, 我已知悉。既是故人相托, 我便是中断修行,也会先为阁下解忧的。” 威尔逊先生身边跟着的翻译还是他从美国带来的,中文说得也算流利, 但细节上就只是说是差强人意了。堪堪与后世的机翻水平相当, 但想要信达雅, 那就是强求了。闻言,他只简单翻译道:“余大师说他知道了, 他停止了修行,要为您工作。” 听了翻译的转述后, 威尔逊先生也很是高兴,连连道谢:“谢谢!谢谢!” “我门中有几门秘术, 驱邪除祟皆有不凡,待我夜观天象,选一时机,再为阁下做法便是。” 余大师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说完了这几句话,他便轻轻端起了手边的茶杯来,遥遥朝来客一让:“请!” “端茶送客”乃是旧礼数,古时,来客相见,侍者献茶,主人认为事情谈完了,便端起茶杯请客用茶。 来客嘴唇一碰杯中的茶水,侍者便高喊:“送客!”主人便站起身来送客,客人也自觉告辞。 这样的惯例,避免了主人想结束谈话又不便开口、客人想告辞又不好意思贸然说出的尴尬。 但偏偏来客是个老外,威尔逊先生纵然颇有绅士风度,却也并不知道这种礼节。 况且,此时他哪儿有心情喝茶呀,听了翻译的话,他心里还有一堆的问题要问,但他瞥了瞥跟他同来的几人,却谨慎地没有开口。 那几名本地富豪可并非是他主动带来的,而是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他的行踪,他一下船就冒了出来,殷勤备至要主动送他去余大师府上。 说起来,这几人也是本地名流,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威尔逊说不上熟络,也都有过一面之缘,况且,这种事情他也早已习以为常,便顺水推舟坐上了他们备好的汽车。 可能挫折真能让人更快成熟,劳伦斯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沉稳了许多。 一坐上了车,他便悄悄在威尔逊耳边低语,这几人可不是单纯来威尔逊面前混眼熟这么简单,恐怕,他们也是被余大师拒绝了的客户,为了见余大师一面,才来送威尔逊先生去他府上的。 还真让他说着了,他们几人冒头来向威尔逊先生献殷勤,还真是不是无的放矢,可是都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呢! 借机交好威尔逊先生这样的商业巨鳄自不必说,顺便蹭个来见余大师的机缘,才是此举的应有之意。 这几名富商之中,便有之前邀请余大师去广交会的李生,他此时心中百感交集,只叹世事无常,今非昔比。 虽说,余大师原本就不怎么能看上自己,但好歹还能请得动他,如今,对方身价倍增,隐有称霸港岛玄学界之势,他却是高攀不起了! 偏巧他遇到一些生死攸关的难题,急需高人指点迷津,在联系余大师数次未果后,又得到了威尔逊先生要来港拜访余大师的消息,便索性搭了个便车,厚着脸皮同来拜访了。 其余几人也都是同他一样的心思,是以,虽然见着了余大师端茶,他们却跟商量好了似的,颇有默契地没有一人去碰那茶水,只朝着他点头嘿嘿直笑。 这一出可把余大师给架到这儿了,他也不知道这是赵朱那“饥饿营销”的馊主意给造的孽,只暗自纳闷:这往日瞧着都挺精明的人物,怎么今天一瞧都冒着傻气呢? 旁边的愣头小徒弟行事那是一板一眼,师父说“端茶送客”,等客人茶水沾唇,那就要高喊“送客!” 但眼瞅着师父是端了茶,偏客人们却没一个举杯的,那既然没到那一步,他虽虎目圆睁,蓄势待发,却是绷紧了嘴巴一字不出。 余大师瞧着众人的反应,顺势饮下一口茶,又把茶杯放回桌上,干脆看向众人直言道:“诸位,我还要再继续修炼,就不多留诸位了!” 谁知道他这一开口,李生连忙起身高声道:“大系!且慢,李某求您救命啊!” 若是不露面还好,这露了面再说闭关不理俗事,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一见是他这个老客户有事,余大师也念着之前的几分香火情,瞥了众人一眼后,看向了他:“哦?何事以至于此啊?” 李生连忙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原来,李生有个不成器的独子,不知何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前些日子,在他忙着参加广交会做生意时,却不料这逆子输红了眼,欠下了巨额赌债,被人扣下了。 如今,他的流动资金已经都在押在了货物上,思来想去,竟是几乎无路可走。 要么把公司卖出,换儿子一条性命,要么就舍弃掉那不孝子,保住自己的心血。左右为难之下,到底还是骨肉亲情占了上风,他决定将生意兴隆的公司作价急售,来救回儿子。 也是事上知人心,当得知他要借钱时,往日称兄道弟的朋友都是避而不见。更有甚者,“趁他病,要他命”,连他想卖公司救急,都被人恶意压价。 如今,哪怕他救子心切,宁愿将公司贱卖,竟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买主。 说着说着,他竟然不顾形象,捂脸痛哭起来,他虽不敢抱怨,但却忍不住凄凉地问道:“大系,之前您说我命格不错,广交会后就会财运滚滚。可我现在就要家破人亡了!待我唧仔冇咗,我要仲多财有乜用啊?” 余大师没想到一下子就遇到了这么棘手的问题,且不说这种事情牵扯到人命官司,再说他上哪儿能给他找那接盘的人呢? 但是,他好不容易声名鹊起,若是因为此事阴沟里翻船,被人看了笑话不说,怕是地位一落千丈也未可知。 “大系,求你救救命,算算我该如何救回我儿子吧!” 说着说着,李生居然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余大师连忙起身相避,同时上前把他扶回了座位。 余大师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在一旁正听翻译讲述事情来龙去脉的威尔逊先生,心中一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吗? 但转念一想,人家威尔逊先生又不是什么冤大头,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借给陌生人一大笔钱呢? 他正在为难间,却没注意道,一旁听八卦听得正起劲儿的马丁的眼中闪过了一道精光。 赵朱对他说的话不经意响起在耳旁——他应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有一番作为。眼下,这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 虽然赵朱用“贴身男仆”来形容威尔逊先生的“私人助理”,但事实上,马丁和大卫都是名校毕业的精英,马丁在接替大卫的工作之前,也曾在威氏集团工作过一段时间。 而他也很清楚,想要低价买下一所运行良好的公司,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贪婪蒙住了那些恶人的眼睛,但他可不会这样。 可惜翻译只翻译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并未说到具体的数额,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吃下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而且,在大卫回来之前,他也不太想在威尔逊先生面前暴露自己想要单飞的念头。所以,他当然也不能当场就表态,要做这个救人性命的“好人”。 忽然,他看到了余大师投向威尔逊先生的目光,突然间,福至心灵,他似乎明白了余大师的意思——看来法术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他也需要有人帮他解围。 马丁的脑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转动得这么快过,把握机会的同时,又能向余大师示好——他想到该怎么办了! “先生,我想我刚有一个好的人选向这个可怜的男人推荐,假如能知道他对自己公司的心理预期价位的话。” 他的出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港岛此时还在日不落帝国的殖民统治之下,本地人的英语水平还算不错。 他的话虽然是对着威尔逊先生所说,但毫不意外,李生却是直接朝他用英文发问道:“是什么人啊?请您一定要告诉我!五十万!只要五十万港币就可以救我儿子回来啊!我的公司年销售额都有五十万港币的!” 马丁看了他一眼,却是转头朝着威尔逊说道:“我想赵朱应该会对这个感兴趣的,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如果有机会,她很想出来闯一闯……” 可是,她会有这么多钱吗?威尔逊刚想问,却想起了她从巴夭族那里得到的黑珍珠——谁又能保证他们给她的谢礼就只有那一颗呢? 而像那种品质的黑珍珠,他心底暗暗盘算了一下,两颗的价值差不多就有五十万英镑了。当然,假如她愿意的话,他就可以出这笔钱收购。 接着,马丁便转头朝李生道:“稍后,我可以给你一个电话号码,那位女士是一个很善良又博爱的人,我想她一定很乐意给你这个帮助!” “谢谢!谢谢!”李生激动得浑身颤抖,只顾得连声道谢,他抹了把脸,又站起来朝着余大师鞠了一躬。 第070章 仪式 不论如何, 有李生开了这个头,另外两人也打蛇随杆上,干脆也说起自己来求的事情来 。 余大师也不好厚此薄彼, 只好坐回原位,听他们一一道来,好在另外两人要问的事情并不如李生那样棘手:一个是儿子即将大婚,要跟女方合一合八字;另一个则是想迁祖坟,想请余大师帮着看看风水寻一处佳穴。 余大师的徒儿捧着纸笔将几人所求一一记下, 这几人也就顺势告辞而去。 瞧瞧还坐在原处没动身的威尔逊先生,余少行不由得心里纳闷——这位怎么还不跟着走,这是还等着要吃个晚饭怎么的? 瞧见这会儿没了外人, 威尔逊先生这才问道:“余大师,请问驱邪之后,我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原样呢?” 要吃这一行的饭, 头一条便是不可把话说满, 除却赵朱提供的那几条预言, 余大师说话向来都是只说三分,这一次,自然也是同样话术:“我观你面相气色不佳, 恐怕那诅咒已入体内奇经八脉, 病气已经由虚转实, 令你的实体有亏。 除邪虽易,补体却急不得。 但也不必过于焦虑, 我观你的亏空主要在血脉之中:若是以形补形,能以鲜血补给, 想必你不日便可恢复了。” 他那什么奇经八脉、实呀虚呀的说法,把翻译也给为难住了, 但后面的话他倒是理解,连忙翻译到:“余大师说诅咒对您的伤害很深,最好采用输血疗法!很快您就就会恢复健康的!” 听到这里,威尔逊点着头,心中也是一动。 在西方的文化中,向来都把血液当作一种拥有神秘力量的东西。不管是宗教中,还是在恐怖传说中,无论是吸食鲜血就能永生不死的吸血鬼也好,还是用沐浴少女鲜血的血腥玛丽也罢,似乎都能把鲜血与生命和青春联系在一起。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眼前这位大师虽然信仰的是东方宗教,但他那与年龄不符的外貌似乎也证明了这个古老的传说。 当然,他不是吸血鬼,不会去吸活人鲜血,但输血疗法他还真没有尝试过,或许,他应该去试一试,可能真有奇效也说不定呢? 目送了威尔逊先生离开,余大师便嘱咐徒弟,今晚夜观天象时要澄心净气,自己得焚香沐浴,令他们前去准备。 他则是进入了书房之中,锁好了门,他这才走到书桌前坐下,把最下层的抽屉拉开,取出了里面一个信封——那信封看起来平平无奇,封面上也没有什么地址信息,只用笔标了个“叁”字。 同样的信,在那抽屉之中,还有另外两封——这便是赵朱给他留下的三封“锦囊妙计”了! 此时联络不便,虽是一水之隔,赵朱也不便与他多联系,于是,便给他了三封书信,说他只要依信行事,必然无往不利。 前两封信已经一一应验,如今他名声大显,财源滚滚也是指日可待,但这最后一封信里的内容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既然之前一切顺利,那么这种事也不算什么,或许正如赵朱所言——造福众生,积德行善,才能真正顺遂无忧吧! 另一边,马丁一进了酒店,顾不上洗漱,就连忙去给大卫打越洋电话,挂断了电话,确定了威尔逊先生说的没错——大卫已经完全康复了,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回到先生身边。 他没了昨日的沮丧,而是如释重负,盘算着自己要趁早做好单飞的准备,哦,对了!或许,他也应该找余大师问一问,把这笔生意作为自己的商业地图的开端怎么样?一个好的开头就是成功的一半! 想起这个,他又想到应该给赵朱打个电话,把这事情给她通个气,请她在威尔逊先生面前帮忙打个圆场。而他自己,就以帮她联络的名义,抽空去考察考察那家公司的实际情况,看到底是不是捡了个大便宜。 好在威尔逊先生虽然没在,赵朱却还没离开,依旧待在之前的宾馆,他才能联系上她。 把这件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马丁期待地问道:“赵朱,你会帮我的吧?你不是鼓励我要去更广阔的天地里闯荡一番吗?你看,这个机会不就来了!” 赵朱真是万万没想到,她昨天刚埋下的“种子”,还想着需要静待一段时间,那“种子”才会长大开花,哪曾想一夜之间,天赐良机,一眨眼大西瓜都长出来了! 她乐得是见牙不见眼,趁着对方看不见,捂住听筒转身使劲喘了好几口气,这才转过头对着听筒,以一种沉重的语气说道:“马丁,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对我!我以为我们已经成了朋友,难道你还在记恨我吗?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呢?” 马丁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立马手足无措地辩解道:“我们当然是朋友!你刚刚帮了我,我当然记得!” “那你为什么要用我的名义做这种事情,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一项多么严重的罪名吗?你在把我推入地狱!”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我只是想以你的名义买下那间公司而已!当然,钱的问题我会解决,我也不会白让你出力的,我会给你一部分股份,嗯,5%怎么样?我想这应该算是个不小的数字了!”马丁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说实话,他根本不了解此时的情况,当然,之前的他也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以为对方认为他没有开出合适的条件而对他失望。 “唉,希望你还没有把这件事情公开,不然,你就不一定还有机会见到我了。”赵朱叹了口气:“你的高傲自大让你连对这里毫不了解,好吧!我会帮你瞒着威尔逊先生的,我会告诉他,是我请你帮我卖掉了珍珠,买下了那家公司。当然,为了方便行事,我全权委托你代为处理相关事宜。不过,如果你还想看到活着的我的话,希望除了威尔逊先生,就不要向别人提及此事了。” “哦!赵,谢谢你!你放心,我不会向别人说起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马丁信誓旦旦地说完,却还是感觉到赵朱的语气有一些古怪。 或许,他该找人问问,大陆人到港岛投资会有什么风险?这应该很不难问到吧? 当然,有心打听,这还真不难问到。马丁才知道——原来,如今她的国家,对这种事情管理十分严格,私人买卖都不能有,更别提去港岛开公司了! 听着那些言辞激烈的说法,马丁吓出了一头的冷汗,想起赵朱说他恩将仇报的话,他再怎么自私傲慢,也觉得自己真是个混球,满心都是愧疚。 可是,他已经在威尔逊先生面前说过了那些话,如今再反悔更是欲盖弥彰,他一时间左右为难,甚至盼望那个男人说的都是谎话,单纯是个骗子才好,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拒绝对方,让这件事情当成没发生过。 于是,在威尔逊先生住进了堪比五星级酒店的高档病房,每日输入新鲜的血液时,马丁则是迅速联系上了李生,以考察的名义去参观了他的公司。 但不知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败家子的故事是真的,李生的贸易公司也是真的,财报账目更是漂亮得让人心动。马丁终于还是没能顶住诱惑,在救子心切的李生又主动降了一些价后,立马出手,买下了这间公司! 而他也在良心的驱使下,为赵朱留出了8%的股份。 …… 为威尔逊先生驱邪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乙卯年辛巳月庚午日, 宜:结婚出行合婚订婚订盟动土祈福祭祀 斋醮 忌:搬家搬新房 余大师穿着全套黄色的天仙洞衣,宽袖长袍高冠耸然,法衣之上绣着日月星辰祥云蟠龙,华丽之中更显庄严肃穆。 此时,正是万里无云晴空万里,太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了层金边,让他在那高高的法台之上越发显得神圣凛然。 随着他念动咒语,洁白的浮尘向着威尔逊甩去,竟然真有一道金光随之向他的身上照射而去。 随着光线降下,威尔逊只觉得那道光线穿透了他的灵魂,让他从内到外都得到了净化,这道光线仿佛一个神迹,为威尔逊洗去了身上的一切邪恶!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索性抛开了拐杖,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向前走了几步,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好了!完全痊愈了!天啊!这真是一个奇迹! 而在他没有看到的远处某个房间里,放在窗口的一面落地镜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被人收起…… 70-80 第071章 请求 法事总共做了七日, 威尔逊先生的身体日渐好转,后来连借力的拐杖也不必拄了。 又加上大卫归来,对他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更加了解, 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算是锦上添花,不但他的身体恢复如前,甚至精力还要更胜往昔。 最后一场法事完毕,余大师收了神通, 回房换了常服,再在客厅中与威尔逊先生相见时,威尔逊的态度已从初见时的客气有礼, 变为了恭敬有加。 “余大师,我该怎么感谢您呢?”威尔逊一双蓝眸闪闪发亮,崇拜之色溢于言表。 余大师乃修道之人, 跳出世俗之外, 不沾人间烟火, 要你的钱财,也是因着天道循环,万物平衡, 你不亏点儿钱财, 难道想要亏气运寿数吗? 可要是亲自谈价钱, 那可就太掉份儿了,是以, 这种事情都是看各人心意,你奉上三千五千, 大师也接受,你奉上三五十万, 大师也笑纳。 如今,威尔逊自觉已经完全痊愈,就连身心都得到了洗涤升华,自然慷慨解囊,掏出了钢笔,随手就开出了一张五十万美元的支票。 这笔钱着实不算少!此时的港岛还未回归,港币与英镑对标,五十万美元约等于二十万港币左右,这样的生意要是再来上几笔,就连余大师所住的豪宅,都足够能买下一栋了! 看着对方那一掷千金的架势,余大师虽然尚未看见那串数字,但也从对方书写的潇洒动作里看出了几分金光财气来。他朝旁边微一点头,自有小徒弟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将那张支票接了过来。 威尔逊此时对大师已崇拜的五体投地,他一边慢斯条理地扭紧笔帽,一边笑着朝余大师道:“大师,请问,我这次康复之后,就不会再中招了吧?您能不能给我一些有防护作用的圣物呢?” 余大师也是做熟了的,便是他不问,也自有赠品奉上。听翻译说完,便一甩拂尘,另有一名小弟子捧了个朱红色的锦囊,献到了威尔逊先生面前,他满脸喜色地接过,却见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叠起的黄纸,上面画着朱色的符文——弯弯绕绕,凡人也看不明白。 威尔逊这段时间也主动了解了一些东方宗教的常识,虽只是囫囵吞枣地学了点皮毛,但也知道这东西是传说中的符咒——据说内含神秘力量,可保人平安顺遂。 欢欢喜喜将那符咒郑重收好,他本想要起身告辞,却见余大师盯住了他的面孔,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吃惊的东西,他眉头紧锁,举起手来,屈起四指,大拇指在指节上有规律地飞快点动,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在掐算些什么。 忽然,他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向着威尔逊道:“威尔逊先生,你把这钱拿回去吧!” 他说着,便冲徒弟微微点头,徒弟手里的支票还没捂热,便连忙送回了威尔逊的面前。他恭恭敬敬一弯腰,双手将支票原样奉回。 威尔逊先生吓了一跳——连看都没看那张支票一眼,而是连忙把头转向了翻译:“快问问余大师,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又不要我的支票了?是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他了吗?” 翻译原本还暗暗盯着那张支票流口水呢,如今见支票被退回,也是一头雾水,听到雇主问话,也连忙向余大师询问了起来。 余大师笑着摇了摇头,他解释道:“威尔逊先生,你误会了。唉,此事也是说来话长。” 说着,他一挥手,让人给客人重新上了热茶,这才徐徐道来: “威尔逊先生,你能通过赵朱姑娘找到我,恐怕也知道我过去的身份了吧? 我俗家姓徐,小时候跟随师父入了道门,修行了半百年岁,待师父驾鹤西去后,我才下山入了红尘历练道心。也怪我初入尘世不知分寸,结了一些孽缘——唉!也是愧对家乡父老。 虽说我如今改名换姓,偏安一隅,但毕竟天道承负,报应不爽,我往日的亏欠,终是须偿还的。奈何总是时机未到!不料今日,我观先生面相,倒是福泽深厚,很适合为我做个中间人,替我还一还这孽债前缘。 这钱,还请先生收回。不过,我却另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事成之后,初一十五我必当为先生做法祈福,保先生一生吉祥如意逢凶化吉!” 说着话,他就站起了身来,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向着威尔逊躬身行了一礼。 威尔逊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但看对方那郑重其事的表情,一边手忙脚乱地学着抱拳回礼,一边朝旁边的翻译道: “他在说什么?他这是在干什么?立刻告诉我!” 见雇主皱眉不悦,翻译连忙简短地翻译道:“他说了他的生平,他说他对不起他的同乡,想要补偿他们,回报他们,他想请您帮他做一件事。他会报答您的,会为您祈祷,让神保佑您!” “哦?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事?”威尔逊脑子里飞快闪过了一些念头,不禁怀疑地看向对方。 他是一个商人,他可以接受用一笔不菲的酬劳换取一个满意的结果,但如果是别的事情的话,那可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行善积德,莫过于修桥筑坝,铺路助学。威尔逊先生,我希望能以您的名义,为我的家乡捐赠一些大型工程车辆,助他们修堤铺路。相信我,这对您也有同样的好处!您会得到无上功德的!” 听到翻译的话,威尔逊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为了这个?他还以为他要提出什么难办的要求呢! 不过,说到这个,回忆起旅途中的所见所闻,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缺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至于捐赠东西嘛,他想起那个给自己带来厄运的塑像——既然他原本准备的礼物都已经不在了,换件礼物也是很合理的吧? “定向捐赠一些工程设备吗?好吧,没问题!那么,请问你的家乡,是在哪里呢?” 威尔逊先生沉吟了一下,很快就微笑着点了点头。 至于站在一旁捧着支票的小徒弟,却被他忽略掉了——在威尔逊家的行事准则里,送出手的支票可没有拿回的道理! 听到对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且,果然也不见他收回那张自己还没能看上一眼的支票,余大师心里乐开了花,他那总是挂着高冷不屑表情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来: “谢谢您!威尔逊先生。我的故土是——豫省汝南。” ………… 威尔逊他们不在,赵朱便也省了事,不用天天去外事宾馆报到。 不过,她可算不上清闲,之前她联系的客商签过的合同,她全都一一做了详细的台账。 眼看着已经到了六月中旬,有些约定的预付款是否已经到账? 企业的备料是否到位,是否已经开始生产? 她把台账粗略一翻,便掂着台账,去给周市长打电话了。 现在的电话费能算是天价,厂里一个临时工一个月恐怕都开不了二十块钱,但若是敢打半小时电话,那二十块钱还不打住呐! 不过,赵朱倒是不怕这个,作为贵宾的威尔逊先生特意邀请了她来当翻译,自然也把她的住宿费、交通费、通讯费都给包圆了。 另外,关桦同志听说了此事,也从部里特批了一笔奖金给她,作为特殊人才的津贴——特事特办,手续刚办好,已经有一笔电汇打过来了,足足一千块钱的巨款! 说这是“巨款”真不是胡说,眼下,哪怕是“国”字头的元帅,按级别一个月也就是五百块工资! 但是,面对质疑,关桦同志也不多解释,拿笔往情况说明上——赵朱直接或间接谈成的合同金额,合计数下面重重一画,所有的质疑都熄了声。 比起人家做出的贡献,区区一千块钱又算的了啥? 赵朱同志虽然不吝啬话费,但她也习惯了按此时人们的风格行事,为了节省话费,那是言简意赅,问过了好后,立刻就开始念台账,把需要关注的重点清晰地说了一遍。 周市长听了她说了一句话,就忙不迭地找纸笔,边听边点头,手下飞快地做着记录。 说完了公事,赵朱也不再多寒暄,便挂断了电话。 正嗯嗯好好答应着的周思齐,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听筒里却已经传来了电话挂断后的忙音。 “喂!喂!”他徒劳地朝着电话喂喂了两声,忍不住一拍脑门儿——糟糕,他居然忘记告诉她那件事了! 可是,再回拨回去,电话却是再也打不通了! 他没有再继续拨打电话,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他也是杞人忧天,那个丫头精明的很,能坑着她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呢! 况且,等她回来后,让她自己把事情解释清楚反而最简单,万一她再多了心,越级去外交部那边告状怎么办? 还别说,他仔细琢磨琢磨,那姑娘还真能干出这事儿来。 但看看手中这写得满满当当的一页纸,他的心头又难免产生了一丝愧疚之情。但转头一想,管他呢!有自己为她作证,肯定不会让她有什么影响的。 第072章 友谊的桥梁 天仿佛漏了个大窟窿, 雨水不停地倾泄下来,地上的水飞快地往上涨。原本干涸的河床已经被喂了个饱,但那雨水却还是刹不住闸, 继续迅猛地冲击着河面。 突然,一声巨响,滔天的巨浪变成了怪兽,从被击溃的堤坝冲向了农田,冲向了房屋, 冲向了无力抵抗的血肉之躯…… 赵朱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坐起身后,她急速地喘了几口粗气,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滴,她抹了把脸上的汗珠,伸手把床头的电扇开到最大档, 直接伸着脖子凑上前去, 让风直冲着脑门儿吹。 1975年8月5日至8日, 受“7503”号台风带来的暴雨影响,在淮河流域洪汝河、沙颍河上游及长江流域唐白河上游发生了历史罕见的特大洪水。 洪水造成板桥、石漫滩两座大型水库,竹沟、田岗两座中型水库和58座小型水库垮坝, 淹没面积达1.2万平方公里, 猝然间沟壑横溢, 顿成泽国,约2.6万人失去了生命!直接经济损失近百亿元! 她知道这段历史, 即使“前世”的她那时候还并没有出生,但无论是史料里的记载, 还是在长辈们的回忆里,这都是一段惨痛到令人心悸的回忆。 可这突如其来入梦的场景, 真如身临其境,更加深刻地让她感受到了来自大自然那恐怖的压迫感。 等凉风吹得身上落了汗,心情平复了一些,她起身走到了窗前,朝窗外的天空望去。 没有高楼的阻碍,此时的夜空漫天都是繁星,月初的朔月仿佛隐了身,没有月光争辉,星光愈发璀璨,倒像是把夜色的浓黑都冲淡了一般。 望着天空,她深吸了口气——也别说自己还“没”出生了,眼下自己不就被未知的非自然力量给拽过来了吗? 她抱起双臂,朝着虚空中未知的存在说道:“不是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怎么您不大认同是吧?这是点我呢?还是给我道德绑架上了?” 她拿手扒拉扒拉被汗水浸透的头发,不悦道: “既然给人安排这么重大的任务,您就别藏着掖着了,开局就给我往上面安排呀! 随便找个山头的‘野人’身上一丢,说明书都不给一张,您看看这合适吗? 就现在我这个情况,满打满算才给我多长时间? 金手指也不给开一个,纯靠人家原装的脑子硬抗, 我这脑子整日转的直发烫,都快搅成熟豆浆了! 您是怎么好意思还来道德绑架的呢? 啊?!” 星光闪烁,万籁俱寂。自然,赵朱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撇撇嘴,没有回应不要紧,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万一呢? 再说了,既然到了此时此地,她原本便打算试与天斗上一斗,看能不能逆天改命——改一改那些在洪水之中失去性命的普通人的命运! 历史能否改写,她自会尽力一试,但道德绑架那可就没意思了,她自有主观能动性,用不着谁给隔空下任务,不给特异功能金手指,那就给点好运气,得实实在在给好处才是让人办事的态度嘛! 反正任谁来了,也得讲道理不是? 讲完了道理,赵朱这才重新回床上睡觉,这回倒是没再做梦,一夜无梦到天亮。 等到了白天,好消息果然来了:马丁被派了回来,专门为威尔逊先生办理定向捐赠大型机械设备等事宜。 这个安排可真是让马丁喜出望外——他都不必另找借口,自然而然就能留下来了。 按理说,马丁原本应该找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对接,但他就算再不精明也知道——这种好事,肯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要留给自己人才是。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找到了赵朱,委托她去办理相关事宜。 闻言,赵朱立刻就是精神一振,虽说写下了那三封“锦囊妙计”,但她还真不知道余少行会不会完全按照她的嘱托行事,但如今看来,他的确遵守了跟她的约定。 而且,威尔逊居然也这么配合,可见他的身体真的完全恢复了健康——这说明她的猜测没错,如果辐射病未到引起器官衰竭的程度,除了常规的补充各种营养,输血疗法就是最好的办法之一。 “威尔逊先生是不是已经完全康复了,看样子,莫非他已经回国了?”她向马丁求证道。 “当然了,余大师太厉害了,在他的法术下,先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得到了净化,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他已经回美国去了,大卫也已经回到了他身边,果然,没人比他更懂如何照顾先生。” 马丁此时说起这话来,神情自若,再也不见那天喝醉时的酸劲儿了。 赵朱微笑点头,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看得广阔,自己当了老板的人,格局立刻就不一样了。 “对了,还有这个,请你收下。” 马丁说着,掏出了一个文件袋来,他罕见的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一时冲动,竟然差点给你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不过,你放心,先生和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回了国,这里的人不会知道的。 这里面装的是我那家公司8%的股权证书,这是你应得的部分。 如果不是你,先生不会对我刮目相看,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没机会遇到这种好事,所以,你必须收下它!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 说完,他把食指竖起,放在嘴边,朝她眨了眨眼睛。 盛情难却,赵朱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是满脸感动地收下它了! 擦干了眼角感动的泪水,她继续道: “对了,不知威尔逊先生给的预算是多少呢? 说起这个嘛,我刚好有个清单,都是适合筑堤铺路的工程设备和特种车辆型号,你看看要不要参考一下呢?” “哦,亲爱的赵!我说什么来着?你真是一个天使!这可省了我不少劲儿!”马丁兴奋地点头接过了清单。 “你知道的,来参加广交会的有各领域的商业精英,虽然我们现在只是一个出口国,外汇储备也很少,但或许将来,我们有能力用上全世界的好产品呢? 所以,我特意记录了一些相关的产品信息,这些东西口碑不错,价格也合适。 而且,既然是慈善捐赠,我想外交部肯定也乐意出具一些有法律效用的文书。 据我所知,慈善捐赠应该享受一定的税务优惠吧?——威氏集团的财务部门做账时,应该会乐意见到这个的,你说呢?” “当然!哈哈,赵!你真是太棒了!我怎么没想到?对啊!慈善捐赠当然应该免税。” 有了赵朱从中协助,捐赠的特种车辆和工程机械很快就到位了,她为马丁提供的清单上没有什么大型设备,数量也并不算很多。 这是出于预算的考虑——威尔逊先生肯定很乐意花些钱去维持和一个大师的友情,但他也并非冤大头。 而赵朱更不是单纯指望靠着这获赠的三五台挖掘机,就能挖深扩宽河道,还能修整好所有的堤坝! 她要的是把这件事作为一个引子——在中美关系破冰后,堪称蜜里调油的这个特殊时间,一个美国富商的高调捐赠,会代表着什么? 从上至下的瞩目与关切,代表着这些设备会立刻被轰轰烈烈地投入运行,而他所表达的筑坝修堤的愿望,自然将会成为当地目前最首要的任务! 至于这笔数额称不上巨额的捐赠,又怎么会变成一件高调且全国瞩目的事情,那就不得不提,赵朱刚刚发走的那篇投稿了。 她特请教了外交部的关桦同志,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才发出了这篇包含热情与赞美的文章——《筑建友谊的桥梁——美国威氏集团向豫省捐赠工程机械》。 而很快,RM日报就在第三版的显著位置刊登了这篇文章,而它的内容,把紧挨着它的那篇《“友好之翼”迎春来——记日本仙台市劳动青年友好之翼访华团访问中国》,衬托得稍显逊色了一些。 星奔川骛,时光飞逝。 赵朱四月中旬出了远门,归来时已到了七月初,夏天已经正式到来了。 赵朱大包小包地进了家门,一抬眼,就瞧见老太太坐在堂屋一张小马扎上,拿着蒲扇正扇着风。 把东西往地上一丢,她立马冲上了前去,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奶奶!我回来啦!想我了没有啊?” 五姑奶奶双手紧紧握着孙女的双臂,眯起眼来,上下打量着朝思夜想的大孙女,看着看着,她红了眼眶,嘴里只叨叨:“瘦了,出去一趟都瘦了!”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来,连忙把赵朱往外面推:“快,快走,趁还没人看见你!” 她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便从门口传了过来:“哟?看看这是谁回来了?现在想走?晚了!” 第073章 诬陷 听见这个声音, 奶奶反应很快,她立刻松开了手,不等赵朱开口, 就冲着来人大声道:“你们认错人了!她不是我孙女,她是我表妹家的孙女,替她奶奶来看望我的,马上就要走呢!” 说完,她又连忙转头朝着赵朱道:“来就来了, 还拿什么东西?我这儿什么都不缺,来来来,都拿走!” 她说着, 就弯下腰去拎赵朱刚刚丢在地上的包裹,却被赵朱一把扶住了,她皱起眉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却瞧见一个梳起大背头、留着大写M形发际线的陌生男人。 虽然发型老成, 但那人看起来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穿着件深灰色的干部装,手臂上戴着个红袖箍,挺胸凸肚的模样一看就来势汹汹。 “装!继续装!”那人冷冷一笑, 再看向赵朱的表情越发不善:“要是连人都认不清, 我们还怎么能揪出你们这些□□的坏分子呢?” 听到这个名词, 赵朱的眉头拧得更紧,这是怎么回事?看样子, 这是有人举报自己了?而这背后捅刀子的人,又会是谁呢? 她虽然不认识这个不速之客, 但那人看起来还真有一点眼熟,像谁呢? 突然, 她的目光落到了对方那锃亮的脑门儿上…… 她眼神一暗,微微眯了眯眼睛,安抚地拍了拍奶奶的手臂,又转头朝着来人道: “这位同志,你说的这话,我还真听不明白!你在说谁是□□?又是在说谁是坏分子呢?” 那人摇头晃脑,语气里满是嘲讽:“少跟我装傻充愣的!说!你是不是跟美国的资本家勾连上了?还脱离组织,独自留在广州去给资本家当走狗,这还不是□□,这还不是坏分子?” 赵朱微微一笑,并没有立刻为自己辩解,而是问道: “这位同志,我想请教一下,这个‘□□’是哪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瞧瞧,这思想都被腐化成什么样子了?连□□都不知道!□□——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动派!”那人朝跟在他身后的同伴抬了抬下巴,不屑一顾地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赵朱受教地点了点头,接着,她表情突然一肃: “但是,我是三代贫农出身,我大伯二伯都是抗日阵亡的烈士!请问,我这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出身,上哪儿去走资本主义道路? 再说了,去给美国客人做翻译,那可是组织交给我的光荣任务!目标为的是创汇,为祖国赚美元,提高国家的购买力,让咱们能买到各种先进的设备甚至军备。 你反对我为组织做贡献,到底是对我个人不满,还是对组织不满?你这到底是刻意针对我个人的污蔑,还是借机来破坏我们国家的创汇活动?” 此话一出,那人听得是恼羞成怒,看到手下听了这话,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对劲儿了,立马暴跳如雷,用手指向她骂道:“你,你,你这是妖言惑众!胡言乱语!是污蔑!” 接着,他气呼呼扭头朝手下命令道:“快,把她的嘴给我堵上!把她给我带走!咱们找地方说理去!” 赵朱把老太太挡在了身后,往前走了两步,她没有多言语,却是缓缓撸起了袖子,找地方说理没问题,但绝对不能就这样被他们绑走。 人言可畏,万一她真被押走,那可是黄泥掉□□——不是屎也是屎了。实在不行,她这专业动口的怕是也要动动手了! 正当这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当口,突然,外面又有人出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赵朱与那人异口同声地喊道:“肖长青同志!”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书记的大秘——市革委会的肖长青! 肖长青进了门来,立刻就感受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倒是稳重,与两边都打过了招呼,先朝着刚刚那人道: “王主任,先不要急。关于赵朱同志被举报的事情,张书记也很重视,不如咱们先一起去见一见张书记吧?” “王主任”趾高气扬地看了他一眼,一个秘书他才不会放在眼里,早些年,便是县市级的“□□”他是不是没有斗过! 但张书记既然发了话,他也愿意给几分薄面,便冷哼了一声,一挥手道: “走!咱们去见见张书记,看看他怎么说!” 张保康书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子上的两份信,深呼吸几次都压不下去怒火。 这两份信,都是关于一个人的——赵朱,那个爱出风头的女同志! 一封信,是举报信,信里列举了她在参加广交会期间,如何勾连外国资本家,甚至不愿意回乡,在展会结束后,宁愿脱离组织,私自行动,也要去为资本家当走狗,按信中所述,她简直就是一个卖国贼! 而另一封信,则是一封省里下发的表彰信——赵朱同志在广交会上表现突出,不但为创汇工作开创了新局面,取得了破纪录的好成绩,还为地方拉来了外商赞助,获得了宝贵的捐赠设备。特此表彰,并授予其“三八红旗手”的荣誉称号。 张保康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的脑瓜子嗡嗡作响——这一褒一贬,他夹在中间,还真是左右为难! 说起来,那个王耀祖也是个难缠的家伙,说是条疯狗都不为过,被他咬住的人,不被扯下一块肉来,都不算完。 眼前这份举报信虽说是匿名,但究竟是谁写的信,恐怕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而他也不是耳聋眼瞎的人,对赵朱与陶瓷厂的老王的矛盾早有耳闻。据说是赵朱狠狠下了老同志的面子,才结下的这个梁子。偏巧,这个搞事搞得最厉害的王耀祖可不就是老王的亲儿子吗? 为父亲出头,怕是此事不能善了了! 而另一封省里的表彰信也并不怎么能令他开心。这次带队的是周思齐同志,直接领导责任在他,有了成绩,最露脸的还是他。 再看看捐赠的物资设备,他就更不乐意了——明明赵朱是应城代表团的,怎么到头来把物质捐给了汝南市?那富商说是定向捐赠,难道赵朱就不知道劝对方,把这个地方定到自己的家乡吗? 说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女同志是怎么回事,怎么别人都没她那么多事?做人就不能低调些吗?难道她不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吗? 张保康拧着眉,心道,有了这份表彰信,少不了得保住她,不能任由王耀祖把她往死里批,但是,看她这行事作风,让年轻人吃点小亏长长记性也不错。 正在他思索之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说曹操,曹操到。 他刚做了决定,就见一行人在肖长青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之前,种种阴差阳错,除了张保康书记给代表团送行的时候,赵朱远远看过一眼,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会面。 可虽说是第一次见面,瞧着对方看自己的眼神,赵朱心中就直呼不妙——他看起来怎么像是对自己不满啊? 可是,她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对方呢? 此时,张保康目光从那个高个子的女同志身上扫过,心知她就是那搅风搅雨的赵朱,便又把目光看向了王耀祖:“耀祖同志,你先说吧!” 王耀祖立刻重复起对赵朱的指控来:“有人举报她……” 谁知道他刚开了个头,就有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张保康只能回应道:“谁啊?” 只听见门外传来了周思齐的声音:“保康同志,我有点事想对你说!” 张保康一愣,这么巧,前脚他们几人一进来,这后脚就找来了?他不着痕迹的看着赵朱一眼,应声道:“请进!” 门开了,门外站着的却不止周思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代表团的那些人,几乎全都来齐了。 第074章 刺激 看着办公室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 张保康也不由得站起了身来,他心中一紧,见来人各个表情严肃, 不由得先把目光投射到了为首的周思齐身上:“思齐同志,你们这是?” 周思齐虽然同样板着张脸,但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近几日他听到了风声——那个姓王的竟然接连几天都去了赵朱同志家堵人,搞不好等她回来就要直接抓人! 他又听说赵朱今天就能到家,他便想着来找保康书记解释一下情况, 转念一想,独自己一人出面也不合适,干脆找人给代表团的同志们带了话, 让他们有空的话也来给做个证。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赵朱同志的人缘会这么好!这些同志们听说之后,竟然全都赶来了! 他怎么记得, 出发前在省城培训的时候, 大家伙儿不是还私底下议论赵朱同志太爱出风头吗? 在广交会上, 虽然是他做决定让她主持工作,但除了一个王根生跳了出来,其他人也有不少心里不服气的, 怎么今天这些人竟都是一副来为赵朱同志撑腰的架势? 还好他出面挑了这个头, 不然要是等人家绕过了他一起来找张保康书记, 那他还真是要闹个没脸了。 如今,见着张保康目不斜视, 只跟他说话,他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先是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眼风从王耀祖身上卷过,又朝赵朱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朝张保康开门见山道: “保康同志,我们广交会代表团的同志们听说了赵朱同志被人诬陷,特意来为她做证来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说是来做证明,更像是来问罪的。 “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怎么就知道举报的不是事实?!”还不等张保康说什么,王耀祖就率先跳了出来。权力是最容易让人膨胀的,他嚣张惯了,习惯别人见到他服软低头逆来顺受的模样,眼看自己受到质疑,立刻就大声反驳起来。 “你说说举报的人是谁?我们敢跟他当面对峙!我们是一起去参加广交会的,我更是跟赵朱同志一直同进同出,她有没有问题我最清楚!既然说要调查,现在就来问我吧!我向伟人保证,我句句实话,大家也都能给我作证。倒是举报的人,有什么证据,也让他拿出来看看啊!”赵若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大声质问道。 她话音刚落,就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他们纷纷出声附和,硬生生把王耀祖的话堵了回去,更是让他的脸色憋成了紫猪肝,举报的人是谁?正是他的好亲爹!但是,这是能说的吗? 此时,他也不禁暗自怪罪起自己的亲爹来——老头子也没说这个赵朱这么会笼络人心啊!这么多人,都要来给她作证,倒是让王根生那举报显得可笑起来。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犟着嘴道:“举报人怎么能随便告诉你们?被坏人打击报复怎么办?” 张保康微微皱眉,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一步,但如今,他只想尽快息事宁人。 于是,他心里的天平迅速偏向了赵朱这边,再看向王耀祖的表情也多了些不满: “王耀祖同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举报的人你可以不说出来,但是,偏听偏信可要不得。 既然你要调查情况,就要到群众中去嘛!你瞧,大家都愿意为赵朱同志作证,你要是有什么实际证据,那就拿出来,不然,可别冤枉了好人啊!” “这,这……”王耀祖气急败坏,他哪儿来的什么证据啊?无非是听他爹暗地里编排了几句,说是这个赵朱对老同志大声小气的,毫不尊重,又说她不合群,任务结束不回来,还跟外国资本家勾结。 听说那人只不过是个年轻姑娘,也不是革委会的人,只不过是个化肥厂临时借调的中层干部,他只觉得对方下他爹的面子,便是下他的面子,一时间气不忿,才整出了这一出来!谁知道,居然踢到了铁板! 见对方人多势众,又有张保康和周思齐为她站台,他此时只能战略撤退,但输人不输阵,他依然梗着脖子,口中道:“等我,等我再调查调查,再说吧!” 见他显出色厉内荏的心虚模样,张保康也没有多说,任由他领着两个手下灰头土脸地往门口走去。 赵若兰他们一大群人,见他过来纷纷让道,但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只把他看得直不起头来,就在他走出了门外,一边咬牙切齿记恨着对方,一边松了口气想要快步逃离时,却听见赵若兰出声道:“王主任,请慢!” 王耀祖喉头一紧,他紧张地转过了头来,看着这个屡屡挑刺的女人,也在心里暗暗给她记下了一笔:“你,你还要干嘛?” 赵若兰浑不在意他眼中透出的恶意,只是递过了一封信去:“王主任,我们也要举报!我们实名举报!” “什么?你们也要举报?”王耀祖皱眉,目光落在了那封信上,他狐疑地接了过来,在众人如炬的目光中,硬着头皮打开了那封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最后干脆一把将那封信攥紧揉成了纸团:“你们这是诬陷!” “王主任,你可不能徇私枉法啊!我们这么多眼睛看着呢,还有张书记和周市长作证,我们要实名举报王根生玩忽职守、渎职。” 王耀祖喘着粗气,却不敢再说什么,他恶狠狠地把目光扫视过众人,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领着人快步离开了。 看到他这样灰溜溜离开,大家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赵朱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看得眼睛都有点湿润,也许就是因为有这些人,她才会觉得,敢与天斗上一斗,哪怕用尽全力,也是很值得的吧! 张保康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把众人的视线拉了回来,周思齐连忙出声道:“保康同志,事情都说清楚了,我们就不打扰您办公了。” 他脸上挂上了客气谦卑的笑容,又朝赵朱使了个眼色,便要带着众人离去。 张保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送这群人离开,瞧见走在最后的赵朱,他按着表彰信的手动了一动,本想开口叫住对方,却又抿紧了嘴——还是先抻一抻她吧,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出去一趟就拉帮结派,对一个年轻女同志来说,尾巴翘上了天可不是啥好事。 等这场“闹剧”结束,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张保康一个人,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抽屉,把那封举报信与表彰信一同整整齐齐地放了进去。 做完了这一切,他闭上了眼睛,捏了捏鼻梁,却突然听到门外又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没完了是吗?这到底是市革委会还是菜市场? 他不满地看向门外的方向,接着,就听见了肖长青慌乱的敲门声,和透过门传来的紧张的声音:“领导,不好了!岳秋同志昏倒了!” 小秋?张保康闻言就是一惊——小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这会儿跑来这儿了? 他稳了稳心神,连忙快步出了门,见肖长青在门口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他心里也是一慌,但还是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去叫车!快!送她去医院!” 肖长青连忙回话:“领导,已经通知司机班的同志了,车马上就开过来!” 正说着话,他们就走到了门口,远远就听见赵朱的声音:“大家都别围着了,散开些。” 张保康听见这个声音就是眉头一皱,怎么她还没走? 肖长青在一旁低声汇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岳秋同志是跟吕云同志一起来的,我正要去跟您汇报,就见她们瞧见了赵朱同志,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岳秋同志就突然昏倒了。” 听到这儿,张保康心头一跳——想起大梁那个混小子,张口闭口说赵朱好话的模样,他那说话没遮没掩的,该不会是让小儿媳妇误会了吧? 他一时间更加对那姑娘心生不满——瞧瞧今天这些人异口同声替她说话的样子就知道了,知子莫若父,就大梁那个傻小子,被人哄的团团转也不奇怪。 但不管两人有没有什么,影响别人家庭合睦就是不知分寸,万一小秋有点什么好歹…… 他正想着,已经来到了婆媳面前,见着他出现,吕云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袖:“老张,这个姑娘,是……” 她指着正扶着岳秋的赵朱正要说话,却被张保康打断了话头,他表情严肃地看着赵朱:“赵朱同志,这是我的小儿媳——张大梁的家属。她还怀着身孕呢!你这样刺激到她,很不合适吧?” 第075章 一个纯粹的人 赵朱还没答话, 吕云先不干了,她一改往日慢条斯理的模样,拔高了声调道:“保康!你说什么呢?” 张保康一愣, 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跟自己翻了脸,正要再细问,只见赵朱怀里的岳秋睫毛抖了一抖,缓缓醒了过来。她一睁开眼,就瞧见一群人都围着自己, 立刻就涨红了脸:“我这是怎么了?” 感觉到一只手臂坚定有力地支撑着自己,她连忙扶着腰,站直了身体, 等她抬头瞧见那人的模样,她立刻扯住了对方的手臂不放手:“同志,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着, 她耳朵激动得开始发红, 连忙又朝婆婆看去, 向她求证道:“妈,是她对不对?咱们小妞妞的救命恩人!” 吕云也在一旁拼命点头:“没错,是她!就是她!” 她转过头, 终于能继续跟张保康介绍了:“保康呀!这个女同志, 就是那天在公园救下咱们小妞妞的大恩人啊!” 小妞妞的救命恩人?张保康呆住了, 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但很快, 他表情略有些僵硬地看向赵朱,甚至说话都不顺溜了:“赵朱同志, 原来那天,在公园, 是你救下了我的孙女?这,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难怪怎么都找不到人,在公园守株待兔也没再遇见她,她被借调到了商业局,为了广交会更是几个月都没在家待着,这让人上哪儿寻她去呢? 原来小秋是见到恩人太激动才晕倒的,自己这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张保康做人虽有些保守迂腐,却也懂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道理,再看向赵朱时,语气更加地诚心实意:“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你当时的见义勇为,真是没想到,原来我们遍寻不着的恩人就在身边,哎呀!” “您太客气了!这都是举手之劳,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赵朱也是一脸的“赧色”,虽说她的确施恩不图报,没想着救个小姑娘还腰换点什么好处,但眼下还真是应了那句“天道有循环,善恶有承负。”真是没想到,她那天救的小姑娘居然是张书记的孙女! “领导,车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去医院了。”肖长青瞧见司机过来,连忙低声向张保康汇报道。 如今,小汽车绝对是个稀罕物,原本岳秋昏倒,紧急用上一下,倒也不会惹人非议,但眼看着人都醒来了,还要坐车去医院,倒是有点公车私用的嫌疑。更别提这会儿代表团的人也都没走远,还有王耀祖那家伙瞪着大眼瞧着呢! 他正要说话,倒是吕云先开口了:“小秋,你感觉怎么样?如果不严重,不如咱们就坐公交汽车去医院吧?” 岳秋连忙摆手道:“我只是见着恩人有点激动,没什么事儿,好端端的去什么医院啊!不用不用!” 正在她不好意思地连声拒绝时,赵朱却看着她的面孔,突然出声打断道:“嫂子,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看大夫吧!” 岳秋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突然昏倒造成的误会,连忙向她解释道:“我身体好着呢,能吃能睡的,不用去看什么大夫。” “不对,”赵朱反而握住了她的手,解释道:“嫂子,你别怪我多嘴,你是不是经常感觉头晕头痛?有时候还有水肿?” “啊?有一点儿,我这也是正常反应吧?怀小妞妞的时候,我就长胖了一圈,现在这一胎又是这样,哈哈。”岳秋夜不知道为啥对方突然说起这个来,只好打着哈哈敷衍。 还是吕云看出了她的表情不对,连忙道:“赵朱同志,你是看出什么来了吗?小秋这是怎么了?” 此时,在好多村子里,产妇能特意请个产婆接生都算是十分难得了,而岳秋虽说条件很不错,也只决定到预产期时就去医院生产,完全没有定期产检的意识。而她现在,看起来就已经出现了妊娠高血压的症状! 即使科技在进步,时代在发展,女子生育依然是一件充满风险的事情。妊娠高血压就是一种常见的疾病,还是产妇和围产期死亡率上升的主要原因。 “阿姨,我看小秋血压像是有点高,你们还是去问问产科医生,看她需不需要治疗吧?别怪我多嘴,健康无小事,小心总没错。” 赵朱担忧地看着她,忍不住提醒了一声——希望她能够重视起来,如果注意改善饮食,控制体重,改善生活习惯,兴许能控制住血压。假如实在严重,那更应该及时服药,避免出现更大的危险。 瞧见她那副严肃的模样,本来不以为意的岳秋一下子也紧张了起来,连忙称是。 可能人类的本质就是爱双标:看你不顺眼时,你多呼吸一口气都是错,看你顺眼时,你放个屁都是香的。 往日瞧见她这样多管闲事,张保康心中不免要腹诽一番,但如今瞧见这一幕,他却是满心懊悔——当面说人家可能生病,可是个大忌讳,人家如果没病,要嫌你说话晦气,万一人家查出来毛病,又要怪你乌鸦嘴。 他一直认为赵朱同志是个长袖善舞爱钻营的性子,如今看来,有心机八面玲珑的人,哪儿会这么直白坦荡呢?就算看出了毛病来,也只把话说上三分,哪怕自己也是这样。哪儿会这样毫无保留真诚以待呢? 一时间,他思绪纷纷,脑海中突然冒出伟人的那句名言来:“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了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他不得不承认,今天他对赵朱同志彻底改观了——她的确比自己有更高的境界,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 这么一个品格高尚的人,理所应当得到表彰,不但要表彰,还要大张旗鼓的表彰,这样一个优秀同志的突出事迹,难道不该让大家都来学习学习吗? 被压在张保康同志抽屉里的那封表彰信,不但很快重见天日,还被工工整整的腾抄到了大红纸上,贴到了市革委会的宣传栏里! 赵朱同志的先进事迹还被印成了红头文件,下发到各个单位让人学习。 至于那所谓“勾结外国资本家”的诬陷,自然也对相关人员做出了处罚。 王根生那个替他出头的好儿子王耀祖,还没有来得及光宗耀祖,就因为此事暴露了他经常利用职务之便对别人打击报复的恶行,曾受其害者也纷纷揭发举报,最后,他自己倒是啷铛入狱了。 天天念叨自己快要退休的老王同志,也提前喜提退休生活,他的问题也不少,很快就跟儿子在狱中相见了。 ………… 赵朱的三八红旗手的荣誉称号是省级的,刚到家没几天,她刚把亲戚朋友拜访了一圈,还没跟奶奶相聚几日,便又要去省城参加表彰大会了。 中原地区虽然不如南方炎热,但今年持续的干旱,让初夏的天气更加燥热。 表彰大会虽然结束了,赵朱却是没有急着回家,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气象报社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对“758洪水”做了详尽的分析,也提出了需要铭记与借鉴的问题。 首先,这场特大暴雨,来得太突然了。没人会想到,在内陆地区会下这么大的暴雨! 1975年7月31日,“7503”号台风在太平洋生成,穿越闽省、赣省后向西北深入内陆。 8月5日20时,台风到达湘省常德附近后转向北偏东方向,6日21时进入豫省,在桐柏县附近徘徊,7日到达唐河以东大约15公里的地方,13时后又折向南下,但仍徘徊在桐柏与大洪山之间。 当时,省城有一部雷达,但赶上临时分区域停电,加上备份柴油发电机没有柴油,省城的雷达并没有在监测中发挥作用,也没有留下任何资料。 而中科院大气所有一部APT(自动图像传输)接收装备,本可以接收卫星云图,也不巧在当晚出现故障,由于不在业务运行中没有及时修理。 所有对“7503”台风的认知只能通过地面气象观测站点的风雨数据。幸运的是,台风行进途中的气象站点还在准点通过发报机播发数据。 台风移向豫省汝南地区,气象预报员是知道的。会下大雨暴雨,预报员也是知道的。 在分析完天气图后,预报员们就明白,在伏牛山脉与大洪山之间的大弧形地带,台风停留在那里,南来气流和北方冷空气在此发生剧烈的垂直运动,水汽充沛,一定会下很大的雨。 但是,当时没有方法可以算出究竟会下多大的雨,预报员只能凭借天气学外推及预报经验判断雨量大小。 中央气象台当班预报员咬着牙画了100毫米的降雨圈。100毫米已经达到暴雨量级。 当班预报员1969年从学校毕业,从业6年,在内陆从没预报过这么大的雨。从当时的预报经验看,我国内陆发生100毫米的降雨已经相当惊人了。 事实上,雨量远远超出了预期。 8月5日至7日,暴雨中心在豫省泌阳县林庄,中心最大过程雨量1605.3毫米,中心最大24小时雨量为1060.3毫米,6小时雨量830.1毫米。总雨量超过1000毫米的面积达到1460平方公里。 这是一次局地性降雨,5天累计降雨量超过200毫米的地区面积合计43800平方公里,相应范围内总降雨201亿立方米! 第076章 送礼 第七十六章 这是一场硬仗,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赵朱要打的第一场仗,就是让这场暴雨提前现形。与突发地震的无法准确预测不同, 对未来天气的预报准确度还是相当高的。 在七十年代,就有了利用多普勒效应测量云和降水粒子等相对于雷达的径向运动速度(叫做多普勒速度)的雷达,也就是多普勒雷达。 降水粒子的多普勒速度既受到降水云中气流(包括湍流)的影响,也受到降水粒子自身降落速度的影响,因此在合理的假设下, 可以用其推得大气水平风场、铅直气流速度、大气湍流和降水滴谱等信息。在晴空时,还可以借助晴空回波或撒放的金属箔的回波来取得大气流场的信息。 简而言之,如果当时省城的那部雷达能够正常运行, 就能够及时监测到7503号台风的动向,会让人们对这场巨大灾害的预期更准确,更能够防患于未然。 既然已经知道了当时雷达没有正常运行的原因是停电, 而备用的柴油发电机又没有柴油, 那么该怎么解题呢? 怕是都有人要开口抢答了!这多简单啊, 给他们多送点柴油,大不了发电机都给再送去一台不就完事了吗? 没错,赵朱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 掏钱在私人手里买颗白菜都是投机倒把罪的年代, 上哪儿买发电机,又怎么能无缘无故跑去送气象局一台柴油发电机呢?她倒是敢送, 对方恐怕也不敢收啊! 就和所有穿越者遇到的难题一样,哪怕你清楚地知道未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但你却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把这件事告诉给别人。 不过,参加完广交会的她, 再想要解决这个名义问题,那可就是手到擒来了! 早在之前在省城参加外事培训时,她就跟省内各个参加广交会的企业混了个脸熟,这个免费的掮客当得是风生水起,每个单位有什么需求,都被她认真记录了下来。 如今,掏出自己的小本本,她认真翻阅起来,很快就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省城红星发电机厂许建军。 “建军同志,你好啊!是我,赵朱!” 赵朱一报姓名,电话那端的人立刻就激动了起来: “赵朱同志,您好您好!真是好久不见啊!对了,上次您给我们联系的那一批轴承已经到位了,真是太及时了!刚好我们厂在广交会上拿到了一笔订单,这可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哈哈,看我,都乐傻了,广交会上的订单还是托您的福才谈下来的。嘿呀,我们之前光盯着欧美国家的老外做生意,可是人家根本看不上我们的技术,真是屡战屡败,次次都当陪跑,还好您帮我们联系了那个东南亚的客户,我们才总算开了张。第一笔发货款都已经到账了!美元,刀乐,哈哈哈!” 许建军脖子粗嗓门亮,声音把话筒震得是嗡嗡响,赵朱却不以为忤,只是笑眯眯默默听着他那终于扬眉吐气了的畅快心声。 等对方说完了之后,她才接话道:“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恭喜啊!建军同志,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谢来谢去的,我这边可就没法儿开口了,实不相瞒,我这是有事求到您身上了呀!” “赵朱同志,您说什么呢?还说是一家人呢,怎么能用得上‘求’字啊?有什么事,您只管开口,别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许建军绝对不打一个磕绊儿!” 要是别人听见这话,早就感激涕零了,但赵朱却明白,漂亮话说得越顺溜的人,做起事来越会找借口推三阻四,不过当下,她的语气依旧充满了感动: “哎呀,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人! 建军同志,事情是这样的——广交会结束后,我被组织安排,给一名美国来的外宾作翻译。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凡是组织交代的任务,我一定会尽力完成的! 所以,这名外宾也很信任我,他了解到了咱们这里的情况后,想要做一些慈善事业,于是,就捐助了一批工程机械,主要是用于挖河道筑堤坝还有建桥铺路用的设备,什么挖掘机之类的。 对了,这事rm日报上都刊登了,你应该也看到了吧?” “哎呀!赵朱同志,您可太有本事了!原来这事还是您促成的啊?这也就不奇怪了!” “嘿嘿,不敢当,这事还真不是我去向他提的,只是刚好交到我手里。”赵朱憨笑了两声,继续道:“虽说设备是定点捐给了汝南市,但省里也相当重视,借此契机,趁着天气干燥汛期未至,就把防洪防汛、修整河道与堤坝作为了本季度的重点工作!” “嗯嗯,这也是应该的!”许建军听着听着,虽然不知道这里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赵朱同志这张口闭口不是rm日报,就是省里重点工作的,也让他不自觉地又恭敬了几分。 “唉,你说我既然负责了联系这个事儿,咱们这边收到捐赠设备后,我总不能就甩手不管了,我总要跟人家捐赠的外宾汇报汇报使用情况吧?哦,回头人家外宾问我,那批设备用上了吗?用的怎么样啊?我一问三不知,那多不合适啊!再说,也不能让这设备放那儿落灰吧?” 许建军忍不住带入了自己,也附和道:“那是没错,这事儿还是得靠您多费心了。” “但是,如今已经到了阴历六月,唉,”赵朱叹了口气:“这不是随时都可能进入汛期吗?别看现在一直干旱,河道都干涸了,但一旦开挖,能否实时掌握天气情况就变得尤为重要! 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能跟咱们省城气象局的同志打个招呼,帮忙给我们预测一下往后几天的天气预报,这边施工时也好提前做好准备。” 且不说此时的电视机十分稀缺,就连中央电视台还叫做“北京电视台”。而后世大家耳熟能详的新闻联播要到1978年才开始首播,同样,紧跟着新闻联播播出的天气预报,则是到1980年才诞生。 收音机的广播里倒是有天气预报,但那也不是后世手机一点就能查看十五天的天气预报,只是能大概预报第二天的天气情况,而且,准确率并不算高,甚至可能都不比上一个老农抬头看天做出的预测准确。 想要知道往后几天的天气情况,还真是直接去找气象局联系最靠谱。 对她的说辞,许建军觉得十分合理,再次点头称是。 赵朱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出了戏肉来: “建军同志,人家气象局的同志倒是没说不帮忙,只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困难呀! 主要是现在省城的供电情况不太理想,他们这片区域总是动不动就停电,一停电,这气象局的设备就都失灵了,柴油发电机倒是有一台,奈何那家伙太费油了,供应的柴油又有限,这可不就经常断粮吗? 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听到柴油,许建军才明白了过来——敢情绕了这么大一圈,在这儿等着他呢? 不过,说实话,在别的地方柴油供应紧张,但对一个生产柴油电机的厂家而言,这东西可太容易搞到了。首先,只要试车就必要用柴油,既然使用,就一定有损耗。这里面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大了。其次,哪怕是柴油真的供应紧张,本厂都没有存量,可但凡使用本厂产品的下游企业,那也一定有储备啊! 所以,听到赵朱“哭穷”,还不等对方开口,许建军闻弦音而知雅意,抢先道:“赵朱同志,我们虽然是个小厂子,但别的东西不多,柴油倒是很充足,这样吧!我回头就安排人给气象局送一些去,总不能耽误了大事啊!” 赵朱咧嘴一乐——所以说嘛,上道的聪明人最招人喜欢了! 不过,该说的客气话还是得说:“建军同志,这不太好吧?我心里承你的情,但咱们还是公事公办的好!该走什么手续就走什么手续,我这边出联络信,至于费用,我直接把款给您电汇过去。“”哎呀!赵朱同志,你帮了我们厂这么多忙,从没要过回报,眼下这一点小事,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说到这儿,他一顿,想了想又继续道:“一点柴油真不值得您再出什么联络信,要不这样吧,我们厂有回收后修旧利废的翻新发电机,您看看是否合适,我让人一起给您送过去!” “太好了!真是太感谢您啦!”赵朱笑的乐开了花。 挂断了电话,她脸上笑意不减——接下来,就得去给省城气象局送“大礼”了。 第077章 笔记本 赵朱下了公交车, 远远就看到远处高高的建筑物顶上,有一颗圆圆的大白球,这让它的风格显得与周围的建筑格外不同, 而赵朱知道,那颗“圆球”内部,就是那部多普勒气象雷达了! 今天是周一,虽然老话说得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赵朱却是等到了十点钟才赶到了这里。 这倒不是她睡了懒觉起得晚, 而是她特意选在这个时间段来的——很多单位会选在周一的早上开班子会,如无意外,一把手通常都会出席这个会议。假如要去找人办事, 通常一找一个准,但八点上班,七点就去守株待兔, 虽然显得挺积极, 但领导一到班上就得赶着开会, 哪儿有空搭理你呢?恐怕就只能守在领导门口站上半天岗了! 而赵朱选在这个时间,正是会议即将结束的时间,她走到了门口, 还没等武保部的人阻拦, 就率先开口问道:“同志, 请问一下,刘书记这会儿开完会了吗?我没过来晚吧?” 她身上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 一条蓝色裤子裤筒中间刻意熨出了笔挺的竖折,胸口上还别着一枚三八红旗手的徽章, 她问话的态度也很亲切,但这种亲切很微妙, 就像是在慰问小同志的老首长。 一听见她这问话,本来微扬着头正要阻拦的保安愣了一愣,他摇了摇头,正要说他也不知道,就见那个女同志自然而然地朝里面走了进去,他这才想起来喊道:“同志,你来登记一下吧!” 闻言,赵朱只是转头笑道:“那就麻烦你登记一下吧,我叫赵朱,刚从省委招待所过来。” 说完,她就从容不迫地大步走了进去。 要是往常,保安肯定是要拦下人问个清清楚楚的,但想到这会儿刘书记估计快开完会了,万一真是和书记约好了时间,因为他耽误了事可不好交代,他便嘟囔了两句,自己拿起笔来,在登记簿上记下一笔。 也是凑巧,等赵朱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刘书记的办公室,对方刚刚坐下来,茶还没倒好呢! 赵朱还是那一套要求人帮忙办事的说辞——外商要资助修筑堤坝,需要气象局的同志帮忙预报天气云云。 往大了说,此事关系我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与国际局势,往小了说,也是造福一方百姓。说得刘书记那是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更别提她送这礼又正合了对方的心意,让刘书记乐得是见牙不见眼。 他怎么能不乐呢?天气预报本来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做好了记录多发一份而已,就能换来急缺的柴油,听说后续还要再送来一台发电机,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更别提这还是个光荣的任务咧,真是里子面子全有了! 要不是看对方是个年轻姑娘,他都想抓住对方的手使劲儿握紧再摇晃两下! 赵朱趁着他高兴,又继续道:“刘书记,您是专业人士,您看,像这样干旱的天气还能持续多久呢?马上汛期就到了,您说假如有太平洋上生成的台风从咱们的伏牛山脉过境,南来的气流碰上了北方的冷空气,那恐怕得有不小的降雨吧?” 刘书记闻言,把笑容收了一收,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嗯,赵朱同志,你对气象也挺有研究的?说的很专业嘛!没错,通常夏季突发的大雨,就是这样产生的,这也是很常见的天气现象嘛。” 赵朱笑着道:“刘书记,你别笑我班门弄斧,主要是我去广州参加广交会时,认识了一个朋友,她的身份挺特别的,是传说中的‘海上吉普赛族’——巴夭族人,他们的民族世代生活在大海上,经历过不少的狂风暴雨,所以对观察天象也很有一番研究,或者说是经验之谈。” “哦?还有这种奇特的民族吗?听起来很有意思啊!”刘书记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趣,忍不住问道:“那他们有什么特殊的观察方法吗? 过去的人航海时,只能靠着观察天空来判断未来的气象情况。我们要看雷达分析图,要通过气象站点采集数据,再加以分析,才能得出结论。但过去的人凭借自己的经验,在缺少各种气象仪器的分析下也能够准确地预报天气,提前规避风险,这也是一种智慧嘛!” 赵朱认真地边听边点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这才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来:“对了,我感觉她说的一些东西很有意思,比如什么样的云里藏着雨啊,什么有的风带着雨的味道啊,听着有趣我就记了下来。” 说着,她就把那个笔记本递了过去:“正巧要找您帮忙,我就带了来,我也是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这东西多少对你们专业人士有点参考的价值?” 刘书记闻言,立刻将那本笔记接了过来,翻开一看,这本书图文并茂,不但有文字描述,还将对应的天气状态描绘了出来。 他一下子就乐开了花:“有价值,太有价值了!你看,这个就是最典型的积雨云的特征嘛!”他翻开了其中一页,兴奋地用手在上面指指点点。 目光还黏在笔记本上,他头都舍不得抬,还激动地说道:“气象学是一种实践与理论相结合的学科,有时候空有理论没有用,非要实际看看,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哎呀!这本笔记记得太好了!就像是彩虹,没见过的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呀!” 赵朱但笑不语,宝剑赠英雄,她相信,这个汇集了一个民族几百年智慧的结晶,肯定是有一定作用的,而把它交给专业人士,一定会放大这个影响,相信不久的将来,它就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第078章 好大哥 一封从外交部发来的联络函正式发到了张保康的案头。 看到里面的内容, 他只是摇头遗憾——赵朱同志真是忙啊,这还没机会请她吃顿饭,正式表达一下对她救下妞妞的感激之情, 她就得去汝南忙捐赠的事宜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嘛!毕竟,她是从应城出去的人,不管她将来能走到多远,根也是扎在这里嘛。 对了, 她是不是还有个老奶奶独自留在家里?听说那也是位抗战老英雄,还是烈属。 想到这儿,他拿起了话筒:“长青, 文件你看到了吧?赵朱同志在省城受完表彰,直接就得往汝南去了。 她这边忙工作,咱们得把后勤做好了, 赵志同志家是不是还有位老奶奶? 没事儿多过去看看, 看看缺什么少什么的, 都给添上,不行就拿我的工资垫上。不能让上‘前线’的同志还有后顾之忧嘛!” 肖长青口中连连称是,可心道——这大领导主动要给下面的人当后勤, 也是稀奇事儿。 他暗自在心里感叹一句, 只觉得那位赵朱同志真乃奇人是也!感慨完, 他等中午一下班,便骑上自行车往赵朱家赶去。 到了门口, 还没往里走,他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 有男有女的,热闹着呢! 他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难道自己认错了门,不应该啊,明明前两天刚来过。 不过,上次是大门洞开,局势紧张,他只能冲上去救场,倒也不必讲什么礼貌了,这次却是不同。 他踹下车子支架,把车子扎好,把车把上挂着的几包点心水果拎上,这才上前去敲门道:“赵奶奶,您在家吗?” 屋里可不是正热闹着呢吗?赵五姑奶眼睛都笑眯成了缝,咧着的嘴巴合都合不拢。 赵若兰瞧见老太太的模样,不由得也有些心酸——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位太姑奶奶露过笑脸。 如今,听着众人对她的大孙女一阵夸赞,她这脸上的笑意,那是压也压不下去。 可见,她这也不是生性不爱笑呐!只是心里头叫沉重的东西坠着,连带着脸皮也被绷紧罢了。 想到这儿,她更加卖力,把赵朱在广交会上的“丰功伟绩”绘声绘色地细细说了一遍。 刘向阳坐在一旁看媳妇儿说得唾沫横飞,自己也是听得津津有味,他在心里再一次给自己的英明决断竖起了大拇哥。 看看,自己这就叫慧眼识英才,在人家赵朱微末之时就结交,果然,人家这不就起来了? 说起来她去参加广交会还是自己出的力呢!结果,人家把整个豫省的创汇记录都给打破了! 还被外国的大企业家青睐,专门被人家请去当翻译,又被委以重任,好几十万美元的捐赠就交到她手上负责了,瞧人家这面子,啧啧。 他美滋滋地在这儿感觉与有荣焉,在座的另一位客人也是听得眼睛发亮。这第三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一位老熟人——奉命来探访赵老太太的郝团长。 他捧着一杯热茶,也在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屋里的摆设,虽说从营长升到了团长,但他自认为还是老首长的一个兵。 逢年过节来探望这位赵奶奶,也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真有一次半次来不了,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更别提自从赵朱回了家,时不时还要跟他通信叙叙家常,更让他有种多了个亲妹子的感觉。 现在瞧着屋里正冲着众人摇头的电风扇,他不由得感慨——老太太这算是享了晚福,家里这也是鸟枪换炮了。 瞥见他的目光落到了电风扇上,赵若兰顺势又道:“要不怎么说俺姑孝顺呢?瞧见没,沪市的华生牌电风扇,俺姑大老远一路从广州背回来的,就怕热着了老太太,看,这一回来就用上了?太姑奶,这可比您的那个大蒲扇凉快吧?” “凉快,凉快,就是怪费电的。没办法,丫头非让开着,生怕热着我。我一个老太婆,这不是浪费吗?”老太太看似抱怨,实则炫耀,原本略显刻薄的高颧骨此刻都显出了几分柔情来。 正在众人其乐融融时,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肖长青的声音,赵奶奶上了年纪,耳朵不大灵光,还是刘向阳先听见动静,他立马就站起了身来,边应声边往门口走去。 一开门,瞧见是他,刘向阳立马挂上了笑脸,拉着他就往里面让,一边朝屋里大声喊道:“太奶,肖秘书来看您来啦!” 瞧肖长青站在院门口,没往里走,他眼风一扫,立刻用力把对方往屋里推了一把,自己出门去把他的自行车推进了院子来。 这边众人闻声已经起了身,又是握手又是相互介绍,自然是好一番热闹。 赵若兰两口子自觉也算半个主家,坚持坐在末位陪客。 说起来,肖长青的职级没有郝团长高,但他是代表张保康书记来的,这又有不同。一番推让,还是让肖长青坐在了主客的位置。 肖秘书也是场面人,把张书记的殷切谢意表达的十分到位,顺带着,也说了赵朱要直接出差去汝南忙捐赠的事,可能短期内回不了家。让老太太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他联系就行。 “哎呀,肖大秘,这可是我们正经的祖奶奶,有什么需要的有我们这些小辈伺候着呢!你可别来跟我们抢啊!”刘向阳跟肖长青也算熟识,就开起了玩笑来。 听他们说了几句话后,郝团长突然问道:“你们刚才说,小朱要去汝南忙捐赠的事儿?” 虽说正式的文书刚到,但风声大家伙儿早就听到了,赵若兰闻言,便点头道:“没错,人家外商是定向捐赠,指定了要给他们市捐。” 郝团长一拍大腿:“这不是巧了吗?我现在就在那儿附近驻扎呢!就今年年初刚刚调过去!” 他连忙找了纸笔,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咱们军民鱼水情深,挖河修堤的活儿咱们部队怎么能不参与呢?到时候人手不够,直管让她跟我联系。作为大哥,怎么也得给她捧捧场不是?” ………… 赵朱刚下了火车,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疑惑地抬头看天,只见头顶上大太阳出着,这也不冷啊? 不过没疑惑多久,她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金国强,她立刻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金国强也看见了她,边蹦哒边挥手:“赵朱同志,这边这边!” 金国强跟着刘副市长去了一趟广交会,回来之后就升了级。 而刘副市长更不必说,原本准备过两年就退休的他,肩上反而又被加了担子,这次接受捐赠和修筑防汛工程的活儿,又落在了他身上。 “金大哥,好久不见了啊!听说你高升了?恭喜恭喜啊!对了,刘市长的腿最近怎么样?还犯老毛病吗?”赵朱见着他,就熟稔地寒暄了起来。 “哎呀,别遭讥你金哥了,我这算什么高升呀!”金国强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刘市长的腿这段时间好多了,人家广州的老字号膏药就是不一样,我都后悔没给我妈买几盒。他还说要谢你呢,要不是你给咱们提起这事儿,咱们也想不起来啊!就只这一样儿,咱们这趟差就算没白出呢!” 赵朱乐呵呵挠着头:“什么谢不谢的,我随口一提罢了。金大哥你想要几盒?那边我也有认识的朋友,只要你需要,咱们请他们帮忙买几盒寄回来不就得了!” 闻言,金国强眼睛就是一亮,搓了搓手,又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会不会太麻烦人家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举手之劳而已,你就要刘市长的那种吗?一盒应该十二片的,准备要几盒?”赵朱立马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提起笔就要记下来。 看她这认真的样子,金国强心头一阵暖流涌过——赵朱同志简直就是雷锋同志转世啊!人家说给你办事那就是真上心,怪不得人家外宾这么信任她,这样的人谁能不信任呢? 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好多耽搁,他连忙弯腰把赵朱的行李拎到手里,一边回道:“三盒,我先要三盒吧!真是谢谢你啦!” 赵朱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把笔记本塞回去,这才道:“没问题,晚上到了我就给她发电报!” 第079章 来临 设备到位, 人员到位,挖河筑堤的工作就迅速开展了起来,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 赵朱不但朝中有人,地方上也有人。 主管的刘耀宗同志承她的情,基本是指哪儿打哪儿,他这个性格说好听点叫老好人,说难听点儿就是不大有主见。 不得不说, 这倒是正好。 赵朱不怕他没主意,就怕他主意太大! 赵朱有许多超出现在认知但行之有效的先进办法,如果遇上一个同样性格强势, 爱拿主意的领导,恐怕少不了要先争一争指挥权。 虽然赵朱有一百种方法让对方走到自己画好的道儿上去,但在如今迫在眉睫的时刻, 她实在不愿意浪费心思在勾心斗角上。 有时候想要做成事, 还真就只需要一个声音, 争左争右不光浪费时间,有时候可比做事本身还耗费精神力。 所以,能遇到刘市长, 她也是心存感激, 夜半无人时, 也免不了朝着虚空之中未知的存在颂几声赞歌。 今年的干旱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挖深扩宽河道时, 雨季丰沛的水量,会给上游关闸断流造成很大的压力, 不能留出太多的操作时间。相比之下,面对干涸的河床, 就好办多了。 不单是威尔逊捐赠的挖掘机,省内也调配了一些工程机械,配合着一起,河底的淤泥被挖掘出来堆在了河两岸,铸成了更高更结实的河堤。 与此同时,赵朱根据地图地貌,除了对原来出现溃堤的板桥水库、石漫滩水库在内的两座大型水库,以及其附近的一些中小型水库,进行了堤坝加固。 这近两个月的时间,赵朱原本很是排场的大脸盘子,硬生生小了一圈,还好有骨骼撑着,不然都得变成尖下巴了。 为了省事,赵朱那两根油亮的两根大辫子也剪短成了齐耳的女干部头。 美貌这种东西,向来只是一种话语权。古代波斯的公主们以长小胡子为美丽的标志,现代物资丰足的人们又去追求清瘦的体态。 赵朱愿意在闲适的状态下,修饰保养一下,也愿意为了打造人设,将外表打扮得符合大众认知的光鲜亮丽。 但皮囊这玩意儿,说老就老,说换就换的,让她打心眼儿里执着却是不大可能喽!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等赵朱的皮肤色号渐渐变深,接近稳定,黑无可黑的时候,那让她一直提心吊胆的另一只鞋子终于要落下了。 上一世,因为通信不畅,各部门不联动,防灾减灾无法发挥效益,最终酿成了惨剧。 7503号台风带来了超大降雨量,8月5日,板桥水库水位迅速上升到107.9米,已经接近最高蓄水位。 5日晚,板桥水库管理局电话总机室被水泡塌,电话线路中断。 6日23时,板桥水库主溢洪道闸门已经提出水面,输水道全部打开泄洪。但水位仍在上涨,水库水位高达112.91米。 7日19时30分和8日0时20分,水库管理局用当地驻军的军用通信设备两次向上级部门发出特特急电,请求用飞机炸掉副溢洪道,确保大坝安全,可是,均未能传到上级部门领导手中。 雨继续下,板桥水库岌岌可危。上涨的库水迅速平坝,爬上防浪墙,将防浪墙上的沙壳一块块掏空。 在慌乱和惊恐中,大批水库职工、家属转移到附近高地。这时,一串炸耳惊雷后,有人惊叫:“水落了。” 刚才还在及膝的水中挣扎的人们突然发现,水“哗”地落了下去。大水倾泻而下,洪水以5米至9米的水头,咆哮着冲向下游。不到6个小时,板桥水库下倾洪水7.01亿立方米。 很快,薄山水库上游的竹沟水库垮坝了,来水量陡增,薄山水库满溢。 据统计,在“75·8”特大洪水中,板桥、石漫滩两座大型水库,竹沟、田岗两座中型水库,58座小型水库在短短数小时内相继垮坝溃决。1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近60亿立方米的洪水肆意横流。 洪水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积蓄的势能瞬间释放,轻易就扫荡了平原上的一切。一些人被途中的电线、铁丝缠绕勒死,或被冲入涵洞窒息而死,更多的人在洪水翻越京广线铁路高坡时,坠入漩涡淹死。 板桥水库垮坝后,第一个水头很快就来到下游沙河一个更深的洼地,接着是文城、阳丰、遂平县城,直到京广铁路。 1975年8月8日之后,很多幸存者的生活“从零”开始。因为就连祖坟都被洪水连根拔去了。 官方数据记载,豫省29个县市,1100万人受灾,超过2.6万人死难,倒塌房屋560万间,死伤牲畜44万头,纵贯中国南北的京广线被冲毁102公里。 ………… 但眼下,一切灾难都还没有发生! 7月31日7503号台风和前世一样,在太平洋上形成。 但因为赵朱对省城气象局的“捐助”,区域停电的情况下,柴油发电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让雷达正常工作,并且提前对即将到来的大暴雨做出了准确的预报! 但即使未雨绸缪,众人面对的依然是一场硬仗。 尽管大家已经知道大雨会来,但人力不可能超越物质的限制,不能排山倒海,也不能收云停雨。 好在,赵朱送给气象局刘书记的笔记本上,多次提到了遇到大灾大难时,应该提前制定应急预案,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 就在赵朱从气象局那里得知大雨将来的预报后,郝团长的电话,也打到了招待所来。 果然,她的暗示没有白费,气象局的刘书记在发现暴雨后,及时向省城的领导汇报了情况,并且提出了面对暴雨应该采取的应对措施。 而郝团长他们也接到了命令,随时准备投入到抗洪救灾的前线去。 在前世,首先被暴雨击溃的第一道防线就是板桥水库。然而,假如当时上级能够及时接到信息,派出飞机炸掉副溢洪道,那么这就可能是另一个不同的结局! 8月5日21点,大雨果然如期而至,这场暴雨真的仿佛是天空漏了洞,把整个天与地都用水幕连接了起来。 赵朱却是冒着大雨,在板桥水库的堤坝上来回巡视着。 她已经决定,假如水位到达警戒线还继续上涨的话,她就会立刻出发,亲自驱车去向上级领导请示,不再依靠那被暴雨冲断的通信线路,更不能延误时机,直到最后功亏一溃。 然而,历史记载总是含糊不清的,赵朱亲眼看着一整个巨大的水库,仿佛只是天地之间一个小小的茶杯,举起茶壶随手一倒,里面的茶水就汩汩的涌出,“杯中水”瞬间就漫了起来。 等到了六号清晨,赵朱心存的那么一点点侥幸全部消失殆尽——她没有等来天亮,时间已经到了早上,但厚重的雨幕之下,苍穹仍如万古长夜,透不出一丝的阳光。 “不行,我们出发!”赵朱拍板道。 跟她一起等在这里的,除了水库管理局的人,还有听说了消息后也赶来的刘市长和小金。 “电话打不通,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现在就驱车去省城,应该能够联系到上级!”赵朱的表情异常严肃。 “这种天气,开车那不就是送死吗?”金国强急眼了,说话都不中听起来,然后,他就站起了身来:“不行,要去也是我去!怎么能让你一个年轻姑娘冒这个风险?” 赵朱不和他争执,只是严肃地看着他,把他看得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她这才皱着眉头道:“我去,是因为我能跟省城气象局的刘书记联系,让专业人员来背书。 我去,是因为我能够直接见到省城的领导,报告这里现在所面临的严峻情况! 我不是以什么年轻姑娘的身份去求助,除了年轻姑娘,我还是此次防汛工作的负责人,金国强同志,希望你能认识到这一点!” 金国强被说得眼睛有点红,连忙道:“赵朱同志,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朱挥了挥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她的表情也和缓了起来:“好了,不用多说了,我现在就出发。” “那你还是带上我吧!我跟你一起去!起码,我开车技术比较强!”窗外的雨声淹没掉了人的脚步声,直到那人在门前出声,才看见一个穿了绿军雨披的人站在了门前。 赵朱惊喜道:“郝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冒雨前来的郝团长。 “好,我们一起去!” 赵朱这回倒没有多推辞。 现在的基建还不像后世那样发达,村村都通了水泥马路,很多地方的路都是坑坑洼洼,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每年都能开车来探望赵奶奶,也说明了他车开的是的确不错。 除此之外,此次前去,正是要请求军方出动飞机炸掉副溢洪道,有jun方的人同行,靠他去说项自然更加方便。 事不宜迟,他们两人开着军用吉普,冒着倾盆大雨往省城出发了,仿佛是大海之中的一叶小舟,迎着滔天的巨浪前进…… 第080章 蚍蜉撼树 雨水集中在一地倾泄, 摧毁的可不只是通讯电缆,如今的中国还没有“基建狂魔”的绰号,别说是乡村的土路, 哪怕是公路,也好不到哪儿去! 即使在城市之中的大马路上,颜色有深有浅的“大补丁”也屡见不鲜,更别提城间的道路了。 一直要等到二十多年后,随着公路法出台, 才有了“乡道”、“省道”、“国道”的正式称呼。 而现在,在赵朱他们眼前出现的,既没有标准的“乡道”、“省道”、“国道”, 甚至也没有水泥路、夯土路,只有一条条不明方向、泥泞不堪的烂泥路。 为了避免陷入松软的泥潭,郝团长干脆找着石块多的地方走, 一路上上下颠簸, 赵朱死死抓住拉手, 恨不得把自己拴到座位上,才能避免脑袋被磕扁的危险。 他们开着的是一辆国产的BJ212。 60年代初中苏关系破裂后,苏方停止军用吉普“嘎斯”69的供货, 这辆轻型越野车就应运而生, 此时, 也只有县级、团级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配备。 它的皮实耐造,性能卓越, 让它成为了一代神车,在中华大地奔驰了几十年光景。 然而, 作为一辆军用轻型越野车,不提它的舒适度, 就连车体的密封情况都不能跟轿车相比,车外在下大雨,车内也一样在下着小雨。 好在他们是朝着远离降雨中心的方向前进,渐渐的,大雨变成了中雨,中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窗户上的雨滴终于变成了星星点点,不再是糊在眼前的灰色帘子了。 没有卫星导航定位,大雨之中方向难辨,纯粹是靠着郝团长的长期野外拉练练出来的方向感,以及赵朱在一旁对照着地图,一直心算着他们的位置坐标,才没有开错了路。 终于,随着雨势渐小,他们也开上了一条黑色的柏油马路。 眼看着,后面的路不用担心随时翻车的危险了!两人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但还没等心落到实地,突然之间,简陋的仪表盘上一个刺眼的红灯闪烁了起来。 郝团长连忙停下了车,赵朱也把目光投到了那个刺眼的红色标志上:“发动机过热?” 郝团长有经验,他立刻拉起手刹,叮嘱道:“没事儿,估计是水箱没水了,我加点儿水就成!” 赵朱闻言不禁苦笑——路上到处都是水,怎么偏就水箱里没水了呢! 然而,郝团长这一去就是老半天,赵朱只看到他打开了前盖,却是不见他有什么动静,忍不住也下了车,去一探究竟。 雨基本上已经停了,但郝团长的脸色却是异常的难看,见赵朱走过来,不等她询问,就哑着声音道:“完了,咱们怕是赶不到省城了!” 糟糕!难道是发动机坏了?!赵朱心里一惊,连忙俯下身去查看。 就连五十年后,繁华都市中,下大雨时想打个车都比平时难上几倍,更别提如今了,何况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该怎么办? 若是平时,郝团长还能拿出野外拉练的精神来,大不了跑它几十里山路,浪费它半天时间去找人来帮忙,可现在,时间就是最宝贵的东西!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眼睛竟然开始泛红——从赵朱的讲解中,他也已经得知了,此次的暴雨可能会造成多大的危害!晚上一分一秒,溃堤就随时可能发生,那将是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与他的懊恼沮丧不同,赵朱却是发出了疑问:“发动机好像没坏啊?” 郝团长叹了口气,心道她可能不懂得车辆的常识,便耐心指给她看: “你看,这个叫水箱,是发动机冷却系统的一部分,发动机过热就会损坏,所以,水箱里必须要有冷却水。 但是现在,你瞧瞧,水箱已经漏了! 不知道是不是铸造时有砂眼,还是使用时出的问题。总之,水箱现在加不了水,一加就全漏掉了,这咱们还怎么开?” 他们已经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午饭都没时间吃,可算算直线距离,怕是连一半的路程都没走到。 再皮实的车也是机械设备,郝团长相信他们能靠意志力,把车连续开上十小时不吃不喝,但发动机没有冷却水降温,却是随时都可能趴窝。 机器可没有意志力能改变它的客观状态,同样,他们就算有再多的意志力,用血肉之躯也无法超越汽车的速度,剩下的一百多公里路,他们要是没有车,怕是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到省城啊! 赵朱也皱起了眉头,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都要冒烟了。 突然,她眼睛一亮,问道:“郝大哥,你的意思是说,发动机本身没问题,只是水箱有个小洞,所以,才加不上水是吗?” “什么叫‘只是’水箱有洞啊?水箱没水,发动机也一样不能运行,这跟发动机出故障有什么区别啊?”郝团长不解地看着她,觉得她大概是太着急,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发动机坏了咱们没办法修,但水箱有洞,咱们堵上不就得了?”赵朱继续说道,她的眼睛更加明亮,嘴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拿什么堵?水箱是铸铁的,咱们还能凭空徒手焊接吗?还是,用石头堵?用抹布毛巾堵?”郝团长摊开手,看着赵朱直摇头——疯了,这姑娘已经彻底疯了! 赵朱没答话,却是迅速行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就拿了一件东西过来,而郝团长看到她手中的东西,也忍不住拍案叫绝:“我怎么没想到,来来来,赶快堵上,咱们赶快继续赶路。往后的路越来越好走,不出意外的话,咱们今天一定能把消息传达上去!” 赵朱拿来的东西平平无奇,那只是小小一截木头——将它削尖后,插进水箱的洞里,就能够暂时堵住缺口,而木头遇水还会膨胀,更是会把水箱破洞越堵越严实,起码把接下来的路坚持跑完,肯定是不在话下。 郝团长大呼高明的同时,不停地称赞着赵朱真是足智多谋。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好事多磨,过了这一坎儿,接下来的路程果然就变得一帆风顺。 两个小时之后,赵朱就已经见到了省城气象局的刘主任。 等赵朱说明来意,而他也毫不犹豫,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省革委会,把暴雨的危险性与事态的严重性,向上级领导做了详细的汇报! 很快,请求军队出动直升机炸掉板桥水库副溢洪道的申请就得到了批准。 得到了领导指示后,赵朱就再次返回了汝南。 尽人事,听天命,她要亲眼去看着,到底这一切会不会改变? 恶劣的天气没能阻挡英勇的飞行员们,战士们冒险启动了飞机。 赵朱看着飞机起飞,巨幕苍穹之下,那逐渐变小的飞机仿佛一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飞蚁。 蜉蝣之力,也敢撼树? 赵朱仰着头,看着压在头顶的铅色天空,仿佛与虚空之中未知的存在对视:“若能,有何不可?” 随着一声声炸雷般的声音响起,积蓄着可怕伟力的水流被分散开去,冲向预留的泄洪区,冲向山间,冲向洼地,但板桥水库被保住了! 同样,石漫滩水库、竹沟水库、田岗水库,因为提前进行了堤坝加固,也都坚守住了阵地。 这也是因为之前被挖深拓宽的河道,成了最好的泄压阀,它们不断将天空中倾泄而下的水流分散开去,让它无法集聚起毁灭的力量。 赵朱裹着雨衣,在水库边上来回巡视,水库中原本不断拍打堤坝的惊涛骇浪,仿佛要择人而噬的怪兽,但最终,它们还是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当腕上的手表的指针指向了12点整,赵朱忍不住放声大笑,但她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所淹没了。 对这场消弭于无形的危机,对他们躲过了怎样的灾难,人们一无所知。 独自一人知道这个“真相”的赵朱却为他们的无知无觉感到了由衷的欣喜——不,改变了的历史里,悲剧已经不再是“真相”了…… 80-90 第081章 寻亲 从准备参加广交会开始, 这半年时间,赵朱一直都在外奔波,偶尔回家一趟, 呆不了多久就又出差,忙得脚不沾地。 如今,心中一件大事已了,赵朱不等开表彰大会,就急匆匆回了家, 然而,她却万万没想到,在家等着她的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来到了熟悉的院门前, 赵朱竟然有了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摸了摸脸,鼓了鼓腮帮子,想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让自己能稍显得胖一些, 但夏日的衣服轻薄, 她远比几个月前单薄的身形可是骗不了人。 果然, 等祖孙俩一见面,赵奶奶瞪大了眼,看不够似的上下打量着她, 嘴里不停嘟囔道:“乖, 你咋瘦成这样子了?这是生生熬瘦的吧?啊?” 奶奶心疼地拉住她的手, 看得眉头紧缩,突然, 她猛地一转身:“不行,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咱可得好好补补。” “奶!我不饿!”赵朱连忙出声叫住她:“这不晌不夜的吃什么饭啊?快别忙了,咱坐下好好说说话, 恁长时间不见,你都不想我呀?” 赵奶奶腿脚原本不大好,这一年多来多亏赵朱经常给她按摩,才把拐棍丢开了。 听见赵朱的话,她急乎乎又转过了身来,竟然左脚拌右脚,差点儿没站稳,多亏赵朱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才把她给扶稳了没跌倒。 经这一遭有惊无险的折腾,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来。 赵奶奶笑得眼睛里渐渐涌出了泪水,她伸手摸着孙女的脸,嘴角要翘起来,又忍不住往下撇:“俺恁排场的大闺女,咋成个又黑又瘦的柴禾妞了?” 赵朱才不矜持呢,她弯下腰,让她摸得更省力气些,嘴里还撒着娇:“谁说嘞黑瘦就不排场了?你再瞅瞅,嫩家的妞妞胖瘦都排场的狠咧!” 赵奶奶被她自卖自夸的样子逗的直咧嘴笑,又爱惜地抚摸起她的头发:“好不容易留起来的头发又剪短了,再留到能编起辫子来,可得一两年呐!” 祖孙俩正在感受久别重逢的温情脉脉时,突然,一个声音打断这天伦之乐:“婶子,这是我大侄女回来啦?” 闻言,赵朱站直了身子,朝声音来处望去,却见一个穿着灰蓝色布褂子的中年男人站在堂屋门口,正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赵朱有超乎常人的好记性,但这人却看着十分眼生,明显不是赵家村的人。听他的称呼,也不知道这是哪一门的远亲,于是,她只是点头微笑,没有贸然开口。 倒是赵奶奶一声惊呼:“哎呀!一看见你,我就高兴的忘了事。快来,这是你孙叔,他是受了你爸的嘱托,特意接咱们来的!” “孙,叔?”赵朱狐疑地看着对方,但随即她就摸着头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对不起啊,孙叔,我碰住了头,啥事儿都记不起来了。还是奶奶认出来了我,把我认回了家。” 孙致先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两眼赵朱,一时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但眼下也不好追问,便只好露出了个关心的表情,问道:“哦?原来还有这事儿?是在哪儿磕到了头?去医院看过了没有?” 赵奶奶见他们说起话来,自己便走到了门前,探出头去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外面没人,这才回身闩好了院门,转头朝两人道:“走走走,咱们先坐屋里,再慢慢说话!” 三人在堂屋坐了下来,赵奶奶先向赵朱道:“你还记得,年前咱们回上赵庄,你胜利哥说有人来找我的事儿吗?哎呀,这孩子也是个脑子不带转弯儿的,我问是不是你爹找来了,他只道不是,也不知道多问上一句!那就是你孙叔——受你爹娘的托,寻咱们去了!这下可好,一下子耽误这大半年。要不然咱们早就联系上了!” 孙致先在一旁听着,也附和道:“那位老哥也是心思细,可能是看我眼生,不相信我,才没敢透漏你们的情况。我当时时间紧张,也来不及再到市里来找你们,这才错过了。不过,没关系,好事多磨嘛!咱们这不就见着了?” “可不是!”赵奶奶附和着,她又殷勤地给对方倒了水,一边让,一边道:“刚好我大孙女也回来了。她撞住了头,把过去的事儿都忘记了,要不俺们早就跟她爹娘联系了,也不会劳你又跑这两回。快跟她说说,俺三儿那是咋跟你说嘞?是不是要接我们去他那边?” 赵奶奶一脸迫不及待地看着对方,她满心都是那杳无音信的小儿子,恨不得立马长出几对翅膀,飞到对方身边去。 赵朱也饶有兴趣地看向对方——一对眼神,她就看出“自己”被他认了出来,但他的眼神可不像是见到了故人晚辈,更像是见到了“同事”。 她的确没有任何对这个身体的记忆,但好在有赵奶奶为她背书,让她顺利从零开始,在这个年代开始了新生活。 可眼下,看来自己的身份并不是那么简单,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爹”似乎也不简单。 虽然打着“失忆”的幌子,她能够轻松蒙混过关,但赵朱可不愿意已被她当成亲人的老奶奶以身涉险。 孙致先叹了口气,一脸的悲怆:“婶子啊,我也是不敢给您细说,生怕惹您伤心。我赵大哥,他不是不惦记你们,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都没说到戏肉,光听了这一句话,赵奶奶的眼圈就跟着红了。 人人都有软肋,哪怕是这个历经世事颇有智慧的老人家也不例外——惦念了几十年的仅剩的儿子,她想象了无数种可能性,这里面自然也不乏对方受苦受难饥寒交迫的场景。 对方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她的脑海中,已经清晰浮现出了那副凄惨的画面。 见她眼泛泪花,孙致先满意地在心中点了点头,又继续道:“当年,赵大哥他跟嫂子一起上了山,就是为了躲避国党抓壮丁,不料,他们一路上往西走,经过了陕省,又过了川省,竟是逃到了藏区才算是安顿了下来。” 赵奶奶目不转睛,听得心都悬了起来:“藏区?他们居然跑到了那么远?” 孙致先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像是为难地瞧了瞧赵朱,这才又看向了赵奶奶:“婶子,你也知道,这一旦安顿下来,能有口饭吃,人可就不自由了。 他哪怕想回来看看您,但哪儿有十天半个月的假给他呢? 况且,他这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嫂子前些年身体不好,有点钱都花在了看病吃药上,兜比脸都干净,硬是连路费都攒不下来。 寄过两回信,没见着您回复,他这心思也就淡了。 直到大前年嫂子没了,赵大哥才惊觉自己也不年轻了,这才借了亲戚朋友的钱,又去求了领导,才把大侄女送回来,也算是叫她回来认祖归宗。 可她这一走就是一年,好似石沉大海一般,一点音信都没有,刚巧我得了个差事,能往咱们这边跑,赵大哥听说后,这不是才托了我来寻一寻你们吗?” “什么!?秀芝,秀芝,她没了?”赵奶奶大惊失色,泪水刷的一下涌了出来,然后,她又慌乱地看向赵朱。 赵朱听到这儿,也是一脸懵,索性也学着赵奶奶的模样,露出大惊失色的模样,同样问道:“我娘,她,她……” 她连忙用手捂住了脸,显出了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孙致先尴尬地看着两人,口中无力地安慰道:“你们,节哀顺变吧!要保重啊!” 看着赵朱难过的样子,他又挠起头:“大侄女,你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赵朱抹了把脸,转头看见赵奶奶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忧伤与担忧,连忙转移了话题:“咱们还是别提这事了,孙叔,你说你是来接我和奶奶的? 我怎么听着,我们一家三口在那儿的日子过得也不太好啊? 我现在也有了正式工作,可不是能随便调动的。 要不,你把我爹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去信问问,要不还是把我爹给接回来吧?”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孙致先明显地显露出了一丝慌乱,他顿了一下,讪笑着道:“啊,这个,那也行。大侄女啊,要不,咱们借一步说话?” 他们起身走去院外,赵奶奶却还沉浸在儿媳离世的悲伤中,久久不能平复。 她自己是招赘,自然也没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代偿心态,变成那种非要磋磨一下媳妇才甘心的“恶婆婆”。 老大老二没有成亲就牺牲了,三儿和媳妇便是她仅存的亲人。 她又没有闺女,有些体己话也不能跟儿子说,反而是小儿媳妇进了门,她才算是有了“贴心小棉袄”。 可是,秀芝啊,她才多大,怎么就会说没就没了呢? 赵奶奶在泪眼婆娑中,仿佛瞅见个圆脸蛋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娘”,就迅速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去…… 第082章 来历 孙致先拉了赵朱在院中站定, 朝向堂屋,眼睛盯着堂屋门,嘴里却是朝赵朱低声道:“线头子带清了吗?” 赵朱一愣, 这话什么意思她不清楚,但看对方的神情,她却迅速作出了判断:他这说的像是切口黑话啊! 旧社会跑江湖的,各行各业都自己的隐语,一些不方便明说的话, 都得靠这些切口来表达。 江湖一相逢,若是对这些听起来没头没尾的黑话能对答如流,便能知道对方身份如何, 是哪条道儿上的人物。 随着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演出,里边那段经典对白在大江南北广为流传,寻常百姓也都知道了“切口黑话”。但如果没人教授讲解, 还真不好猜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不管对方这话说的什么, 既然他张口就是切口黑话, 可见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于是,赵朱继续露出一脸无知无觉的憨憨模样:“孙叔,你说的啥意思啊?我咋听不懂呢?” 孙致先狐疑地看了看她, 不会吧?这还真把脑子撞坏了?若不是另一条线上的人失了手, 本来也不用费劲儿再来找她, 如今看来,倒是要兵行险招了! 不过, 他冷笑一声,鼻子轻轻一哼, 朝赵朱道: “你不记得了?倒也无妨。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重新记住了就好——最好先捂紧了嘴巴, 可别让人瞧出惊讶的模样来。 你原名赵芳婷,你的父亲是赵栋,这些都没错。 但你父亲早在二十七年前就加入了国党,后来随军去了湾岛,后来,你也继承父志,入了伍。 为了党国大业,你在73年返回大陆,以下乡知青的身份到了应城石山县。 你的任务,是追查当年与徐朋飞交往甚密的一个姓徐的道士的下落。 1935年时,徐朋飞曾出任“护送□□专使行署”少校参谋,1937年,九世□□在青省去世时,他就在对方身边,有知情人称,□□曾将一件秘密的法器交给了他。 1945年,他任第一战区官长部调查室少将主任,管理山陕豫冀察鲁六省的军统机构。就在那段时间,他与一名姓徐的道士交往甚密,传说他们还连了宗,认了族兄弟。 再后来,他身陷囹圄,那个姓徐的道士也不见了踪影,据说,那道士失踪时,就带着那件法器。 而你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个徐道士,追回这件秘宝。 不过,近期有人称在港岛见着了那个徐道士,似乎他已经改名换姓,又重新干起了老本行。 这样看来,你的任务已经彻底失败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语速快且清晰,没有任何修饰,直接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 赵朱听得把牙花子都嘬酸了——啥玩意儿啊?48年入国军,这属于是把段子活成现实吗?得亏自己还帮着抓特务呢,原来特务竟是我自己?! 不过,赵朱可不会这么轻信对方的说辞,哪怕这一切都是真的,赵朱也会替原身把这一切都抹掉——谁没一点儿黑历史嘛,洗白了就好。 但是,想到赵奶奶听说小儿子消息时那惊喜交加的表情,赵朱并不打算立刻就把对方扭送到派出所去——无欲则刚,人一旦有了软肋,做起事来就会束手束脚,但是,若这世上连一个在乎的人都没有,那未免也活得太没意思了点儿。 她干脆顺着对方的话,把震惊愤怒,继而若有所思,又仿佛记起来什么表演了个遍。 最后,她一脸慌乱紧张地看着对方,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好了,别跟我胡言乱语了,我也不举报你,你,你还是快走吧!” “呵呵,看来,你是真不想要亲爹了?”对她的反应,孙致先似乎毫不意外,他抱着双臂,仰头看着赵朱:“你还想去举报我?哈哈,真是可笑!倒是你,怕不怕我去举报你呢? 若是让人发现,你那份“下乡知青”的简历造了假,你还不在你该在的石山县,却是莫名出现在了几十里外,一个老寡妇家里,你说咱俩,是谁更加可疑呢? 你都来这里两年了,不会不知道被当‘特务’抓了有什么下场吧? 我劝你好好想想,是选择一条道走到黑,还是要首鼠两端,当个墙头草。” 果然,如他所料,这姑娘被吓得脸色惨白,全身僵硬,仿佛被他的话打击的不轻,她的反驳也显得十分苍白无力:“我,我什么都没干,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冤枉我! 就算真如你所说,我爹他是跟你们一伙儿的,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孙致先摇了摇头,伸出一根食指来,朝她比划了一下:“你,”又将食指指向了自己:“跟我,也是一伙儿的啊!” 说到这儿,他又不怀好意地看向了堂屋的方向:“对了,还有这位老奶奶,不过是死了个儿媳妇,她就这么伤心。她那心心念念的小儿子若是没了,这一大把年纪,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受的住哦!” 赵朱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寒光——人人有软肋,人人也有逆鳞。这个姓孙的,他过线了! 她低垂下头,掩饰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又抬头拧着眉头:“你们难道还要害自己人吗?怎么能拿我爹威胁我呢?” 孙致先噗嗤一乐,笑道:“你倒是个“孝女”,刚才不是还说老爹都不记得了?你若叛逃,你那个有了叛徒女儿的亲爹,又怎么还值得信任呢?” 赵朱长长地叹了气,无奈道:“唉,你可千万别跟我奶奶胡说八道,她一把年纪了,真的经不起折腾。那你说我爹在藏区又是怎么回事?他真的去那里了?还是说,你这是在骗人?” “哟,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心眼儿还挺多,怪不得啥都不记得了,还能混个官儿当当。”孙致先冷笑着讥讽了一句,又继续道:“你别管他去了哪儿,总之,你只要知道,他人在我们手里就够了!” 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来——那是一件一寸半大,雕着“福寿如意”的翡翠吊坠,雕工与赵朱身上戴着的那件“福在眼前”的吊坠十分相似,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清朝之前,翡翠在玉类之中排不上名号,还是因着那位“老佛爷”喜欢翡翠,才给它抬起了身价。上行下效,从此往后,这翡翠便逐渐升值,其中一些珍品,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赵灵光赵奶奶出生时,还是清末光绪在位之时。彼时,她父母年事已高,绝了生子的希望,已经起了要抱养一个嗣子的念头,她的出生自然是令父母欣喜若狂。 因是高龄产子,她打小身体孱弱,听说翡翠能保平安,他们便高价寻了块满绿的料子,请了手艺高超的师傅,雕出了三块翡翠坠子——一块刻了蝙蝠、仙桃和如意,取其意“福寿如意”;一块,则是刻了个长命百岁的长命锁;还有一块,便刻了铜钱上趴着只蝙蝠,取其意“福在眼前”。 赵灵光后来果然就健康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再后来,三个儿子出生,她便把长辈的祝福又延续下去,三个儿子一人一块,自小就贴身佩戴。但说起来心酸,老大的“福寿如意”、老二的“长命百岁”,寓意里的长寿偏偏都落了空,那两件翡翠最后都是随着他们的骨灰归来。 而当初三儿为了躲抓壮丁,离家上山,赵灵光一是存了让他哥哥们在天之灵保佑他的念头,二是想着他出门在外若是遇到什么危险,靠着这些值钱的细软搞不好能躲过一劫,便将另两块翡翠也给他带了去。 话说,赵奶奶能认下赵朱,除了她长得像自家人,更重要的便是因着她戴的那块“福在眼前”的翡翠吊坠。 赵朱虽然不知这段往事的详情,但也知道她自己身上这块吊坠是认亲的关键,如今见着风格相同,料子如出一辙的另一块吊坠,猜也猜出了个大概! 手工制品,在打磨抛光上,可能比不得后世的先进仪器那样细腻,但每一刀都带着玉匠的巧思,也不会像后世那样,一个图纸做一批,个个都像是一个模样的多胞胎。 而孙致先拿出吊坠后,瞧见了赵朱的神色变化,又是冷笑一声:“还说是失了忆,我看你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块坠子,你不是还记着呢?你亲爹的东西,瞧着还是个老物件儿呢,可值不少钱吧?” 说完,他得意洋洋将它又揣回了怀里去,继续道:“放心,我也不贪你家的东西,你把该办的事儿办好了,不管是你亲爹还是你家的宝贝,我自然都会完璧归赵。放心,党国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待来日伟业大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赵朱作出一脸难以抉择的神情,最后她咬了咬牙,显出一副壮士断腕的决心来:“为了我奶我爹,好吧!你说吧,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第083章 任务 孙致先眸光动了动, 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来——那是一个食指大小的长方形银色金属块,上面有两个圆形带刻度的网眼,边上则是一个按钮。 如果赵朱真是出生在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 恐怕还不认得这玩意儿,但是,她却知道这是什么——德国著名微型相机生产企业美乐时的(MINOX)微型相机。 这家公司以生产迷你间谍相机和特殊用途相机而闻名,而眼前这个,正是它的代表作之一。 但赵朱却不动声色, 只是依旧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看向了对方。 孙致先见她好像不认得这东西,哼了一声, 炫耀道:“这是德国产的微型相机,没见过吧?” 说完,他就简单地演示了一下使用方法, 接着把它递到了赵朱手中:“把它藏好, 很快你就用得上它了。” 赵朱飞快地把它放进了口袋, 佝偻起身体,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来:“你是想要我拍什么啊?你应该也知道,我在化肥厂只是个工会副主席, 又不是搞生产的, 根本接触不到什么核心内容啊!至于市革委会那边, 我就是借调过去帮忙做做翻译而已,如今广交会结束, 回头我还得回厂里呢,又能接触到什么机密文件呢?” 孙致先冷笑一声, 阴阳怪气道:“哟,您这是谦虚啊?还是拿我当傻子呢?您的光荣事迹, 各个单位可都组织学习过了,就光往广州跑这一趟,你可就认识不少领导了吧?我看你混的很不赖嘛!” 赵朱暗自在心里忍不住说了句优美的国粹:难怪这人突然冒了头,敢情是那些表彰信暴露了自己!张保康同志这还真是好心办了个坏事! 不过她还是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来,苦笑了一声,道:“唉,这还真是——你瞧瞧,我统共有几斤几两重?你可真是瞧得起我!那么夸张的事儿,你还真相信呀?” 孙致先上下打量她一番,没有说话,心中却是也泛起一丝怀疑:瞧她也不像有三头六臂,兴许是这丫头走了什么狗屎运? 赵朱见他表情轻蔑,不但并不气恼,反而暗笑一声,继续说道:“这事儿,其实要从根上说起,这次去广交会,我们带队的是周思齐周副市长,这事儿你知道吧?” 见对方点头,赵朱又弯下腰,朝对方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其实啊,这些成绩都是人家周市长做出来的!你仔细想想看,别说去协调各市的参会企业了,就光应城这些个企业,我的级别够不够指挥人家的?人家能不能听我的?啊?” 孙致先闻言,若有所思,虽然没有搭腔,却是下意思地微微摇了摇头。 对啊!级别放在这儿,人家凭啥听你这个同级甚至还低一级别的人领导指挥啊? 赵朱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说出了四个字来:“功高盖主。” 孙致先闻言,不禁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是推你出来当枪使,故意去抢那个周市长功劳的?难怪啊!” 赵朱又是叹了口气:“你想想看,商业局去的都是人家周市长的人,企业去的呢,人家各自为政。就我一个抽调过去当翻译的,可不是正好把‘好事’都按在我头上了?你想啊,直接跟外商交流,那不就得靠翻译吗?这样一来,哪怕牵强附会,也算是能有个合理说法吧?” 孙致先听得两眼冒光,心中暗道:原来张保康跟周思齐不和,这也是一个重要的信息啊! 赵朱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却佯装不知,仍是摇头苦笑:“哎呀呀,这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咯。要不,我怎么会借口给人家外商办事,借出差为名躲那么老远呢?你瞧瞧我这模样,这一趟跑下来,我可真是遭了大罪了!” 孙致先瞧着她那黑得油亮,又干巴瘦的面孔,也不由得信了几分——都立下大功了,怎么也该升了官,享清闲才对,谁会去自讨苦吃呢?瞧她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下井挖煤去了呢! 此时,他已经完全相信了对方,但是,管她有什么苦衷也好,有再多难处也罢。给她的任务派了下来,她就必须得完成!就算她不值得信任,但事到如今,他手中能用的棋子也实在不多了。 于是,他摆摆手道:“好了,你少说这些没用的,有困难,那就克服困难,迎难而上!你想办法潜入电厂,搞一些他们的资料出来,至于你要怎么操作,那我可就管不着了。想想你那个老爹,再想想你那个老奶奶,我想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吧?” 说完了这些话,他径直走到了屋门口,朝着里面大声道:“婶子,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您等我的信儿,等赵大哥那边一回信,我就来告诉您!咱们再见了啊!” 赵奶奶正要起身相送,那人就快步离开了,等她来到了大门前,只见大门洞开,那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有赵朱还站在院子里,摸着下巴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这院子里长着棵洋槐树,早就过了花期,枝头上繁茂的枝叶间倒是垂着些褐色的夹果,已经开始饱满了起来。 “你这孩子,咋不知道替我送送客?”赵奶奶嗔怪了一句,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这槐豆还没长熟咧,等熟了晾干泡茶喝,去火。” 槐树因着“槐”字中带个“鬼”字,不受讲究风水之人的待见,还有个“屋前不栽桑,屋后不种槐”的说法。但经过了一番“破四旧”的洗礼,许多讲究也被扔进了垃圾堆,不再有人提起了。 像这槐树,虽然名中有“鬼”,春日里却结出许多成串的槐花,在青黄不接的岁月里,怕是也叫不少人填了肚子,免得真做个饿死鬼。 赵朱看着眼前的绿荫,仿佛下定了决心,突然低下了头,向赵奶奶道:“奶奶,刚才那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两人在院子里说了老半天话,赵奶奶却在屋里始终默不作声。 那人举止傲慢,自然不会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放在眼里。但赵朱却知道,赵奶奶可不只是个耳背眼花的普通老太太,她等了近三十年的儿子终于有了消息,她却能稳坐屋中不跟来打听,除了她太有定力,便是她也察觉到了什么蹊跷之处。 赵奶奶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一时间,居然愣在了当场。但她并没有回话,只是慢慢走到了门前,把院门关严实了,才慢悠悠地走到了赵朱眼前站定。 许多人倚老卖老时有个惯用的说辞:“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但这话细究起来,很是不对:人但凡要维持健康,就得吃盐,你被关在方寸之地,三五十年不出门,也一样要吃那么多盐。但眼界可不会随你的食盐摄入量而增加,如果偏安一隅,便是耄耋之年,见识也就只在那一亩三分地罢了! 可赵奶奶这一生风风雨雨,却是敢说一句“我走过的桥多过你走过的路”——她的阅历可是超过太多人了。 赵奶奶轻轻拉起了赵朱的手,握在了自己粗糙的掌心里,不出意料,她承认道:“嗯,我都听见了。” 言罢,她又发出轻轻一声叹息,轻声一叹,却包含着沉重:“我多希望,他先前与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啊……”” 哪怕有所猜测,赵朱闻言不免一阵心跳加速,她艰难地吞咽了口口水,可喉咙并没有因此湿润,再次开口时,声音还是略带着嘶哑:“若是我爹他……” 赵奶奶突然死死抓紧了赵朱的手,仰头盯着赵朱的眼睛,认真道:“我赵灵光养出来的孩子,绝对不会做叛徒。” 赵朱的手被握得生疼,但她却是没有挣脱,而是附和着点头道: “没错,那人说的话可信不得…… 您还记得捡到我时,我身上穿的是什么吗?一件破草衣服! 假如真如他所说,给我安排了个知青的身份来潜伏找人,那好歹也该是在村里四处打听,总不至于要到山里找人吧?难道还能抓个野兔子烤问烤问?”——这话没说错,对兔子可不得要‘烤’问呐? 想起初见她时的样子,赵奶奶也不禁失笑道:“可不是,你那样子,倒像是仓皇逃进山里去的呢!” 赵朱松了口气,反握回去,同样坚定道:“虽然我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我肯定不是跟他们一伙儿的。 不过,我爹可能真是落在了他们手里,那人拿了块翡翠吊坠,说是我爹的东西,这事儿您知道吗?” 赵奶奶叹了口气道:“那件‘福寿如意’的坠子,原是你大伯从小就贴身戴着的。 后来,你大伯二伯没了后,跟你二伯打小带着的翡翠长命锁,都一块给了你爹。 那东西还是我出生时,你太-祖自己买了料子找人雕的。 连你身上那块‘福在眼前’,一共有三块,他们兄弟三人一人一块。 这东西说不上价值连城,但也是独一份儿的物件,想仿出个一模一样的来,倒也不容易。” 赵朱慢慢点着头,突然低声道:“这样说来,我身上带着的,才是我爹从小戴着的坠子。他拿的那块,是从我爹那儿得来做信物的?” 既然有三块吊坠,赵老爹自己戴着的给了赵朱,那另两块中,为何选了这个“福寿如意”来做信物? 传统吉祥寓意中的“福寿如意”,实际上是指刻了寿桃、蝙蝠、如意几种元素的组合,那块吊坠一眼看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圆润的仙桃。赵朱若有所思——这个“信物”究竟要取得奶奶的信任呢?还是那位便宜老爹的暗示——让她“逃”呢? 第084章 商业局 然而, 这些猜测可当不了实证,赵朱不像奶奶一样,会毫无保留地信任那个素未谋面的便宜爹。 但想了想, 她还是正色道:“奶奶啊,你信我不?” “奶奶当然相信你啊!”奶奶连忙抓紧她的手,点头道。 赵朱抓住她的手:“您瞧,我说要来城里找工作,做到了吗?我说想去参加广交会, 为咱们国家创汇,做到了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自问自答道:“我全都做到了呀!所以, 只要您信我,我一定会把老爹给找回来的!当然,如果那人是胡说八道, 我娘也在世的话, 我也会把她一起找回来, 叫咱们一家团圆!” 奶奶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圈, 哽咽着点了点头。 赵朱拍了拍她的手, 扶着她往屋内走去:“您换个角度想想, 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强呀!好歹冒出了这个姓孙的,咱们顺藤摸瓜, 可不比那没头苍蝇似的全世界乱找强的多吗?不过,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 等我找回了老爹,您还得有劲儿拿拐棍儿敲他那个不孝子才行呐……” “看你这孩子说话, 没大没小的……” ………… 那人说的话虽然不可尽信,但他的话里无意间却也透漏出了一些关键信息: 首先,他绝不是如他自己所称,来自遥远的藏区,而是就潜伏在本地。 这样猜想的理由也很简单,首先,久在高原生活的人,因为受到强紫外线辐射,和内地低海拔的人外貌不太相同,脸上常有所谓的“高原红”,而此人却完全没有。 其次,他自称来此出差更是假话。他一定是潜伏在此地,有心打探,才会清楚知道当地革委会要员的姓名,甚至连人家分管哪一块儿都十分了解。 在赵朱故意问他知不知道广交会代表团的领队是周市长的时候,就仔细观察了他的微表情——他的表情说明他早就知道此事,点头不是随声附和,而是对内容的确定。 他能知道赵朱在广交会上的事,更不可能是她的光荣事迹广传到了藏区群众耳中,而是张书记发起的学习活动,让他得知了赵朱如今的情况——赵朱这个名字,应该是在他年前到下赵庄寻赵奶奶时所得知的。 这个表彰学习活动,主题是学习她为国创汇,参加的也都是商业局下属单位以及各个企业主管销售的人员,这样一来,她基本上就可以圈定对方所在的范围了。 而且,他虽然通过这次学习活动得知赵朱的近况,却又轻信了张书记拿她当枪使的说法,证明他并不清楚她在广交会上的表现究竟有多夺目。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此次同去广交会的人员里,并没有和他交往密切的人啊! 另外,也说明了他的级别不算高,起码没有到达能得知实情的级别——都不用说张书记,哪怕是化肥厂、纺织厂这些单位的一把手二把手,听了属下汇报情况,还能不知道那表彰到底是真是假吗? 于是,根据这些分析,她在心里把应城这些企业单位扒拉一番,很快,就把范围又缩小了三四家企业。 可是,对方虽然在单位内职级不高,却能得到徐半仙出现在港岛的消息,看来他在这个谍报网上处于一个颇为重要的位置,且保持着跟上线的联系。 如此一来,只要跟紧了他这条线,就有机会这一条线上的特务全都一网打尽! 要说也是赵朱保密工作做的好,除了威尔逊先生和马丁这两个知情人,没几个人知道她和徐半仙相识的事情。 说起这个,看来国党那边还没有放弃对余少行的追踪。 她也应该给“余大师”递个话儿,透漏一些消息给他——如今,他在港岛混的风生水起,已经有了自保之力,早已不是当初那任人宰割,只能仓皇出逃的可怜虫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她早就跟余大师结了盟,如今给他提个醒,也是应有之义。 都不用她多言,余少行若是想要高枕无忧,肯定也会竭尽全力,早日把那伙盯着他的钉子给拔了! 除此之外,关于那个九世□□所留秘宝法器的说法,却是难辨真假。 不过,细想起来也有几分道理——若无重利诱惑,徐朋飞缘何突然死在狱中,而他死后,他们又何必紧追余少行不放呢? 假如真有那么一个秘宝存在,那么这一切就都合理了起来。 而且,它也可能不单是价值千金那么简单。 1935年,徐朋飞护送□□回藏之时,便受到了不少势力的阻挠——其中就有秉承□□喇嘛旨意办事的噶厦(藏地方□□),以及觊觎藏区的英国政府。 但是,赵朱站在未来回顾往昔,很清楚地知道:国与国之间从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哪怕此时两国之间仿佛蜜里调油,但其后几十年间,背后捅刀,扭曲事实,煽动分裂的事,山姆大叔可是一样不落,都没少干! 而作为一个敏感地区,一件涉及宗教的“法器”出世,又可能会带来怎样的巨变与动荡呢? 想到这儿,赵朱摇了摇头,不敢再深思下去,她嘬着牙花子,转头就出门去打长途电话——也不知道当初那个特务头子是怎么想的,难道真把什么“法宝”留给了徐老道?这也不怕两家犯了冲!三清跟如来打擂台? 唉,不管那个秘宝存在与否,维持现状绝对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假如真有什么“秘宝”,希望徐老道能严守这个秘密一直到他驾鹤升仙吧! ………… 孙致先有一样没猜错,赵朱立了功,得了表彰,下一步便是要被加重担子,步步高升了! 俗话说,打铁要趁热,换了旁人,虽然立下了汗马之功,但人跑的几月不着家。那功劳怕不是早就被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 但这事儿放在赵朱这儿可就不一样了。 先说周思齐周市长,靠她那份建议书在上级那儿挂上了号,广交会上破纪录的成绩更是如同把那份建议书的内容实际演练了一番,取得的成绩大家那是有目共睹。 赵朱虽然不在家,但别说忘了她,他可是日盼夜盼,希望她早日归来,正式归到自己麾下,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呢! 张保康书记那就更不用说了!前面已经借着省里发来的表彰信为赵朱造了势,对她破格提升本就顺理成章,奈何她忙的脚不沾地,远在他乡,如今她终于载誉归来,又在防汛工作中立了新功,张保康别提多开心了! 赵朱被调到市商业局当了副局长的消息传回了化肥厂,众人有人赞有人叹,只有何书记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计划经济下,商业局管理的单位可不少,基本上只要是与商业相关的企业都归商业局管辖。 一是商业流通企业,像是商业批发公司,商业零售企业——各级供销社。 还有商务管理企业,比如商业服务总公司,商业大楼等等。 三是商业企业事业单位,比如市一级以下各县区的商业企业管理公司。 四是商业局内部管理机构,比如内设各科室,商业培训机构等。 不光如此,可以说与百姓生活相关的方方面面都囊括其中,像是什么酒店旅馆、百货食品、饭店、运输队、酿造厂、商业职工学校等等都是其下属单位。 在众人心目中,商业局的工作就是个大大的肥差,更别提还是副局长了! 有时候讲究“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三五十年地攒资历,却未必比得上人家一骑绝尘,一飞冲天! 但“不拘一格降人才”那是官面上的说辞,真要说众人全都对她心服口服,没有一个不服气的,那可就太高估人性了——君不见,在网上挥斥方遒,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只不过怀才不遇的大有人在,各个都比“懂王”更懂万物。让他们承认自己技不如人,那怕是得等到地球倒转了。 但大多数人都从杨安安他们口中得知了赵朱的“丰功伟绩”,真正发酸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而这少数人中,有王根生父子唱铁窗泪的前车之鉴,也不敢太过造次,就连说两句酸话也得悄悄摸摸背着人。 不过,这完全不妨碍赵朱轻车熟路地接手了工作——计划经济的时代,哪怕商业局所涉及的下属单位又多又杂,那也都只是简单模式,对于后世真正经历过市场经济,和国内外各企业同台竞技过的人而言,这些工作还真是小儿科。 第085章 张良计 新官上任三把火,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赵朱风头正盛,除了背地里说说酸话,少有那不长眼的去招惹她自找麻烦的, 但有一个人除外——商业局的正局长兼书记,赵朱的顶头上司。 商业局的书记姓祝,叫祝国庆,他是周思齐一手提拔上来的,今年才三十多岁, 就成了正局级,也算是年轻有为了。 但他没想到,突然空降了一个赵朱出来, 对方年纪比他还小了十岁,就已经被破格提拔成了副局长,瞧着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虽然他知道对方在广交会上表现突出, 但也没想到周思齐同志、张保康同志都如此赏识这个年轻人, 居然就大胆把她提拔上来了! 这段时间, 他冷眼旁观,只觉得这个赵朱很是不简单,分到她手里的工作, 她从来都是完成的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这不由得让他充满了危机感。 按理说, 副局长各自负责一摊,手下也该有几个兵才对, 可祝国庆就当没有这回事,见面时态度和蔼可亲, 可却对其要人的报告视而不见,总是晾在一旁不签字。他的想法也很简单:架空对方, 让她当个光杆司令——双拳难敌四手,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单打独斗又能翻出天去不成? 赵朱哪儿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呀?但她却故作不知,表面上礼貌尊敬,背地里却是拉起了自己的班底。也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同她一起参加过广交会的杨安安等人。他们见识过她的能力与魄力,更是信任她的人品,全都暗地里投了诚。 同时她也去找了周市长主动请缨,周市长主管经济,商业局主要由他领导负责。他十分认同赵朱的能力,立刻便把商业流通企业这一块的工作交给了她负责。 杨安安他们本就是商业流通科的,借此机会,便只干赵朱安排的活儿,但凡有其他的工作安排,赵朱让他们只管推到自己这里来。 赵朱嘴一张,死的也能给你说成活的,别说这些杂七杂八职责不明的工作了,一口气能找八百个理由把皮球踢走。 倒不是赵朱爱推卸责任,而是各人自管一摊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何况,杨安安他们既然愿意跟着她干,她就一定得保着他们! 职场上有一种领导,别人但凡把活儿丢过去,不管属不属于自己管辖的范围,想着抹不开面,他便只管接过来,丢给手下人去做:人家想的很美,反正干活儿的不是自己,劳累的不是自己,自己还能白得个人情。实际上,这种行为却是厝火积薪,大错特错! 首先,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工作,一旦接了手,便理所应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多半是吃力不讨好。而手下人要替别人白做工,心中自然也是怨怼丛生,时间久了,与上级离心离德也不奇怪。 更别提有些糊涂人,替人做嫁衣后,别人拿着成果去邀功请赏,自己却连得来的荣誉和利益都不去争取,自认为大度无比,却是让真正做事的人心灰意懒。 赵朱可不是这样的性子,话好说好听,但真要往她这里踢皮球,她却是个最佳守门员,全都能给它扑飞出去。 况且,光是分到她手中的这摊活儿,也真不是那么容易干。 商业流通企业,那基本上囊括了所有批发零售的大小门市部,不管是专业的商店,还是乡镇的供销社,都在其范围之内。 今年的生产情况有所好转,比起去年各种物资匮乏的情况稍好一些,但生产力不够,整个市场仍然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宏观上的计划经济模式,让全国上下一盘棋,生产力也的确在平稳提升之中。 但是,看眼下,从微观角度来说,这个“计划”制度套用起来就太过生硬刻板了。 因为供需矛盾,供应远远满足不了需求,所以,此时的配额制度是按生产厂家的产品制定的。 本地人爱说“可汤泡馍刚刚好”,可这个前提,是“汤”“馍”要比例相当。 但如今,却是狼多肉少,有的紧俏货,甚至在上一级分配时就被抢光了,市面上根本见不着。 同时,有些不常用的东西,每年按计划生产,也按计划分配到各个商店、供销社,则是一直在货架上落灰,而每一年仍会有新货品源源不断地进入库房。 对赵朱而言,其实墨守成规最简单,但她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就肯定要做点事情出来,这不仅仅是为了对上级知遇之恩的回报,更是一种问心无愧的选择。 这第一把火,她做的就是“变废为宝”。第一件事,就是让各下级供销社与各个专门商店对自己的库存进行了盘点。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无用之物,与其让它们在库房里落灰,不如让它们到该去的地方去。 盘点结果一出来,她就心中有数,立刻又翻起了自己的小本本,联系起各地的同行来。“商贸”嘛,最初之意就是以物易物,用自己不用的东西换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一番交流之后,果然得到了不错的反馈,许多在本地遭到冷遇的东西,在别处还是香饽饽呢! 然而,在大环境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冷门商品所占的份额还是十分之小。哪怕用其换了不少需要的货品,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真正想要让百姓在供销社随时买到自己所需的物资,仍是一大难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困局是因受到整个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制约,并不是单纯靠赵朱做个好掮客就能解决的。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将这个“以物易物”的范围再扩大一些呢?如果把这个范围扩展到如今工业水平发达的欧美国家呢? 事实上,这也是现在的中国为何会那么迫切地需要外汇的原因,因为,此时我们急切地需要先进的工业技术来提升我们的生产力! 基础能源、化工、机械,以及新兴的电子产业,无论是哪一项,都需要美元去换回来! 事实上,有很多技术,哪怕我们愿意出高价购买,也因为西方的技术封锁而无法获得。 然而,此时随着中美关系的缓和,事情也出现了转机。赵朱知道,就在1975年年底,美国总统将会正式访华,这也是两国关系进一步缓和的标志。 赵朱不免心道:这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能够来做点什么吗?个人的力量在时代面前看似微不足道,但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会促成一些改变呢? 哪怕能提前换回一条现代化的产线,一项先进的技术,就有可能在将来让我们早一步摆脱贫困的现状。 星霜荏苒,就在赵朱忙忙碌碌之中,秋季广交会就又要开幕了。 按理说,有了上一次的亮眼表现,赵朱参加代表团那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就在她着手开始准备的时候,却偏偏出了些变故。 商业局书记祝国庆突然请了病假,说自己摔断了腿,需要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并且,他还在周市长面前竭力推荐了赵朱来暂替自己主持工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祝国庆之前想要架空赵朱,但因着周市长亲自给赵朱分配了工作内容,又有杨安安他们鼎力相助,他的小心思自然落了空。 但眼看着赵朱又是处理积压的库存又是寻找新货源,动作不断,而每一项都取得了不错的进展,他就又坐不住了。 如今秋季广交会召开在即,他不免担心赵朱要是再立新功,怕不是风头要把他这个书记都盖了过去。 但是,左看右看,赵朱都是去广交会的最佳人选,他又有什么正当理由把她硬留下来呢? 冥思苦想之下,还真让他想到了一招“以退为进”。 他声称自己摔到了腿,要在家静养几日,并且“真心实意”地向周市长推荐了赵朱来代替自己主持工作。 广交会的确很重要,但本地的工作就不重要了吗?商业局的工作千头万绪,没人主持工作,怕不得乱成一锅粥? 表面上,他与周市长同心同德,同样很欣赏赵朱这个人才,所以才特意推荐她来主持工作,是为了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 而知道赵朱能力的周市长更不会怀疑他的用心,站在大局考虑,还真可能会选择让赵朱替他主持工作。这样一来,赵朱自然就能名正言顺地被留下来。 然而,留下赵朱只是其一。 其二,商业局可不是只有一个副局长,在赵朱之前就有两位副局长:一位主管商业管理企业,一位主管的则是商业局下属单位。 说起来,这两位可都比赵朱年纪更长,资历更深。祝国庆这一招“二桃杀三士”,还存了让他们互相撕扯的念头。 如今祝国庆即是书记又兼任商业局正局长,那两位在副局长的位置呆了多年,自认为劳苦功高,说不定哪天那个“副”字就能去掉。 突然空降来一个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小丫头就已经让他们满心不忿了,更何况还越过他们让她去代理局长? 祝国庆心中暗忖,他们少不得要在暗地里使使绊子,肯定不会让她的工作顺顺利利进行。站得高,摔得就疼,等她把商业局搞得一团糟,自己再回来一救场。 一是让周市长明白自己所托非人,那丫头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二还能趁机能敲打敲打那两个副局,更加稳固自己的地位。 祝国庆摸着腿上的石膏,笑得十分得意:这正是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之计啊! 第086章 过墙梯 祝国庆的盘算打的虽好, 但是奈何赵朱并不是个真正容易热血上头的年轻人。 这次的广交会,她势必要参加,这不但是要去挣外汇。她还有其他的目的:她要趁机去港岛见一见余少行。之前为了表示诚意, 他用那颗黑珍珠入了伙,与余少行一起炒股。如今,她也该去露个面,指导一下对方接下来的资金运作。 同时,她还有一笔生意要和留在港岛的马丁谈一谈, 而这项生意如果能成,其意义将会十分深远,不光是几个“小目标”能轻松实现, 哪怕到了五十年后的信息时代,她也能够掌握时代的命门。 而马丁.劳伦斯是想要创建一个新的劳氏也好,想要一个新的马氏也罢, 都不再会是一个空泛的梦想。 所以, 当赵朱被叫到了周市长的办公室, 一听他提了话头,心中便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祝国庆突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摔了腿!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这么说来, 他是想要捧杀自己啊? 如果换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觉得这是个天赐良机, 怕不是立刻就要答应下来,还要觉得这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然而, 赵朱却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事出反常必有妖。 表面上看起来祝国庆是信任自己,但实际上从他卡人这一点上就知道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实际上,一则自己资历太浅,刚来短短几个月就代替他主持工作,怎么可能服众?二来,这只是代理,很有可能自己刚刚厘清局面,正主就回归了。三来,还是资历问题,比自己资历深的副局长还有两位,接触的时间这么短,自己凭空越过他们去,又怎么可能让他们信服呢? 周市长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也是位能识千里马的伯乐。这一点从他毅然决然放权,让赵朱去主持春季广交会上应城代表团的事务,就可以看出来。 人都是喜欢以己度人的,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觉得世上无好人。 但以君子之腹也难测小人之心,他却不知道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个下属会如此小肚鸡肠。 不过,你有张亮计,我有过墙梯。赵朱可不会因为眼前这虚头巴脑的荣誉,就失去了判断力。 有人在你前面挖了个陷阱,最好的办法就是绕道走,万万没有“你一挖坑我就要跳”的道理。 于是,周市长的话刚起了个头,立刻就被打断了。只见赵朱的脸涨得通红,眉头紧锁,声音都高了八度,道: “思齐同志,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知遇之恩,同时,我也没想到,原来国庆同志对我也这么有信心!但是恕我直言,这件事情他做的真是太不妥当了!” 周市长本以为以她在广交会上那当仁不让的架势,此次也会欣然接受,却没想到她竟然表现出了如此的抗拒,不由得愣了一愣,问道:“哦?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思齐同志,商业局受您的领导,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啊!甭管是石先开同志,还是李源清同志,他们哪个不比我资历深?哪个不比我对商业局的工作情况熟悉? 您都说了,祝国庆同志只是暂时休伤病假。 这段时间,我也看出来了,他是一个一心扑在工作上,轻伤不下火线的同志。为了工作,想必要不了一个星期,能够拄拐行动了,他怕是就得来上班了!您还别不信,我敢跟您打赌!他那么爱工作的一个人,还真就按照老黄历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才来上班呀?” 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这一点,周市长倒是很自信,他笑着点了点头,也附和道:“我可不跟你打赌,我和你是一边的,我也觉得,他如果是伤的轻,怕是拄着拐也要来工作的。” 赵朱嘿嘿一笑,跟着点头:捧杀嘛,大家一起捧,咱们看看谁被架高了不栽跟头,那才叫本事呢! “您看,他也就休息十天半个月的,咱们商业局的工作早就有计划,按部就班就行。况且,人家石局长李局长可都比我对局里的具体业务要清楚的多了!半个月的时间,我怕是连业务都还没搞熟悉呢,搞不好还要捅娄子,倒不如还是让另外两个老同志多辛苦辛苦吧!” 周市长闻言,也不禁点了点头,赵朱这个说法也没错,只是十天半个月,换谁来代理一下都没问题,反而是保守的老同志更加稳妥一些。 至于他存的那些锻炼赵朱的心思,以后倒也有的是机会,并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毕竟她说的是实话,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实在不足以让她对商业局的所有工作都十分了解。 赵朱说到这儿,又压低了嗓门儿,仿佛要说什么秘密似的,一脸的难为情:“周市长,再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跳过人家老同志去,让我代理支持工作,这不是让人家老同志心里不舒服嘛?搞不好还要破坏我们革命干部之间的团结!我是宁愿不当这个副局长,还回工会去,也不愿意看到咱们内部有分裂的可能性的。就当我这个小人想得多了,人家老同志觉悟肯定比我高,不会这么小心眼,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说完了之后,她仿佛像说了别人坏话似的,低着头不再言语。 周思齐轻轻嘶了一声,他怎么忘了这一点了? 其实也不怪他:之前跟赵朱打交道,看过太多众人被她折服的场景了,不知不觉之中,他居然默认了商业局里的众人也会跟代表团的人一样,不知不觉就会唯其马首是瞻了。 现在想来,赵朱说的很对,老同志是觉悟高,但老同志脾气也倔呀,她初来乍到就顶替祝国庆主持工作,那俩人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也要不忿,还好她提醒了一下自己,不然,还真是要闹出笑话来了! “嗯,你说的对,祝国庆同志可能没考虑那么多,这样的确不合适。既然这样,那还是让他们俩个各自分管一摊儿,暂时多劳累一下吧!” 周市长一槌定音,让祝国庆的盘算落了空。 同时,祝国庆在周市长面前让赵朱暂代自己主持工作,却被她严词拒绝的事情,则是通过局里的八卦人士,很快就传到了石先开与李源清两位副局长的耳朵里。 相比于并不算太熟的赵朱,他们对祝国庆可就熟悉多了,其实说起来,他们两人都比祝国庆年纪大,当初也以为那个书记的位置要落在两人之中,却没料到,周市长力排众议,把祝国庆那小子给提了上去。 如今,同样的事情又重演一遍,听到此事的两人心中难免再起波澜。但是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小丫头倒是还挺识趣,相比之下,反而更显得祝国庆那小子行事嚣张了。 第087章 印钞机 见招拆招, 隔空破解了祝国庆的阴招,又变相阴了他一把,但这些都只是顺手为之, 赵朱有的是重要事情要去做,真没什么心思去搞内斗。 祝国庆在家听说这事儿的时候,赵朱都已经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了! 他气得险些没把腿上的石膏都给砸了,又听说那两个老狐狸分了权,把局里的事物安排的是井井有条, 更是着急上火,也顾不得演戏了,索性拆了石膏直接去上班了。 这一举还真是应了赵朱的说法, 但忙中就容易出错,他这么大喇喇去了局里,看在另外两人眼中, 自然是他小题大做。 明明伤的不重, 却又做出要请长假的架势, 等工作刚安排顺了,他却又大摇大摆回来了。 那二人自然是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一笔账,待后来有了机会便在周市长面前给他上眼药, 这就是后话了。 时隔几个月, 再次来到广州, 可就与上次的情形完全不同了,赵朱临行前就给马丁打了电话, 请他帮忙,包了一辆公交车, 直接就能把众人一起送到招待所。 周思齐没想到,赵朱竟有这么大的面子, 上次就租到了公交车,这次自己都不出面,居然还能租来公交公司的车来接人,不由得暗道:果然还是要带着赵朱来,不然,让他们这几个听人家说话都听不明白的去租车,怕是连公交车队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不过,这次还真是他想得多了,与保守的内地不同,广州这里风气要开放许多,公交公司租赁公交车也是正常的业务而已,绝不是看在某人的面子上,而且,哪怕听不懂当地话,真想沟通,比比划划写写字那也能把事情办成了。 不过,这个去租车的人,可就是看在赵朱的面子上才帮忙的了。 马丁一瞧见赵朱,就极为热情地张开了双臂,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赵朱笑靥如花,却是一把扯下来他伸开的双臂,握住了他的手:“你好啊!我的朋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这个民族的人都太容易含羞了,马丁也只好握住了她的手,但看到对方脸上洋溢的灿烂笑容,他丝毫不怀疑对方说这话的真心实意,于是,他也热情回应道:“当然,我也很高兴,你应该多跟我联系一下,我有一些好消息要告诉你!” “哦,等咱们坐下来慢慢谈吧,你瞧,我们这一行人还急着去安顿一下呢!”赵朱打断了他的话,露出一副疲惫的模样,示意他看自己身边的同事们。 马丁也是太高兴了,闻言连忙点头:“好的,我晚上去找你!” 代表团的人瞧着赵朱跟这个老外十分熟络的模样,心底的八卦之魂自然也免不了蠢蠢欲动,然而,没人去不长眼地胡乱打听。 赵朱身份今非昔比,这次她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副领队,而且,周市长早早就如同上次一样放了权,把指挥棒交到了她手中。 好奇归好奇,但如果冒冒失失瞎打听,再得罪了赵朱,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所以说,职场之中,真有人开了让人不舒服的玩笑,说了逾越的话,千万别怀疑是自己小心眼儿,因为他们面对领导可没那么幽默,都很知晓分寸,懂得要谨言慎行呐! 赵朱自然不能给人留把柄,坐在公交车上,就朝周市长申请经费,并说明了那个帮忙租车来接人都外国人,其实就是上次那个威尔逊先生的助理,更是与她对接捐赠事宜的负责人。 车上众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呢,赵朱这样一说,周思齐也恍然大悟道:“就是他?哎呀,我有点印象,签合同的时候,他在威尔逊先生身边站着呢!这些老外长得太像,我有点儿分不清人。哈哈哈。” 可不怪周思齐不认识人,赵朱也差点没把他认出来,马丁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影响,原本略长的凌乱头发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穿着打扮也正式了许多,西服领带一样不少,还都是沉稳的颜色,猛一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更加不同的是他的表情,哪怕赵朱没问,她也知道,单看对方那春风得意的劲头,看来白捡的那家公司可没少给他赚钱! 很快,赵朱的猜测就得到了印证。不等他来找,赵朱就特意跟周市长请了假,提前去找马丁叙旧了。 周市长不但不阻拦,还支持的很——多叙叙旧,上次广交会还没开幕就拉了一百万美元的订单,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像上次一样再创辉煌了! 外商下榻的外事宾馆只有那么几家,况且,像威氏集团这样家大业大的,在全球许多顶级的酒店都会有自己专属的包间,随时都可以入住。 赵朱明白马丁虽然渴望创造属于自己的事业,但也绝对不会放弃威氏这样一个绝佳的平台,所以,他肯定还会把自己跟威氏捆绑在一起。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就来到了上次对方下榻的酒店。 酒店的前台还是个老熟人——上次那个小姑娘,她头顶上还戴一个精致的蝴蝶发卡,看起来十分可爱。 不等赵朱搭讪,那个姑娘就冲着赵朱甜甜地笑了起来:“姐,好久不见了啊!你又来参加广交会了?” 赵朱和她寒暄了两句,不一会儿,就得到准许上了楼。 再次坐在顶楼餐厅的同样位置,这次的马丁却是意气风发,和上次那失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倒是一种另类的“物是人非”了,细究起来,该说是人非物也非——马丁就连烈酒都不喝了,只点了杯橙汁:“维他命c可是好东西,这能让我的身体更加健康!” 赵朱从善如流,也是一杯橙汁在手——她也更喜欢这个,没有酒精参与的谈话才理智呐。 “看样子,我的预言成真了,你的生意看起来很顺利,是吗?”赵朱笑着举杯朝马丁敬了一敬。 “哦,赵,你应该说是我们的生意!”马丁不满地白了她一眼:“是的,你说的太对了!我简直怀疑以前我的脑袋里装着什么,居然以替人跑腿为人生目标!不过,没关系,一切都不晚,那个人没说谎,那家公司真的很棒!你敢相信吗?那简直就是一个印钞机,什么都不做,就有源源不断的钞票进到了我们的口袋!” 马丁瞪着眼睛,做出了一个夸张地表情,接着他又道:“我原本计划到年底给你一些分红,但是你既然来了,现在就给你怎么样?亲爱的朋友,我真是太想分享这份喜悦了!” 听到那家公司赚了钱,赵朱也不由得开心起来,然而,那家公司现在虽然能赚钱,但她还有更好的生意。 于是,她摇了摇头,拒绝道:“不,马丁,谢谢你!不过,现在我暂时也用不到那些钱,我想请你帮我暂时保管一下,等我要用的时候,再告诉你好吗?我有一个很好的计划,不过,这需要你的协助和支持,不过,你愿意相信我吗?” 第088章 合伙人 “当然啦!我亲爱的朋友, 我对你的信任,和钢铁一样坚固。”马丁立刻热情地回应到。 听见这话,赵朱忍不住用汉语说了句:“没错, 咱们是铁子!” 说完,她立刻继续用英文说道:“马丁,也许你觉得现在那家公司就像是‘印钞机’。 但是,你想过没有,随着材料工业的发展, 会有更多的化纤面料产生,也会给服装业带来巨大的变革,相比于原本的天然面料, 它有着巨大的优势——产量巨大、价格便宜,而且会更加结实好打理。 现在这个行业很赚钱,甚至二十年后, 这都依然会是一个赚钱的行业, 但三十年、四十年, 甚至五十年后呢? 当一件衣服最大的成本——面料变得十分廉价易得,相应的,那么, 肯定就会有大量的廉价服装出现, 那么, 各个企业会从打价格战开始,慢慢把服装行业的利润变得越来越低。 也许, 某些奢侈品牌可以靠着品牌溢价攫取高额利润。但是,你觉得以你现在的财力, 能够投入足够多的成本,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去打造这样一个品牌吗?” 马丁听得一头冷汗, 说实话,这段时间,他虽然接手了公司,但对服装这个行业并没有太多的真正了解。 甚至,他还聘请了原来的老板李生,仍然来做这个公司的总经理,一切基本上都维持着原样。 现在的服装贸易的确还是一门不错的生意,马丁也一直洋洋自得于自己当时当机立断的魄力,觉得自己挖到了宝。 然而,听到赵朱的话,他又不禁感觉有点汗颜——他虽然不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走一步看十步。但是,他也明白,想要有长远的发展,那就必要有长远的眼光。 此时,人们对石油的各种花式开发还只在起步阶段,由石油衍生出的各种化纤产品都还是精贵物,哪怕到了八十年代,一件的确良料子的衬衣,也要比纯棉的衬衣贵呢! 赵朱站在后世,自然知道,材料工业的发展,催生出来许多巨无霸的大型超大型化工厂,将会把那些化纤衣料的成本压缩到多么低的水平,而大型机械在生产中的运用,更是会将服装业变成一个十分薄利的行业。 虽然,直到三十年后,服装业都还算是个赚钱的行业,但赵朱自己,可不会把宝全都押在这样一个行业上。 赵朱乐意跟马丁成为“铁子”,当然不是因为对方气质不凡,有什么卓绝的才能。而是因为,这个老外,那是真好忽悠,咳咳,真听劝呀! 说起来,威尔逊先生好像才是表现得更赏识赵朱的那个人,而且,他也更加富有,更加有地位。但是,赵朱会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却绝对不会想要和他合作。 两方地位悬殊,谈合作简直就是笑话,哪怕她算无遗策,也势必会变成一个算无遗策的“智囊”罢了! 而马丁有野心,却并没有太大的能力,有一些财力,却也没有富可敌国,为人自负傲慢,但也算有良心底线。 而且,他还有威氏这个平台,哪怕狐假虎威也能轻易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信息。 所以,综合考虑,他还真算是一个不错的合伙人。 但哪怕是合伙人,也不可能是完全平等的关系,总要有主有次,眼下,赵朱就觉得正是奠定自己地位的好机会了! “哦,赵朱,你说的对,应该看一看三十年后……”马丁一口气把橙汁喝完,甜味过后,在舌根留下了淡淡的苦涩,就和他现在的表情一样。 他抬头望向赵朱:“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那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如果不做这个,那我们又要做什么呢?” 赵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仿佛开启了讲课模式,娓娓道来:“第一次工业革命让人们进入蒸汽时代、第二次工业革命让人们进入电气时代,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巨变。而这两次工业革命,只间隔了几十年。你说,如果发生第三次工业革命,这个世界会不会有更加神奇的变化呢?” 马丁被她突然的抒情搞得措手不及,他只是随意点着头:“哦,是的,如果有什么突破性的新技术出现,那么它的确有可能改变世界。一百年前的世界,就和我们现在截然不同。” 赵朱笑了:“对,所以,马丁*劳伦斯,你想要盖过威氏的风头,创建一个能与其比肩的‘劳氏’帝国,单靠着买卖几件衣服,恐怕三五十年也不够啊!” 马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哦,天呐!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这听起来也太自大了吧?” 赵朱笑了:“没错,这话是我说的,但我说的也是你的心声,没错吧?我的朋友?” 见马丁不说话了,她又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能把握住最新的工业革命,那么,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想想看,威氏现在最赚钱的公司是哪个?” 马丁点了点头,不由得面露憧憬:“没错,如果真能再来一次技术革命的话,那我们只要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创造一笔巨大的财富!” 看到对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赵朱这才笑着问道:“我的朋友,你听说过计算机吗?” 马丁是受过精英教育的,他当然明白赵朱所说的计算机是指的什么,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解地看向对方:“你是指军方的那个研究吗?用来算弹道的大家伙?哦,我的朋友,算了吧!那玩意儿咱们可没机会接触!” 赵朱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来,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马丁一眼就认出,那是他送给对方的股权书!他立刻变得惶恐起来:“哦,赵,这是我的谢意,你不会要把它还给我吧?不不不,我绝不接受!”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到了现在又无礼拒绝你的好意呢?”赵朱笑着摇了摇头,道:“马丁,我有预感,将来的计算机会变得越来越小,甚至有可能会变成生活的必需品,走进千家万户。 我们何不成立一家新的投资公司去试试水,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把开启新世界的钥匙呢? 当然,我愿意承担更多的风险,我要用这个股权书入股,折算成新公司百分之八十的股份。 你如果不愿意参与,我就折算成百分之九十,但那百分之十的股份你一定要收下,因为我也想与你分享我的梦想。 怎么样?你愿意吗?” 第089章 见面 马丁听见她这样说, 立刻点头如捣蒜:“我当然相信你了,我的朋友! 如果要开投资公司的话,我们的启动资金也不能太少。这样吧,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愿意再出20万美元入股,股份嘛,按你说的,我拿百分之二十就好! 至于服装公司的股份, 你也不必全部退出,我为你保留5%,用3%来入股新公司就够了, 对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神秘一笑:“而且,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你的分红到底有多少钱呢?” 赵朱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买下那家公司满打满算也就是不到半年的时间,那她这8%分红又能有多少呢? 但看着对方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她猜了一个数:“分红很多吗?难不成有一两千美元?” 她只占了8%的股份, 如果能分到两千美元, 那就说明, 这几个月那家公司的净利润就得至少有两万多,假设净利率按10%来算, 营业额就得有二十万多美元了。 短短四个月就能赚这么多,全年的营业额恐怕都要有50多万美元了。 而他只花了50万港元就买下了这家企业, 如果真有那么多,他这可不就是捡了个大漏吗?难怪他会称其为“印钞机”了! “哦, 我亲爱的朋友,是什么限制了你的想象力?”马丁在赵朱眼前摆动一根食指,摇头晃脑道:“上千美元?不,是上万美元!哈哈,所以,我说,你还是留下那5%的股份吧!不管你对这个行业前景的预测是否能成真,但现在它的确是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赵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岂不是代表这短短几个月间,他的盈利就有足足十来万美元? 赵朱点着头,看着马丁,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有了这些钱,她接下来不管要做什么事都有了底气。 何况,马丁能够坦率的把这件事告诉她,正所谓财帛动人心,他明明可以瞒着,却和盘托出,而且他还能为她打算,并没有趁机把她手里的股份全部回购,说明了他的确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能够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比白得一笔横财更令人开心。 赵朱的眼睛也开始发光了:“好吧!不过,这样算起来的话,你还是有点吃亏吧?我们既然是要相互信任的合作伙伴,我也不会欠你太多。你放心,除了那3%的股份,我也会再投入20万美元,当然,我要求有绝对的决策权,这个你应该没有什么异议吧?” 马丁闻言,却是微微有些吃惊——赵朱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钱吗?但随即他就想到了那颗珍珠,便点头道:“当然,如果能够悠闲地赚钱,我自然也是乐意的。” 赵朱舒了口气,她现在自然是拿出来这笔钱,不过,等她跟余大师见上一面,应该就能拿出来了。 她愉快地举起了橙汁,跟对方碰了碰杯:“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两个合作伙伴愉快地告了别,等赵朱回了招待所,却发现周思齐同志居然还没有休息,正站在大门口抽着烟,一点亮光忽闪忽灭的,赵朱一眼就看到了他。 “哟!思齐同志,还没休息呢?”赵朱心情很好,笑嘻嘻打招呼。 周思齐一瞧见她就是双眼放光,连忙把烟一掐,搓着手问:“哎呀,赵朱同志,回来了?” 说完,眼神就往她手上瞟,赵朱一琢磨,乐了:“我就是去看看朋友,怎么您还指望我带点东西回来啊?” 周思齐略有些失望,还以为这次也跟上次一样,提前就来个开门红呢,不过他也不好明说,拍了拍前襟,打哈哈道:“说啥呢,我就是出来抽只烟。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的忙呢!”言罢,他转身就朝里走去。 赵朱忍着笑,连忙跟了上去:“哎呀,思齐同志,等等我,我这儿还有几个想法,想请您拿拿主意呢!” 这次的秋季广交会,应城代表团和上次一样取得了同样优秀的成绩。除了采取和上次同样的促销方式,这次的代表团提前准备的更加充分。 而且,这次赵朱又做了细分:仔细分析了商品的特性后,还用“买一赠一”模式,以某些商品降低价格的方式,捆绑销售了很多滞销产品。 除此之外,她还回访了跟之前签订过合同的老客户,又趁机拿到了不少回购产品的订单。 虽然事情仍然不少,但有了上次的经验,大家的工作效率都提高了不少,订单金额一直在上涨,但赵朱反而比上次轻松多了。 于是,不等广交会结束,赵朱就抽空见到了余少行。 余大师现在声名在外,这次也是借着参展的机会,特意来到了广州。 再见赵朱,比起之前的随意,这次他可是精心做了乔装改扮。 赵朱一瞧见他的模样,就忍不住乐了——他这是扮瞎子扮上瘾了? 上次见面,余少行戴着个名牌墨镜,西装笔挺,派头十足,这次他虽然也戴着墨镜,却是副漆黑的好像不透光的小圆镜,底下一大把胡子乱糟糟把整个脸遮了个大半,身上一件破旧的藏蓝色夹克,好像洗不干净一样显得灰扑扑的。 直到他站在赵朱面前,出了声,赵朱才把他给认了出来。 那一把胡子也掩饰不了他紧张兮兮的神色,他朝赵朱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小声道:“跟我来!” 见他表情异常,赵朱也不多说,同样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才跟着他快步走进了一条两旁种着木棉树的街道。 两人七弯八绕的,不知道钻过了几条巷子,才从一个后门进到了一家颇为宽敞的院子。那院子内伫立着一座三层的小洋楼,罗马柱和弧型的门窗,瞧着很有些法兰西的风格。 余少行引着赵朱往那楼里走去,瞧着她眼神朝着小楼上瞟,便介绍道:“这里在早先的法租界,是法国佬建的房子,瞧着模样怪里怪气的。后来这房子被收归国有,因为早先这里发生过命案,算是栋凶宅,周围人也不大敢靠近,便一直闲置着。 现在被当做了交通局的仓库,不过里面也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只放了一些办公桌椅之类的杂物。 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当仓库管理员,早先我就是借了他的光,才去了港岛。” 说到这儿,他一脸的唏嘘,从腰间解下来一大串黄铜钥匙,发出了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在这样寂静的地方,突如其来的响动仿佛惊动了什么,门刚一打开,里面便忽然冲出了一只不知是什么的黑鸟,直冲两人面门而来,又倏然转弯,张着翅膀飞上了高空。 两人被这突发的变故吓了一跳,赵朱下意识地抱住了头,等她抬起头来,那鸟早就已经不见了。 余少行也被吓得直拍月匈脯,手里的钥匙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响动:“三清老祖啊,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那爪子差点抓到我的眼珠子!” 里面稀稀拉拉摆着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都是稀松平常的杨木、松木,一瞧就知道这里面原本的家具大概早就被人搬空了。 虽然明面上看着有人打扫,但暗处角落里的积灰还是说明这里没什么人气,荒废已久了。 但赵朱随着余少行上了楼,进了拐角的一间房子,里面却是打扫的干干净净,一看就有人常住。 这屋里的家具可就跟这小洋楼的搭配十分相称了,几把雕花的高脚椅,白色的圆桌上还描了金边,虽然没有铺桌布,但瞧着就与那圆弧拱顶的铁艺窗户十分和谐,一看便是这小洋楼里原装的家具了。 “来,随意坐吧,这里肯定没人来。”余少行口头随便让了一让,便率先一屁股坐在了其中一把椅子上。 第090章 诱饵 赵朱见他的做派, 知道这是到了对方的“秘密基地”。 于是,她脸上虽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却是外松内紧, 暗自提防,笑道:“余大哥,这见你一面也不容易,对了,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吧?” 现在尚未改革开放, 想打电话去港岛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的,除了外事宾馆等特殊地方,其他地方不但要申请, 还要登记备案,而电话是由接线员转接,全程都会有人进行监听记录。 赵朱最好的选择就是写信, 当然, 她也不便将信直接寄去港岛, 而是请来去较为自由的马丁代为转交了。 即使这样,信件上也只是写了几句简单的问好寒暄,掐头去尾地提了句有人在找他, 并没有把话说的太过直白。 如今, 两人面对面坐着, 自然是可以畅所欲言了。 余少行正在晃悠茶盘里的水壶,闻言就把那猪油白的瓷壶狠狠往茶盘里一墩, 不满道:“他爷爷的,这帮龟孙子是跟道爷我杠上了不成?我都逃到港岛去了, 还跟王八似的咬着不松口!真是欺人太甚!” 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赵朱连忙劝道:“余大哥, 跟这儿发狠也没用呀,火大伤肝,你还是好好想想,咱们该怎么对付这帮子王八吧!” 余少行气归气,到底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骂骂咧咧几句后,看着赵朱却是又变了脸:“赵朱妹子,其实,我在港岛也的确是出了些风头,他们知道我在哪儿倒也不奇怪,只是也不敢明目张胆来找我麻烦啊! 我可是住在半山区,治安挺不错的,就连港岛警署的鬼佬总警督见我也要点头问声好呐。你倒也不必太为我担心。 至于要怎么对付他们,还用想什么办法呐?你真见着了,直接举报不就得了吗?” 说完,他笑眯眯地又拿起了茶壶,从茶盘里拿起了一个倒扣着的茶杯,往里面倒了半杯水,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随手泼到了脚下。 脚下的木地板许久没有打蜡,显得黯淡无光,很快就被水洇湿出一片暗色来。 赵朱摇了摇头,所以说老狐狸不好对付呢,这老家伙,这是又搁这儿跟她玩上心眼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赵朱或许会怕别人知道赵老三的事,把自己也当成了特务,却还真不怕把实情对余少行和盘托出——乌鸦莫笑猪黑,他一个叛逃的黑五类,还真不比赵老三好到哪儿去啊! 有人说,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赵朱肃了肃表情,向着余少行道:“余大哥,不瞒你说,我还真不敢直接去举报那个人。因为,他说我爹是国党的特务,还说,我也是他们派过去的,就是为了追查‘徐半仙’……”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果然见余少行一把揪下了墨镜,瞪大了眼睛瞧着她直抽冷气,身子都往后靠了一靠,只差拔腿就跑了! 她连忙摆手解释:“别担心,我已经把以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况且,那人上下嘴唇一碰,就想让我相信他,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 余少行紧紧攥着那副小眼镜,差点把镜腿给捏折了,他不停上下打量着对方,眉头紧锁,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起身就走。 赵朱把两手一摊,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得,你不信我?那你说,咱们认识那么长时间,我打听过你的事情没有?” 余少行的眉头略松了一些,但仍没有完全舒展开来。 赵朱叹了口气:“好吧,就算你不信我,那钱总不会说谎。我给你那颗黑珍珠,卖了多少钱,你按我说的投入股市了吧?选的那两支股票又涨了多少?你真要跟我拆伙儿,那我也不拦你,把我的钱还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赵朱的语气很无奈,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闻言,余少行连忙回答道:“我这不是太过惊讶了嘛,可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呀!哎呀,妹子,你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怎么能说拆伙儿的话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余少行以己度人,他还真不相信,能有人敢把那么多钱大胆送到“敌人”手上,除非能换来更多利益!至于什么为d国尽忠奉献自己的一切?可拉倒吧!瞧瞧眼前这只小狐狸,吃啥都不吃亏的主儿,他可不信! 况且,她说的也没错,她何止是没有打听他的事儿啊,那段时间简直就是绕着自己走,再想想她的话,他也忍不住想赌上一把,信一信她! 赵朱见他终于放下了戒备,这才倾身向前,低声道:“余大哥,咱们俩儿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要是没了,我那么多钱可不就都打了水漂了吗? 你说,我跟过去那把自己孩子抵押到敌国去做质子的国王有什么区别? 国王好歹还有好几个孩子呢,我这点儿家底可全都在您手里呢!将心比心,我能做出这种事情吗?” 余少行忍不住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赵朱趁热打铁,继续道:“话说,那人还打着一手好算盘,想让我继续为他们卖命呢!” 说到这儿,她冷笑一声:“余大哥,你放心,我就算是得了失心疯,也不可能跟着一帮穷途末路的人往死路上奔啊! 别说我都不记得之前的事儿了,就算我记得,现在我前途一片光明,短短时间连升三级,我也得弃暗投明,何苦担惊受怕替人家做走狗呢?” 听到“走狗”二字,想到自己那个短命的好大哥,余少行不免有点别扭。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也不管那水是不是隔了夜,咕咚一下咽了下去,接着问道:“方才我也没听清,你说你不敢直接举报他,难道他手里有你什么把柄不成?” 赵朱谈了口气,也从茶盘上拿起了一个杯子,倒了点水涮了涮杯子,同样随手往地上一泼,接着也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应和着对方的话,无奈地点着头:“我也是没办法,他说我亲爹在他们手中,还说有我是特务的证据,我要是告发了他,保不齐就是鱼死网破。余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余少行叹了口气,那帮人跟狗皮膏药似的,的确烦人,但说实话,他也给不出什么好主意啊! 见他沉默不语,赵朱苦笑一声,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得请您配合一二,只要我这边能成事,咱们把这条线上的特务全都一网打尽,到时候,想必咱们都能高枕无忧了!你说说看,怎么样啊?” 余少行叹了口气,他能说不吗?他要是说不,恐怕今天他就出不了这个门了。 见他迟疑,赵朱又道:“徐大哥,你真是糊涂啊!你以为躲进了豪宅,他们就找不到你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还能日日不出门,躲着不见人吗?但凡你哪天不小心落了单,都有可能遭遇危险,你还真以为鬼佬警察会为了这点头之交,能发动全部警力救你不成?” 余少行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那话也是虚张声势,不愿主动揽事罢了,听赵朱这话说的带刺,他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到底是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道:“你到底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不如说出来听听吧?” 赵朱这才点头笑道:“我想过了,最好的办法便是引蛇出洞,咱们拿个诱饵出来,让他们自投罗网。 徐大哥,咱们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当日徐朋飞是不是交了一个佛门秘宝给你保管?” 听到这里,余少行吃惊之余,竟有了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他东躲西藏,结果就是个笑话。 也是,徐朋飞能死在狱中,那人自然也能在狱中把话传出去。同样,他死在回台前夕,也就不奇怪了。没有了利用价值,被灭了口,不是很正常吗?唉,如果他们不是这种做派,自己又何苦四处躲藏呢? 然而,那东西是他保命之物,他藏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并没有带去港岛。但若是要他此时回内地再去取出,他也不敢冒那暴露身份的风险。让赵朱去寻?别说到哪里都得有介绍信,就以她现在的身份,天天都得按时点卯,哪儿有十天半个月给她去仔细寻摸呢? 于是,他为难地摇了摇头道:“恐怕不行,那东西现在不在我身上,而且,想要仿造,恐怕也不容易。他们既然知道了东西在我身上,自然也就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可不是随便拿件西贝货就能糊弄过去的!” 赵朱不由得好奇起来:“哦?说来说去,那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啊?” 余少行轻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面露神秘,举起右手的小拇指,比划道:“要说那宝贝,其实对咱们普通人而言,既不当吃又不当喝,也换不了金银珠宝。但对释门而言,可就是个千金不换的宝物了——那是一截‘佛骨’!” 赵朱并没有太过惊讶,细想起来:对岸为美马首是瞻,而dalai出逃,背后又有C的身影,难怪国党想找到这件佛宝借花献佛。 虽然眼下随着中美关系缓和,美减少了对dalai的支持,但就在不久后的79年,美还同意了dalai访美的申请。这种反复横跳的做法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罢了。 赵朱虽然不知道佛教的讲究,但她知道,信仰宗教者会为了金钱之外的东西而牺牲,dalai组织的“卫jiao军”未必不是如此! 一件意义重大,或许还有什么天命所归寓意的“佛骨”若是落到他的手中,恐怕就不单是多少万美元能解决的问题了! 想到这儿,她决定:绝对不能任由佛骨落到台特手中!不过,如果余少行说的是实话,他偷渡去港岛居然没有带上那件佛骨,看来,他其实也害怕此物落到外人手中吧? 沉吟了一下,赵朱试探道:“余大哥,你信的是道家,我也不怕当着你的面造次——骨头这东西,怎么就造不得假呢?不拘是鸡骨羊骨,咱们找个形似的,再找个老师傅做做旧,不说十成十,像个七八分,也足够糊弄世人了吧?您可是彩门出身,这门道应该比我清楚呀?” 余少行斜瞥了她一眼,摇头道:“你个小丫头,还是见识少,这就露怯了吧?人家供奉佛骨舍利那都是用的金塔!□□离藏时虽然仓皇,但带着这等宝物出逃,也不能揣兜里就走吧?” 赵朱讪笑一声,立刻虚心求教:“那请徐大哥教教我了,难道装那佛骨的才是那个不好仿造的‘宝贝’不成?” 余少行摇头晃脑,把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寸来长的距离来,描述起来: “那东西有一寸来长,表面上看着是个六角柱形的银坠子,上面还刻着细如牛毛的经文。 但别看它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缝隙,实则内含乾坤,要用特殊手法,才能把其打开,而那一截佛骨,就暗藏其中!” 90-100 第091章 密钥经匙 听着余少行的描述, 赵朱越听越觉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突然,她皱起眉头打断了对方的话:“余大哥, 且慢,你说的是不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说着话,赵朱就微微扬起了头来,用手在领口摸索了一番,竟是扯出了一根红色的线绳, 而等那根线绳被完全扯出,出现在余少行眼前的正是一个六角柱形的银色吊坠!--正是当日,哲孟雄王子为谢赵朱的救命之恩, 给她留下那件谢礼! 一见到此物,余少行立刻站起来身来,他大惊失色, 口中吃惊地叫道:“这不可能!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说着话, 他丝毫不顾及风度, 不等赵朱把那吊坠取下,竟然伸手就要去拽! 赵朱眉头一皱,抬肘一挡, 将他的手架开, 接着顺势向后一靠, 这才把那吊坠从脖子上取了下来。 余少行只觉得一股劲力猛地击到了手腕之上,力道不大, 却也不小,竟是把他的手弹开了半尺。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才缓过神来,感觉到自己行为不妥, 口中赔礼道:“妹子,是我唐突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话锋一转,眼睛死盯着赵朱手中取下的吊坠,说话都带了些咬牙切齿:“但是,你既然都已经找到它了,怎么还来戏弄于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朱也不多解释,只是将那吊坠递了过去:“余大哥,先别急,有话咱们慢慢说。” 见她将那吊坠递了过来,余少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连忙将那吊坠接了过来,但东西一入手,他就觉察出了不对来,再仔细一看,他不免疑惑道:“不对!这不是装佛骨的那个密钥经匙!” 说完,他甚至顾不上坐回原位,将那线绳一把扯掉后,干脆站在原地,就对那银吊坠开始了一番操作。 只见他十指灵活地做出各种动作,那吊坠就开始在他指间上下飞舞起来。 他的动作很快,赵朱看得是眼花缭乱,勉强能够辨别——那似乎是释教mi宗的手印。但具体代表什么意思,她却是完全看不明白——只因对方的手速实在太快了。 就像后来有人把转笔都玩出花儿来一样,他手上动作虽快,但那件小小的吊坠却像是粘在了他的手指之上,稳稳当当,丝毫没有掉落的危险。 终于,当他结束了所有动作,双手合十在胸前,接着,他才向着赵朱摊开了一只手掌——只见他的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个鸡蛋大小的银色小钵——原来的那个柱状吊坠已然消失不见了! 赵朱被他这出神入化的手法震惊不已,忍不住叫了声好,摇着头连连称赞道:“余大哥,你这一手真是神了!不愧是彩门翘楚,手上竟有如此绝活儿!怪不得他要把这宝物交给你保管,这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根本就打不开吧?” 余少行许久没有这样活动过筋骨了,得意之余,手指隐隐抽搐竟有点想要抽筋。他端详了一下手中的银钵,见其中空空如也,再看上面的经文字迹,便知道这果然不是藏有佛骨的那一只。 他将那银钵递到了赵朱手中,道:“这东西叫做‘密钥经匙’,是zang传佛教mi宗中用来保存秘宝的东西,它的制造方法非常复杂,而且,据说其制造方法早就失传了,现在流传下来的实物也举世罕见,起码也得是几百年前的古董。你手中,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赵朱哪怕真是来自国党的特务,距离藏区也隔了十万八千里,她又年纪轻轻,从哪里能得到这种世人鲜见的密宝呢?这简直比赵朱找到了他藏起的那件佛骨还要令他吃惊,他百思不得其解,盯着赵朱几乎把眉毛拧成了结。 他越发看不透赵朱的身份,只觉得冥冥之中确有定数——就连这等稀罕物,对方都能信手拈来,这人到底得有怎样非凡的运气啊? 听到对方的疑问,赵朱端详着手中那精致的银钵,心道——孟哲雄本就有许多zang民,与藏区关系密切,王室中人传承这些个宝物倒也不稀奇。 但她只是嘿嘿一笑,没有多说:“哎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简而言之,就是我日行一善,助人为乐时,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回报而已。” 余少行哪儿听得了这个话呀!想想自己因佛骨潦倒半生,再瞅瞅眼前的“天命所归之人”,余少行忍不住直呲牙,不免要酸上一句:“你也别太得意,当心叫人给当成‘四旧’给你破了去!” 赵朱笑容可掬:“那倒也不怕,我这个是过了明路,在上面备过案的。” 闻言,余少行又是深呼一口长气,心中暗暗宽解自己——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向来同人不同命,我扮花脸人看戏。 眼见着余少行直喘大气,赵朱连忙把那密钥经匙递了回去:“余大哥,你看,有了这个,咱们能引蛇出洞不?” 余少行把它接了过来,随手揣进了怀里:“那就简单了,过几天,我会找机会放出风去,就说要替它找买家,那些苍蝇一定会闻风而动的。至于你那边,我就不过多置喙了,若有需要我配合的,你按老办法传信儿给我便是。” 说完,他便取出了那一大串钥匙,摇晃了一下,道:“那咱们这就分头行事吧?” 赵朱却是摆手道:“慌什么啊?难得咱们见一面,还是坐下再聊两句吧--对了,余大哥,你听说过投资公司吗?” ………… 随着天色渐暗,会谈圆满结束。 等赵朱先行离去,随后,当余少行走出那圆形拱门时,险些被那归家的大鸟吓得又是一个激灵。 他暗骂了一声,将钥匙在约定的地点藏好,这才忐忑不安地往住处赶去——他刚刚好像掏了二十万美元,换得了一个什么投资公司20%的股份,希望这丫头真是他的起势之人,他的钱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但转念一想——起码,跟着那威尔逊先生的劳伦斯也投了20万美元。别的不说,那也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物,若是不赚钱,他也不会真金白银地往里面投钱不是? 想到这儿,他又想起赵朱那番天花乱坠的吹嘘,口中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那钱不就跟白捡似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心中暗暗幻想起那躺在金山上不愁吃喝的日子来…… 可他却不知,就在他离开那法式小洋楼后,在那院墙边上,却是有个人影偷偷翻了进去…… 第092章 守株待兔 当这栋小洋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就在那小洋楼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房门突然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径直朝着刚才赵余二人会面的房间走去。 可等“他”一走进屋中,刚抬手拉开屋里的电灯,却赫然发现:屋里居然有人! 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正随意地倚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嘿, 这位大姐,你好呀!” 来人悚然一惊,待缓过神来, 却是临危不惧,笑声反而十分爽朗:“哈哈,徐半仙没说错, 你果然不是个一般人物!” 她话音刚落, 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不许动!” 随着这声厉喝, 后腰随即抵上了一个金属硬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给我进去!” 那女人看着比余少行还要大上几岁, 五十多岁的年纪, 她头发花白, 身形佝偻,衣着朴素, 眼瞧着也不像是有身手的模样。 见对方竟不止一人,她十分干脆地认了栽, 也不多做反抗,便乖乖地束手就擒。 那擒住她的不是别人, 正是千里迢迢跟着赵朱来“出公差”的杨行远杨警官。 赵朱深信阴谋不如阳谋,该借势时就要借势——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只可惜这句至理名言倒被懦夫当做了遮羞布,用来粉饰自己的软骨头。 识时务者,知的是时局实务,识的是大势所趋。 赵朱自知光靠自己,哪能有三头六臂千里眼顺风耳,去挖出这埋藏甚深的不知究竟有几人的一整条暗线呢?当然要借助官方的力量了! 而此时,国安还是隶属于公安系统,直到1983年,国安部才成为了独立的部门。 多个熟人多条路,赵朱就爱找熟人办事,当即就悄悄给老杨同志发了电报,偷偷跟他见了面,把那姓孙的所说的话透了个底朝天。——当然,这话里是否采用了春秋笔法修饰一二,那就是另一说了。 赵朱主打的就是一个“君子坦荡荡”,她十分光棍的表示自己失了忆,对之前的生活一无所知,但她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调查,并且,愿意无条件配合组织,去挖出那一组潜伏的特务。 老杨也是被她的坦荡荡吓得头发都揪掉了好几根,他哪儿做的了这个主啊? 于是,在赵朱毫不介意,甚至鼓励的态度下,他向上级做了汇报。 赵朱的身份今非昔比,做的事情也是引人瞩目——刚在广交会上大放异彩不说,化肥厂里抓特务,火车之上识杀手,抗洪前线传消息,这些事情随便拿出来一件,放谁身上都是传奇。 而在此过程之中,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多名首长的印象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国安属于公安部,于是,乔卓同志一知道这个消息,便做出了指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向是我d的方针。别说尚没有证据坐实赵朱同志的台特身份,哪怕真有其事,也应该劝其弃暗投明,接纳其投诚,哪儿能急着追究责任呢? 等外交部的关桦同志得知了消息,更是着急地要去保人——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千万不能因为某些zz因素让国家损失一个亟需的外交人才啊! 有大佬做保,还不止一个,赵朱自然安然无恙,更重要的是,按她所提供的消息,果然在应城某个厂内发现了那个孙致先的踪迹。 赵朱害怕打草惊蛇,上面的人又何尝不是呢?于是,为了将这一伙敌特一网打尽,他们按兵不动,并做出来一切正常的假象迷惑住了对方,就连张保康和周思齐都被蒙在了鼓中。 而赵朱此次前来广交会,也是特意向上级申请过的,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就凭那人远在内地,却能很快知道港岛的消息,就知在港岛那边也有人是这条线上的一环,拔出萝卜带出泥——赵朱这一趟,不但是要来参加广交会,更是要前往港岛,去寻根溯源,追查一下那消息来源的上线。 同时,赵朱还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她那个便宜老爹,也有很大可能,就是在那个上线的手中。 老杨因为最早将此事上报,又有赵朱的信任,便理所应当成了她的搭档,两人一明一暗,一起来进行这个“钓鱼”行动。 此时,见老杨如临大敌,满脸戒备地盯着那个女人,赵朱却是朝他摇了摇头,一脸轻松地说道:“老杨,快松开吧!这位大姐不会逃跑的。” 老杨闻言,瞧了瞧眼前平平无奇的中年妇女,心知对方并没有反抗的能力,又瞧见赵朱朝他使眼色,便从善如流地给对方松了绑,顺便把屋门关了个严实。 要说普通,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十分普通,但赵朱知道,如果她真是一个普通的妇女,就不会如此淡然自若,更不会对着她说出那句话了。 赵朱指了指桌子旁的空椅子,朝她笑道:“大姐,冒昧打扰,这位老哥哥那是职业病,您也别见怪,坐下来歇歇脚,喝杯茶吧!” 那女人揉揉手腕,也不矫情,走到桌边坐下,望向赵朱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开门见山地问道:“徐半仙说你机灵,果然没说错。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赵朱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为她倒上了一杯茶水,推到了她手边,这才答道:“我当然是为了来见见您呀!” 那大姐端起了茶杯,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个古怪的表情:“见我?你认识我,知道我是谁吗?” 赵朱嘿嘿一笑,端起一杯茶水摇晃了两下,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余大哥的故友,也是帮他逃去港岛的恩人。更是广州道上颇有名望的‘舌头’,帮着不知多少人偷渡去了港岛。我说的对不对啊?” 那女人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双手鼓掌:“不错,舌头真是难听,你叫我一声兰姑就好。” 她看着对方的眼中充满了惊奇:“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的?就连徐半仙也不知道啊!” 赵朱眼神朝桌上的茶杯瞟去,摇头道:“兰姑,你就是暴露在这壶茶水上了!你也太勤快了,把这间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说,你竟然还给烧了壶热茶。” 说到这儿,她朝对方眨了眨眼睛:“这样一壶水,从刚烧开到降温到能够入口,一般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而我们绕来绕去来到这里,至少花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坐下来聊了半天,再喝茶时,水温居然是热乎的,这说明哪怕这水在我们进门前才刚刚烧好。 可我们一路上根本没遇到什么人,况且,我们来时,门是上了锁的。徐半仙说这里是仓库,可不管仓库里面的东西有没有价值,库房钥匙通常只有一把,就怕有人拿去仿制。 而你将那一大串钥匙都给了余少行,你又怎么锁的门呢?除非,你根本用不着钥匙锁门,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离开这个房子!” 后世人们用上了各种各样的门锁,什么指纹锁密码锁面部扫描锁。而这栋洋房的锁具却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无论开还是锁,钥匙都必须插在钥匙孔内才能操作。而这种锁,也有个约定俗称的名字——叫做“将军不下马”。 早在余少行开门时,赵朱就发现了这门锁是一把将军不下马的锁具。 而他们喝到的茶水却是温热,于是她猜测,就在他们到来之前,才有人把烧好的热水倒入了茶壶。而那人根本没有离开这栋洋楼。 显然,她猜对了。 那人的身份更是呼之欲出——正是帮着余少行去了港岛的那位“故交”。这也正是赵朱要见她的目的——他们想要悄悄去港岛调查,正好要请她帮忙暗渡陈仓。 第093章 规矩 赵朱称呼对方为“舌头”, 属实有点不客气了。 “舌头”,就是带路人或组织者,一般是指那些把偷渡的人带出国境, 从中赚钱的人。这些人一般不直接买卖人口,而是从中赚取偷渡费。 但事实上,这一行龙蛇混杂,这种半黑不白的生意,多数都沾点坑蒙拐骗, 等人到了海上,孤立无援,只是借口搜刮一些你的钱财那都算是好心人, 多的是谋财害命,把人丢到海里喂鲨鱼的心狠手辣之辈。 所以,赵朱他们既然想去港岛暗中调查, 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光明正大地去港岛, 少不得要跟地下这些“舌头”打打交道了。但该怎么找到这样一路势力, 哪怕赵朱再是社牛,现找也是为难。 赵朱在喝到那温热的茶水之后,猜测出这栋洋楼里有人在, 灵机一动, 立刻就想到了帮余少行偷渡去港岛那个友人——这倒是省得他们再去找人了。 于是, 就用这样一招,也算是先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无论如何, 赵朱他们是官,对方则是沾了点灰道, 哪怕要求人办事,也不能堕了名头, 这倒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的颜面问题,而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战。 但双方一打照面,赵朱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于是,她也不再玩什么花招,直接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兰姑,我瞧着你也是个爽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天咱们相见也是有缘,就冲着你能帮我徐大哥去港岛,我就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刚才,我们多有得罪,我以茶代酒,先跟您赔个不是!还望您能帮个忙,送我们去一趟港岛!” 说完,她就站起身来,微微躬身,举杯朝对方示意,一口饮净了杯中茶。 兰姑一张嘴不小,笑起来时,大喇喇露着牙龈,瞧着跟买了她两条鱼饭,便一定要送你一瓶豆酱的热情大妈一般无二。 但面对赵朱这套路,她却是毫不接招,只是依然笑得见牙不见眼,口中却道:“我跟徐大师是故交,以前受过他的恩惠,如今借机还了,也算是有来有往。 你这小丫头,倒也不用在这儿跟我假客气,你这个生意,恐怕我是做不了啊!” 杨行远干得是刑警,虽说也有分开唱红脸白脸的时候,但多数时间,面对犯罪分子他们都是居高临下下令的那一方。 如今,见赵朱好言道歉,那大姐还不领情,不免皱起了眉头,习惯性地在一旁唱起了红脸来:“你被我们抓了现行,怎么还敢这么嚣张?你就不怕我们现在就抓了你去公安局?” 说完,他就掏出了自己的证件来,把它明晃晃展示给对方看。 兰姑斜瞥了他一眼,说话速度不快,却是掷地有声:“这位警察同志,你说抓我的现行,是什么现行?我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了吗?” 老杨皱皱眉头:“你和叛逃的黑五类勾结……” 说到这儿,他就说不下去了,她和那个姓徐的勾结,那赵朱这又算什么?要硬说她是执行秘密任务,但赵朱可是跟他摊了牌——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有了接触,那时候可没有什么组织交代的卧底任务。 其实,听到这话,赵朱压根儿就不急,虽然对方嘴里说不接这桩生意,但其实她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拒绝之意。 正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和赵朱先前的“下马威”是一个套路,欲扬先抑罢了! “老杨同志,你也别急,先坐下来喝杯茶,咱们听兰姑说说心里话,她既然能做这个生意,自然没有拒客的道理。不乐意做咱们的生意,肯定有她的理由,总归不是因为记恨咱们那就成了!” 老杨闻言,只见桌边坐着的两人皆是一脸的淡定模样,竟然有几分神似,他心中暗道不好,自己这帮腔看来还是帮了倒忙了,于是,他朝着兰姑随便拱了拱手,留下一句“我去外面看着点”,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时间,屋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但两人都是一脸镇定自若,这沉默倒是也并不令人感到尴尬。 半晌,兰姑终于率先开了口:“小丫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不做公门中人的生意,这是我的规矩。” 她收起了笑意,平凡的脸上便显出了几分肃杀之气来。 赵朱一瞧,这是里面有事啊!但她并没有刨根问底,而是打蛇顺杆爬,反而道:“兰姑,你跟徐大师是故交,我跟徐大师也是故交,咱们也能算是半个故交了吧? 你有你的规矩,我当然也不能勉强,但我们的确有要事需要去港岛一趟,既然你不想做我们这单生意,那劳烦给我们介绍一家可靠的同行如何?咱们也没什么要求,就是把我们全须全尾送到对面就得了,您看,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兰姑原本如临大敌,就怕赵朱要使尽浑身解数来说服她,没想到她却是知难而退,当即就退而求其次了——这居然还令她心中隐隐有点莫名的失落。 “嘿,同行是冤家,你这个要求,恐怕也是在强人所难呀!” 见对方软硬不吃,仍不松口,赵朱砸吧砸吧嘴,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干脆站起了身来:“那我就不打扰了,原来大名鼎鼎的兰姑是这样的人物,看来人家说‘见面不如闻名’还真没说错……那我就告辞了。” 说着话,赵朱就站起了身来,大步流星就朝门外走去。 兰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心中着实不是滋味儿,哪怕知道她这是激将法,仍是忍不住说了句:“你要是非要去,就去找南水码头上打鱼的林老七,要是你走别的路子,哪怕你是吃的官家饭,一样要被鱼啃得连点渣都不剩。” 赵朱这才停下来脚步,转过头来,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笑道:“多谢兰姑!那就再见吧!” 老杨就等在门外,见她一脸轻松惬意地走出门来,连忙上前问道:“怎么样?她肯不肯送咱们去港岛?” 赵朱摇了摇头:“她不肯。” 老杨脸色一变:“爷爷的,还真当咱们不敢举报她吗?” 赵朱这才接着道:“不过,她给咱们介绍了别的舌头,听她话里的意思,应该也是讲规矩的。” 老杨这才收起怒容,不悦地白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说话大喘气是不是?”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这次倒也不必遮掩翻墙,大大方方走了大门。 等到了路口,两人便分道扬镳,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没过几天,周思齐便接到了外交部发来的借调函,要抽调赵朱去帮忙参加接待贵宾的工作。 周思齐与有荣焉,连忙通知了赵朱,虽然少了这个得力干将,自己要多辛苦一下,但想到对方的能力,更觉得“金鳞不是池中物”,早晚得一飞冲天,自己当然不能去当人家的绊脚石了。 这封“借调函”自然是一个掩饰借口,当天傍晚,赵朱就来到了南水码头,与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老杨见了面。 两人乔装改扮了一番,很快,便随着一群鬼鬼祟祟的人上了一艘小渔船。 林老七这边都是交给了老杨去联系,赵朱并没有参与。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有兰姑做了背书,但这一路上,他们仍然是免不了提心吊胆,老杨的手更是一直放在扳机上,都没有敢松开。 好在有惊无险,他们终于成功的过到了对岸。 赵朱说要“引蛇出洞”,但那引蛇的诱饵其实并不单单是余少行手中的“宝贝”,而是就连余少行自己也被包含在内。 所以这次行动,他们非但不能和余少行联系,借助对方在港岛的势力,反而要避开他,暗中观察到底是什么人会对他出手。 虽然没有官方正式的文书,但其实赵朱他们既然得到了准许来暗中调查,等他们到了对面,自然也有港岛这边的暗线前来接应。 看着前来接应的人,赵朱不仅感慨,果然还是热血青年才有爱国之心呀!而老杨则是看着对方,心中直打鼓: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上面怎么会派了这样一个年轻后生来跟他们做接应呢? 第094章 拍卖会 话说, 到了港岛之后,赵朱二人便按照原先的计划,先找了一家酒店入住。 老杨摇身一变, 成了梳着大背头的新加坡商人,而赵朱则是扮成了他的秘书。 赵朱前段时间晒黑的皮肤还没养过来,说实话,她如今这黝黑的面皮可真不大像坐办公室的OL,但这也难不倒她。正所谓艺多不压身——在运用了一些化妆技巧之后, 赵朱再次出现在“杨老板”面前时,险些让他没认出来。 她把半长的头发烫成了规整的内扣弧度,妆容也是此时最流行的, 粉底并不追求白,而是利用不同色号和高光,打造出了立体精致感, 而浓密的睫毛和深色眼影配上一弯细眉, 更显出一份精明能干来。 杨老板看着眼前陌生的女人, 忍不住惊呼出声:“你,这是大变活人吧?!” 他不敢置信地把赵朱上下打量了个遍,边看边摇头, 最终他玩笑似的举手作揖道:“佩服佩服, 这便是古已有之的易容术了吧?你要是不说话, 咱们对面走过我都认不出你来!” 闻言,赵朱莞尔一笑——她这笑也不似以往那么爽利, 只微微抿唇勾起嘴角,把笑不露齿的矜持表现得十分到位。 赵朱扮相极佳, 说是“换头”也不为过,就连她那惹人瞩目的身高, 也因她刻意选择了模糊身材比例的衣服而显得没那么出挑。 当然,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想让一个人显矮的最好办法,就是站在比她更高的人身边。于是,老杨的鞋里也被放入了特制的内增高鞋垫,加上西服里的垫肩,令他不但个头拔高一截,身形也魁梧起来,站在赵朱身边,终于将她高挑的身材掩饰了一些。 不过,她收敛起气势,又刻意保持微微垂头的恭敬姿态,的确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极低。 等他们两人安顿好后,按照原先的约定,在某地留下了接头的暗号,于是,两人便在一家有名的港式茶楼,跟一名手持信物年轻人接上了头。 此人虽然西服笔挺,也系了领带穿着白衬衫,一副商务人士的装扮,但他那过于稚嫩的面孔,看起来最多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他身上满是青春蓬勃的劲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对过了暗号,便急切地伸出手来握住了老杨的手:“你好!我叫黄嘉晟,现在还在读书,是港大的学生。” 就在前不久,1975年5月初英女王首次访港,满怀爱国情怀的港大学生会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声明港岛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号召全港市民“杯葛”英女王访港。 有此前提,赵朱瞧见前来接头的居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学生时,便丝毫不感意外了。 见来人年轻,老杨则是心中打鼓,但他为人谨慎,心中虽有顾虑,面上却丝毫不显。 不过,许是赵朱收敛气息太成功,随在老杨身后太没存在感,那人虽然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老杨的手,却完全忽略掉了一旁的赵朱。 等他转头瞧见了赵朱,还被吓了一跳,仿佛才看到她一般,连忙又跟她打起来招呼。 老杨见状,口中说着寒暄话,心中却是快要把鼓皮都敲破了——这年轻娃娃到底靠不靠谱,组织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来接应?这不是开玩笑吗? 而赵朱看着这年轻人身上的一身行头,却是若有所思。 在外面说话到底不方便,等三人一出门,瞧见了那辆车头站着个长翅膀的银色小鸟人的黑色豪车,赵朱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说起来,这个年轻人身世可不算简单,他是港大学生,爱国热血有骨气是一方面,但同时,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名门之后。 他祖上中过清朝的进士,还跟着恭王爷搞过洋务运动,后来时局动荡,黄家便辗转来到了港岛,之后,又靠着祖上留下的一些古董字画发了家。 在港岛此地,单论钱财资产,黄家可能算不上名列前茅,但论起名声来,诗书传家的黄家却是声名籍甚、颇有威望。而黄嘉晟则是如今黄家新生代里的谢庭兰玉了。 所以,一看到眼前的豪车,赵朱就全明白了——既然余少行计划以拍卖“佛骨”为噱头,要引起藏在暗处之人的注意,进而引出那一条特务暗线,那么少不了要先拿到这场拍卖会的入场券。 老杨的假身份好造,但他初来乍到,想要短时间内混入上层圈子,得到那个入场的机会,却也是没那么容易。 但如今,有了黄嘉晟,那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他年纪不大,但一瞧家里便有钱有势,帮着老杨搞来两张入场券那可就太简单了。 当日,余少行与赵朱分别之后,一回到港岛便立刻着手制做起那佛骨的仿品来。 赵朱没说错,他也算是造假的行家里手,况且为了保密,也不宜交由他人插手,他便亲自动手,用晒干的羊骨猪骨磨出骨粉,又用胶水调和,做成指骨的形状,再打磨一番,涂上了颜料,做的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待万事俱备,他便联系到了专业人士帮忙张罗起这“佛骨”拍卖的事来。 别管他拜的是哪路神仙,既是释门圣物,要用“拍卖”二字到底是折辱了。余少行原话如此一说:“我本是无意中得了此物,但祖师爷托了梦说此物留我手中恐有不详,于是不敢久留,只得公开寻个有缘人将它请回家去供奉。所得款项,我分文不取,望代为捐赠于慈善机构,用于济贫扶弱吧!” 既然要放饵,自然要设法广而告之。在余少行大张旗鼓的宣扬之下,不过短短数日,港岛大街小巷便都流传开了神秘“佛骨”现世的传闻。 于是,这场众人瞩目的慈善拍卖会便成了这段时间港岛众人议论的话题中心。 而一场慈善拍卖会,自然不能只有一件拍品,借此机会,港岛名流巨贾纷纷慷慨解囊,拿出不少宝贝来共襄盛事。 黄家自然也不甘示弱,况且他们家本就是靠着古董发的家,黄老爷子听闻压轴的是一件秘宝“佛骨”,便拿了一件弘仁和尚的《松雪图》来送去了拍卖会。 而黄嘉晟身为他最器重的孙子,自然也被他委以重任,负责相关一应事宜。 原本参加这种级别的拍卖会,既要有人引荐,又要提供账号,缴纳押金,就怕遇见什么拍下了展品又不付款的糟心事。 但有了黄大少爷帮忙,赵朱二人自然也混到了一个席位。 余少行可不知道赵朱也悄悄来到了港岛,既然要钓鱼,光放诱饵可是没用,里面的钩子才是关键! 而为了保险起见,他还特地下了一个“双钩”! 他一边提前联系了相熟的港岛警官,当然没有说实话,而是告诉对方,自己得到消息,有人觊觎佛骨,要行盗窃之事,请他们鼎力相助,抓到窃贼。 另一边,他则是动用了钞能力,花高价从美国请了几个专业的安保人员前来保护自己与佛骨的安全。 安保与保安,听起来很像一回事,但实际上却有天渊之别——和小区门口拿着遥控器帮着开栅栏门的老大爷不同,这些安保人员,都是经过了专业训练,能克服本能,敢用肉身挡子弹的主儿。 有了这双重保险,余少行只觉得自己必然是高枕无忧了。退一万步讲,不管那人偷走“佛骨”也好,还是下了厚本,出资拍走“佛骨”也罢,他的人身安全必然是有所保障的。 同时,他心中还有点隐隐的期待——佛骨秘宝并未留下什么清晰的影像资料,他做的那么逼真,说不定真能蒙混过关,届时,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甩掉这个烫手的山芋,再也不必为此担惊受怕了! 第095章 拍卖会一 “你连得我三城多侥幸, 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 诸葛在敌楼把驾等, 等候了司马到此谈呐,谈谈谈心。 西城的街道打扫净, 以备着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 早预备下羊羔美酒, 犒赏你的三军……” 余少行坐在二楼包间之中,耳听着这段《空城计》,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打着拍子。 他的身后除了几个徒弟, 还站着两名保镖。一个黑发黑眸,虽然个子不高,但犹如猎豹一般, 修长的肌肉里隐藏着超强的爆发力。另一个则是典型的昂撒人,高大魁梧,一身夸张的肌肉, 似乎随时能把包裹着肌肉的衣服撑破。 余少行平日里不做法事时, 也时常穿着道袍, 一副与世俗不相容的高人做派,今天却是与往日不同,也穿起了西服, 只不过他嫌拘束, 西服刻意做大了一码, 里面只着了件衬衫,也没有系领带, 倒是有了几分后世休闲装的味道。 居移气,养移体。随着名声日盛, 余大师的气度也越发不凡起来,他半眯着眼睛听着戏, 实际上却是盘算起今日的来者究竟会有哪些跟那条暗线有关。 因此次慈善拍卖会由这一件“佛骨”而来,哪怕全权交由他人来办,余少行也算是半个东家,他早早就得到了此次与会人员的名单。如今,他坐在包厢之中,右手支在桌子打着拍子,左手则是将一张红底描金边的名单擎在眼前,正在认真观瞧。 忽然,他停止了打拍,眉头一皱,右手两根指头在那纸面上轻轻一弹,开口问道:“怎么这个名字瞧着这么眼生?杨万里?是哪个杨?” 话音刚落,就有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上来解释道:“这个杨生是新加坡来的,好像是做的油料生意,不知怎么搭上了黄家的线,是黄大少亲自做保介绍来的。” 闻言,余少行点了点头:黄家他知道,早年间他们家跟着慈禧光绪西逃,半道上就转弯向了南行,早早就到了港岛定居,也没听说与后来的国党有什么瓜葛,许是来凑热闹的闲人吧? 虽然如此,但他心中还是暗自记下了这一遭,又接着往下面看去。 等名单看完,他心中已经多少有了点谱,也不知这些人中,到底哪个会是那暗藏的眼线呢? 待暗红色的帷幕拉开,身着一袭暗紫色旗袍的女主持摇曳生姿地走到话筒前,她先是说了几句场面话,称赞了一番各位前来捧场的富豪名媛的爱心善行,接着,才介绍起第一件拍品来。 座次与地位息息相关,赵朱他们初来乍到,就算沾了黄大少的光,简化程序入了场,却也只能在最角落的位置才有一席之地。但他们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安排却是正合心意。 这些拍品均是各位名流私藏的珍品,二十几件拍品中,书画占了三成,瓷器占了五成,还有两件玉器并几件不常见的杂项古玩。不过,既然以慈善募捐为名,场上的气氛却不似普通拍卖会那么热烈,与会的各位大都是冲着那“佛骨”的名头而来,所以,被拿来捧场的古玩大多都被其主人自掏腰包拍回了——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凑趣举一二下牌子而已,哪儿能真的扯下脸面抬价厮杀呢? 黄家向来爱惜羽毛,少不了得维持乐善好施的招牌,黄嘉晟以往也没少替祖父参加这种活动,但今日却不同往日,他已经得知了赵朱他们的来意,年轻人难免沉不住气,虽是竭力隐忍,却还是忍不住频频四处张望,暗自猜测在场的人中,他们要钓的那条“大鱼”又究竟会是哪个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虽然大多数献宝的名流富绅都是自己拍回自己拿出的藏品,但也免不了其中有些人,借着拍卖的机会,给平平无奇的藏品抬了高价替人捧场的。更有互不对付的,借机打个擂台,别一别苗头的。 但这种情况只是少数,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浪,与会者也只是当多看了场助兴的节目,一笑而过罢了。 直到最后那件压轴的“佛骨”出了场,大厅里,众人才安静了下来。 待看到聚光灯下,出现了一件刻满经文的六角银柱,众人都面露不解。 为了保密起见,别的拍品都在画册上注明了来历与详情,只有“佛骨”,除了这两字之外,没有任何介绍的内容,神秘地引人遐想,噱头十足。 余大师此时也出现在了后台,在礼仪人员的引导之下,他缓步走到了舞台中间,站在了麦克风前,把自己之前的广而告之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接着,他在飘着鲜花的水盆中净了手,这才将那个密钥经匙拿在了手中,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起了一出大变佛骨。 他表情肃穆,手指灵活,大厅中还适时播放起了一段梵语经文,而舞台内,早已准备好的干冰也被摆上,不一会儿,氤氲的雾气便弥漫了整个舞台,但只在他脚下环绕,衬托出一种仙气飘飘的氛围。 不得不说,这个气氛那是烘托的十分到位,原本余少行那一段表演就充满了仪式感,如今这场景再一升华,只怕台下有人高呼一声“神仙”,还真的会有人纳头便拜! 就在余大师将那银色小钵并其中的一截指骨展示在众人面前之后,台下的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不少人都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朝着台上的余大师低下了头来。 等余大师冲着台下众人施礼退下之后,众人才仿佛刚刚回过了神来,但这又不是纯表演戏法儿,鼓掌叫好又不太合适,只能把满腔激情都注入到接下来的拍卖之中。 佛骨的底价从一百万港元起拍,每一次举牌加价二十万,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拍卖刚一开始,就有人一下子把价钱喊到了二百万!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此时的港岛首富贺祁南的小女儿——贺昭明。 一听到她的声音,黄嘉晟心里就是咯噔一声,暗叫一声不好,他怎么把这位大小姐给忘了? 首富之女,光听这四个字,就能瞧见金光闪烁,尤其是这位排行最末的贺家大小姐,本就因为是老来子所以格外得宠,说她是含着金钥匙出生,都不为过。 这样一位大小姐,从小就没有什么做选择的机会——因为她从不用做选择,只需要“全包起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会对这个“佛骨”产生了兴趣,但显而易见,只要她真心想要,恐怕别人就很难与其抗衡——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有那个叫板的财力,又何必因为这事冒得罪贺家的风险呢? 两人年龄相仿,黄嘉晟跟她也有几分面子情,见她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一上来就让价格翻了番,立刻就坐不住了,他正绞尽脑汁想着用什么办法能够阻止她,就听见大厅中传来了一个声音:“三百万。” 第096章 拍卖会二 那个声音并不大, 但听在众人耳中却是如同炸雷一般,倘若只是正常加价,大家倒也能够理解——许是实在虔诚, 想要尽力争上一争,求一个机会。但这开口就是上百万的加法,任谁都会认为,这是要和贺昭明打擂台啊! 贺昭明自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转头朝那发声处看去,却见那人约莫五十多岁,身上穿着件老式的中山装, 虽然是坐着,但他脑袋却比旁人高出半个头去,想必身形应该格外魁梧高大一些。 但此人看着十分眼生, 不但不是相熟的世叔, 恐怕也并非港岛本地人, 她心里的火气便略消减了些:大概是那人不认识她,并非是刻意要与她争锋了——但不认识她没关系,认识钱就够了。 她虽然略停了停, 没有立刻抬价, 但台上的女主持却很会看眼色, 并没有急着计数落槌,而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她, 于是,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加价道:“五百万!” 这一声叫价, 立刻让众人发出了倒吸冷气的嘶嘶声,就连瞧见有人出来争抢, 忍不住蠢蠢欲动想要浑水摸鱼的人,涌起的热情也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现在可是1975年,不是通货膨胀,顶级富豪只把一个亿当作一个“小目标”的几十年后。 举个例子:不久前,伦敦佳士得出现的一尊乾隆御制珐琅彩古月轩锦鸡图双耳瓶,成交价仅为1.6万英镑,而此瓶再次出现于2021年香港拍卖会时,价格则是飙升到了1.15亿港元! 如此类比可能不算十分恰当,但在1975年,整个港岛的GDP总值一共才100亿美元! 哪怕能出现在此地列席竞拍的无不是家资丰厚的富绅名流,但突然听到这样的天价,也都难免大惊失色——他们之中,可能有些人的全部身家,都值不了五百万啊! 听到众人的反应,贺昭明的嘴角挂起了微笑,她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更是习惯了众人艳羡的目光。她不必回头,就仿佛清楚看到了众人那炙热的目光——但不管里面有多少的羡慕与嫉妒,她也并不关心就是了。 她微微歪头,得意地跟身边的女伴轻声道:“祖母的生辰礼这不就有了?往日大家都送珠宝包包,真是太没新意。这次我准备打个金佛龛送她,里面还供着真佛骨,不比二哥那不知几号的库里南钻石用心得多?” 那之前叫价的中年男人仿佛没料到她突然叫出了这样的天价来,并没有再继续加价,只是默默地朝贺昭明投去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女主持人见他没有继续跟着叫价,竟是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她微笑着继续自己的职责,目光扫向了在座的众人:“贺小姐报价500万,请问还有哪位要加价吗?” 在一片沉默之中,三声木槌敲击声响起,最终尘埃落定,贺昭明轻松将这件压轴的佛门秘宝笑纳囊中。 “我的三清老祖啊!”二楼包厢之中的余少行,此时心中五味杂陈,他早就知道,这个烫手的山芋它应该会很值钱,但他也的确没想到,它居然会值这么这么多钱!哪怕它只是个西贝货,可拍卖得来的钱,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啊! 覆水难收,此时要他把什么捐助慈善的话收回来,那是必不可能的,但眼睁睁就看着那钱从眼前被大风刮走,那真是比刮他的骨还要更加更深刻地感受到切肤之痛啊! 最可气的是,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哪怕以后他真的取回了真佛骨,如今这样的拍卖却也是不可能再来一次了——这东西又不是大白菜,还能搞批发吗? 他捂住了胸口,半晌回不过来劲儿,只觉得胸口跟堵了块石头似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同样喘不过气来的,还有在场中坐的黄嘉晟黄大少,他皱着眉头,目光一会儿飘到贺昭明身上,一会儿又瞥向角落里落座的赵朱二人,最后,他还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唯一叫了价的陌生男子。 贺昭明的身份倒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作为港岛首富之女,她吃喝玩乐奢靡无度都不是问题,但凡她脑子不进水,都不可能去掺和这种Z事。 只不过她的无心之举,却一下子打乱了余少行原本的计划——谁会能想到,这下了饵去钓鱼,鱼没钓到不说,还来了只猴子把饵料摘下来当零嘴儿了呢? 余少行肉疼上一会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理了理被自己抓乱的衣服,抬手朝那黑发的亚裔黑衣男子挥了挥,那人立刻靠近俯身,把耳朵凑到了他嘴边。 这人原本是在太国打地下黑拳的华人,后来年纪见长,再干不了这玩命的活计,便去了美国给富人当保镖。 此次他与几个同事一起被余大师雇来港岛,因为语言优势,能跟雇主直接沟通,余大师有什么安排,就习惯了直接交代给他。 如此一来,他便隐隐占了几人之中的主导地位,同时,他人也很是机灵,做足了恭敬姿态,更是得了余大师的青睐。 “阿乔,你让人看着点儿贺小姐。虽说贺家的保镖不见得没你们专业,但她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四处一跑,就难免有疏漏的时候……还有,那佛骨毕竟是从我手里出去的,也得让人照看一二,总要见它被好好供奉起来,我才好跟祖师爷交代呀!” 余大师这话说得是语重心长,阿乔闻言只是连连点头,接着便转身去安排人手了。 他虽不是本地人,但那位贺小姐一掷千金的架势他却看得明白,知道对方来历不凡,也不敢怠慢,去安排了擅长盯梢的专业同事,并再三嘱咐,重点是留意佛骨的去向外,还得注意不要冒犯对方。 老杨与赵朱坐在角落里看着这场戏,也看得是目瞪口呆,老杨刚开始听着那以万为单位的计数还感觉心惊肉跳,后来则是完全陷入了麻木的状态。 相比之下,赵朱前世倒是没少参加这种活动,所以也淡定许多,只不过,她也没料到会突然冒出来个程咬金,把他们的计划全都给打破了。 首富家的大小姐贺昭明可是八卦杂志的常客,对她赵朱自然并不陌生,也知道以她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可如此一来,全场之中大概也就只有那个昙花一现的中年男人嫌疑最大了! 老杨也是如此,眼看着这场慈善拍卖会就要结束,他忙压低了声音对赵朱说道:“看来那个男人很可疑,我去盯着他,你找黄嘉晟报个信儿去!” 言罢,他就站起了身来,率先朝着出口走去,又在墙壁的阴影站定,等到散场之后,他的身影就随着那男子混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了。 赵朱此时也靠近到了黄嘉晟的身边,神态自若地跟着他上了车。 见只有她一人出来,黄嘉晟不免奇怪:“咦?那位杨生呢?” “他去跟着刚才出价的人了,你不用担心,他是专业的。”赵朱回答完了他的问题便直截了当地反问道:“你跟那位贺小姐熟悉吗?” 黄嘉晟闻弦音而知雅乐,立刻答道:“我们两家还算相熟,我跟她也算是认识,但说不上很熟。不过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学姐,跟她走的比较近。怎么?你们觉得那些人敢打贺家的主意吗?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呀……”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朱,就差把想看热闹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见他兴奋,赵朱也不以为忤,她点了点头,缓声道:“那就得麻烦你去跟那位学姐打听打听了——这位贺小姐年纪轻轻的,看着也不大像是个信佛的模样,她到底是为什么会想起来要来拍一件佛门秘宝的呢?至于那些人会不会动手,这可就难说了,老虎嘴上都有人敢拔毛呢!” 第097章 不翼而飞 又过了几日, 黄嘉晟借花献佛,从老妈那里讨了个名牌包包拿来做人情,便去找那位相熟的王学姐打听情况。 王家与黄家是故交, 有几辈人的交情在,两人勉强也算能是个青梅竹马,所以,黄嘉晟来找她打听情况也不是无的放矢——拍卖会当日,他可是亲眼瞧见了贺昭明与对方同行, 想必她是最知道内情的人了。 他为人温文尔雅,向来很有人缘,又拿了最容易讨女孩子欢心的礼物, 本以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却不料刚起了个话头,对方立马就变了脸色, 连连摆手:“快别提这事儿了!也千万别胡乱跟人打听, 回头再触了霉头, 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拍卖会当日,那位大小姐行事可是高调的很,怎么短短两日, 这就成了个禁忌话题呢? 见黄嘉晟瞪大了一双眼睛, 狗狗似的无措又震惊, 王学姐也软下了声调来,悄悄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我只话给你一个人听, 你可莫跟旁人讲!” 见状,黄嘉晟连忙一番赌咒发誓, 这才见王学姐露出了一副得意的表情,道:“你问贺大小姐怎么会突然成了善男信女, 去拍那个什么佛骨?这件事,还真就只有我知道!就在拍卖那日,她亲口讲说,是为了给贺家老夫人贺寿,才拍了那个佛骨当做寿礼,还说要打一座金塔做容器供奉呢!只不过呢,” 她讲到这里,突然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拿手半遮了嘴巴,眼神里写满了八卦:“谁能想的到,那佛骨刚请回去没几日,居然就不翼而飞了!” “什么?!”黄嘉晟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仪态,逼近前去,连声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那佛骨是怎么丢的?难道是在贺家大宅丢的吗?” 王学姐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脸上红了一红,往后靠了靠,拉开了一些距离,这才道:“贺大小姐想要给老夫人惊喜,况且,还准备打了金塔配套,又怎会将佛骨拿回老宅去?她是先把佛骨收在了皇后大道那间私宅里,谁能预料只一夜之间,那佛骨就不翼而飞了呢?” 听她只说佛骨“不翼而飞”,偏偏却只字不提“被盗”二字,黄嘉晟心中顿感蹊跷:“她向警察报案了吗?我怎么都没有听到过一点风声呢?” 贺家再怎么财大气粗,也不能拿几百万打水漂玩,黄嘉晟这话虽是问句,但却不曾想会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只见王学姐摇了摇头,声音又再次压低了一些,仿如蚊蚋,只用气音道:“她哪里敢报警?这事情可蹊跷着呢!” 闻言,黄嘉晟更是来了兴致,本以为她不声张,是怕打草惊蛇,延误了警方的抓捕工作。如今看来,却是其中另有名堂! 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王学姐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和盘托出,道出了原委来。 在普通人的想象之中,权贵富豪出行,那必然是派头十足,除了马前卒前呼后拥,还要有不少戴着墨镜身着黑西装的专业保镖相伴左右。然而,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刻板印象。 其实,在八九十年代轰动一时的几起富商绑架案发生前,港岛的富商们日常行事还是颇为低调的。虽然有专职的司机开车接送,但日常出行活动也和普通人差不太多,绝不至于搞上十个八个保镖寸步不离。 富豪本身尚且如此,更何况年纪轻轻的首富之女呢?贺昭明生性好热闹,哪怕家里给安排了安保人员,她又怎么会乐意被人跟前跟后地盯着呢? 虽说贺家有山顶豪宅,但爱玩的贺昭明平日里却是常住在皇后大道的一个高档小区内的私宅之中。日常出行,和寻常的年轻人也差不太多,并没有什么保镖时时随行。 这里虽然不比贺家老宅看守严密,但高档小区的安保措施也是丝毫不差,监控用的闭路电视24小时开机,监控室内的安保人员也是24小时轮岗,时刻保证业主的安全。 话说,自从那日拍下了佛骨后,她就不太上心了。第二日,等那佛骨被送上门来,她把玩了一会儿,就自然而然将其抛之脑后,随手把它放入了书房内的抽屉之中,便没有太过关注了。 王学姐之所以不提“被盗”,只说不翼而飞,正是因为,从那佛骨被送到贺昭明的住处,到其被发现失踪,根本就没有任何可疑人员出现过! 而贺昭明虽然没有报警,却也第一时间联系了相熟的专业私家侦探,带了各种设备前来调查,而结论更是离谱——不但事发现场那书房内门窗完好,甚至根本没有检测到陌生人出现的痕迹! 至于她为何没有选择报警,而是私自找人调查,除了这个没有外人出现迹象的现场太过诡异之外,她也有自己的顾忌之处——都说那佛骨要寻“有缘人”,如今,它突然不翼而飞,可不就是说自己不配做那个“有缘人”吗? 此事事关颜面,她往日里最好面子,可不愿意因为这种事情被人背后议论。正所谓“人言可畏”,虽然她心中对口舌是非嗤之以鼻,但却不得不防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 港人笃信风水命理之说,而贺昭明受宠,除了她是老来得子之外,更是因为她出生后,贺家事业迎来转折,蒸蒸日上。后来,有大师为她批了命,说她是观世音座下的童女转世,兴家旺财保富贵。 唯物主义者自然要笑掉大牙,嘲笑这种迷信的说法,但贺家人则是对此说法深信不疑。 不管贺昭明是否真如老人家一般虔诚向佛,她对自己受宠的根由却是心知肚明。她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白白丢掉这一大笔钱财,却是绝对不能给人落下个“与佛无缘”的印象! 所以,她才三缄其口,只找了专业的私家侦探暗地里帮她调查失落的佛骨踪迹,却是不肯大张旗鼓地寻找失物。 黄嘉晟听得眉头紧锁,突然,他发出了一连串的灵魂质问:“既然她要保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况且,既然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那么,这大概率就是熟人作案吧?只要知道当日有什么人曾经在场,把嫌疑人员锁定在他们之中,岂不是比外人作案,大海捞针要更加容易吗?” 第098章 愿者上钩 话一出口, 黄嘉晟想到了什么,立刻住口,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对不住啦, 这么明显的事,贺大小姐又怎么会想不到呢?况且她还请了专业的私家侦探来查案!抱歉,抱歉,是我过界了!” 见他面露赧色,王学姐则是扑哧一笑, 不以为意地顺手拉过一缕的卷发到胸前,无意识地将发梢卷到手指上,歪了头, 斜过身来瞧着他,挑了挑眉:“你还问我怎么知道,怎么?忘了我小叔是谁了吗?” 黄嘉晟这才想起来, 王学姐的小叔叔不正是如今港岛最炙手可热的名侦探吗! 王家小叔原本是港岛皇家警察, 他年纪轻轻就屡破奇案, 升职如坐火箭,三十来岁就成为了督查,奈何此时警务高层皆是鬼佬, 他的行事作风与他们有些格格不入, 终于还是选择了辞职单干, 开了一家私人的侦探事务所。 他这些年积累的人脉不少,黑白两道都有不少熟人, 事务所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虽是开门做生意,他却不是那种荤素不忌见钱眼开的主儿, 不但活儿干的漂亮,口风也格外紧。 不管是追赃找人, 还是盯梢捉奸,他竟是能做到左右逢缘,不怎么得罪人,这一点特别的本事倒是在他侦探的本事之上了。总之,他的名气在港岛那是响当当的厉害,还得了个“侦探王”的称号,谐音之中暗含了赞誉。 贺昭明既要查失物,他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而她的亲密玩伴王学姐,也正好当这个中间人去牵线搭桥,是以她才会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了解的一清二楚。 按理说,王学姐其实不该向黄嘉晟透露这些内情,但一则是肚子里藏事儿不容易,她实在憋不住话,二则,她也能信过对方的人品,知道他受家教影响,虽然年轻气盛,也很有些端方君子的自矜,断然不会拿此事随便与人八卦,这才漏了口风出来。 黄嘉晟已知道自己刚刚有些失言,再开口也谨慎了许多,他点头称是:“没错,‘侦探王’的大名,港岛谁人不知?你劝贺大小姐也莫要着急,有令叔在,想必这案子不日便能破了!” 但王学姐闻言,却是眉头紧缩:“哎,我小叔虽有本事,但此事却也令人为难呢,不瞒你说,这事发生已有五日,但目前还没个头绪!眼看着七日之后,便是王家老夫人的寿宴,你也知道,昭明行事一向高调,她在那拍卖会上拍了佛骨的事,又有谁不知道?怕就怕到时候寿宴之上,她拿不出佛骨来,那可就真是……啧啧。” 她一半是八卦,一半也是真有些担忧,脸上的神情愈发显得古怪起来。 黄嘉晟这一趟已经收获颇丰,见状,又与她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从王家离开,他都等不及回家,直接就去给赵朱与杨行远留了言,想要立刻把此事告知对方。 等三人见了面,黄嘉晟把从王学姐那儿打探来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道:“我已经找人去调查贺昭明那几个佣人家里的情况了。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信息,但就目前所知,他们可都是跟着贺昭明好几年的老人了,管家的兰姨还是从贺家老宅过去的,与王家关系匪浅。 要说他们是提前被安排到贺昭明身边的人,我却是不能信:平日里也没见贺昭明怎么吃斋念佛的,她想拿这佛骨做寿礼,我瞧着也是一时兴起,旁人又怎么可能猜的到呢?那边难道还能未卜先知,能知道贺昭明会去拍那佛骨吗?还能提前这么久布局?” 拍卖那日,杨行远跟着那人出去,虽然最后还是跟丢了人,但却也有些其他收获。 此时,他听黄嘉晟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免发表看法道:“没错,那几人未必是早早埋下的钉子,但是话说回来,‘人心隔肚皮’,若是有人出高价,将那几个佣人给收买了,也不算稀奇啊!重点得排查一下他们那几日都见过什么人,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可疑人物!” 这些明面上的事,恐怕侦探王早就查了个底儿掉,但既然仍是没有头绪,恐怕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话虽如此,黄嘉晟倒也是同样的想法,他还真让人去打听了,闻言,他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已经找了人去打听,好在当时她宅子里只有五个佣人在,查起来倒也不难。具体情形如何,我也在等消息,但不出意外,嫌犯恐怕就在那几人之中了! 好在发现佛骨失窃后,他们几人第一时间就被控制了起来,按理说,他们还没有机会将佛骨转移走呢!” 闻言,杨行远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随口应道:“那就好,只要能抓出这个嫌疑人来,就能来个个人赃并获!如果你能想想办法,能不能让我们也去现场看看,再见一见那几个嫌疑人?不瞒你说,我的老本行就是刑侦,兴许我能帮上忙呢?” 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赵朱却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她的笑声将那两人吸引了过去,尤其是杨行远,他知道赵朱的本事,见她出声,连忙道:“小赵,你也别藏着掖着的了,你要是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出来大家一起听一听啊!” 赵朱这才笑着露出了白牙来:“哎呀,老杨,黄少,你们这是怎么了?咱们到底是干嘛来的,你们忘记了吗?咱们可是钓鱼来的!要我说,那佛骨被盗了岂不是更好?它要是安然无恙地被当成寿礼送出去,那才叫糟糕呢!” 闻言,黄杨二人相视一眼,顿觉醍醐灌顶——许是那佛骨被拍出了五百万的天价来,不管是有职业病的老杨,还是为人正直的黄嘉晟,都陷入了思维误区,一下子竟是都把重点放在了如何追查贵重失物上。 话虽如此,老杨还是不免呲了呲牙道:“嘶,这还不都是一回事?既然他们已经露了头,咱们不是正该揪着线头把那暗地里捣鬼的抓出来吗?只要查清了案子,捉住贼人,不就能顺藤摸瓜把后面的人揪出来了?” 赵朱却是伸出了一根手指来,轻轻摇了一摇:“非也,非也,谁说咱们非得知道是谁盗走佛骨,才能把那钉子拔出来了?” 见两人面露不解,她继续道:“术业有专攻,侦探王的名头那么响亮,想来也不是吃素的,黄少,你觉得你的人脉手段比起这位侦探王来如何?” 黄嘉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也就是给些跑腿费,找些街坊打听打听,自然是不能跟侦探王相提并论的!” 赵朱又道:“所以嘛,失窃案就任由他去查好了!咱们这边还是照原样,继续挂饵钓鱼!” “哪儿还有‘饵’?人家不是都已经把‘饵’给盗去了?”老杨听得云山雾罩,越发不解。 赵朱却是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们瞧,贺昭明遗失了佛骨,却并未公开消息。那么,除了咱们,还会有什么人知道那佛骨已经不在他手中了呢?自然就是买通窃贼的人咯!如果正在此时,市面上有消息称:有人要高价出手一件一模一样的佛骨,你们说,什么人会前来光顾呢?” 人人都知道贺昭明高价拍走了佛骨,此时出来一个“双胞胎”,谁会当它是真?恐怕都以为是来蹭热度,哗众取宠的骗子而已。除了…… 思及此处,黄嘉晟不由得脱口而出道:“那个买通了佣人行窃,却迟迟得不到回复,没有见到佛骨的人!” 赵朱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以资鼓励,又看向老杨,他琢磨出了味儿来,也点头称是:“退一万步讲,万一那佛骨已经被顺利转移出去,又出现了一件‘佛骨’搅局,他们肯定也会怀疑到手那佛骨的真伪!” 赵朱乐呵呵点头:还用怀疑吗?那玩意儿原本就是个假货呀!对方如果没有余少行的本事,根本打不了那密钥经匙,自然会起疑心。若是对方有打开的方法,见着了假货,岂不是会更加确信有人半路截胡,掉包了佛骨吗? 总而言之,那佛骨真是丢的好丢的妙,这次钓鱼,倒是连筛选都用不着,真正是个“愿者上钩”了! 第099章 仿品 赵朱这个主意虽然得到了两人的一致认可, 但真要实施起来,落到细处,却又令人犯了难。 黄嘉晟沉吟道:“我倒是有一家原来常去光顾的银楼, 但一来,那日在拍卖会上也只不过是远眺一眼,我实在不记得那盛放佛骨的法器究竟是什么模样。二来,它那种能变换形态的工艺也十分少见,只怕那家银楼师傅都没有这样的手艺。三么, 就怕那银楼口风不紧,再把此事泄露出去,那咱们可不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就连他都这么说, 老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就更别提了,他不由得看向了赵朱, 目光带着询问:“你是说, 咱们就只散布消息?可这样空穴来风, 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吧?” 余少行发布一个消息就能引来众富豪捧场,那是因为有他那“大师”的名头做背书,可他们两个籍籍无名的外乡人, 凭什么让人信服?哪怕是黄嘉晟黄大少的面子, 恐怕也不够看。更何况, 黄少也不适合去出这个头,不然, 岂不是公开跟贺昭明叫板,为黄家招祸吗? 赵朱笑道:“这个倒是好办, 交给我来办,咱们来这里好几天了, 我也该去见见老朋友了。” 此时在港岛,赵朱的“老朋友”还能有谁呢?自然是那位此刻正呲着牙花儿,一边翻着本泛黄的《太上老君清净心经》清心静欲,一边手头把玩着一件器物的余大师了。 摇头晃脑地念完了一页经文,余少行把左手把玩的物件儿轻轻放在了书桌上,右手食指放在口中沾了点吐沫星子,刚要去捻书页,就听见书房外传来了愣头青徒弟的喊声:“师父,有客来访!” 如今在港岛,想要见余大师一面,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能让徒弟直接来报的,更不是一般人! 闻言,余少行无暇他顾,先忙着将抽屉拉开,将左手边那物件儿扫到了抽屉之中,然后,将抽屉合拢上锁,把钥匙放到了贴身口袋里,才站起了身来。 待他开了门,瞧见徒弟傻愣愣举手来还要再敲,心里不由冒起一股无名火,声音不免也冷了几分:“究竟是什么人上门?值得你慌成这幅德性?我不是说过今天要做功课,不见外客,打发他们离去便是,怎么又来烦我?” 余少行在外人面前倒还要端一端架子,凹一凹人设,但这几个小徒弟与他朝夕相处,久而久之,他倒也不来怎么遮掩了,刻薄话张口就来。 听到师父责怪,徒弟也丝毫不怵,瞪着牛眼粗声粗气道:“师父,您忘记了?您不是特意嘱咐过——要是哪日有个姓朱的高个子女善信上门来,别管您在忙什么,立刻就要来告知于您的吗?今日来访的,应该就是那位善信啊!她还说了,我只管来禀告,您一听就会让她进来了!” “原来是她……”余少行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赵朱怎么来港岛了?她这时候来找自己干什么?难道那“佛骨”拍出天价的消息竟然传到了对岸她的耳朵里?她这是心有不甘,来要钱来了?她又是怎么来的港岛呢? 在一瞬间,余少行设想出了一百种可能,但此时他也只能与对方见面再详谈了,但到底是心里发虚,他的脚都要迈出门去了,又收了回来,鞋底在厚厚的地毯上跺了一下,到底还是转身回了书房:“那个,你直接领她上来吧!” 赵朱笑眯眯同引路的那位徒弟道了谢,待进了书房门来,还来不及张口寒暄几句,就被候在门边的余少行扯了一把:“你怎么来了港岛了?走!来这里说话!” 赵朱一时不妨被他扯住了手臂,但他一扯之下,却没扯动对方,只好皱眉回头道:“你能随便在这里露面吗?也不怕被人瞧见?” 但这一望之下,他却是一愣——对面这女人怎么看着如此面生!他心中一慌,连忙松开了手,待仔细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轮廓,才发现自己并未认错人,他吁了口气,夸张地拍着胸口道:“乖乖,你还有这样的绝活儿?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冷汗都要出来了!” 赵朱整了整袖子,笑道:“哎呀,余大师,几天没见,怎么你这养气的功夫还落下了几分,至于吓成这样吗?” “别打趣我了,走,咱们到那屋说话,这里说话不方便。” 传闻中,但凡权贵富豪的住所,必要设个机关重重的密室,用来放保险箱也好,藏不能见人的隐秘物件也罢,都十分实用。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起码余大师借住的这间豪宅之中,就有这么一间密室,只不过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机关,只不过入口处设置的隐蔽一些,寻常人难以找到罢了。 为防隔墙有耳,余少行特意引了赵朱入了密室内商谈,这里看着布局与外间的书房别无二致,一样的红木沙发茶台,只不过没了窗户,空气略显得闷一些罢了。 赵朱是初次来地,饶有兴致地左右打量了一番,笑道:“看来余大师这是真发财了,这豪宅住的挺舒服吧?” 余少行还不知她的来意,心中难免惴惴不安,他面上带着虚虚的三分笑,擎着甜白瓷的小茶壶行云流水地来了个“凤凰三点头”,口中自谦道:“这是哪儿的话,我能发什么财呀?这都是相熟居士的一片心意,我也是却之不恭,这才暂时借居几日而已。对了,前些日子,咱们那‘佛骨’已经被拍卖了出去,是港岛贺首富家的千金夺了头筹!所得款项全都捐入了慈善项目,别的不说,赵大妹子,你这次可是功德无量啊!” 别管对方来意如何,余大师先把话挑明了——要钱可没有,都捐出去了啊! 赵朱行了个叩指礼,也不见外,端起杯子来,来了个一口闷,这才放了下来:“味道不错,不过今年的铁观音秋茶还没下来呢,像是春茶,这是你在广交会上刚买的?” 余少行见她不入正题,顾左右而言他,沉吟了一下,又抬手添上茶水,继续道:“嗯,我已经派人去盯着那贺明昭了,那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美国聘来的专业人士,那些人只要露头,肯定能抓他们一个现行!” 赵朱听他絮絮叨叨半天,却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等茶过了三道水,才笑道:“余大师,事情交给你办,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些事情你不必一一跟我交代……实不相瞒,我其实有秘密任务,来找你,其实是违反了纪律的!” 这话说的没错——按照原定计划,她还真不该在余少行面前露面,但一则是“佛骨”已经易主,想必那些人不会再把重心放到余少行这边,二来,也是“佛骨”这突然失踪,让她不得不来找余少行碰一碰运气。自然,她也没有对老杨、黄少据实相告——她要找的老熟人究竟是谁。 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余少行:“可我不能不来呀!不管怎么说,咱俩那可是共过患难的交情,你做的错事,别人不帮,我还能袖手旁观吗?” 谁跟你共过患难了?余少行心中暗暗撇嘴——这丫头啥时候落过难?落难的那不就纯自己个儿吗?她那是观过自己患难才对!不对! 余少行拧起眉头来:“妹子,怎么能空口白牙的污人清白?我上对得三清,下对得起良心,又做错什么事了?” 但话一出口,他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再看向对方的眼神带了些探究——不可能吧?这丫头还能长了千里眼顺风耳?港岛也有她的耳目?不对,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港岛,该不会跟自己前后脚吧?难道…… 赵朱不回话,只是看着他笑的意味深长,半晌才慢悠悠来了一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余大哥,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是来问罪的,而是来替你善后的呀!” “善后,善什么后?我怎么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余少行唯恐有诈,嘴上虽然还硬,但眼神已经飘忽,他也端起茶杯来,垂眸看向杯中茶水,却不急着喝,只是借着水光映射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赵朱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居然猜对了——余少行是什么人呀?狡兔三窟,未雨绸缪说的就是他!当年,他在那种条件下,都能把真正的佛骨藏的神不知鬼不觉。如今自己的密钥经匙到了他的手中,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他还真就只做个假佛骨往里面一放就完事了? 赵朱别的本事不大,但最会揣测人心,换了是她,也肯定忍不住要打造个“备份”出来,以备不时之需,更是能为自己增加一份筹码。那东西一比一还原不易,但按外表仿造却是不难,他若是再胆大一些,恐怕直接来个调包计,也不是不可能啊! 赵朱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顿:“我是万万没想到,咱们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你扪心自问,你单单只仿造了一个假佛骨而已吗?当日,被贺大小姐拍走的,真的是我给你那个密钥经匙吗?” 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没想到她还真知道此事!被人说破,余少行刚松了半口气,又听到最后一句,吓得他连忙起身摆手道:“谁在污蔑我!她拍走的那个,的确就是你给我的那个!我仿造的那个,还在我手里呢!” 第100章 误会 话已经说开了, 余少行也不再隐瞒,他讪笑一声:“你还别说,秘宝果然名不虚传!外表倒好说, 我能仿造个九成九,但其中的机关实在精巧,我却是连三成都难仿。”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不解地看向了对方:“就为了这个, 你还亲自来港岛找我一趟?”如今来港岛只有toudu一个法子,其中风险极大,说是拎着脑袋过海都不为过, 不至于为此事只身犯险吧? 他不由得放慢了语速,为自己辩解道:“咱们这本就是个引鱼上钩的假饵,总归是要造假, 一个二个的里面的外面的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了, 凡事留个后手, 总归没有坏处吧?怎么被你说成了滔天大罪一般?我上了年纪,可不经住你这样吓呀!” 赵朱一拍大腿:“余大哥!我一直觉得你英明睿智,怎么突然犯起糊涂来了?做戏要做全套, 你说它是真, 那它就是真!可一旦真东西有了两份, 那便是‘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了啊!倘若被外人知道, 这稀世珍宝般的秘宝居然有两份,那你想想看, 你这个提供秘宝的人,又会被人怎么看?” 余少行悻悻然地听着, 声音又低了几分,却还在辩解:“哎呀,这个哪儿能让外人看见?别说外人了,就连我那几个贴身伺候的徒弟,我也小心避着呢!” 说完,见赵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摸了摸鼻子,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道:“不对啊?这事儿你怎么会知道的?这明明是我亲自做的……” 见他的眉毛都拧成了麻花,怎么都猜不出个原委来,赵朱心中暗笑,口中却道:“余大哥,纸里是包不住火的!你也不用猜忌旁人,不管是材料工具,但凡需要你去店家采买的,哪儿就能做到了无痕迹呢?不过,你应该庆幸此事尚未被旁人发觉!不然的话,哼哼……” 在赵朱的冷笑声中,余少行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太大意了,此事若真泄露出去,别的不说,自己辛苦建立的大师形象恐怕就要被“骗子”给取代了!名誉地位钱财,还有现在这金碧辉煌的豪宅,恐怕都得付之于流水。 一思及此,余大师脑门直冒冷汗,暗道自己被是猪油蒙了心窍,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来? 赵朱见他愣神,便放缓了语气,推心置腹道:“不过,余大哥,好在此事只有我知晓。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你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你猜怎么着?”她两眼放光,看向了余少行。 他不解地摇了摇头,便听见对方哈哈一笑:“余大哥,恐怕你还不知道,‘佛骨’到了那位贺大小姐手里,还没暖热乎儿呢,就莫名其妙的不翼而飞了!” “不可能!”余少行下意识地出声否认,见赵朱看来,才找补道:“我不是说过,我派人盯着呢吗?假如那东西不见了,我怎么会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呢?” “那位贺大小姐不敢声张,想要私下调查,刚好,如今你留的这个‘后手’倒是能排得上用场了……” 赵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与老杨黄少商议的那引蛇出洞的法子一说,余少行这才相信那假佛骨还真的失窃了!只不过,就连如此秘辛,赵朱居然都能率先知晓,余少行更是相信她绝非凡人——不是有通天的本领,就是有天大的机缘。 道法自然,便顺其自然。余大师有心得——要想活的长久,千万别跟老天作对,更别跟老天的亲闺女对着干! 他满口应承着,起身就出了密室,直奔书桌前,拿出钥匙来开了抽屉,把那枚看外表真假难辨的“密钥经匙”取了出来,又寻了个锦囊放好,这才转身交到了赵朱手中:“这个饵你先放出去,我这边暗地里也找人替你散布一下消息……”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书房门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拍门声:“师父,师父,快开门啊!大事不好啦!” 这徒弟怎么总是这么沉不住气?余少行在外人面前可是一派仙风道骨的人物,偏有这么个愣头青的徒弟,怎么教都学不会沉稳。 他无奈地看着赵朱苦笑一声,见她将那锦囊收好,这才端起了架子,板着脸打开了门,冷声呵斥道:“知道有贵客在,怎么还敢如此放肆,你是要让人知道我教徒不严吗?” 愣头青徒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声音放小了些,神情却依然十分焦急,他向来有些憨,也顾不上有外人在场,就直接朝着余少行开口道:“师父!兰师傅叫人给打伤了,流的到处都是血!您快去看看吧!” 兰博受了伤?他不是跟阿乔一起去盯着贺昭明了吗?余少行闻言也是一愣,他刚刚还吹嘘自己请来的都是专业人士,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打了脸,不但没及时收到消息,居然还出了意外?转念又联想到刚刚赵朱所说佛骨失窃之事,心中大叫不好——他们去盯梢贺照明,该不会被贺家的人给误会是窃贼了吧?! 当下,他也顾不得维持自己在徒弟面前的形象了,口中连呼:“走走走!快领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兰博的伤看着吓人,其实只是皮外伤,已经找人包扎过了,但他急着给雇主报信,身上破烂的血衣还没来得及换,一片血乎拉碴的看着着实骇人。 见雇主来了,他连忙从休息的床上坐起身要下地,却被余少行一把按住了:“别,别,别,你就躺着说吧!” 衣服上血迹干涸之后硬邦邦的,仿佛扎手,余少行的手指一触即离,但瞧见了对方瞪着一双懵懂的蓝眼珠子,不由得暗自懊恼——往日有阿乔在,都是他来做翻译,这一时半会,他上哪儿寻个能听懂对方鸟语的人来呢? “哦,天呐!你还好吗?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一段流利的英语突然从后方传来,余少行闻声往旁边挪了挪,转头一看——正是默默跟来的赵朱。他一拍脑门儿——这不就是现成的帮手嘛! 他连忙把位置让开,口中连声催促道:“你来的正好,快点帮我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是我派去盯——办‘那个事’的保镖,对了,还有阿乔,问问他阿乔出什么事了?怎么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余少行口里说着,挥手把跟在后面的徒弟叫过来,让他把看热闹的佣人们都驱散开去,又嘱咐他亲自守着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这才关了房门,走回了床前。 这是一间佣人房,屋里没什么多余的陈设,赵朱连把座椅都没找到,便索性坐在了床边,和声细语地同兰博说起话。其实,不用余少行解释对方的身份,单看对方那一身的腱子肉,赵朱就猜到了这人的身份,再加上先前余少行那一番找了人盯梢的言语,她心中不免产生了跟他一样的猜想——这怕不是被贺家当成贼了吧? 兰博四肢发达,头脑却并不简单,见着雇主这一番行事,便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值得信任,况且,他也急着救回同伴,于是,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果然,赵朱同余少行猜的都没错——那个侦探王真有两把刷子,先前他们在暗处盯梢十分顺利,不成想此人一来,居然立刻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并且把他们当成了偷取佛骨的贼人! “Sh*t!乔森被他们抓走了,这帮蠢货,他们根本没有给我们解释的机会!那个贱女人,她故意污蔑我们!%……&*”说完了事情的经过,兰博忍不住发泄起情绪来,口无遮拦地飙出了一连串需要打码的脏话。 赵朱听的很是认真,那一连串的脏话灌入耳中,她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而是一下子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点,待对方情绪冷静了下来,她才和声询问道:“你说,是谁在故意污蔑你们?贺昭明?” 兰博听不懂中文,但任务目标的名称发音他还是耳熟能详的,立刻应声符和道:“没错!就是她,我敢向上帝发誓,她绝对是故意的,该死的,她还让人把乔森抓住了,他已经表明了没有带武器,这是犯规!简直太无耻了!” 余少行站在一旁,等的心急气燥,等听到了贺昭明的名字,忍不住问道:“怎么说的?他们是被贺家大小姐发现了吗?阿乔去哪儿了?” 赵朱简单把兰博的话复述了一遍,虽然早有预料,但余少行还是冒出了一头冷汗——千算万算,没想到把自己给算到了坑里,本想当黄雀,怎么竟成了倒霉的蝉了? 他强自镇定,口中为自己找补:“误会,这全都是误会啊!毕竟是从我手中出去的秘宝,我担心有人打它的主意,派人去保护一二——这也很合理吧?我若是想要独吞那佛骨,又何必大费周章搞什么拍卖呢?”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解释铿锵有力,理一直,气也壮了起来,转头对赵朱道:“你看,我这样去跟贺大小姐解释保人,能行吗?” 100-110 第101章 立长立贤 赵朱听着兰博如此这般一番述说,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个事儿,听着可不大对呀!如果当真如她所想,那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倒是能解释通了。 此时, 听闻余少行要去找贺大小姐要人,她立刻抬起手来,轻轻一摆,口中道:“且慢!” 见她出言阻止,余少行以为她不知道乔森的身份, 不免出声解释道:“阿乔是我专门聘用的保镖,这些日子跟在我身边,做事尽心尽力的, 如今是为我办事,才出了这等岔子,我可不能不管他呀!” 今时不同往日, 且不说余大师内心还存在“义气”二字, 单说以他如今在港岛的地位, 虽不至于惹事,倒也不必太怕事了,况且, 在此事上他还真算是一个问心无愧, 就更不明白赵朱为何要阻止他了。 赵朱朝他使了个眼色, 又温言安抚了兰博几句,待他情绪安定下来, 才同余少行一起重新回到了书房之中。 两人再次落座,余少行此时也琢磨出了不对劲儿来, 他皱起眉头,满眼疑问:“妹子, 你看这事儿,是有何不妥吗?” 赵朱老神在在地环抱双臂,闻言笑道:“余大哥,你说的不错,这事儿嘛,本来就是个误会,把话说开了,也就完结了。只不过嘛……” 听她尾音长长一拖,余少行就知道还有后话,心知这位小姑奶奶多智近乎妖,他神情一肃,露出个愿闻其详的认真模样,便听对方道:“您余大师如今在港岛,人人都要称一声‘余半仙’,您这样老神仙一般的人物,本该是能掐会算的哟,哪怕早早就算出那宝物到了贺大小姐手中要遭此一劫,也该是鸿雁传书,悄声提醒。怎么好跟那些俗世中人一般,派些五大三粗的下九流直接去盯梢儿的?这事儿,它好说,却不好听呀!您细想想,我说的对是不对?” 余少行闻言,立时恍然大悟,一巴掌下去,膝头都要给拍青了——对呀,盯梢儿这事儿,自己能暗地里做,却万万不能明面上认! 见状,赵朱噗嗤一乐:“您这位‘老神仙’,自然得有高人的做派。哪怕是找贺昭明要人,您老人家怎么着也不能亲自去啊!” 余少行闻言,也犯了难——如今他手下并无什么可用之人,那几个毛头徒弟,各个愚钝憨傻不堪大用,况且,这是去捞人的,嘴皮子不利索的可去不得,别一个差池,玉帛反而化为干戈了,那是图的什么呀! 看来,要办这事儿,非得找个能说会道,又对此事知根知底,并且值得信任的人……一琢磨二琢磨,他的目光便缓缓落在了赵朱身上。 事态紧急,赵朱也不拿乔,两人目光一触,便拱手道:“余大哥,咱们兄妹俩不是外人,这事儿您不好亲自出面,小妹倒是愿意斗胆一试,替您出面去会一会那位贺大小姐,就是不知道您信不信的过我了!” 余少行眼泪都快下来了,三清老祖啊,这是哪一位神尊听了自己的心事啊!这不是刚打瞌睡就给递了枕头吗?这还用说嘛!他压了膝探着腰,伸手抱手作揖道:“贤妹这是哪儿的话?你我是甚么样的交情?愚兄哪怕信不过自己,也信的过你啊!还请贤妹替愚兄走上一遭,不管事成与否,愚兄都铭感于心,绝无二话!” 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缓。赵朱得了准话,立马就要动身,余少行行事大方,亲自去车库挑了台黄色的费雷丽308GTB,口中连道:“有劳贤妹了!” 一见这台车,赵朱就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港岛人所称的费雷丽,在内地译作“法拉利”,308系列到85年便停产了,是许多富豪收藏中的珍品,这台车更是价值不菲,此时的售价便能顶得上一栋九龙湾的别墅!以余少行此时的身价,虽然未必买不起,但也没那么容易,不必多说,恐怕这辆豪车又是某位信众的至诚心意了。 正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余少行特意选了这辆够招摇的豪车来送赵朱,自然也是要表一表自己的诚意。 赵朱正好这一口儿,见戴了白手套的司机躬身来为自己开车门,这才收回了欣赏的目光,愉快地坐进了后排。 此时的港岛虽在英国统治之下,英统治者却声称以“华律”治华人,企图在东方封建专制的基础上来建立西方殖民统治,因此还保留着许多封建陋习。例如“纳妾”制度,便是直到1971年,才正式从法律层面被废除。 贺家此时的当家人,便不止一房太太,除了正室之外,还另纳了两房妾室。而贺昭明作为贺家年纪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四位哥哥,二位姐姐,却偏爱听人家唤她一声“大小姐”,未尝不是因着她是正房大太太唯一的女儿,显一显这嫡出的名分。 财帛动人心,乡下有为了半间泥房打破脑袋的兄弟,城里也有为了一个工作名额翻脸不相认的姊妹,放在家大业大的首富身上,自然少不了争家夺产的戏码。 这些个八卦事件因着年代久远,赵朱也是自从那日得知是贺昭明将那佛骨拍走之后,才从犄角旮旯里将这些事情翻了出来,这几天,她闲暇之余,还找了些专登这些花边新闻的八卦周刊来看,才会有了如今脑中那个大胆的猜测。 而她的猜测正确与否,很快便能够得到印证了。 在强劲的马达声中,赵朱很快便到达了贺昭明的住处,作为不速之客贸然来访,她自然不指望主人家能笑脸相迎。但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既然拿着余大师的拜帖当了敲门砖,贺昭明也不至于真让她吃个闭门羹。 只不过,被主人扔在一边晾上一晾,倒也不出意料了。赵朱气定神闲,目不斜视地喝着仆人端上来的茶水,丝毫不以为忤,就好似她是专门来饮茶一般。 贺昭明脚上穿着的真丝拖鞋,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毫无声响,若不是她远远发出的一阵笑声,还真难察觉她已经走到了近旁。 “sorry啊,家中有事,怠慢了贵客。”贺昭明身上披着件米白色的开司米羊绒衫,披散着头发,粉黛未施,完全不似拍卖会上那般锋芒毕露的模样。 事情可以做,却不能说,大小姐脾气是骄横,却绝非无教养。哪怕双方心知肚明,她这姗姗来迟,就是刻意怠慢,但看她这一脸客气的笑模样,也让人说不出个不是来。 赵朱自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伎俩,她的笑意更是自然豁达,让人看着就心生亲切:“这是哪儿的话?我贸然登门叨扰,七小姐没把我这个恶客赶出门去,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听见那个“七小姐”,贺昭明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但对方这话听起来虽然叫人不大舒服,细看对方面上,却又没有丝毫的嘲意,眼神里全是诚挚。 按下满腹狐疑,贺昭明打着哈哈落了座,只等着对方道明来意——一见着余大师的帖子,她就知道对方是来捞人的。一个虾兵蟹将,放了也就放了,但如果不给对方个下马威,她的面子又往哪儿搁?岂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跑她眼前来撒野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却始终没有直入正题,反而是东拉西扯了半天,直把她说的云山雾绕,忍不住要捂嘴打哈欠了。就在她的耐心要被消磨殆尽,打算开门见山地质问对方几句时,却听见对方突然收起了谈笑的语气,严肃地问道:“贺小姐,您说,这立储之事,究竟该是立长,还是该立贤呢?” 第102章 难两全 贺昭明玉指掩住朱唇, 只是原本被盖住的哈欠已经收住了,手指顺势滑到耳旁拢了拢发丝,她不疾不徐开口道:“我看史书里说废长立幼乃取祸之道, 贤良与否不到盖棺定论谁也看不出来,但长幼嫡庶却是一眼能辨,我也不懂太多大道理,不过既然史书上都这样写,大抵也不能算错吧?” 接着, 她又打趣道:“我竟不知道余大师这样的世外高人,居然也起了争名夺利的心思!看我这孤陋寡闻的,都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做哪国的国师, 居然还过问起立嗣的大事来?” 说完,她哈哈笑了两声,眼神却飞快在客厅扫视了一遭——她之前的佣人被侦探王集中在一起问话, 此时, 也只有几名保镖与临时雇来的菲佣远远站在大厅门口。 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见对方没回话,反倒忍不住继续调侃道:“据我所知,东南亚这几个国家可都是信佛的, 余大师都一把年纪了, 难不成还要改弦易张, 再去剃度不成?哈哈哈哈~” 她笑的十分张扬,可赵朱却并未捧场, 更没有动怒,而是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来, 令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贺小姐,那佛骨, 其实根本就没有丢吧?” 贺昭明的眼神一冷,再看向赵朱时竟多了一丝凌厉:“赵小姐,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原以为余大师是个得道的高人,不曾想他还玩起这贼喊捉贼的把戏来!我原来还以为只是一场误会,如今看来,倒是要让人好好审审那个来我这里闹事的蟊贼,恐怕用不了多久,那佛骨便能找回来了!” 见她面如冰霜,赵朱反而笑了起来,再次问道:“贺小姐,难道那佛骨真丢了吗?” 贺昭明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言多必失,她们坐在这里,虽然说了许多弯弯绕绕的废话,可并没有一句话提到过佛骨呀! 她皱起眉头,再看向眼前这个女人时,目光已经转换为了审视——原以为这只是个替余大师传话的传声筒,如今看来,却是自己低估了对方,只是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港岛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呢?那个被逮住的马仔,早就有人见过他在余大师身边跟进跟出的,可眼前这一位,却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呢? 她斟酌了一下,再开口更加显得咄咄逼人:“大家打开天窗来说亮话,不必遮遮掩掩的,没错,那佛骨的确已经丢失几日了!余大师既然派了人来盯我的梢儿,还能不知道此事吗?怎么,难道你想说,那个跟在余大师身边鞍前马后的太国佬,其实是个不相识的路人?” 见她如此犀利,赵朱的语气反倒软和了下来:“贺七小姐,您先消消气。据我所知,时至今日,您都还没有报警吧?啧啧,那可是价值几百万的宝贝啊!若是我弄丢了这种宝物,怕是早就要满世界地发通告去找了!不但自己去找,还要报警让警察找,贴悬赏让全港岛人都帮着我找!” “……”贺昭明一时语塞,再开口时声音不由得地更尖锐了一些,反而显出几分气虚的色厉内荏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家丢东西,报不报警的,关外人什么事?!再说了,我贺昭明别说丢个几百万,就是丢了几千万,那又怎么样!” 说完,她冷哼一声,恶狠狠朝天上翻了个白眼,活脱脱一个被宠坏的刁蛮富家女形象。 赵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是突然压低了声音,轻轻用气声道:“您先前说的对,东南亚这边有许多国家都信佛,若是拿佛骨这样的宝物来叩门,必然是手到擒来。几百万是不少,但如果能换来一个更大的利益,比如——太国海军的订单,那的确是不大够看了!” 可能很多人并不知道,成立于1887年的太国海军,其实是东南亚各国之中最早组建的近代海军。太国作为资源型、旅游业发达的国家,工业发展并不完善,起码单凭自己是造不出军舰来的。而此时的太国政局之中,军政府占据着主导力量,更是不吝花大价钱来买买买——凭借着钞能力,东市买舰体,西市买武器,依然堆出了在东南亚数一数二的海军力量。 而贺家,正是靠着造船起家,直至今时今日,依然稳坐港岛造船业龙头老大的位置,可也只是在民用领域,假如有机会能在军售之中分一杯羹,哪怕只是一个小订单,前景却分外诱人,而太国海军便是一个不错的尝试…… 赵朱这话说的实在是杀人诛心!而贺昭明一时之间冷汗涔涔,从不信鬼神的她,都瞬间生出了敬畏之心——难不成余大师真是个能掐会算的,就连这种秘事,都被他给算出来了?!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理智,不对!是她身边有内鬼,会是谁?而眼前的来人又是谁?她,又究竟是何来意? 刹那之间,她脑中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但最终还是稳住了心神,感觉到不知从哪儿袭来的一股寒意,她不自觉拉了拉衣衫,重新对着赵朱露出了一个客气的笑来:“赵小姐,这茶水已经凉了。不如来我书房,煮上些咖啡,我们再慢慢聊啊!” “悉听尊便。”闻言,赵朱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爽快地站起了身来,跟在了贺昭明的身后。 跟大厅那富人圈里流行的奢豪风不同,贺昭明的书房走的是极简风格,用纹路极少的大块冷灰色大理石铺设地面,家具全是黑白两色,几十年后都还在流行的无主灯设计,此时早早被巧妙运用,在隐蔽式吊顶和墙角阴线阳线处都布置了冷色调的灯线,让整个空间都显得格外明亮,却又空旷清冷。 这里乍一看与其他部分的装修格格不入,显然,是贺昭明独留给自己的“秘密基地”,而那带着疏离克制的格调,更与她平日珠光宝气的高调恣意截然不同。 尽管早已经有了猜测,但赵朱还是不免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位贺大小姐一番,再次下了结论——这一位,可绝非什么娇艳的人间富贵花啊! 两人进了门,贺昭明便朝门侧黑胡桃木吧台旁摆着的黑色高脚椅伸手示意:“赵小姐请随意坐,我这里很少有朋友来的,你要喝点什么?刚得了些西达摩的豆子,要不要尝一尝?这一批的果香很是特别,可是一般咖啡厅里喝不到的味道。” 她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淡定自若,口气里甚至多了几分随意——自己慌什么呢?毕竟,这可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她扣的了一个,自然也扣的下第二个。当然,那只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最重要的还是得赶快搞清来人的目的。 赵朱微笑点头:“那我可得好好尝尝贺大小姐的手艺!不过,我喝不惯纯黑咖啡,劳烦给我加上全奶全糖!” 嘿哟,她还搁这儿点上餐了!贺昭明被此人的脸皮之厚气得笑了出来,摇着头去洗手拿出了工具来。 听着研磨机里咖啡豆被搅碎的声响,赵朱终于开口道:“对了,先前没跟您解释清楚——虽然余大师是我表哥,但那佛骨遗失的消息,还真不是他告诉我的,至于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倒也并不重要。总归‘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牌子,是您贺大小姐自己立起来的。反正不管是谁透的口风,也都是您授意的,不是吗?” 贺昭明捻了点咖啡粉在指尖,仿佛在查看咖啡粉的粗细,话都已经挑明到这种程度,甚至连那种辛秘之事她都已经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她便也干脆地承认道:“那佛骨我原本真是打算送给祖母当寿礼的,连供奉的金佛塔都已经下过单子去打造了。可偏偏东西一到手,便有人递过话来,那位将军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只想要这件宝物,面对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又能怎么办呢?一面是失了孝道,让祖母脸上无光,一面是放弃那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你说,我除了暗度陈仓,半遮半掩地演一出这失窃的戏码,还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她叹了口气,舀了一勺研磨好的咖啡粉往滤袋里放:“赵小姐,你要是我,会怎么选择呢?” 第103章 真假 闻到空气中被激发出的咖啡香气, 隐隐带着点水果甜腻又温暖的芬芳,赵朱不由得抽动了一下鼻翼。她之前狠狠赌了一把,抛出了自己的猜想——即使说错, 她也有那个往回找补的能力,谁知她居然一语中的,真把实情说中了! 说实话,贺昭明的为难并非作假,她在贺家受宠, 固然有她那个显贵命格的原因,但也得她自己能讨的了当家人的欢心才行。 贺家老太太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垂帘听政的老佛爷,但她为人足够精明, 直到现在,手里还死攥着贺氏10%的股份,不到驾鹤西去那一日, 怕是都不会放手。在贺氏某些重大决议上, 这已经是举足轻重, 甚至可以左右局势的筹码了!更不要提她已是鲐背之年,却尚未设立遗嘱,即便是看在那泼天的富贵面上, 又会有哪个后辈不捧着敬着她呢? 可话说回来, 讨好祖母固然重要, 但那太国海军的订单难道就不重要了吗?经常口口的朋友都知道,办事送礼, 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就怕对方不开口, 一句“投其所好”说起来容易,可真要办起来说是难如登天也不为过!现在可好, 答案都已经给出来了,还能眼睁睁看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擦身而过吗? 只不过,祖母手里的股份还遥遥无期,可眼下若是能做成这张单子,能在贺家主事人面前立个大功,她在贺氏集团内部就算是站稳脚跟了! 所以,她的选择有错吗?赵朱扪心自问,要是换成是她,她八成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赵朱深深叹了口气,再开口却去掉了客气,而是仿佛面对着多年的老友推心置腹一般:“贺大小姐,我知道,你恐怕早就疑心我的来意了,没错,既然佛骨没丢,那捉贼之事便是子虚乌有。你也知道那个乔森是余大师的人,有余大师的面子在,哪怕我不来这一趟,用不了两天,你也会将其放回。所以,我来见你,根本不是为了保人而来。” 虽然早就有所猜测,但见对方如此坦白,贺昭明立刻就打起了精神,细听对方到底有何来意,谁知赵朱却突然将手指向了滤袋:“贺小姐,过萃了很苦的,加了奶跟糖也难救回啦!” 贺昭明被她这一打岔,下意识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手上继续动作起来,口中不仅嗔道:“你知道本小姐的身价有多少吗?分分钟千千万上下!还挑剔上了?哼,本小姐亲手给你冲的咖啡,再苦你也得给我咽下去!” 赵朱讪笑一声,拱手做了个讨饶的手势,神情可怜巴巴的,惹的贺昭明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两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孩,几句玩笑话一讲,关系不知不觉拉近了许多。许是贺昭明平日里被人追捧的时候太多,这样被人“使唤”的时候太少,家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比她大出了好几岁,更不可能这样轻松随意地跟她开玩笑,难得遇见这样一个人,竟让她不自觉地卸下了一些重重的防备。 眼看着对方绽露笑颜,神情轻松下来,赵朱却突然问道:“贺小姐,你拍下的那个佛骨,到底现在还在你的手里吗?” 贺昭明不解地看着对方:“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怎么又问这废话?得到信儿后,我犹豫了半天,第二天就把佛骨托人送过去了……” 闻听此言,赵朱脸色陡变,突然“啊呀”大叫一声,见贺昭明看过来,她又坐立不安地收了声,苦笑道:“贺小姐,不瞒你说,我来见你,原本是想来给你传一个消息的。” 看着她那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让贺昭明不由皱起了眉头,愈加忐忑不安起来——这人到底要说什么呢? 只听赵朱郑重道:“贺小姐,之前那真佛骨的确到了余大师手中。但有某一方势力处心积虑,为了得到佛骨,不择手段,余大师也是为了避祸才辗转他乡,流落此地。” 果然,她这话一出口,贺昭明就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真佛骨?难道,那佛骨还有假的不成?!” 赵朱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歪了歪头,口中继续道:“余大师一番红尘历练,修为愈发高深,他本非释门中人,也不是非要贪恋秘宝,只是那一方势力心狠手辣,余大师担心秘宝到了他们的手中,只怕会贻害无穷。所以他才要高调寻一与佛骨有缘之人,既不是为了贪图钱财,更不是为了在港岛结交人脉,只是在自己有心无力的情况下,想要尽力保住这秘宝不落入贼人之手而已呀!” 贺昭明此时可没什么心情听她替余大师吹嘘,她冷下了面孔,再次追问她想要知道的关键问题:“快别啰嗦这些有的没的,我只想知道,你说‘真佛骨’,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朱摸了摸鼻子,脸上显出了几分局促,似乎连视线都不敢跟贺昭明对上了:“说实话,您的消息肯定比我灵通,若是留心打听,怕是不日就能听到黑市上有佛骨拍卖的消息了!其实,一听说您丢了佛骨,原本我就是来告诉您这个消息的,想着抢先一步,咱们也好结个善缘。当然,顺便也替余大师捞一下人。 ——只不过,我一见您的面,就发现您可一点儿不像丢了佛骨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多想:既然那佛骨没丢,您又何必要制造这种假象呢?加之,前段时间听说贵司有意在太国海军订单中分一杯羹,我脑子里电光火石间,便生出了那个念头,斗胆胡乱一猜,没想到……”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视线终于重新跟贺昭明对上了:“贺小姐,没想到我居然真猜中了啊!” 赵朱说了这么多话给自己打圆场——但贺昭明却只听进去了一句话:“你说什么?!黑市上有佛骨拍卖?是边个做的庄?” 说完,她又继续追问道:“你说余大师手里的是真佛骨,难不成黑市上拍卖的是假佛骨?可我找人鉴定过的,那装佛骨的银壳确是藏传佛教的古董法器无疑!那设计巧夺天工,若不是对照着实物细细研究,谁能仿造的来?哼,若没有法器盛装,难道随便拿截死人骨头,就能来碰瓷佛骨了?” 闻言,赵朱附和着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道:“没错,世人都笑郑人买椟还珠,殊不知,有时候这包装便是标识,没有那密钥经匙,谁认得那佛骨究竟是属于真佛啊,还是什么无名的枉死鬼?” 见她知趣地顺着话说,贺昭明刚点了点头,心头突然咯噔一下,顿觉出不对味儿来:“不对!港岛对佛骨有意的人,恐怕都去过那场拍卖会,既然见识过了真佛骨法器的神奇之处,若是有人随便造假,岂不是一下子就会露馅儿?除非……” 见她终于想到了这一遭,赵朱再次叹了口气,拉长了语调:“所以,我才会问——你是不是已经把佛骨送出去了啊……” 此言一出,真是石破天惊,言下之意呼之欲出,一下把贺昭明唬的连面上的淡定都维持不住了,立刻皱起眉头匆匆往门外走去。见赵朱作势要跟来,她连忙摆手道:“你只管先坐着,我去去就回!” 见她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赵朱心知她是要去核实自己送出的那佛骨到底此时身在何处,自然是悉听尊便,乖乖坐回了原处,瞧了瞧台面上的一套家伙什儿,她干脆自己动手调制起来。 闻着充斥鼻间独属咖啡的浓郁香气,赵朱神情愉悦,不由得轻啜了一口,但那香醇的液体甫一入口,她面上表情就是一僵,忍不住伸出手臂,将那杯咖啡全都倒入了旁边的水池之中……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贺昭明这一去, 就是两天两夜,当然,其间自有佣人来引了赵朱去别处休息等待, 她也不并心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睡醒了就呷茶看报,那叫一个逍遥自在,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此时, 赵朱嘴里正含着一块巧克力蛋糕,那齁甜的味道让她忍不住直皱眉,喝了口浓茶, 才借着那淡淡的苦涩缓和了腻味的重糖味道,她眉宇刚刚舒展,忽闻身后传来一个轻快的女声, 道:“那个乔森我已经让人给余大师送回去了, 也送了信给他, 说我与赵小姐一见如故,留你在我这儿多玩两天……赵小姐,你没等急吧?” 赵朱拿下餐巾, 轻轻擦拭唇角, 转头看向刚走进屋来的贺昭明, 观其神色,她心中便有了答案, 笑着应和道:“咱们可不就是一见如故吗?你我既为伯牙子期,我自然不着急, 别说只二三日,只要贺小姐不吝赐饭, 哪怕是等上三两个月,我也自当悉听尊便。” 贺昭明见她神色悠然,也忍不住露出了个舒心的笑容来,接着,她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双手握住了赵朱的右手,亲昵地摇了一摇,脸上却是敛去了笑意,带上了十分的郑重:“赵小姐,多谢你来报信,要不是你,恐怕我这边还真要误了大事啊!” 两人再次进到了书房说话,贺昭明这次倒也不显摆她那手冲咖啡了,只从冰箱里拿了罐可口可乐放到了赵朱的面前,赵朱看着眼前熟悉的饮料,一时间竟然有点恍惚——可口可乐在二十年代就已经传入了中国,最初的译名为“蝌蝌啃蜡”,后来又改译为了“可口可乐”,但后来随着美大使馆撤离,它也悄然退出了中国市场,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要到至少三年之后,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它才会重返中国市场。所以,哪怕并不太爱喝,乍一见这原来司空见惯的东西,赵朱也难免生出些“故人重逢”的感慨来。 贺昭明见她表情古怪,还以为她不爱喝这个,正准备拿瓶果汁给她,却见她利落地拉起拉环,仰头灌上了一大口,末了,居然还舒舒服服打了个嗝儿! 见状,贺大小姐又嫌弃又好笑,嘴里不由道:“喝这么急做什么?我还当你是个稳重的性子呢!” 赵朱嘿嘿一笑,也不接话,只定定看着贺昭明等她说正事。 贺昭明此时已经全然相信了赵朱,她倒是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此时也不绕弯弯,先单刀直入道:“我送去那边的佛骨暂时无恙,并未失窃!” 接着,她便话锋一转,又道:“幸亏你提醒我,才及时另派了人手前去接应,否则的话,恐怕再晚上一步,那佛骨也就到不了该到的地方了!” 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是在后怕一般。 这话说到这里,也就算是给了赵朱一个交代,其中细节,却是不便细讲。 闻言,赵朱立刻接话道:“哎哟,那可太好啦!那我就提前恭祝贺大小姐得偿心愿,前途无量!嗨,我心中这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了。” 见她并不多打听,贺昭明心中对她又多了点好感,那个“一见如故”,倒还真不是一句虚言。 “既然佛骨没丢,你说那个要在黑市拍卖的佛骨,又会是从哪儿来的呢?”贺昭明突然想起这一出,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或许,我能再拍一次?” 假如真有第二枚佛骨,她拿来放入那金塔里送给祖母做寿礼,可不正好就能够两全其美了吗? 要不说两人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呢,贺昭明眼神一闪,赵朱就知道她打起了什么主意,她连忙劝道:“贺小姐,万事要三思呀!你看,你那枚佛骨不是险些失窃吗?搞不好,那伙人正是投石问路,先放了风声,看看有多少利益可图,才去着手盗宝呢!如今他们已经失手,又能拿什么来拍卖?这些人可不讲什么规矩,只怕其中有诈啊!” 赵朱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只不过,贺昭明并未向她说明其中详情——此次觊觎佛骨的,其实并不是港岛这边的人,此前那佛骨早已经平安送到了太国地界,只是太国内部有人动了贪念,想要出手截获,才险些害得佛骨没送到“真佛”手上而已。 因此,赵朱的话再有道理,不去一探究竟,贺昭明心中难免也会有些不甘。 见她抿唇不语,赵朱自嘲般哂笑一声,摇头道:“唉,贺大小姐大概也看出来了,我这人也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是我送来的消息,那干脆我替贺大小姐去打探一番罢!如何?” “哦,”贺昭明眼睛一亮,张口就要答应,竟又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你前来报信已经帮了我大忙,我还没想好要如何谢你呢!” 赵朱一摆手:“嘿哟,什么谢不谢的?分分钟千千万上下的贺大小姐亲自为我冲了咖啡呢,这就当是回报了吧!当然,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算我没说过这话!” 贺昭明闻听前言,先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听到后语,又连忙解释道:“信你!我自然是信你的!但一码归一码,你的好意我自然心领,但谢礼也绝不能少,我贺昭明从来不会亏待真心待我的人!我知你不是那等贪小利的人,但也别假惺惺跟我瞎客气,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我提便是!” 见她神色认真,态度坚决,赵朱也大大方方一笑:“好咧,那我就先去探了消息,等有了准信儿,我再通知你!至于谢礼嘛,不瞒你说,我还真有些事情想麻烦你,不过倒也不急,等这事儿办完,再说也不迟。” 听她说有事相求,贺昭明并不觉得自己被利用,反而松了口气——两人无亲无故,她真要是无欲无求,自己才该担心呢!哪怕倾盖如故,也要互惠互利这份关系才能稳固,爱人如此,亲人如此,友人自然也如此。 虽然赵朱没有提什么要求,但贺昭明请人帮忙,哪儿能真当个甩手掌柜,临要送赵朱回去,她叫了一女一男两个助理过来,对赵朱笑道:“阿月和阿华是我的得力干将,做事最是稳妥,有什么跑腿的事尽管吩咐他们去做。打探消息免不了需要人情花费,我先开张支票给你,这是我该出的,你也别跟我推辞。” 说完,不容推托,她便将一张支票塞到了赵朱手中。 赵朱并未忸怩推拒,她干脆接过支票,也没有看上面的数字,便大大方方装进了口袋里,转头向那二人笑眯眯打了招呼,便领着人离去了。 余少行一见着赵朱,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乔森已经被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回来,还附带了一张支票作为赔礼,他知道凭赵朱那能言善辩的本事,肯定在贺昭明处得了礼遇。但眼看着过去了两天两夜,却是一丝音信全无,他也难免忧心忡忡,主要是暗中觊觎佛骨的那波人尚未暴露,只怕又起什么波澜。 如今见着赵朱全须全无地回来,他这才按捺下了忐忑的心情。 等听赵朱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他不禁感叹道:“这位贺小姐还真是十分大胆有魄力啊!啧啧,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这可是下了血本了,怪道人家贺家能当首富呢,这巨贾之家的孩子,也跟旁人不一样啊!” 余少行感慨完毕,又纳闷道:“妹子,你不是要拿我那个东西去做‘饵’吗?何不干脆顺水推舟,就说你有门路能拿下黑市的佛骨……” 说到这儿,他难掩贪念,眼神发着贼光,“嘿嘿”奸笑了两声,继续道:“咱们就给她打个二三折,能赚上百万,那可也是不少钱了啊!咱们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不说保你大富大贵,下辈子衣食无忧也是稳稳的了!” 赵朱见状,却是摇了摇头道:“大哥,你这就想岔了,那饵就是饵,就是专用来钓鱼的。你想想看,贺昭明既然知道‘真’佛骨的去向,又怎么肯出高价买个赝品?无非也是贺老夫人寿诞在即,时间紧迫,一时想找个替代品罢了。真要来个狮子大开口,恐怕这个‘西贝货’,她自己都能找人造出来!” 余少行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又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虽说仿造不易,但能工巧匠何其多,自己都能仿个八九不离十,贺昭明又怎么仿不出来呢?凭空想象难,但有了样子再仿造却是容易多了。 摒去杂念,余少行问道:“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之前已经找人放出了消息,难道咱们真要假戏真做,再办一场地下拍卖会不成?” 赵朱微微一笑,点头道:“拍卖会自然要办啊!别忘了,咱们可真还有大鱼要钓呢!” 第105章 一出坏戏 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 余少行对赵朱自然是十分信服,但说是请她去捞人,可要捞的乔森都回来几天了, 赵朱却是杳无音信,连个电话都没打回来,哪怕余少行再对她信心十足,心中也难免忐忑不安,生怕对方一个不小心阴沟里翻船, 被那位娇蛮的大小姐给扣了下来。 就在他按捺不住,心道再过一日,哪怕豁出去这张老脸, 也得去贺家问明情况之时,赵朱居然平安归来了——回来不说,还带回了两个跟班, 等他听对方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忍不住啧啧出声, 竖起了大拇指,一个字没说,脸上却写满了五体投地的佩服。 这是个什么人啊?这怎么什么人都能让她搭上线啊?敬佩之余, 余大师也不免有些担忧:“你这也算是兵行险招, 好在运气不错。可你实在不该把那两个人带回来呀!多了两双眼睛盯着咱们, 稍有不慎,再被他们看出来什么不妥来, 回头往贺大小姐那里一告状,这可不是玩笑!” 见他忧心忡忡, 赵朱却是噗嗤一笑,摇头晃脑道:“余大哥, 你真是多虑了,咱们在这港岛,总归是初来乍到的外人,行事多有不便。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有这两个本地人帮衬,咱们做起事来才方便呢!” 余少行见她嘻嘻哈哈,毫不在意,知道她心里有乘算,便索性也不再多说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了这两人在,赵朱也不好再回去原本的住处,只能暂时借住在了余少行处,但抽空她还是出门去跟老杨与黄嘉晟密会了一次。 他们倒是信任赵朱,动作也快,已经按照先前商定的,将佛骨在黑市拍卖的消息散播了出去。赵朱与他们商量定了这场拍卖会的细节,又暗暗叮嘱他们几句,便回了余宅,静待好戏开场了。 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单看阿华、阿月两人行事,赵朱就能明白,为何多年之后,贺家那偌大的产业,最终会由贺昭明继承了。 这两人做事利落细心,而最为难得的是,他们很有分寸,从不多言多语,既是奉命来协助赵朱,便认认真真当好这个“工具人”,赵朱指哪打哪,虽然有时也会提些建议,却从不会越俎代庖,替她乱拿主意。 这说起来简单,其实却并不容易——跟在大少爷大小姐身边的人,耳濡目染,见惯了名利场上的豪奢,有时便生出一种妄想来——仿佛那泼天的富贵是自己的,那滔天的权势也是自己的。在主人面前,尚能做小伏低,到了外面,难免狐假虎威,行事多了几分嚣张。君不见,历史上多少隐藏极深的巨贪奸佞,往往都败在身边人仗势欺人的“小事”上。 贺昭明行事张扬恣意密,但她调教出的手下,却是谨言慎行,十分小心,与她平日的风格大相径庭,便可知她让外人看到的,不过是张面具罢了。 因此,短短两天,几人处的相当融洽,眼看着贺家老太太的寿宴迫在眉睫,时间紧张,这两人虽然心中不安,心道这一趟差怕是难有收获了,面上却还隐忍不发,不成想,眼看着再过一日便到寿宴正日,赵朱终于将两人叫来,笑道:“阿月,阿华,我也算是不负所托,终于把那拍卖会的事情打听清楚了,正是今晚!就劳烦二位陪我走一遭了!” 闻言,两人脸上立刻由阴转晴,一边“客气”“唔该”地回应着,一边转头便给贺昭明通气——请她静候佳音了。 夜幕低垂,自从进入了九龙城寨,阿月就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朝赵朱靠近,阿华也默默将手搭到了腰间的枪套上,除了他们,还有三个被余大师派来的徒弟,都是身强体壮的年青汉子,但此时各个都锁紧了眉头,目光不断地往四周打探。 也不怪他们紧张,此时的九龙城寨是港岛著名的三不管地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甚至经常有犯事的人逃入这里便算是逃出生天,因为警察追到这里甚至会停下脚步,不敢进去,害怕迷路,从而使这里成为了“法外之地”。 因为无人监管,此处的建筑可以说搭建的随心所欲,后来著名的科幻片《银翼杀手》中那赛博朋克风的未来城市模型,便大量参考了此处的建筑。 在夜色的掩映之下,他们走在狭窄的街道上,头顶上鳞次栉比的房舍仿佛是巨大的怪物,俯身探视。各式各样的招牌与霓虹灯在头顶闪烁,空气中混杂着奇怪的恶臭,就连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仿佛也在暗地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赵朱也不禁打起十万分精神,在仔细辨别了四周的建筑之后,她终于将手指向了不远处:“我们到了,应该就是那里!” 因为无人管理,开办商铺和工厂自然也不需要办理执照,再加上在城寨内招聘的工人工资也很低,因此,九龙城寨中也有着许多冶金与纺织工厂,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李记好彩布料厂”。 一行人来到了大门前,赵朱瞧了瞧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朝阿华使了个眼色,他便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大门。 门房里走出了个身材佝偻的老头,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他便开口问道:“来做咩嘢?已经放工啦,明日再来啦!” 阿华闪身让出路来,转头看向赵朱,她向前一步,接话道:“是雷叔让我们来的,喏。”说完,她便递过去了一块做工不太精致的金属牌子。 那老头接过了牌子,大眼一扫,并没有细看,只拿手指夹着牌子两面摩挲了一下,便微微点了点头,打开了大门。 待他们进到厂内,他便重新将大门上了锁,也不说为他们引路,便又转身回到了门房之中。 几人面面相觑,赵朱朝不远处一间透出隐隐光亮的厂房抬了抬下巴,轻声道:“应该就是那里了,走,咱们过去看看吧!” 所谓“黑市”,其实只是地下市场的隐晦说法,自然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场所。但做戏做全套,既然他们放了风声出来,又刻意搞得神神秘秘,让此事沾了些灰暗的色彩,那将这“黑市拍卖”放在九龙城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阿月阿华作为贺昭明的左膀右臂,见识自然不少,但他们酒会商宴去的多,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却是从未踏足过。他们人虽没亲自来过,但对此地的混乱之前听的可是不少,所以,尽管他们都带了家伙,心中却依然惴惴不安,只能跟紧了赵朱,暗自戒备。 黑市拍卖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他们也早有准备,宽大的帽子加上口罩,把自己的面目遮了个严严实实,而来到此处的人也都不谋而合地选择了各种方式掩盖自己的形容。 可小小的脸部好遮挡,身形却是不好遮掩,刚进入这间灯光昏暗的厂房,赵朱便眼尖地发现了在人群之中,有个人的背影格外眼熟,看着那个背影,她不由得微微一愣,接着又是暗喜——他果然也来了! 这场拍卖会可不像之前,并没有什么专业的主持,只有一个手臂露出青色龙头纹身的黑衣男子来到了众人面前,他将手里的东西飞快向众人展示了一下,没有精彩的开场白,也没有器物的详细介绍,只是吆喝了一声:“价高者得!”便歪着脑袋朝众人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可以出价了。 众人本就对那物件的真假有送怀疑,此时见那人行事潦草,自然也不免疑心更盛,一时间人虽不少,却都静默不语,竟然无人出价了。 见状,那花臂男子挠了挠头,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所知的流程,又补充似的喊道:“五万起拍!” 能收到消息来此的,自然都是对那佛骨感兴趣的,有贺小姐一掷千金在前,这个价格当然不算高,甚至是太低了!但越是价低,人们就越发觉得它是假货,不少人甚至窃窃私语起来。 终于有人出声道:“我们都没有看清呢!怎么就开始出价了?况且,佛骨的机关尚未展示,谁知道你手上的到底是不是真东西?” 此言一出,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人出声附和了起来:“是阿!没有展示机关,谁知道真假?”“这里灯光太暗了,我们根本就没看清!” 那花臂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粗壮的手臂,那龙头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立刻便将高涨的声浪硬生生压下了几分。 见状,赵朱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术业有专攻,演戏这回事也是如此,随便拉个人来客串,就是有这点不好,破绽太多,实在是不入戏啊!不过事已至此,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正在此时,却听见有人高声接话道:“我出六万!” 正在议论纷纷的众人不由得将责怪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不识好歹的出价者——东西都还没确定真假,这人起什么哄啊?! 而赵朱则是毫不意外地看向了那人——果然是他! 第106章 意外 面对旁人的议论纷纷, 那人却置若罔闻,连目光都没有转移半分,仍是盯住那纹身男子, 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我出六万!” 有他这么一搅局,众人也不得不跟着叫起价来,但他们都谨慎的狠,往上加价也都格外小气——只肯一千一千的加,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哪儿能往水里扔呢? 只有那人还是成倍地往上加价,将场内的气氛迅速炒热了起来。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拍卖的价格很快就来到了一百万——虽然只是之前拍卖会上佛骨价格的起拍价, 但之前的拍卖会上,佛骨的价值可不单是一件“古玩”那么简单,更多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今非昔比, 此刻这个价格一出, 果然全场鸦雀无声, 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人。 这一场毫无专业可言的拍卖进行的极快,但眼看赵朱从头到尾一次价都没有叫过,阿华实在是按捺不住, 他悄声在赵朱耳边道:“赵小姐, 贺小姐吩咐过, 她给的额度是一百五十万,您看, 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叫价了?” 赵朱却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急, 再等等看。” 她话音刚落,还没等有人再出价, 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几声噼里啪啦的枪响,而场内的灯光也随之瞬间熄灭,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 场内的众人被这变故搞得猝不及防,有人尖叫出声,有人反应迅速,第一时间就躬身趴到了地上,还有人迷迷瞪瞪,没反应过来,还在询问发生了何事。 阿华很机敏,他一把抽出了腰间的Q来,另一手刚想要去揽住坐在他身前的赵朱,却是一把揽了个空,他一愣,便听见大门被一把推开,刚才那个看门大爷逆光站在门前,口里不住催促道:“快走!快走!出事了!” 大家伙儿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既然是在这法外之地九龙城寨,想来定是帮派寻仇争地盘火拼的戏码,此时谁还管那佛骨不佛骨的,当然是明哲保身,走为上策! 情急之下,众人推推搡搡地朝大门涌去,黑暗之中,只有大门外的月光是唯一的光亮,就连身边人的面孔都看不清楚。 阿华握住Q柄,不敢松手,又不敢显露在人前怕引起误会,索性将Q塞到了腋下掩饰,身不由己地被人群裹挟着朝出口而去。 等他好不容易来到了宽敞的地方,看到阿月也走了出来,连忙向她招手。 两人一碰面,便异口同声地问道:“赵小姐呢?” 此言一出,他们面面相觑,这倒是好,竟然把正主给弄丢了! 阿华环顾四周,人群早就四散奔逃,此时厂内空空荡荡的场地里,只剩下了他们,他咬了咬牙,看向那黑黢黢的厂房,朝阿月道:“我回去看一眼,看赵小姐是不是还在里面没有出来!” 阿月心里还在发颤,却压下恐惧,回应道:“我们一起去!” 他们提心吊胆地重新回到那漆黑的厂房之中,翻来覆去找了个遍,却是始终不见赵朱的身影。正当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见一个同行的道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朝他们连连招手。 阿华见到了他,立刻上前询问道:“你们去哪儿了?见到赵小姐了吗?” 那人回应道:“赵小姐跟师兄一起去找庄家了,她说瞧到了庄家往哪儿走,特意跟上去,想试试看,能不能说动庄家,直接把那佛骨买下,岂不是比拍卖上漫天要价更划算?但人多眼杂,他们去谈生意,咱们还是先回去,不要让人发现了才好。” 闻言,阿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哪怕他再是稳重,也不由得担忧起来:“刚才局面那么混乱,赵小姐怎么这么胆大?万一出了事,我们该怎么跟贺小姐交代阿?那他们现在是往哪里去了?” 阿月心中虽然也十分担忧,但见那道士脸色如常,不见丝毫忧色,她暗暗皱了皱眉头,虽然心中不明就里,但还是悄悄伸手扯了阿华一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追问,又朝那道士点头道:“贺小姐果然没有看错人,赵小姐真是够义气,这种时候还不忘贺小姐所托,等我回去一定要告诉贺小姐。” 说完,她朝道士笑了笑,又道:“但话说回来,这黑市拍卖会虽然瞧着跟普通拍卖差不多,但既没有验资,又没有抵押,估计这些来客都是拿出了真金白银来直接交易的。可贺小姐给的支票还在我这里放着,哪怕赵小姐真跟庄家谈成了买卖,回头再卡在付款上,那就是我们的失职了。不如我们还是跟上去看看吧?” 她说的很有道理,就连那道士听了,也不由得砸吧砸吧嘴,不知该怎么回绝,但他也十分机灵,只楞了一瞬,脑子飞快转了一转,便回应道:“你说的也对,咱们悄悄跟上去应该也问题不大。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露出了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可我对这里实在不熟悉,他们走的又快,只怕咱们追过去找不到人,反而迷了路,那该如何是好?不然咱们还是按赵小姐的吩咐行事,先按照原路返回吧。” 见他又把话绕了回来,阿月便知道不能强求,虽然不明白赵小姐要干嘛,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来辅助她的,不能喧宾夺主。况且,这里的地势的确十分复杂,就连JC都避之不及,他们在这里乱走乱找,搞不好又会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还不如回去静待结果,不管成与不成,他们也已经尽了力了。 想通之后,她朝阿华使了个眼色,便对那道士说:“那就劳烦师傅为我们带路了!” 赵朱此时,并未去找什么庄家——庄家本来就她自己,而是趁着狭小的街道间隐隐投来的丝丝月光,朝着前面的那个身影追去。 那个身影格外高大,却微微佝偻着身体,脚下的步子不慢,仿佛急匆匆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四下打探一番,看清楚了周围只有他孤身一人,赵朱不再掩藏,突然高声朝着那人叫道:“赵栋!是你吗?” 那人的脚步一顿,仿佛犹豫了一下,才试探性地转过了身子。 赵朱之前就见过这个人,这人就是在拍卖会上跟贺昭明争佛骨的那一位,而且,根据他的长相身材,还有心底那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赵朱不得不怀疑,他就是这个身体的爹,那个不知到底在哪个阵营的赵栋! 那人转过了身来,却并未直接应答,而是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赵朱比起一年之前,可谓是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但变化再大,对某些人而言,仍是化成灰都能识得。 果然,那人楞了一楞,不再摆出防御的姿态,而是快步走到了赵朱的面前,脸上也出现了万分焦急的神态,他带着不解的疑问,出声道:“芳婷,是你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07章 父女相见 第一百零七章 见对方叫出这个名字, 立刻证实了赵朱的猜测,她也毫不犹豫地承认下来:“爸,是我!” 这父女俩许久未见, 又是这种情形下重逢,赵栋也来不及纠结女儿对自己直呼其名,只是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顾不上演绎什么抱头痛哭的戏码, 就立刻转身继续朝一个方向走去:“小心点儿,跟我来!” 赵朱原以为他是害怕那“火拼”殃及池鱼,心中暗笑:那只不过是自己安排的一出好戏, 让自己不必竞价,就能合情合理赢得“佛骨”,好给贺昭明一个交待罢了。但刚要解释一句, 让他放心, 却又合上了嘴巴——不对, 身后的暗巷里影影绰绰,仿佛真有什么人尾随上来了。 她呼吸一紧,想到对方的身份, 不再迟疑, 立刻快步跟了上去。 待两人走进一间破旧的土屋, 赵栋才停下脚步,他拉亮了屋内唯一一个电器——一盏昏黄的电灯, 没有任何寒暄,径直朝屋里那张堆满了杂物的床走去, 接着,在赵朱惊诧的目光中, 他趴下身来,将半个身子钻进了床底。 在这逼仄的空间内,他的大个头儿着实拘谨,但他似乎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什么东西,接着,他站起身来,拿起那个东西,递到了赵朱的手中,接着才扑打起身上的灰尘。 拍打的间隙,赵栋时不时抬头端详一下赵朱,眼神透露出一丝心疼:“你瘦了,也黑了。” 但他很快收敛起情绪,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看你的样子,想必你已经跟家里接上头儿了吧?” 赵朱此时正在翻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32k黑皮笔记本,但里面的内容,却是石破天惊,让她心中立刻就泛起了惊涛骇浪,奶奶说的没错——她的儿子绝不是一个叛徒!而手中这个东西,更是他这几十年来的所有心血——这是一份名单,是一颗能将许多潜伏在大陆的内鬼连根拔起的炸弹! 她不知道原本的赵芳婷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也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个“父亲”,但此时,她仍是忍不住充满了敬意地看向了对方,面对对方的急切询问,她也干脆地点头到:“没错!我已经联系上了组织,这次,我也是带着任务来到港岛的。对了,奶奶也很好,她很想念你!” 一只大手重重拍在她的肩头:“好孩子!我就知道你能行!哈哈哈哈!”赵栋的眉间有着深深的痕迹,哪怕笑起来,也带着一丝愁苦,听到母亲健在的消息,他的笑更是显出一抹苦涩,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他张了张口,正要再问两句,却听见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老赵,是你在里面吗?你怎么走的这么快?!” 赵栋脸色一黑,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跟了上来,还跟到了这里!他着急地看向赵朱,又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间房子十分狭小,本来就是他特意租来掩人耳目的,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就连窗户也只有开在高处的小小一个,这时再走,已经来不及了。 而赵朱却朝他点了点头,以目光示意他出去应付一下。 没有办法,赵栋只好回应道:“是我!”说着,他推门而出,眼疾手快地转身就关上了房门,站在了门外,对着来人笑道:“你们怎么跟到这儿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来者有三人,其中为首的男人梳着大背头,棉花团似的面孔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挺着五月有余的便便大腹,仰着下巴看向赵栋,嘴角带笑,看似在玩笑,话里却藏着针:“老赵,你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人了?知道的是你腿长跑的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背着兄弟们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嗯?哈哈” 自从想办法将芳婷送回大陆后,赵栋没少受到这样的猜疑,更何况这个姓李的一向与他不合,但对方有后台,他向来都是不屑与对方多作无谓的口舌之争的,更何况此时的情况紧急,他只想尽快把这几个人引走。于是,他赔笑道:“李主任这是什么话,我老赵一向坦坦荡荡,不过是刚才事发突然,我怕遇见麻烦,这才走快了两步罢了。对了,你们看到那个庄家往哪儿走了吗?要不咱们赶过去瞧瞧,搞不好还能捡个漏呢!” 说着,他就疾步朝来路走了几步,他身高腿长,没几步就越过了那三人,但那几人却是一动未动,李胖子更是似笑非笑看看他,又转头看向了屋内:“怎么?灯也不熄,就急着走?” 赵栋一脑门的冷汗瞬间冒出,他讪笑一声:“哎呀,忘记了。” 他正要回身进屋,却见李胖子身手敏捷地率先来到门前,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朝着他露出了个阴恻恻的笑脸:“赵兄,举手之劳,兄弟就代劳了吧!” 正在这时,大门从里面忽然被人用力推开,李胖子险些被那门扇到了脸上,一个踉跄,往后连退了两步,差点摔了个倒栽葱,他身后的两人连忙上来搀扶,却见那门内走出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来。 她一出来,看也不看那三人,却是径直朝着赵栋走去,上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骗子,不许走!你不是说知道那庄家的下落?原来竟然是骗我的!你把骗我的钱还我!” 赵栋反应迅速,立刻将她的手一扯,皱着眉头道:“嚷什么嚷?谁骗你了,老子这不是正要跟兄弟们去找人吗?别来耽误老子的功夫!” 李胖子被唬了一跳,险些摔倒,此时还大口喘着粗气,闻言瞪着眼珠子看向赵栋,又狐疑地瞧了瞧赵朱,等气顺了些,他便开口道:“老赵啊,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你居然还有时间骗人家姑娘钱?还不快还给人家!” 赵栋不耐烦地瞪了赵朱一眼,随手甩出几张钞票:“给你,给你!快点滚!” 姑娘似乎是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面对四个大男人,她缩了缩脖子,似乎被怒气冲昏的头脑此刻才恢复了理智,紧紧握着那几张钞票,嘴里嘟囔着就要离开。 但她还没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慢着!”那个李胖子一个眼神,原本站在他左侧的一个平头男子就从兜里拿出来Q来,缓缓走到了赵朱的身前。 赵朱的脸上先是露出一丝胆怯,啊呀一声,连忙把手中攥着的钱又丢回到赵栋怀里,挺直的脊背也弯了下来,口中不停道:“算了,算了,钱我不要了,你们放我走吧!我的同伴就在前面等着我,我一会儿不回去,他们马上就会来找我的!” 李胖子斜了赵栋一眼,又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赵朱:“我怎么看着你有点眼熟?” 赵栋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看向李胖子的目光越发不善——今天一定要送走芳婷!他的目光扫过那三人纷纷亮出的家伙什儿,咬紧了后槽牙,心中暗道:实在不行,哪怕暴露自己,甚至牺牲在这里,也要拖住他们。 赵朱咧着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眉毛耷拉出了个八字:“大哥,我这人大众脸,好多人都说我眼熟呢!” 接着,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双手忙乱地在身上的口袋摸索了一番,把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伸手朝对方递过去:“我,我就剩这么多了!喏,给你们,都给你们!”言罢,见对方并不来接,依然是将Q口对准了她,她更是急出了一副哭腔来:“我认识贺家大小姐贺昭明,这次就是帮她来拍那个佛骨的,你们放过我吧!不然,贺家可不会放过你们的!” 说着,她又怯怯地将手中的钱放在了地上,继续道:“这里有好几百块呢,请大哥们喝茶!” 李胖子连眼风都没往那堆钱上扫一下,他笑的和气,口中的话语却冰冷无比:“这位小姐,穿的这么厚,你不热吗?” 港岛是亚热带季风气候,气温低时也有二十多摄氏度,此时也并非冬季,赵朱的一身装备只是为了遮挡身形,其实并不厚实,可她却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连忙将外套脱下来扔在了脚下,又把帽子围巾都脱了下来,只剩下了贴身的衬衣与裤子。 李胖子见她识趣,却并未放松,仍是走上去,先是把那堆衣物细细检查翻看了一遍,又用目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上下不住打量,这目光就像是细细的钢针,阴冷尖锐。 “这位小姐,请恕在下无礼,只不过我家里遗失了贵重物品,犯起了疑人盗斧的毛病,您也别见怪!” 被几根黑洞洞的Q口指着,此时不管对方说出多么离谱的理由来,赵朱也只能照做,她露出一副隐忍的表情,气愤又无奈地说道:“我都不认识你们,今天是第一次见,怎么可能偷你的东西!” 一边说,她一边将袖子撸起,又当着对方的面,将自己全身上下拍打了一番。原本她的衣服就是修身的款式,身上根本藏不住什么,此时又上下一阵拍打,李胖子眼睛虽毒,却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赵栋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见她并没有将那本笔记本带出来,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此时,他忍不住开口道:“李主任,这里毕竟是港岛,不是在咱们的地盘,这个女人又跟贺家有关系,你不怕惹上麻烦,完成不了任务?” 李胖子此时才放松了警惕,他再次打量了赵朱几眼,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位小姐,真是抱歉,您请吧!” 闻言,赵朱麻利地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衣物,也顾不得沾了泥土,胡乱批上身就踉跄着要往外走去。 见她将要脱险,赵栋终于松了口气,他下意识地捏紧了刚刚被对方塞入手中的几张钞票,却突然发现好比自己方才给出去的要多出了几张,难道她将那笔记本中的名单撕下了几张?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她使了一招瞒天过海?好好好,虽然不全,但哪怕能带走一张,也是好的! 他不敢也没功夫低头细看,去验证自己的猜测,只是快走几步,追上了对方,顺势将那一叠钱塞回到对方手中,口中粗声粗气道:“拿上你的臭钱,可别再说老子是骗子!” 但他伸出去的手却被突然横伸过来的一只肥掌挡住了:“且慢!我看这钱数,不大对吧?” 第108章 事成 “让我瞧瞧这是骗了多少钱?”李胖子一边笑, 一边顺手就攥住了赵栋伸出的那一叠钞票。 这死胖子!赵栋心中暗骂一声,但鉴于之前的猜测,手上不敢放松分毫, 脸上也故意露出了怒容:“李胖子!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忍你很久了,你这是在故意找我茬儿吗?” 见他们争执起来,而指着自己的Q口也始终没有放下,赵朱此时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见赵栋紧紧攥着那叠钱, 心知他猜到了什么,便颤巍巍地开口道:“没事儿,没事儿, 两位大哥,我早说了,那钱我不要了, 请你们喝茶吧!阿月和阿华还在等着我呢, 他们肯定都等急了!” 听她如此说, 赵栋眼眸一转,这才松开了手,任由李胖子把钱拿了过去。 李胖子把Q夹到了腋下, 眯起眼睛, 趁着月光将那一叠钱打开, 却真的只是几张普普通通的港币,什么都没有夹杂。 他撇撇嘴, 但是并未将钞票还给赵朱,而是重新递回到了赵栋手中, 仿佛是为了打圆场,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老赵, 赵哥,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李某也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小心一点儿。人家姑娘都说了要请咱们喝茶,那就别客气了,把钱收起来吧!” 在对方灼灼的目光注视下,赵栋只能收回那一叠钱,李胖子这才朝手下摆了一下脑袋——示意可以让那姑娘离开了。 见他们终于肯放自己走,赵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转身慌慌张张就朝来路跑去,可能是太着急,走路都不稳当,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暗巷的阴影之中,赵栋终于放下心来,虽然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浪费掉了,但总算有了女儿的消息,还知道母亲的近况,他也算是满足了。转头看到地上那一叠钞票,他朝李胖子一努嘴:“喏,喝茶钱。” 早前拿Q指着赵朱的那人弯腰就把钱拿起,恭恭敬敬递到了李胖子的身前:“李主任。” 胖子斜瞥了那一叠钱,笑眯眯顺手接了过来,这才朝赵栋道:“嘿嘿,老赵,多谢啦!”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赵栋干脆没再给他好脸色,口中催促道:“咱们的时间不多了,还不赶快去打听那个庄家到底是谁?要是还没有线索,咱们的任务可就失败了!李主任今天耽误的事情,我会如实向局座汇报的!” 李胖子才不怵他:“哟呵,老赵啊,鬼鬼祟祟骗人家小姑娘钱就不耽误时间了?你要告状,我还正好和局座说道说道呢!” “你!”赵栋一副气极的模样:“你没听她说,她是贺昭明的人吗?贺昭明既然已经拍走了佛骨,为何又来这黑市参与竞拍?你动动脑子想一想!我好不容易搭上线,偏偏被你搅和了,唉!” 见赵栋当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李胖子迟疑了一下,但随即嗤笑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估计就是拉虎皮扯大旗,随口攀扯一下贺家罢了,她说什么你都信?” 赵栋冷哼一声:“哼,咱们的身份特殊,执行的任务也特殊,不是逞勇斗狠就行的,收集正确讯息才是最重要的。她是真是假我自然能判断出来。刚才难道你没听见她说‘阿月’‘阿华’在等她?曾月、程华,贺昭明身边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这你不会都不知道吧?能让贺昭明的亲信与她一起行动,你说呢?” 见他如此笃定,李胖子虽然与他不睦,此时也不免信了他八分,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软,要找回些面子:“那可能是名字一样而已吧!” 赵栋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再解释,只冷笑道:“你不信?呵,这就是为什么,执行这个任务只能我来出面。” 这话踩到了李胖子的痛处,他讨了个没趣,愤愤地收起Q,没好气道:“好吧,赵组长,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赵栋此时已经不经意地走回门边,将门关严了,这才转头道:“只能再去找线人问问那庄家的情况,如果实在没结果,那就只能宣布任务失败了。唉!” ……………… 夜幕之中,阿华斜靠在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上,他掐灭了最后一根万宝路的火星,捏了捏空空的烟盒,有点烦躁地随手丢在地上,用皮鞋跟碾了上去。 终于,看到有人影朝这边走来,他忍不住向前快走几步,等看清楚来人,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赵小姐,你终于出来啦!” 赵朱见他还守在外面,也是一脸的感动,她连忙上前道:“我没事儿,终于不负所托,把事情办成了,咱们现在就去见贺小姐吧!” 见她外套脏兮兮的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阿华也没有追问,连忙拉开了车门请她上车,跟在她身边一起过来的道士也一同坐了上去。 等他们坐好,阿华朝其他几辆同来的车辆挥了挥手,见他们亮起了车灯回应,这才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等到了贺昭明的住处,已经夜深,但贺昭明却还没有睡,手捧着一杯黑咖啡,还坐在客厅等着他们。 见到赵朱的模样,她也是吓了一跳,赵朱将提前备好的盒子双手奉上,送到了她的手上:“幸不辱命,这个佛骨,我给你拿回来了。至于能否以假乱真,就请你亲自鉴别了!” “好好好!”贺昭明见着她这模样,连忙道:“多谢了,你快去洗漱一下吧,还是你之前住的房间,东西都备好了。” 赵朱也不推辞,径直上了楼去。 余大师的徒弟们也跟着忙活了一晚,阿月早就各自塞了个大红包,将其送走。 而阿华,则是事无巨细,把今晚拍卖会上发生的事情都跟贺昭明交代了个清楚。 阿月回来时候,听到了个尾巴,急忙上前补充到:“没错,当时事发突然,大家都慌了神。真没想到最后赵小姐还真能把佛骨拿回来,不过,”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说道:“就是您之前准备好的支票,我还没来得及给她。这是我的过失,贺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耳中听着他们的讲述,贺昭明已经将那黑市得来的佛骨查看了一番,她不是专业人士,上次佛骨到手,又只在手中停留了没几天,况且,那东西对信徒而言神圣无比,但她并不感冒,甚至还有点发怵,并没有上手认真把玩过,此时看着手中相差无几的东西,只觉得此物绝对可以以假乱真,如果不是她亲自打电话证实了太国那边的情况,恐怕都要以为这个才是真的了! 她此时心情大好,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这个阿朱简直就是自己的天降福星啊!此时,听到了阿月认错道歉,更是万万没想到——那张支票竟然没有开出去?难不成,阿朱竟然还能空手套白狼?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个结果,真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天知道,这个等待的夜晚有多难熬,她甚至都想好了对策:就说佛骨失窃,另外找了替代的礼物奉上,只不过,恐怕到时,早已期待良久的祖母就得失望了。而她这个宝贝孙女的地位,也必将受到一些动摇。 赵朱一下楼,就看到贺昭明坐在沙发上,对着怀里的佛骨失神,脸上神色忽明忽暗。 她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心情,笑着走向了贺昭明,边走边道:“哈哈哈,今天晚上,还真是险象环生,却又峰回路转啊!” 见她到来,贺昭明连忙给阿月使了个眼色,又站起了身来,快步迎上前去,双手握住了赵朱的双手:“阿朱,多谢多谢!今次真是多亏了你啊!” 等两人落座,阿月阿华也带着佣人退下,客厅里只剩下两人,赵朱才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想必拍卖会上的事情,阿月他们都已经跟你汇报过了吧?哎呀,我真是没有想到,一个不知真假的佛骨,还能引来人疯狂加价,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庄家的托儿?我也不敢贸然抬价,谁知道后来出了事,我趁机跟上了那个庄家,没想到还真让我堵住了他!” 赵朱见贺昭明听的入神,继续一脸的兴致勃勃地讲到:“那人也知道拍卖有风险,估计也是怕中了什么圈套。我趁势唬他说:人家帮派火拼,哪里就能正正好火拼到他们门口去?搞不好就是什么帮派打着黑吃黑的主意! 况且,哪个有钱人不惜命?这次都被吓破了胆,就算再来一次,只怕也没人再来参加了!那佛骨说起来是宝物,可真在市面上买卖,也是有价无市,更何况,大家谁不知道真品在你的手里?他手里的那个八成就是个赝品,一文不名。 我就这么一番劝说,那人也算识相,知道‘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的道理,我才只用了二十万,就把这‘佛骨’搞到手了!” 说着,她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那张支票,还是你上次开给我的那张咧!” 第109章 最大的收获 贺昭明听到这话, 更加动容,干脆豪气地将掏出了支票本来,立马就要再开一张给赵朱。 赵朱却一抬手拦住了她, 笑道:“先不急,之前我说过,如果事成,想要请你帮忙办一件事情,不知道贺小姐还记得吗?” 贺昭明微微点着头, 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重新开了一张二十万的支票递到了赵朱手中:“一码归一码,我贺昭明买的东西, 从来没有让人白贴钱的道理!” 接着,她回应道:“我答应的事情自然记得,你到底要办什么事情?怎么还神神秘秘的?你先说出来我听听, 放心好了, 哪怕我力有不逮, 也会尽我所能相助的!” 听到她亲口答应下来,赵朱喜上眉梢,此刻的笑容更是发自内心, 接过那张支票, 她才笑吟吟道:“贺小姐, 你这话说的,且不说你的身份地位与能力, 就说我赵朱,难道看起来像是那种会让你为难的人吗?” 相处不多, 但贺昭明不得不承认,赵朱无论何时提的要求, 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从未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其实,我请你办的事情,对我而言,可能很有难度,但对你而言,恐怕就是易如反掌了!”随口恭维了几句后,赵朱这才说到了正题:“我想请你帮我开一家投资公司,当然,具体注册地点没有关系,不管是在开曼群岛也好,或者在其他地方都行,但我希望半年之内,这家公司可以成功让我在美国投资一笔生意。” 贺昭明心思一动,看向对方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探究,听话听音,对方这哪里像是要开公司,分明就是知道了底牌,要ALL IN赌上一局的架势啊? 见她好奇,赵朱笑得像只狐狸,眼睛里透出了贼光:“当然,这事我也不是不能自己操作。但说实话,我毕竟是个外行人,又是余大师的亲戚,余大师一个世外高人,受别人再多的供奉都没问题,但若是沾染太多的世俗之气,整日研究这些阿堵物,恐怕也要跌份儿不是?” 贺昭明不得不承认——虽然此地风气最追捧玄术,别的不说,光是那市面上刊载大师预言的报纸都有不少,为求发财是风水也讲究,五行属相流年各个都重视,但这高人若是自己两眼只往钱眼里看,那多少还是感觉落了下乘。更别提这位名动港岛的余大师,拍卖佛骨得来的钱,不也全都捐出做了善事吗? 但在这种风气渲染之下,她也不免猜测——莫非是这余大师算出了什么发财的机缘,不便自己出面,才让赵朱出面代劳的吗? 但不管怎么样,赵朱说的没错,开个公司这种事情,让她来办实在是易如反掌,甚至说起来,把这种事情当成一种报答,她都觉得自己占了对方太大的便宜。 经此一事,贺昭明也愿意交下这个投缘的朋友,既然愿意交心,她自然不好意思占这个便宜,不由道:“你说的帮忙,就是这么点儿事?” 赵朱眼珠转了转,将手里的支票又塞了回去:“这个就算作是我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另外,李氏纺织你知道吗?现在已经被一个叫马丁*劳伦斯的美国人收购了。我想用李氏纺织3%的股份抵押贷款,再注资到这家公司,另外,还有40万美金的投资,也会很快到账。” 在贺昭明眼里,李氏纺织倒算不上什么大公司,但马丁劳伦斯这个名字她倒是有所耳闻,“马丁劳伦斯?是威尔逊先生的助手,那个劳伦斯吗?”前段时间威尔逊曾经来港,她也是在看报的时候随意瞥了一眼,虽然与他们家的产业毫无关系,但因为威尔逊家族的名号太响亮,她还是留下了一点儿印象。 赵朱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道:“没错,就是那个威尔逊家族,马丁劳伦斯,也的确是威尔逊先生的助理。我们两人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共同投资这家公司的合伙人。我可能很快就要离港,但具体的细节,我已经全部都跟他商量好了,后续你可以直接跟他联系。” 原本注册一家几十上百万的小公司,贺昭明并没有放在心上,哪怕要办,也是交给手下去办就行了。但此时听到威尔逊这个名字,她突然决定,还是自己亲自来办吧! 而她看向赵朱的眼神更加复杂起来——这个人还真是深藏不露,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能跟威尔逊家族扯上关系的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之前,她还单纯以为她只是个为人办事的白手套,虽然欣赏她的才华,甚至想要跟她交个朋友,却不得不承认并没有多重视或者说是平视对方。 但当她如此平平常常地说出与劳伦斯是合伙人时,贺昭明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对方的身份了。 她笑着记下了对方提供的电话号码,同时,再次开口道:“你帮我的可不只是一个忙,之前还提醒了我太国那边的事情。注册公司这种小事实在是易如反掌,只能算是还了你提醒我的人情,可你还帮我搞来了替代的佛骨呢!这又该怎么算?我贺昭明可不喜欢欠人人情,你用股份质押贷款虽然也可以,但办起来又麻烦了不少。反正我先前就打算再拿一百五十万出来去拍佛骨,不如这样,干脆我再拿一百万出来,给你注资新公司。这样算起来,我还省下了几十万呢!” 赵朱沉吟了一下,见对方一脸的真诚,心知比起一百万来,可能有机会跟威尔逊家族搭上线才更加有价值,便也不再推脱,干脆爽快地点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说完了正事,赵朱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啊——好困啊,我先去睡觉啦,贺小姐也早点休息吧!晚安!”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朝着楼梯走去。 等赵朱回到了房间之内,她并没有急着睡觉,而是从之前穿着的鞋子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来,为了藏这个东西,她的脚今晚可受了大罪,磨出的血泡都没来得及挑破,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这个东西才是她今天晚上最大的收获! 没错,这个小东西,正是之前找她接头那个特务孙致先威胁她去拍摄电厂资料时,给她留下的那个美乐时微型相机。 这可是个稀罕物,她知道自己要来港岛执行任务,便把它给带上了,这真是有备无患,还真让它派上了大用场。 嘿嘿,赵朱看着这个小小的相机,忍不住在心里乐开了花——这算是他们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倒也是活该。 不过,想起赵栋,她心中又不免有些担忧起来——她留下的信息不知道对方看到了没有,他的处境看起来可不太妙,希望他能尽快发现她留下的信息,只要他能够跟自己取得联系,她一定要助他顺利脱身! 第二天一早,赵朱就悄悄离开了贺家,她没有回余少行那儿,而是联系上了老杨和黄嘉晟。 在一间酒楼包间内,赵朱拿出了那个微型相机,将自己在拍卖会上的经历说了一遍,当然,她并没有将自己和赵栋的关系和盘托出。 “原来是他!这可是太难得了!”杨行远还记得那个被自己跟丢的大个子,立刻就对上了号,听说原来他是潜伏在敌方的卧底,还提供了这么重要的一份资料,不由得感慨良多。 黄嘉晟也听得两眼放光,赵朱尚未开口,他就抢先道:“是不是需要把这个胶卷洗出来?放心,这个事情我来办——我会摄影,家里就有暗房。” 赵朱将那迷你胶卷交到了黄嘉晟手中,又再三叮嘱道:“一定要万分小心,还有,这个东西洗出来后,除了照片,最好再誊抄两份纸质的,以防万一。” 黄嘉晟连连点头,心情也激动不已,拿了胶卷后,就匆匆离开去冲洗照片了。 看着包厢的门被关严,赵朱转头看向了杨行远,早就发现了他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她心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收到了消息,家里催咱们回去呢!”杨行远笑呵呵地说道,眼角的鱼尾纹都跟开了花似的。 在与赵朱见面前,杨行远收到这个消息,还有点焦虑不安——此行尚未有什么收获,就这么无功而返,属实让人不甘心呐。 但此刻,他却被赵朱带来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只剩下迫不及待凯旋而归的喜悦了! 赵朱点点头,但并没有同样的喜悦,她心里还有另外一番打算,她还想继续在港岛留下来:一是想要再找机会跟赵栋接触一下,看能不能把他解救出来——看情形,他已经被敌人怀疑了,再继续潜伏下去,风险实在太大。他已经鞠躬尽瘁了,不能让他再落得个遗憾结局,更何况,她还答应过奶奶,要让他们一家团圆呢! 二嘛,就是她的一点点私心了,既然来到这个年代,她手里又刚好有了一点小钱钱,还正好找人打通了关节,很快就能拥有一家自己的投资公司,她自然要投资那些现在还不为人知,但将来一定会成为庞然巨物的企业。一旦回到内地,可就不如在港岛行事方便了! 【全文完结】 第110章 新年快乐 对于赵栋而言, 那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后来回忆起来,他难免感到奇怪——明明只分开一年, 那个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孩子,却让他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 不过,既然看到了她平安无事地离开,那么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去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带走那个至关重要的笔记本! 终于,在离港前夕,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甩开了李胖子几人,又回到了那间小屋。 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黑皮笔记本, 他说不出自己心底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是该失望她没有能够带走自己的心血,还是庆幸起码没有被对方发现? 带着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待,他翻开了这熟悉无比的笔记本, 却发现每一页都完完整整, 她甚至没有撕下带走关键的几张信息吗? 他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头, 叹了口气,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或许下次还能有机会! 但实际上,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一旦回去, 李胖子必然会将此次行动失败的责任全都甩到自己头上,而自己则不知道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处罚, 有生之年,或许再也无法回家了…… 正想着, 他突然发觉一张空白纸页上似乎有些细细的痕迹,仿佛是用指甲划下的痕迹,他心头一动,立刻拿起笔记本,对着昏黄的灯光辨认起来——那显然是在匆忙之间留下的,字迹相连不甚清晰,但依然能够看出那是一组数字。 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这会是她留下的吗?看了看那数字的组合,似乎是港岛的电话号码,然而,他又忍不住怀疑起来——会不会又是李胖子的阴谋呢?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不会的,假如真让他看到这个笔记本上的内容,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直接揭发自己,根本没必要再故弄玄虚。那么,这肯定就是女儿留下的后手了! 他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赌上一把了! 而赵朱,也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来电…… 到了本该离港的日子,李胖子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得意与嚣张,其实临行前,他就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回去之后,赵栋这老小子就要彻底完蛋,而他也能踩着对方更进一步了! 站在船头,远眺着碧海青天,他正要生出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壮志豪情,却突然听见有人惊叫道:“有人落水啦!救人啊!”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少人都往甲板上走来,张望着船下的情形,船员也急切地来回奔走,张罗下水救人。 一片嘈杂喧闹之中,李胖子噙着颗烟,也依在船舷上看热闹,看着看着,却突然发觉,那水中的身影似乎有一丝眼熟? “赵栋?!”他眯起眼睛,竭力将目光聚焦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身子不由自主地朝船外探去,抓紧栏杆的手指被烟头上的火星烫到,他下意识“嘶”了一声,甩了下手,却是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看上一下,眼神依然是死死锁定在那个水中起伏的人影上。 终于,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那个身影似乎是体力不支,终于慢慢沉入了浪花之中…… 而与此同时,李胖子也得到了手下人的确认:他没有眼花看错,那落水的倒霉鬼的确是赵栋! “天意难违啊!”他先是一阵窃喜,为老对头遭遇的飞来横祸幸灾乐祸,这下子,就是老天都在帮他,但心底却也不免涌起些许的失落——他准备的后手,却是都白费了。 ***** 自从赵朱离家去外地出差之后,赵五奶奶是日盼夜盼,每天都要翻一遍日历,算着大孙女什么时候回家,一面担心她在外面饿着冻着,一面担心着她过年都赶不回来。 终于,在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里,赵朱回到了家,也带回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人被惊喜冲昏头脑时,有时并不会先大笑大哭,而是茫然木楞,因为冲击太大而导致失去了表情,甚至显得有一些麻木。 赵五奶奶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对方,直到眼睛发酸,也不敢眨上一眨,生怕一眨眼,就把眼前的大活人给眨没了。 赵栋却是无声地流着泪,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用力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娘!儿子回来了!儿子不孝……” “栋,栋啊……”赵五奶奶的嘴唇颤抖着,佝偻着身子伸手去拦,等真用手碰到了对方,她才生出了真实感,迫不及待将对方揽入了怀里,摩挲着那张已经染上了风霜的面孔,泪水这才喷涌而出。 赵朱静静站在一旁,等两人撕心裂肺地哭上了一会儿,这才上前搀扶起了赵栋:“好了,奶,爸,先起来,咱们去屋里慢慢说话吧!坐了这么久火车,我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嗯,奶,你是不是炖排骨了?我都闻见香味儿了!” 絮絮叨叨的叙家常中,赵五奶奶终于过了这么多年来头一个团圆的小年夜……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树叶转黄) And the sky is grey,(天空灰蓝) Ive been for a walk,(我散着步) On a winters day,(在一个冬日里) Id be safe and warm,(我会安全又温暖) If I was in L.A,(如果这是在洛杉矶) California dreaming(加州梦)……” 位于西海岸的加州,三、四月份正是温暖和煦的春日,听着这首经典的民谣,赵朱的心情也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晴朗而明媚。 赵栋的回归让赵朱成功得到了上面更进一步的信任,而她也成功得到了再次执行任务的机会,回到了港岛。 借助贺昭明的帮助,她原本打算请马丁代理的投资计划,得以亲自来执行,而这让她更加笃定能顺利成功拿下对方,心情的当然愉快了。 马丁戴着墨镜,一边开着车,一边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着身体,看着赵朱脸上挂着的微笑,他还是忍不住劝道:“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但我认为几个年轻人开在车库的小公司,大概率不会给人什么太大的惊喜!” 可赵朱却并没有解释很多,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是吗?可我不这么认为,年轻人是最有创造力的,或许他们能够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呢?” 而马丁的腹诽在看到赵朱大方地开出那七十万美金的支票时,到达了顶峰——简直太冒险了!那可是七十万美金,就砸在这间小小的车库吗?当然,他看到那些被称为“电脑”的东西,跟他印象中的计算机不同,他们更小一点,但他看不出来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太大的作用,甚至连那个被咬了一口的水果商标都让他觉得很怪异。可赵朱似乎铁了心要将全副身价砸进这个小公司,他当然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赵朱的旅程并没有到此结束,她拿出了自己的本子,标出了下一个目的地——那里,则是在另一片大陆,一个刚刚结束内乱,拥有着丰富的矿藏资源的宝地。 戴上墨镜,她愉快地哼起了歌曲:新的征程又要开始了,还有无数的宝藏在等待着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