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清冷又黏人》 1、第1章 《夫君他清冷又黏人》by山海咸人 文学城为唯一正版 2024.04.03 - 荷花盛开,莲蓬初成的仲夏,空气中泛着燥热,蒸得人心浮意乱。 车轮辘辘滚过干燥的地皮,颠簸得轿中人细眉轻蹙,徐徐睁开睡眼,伸着藕臂去够侍女手中的生绡画扇。 侍女春蕊人在梦里,却仿佛醒着一般,察觉有人要抢团扇,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讷讷地道歉:“小姐对不住,我不小心睡过去了。” 姜初妤轻摇团扇,撩起帷幔向外瞧去,陌生的街景一幕幕滑向身后,心比身更快地奔向心心念念的京都。 “无妨,趁还没到,快多歇歇。” 自渝州姚家出逃那日起,她们主仆俩几乎就没睡过什么好觉,生怕行踪暴露,重被捉回姚府待嫁闺中。 姜初妤方才又做了梦,梦见她的房门前堵着排排喜轿,下人们抬着嵌了金铜喜字的大红匣子,正往轿上搬。 她舅母姚夫人在一旁指挥着,却忽然向她看来,笑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此物。” 她不明所以,被推搡着上了喜轿,心跳随咚咚的锤声愈发加快,喊问着要把自己送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是赵知县房中了。” 在舅母尖细的笑声中,姜初妤脑袋磕上车厢壁,这才从噩梦中脱离出来。 赵知县是个发妻半年前逝去、急着娶续弦的三十七岁男人,比她足足大了二十岁,不客气地说,是个糟老头子。 舅母竟要她嫁此人,那也就休怪她决然出逃了! 思及此,姜初妤指尖深陷入掌心中,掐出一排月牙印来。日光斜射入车厢,落在她细密的眼睫上,在眼下铺了层浅浅的影。 若是父亲还在,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八年前,她的父亲乃京都无人不晓的怀化大将军姜明远,可惜离封王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却战死了。 姜氏本就不是名门望族,家底薄弱,母亲又去得早,姐妹俩本要一同来渝州投奔舅家,可姐姐姜凝婉被太子看中,入宫做了侧妃。 一晃数载过去,姜凝婉摇身一变,成了新皇爱妃。 虽然新皇并非从前的太子。 她敢逃回京都,便是想去投奔阿姐再做打算。 时移事易,人在命运面前如蜉蝣撼树。望着目光尽处那长流的江水,姜初妤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无奈咬咬牙,逼自己回想起那老知县的长黄脸……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不要后悔逃离渝州。 - 半月后,她们乘坐的马车终于停在京都城墙门下。 隔着大开的玄铁城门,姜初妤远远望见城内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心中暗暗奇怪。 还没等她捉个人打听,忽听有官兵高呼:“定远侯归来,速速让道!” 声音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百姓欢呼声压过,行动上却是官家威严更厉害,不一会儿就见百姓向路两侧挤了过去,硬生生开出一条宽道来。 城外,进城队伍也暂时排开,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同一个方向,虔诚得像在等待神明从天而降。 姜初妤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时事几乎一无所知,遣春蕊一打听才得知,一年前西北边关蛮夷来犯,城池节节失守,最后的防线险些被攻破。 危急存亡之际,镇国公之子顾景淮主动请缨,带领一万精兵出塞支援,不仅及时救难守城成功,更是一举收复了两座城池,将来犯者打回老巢,这才班师回朝。 姜初妤点点头,这样的人物确实值得百姓夹道欢迎。 不过,她抬了抬眼睫:“你说那位将军叫何名字?” 话音刚落,她听见浩荡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连忙掀开车帘探出头去,见一队骑兵队列森然,以虎狼之势涌入视野之中。 姜初妤顾不上旁的,睁大双眼,只想看清为首人的样貌。 只见端坐在黑色骏马之上的少年将军已脱了头盔,金冠束发,身披精铁玄甲,束腰上一枚银钩闪着白光,单手持着的长枪枪头上雕着的虎头威武凛然。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见风中翻滚着的旌旗上赫然一个顾字。 姜初妤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忽然生出期待,盼他侧脸向她望来。 可惜众星捧月的少年郎淡然的目光擦过人群,终究落不到她身上。 城门哐当一声重重落下,要等候兵队入军营后再开。 “这么多年顾家净出谋臣了,终于出了位骁勇善战的将军,有他太祖爷的血脉!” “没想到竟生得如此俊朗!我听说他这里有颗眼下痣,这种男人多薄情呐。” 议论声不绝于耳,姜初妤明眸中漾开一丝笑意。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他才没有什么眼下痣。 坐得久了,她下了马车,在周围踱步活动腿脚,忽然听到有人说—— “不知道定远侯以后会娶哪家的小娘子为妻。” “哎,我记得他是有婚约的来着?” 姜初妤闻声身子一顿,脚尖都绷紧了,几乎不敢落地。 她屏息凝神,却听另一人嗤嗤一笑—— “你说的是跟姜家那个?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怎么可能成!” 高厚的城墙如磐石般立了百年,城门外环绕着的护城河水流淙淙,正午的日光穿过树梢,在白石勾栏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远远看上去,似一幅工笔画。 这幅画中,景是静的,人却是躁动的,唯有一着鹅黄长裙的姑娘顾影自怜,呆楞了片刻,重又钻回马车中了。 而那响如擂鼓的马蹄声也渐渐远去渐远,怎么听也听不真切了。 - 两个时辰后,皇城根下,舟车疲惫的主仆二人终于等到宫门为她们打开。 一个面容清秀的宦官笑着接引她们进来,微躬着身子在前头引路: “婉妃娘娘早做了准备,皇上也许了,姑娘安心在咱们倚兰殿住下就行。” “是我给阿姐添乱了。” 姜初妤和春蕊随宦官在宫墙下穿梭,走了好一阵,才踏入后宫,倚兰殿内。 清澈的水池中躺着朵朵荷花,园内群芳竞相开放,主人喜爱的芙蓉花被种在最显眼的地带。 一只白皙素手轻轻一折,粉嫩花朵搬了家,开在了美人鬓边。 姜凝婉收回手,端详了几眼,满意地轻抚妹妹俏丽的脸蛋,点了点她的鼻头:“幸好你还知道给我来信说一声,不然被守卫拦在外面哭鼻子,我可不管你。” 姜初妤拉着姐姐的手撒娇:“皎皎知错了。” 两姐妹边走着边嘘寒问暖,年纪稍大的眉眼弯弯,一丝恰到好处的愁绪更添婉约清丽;稍小的妹妹杏面桃腮,眼中盛着盈盈水光,顾盼生辉,尽显女儿情态。 得知舅母竟如此给妹妹打算的婚事,姜凝婉秀眉一蹙:“你先安心在我宫里住下,我断不会让你再回渝州。” 倚兰殿内室帐中,绣帏重重,袅袅沉香微动,暑气被地上的冰桶散去大半。 可姜初妤心中郁气却尚未散去,摇摇头拒绝了:“宿在阿姐宫中多有不便,我还是出宫找一客栈住下,再做打算为好。” “那今夜先宿下罢,你才来,我才不要这么快就送你走。” 似乎是瞧出了妹妹的顾虑,姜凝婉拍拍她手背莞尔一笑, “你放心,皇上今晚不会来的。今日定远侯归来,听说他们要在宫里摆宴。” 姜初妤眉心一动,明眸亮了亮,忙问:“定远侯也进宫了?” 姜凝婉自然是知道妹妹婚约一事的,眼波转了转,支着下巴打趣道:“你莫非还对他念念不忘呢?” 九年前,姜初妤阴差阳错治好了顾家世子顾景淮的洁癖顽疾,就此定下婚约。 可九年后,一个是一战封侯的少年将军,一个是寄人篱下的闺中少女,怎么看怎么不相配。 “阿姐觉着,那婚约可还作数?”她怯怯问道。 姜凝婉呷着茶,陷入了沉默。 姜初妤知道姐姐心思重,安静地候着,却听她长长吐了口气:“我也说不好,婚嫁之事,除非本人才能做主。”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难免有讽刺意味,姜凝婉自嘲地笑笑,“不过莫怕,还有我在呢。” * 今夜的月亮普通到只有抱着闲愁的人才会注目,说不清是月照人还是人照月,毕竟在诗人笔下,人间的悲喜总倒映在月色中里。 出宫必经之路上的某座殿宇下,一抹鹅黄的裙袂躲在檐廊角边,时隐时现。 姜初妤靠在朱红的墙壁上,不时探出头望向方砖路的尽处,瞧不见人,就暗自失落叹气,又缩回去继续等着。 主仆二人在飞檐下站成了两根柱子,不知过了多久,姜初妤都要怀疑他今夜是不是醉酒宿在宫中,并不会出宫回府了,却看见上披玄甲下着黑袍的将军独自出现在方砖路的尽头。 春蕊也看见了,兴奋地推了推姜初妤:“小姐快看,真是定远侯!小姐?” 却见她家小姐双手绞着帕子,下唇几乎被咬出齿痕,眉头微蹙,一幅局促不安的样子。 “嘘。”姜初妤食指抵住唇,示意春蕊噤声,“果然还是……往后再说罢,我们先回去。” 春蕊十分不解,明明小姐是很盼着面见定远侯的,怎的人来了却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她不知,旁人的那句“陈芝麻烂谷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在姜初妤脑中徘徊。 于是,在真的亲眼见到他人时,如近乡情怯一般,不敢靠近了。 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姜初妤还是忍不住,探身又向外瞧了瞧,却一愣。 怎么他人忽然不见了? 就在这时,她扶在墙角上的手刚要松懈,一股来自侧面的强力倏然将她拽了出来,姜初妤惊呼一声,来不及反应,脚下绊了一跤面朝下直直跌去——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陡然一扭,她额头“咚”一声撞在墙上,双手背在腰后,被那只温热的大手捆住了。 姜初妤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抓得更紧,男人不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老实点。” 2、第2章 春蕊被吓坏了。 小姐那么大个活人“唰”一下就消失了,还传来一声惊叫,她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才哆哆嗦嗦鼓起勇气探头瞧了一眼。 夜色浓稠,她看不太真切,却依稀瞧见她家小姐的身影与定远侯贴得很近,不知在做什么。 春蕊忽然想起前阵子读过的一本话本,里面的娇小姐在山上遇见了从前救过的少年,一见面就被他抢回去做压寨夫人了!可见久别重逢的男女,发生这样那样的事都不奇怪。 她的心慌乱地跳着,却听不见什么动静,反倒更可疑了,他们莫不是正在…… 春蕊脑海中搭了个戏台,脸颊涨红,捂着耳朵跑去殿宇的后面,安静地等待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而此时此刻,被男人押在墙上不敢吱声的姜初妤正在心里暗骂:春蕊这丫头跑哪儿去了还不快来救我! 她感到有什么坚硬的的物体正贴在她腰侧,往腰后挪动,吓得登时不敢动了,紧张得仿佛长成了一棵树。 顾景淮用带着刀鞘的佩剑探了探她的腰间和双袖,确认没有什么可疑物,却仍不放人。 他忽然抽出佩剑,铛啷一声剑尖指在墙上,姜初妤恍觉那剑穿过自己的身体,把她钉住了。 顾景淮掰着她的肩把人转过来,眸中寒光比剑光还冷: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鬼鬼祟祟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泛着酒气而迷离的眼尾轻抬,眸中恢复几分清明,手无声无息地放开了她,退后半步。 姜初妤后背抵着墙,才勉强感到些许安心,可离额角几寸之处就是闪着银光的利剑,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刚要开口,却紧张地被口水呛了,咳嗽个不停。 她额头被压出了淡淡的印子,又羞又怕,耳垂染着可疑的红,还未消下去,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要是落在寻常男人眼中,很难不生出怜香惜玉之心。 可顾景淮只是收回剑,拂了拂刀鞘上不存在的灰尘,冷笑问她:“搜身而已,这么紧张做什么?心里有鬼?” “民女只是有些诧异。”歇了几息,姜初妤堪堪恢复了淡定,反问道,“我记得顾将军少时不喜碰人也不喜被人碰,怎么如今却改性了?” 顾景淮打量着眼前花容失色的女子。 她生得水灵白净,衬得黛眉黑瞳更为惹眼;穿着一身褐色罗衣配嫩黄色的曳地裙,衣上刺着山茶花,金丝银线交映生辉,配着并蒂海棠步摇,倒是与京中寻常的娇俏女子没什么不同。 恍然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宫中不是塞外,也不可能有刺客会穿得如此惹眼,此人多半是个偷懒的宫女。 是他醉酒而脑袋发钝,谨慎过了头。 不过,这女子很是眼熟。 与此同时,姜初妤也在悄悄看他。 他的面容轮廓比年少时更干净利落,然眉眼依旧疏离冷峭,右手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配着一身霸气凛然的甲衣,真当得上“王侯将相”这四个字。 她双手捂在胸口,好似要用力按住胡乱跳动着的心,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生怕遗漏他的一丝表情。 他会想起她吗? 出乎她意料,顾景淮双手抱胸立在她跟前,一幅再不如实招来就要把她吊起来严刑逼供的架势: “改性?那你是如何知道,我不喜被人碰触的?” 姜初妤杏眼猛然睁了睁,瞳仁微缩,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顾将军难道不觉得我,像以前认识的什么人吗?” 顾景淮微微挑眉:“哦?你且说你是何人?” 姜初妤咬着樱唇,可怜楚楚地望着他。 从小旁人就常常夸她容貌过人,她也正是爱美的年纪,常爱引镜自赏,自诩自己的样貌与从前变得不多。 哪怕天色阴暗,但怎么可能认都认不出来呢? 她的勇气骤然塌陷,到底是才十七岁的姑娘,心思单纯,即便想死撑着面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眼神飘忽、双颊涨红。 她眉睫轻颤,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更为懊悔,索性破罐子破摔: “是我认错人了,冲撞了将军。” …… 姜初妤望着男人远去的身影,回想起白日里他高坐马上,而她只是千万子民中微不足道的一员,心下黯然。 或许从此,她只能举头远望他,靠近不了分毫。 她在原地缓了许久,才收拾好心情,去找消失了的春蕊。 绕了一圈都没见人,走下台阶才发现她居然坐在白玉阶下的角落里打盹儿。 姜初妤拍着春蕊的脸把她弄醒,春蕊神色懵然,揉了揉眼睛问:“小姐,你和定远侯怎么样啦?” 什么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她一言未发,直摇头,扭身就走。 回到倚兰殿后,姜凝婉还未歇下,见妹妹回来,刚要开口问话,却被她反问道: “阿姐你瞧我的样子跟从前比,变化大么?” 看来这是受挫而归了。 姜凝婉瞧着妹妹落寞的侧脸,忽然想起她当年提着特制的轻剑,跟爹爹练习剑法时的乖张样。 姜父还在世时,对膝下两个女儿可谓是摘星星捞月亮,什么东西都挑最好的,绝不将就。可惜,回不去了。 姜凝婉轻柔地将妹妹蓬乱的鬓边发绾到耳后:“别多想,今夜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姜初妤来到偏殿安置好,她思绪冗杂,不知不觉走到窗边望着月亮出神,可与顾景淮重逢的画面又蹿进脑海,害她顿时没了赏月的雅致,扑回床上将脸埋进薄被里。 “啊——” 这声不大不小的动静惊动了春蕊,她哒哒哒跑来:“小姐遇到飞虫了吗?” “春蕊,你知不知道什么巫术或者蛊虫,能叫人失去与下蛊人的记忆?”她看上去异常丧气,好像如果春蕊说没有,就要哭天抹泪到天明。 真想让他忘了这一切,重新来一遍。 想起方才所见到的秘辛之事,春蕊也红了脸,仿佛揣着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快要包不住。 “小姐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她连忙跑开,生怕被下蛊。 “?” 姜初妤只当春蕊是替她尴尬,没做他想,兀自郁闷着。 春蕊刚掖上门,就被倚兰殿的宫人叫住:“娘娘要问话,请你去说说姜姑娘方才与定远侯发生了什么。” *** 姜初妤在倚兰殿住了两日,想着是时候出宫去住了,准备与阿姐道别。 姜凝婉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皎皎,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了?” 姜初妤与她大眼瞪小眼。 “那我问你,你和定远侯,是否已经……暗渡陈仓了?” 姜初妤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 她这反应,更让姜凝婉又气又怜,厉声追问:“既非两情相悦,那果然是他轻薄你了?!” 姜初妤双眼圆滚滚的,好似一只被定身的小狐狸,懵然地愣住了。 “……阿姐究竟在说什么呀!” 姜凝婉瞧妹妹的反应不像是刻意要瞒自己,虽依然有些狐疑,也放松了语气:“春蕊都告诉我了,她说、她说她看见……” 一向端庄淡定的阿姐居然结结巴巴的,姜初妤轻蹙眉心听着—— “那日她看见定远侯把你按在门柱上,似在轻薄你。” 姜凝婉一眨不眨地观察她的神色,生怕她有一丝躲闪。 姜初妤眼睛都瞪圆了:“哈?!” 只是搜了个身,谈不上轻薄吧? 见她这样反应,姜凝婉略略放下心来:“春蕊还说,见你脸很红,唇上还有齿痕,问你你也不肯说,还以为你们……” “春蕊这个丫头!长了一个该去写话本的脑袋,跟在我身边真是屈才了呢!” 她脸红是被羞的,齿痕是自己咬出来的,当时要让她把这些讲给春蕊听是怎么都不想开口的,没想到竟然整出了这么大的乌龙! 姜初妤终于把昨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逗得姜凝婉笑了好一阵。 笑过之后,又发了愁:“哎呀,我原是想着这事定要叫他负责,才跟皇上提了……” “提了什么?” 姜凝婉眨巴着眼睛,十分无辜的样子:“给你二人赐婚呀。” “什么?!” - 姜初妤忐忑了几天,也不见阿姐说的赐婚有下文,提也不好意思提,本以为误会解释清楚,这只是件笑谈,却在某个大清早听见院中有人尖着嗓子高喊: “婉妃之妹姜初妤接旨——” 她正摘着新鲜的花瓣,装在框里备着做香囊芯用,闻声呆愣愣地眨了眨眼:“……我?” “快去呀。”姜凝婉笑吟吟地催促道。 姜初妤跪于屋前,听传旨太监朗声宣读圣旨: “先怀化大将军姜明远之次女、今婉妃之姊妹姜氏,行端仪雅,礼教克娴,今及芳年,待字金闺。今朝中定远侯顾景淮,经明行修,忠正廉隅,未有家室。二人乃良缘天作,令择吉日成婚,钦此。” 姜初妤跪在原地,仿佛没听懂圣旨的意思。 “小姐,快接旨呀!”春蕊又欣喜又着急地提醒道。 她如大梦初醒,连忙跪谢圣旨,扶着春蕊的手起身,一一展颜回过众人的道喜,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如同置身梦境。 婚期就定在一月后的八月二十,每个人都为此忙前忙后。 姜初妤首先写了一封信给姚家寄去,扬眉吐气地书了自己要高嫁的消息。 也不知知县那边她悔婚的事会怎么解决,但那桩婚她从没点过头,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也闲不着。宫里派了教引嬷嬷教她为妇的规矩和礼仪,如何说话微笑、甚至走姿站姿都要练习上千遍,才过五六日,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终于挨到休息的时候,姜初妤被晒得汗流浃背,累得瘫在榻上,抢过春蕊手中的团扇用力扇风。 春蕊作为陪嫁的贴身侍女,也跟着女官学习,不比她轻松多少。 她撑着疲惫的身体尽力伺候,双手搭在她双肩上,力道均匀地揉着:“小姐是不是这些天劳着了,贵体欠佳?” “我自己来吧,你也快去歇着。”姜初妤垂眼盯着鞋尖,惴惴不安道,“春蕊,你说他会不会怨我?” “小姐本就与姑爷有旧时婚约,依奴婢看来,这婚妥帖得很。” “话虽如此,但……” 话还未说完,那厢顾府派了人来问生辰。 他们的婚事由皇家和顾家共同操办,既有赐婚圣旨和往日婚约,女方父母又已逝,三书与六礼中纳采的环节便可跳过,该问名纳吉了。 当年定下婚约时,竟是未算八字的么?不过这么一想,她好像也并不知晓他的生辰。 姜初妤从善如流地报上自己的:“腊月二十八卯时三刻。顾将军的呢?” 仆役规规矩矩地回道:“世子生于十月十六。” - 纳吉的结果下来后,先送去了镇国公府中。 顾景淮伸掌接过喜帖,展开一看—— 陪侍竹楦见他唇边带笑,忙恭喜道:“可是大吉?恭喜世子,恭喜少夫人。” 顾景淮嘴角放平,将喜帖翻了个个儿,上面红纸黑字赫然一个「凶」字。 一贯巧言令色的竹楦顿时舌头打结,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一定是占卜的人搞错了,您和少夫人早年就定下婚约了,怎么可能是凶呢!” “可不是凶么。”顾景淮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和她向来相克,仇人罢了。” 3、第3章 镇国公府中,入夜后反而比白日更为喜庆。 房檐下的灯都点上了,仆役们恭敬地端着膳食鱼龙而行送去膳厅,乍一看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太大不同,但气氛却是透着喜气的。 世子带着军功归家,又得皇帝赐婚,可谓大喜。 然而此时,顾家大房中除了不谙世事的小妹顾疏芸,没人脸上露着喜气。 顾景淮正手握一只铸金虎符,站在房中陷入沉思。 皇帝的登基算不上名正言顺。 先帝驾崩后,本该是太子继位,可彼时边疆战事一直告紧,太子主和,引得许多朝官不满,兵权又正好握在主战的五皇子周承泽手中。 太子与五皇子暗斗许多年,朝臣也暗暗分成两派,最终夺位之战,以太子被囚禁于东宫,五皇子登基结束。 再后来,得知自己的侧妃被新帝册封为婉妃的那天,先太子吞金自尽了。 而这些荒唐事,在维护正统、始终是太子一派的镇国公府眼里,是罔顾天罡。 那时顾景淮已身在边疆,不时收到家信,得知皇帝在朝中开始有了动作,培养自己的亲信,打压旧亲族。 没想到他一回来,就被赐了这样一桩婚。 古往今来,簪缨世族之间互相联姻,以巩固在朝野的地位。 可皇上偏偏想见到,顾氏长媳的位置落在一个徒有虚名的“贵女”头上。 又想起那日与她重逢的画面,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顾景淮快速将虎符收好,扬声问:“谁?” “阿兄怎的还在房里?我以为我已经够慢的了。” 他打开门,见顾疏芸兴奋地伸出十根葱指:“瞧!” 顾景淮不知妹妹要他瞧什么,随口敷衍:“长高了。” ——其实没有。 “真的?”顾疏芸开心了一瞬,又扁起嘴,“你又哄骗我,难道以为我没有坚持量身长吗?” “……” “瞧!我涂了蔻丹,是最京中最流行的样式!” “……” 看不出与没涂有什么区别,顾景淮抬脚就走,任由妹妹在身后气冲冲地追。 晚宴依着顾府惯例,顾氏三房分席而餐,他与父母弟妹五人同桌,偶尔与两房叔父敬酒言欢。席间热热闹闹,祝贺的话听了个尽兴。 酒过二巡,顾疏芸放下筷子,美滋滋地端详葱白的指甲,不好好吃饭。 周华宁今日被长子的婚事愁得面色不虞,但也不能公然抗旨,忍不住把气撒在了小女儿身上,轻拍她手背呵道:“像什么话,好好吃你的饭。” 顾疏芸扁扁嘴,重新拿起筷子。 周华宁叹了口气:“为何偏偏是那姜二姑娘。” 皇帝给国公府赐婚,理应是挑不出错的名门贵女,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居然是那个她都快忘了的、与姜家的婚约? 顾景淮见母亲还是反应这么大,始终平静的眼眸划过一丝讽刺:“您二老当年给我们定下亲,不是说的她会旺我吗?” 当年,也只不过是看上了姜家彼时的地位罢了。 周华宁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撂下筷子拧眉问道:“你难不成是真的心悦她,才一直不肯娶妻?” 顾景淮差点嗤笑出声。 “怎么可能,您多虑了。” - 顾府上下为这桩仓促的婚忙忙碌碌,寻常人家按月准备的事项,他们恨不得按天来算。 由于姜家覆灭,姚家又远在渝州,顾家的聘礼直接下到了倚兰殿里。 海味、三牲、鱼肉酒水、四京果四色糖这些民间习俗的礼品一样不缺,聘金与聘饼更是各有足足九担,值黄金千两。 姜凝婉对此很是满意,妹妹风光大嫁,她最后的心愿也了了。往后的日子,估计盼头就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了。 但唯一可惜的是…… 她的目光闪烁,落到了里间的屏风上,里头姜初妤正在试婚服。 方才,听闻婚服都做出来了,姜初妤很是吃惊:“我还未量身,怎么做的嫁衣?” 而姜凝婉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穿着嫁给皇帝的那件。 先皇龙驭宾天后,作为皇子理应守孝三年,可周承泽坐上皇位后,以月代年,三个月后就与她办了婚礼。 这件婚服便是三个月赶出来的,虽然雍容华贵,但于她,是莫大的耻辱。今日见到它,过去的记忆像是一根在体内埋伏已久的针,又让她隐隐作痛。 狗皇帝竟然要让她的妹妹出嫁穿同一件?简直岂有此理! 姜凝婉握着玉茶盏的手都有些颤抖。 屏风那头,陪嫁侍女司棋正笑意盈盈地向姜初妤解释: “皇上听闻您与婉妃娘娘身形相仿,就让人用娘娘当时的婚服改式样,您先试试,哪里不合身再改。司衣房做出来的衣服,连民间手艺最好的裁缝都比不上呢!” 姜初妤一愣,看向司棋手中捧着的红衣。 这是阿姐穿过的? 听闻当初皇上想立阿姐为后,遭到群臣反对,无奈才改为妃,不过礼服的规制上仍然用了皇后才可用的正红。 群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他们这位新皇做的不合规矩的事还少吗? 迎娶亲兄弟之妾,本就荒谬至极了。 姜初妤慢慢地将手放在婚服上,指腹一寸寸摸过衣上精致的针脚,心下涩然。 那段晦涩的过去,她远在渝州,只是听传闻就胆战心惊,现在切实地感受到了一角,忽然延迟地为此感到难过。 在她的心里,所谓姐夫,一直是温润如玉的先太子,才配得上阿姐。 正红色的嫁衣花纹做工精致却不繁杂,披在她身上,映得脸色都粉嫩了些许。 姜家两姐妹确实身形相仿,但姜初妤穿在身上,感觉前胸和腰间都有些发紧,顿了一顿,忽然心里一酸。 这婚服虽偏瘦,却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衬得人更加亭亭玉立。 司棋的眼中闪过惊艳之色,问道:“小姐可觉得合身?是否要改?” 她没回答,忽然提着裙摆跑出里间,咬着唇泫然欲泣地握着姜凝婉的双手: “阿姐,你当时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姜凝婉还在为婚服生着闷气,被妹妹这么一打岔,忽然觉得那些过去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柔声安慰她:“都过去了,你瞧我现在的腰多粗。” 这时春蕊喜气洋洋地跑进来:“小姐、娘娘,郎君为您准备的嫁妆里有件女式婚服!” 二人闻言相视一笑,姜凝婉亲昵地点了点妹妹娇俏的鼻尖,打趣道:“我们皎皎以后可有人疼了。” *** 征平一年八月二十,宜嫁娶。 前一日来自皇宫的车队将六十四台嫁妆送到了镇国公府上,今日又派出一队亲迎的车马,护送喜轿从东门而出,一路南行向着兴业坊的方向走了一半,过了云水桥,与男方的亲迎队会合。 姜初妤被盖头蒙着,眼前一片红,只闻一路锣鼓喧天,心中紧张大过期待,一路上心跳得又快又急。 终于熬到顾府门前,喜轿彻底停下,她听见礼生高喊: “请新妇入门——” 轿门敞开的瞬间,姜初妤本就紧绷的心更提了起来,她的脸被红绸布遮着,能看清的视野只有足下巴掌大的地方,故而动作十分缓慢。 刚踩上轿凳,忽然一只手向她伸来。 那只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一掌能擒住她双腕。 姜初妤把左手伸过去搭上,触到温热的掌心,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紧张到发凉。 她走下轿凳,刚要言谢,他就收回了手。 她抿抿唇,乖顺地由侍女们拥着,走在他后面。 接下来便是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三拜后,入洞房。 顾景淮还需宴宾客,姜初妤先被婆子们扶着进了房。 侍女们将枣、花生、莲子、栗子和桂圆撒在床褥上,念叨着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做完仪式后便退了出去,在门口守着。 姜初妤把干果扫开,坐在床边,偷偷把盖头掀了起来,打量着婚房。 从前她来过顾府,记得府上布置得洁净素雅,处处可见家族底蕴,不轻易显山漏水,跟她们姜府金光富丽的风格迥然不同。 可今日却大变了样,到处都布置得红红火火,婚房内,柱上绕着红绸缎,廊上挂着红灯笼,桌上铺着红布,台上红烛摇曳。 姜初妤怕被人瞧见她偷撩盖头,只略略扫了几眼就放下手来,端正地坐在围屏床榻上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她快要坐着睡过去,门口才终于有了动静。 她的瞌睡立刻醒了,挺直腰杆,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顾景淮一路走来,嘈杂的贺喜声渐渐消失在空中,木门吱呀一响,移开屏风,他明媒正娶的新婚妻子正安静地端坐在床上。 外面天色沉如墨,屋内却明光流转,火红一片。 顾景淮用玉如意的一端挑了喜帕,龙凤喜烛映得她的凤冠霞帔如天边流霞,面容艳丽得压过千芳百花,蛾眉敛黛,眼波流转,半是含羞半是欢欣地望着他。 顾景淮饮了些酒,有些薄醉,看向她的目光也温和了不少,往日的锐气如冰融化在水里无影踪了。 他眉如墨画,鼻挺唇薄,丰神俊朗,喜红的婚服在他身上也显不出一丝欲色,反倒溢出几分清贵的气质。 姜初妤被美色迷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顾景淮面颊有些红润,目光却是澄明的,看她呆成这样,又联想那日她的唐突,不由担心她是不是真傻了。 “又不认得我了?” 姜初妤微张着小口,心猛地扑通起来,不免生出了期待: “那您如今忆起我了么?” “嗯。” 事已至此,他承认了。 只一个字,听不出喜怒,但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晃着玉如意将喜帕随意扔在榻上,身形始终挺直着,分毫未向她靠近。 姜初妤拎着喜帕一角,放在膝上仔细叠好,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是我的侍女误会了,阿姐才去求了皇上赐婚,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 话到一半她不敢再说了,谈何问心无愧呢? 顾景淮垂眼,见新婚妻子无措地拧着喜帕的边角,神情赧然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一股烦闷涌上心头。 沉默了几息,他徐徐开口,不容置疑道: “你不必有愧意,日后我会娶平妻,你省了争风吃醋,就算报答我了。” 4、第4章 “娶平妻”这三个字一出口,姜初妤红妆下的娇颜褪去血色,幸好有妆作掩,不至于失态。 即使知他还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她已做好一切慢慢来的心理准备,可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地轻颤了颤。 最终她挫败地垂下头:“我……” 她改口,“妾明白了。” 顾景淮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酒壶斟了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示意她来喝。 姜初妤没有勇气走去,甚至莫名有些怕他,一动不动坐在床沿,没有反应。 顾景淮倒也不在意,喝了一盏,落手放回桌上,杯盏撞击木桌发出轻响,在安静的屋内分外清晰。 龙凤喜烛上,融化的蜡顺着烛身滴落,烛光摇了摇,闪烁明灭。 他又拿起另一杯酒,仰颈隔空倒入口中,举着空盏向她唇边靠近。 姜初妤下意识扭头闪躲,却被他扶住脖颈,忽的激灵一下,不敢动了,睁着圆眸无辜又防备地看着他。 顾景淮将杯盏边缘印在了她唇上,一触即走。 他看了眼酒杯,唇印太浅,又印了一下方才满意:“一会儿叫人来收。” 姜初妤这才会意,原来是要伪造出她也喝过合卺的样子。早知这般麻烦,还不如她刚才直接喝了。 气氛有些凝结,新婚的两个人,一个坐在桌旁一个坐在床沿,默契地保持安静。 看来房也是不必圆了。 姜初妤心中的旖旎都被他的话浇灭了,灯火璨然,却越发觉得这喜房凄凉寂静了。 她默默告诫自己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眼下与其僵持着,还不如快些就寝,便问: “水备好了吗?我想沐浴。” 可刚说完,她又马上想起教引嬷嬷说过的,行了周公之礼后才能叫水。 她双颊发烫,不敢去看他脸色。 这个时间……似乎是太快了些。 顾景淮显然也想到这点,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走到她身前:“再等等罢,先歇一歇。” 姜初妤金冠玉钗插满头,躺也不敢躺,起身让开地方请他进去,可他却不领情: “我不习惯睡里面,你不必恪守那些规矩。” 姜初妤“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移到桌旁坐下,整张床都让给他。 顾景淮:“……” 他也不客气,着实有些困倦,面朝里侧卧而憩,阖眼前忽然瞥见腰胯附近的床面上有一块白喜帕。 如果这帕子白着进来白着出去,大家就会知道,要么他的夫人婚前失贞,要么他们并未洞房,证明新妇不受待见,无论是哪一种流言都扰人清静。 顾景淮没了睡意,一骨碌坐起身,思忖了一会儿,在床边斗柜里找出一把匕首,左手攥住刀刃轻轻一划—— “呀!” 姜初妤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禁惊呼出声。 可顾景淮眉头抖都没抖,似乎受伤的不是他一样,听见惊呼声,也只是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未解释。 姜初妤看着他用白喜帕擦拭净掌心的血迹,再小心地将它折叠存放好,渐渐明白过来,脸色也由白转红,羞怯地走上前:“我帮您包扎吧。” 单手包扎费事,顾景淮没拒绝,向她摊开手。他力度控制得极好,伤口的边缘齐整,不算很深,处理妥善应该好得很快。 他低眸而视,他的新婚妻子正微微低头,动作轻柔地为他抹上药膏,再一圈圈缠上纱布,指尖偶尔点过他掌心,传来阵阵痒意。 母亲常常与他提,娶一温婉贤妻的好处,便是当下这种时刻? 他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的,动作慢吞吞的不说,还…… “你挠什么。” 姜初妤抬头莫名其妙瞅他一眼:“谁挠了。” 她一抬一低,满头金饰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金流苏齐齐垂下,搭在肩上不动了。 顾景淮听闻女子出嫁前要受女官教导,今日再见,果真察觉她与那日有些微妙的不同,端庄了不少。 看来他们为这桩仓促的婚,都受累不少。 想到自己方才口气似乎有些不好,便随口找补道: “你也辛苦。” “这算什么,将军真是体恤下士的好将领。”姜初妤眉眼弯弯,只以为他在说包扎的举手之劳。 往好处想,她要的不多,茫茫天地间能有个居所,便知足了。 能得夫君善待,已是许多女子毕生所求。 “包好了。” 顾景淮一看,掌心的纱布上一个硕大的酢浆草结。 “……” 时辰差不多了,姜初妤摘了首饰,二人脱下大红的外衣,收拾了一番床铺,这才叫了水。 婆子喜笑颜开地收了染血的白喜帕,嘴上祝贺之词连珠炮似的不停,还是顾景淮冷厉地打断她,才将人赶出去。 即使今日沐浴过,姜初妤睡前也必须再洗一遍,否则睡不着觉。 顾府的侍女按摩的力道适中,她双肩以下沉在浴池中,舒服地低吟了一声。 侍女的手往上走,按到她脖颈处时,她却忽然忆起另外的触感。 男人的指腹生有薄茧,抚上她后颈时带来瞬间的颤栗,是从未体会过的。 一股发烫的燥意从后颈处蔓延开来,姜初妤立马叫停,侍女很是担惊受怕:“奴婢粗手粗脚,请少夫人恕罪。” “你做得很好,是我还不太习惯人伺候,先下去罢。” 侍女诺了一声离开,姜初妤又往水下沉了沉,整个人像只被蒸红的蟹,一手撩水,一手轻轻摩挲着后颈。 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浴,裹好中衣,半湿的发披在脑后,将屏风悄悄拉开了些,发现他已和衣而眠,才轻手轻脚地迈进里间。 顾景淮说不习惯睡里面,还真就在靠床沿的位置躺下了。 他身高腿长,床尾留下的空间太小,她钻不过去,更没法把一个大男人抱起来,思来想去,似乎只能从他身上迈过去了。 她刚要有动作,忽见他英眉倏然皱了一下,又缓缓舒展,可依然留有淡淡的川字痕。 姜初妤不敢动了,恐惊扰了他的睡梦,耐心地等他眉头展平,可刚要有动作,他又动了一下,扭了扭头,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不管那么多了,伸了右脚踏上床内侧,眼看左脚一个登地就要成功,却忽然被人偷袭,立着的左腿一弯,膝盖磕在脚榻上,痛得她哀嚎: “哎呦!” 她满眼埋怨地瞪着罪魁祸首—— 顾景淮从梦中清醒,眼底泛着水光,目光晦涩地落在她脸上,喉结滚了滚。 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还抱在她腿根处。 5、第5章 顾景淮连忙收回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摸了摸鼻子别过头去。 他刚才居然梦见了…… 梦见她沐浴完的肌肤还带着水气,蹭在他身上又软又暖,他仰身想躲,可缠在他身上的手变成了巨蟒,湿腻冷滑的触感十分逼真,他感到危险,奋力向一旁扑去—— 终于在一声喊叫下惊醒。 待呼吸平复些,他掀开床案上摆着的香炉盒,徒手掐灭了那害人做怪梦的秘香,又起身下地开窗,屋里浓郁的香腻之气方散去些。 姜初妤奋力爬上床,滚到内侧抱着膝盖倒吸冷气,方才疼出来的泪还破碎地挂在细密的长睫上,看上去楚楚可怜。 反正都成亲了,她也不避着,撸起裙摆一瞧,膝盖下面都青得发紫了。 这一看之下,她更疼了,倒吸着气发出嘶嘶声,惹他侧目瞧来。 姜初妤皮肤细嫩,平时虽坚持锻炼,但也不舞刀弄枪,甚少磕碰,没想到居然在新婚这天、洞房花烛夜里磕了个大的。 她哭丧着小脸,忍不住抱怨:“纳吉结果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刚成亲,您身上就破了口子,我就磕碰成这样。” 她这一提,顾景淮也想起那张写着「凶」的喜帖。 他们婚前的六礼不过是走个过场,婚是注定要结的,纳吉的结果不重要,他索性把凶改成吉送去宫里,省事。 不过联想到过去发生的故事和惨烈的此刻,他也不免沉默了。 难不成八字学问真有说法? “早些歇息罢,别乱想。” 顾景淮丢给她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等她自个儿上好药,乖乖在里侧躺下,再起身去灭了烛灯。 龙凤喜烛是不能灭的,但他灭了其余灯火后,屋内骤然陷入了黑暗,一点儿光亮都不见。 ……喜烛什么时候灭了,明明他睡前还燃着。 重新点燃后,他听见姜初妤清脆含笑的声音响起:“这喜烛停这一下真是应景,正好我们也曾阔别数年之久。” 屋内烛火明灭,昏黄的光流淌在她身上,衬得她温婉又宁静。 “无论如何,我真的很开心能与你重逢,茂行哥哥。” 顾景淮愣了一愣,纠正她:“这称呼不合礼数,莫要再让人听见。” - 婚后第二日,清早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内,姜初妤立马醒了。 她谨记教导,为人妇者,要先于夫早起,可等她梳洗完毕,回来却发现顾景淮也差不多把自己拾掇好了。 他这么自觉,正好省她的事,但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她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赭色水波腰封:“我帮您系。” 顾景淮不习惯被人碰触,但这种事难免要适应,便盯着她头顶,双手微举,默许了。 丝帛制的大带不同于皮革的有钩扣,她只好先将正面在腰前对准,再拿着两端从腰后绕一下,单手固定住,再去身后打结。 顾景淮垂眼看她的脑袋在离他胸口半尺处忙活,实在不自在,在她绕去他身后时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然后突然感到腰间一紧,差点咳嗽出声。 “抱歉,我怕系不紧,使劲了些。” 姜初妤赶忙解开,却被他背手捉住。 “无妨,我来吧。”他有些无奈,“我怕你又打一个酢浆草结。” 他熟练地打了一个绶带结,姜初妤盯着那结看,心下涩然。 她刚才打的就是绶带结,教引嬷嬷教过一遍的,她从来不会忘。 没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做不好公府长媳这个位置,生怕被人嫌弃,甚至连累阿姐。 可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从过门到现在,她除了拜堂时没出错,简直没一件做好了的事,不免感到挫败。 姜初妤缓步走回他身前,小心翼翼地绕了半圈身,问道:“夫君瞧我这打扮可妥帖?” 她今日要向公婆敬茶,穿了件杏色团花蜀锦罗衫,盘了单螺髻,云鬓斜簪,小饰珠翠,相比较身份而言,略素雅了。 他上下打量她却不说话,姜初妤心里打鼓:“可是有不妥之处?我这就去换。” 顾景淮越过她推开房门:“不打紧,走罢。” 他们并肩来到正房的堂屋内,昨日在这里举行了婚礼,喜气的装饰都还没撤下。顾文启夫妇坐在扶手椅上,中间的茶桌上方也贴着喜字。 姜初妤在跪垫上跪下,对着二老行了大拜之礼,又端起侍女托盘上的茶盏,分别敬了公公婆婆,说了些表孝心的话。 周华宁终究是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有些感慨。 上次见这个儿媳妇,她还是个八九岁的女童,一转眼竟长成了个婷婷玉立的小美人。若是姜家没出事,这桩婚她看着应是极满意的,现在却只能安慰自己,好在她姐姐婉妃还算得宠。 “从前你阴差阳错有恩于我儿,如今他娶你为妻,也算是报了当年之恩了。” 周华宁说得直白,顾景淮却绷起了脸,不悦地打断:“母亲莫要再提那事了。” 哪里是什么恩人,分明是有仇。 *** 顾氏之所以为百年望族,是沾了顾景淮的太祖爷、当朝开国大将军的光。可惜镇国公爵位世袭到今天,朝中武将中已不见顾氏的影子。 于是许多年前,作为家主的顾文启决心一定要培养出个能文能武的孩子。 顾景淮出生不久后,夫妻俩找了道行高深的卜师看过命,卜师说他绝非凡才,有将星之命! 二人大喜。 可惜随着他长大,夫妻二人悲伤地发现,这个承载了家族厚望的嫡长子,特别爱干净。 他每半天都要换一块崭新的手帕,以便随手擦拭即将碰触的东西;也不喝茶,觉得茶叶是脏东西,哪怕泡过一遍;猫狗自然也是不能靠近的,二房的夫人养了一只狸奴,几乎没再敢放出过房…… 如此种种的怪异之处,不胜枚举。 更别提武器架上那些不知道沾过多少汗水和灰土甚至血迹的刀枪了,顾景淮别说碰,看都不看扭头就走。 顾文启气得骂他不孝:“那可是你太上爷的祖传遗物!” 大人们虽然着急,做过各种尝试,但是都没治好他的洁癖,本来都要以为被那江湖骗子骗了,放弃让他从武这条路,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年顾景淮十一岁,某日府上来贵客拜访,正是朝中风光无限的怀化将军姜明远。 姜明远土根出身,在朝中几乎没有盟友,顾文启想拉拢他,而他此番也是充满了结盟之诚,携妻女来赴约。 大人说正事,孩子便自由地在府中玩。两个小贵女有侍女跟着,姐姐分外安静,只在花园中荡荡秋千,妹妹却十分顽皮,侍女一个没看住,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 姜初妤正坐在树上啃柿子。 虽然她记得爹娘的教诲,在别人家要乖乖的,谨言慎行。可是那柿子树上结的柿子看着都要熟过了,再不摘下来就要掉在地上白白浪费,看得她又馋又心疼,心想就偷吃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 她蹭蹭几下就爬上了树,摘了一颗柿子剥了皮咬了一大口,好吃得露出幸福的笑容。 “你……你怎么……” 姜初妤爬树前确认了四下无人,没想到会这么快被人抓包,紧张了地咽了咽汁水向下看去—— 只见面色铁青拧眉看向她的人,是方才见过的顾小世子。 吃人嘴软,姜初妤赶忙道歉,还觉得不够诚恳,想到个主意:“要不我摘一个柿子……额,送你?” 见他没说话,姜初妤以为是默许了,便挑了个又大又软的柿子,另一只手还不放弃自己吃过的,以一种极其冒险的姿势准备下树。 而顾景淮只是震惊于—— 还未洗过的柿子,她竟然能下得去口! 太震撼了以至于没关注她说了什么,又在做什么。 “啊!”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尖叫,顾景淮闻声抬头,只见一颗柿子直直地朝他脸上呼啸而来,如浮云蔽日日薄西山山体滑坡一般,命中。 痛感已经无伤大雅了,黏糊的触感在脸上蔓延开来,他眼都不敢睁,在巨大的冲击下,想起来一件非常关键的事。 “这是你吃过的,还是没吃过的?” 尾音都打着颤。 姜初妤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大气不敢出,说话声细细小小的:“给你的那个我保护好了……”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故意的,两只手各拿一个柿子下树太困难,她想把左手的递到右手上,一个没拿住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顾景淮得到答复,顿感头皮发麻。 很好,那么他脸上的这一团东西里,还有这丫头的口水。 他刚想张口喊人,却尝到了一丝甜腻的、熟透了的柿子味道。 顷刻间他感到自己像是病来如山倒,几乎要昏过去。 后来的事他也记不清了,好像模糊地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他居然神奇地不再有洁癖了,茶也能喝了,枪也能摸了。 这可把顾文启高兴坏了,当即就给他找了个全京城最厉害的武学师傅——姜明远。 或许是真有天资,顾景淮学得非常快,一年后便能像从小习武的男童那般舞刀弄枪,顾氏夫妇认定姜初妤是儿子的福星,便提出了结亲。 …… 顾景淮脑海中闪过那段回忆,掀眼瞥了瞥正跪坐在他身侧的姜初妤,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 打那起,每每见到她,他就会忆起脸上柿子黏腻的触感,心里阵阵犯恶心,却碍于礼数不能表现出来。 所幸今及弱冠,这心里的怪病也宛若孩童时的一场高热,已经消散了无痕了。 周华宁被顾景淮打断了话,面上有些挂不住,嗔了他一眼,握着姜初妤的手扶她起来,接上方才的话道: “你与我儿,幼时相识,如今又做了少年夫妻,我只希望从此你们应当是一条心,以真心换真心。” 姜初妤福身应过。 相比婆婆,公公顾文启淡定很多,只问了她关于养父母的事。 姜初妤一一作答,他又问:“渝州太远,你回门不便,是否请你舅家长辈上京一趟?” “儿媳已于赐婚圣旨之后给舅家寄去了一封信,只不过路途遥远,尚未收到回信。” 顾文启点点头:“如有消息,记得知会一声。” 总算过了敬茶这关,姜初妤缓了一大口气,还没来得及歇歇,马上又要迎来她在顾府的第一顿午膳。 午膳是一大家人一起用的,姜初妤在这时才认全了人: 顾文启一家为大房,是顾家主事,膝下两儿两女,无妾室;二房顾文彬,有一妻二妾两儿一女;三房顾文宇比两位兄长年纪小不少,妻子新丧,只留一妾陪在左右,育有一女。 幸好三房平日各自住在各自的宅院里,有花园假山等布景相隔,她居后宅,平日与他房相见的机会应不多。 顾景淮的大妹已出嫁,小妹顾疏芸今年十三岁,还未及笄,性子活泼好动,与她从前有些相像,故而第一眼她就对她颇有好感。 二公子顾延清年十八,比她还大一岁,也是个闷油壶性子,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 姜初妤打起精神应付了这顿饭,结束后已提不起笑,胃里也不知饥饱,如提线木偶般回了东厢房。 热风穿过抄手游廊拂过面颊,她才察觉鬓边不知何时已出了薄汗。 国公府占地辽阔,约有三四十亩地,在正房和东厢房之间走一趟都要用半柱香时间。 顾景淮身高腿长,总把她落在身后,起初姜初妤会立马加快脚步跟上,如此重复个几次,她也累了,索性转首四顾,边走边看风景。 她没话找话,偶尔指着景观问东问西,顾景淮言简意赅地答复,步伐也渐渐放缓。 当路过一处影壁时,姜初妤望见墙后生着一颗枝繁叶茂的树,有几分眼熟,便紧走了几步跟上他,指着那树随口问道:“夫君,那是什么树呀?怎么光秃秃地种在这里?” 顾景淮脚步一顿,瞧也不瞧一眼,任她举着手眼巴巴地等他回答,也一言不发,快步向前走去,仿佛身后有东西在追似的。 随行侍女为缓解尴尬,轻声回话道:“少夫人,那是棵柿子树。” 姜初妤:“……” 她走近了一瞧,多年前的记忆一一涌现,还没到秋收的季节,空中似乎就飘起了浓郁的柿子香。 当年那件意外发生后,周华宁像老母鸡护崽一样围在昏厥的长子身边,气得脸色发青,厉声责问是怎么回事。 从树上爬下来、衣衫上带着灰的姜初妤显然嫌疑很大。 姜父替她道歉,姜初妤被严肃的气氛吓坏了,哭哭啼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景淮被她的哭声吵醒,咳嗽了一声,更吓得她颤颤巍巍走上前,边抹泪边道歉:“世子哥哥,对不起。” 顾景淮脸上还糊着柿子,听见“世子”两字都犯晕,又听她哭声似哭坟,气若游丝地阻止道:“别哭了。” 说完就又晕了过去。 那天回家后,姜初妤挨了父亲为数不多的一顿打,可长了记性,从此变得不爱吃柿子了,连柿饼也不吃。 忆起往事,姜初妤朝他离去的方向撇撇嘴,负气似的轻哼了声。 还以为他叫她别哭就是原谅了她的意思,没成想,他竟然这么记仇。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6、第6章 新婚后的第三日,乃新妇归宁的日子。本来这宁她也不必归,但想了想,能有个机会见阿姐,何乐而不为呢? 姜初妤一早就收拾妥当,由夫君亲手扶进顾府的马车中。 临别前,顾景淮忽然想起来什么,俯下身撩开帷幔与她隔窗对视:“皇上要举办夏苗,想必婉妃也会去,你是想随我同去,还是顺便随她同去?” 姜初妤慢慢转眼看向别处,几乎没有犹豫:“若是随阿姐,夫君可有什么嘱咐?” 倒是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顾景淮目光落到她衣上,似乎颇有微词:“你且等下,让她们收拾几件华服带去,免得叫人误以为我顾府亏了你吃穿用度。” 姜初妤低头瞧了瞧身上的碧霞云纹锦裙,素雅端庄,不知哪里不妥。这么说,昨日敬茶时那身,他也并不喜了? 她鼻尖泛起的酸胀,缓缓会意了,点了点头。 自家里无所谓,却不能在外人前丢了面子,说到底她只不过是顾府的一个好看的摆件。 * 按照惯例,夏苗行猎乃皇帝避暑的活动之一,届时将去宝鹭山行宫暂住半月到一月之久。 三日后,受邀的一众皇亲国戚依次坐着华丽的车轿抵达了行宫。 一入山林,便是与京都截然不同之胜景,林木葱郁,山石嶙峋,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袅袅,风也温和,云也舒卷。 顾景淮也有许久未见过如此之景了,心情大好,吩咐竹楦入住行宫之后先备好笔墨纸砚,他要书一幅字。 可还未进屋,他远远地就望见自家夫人的身影,微翘的唇角登时放平了,雅兴没了一半。 “你怎会在此?” 他还没去接她呢,怎么就自己找来了? 姜初妤一个回身,也发现了顾景淮。她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景淮似是察觉自己语气有些冲,低声补充了句:“这片都是男性亲族的居所,你随婉妃而来,自不该出现在这里。” 见他身后的仆役开始将马车上的行装卸下,往他们身后的院内搬,姜初妤眸光微动:“原来夫君住这里,那您知道鹤庭在哪儿吗?” 鹤庭是整个行宫中风水最好的地方之一,两面环湖一面环山,没想到婉妃竟如此得宠。 顾景淮心中那杆量着赐婚缘由的秤,又往婉妃那处偏了偏。 他向西北方指了指:“女眷的居所都在那边。” 姜初妤乖巧地点点头,仰头望着他指的方向移步,腰腹却忽然撞上了一截手臂。 顾景淮拦下她:“你还想去哪儿?” “自是回鹤亭。” “我既来了,你当然要随我住。”他不耐地掀眼睨她一眼,“你似乎还没有为人妻子的自觉,夫人。” “……夫君教训得是。” 姜初妤扁扁唇,委屈也不敢说什么。 干什么这么凶。 “我会叫人去鹤亭取你的行装,你先进屋歇息罢。” “夫君见过一只小白猫吗?大约这么胖,毛茸茸的。”她用手比了比,都追这么远了,半途而废未免可惜。 可顾景淮只撇她一眼,丢下一句“没有”,抬步就走。 这时忽然有下人来报。 “熙和郡主亲自做了玉露团赠予将军品鉴。” 那人躬着身,手中提着一盏竹盘,里面托着一只玉碟,盛着一枚奶白色的乳酪酥饼,“需要奴将它端进您房中吗?” 顾景淮锐利的目光剜向他,吓得仆人赶紧低头,哆哆嗦嗦的:“奴、奴只是奉郡主之命,她说您答应过的。” 他答应过什么了? 顾景淮微微皱眉,忽然想起在赐婚圣旨下达之前,他应邀去了几次宴席。 一连三四场,每一次熙和都坐在他对面,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某次宴席散后,他确实被熙和缠着同她说过几句话,但环境太过嘈杂,他又无心多言,具体已不记得了。 或许是那时随口应了什么? 顾景淮看向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姜初妤,指了指玉露团:“你想吃吗?” 姜初妤连连摆手。 顾景淮转身似笑非笑地看向仆人:“多谢郡主好意,但我夫人不想吃。” “可、可这是给您的啊……” “哦?竟是给我的?可我不喜甜,郡主何故赠我呢?” 那、那当然是…… 后半句话,仆人吃八个胆子也不敢当着新晋将军夫人说。 顾景淮目不斜视地朝行宫走去:“我夫妻二人心领了,不送。” 听到仆人憋屈地应了声,姜初妤顿时神清气爽、足下生风,差点轻笑出声。 她的仇人不多,熙和算一个。 熙和郡主的母亲乃是先皇的妹妹,她自出生起就锦衣玉食,养成了傲慢挑剔的性格。 她肯定早已忘了,许多年前她的郡主府上,有个叫沛儿的小丫鬟受了她的无妄之灾,落下残疾。 想起沛儿,姜初妤在心中叹气,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遇见她。 喜气一扫而空,愁云覆了上来,姜初妤耷拉着脑袋跟在顾景淮身后进了行宫。 里面的家具倒是一应俱全,但顾景淮嫌弃宫人打扫得不干净,坐在家仆新扫了一遍的贵妃榻上,指挥着众人清扫直到一尘不染。 姜初妤隔着案几在另一侧落座,心里泛起嘀咕:难道即便洁癖怪病好了,也比寻常人更爱干净? 两人侧身对坐无言,许久,顾景淮忽然说道:“有些饿了。” 姜初妤立刻就联想到方才的玉露团,原来他并非不想吃,只是碍着她在场才有所收敛吗? 如此关键的时刻,她怎能放任自己的夫君被别的女人勾起食欲! 姜初妤差点就要挽起袖子下灶台,但想了想自己的手艺,很有自知之明地退缩了。 “我这里有些吃食,夫君不介意的话……” 她扭捏地掏出一团香帕,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这是何物?” 姜初妤摊开香帕,迎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闭了闭眼:“肉铺干。” 完了,一时冲动,竟忘了他喜洁。 “……你自己留着吃吧。” 姜初妤把香帕摊在案面上,还真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暗暗腹诽:世子爷没挨过饿,果然矫情。 在姚府时,她被罚禁闭只能吃些米粥蒸菜,实在太馋肉,春蕊就偷着去膳房包点肉腥给她,那时的香帕就是一枚柔软的碗。 方才她在鹤亭,瞧见湖边一只小白猫扑鸟,结果扑了个空,气得呀呀叫,就包了肉脯干要喂它,结果一不留神追远了,“自投罗网”到了她夫君这里。 可她嚼着肉脯干,心里,还是最想回鹤亭。 *** 翌日,姜初妤坐着车轿前往校场。 建在山庄里的校场不算很大,约十五亩地,也不常使用,昨日路过时,看着旗帜和鼙鼓都灰蒙蒙的。 可今日年轻勇武的士兵在边上一站,锦衣华服的王公贵戚陆续入坐,背后“观武台”三个大字都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在台下两侧,有十数个骑着马的女人,个个身着红色披风,手中持一长杆,看得姜初妤心痒痒:“这是要打马球吗?” 顾景淮几乎年年都来,对规矩十分清楚:“素来有这样的惯例,行猎正式开始之前,有女子马球和男子射术表演。” 观武台呈阶梯状,最上首为皇帝妃嫔之位,越往下身份越低,中间置着长桌,供夫妻相坐,单身男子与女子则分别坐在看台两侧。 最高处的下一层,中线处有个空着的长桌,姜初妤随顾景淮顺着台阶而上,两旁的人不约而同朝她看来,显然都十分好奇这位顾夫人。 观武台上乌泱泱的一片人中,应当多数都参加了他们的喜宴,可她当时蒙着盖头,谁也没见过。 姜初妤安静地落了座,努力保持低调。 这是新皇登基以来第一次举办夏苗,周承泽慷慨激昂地举杯贺词,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四角擂鼓震响,两支马队徐徐上了场。 场上一西一东各有球门,旁边插着绣旗和架子,有专人站在一旁负责记分。 马球赛刚开场没多久,西边的队伍就先得一分,进球者骑着全场唯一的白马,挥舞球仗的动作干净利落,好不风光,瞬间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姜初妤只是喜欢打马球,看别人打却兴致不高,敷衍地随众人偶尔抬手鼓两下掌,期待比赛快些结束。 或许是听到她的心声,只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西面队伍已拿了两分,再下一城比赛就结束了。 偏偏,这时出了岔子。 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啼鸣,有人尖叫一声摔下了马,在坐皆惊得吸了口气,紧张地望向球场。 有人打出的一球正好击中了熙和郡主的马,马儿受惊一扬前蹄,熙和惊呼一声摔了下来,被众人扶起后满脸怒容,伸手一指:“你!还不快向本郡主谢罪!” 闹出的动静被皇帝尽收眼底,周承泽面上有些不悦,摆手叫人将熙和请下场,护送下去治伤,命球赛继续。 可东面的队伍硬生生少了一个人,士气也衰减大半,场上的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群龙无首。 始终沉默的姜凝婉忽开了口: “皇上,臣妾的妹妹也会打马球,若是各位没有意见,可否让她替补上场?” 姜初妤浑身一僵,缓缓起身,低头谦虚道:“娘娘抬举臣妇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周承泽开了金口:“正巧,顾夫人与魏将军的千金,同为将门虎女,朕倒也想看看这二人分个高下。” 魏将军的千金,便是那骑白马之人。 皇上都发话了,众人即使有异议也不敢说。 听到将门虎女这四个字,姜初妤有一瞬的恍惚,却也不敢抗命,由侍女带下去准备。 她披上红披风,骑着一匹枣红马姗姗上场,路过观武台时望了一眼,偏偏与好整以暇望过来的顾景淮对上了视线。 宽肩窄腰的人坐在人群中也格外赏心悦目,他生的一双凤目本就不怒自威,此时又好似透着寒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 她忽然紧张得手一发软,球仗都差点没握住。 鼓吏敲响了擂鼓,褐黄色的马球在场上飞梭。 姜初妤旁的思绪都被抛开了,一勒缰绳,钻进去抢球。 虽然在渝州时,她打马球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素日里并未疏于锻炼,体魄远超寻常女子强健,再加上场上其他人已打了两局,体力有些消退,很快她便吸引了众人的焦点。 那魏姑娘确实习过武,打球的把式十分像用枪,招招带着狠劲,但她也不是没办法。 偶尔二人球杆相撞,姜初妤先卸力,四两拨千斤地避开她的进攻,又装作抢球,牵制住她,给同队人抢球的机会,叫对面拿不准到底该防谁,渐渐乱了阵脚。 最终她替熙和郡主的队伍连进三球,赢了。 鼓声敲响,比赛结束。 姜初妤长舒了口气,总算没有给顾府……不,没有给阿耶丢人。 她仰头望着天边流云,日光如瀑,耀得她眼疼。 在原地失神了片刻,姜初妤才姗姗驾马下场,可还未走近,她就遥遥看见观武台上,本是她的座位上堂而皇之地坐了个女人,是去而复返的熙和郡主。 姜初妤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像个杵在雪地里的迷途幼兽,勒马停住了。 竟无人觉得不妥吗? 7、第7章 熙和换了身粉色华服,满头金簪步摇,细长的眉眼秀里藏针,直直射向姜初妤。 下人都告诉她了,本该是她的风头,全被这丫头抢了! 昨日刚来就丢了猫,今日又出了这等糗事,她的脸面险些挂不住。 但她必须要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人前,她要永远都是尊贵夺目的。 熙和轻蔑地收回目光,重又投向顾表哥身上,唇角翘出个势在必得的笑。 她最知道他的性子,要不是那个破婚约,顾表哥不想落得背信弃义的名声,能娶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吗? 什么顾夫人,不过暂且鸠占鹊巢罢了。 顾景淮久等不来夫人,在忍耐了几息熙和喊痛的嚷嚷后,缓缓睁开了眼,声音低沉如钟: “脚痛就去找太医。” “多谢表哥关心,我没伤得那么厉害,歇歇就好了。” “那你回自己位置上歇去。” 他横眼睨了她一眼,眼尾积了层薄怒。 熙和无辜地眨着眼,捂着胸口楚楚可怜:“我站不起来了,表哥可否搭把手?” 还没等她伸出手,立在一旁的宫人可就等她这句话呢,连忙扶着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熙和:“……” - 姜初妤眼中的校场又变得灰蒙蒙的,没有回去跟熙和争那个位置,以身体不适为由先一步回了行宫。 春蕊见她居然自己回来,双颊还红彤彤的,发丝也微乱,忙不迭上前托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小姐,你被人欺负了吗?” 姜初妤再也憋不住了,一把抱住她,鼻头一酸落下泪来:“春蕊……” 春蕊扶她进了屋,可问了半天也问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急得都快冒汗了,姜初妤才吸吸鼻子:“我想阿耶阿娘了。” 春蕊的身子软了下来,嘴拙得不知说什么,只好坐到她身边,轻轻抱住了她,笨拙地安慰:“小姐别难过,老爷夫人若是知道您如今嫁得良人,定会在天上为您高兴呢。” 姜初妤坐在床沿,全身重量都倚在春蕊身上。 她感觉自己浑身没劲,已经不想哭了却止不住泪,眨了眨迷蒙的双眼:“春蕊,我好像有点难受。” 春蕊拿香帕为她拭泪,心疼得不行:“小姐别说了,奴婢知道你心里难受,说出来就好了。” “不是,我觉得头有点晕……” 春蕊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顿时紧张起来:“好像是有些发热,小姐你先躺会,我去叫人来看看。” “不用了,我应是中了暑气,歇一会儿就好,我的身子你知道的,壮得很。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你记得叫醒我。” 春蕊应下了,服侍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将染了汗的衣服抱去浣洗。 …… 姜初妤一觉睡到申时,热是退了,但又饿又疲,像只瘪了的荷包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春蕊……” 她鬓发发湿,喉咙干涩得发紧,叫了好几声春蕊才推门进来:“小姐总算醒啦。” “怎么没叫醒我?” “我瞧您睡得正熟,太医也说多睡会儿好得快,就没打扰。姑爷午膳时回来了一趟,现在又去校场了,知您中暑,叫人做了清淡的碧涧羹,小火热着呢,小姐饿了的话我去端来?” 姜初妤有些意外他竟然对自己上心了,点点头,等着喝碧涧羹。 春蕊走了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 “对了,差点忘了,姑爷还叫人送来了一只猫儿。我怕它跑了,编了个竹笼关起来了,小姐用完饭可要去看看?” 姜初妤像只兔子似的立了耳朵,苍白的小脸慢慢浮现红润的色泽,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我现在就去!” 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春蕊急得在后面追:“小姐先喝口水,披件衣裳!” 椭圆形的竹笼里,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猫缩成一团,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人,即使打开了笼子也不肯出来。 姜初妤小心翼翼地拎着它后颈拖着它后爪,把它抱出来放在地上,调侃道:“你怎么比昨儿见着的时候更黑了,这么调皮?” 小白猫瞧着不像昨日那般活泼了,给它吃的就乖乖进食,也不到处乱跑,看来是饿坏了。 姜初妤很小的时候,家中养过一只狸奴,可后来跑丢了再没找回来。当时她的哭声把整个姜府都震了两震,那之后再也没敢养过猫儿狗儿。 她轻轻抚摸小白猫背上的毛:“小可怜,饿坏了吧,幸好你遇到我。” 她手下动作一顿,柔声补充,“还有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睡了一觉,还是因着这猫的出现,她心情恢复了不少,忽然觉得,他似乎也没有看上去那般冷漠。 晚膳时,顾景淮没有回行宫用膳,姜初妤便带着春蕊司棋去了鹤庭。 席上说起话来,姜凝婉得知妹妹捡了一只猫,忖度着说:“我听说熙和郡主丢了只猫。” 姜初妤停箸,有些惊讶:“不会这么巧吧?” “以我从前对熙和郡主的了解,她的事肯定得搅得人尽皆知,顾…夫君应该也知道。那他把猫送来,应该事先确认过了,不是熙和郡主丢的那只……吧?” 姜凝婉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多说,转而问起她身体。 “我已经无碍了,可惜错过了骑射比试。” 瞧她的精神不错,姜凝婉也放下心来,夹了一块肉放她碗里,笑道:“可惜了不能一览你夫郎的风采?” “阿姐!” 姜凝婉心情很好,笑容不禁又扩大了一些,伸出食指轻点妹妹的眉心。 然而她忽然想到什么,又轻轻叹口气:“不过你也瞧见了,熙和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想到定远侯都娶了你,她还是这么不知收敛。” 姜初妤也对这事颇为介怀,收起笑:“阿姐是说,熙和从前就喜欢缠着他?” 姜凝婉点点头:“也就这两三年的事吧,谁都知道熙和向他大胆示爱,可惜郎无情。定远侯征战一年余载,熙和也到了该出阁的时候,她谁都不嫁,就等他回来,可是……” “可是被我抢了先。” 姜初妤接过话来。 她想起顾景淮斩钉截铁地说他日后要娶平妻,还有今日熙和坐在她位置上,他并未有所表示,心中的擂鼓就像马球赛时那般敲个不停。 莫非……他也有意于熙和,二人早约好了等他出征归来后娶她? 这就能解释熙和为什么等他得胜而归,他又为什么对自己不喜了。 姜初妤细密的眼睫颤了颤,什么珍馐都食之无味了,可为了不让阿姐察觉,她木然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自己劝慰自己,是她多想了。 “不论如何,你今日也算是拂了熙和郡主的面子,她难免记恨,万事小心。” 临走前,姜凝婉又叮嘱道。 她应下了。 * 入夜,姜初妤辗转难眠。 她的夫君就睡在枕边,可她却不敢靠近,更别说亲近。 阿姐的话让她无端有了很强的危机感。 她记得,顾景淮可是有着第一公子美名的,又立了军功归来,正是京都贵女争抢的对象,如此轻易被她抢去,恐怕招惹来的怨恨不止是熙和的。 她一心只顾着逃离渝州,哪知有没有落入另一个龙潭虎穴,不免开始担心起了将来。 姜初妤朝墙一侧侧卧着,偷偷从枕下掏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只早已无味的香囊,布料也发暗,青底金线上歪歪扭扭地绣着「茂行」二字。 她看了几息,忽然攥紧了香囊,好似要把它捏平一般,思绪朦胧地跃回了九年前。 彼时年幼,定下婚约后,姜初妤曾借着初学女红的方便,绣了这只香囊赠予顾景淮。 可惜,他不领情,香囊被退回来了。 那时的她可是姜父的掌上明珠,娇俏的下巴一扬,放话道:“本姑娘送出去的东西,别想退回来,没门儿!” 第二日,她院里的仆役居然在一棵老槐树下发现了这只香囊,它脏兮兮地躺在土里,被人弃之如敝履。 不得他心意的,便会是这个下场。香囊也罢,人也罢。 姜初妤摩挲着指下泛旧的布料,心下涩然。 这是她唯一留着的与过去有关的信物了,本想找个机会再赠与他,现在看来,或许是没那个必要了。 窗外明月高挂,树影落在窗棂上,像伏在夜里的猛兽,静谧又危险。 姜初妤侧卧在床上,看着树影随风微微摇动,眼皮越来越沉。 马上就要睡去之时,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 忘记喂小白猫了! 她担心把它撑坏,还特意嘱咐下人不要私自喂食,本打算睡前去喂,可心事重重的,居然就这么忘了。 睡意全无,姜初妤连忙坐起身,却发现睡在她身边那么大一个夫君,不见了。 不会和熙和月下幽会去了吧? 她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晃出脑海,披上罩衫踩上趿鞋,点了盏油灯匆匆出门。 好在是盛夏时分,夜晚也不怎么凉,她松松系了罩衫,向院中那颗枇杷树下走去。 屋里暂时没有安置小白猫的地方,又怕它晚上瞎跑,春蕊和几个小宫女一起编了个更宽敞的竹笼,里面放了软垫,作为猫儿临时的小屋放在了树下。 可没想到,此举也方便了偷猫贼。 “谁?!” 8、第8章 树下一抹鬼鬼祟祟的黑影正弯腰捡竹笼,闻声停手直起身,侧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树梢的影子将那人整个包裹住了,他一袭黑衣,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诡异到姜初妤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上什么脏东西了。 恐惧像雾气顺着头发丝儿爬上她的背脊,她说不出话,手中油灯颤颤巍巍地晃,不自觉地退后两步,趿鞋磕在石子上,才终于回了神。 “来、来人——啊!” 黑影猛地转身冲向她,快得活像厉鬼索命,姜初妤吓得五官都皱在一起,素白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那人扑到她身后捂住她的嘴,吹灭油灯,将她虏到树后躲藏起来。 姜初妤被吓得双腿发软,差点没站住,幸好被身后的人提着,没跪在地上。 后悔回京都的心情在此刻达到顶峰,在砰砰的心跳声中,她听到那人说: “怕什么,是我。” 顾景淮说这话时,压着声音贴近她耳侧,姜初妤被他的气息烫了一瞬,忽然通身的紧张感像炸开的烟火一样凋谢了。 她的心绪缓缓归位,身子渐渐软下来,微湿的手心抓着衣摆揉了揉,还要嘴硬道:“我没怕。” 顾景淮绕到她面前,张开右手,虎口处赫然一个牙印。 怪不得她刚才紧咬下唇却没感到疼痛。 姜初妤简直无地自容,慌忙垂下眼帘,故技重施:“不是我咬的。” “……” “嗯,是这狸奴咬的。” 听他一本正经地说胡话,姜初妤脸更红了,紧了紧罩衫,侧过身去。 她刚要反问他为什么深更半夜出现在院子里,却见他食指抵住唇,眼风往门口处瞟了瞟。 守夜的仆人打着灯笼左顾右盼,大概是被她那一声叫了出来。 姜初妤从树后走出,向他道歉:“我出来喂猫,不小心被它挠了一下,不碍事,你快回去歇息吧。” 家仆也睡眼惺忪,问了安就回去了。 等人不见影了,她才走回树后,迎上顾景淮平静无波的目光:“敢问夫君堂堂将军,夜晚摇身一变,成了偷猫贼,可有什么深意啊?” 太好了,他不是真的去和熙和幽会。 姜初妤心情大好,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中带着嚣张的亲昵。 可顾景淮依然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仿佛刚才接玩笑话的不是他。 “猫是熙和的。” 姜初妤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鼻头微微皱起,不悦道:“您明知是她的猫,为什么还要给我捉回来?” 顾景淮懒懒地抬眼,给了她一个“别犯傻了”的眼神。 姜初妤嘴比脑袋快,反应过来他肯定也是捉来之后才知道的,心里不由有些发酸。 他竟然为了熙和亲自冒夜来偷自家院里的猫,是怕她知道了不肯还吗? 当年香囊的事,让他以为她是个难以通融、说一不二的人了吗? 姜初妤一声不吭,默默蹲下身,展开一直攥在手里的香帕,里面包着的肉脯片都被捏碎了。 借着月光,她小心地将肉片倒入竹笼中,小白猫沐浴着从天而降的美食,大快朵颐。 “夫君大晚上去给郡主送猫,就不怕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谁说我要给她送去了?” “那您这是?”她抬头。 “丢出去。”顾景淮黑着脸咬牙切齿道,“它发.情了,刚才叫唤了好一阵,你没听见?” 夜里静谧,小猫嚼食声嘎吱嘎吱的格外清晰。 “……” 这么一说,她也想起来了,好像是听到了怪动静,但她太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以至感官暂时迟钝了。 姜初妤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猫,两个新婚夫妻大半夜的围着一只疑似发.情的猫儿,怎么想怎么滑稽。 顾景淮抱臂靠在树上,垂眼看她衣衫单薄缩成一团,也像只狸奴似的。 他开了尊口解释道:“仆人打扫时捉住的它,我原先只知你在找猫,便以为是你丢的。” “我?我哪里来的猫,怎会丢?” “许是婉妃养的。” “……”好有道理。 姜初妤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那您方才为何强调这是熙和郡主的?” 顾景淮奇怪地瞅她一眼:“自是怕你阻拦我扔了它。” 他重新拎起竹笼,语气冷冷的,“也并非是扔,就是暂时把它放远点,明日再物归原主,如何?夫人可还有意见?” 原来如此。 姜初妤一时百感交集,脱口而出:“茂行哥哥。” 自己都愣了一下。 顾景淮转身欲走的背影佁然未动,几息之后,终是应道:“何事?” 她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 顾景淮:“……” 他侧身望去,见她身上衣物单薄,微微一愣别过头去:“夜里凉,快回去罢。” 姜初妤也有些赧然,双手抱臂缩了缩脖子。 但夜晚神思本就容易飘忽,她此刻心里的疑问必须要问出来:“莫非,您喜欢熙和郡主吗?” 话音刚落,姜初妤就像一个醉酒的人被迎面泼了水,立马清醒了,恨不得咬断舌头。 她问这个做什么! 他一定生气了吧。 咔。 竹节断裂了。 本就做得不牢固的竹笼稍微出现一丝裂痕,小白猫在里面不老实地动了几下,忽然散架了。 顾景淮只好徒手抓起猫,虽已无洁癖,但他第一次碰这东西,总觉得手中触感十分别扭。 他的脸色似乎比夜还黑,切齿道:“没有。” 姜初妤双眸亮了亮,又害怕说多错多,不敢动也不敢言。 顾景淮手掌托着猫身,小白猫的四爪悬空,十分不安地扭着身子喵喵叫,他掌心发痒,忍不住松了手。 小白猫落地的瞬间立马蹿了出去,躲进草丛里没影儿了。 “呀!” 姜初妤连忙提着裙摆去追,可忘记了自己出门匆忙,穿的是趿鞋,刚跑一步,鞋咻一下飞了出去。 一只光洁的玉足赫然出现在眼前,比浑身白毛的猫还要白。 顾景淮连忙撇开脸,举头佯装赏月。 姜初妤猛地原地坐下,用衣摆慌忙遮住裸露的脚,耳垂霎时红了一片,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不敢向后看,确保脚缩进裙中不会再露出来,才慢慢站起身单脚蹦向飞了的趿鞋,硬着头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压着嗓子学猫叫吸引小白猫。 幸好小白猫没跑多远,就躲在一棵树后的草丛中,姜初妤喵喵叫了几声后,听见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扒开一看,果然就见它窝在里面。 “找到了!” 她蹲着把小白猫高举起来,邀功般给他看,却见他缓慢地张握着手,唇角绷紧,神色很不自然。 姜初妤心里最后一丝尴尬也散去了,连忙凑到他跟前关心道:“是不是哪里被它挠到了?” 顾景淮摊开的手掌中起了片密密麻麻的红点,看着有些瘆人。 姜初妤有了个不好的猜想,刚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闷闷的喷嚏。 顾景淮下半张脸闷在另一只臂弯里,与她的视线相汇,俊脸有些挂不住,清清嗓想说自己无事,没想到一张口又是一个喷嚏。 “……” 姜初妤抱着猫连连后退,惊道:“原来您与狸奴犯冲?早说一声我来捉就好了。” “……我也是才知道。” 顾景淮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每每摊上跟她有关的事,总是为了解决一个麻烦,摊上更大的麻烦。 当年还说什么她是他的福星,命里犯冲还差不多。 - 姜初妤给猫拴了长绳系在院中树下,回房去找他,发现他已合衣而眠。 她猫着腰走到床边,轻轻唤道:“夫君,醒醒。” 顾景淮睁开半只眼,中衣松垮地披在身上,稍微一动,流光泻在他琵琶骨上,成了一汪水。 “又有何事?” 任是脾气再好的人,被接二连三叫醒,都不可能会有好脸色,何况他脾气也不算多好。 若是她不说出些正事,那谁也别想睡了。 “您的手呢?我看看。” 姜初妤温言软语,一脸关切。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景淮气焰消了下去,摊开掌心。 “您自己上药了?” 她刚去找守夜的人问药,那人没提他来拿过了啊? 顾景淮另一只手指了指床案上放着的药罐:“抹的那个。” 姜初妤拿起来看了眼红纸上的药名,连忙放下它,掏出帕子把他手上的药全擦了:“跌打损伤的药膏不治这个。” 借着微弱烛火一瞧,那片红疹已有蔓延向手腕的趋势,看起来不太妙。 她细嫩的葱指紧攀着他腕处,似皎洁的月华。 顾景淮只垂眼看了一息便移开目光:“入夜了,先凑合一晚,明日再叫太医来看罢。” “不行,起码把药上了。” 她上药的手法娴熟,搓揉的力道恰到好处,药膏顺着掌心的纹路渗入肌理,竟真不觉得像方才那般奇痒无比了。 一夜安眠。 第二日清早,顾景淮醒来后,竟发现他睡在里面,与她相对而卧。 她握着药瓶,身体安静地随呼吸起伏着,身上的薄被遮不住肩,中衣的前襟咧了个口子,露出了小半片胸脯。 新婚夜不碰她是一回事,送上门的香.艳又是另一回事,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顾景淮看够了,才伸手为她紧了紧襟口。 9、第9章 翌日,校场内。 周承泽下令设猎场,开始行猎。 皇后未立,身怀六甲的姜凝婉掌管六宫,为后宫最尊者,与周承泽一起焚香拜日。 礼毕,周承泽胯上黑马,背着挽月赤弓,身后跟着二十余骑,皆是参与行猎者。 “诸有志儿郎,于猎场见分晓!” 侍卫亲军分左右二路沿猎场边缘行进,将其合围住,时刻待命以备万一。 司猎官鸣响号角,周承泽率先进入猎场,瞄准一只梅花鹿,张弓射出第一箭,行猎方才开始。 姜凝婉有孕,是徐妃入场陪着皇帝。她完成了任务,挽过姜初妤的手:“听说定远侯抱病了,昨日看着还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呢。什么病,严重么?” 姜初妤把昨夜发生的故事讲给了她。 “啧,我就说那猫是熙和的,你还不信。” “已经送回去了。” 姜初妤也觉得十分可惜,不只是这只小白猫,往后她想养猫儿狗儿的愿望,恐怕是要落空了。 姜凝婉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妹妹,提点了句:“这个熙和怎的频频出现在你二人之间,真叫人不爽。” 回到行宫后,姜初妤忽然感觉院中没有小白猫作伴,空荡荡的了无生机,于是闲来无事,学着阿姐采摘花朵,将花瓣用研钵捣成泥。 晒干的花瓣可以入茶、或是磨成粉做香料,花泥还可以做成蔻丹染甲。 忙活了一下午,有人来传话,说是熙和郡主邀她小叙。 来人正是那日给顾景淮送糕点的侍仆,看来是专为她传话送物的人。 姜初妤手下动作不停,略略抬眼敷衍道:“我记性不好,恐怕与郡主无旧可叙。” “郡主说是为感谢您在马球赛上帮她得胜,还请夫人赏脸。” 来人又劝了几句,姜初妤直觉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可转念一想,这次要是回绝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暗箭等着,不如接了这明枪,况且她身份摆在这,应当掀不出什么大浪来。 “走罢。” 她稍微拾掇一下,带了春蕊和司棋一起来到熙和郡主所在的庭院。 未曾想,上前来迎的婢女并未将她们引入屋内,而是展臂指向后头的湖面:“恭迎夫人,郡主在船上侯您多时了。” 青碧的湖面上,一只小船停在岸边,熙和独坐在船上,见她来了,扬了扬眉,亲切地打招呼。 姜初妤扬扬眉皮笑肉不笑:“郡主好雅兴。” 既然来了,也没有怕的道理,她只身上了船,叫晴香与春蕊等在岸上。 这船说是舟更为合适,船身窄而长,容纳两人正好。 熙和将系岸绳松开,撑着竹篙将船划出去,望着远处感叹道:“日头真好,你瞧着水面上泛着金光呢。” “郡主不必客套,有什么话想说,便说罢。”姜初妤上船后,一瞬不移地观察着她的动作,见她行船有些不稳,忙道,“你前日刚受过伤,坐下歇着,我来划。” 熙和轻笑了两声:“你可别小瞧我,为了准备马球赛,我也是辛苦锻炼身子了的,摔得不重,不打紧。” 那天她是故意拦球的,对马匹受惊有所准备,但还是没控制住摔了下来。 那瞬间她是想过假装伤得不轻博同情,但她知顾表哥不喜欢娇滴滴的姑娘。 于是她重新拾掇好自己回了校场,想无声地对他说:你瞧,我并不娇气。 可最后反倒是这姜氏女夺人目光,她出尽洋相,怎能不恨。 船划出了一段距离,熙和跪坐下来,小几上放着茶水点心,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漫不经心地捏起茶壶,开始闲聊。 熙和从马球赛聊到时兴的新曲儿,又说起她与表哥们的趣事,兴致高昂,姜初妤则意兴阑珊,随声附和着。 “对了,我丢的那只猫儿,顾表哥今早遣人给我送来了。这小家伙调皮,还不知他费了多大劲帮我找呢。” 熙和露出上船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眸中闪着恰到好处的娇羞,“我不方便亲自道谢,今日请夫人来小坐,也是想请你帮忙带句话。” 姜初妤淡定地抿了口茶水,回道:“郡主若是想言谢,可以备些止痒药膏送来,我也替夫君谢过了。” 熙和不解其意,又听她说—— “那猫害他生了疹,今日才告病的,看来你也未必就像自己说的那般了解他。” 熙和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许久说不出话来。 姜初妤也不管她,只顾着吃茶点,甭管是不是她熙和亲手做的,确实好吃,都摆在面前了,不吃白不吃。 终于熙和提出回程,姜初妤这回主动撑篙,划了一阵,余光撇见熙和静悄悄走到她身侧,她们离得很近,衣袖都贴在一起。 熙和忽然一改方才口吻,语气阴冷冷的,也不叫她夫人了: “姜二,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呢?又是用了什么心机,得了皇上赐婚?我不信全是为了那一纸婚约。” 姜初妤顿时警铃大作,暗暗屏息,提起心来。 “郡主多心了,我回来,只是想念长姐而已。”她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婉妃娘娘有孕了,乃国之大喜,召你进宫姐妹相聚,贺贺喜也无妨。” 熙和忽然话锋一转—— “可本应给先太子陪葬的人,如今成了皇上表哥的妃子,还第一个怀上了皇子,婉妃娘娘真是好手段!” 姜初妤手中的竹篙插在水中,不再施力,小船晃了晃,漾开的涟漪杂乱无章。 她气息明显不稳了起来,隐忍着怒意低喝:“郡主慎言。” 可熙和却反而被她激怒了似的,忽然伸手用握住她的手腕,几乎一字一顿道:“别让我觉得你们姐妹在这种事上,一脉相承。” 被熙和冰凉的手指触碰的瞬间,姜初妤忽然冷静了下来,眼中戾气渐渐散去,手腕施力,想甩开她的手。 可她只是稍稍一动,熙和的身形忽然猛得晃了一下,脚下没踩稳,尖叫着跌入湖水中,边喊边扑水。 “救命啊!” 这一声动静就像风吹叶动,岸上的人也跟着躁动起来,婢女们喊着“郡主”,叫人来救。 湖的另一边,一辆马车正驶过。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正撩着门帘,探头欣赏宝鹭山行宫的美景,一草一木,尽收眼底。 包括不远处湖面上泛着的舟,和舟上站着的两个美人。 顾延清叫车夫停下,头更往前伸了伸,眯着眼睛瞧了半天,迟疑道:“大嫂……?” 他大哥不是病了吗?大嫂怎么不在身边照顾,跑这里来跟友人游水了? 扑通—— 一出落水好戏尽收眼底。 顾延清诧异地睁了睁眼,“呦”了一声。 看来另一女子并非他大嫂的友人。 *** 熙和觉得自己计划得很周全。 她求皇帝表哥邀请顾表哥共进晚膳,他定会提早去赴约,路上必然会经过她所在的行宫,届时再以道谢为由邀请姜氏女过来,再假装被她推下水…… 最好的结果,是他出手相救,与她传出些不明不白的事来,她就可以借机嫁入顾家,以她的身份背景,必然会被扶正为正妻,压根不把姜氏放在眼里。 退而求其次,便是让他见识到姜氏恶毒的一面,叫她失了宠。 最差的结果她也想到了,早就安排了会水的侍女在岸边待命。 一切都很顺利,但就是没算到…… 姜初妤把船靠近熙和落水的地方,伸出左手死死拽住她的袖子,右手托住她腋下,一个憋气后猛地发力,将她半个身子从水里拔了出来,拖回了船上。 真是用拔的,看着瘦弱的人,一身蛮力。 熙和狼狈地坐在船上,方才她希望顾府的马车走得有多慢现在就希望多快。 她浑身湿透着,风一吹透心凉,脸上神情懵然,不敢转头去看,只好抱着双肩,泫然欲泣。 姜初妤简直想骂人了,真不明白熙和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为了给她安一个罪名,就这样折腾自己? 船上二人诡异地安静着,姜初妤加快速度将小船靠了岸。 侍女上前将熙和团团围住,春蕊和司棋也赶忙跑来姜初妤身边,询问她是否有碍。 姜初妤接过干净的手帕擦了手上的水,摇头说无碍。 这时熙和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推我!” 纵使天衣无缝的计划被她出手一救捅了个窟窿,熙和也不肯白落水一遭,非要扣下这个罪名来。 “郡主倒是说说看,我是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在您的地盘,如此明目张胆地陷害您?” 姜初妤眸光发冷,气势上丝毫不弱。 “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是讲了讲与顾表哥相识的过去,谁知道惹你突然发作!” “你到底说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熙和得胜似的哼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我说了什么?” 姜初妤咬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气极了,她反而理智回笼,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郡主衣裙湿了水,还是当心自己着凉吧。” 说罢扭头就走,无人敢拦她。 “你们都看见了吧?明明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真是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 春蕊讷讷地回:“小姐,我们看到了没用啊。” “什么意思?” 司棋接过话来:“方才顾府的马车路过,就在熙和郡主掉入水里的时候。” 姜初妤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忽然有些泄气。 “然后呢?” “稍停了一会儿,熙和郡主得救后就走了。” 原来如此。 姜初妤细密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黯淡,不禁在想,他停下来的时候,是在准备对熙和出手相救,还是震惊于发现她是个狠毒之人? 但最有可能的,应是她与熙和闹出这动静传出去后,他定会教训她给顾家蒙羞云云。 这场鸿门宴,还是她输了。 10、第10章 姜初妤不敢回去面对顾景淮,灰溜溜地改道来了鹤庭。 她情绪低落,半天憋不出半句话,还是稳重的司棋帮忙讲述了全过程。 姜初妤在一旁低头罚站,搅着手指悄声道歉。 “阿姐,我又做错事了。” “错在哪了?” 这一声不怒自威,姜初妤第一次有了姐姐贵为妃嫔的实感。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姜凝婉叹了一口气:“错在应了她的邀,我都提醒过你了。” “可我不应邀,就要有人说我自视清高云云了。” “罢了,事已至此,现在要做的是不要扩大事态。你回去备些礼,派人上门给熙和郡主赔个不是,承认是自己行舟不稳,不慎将她晃下了船,并非有意的,误会一场。” 姜初妤面色十分难看,这几日她心神不宁终于忍到了极限,忍不住伏在姜凝婉双膝上,欲哭无泪:“我是不是很没用?” 姜凝婉揉了揉她的头:“我倒是觉得,天真些也不是坏事。” 天也映了她的心事,不久后下起了雨,忽大忽小,但一停未停。 整个山林都浸在雨幕中,事物变得潮湿、模糊,潮气与暑气揉在一起仿佛有了黏糊糊的实体,攀在人后心上,好不难受。 姜初妤坐在车轿中,掀起帷幔欣赏起雨景,不禁感叹雨打芭蕉,凄凄然也。 等她回到行宫,准备面对顾景淮时,却一下车就看见—— 院门口怎么停着两辆马车? 一辆是顾府的,另一辆也是顾府的。 她能认出来,是因为车身上画着虎身图腾,那是京兆顾氏的标志。 她心头一动,连忙举着伞向房内走去。 “……大嫂就这么两只手拽着那女子的头发,咻一下,大哥你猜怎么着?”顾延清说到兴头儿上,完全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也没注意顾景淮的目光投向了别处。 “那人在水里转了半个身子——” 他也转了个身,定睛一瞧,门口怎么站了个人,再一瞧…… “大嫂?!” 完蛋了,他的一世英明,他沉默寡言但看起来很可靠的形象,全毁了。 “咚咚”两声,姜初妤扶着门框,补上了敲门声。 “打扰了……” 她有些同情地看了眼顾景淮,有这么个跳脱的弟弟,可想而知身为长子身负的压力有多大。 姜初妤以前只知道有二公子这么个人,并不认识。前不久的午膳上见他沉默寡言,还以为跟顾景淮是一个性子,没想到却是正好相反,适合去当评书先生。 不过她哪里拽着熙和的头发了?想想都痛,怎么不说她捏着双耳把人提起来的呢? 姜初妤觉得好笑,但当着顾景淮的面,也不好打趣她这位小叔。 顾延清只不自在了几息,就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袖口与衣领,又戴上了他那稳重的面具。 他不笑时眸子发着冷,满脸危色,也难怪人对他误会这么深。 “大嫂来得正好,我正向大哥讲述您的见义勇为。” “我听到了。”姜初妤终于没忍住,捂着嘴轻笑出声,笑过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你说我什么?” “见义勇为啊。” 顾延清对自己的推断十足自信。 即便当时他未看清细节,但以大嫂站的位置和女子落水的距离来判断,要想将人推出去那么远,必得挥动胳膊借力,但当时大嫂身形未动,应当使不出那么大的力。 所以,“我看清楚了,那人不是大嫂推的。” 姜初妤莞尔,说不感动是假的,顾府的人看上去高高在上,其实比姚府的好多了。 她满眼期待地望向顾景淮:“夫君信我吗?” 可是顾景淮却淡淡反问:“我信又有何用?” 这意思就是不信了。 姜初妤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无措地站在原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顾延清。 顾景淮一袭镂金云纹长袍,负手与弟弟相对而立,并未察觉她的谨小慎微,只幽幽地觑了一眼顾延清,用眼神支走他:别在这瞎晃。 转而一撩衣袍坐在扶手椅上,拆着纱布头也不抬道:“正好你来了,帮我上药。” 姜初妤见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落寞地垂下眼,胸口堵得慌,也有了脾气: “我手浊,恐遭您嫌弃,您遣旁人吧。” 她本来想说“要不您遣熙和郡主吧,想必她一定很乐意”,但怕自己被他凶煞的目光当场射死。 不过这话说不定也已惹怒了他,姜初妤半咬着唇别开了脸,等候他发作。 顾延清一察觉夫妻吵架的苗头,早跑没影了。 “还瞅着做什么?去备水,带少夫人净手。” 一旁屏息立着的仆人收到主子眼风,连忙点头哈腰:“是。” 顾景淮专注地叠好拆下来的纱布,忽然想起新婚夜里他伤了手,也是她上的药。上次是左手,这回是右手,与她相遇后,真是处处都透着“凶”。 净手归来的姜初妤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交椅上,看着他理所当然搭在桌上等人伺候的右手,气不打一出来。 她刚才的反抗,被他一句去净手,就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看上去也并未动怒。 不上心,所以不在乎。 就像洞房那晚,他宁愿拿刀自伤,也不愿意碰她。 既做不成真夫妻,那她这个夫人做的,跟身份高贵的侍女又有什么区别? 她抚上药罐的盖子,却并不着急打开,忽然问道: “听说您曾在右臂受伤的情况之下,以左手持枪,领千军于万人敌军中突破重围,此事为真?” “事是真事,但有些夸大其词了。” 顾景淮本以为她要夸他英勇神武云云,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等待一番早听腻了的阿谀奉承之辞。 谁知她居然反将一军—— “您左手都能舞刀弄枪了,竟无法自己为自己涂药,要是传出去可就太糟蹋名声了。” 姜初妤笑得温柔贤良、得体大方:“为了您的名声考量,您还是自己涂药为好。” “……” 顾景淮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拒绝别人,甚少有被别人拒绝的经历。 哪怕是皇上的约,他今日也已身上有伤,不宜饮酒的理由推却了。 他暗暗顶舌,还真有些不爽。 姜初妤正坐在扶手椅上,直直地目视前方,一丝目光都不偏过去看他,暗暗较起了劲,就是不愿屈服。 听见药罐被人抬起又重新落在桌上的声音后,她才动了动脑袋,余光看见他自己取了药膏来涂。 忽然心里更失落了。 姜初妤暗骂自己矫情,她仿佛是跟一个树桩比了场马球赛,进球了又有什么意义,本就没有输赢一说。 她想补救,可伸过去的手还未碰到他的,他就移开了。 顾景淮单手缠好纱布,站起身来:“去用晚膳吧。” 在顾府的时候,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和节日,平日里也是各自在各自的屋里用膳,顾景淮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下来几乎不说话,她也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却觉得别扭,也不敢随意挑起话头,更惹他嫌恶。 沉默蔓延着,到睡前、到清晨,一直到第二日。 顾景淮发现红疹已全消了,把药罐交给她:“用不着了,收起来吧。” 这才终于说上第一句话。 成婚以来闹的第一回别扭,便这么仓促地收场了。 - 为时七日的行猎转眼间结束,皇上在花园中设宴庆祝,席上珍馐野味多为猎来的,经御膳房的名厨烹饪,色香味俱全,乃世间罕有的绝味。 姜初妤从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在盼着这顿饭了。 顾景淮因公事,一早去了皇上那里,午后也不现身,姜初妤索性去找了阿姐,二人相携入席。 此时已近黄昏,日头不算太烈。 园中草木芳香宜人,花团锦簇,湖面波光粼粼,岸旁齐整的柳树垂下茂密的绿荫,处处皆是好风光。 不像在宫中那般庄严肃穆,宴会的氛围颇为轻松,她按照顾景淮之前的吩咐,穿了件规矩的深青色礼衣,高髻上金簪银钗插成排,眉间开着一朵梅花花钿,以合欢团扇遮面,由宫女引着款款落座。 有了之前马球赛的经验,她已不再那般紧张,即使衣香鬓影的皇亲国戚朝自己望来,也自然地回视,或微笑或微微弯腰见礼。 可腰背依然绷得发紧,夫君不在,这宽长的桌案后只有她一人坐着,难免失了些底气。 况且,这些人看着温文尔雅,心里还不知怎么揣摩她与熙和那破事呢。 不过,姜初妤悄悄扫了一圈,来宾中并未看见熙和郡主的身影,方暗暗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就在她与旁桌不相识的贵妇人快要寒暄不下去时,顾景淮终于姗姗来迟。 男人眉如远山面如冠玉,身着玄色窄袖圆领袍,腰束蹀躞玉带,手持一把折扇,比之平日增了些许风流雅致之韵。 即使早间已见过他这副打扮,姜初妤还是被惊艳得目光黏着他走,看着他目不斜视地走过长长的兽皮地毯,离她越来越近。 他在身边坐下,她的腰背方松了下来。 可刚一落座,顾景淮就把折扇一开,黑色扇面上白色勾勒的仙鹤栩栩如生,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你身上抹的什么香?” “衣上擦了白檀香。” 顾景淮轻咳一声,皱了皱眉:“有些冲了。” 这一皱眉,落在别人眼中,就是不耐与厌烦。 四周射来的目光如芒,姜初妤怕被人看笑话,硬着头皮快速回了句:“那我以后不会再用了。” 坐在顾景淮旁边的贵客没有眼力见地套近乎:“定远侯也觉得暑气逼人呐?” 顾景淮煞有介事地扇了扇,“嗯”了一声。 很快皇上也到了,宴席开始。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群献歌献舞的美女,歌声千回百转,舞姿美不胜收,与园中百花交相辉映。 姜初妤只顾着享受珍馐佳肴,席上为女眷准备的是桂花酒,味道甘美又不易醉,她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 虽然支着华盖,可暑气还是熏得她犯困,醉意也有些上头,只盼着筵席早些结束,好好回去睡一觉。 酒席过半,周承泽停了歌舞,说起闲话,席间净是些恭维之语,听得她脑袋更加发昏,还不如看歌舞呢。 可当话题转到顾景淮身上时,姜初妤眨着眼睛偷瞟了几眼,小口小口吃着酥山,竖着耳朵听他们的一问一答。 两三个月前他得胜归来,皇上就曾大摆宴席,但那时他们并未成婚,这一回可让周承泽有了个揶揄的好机会。 “茂行贤弟,朕为你赐的这桩婚,可还满意啊?” 姜初妤指尖捏着杯盏,顿时紧张起来。 可他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臣与夫人少时就有了父母之命,皇上这是想冒领功劳?” 周承泽哈哈大笑了两声:“那朕便自领‘媒妁之言’吧!前几日你还为了你夫人的事来求朕,想必应是极满意的,甚好,甚好。” 姜初妤手一抖,险些把玉杯里的琼浆洒出来。 她眸中盛着满满的震惊侧目而视,却见顾景淮眸光发冷看向皇上,始终未回视她的目光。 周承泽佯装醉酒,揉了揉额角,又端起一杯:“朕酒后失言,自罚一杯。” 皇上您别喝了,倒是先把话说完啊! 可惜没人能听见她心中的呐喊。 乐官指挥下一场表演开始,众人探究的目光散去,姜初妤才后知后觉地害羞。 她双颊上两瓣红晕悄然散开,吃了好几口酥山才勉强压住,冻得舌头都发僵,又去喝桂花酒,不知不觉喝得有些多。 最后尚存的理智提醒她,再不醒酒就要失态了,姜初妤以袖掩嘴,微微侧身道:“失礼了,容妾先离席片刻。” 没想到顾景淮也站了起来:“我与你同去。” 一个只是出来醒酒,一个借陪着夫人为由离席清静清静,自然都不知道该去哪,漫无目的地在花园外的石子路上走着。 姜初妤浑身软绵绵的,举目瞧半圆的月亮,竟有重重叠影,她知道自己是真醉了。 她被一颗石子暗算,踉跄了一下,险些崴脚,顾景淮眼疾手快拉着她的玉臂,扶住了。 他刚要松手,胸前忽然一热,眼前这个醉鬼直接贴了上来。 他去拉,她不动,一双玉臂紧紧箍在他腰上。 顾景淮本以为顾延清那日描述她救熙和的故事太过夸张,现在觉得他弟弟或许并未添油加醋。 她身上力气,确实比寻常女子大上许多。 顾景淮恐伤了她,没有硬拉,用最后的耐心同醉鬼讲起了条件:“要怎样才肯放开?” “茂行哥哥。” “……嗯。” 姜初妤忽然“茂行哥哥”叫个没完,顾景淮无奈答应着,在心里思寻别的脱身之法。 姜初妤埋在他胸前的头钻了出来,双眼中盛着不知是酒意还是月光,清澈透亮又温柔缱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茂行哥哥,皇上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11、第11章 时间回到前不久那场夏雨过后。 顾景淮方退疹,驾马出现在了猎场。 周承泽见了他,挑起不怀好意的笑,打趣道:“朕听说你夫人吃熙和的醋,把人推水里了?” “以讹传讹罢了,皇上竟也信这个?” 周承泽不置可否,开玩笑说:“若是置换一下,熙和倒是可能做出这种事。” “熙和郡主和臣的夫人都不是如此蠢笨之人,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还请皇上明察。” “朕可不惹妇人腥臊,你内人的事,该由你自己摆平。”周承泽作为过来人,好心提醒他,“不过你若是纳了熙和,后院恐怕是再不得安宁了。” “我从没想过娶她!” 这算哪门子解决之道,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顾景淮压下眉间愠色,不再以君臣相称,改口道:“我今日正是为此事来求表兄的。” “哦?我又能帮弟何事呢?” “我想,需熙和亲自澄清,方能平息此事,还我与夫人清静。” “澄清?你看见了?” “未曾,不过我信延清,他定不会说谎。” 周承泽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信顾延清么?” 顾景淮略一停顿,补充道:“也相信夫人不是善妒之人。” “说了这么多,你想我怎么帮你?” “就如从前那般比试一场如何?我若赢了表兄,便替我去约束熙和,摆平妇人之争。” “你只说我若输了,我可不应。我若赢了你又该当如何?” 顾景淮抚了抚马鬃,徐徐开口:“我若输了,便不怨您赐的这婚了,如何?” - 深入猎场后没多久,顾景淮拉紧缰绳,勒住马匹,一人一马静静地躲在树后。 他张开弓,独目瞄准几丈外的野猪。 野猪皮厚,他在等待它转过头来的瞬间。 唰—— 几乎与箭矢飞出的同时,野猪发出刺耳而短促的哀嚎,瞎了一只眼睛乱窜。 他驾马向前跑了几步,稳稳地又补了一箭终结了它的性命。 这动静不大不小,约莫吓跑了不少周围的小兽,但他抬头望去,惊弓之鸟乍然腾飞。 搭弓,拉弦—— 时辰已到,盘点猎物的时候,周承泽指着顾景淮猎来的那一堆,讶然道:“怎么这么多禽类?” “您说过计数不论大小一律按个头算。”顾景淮眼尾微微上扬,从容中带有一丝得意,“皇上一言九鼎,应当不会反悔吧。” “这……不会。” 但是他定下这规定是为了照顾参与行猎的几位女子,想着若是有人猎不到动物,还可以拿弹弓打鸟,不至于空手而归。 堂堂将军,怎的还利用这漏洞赢他! 周承泽看了眼他的战利品,全是地上跑的,堆在一起比顾景淮的高一截,但论个数就…… “兵不厌诈,是朕输了。朕会去找熙和说说,行了吧?” 顾景淮双手抱拳:“还望皇上不要向婉妃娘娘提及此事。” “怎么?不想叫你夫人知晓?” 顾景淮剑眉向下压了压:“暂且这样为好。” 可当时他没想到,竟会被周承泽反将一军,借酒失言就这么地抖了出来,很难不怀疑是气他赢得不光彩。 而顾景淮不想叫她知道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们不是正在闹不愉快么? 他垂首,前胸上好的绸缎已被她压得起了皱,推也推不开。 哪里还有以各种借口躲着,不愿为他擦药的样子。 “松手。” 她摇头。 “有人在看。” 姜初妤唰一下背过手去,小心翼翼地退后两步,眼风向两边扫。 顾景淮挑挑眉,真是意外地好骗。 “该回去了。” 姜初妤并未醉得什么都抛却了,方才半是醉了半是装的,也没问出来什么,再也鼓不出那般勇气了。 她拍了拍发热的脸颊,连忙跟了上去。 等他们回去,席间的表演已换了式样,不见歌姬舞女。 一位驯兽师握着粗如蛇尾的皮鞭,嘴里咕嘟着不成字的拟声,正指挥着一头雄狮像只家宠一样原地打转。 听说是外邦进奉的凶兽,姜初妤从来没见过,没想到强壮如牛的猛兽在人的指挥下竟然乖巧似狸奴,觉得十分新奇。 叫好声连连,果然人都爱看些罕物。 表演到尾声,驯兽人牵着雄狮走上中间的地毯:“皇天在上,小人这就叫这奴兽给皇上、两位娘娘行礼。” 他吹了几声口哨,可那雄狮从走上地毯开始就总是偏头去看两旁的人,别说行礼了,连正脸都不给上首的人看。 驯兽师有些着急,扬起皮鞭打在它前肢上,想让它屈服,可雄狮忽然呲牙咧嘴地发出一声吼叫,就要向前冲出去! 惊叫声四起,驯兽师死死收紧铁链,却反而更激发了雄狮的兽性,眼看事态就要失控,后方有人帮忙拉住了链子,勉强治住了它。 顾景淮手上缠着铁链,边用力边喊道:“护驾!” 带刀侍卫冲进来,排成一堵人墙将雄狮围住,现场乱作一团,直到众人合力把雄狮赶回铁笼里,才感到劫后余生。 “婉儿,你怎么了?!” 周承泽又惊又怕的声音响起,驯兽师冷汗流了一额头,感觉自己小命要不保,连忙跪下谢罪。 姜凝婉捂着肚子,脸色发白,额上有几滴冷汗,着实被吓坏了。 “我的肚子……好痛……” “快扶婉妃回殿,宣太医!” 姜初妤冲上前去,与宫女一起扶起姜凝婉,小心又急迫地将她抬上轿,跟着一起回到了鹤庭。 “阿姐莫怕,你不会有事的……” 她一遍遍安慰着姐姐,可姜凝婉因疼痛而脸色难看,嘴唇翕动,好似说了什么。 姜初妤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听见她说:“没了也罢……” 意识到她说的“没了”指肚子里的孩子,姜初妤吓得心中一颤,赶忙去捂她的嘴:“阿姐说什么胡话呢!” 姜凝婉闭上眼睛,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 鹤庭内房中,太医诊完脉,退后几步回皇上话: “依臣之见,婉妃娘娘近日心气不舒,乍一受惊,才致胎动,但应无滑胎之险。臣开几幅安胎药,请娘娘静养些时日。” 太医又施了针,折腾了好一会,姜凝婉才缓和了面容,疼痛褪去。 周承泽亲自为她擦去面与颈上的汗,待太医走后,姜凝婉坐卧在床上,与他相顾无言。 周承泽先开了口,眼中哪还有半分醉意,一字一顿:“心气不舒?呵。” 姜凝婉默然无语。 “朕依了你的意思,将你妹妹嫁进顾家,有了这层姻亲,你又怀有身孕,皇后之位必是你的,还有什么值得不舒的?” 姜凝婉静默了几息,素雅的脸上毫无生机。 “……臣妾的面子还真够大的。” 年轻的帝王罕见地低声下气:“朕知道过去对不住你,已经在尽心弥补了,朕不信你看不出来。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了吧。” 姜凝婉眼睫微动,轻声开口:“臣妾想出宫……” “不行!我说过了,你一日都不可以离开我。”周承泽抬起手背去贴她的脸,“何况,太医说了你需要静养。” “去寺庙为孩子祈福都不行吗?” 周承泽皱着的眉尖松了松,她心里到底还是喜爱这孩子的。 可他还是不许:“若只是想祈福,让你的好妹妹代你去便是,你们姊妹同心,差不离的。” *** 静禅寺位于灵山山腰上,倚山而建,香火不断。 据说是千年前,一位帝王为已故的皇后祈福而修的,逐渐变成了一座求姻缘、求子都很灵验的古刹。 上山之路分为车道和山道,传说山道是九九八十一名僧人来集体朝圣,每走一步都行大拜之礼,被硬生生开出来的,经后人修缮才变成了常人也可攀登的石阶。 据说走山道来祈福会更灵验,只不过山道又险又长,走得人并不算很多。 车身涂着虎图腾的马车每辆都由两匹马齐头并进,早时出发,稳稳当当地赶了不到半日路,就来到了灵山脚下。 姜初妤是代表婉妃来的,也是真心想为姐姐祈福,于是在分岔口叫停,踩着轿凳下了马车,想走山道。 皇家马车中载着布施,由侍卫护送,先一步沿山道而上。 她走到另一辆顾府的马车旁,细声问道:“夫君可愿陪我走山道?” 顾景淮撩开惟帘,他今日穿了身低调的月白素面锦衣,可神态语气依旧是上位者的姿态,冷硬强势。 “别忘了,我是你的‘护卫’。” 最初她央求了他一同前来,他拒绝: “我并非那些推了正事陪内人野游的游手好闲之辈。” 又软磨硬泡了好几日,他才勉强同意。不过不想太过惹眼,提了假扮护卫的身份这一条件,又从出发时就与她分轿,楚河汉界画得明明白白的。 既然他不愿赏脸,姜初妤也不执着,带了春蕊迈上了山道。 竹楦忍不住担忧:“世子,要不要派人跟着?万一少夫人遇到危险了……” “爬个山能有什么危险。”顾景淮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九岁的姜初妤呼呼抡铁锤的画面,冷笑了一下:“她才比较危险。” 竹楦:? 车队先一步到达了静禅寺,住持亲自迎接,口中念着“圣上仁慈,我佛慈悲”,收下了整整五车布施。 待一切打点完毕,还不见姜初妤的身影,顾景淮便让众人先回山下的客栈歇息,又指挥竹楦:“去把少夫人和她侍女的行囊拿过来。” 正说着,住持满脸笑容地又寻了过来:“这位贵客便是定远侯交代的,少夫人的暗卫吧?” 顾景淮板着脸,颔首。 “上客堂已拾掇完毕,这边请。” 行囊都收拾好了,她人还是没出现,雨倒是落下了。 夏时多雨,竹楦早有准备,为顾景淮撑起油纸伞,语含关切:“少夫人肯定要被雨困住了,是否要派人去接应一下?” 派人? 这里现在就他们两个。 顾景淮沉沉吐了口气,远望着密林的方向:“今日天色不好,她身边那个总跟着的侍女应当有带伞的自觉。” 竹楦仔细回忆了一下:“奴没记错的话,她们出发时手上没带任何东西,行囊也都留在车里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主子的脸色。 顾景淮侧脸隐隐绷紧,眉间似有不耐。 终于,他叹了口气: “……再拿一把伞来。” 12、第12章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本就难走的山道在下山时显得更为陡峭。 虽然这点难度对顾景淮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山道全是泥,雨又越下越大,衣衫下摆难免沾上污浊,看得他额角直跳。 他加快脚步走了一会儿,目光所及之处终于出现了一个孤伶伶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台阶上。 “咳咳。”他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夸张地咳了两下。 姜初妤闻声回头,十分惊喜:“夫君?春蕊这么快就爬上去了吗?” 怎么?走不动就不走了,差人前去跟他报信想让他来接她? 想得美。 顾景淮把手上拿着的伞递给她,忍不住损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走得这么慢?” 姜初妤接过伞道了声谢,耷拉着头委屈地解释:“本来早该到了,可我扭伤了脚……” “……” 她身上的藕荷色衣裙被雨打湿,颜色变得更深,薄薄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曼妙身姿,看上去婀娜又……可怜。 见她被雨淋成这样,顾景淮心里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走过去向她伸出手,无奈地准备牺牲右臂衣袖的整洁。 “笨死算了。” 姜初妤一手撑伞,一手扶着他坚实有力的臂膀慢慢站起身,指着下面一处空地上的石头说:“我才不笨,刚才那里有蛇!” 她好不容易爬到了现在的位置,累得气喘吁吁,正好看见有一块大石头,表面光滑干净,看来路过的香客都会坐下小憩。 春蕊落在了后面,姜初妤正好趁等她的工夫坐下来闭目调气。 背后就是幽静的山林,草木的气息矿人心脾,催人欲眠,但偶尔听见行人踏石的脚步声,不至于昏昏欲睡。 忽然她听见簌簌声,由远及近,好奇地睁开眼四处寻找,一低头看见一条青蛇正路过脚边,离她的鞋只有不过几寸的距离。 姜初妤被吓得跳起来,几乎是扑着往山路上跑,刹那间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左脚脚踝传来钻心的疼,暗觉大事不妙。 她硬撑着往上挪了一段距离,远离毒蛇出没地后,春蕊也追了上来,见她竟如此狼狈,慌忙去架她,但体力已不支,根本抬不动。 “你快继续往上走,将我的情况告诉他。” 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春蕊走后不久,就下起了雨。 姜初妤正扶着顾景淮的胳膊,右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蹦,绘声绘色地把那条细长的竹叶青描述得跟凶猛巨蟒一般。 真的见过巨蟒的顾景淮:“……” 他哂笑:“你居然还会怕这种东西。” “一般人都会怕蛇吧,这有什么……”姜初妤忽然顿住,喜笑颜开地望向他侧脸,“夫君是不是记起我了?” 提起这个,顾景淮刚微微勾起的嘴角立刻垂了下去:“我又不是失忆了。” “那可不一样,想起我的身份,和记起我这个人,不是一回事。你说我‘居然’会怕蛇,是以为虎父无犬女,我应强悍得不怕那些才对,是不是?” “……随便你怎么想。” 姜初妤松开搭在他身上的手,不再向前走。 顾景淮侧目而视,雨水顺着伞脊簌簌滚下,伞下的女子衣衫半湿,言笑晏晏地望着他,双唇翕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浸过蜜的。 “我可从来没忘记过你。” 顾景淮偏回头去,将油伞往下压了压,遮住她的视线。 真是遇到蛇精了。 “蛇精”蹲下,嚷嚷着一步也跳不动了。 顾景淮抬腿就走。 “剩下的路跳完我一定会累得气绝身亡的,您不能至我于不顾啊!” “说这么长一段话大气也不喘,我看你离气绝身亡还远着呢!”他气道。 “那您要不告诉我,那天宴席上皇上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乍然提起那件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顾景淮危险地眯了眯眼,心想,要不干脆把她打晕了驮上山算了。 默了几息,他突然把伞扔下,面无表情地折回到她面前站定。 姜初妤刚要把自己的伞举高往他那边斜一斜,他却突然蹲下了。 “是哪只脚?” 她也蹲下来,指了指左脚:“您不会要……” “坐下。” 姜初妤乖乖坐在石阶上,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男人握住左腿,浑身一颤,忍不住紧张起来。 感到她肌肉发紧,顾景淮揉了两下,摸了摸骨,动作自然得反而让她更紧张了。 “放松,不然你会受伤的。” “我已经受伤了……啊!” 趁着她说话时松下劲儿的那一刻,顾景淮托着她足跟的手一用力—— 咔。 砰。 骨头归位了,她的灵魂也散架了。 剧痛突如其来,姜初妤疼得挥舞油伞,砰一下正好打在顾景淮前额上,起了一道红痕,幸好他在漠北风吹日晒,皮肤不算白皙,不近看应是不打眼的。 姜初妤只喊出来了一声,就疼得发不出声音了,也没有力气言谢和道歉,只用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这一岔打得,她一点儿也分不出神关心皇上那句话了。 而顾景淮不可置信地抚了抚额头。 他堂堂将军,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被暗算了。 又想起与她初见时被夺命柿子击中了脸,前不久因猫起了疹,更加气恼了,这丫头绝对是命里克他! 他站起身来,左手拿回伞,不幸沾上她鞋底泥污的右手握成拳,离身半尺远,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应当无碍了”,便先一步上山回了静禅寺。 竹楦傻傻地撑着伞在香炉旁等候,看到顾景淮归来,连忙迎上前:“世子可算回来了,少夫人呢?” “丢不了,在后头呢。” “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么这么……”狼狈。 眼看主子脸色变得更差了,竹楦赶紧化身狗腿子,为他擦了擦衣袖上的泥渍,却越擦越浑。 眼下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顾景淮幽幽看向被淋了个透的春蕊:“你报信报哪儿去了?” “奴婢未、未看见您。” 春蕊被他盯得瑟缩了一下,越说声音越小。 因着这雨,她双手交叠举在额顶,只顾往上爬,视线被遮了大半,又无心分神去看过路人,这才就这么错过了。 “请世子降罪。” “罢了,你快去伺候她吧。” 春蕊去接人,竹楦很有眼力见地引他先来到上客堂:“奴这就伺候您沐浴更衣!” *** 静禅寺开基于千年前,虽时常修缮,但年岁已久,雕梁画栋、红瓦黄墙泛着旧色,处处透着香火味。 上客堂为接待高僧大德、上等贵客之所,房间虽不大,装潢简洁,但禅意十足,收拾得十分整洁。 每间房只可容一人住,住持便为他们开了四件连着的房间,顾景淮与姜初妤住中间两间,竹楦与春蕊分别住在外侧。 寺院接待贵客却不伺候人,竹楦只得向师父们询问水房在哪,费了半天劲烧好热水,伺候主子入浴。 等一切忙完,他回到了隔壁自己房内,刚想歇息,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来人是一位小和尚,一手立在胸前,一手托着餐盘,躬身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夫人的护卫的护卫?” 这话绕的,竹楦差点没反应过来:“不是啊。” 小和尚大惊! 那你是谁! 竹楦连忙摆手:“算是算是,师父有何事?” 小和尚将斋面递给他:“我刚才去敲前三间的门送饭,但都无人应,施主知道他们去哪了吗?这斋面还吃不吃了?” 竹楦愣了一下,心想,世子正在沐浴所以未应门,可是少夫人和春蕊应该在呀?他刚才看见她们回来了的。 “劳烦师父先将斋饭放我屋内,我去看看情况。” 竹楦来到姜初妤的房门前,用力拍打:“少夫人,您在吗?” 如此喊了好几声,房门才被打开。 姜初妤有气无力地扶着门:“出什么事了?” 竹楦表明来意后,姜初妤皱了皱眉,抚额道:“抱歉,我刚才睡过去了,没听到。” 一场雨消散不了多少暑气,午时天气依然炎热,她却觉得身上发凉。 一摸额头,好似发热了,遣春蕊去问寺院的师父是否有灵药,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工夫,竟睡过去了。 她自己也有些纳闷,她的身子怎么这么弱了?上回中暑这回着凉的,难道是太久没回京都了,水土不服? “您是不是身子不大舒服?”竹楦伺候人惯了,人又细心,一眼就瞧出了她状态不对劲,但男女有别,也不好做什么,只能干着急,“春蕊这丫头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快回来。” “又出了什么事?” 姜初妤懵然地循声望去,顾景淮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衣衫整洁,墨发高高扎起,末端还有水汽,像是刚沐浴过。 而她头发上还有泥巴,脸上被雨淋花的妆还没擦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鬼样子,面对竹楦时不觉得,现在脸却一下就燥热起来。 姜初妤眼神发直,忽然“砰”一下把门关上了。 她对他甩门? 顾景淮彻底黑了脸,偏头看向竹楦,要他给个解释。 “她这是为何?” “可能……少夫人身子不适,怕怠慢了您?” 顾景淮轻哼一声,显然是不信,抱臂走回房门前,见竹楦还在站原地,有些不耐地催促:“还站着做什么,传膳。” 竹楦缩了缩脖子,心想今日一定得万事小心了,主子这火都殃及到他身上了。 他将斋面端来,小心翼翼地提及:“少夫人好像是病了,春蕊不知去哪儿了,是否要我去找个姑子来服侍?” 顾景淮正临窗而立,窗棂透过的日光模糊了他的轮廓,他薄唇微抿,有些僵硬地问:“怎又病了?” 竹楦知他这是不气了,舒了口气:“许是淋雨受凉了。” “你先去把斋面送去,盯着她趁热吃了,别饿着肚子晕过去。” 竹楦如常应话,速速退下了。 顾景淮几口吃完了面,摘下发带,坐在桌前磨墨。 他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专注地抄着《静心咒》,行军时的杀戮之气丝毫不见,随性得像谪仙人,要是叫手下军官看见了得惊掉下巴。 可越写,越不得清净。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只狸奴,在夜深人静时喵喵叫,扰人安宁。 半晌后,顾景淮放下笔,去隔壁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又敲了敲,还是没动静,只好叫人。 他张口,哑然了片刻,那个称呼在他口中绕了好几圈,才终于说出去—— - 上客堂每间房内的结构都基本相同,前部有桌椅床榻,后头的内间放着浴桶,用屏风隔开,空间并不算大。 听春蕊说贵人着凉病了,师父连忙叫人抓了药去现熬,并派了为会推拿术的尼姑来。 姜初妤吃完了几口斋面,就整个人浸在浴桶里,热水没过每一寸肌肤,舒爽得喟叹了声。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她连忙示意春蕊和尼姑去取干衣裳来,正手忙脚乱地穿衣,忽外头听唤了她一声: “夫人?” 尼姑浑身一僵,自己无意中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这护卫的语气怎么听上气有些怪?而且她没记错的话,大家不都是尊称眼前这位贵人为“少夫人”吗? “……其实,他是我夫君,不是护卫。” 姜初妤忽然为骗到了人而感到愉悦,俏皮地眨了眨眼,“你要为我保守秘密哦。” “……遵命。” 现在俗世的人都这么玩了吗?! 姜初妤勾勾唇扬声道:“谁呀?方才没听清。” 顾景淮:“……” 他才不肯再叫,索性推门而入—— 只见姜初妤只穿着件齐胸儒裙,还未搭外衫,雪白的脖颈与玉臂暴露在空中。 二人的视线交汇,皆愣了愣。 顾景淮立刻拉上了门。 耳根处泛起可疑的粉。 13、第13章 等春蕊手忙脚乱地服侍姜初妤穿好衣服,门才重被打开。 顾景淮见房里有外人,愣了一下,勉强恢复镇定:“我来看你身子如何了。” “这位师父手法得到,请她按了按额头与颈间,目倒是不眩了,不过头还有些晕。” 姜初妤乖巧答道,默契地不提方才。 尼姑也帮腔:“贵人还需多休息,方能好得快。” 顾景淮点点头,脚尖朝向门的方向,准备回去:“那你先歇息。” “夫君能否陪我一会儿?” 姜初妤生病的时候,总是格外脆弱,眉尖轻颤,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用与平时不同的软语撒娇,“就一会儿。” 当着外人的面,顾景淮做不到推门而去,只好耐着性子转回身,在窗边的木椅上坐下,翘着一只腿与她对视: “一盏茶的工夫,够你入睡了。” 尼姑和春蕊都告退,狭小的房内只剩他们两人。 上客堂的床上没有门帘,顾景淮就这么干坐着,视线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身上。 成婚以来,他还从未像这样观察过她的睡颜,从来都是一沾枕头,平躺着盯一会儿床顶,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与他未婚时并无二致。 他的仕途又不靠女人,娶不娶她没什么两样,她占着顾夫人的位置,正好挡了那些麻烦的桃花,也挺好。 顾景淮正盯着她出神,却见她细眉蹙了蹙,鼻尖也皱了皱,还发出若有若无的声响,好似十分难受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那呢喃般的声响竟转成了一声声呜咽。 人在梦里哭是不由得自己遮掩的,该怎么哭便怎么哭,哄不得也止不得,只能任由哭到尽兴或梦醒为止。 一盏茶的工夫早过了。 那呜咽又化作细细啜泣,她哭得缩成一团,泪湿了床褥,好不可怜。 顾景淮在床边坐下,掰开她攥成拳的双手,掌心中印着道道沟壑,指尖掐出来的。 这是魇着了。 他掐着她手腕处的内关穴,此穴有宁心安神之功效,掐了一会儿,果然见她慢慢止了泣,眉心也渐渐展平,微微张着嘴,呼吸平稳而绵长。 顾景淮功成身退,刚要离开,小指忽然被人捉住。 …… 不知几盏茶的工夫过去了。 姜初妤这场觉睡得十分不安稳。 一开始,她梦见舅母从渝州千里迢迢来到静禅寺捉她回去跟王二麻子成婚,她抱着佛祖的脚不愿撒手,结把佛像扯碎了,巨石哗啦一下砸在她身上,把她活埋了。 她死了,在地府遇见了死去多年的父亲,但他已不认得她了。 梦中的细节醒来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非常非常难过。 姜初妤睁眼缓了好久才起身,见枕席被打湿了一片,小腿处的床沿凹下去了一些,似乎前不久还有人坐过。 她记得睡前只有房里只有她的顾景淮两人,可他只许诺了她一盏茶的世间,他那么说一不二,肯定早离开了。 于是便没多想,起来收拾自己。 一觉睡醒,脑袋不昏沉了,身上也爽利。 姜初妤心想,或许是因为爬山出汗又淋雨、被蛇吓、正骨痛得出冷汗,种种巧合凑在一起才染了病气。 最近似乎太不走运了些,是该好好拜拜神佛。 她拿上油纸伞出了门。 上客堂南面有一座六角亭,红柱黑瓦,飞檐翘角,雨水从檐角簌簌落下,好似六根雨链。 亭中有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半跪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 姜初妤看着眼熟,走过去一瞧,竟真是顾景淮。 他身着殷红底鹤纹玉锦袍,与这气派的六角亭相得益彰,远看似画,近看…… “您的手怎么了?” 她惊呼一声,即使已经察觉到她的靠近,顾景淮还是被吓了一跳,本来就因裹着厚厚纱布而迟钝的手没拿稳,药瓶掉在了地上。 “你来得正好。”他捡起药瓶递给她,“帮忙,给它上药。” 他微微侧开身子,姜初妤才发现地上侧趴着一只花猫,一只爪子血肉模糊,伤得不轻。 她赶紧三两步迈进亭子,把伞合上立在一旁,接过药瓶,看看猫,又看看他的手。 “我没事。” 顾景淮拆下裹着的纱布,露出完好无损的双手,往后退了好几步站定。 姜初妤马上反应过来,他这是怕又生红疹,才先缠上纱布再碰花猫。 她伸出手:“纱布。” 顾景淮捏着一卷纱布的一头,隔着老远递向她,姜初妤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他挑眉不解。 姜初妤赶紧收敛,却越发觉得他不似看上去那般性冷了。 明明知道碰不得狸奴,却好心为受伤的流浪猫包扎伤口;明明对她态度算不上热络,却又好像为她求过皇上什么,真是搞不懂他。 二人一猫于亭内,只闻雨水细密地打在宝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姜初妤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为小花猫上药,担心它因药粉的刺激而抓人,另一只手不停地捋着脊背,与它讨好关系。 “你的身子无碍了?” 顾景淮冷不丁出声,她差点把药粉撒偏:“托您的福,已无碍了。” “你……” “夫君……” 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开口,又默契地住了口。 “你先说。” “今日谢谢您来接我。” “举手之劳,不谢。” 沉默了一会儿,姜初妤又问:“夫君总是随身携带药罐和纱布吗?” “有备无患,习惯了。”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爹就不会,他总是很自信。小时候我娘给他换药,我在旁边见过一次,伤口皮开肉绽的,就像这只猫爪。” 她握着小花猫胳膊底部,朝顾景淮晃了晃,“我常常恨战事,叫人死得那么轻易。”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顾景淮的目光从她不喜不悲的眼上落到掌心上。 他应当安慰几句的,但不知说什么,抬手把纱布放了上去。 姜初妤给小花猫的爪上打了个漂亮的酢浆草结,满意地笑笑:“你这几日动不了了,就乖乖在这儿趴着,等路过的师父给你投食吧,听见没?” “……一只狸奴能听懂什么。你再不去殿内诵经,今日可要来不及了。” 姜初妤扬眉一笑,丝毫不慌:“佛祖要是知道我救了只受伤的花猫,定会记一笔功,平了我怠慢之罪!” 她轻轻拾起伞,走到亭边与他对视,真诚地祝愿:“佛祖也一定会保佑夫君,吉祥平安。” 千万,千万平安。 顾景淮轻皱的眉头缓缓展开,担保般郑重地颔首。 姜初妤忽然想起,他们刚认识后的那一年春节,她偏要拉着他放爆竹,敲得顾府大门环壁叮当作响,少年探出身来,一脸不情愿。 但还是被她生拉硬拽走,皱着眉忍着声响陪她放完了所有。 姜初妤问他是不是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他回答:“我只是在等你点礼花。” 在顾府放炮的规矩,一定要以礼花结尾,预示着万事吉祥、诸事顺遂。 可姜初妤她眨眨眼睛,喜滋滋地问:“可是现在是白日,茂行哥哥,你是让我晚上再来找你放礼花的意思吗?” “自然不是!”顾景淮负气般背手走了。 但后来,他敲开姜府的门,带她第一次欣赏到了白日焰火。 也很漂亮。 如今想来,他就似那白日焰火一般,不如爆竹那么烈,也没有黑夜衬托,但很特别。哪里特别,却又说不上来。 想到往事,姜初妤勾起唇角,望着天边祥云飘展,流光倾泻,因噩梦带来的晦气一扫而空,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 随后,姜初妤去将静禅寺内所有神佛像都拜了一遍,上了香火,诵经只能等明日了。 不过刚做的噩梦,又联想到接连病了两次,最近似乎除了如愿嫁给他,发生的事都不算好,正好看到殿内有签筒,便交了几文钱,打算抽一签。 姜初妤十分心诚地摇晃了三下签筒,跳出了一根签,她抽出一看,木签上刻着:「第五十四签,下签,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这才反应过来,静禅寺以求子求姻缘闻名,这签筒自然也是姻缘签。 抽都抽了,索性请师父解一下,毕竟这签面一看就让人心不安—— 这不就是说她妾有情郎无意的意思吗? 这签的背面还刻着一些话,师父看后,却微笑道: “施主莫要苦着脸,这签虽表面看是下签,但也并非毫无峰回路转之可能。不过也要时刻提防,稍有不慎,便易招致灾祸。” 姜初妤谢过师傅,但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他说了好像说了也没说,收了心去做正事。 姜初妤双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小声默背经文,不一会儿便好似入了定一般,抛开了一切杂念,唯有梵音飘荡在脑海。 顾景淮迈入大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她。 大雄宝殿中供着三尊大佛,佛像面前摆着许多蒲团,为僧人诵经使用。这片区域用红绳围了起来,外面摆了供香客使用的三个蒲团。 姜初妤跪在里面,外面香客来来往往,打扰不到她分毫。 周华宁素来礼佛,顾景淮虽不全信,但也知道过佛门需祭拜的规矩,便每日都过来拜上一拜。 他本来站在一侧,背手等待香客拜完腾出位置,可那日撞破他们身份的尼姑认得他,以为他要到姜初妤身边去,便过去解开红绳,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景淮:“……” 他也不计较这些,抬腿迈了进去,与她隔着一个蒲团跪下。 大殿内处处点着灯,佛像金身高高矗立,威严肃穆,在烛灯的映照下添了几分神秘之感。 满目金光中,顾景淮余光忽然瞥见了白光,定睛一看,是她的指甲。 少女的指尖细长白皙,越靠近尖处越发葱白,瞧着晶莹剔透的,似是抹了什么琼脂。 他端详了片刻,阖起双眼,祈求大周国泰民安、家人平安康健,默念完,缓缓弯腰跪拜。 此时,姜初妤已念了许久,口干舌燥,想稍作歇息,睁开了眼。 她被金光耀花了眼,眯着眼睛缓了一会儿,轻轻转了转脑袋,霎时被吓了一跳。 他怎么在她旁边? 她满脑子都是“并非毫无峰回路转之可能”,咽了咽口水,竟有些拿不准要出去还是继续跪着了。 “念佛不专心,这回又要立什么功叫佛祖原谅你?” 顾景淮缓缓睁开眼,斜睨着她,压着声音说道。 “我在想……” 姜初妤差点把“峰回路转”说了出来,连忙捂嘴。 “在想什么?”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她嘴角翘着,重新闭上眼睛,向佛祖许了一个与阿姐无关的愿望。 谁知第二日,她就“峰回路转”到了一条迷雾重重的路上。 - 清早,晨光倾泻在殿堂的飞檐上,熠熠生辉。 姜初妤推开房门,赫然发现门前放着一只篮子,里面的襁褓把婴儿裹得严严实实的。 来不及想是什么人做出这种事,姜初妤怕婴孩被闷死,赶紧上前将襁褓解开,可当婴孩的脸露出来时,她被吓了一大跳,惊叫着跌坐在地,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啊——!” 她惊声尖叫,竹楦听到了,忙夺门而出,跑过来一瞧,也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谁干的?!” 只见襁褓中本该白白胖胖的婴儿,却被烧得皮肤全是黑的,像块炭,表情痛苦得像在嚎啕大哭,宛如厉鬼。 姜初妤别过头去不看它,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快去请住持来!” 竹楦连忙跑去请住持,姜初妤不敢靠近也不敢跨过它进入屋内,冷汗流过鬓角,风一吹都感觉是阴风。 昨日解签说的招致灾祸,就这样应验了。 在这种情形下,她看见顾景淮自远处款款走来,真如见着了神明。 “怎么了?” 他正在六角亭附近找那只受伤的野猫,被她一声喊叫吸引了注意。 这时他也注意到篮中之物,拧了拧眉,走上前将布盖在了死去婴孩的脸上,抱起篮子背对她。 “你先回房休息,这里交给我。” 姜初妤魂游天外,双眼有些发愣,缓不回神来。 顾景淮伸手正了正她的帏帽,难得放柔了声: “听话。” 14、第14章 顾景淮检查了一番死婴,发现襁褓中有一张写着生辰年月的纸,看了片刻又放了回去。 住持等人姗姗而至,顾景淮出面,略将事情讲了讲,单手竖在胸前行了一礼:“调查清楚此事后,还请住持超度了它。” 住持虽面露苦色,却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不住地说着“阿弥陀福”。 “依住持之见,寺中怎会平白无故出现死婴?”顾景淮凌厉的眸子扫过住持与他身旁二位高僧,“少夫人乃是为婉妃娘娘祈福而来,此物明晃晃地冲撞,不给一个解释,恐怕没法向皇上交待。” 住持一听罪名这么大,慌忙说道:“或许只是有心怀不轨之人肆意扰乱佛门清净,与婉妃娘娘无关。” 顾景淮指了指篮子,眸中冷光更甚:“那请住持现在检查一番,看看有什么发现。” 他走到八角亭中,把篮子放下,住持左边的高僧翻开襁褓,小心地拿出死婴交给另一高僧手中。 死婴的身下压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征平一年二月」。 “师兄,这是……”两位高僧面面相觑。 “就算不是佛门弟子,也能看出来,很明显的诅咒之术。”顾景淮从高僧手中抽出黄纸,举给三人看,“而婉妃肚子里的皇子,算算日子,便知是今年二月怀上的。” 住持的脸彻底白了,合起掌来躬身道:“还请大人给老衲些时日调查此事。” “不必了。我又怎么能确保,你们没有参与此事?” 顾景淮并未佩剑,可冷厉的话语像利剑一般出鞘,住持慌忙跪下,以自己的信仰起誓绝不知情。 他乘胜追击,逼问道:“但这死婴从何而来,你是知道的吧?” 住持的双肩瘫软了下来,整个人瞧着落寞无比。 “老衲也是没办法。” * 姜初妤心绪不宁,经文也抄不下去了。她在屋里憋得难受,只一阖眼,脑海中就会浮现被烧得惨不忍睹的死婴。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外有动静,推开门从门缝向外看,顾景淮手持佩剑,刚从隔壁房中出来。 “夫君可查出些名堂了?” 顾景淮言简意赅:“尚未。” “你要去哪里?我也要跟着。” 姜初妤已不像方才那样失态,上前抓住了他的袖角:“求您了,我总觉得事关我阿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顾景淮丹凤眼眯了眯,心道她这般敏锐,莫非真有姊妹连心一说? 他没料到回来取个剑就被她拦住,一时也想不出宽慰她的借口,没有撇开她的手。 姜初妤扬起头:“所以果真与阿姐有关?” 顾景淮有些头疼:“要是巫蛊之术有用,天下就不用以战定胜负了。” 可无论他说什么,姜初妤都很坚决地要跟他一起行动。 无奈,顾景淮做了最后的警告:“吓到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 原来山道并非只有一条通向静禅寺的路。 就在姜初妤遇到蛇的地方,还有一条通向山上的小径,只不过被荒草覆没,难以察觉。 一行人钻入小径,很快隐入了林中。 姜初妤低头看着脚下,泥土染黑了趴在地上的杂草,亟待一场新的大雨解救。 走着走着,忽然来到了一处平缓而开阔的地带,树木被砍伐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大的石块,好像未下葬的棺材。 住持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转着珠子念起了佛法,念完才睁开眼,对顾景淮说道:“那孩子应当就是这里的。” 姜初妤有些恍惚,没想到这居然真是一座石棺。 石棺方方正正的,约有四丈长,半人高,石头表面坑坑洼洼的,已不知在此地风吹日晒了多少年。 周围的地上散落着没烧完的黄纸,不远处还立着一个烧纸炉,投眼望去,里面一片漆黑,仿佛是连接阴间的暗门。 姜初妤缩了缩脖子,往顾景淮身后挪了半步。 他却忽然侧过身,将一把折扇递给她。 什么都没说,但她懂了。 “多谢。” 她展开折扇,黑底白鹤的扇面阻挡了大部分视野,略略心安,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确认她无恙后,顾景淮转而将警惕又薄怒的目光射向住持。 “开棺。” 顾景淮隐含怒意的声音劈下,住持拭了拭汗,恳求道:“老衲也是接任后才知这无字棺的存在,据说它邪祟得狠,硬要拆除恐怕会惹来祸端,并非是我们不想管呐。” 姜初妤有些迷茫地看向顾景淮。那死婴是从这来的?那到底与阿姐有没有关系? “只是开棺看看,这也不行?”顾景淮依然泰然自若,走过去伸出手指抵在棺盖上,仿佛真的只是好奇,“反正你们也已经开过许多次了,还差我这一次?” 住持咬了咬牙:“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那孩子被烧成那副样子,你见了却不觉得惊讶,为什么?”他屈起手指敲了敲石棺,沉声说,“你们早见过了。” 想起死婴的惨状,姜初妤看这黑色折扇都心里发毛,默默合起扇子站在一旁。 住持紧绷着脸,默了好一阵。 他确实见过,因为这是历来的规矩。 这里逐渐成为抛弃死婴的圣地后,从前的某位方丈无力阻止,又不忍看它们曝尸荒野落入猛兽的肚中,便修建了这座巨型石棺。 可尸体堆得多了、久了会产生臭味,只能隔不久就来开棺焚烧一次,宛如一个炼丹炉。 所以那个死婴他一看就知道是这无字棺里烧得不太透的东西。 住持认命阖了眼,命左右护法:“开棺吧。” 两位高僧站在同一侧,一人扳着一角,合力推开了棺盖,就像他们常做的那样。 顾景淮倾身往里看了眼,里面的东西虽都被焚烧过,但他还是闻到了股腐烂的味道,不禁眉头紧皱,厉声责问道:“亏你们还是出家人,助纣为虐,该当何罪?” 住持心里有坎儿,但也不觉得这是罪,狡辩道:“大人明鉴,我等只是为这些夭折的婴孩立了棺,时时诵经超度,送他们去极乐世界啊。” “夭折?”他差点被气笑了,指着一个明显刚被抛进去没多久、还未被焚烧过的女婴,“她脖子上还有手痕,是被活活掐死的。况且这些……” 顾景淮止了口,抬眸看了眼站得远远的姜初妤。 她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路过的林中野兽轻易就能将她叼走,眼中却闪着坚定的光,脉脉回望着他。 于是那句“况且这些死婴多是女孩”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他收敛了目光,掏出随身携带的纱布在剑柄上缠了好几圈,才憋着气伸进去拨弄着什么,看得姜初妤胃里有些翻涌,连忙开折扇遮住眼睛。 半晌,顾景淮甩掉纱布,擦起一只火折子丢了进去,住持三人屈于淫威也不敢上前阻止,只能看着火舌在石棺中跳跃、滚动、吞没所有。 “将这石棺打碎,里面的尸体就地安葬。”顾景淮黑眸中倒映着点点火光,挑眉看向住持,“封了通向此地的路,能做到吧?” “大人!即便您是贵人的护卫,也无权这样干涉此事!况且若是毁了无字棺,那些婴孩会被弃尸荒野,怨气更甚,不得超生,大人你可曾想过啊!” “如果……” 顾景淮闻声收敛了目光,向后望去,见姜初妤不知何时已走近了,她的眸中也闪着火光,或者说,怒气。 “如果真有怨气反倒好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叫人再也不敢做亏心事!” 姜初妤边说边走近石棺,双手抵在胸前,紧紧握着那把折扇。 一只手伸过来要抽走折扇,她下意识施力抓紧,却听顾景淮隐隐含笑的声音自头上方传来:“你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她蓦地松手,折扇回到了他手里。 顾景淮扇着浓烟,正色道:“她说的在理。” “妇人之仁,顾不了大局。”住持左手边的师父说。 “哦?我的想法倒是与这位妇人不谋而合了。” 住持心里也泛起了嘀咕,对他的身份隐隐有些忌惮:“敢问您究竟是……?” 顾景淮掏出令牌:“我以大周将领的身份,可有权命你毁了这石棺?” 住持大骇,指着姜初妤颤颤巍巍地问道:“他、他不是你的暗卫吗?” 姜初妤仿佛扬眉吐气般哼了声,一手叉腰一手摊开指着顾景淮:“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镇国公世子、定远侯顾景淮,也是我的…夫君。” 三人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参见大人。” 顾景淮轻笑一声,在她耳边小声调侃了句:“狐假虎威。” 他叫住持等人起身,讥讽地扯了扯唇角:“你口口声声说死婴太多才有的这石棺,我倒觉着是因人人都知道这里有座石棺,得佛僧庇佑,才愈发敢将婴孩抛在这里。你们静禅寺以求子灵验闻名,还真是讽刺。” 住持十分为难,还想挣扎一下:“这……毁无字棺不是小事,恐怕还要求签问过佛祖的意思。” 抛弃死婴的人担心因果报应,大多会顺便来上柱香供供香火,于是历代住持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景淮嗤了他一声:“那你猜皇上要是知晓了,他的意思会是什么?” 住持想起那张黄纸,浑身一僵,思虑片刻,终于缓缓跪下了:“老衲遵命。或许我等一时糊涂过,但真的没有那个胆子与巫咒扯上关系,还请大人早日查明此事,还静禅寺一个清白。” 姜初妤悚然一惊:“巫咒?!” 顾景淮挡在她身前:“回去与你细说。” - 姜初妤跟在顾景淮身后,踏入了他房内。 虽是客房,但难免留下了主人生活的痕迹。 桌案上铺着笔墨纸砚,几本兵书摞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刀剑袋,屋内熏着淡淡的甘松香,清冽淡雅。 顾景淮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是死婴身上发现的黄纸和襁褓。 “听你说怨气无用,想来也是不信巫蛊的,给你瞧见也无妨。” 姜初妤看见那张写着「征平一年二月」的黄纸,瞳仁微微一缩:“这是阿姐怀上皇子的月份?!” 顾景淮颔首。 “所以果然是有人想害阿姐!”她关心则乱,愤愤然道,“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因为它被发现在你房门前,你本是为祈福而来,被它冲撞一下,很容易联想。” 顾景淮把证物重新包好,“可未免也太蠢了,做得这么明显,生怕人发现不了似的。我见石棺中的死婴被快被烧成炭了,且多是……” 他顿了一下,瞅了一眼她微微泛白的脸色,终是说了出来:“多是女婴。可那个孩子是个男婴,而且烧灼程度也有所不同,我想,应该与静禅寺干系不大。” 听他这么一分析,姜初妤也觉得有道理,眉间怒气散去,愁云又覆了上来。 “那会是谁?” “婉妃有孕六月只有宫里人知道,我想,这或许是皇上的家事,就让他亲自解决吧。” 顾景淮向她的方向迈了一步,压低声音说道:“此时不宜声张,我已命住持他们保密,你留在这里,继续诵经祈福。” 姜初妤点点头:“那夫君呢?” “我自然要去面圣。” 她瞬间慌了神:“才发生这种事,您要留我一个人在此?!” “我会留下竹楦伺候你,他也会些武功。” “那怎能一样!” 姜初妤鼓起勇气,试探着去握他的手,可终是不敢,只单指勾上了他的小指。 “您不能抛下我。” 短短半日,她竟就要求了他两次。 加上陪她来静禅寺,就算三次了。 若次次都如她的愿,那还得了? 他冷声拒绝:“没得商量。” 姜初妤勾着他小指的手滑落,眼尾泛着红,似那只受伤的幼猫,委屈巴巴地瞅着他。 “求您了。” 15、第15章 顾景淮还是离开了静禅寺。 竹楦为姜初妤扇着扇子宽慰道:“少夫人您别多想,世子一贯喜欢亲力亲为,这事既出在他眼皮子底下,那便会负责到底。” 姜初妤也无可奈何,只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心一意为阿姐祈福。 这日,等到日薄西山,晚霞洒落云天外之时,香客已散,僧人正要将殿门落锁,她才揉了揉跪疼的双膝,独自回到上客堂。 她远远看见上客堂周围竟有许多侍卫,围着整栋楼站了一圈,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转头瞧了瞧四周,是这里没错啊。 竹楦见她回来,笑着迎了上来:“少夫人安,这些人都是顾家家仆,个个能打。” 众人齐声拜见。 姜初妤愣了:“这是作甚?” “当然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危啊!”竹楦笑容更甚,“您别看世子成天冷着脸,其实心细着呢。” “这么多人,上客堂有这么多房间吗?” “住持开了些寮房,大伙都是粗人,不必讲究那么多。” 竹楦听她这么体恤下士,对这位新主子更有好感。 姜初妤淡淡开口:“那便多谢住持了。” 竹楦:? 他们家世子的份儿呢? 姜初妤把行李全搬来了顾景淮的房间。 每每回自己房时,她总能想起那个死婴的样子,换了房间后,倒是心安了不少。 她虽有些气他把她抛下,但似乎事关阿姐,也欣慰他如此上心,便只能先如此了。 - 夜幕降临后,白日的热闹终焉,静禅寺寺如其名,一片万籁俱寂。 黑夜是危险的温床,林中簌簌的声响如丝绸般毫不断绝,整个灵山仿佛一只冬眠的野兽。 “定远侯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为什么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两个身穿黑衣、黑罩蒙面的神秘人有气无力地抱怨着,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上客堂四角精神抖擞的四个侍卫身上。 黑衣人趴在树间的泥地里,隔着老远看他们一两个时辰换一次岗,困得眼皮发沉,心里也犯起嘀咕。 凭什么都是给人办事的,怎么人家能几个时辰休息一次,他们倒楣的是按天换岗?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而且听说定远侯夫人力气大得不像寻常女子,就算他们能逮到一个把守松懈的机会闯进她屋内,也未必能迅捷顺利地把她绑出来…… 一个黑衣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不知定远侯夫人惹到了哪位贵人,想了这么出阴招对付她。不过倒是便宜了他们。 况且事成之后到手的金子,够他们三辈子吃穿不愁了。 * 这几日日光如瀑,晒得花草树木都要失了水似的,毫无光泽。人一出屋外,蝉鸣快要盖过梵音般的吵,更显得佛堂里面阴凉清净。 如此,姜初妤更喜欢整天待在佛前了。 侍卫们倒是恪尽职守,无论她去哪儿,总有两人跟在身后,她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也就由他们来了。 顾景淮离开才不过短短五日,她竟然有些不习惯,虽身在京都,却像回到了渝州一般。 回到故乡以来遇见的,哪怕是熙和郡主那般讨厌的人,也都是旧识,相处起来也算热闹,都快忘了孤寂的感觉了。 或许是来什么想什么,今日还真让她碰见了一旧识。 用完午膳后,姜初妤在上客堂附近散步,去六角亭寻了寻花猫,又沿着连廊一路走回来。 这里离主殿相距较远,没什么香火气,空气清新宜人,参天古树茂盛地生长着,偶有鸟儿停在树梢,一静一动,透着几分禅意。 她心中藏着心事,险些于拐角处迎面撞上一人,愣怔着后退一步,刚要道歉,却听那人问道: “莫非……你是妤妹妹?” 眼前的女子穿着素净的莺色团花罗裙,盘着的抛家髻上端正地插着金簪银钗,已是为人妇的打扮。 但看眉眼,还如从前未出阁时那般纯真无邪。 “苏姐姐?”姜初妤连忙换上惊喜的笑,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别来无恙,苏姐姐已出阁啦?” 苏照捂嘴羞了羞,默认了。 “真是遗憾,没能亲口给姐姐道喜。真是恭喜了。”她示意苏照边走边说。 “我才是,听说你嫁进了顾家,我还愁如何见你当面贺喜呢,真是太巧了。” 苏照的生母和姜母从前交好,她们的孩子也往来密切。 苏照的性子温温柔柔的,与姜凝婉很像,故而姜初妤也把她当半个姐姐看。她初去渝州的前几年,二人还常有书信往来,可后来慢慢淡了联系,竟不知她已经出嫁了。 “伯父伯母身子可还好?” 苏照眼中浮出忧愁,摇摇头:“三年前家父大病一场,那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新帝登基后告病还家了。好在我们做子女的出嫁的出嫁,做官的做官,他看着也欣慰。” 听她这么说,姜初妤眉头也皱了皱,怎么感觉…… “大夫说他寿数不长了,我今日也是为求子而来,让他能早日看着外孙出生。” “怎么会……苏伯父那么好的人。” “人生无常罢了。” 她们对视一眼,此刻是世上最心意相通之人。 人生无常。 姜初妤转开话题:“那姐夫是什么人?待姐姐可好?” 想到夫君,苏照脸上恢复些暖色:“他在吏部当差,我们如寻常夫妻。对了,我们明日要去逛重阳庙会,就在灵山往东几十里路,你与你夫君若是有时间,也可去凑凑热闹。” 明日正好是她离开静禅寺的日子,顾景淮承诺了一定会来接她。 这几日她在静禅寺为那死婴的事担惊受怕,趁着去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便笑笑接纳了苏照的提议。 - 翌日。 姜初妤最后一次在佛前诵经,末了,把这些日子抄写的经文整理成册,交由住持,供在佛堂中。 住持对她依然客气有礼,姜初妤却一见他就想起那些骇人的画面,有些抵触,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说了些好话,感谢这些天的照顾。 约定的时辰是午时,可都快到未时了,连个马蹄影都看不到。 姜初妤坐在静禅寺寺门口的树桩上,无聊地用树枝在地上画乌龟。可惜她书画都学得不精,不然能在这土地上画出本虫集来。 马车已在驿站等候多时了。 姜初妤把画的乌龟都用脚踩平,甩手丢下树枝,明白他不会来了。 她盘起的乌发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心却像坠入冰渊,一寸寸地难过起来。 男男女女结伴踏入静禅寺的门槛,姜初妤孤零零的背影却逆流而出,头也不回地直奔驿站,跨入马车。 她叫春蕊掏出一锭银子,打发给了车夫:“久等了,上路吧。” 车轮声辘辘,自山道向下而去。 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齐聚首,望着马车滚过的车辙发愣。 “只有她一个人,定远侯没来?” “难道说我们还有机会?” 其中一个最高的人扬起双手各拍了一下他俩的脑袋:“蠢啊!快跟上!最后的机会了。” *** 马车的速度总也赶不上单骑的快。 但是好几个人追一辆马车,居然还能给追丢了! 申时,顾景淮得到人追丢的消息时,正要动身去静禅寺。 “程毅。” “末将在!” “你干什么吃的,堂堂将军追个神婆还能追丢了?” 程毅也很委屈,行军打仗那都是明着来的,忽然叫他和几个兄弟去捉拿一个神经兮兮的婆娘,还不能张扬,要秘密行事。 本来还算顺利,可在闹市区中他们只能尾随,等马车过了通向郊外的石拱桥,他下令截住,一掀开门帘,车内坐的是个娇滴滴的妙龄女子,哪来的老妪大巫? 他知道他们大概一开始就追错了,但这事他也前因一概不知,问也问不出什么,无奈把人和车夫都捉了回去。 可那两人哭天抹泪喊着“官兵拿错人啦”喊了一路,说他们是逃婚的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吵得一向杀伐果断的程毅也要招架不住,只好来见主帅。 顾景淮揉了揉鬓角,忽然明白周承泽犯头疾时不想见人的心情了。 在那个死婴身上还发现了一件罕物,顾景淮并没给姜初妤看过。 是一根有钉子那么粗、簪子那么长的银针,笔直地从头顶正上方的百会穴插下去,几乎贯穿了死婴的整个头颅,拔出时针体带着发黑的血。 这个尚不到半岁的孩子是被毒死的,死后不久银针被插进去,被火烧发生在最后一步。 那日他忍着不适在无字棺里查看了几个死婴,发现他们普遍被烧得很严重,且头顶都没有针扎的痕迹。 线索似乎并不在静禅寺里。 周承泽知晓此事后非常生气,派了大理寺少卿协助他侦查此事,顺着银针尾端被烧得发黑的咒符,他们很快查到了一个名叫琰婆婆的大巫身上。 抓捕之事顾景淮放心地交由副将程毅,审讯也由大理寺那边负责,此事他不打算不再插手,可没想到追到琰婆婆的住处时人已出逃,追了半天却追错了人。 他抬头看了眼日光,再不出发就赶不上约定的午时了。 想起离开静禅寺那日,她一副委屈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央求道:“那您一定要来接我。” 掐断回忆,顾景淮一刻也没犹豫,果断掉转马头,同程毅一起奔向—— 与静禅寺完全相反的方向。 16、第16章 琰婆婆的宅院远离京都城中心的地界,街道破落,屋舍老旧,略一打眼竟不觉此处有人烟,仿佛如鬼城,倒是很适合做些秘辛之事。 房里被搜了个遍,能藏匿机关的地板下、书架后也搜过了,没有发现秘道。 屋内有许多祭祀用具,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傩面,神龛中插着的香还没烧完,看来房主离开也不算太久。 那对宣称逃婚的男女被绑得严严实实的,背靠背坐在神龛旁的地上。 “不管怎么问都说冤,可他们的马车明明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不然他们怎么能追错了。 程毅心里憋着气。 顾景淮示意人把他们口中的布取出,压着心里的火气问:“为何逃婚?” 女子先开了口,嗓音微哑:“大人这问的,当然是父母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不然谁会逃呢。” “因为她与别人有婚约。”男子也答道。 顾景淮闻言,眉尖几不可见地沉了沉。 “把他二人分开审。” “审过了。”程毅随顾景淮移步到角落, “女子是京城人士,父母做些小生意买卖,男子就是一车夫,俩人认识好些年,私定终身,可女子的父亲非要把她嫁给友人之子,反抗不过这才逃婚。问他为什么驾车从这间屋舍出发,他们说了那琰婆婆一堆好话,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什么的,就是不知道人去了哪儿。” “是给那婆子当替罪羊,拖延时间?” 虽是问句,顾景淮却肯定了这个猜想。 逃婚……还挺有勇气的。 他思索了片刻,又问:“那婆子查过了吗?” “她以前就是个助产婆,后来成功帮人驱过几次鬼,名气就起来了,我倒觉得就是一江湖骗子,我可不信她真会什么巫术、呼风唤雨什么的。” 助产婆? 顾景淮脑中飘过死婴的样貌,灼灼的目光锁在那年轻男女身上,盯得他们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半晌,他从宽袖中掏出包着银针的帕子来,摊在手掌中给那二人看。 “认得此物么?” 两人皆摇头。 “它是从一个死婴身上取出来的,从那孩子的头顶直着扎进去。”顾景淮面无表情地说着残忍的话,“这根针,是你们认识的那个琰婆婆扎进去的。那么,孩子是从哪来的?” 话音刚落,男子瞳孔皱缩,一副骇然的样子;女子却半张着嘴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见他们这副反应,顾景淮知道自己猜对方向了,紧接着说:“那孩子约四五个月大,男婴,左脚是个六指儿。” 女子忽然发疯般大叫起来,要不是被绑住手脚,她定会张牙舞爪地向顾景淮扑来,仿佛一个中邪的人,眼睫都在颤抖。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她吼完,忽然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了,你在骗我!你说的不是真的!” 而顾景淮只是背手冷静地看着他们。 “本将的时间金贵得很,骗你们做甚?” 神龛上的香突然烧断了,香罐中的香灰堆积成小山,几粒灰从罐边缘落下。 男子蜷着身子,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顾景淮缓缓蹲下,平视着女子的眼睛: “我们查到这根针尾上的符号代表琰婆婆家的主神,千真万确。人死不能复生,但你不想她得到报复吗?” 女子像没了骨头,瘫软地靠在男子背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面如死灰地瞪着顶棚。 “我知道暗道在哪……” 许久,一声喑哑破碎的男声响起,男子决绝地抬起头,恶狠狠地冲这些身着轻甲银剑的人喊:“一定要抓到那个老不死的!给我们的孩子报仇!” 屋后面低矮的花坛上摆着数个晒谷子的簸箕,程毅把其中一个掀开,正好可容纳一人身宽的圆洞出现在众人眼前。 程毅:…… 顾景淮:…… 他们找了半天机关,屋里的摆放都摸遍了,结果这个密道它是个朴素至极的地道,真是一口老血咯喉咙里吐不出来。 折腾到现在,斜阳渐没,马上就要全部落下了。 顾景淮翻身上马,顺了顺马鬃,对程毅说:“把他二人押到军营……” 他想了一下,改口道,“送到大理寺罢,你们回去歇着,叫他们继续派人顺着地道搜,再留下几人守在这里。” “您要去哪儿?” 顾景淮一扯缰绳:“回府。” 约定的时间早过了,她不可能傻傻等他到现在。 他一回府,发现竹楦也在,了然地靠坐在扶手椅上,随口问道:“她回来了?” 竹楦却一脸焦急,支支吾吾了片刻,突然猛地跪下磕了个头:“世子恕罪,少夫人她、她失踪了。” 顾景淮刚抬起玉盏,还未碰到杯口,闻言动作顿住,眸底闪过凌厉的光:“你说什么?” “少夫人祈福结束后,顺路去了灵山山脚下的重阳庙会,遇到一友人,相携伴游,让我在门市口等着,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回来。” “我想着是白日,她又有人陪同,不会出什么事,没想到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还不见人,这才遣人去找,但没找到。” 竹楦语速很快,甚至没有谢罪的时间,“现在那一片城坊已封锁,奴只好先赶回来通知您。” 他每说一句,顾景淮眉宇间的寒意仿佛又凝一层霜。 “胡闹!” 竹楦浑身一激灵,缩着脖子刚要磕头,就见顾景淮像阵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留下吱吱呀呀的木门轻轻晃动。 *** 重阳庙会的重头戏在晚上,不过白日就已布置好了街景,树梢屋檐上挂着灯笼彩旗,酒肆二楼琴音曲声倾泻而出,叫街上的旅人驻足倾耳。 苏照的丈夫也食言了,整整一日未曾现身,她只好按照约定,先来庙会找了个客店打尖儿,没想到竟又碰上了姜初妤。 两个女人同病相怜,相偕逛了一会儿,苏照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夫君,与她摆手告别。 姜初妤咬着酸甜的糖葫芦串,笑着与她挥手道别。正好半个时辰也快到了,她朝庙会出口的方向走,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衣袖。 她偏头而视,是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妪,佝偻着背,气喘吁吁的。 “大姑娘,我瞧你自个一人,可有些闲工夫帮我老太婆一个忙?” 她粗糙的手不由分说地搭了上来,姜初妤下意识拖住她的胳膊,察觉到她身子细微的颤抖,忙问:“阿婆身子可有恙?” “我要去给我小孙儿买花灯,半路却把拐杖丢了,走也走不动了,大姑娘能否帮个忙,把我送到我家马车上?” 庙会内不让车马通行,姜初妤见她腿脚不便还要为孙儿买花灯,心生恻隐,同意了她的请求。 姜初妤顾念着时辰,搀着阿婆的步子稍稍加快,或许是看出她的心急,老妪忽然停住,指着旁边一处小巷说:“大姑娘是不是有些累了,从这里走是条近路,能快些。” 姜初妤没做多想,就搀着她踏入小巷。 不过比不大街上道路宽敞,巷子狭长又冷清,宽度正好容纳两人身宽,两侧是透着吵嚷声的高楼,人走在这里,有些许逼仄。 她们走到中间时,忽然在小巷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男人,牵了一个约三四岁的女童,二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几乎与此同时,阿婆惊叫着“玉儿”,甩开她的手向孩子冲过去,把她另一只手上的糖葫芦都打掉了。 吃力架着阿婆大半身子重量的手臂忽然卸力,姜初妤心下一紧,琢磨出不对劲来。 不是去找马车吗?不是没了拐杖走不动道了吗? 她转身想跑,忽然身后一堵肉墙贴了上来,姜初妤猛得打了个寒战,刚张口想呼喊,就被一只手捂住口鼻,舌尖触到又苦又甜的药末,拼命挣扎。 这可是光天化日! 可她力气再大也敌不过一个壮年男子,扳着男人手臂的双手渐渐脱力,滑下来的瞬间,她看到阿婆与女童被那名男子带走,尽头的光重新照了进来,可她再不能走过去了。 她的耳廓似有毒蟒爬过,令人脊背发凉。 “啧,终于得手了,差点以为要没机会了。” 17、第17章 得到姜初妤失踪的消息后,顾景淮半点没耽搁,匆匆出了门,又匆匆回来揪着竹楦的领子把他也带上。 “你带路。” 竹楦瞧他脸色不佳,大气不敢出地夹着尾巴做人。 顾景淮一路策马飞驰,竹楦马术比他差得太远,没法独自驾马,只好坐在他身后。 也不管这身锦衣赔不赔得起了,他死死抓着主子腰后的衣料,还要歪着身子看前方指路,夜风扑在他面上,直直灌进肚里,简直小死一回。 “咳咳咳!” 到达东市灯会的正门口,趁着顾景淮拴马的功夫,竹楦扶着树干呕了几口,这才舒服了些。 他们赶到时,已是明月高悬,入了夜,庙会的街上灯火通明,一片红火热闹的景象,然而氛围却不那么美妙。 庙会的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想进去的不放,进去的不让出来。 甚至有市民与把守的官兵吵起来了:“连个说法都不给!凭什么不让人进!” 闹得这么厉害,若少夫人真是被歹徒绑走,现在也已打草惊蛇,必须争分夺秒才行。 竹楦在心里捏了把汗。 少夫人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好在这会儿工夫已有了线索,一家仆押着个两鬓斑白、头发蓬乱的老妪来报: “奴见这老太太在衙门口对着大门哐哐磕头,说要报官,一问,似是与少夫人有关。” 老妪朝着面色铁青的顾景淮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边磕头边喊“青天大老爷”,看上去像失心疯了一般。 接着,她把有人绑了她孙女、要挟她去骗一位女子入小巷的经过说了一遍。 她叫那女子为“菩萨姑娘”,抹着泪道:“我真是良心过不去,但是不照做,我的小孙女儿就要没命了……” “世子,或许那菩萨姑娘就是少夫人。”听到线索,竹楦有了希望。 顾景淮不置可否,冷静发问:“你再说说那女子的衣着身形特征。” “这么高、这么瘦,很白净,牙齿也白……”老妪动作十分夸张地比划着,可说的都是些笼统的特征,街上能捞数十个相符女子。 怕她动静太大惹人围观,竹楦连忙拉她起来,阿婆却腿脚发软,一个打滑,差点又跪下去。 阿婆立刻想到了什么:“菩萨姑娘力气忒大,一只手架着我一老婆子也不吃力嘞。” 竹楦倏地抬头,见顾景淮面色骤然如结霜,轮廓分明的下颌微微收紧,似在忍耐着什么。 “封锁范围的所有房屋,一间间排查,再加人手往外扩去,能搜多远搜多远。” 顾景淮不再耽搁,翻身上马,“若百姓问起,就说是朝廷正追捕人贩子,请诸位配合。” *** 再次醒来时,姜初妤发现自己被捆着手脚,躺在行驶着的马车里。 车厢四周都挂着黑布,无法判断现在的时间。 她动了动身子,却发觉四肢酸涩无比,别说试图自行松绑了,连动一下脑袋都费力。 她的嘴倒是没有被堵住,可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一不算坏的消息是,她身上衣服熨帖,没有被人弄乱过的痕迹。 姜初妤有些慌了,用最后的理智强迫自己冷静,可她对那歹人的身份无从猜测,连自己昏了多久都不知道。 这时她蜷起的手指相触,愣了一下。 天气炎热,她搀扶阿婆时,糖葫芦外层裹的糖衣化了,滴落在她捏着竹签的指尖,还没来得及去擦。 现在那处虽已结成硬壳,但还有些发黏,未完全凝固。 这说明她昏了没有很久,那歹人刚将她掠走,还在逃跑的路上。 谢天谢地。 虽然发现了一线生机,但姜初妤还是紧张得手心渗出汗来,生怕歹人突然来检查自己是否醒着,万一再被迷昏…… 后果不堪设想。 马车声吱呀,车轮滚过石砾时掀起的颠簸震得她不舒服,却逐渐感到身体恢复知觉,心跳声也愈来愈重,闭上眼睛,默念阿弥陀佛。 却忽然想到师父说的“稍有不慎便易招致风险”,莫不是说的此刻?那签文真准。 所以她必然能等到“峰回路转。” 想到这个,她的心念镇定了些。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停了。 “出不去了,整个街坊都被封锁了!” “操,发现得还真够快的。” “现在怎么办?狗官来瓮中捉鳖那一套,早晚会被发现,要不弃车逃了算了。” “不成!到嘴边的肉就这么白白飞了,你甘心?那可是黄金三千两!” 她听见车外有两个男人的声音,忙竖着耳朵偷听,可后来他们似乎是怕吵醒她,捂起嘴来说悄悄话了。 半晌,她听见车帘被撩开的声音,呼吸都不敢大了,装作还未醒,趁他们还未走近时双眼眯出一条缝。 有两个男人,一个高个子中等身材,一个瘦削矮小,按体型推测,绑她的人应是高个子。 她的头发被撩起,露出脖颈,一团冰凉似泥土的东西黏了上来,矮男人那双粗糙的手偶尔碰到她,只觉一阵恶寒,几乎要打寒战。 可姜初妤依然假装昏迷,也不敢再眯起眼睛,生怕暴露了。 直到她的脖颈、脸和手都被那泥包裹后,矮男人突然出声,带着嘲讽的笑意说:“小夫人,配合得挺好啊。” 声音尖细得听得人犯恶心。 “别装了,那迷药持续时间没多久。” 他都这么说了,再装昏就犯蠢了,姜初妤缓缓睁开眼,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她试图与他谈判,用唇语示意他解开自己哑穴,高个男看懂了她的请求,却不照做: “我可没给你点哑穴,是给你喂了丸特制的药,不禁可以使人暂时失声,要是过了六个时辰不吃解药,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你乖乖的,别妄想耍小聪明,自找麻烦。” 姜初妤听后,心中一沉,垂下眼,思索他此言是真是假。 绑匪解开她手脚,拿出了一套衣物,“是你自己穿,还是我帮你?” 她赶紧接过衣服,一伸手,发现双手竟枯瘦皴黑,皱纹纵横,惊讶地瞪大双眼,却感到眼周有异物被挤压的感觉。 易容术?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这衣服是土褐色的麻衣,还有一根朴实无华的木簪,衣服内侧还封了些棉花,显得腰身粗壮了一圈,想必她现在看上去已与真正的老妪并无两样了。 姜初妤被绑匪盯着,手脚还发麻,慢吞吞地收拾好自己,眼睁睁看他们重新把她的手脚绑好,继续驱车前行。 她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将她带去了一间客栈。 下车前,他们再次恐吓道:“提醒过你了,要是不吃解药明日一早你必死无疑,命在你手里,敢不敢赌随你。” 姜初妤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敢。 高个男用力在她后腰上打了一圈,疼得她向前一扑,差点直不起来。 “就这么弯着,走慢点。”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扶着她,慢慢走进客栈,对店小二说:“小兄弟,开一间大房,方便我兄弟二人照料家中哑母。” 小二打量了“哑母”两眼,并未察觉到不对,咧开嘴笑道:“客官来得真巧,刚好就剩一间大房了,现在官府把这片儿封了,大家都来打尖住店,再晚一会儿就抢不着喽!” 高个男接过房间钥匙,扶着姜初妤慢慢上楼梯,在她耳边又警告道:“想要解药的话就乖乖配合。” 又拿解药要挟,姜初妤开始怀疑这药的说辞是真是假,但实在不敢赌命,只好走着看。 这里是人满的客栈,他们应当不会对她做什么。 到了房间,她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矮个子看着她,高个男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拎着一只兔子。 他拿出一颗药丸,给兔子喂下:“怕你不信,等明日你看看这畜生还能不能活!” 这两人时刻关心着封锁的动向,看样子是笃定了官家不会一直封着,等一解封就带她离开京都。 “官府老爷们干什么吃的?抓个逃犯这么大张旗鼓,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嘘,不要命了你。” 小客栈木门漏风,偶尔有路人自走廊走过,她能听见议论声。 官府捉通缉犯?可能让这两个歹人如此紧张,一定是跟她有关才对。 竹楦那么机灵,发现她久久未归,肯定采取措施,或是告知顾景淮了。 这应该是顾府的手笔, 想到这里,她暗暗定了心,只要他们搜过来,她就有法子让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 那只可怜的兔子好似也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躲在桌下缩成一团不动了。 但愿明日它还活着。 月至中天,两个绑匪打起了哈欠,姜初妤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可被五花大绑着,逃脱也根本无从谈起,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快些查到这里。 就在她也快歪着脖子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 声音越来越大,似有火光透了进来,她竖起耳朵听,可根本什么都听不清。 不多时,店小二扬声喊:“官家查人啦——” 外面火光多了起来,看来这一嗓子叫醒了不少人,嘟囔声隔着门都能听见。临近子时把大家都叫起来,确实很扰民。 “我等奉命捉拿重案逃犯!望大家谅解!” 一声比店小二更加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姜初妤听到床边窸窸窣窣的,一转头,发现两个绑匪也起来了。 矮个子睡眼惺忪的,披上外衣,走到桌旁点起蜡烛,压低声音威胁道:“不想在太阳升起时暴毙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姜初妤乖乖点头,他才解开她身上的绳索。 这客栈本就不大,很快就搜到了他们这一间,门被敲响,绑匪去开了门,笑盈盈地对官爷说: “小人只是路过此地歇脚,准备带着家中哑母去京都游玩。” 举着灯笼的官兵未发一言,走进屋去检查床下等地是否藏人。 姜初妤走上前去行礼,故意左脚绊了一下右脚,摔倒在地,露出一截小臂。 她一瞧,坏了—— 矮个子给她做的伪装只抹在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但手臂他以防万一,往里多涂了一些,她本想在摔倒的时候拉一下衣袖,露出白嫩的一截藕臂,没想到把控不得当,没露出来。 高个子见状,赶紧一边喊着“哎呦娘啊”,一边将她从地上扶起来,速度快得连她再拉一下衣袖的机会都没有。 她孝顺的“儿子”把她扶回了椅子上,装模作样地锤肩膀。 姜初妤快气吐血了,多么好的机会! 难道这绑匪的易容术竟好到这种地步,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还是这两个官兵太废物,只是走个搜人的过场? 她将视线投到另一个站在门口的官兵上——说是官兵,也似乎不太像,并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袭黑衣,背手而立,整个面容被藏在金丝编成的面具后面,神秘得像是被通缉者,而不是找人的人。 而且看身形,怎么那么像是…… 黑衣人声音低沉似鼓,问道:“敢问阁下家乡在何处?” 姜初妤闻声倏然抬头,可身后的高个男的手从她肩上滑向了她脖颈。 她一颗心猛烈地跳动着,只需再弄出些动静,她就得救了。 可她也怕这人鱼死网破,用个什么匕首之类的把她当场捅死,暂且配合他重新弯下了腰。 矮个子随便报了个地名,顾景淮在另一张椅子上架腿而坐:“哦?那这一路向西行,花费的时日不算少,可阁下的细软看上去可不太多。” “小人带了足够的盘缠,有需要的物什就现买,毕竟带的太多,负担也重嘛。” 解释得倒也合理。 “一路向西行,路过京都,理应从西城门入,东城门出,怎么会下榻在南城门附近?”还不等人解释,他接着问,“若在城中游玩,盘缠又足够,又为什么不选择兴业坊的客栈?” “这……因为我们想绕路去周边玩玩,大人问这么多,难道是怀疑我们是逃犯不成?”绑匪笑得人畜无害,“您瞧哪有逃犯还带着家母的。” 吱呀—— 桌子被人踢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顾景淮循声望去,顿时愣住了。 距离他不到半丈之处,老妪的裙下露出了一只光裸的脚。 一只与她干皱的脸十分不相称的,细嫩白皙的玉足。 18、第18章 顾景淮乍然看见女子的玉足,恍然愣怔了瞬间,而两个绑匪从开门后就打着十二分精神,草木皆兵,立马意识到事情暴露,像两只鹈鹕一般“嗖”地展翅跳窗而逃。 官兵也不是吃干饭的,翻身追了上去,窗外随即响起鸣镝的声响,尚在客栈四处搜索的巡兵们铮地亮出佩剑,快而有序地向门外冲了出去。 门外火光渐渐消散,破烂的木窗框随风动发出咯吱的响,一片混乱中,顾景淮为她穿好了鞋。 “你的鞋好似都不大合脚。” 这是第二次了。 姜初妤顾不得羞赧了,扑过去想抱住他,却感到他周身似有若无的寒意,在脚尖触到他脚尖时堪堪收步,改为双手攥上他的袖箍。 她这才感觉彻底安全了,卸下劲儿来,险些膝窝一软倒下来。 她静悄悄的地慌乱着,怎么看怎么诡异。 顾景淮捏住她下颚固定住,另一只手摸到发根处试探着解了哑穴,便听她发出一声闷哼,急促地咳了一阵,果然是被点了穴。 姜初妤恨然,她果然被这空城计骗了! 可怜了那兔子,估计是被喂了真毒药,活不成了。 “可有伤着?”顾景淮指腹仍按在她颈后,指尖掀起一块风干后的泥状物,像剥人皮般顺着她下颌一寸寸剥落,露出下面光洁娇嫩的肌肤。 偶尔他剥得快了,扯得肌肤泛了红,姜初妤也不做声,默默忍着,仿佛只有疼痛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吓坏了。 可她摇摇头,顿了一下,又说道:“他们喂了我一颗药,骗我是哑药,且四个时辰不吃解药就会死……现在想来应是骗人的。” 顾景淮眉心一跳,狭长的凤眼蓄着冷怒,然仍宽慰她:“嗯,应是假的。” 待她身上的易容膏都去掉了,顾景淮去向店小二要了壶热水,再回到屋里时,却见她缩在床尾,清丽嫣然的面容不自然地泛着潮红。 姜初妤眼尾发红,几欲落泪,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茂行哥哥……” 每当她这般唤他,便是意识不清醒了。 见他出现,姜初妤浑身骤然软下来,眼角泪痕还未干,又不禁流下泪来,却不知为何而流,只觉得浑身难受得像闷在温水中的青蛙,得不到解脱。 即便顾景淮未经历过那事,婚前却也按规矩研读过画册,再加上身为男子的直觉,立刻觉察到,她这是中了媚药的反应。 “他们是不是喂了你两粒药?” 顾景淮大手锢着她的双肩,试图叫她冷静下来,可姜初妤此时□□中烧,哪有理智可言:“是……不是,我不记得了。” 若他猜得没错,应是之前吃了媚药,又为了先躲他们追踪,暂时给她吃了压制之药,只有四时辰的药效。 这下可麻烦大了。 顾景淮走到窗边,那歹人夺窗而逃时撞坏了窗框,一角悬空,摇摇欲坠。 摇得他烦躁无比。 他干脆一拳锤了过去,破烂的窗框直直坠下,发出支离破碎的响。 顾景淮闭眼压下眸中戾气,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回眸。 只见姜初妤正自己扯着衣裙,脸上一片绯红,衬得那一小截肩颈肤若凝脂。 她往日澄澈的双眸染上媚色,眉尖轻蹙,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说出的话更是烫得人发热: “茂行哥哥,你救救我。” 顾景淮十六岁时披挂上阵,至今已有四年,大小战役不说百战,也算得上久经沙场,任何时候都有御敌之策。 而这时却全没了办法,只期望那些兵快些把人捉回来,他恨不得手刃。 夜风微凉,房内却是燥热的。 姜初妤已然神志不清,体内的潮汐涌得她难受,不受控制地扭动着身子。 然而顾景淮只是上前把她的衣衫整了整。 “应该快捉到,你且忍忍,要到解药就好了。” 可他说完这话,自己都愣了愣。 捉到了肯定会送去官府关押起来,不会再回这客栈了。 若派人去要解药,此事声张出去,必会辱她名节。 顾景淮略一思索,手下动作奇快,把自己的金丝罩面盖在了她脸上。 带这东西,是为了不叫人认出来,以免走漏了他夫人失踪的消息,没想到能派上第二次用场。 顾景淮又重新点了她哑穴,掀起褥单覆在她身上,把她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又扛在肩上大步出了客栈门。 他把人横着驮上马,马蹄声飒沓而去。 姜初妤本就中了药,又被横置在了鞍前,马背硌得她肚子不舒服,脑袋还充血,难受得扭个不停。 她动来动去的,顾景淮也不敢放开跑马,还得时不时查看她的情况,好在夜路几乎无人,不至于太丢人现眼。 褥单被她蛄蛹得散了一角,她在里面略施拳脚,一刻也不安宁,顾景淮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把褥单扯下。 一身蛮力的“菩萨姑娘”解脱束缚,瞬间坐了起来双臂攀上他的脖颈,像只小兽般难耐地乱蹭着。 顾景淮微微向后仰身,解了她的哑穴:“有话要说?” 姜初妤一头埋进了男人的胸口,哼哼唧唧的。 “渴……” 顾景淮的脊背瞬间僵直,好似又回到了那个被柿子砸中的时刻,他不禁又向后仰了仰身子,却根本避不开胸前神志不清的人。 他下颚收紧,紧咬牙关,也觉得口干舌燥了起来,拉着缰绳的手暗暗收紧,切齿道:“忍着!” 姜初妤才不听话,边嚷着要喝水边在他胸前乱蹭,过了不久,却猝然哼了一声,软软地靠在他身前一动不动了。 顾景淮面色铁青地收起手刀,扶着她的腰调稳了姿势,重新把褥单罩在她身上,缰绳狠狠一拉,□□良驹以奇快的速度飞奔。 *** 镇国公府的东偏门门前。 顾景淮犹豫半晌,终究没扣下门环。 能少一人看见她此刻的窘态,就少一人吧。 他抱着不省人事的夫人下了马,隔着薄衣,感觉到掌心下她的皮肤微微发热,不禁眉头一蹙,把人驮在背上,借着一旁的树攀上马头墙,又轻轻跳落进墙内。 值班的仆役见主子背着少夫人归来,迷瞪的眼瞬间睁大了,忙迎上来嘘寒问暖,端茶倒水。 顾景淮摆摆手,让下人们都去休息,快步走进内间,把人扔上了床。 做完这些,他猛地扯开衣领,徐徐呼出一口气。 这一晚上过得,快赶上彻夜行军了。 夜晚久未睡人的床榻上带着些微寒气,姜初妤侧脸贴在上面,昏厥中也舒展了眉头,可脸颊依然潮红得不自然。 顾景淮从斗柜中翻找出一个青色的小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攥在手心,硬掰开她的嘴怼了进去。 这药的功效是缓解内伤疼痛,中了□□,也姑且算是内伤,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姜初妤吞下药丸,昏迷中依旧吐着灼热的喘息,嘴唇被烘得发干,仿佛正在炼丹炉里受苦,看上去并未纾解。 顾景淮走到外间,叫住了个仆人:“准备一桶冷水来,快!”说完就往回走,又回头补充道,“有冰块更好。” 待浮了一层薄冰的冷水桶被准备好,顾景淮慢慢扶着她沉入水中。 姜初妤被冻得浑身激灵了一下,醒了。 她眸中水光比水波更盛,似泣非泣,如梦初醒地望着他。 “夫、夫君……” “清醒了?” 不叫他茂行哥哥了,看来是恢复了些理智。 他的目光擦过她露在水面上的肩,被湿透的衣裙裹着,比那日山道雨中更显可怜。 他放下心来,转身走出了浴房,守在门口。 片刻之后,里间传来了“咚”的一声,却并无闷哼。 管不得那么多了,顾景淮循声推门而入,只见浴房里木桶和人都倒在地上,冰水洒了一地,姜初妤浑身湿透,乌发如墨般铺在身下。 他喉咙动了动,眼神尽量看向别处,上前把人扶起,却听她声音细如蚊蝇:“火……有火在烧我……” 他脑中那根一直绷紧的弦骤然崩裂。 有一种极烈的□□,中药者会以热为冷,以冷为热,故而寻常的泡冷水降热根本不管用,非得与人交.媾才能解,就算凭借意志力生挨过去,媚毒也会入骨,日后时常发作。 莫非她中的是这种药? 姜初妤不知道他心中有多么天人交战,她觉得自己是一尾在干涸土地上挣扎的鱼,只想要水。 她只知道,在她难受得快要死去的时候,他走来了。 然后她终于舒服了。 …… 第二日,姜初妤醒来后,破碎的记忆涌入脑海,张着双眼愣了许久。虽然只有一丝丝非常模糊的记忆了,但足够她羞得不敢面对躺在她身侧的人,面颊红透了半边天,缩着身子面对着墙装睡。 顾景淮不比她早醒多久,从昨日事发后就一粒米未进,滴水…… 也不能说滴水未沾。 不幸中的万幸,她中的药没有那么烈,还未做到最后一步,药性就得以纾解。 可他也不是和尚,帮人泄.欲,反倒自己被困在欲里了。 然而看着她睡得那么沉、那么放松,他到底忍住了,没再把她折腾起来。 空气早被染得发烫,他眼尾已泛着迷离的光,一时气恼,在她水润的唇上咬了一口,回味发甜。 回忆起昨夜“沾水”的经历,顾景淮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自在,也不敢面对她,侧身朝向床外侧躺着。 这时他感到旁边睡着的人动了一下,又不动了,绵长的呼吸也变了节奏。 她也醒了。 顾景淮率先起床,提鞋,绕过内间的屏风出去了。 他很饿,该去找点吃的。 …… 姜初妤简直不可置信,他就这么走了? 她扶着床慢慢直起身,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是明显不合身的男式里衣,而她原本的罗裙,正湿答答地躺在地上。 她的脸瞬间红了一片,却又羞又恨自己怎么那么早就昏了过去,趁机把房圆了多好! 许久,顾景淮回来了。 他站在床边,默然了一瞬,清了清嗓子:“用些清粥吧。” 他端着碗递给她,可姜初妤现在简直见不得他身上任何裸.露的部位,尤其是手,下意识偏了偏头。 顾景淮见她这般反应,先是一愣,随后也想到了什么,耳根染上淡淡的红,薄唇紧抿,慢条斯理地把碗放在桌案上,手收回袖中。 夫妻二人,一人坐在床上,一人立在床边,就这样谁也不理谁。 昨夜那样亲密的两个人,清醒过来后却好似隔着银河。 19、第19章 负气似的僵坐了半晌,姜初妤肚饿难耐,也不管他了,率先在方桌前坐下来,小口小口抿着白粥。 不愧是国公府的厨子,里面只是撒了些白芝麻和松子,味道就颇为惊艳,她睁了睁眼,胃被满足了,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外间忽然传来竹楦的声音:“世子,您醒着吗?” 顾景淮没好气地回了句“没有”,竹楦又道:“可是言修说您刚才去膳房打了粥回来。” “……” 竹楦硬着头皮:“大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顾景淮正不知寻什么借口离开内房呢,心下松快了不少,面上却佯装不急,煞有介事地绷着脸:“母亲叫我,想必是有要紧事。” 言罢迤迤然迈出屏风,见到竹楦顺口问道:“那歹人捉到了?” “捉到了,今儿一早就押去了大理寺。”竹楦规规矩矩地弯腰低头,压着声道,“少夫人被掳之事瞒得极好,没走漏出去。” 竹楦昨日听说主子很晚才回府,归家后还立刻要了冰水沐浴,现在他鼻尖还萦绕着一股甜腻之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得叫侍女们仔细收拾一番卧房,不能忘了通风。 - 今日是个艳阳天,烈阳下,阴寒之气无所遁形。 昨夜似乎太过漫长,顾景淮踏出屋子,恍惚有种重见天日的错觉,竟有些不适应强光了,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独自向萱堂走去。 周华宁正在修剪花枝,见儿子来了,引他在茶桌旁落座。 “你瞧这盆景多鲜艳,放在屋里点缀,多喜人。” 顾景淮赶着去处理正事,意兴阑珊:“母亲有话直说便是。” “你也别嫌我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周华宁从前回回见他都要催他成婚,又打心里不觉得现在这个儿媳是儿媳,脱口而出老一套话,自己都愣住了,抚了抚额角,“成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顾景淮:“……” “找你来正是要问问我那好儿媳,昨个是怎么回事?” 昨夜他们临近丑时才归家,此事避不开周华宁的耳朵。 顾景淮沉着眉略一思忖,不动声色地扯了个谎:“她想去逛重阳庙会,儿子陪她去了,厮闹无度忘了时间,还请母亲莫要怪罪。” 周华宁没想到一向稳重的儿子竟做出半夜厮混的事,倏尔睁大了双眼:“你真对那丫头动心了?” 顾景淮一噎,云淡风轻的面具碎了一角,摇了摇头: “但她毕竟是儿之妻。” 周华宁放下剪刀,轻蹙着眉掩蔽问道:“你一进来我就想问了,你屋是换了女子惯用的熏香?闻着也太甜腻了些,早些换回来罢,这么迁就她做什么?” 甜腻? 顾景淮闻了闻袖口,本不觉得,被母亲一说,也觉得浑身有股异常的香气。 他听闻在媚毒发作过后,人身上会散发异香,他并未中毒,那气味大约是后半夜与她同睡时染上的。 想到这点,他耳根悄悄红了起来,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窘然。 周华宁还在念叨着夫妻之道,顾景淮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多做解释。 “罢了,往后注意点。”周华宁抿了口茶,终于说累了。 顾景淮满口答应下来。 “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周华宁撇了撇茶沫,神神秘秘地严色道,“你爹今日上朝后被皇上留下说了会儿话,你猜怎么着?婉妃的孩子没了。” “此事为真?” 顾景淮也很意外,惊讶了一瞬后,表情又凝重起来。 明明他都提醒过了,怎么还是出了意外,是皇上太过大意,还是另有隐情? 不过不论如何,此事暂且不能让她知道。 她做了噩梦尚且哭起来没完,还拉着他不放手,梦中都如此麻烦,现实只会变本加厉。 他可没那个工夫和闲心哄。 “皇上怎会对父亲,提起后宫之事?” “龙胎没了,皇上动怒,这次婉妃估计是要失宠了。”周华宁愁容满面,“皇上觉得是你夫人去祈福的心不诚,要怪罪下来了,我只是恐皇上会故意拿这事做文章,把你、把顾家都牵连进去,不然怎会对你爹说这事?” “皇上圣明,母亲多虑了。” “欲加之罪都何患无辞,是你太天真。” 顾景淮实在听腻了这些谆谆之言,趁着一个话口提起了二弟顾延清拒绝科举之事,周华宁愁着一头,就顾不上另一头,他趁机告退。 回到东厢房,顾景淮鼻尖似乎还留有香腻气,刚要叫水,视线滑过花梨木围屏床榻,见她侧趴在床上,脑袋埋在被衾中。 是刻意想躲他? 倒是剩去了彼此相顾的尴尬。 不过日上三竿还不起床可成何体统,他张张口要把人叫醒,那称呼却迟迟困在舌尖吐不出来,干脆走过去拍了拍她身子。 没有反应。 顾景淮这才意识到不对,扳过她的肩将人翻了个身,伸手探了探她鼻息,气息均匀,却有些发烫。 手背贴上她额间一摸,居然发热了。 在静禅寺的时候她也发热过,这才隔了不到半月,竟又病了,这般体弱,实在是出乎他意料。 姜初妤阖眼安眠,粉黛褪去后显得娇憨了不少,乌发蓬乱地披散着垫在脑后,发丝顽固地黏在脖颈上,顾景淮只是看了两眼,就觉得热得慌。 他伸出指拨开发丝一探,果然冒着细细汗珠,便轻托着她后背,将身下的长发拢在一起拨向发顶,正要找根发簪随便盘起来,外头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是周华宁突然到访。 她还是气不过,非要亲自来敲打敲打这个儿媳,叫她收敛些,不许再出第二次在外头厮混到半夜的事。 竹楦自知拦不住顾家主母,只能尽量大声地与她应话,叫里间的主子提前知晓一声。 “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了!” 周华宁有些嫌弃地瞅了眼竹楦,心想这小厮作为近身伺候的人,怎的这般不沉稳,得换了。 她在屏风外的茶桌旁落座,扶手椅也没有她的贵妃榻坐着舒服,心道该趁大婚时置换些家具。 这婚,结得还是太仓促了。 顾景淮手里握着好不容易盘起来的髻,一松手又得重新盘,他可没耐心给她盘第二次。 “儿子暂且有所不便,还请母亲稍作等候。”他扬声喊外头的人仔细伺候着夫人。 周华宁也隔空发问:“不必了,我来你这儿又不是喝茶的,你夫人人呢?” “……” 人昏着,还穿着他的里衣,并未梳妆。 顾景淮找了根银簪固定好她的发髻,从隔断的屏风后走出来,颇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她现在不大体面,不宜见人,还望母亲谅解。” 周华宁懵了,她安分端庄了半辈子,从未在一天之内有过两次如此强烈的冲击。 “你们白日里如此放浪形骸,不好吧?!” 顾景淮:? “……母亲会错意了。”待颊上那羞人的燥意褪下,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不是白日。” 周华宁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原来是晚上折腾过了,才致使她这个儿媳失了礼数,日上三竿了还未起。 不论如何,添一孙辈也是极喜庆的。 她神色稍稍缓和,端着长辈威严嘱咐了句:“这回也就罢了,下回注意些分寸。” 顾景淮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儿子明白。” 不会再有下回了。 他攥起拳又松开,甩身回了内室。 - 过了许久,宽大的床榻上,柔弱美人终于幽幽转醒。 姜初妤四肢绵软得仿佛骨头都被抽掉了,模糊见一人影就坐在旁边,连忙撑着不适的身子跪在床上垂着头:“夫君。” 她口干如火烧,艰难问道:“几时了?” 顾景淮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吩咐下人把退热药搁在案上,看向她硬声道:“我的夫人不能是个身弱得动不动就昏倒之人,你必须彻底把身子养好了。” “只是意外而已……”她的声音渐渐变小,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这次可以用中药又泡了冰水解释,上次是淋雨,再上次是中暑,但接连两三次突兀地病倒又很快好转,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邪了。 想到中邪,又不免想到那可怖的死婴,不知阿姐的消息,她还是放不下心。 “夫君可否允我进宫一趟探望阿姐?”她仰起头,自昨晚那事后,二人还是第一回对视。 顾景淮先移开视线:“你先看病,看好了再说旁的。” 姜初妤又求了几次,可他怎样都不肯松口。 她品出了一丝不对,颤声问:“您这般阻拦我,莫非是我阿姐出什么事了?” 他迅速回答:“没有。” “您真的没骗我?” “……” “那那个孩子的事,查到是谁做的了吗?”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顾景淮耐心早没了一半,只想堵住她的嘴,一时脱口而出: “你倒是关心别人的孩子,不如多费点心思调理身子,早日怀上自己的孩子。” “……” “……” 姜初妤双颊一点一点变得霞红,等她从害臊中回过神来,丢下惊天之语的男人早没影了。 - 东厢房院内的花亭中,顾景淮正坐在临水一侧的美人靠上,漫无目的地喂鱼。 看来府上的油水不错,连池中鱼都被喂得这么好,红白相间的锦鲤肥得约有掌宽,还凑上来撅着嘴要鱼食。 喂鱼这差事,好像是竹楦负责来着。 想到竹楦他就来气,他要是机灵点不放她去那劳什子庙会,又怎会惹出后来这些羞人之事? 他扬手把鱼食一把抛了,没了心情。 过了一会儿,顾景淮远远地见言修引神医韦大夫进来,也一撩衣袍回了房。 竹楦正勤勤恳恳擦着桌子,见主子回来了,笑着问了声安,却见他脸色不甚好看,危险地盯着自己看。 “你最近少在我跟前晃,仔细哪天我把你打发去做粗使。” 竹楦:??? - 房内,韦大夫给姜初妤看过脉后,又问了几句,心中大概有数了,退回外间回话。 “依老朽之见,这位夫人怕是中了毒。” 话音刚落,在外人前一向镇定自若的顾景淮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的羞恼,语焉不详道:“不是已经……那毒怎么还在?” 而且媚毒怎还会叫人身子发虚? 韦大夫本还有几分自喜,这种毒不易发觉,脉象与寻常风寒区别微乎其微,要不是他行医大半辈子经验丰富,一般人还真难摸出来,可听他这样说,原来早有别人诊出来过? 韦大夫语气不由得谦虚起来:“不知对付这毒是否已有疗程?” 顾景淮面上彻底端不住了,难堪地扶额:“这……还需要疗程?” “您这话说的,任何病都需要疗程,更何况解毒了,之前那位医者可有开过什么药?” 顾景淮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瞬间收敛了神色,目光重新变得清明:“慢着,你从头说。” 20、第20章 原来姜初妤是中了一种叫做水洛的慢毒。 水洛算是一种温和毒药,并不会置人于死地,需要少量多次下药才会有效果。 初期中毒者的症状与风寒发热并无二致,但若是大意地过了这个阶段,慢慢会变得无风也头痛、见暖阳也发冷,最终药不离手,失去生育能力。 由于这个“功效”,中毒者常是女子。 所以昨日她中的确实只是单纯的媚药,而水洛的中毒时间要早得多。 幸好发现及时,毒还未彻底入里,韦大夫又骄傲起来,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好了,老朽我打包票能治好这位姑娘,叫她以后一定健健康康地生儿育女。” 顾景淮无端气恼:“我又不在乎这个,你只管治好她就行。” 等他回到里间,被问起诊脉结果时,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你有病,须服药。” 姜初妤:“……” 他一定是为了不让她进宫,费劲找了个假大夫演了场戏吧! * 虽然并非出自彼此本意,但发生了那样的事,平日相处时总是有些别扭。 夜深人静无人私语时,顾景淮睡得轻,偶尔感受到她悠长的眠声,或是脸碰上她过界的碎发,醒来后难免想起些画面,心中一阵烦躁,再难入睡。 几日下来,他自觉精神萎靡,索性白日演兵结束后也拖着迟迟不归家,有时直接睡在军营里。 在家中无处发泄的闷气,也有了好去处。 军营的刑房中,两个奄奄一息坐在刑椅上的男人一高一矮,脚腕手腕上绑着铁链,浑身上下被鞭刑得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治狱见人昏过去,又拿冷水从头泼醒,如此反复了数遍,嘴再硬的人也得求饶。 唯一给了个痛快的部位是双腿之间,一刀就轻轻松松废了,却让他俩小死一回。 顾景淮慢条斯理地拿布条擦着粗如蛇尾的藤鞭,心中暗损这两个歹人还真是容易交代,他还没上真格的折磨人的手段,只是些基础的鞭刑,就彻底不行了。 不过,这两个东西也不知背后雇主是谁,只知道有个贵人要他们趁着他离开静禅寺、姜初妤独自一人时找机会玷污了她,事成之后给他们三千两黄金。 只问出来了与他们接头的人的相貌特征,这事还得继续查。 顾景淮拿着供状出了满是血腥味的刑房,濯身后进宫面圣。 - 金銮殿中,一君一臣陷入静默,连落在琉璃瓦上的禽鸟都一动不动了许久。 周承泽眸色暗了暗:“你是说,想要伤害你夫人的,与诅咒婉妃腹中孩子的,应是同一人?” “正是。” 周承泽握着一串紫檀佛珠,一颗颗地拨着。 在得知死婴巫蛊之事后,从不信神佛的九五至尊左腕上便出现了它。 从顾景淮踏入金銮殿,就见周承泽始终紧锁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心中一动,问道:“莫非婉妃娘娘她真的……失了孩子?” 周承泽这时才露出得逞的笑:“吓到了?” “……” 他笑了两声,打趣道:“该怎么说你呢,关心则乱?” 顾景淮简直无语凝噎:“您莫不是想测我会不会护着夫人?” “你了解朕,知我不信鬼神,就算真出了事,又怎会失智到责殆一个祈福之人?你信了,说明你在担心她。” 周承泽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眉舒目展,温和地望向下首,“如此,便是最好的事了。” “……既然婉妃娘娘无碍,那臣便放心了。” “婉妃滑胎的假消息是个诱饵,朕连你也骗,也是想着做戏要做全套。” 周承泽眸光骤然冷了下来,如极寒之境的凶兽,“你说这是朕的家事,那朕倒要看看,是谁这般歹毒。还有那婆子,继续抓,朕不信真让她跑了。” 顾景淮自然应下。 待他告辞后,周承泽转着佛珠喃喃自语:“但愿你二人情投意合,不要怪朕。” 他知道无可奈何地娶自己不爱的人是什么滋味。 * 第二日,静禅寺忽然来了一群官兵,摧枯拉朽般把秘林中的无字棺铲除了。 住持欲哭无泪。 那定远侯离开后,他侥幸地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以为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竟真惹了帝王之怒。 即使官兵毁完就走了,他还是怕自己也受牵连,好几天都没合过眼。 遭此一事,静禅寺的香火短期内是旺不起来了。 皇上一怒之下摧毁静禅寺死婴棺后,婉妃孩子没了的传言,渐渐作为皇家秘辛散播开了。 - “皇上密而不发,但不许任何人去倚兰殿探望,婉妃这是被变相禁足了。” “皇帝可真够薄情的。” “那可是他第一个孩子,至于后宫娘娘,在恩恩爱爱之前,先得负担延续皇家血脉的职责,皇上生气也不难理解吧?” “哎呦,真可怜。” 几个皆出身高门的富家太太正相约吃茶赏花,聊到了这桩宫闱秘事,一人忽然露出喜色,向其中一人恭维道:“这对你们徐家姑娘……” 她自知失言,香帕掩嘴一笑,改口道,“徐妃娘娘光耀门楣的好机会来了。” 又有人接话:“可不是吗!皇上也是男人,男人就好图新鲜,等劲儿过了,后位肯定还是你们徐家娘娘的。” 满头珠翠的贵妇人没被好话恭迎得昏过头,笑着谦虚道:“我这外甥女从小就温顺恬静,没什么心机,一切都是因果造化,就借各位姐妹的吉言了。” 女人们热热闹闹的笑声充盈着整个花园,而贵妇人口中文雅的外甥女此刻却气得摔了只镯子,怒骂道:“蠢货!废物!杀了都不解恨!” 派去折辱姜女的人没了音信,琰婆婆又东窗事发,她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徐妃的亲信婢女来报:“娘娘,我们的人先一步抓到了琰婆子,是否要杀了灭口?” 徐妃直直地瞅着地上碎裂的碧玉,缓缓咽了口气,勉强恢复镇定:“不妥,她要是现在死了,倒是帮了熙和的忙,我们说不定会暴露。事到如今,不可再走错半步。” “那娘娘您的意思是?” 徐妃拂了拂镶宝金步摇垂下来的流苏,漫不经心地一笑:“自然是把火引到她那儿去。去告诉那个婆子,要是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去做……” 翌日,琰婆婆顺着她朴素的密道钻回老宅,被守卫抓了正着。 她被五花大绑带到大理寺,少卿亲自审讯,很快就交代了一切。 琰婆婆怕得脸上的皱纹都在发抖,但她谨记上面贵人的教诲,她不能逃,逃了会被追杀,但只要把责任全部抛给熙和郡主,就不会有性命之灾。 于是仰首坚定地说:“都是熙和郡主的主意!是她主动来找我的,她说想让一个贱人掉了孩子,我一点儿都不知晓她要害的孩子竟是皇子啊!大人明察,小人冤枉啊!” 大理寺里说话要讲证据,她事无巨细地交代:“小人曾跟熙和郡主说,若是巫咒成功了,须得下咒人亲自去还愿,不能由他人代替,否则会遭到反噬!想必郡主会照做的,到时候您就明白小人说的是真的!” 琰婆婆说这话时,心里也是没底的,只能寄希望于她下咒时演得足够真,把人唬住了。 不知是否真有神明庇佑,这回琰婆婆的运气相当好。 大理寺的人蹲守了几日,终于在某个深夜,于宫墙的东南角的一处偏僻树林中,当场抓获了一袭黑衣蒙面的熙和。 她正鬼鬼祟祟地在一棵树下挖着什么,旁边的地上摆着口小巧的棺材,还有黄纸元宝等祭祀用具,人赃俱获。 熙和郡主落网后,大着肚子的婉妃被解除“禁足”,重新出现在人前,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这场闹剧是怎么回事。 皇帝震怒,但碍于太皇太后出面为熙和求情,暂且收回了褫夺封号之令,下令禁闭思过,不让人伺候,断了俸禄,从此精美的衣裳首饰、华贵的金银珍宝都将与她无缘。 熙和这次知道自己碰了宫中大忌,没敢哭哭啼啼地向皇上表哥求情,听母亲的话,先忍一段时间。 哪知她忍着忍着,却听说姜氏女来探望她。 像个得胜者一般,向她这个落败的可怜人耀武扬威来了! * 姜初妤来探望熙和的日子不巧,是个绵绵细雨天。 郡主府内的景观倒是与主人不怎么像。 一片清静淡雅的园林,曲廊立水而建,两侧水面上躺着睡莲,被雨捶打得微微浮动。 府内静悄悄的,除了手持长枪的守卫外,竟不见一名仆役。 姜初妤倒也不同情,只是越发觉得此地阴冷,不想多做停留。 门一开,姜初妤背光而立,熙和多日未见阳光,目光落在她身上晦涩难辩。 “不用这么恶狠狠地看着我,我可不觉得巫蛊能这么有成效。失了孩子是你姐姐自己没用,怨不得我!” 熙和坐在交椅上,高昂着头,维持着素日的傲慢,“皇上迁怒于我,你应当乐见其成吧?” 姜初妤有些诧异,她竟然还不知道阿姐的孩子没事。 “你做的恶事何止只有这件?”姜初妤不想走近她,站在合拢的门扉前没动,“那两个人是不是你派来的?” 熙和轻哧了一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是过得不好,可别什么都怨我。说起来,我现在倒是觉得你可怜了。” 她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去,在一尺之距站定,“皇上表哥如此严惩我,可见他有多怜惜你姐姐。” 姜初妤不想听她长篇大论,秀眉下压,冷声打断她:“你真的没计划别的事?” 熙和却忽然一把握住她手腕:“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可怜吗?因为你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婉妃没有家族靠山,只凭借皇上喜爱,后位不稳,你猜皇上为什么给你们赐婚?顾表哥那么聪明,肯定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他怎么可能对你有几分真心!你以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说完,她紧紧盯着姜初妤的脸,生怕错过了一丝受伤的表情。 可姜初妤始终平淡,眼中没有多少光泽。 “不用你操心,我不像你,没有多喜欢他。我只想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而已。” 她没有听见,门外,男人的脚步声骤停。 20-30 第21章 第21章 数日之前, 熙和自导自演落水一事没掀起太多水花。 皇上甚至亲自出面,让她澄清此事,否则就要罚她禁闭以示惩戒, 听也不听她的辩解。 因为顾表哥他跟皇上说,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他居然……一丝都不肯怀疑她。 只因为她是他夫人, 对么? 凭什么一个离开京都好几年的人、一个后来居上的人,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她梦寐多年的位子? 熙和心里燃起了一场嫉恨的火,将她的内里烧了个中空, 只留下光鲜亮丽的壳子, 剖开她的肚皮, 里面全是焦炭的废墟。 可是后来她想明白了, 为什么她两位名义上的表哥都站在姜氏那边, 好像是合起伙来治她一般。 因为婉妃。 一切都是因为婉妃怀了皇子享受着盛宠,才有底气开口让自己妹妹按照婚约嫁给顾表哥!然后借镇国公势力的加持, 巩固荣宠! 她们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熙和一气之下离开宝鹭山行宫回到郡主府,可越想越不甘心, 难道她就这么认输了么?输给一个破落户?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木已成舟又怎样,她便要拆了这舟,再烧了做舟的木头! 可熙和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破局之法。 她的生母怀庆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妹妹, 从小到大跟着母妃看尽了宫中女人斗来斗去的手段, 自己手上也染过鲜血。怀庆公主对熙和这个唯一的女儿,是千百倍娇养,只希望她享清福, 远离那些腌臜,并未授其她此时最需要的宫斗之术。 最后还是她身边的大婢女提醒了她:“奴婢听老家的人说, 前不久一个富贵人家的贱妾失足落水死了,收拾遗物的时候从她屋里搜出来一个写着她生辰八字的小人,眉心扎着一根长针,正在查是怎么回事呢。郡主,奴婢觉得,宫中忌讳这个,正是因为它确实有效果,既然决定要做了,就得把事情做绝。” 熙和一听,觉得有道理,而且只要做得小心,就算暴露也查不出是谁做的,是个好办法。 但是…… “我倒也没有狠毒到想要了她的命,她要是变成鬼我也不安生,有什么折中的法术么?” “郡主既已想到那姜氏女全仗着婉妃享福,那让婉妃失了荣宠不就得了?” “你是说……让她小产,失了孩子?”熙和摸着膝上的猫儿,心砰砰跳着。 “正是。听说婉妃刚刚受惊,如今正是胎像不稳的时候,若是真小产了也不奇怪,不会有人想到这上面,奴婢觉得更为稳妥。” 熙和思量了一会,露出胜券在握的笑:“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有什么道法高的仙姑大神,去请来指点。务必要小心,千万不能暴露!”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按照琰婆婆指点的方位埋下的死婴,居然不翼而飞,更没想到,她隐瞒了身份去接触的琰婆婆,竟然还是暴露了,着了她的道。 熙和现在是真的悔了,她只想做回原来那个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郡主,她宁愿不再一心挂念顾表哥。 可不是她做的事,她当然不会认。一听姜氏女似乎还遇上了别的麻烦,她不禁在心中暗喜,报应,都是报应,谁的都跑不了。 又听她说没有多喜欢顾表哥,熙和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声听着古怪,像是放肆的大笑,却又像哭泣,还透着几分冷意。 “没有多喜欢?好一个没有多喜欢!” 她伸手用力一推,姜初妤的肩背撞在门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你是不是瞧我为他折腾到这般田地,故意刺激我?呵,真是幼稚,你以为我很在乎你?不,我在乎的从来都只有顾表哥。” 熙和吐出一口气,双肩向下一沉,目光向上瞥着,往日高傲的眼眸流露出脆弱来: “你下再多马威,炫耀再多,也远不比上他不信我是被你推下水。” 他一定认为她是阴险狡诈之人,她只是想想,就要受不住了。 姜初妤一愣,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她今日来,只是想问庙会那日欲对她不轨的人,是否是熙和在幕后指使。想来事到如今她也没必要再说谎,一问便知。 没曾想,居然问出了她一直惦记着的那事。 原来顾景淮并没有不信她,相反,还为了摆平熙和落水风波去求了皇上? 那为什么秘而不谈,非要瞒着她? 姜初妤贴在门板上,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心尖像有蝴蝶轻点而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痒意细细密密地传到指尖。 从前看话本里写少女春心萌动,她将拿纸上的黑字看了又看,也不明白悸动是什么感觉。 就是现在这种感受么? 既然熙和并非幕后的人,姜初妤此刻一点儿也不想继续跟她耗着了。 她想见他。 她拉门而出,门两侧隔着段距离候着的守卫立刻来重新落锁。 姜初妤面上的喜色收敛不住,微微低首勾起了笑,刚要抬步离开,却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就立在大红色的门柱旁。 虽然她是很想见他,但也不愿是这么个见法—— 他怎的会出现在郡主府?难道是来探望熙和的? 老实说,虽然她曾问过他是否喜欢熙和,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但他们表兄妹多年,应是有情份在的,而那些往事她一概不知。 怎能就这么事事大度地装无所谓呢? 刹那间,那悸动又变成了涩然,蝴蝶振翅只是瞬间的幻觉。 姜初妤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像一只窝藏在洞穴躲避天敌的小兽那般担惊受怕: “夫君怎么会在这里?” 顾景淮撇了她一眼,眼底有她看不太懂的情绪,似怒非怒。 他忽然用鼻音“哼”了一声,甩袖就走。 姜初妤竟被他甩了脸子,也不高兴了。 这是什么意思嘛。 道旁的守卫见这对夫妻一前一后往府门口的方向走去,面上还都带有薄怒,虽好奇,但也不敢乱看,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眼看快要出府了,姜初妤还是按耐不住,小跑几步揪住了顾景淮的袖子:“等等。” 顾景淮停步,回头幽幽地看着她。 “您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她盯着他的步子盯了一路,越来越多不安的思绪冒了出来,有些委屈,“莫非……您终于意识到想娶的人是熙和郡主了吗?” 顾景淮差点被气笑了:“我有时候真想把你脑壳撬开,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出手刀,在她眉上比划了下。 姜初妤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捂着脑门控诉道:“那您为什么刚才故意不理我?” “你很在意这个?” 姜初妤诚实地点头。 顾景淮扳回一局,心情舒坦了些:“不告诉你。”?? 姜初妤真有些怕了,又拉住他衣袖,眼神斜落在旁处:“您以后娶平妻,能不能千万别是熙和郡主?我们处不好的,有我没她……” 后面的“有她没我”,她可没底气说,万一真被休了呢。 “我说了,我对熙和没有那种心思。”顾景淮整了整袖,正色道,“倒是你,前不久才出过事,就敢出来乱跑,被人杀了都不知仇人是谁。” “那您是担心我,才专程来找我的吗?” 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望着她灿着浮光的眸子,顾景淮在心里哂笑,她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还像个孩子,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回府路上听说你来了郡主府,顺道而已。” *** 回到顾府后,顾景淮第一件事便是问下人:“药熬好了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端来了还冒着热气的黑水。 “您不会要来真的吧?”姜初妤最讨厌苦味的东西,一见药汤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真的没病,健壮得很。” 说到这个,她若是有根尾巴,早翘得跟发梢齐平了,一双杏眼中满是欢喜,甚至还有些得瑟: “您还记得小叔是怎么描述我将熙和从水中拉起的么?一点儿没夸张,我一直坚持炼气炼体的。” 姜初妤很想确认他是不是真为她与熙和的事去求皇上帮忙了,可话到嘴边,她反而羞于捅破那张窗户纸,兀自甜蜜着,面上却矜持了起来。 顾景淮懒得探究她的莫名其妙,目光移回汤药上,淡淡道: “这是专开了方给你调理身子的,一日两次,一月为一个疗程。” 中毒的事,他打算暂且瞒着她。韦大夫开的药方他也拿给宫里太医瞧了,稍作调整,尽量把疗程缩到最短。 听到是调理身子的,姜初妤惊得口不择言:“您真想与我要个孩子了?” 顾景淮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切齿道:“跟那个没关系!你时不时害风寒,哪天传染给我了怎么办?我得考虑这些。” 说罢,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俯身垂眼看着她,薄唇凉凉地吐出句惊人之语: “你不是没那么喜欢我吗?还想着与我要孩子?” 第22章 第22章 姜初妤瞳仁微缩, 撂下狠话时有多清傲此刻就有多狼狈,短暂的震惊过后,又恍然明白他那时的冷哼和疏离, 哑然不知所措。 她垂下头,讷讷地说了句废言:“您听到了。” “夫人确如自己所说勤于炼体, 中气十足,很难叫人听不见。” 他走到门前时,女子清脆如瓷般的声音被木门压去了大半, 传入耳中已甚为微弱, 也就是他耳力好, 才刚好听了去。 毕竟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居然向外说这样的话, 他自问还做不到大度得权当没听见。 不过回过味来,顾景淮默了几息, 借着她这话柄说道: “你既只想有个安身立命之所,那我便给你,你可以安心做你的公府少夫人, 不必总担心我要娶熙和东和的。从前我当你是妹妹,如今也不曾变,你我相敬如宾,想来也甚好。” 甚好么?她不知道。 但是话都说出去、被他听到了, 已是覆水难收。 姜初妤终是乖顺地低下了头:“我明白了, 多谢夫君关照。” 那碗汤药放了段时间,稍凉,温热得正宜入口。 姜初妤知道抵抗不过, 不情不愿地端起碗,做最后的争取:“可以给我备块蜜饯么?” 顾景淮睨了她一眼, 吐出冰冷的拒绝之语:“不能。随药乱吃东西会破坏药效。” 喝个药而已,怎么跟要了她命一样。 “那冰糖好吗?冰糖没关系的呀。”姜初妤振振有词地讲着歪理,“药材本质是一种食物,冰糖在炒菜时可以放,只是增加甜味,又不会改变膳食的营养,所以也不会影响药效的。” “……” 磨蹭了半天,姜初妤终于就着冰糖把药汤喝了,还煞有介事地把空碗给他瞧。 幼稚。 顾景淮眼风扫了她一眼,翻看着闲书:“今晚继续喝。” 姜初妤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直瞅着他,可他再没向她看来。 她慢慢收起了目光,落在留了一碗底的黑渣滓上。 表面浮着的汤药喝尽,留下的也是这黑不溜秋的东西,哪怕边喝边用甜的东西润嘴,最后蔓延在口中的回味也是苦的。 他们之间,好似这汤药。 *** 第二日是九月十五,顾府一月两次全府人聚在一起用膳的日子。 姜初妤是第三回参与,虽已习惯了啰嗦的礼数,但还未适应得足够自如,一场宴席下来,挺过头的背僵得发酸。 这时她听说顾景淮午后要出门一趟,不用伺候夫君,她简直巴不得恭送他出门。 临走前,顾景淮刚踏出房门,又折了回来,问道:“疏芸拜托我顺道代她去买什么桃花粉,你想要吗?” 昨日刚说了待她如妹,那这礼只送小妹不送她,似乎说不大过去。 习惯性拒绝的话在她口中绕了个弯又回到肚子里。 姜初妤想,受了累,花公府的钱买点东西也无可厚非,便点了头:“那多谢夫君了。” 顾景淮走后,姜初妤一人独占大床,望着雕花出神了片刻,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 十月十六,他的生辰礼送什么还没想好呢,眼下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那只从渝州带过来的香囊,本来是想徐徐图之、拿来套近乎的物什,没想到还未用上,他们就相逢了,毫无用武之地。 若是拿来做她过门后的第一份生辰礼,又太过寒酸,况且从前他扔过一回的东西,她脸皮再厚也没法送出去第二次。 愁眉不展之际,姜初妤忽然想起来,刚成亲时他曾说过,这东厢房里的东西她都可以动,她还没仔细瞧过他的物什呢,定能找到关于他喜好的蛛丝马迹。 姜初妤来了精神,先来到书房观摩。 不同于卧房光洁典雅的墙面,一入书房,满墙的文人字画映入眼帘,她凑近一幅一幅看去,皆是举国上下赫赫有名的书画大家。 而且书架上除了兵书,最多的便是拓本,足以见主人对其的喜爱。 字画么…… 琴棋书画,她的琴棋尚可,字画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花钱去买,她又不识货,何况也买不到比他已有的这些,收藏价值更高的画作了。 纠结片刻,姜初妤轻轻叹口气,无奈只好放弃这项,继续找寻其他线索。 过了一会儿,她在斗柜中发现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木盒,掂在手里很轻,在耳边轻轻晃了晃,也没有响声。 她在打开和不打开之间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心想反正是他说的她都可以动,大不了等他回来坦白自己看过,于是打开了木盒。 只见里面是一只布料泛旧的香囊,上面绣有两个娟秀的小字:「茂行」。 和她那只出奇得像。 砰的一声,姜初妤迅速把盒盖盖上了,像扔掉烫手山芋一般将它放回了原处。 她双眼放空在原地立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回了卧房。 *** 时下风行的桃花粉,扑在美人面上,呈现出的是嫩粉色,既不过分张扬,又添得几分娇憨,颇得年轻女子喜爱。 顾疏芸正是初长成的年纪,最是爱美,尤其是每月的家宴,不花心思打扮一番根本不愿出门。 第一回见新嫂时,她沾沾自喜自己比新嫂还亮眼,神气得不行,可今日都第三回了,见新嫂次次都不如自己,她都不好意思了,好像他们顾府合起伙来欺负新人似的。 于是今日午膳后,她悄悄拉了拉长兄的袖子,悄声道:“大哥,你是不是对大嫂不好啊?” 顾景淮横了她一眼:“你又有什么真知灼见了?” “我瞧她身上戴的首饰还没我的金贵呢。我听说有的窝囊废为了防自己妻子红杏出墙,故意不让她打扮漂亮,大哥你不会是那种人吧?” 顾疏芸边说着还捂住嘴,一副窥探到秘辛要被他杀头似的模样。 顾景淮忽然有种预感,他这两个“妹妹”说不定很合得来,思维跳脱得都不似常人。 顾疏芸笑眯眯地接着说:“你要是想证明自己不是那种窝囊废,就去买桃花粉送大嫂吧,她收到一定很惊喜。顺便给我也带一瓶,嘿嘿。” “……是你自己想要吧?” 他们家真是要把她顾疏芸惯坏了,越发没大没小。 两个时辰后,顾景淮立在胭脂铺里,手中握着台上唯一一瓶桃花粉,眉眼间微有不快:“没有多的了么?” 掌柜见男人通身的气质,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十分热情地伸手引他看向摆在颇为显眼处的胭脂:“您手中的桃花粉只有一件了,不过这款胭脂卖得也很好,这是上月最风行的’锦燕’,女子用它上脸,白里透着红……” 顾景淮却微不可见蹙了蹙眉,打断他的话:“上月?这月风行的是哪款?” 掌柜却有些为难:“就是您手中这桃花粉了,另外还有一款’半边娇’有是有,可都是定的货,只能拿着凭证来取。” “今日定的话,几日后能到?” “这……起码要一旬。” 顾景淮定了两罐,再加上一瓶桃花粉的钱,付了银子收了票据,约定十日后来取货。 掌柜被男人方才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送客后赶紧缓了一口,自言自语:“怎么什么都要双份的啊?看着年纪也不大,就有两个女人了?真想当一回富贵公子哥尝尝滋味。” 顾景淮晚上回府后,先差人去告知顾疏芸,她的那瓶桃花粉他失手摔了,十日后再赔她新的胭脂。 顾疏芸气得晚膳时都还在记恨。 晚膳后,顾景淮回书房研磨习字完,再回到卧房,瞥见那瓶桃花粉依然立在妆台上,还未被收起来。 她难不成还没发觉么? 收拾得光洁如新的梳妆台上立着个白瓶甚是突兀,他目光总忍不住往那飘,索性拿起来瞧了瞧。 细细一打量,这东西瓶身是白的,盖子上雕着一朵牡丹,真是不知道如此单调的样式是如何风行起来的。 顾疏芸不是第一次托他去买她上妆的那些东西,他虽然只是照搬,并无深入研究,却也略知一二,比如涂口脂用的是花片。 难不成她是嫌只一瓶太寒酸了所以不领情?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有人送他文房四宝中的单独一件,确实不如送全套更得他心。 况且这是她过门后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着实稍欠体面。 *** 翌日,胭脂铺的掌柜被银子砸晕了。 他接了笔大订单,要这铺里的每样物什,各来一件。 掌柜惶恐又欣喜地接下了,问传话仆人:“敢问是哪家贵女出手如此阔绰?” “不是什么贵女,我们主子是昨日来过的定远侯,这礼是要送少夫人的。” 掌柜当即瞪大了眼,浑身一僵,脑海中立刻浮现昨日气质凛然的男子,没想到竟是如此贵人! 他连连点头哈腰,保证今日下午就送至府上。 可刚欢喜完,掌柜又不禁感到疑惑,他定远侯明明有钱,昨日却为什么只买了一样东西呢?还想要一式两份。 难不成,是养了外室吧? 被少夫人发现了,所以今日出手阔绰,是为了赔罪?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姜初妤的妆奁被塞得满满当当,其余放不下的只好暂且全摆在了妆台上。 她忽然收到夫君的“新婚贺礼”,受宠若惊,压力更大了。 他的生辰礼还完全没有头绪。 而且,还平添了新烦恼。 姜初妤不敢开口问他,那个木盒中的香囊是谁送的,又为什么被他珍藏。为什么……非得扔了她送的那只。 昨日发现香囊后,八岁的气愤委屈的那个姜初妤,短暂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要不是现在的她的理智占了上风,非得当面对峙斤斤计较不可。 没有那个必要了,他们约好了的,他只给她安身之所就好,旁的无需多求。 可这些脂粉礼物反倒是烫手山芋了。 姜初妤素日妆容较淡,一是略施粉黛便夺人眼,二是锻炼出汗,脂粉太厚易脏,这一堆脂粉得用到猴年马月。 相处这些日子也算久了,他不可能没注意到。 那他这么大张旗鼓地送来她并不十分需要的东西…… 姜初妤莫名想到了那只藏起来的香囊。 莫非是故意营造他们夫妻恩爱的假象,好为私下与旁人暗通款曲而掩人耳目? 抑或是对她有些愧疚,蓄意弥补? 姜初妤越想越难受,一直到第二日的晚上还闷闷不乐。 “府上谁惹你了?” 耳畔传来询问声,姜初妤一歪头,见顾景淮侧躺着,手架在榻上支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姜初妤差点脱口而出“您”。 她眼神飘忽,故作淡定:“无人,大家都待我很好。” “我送你的那些妆品,你都不喜欢?” 姜初妤心中一紧,又听他说: “我见你今日梳妆时,未用新的瓶罐。” 她梳妆时,他其实醒了,就在床上看她? 越发搞不懂他在演哪出戏了。 “我只是习惯先用旧的再拆新的。” 沉默了一会儿,姜初妤忽然转过身,平静地与他对视。 “我有个问题想问,若是您送出去的礼物,对方不喜欢,偷偷扔了回来,第二天您在院子里捡到,会作何感想呢?会气得想把那人揍一顿么?” 他回答地很快:“不会,但也不会再送那人东西了。” “那若是又收到了那人送来的礼呢?” 顾景淮定定地回望她,这次没再作答。 “……我胡言乱语,您别在意。” 他果然不记得了。 姜初妤心想,夏夜虫鸣声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能衬得屋内不至于太过静谧。 她面朝墙蜷缩起身,想象自己还躺在京都姜家的屋里、她故乡的床上。 可越是催眠自己,越是明白身处的此刻才是真实。 姜初妤只好闭上眼,佯装安眠。 可是她好委屈。 第23章 第23章 镇国公府中, 下人们都觉察到世子与少夫人似乎闹了不快。 诱因好像是那些妆品,今日一早,少夫人就拿出了部分分给了贴身侍女, 而世子出门时,不知是否是他们看错了, 瞧着脸色似蒙着寒霜。 侍女们除了春蕊,个个都不敢收,都提起十二分精神, 生怕做事出现纰漏被主子当撒气筒。 姜初妤有些无奈, 她真真只是觉着用不着那么多, 存着浪费了, 况且还从未打赏过人, 一石二鸟的事而已。 顾疏芸大概是唯一一个没觉察到微妙气氛的人。 她只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桃花粉竟然被哥哥送给了嫂子,羡艳得不得了, 囔囔着也想嫁人。 “小嫂嫂,你人真好。”顾疏芸抱着一大盒妆品,笑得眉眼弯弯, “你放心,我一定不叫大哥知道。” 金山堆银山堆养出来的小姑娘心思单纯,姜初妤只是邀她来屋里挑喜欢的妆品,就把她“收买”了。 “叫他知道也无妨, 反正他已经生我的气了。” 昨日就寝后到今儿出门前, 他都未再说过什么话。 “我听说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没准今晚你们就和好了呢。”顾疏芸眨眨眼,“不过说起来, 是为什么吵呀?” “……只是一点小事。” 姜初妤手中捏着一片叶子,把它撕两半, 叠起来再撕,直到指尖染上草绿色的汁液才罢休。 人一旦得尝所愿,就容易得存进尺,有些事情不是她想不在意就不在意的。 “疏芸,你实话实说,你大哥他有没有……”心悦之人。 话到嘴边,她又暗骂自己犯傻,顾景淮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怎么会叫旁人知晓他的秘密,于是话拐了个弯,改口问,“他生辰快到了,我想不出为该准备什么贺礼,你一定知晓他的喜恶吧?” 顾疏芸把刚编好的花环戴在姜初妤发顶,打量了两眼,越发觉得她哥嫂真般配:“小嫂嫂生得这般好,还准备什么,自个儿就是贺礼咯。” 姜初妤老脸一红,又瞧顾疏芸并无半点揶揄,大约还不懂那些事,只是单纯打趣而已,扯出个不自在的笑,谢了她的花环。 顾疏芸本来叫姜初妤“大嫂”,但今日混熟了,觉着那称呼太生分,而且她们年纪只差三岁,她二哥又还没娶亲,非要亲切地叫她“小嫂嫂”。 姜初妤纠正了两次未果,只好退一步,只准许她私下这样叫。 可这时她马上意识到不能老是由她胡来,端起架子板起脸来教育她:“疏芸,你可记好了,可不能随随便便打趣我,尤其是有别人在场时。” 顾府人多口杂,万一她哪句不着调的话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就不好了。 可顾疏芸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盯着她后方问:“那大哥也算别人吗?” “……” 姜初妤猛地回头,扶了扶花环,眼神躲闪着看向鞋尖儿,屈膝行礼:“您回来了。” “在聊什么?” 顾景淮走到她们所坐的石桌旁站定,目光在桌面上的长形木盒上轻点而过,看得姜初妤胆战心惊。 顾疏芸依然笑嘻嘻的:“女孩子家的事情,大哥也要听吗?” “这里是什么?”他随口问。 “是花。”姜初妤硬着头皮抢过话来,扯了个勉强的谎,“疏芸说她对调香有些兴趣,我便搜了罗些适合初学用的花教她。” “夫人还会调香?” 他语调越平,她越心虚。 “前段时间跟着阿姐学了些。” 顾景淮不置可否:“进屋帮我更衣。” 姜初妤还没应声呢,顾疏芸先不愿意了:“大哥你怎么一回来就把小嫂嫂抢走,我们还没说完话呢!” 她话不过脑,话刚说出口就双手捂嘴,忽闪着的大眼睛含着惊慌和歉意。 可顾景淮却似乎未察觉不对。 “这里是我的厢房,她是我的夫人,何来抢字一说?” 他先一步转身回房,姜初妤赶紧把木盒往顾疏芸手里一塞,接上方才的话:“算,你大哥在场时,也尽量少提我。” 她摘下花环叫下人帮忙收好,整了整额发,又恢复端庄的姿态,一丝不苟地替他宽衣解带。 这回皮革腰封上的玉扣十分顽固,姜初妤解了一下没解开,双手正放在玉扣上要试第二次,顾景淮忽然俯身在她耳畔:“你何时成了她的‘小’嫂嫂了?” 他果然听见了。 人在窘迫时,总会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 姜初妤不知如何回答,只更用力地去摆弄他的腰封。 咔哒。 玉扣解开了。 她却呆愣住了,一时忘记了下一步动作。 一丝淡而香腻的气味忽然飘入她的鼻腔中。 她从不用这种味道的脂粉。 姜初妤双手轻搭在他肩上,配合他的动作取下袖衫,故作平常地问了句:“夫君去哪儿了?” 她跳过了他的问题,但顾景淮也多半能猜到,多半是顾疏芸这个不着调的孩子随口乱叫而已。 只不过听着怪别扭,他们之间也只差三岁,怎差出辈分似的。 他思索着如何管教小妹,听见她问方才去了哪里,脸色骤然转晴,难掩笑意:“见了一友人。” 明明刚才还严肃地沉着脸,怎么一提起这位友人,心情就这样好? 即使心中疑虑重重,姜初妤还是端着得体的笑,把他换下来的外衣挂在臂上,扬着脸问:“敢问是哪位友人,能叫您如此开怀?” 顾景淮的这个友人,正是书法界大名鼎鼎的章玉大师,原名邱盛元,为人豁达避世,潇洒不羁。 两个性格家世甚至年纪都差异颇大的人成了莫逆之交,约定互相不叫第三人知道,顾景淮烦人向他讨要章玉的字画,邱盛元也厌恶别有用心之人想通过他攀关系,因此虽认识已有五六年,却仍是密友。 于是他想也没想回答:“秘密。” 姜初妤的心凉了半截。 世间男子对自家夫人还会有什么秘密呢。 *** 章玉今日以写了幅字贺他新婚为由,把顾景淮邀去了府上。 谁知他一到,就见章玉喝得烂醉,身前身后围着数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嬉笑声聒噪得如鸟儿啁啾,见他来了也毫不收敛。 顾景淮把他从女人堆里拔出来,被脂粉气腌入味了的章玉一头栽进他臂弯里,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几个女子的名字。 顾景淮被膈应得额角直跳,嫌弃地一脚踹开他,拎着他领子质问:“你说的字呢?” 章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似认出了他是谁,迷蒙的眸光渐渐有了几分神采,一拍脑袋:“对!字……字在……” 章玉跌跌撞撞站起来四处寻找,留下被压出了屁股印的废纸。 “……” 顾景淮垫着帕子将那卷轴整个展开,只见上面楷书写着四个大字:「鸾凤和鸣」。 章玉以写行草闻名,但凡写得这么板正,一看就是从章玉变回了邱盛元。 顾景淮明知故问:“你这到底是给谁的贺礼?” 章玉大咧咧地躺在地上,含含糊糊地唱着不知哪首曲子,过了好一会才酒醒了几分,低声答:“她也嫁人了。” 顾景淮骂他懦夫,只会折腾自己折腾他,冷笑一声:“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茂行弟,你与尊夫人,也是青梅竹马,是吧?”章玉忽然没来由地问。 “我和她还算不上,旧识罢了。” 章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了良久,最后说:“我竟没发现她是何时与我离心的,不知不觉,就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你莫不要步我后尘。” …… 更了衣,顾景淮叫人备水,去了浴房濯身。 此时他正仰面躺在浴池边缘,墨发如游鱼般在周身的水面上漂着,劳了一整天,想放空神思,却无端想起章玉的话来。 本就是不一样的情况,何来步后尘一说?若真能交换,他倒甘愿是章玉成了婚。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他总觉得哪里别扭。 一开始他本打算娶个摆设,可谁知竟出了那种意外。那个夜晚过后,即便他嘴上说待她如妹,却也再难回到初始时的心境。 他越发能感到就寝时偶然的身体相触,比如她不听话的发丝爬上了他的方枕,或是醒来坐起身瞧见她蹬开被衾露出来的玉足。 还有方才见她盘着妇人髻,端坐在尚未及笄的顾疏芸旁边,怎么看也不再是妹妹,才终于不妙地有了成婚的实感。 顾景淮披上中衣回到内间,在床榻旁立了片刻,找来了一根约一尺长的横木,摆在了床中央。 姜初妤正在院内喂鱼散心,听说他沐浴完毕,堪堪压下心里晦涩的情绪,才款款回到卧房,看见床塌中央凭空出现了一块长横木。 她诧异地抬眼,对上顾景淮波澜不惊的视线:“夫君这是何意?” 哪来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床都分两半了。 他偏开视线,故意不去看她:“我这几日夜里睡不好,隔开试试。” “您睡不好,难道是妾之错?” 一时间委屈的情绪喷薄而出,姜初妤禁不住微扬了扬声。 顾景淮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她说: “不过,也正好。” 正好她也不想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 第24章 第24章 姜初妤心里揣着太多事, 晚上睡不安稳,白日即使补眠,人也瞧着一天天憔悴下去。 指使那两个歹徒来害她的幕后指使尚未追查到, 她都不敢出门;顾景淮身上的香气和斗柜中的香囊也让她耿耿于怀,简直是内忧外患, 每天一睁开眼就忍不住想这些事,偏偏还只能闷在自己心里,无法与人诉说。 某日, 顾景淮比往日早了一个时辰归家, 而姜初妤还在偏房跟春蕊嗑瓜子。 听说他回来了, 姜初妤一点儿也提不起劲, 慢悠悠地吐出瓜子皮, 对来通告的下人说:“我知道了。” 可手上动作却不停,一枚接着一枚嗑。 这玩意确实叫人上瘾。 春蕊却很着急, 也不管身份了,直接把青白釉花口小盘端起来拿到靠近自己的桌边,催促道:“姑爷难得这么早归家, 小姐快去陪他呀!” 姜初妤有些奇怪地打量她一眼:“他归家第一件事定是沐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难道这还要我伺候?” 她懒懒地支着下巴, 眼睑半阖, “春蕊,我还是跟你待在一起更舒服。” “小姐万不能这样想。奴婢只能伺候您,但您今后的富贵全系在姑爷身上了, 抓牢了他的心,才能过得更好。” “得了吧, 他的心又不在我这儿,何况……”姜初妤闭了嘴,他们之间的约定,不好跟春蕊讲。 可她看着春蕊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狐疑地问:“你在想什么?” 春蕊急忙摇头。 在一起生活太久了,对方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能知道什么意思,她细眉弓起,追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说不定是空穴来风呢,小姐别往心里去。” “到底怎么了?” 春蕊支支吾吾了半天,心一横,干脆说了出来:“我今日上街,听到有关于姑爷不好的传言,说是他……养了外室。” 姜初妤感觉脑中炸开一阵短暂的轰鸣,少顷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小姐新婚燕尔,奴婢本不该说这些。可长痛不如短痛,像姑爷这般人物,往后必定是要纳妾的,您一定要想开些,趁着现在只有您二人,多让他记着您的好,才是正道呀。”春蕊又心疼又自责,不知道自己说出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你不懂,是我占了这个位置,应当知足。” 姜初妤回到东厢房,不想叫他看出异样,强撑着像往常一样演贤妻。 用晚膳时,她胃口不好,只吃了平日饭量的一半,顾景淮察觉到她没怎么动筷子,饭后问道:“吃腻顾府的手艺了?” “怎会,顾府的家厨个个都是顶好的,我只是有些胃胀。” 顾景淮作为唯一一个知晓她中毒的人,听她身子又出毛病,自然往那上面联想:“明日叫韦大夫再来瞧瞧。” 姜初妤这些日子喝药喝得,感觉五脏六腑统统成苦胆了似的,一听又要看大夫,彻底逆反了:“只是瓜子仁吃多了而已,夫君不必总是请大夫,我没有那么娇贵。” 顾景淮问了春蕊,证实了她确实吃多了瓜子仁,便打消了请韦大夫的念头,嘱咐一句“凡事要适可而止”,就去书房了。 他刚离开没多久,下人就端着一碗苦黑的汤药进来了。 姜初妤见了,也没有什么表情,如往常一般叫人把药放桌上晾着。 她需要在饭后半个时辰内把药喝了,但这次她一直等到药放凉,谁劝也不喝。 竹楦听说后,无奈去书房禀报了顾景淮。他被警戒过,看着少夫人按时喝药是头等大事,一顿喝不好他就要被发配马厩去养马,于是格外上心。 盛药的白玉弦纹碗壁摸上去发凉,明显被人故意错过了最佳入口的温度。 顾景淮耐的目光落在她倔强的脸上,有些头疼,恨不得捏着她脖子灌下去:“你不是答应过我起码喝完一个疗程的?怎的半途而废了?” “我喝不下了。明日会继续喝的,就空一顿,不打紧。” “一顿也不行。” “可我真的喝不下了。” 顾景淮整顿军规军纪惯了,一有吵嚷的苗头,顿时沉了气拔高了音调:“那就去散步消消食,总之药不能停。” 语气严厉,说一不二。 可姜初妤没消化好的,何止是胃里的食物。 她现在是一只盛满情绪的容器,马上就要满溢出来,而他突然的呵斥就像决堤前涌进的最后一滴水,瞬间让她四处乱撞的思绪聚拢在一起,顷刻间爆发了。 “您怎么这么凶……” 她的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委屈地端起药碗刚要一饮而尽,又被他抓住手腕制止。 “……叫人去热一热,喝凉药不好。” 这句话又不知怎么惹到了她。 她哭得更凶了。 如果是军兵被他训哭,他会予以更严厉的惩戒,叫软弱的人哭都没力气。 顾景淮目光定在她身上,似乎在思索该怎么罚她。 姜初妤泪水糊住了满眼,却听不见他一点动静,连表面的安慰都没有,不禁哭得更猛了。 下人更是不敢上前,连个递帕子的人都没有,姜初妤只好自己抬手用袖子拭了拭泪,悄悄眯眼看他是不是走了。 她却看见,顾景淮正接过司棋手上的薄披肩。 然后走过来,裹住她双肩。 姜初妤睁着半只眼,懵然地不知所措。 “被欺负了就只会哭?” 他大概是觉得好笑,语带揶揄,眼看姜初妤嘴角更向下了,连忙收住笑正色道,“那给你个机会欺负回来,敢不敢?” 欺负?姜初妤眼眸恢复些清亮,转了转,心想他都这么说了,难得的机会,岂有不应的道理? “敢,怎么不敢。” 刚哭过的尾音听上去有些憨傻,一点气势都没有。 她被他拉来了院里。 姜初妤扯了扯身上的披肩,想脱下来,天色根本没到夜露深重的时候,他还给她披披肩,真是把人看扁了。 顾景淮眼疾手快地按住:“晚上寒露重,你喝着药着凉了,岂不功亏一篑?” 他抛给她一根竹杆,那杆都快赶上她身长,掂在手里却不算太沉,是个趁手的武器。 “来吧。” 来真的? 姜初妤这两天憋的气冲上脑门,刚扬起手来,余光撇见院里散落着的仆役,立马怂了。 她不敢啊! 顾景淮也发现了这点,扬声遣走了所有人,院内只剩他们两人了。 姜初妤耐心等待最后一人离开后,半点犹豫都没有,扎下马步,左手握在前右手端着竹杆尾端,杆头微微上举,轻喝一声向他冲去。 “枪式?” 顾景淮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一个侧身,再推一平掌,四两拨千斤地使她竹竿偏了方向。 姜初妤又出了几招,皆被他在最后关头轻松化险为夷,有些气不过,扔了披肩摔在地上:“您这般戏弄我有意思吗?” 顾景淮见她微喘着气,鬓角渗了薄汗,走过去递上手帕:“消好食了吗?” “……” 原来是为这个。 “妾知道了。” 她悻悻然,转身要回屋喝药,却被他捉住手腕。 “不是想打我吗?现在我不躲了。打轻些,别打脸上,我白日还要见人。” “……”条件还挺多。 姜初妤平视前方,盯着他前襟交叉处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忽然起了很重的妒忌心。 她一头栽进他宽敞的胸襟里,几乎是自虐般想象那个外室也会像这样,脸颊紧贴着这里,甚至双手还会环上他的窄腰。 怎么办,好难过。 顾景淮本来张开双臂迎接她的拷打,谁知会突然变成这样,双手举着不知往哪里放了,错愕了一瞬,最终落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 “您别这样。”姜初妤细声细气地阻止,又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干脆把正脸都埋进他前胸。 反正蹭上清涕也是他活该。 顾景淮彻底败下阵来,撑着最后的一点儿耐心问:“哪样?” “……” 就在他以为不会有回复时,忽然感到胸前一阵热流。 “您太会哄人了,让我很难过。” 她说。 夜风徐徐拨开雾气,翠叶落在并不平静的水面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在她心中冒出芽尖,好像坏掉的梅子干,散发着腐烂的酸涩味。 过了好一会儿,姜初妤直起身子,吸了吸鼻子,为自己的失态道歉:“对不起。” 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他都愿意哄她了,她应该知足的。 她怯生生地抬眼瞧他,生怕他露出一丝不耐烦或者厌恶来。 顾景淮没工夫去琢磨她这些天的莫名其妙,她被惹哭了,那就让她揍两拳泄泄愤,就此揭过。毕竟同在屋檐下生活,整天看她苦着脸,他多少也有些不爽。 此时见她眼尾和鼻尖微微发红,发丝微乱,像只折着腿趴在草丛里的小鹿,约莫是被哄好了。 见她恢复如初,顾景淮嘱咐了句:“明日进宫,记得穿得得体些,别苦着脸,叫人以为我对你如何了。” 姜初妤一怔,伸手搭在他手上,慢慢被他带入屋内。 原来是怕这个才哄她的。 姜初妤终究还是气不过,快走了几步,在他胸前打了一拳。 不打白不打。 这一拳下了力,谁知顾景淮连闷哼都没哼一声,反倒因他胸膛太硬,她掌骨打得发疼。 她自己跟自己生起闷气,留下顾景淮暗自纳闷。 女人都是这般难以捉摸的? 第25章 第25章 皇上邀请他们夫妻二人进宫小聚, 自是推脱不了的。 安仁殿中,周承泽未换回常服,一袭明晃晃的黄袍坐在主位, 身侧坐着身怀六甲的姜凝婉,皆擒着笑, 难得有这么和睦的时候。 “成婚也有些日子了,你二人相处得可好?”姜凝婉接了妹妹的奉茶,迫不及待地问。 “回娘娘的话, 一切都好。” 两人相叠的袖下, 姜凝婉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一眨不眨地望了她片刻, 松了手:“如此甚好。” “臣妾该嘱咐的话都说尽了, 皇上可有什么要说的?” 周承泽却不像从前对他二人那般热络,含糊其辞道:“婉妃的话便是朕的话了。” 四人皆有亲缘关系, 这顿午膳相较于宫中盛宴来说,显得家常了不少。 两个男人食不言,姜初妤碍于皇上, 也不敢多话,席间几乎只闻姜凝婉对她的问候之语: “这鱼羊鲜炖得软烂,还有羊皮花丝很爽口,知你爱吃羊肉, 我特意要了这两道, 你多尝尝。” 顾景淮闻言抬眼,正好捕捉到她小口咬了羊肉后的惊艳之色。 周承泽也不禁停箸,看自己的爱妃以从未有过的热情伺候妹妹用膳, 心中吃味,脸色也不十分好看:“你妹妹又不是三岁孩子了, 她自己不会吃饭吗?” 姜初妤感到帝王不快的目光落在她头上,赶忙道:“阿姐也吃。” 她夹了只汤浴绣丸放入姜凝婉餐盘中,扫了一眼方桌上的菜品,“怎没有阿姐最喜的鱼脍?” 周承泽手一顿,筷间的菜差点掉了回去。 平日里的餐食都按他喜欢的来,问她只说都好,像这样的情报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爱吃鱼脍。 心里给他这个弟媳兼妻妹记了一功,周承泽淡然开口:“孕中要忌寒凉,你阿姐暂时不能吃那个。” 他莫名有些心虚,不敢对上姜凝婉略诧异的目光,把话头丢给顾景淮,“茂行肯定不知女人孕中要注意的事项吧?现在倒是还早,等你们也有了喜事,就要多做功课了。” 姜初妤忽觉食之无味,忍不住瞄他一眼,四目相对,顾景淮率先移开目光,接了话:“皇上说的是。” 提到未出世的孩子,周承泽变得得意了许多:“朕国事繁忙,尚且在婚后不到一年就有了皇子,明年的这个时候弟妹肚子若还无动静,朕可就要笑话你了。” 顾景淮却顿了片刻道:“臣不似皇上与娘娘能日夜相伴,行军打仗以年计数是寻常事。臣与夫人说好了,这事随缘。” 没想到席上的打趣竟套出了话,周承泽沉了眉,有些不悦。 顾氏的嫡长子得从姜氏的肚子里蹦出来,这桩婚才作数。不然等过段时间他把人休了再另娶,这一通忙活算什么。 周承泽忽然有些拿不准主意,一会儿准备的“补偿”还要不要给他。 一顿饭吃到最后,四个人都越来越沉默,早没了最初的欢快。 饭毕,三人意兴阑珊地随周承泽步于御花园。 各色夏花竞相怒放,细水亭旁绿柳垂荫,柔枝轻点湖面,波纹泛着金光,层层叠染荡去了远方。 不远处,海棠花海中,有六七个女子言笑晏晏,被围在中央的是周承泽的亲妹妹,也是先皇尚存世孩子中年纪最小的公主,周楚瑶。 “见过皇兄!” 一声清脆的妙音后,跟着一群“参见皇上、参见婉妃娘娘、参见定远侯”的拜谒声。 顾景淮匆匆巡了一眼,这些人中除了周楚瑶,他谁都不认识,便只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周承泽摆摆手叫众人起身,很是感兴趣的样子:“你们齐聚在此,在做何事?” “是我邀众姐妹来的,这是左谏议大夫之女邵怡然,这是工部郎中之女李书慧……” 周楚瑶一口气也不喘地把几人快速介绍了一遍,然后才回答问题,“我们正赏花抚琴,对飞花令呢。” “朕没记错的话,这几位皆是京中闻名的才女?可有什么才艺施展施展?” 得到皇帝称赞,众人连连谦虚道不敢当。 姜初妤神色担忧地看了眼姜凝婉,心想皇上当着面都能这样与旁的女子调笑,一点也不在乎阿姐的脸面吗? 一名穿着宝蓝色留仙裙的女子抱着琴面露难色:“回皇上,小女的琴弦断了,正与众姐妹琢磨如何续弦呢。” “……” 续弦的寓意可实在不好。 她似乎也意识到出言不妥,又盈盈下跪:“书慧愚笨,请皇上与将军责罚。” 顾景淮正抬头专注地欣赏两只白鸟互相啄毛,忽被提及,面色稍有不耐,随口道:“既然坏了,就扔了吧,想必工部郎中给你找个上等的制琴师傅也不算难。” 李书慧听见他居然记住了自己的家世,心中一喜,面上却半点不露,依然是一副可怜样,恰到好处挤出泪花道:“可这琴是我过世的娘留下的……” “那就供起来。” “……” 周承泽一点儿也没有想走的意思,面对他劝道:“朕记得你颇善音律,要不给她瞧瞧,实在不行再扔。” 顾景淮幽幽侧身迎上他的视线,剑眉轻压着凤目,已有些薄怒:“臣记得皇上从前可不乐管闲事。” 眼看二人就要剑拔弩张,姜初妤拽了拽他腰后的衣料,弱弱出声:“我也懂琴,要不……我去看看?” 或许是因为她作为四人中唯一没有身份的,贵女们对她称不上多恭敬,姜初妤也不恼,拆下琴弦细细比了比,终是摇摇头:“可惜了,若断处再往琴尾靠一靠,或许还有救。” 李书慧闻言没什么惋惜之色,反而有些紧张,怕她再看下去会发现弦断得不自然,连忙道谢拿回了琴。 “多谢夫人。” 这句倒是提醒了顾景淮,妇从夫品级,她怎么也该封二品诰命了。 这个插曲揭过,周承泽背手仿佛巡视江山一般望遍御花园的景色,话里有话:“御花园内风景甚好,贤弟可还想去别处赏赏花?” “臣只想与夫人待着,就不扫您和娘娘的兴了。” 这时,始终未发一言的姜凝婉忽道:“皇上,臣妾姊妹二人难得一见,可否容我们单独说会儿话?” 姜初妤看看他又看看姐姐,不明白这四人行中最不起眼的自己怎么忽然抢手了起来。 顾景淮嘴角放平,直愣愣地站在姜初妤与婉妃之间,非要让她选一方。 姜凝婉转身走了几步,才发现妹妹没跟上,回头唤了声:“皎皎?” 姜初妤立刻福了福身:“妾身告退。” 望着她欢快追上姐姐步伐的背影,顾景淮缓缓收回视线,不由吐出一口浊气。 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夫君桃花缠身。 再看向周楚瑶等人,顾景淮再也不掩饰嫌恶,扫过她们的如花娇颜,直言不讳道:“你们打错主意了。” 不理会众女僵在脸上难看的笑,他又扭头平视周承泽,眼底冒火:“皇上这是见我日子过得太顺,故意添些新麻烦?您可知我昨日为了哄夫人,可是挨了打的。” 单单制造偶遇也就罢了,还是一群,还要报上名号,简直跟选秀似的。一开始他也诧异皇上怎么会当着婉妃的面,后来才恍悟这是冲着他来的。 “皇上是插手臣的婚事上瘾了。” 周承泽轻轻震袖,周楚瑶立刻带着姐妹溜了,海棠盛开的草地上,只留一君一臣,一兄一弟针锋相对。 “朕承认有意促成你们的婚事,是对不住你,所以也想尽力弥补。方才那些都是一直对你有意的贵女,即使是做妾也愿意,你若有心,便是机会,若无心,便只是偶遇而已。” 顾景淮在心中嗤笑,那些女子的父亲都是皇帝一派,此举是想在他身边再安个细作? “皇上并未用刀架着我娶她,不必愧疚。” 顾景淮上前一步,紧着眉头压低声音道,“但弟十分好奇,顾家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惹您如此忌惮。但愿有一天,兄愿意如实与弟相告。” 言罢他甩手离开,远处树后躲着偷看的贵女们皆屏息凝声,大气不敢出。 李书慧抱着琴的手出了细汗,双臂紧了紧,眸色晦暗了下去。 *** 姜凝婉有些累了,二人没走几步,就在不远处的细水亭坐了下来。 姜初妤与她并肩坐着,微微弯腰替她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忽然想起在静禅寺山道上,他也曾轻柔地按过她脚腕。 于是按耐不住好奇,边按边往顾景淮那边看。 “嘶——” 她赶忙停手:“抱歉阿姐,是不是按疼你了?” “你呀,用心不专。” “那也比有些人用情不专的好……” “你说什么?” 姜初妤哑然。 “纳妾”和“外室”就像两把悬在她脖子上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放下来。 但是,他们之间他亲自画出的那条红线,她也不敢跨越。 数不清的愁绪仿佛被揉成了一坨捋不出线头的毛团,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于是她挑了最严重、最让她难以抵挡的困扰讲了出来: “阿姐,我说不定喜欢上他了……” 姜凝婉也扬了扬眉,有些诧异,这才成婚不到半月,进展的速度超乎她想象。 “我们皎皎情窦初开,还是对有名有份的夫君,是件好事呀。”她捏捏她的脸。 “可是他不喜欢我。”姜初妤轻颤双睫,微咬着下唇,十分纠结。 姜凝婉是过来人,知道她遇见世间最寻常的情结了,语重心长道:“夫妻之间,相互爱不爱慕,并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互相敬重。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姜初妤无言,只默默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 姜凝婉抚着她后背,温言安慰:“我看妹夫是个懂得分寸的人,总不会亏待了你,在这点上,你要对他有信心。” 姜初妤没再说话,只觉得就这样懒懒地倚在阿姐身旁,满眼一片生机盎然,天地像画卷一样舒展开来,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一时间忘记了烦恼和身份,直到余光撇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向这边靠近。 “臣恐拙荆扰了娘娘安宁,特来带她告辞。” 顾景淮已来到亭前阶下,对她伸出手,“夫人,是时辰回府了。” 这回姜初妤的反应比刚才还快,一头钻进了姜凝婉的粉颈里,双手环上她的肩,全然一副不想跟他走的姿势。 顾景淮登时黑了脸。 第26章 第26章 姜初妤这一串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等神志追上来,赶忙站起身,三步并两步地走下细水亭, 不敢看他的脸色。 “夫君恕罪。” 姜凝婉也缓步走下台阶,微笑着对顾景淮说:“我这妹妹有时比常人迟钝些, 让定远侯见笑了。” “是我妻让娘娘见笑了。” 他边说边把她搂过来,姜初妤感受到肩上骤然一沉,像被叼住后颈的猎物一动不敢动, 连跟阿姐道别都稍显仓促。 回府的马车里, 姜初妤还没坐稳呢, 一只大手就钳住她的下巴, 逼她抬着脖子向上看。 顾景淮虎口卡在她下巴上, 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她的上唇和下唇就微微分离, 明眸睁得圆圆的,看上去很蠢。 他忍不住又捏了两下。 “乎君这是桌甚!” 姜初妤双手掰着他手腕,却撼动不了分毫, 话都说不清楚了。 顾景淮方觉解气,松开手:“一点惩罚。” 姜初妤搓着脸,马车才刚起步就开始思念阿姐了。 “夫君罚人也未免太轻率了,我犯什么错了?” “瞧你依依不舍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府上如何虐待你了。” 顾景淮捻着手指, 漫不经心又语带调侃地回答。 姜初妤别过头去,唇角慢慢压平。 “夫君若真为自己名节考量,不该怪我, 应当自身多注意才是。” “我该注意什么?” “没什么。” 姜初妤想着“敬重”二字,适时闭上了嘴。 她倚在车壁上, 撩起窗帘佯装看风景,脑海中则一直重复上演御花园里的一幕。 她又不是傻的,这帮姑娘明显是蠢蠢欲动,想入顾府与她做姐妹了。 或许在她嫁进来之前,他身边便是这般,莺莺燕燕不断吧。 不过,她倒也不十分担心,一是因为他许诺容她安身,便不会轻易换.妻,二是因他对那些女子的态度。 她当然不是自视甚高地认为他是因着自己在场而避嫌,而是他见那群贵女所露出的神情,像极了从前对自己那般,得体中又带着丝嫌恶,好像她是什么豺狼虎豹,不肯多接近一步。 从前她天真地以为,他只是不喜与人碰触。 现在想想,只是她们都不是能近他身的那个人罢了。她与她们,不过是同病相怜。 姜初妤不禁开始好奇,他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子? 一定与他志趣相投,写得一手好字吧。 可是…… 她偷偷摸了摸靠车壁一侧的面颊,不仅这里,后颈也又隐隐发热。 只是这种程度的亲昵,她的心湖就不知不觉泛起涟漪。 前不久才撂下话说没那么喜欢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动了春心。 真是不甘心。 *** 日子一晃,到了九月最后一天。这天不仅是每月相聚的三十,还是已出嫁的顾家嫡女顾雅涵归宁的日子。 顾雅涵及笈后半年,就嫁给了陵川尹氏家主之嫡子尹晰,二人是七夕那日灯会相识,互相隐瞒了身份,后来才知竟门当户对,便喜结了这份良缘。 婚后两家彼此照应,她与夫君也浓情蜜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便更肯定了老一辈说的那些道理。 门当户对才是最最要紧的。 顾雅涵正眼瞧了眼姜初妤,福了福身见过礼:“新嫂好。” 之后大半天未搭理过她。 姜初妤在姚府八年,早养出了敏感的直觉,只最初那一眼,就知道这位大妹似乎对她有着隐隐敌意。 可这敌意从何而来呢?她回忆了一番,当年她们根本不相识。 周华宁夫妻俩一年才有这么一次见女儿的机会,谁都顾不上了,只一个劲儿围着顾雅涵嘘寒问暖,花厅里热热闹闹的,每个人脸上的笑都比大婚那日真诚得多。 姜初妤坐在一旁,像个外人般插不上话,索性远眺起了天边隐约的群山,心想马上就要到山里的树上结满野果的时节了。 她在姚府的院所里种了连翘,想必这时候已经生出青绿色的果实了,像一串串灯笼似的挂着,要是没人收可就白白浪费了。 “在想什么?” “连翘结果了。” 姜初妤刚说完,回过神来,对上一双眼尾微翘,却温和明亮的眸子。 看来嫡女归宁确是件大喜事,连他都看着柔和了许多,不那么严肃了。 “白日里说呓语?”顾景淮微不可见地笑笑,直起身提醒她,“快起来,进屋了。” 姜初妤这才发觉花厅里的人都快走空了,连忙跟在他侧后方向中堂走去。 顾景淮小声提议道:“你若是不想待,寻个借口回房便可。” “怎么会呢,大妹归宁,我心中也是欢喜的,只是一时走神,还请夫君莫要怪罪。” 姜初妤连连拒绝,这时候她若是离开,还怎么能算是顾家的人。 顾雅涵叫下人把礼都抬进来,一件件送给家人,敬给父母的是自己手写的经书与玉如意,给顾景淮的是一套文房四宝,给顾疏芸的是木雕玉兔和刺绣荷包,最可笑的是给顾延清了一颗百年人参,意味着引气归元,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投其所好,看起来并不因出嫁了就与母家人离心。 一家人笑过之后,顾雅涵又端出一个方匣子,举着递给姜初妤:“我也不知长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准备了面铜镜,贺你与大哥珠联璧合。” 那一面花鸟螺钿镜,做工细致典雅,作为第一份礼物,挑不出错来。 姜初妤刚道谢接过,就见顾雅涵又拿出一个更大些的匣子,放到顾景淮面前。 “大哥生辰快到了,我这份礼也一并贺生辰了,不过这里还有一份,是书慧送的。” 堂内忽然一静。 姜初妤凝了凝眉,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果然,她听顾雅涵继续说道—— “就是我还在闺中时的友人李书慧呀,你们都见过的,她爹现在已升至工部郎中了。我前几日邀她出游,顺便要她帮忙挑了送给大哥那文房四宝,她说她早早就备好了今年给大哥的贺礼,可又不好意思送,只好托我来转交。” 她说着打开礼匣,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圆形玉璧,通体是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雕着一首双身夔龙纹,贵气十足。 姜初妤想起那日御花园里抱着弦断了的琴楚楚可怜的聘婷女子,免不了心下惴惴,不动声色地看向顾景淮。?F 顾景淮看了玉璧一眼,就重新盖好礼匣,语气平静地问道:“什么叫备下今年的贺礼,莫非她年年都送?” “那是自然,书慧一向对大哥很上心呢。” 可他……没太有印象,应是些他未看过就一并填入库房的某一件。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景淮也不好直接把礼送回去,只得蹙眉发问:“那今年又为何不敢送,却又托你?” 顾雅涵捂着嘴笑了两声:“大哥是装傻还是真傻?自然是因着你娶妻了,怕大嫂吃醋啊!但大嫂怎会因这种小事吃醋,我说她多虑了,她偏要这样,周到得紧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凝滞在了姜初妤身上。 而她只能大度地弯着唇,顺着顾雅涵的话轻轻道:“自然不会。” 顾景淮深邃的目光在妻子身上停了一停,把礼匣推至桌沿,示意竹楦来拿走:“送入库房吧。” 他收下了。 即便姜初妤一再安慰自己,他也不是当年十几岁自在逍遥的少爷了,自然无法不顾人情世故推开一切所不喜的东西,心里还是隐隐涩然,他待别人,比待从前的自己好。 真是不讲道理。 顾雅涵离开后,姜初妤回到东厢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春蕊找来那只旧香囊。 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再看见这东西,否则会难堪得无以言表。 “鸾剪呢?给我取来。” “小姐这是要……?”春蕊皱着眉,预感到有些不妙。 可姜初妤举着鸾剪,刀刃夹着香囊,却迟迟下不去手。 许久,她把鸾剪往桌上一扔,抄起香囊揣进袖中,向膳房走去。 膳房内,小厮刚吹起火,把药锅架在炉上,准备熬药,见她来了,以为是来监督自己的,连忙站起来行李:“少夫人安,您的药正熬着呢。” “辛苦了,你去别处忙吧,这里我看一会儿。” 小厮诧异地抬头,不敢走也不敢留的,犹豫着问:“您有什么吩咐?奴一定做到。”?? “我的吩咐就是,你可以暂且离开了。”姜初妤绷着脸,打趣的话说出来也变得骇人了,“放心,我又不会下药害自己,你怕什么呢。” 打发走小厮,她蹲坐在灶台前,火苗攒动着照得她的脸有了暖色,烟熏得人更是心浮气躁,就算是有好心情,也全没了。 姜初妤不再犹豫,将香囊扔进了火中。 待这柴火燃完,没有人会知道黑炭中还藏着布与香料燃烧过的痕迹,那段时光就彻底消失在这世界上了。 恍然间,她仿佛看见了年幼的姜家二小姐拿着块绸布,靠在姐姐身上撒娇问: “阿姐,这个针法我学不会,能不能直接这样穿进去再引出来?” 她们的母亲几年前就病逝了,姜凝婉幸得母亲真传,善于女红,一眼就看出了妹妹在投机取巧:“你自己瞧瞧这绣出来好看吗?” 她教了两针,问道,“怎么选了块青色的布,是要做给爹爹的?” 姜二小姐抿着嘴偷笑,摇摇头说秘密。 姜初妤恍如梦中惊醒,抄起旁边竖着的火棍就伸进火中,压着正在燃的香囊向外一挑,它差点落在了鞋面上。 她扔下火棍提起裙摆,用脚使劲踩灭了火,只见香囊已烧破了个口子,里面的香料都洒了出来,茂行的行字少了一个偏旁。 姜初妤心疼得不行,蹲下捡起来察看它的情况,是否还能再做修补挽救。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站起身,香料随她的动作洒落,顾景淮自然而然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东西。 “这是何物?” 第27章 第27章 姜初妤的拇指指肚正按在那被火燎开的缺口上, 温度还未降下去,绸布上被烤出来的黑边继承了炭火的热,正将其汹涌地传到她细嫩的皮肤上。 偏偏她还自虐般地更攥紧了它。 指腹上的灼烧感让她恢复了些镇静, 姜初妤若无其事地垂下手,对他笑笑:“我腰上的香囊忽然掉了, 滚进了灶火里,刚把它捡出来。” 说着把它快速塞入了另一只手中,煞有介事地鼓着腮对着手吹了两口。 顾景淮不疑有他, 对她的行为表达了强烈遣责:“一只香囊而已, 掉了就换个新的, 仔细烧着了, 得不偿失。” 他刚说完, 姜初妤就疼得不禁咧嘴,举着拇指给他看:“好像……真烧着了。” “……随我来。” 迈出膳房门时, 正好看见负责熬药的小厮低头候在门口,她忍不住瞪他一眼,干甚么多管闲事! “夫君来膳房做什么, 不会真担心我在药里做手脚吧?” 他反问:“你难道不是去故意熬糊它的么?这药的价格可不算低廉,浪费了就从你月例里扣。” 姜初妤跟在他身后不情不愿地撇撇嘴,这话一听就是唬她的,顾府可不差这几个钱, 不过, 看来她喝药的信誉已经几乎为零了。 天气炎热,就算再加快步伐走回东厢房,姜初妤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薄汗, 指腹上那像字的一瞥的红痕更红了,隐约有鼓出泡的迹象。 还好下人手脚麻利, 不多时就端来了一盆冰水。 她把手泡进去,才觉熨帖,竟然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幸好及时悬崖勒马,没真的毁了香囊。 那是她自己的、珍贵的记忆,跟旁的都没关系。 姜初妤心里轻松不少,对他收下李氏贺礼的也微词也小了许多,心想自己真是个大度的贤妻。 她这厢正在心中自夸着呢,忽然被人拎着袖口抬起了手。 顾景淮像拎个鸡爪一样端详她的手:“是哪里烫着了?” 他记得韦大夫嘱咐过,水洛在人体弱时容易毒发,每发作一次便会加重毒性,平时需要尽量忌生冷,千万别再害病。 想起她之前因为淋雨发过烧,他不确定泡冰水这种程度是否会出什么意外,但最好还是仔细些,只泡一会儿伤着的位置,再涂些药膏便好。 姜初妤忽然起了坏心,手握成拳,蓄意弹水,可就在她手指即将弹射出去时,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了个严严实实。 “这么不老实,你多大了?” 这次没被这丫头偷袭到,顾景淮话中透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得意,缓缓放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我看透你了别耍花招”的眼神。 姜初妤不服,蓦地捉住了他退开的手,她手上的冰凉与他的温热拧在一起,仿佛代表各自的主人在打仗。 看到他被冰得瞬间绷紧的神色,她心中关于香囊之事的最后一点芥蒂也消散了。 果然报仇还是得自己来才爽。 顾景淮翻了个手腕,压她的手在下,再猛地擒住了她烧红的指尖,指腹搓了搓,一股热意很快覆盖了冰水的凉,重新唤起了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烫感。 “痛痛痛…!我不敢了夫君饶命!” “幼稚。” 他松开手,悠然评价道。 *** 几日后,顾雅涵的夫家要开宴会,邀请了顾家的几人,美其名曰为家宴。 可尹家做东的这场家宴,也请了不少外人。 顾家大房除了与顾雅涵向来不对付的顾延清,其余的都来了。 顾疏芸是个到哪里都不会冷场的性子,跑到假山上的亭子中与未出阁的女子玩斗草,不亦乐乎;姜初妤则只能落落大方地端坐在院墙下,与别家夫人闲话家常。 “京中人人都道顾夫人好命,今日一见,果真生得极好,天生福相。” 姜初妤正举着荷花团扇,掩嘴小口嚼着梅子糕,忽然听见恭维话在脑后响起,吓了一跳,囫囵吞下口中糕点,向来人莞尔一笑: “夫人言过了,您是?” 来人双手揣袖行了一礼,报上家门:“我是崇梁李氏李缓达之妻,叨扰了。” “李夫人请坐。”她刚送走了个张夫人,椅子面还没冷呢,又来了个李夫人。 姜初妤把那盘梅子糕向李夫人那边推了推,“这糕酸甜可口,夫人尝尝。” 可李夫人拿起一枚梅子糕,并不入口,而是摞在了另一块糕上,偏偏还不放在中间,一半悬空在外面。 她又如此放了两块,停了手,笑道:“顾夫人猜,我若是再往上摞,到第几块时,这糕塔就会撑不住倒塌下来?” 姜初妤抚上胸前的璎珞,隐隐有些不耐,看来这位也不是单纯来吃糕的。 “李夫人有话直说便是。” “顾夫人可知朝廷近日沸沸扬扬的‘磬广台案’?”李夫人苦笑了一下,自问自答道,“您有所不知,这磬广台是先皇生前为祈福祝寿下旨修建的,可如今皇上以劳民伤财为由,不让再继续建了,并要收回剩下的款,工部交上去的与设想的金额差异颇大,就被监察御史弹劾了,扣了个暗中牟利的罪名。” 姜初妤仿佛在听书一般,有了兴趣:“然后呢?” 李夫人又拿起一块梅子糕,将它塞入了另一半空隙中。 “您可知,这高楼拔地起,最耗钱耗力的便是打地基的时候,看着只完成了一半,实际用的钱可不止一半,这么浅显的道理,妾身不懂为何就是解释不清了。” “你是想替你被弹劾的夫郎寻救星,想让我去向我夫君求情?” 李夫人站起身,膝盖一软,眼看就要跪下。姜初妤可不想引起他人注意,连忙扶住她。 “李夫人,你我都是为人妻者,应当明白,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 “若是有更好的法子,我也不想来求夫人。” 李夫人拭去睫上水光,腆着脸来求一个比自己小十余岁的人,她面子也并不好受。 “你还未说你夫郎是何职位?” “夫君李缓达乃工部郎中,被弹劾最严重的自然是侍郎,可这火也烧到李家身上了,还请夫人垂怜。我听闻定远侯得皇上信任,并不奢求他能为我们美言,只是若能将我方才的话转达给皇上,妾身不胜感激。” 朝中站队是件慎重的事,也不知这李夫人是太过天真,还是真的急病乱投医了,求到她这里。 不过工部郎中,不就是李书慧的父亲?那这位李夫人,看来是续弦了。 “是非对错,想必夫君心中自有杆秤,不是我三两句就能动摇的,这事恐怕是帮不上夫人了。” 李夫人沉下了肩,但也似乎并不十分意外,道了歉离开了。 她今日特意穿着素雅,走在人群中并不起眼,顺着小径绕到了假山后方。 “姨娘可说服顾夫人了?” 李夫人摇了摇头:“白费口舌。” 李书慧失望地垂下眼睑,咬着唇沉默了。 “全靠你了书慧,若能得定远侯青睐,你爹就有救了。”李夫人拍着她的手,小声低语,话有千斤重。 李书慧本能地想抽回手,她并没有自信,但一想到父亲的话,若是求不到定远侯,就只能去诱宰相,可他年纪都比她爹要大了。 但父亲说,这两位朝臣最得皇上器用,又都尚未对此案表态,留给她的选择和时间都不多了。 她承认,年少不懂事时,第一个让她芳心萌动的,便是顾景淮。但现在想来,那喜欢毫无道理,只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他,那她就喜欢他。 可命运弄人,偏偏在她如今有了真正爱慕的男子后,又要想方设法去勾引他。 李书慧没有办法,如傀儡般点了点头:“我明白。” *** 晚宴结束后,受邀的人三三两两各自回府,姜初妤被顾雅涵送到一间没人住的屋中,吩咐人好生伺候着。 “大嫂在这里稍作等候,大哥与人还有要事相商,等他结束了我带他来找你。” 这是在别人家里,姜初妤也不好随意走动,只得听主人安排,与春蕊等在屋内,打起了盹。 而另一边,准备打道回府的顾景淮找不见妻子,去问妹妹,顾雅涵告诉他: “我看大嫂不胜酒意,快醉倒了,就把她扶到我屋的暖阁了,大哥快去寻,从这里穿过花园去得快些。” 眼见着长兄离开,她也暗暗跟上。 白日里移步异景的花园此刻被月色笼罩着,只有黑与半黑的区别,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也只能勉强看出分别。 顾景淮凭着白日的记忆向前走着,细草扫过裤脚,蛰伏在园中的虫儿似乎也因他突然的叨扰熄了声响,周遭静得人心里发寒。 他忽然顿住了步子,屏息环视四周,沉声问:“什么人?” 静默了几息,假山后的窸窣声更大了,一个瘦弱的身影绕到前面来,此人步伐跌撞,他还以为是姜初妤待不住走到了这里,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她。 与姜初妤身形相仿的女子捂着胸口,身如柳条般柔细,走到近处,还未等他看清脸,那人就一个踉跄,惊呼一声“哎呀”,脚下一扭,跌在了他怀中。 顾景淮下意识接了一下,又急忙撒手,李书慧差点横着掉在地上,好在最后关头抓住了他的下衣摆,没真摔着,一骨碌爬了起来。 “民、民女见过将军。” 李书慧心里一凉,直觉自己又要失败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缠着他。 顾景淮的脸色被树影遮去了大半,只见抿成一条直线的唇隐隐透着不快。 他在边塞学着众将士喝酒暖身,酒量早练出来了,看着薄醉,实际清醒得很。 他要去找他的妻,然后回府。除此之外遇上的,与夏夜的蚊虫无异。 他什么话都没说,抬脚便走,李书慧直接愣在了原地。 直到他的背影在不远处的岔路口拐了个弯,不见了,她才收回目光,绝望地闭了闭眼。 顾雅涵从假山后绕出来,有些气急败坏:“给你机会你怎么不中用啊!” 李书慧脑海中浮现出半百宰相的样子,双眸僵直无神地看着前方:“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不成,说好了你要做我大嫂的,还有机会。” “小时候的玩笑话算得了什么数,何况我喜欢的……”李书慧差点说了出来,抚着胸口又把话压了下去。 “可是现如今只有我哥能帮你爹呀。”顾雅涵还是不愿放弃,她就是看不惯姜氏,一心想要与好友做姑嫂,“我看我大哥是真被姜氏勾着了,你可以学她呀,你忘了么,我们从前成功过一回的!” 回忆起“成功”的事迹,李书慧更不愿了。 “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是……其实那件事,我觉得我们该去向她道歉的。” “学她什么?” 顾雅涵还未说什么,忽然传来一个男声。 理应远去的顾景淮忽然从拐角处的树后走出,一字一字地问: “成功过一回,又指什么?” 第28章 第28章 顾景淮没走几步, 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 一个弱女子,在主人家喝得烂醉,却独自出现在僻静的花园中, 仿佛是专程在等他一样。 那她怎么知道他会路过这里? 思及此,他停下脚步, 隐在树后躲了起来,专注地观察那边的动静。 见“帮凶”竟是自家大妹,他对这两人的心思嗤之以鼻, 但也不好即刻发作打她二人的面子, 刚想离开等秋后算账, 没想到听见了这样的话。 听上去, 多年前发生过一见不光彩的事, 还跟他妻子有关? 顾景淮本来就被宴会吵得失了耐心,现在更是只想快些问出事情, 好早些回府就寝,也不顾及女子惊骇慌张的面色,剑眉一扬, 语气森然冷硬:“顾雅涵,你来交代。” 顾雅涵第一次被长兄连名带姓地叫大名,刚才还一停不停的双唇紧抿着,像只鹌鹑一样偃旗息鼓了。 “我来解释吧。” 李书慧向前走了一步, 把顾雅涵掩在身后, 还不忘从容地福身行了礼。 从她口中,顾景淮得知了他放在书房斗柜里、尘封九年的旧香囊背后的一段故事。 *** 九年前,顾姜两家往来密切—— 那是自然, 京都谁人不知道顾氏世子与姜二小娘子定了婚约? 于是姜初妤隔三差五就去找她的茂行哥哥玩,有时是去河畔游水, 有时是上青山采花,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虽然那些邀约顾景淮大多寻托辞推却了,但偶尔也会赴约那么一两次。 如此过了几个月,姜二小姐率真大胆的美名传遍了半个京都,许多贵女都不明白,女孩子家不应是温柔婉约才叫人折服么?怎么忽然崇尚起如此不伦不类之人了? “当然是因为姜二攀上了你长兄,谁敢说她的坏话,便是在骂你们顾家;吹捧她呢,也是看在你们家的份儿上,不必耿耿于怀。” 顾雅涵被年长几岁的友人的安慰了一番,这才觉得心中舒爽了。 在她看来,姜家大小姐那种大家闺秀,才勉强配得上兄长,姜二实在太过另类,当她听说她竟然敢上树偷吃他们家的柿子,简直惊掉下巴。 虽然此举阴差阳错治好了兄长的顽疾,但她还是对此不齿。 姜二到底有什么好的呢?除了身世外,哪儿哪儿都比不上她最好的朋友。 于是在发觉李书慧也对长兄有青睐之情后,顾雅涵来了劲头,拉着她的手喜笑颜开道:“我才不要与姜氏做姑嫂呢!书慧,你以后一定要嫁给我大哥!” 李书慧先是羞红了脸,又在顾雅涵吐出的一串溢美之词中飘飘然了,沉浸在她勾画出的美好未来之中,从那时起,孩童不足为道的好感发酵成了心之所向。 只想是不够的,她们很快有了行动。 一日,顾雅涵见顾景淮身边的侍仆手里揣着东西向大门的方向走去,把人拦下问:“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一听竟是姜二送的香囊,她一把抢了过来,打开木盒瞅了一眼,感到不妙,忙问:“我大哥收下了?” 在仆人眼中,顾雅涵虽是小姐,但也只是年岁尚小的孩童,不知她心中所想,轻松地笑笑,答道:“世子看都未看就叫奴送回去,要不大小姐去劝劝世子收下?” “不要,你快送回去!” 正好李书慧来府上做客,顾雅涵立刻将这情报告诉了自己认定的未来大嫂: “姜二也忒大胆,竟然做了只香囊赠予我大哥,害不害臊!” 她们都早慧,知道香囊乃男女之间的信物,即便是有婚约,可毕竟年纪尚小,怎么想都觉得不妥。 李书慧讷讷的:“或许人家并未存那样的心思呢。” “不管她存没存,这份大胆确是寻常女子学不来的。”顾雅涵咬着手帕,觉得怎么都斗不过姜二了,简直两眼一黑。 可没过一会儿,她有了主意:“姜二做什么,你就跟她学好了,不然再坐以待毙,等几年后她嫁进来了,我大哥还不认识你呢!对了,我记得你不是善于绣工吗?我这儿有现成的香囊,你快来绣个字!” 顾雅涵特意找来了一只青色的香囊,又拿了金线给她,两个一碰头就喜欢在外头放纸鸢的小姑娘难得在屋中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 李书慧最后还是不好意思,顾雅涵只好自己拿着做好的香囊来到东厢房,可惜扑了个空,没见到顾景淮的人。 却看见书房桌上那木盒又被原原本本送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大哥又后悔了,想收下姜二的香囊? 还未等她找那送物的侍仆一问,听见外面的声响,顾景淮马上要进来了。 顾雅涵来不及思考那么多,手疾眼快地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顾景淮见大妹来访,有些惊讶,但面上不显,淡淡地打了招呼,又将目光移到木盒上:“怎么回事?不是叫你送回去吗?” 还不等下人答话,顾雅涵急忙插嘴:“大哥收下吧,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顾景淮奇怪地打量她一眼:“你吃错什么药了?怎么突然为她说起话来了。” 顾雅涵胡乱搪塞过去,心中已经开始期待大哥发现香囊上精巧的绣字是出自书慧之手,会是什么表情了。 她像是得了胜的将军一般昂首回到自己的院中,临别之际,把换来的香囊交给李书慧: “你回去时路过姜府,叫下人把这东西偷偷扔进姜二的院子里,一定别叫人发现了。” *** 李书慧只讲述了自己知晓的部分,见好友都交代了,顾雅涵也只好全说了出来。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顾景淮不知该作何评价,失语了好一阵。 “……你管这叫‘成功’?顾雅涵,你的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感到酒劲上头,额角似有轰鸣,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凭涵养撑着不去迁怒李书慧。 “李姑娘,你我无缘,祝你早日觅得良人。” 三言两语教育完妹妹后,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就转身而去。 “大嫂不在我屋里……”顾雅涵连忙叫住了他,这次没再撒谎,给他指了正确的路。 *** 顾景淮甚至没敲门,砰一声撞开了门,气焰方消了消。 昏昏欲睡的姜初妤闻声乍然惊醒,捂着胸口压惊,语含埋怨地蹙眉道:“出什么事了?您怎么如此莽撞?” 屋内点的灯不多,烛火昏黄而催人欲眠,她坐在床沿边上,刚才还倚在床柱上的脑袋随那声而回正,沾着水雾的眸子迷蒙地看向他。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二人新婚那晚。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他们好像并不像一对寻常夫妻。 但这不是他所求的么? 顾景淮用眼神示意春蕊暂时出去,扣上门,然后看向她腰间。 那里没有香囊。 他回忆了一下,好像除了那几次身穿华服外,她身上从不佩香囊。 他一步步走到她跟前,第一次深弯下腰,平视看向她: “你不用这般客气,您来您去的,平白把我年纪叫大了一旬。” 姜初妤一眨不眨地回望他的双眼,是她喝醉了吧,怎么会觉得在他眼中看到了类似于怜惜的情绪? 虽然只有一丝而已,但她很快就承受不住了,侧过头去答应下来。 “夫君这是怎么了?”实在是有些奇怪。 顾景淮轻轻摇头,握着她手腕将她扶了起来:“我们回府。” 等回到东厢房,即使夜已深凉,顾景淮还是先去书房召集了平日里负责看门打扫的侍仆们,严声问:“少夫人可有来过书房?翻动过什么东西?” 世子平时总是冷漠的,甚少有这种气势威慑的时候,侍仆们一个个不知所以然,更是大气不敢出。 只有一个侍女哆嗦着回答道:“少夫人前不久是来过,仔细看过您的字画,还翻了那边的斗柜……奴婢知您不准人乱动书房的物件,但也不敢阻拦少夫人,请世子恕罪。” 联想到她近日的反常,顾景淮心里有了数,她十有八九是看到那个香囊了。 他胸中滚着翻腾的怒气,是为被人、还是被亲生妹妹摆了这么一道,蒙在鼓里快十年!顾氏家训礼教苛严,他竟不知大妹是什么时候长歪了,简直给家族蒙羞。 气稍微消下去,他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顾景淮烦躁地摆摆手,叫他们都下去,又在人走了一半时叫他们停住,补充道:“你们做得对,她若再来,不必阻拦。” 侍仆们从头到尾也不知主子大晚上叫他们来是做什么的。 踏入卧房前,顾景淮忽觉足下似有千斤重,收回了脚,背着墙思索了一会儿,想好如何补偿,才迈了进去。 姜初妤刚沐浴完,正坐在妆镜前晾着湿发,见他回来,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半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她确定在尹府出了什么事。 “夫君有话直说便是。” 姜初妤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不论他若是想娶李书慧还是刘书慧,她都答应。 顾景淮将手中的木盒打开,姜初妤一看到这香囊就白了脸,他知道自己碰过这盒子,来兴师问罪的? 谁知顾景淮喉咙动了动,声音低沉却清晰:“抱歉,我不知这不是你送的。” 听完他言简意赅的解释,姜初妤缓了好一阵。 她先是为了扔她香囊的人并非他而喜悦,又对顾雅涵的行为迷惑不解,最后听见他替妹妹向自己道歉,不禁心下有些涩然。 “雅涵那时年纪尚小不懂事,是顾家教导失当……抱歉。” 他替妹妹向她道了两次歉,反而叫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他心里,毫无疑问地,家人终究排在自己前面。 可姜初妤想反问——我当年也年纪不大呀,甚至比她还小一岁呢。 可这事究竟算是原谅,还是翻篇了都不重要了。 “您……”她顿了一下,改口,“你无需为了她向我道歉,她现在也是我的妹妹,我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与她置气。” 她给出了一个大度的妻子该有的回应。 可顾景淮却感觉仿佛有一团纸卡在他喉咙眼里,非但没有吞下去,反而更皱了。 “我不会这么对你。”默了几息,他掷地有声地给出了承诺,“不愿收下就扔你香囊这种事,从前我不会做,未来也是。你若是受了不白之罪,对我有一丝怀疑,便来与我对峙,不许再做蠢事,烧伤了自己。” 姜初妤脸微微一红,反驳道:“我那香囊几年前就丢掉了,怎么可能留到现在!那天真是个意外,你千万别多想。” 她双手食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眼睫快速忽闪了两下。见她恢复了往常的生机,顾景淮才觉那纸团吞进了肚中,不再哽在喉头。 他轻挑唇角,并不戳破: “好,我信你。” 第29章 第29章 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不舒服, 姜初妤伸手将秀发拂到身前,半遮住了侧脸,正好隔开了他的视线。 这些日子下来, 她也在熟悉他。 嘴上说信她,可看那神情, 分明是没信。 不过若是在刚成亲那阵,他肯定连这个台阶都不给她。这么一想,彼此暗暗的心知肚明也算是阴阳平衡了, 倒是很新鲜。 “夫君既信了, 以后可就不许提这事了。”她黑眸一转, 佯装嗔怒地看向他。 顾景淮却大步走来, 抱臂靠在她妆台旁的墙上, 长腿微微弯着,疏懒从容地开口: “那便趁此机会彻底了结了罢。” “了结?” “做错了事, 就该受到惩罚。我只是替雅涵向你道歉,但就这么放过她,她不长记性, 也对你不公平。” 姜初妤眸底划过一丝讶异,他竟然真要为了她罚亲妹妹?不过转念一想,帮理不帮亲,乃为将者服人的基本, 与他偏袒谁并没有关系。 “如何罚她, 你来决定。” “夫君不怕我伺机报复?” 顾景淮失笑,觉她像个上了战场剑锈却在了刀鞘里的糊涂士兵:“就是让你报复回去。” 姜初妤手指绕着发尾,一圈圈缠起又松开, 反复数次后,终于想好了: “我先留着好了。我连雅涵人都还没见, 怎知她是真知错,还是怕被你罚而仓促认错?若是后者,我罚了她,她又要记恨我一笔新账,冤冤相报反而无穷无尽了。” 被他盯得后背发毛,姜初妤不禁咽了咽口水:“我想的可有不妥?” 顾景淮无声摇头。 眼前这个人,与他记忆中的,似乎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若是从前的姜二,大约会今晚就翻墙去揍人。虽夸张了些,但她那时就是有这样的底气去做些冲动的事来,而非慎重思考过后放弃报仇。 他忽然问道:“你……很畏惧我么?” 这话像根绣花针,在她密密匝匝缝好的心口上挑起了个线头,只待轻轻一抽就全分崩离析了。 畏惧么?当然是畏惧的。 最初是因阴差阳错“逼”他守婚约娶了自己而感到有所亏欠,后来约定相敬如宾不行夫妻之实,这账才堪堪勾销。 可她先越界了。 所谓,问心有愧。 姜初妤不敢回答这话,她只是想趁还没彻底喜欢上他,掐断苗头而已,可这才没过多久就被他看出了端倪,那往后可怎么办。 “夫君多虑了,我一心盼着嫁给你,自然是日日欢欣。”她答。 怕他再追着不放,姜初妤也不再晾发了,在他的注视下爬上榻,熟练地跨过横木滚进内侧的被衾,眨着无辜的杏眼故意“不畏惧”地说道: “夫君快去濯身吧,一身酒味很难闻的,我先歇下了。” 顾景淮:“……” 等他沐浴归来,竟发现说了先歇下的人还未睡。 顾景淮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还不睡,在等我?” 可姜初妤甚不给面子地晃着脑袋,眼神中并无一丝缱绻,难得正色道: “有件事,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该说出来。” 她把今日在尹府与李夫人的交谈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当时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一是觉得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无用;二是朝廷水深,我也不想夫君牵扯进乱七八糟的事中,惹火上身。” “那你现在决定替李家说话,想必也是深思熟虑过,有个恰如其分的理由了?” 姜初妤避开他的视线,微垂着头勉强解释:“我只是觉得,那李书慧早年失了母亲,要是再失去父亲,也实在可怜。” “是觉得她同病相怜,动了恻隐之心?” “……是。” 是也不是。 还有一层难以启齿的心思,便是不想让李氏嫁进来。 顾景淮凝眸注视了她几息,终是提醒道:“她含了别的心思,你看不出来?” 姜初妤自然看出来了,并且想出了给顾雅涵的“惩罚”。 她想要求她断了撮合李书慧的心。 可若是直说,以顾雅涵的大小姐心性,自是不服她这个名义上的长嫂。 那就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她为李家求了他,只希望她们不要恩将仇报。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优解了。 “你若是对她有意,早就娶了她了,我只是十分相信夫君。” “……甚好。” 他真是娶了个大度的贤妻。 顾景淮侧身朝外躺下,徐徐吐出一口气。 甚好,她确如所约,省了争风吃醋,那他以后纳妾便也不用替她着想什么了。 他紧闭双眼催自己入睡,忽然腰背被人戳了戳。 顾景淮眉间微松,闭着眼并未回头:“想反悔了?” “夫君,灯还未灭呀。” “……” *** 工部郎中李氏为了磬广台案向定远侯求情一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后宫,蓬仙宫中。 身着华贵锦服满首钗饰的妃嫔亲手撇了茶沫,将茶吹至尚可入口的温度,双手奉给了捋着胡须发笑的男人。 “父亲果然算无遗策,侍郎把郎中推出去挡灾,那蠢笨的李氏果然就去抱了顾家的佛脚。哎呀呀,我可真喜欢这种躲在幕后,操纵着棋子相杀的感觉。” 徐妃美眸中闪过一丝狠辣,终于忍不出以帕掩嘴笑了出来。 上次遇到这种好机会,还是在宝鹭山行宫时。 姜氏傍上镇国公这座大山,婉妃要是再生下皇子,那皇后之位她就彻底没法争了。前者木已成舟,后者还有机会让这孩子生不下来。 可惜皇上把婉妃看得太好了,在宫里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她听说宴会上有狮兽表演,便于宴会开始前偷偷派人在上首附近的地毯上抹了刺激性气味的香药,人闻不出,可却对畜生管用。 稍有意外,她也可能受伤,赌了一次大的,却没成功把婉妃肚子里的孩子吓掉。 真是天不助她。 皇上多疑,她只能安分一段时间,正好这时熙和与顾夫人闹出了事端,她隔岸观火,盼着熙和能翻出个大水花 可没想到还真是个蠢的,监视熙和行踪的人来禀告她,熙和要寻巫。 巫术之事,徐妃向来不信,当即就讥讽地勾了勾唇角,剥了颗荔枝填入口中,翻了个白眼: “我知她熙和郡主不是轻易偃旗息鼓的人,等了她这么些天,还以为在憋什么奇招制胜呢,果然人蠢无救。” “那娘娘的意思是?” “她愿意做就做吧,正好借她的东风。” 也好,闹出些动静来,若是能将定远侯从静禅寺调虎离山,就会有机会对姜氏下手…… 一个脏了的夫人,只有被休的命运,到时候婉妃要是知道妹妹这颗棋彻底废了,她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徐妃美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没有什么成本的赌局,她喜欢。 可惜运气再一次未眷顾她。 于是这次,虽然她气焰依然嚣张,可心中却不像前两次那般自信了。 “您说皇上,会信吗?” “皇帝多疑,娘娘放一万个心。” 当朝宰相徐衡以茶代酒与女儿碰了杯,挤眼笑了笑,温润的茶水顺喉而下,熨帖得很。 *** “罪行”败露后过了好几日,顾雅涵才不情不愿地亲自登门道歉。 她已嫁出去,理应不受顾家人管束,可她打心里怵她大哥,况且还抱着一丝让李书慧嫁进来的念想,思来想去,还是自己承下所有的过错为好。 她本以为会见到她那长嫂拿了鸡毛当令箭、逮住机会作威作福的小人得志嘴脸,却不曾想,姜初妤轻飘飘地受了她的歉,还告诉她,她已为李家求了情。 随后便像与她很是相熟一般,随意挑起了顾景淮生辰礼的话题。 顾雅涵简直瞠目结舌,这下是真的愧疚了。 原来她一直不齿的大嫂,竟然是心胸宽广、以德报怨的人。 但是她不服,她不服啊! 顾雅涵脸快憋成了猪肝色,如坐针毡。她们二人隔着塌上小几坐着,中间好似有根拔河粗绳,现在那根绳正一点点往对方那边偏,她拼命扯拽,却只磨得手生疼。 “其实叫你来帮我参谋你大哥的生辰礼,我也是存了私心的。”姜初妤铺垫了许久,说得口都渴了,方才进入正题,“我要你往后不许代其他人给他递礼。” “只是一份贺礼而已,况且大嫂当时说了不在意的。” 姜初妤一掀眼皮,冷笑道:“若真是只一份点到为止的心意也就罢了,可你这么光明正大地在我眼皮下给我夫君与他人扯红线,不太光彩吧?”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顾雅涵瞬间呼吸顺畅了,把绳子重新扯回了自己手里。 她就知道,姜二才不像人们口中说得那样好,什么以德报怨,还不是善妒,女德中都说了,女子善妒是会惹夫家嫌的,她要回头告诉大哥! 顾雅涵大义凛然地拒绝了。 “雅涵,我在求你。” 顾雅涵愣怔住了,又听姜初妤平静地说—— “我终于过上了后宅清静的日子,让我再享受一阵子吧,等过了一年你再有动作,我就权当没看见。” 顾雅涵忽然觉得嘴里的蜜饯没了滋味。 原来她一直记恨,不,羡慕的姜二早就不存在了,她的长嫂,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寻常的妇人。 她第一次见到姜初妤,是一个早春时节,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顾府墙外高喊:“茂行哥哥你瞧,这是阿娘新给我粘的纸鸢!” 顾雅涵匆匆跑出府门,却只看到了她与大哥和随从们相伴而去的身影,雀跃、喜乐。 她去找母亲:“娘,我也想去放纸鸢。” “该是读书的时间了。” “可姜二姑娘和大哥都去了。” “姜二是个特殊的姑娘,你别跟她学。” 顾雅涵乖乖地回到房内,读了半天女训,出门在院子里的树下抬头望了许久,等待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落在树梢上。 顾雅涵心中百转千回,心绪从未这样复杂过。 “我……”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门却被敲响了。 来人是顾景淮,面露急色,催她出去。 看着一脸别扭的顾雅涵憋下满腹话匆匆离开,姜初妤十分不解地抬眼看向他:“夫君有事?” “皇上召我进宫。” “现在?”姜初妤也很吃惊,这都要到落城门的时候了,有什么这么要紧的事情非要现在召人入宫? “你随我一起。” 她还没发问,顾景淮便拧眉解释道:“皇上之前就起了让我纳妾的心思,他要做什么事情,没人拦得住。我猜这么晚进宫不会有什么好事,只好做最坏打算。” 他一本正经地吐出惊人之语, “若是出了与庙会那晚同样的意外,我需要你。” 第30章 第30章 姜初妤双颊一寸寸地红了起来, 微微张开嘴,险些招架不住。 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站在他深邃沉静的目光中,她仿佛浑身赤.裸, 心砰砰跳着,下意识想落荒而逃—— 咚一声, 她脚后跟撞上了桃木架的木腿,如一阵疾风扫去了暧昧的云。 顾景淮眸色转淡,莫名有些败兴。 看来她是真不在乎他是否纳别的女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念, 他又问了一遍:“你不愿?” “不、不是……”姜初妤红着脸挤出了两个字, 又矜持地婉拒着, “夫君怎知皇上召你是为何事?这担忧也未免太……” 太什么, 她也不知道。 顾景淮板着脸, 也不在这话上多说什么:“那我进宫了。” 他说罢抬脚亲自去开衣柜的门取官服,可门还未全打开, 姜初妤忽然扑过来按住他的手臂,声音轻细: “我随你一起。” *** 周承泽密诏顾景淮入宫,可通传太监竟是报了两人在殿外求觐见。 “皇上, 定远侯的夫人也来了。您看是安排她先去别处坐坐,还是一同召进来?” 周承泽肃着张脸,闻言嘴角垂了垂,更加不耐:“把她带下去找个无人居住的屋子看关起来, 尤其不许让婉妃知道。” 通传太监领了话, 行礼退下去了。 安仁殿外,姜初妤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面圣,又拿不准皇上是否如顾景淮所说存了那样的心思, 一路都心神不宁,忐忑不安。 她看见通传太监出来了, 想必是要请他们进去,趁着最后的时间拂了拂衣裙上的褶,刚做足了准备,却听太监说: “夫人请留步,随奴才这边儿请。” 他伸手引向殿门的侧边,姜初妤愣了一下:“皇上不愿见我?” 太监赔着笑脸:“皇上的心思,岂容奴才揣测的,您快随奴才来吧。” “慢着。” 顾景淮展臂斜横在她身前,凤眸微眯,狐疑道,“你要带她去何处,总得叫我知晓。” “自是引贵夫人去婉妃娘娘的寝宫小坐。皇上与您商谈要事,怕是功夫长着,夫人也不好在场。” 太监的一番解释滴水不漏,宫里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顾景淮便放下了心,无言对她点了点头。 看来他们错怪皇上了,是真有紧急的正事相谈,那她来这里确实多余了。 姜初妤双眸一亮,含着欢悦与他对视一眼,吃了颗定心丸,随太监宫女离开。 目送她转过宫墙角,顾景淮也不再耽搁,乌皮靴跨过门槛,入了大殿。 殿内除了君臣二人,左右两边的金柱下站着两名带刀侍卫,堂皇富丽的大殿在日薄西山之际依然庄重威严,让人无端生起肃然之感。 “皇上唤臣而来,是为何事?” 周承泽背对着他,未答,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哎——” 就在这叹息的尾声,站在两侧的带刀侍卫忽然有了动作,利刀出鞘声与刀鞘碰撞轻甲声同时响起,顾景淮立刻暗道不妙,刚想侧身躲闪,却又清楚地明白过来这定是皇上授意的,他躲不掉。 还不容他多做思索,只是几个瞬间,他就被两名侍卫用刀架住后颈,压着半跪在地上。 他不信侍卫会动真格,抵着刀刃一节节直起脖颈,即使被压住的地方有刺痛感,见了血也不停,抬头字字清晰地扬声问: “臣无愧于天地,这是为何?” “你不是说,想知道朕在忌惮什么,让朕如实相告吗?”周承泽徐徐转过身,明黄的龙袍臣衬得他越发凛然霸气,看不出一丝顾忌手足亲情的犹豫。 “顾茂行,你可知罪?” “不知。” 顾景淮双臂突然使力一挣,可惜一人难敌二人,何况刀还架在脖子上,被反绞着的双手依然纹丝不动,无法重获自由,只好先放低身段,“还请皇上说得明白些。” 周承泽一步步背手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双眼,厉声问: “养着先太子旧部的人,是不是你?” 顾景淮剑眉一挑,甚至有些想发笑:“我还是第一回知晓,先太子还养了部下。” “先帝老糊涂了,我们这些蓄意夺嫡的,谁手下没养点人,你以为他是多干净的人,手里没点筹码,早被废了。” 混乱又杀气腾腾的那段岁月被他轻飘飘地两语带过,毫不遮掩自己昔日行径,唯我独尊的胜者才有资本谈起过去。 “皇上既然把我捉来,是逮到什么证据了?” 顾景淮也不怵他,好似置身事外一般微勾着唇角,镇定的眸中不见惶然惊惧。 “天下谁人不知你们镇国公府是太子一派,最初我也怀疑过,你与我交好,是不是存了异心,后来也渐渐打消了,直到……” 周承泽拍了拍右腹,“一年半前你带兵刚出发去西北,朕就遇刺了,这个时间点,好像是刻意在等你离京一般。抓到的刺客全是死士,逃了的又逃得干净利落,刀柄上刻着的符文,确是先太子旧部没错。” “于是皇上首先怀疑的,便是我顾家。” 顾景淮接过他的话,反问道,“那皇上怀疑了这么久,又为何在无事发生时突然对我出手了呢?” 他这一反问,明明是屈膝为卑者,却倒反天罡为审讯者似的,周承泽不悦地睨了他一眼: “磬广台案之事,想必你是知晓的。前不久朕的人查到,工部吐不出的官银流向蹊跷,似与先太子旧部有所瓜葛。工部能暗中勾结这些事,你信?” “皇上宁愿信幕后之人又是顾家?” “人被死逼时,首先便是保全自身。朕知道李氏去找了你,可顾李二族从来并无什么来往,这不是很奇怪么?而你居然仿佛不知此事一般,打定了心非要撇清关系,这可太不像你了。” 周承泽边说边摇着头,拧眉顿了顿,强调道,“明面上,没什么往来。” 顾景淮秉着清者自清,丝毫不肯低头:“皇上想给人定罪,要有证据,”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是知道朕的原则的,可我不想杀你。” 周承泽摆了摆手,架在他脖上的两把刀松开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朕要你自证清白,若是做不到,就别怪朕不顾昔日情分了。” *** 倚兰殿中。 入秋了,院里的花明显开败了许多,虽算不上是残花败柳,但这样开在如今最为受宠的妃嫔院里,属实有些不妥。 可姜凝婉却不让人去打理那些,花有花的命,完整走完花开花谢的命运,轮回才有其意义。 此时她站在院子里凝望着空无一物的角落,蓦地有些不安,心忽上忽下地跳着,明明不饿,却想进食来压惊。 大宫女晴香安抚她:“娘娘是不是又胎动了的缘故?奴婢再去请太医来给您开些安胎药?” “你去吧。” 送走晴香,姜凝婉刚要躺下,忽然听到有个太监要见她。 “娘娘,奴婢本想把他打发走,但好像事关您的妹妹。” 侍女双手呈上一支嵌宝石镀金银头花簪,姜凝婉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姜初妤戴过的。 这下没来由的心慌有了缘由,她赶忙坐起:“快带他来!” *** 姜初妤这朵风吹日晒的娇花,在姻缘错弄之下,飘荡了一遭,又扎根回了故土。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准备移植到盆中的植被,迟迟等不来盆和土,快要蔫了。 她的夫君迟迟不见人影。 暮色四合,就算皇上有再要紧的事不能等明日再说么?况且当时说好了要把她带到阿姐那儿,却被带来了一个空屋子里,外面还有人守着,看着似要把她软禁的样子。 她趁小太监给自己端茶时用金银簪贿赂了他,又许了事后真金白银的好处,才得了他去帮自己求阿姐援助的承诺。 可她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来,终于急躁起来,甚至有了摔杯子的冲动—— 现在可是晚上,不会夫君所担忧的那种事真的发生了吧?! 姜初妤紧咬着唇,在房中踱来踱去,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干着急。 终于又有人来送了一次水,压着声音告诉她:“夫人放心,娘娘已知晓您的处境,您先安心在这儿睡一晚,明日她会来接您出去。” 姜初妤彻底体会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扶手椅上,右手紧握着扶手直至指尖发白,又失了力松懈下来。 她整晚睡睡醒醒,翌日顶着眼下两团乌云见到了姐姐,鼻尖一酸掉下泪来,好不可怜。 “阿姐……” 姜凝婉绷着的脸却没松下来,双手轻轻拂掉她两串泪:“乖,随我回宫。” 等回到倚兰殿,姐妹二人才关起门来说话,姜凝婉连安慰的话都省了,率先发问: “你昨日随定远侯进宫时,他可有跟你说什么?或者你可有察觉到他有什么不对?” 这样一问,姜初妤的心如坠冰窟,瞬间凉了半截,自己都没意识到眼尾一颗泪划过,空茫、哀怨、后悔,都融在这滴水中了。 “莫非他、他真的被……” 姜凝婉双手抬着她下巴,放柔了声音:“人还没死呢,别哭。” “?” “你可知他犯什么事了?我听说皇上把他关押起来了,任何人都不许见,不许为他说情。” 姜凝婉大叹了一口气,满脸愁云,“他们关系不是顶好的么?尤其自你二人成婚之后更是,我还是跟他大吵了一架,才把你救出来……我是真为你急得慌。” 姜初妤捕捉到了大概的信息,茫然了一瞬,理智渐渐回笼,咽了咽口水,止住了哭。 “阿姐别急,仔细肚子里的皇子。” 担惊受怕了一夜,现在知道真出了事,她反而没有左猜右猜也不明事理时那般慌了:“阿姐可知我夫君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姜凝婉蹙眉望着妹妹满含关心的双眸,那两个字在她舌尖滚了滚,半晌,终是吐了出来: “天牢。” 没想到会是这种地方,姜初妤瞬间睁大了眼,被这两个字震出怯意,做垂首思量之状。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来,凝神聚气的眸里只有笃定: “我要去找他,不管他在天牢地牢,我要见他。” 说到最后,话已染上了湿意。 “阿姐……这次该我去救他。” 30-40 第31章 第31章 寝殿内响起《广陵散》的琴声, 那声时急时落,泠然荡气,抚琴人只注意着搓捻琴弦, 披散着的乌发半遮了视线也无碍,显然已驾轻就熟, 人琴合一了。 最后一指拂音落下,姜初妤渐渐从古音中回神,摸着琴身赞叹道:“好琴。” “镇定些了么?”姜凝婉走过去把琴从她膝上搬走。 方才她见妹妹有些情难自抑, 说出来的话、做出的决定难免失了理智, 于是什么也没说, 叫人搬来这张膝琴予她。 本以为她会弹个良宵引之类使人静心的曲子, 没想到却来了首颇有肃杀气的广陵散, 姜凝婉便知道她的决心了。 “你可想好了?若是出了岔子,我不一定能护你周全。” 姜初妤异常平静, 依旧保持着盘腿坐在贵妃榻上的姿势,如老僧入定一般失了生气: “反正若是他有事,我也不能独善其身, 倒不如拼一把。” “可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就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要去见他。他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我只要他告诉我怎么做,再把消息递出去, 给他搬救兵。” 姜初妤双腿并紧, 换成跪坐的姿态,双手拢着乌发高高盘起,问:“阿姐瞧我可像个男子?” 虽然她已擦去粉黛, 素净的小脸上因郑重其事生出了几分英气,但…… “不大像。” 闻言, 姜初妤叹气的同时沉下了双肩,一脸气馁地垮了身形,心里满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憋闷。 “你是想……扮成狱卒混进牢里?” “不然还有其他的法子么?” 二人陷入沉默。 “天牢看守森严,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混进去,还不如买通……” “层层打点需要时间,皇上那里变数太大了,我等不起。”姜初妤苦笑了一下,“何况三日后就是他生辰了,我身为他夫人,这次以身犯险,就当作礼了。” 姜凝婉知道妹妹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八头牛都难拉回来,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尽量帮忙了。 “你多小心。” “阿姐,多谢。”若不是有她罩着,姜初妤自问并不敢这般大胆。 这声谢似有千斤重,压在彼此心上,谁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去过一条连石头都没有的河,甚至不知河里的水是清是浊。 *** 月上枝头,一声鸦鸣嘶哑而过,给夜色披上了一层阴森凄厉的霜。 计划还未开始,姜初妤就有些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踏上泛着冷色的石砖地,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 她主动转身背向倚兰殿的大太监,双手向后贴在一起:“公公不必收力,戏做得像一些。” 一根粗绳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勒得紧紧得,打了个死结。 大太监轻声回道:“奴才明白。” 他拽着绳结,又拉又推着她走出殿门,时不时呵斥一声,丝毫不怜香惜玉。 姜初妤手腕被磨得生疼,头埋在胸前可怜兮兮地低泣着,却努力抬着眼左瞥右瞥,余光看到有巡逻宫人打着灯笼向他们走来,立刻提起心来。 “哎,干什么呢这是?” 来人凶巴巴的,可一见大太监出示的腰牌,就换上了笑脸,躬身道:“原来是倚兰殿里的公公,失敬失敬。您这是要做何事呀?” “看不出来?” 大太监单边嘴角勾起,冷冷地抬起左手在脖子前做了个划开的动作。 姜初妤适时微抬起头挣扎了一下,却被钳得更紧,她落下两行清泪求饶道:“奴婢不是有意的,绕了奴婢吧。” “还不老实!你三番五次冲撞娘娘还想活命?手脚不干净的贱婢在这宫里头就是死路一条!” 这话一出,巡逻宫人怜悯地垂眼看了看身着朴素的宫装、被压制着直不起身的侍女,虽然瞧不见全脸,但见她露出的那截细腻白皙的脖颈,看着比寻常那些粗婢水灵多了,死了可真可惜。 可这宫里,一个宫女白日还活着,晚上就消失了的事,屡见不鲜。 “那就不耽误您办事了。”巡逻宫人弯了弯身子,提着灯笼离开了。 见那人远去,姜初妤面上还是哭哭啼啼的,却大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出来竟这么顺利,她本以为皇上知道阿姐把自己救出来后,会派人手在倚兰殿附近,以防她从宫里出逃,才想了这么个主意。 到了一处偏僻的、被树影遮蔽的角落,大太监瞧四下无人,快速解开粗绳,压着声音道:“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顺着这林荫小道走,等拐到大路上,您瞧尽头处大门上写着个狱字的,就是天牢地界了。” 姜初妤把绳子揣在袖中,另一边袖里藏了浸了迷药的帕子,心中安定了不少,谢过大太监,独自走上了小路。 宫里戒备森严,每一步都靠着神仙眷顾的运气才能走下去,可若是时刻惦记着莫测的命运,就一步都踏不出去。 姜初妤踩着硌脚的石子路,栖息着鸟虫的竹林白日看或许盎然生机,此时却似一条通向地狱的冥道,阴森恐怖。 她什么后果都抛之脑后了。 但或许是上天不眷顾,就在她快要走出竹林小道时,忽然看见尽头处有一个黑影。 她心跳如擂鼓,乱了节奏,下意识就向后退,可步伐歪了一下,一只脚踩在了路外的花圃中,踏在落叶上,发出一声细小的瑟瑟声,可在这静夜里,并非几不可闻。 “谁?!” 那黑影十分警觉,立刻向这边看来。 二人相距不过几丈远,现在跑不仅功亏一篑,也根本逃不掉。情急之下,姜初妤脑袋飞速转着,冒出了一个主意。 她猫着身子向前探了几步,借着月光稍微看清了那人的样子,身上穿的深青色宫服在夜里看全是黑色,但胸前那个狱字可是白色的,此人还真是个狱卒,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姜初妤看清楚后,身形顿了一下,连忙捂着脸碎着步向后退去,后发制人地问道:“你不是明海哥哥,你是谁?!” 在这宫里混久了,谁不是个人精,狱卒一下就瞧明白了,这是个来寻对食却被爽了约的可怜小宫女儿。 他的双眼如饿狼捉到猎物时般闪烁着邪光,心想本来是来解个手的,运气这般好,能遇到个孤身的小宫女,趁着夜色调辱一番,她也不敢怎样。 他吹了声口哨,迈着大步走到她面前,滑腻的手马上就要碰到她的面颊:“你的明海哥哥不在,我来陪陪你可好?” 姜初妤面露嫌恶,猛地躲闪开来,慌忙向后逃去,却在石子路上磕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着栽倒在地:“啊——” “哎呦,快让哥哥看看伤哪儿了?”狱卒腆着脸凑上来,却根本不在乎她的脚伤,而是直直朝她脸凑来。 她等的就是这个动作。 姜初妤眼疾手快地从袖中掏出沾了迷药的帕子,啪一下捂在他嘴上,趁他没反应过来时,空着的手扳住他的肩,脚一蹬地,使了全身的劲把他压在了身下。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狱卒只顾反应过来那帕子有问题,可即使在第一时间闭气,也马上感到头晕目眩,失去知觉之前,他用尽全力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姜初妤继续施力,没过几息,男人手臂滑落,拍在了地上,人呈一个大字型不省人事。 害怕有人经过,她不等心跳平复,抓紧时间去解他的外衣,再用粗绳把他背手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大汗淋漓,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提心吊胆惊的。 姜初妤把帕子堵在他嘴里,用脚一点点把人踢滚去了竹林间隐起来,再套上那人的衣服。 虽然他们身形有些差距,但她故意里面多穿了件衣裳,又是直接把外衣套在身上,相当于是在里面塞了棉花,勉强撑起了这身男式官服,显得壮实了不少。 她又把耳饰摘下,将官帽罩在只盘了一个髻的“罪女”发型上,又用石黛凭感觉画粗了眉,尽了一切能尽的人事,剩下的便是听天命了。 姜初妤长长呼出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佩刀挂在腰上,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月至中天,正是人困意最浓的时辰,天牢前看守的狱卒瞧着精神头都不大足,见她走近,也没人十分注意。 姜初妤一喜,佯装打哈欠,边走边捂着下半张脸,故意迈着大步,步速悠闲地进了门。 “站着,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生?” 她就差临门一脚了。 可任她再镇定,也毕竟只有十七岁,紧张得双腿几乎要发起抖,喉中似乎被粘住了,发不出、也不敢发出声音。 她害怕自己稍一没压好声线,一下就暴露了,只能侧身不动,希望她看起来像是这位大哥眼熟的某人。 “换班了换班了!” 这时忽然有另一人声势浩大地指挥大家换班,那怀疑她的人不见了踪影,姜初妤赶紧趁机溜了进来。 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大不了她跟她夫君一起被关起来。 想到这,她也没那么怕了,低着头向监牢深处走去。 天牢之所以称为天,是因为关押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即使沦为狱卒也不能像寻常布衣一般怠慢,牢房内备的用具倒是一应俱全,起码干净整洁,不会因脏污而害病。 牢内空间也宽大,只是窗户只有寻常窗户的一半那么大,月光透进来照亮的范围很有限,顺着过道往里面走,眼见的环境也是时明时暗,但总是黝黑.逼仄的。 姜初妤终于找到了顾景淮。 竖着的栅栏把他的身影切割成一条条的,而月光却对他青睐有加,温柔宁静地罩在他身上。 姜初妤涌起了一股想哭的冲动,使劲咬着下唇才堪堪收住。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提了一口气,走到牢房跟前,煞有介事地用刀柄敲敲杆,粗着嗓子喊:“这么晚还不睡,想干什么?把你写的东西交出来!” 顾景淮正在写“自证清白”的文书,闻声笔尖顿了一下,一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如心上涟漪。 他侧目而视,见栏外那粗眉狱卒明眸中含着一汪水光,似泣非泣地望着他。 第32章 第32章 从小窗透进来的光线如月白绸缎散在顾景淮周身, 而姜初妤却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只有隔着一间间牢门安插在壁上的烛火,掩映着她又粗犷又秀气的面容。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顾景淮轻笑出声。 姜初妤气得想抽刀劈槛木泄愤,他怎么能是这种反应?! 她从昨夜就开始为他担惊受怕, 怕他真被皇上下了药惹了别的女人,后来知道他成了阶下囚又受了惊,今夜冒了这么大的险只为见他一面, 而他呢?他—— 只见顾景淮好好地端坐在虽不名贵但干净崭新的桌前,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甚至绛紫团领襴袍也好好穿在身上, 只是未系腰封, 显得懒散了不少。 看样子他在天牢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而她穿着厚实得过了头的衣服,眉也不知画成什么鬼样子, 就这么莽撞地闯进来,看在他眼里这行为定是痴傻至极,怪不得他发笑。 姜初妤鼻腔酸得要命, 又害怕被狱卒发现异样,强撑着不能哭,还得在不相认的前提下示意他写下锦囊交给自己,一心分成八瓣, 结果就是哪一项都顾不好。 豆大的泪珠“啪嗒”滚落了下来, 她喉中发涩,嗓音也压不下去了,一开口就是死路一条, 只好眨巴着眼,着急又期冀地看向他, 希望他能快点会意。 顾景淮见她哭了,甩下毛笔,笔肚上的墨盖住晕开的墨点,将其涂成了一片墨海。他看也不看,敛了神色几步走到槛门边,低声道:“抱歉。” 抱什么歉啊!她要的不是这个。 可顾景淮竟然探手想为她拭泪,快要触到栏杆时停住了。 姜初妤魂都要被吓出来了,生怕被人发现这边的动向,浑身上下紧成了一座石雕,只瞪圆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的动作。 谁知顾景淮扬声向最近的狱卒喊了声:“这是我夫人,放她进来。” 这一声如惊雷劈下,轰了她个外焦里嫩,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震得她耳鸣不止,第一次感受到话本里写的:人是真能被吓晕过去的。 狱卒竟然也丝毫不惊讶,掏出一串钥匙找了找,利落地开了门,伸臂一引:“夫人请进吧。” 姜初妤扶着槛门,小步缓慢地踏入牢房内,她看见墙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忽觉自己像个皮影戏的人偶。 一口恶气梗在喉头,她忍不住扬手在他胸前打了两掌,这一路的疲劳与惊惧抽去了她许多力气,连歇斯底里都有些中气不足:“这算什么?我只是你的陪葬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方才……” 方才差点被人轻薄,要是她没看准时机迷晕了那人,说不定就死于现在在她腰间悬着的刀下了。 “你骂我幼稚好了!反正我是真想来救你,我活该!” 姜初妤一边骂一边哭,压在心里的石山碎得七零八落,委屈劲儿上来了怎么都止不住。 她泪眼婆娑,眼前景糊成一片,没看到顾景淮被她捶打了两下后,抚着胸口退后了半步。 “你还笑话我!” 姜初妤什么都不管了,索性控诉个够,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更加气了,越气越想哭,越哭越气,到最后都打起了哭嗝,说话的余地都被剥夺了。 忽然,她的后背被一只手推住,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拢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手的主人似乎不擅长做这个动作,臂弯都是略略虚浮,似贴非贴在她腰身上。这个拥抱生疏却也温柔,好像幼时母亲所哼的催人入眠的童谣,又像是饴糖,散发着温润的甜。 那只大手在她后背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神奇的是,她居然真的没有那么想哭了。 不甘心区区一个拥抱就被哄好,姜初妤泄愤似的用他的衣裳擦起了眼泪鼻涕,双手环住他的劲腰往前蹭了蹭。 “为什么不说话?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为什么不说话?因为——?? 他没招架住。 顾景淮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甚至八年前也没有。 从前的她是炽热而浓烈的,不似寻常女子;如今的她却是隐忍内敛的。说实话,哪个都不是他理想中妻子的样子,可偏偏他的妻就是这个人。 他把这个人惹哭了,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亮出藏匿已久的利爪,以自卫的姿态向他扑来。 顾景淮愣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蓦地从心中冒出,他故意视而不见,可理智却让他发现自己居然束手无措。 于是他便遵循那股莫名的冲动,做了当下最想做的事。 可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他的妻回抱了他,像株菟丝子缠得他紧紧的,压得伤口生疼。 “咳!” 姜初妤有一堆问题要问,可听到这一声带着痛意的咳,她猛地抬头,见他眉间皱出川字,唇角紧抿,像是在忍痛。 “你受伤了?!” 顾景淮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姜初妤连忙去扯他的衣服,他下意识拦住她的手,被她一掌拍开:“让我看看怎么了,我又不是没看过。” 话音刚落,两人的动作皆是一停。 姜初妤快速回忆了一遍成婚以来的点点滴滴,每晚睡前他都是沐浴完毕就穿好了中衣,前襟一丝不苟地合着,连琵琶骨都鲜少看见。 她好像确实没见过他未着丝缕的样子,哪怕是意外的那晚,模糊的记忆里,他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穿着的。 那为什么会有曾经见过的错觉呢? 姜初妤飞速抬眼瞄了他一眼,只希望他不会误以为自己趁他睡熟时,偷偷掀他开中衣偷看。 而顾景淮却立刻想到了他在她面前唯一脱过上衣的时候——那晚的后半夜。 可是那时她都半昏不醒了,怎么可能记得? 如果连那个都记得的话,那晚的事她岂不是半点没忘,全都记得? 伤口的痛都不在乎了,顾景淮抬手掩住了下半张脸,手心触到的温度偏热,想必一定绯红了一片。 两个各怀所思的人在床沿上坐下,这里正好是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顾景淮徐徐放下手,侧偏着头暗自调着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姜初妤也矜持了,双手提起狱服上的一小块布来回搓揉着,讷讷地问:“你自己脱还是我来帮你?” 这次顾景淮二话没说,动手脱起了衣服。 姜初妤也趁此时把狱卒的衣服脱下,露出淡绿色的宫女服,帕子沾了茶水擦去眉上的石黛。 等他褪去身上的襴袍,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中衣的系带,露出肌理分明胸腹,她却一丝欲念都没有,倒吸一口气又惊又怜:“皇上下这么狠的手?” “都进天牢了,不受场刑,怎能叫犯人?”见她小脸越发青白,他忍着痛强装镇定道,“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伤得不算重,并无大碍。” 那宽敞厚实的胸膛上缠着两圈绷带,已微微渗出了血,大约是被她方才弄的,而其余的地方满是细短的伤痕,不知用什么打出来的,他都没处理,任由伤口晾着。 姜初妤颤着手,动作轻柔地拆开绷带,只见那下面是被两道深长的鞭印抽打出的沟壑,伤口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你傻呀?直接推开我不就好了?”她一想到刚进来时甩的那两巴掌,刚好在这个位置,有些心疼,但气还没消,说出来的话还带着那股埋怨劲儿。 顾景淮倒是很新奇地瞧着她这副反应,颊上的燥意褪了下去,双眸炯然有神,看上去倒像是没事人:“叫你打两下出气能止住泪的话,这打也不算白挨。” 这下轮到她红了脸,但又一想,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肯定不是情话,只是字面的意思,她哭得惹他烦了。 于是便收起那些旖旎,终于将话转回正事上:“为什么要戳穿我?害我真的以为你死路一条,要拉我垫背……” “皇上怀疑我与先太子旧部有牵连,密谋害他。”这样一项杀头的重罪,他却事不关己一般说得轻飘飘的,“但他尚无确凿证据,将我关在这里,要我自证清白。我见到你时,确实诧异,你这乔装并不算成功,是怎么绕过看守进来的?那原因只有一个,便是他们故意放你进来的。” 随后就不紧张了,满眼只有她诙谐的粗眉和肿了一圈的身形,很难憋住笑。 这话可不敢再说。 “什么意思?”姜初妤彻底迷惑了。 “这时冒死来救我的人,不就是最有问题的人么?皇上说不定就等着有人来送死,来个瓮中捉鳖。你说得没错,看来我确实免不了拉你垫背了。” 顾景淮唇角微翘,话中带着调笑之意,或许是身上有伤的缘故,瞧着不像将军,反而像个文弱公子。 “……岂有此理!” “嘘。”顾景淮忽然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食指压在她唇上,压着声音,“这里都是皇上耳目,敢说他坏话,不要命了?” 他乍一凑过来,吐出的气息喷在她面上,近得有点过分了。 姜初妤不敢再看他伤痕累累的胸腹,只好平视前方,正好看见他脖颈下突起的平直刚硬的琵琶骨,忽然想伸手触摸一番。 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这么做了,刚要羞涩地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按在了上面。 姜初妤诧异抬眼,却听他说: “皇上一定很好奇你我的关系如何,正好趁这个机会演戏给他看看。亲近我,装像一点。” 第33章 第33章 “我不会。” 是这暗室内的光影太过浑浊, 或是他忽然的凑近搅碎了她的矜持,要么是色鬼上了她的身,总之, 姜初妤不承认伸手乱摸他琵琶骨的人是真实的自己。 一旦被点破了那些行为是“亲近”,那再怎么想装得像, 也别扭得不会做假了。 “就这般难?”顾景淮盯了她几息,眸光渐渐转淡,忽觉口渴, 舔了舔干燥的唇, 伸手去够桌上的茶盏, 可床离得有些远, 碰不到。 他略略狼狈地收回手, “那便帮我添水换药罢,装作担心我也可。” 什么叫装作, 她本来就很担心他。 姜初妤眼底盛着怨气,长睫低垂,一下就想起他在见到她时, 试图隔着槛门为她拭泪的事来。 难不成那也是做戏的?还有他刚才主动抱她…… 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轻轻晃头,摇出纷杂的思绪,将注意重新投回他这个伤员的身上:“好。” 木柜上摆着小药箱,伤药和纱布都准备充足, 姜初妤暗暗松了口气, 起码这说明皇上尚未起杀心,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叫人打来清水净了手后,右手伸两指蘸了金疮膏, 在他腰腹冲着的床沿边上坐下,左手将碍事的长袖攥握住, 凝神认真道:“我开始抹了,弄疼的话说一声。” 微凉的膏体轻柔地覆住伤痕,中和了热辣的痛,可没过一会儿,她指腹的温热徐徐散入了药里,那一小块肌肤感受到冰火两重天,酥酥麻麻的痒。 顾景淮倏地捉住她作乱的手,顺着胸前那道血色红线滑了半寸:“别只涂一个地方。” 姜初妤固执地退了回去,又按揉了一会儿才逐渐往旁边移:“不行,每处要按够了时间,药才能充分渗入肌里,好得快。” 她得意地翘了翘唇角,一心一意地注视着手上的动作,“你别小看我,说不定我比你会给人上药呢。” 顾景淮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微微不悦地眯了眯眼:“你还给谁这么上过药?” “没上过,不过是听我爹娘讲过而已。”她依旧嘴硬,“但我爹比你打仗年头久多了,肯定比你有经验吧。” “……” 怪不得她开始时提醒他弄疼了说一声,这么按揉伤口,不疼才怪呢。 但他怎么可能喊疼。 姜初妤慢腾腾地费时又费力抹完了一道血痕,累得手疼,不禁有些怀疑她学来的“姜氏上药秘法”到底对不对。 她揉着手腕,观察着顾景淮的反应,见他面色微红,不知是不是疼的,但……瞧他胸前那油润的一道,这脸红倒像因被她揩油了似的。 这下轮到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可当她对上他不明所以的目光时,忽然回忆起她从爹那学到这手法的场景了。那是她撞见爹给娘抹药时的事情。 姜父一点儿也没有被女儿撞破的窘迫,反而笑眼放光地招呼她来近距离瞧着他是怎么抹药的,告诉她,对这种不见外伤的扭伤或肿胀,一定要按足了时候,否则药效吸收不进去,白搭。 然后被姜母一脚险些踹在了脸上,才又笑呵呵地把她送出了卧房。 姜初妤也是过了很多年才知道,当时母亲并不是受伤,而是病得太重,浑身发肿,后来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 忆及往事,她并不那么伤心了,反而因捡回了一块落在过去的宝玉而欣喜,可马上又愧疚起来,怎么犯了这么浅显的错。 应该挺疼的吧。 姜初妤又蘸了药膏,快速且轻柔地在另一道伤痕上抹了一遍。顾景淮泛着水气的眼眨了一下,不解地问:“怎么不揉了?” “咳,怕你不服,做个对比,看明早起来用哪种抹药手法的伤好得更快些。” “……” 顾景淮目送她收好药瓶,又起身走到木柜前放回原处。 就在她路过方桌旁时,斜射进来的光束打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照出了一抹淡淡的红。 等姜初妤擦着手指上残留的药膏,回来准备给他包扎时,顾景淮忽然故技重施,张开手一把钳住了她的脸。 姜初妤下巴卡在他虎口上,嘴都难张开,只用惊愤的眼神控诉着他的“恩将仇报”。 “别动,我看看。” 顾景淮微微施力,掰着她的头向一侧偏,仔细端详着那一截弯出柔美弧度的雪颈。 两侧都有很浅的掌印,淡红偏粉,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他的手顺着下颌滑下去,大指在某处摩挲着,眉头拧起,话中透着冷意。 “谁掐的?” 姜初妤瑟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痒。” 她往后仰,他就从榻上挺起了腰,穷追不舍地抓住她的玉臂:“到底是谁?” 姜初妤指指地上的狱卒服:“这衣服的主人。” 她将如何一步步进来天牢的过程都说了,顾景淮眉间微动,越皱越紧,听完后又渐渐展开。 “夫人有勇有谋,为夫甚慰。” 姜初妤瘪瘪嘴:“你就只说这话呀。” “就这么担心我?” 她是落入他以假乱真的做戏陷阱中了么?不然怎么觉得,此时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有几分缱绻。 “自然。不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新嫁没多久就要陪葬,岂不亏得慌?” 顾景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作为报答,换我为你上药。这痕留在这里难看得很,快消了去。” 他起身去药箱里取来珍珠膏,与她面对面坐着。他们两个,好似林中互相舔舐伤口的兽。 姜初妤本想提醒他先绑好布,穿上衣服再说,可转念一想,下次再有机会见到他这副样子还不知猴年马月呢,索性红着脸时不时抬眼细细偷看一番,左右是她赚了,蜜色的赤肉还挺……秀色可餐。 她乖乖任他涂药,分心偷看肉.体,反而不觉得痒了。可还没欣赏多久,药就涂完了。 “其实……”姜初妤纠结了一瞬,还是不舍占了上风,眼珠转向别处,难为情地说,“我记错了,外伤该轻涂,像我这种伤才应细细搓揉,促进药粉吸收。” 顾景淮暗笑,把珍珠膏拍在她掌心里:“故意弄疼我,还想让我伺候你?你自己涂吧。” 可恶! 不想暴露小心思,姜初妤只好自己胡乱揉着脖颈,十分可惜地看着他一圈圈缠起胸前的伤,再慢条斯理地穿好中衣。 动作慢得,好像是故意要让她多看会儿似的。 这也是演戏么?演一只花孔雀? 姜初妤在心里悄悄笑话他,却听他忽然语调平稳地说出不妙之语:“坏了。” “怎么了?”她真是怕了变故。 “昨日你的药没吃。” 原来是这种小事。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苦药汤子!” 姜初妤手指并在一起贴在嘴边,压低声音,“还是快想想办法怎么脱罪,从这里出去吧。” 毕竟是天牢,哪怕有他在,她也觉得阴乎乎的,尤其是晚上,若是一人独自在一间房内,定会毛骨悚然得睡不着觉。 “明日……”他站在小窗边望了望月亮,改口道,“今早再说。快些睡下吧,养精蓄锐才能长久。” 被他这么一说,姜初妤才感到病来如山倒般的疲惫,忽然眼皮如千斤重,人摇摇欲坠,用最后的精力打量了眼这屋里唯一的床榻。 只有他们东厢房里的一半,勉强有一人半的身宽,要想睡下两人,平躺着是不可能的。 顾景淮见状挑眉问道:“要不让他们帮你开了隔壁这间,你将就一晚?” “不要!” 让她自己睡一间,她宁愿在他这里打地铺。 怕他不愿挤一张床,姜初妤赶忙滚进内侧,侧身躺下,空出刚好容下一人的空间,拍了拍床:“我很安分的,肯定不会碰着你的伤,夫君快歇下吧。” 安分?他持保留意见。 没有了长横木隔着,他们几乎是紧贴着彼此的手臂,皆不自在了好一阵。 顾景淮闭上眼,默念《静心咒》,慢慢快要沉入梦乡。 可就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一个有着温度和重量的圆形物什搭靠在了他左胸上,似有往下滑的趋势,马上就要压到他的伤。 神志还未清醒前,身体先有了动作,抬手撑住了那物,原来是她的脑袋。 顾景淮半睁开眼,微微抬头向里面看了一眼,见她整个身体都往自己这边偏了偏,先是头,再是胸,不久腿脚也要缠上来了。 他托着她的脑袋和肩,把人向里挪,可手背贴上墙壁的刹那,他停下了动作。 不见天日久了的墙壁阴寒彻骨,人靠在上面,不多时就受不住了。 更何况她还是个中毒之人。 他默想着韦大夫的医嘱,要忌凉忌生冷,免得毒入了里不好治了。 顾景淮又把她托了回来,想了想,她这么“安分”,怕是一会就滚回墙边了,无声叹了口气,将左臂垫在她脖下,手刚好护在她的肩与墙之间。 没办法,谁叫她是病人呢。 “夫君。” 她冷不丁叫了他一声,他刚要解释自己只是出于好心,却又听她说—— “你就不怕我是皇上一伙的?” 她好似并未醒着,嘴唇翕动,说出的呓语让人脊背发寒。 “我是……皇上赐婚……”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双唇紧合,脑袋无力垂下,是真睡着了。 顾景淮眸中涌出细碎的晦涩,盯了她片刻,慢慢闭上双眼,也似梦呓般回道: “无妨。” 第34章 第34章 晨曦争着涌进窗棂, 不大的牢房内陷入白昼的海。 卯时一到,顾景淮幽幽转醒。一日之计在于晨,醒来后片刻, 思绪总是更活跃些,许多先前未注意过的细节开始拼凑起来。 他确是故意不参与磬广台案的, 徐宰相都不入的局,何必去惹一身腥呢。 顾、徐二氏相斗已有两代历史,皇上娶了徐家女儿为妃, 而所宠爱的另一妃子却硬是与他扯上了关系, 皇后之位便从后宫之争转为外戚之争。 虽然他并不认为婉妃就此与顾家产生了利益结合, 但皇上大约是这么想的。 再加上她昨夜说的梦话。 表面上皇上这赐婚是为了打压顾氏, 可若其背后更有深意, 嫁进来的是个细作,安在顾府里观察他的动向, 再以进宫见婉妃为由通风报信,也不会惹他怀疑,这一计便是一石二鸟, 可谓之完美。 她中的水洛之毒莫非是皇上下的?可又为何不用些危害性命的鸩毒?抑或是,以婉妃荣宠为要挟。在她心里,自家姐姐的命运一定比他重要。 还有那铸金虎符,皇上或许是故意未收去, 看他会不会在危急存亡之际, 比如此时,派上用场。 幸好此事他瞒得极好,否则以顾延清冲动又说一不二的性子, 怕是昨夜就要领兵杀到皇城门下。 那么,她是细作么? 窄小的床上, 姜初妤侧卧着,头抵在他肩上,腿贴着他的腿,安然阖目而息,宛如画中。 顾景淮伸出右手抚上她不堪一握的玉颈,上面的红痕已淡得瞧不见了,他缓缓将手掌贴上,就这样不动了。 无妨,她这样柔弱,一旦与他有二心,轻易就可要了她的命。 顾景淮收回手,避开她的身子,起身把床榻全都让给她。 胸前的纱布没有渗血,火辣的痛消减不少,暂时没必要再换药,他套上襴袍,坐在桌前看起昨夜没写多少的自白文书。 笔上的墨已凝固,纸上的一片黑遮去了最后几笔字,成了张废纸。 他伸手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索性不写了。 *** 皇宫的中央地界,龙辇平稳地行至金銮殿。甫一停下,有内侍匆匆跑来,说有要事要禀告皇上。 大太监一挥拂尘,狠狠地打了他的脑袋:“死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耽误了朝会,几个脑袋够你砍?” “皇上命我只要有动静就必须立刻赶来禀报,奴才也是遵旨而为,不然是万不敢冲撞的。” 内侍俯在大太监耳边耳语了几句,说罢对视一眼,赶忙垂首做小,大太监诡秘地眯了眯眼,心领神会。 消息传到周承泽耳中,他神色恍惚了一瞬,颇有些意外:“他写好自白书了?怎么不先呈上来。” “非也,是他本人想见您。” 周承泽指尖敲着镶金扶手,开口道:“等下了朝会,把人秘密押来。” 两个时辰后,朝会结束。 今日是大朝会,周承泽身着绛纱袍,腰束金玉大带,袖襟缘着的黑边更彰显帝王霸气,头戴通天冠,以玉犀簪导之,贵气逼人。 他睥睨着已沦为阶下囚的顾景淮,见他襴袍松垮地罩在身上,鬓边碎发微乱,唯有纍丝錾金发冠暗示着此人金贵的身份。 顾景淮凤目随着周承泽移步而动,唇边漾开一抹淡笑:“一别两日,不知皇上想臣了没有。” “自然是时刻不忘。” “劳皇上惦念。”他双手背在后,五花大绑着,却挺拔地站在下首,依然气度不凡,毫不畏缩,“可惜臣不是来认罪的。” 周承泽刚要发作,忽听他严词道: “我是来……自戕以明清白的。皇上不想知道,若我死了,会发生什么吗?” *** 许是昨夜太过劳累,姜初妤幽幽转醒时,榻边的人已不见踪影了。 她慌了神,跳下床来握着铁栅呼问:“你们把他带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把我也带去?” “夫人以为这天牢是什么地方?岂容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狱卒的笑意不达眼底,只是面儿上对她留情。姜初妤缩了缩脖子,这里当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说个话都慎得慌。 可是他能去哪儿呢?身上还有伤,也不可能是嫌挤换牢房吧?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忽听一声惨厉的尖叫,一声落下,又一声响起,似连绵的山峦起伏不定,细听之下,声音好像是从脚底传来的,无端叫人通体生寒。 她踮了踮脚,吞吞口水又问:“敢问这声音是怎么回事?”这回语中带了恭敬。 “哦,这个呀。”狱卒语调稀松平常,显然早已习惯,“当然是下边在审着人呢,惊扰了夫人的话,给您拿块棉花塞耳?” 姜初妤的脸瞬间煞白煞白的。 等棉花拿来了,她也未用,随手丢在了地上,蹲在榻上抱着双腿蜷缩起来。即使那声音撕裂得如厉鬼鸣叫,她也能听出来,绝不是顾景淮。 他总是隐忍的,不常表露情绪,不管在何种境地,都能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刀尖,安定如磐石,好像永远不会抛下别人,永远不会死。 如果他此刻在受刑,一定会一声不吭。 所以她更加心如刀割,仿佛铜鞭血钳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随那声音而哀鸣,后背贴着阴寒潮湿的灰色墙壁,难耐地强忍痛楚。 同时也有些庆幸,幸好她莽撞地来了,多少能照顾得上他。 过了很久很久,午饭都送过了,天牢内又陷入了鬼魅般的死寂,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莫非晕过去了?还是屈打成招认了罪? 姜初妤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都没注意到槛门前站了个“黑白无常”。 狱卒敲了敲铁栅,在她一激灵看过来后,口齿清晰地通报道: “夫人,定远侯殁了。” 她呆楞地看了狱卒半晌,好像没听懂话的意思。 狱卒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还请您节哀,皇上的意思是由您来操办后事。” “……呵,他才不会。”好一会儿,姜初妤才有了反应,她忽然展颜一笑,明眸亮亮的却不见水光,笃定地说, “我知道的,他永远不会死。” 他怎么可能死呢?一定是有人在骗她。是皇上在骗她,抑或是他在骗她。 红墙碧瓦框起来的天地中,顾景淮睡在金銮殿长阶下的一方草席上。 姜初妤忽觉眼前一切都混沌得不可分辨,石砖上刻着的龙凤纹马上要活起来,从地里拱出,裂开一道大缝将他们吞进去,拖进地府受锤炼。 她甩开搀扶的人独自向他走去,时不时停一下,直愣愣地盯着他白中泛着青的脸庞和发乌的唇,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站在铺展开四书五经的房内一般茫然无措。 她大着胆子用高头履的鞋尖踢了踢他的劲腰,等了片刻,不见他竖眉瞪她,叫她自重。 是她用劲轻了。 姜初妤又踹了踹,这回顾景淮有了反应,脑袋歪向了一边。 大约是因为现在她在上他在下,他的侧脸不像往常她偷偷窥视时那样俊冷清隽,在她眼里变得皱巴巴的,一点儿生机都不见。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死了。 姜初妤举目望了望金乌,又顺势而下,遥遥看见与红日同样光耀夺目的金銮殿檐下,皇上正长身而立,瞧不清面目。 凭什么他还能站着?! 她宁愿皇上的怀疑都是真的,想摇醒躺着的顾景淮指着皇上大喊“你快去把他杀了”! 要不是还念着阿姐,她恨不得冲上去以命相博,反正现在他死了,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是么? 可是她浑身僵直,腿打不了弯儿,傻愣愣的什么都做不了。 日光悬在头顶,如暖剑刺透了她脊背,与从脚底升起的冷流交汇,打了一场恶仗。 一股猝然而至的悲伤掐住了她的心尖,挤着血泪向上挣涌,捅破了她的眼睑,在七窍飞窜,弄得她不仅泪流满面,还耳鸣不已,喉间发苦,终于撑不住身子软着跌倒在他身上,放声哭号了出来。 顾景淮“生前”所畏惧的事不多,女人的眼泪算一件。缘由无他,只是实在是太麻烦了。 却偏偏摊上了最麻烦的一个。 人真是水做的,一哭起来堪比雷公电母降雨,在他曝尸之日,十分应景地下了场暴雨。 宫里的假死药比江湖上的更厉害,不仅可以让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状如闭气,还保留了部分意识,能隐约听见近处的声音,以及微弱的触觉感知,除此之外真与死人无异。 听她哭得如此肝肠寸断,顾景淮放心了不少,她的悲伤是这出戏的画龙点睛之笔,越真越足以叫人信以为真,这也是他计划瞒着她的主因。 更是暗自庆幸,这泪雨虽下在了他有伤的前胸,但因药的作用,几乎感受不到疼。 然而,那骤雨似乎逐渐从胸口向上移,浇在他颈上、唇上、眼上。 他死了,她竟会哭得这样惨。 顾景淮有些动摇,是不是不该这样试探她。 不等深想,他忽然心口一跳,险些诈死过来。 那雨……不,是她同样冰冷湿润的唇落在了他唇上。 第35章 第35章 傍晚时分, 京都应景地下了一场清雨。雨不大,只堪堪把泥土表皮浇湿,就鸣金收兵了。 金銮殿前的砖地放眼望去遇水深了色, 没有哪一寸躲过一劫,说明顾景淮的尸身早在降雨前就被抬走了。 周承泽一整个下午都躲在金銮殿里, 不想也不敢回安仁殿,令内侍看管好后宫嫔妃,不许人踏入前殿一步。 他心想, 顾茂行显然把自己夫人也瞒着了, 她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竟不顾礼法当众…… 然, 人之常情, 并非不能理解。 姜氏二女在情意绵绵这点上,真是一脉相承。 大哥死的那晚, 听闻姜凝婉也悲恸不已,他也是这样,明明整个天下都在手中, 却在外面躲了一宿,不敢见她。 真想也尝尝女人泪的滋味。 周承泽最后望了眼玉阶下方,姜女余音不绝的哭声似还在耳边萦绕,他转身传旨下去—— “去蓬仙宫。” 龙辇摆驾后宫, 却不是去往倚兰殿, 奴才们心领神会,只怕皇上是有段时间不会去婉妃那儿了。 周承泽自出了金銮殿就已换了神思,心中并未装着任何一个女人, 却是在想,他倒要看看, 顾茂行死后,能折腾出些什么东西来。 蓬仙宫宫人接到御驾前来的消息,皆是面露喜色,个个打起精神,期冀着主子的坏日子到头了,往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徐妃本以为皇上封锁后宫,是不想让她们打扰,所以根本没报他今夜会来的希望,接到消息后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叫宫人端来那套最华贵的金花头面,兴高采烈地打扮了起来。 她换上曳地锦绶双蝶百水裙,罩了云纹霞帔,端坐在妆镜前左右歪头看了看,自觉明艳动人,顾盼生辉,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对了,快去我帐中点上露馥香。” 一身绛红朝服的周承泽迈入院门,徐妃才想起来这头等大事,急忙扭头去找身边的大宫女。 “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吩咐人点上了。”大宫女吃吃一笑,“说不定您时来运转,往后要常常熏这香了呢。” “嘴可真甜。”徐妃顺手拿了只银镯塞进了她手里,扭着腰肢婀娜地走出门去迎接皇上。 “皇上金安。”她福了福身,被周承泽一把端住了手臂,扶她平身。 她看见他眸中闪过惊艳之色,低头羞涩一笑,又听他问:“今日怎生得如此娇艳,叫朕移不开眼了。” 她佯装生气:“皇上这话臣妾就不爱听了,是您总去婉姐姐那儿,不来看我,自然容易忘了臣妾的容颜。” 周承泽嘴上连连说着“怨朕”,被徐妃盈盈笑着拖入了房中。 一夜好梦。 第二日清晨,周承泽离开后,徐妃气得叫人把剩下的露馥香都烧了,要不是宫人拦着,差点连金莲三足铜香炉都要砸了。 “娘娘三思啊,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会怎么想您啊?” “他爱怎么想怎么想,我算是明白了,他是真不打算给我个怀龙胎的机会!未来储君,不能从我徐氏的肚子里蹦出来!”她发间步摇垂下的流苏乱晃,丝毫不见往日端丽的模样。 “娘娘,他来了。”有人来报。 徐妃一滞,盛怒渐渐平复了下来,捋了捋宝珠,以身子不爽为由回了寝房,不许任何人进来。 昨晚与皇帝躺过的榻已被宫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平整,但燃了一夜的助兴香的气味还残留着些许,一踏入屋内,昨夜压了一晚的腹中情火又烧了上来,她不由得生咽了咽口水。 徐妃扫视了一圈屋内陈设,门窗紧闭,四下无人,终于冷眸看向床尾角落里站着的男人: “你来有什么用!” 男人见她是这番反应,也很是吃惊:“皇上昨夜莫非又没碰娘娘?” 似是被这个又字戳了肺管子,徐妃登时一竖眉就要发作,可忽然转念一想,皇上一旦碰了她,她就要去找眼前这个人借种,这一发脾气,好像是她盼着要做那事似的。 宫里哪有什么爱情,她只要保证未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徐氏血脉就好,连是不是皇上的都不重要。 于是她挪到床沿坐下,说起了另一件事:“定远侯认罪自戕了,这事你听说了没?我总有些忐忑,他一死皇上就来我宫里,好像是故意的一样。” 上回她借熙和巫咒的东风一事,差点出了马脚,便是因为皇上放出了婉妃孩子掉了的假消息。 若是这回也是呢? 定远侯是那种被屈打成招,就认下非自己所为之罪的人么?说是以死明志都更有几分可信度。 她沉思许久,盯着这个父亲养了十几年的门客,徐徐开了尊口: “徐秉,我有件事要你去办,办不到的话,你不如提头再来见我。” *** 顾景淮的尸身被抬入顾府灵堂的时候,姜初妤正在春蕊的服侍下穿丧服。一朵白花开在鬓边,她望着妆镜中的自己,却并不感到十分陌生。 她才十七岁,就要服第三次丧了,难不成真是天煞孤星,命里克人,注定要孤苦一生? 姜初妤双眼无神,直愣愣地盯着那朵花看,忽然无端想起,那日在静禅寺,他们于六角亭中救助一只受伤的花猫时,她对他说的话。 她说—— “佛祖也一定会保佑夫君,吉祥平安。” 才只过去一月而已,为何、为何? 她有些撑不住,身子一软,眼看着要歪下椅子去。 春蕊扶住她,抽抽嗒嗒地掉着泪:“小姐节哀,大夫人昏过去了现在还没醒,顾老爷求见皇上未果,反而招致顾府上下被封禁了,其他人又拿不了主意,眼下说不定,还要靠您撑着。” “我能撑着什么?我连姜家都没撑起来,更何况顾家。”姜初妤脑袋靠在春蕊腰上,泪盈于睫,却聚不成足以滚落下来的泪珠,视野一片模糊,人也失了生气,说着丧气话, “封就封好了,等抄家的旨意下下来,反倒觉着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了。”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春蕊生怕她一个想不开。 “我先去为他守灵了。” “小姐,守灵是在晚上,您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府里乱成这样,倒是他那里最清净。把粥送到灵堂吧,我会吃的,你放心。” 春蕊只好照她的吩咐,扶她去了灵堂。 堂内的两根粗柱前点着千树灯,往上一层阶上,垂到地面的白纱隔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空间。姜初妤素手撩开薄纱走进去,里面南北方向躺着一樽棺椁,后面白墙上有一个黑色的奠字。 她驱走了下人,把粥碗往棺板上一放,磕出一声脆响: “我来扰你清静啦。” 四下寂静。 她又故意用勺柄敲了敲碗沿,闹得动静更大了。 “我不好过,你别想这么轻松地躺在这里,我不会消停的。” 顾景淮:……听见了,脾气挺大。 “你也别担心我会想不开殉情,你谁啊?你这个沾花惹草又养外室的负心汉,我如花似玉的年纪,等你头七出了就改嫁,跟新夫君长命百岁子孙绵延,气死你。” 她这一番话说得太快,又隔着厚厚的棺盖,顾景淮并不如“活着”时那般耳清目明,没怎么听清,只听到了个“改嫁”和“气死你”。 他才死了不到两天,她就要骑在他头上……不过她都敢敲他棺盖了,不能说是要,是已经骑上了,真是成何体统。 爱改就改,好像眼巴巴着要嫁他的人不是她似的,他气什么气?最好早些改,等他复活后,看她上哪哭去。 逝者与未亡人隔着棺盖互相置气。 过了不知多久,他好似听见木头移动的声响,而后又听见她的声音清晰起来,近在耳畔。 姜初妤推开棺盖,又见到了他那张与昨日并无二致的脸,在心里笑话自己,竟然还像个相信神话的孩童般盼着他奇迹般毫无征兆地苏醒过来。 “这只香囊……我骗了你,我一直保留它到现在,但不敢叫你知道。”她摆弄着那只青底金线香囊,之前被烧出来的洞重新用绸布补好了,也缝补了字的缺口,可终究不似天衣无缝,变成了一只满是残缺的纪念。 “既然你未扔过,我原谅你了。当初送了你,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罢。” 她扒开他交叠的双手,硬把香囊塞了进去,却不想合上棺盖,就这么趴在棺椁边上瞧着他。 半晌,顾景淮没再听见敲碗声,也不闻哭声,耳根清静下来,反而有些发躁,仿佛真的离开了一般。 许多时刻,他自己都有些模糊,究竟还活没活着。 这时他就会想起那个冰凉的吻来。 那轻盈的触感好像刻在了他唇上,只要愿意,就会轻易忆起,仿佛身临其境又让她亲了一遍。 便宜她了。 姜初妤继续絮絮叨叨,反正也不怕他听见: “今日是十五,明日就是月圆之夜了……还是你生辰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说要为你准备生辰贺礼,却被许多事冲撞了。我本想着,干脆要送就送一份大礼,许你把那外室姑娘迎娶进门。你说,她现在会不会比我更伤心?” 顾景淮心下讶然,他这妻怎这般厉害,不仅要改嫁,还要给他抬外室进门? 但是他哪来的外室? 第36章 第36章 丧事置办得太匆忙, 封了宅,连出门采买祭祀纸品、讣告报丧都没办法,只好一切从简。 正因如此, 姜初妤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困在渝州姚家, 所谓上京嫁人不过是春闺里的大梦一场。 她将自己锁在灵堂内的这只黑白匣子中,兀自说着瞎话,又哑然了片刻, 仿佛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 指着她鼻子骂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回答不出。以后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 这时响起叩门声, 惊扰了她的幽梦, 她伸直发麻的腿,撩开白纱向门口探去:“谁?” 春蕊轻推门扉, 探进来半个身子,沉重的黑门与一身缟素的侍女,颇像墓穴中的妇人启门壁画。 “小姐, 宫里又下圣旨了。” 春蕊神色哀怨,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姜初妤轻蹙眉尖,对皇上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真要抄家?皇帝就这么心急?” “不是, 是……”春蕊收到她允准入内的手势, 闪身进入灵堂内,对中央灵柩磕了三个头,才上前小声说, “圣旨说,罪臣不该以礼下葬, 允守灵三日已是恩赐,要咱们明晚午夜一过就下葬。” 姜初妤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春蕊满腹疑惑,但见她满面疲态,身子装在宽大的丧服里显得薄如纸片,更加不敢开口问此事的前因后果,徒增伤悲。 *** 顾家人坚决抗旨,长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讨要个说法,都对不起祖宗。 周华宁尚在病中,顾家另两房也受了牵连,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统统挤来哭丧又七口八言地出主意,全让顾文启轰回了各自院里。 “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样?顾家还没倒呢,也不会倒。” 偌大的中堂内只剩大房的人,顾延清双眼通红,本性风风火火的人却显出了几分真实的隐忍镇定:“大哥帐下那些兵呢?我去讨来。” “可是二哥,你又不会行军打仗,怎么讨啊?”顾疏芸抹着泪,哽咽着说了句戳心话。 顾延清一噎,平生第一次恨自己太过浪荡,武到用时方恨未练,关键时刻接不过担子。 “不成,皇上就等着有人造.反呢,你这才不是给他报仇,这是自己伸了脖子叫皇上砍。” 顾延清闻声阒然抬首,见他那平素甚少露面的大嫂以麻束发,细眉低垂,被侍女搀着迈入了堂门。 姜初妤平静的黑眸扫过中堂里坐着的几人,这是还不等她来,就开始议事了。也罢,她只不过是入门才两月的新媳,在他们心里估计只算半个自家人。 “我来迟了,抱歉。” “你大嫂说得对。”顾文启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精锐如鹰的目光攫住她,“你与茂行进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昨日我见你神情恍惚便未细问,今日你再说一次,不可有任何隐瞒。” 姜初妤便又说了一遍,可要说细节,却是几乎说不出来的,好像有什么在阻拦她,回忆不清最后一起度过的夜晚。 不知为何,她却忽然又想到了再往前推几日,在尹府发生的事,突然福至心灵,眸光微动,想到了什么,难不成是与那什么台案有关? 她忖度着把这事也说了,顾文启自新帝登基后承蒙“圣恩”,居家修养,甚少参与朝中诸事,却也是知道磬广台案的。 “我老了,不中用了。”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听不出悲喜的笑,“你们都回屋吧,我自个儿待会儿。” 姜初妤又来到灵堂,一进来却见顾延清跪在灵前,脊背挺得直直的,连她推门而入都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什么。 “二弟。”她出声提醒。 顾延清慢慢站起,双手并在身侧弯腰作礼:“大嫂。” 姜初妤点点头,绕过他来到棺椁边,半睁着的眸子忽然瞪大,连身后顾延清在说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扭身隔着白纱问:“你方才说什么?” 顾延清不疑有他,只以为大嫂由于太过悲伤而神思出游,重复了一遍:“今夜由我和疏芸守灵,大嫂也该歇息了。” “不行!” 她语中透着决绝,顾延清被惊了一下,也不好再争执,只好道:“大嫂情深意重,大哥泉下有知,也会甚感欣慰。” 姜初妤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胡乱地点着头,也不管他隔着白纱能不能会意。 她只能看见,那在她离开前对得分毫不差的棺椁边,出现了明显的偏移。 她在这灵堂内无事可做,曾摸着棺椁的四角把棺盖对得整整齐齐的,除非有人动过,否则不可能凭空出现半指宽的错位。 闹、闹鬼了?还是…… 姜初妤对鬼神之说本就半信半疑,不禁后背发寒,步步退到了柱脚,深吸了几口气,脑筋一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拨开白纱,冲正要离去的顾延清喊道:“二弟,你动没动过棺椁?” “未曾,弟怎会对大哥不敬?可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你去安慰疏芸他们吧。往后顾家可就要靠你了。” 门甫一关上,姜初妤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如果不是闹鬼,也不是顾延清,下人更不会做如此冒犯的事,除了她,谁还能这么大胆? 她大着胆子再次小心翼翼地推开棺盖,多么希望能看见棺里空空如也,可惜顾景淮还是面色灰白地紧闭双眼,安然躺在棺中。 她用手探了一会儿鼻息,没有反应。 她的心跳渐渐平复,却还是不肯放弃念想:“夫君,你要是还活着,能不能知会我一声?我嘴很严的,你放心。” 无人应答。 她失望地重新对齐棺角,背靠着滑坐了下来,没有注意到顾景淮双手指甲缝里染了灰黑色的脏污。 *** 子时一过,便是十月十六了。 姜初妤端着碗长寿面“咣”一声放在了棺盖上,心情比前两日欢欣了些,对着虚空粲然一笑:“瞧,月圆了。” 皓月当空,似白昼还未褪去的余晖,在昏昏沉沉不见边际的黑夜里长明着。 顾景淮的眼前却漆黑一片,棺椁边严丝合缝,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昨日药效退去,他恢复了清明,缓慢地收握着手,适应这具僵了快三天的躯体。 这时他忽听面前传来一声响,知道他的夫人又对他大不敬了。 仿佛是听到他腹诽了一般,姜初妤竟像接话般自言自语:“往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容我再对你不敬一回吧。” 随即,他听见吸溜面的簌簌声,吃面人吃得又香又快,他……饿了。 幸好这具躯体还未全活过来,胃动得慢,不然若是发出咕噜响,得把她吓得打了碗。 姜初妤替他吃完了长寿面,连汤水也喝得一干二净,她也好久没吃过一顿好饭了。 谁知此时忽有人来叨扰,甚至未敲门就闯了进来,姜初妤细眉一竖,刚要教训人,却听来人急得面色通红,尖着嗓子道:“少夫人不好了!皇宫派人来了,催着今夜就要将世子运去下葬,怎么办啊!” 姜初妤也懵了,今夜才是第三日,皇上好狠的心,竟让他为期三日的守灵都守不满!她气得浑身都要抖起来:“我偏不——” 两个时辰后,姜初妤坐在宽敞的马车中,脚踩金丝毯,毯上放着一樽棺材与她为伴,正在前往顾家祖陵那块风水宝地的路上。 现实又一次告诉了她什么叫皇命不可违。 她只好抹干眼泪,来送他最后一程。 顾家决心抗旨,起码要过了头七再下葬,于是送葬车队都没准备好,却在今夜就赶鸭子上架了。除了她乘坐的这辆,后头只有三五个人驾马护送着,顾家人都还被封着,出不了大门。 姜初妤身形随颠簸的马车摇晃着,面无表情,哭也哭不出来,可此时前头马夫十分紧张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少夫人,后面好像有情况!” 她连忙屏息,侧耳倾听了一会,听到几声惨叫,随后又听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像是隔着段距离跟着他们的人。 她暗觉不妙,催促道:“快!快驾马!” 可惜繁华富丽的马车车身偏重,纵使二马齐奔也不如单骑快。何况他们已奔至山路上,崎岖不平,也无灯火照明,车夫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动了弃车而逃的念头。 姜初妤掐着手腕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还未想出破局之法,前头马匹忽然发出惨烈的鸣叫,车夫短促地惊呼一声,马车忽然跑得断断续续的。 她被晃了一下,膝盖磕在棺上,痛呼出声。 不禁想到,新婚夜那晚她也磕了膝。 原来世间事都可以连成线,头尾再相连便是圆,怎么开始便会怎么结束么? “少、少夫人!有埋伏,马中箭了!” “此言差矣!小爷要出手从来都是明抢,哪来的埋伏?” 一个挑衅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来人挑起车帘,他下半张脸蒙着面,眉眼弯弯,手起剑落砍断了牵引绳,马儿腾得跑了出去,姜初妤被一个急刹晃了一下,发出闷声。 还不等她站直,车门口覆上来一团黑影,徐秉挑衅地冲她扬了扬眉:“夫人,您是愿意先受死,还是瞧着您夫郎死透了再死?” 她一个箭步走到棺前,横起双臂挡在面前,如母鸡护崽:“你想做什么!” 徐秉颇为诧异,反问道:“夫人怎么如此紧张,莫非定远侯他……没死?” 姜初妤愣了一下,她只是心中尚存一丝期冀,才下意识做出这种反应,可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似乎是来杀他的,难不成……? 徐秉已抬步进了马车内,却忽然感到腰间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左腰被划烂了个口子,向外渗着血。 “臭娘们!” 没想到会被一个妇人暗算,他扬手给了姜初妤一巴掌,她顺势倒在棺椁上,侧脸火辣辣得疼也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真的还活着,如果还活着! 可惜刚才的一击已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匕首也被夺了去,自己的命都不保,谈何保护他。 噌—— 金属穿透木头的声音近在耳畔,姜初妤被吓了一跳,一抬头,见一把剑直冲着她的脸,结实地钉在车厢上。 徐秉神情一紧,拔出佩剑跳去车外。 马蹄声愈来愈近,近在咫尺的瞬间,插在车厢上的剑被人拔出,又砍在车盖上。 削铁如泥的宝剑如劈山般将车盖掀了个口子,车帘随风扬起的瞬间,姜初妤看见了男人的腰间—— 她认得,那是她于新婚翌日亲手给他系过的,赭色水波腰封。 她浑身骤然软下来,眼角泪痕还未干,又不禁流下泪来,却不知为何而流,只觉得心中流淌着的不是血,是滚滚岩浆,烫得她浑身打颤。 外头兵器相交的清脆声响起,伴随着呼呼风声和时不时的短喝,一股脑揉进她脑中,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恸哭。 忽闻她这一声,顾景淮动作顿了一下,眸色阴晦欲雨,随即变换了招式,银剑在手中翻了半圈,抹过徐秉的胸口,留了道血痕。 徐秉立刻想往马车里钻去,顾景淮看出他的意图,手中剑像龙蛇一般灵活狠戾,堵了他的路。 可惜顾景淮刚“诈尸”,与大病初愈没什么两样,交手了几个回合,终究虚弱得脱了力,险些握不住剑,给徐秉钻空子的机会,去马车里捉住了人质,剑架在颈上以她为盾。 他青筋暴起,闭眼压下戾气,深吸了口气,才抬眸看向她。 她化成了一汪水,只一个劲地无声流泪。 顾景淮双唇动了动,无声道: “别怕。” 第37章 第37章 剑柄映照着月光, 在她脖颈前明晃晃地亮成了一道银河。 怎么可能不怕。 姜初妤想破口大骂,她可不像他,竟连假死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天下间还有什么是他会怕的么? 即使现在,她被贼人钳制住, 说不定下一瞬就身首分离,他还是那样淡定得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徐秉,我知道你。”顾景淮放下剑松懈了下来, 却依然杀气不减, 准确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徐相让你来杀我的?” 瞧, 他什么都知道。 只有她傻, 被蒙在鼓里,面对着守寡的命运欲哭无泪, 他有一天把她看作是妻子吗? 徐秉露出赞赏的笑,一把扯下蒙布,不做遮掩了:“不错, 竟然知道我的身份。可惜了,我倒挺欣赏你的,若你非敌,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我本就是已死之人, 何须你饶。” 徐秉放声大笑了三声:“你故技重施, 太小瞧人了,娘娘吃了一堑,这回再不会上你的当了!” “与我何干, 我并非蓄意与你徐家为敌。”顾景淮耸耸肩,“我还要多谢你呢, 帮我个大忙。” 徐秉的笑容顿了一下,慢慢收敛,警惕起来,手中剑抵得更深了深:“你说什么?” “你要帮我解决这个累赘,我可不是要谢你么。” 他唇边漾出一抹冷笑,直盯着徐秉的目光向下移,对上姜初妤盈盈秋水的眼眸。 她目含幽怨,摇摇欲坠,如枯井中开出的花,单薄脆弱。 “为何还不动手,以为这样便能要挟住我?”他轻笑出声,漫不经心地掀眼看来,“你们徐家难不成不知我有多厌恶她?还是说,没信心杀了我,还需保她的命,继续占着我夫人的位置,不想叫我娶别的贵女?” 顾景淮冷眼看着她 ,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如锋利的匕首一般割她的肉。 姜初妤猜想,他是故意说这些话搅乱视听,但心口还是敞开了个宽阔的口子,任由冷风嗖嗖地刮进来。 他吐露的未必不是真心话。 他们这桩婚第一次被明晃晃地剖白,露出其中的败絮,山风一吹就散去了。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明白皇上的意思,所以才在新婚那日对她那般冷淡?当初她还愧疚地解释,是春蕊误会了云云,在他眼里一定蠢透了。 姜初妤甚至有些糊涂,方才用唇语对她说别怕的他,和此时面露嫌恶的他,到底哪个是真的? 徐秉手中的剑抖了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娘娘担心定远侯没真死透,趁着下葬的机会叫他来透透人的死活,若是没死,也不叫他活。 但这夫人于大局无用,起不到威胁的作用,顶多只能做个肉盾,杀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还未决断,身后突然传来冷兵器呼啸而来带过的风声,勒着人转过身去已来不及,只好松开她,转而去接身后暗剑。 有帮手? “谁还没养门客啊。” 顾景淮嘲讽的话语飘入他耳中,徐秉咬着后槽牙,与顾家门客缠斗起来。 方才他们打斗至断崖边,顾景淮顺势靠在一颗枯树树干上,勉强撑着身子不让人看出他的虚弱。 终于拖延到等易子恭追上来助阵,她也从徐秉剑下得救,他终于撑不住,手一脱力,剑摔在了地上。 姜初妤似只蓄势待发的箭矢,脖上的利器还未彻底移开,就疾跑着向他奔来,不慎被划了道小口,渗出了血。 她扑进他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说话,只埋在他胸膛中一动不动。 不管怎样,他们都还活着。 顾景淮差点没兜住她的撞击,要不是身后靠着枯树,他们得双双栽下断崖去,明早被人发现,就要变成大周第一疑案了。 为缓解气氛,他故作轻松地调笑:“我身上还有伤,你抱得这么紧做什么,就这么恨我,想疼煞我?” 姜初妤慢慢抬起头,眼中盛着说不尽的幽怨,定定地对视片刻,忽然抓起他垂在身侧的手臂,撸起衣袖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 还真挺疼。W? 这反而鼓舞了她,嘴下发力,咬得更狠了。顾景淮无奈,只好擎着手臂等她消气,毕竟是他有错在先。 他本打算过了前三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自己没事,可计划不如变化快,皇上突然下旨逼他这个诱饵出府,引徐氏这条蛇出洞。他只好先趁无人守着时从棺里出来,在易子恭的帮助下填了几块重石进去,尾随车队一路而至。 正想着,手腕处忽然落了一滴像蜡液般温热的液体,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如此绵延不断。 这几日她掉的泪,他都收到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明明可以先与我招呼声的……” 姜初妤松开口,以袖掩着簌簌的泪,抽抽噎噎地控诉着: “我说的那些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是不是在笑…话我,我讨厌你……” 他为什么瞒着她?自是因为…… 这一番试探,顾景淮已几乎确信她并非皇上的细作,如此,更不明白她那日呢喃着的话是什么意思了,眼下干脆都问个清楚:“你为何说你是皇上一伙的?” 姜初妤茫然地垂下袖子,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在天牢的那天晚上。”他提醒。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睡不安稳,成夜做噩梦……” 原来是一个噩梦。 顾景淮徐徐叹气,吐出最后一丝介怀,被她咬过的那片皮肤忽然发痒,就像他碰了狸奴后要起红疹一般,细密如针扎。 “……抱歉。”他抬手想安慰她,却实在不会哄人,只好说着轻飘飘的一句:“莫哭了。” 姜初妤却更委屈了,她都这样了,他却还在在乎她是不是存了异心,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事么? 两家门客之间的角逐离他们愈来愈远,打斗声都要听不清了。夜最深的时刻,星月璀璨,却无人抬首仰望,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二人,彼此之间却又似横着群山峻岭。 床榻上还放着块长横木呢,可不是峻岭。 顾景淮认输了,双手捧起她的脸,明眸中闪烁着愧意:“今日是我生辰,就当是为我祝寿,止了泪罢。” 姜初妤凝望了他几息,见他额角生了薄汗,面色也略显憔悴,但与那死人般的苍白死寂判若两人。 于是她想,她是不该哭的。 起码不用守寡了。 擦干了泪,她盯着足尖,忆起在金銮殿前得知他的死讯,她一时悲从中来难以忍耐,俯身吻了他。 姜初妤睫羽轻颤,悬起心来:“你…是吃了那种让人假死的药,对么?” 顾景淮颔首。 姜初妤扭扭捏捏地瞥着身侧,不敢正眼瞧他,旁敲侧击:“那你会听见别人说的话么?” “能。”他顿了顿,也想到了什么,决定告诉她真相,“不仅能听见,还能……” 她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顾景淮见她一副花容失色想要即刻奔逃的样子,不由得弯了弯眉心,这种事有什么敢做不敢当的?他都没说什么。 他忽然起了坏心,单手挑起她下巴,逼她不许瞧别处,微微敛眸,认真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所以你,为何要做那种事?” “哪种事?”她索性装傻到底,不信他能赤条条地把那个字说出来。 “你亲了我。” “!” “我才没有,你污蔑人!”她羞红了脸,眼神到处乱飘,去抓他的手,想让他放开自己。 顾景淮却得寸进尺,又用虎口钳住她的下巴,叫她动弹不得,这招他已用得炉火纯青。 他微微眯眼:“你明明有。” 她有没有有什么重要的!一个整了一出起死回生的人纠结她这事算什么大丈夫! 姜初妤死也不肯承认:“我是碰了你的唇,是用手在探你鼻息时不小心碰到的!” “你当我分辨不出指腹和——”他拇指压上她的娇唇,“这里?” 听他这话,好像是很有经验。 起码姜初妤现在被他用指腹抵唇,是一点儿也分辨不出二者的不同的。 好哇,他与那个外室,看来是常常做这档子事了! “呸呸呸!”她心里膈应,使了好大的力挣脱开他的手,吐了几口唾沫,用力擦着自己的唇。 再与他做这种事,她就不姓姜! 顾景淮奇怪地瞥她一眼,不知她心中所想,继续说了下去: “我分辨得出,是因为我也亲过……你。” 他也……他说什么? 姜初妤听到了天大的惊骇之语,一时忘了呼吸,就这么呆楞在原地,失了语。 顾景淮面颊也浮上两朵红云,在夜色中看不清楚,身形晃了晃,气若游丝地说道:“所以我们扯平了。” 话音刚落,捏着她樱唇的手滑落,他直直地撞入她怀中,昏了过去。 第38章 第38章 姜初妤蹲坐下来, 仰头看天。从她的视角看去,枯树树梢如多足的虫,探着触角去攀那皎洁的玉镜, 黑黢黢的好不难看。 而地面上—— 她将眸光收回,落在这个可恨的男人身上。 纵然她再有力气, 也扛不住一个比她高一头的男人的重量,顷刻间就被顾景淮压着肩臂仰身倒了下去。 他穿一身黑衣,压在身着缟素的她身上, 可不就像那黑枝攀月? 她方才被吓了一跳, 要不是他鼻息尚存, 险些又以为他“死”了。 这时候那贼人要是杀个回马枪, 他们必会以一种十分屈辱的死法双双殒命剑下。 夜里的深山静悄悄的, 连虫鸣声都听不到,只闻他喷在耳畔均匀的鼻息。 姜初妤躺在石砾与杂草铺成的毯上, 离断崖不过几尺的距离,瞧着怪瘆得慌,于是双手环紧他的劲腰, 腿弯起,右脚撑着地,用力一蹬,抱着他整个往旁边转了半圈。 这下变成她在上他在下的姿势了。 姜初妤从他身下抽回手, 速度太快, 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手背,往伤口呼了几口气就不再管它,继续试图去拖拽顾景淮。 可她拖不动。 只好故技重施, 俯下身趴在他身上,双手拽住他腰两边的衣裳, 足下蹬地,但这回身下的人纹丝不动,她反倒累得气喘吁吁,索性不管了。 姜初妤支起上半身,颇为大胆地用目光描画着他的眉眼,伸手拂去他额上沾染的脏污,然后手指渐渐向下,顺着他英挺的鼻梁,轻滑向人中。 再往下就是……唇瓣了。 带着凉意的夜风将她的双颊越吹越燥,可没有办法,他方才的话点燃了她心中的山火,迟迟难灭,除非等自己燃尽。 什么叫他也亲过她?况且这种事哪有扯不扯平一说? 姜初妤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随震动的心跳急促起来,仿佛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指尖微动,触上了他的唇。 意外得很软。 她收回手,又碰了碰自己的,好像真能分辨出来与手指的区别。 她正思索着这事,忽然腰间一紧,一只手臂环住她,掐着她右腰,将她往下压,正撞上了他的胸膛。 她的惊呼都被他纳入臂弯,一个天旋地转,又回到了那“黑枝攀月”的姿势。 顾景淮把她放倒,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支起身子,眼尾勾挑着眯了眯眼,声音染上了几分危险:“趁人不备,想轻薄我?” 谁轻薄谁啊? “明明是你突然倒下,压得我起不来的!” 这一晚有太多让她生气的事了,姜初妤此时就是一只炸药桶,遇一点火星就要火山喷发。可见他慢腾腾在地上坐下,皱着眉揉捏着额角与眉心,好像身子不适,她不好发作,又抿抿嘴咽下嘴边的话。 “夫君还好吗?待在这里不是办法,要不我们先去马车里避一避?” 虽然那假死药对身子无害,但顾景淮是实打实三天滴水未进,刚“复活”身子最虚弱的时候与人交了手,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精神不昏过去。 可或许是他的感官乍一恢复如常,比寻常要敏感得多。在她靠近时竟在意起她身上的熏香,那股似丁香又似山栀子的味道,他每日在枕边都能闻见,太过熟悉,忽然很想长眠不醒。 他也不知怎的了,脑中腾起雾一般不清醒,居然说起什么亲她不亲她来。等回过神,发觉自己说了什么话后,一阵剧烈的心悸让他浑身一紧,又飘飘然也,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双眼微睁开一线,模糊地见她在摸自己的脸。 “咳。”顾景淮请咳一声,脚下蹭地,挪远了些,“你别过来。” 他怕她又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再心跳加快晕过去一次,就没脸见人了。 可这话听在姜初妤耳中,就是嫌弃的意思。又来了,是在为那个外室守身如玉是吧?她让他守!也不看看为她担惊受怕、险些命丧黄泉的人是谁! 想到这,又想起她被徐秉威胁时他的那些话来。 她眸色黯了黯:“夫君,如果皇上并未赐婚,我只拿着当年的一纸婚书上门,你……还会娶我吗?” “假如的事都是不作数的。” 姜初妤也坐起身来,双臂环住屈起的双腿,将脸埋在膝里,默默等泛起的心绪再退下去。 罢了。 半晌后,她肚子忽然发出咕噜一声响,连忙羞赧地轻咳以掩饰动静,却听到了细细的咀嚼声。 她扬首看去,还是第一回见到顾景淮尚未净手就拿着吃食大快朵颐,一时愣住了,忍不住多看两眼,连自己的肚饿都忘记了。 “……也分我些!” 她赶忙在他全吞下肚之前去抢,夺过来一瞧,是块松子枣泥麻饼,怎么那么眼熟呢? “这是不是……” 顾景淮点头,大方地把剩下的半块都让给了她:“我的祭品。” 临出发时,只来得及顺走一块。 姜初妤:“……” *** 易子恭和徐秉不知胜负如何,双双不见了人影。 被砍得破烂的马车后头不远处躺着几具尸体,皆死于徐秉之手,且他们二人交手时,看得出来,徐家在栽培这个门客上花了不少心思。 “你的那个手下,他会不会有事啊?”姜初妤回到马车中捡回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匕首,擦干净上面的血迹,收回了袖里。 “放心,子恭若败了,徐秉早回来找我们了。现下正说明子恭把他带远了,就让他自己玩去吧。” 听他这么说,那人身手相当好了? “那你与他,谁更厉害?” 顾景淮嗤笑一声:“这还用问?你猜是谁把他教出来的?” “厉害什么?你还不是我爹的徒儿,说起来,我也算是你师姐了。”姜初妤想让他“叫声师姐听听”却没那个胆子,只轻快地哼了一声,翘着鼻尖得意道,“我若是个男儿,你不一定能打过我。” “……假如的事都是不作数的。”他又重复道。 姜初妤转身望向刚才待过的断崖边,见那处只剩一枯树无助地半死不活着,寸草荒芜,连怪石也不见,光秃秃的一片。 不是景入人眼中,是人的情寄于景。她想,若是个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比如他,于晴日路过此地,说不定会觉得是处不可多见的奇景。 “正是因为做不了数,才什么都敢想。”她缓缓回身,眸中透着死气沉沉的憧憬,“若我是男子,也想被甲执锐,像我爹、像夫君那样征战四方。” 这样,就不用非得嫁人,才能改变自己的命数了。 顾景淮自然不知她的话中话,对她存了这样的愿望有些意外,目露欣赏:“女子从军虽罕见,却也并非没有,你若真有此意,今后我亲自督你练体。” “当真?” “当真,现在就可教你些事,比如——”他忽然靠近,在她脖颈上点了点,一触即走,“越是在性命攸关时越不能冒进。这伤口是你从徐秉剑下跑出来时刮到的吧?稍早一瞬,就撞在剑上了。” 那伤痕划破得不长,只浅浅破了个皮,不大疼了,没想到他还能瞧见。 姜初妤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拢了拢前襟遮掩,又见他他扬扬下巴指向眼前更深的林中,解下佩剑递给她:“第一桩任务,去逮只野兔来。” “?” 姜初妤也没推脱,毕竟她是真的饿了。眼下没人来接应他们,也不会有行人马匹路过,只好先在此将就一夜,天亮了再做打算。 可明月悬空,夜凉如水,万籁俱寂的深林中,哪里来的还醒着的野兔给她猎啊? 倒是有…… “蛇啊!” 一声惊叫,鸟雀乍起,姜初妤跳起攀在顾景淮身上。 “怕什么,它又不会来攻击你,何况你手中有剑。” 而且蛇若无毒,肉也不是不能吃。 顾景淮淡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一次却没有抚平她燥乱的心,姜初妤咬着牙还击:“夫君是不是未被蛇咬过?你根本不懂。” 蛇也是,别的事也是,他根本不会屈尊降贵地试图理解她。 “你被蛇咬过?”他有些吃惊,寻常女子深居闺中,是很难遇见蛇的。 “在渝州的时候。”她放开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并不多说。 顾景淮的目光锁在她背影上,试探着问:“从未听过你谈起养父母,他们待你如何,不好么?” “无非就是寄人篱下会受的那点委屈,不是能单纯用好与不好来区分的。” 这也是件他无法领会的事,说也白说。 “之前说邀他们上京之事,怎也没有音讯了?”顾景淮又问。 “谁知道呢。” 姜初妤踢着石子,发现了一株野菇,欣喜地拔起一看,有毒,又悻悻然扔下。 默了片刻,她开口道:“……他们想让我嫁给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知县做续弦。” 她言辞平静,说出的话如钝刀子割肉: “这就是我从渝州偷跑回京都的缘由,也是我……拿着那纸你们都不在乎了的婚约,妄想嫁给你、躲过此劫的理由。你不是问我是否是皇上的人么?自然不是。” 姜初妤站起身,定定地回望他: “现在夫君满意了么?” 第39章 第39章 那蛇隐在盘根错节的老树下, 只待哪个稍不留神的猎物路过,窜出去咬上一口。 姜初妤忍下恶心,快步走了几丈路, 定睛一看,脚下有一截断竹, 不知是哪个赶路人随手扔在这里的。 她捡起来拿在手中,在地上拨弄了两下,用着还挺趁手, 防防蛇虫足够了。而且知道了此处并非无人造访之地, 敬畏之感少了些, 心下轻松不少。 然而……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与静谧的夜相得益彰, 催生出阴秘的气氛。 姜初妤攥紧手中竹棍,想抬步继续向前走, 不叫他跟上来,但独自走入陌生的黑夜里,她害怕。 于是就这么站在原地, 等待他先去到前面探路。 可她听见脚步声在身后止住了,头顶传来顾景淮透着不悦的声音:“我不满意。” 姜初妤没有回头。 “这么说,你是想把顾府当作避风港,才算计着嫁与我。” 姜初妤转过身, 堂堂正正地回视他:“夫君不是早知道了么?我说了, 只求一安身立命之所。” 她垂下眼,心想既然挑起这个话头,干脆把事情都说了, 有些羞赧,慢吞吞在地上画起了乌龟, “至于算计,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这事也怪你自己,谁让那日你一见了我就把我抵在柱上,叫春蕊误以为你对我……上下其手。” “……” 顾景淮失语了好一阵,摇头评道:“真是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 别以为她没听出来他在暗骂她们主仆二人! 姜初妤抬眼刚想瞪他,却正好接住他射来的视线,冷不防撞在一起,都颤了颤睫,默契地避开了。 她拍了拍脸颊,自己在心里鄙视自己: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又没有底气撂下“大不了你休了我”之类的话,还是乖乖闭嘴低头做小为好。 “你舅家迟迟不来京都,是气你悔婚的缘故?” “不知。”虽是挑起这个话头的人,但姜初妤不想再继续念叨从前那些破事与他听,背过身去,主动向前开路,“他们爱来不来。” 走了一会儿,忽闻一声虎啸响起,如立起的海面扑向岛屿般席卷了整片山林,声音听着虽远,却似近在耳畔,闻者惊心动魄,浑身僵紧,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气力。 姜初妤哆哆嗦嗦地退后,手僵硬地去扒拉他,拽了两次才成功拽住他袖角,寒意从脚尖到头发丝儿来回窜个不停:“夫、夫君…你听见了么?我们还能活着的吧?你说话呀……” 他顾景淮究竟是挑了个什么日子出生,黄历上一定是凶煞无比吧?不然他们怎么今日才过几个时辰,就经历了重重生死关? 天色瞧着不似方才那般黑了,应是寅时时分,然依旧无法清晰地视物,即便猛虎出现了也很难立即察觉到,更别提饿着肚子怎么逃跑了。 顾景淮低首打量了眼被她紧紧搂在胸中的竹竿,幽幽地说:“说不定这根竹棍的主人就是命丧虎口。” “!” 这话实在太不吉利,姜初妤刚要回击,可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吞了口凉气。 顾景淮压着嗓子低喝:“噤声!” 瞧他凝起眉,屏息聚气而严阵以待的样子,比她落入徐秉手中时还严肃,她心中瞬间所想竟不是紧张,而是吃味。 她真是脑子傻掉了,隐隐吃一只老虎的醋干什么。 “我以为夫君骁勇善战,打一只虎不在话下呢。” “那是兽,有尖牙与利爪,兵法对其无用,我也不是铜墙铁壁之躯。” 顾景淮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假死一场脑袋钝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能腾出功夫与她拌嘴。 说罢,他不再耽搁,夺下她手中竹棍,蹲下身缓缓放在地上,尽量不弄出动静。 他手臂搭在膝上抬眼望向她,严厉又从容:“你自己捂好嘴,不许惊呼出声。” 姜初妤不知为何,但乖乖照做。 下一瞬,一只结实的臂膀搂住她膝后,微一使力,她腿便打弯儿,失去支撑的身体险些直直倒下去,腹部却被一个硬邦邦的物体顶起,整个人升了起来。 是顾景淮把她扛在了右肩上。 怪不得叫她捂好嘴,吓人一跳。 顾景淮奔得很快,一路往与虎啸传来相反的方向跑。那是一条向上的山路,无人踏足,他足下掠过腐叶与泥土,带起簌簌的声响,听得姜初妤胆战心惊。 也不知老虎的耳力有多好,能不能听见这动静,或是万一山头上还有另一只虎守着地盘,他们不就是送上门的盘中餐? 姜初妤头朝下,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晃动着,没过多时就脑袋发胀,难受得厉害,时不时发出闷哼。 “唔……” 耳后一有动静,顾景淮便短暂地停下,待她缓缓再继续,如此重复两三次后,他也不耐了。 他右手去寻她腰间,甫一扣住,忽然发觉触感有些不对劲。 姜初妤即便捂着嘴,也还是爆出了一声闷亮的:“唔!” 只一个音节,都盛着浓浓的震惊。 顾景淮讷讷地顺着那处往上滑了滑,这回才扣准了她的腰。 来不及解释或回味什么,他猛一前倾身子,将她竖起来,又打横抱牢牢固定在臂中,二话不说继续向上跑。 姜初妤觉得自己就像书册中的某页纸一般,被他随便折来折去,还、还…… 她抬手重又捂住脸,遮去乍然浮出的红云。 等缓和了一会儿,她才伸出双臂,搂住了他脖颈。 不过这个姿势跑得不如方才快,也更吃力,到了一棵树干粗壮的树下,顾景淮把她放了下来,靠着树稍作休息。 姜初妤纤指攥着袖口,踮起脚拭了拭他额上冒出的汗珠。 “夫君辛苦了。” 她向下望着来路,密林处处都一个样子,分辨不出他们待过的地方是何处了,但一定跑了挺远。 “不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寻一处山洞。” 山洞? 姜初妤四处张望着,听他继续说道:“虎昼伏夜出,此时已非夜最深时,却仍发出啸声震慑猎物,我猜它还饿着肚子。你我两个大活人就这么暴露在野地里太冒险,还是找一遮蔽物最好,等熬到天亮,即刻下山。” 顾景淮边说边盯着她探寻的背影,保证她不离视野,刚要嘱咐她别走太远,就听她雀跃地呼道: “我找到山洞了!” 顾景淮走近一看,竟真看到了一个只有半人高,却足有三四人宽的洞口,被绿植和苔藓覆盖着,与山体融为一体。 洞穴口的地上未见新鲜脚印,他试探着往黑黝黝的穴内扔了块石子,没钓出什么动静,放下心来拉她藏了进去。 顾景淮身长,微微弯腰才能坐下,也不管脏不脏了,身背全贴在阴湿的洞壁上,望着她勾了勾唇:“你可算当了一次福星。” *** 一个来送葬的,一个被送葬的,身上能掏出块松子枣泥麻饼已是奇迹,两个人连半根火折子都凑不齐。 姜初妤的肚子瘪得很快,那碗替他吃的长寿面就一根,早就消化完了。 没有火,洞穴内比外面更阴湿,她又冷又饿,掌心互搓着取暖,哼唧了两声:“还让我猎野兔呢,就算真猎来了,黑灯瞎火的又该怎么吃?抱着生啃么?” 那半块麻饼不充饥,顾景淮也饿得前心贴后背,认真道:“我未必不能啃下去。” “……” 许是要命的危机暂缓,松懈下来后,顾景淮忽然后知后觉地品过来些不对劲。 自从那日天牢再见后,他这位夫人对他的态度似乎变了些,要搁以前,哪会当面说这种抱怨之语? 他黑若点墨的眸子沉了沉,提点道:“你近日似乎有些失分寸了。” 分寸? 她还没说他方才碰了她的……也不道歉呢!怎么倒打一耙。 显然姜初妤这嗔怨的一眼,顾景淮立刻会意了,请咳一声别过头去,右手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摩挲了一下指腹。 “……我去找些野果来充饥。” 他伸腿迈出洞穴,姜初妤后脚就跟上了:“我自己在这害怕,这次别再丢下我了。” 顾景淮脚步顿了一下,不免想到了,上次丢下她,发生的那件事。 他举目望了望天光,好像那天晚上他也是弄到这个时辰才歇息,真好似轮回一般。 “跟上。” 这一回,他们的运气还不错,在不远处找到了一簇低矮的灌木,生长着她从未见过的红色小果子。 可顾景淮斩钉截铁地说能吃,他吃过。 姜初妤坐在洞穴中,用袖子擦着果皮,心想,看他今晚的举止,似乎不是第一次在丛林生活一般,莫非以前行军时遇过什么危险,被困在林中过? 阔别的这八年,真的发生了不少故事。本就没有太多的共同回忆,连这时该聊些什么,都只有沉默。 姜初妤擦着果子的手一停,忽然想起来那颗柿子,忖度了片刻,终是问了出来: “夫君,从前你不喜我,是不是因为我不慎用柿子砸了你?” 顾景淮奇怪地掀眼看她一眼,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何旧事重提,但很诚实地给了回答:“是。” “对不起嘛。”姜初妤眼尾一垂,委委屈屈地绞着手指,捧起手中果子挪到他面前,“那这些都给你吃。” “……谢了。” 顾景淮只是为了充饥才勉强吃了几个,那野果皮上再擦也是沾了泥的,他实在不想再吃。 但这既然是为了赔当初的罪的,那他就收下了。 谁知这厮竟得寸进尺,问个不停了。 “那你现在还不喜我吗?” “……” 他微微抬眼,瞅见她一脸期冀的捧腮蠢样,实在说不出个答案。 “不回答的话,我就当作并非不喜了。” 姜初妤蹲着身子,小步快速向他身边挪去,头一沉歪在他肩上:“那让我靠一会儿,这里好冷好冷。” 说是为取暖,但她手脚都乖乖缩在自己衣中,并不逾矩。 想到她身上的毒,顾景淮如同在天牢那晚一样,伸出手臂从她身后环了过去,垫在她与洞壁之间。 他掌心朝上,在她身侧轻碰了碰:“把手给我。” 第40章 第40章 每次与这双手碰触, 总不是什么好事发生的时候。 姜初妤也不客气,既然生不起火,他就是她唯一的热源。 可她把手搭在他掌上, 却失望地撅撅嘴,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摸自己颈间取暖, 很明显对这个暖炉不甚满意。 也不怎么暖和嘛,比她热不了多少。 不过这种时候竟还愿意分享自己的体温,他真是个好人。 姜初妤心下感慨, 抽回手, 捂起嘴呵呵了气, 左右看了看, 放弃他垫在自己身后的那只, 去捉他空着的左手: “我也帮你暖暖。” 可顾景淮的左手离她颇远,这一倾身, 她身子斜在他身前,脑后盘起的乌发下那一小截后颈,正好对着他的鼻尖。 她突兀的动作与颈间淡香扑面, 顾景淮下意识向后仰了仰身,却忘了身处低矮的洞穴中,后脑霎时磕在了洞壁上,发出一声清晰而闷顿的响。 偏偏姜初妤还不明所以, 扭头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很好, 上次是额头这次是后脑,掐指一算,下次该克他下颚了。 顾景淮暗暗咬牙, 死撑着面子,面色不改瞥她一眼。 见他依旧沉着淡定, 再加上洞壁呈环形,姜初妤不确定那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登时草木皆兵,生怕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夫君你听到什么动静没?不会是这洞穴深处住着的野兽弄出来的吧?” 她被这念头吓得手更凉了凉,那点呵气得来的暖意很快就消散了。 顾景淮眸色凉如水,声中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愠意:“……是我磕到头了,你满意否?” 姜初妤:“……” 她埋下身,继续做想做的事情,一手握上他掌心,一手托住手背,一上一下夹击,轻轻搓磨着。 这“钻木取火”的搓法很快让她的掌心热起来,随之带着他的也渐渐升温,逐渐分不清是谁在暖谁了。 见此法有用,她越揉越带劲,可顾景淮被她搓得发痒,生生忍着笑意,实在受不住了才捉住她作乱如闹海般的手:“好了,乖乖别动。” 这下换作是她的柔荑被他擒在手中了。 姜初妤停下动作,闲来无事,索性观察起了他的手。 男人的手指修长指节略粗,因为常年用枪剑,虎口、掌根与指腹上结了厚薄不一的茧,老实说,摸上去不是很舒服,但这并不阻碍她喜欢摸。 “……你在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手真的在乱动,姜初妤怔了一下,像只小狐狸似的眼珠转了转,搜寻着借口,然后大言不惭道:“我怕你痒了,帮你挠挠。” 没什么再继续捉着对方手不放的理由,姜初妤退回身,与他并肩坐在各自的那一亩三分地上。 夜月穿过林间,投在山地上的柔光似被风吹拂一般隐约摇动着,姜初妤揉了揉惺忪的眼,脑袋一歪就要睡过去。 “别睡。” 她的头又被人撑着正了回去,定了一会儿,又滑向了另一边。 困意是会传染的,顾景淮手握起拳抵在唇边打了个呵欠,拽着她的衣领晃了几下:“醒醒。” 生捱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找个醒神的法子。 他就地捡了根一尺长的木棍,掰了一半,侧头问道:“你会书道么?可以写字提神。” 姜初妤:“?” 确定不会越写越困么? 不过总比干熬着眼好,她接过半根木棍,手捏着杆擎在空中好久也不知如何下笔。 她自诩写的字与姚府闺中姐妹相比算是上乘,可在他面前自然是不敢班门弄斧。 “要不,夫君先写个字供我临摹?” 顾景淮被她看得来了些精神,那朴素的木棍在他手中变作竹雕云龙管笔似的,仅从起笔的姿势就能窥见差距。 但木棍还是不趁手,他先写了一个点试了试,再捏着棍微旋了个角度,顺手就在右侧补了一笔撇。 姜初妤眨着眼,却半点没有虚心求教的意思,只一脸期待地看他到底要写什么字。 ……真是邪门了,明明以这两个笔画开头的字如瀚海般多,可他当下就是除了「姜」字,什么也想不起来。 横、横、竖、横。 一笔笔落下,姜初妤脸上的笑容也敛不住越扩越大,可下一笔却出乎了她意料。 横撇捺。 他写了个「美」。 顾景淮丢下笔,心情颇佳:“写吧。” 姜初妤不情不愿地拿起笔,照葫芦画瓢在旁边写了同样的字,写完自己先一愣,快速在周围画起了乌龟,试图用涂鸦衬得她的字也没那么看不过去。 “你这是……”顾景淮仔细打量了几眼,半疑惑半肯定地问,“在画虎?” “是乌龟!它是乌龟啊!” 藏拙不成又暴露了画功,姜初妤欲哭无泪,反正睡意被驱走了,索性把木棍一扔不写了。 正是字不如其人,那字很是秀气,就是太软,瞧不出力道和章法。 “其实,还算看得过去。”瞧她耷拉着脑袋悻悻然的失落样,顾景淮背着良心委婉地鼓励了她一句。 姜初妤却忽然想起她先前的猜测,猜那能得他心的外室定是个秀外慧中之人,与其志趣相投,写得一手好字。 她连忙抬脚把洞口处自己的字踩平,毁尸灭迹。此举惹他举目而视,眼中透着不解。 “是我愚笨,不比那些惊才绝艳之女,不能以书道得夫君喜爱。”她说。 “你也不需。” 与旁人比作何用。 姜初妤不可置信地睁了睁眼,随即转过身去弯下腰,缩回了另一处洞口角落里,环着双膝蹲坐着,面朝洞穴深处不看他,气鼓鼓得像只河豚。 真是好一个不需。 * 姜初妤还是睡了过去。 听着她轻轻的鼻息声,顾景淮也撑不住了,眯了会儿眼,终于在半梦半醒中熬过了漫漫长夜,迎来了象征着新生的黎明。 他二十一岁了。 晃醒夫人,他远眺着来时路,眸中划过坚定的光:“走,我们下山。” 这一路没再遇到什么危险,等远远地看见人行的山路,姜初妤也生出了死里逃生之欣慰感,但心里也明白,事情还未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侧过身回头遥望茫茫山野,刚过去的一夜真如世外桃源,往后再没有与他在山洞独处的机会了罢。当然,也不是很想再有这种机会。 “夫君,来不及贺你生辰了,就祝你活得长些,起码别再叫我守寡。” 她送上最真诚的祝愿,顾景淮却嗤笑一声,不领情: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往后的事难说准,先活好今日再说。” 他停下脚步,手往她身前一伸,“今日还没过呢,怎就不能贺了,莫非你并未备好礼?” 她一绞手指,他心中就有数了。 “叫我说你什么好……” 堂堂少夫人,竟连他的贺礼都不上心,一天天的都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顾景淮想起他在棺中躺着时听到的她的话,什么叫送他份大礼,许他把那外室娶进门? 刚要开口问,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树上有异动,他的身子先一步反应过来,顺手抓起她的臂向身后带,另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以备亮剑。 只见从十丈开外的一颗桦树上滚下来一个人,在空中翻了一圈,稳稳地双脚落地,迅捷而无声。 姜初妤攥着顾景淮后背的衣襟,远看着这行云流水的身手,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武林高手。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是敌是友?他到底还有多少仇人? 心里的问题一个个往外冒,就在她四处巡视着等他们打起来自己去哪里避难时,那人却缓步行至他们面前,单膝下跪行了一礼: “见过世子,见过少夫人。” 顾景淮早在他落地时就放松了戒备,退开一步站在她身侧,微微一笑介绍道:“这就是那及时雨,从徐秉剑下救你命的,易子恭。” 原来是他。 “多谢易公子。” 姜初妤盈盈屈膝见礼。 易子恭的脸忽然憋得通红,半天也不回话,最后摸着后脑冲她咧嘴一笑:“嘿嘿。” 顾景淮忍无可忍,轻踹他一脚:“嘿什么嘿,没出息。” 姜初妤“扑哧”一声笑出来,还以为这人是他养的冷血杀手,没想到性子竟如此……成谜。总之,不是不好相处之人。 “子恭的父亲曾是来投顾家的门客,他如今子承父业,说是家臣也不为过。不过他没怎么与女子打过交道,你多担待。” 易子恭重又绷起脸,换回了冷面杀手的形象:“让少夫人见笑了。” “哪里的话。” 寒暄后,顾景淮问起正事:“徐秉如何了?” “失手杀了。”语气稀松平常,叫人听上去并非难事。 然而他身上的衣装有好几处破成布条,不同程度地挂了彩,瞧着惨兮兮的,定是场恶战。 “回去再议。” 回去? 姜初妤忙问:“夫君就这么归家?是否由我先去告知府上缓冲一下。” “谁说‘我’要回去了。”顾景淮勾起神秘的笑,扬了扬下巴指着易子恭,“是他回去。” 姜初妤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绕了绕,最后落回顾景淮身上,眼含担忧地问:“那你呢?” “我扮作他。” 她微张着嘴,吃惊过后又紧张起来:“那我岂不是要继续装作守寡?” “是。而且我会说不定会以子恭的身份接近你,为不出纰漏,正好你们趁现在多说些话。” 这话一出,易子恭又开始挠头的小动作不断,姜初妤心里好笑,借了顾景淮的剑,弯着腰在地上画了个大乌龟。 完成后,她用剑尖指着画,问他:“你看我画的是什么?” 易子恭想都没想,十分笃定:“这一看就是只乌龟啊。” 姜初妤开心地鼓了一下掌,盛赞道:“你真是好人!” 无辜被含沙射影的顾景淮摸了摸鼻梁,不就是看出来她的画吗,有甚么了不起的,她对好人的判断标准还真低廉。 可神奇的是,一只乌龟而已,他易子恭居然也就这么轻易地打开了话匣子,与他夫人聊得不亦乐乎。 与她共度过了如此漫长的一夜,好似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化为占山为王雌雄双虎,老了好几岁。 顾景淮眯了眯眼,忽然看这小子像只闯入他所盘踞地盘的年轻雄虎。 碍眼。 40-50 第41章 第41章 趁着天色蒙蒙亮, 山路尚未有人行至,顾景淮和易子恭将散落在路边的尸身和七零八落的马车处理了。 他们的两匹马倒是老老实实地候在原地,一匹正悠哉悠哉地吃草, 另一匹则马腿曲下,半卧着休息。 见到主人归来, 白马登时站起来,吐着粗气打招呼。顾景淮摸了摸它的脖,拽着缰绳将它掉了个头。 “你先。” 易子恭早上了马, 正侧目等着他们, 姜初妤也不矫情, 扶着马背上了马, 向前靠了靠, 给他让出地方。 身后一沉,顾景淮利落地翻身上马, 双手夹在她腰间握住缰绳,低喝一声,白马迅捷向山下而奔。 “对了, 你是什么时候从棺材中出去的?”姜初妤才想起这件事,向侧后方歪着脑袋问道。 顾景淮垂眼瞅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她头拨正:“坐好,仔细摔了。”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明明一直在守灵。” “……就在皇上下旨后, 你出去的那会儿工夫。” 棺盖内侧雕刻着云龙纹, 翘抬着省了些劲儿,他脱身后熟悉顾府地形,躲开众人视线去找了易子恭, 潜出府邸后再尾随着车辙印一路追赶,果然将徐秉逮了个正着。 姜初妤算是知道他们为何能耽搁了阵工夫还追上她乘坐的马车了, 这白马跑得真是快,风好似幻化成了琼瑶碎玉,噼里啪啦扑在她面上,不由得皱起小脸,以袖遮面。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句含着怨气的话语乘风飘到了顾景淮耳畔,他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风一冲,吞下一口气,哑住了。 姜初妤问完后也想明白过来了,他那时估计还不放心她。 哼,心机深的臭男人。 一路奔至兴业坊,已到了辰时末,百姓早出门行商、采买,他们找了个不远处偏僻的巷子停马,由便于露面的易子恭出去探探路。 不久,易子恭带着从食肆买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个包袱,里面装着件湖色锦衫。 “少夫人一身白衣难免惹眼。” 姜初妤笑盈盈地接过,披上锦衫顺口赞道:“多谢,你有心了。” 易子恭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随后扬起头问道:“世子,现在还按照计划,我先带少夫人回府吗?” 顾景淮以黑帕蒙面,手抵在下颚,目光在他二人间巡了个来回,似在定夺中。 “嗯。” 姜初妤刚要上易子恭的马,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她不解地回望去,顾景淮拍了拍白马:“你乘这匹。” 三个人两匹马,显然是不够分的,她扒着马鬃的手未动,眉尖微蹙:“那夫君如何行动?” “不用你操心。”顾景淮背着手侧过身去,将马让给她。 是,反正他有的是办法。 姜初妤气冲冲地上了白马,在心里提醒自己,再也不要事事替他着想了! ** 半个时辰后,两匹良驹一前一后在顾府大门前停稳。 看守的卫兵长矛一横,怒喝:“来者何人?” 姜初妤身在马上,斜眼睥睨着他,冷声问:“你说我是谁?” “原来是顾夫人。”他把长矛重又竖起来,声音弱了下去,“可是夫人昨夜是乘马车而去的,怎的骑马归来?” “那些人马都死了。” 此话一出,易子恭差点没从马上惊下来,这是能说的吗? 姜初妤面色不改,坦荡地迎上守卫愕然的目光:“怎么了?几个人马而已,不配给我夫君陪葬?” 守卫让开身:“夫人请,但这位是?” “昨夜护送我的人之一,曾对我夫君有恩,故此留他一命,又怎么了?” 她秀眉一蹙,声音更加冷硬,还带着不耐烦,颇有要把他们都拉去给人陪葬的气势。 易子恭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地回了府,打心眼里敬佩起了这位少夫人。 入府后,姜初妤直奔死气沉沉的东厢房,什么话也不说,身后还跟着个男人。 易子恭虽住在顾府,但并不是主子,白日很少露面,故而家仆们大多只知其人未见其面,一个个的都不认识,不免对他们起了各种猜测。 世子尸骨未寒,少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不过他倒是常来书房议事,有几个书房的仆役认得他,姜初妤也懒得操心,把他丢给下人安排。 刚要走开,她又想了想,既然顾景淮说要用易子恭的身份,那还是住得近点更方便。 “还有空着的偏房吗?收拾出来给他住。” ** 少夫人归府,却只口不提世子的事,明明前几日还瞧着那么伤心,整日灵堂中守灵,这一片丹心莫非是装出来的不成? 还有那个平白无故住进东厢房偏殿的男人,怎么想都怎么怪。 姜初妤不知别人作何想,比起人云亦云的口舌,更令她焦虑的是顾家的其他人。 周华宁要见她,还有那一大一小两兄妹,她谁也不敢见。她可不像他那样会演戏,心里一点也不悲伤了,便连滴泪都难挤,马上就会轻易漏了馅。于是只好一回房就开始装病,装得像是惹了阴气,吃什么都吐,整夜梦魇。 春蕊只好对主子们僵硬地陪着笑:“少夫人刚睡下,她晚上睡不着,白日好不容易能歇下,若是吵醒她,今晚估计更难熬了。” 一次两次能糊弄得过,日子过了几天,便不好再闭门谢客了。 周华宁作为当家主母,第三次来见她,春蕊也不好拦了。 她形容憔悴,才真是大病一场的人,手指都瘦了一圈,好在指尖还算温热,搭在姜初妤腕上摩挲着。 顾府连大夫都请不进来,姜初妤吩咐人还给自己熬之前喝的药,但这病气却如松木扎根,一点儿也不见除,这才惹了怀疑。 周华宁把了一阵,慢慢放回手,起身示意春蕊跟她到外面说话。 春蕊硬着头皮回答了,话术还是老一套,什么睡不好吃不好易乏易吐,尽量往神鬼之说上引。 “那就对了。”周华宁心下笃定,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摸着她脉象流畅圆滑,结合你说的这些反应,十有八九是有孕了。” 啥? 春蕊不知道周华宁把出来的脉象准不准,但她知道那些症状都是她瞎编的啊! 小姐这两天,吃嘛嘛香,她每顿饭后都偷着给她送把瓜子呢。 可是,也有些人的体质是有喜后爱吃东西,小姐这几日明显与前些天不同,胃口甚好,莫非真有喜了? 可是姑爷他没了啊! 春蕊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过,一时也没了主意,急了起来:“夫人,您说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要好生伺候着,这可是我儿的骨肉。” 周华宁情难自禁,泛出了泪花,但那如一潭死水的眸子却渐渐透出些生气,悲喜交加,拍着胸口缓着气。 “这事先不要张扬,暂且不能传到皇上耳中,你千万守住了,知道吗?” 春蕊应下。 周华宁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走,什么也不说,姜初妤好奇得竖着耳朵听,自然什么也听不到,于是等春蕊回来,一激灵坐起来,忙问:“夫人都与你说了什么?” 春蕊又是喜悦又是惊慌,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小姐,你好像有喜了!” “哈?不可能。” “夫人给您把过脉了,差不多十拿九准。” 春蕊刚想劝她要好生保重贵体,好好活下去云云,却听她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有身孕,这事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莫非?” 这话把春蕊也说蒙了,缓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姜初妤面红耳赤地点点头:“我们根本就没……” 她顿住。 等等,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 她也不确定了。 她屏住气,慢腾腾地抚上小腹,脸上泛起可疑的红。 不会吧? “总之,现在大夫人认为您有喜了!您还不打算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装病吗?” 春蕊语中含着埋怨,她作为姜府陪侍,又跟着小姐去了姚家,这么多年的情分已胜似亲人,还是第一次有事被瞒得这么严。 姜初妤眼珠滚了滚,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 “嘘,保密哦。” * 当夜,撒了几天谎的姜初妤是真的没睡着,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不说,甚至不敢翻身,生怕压着了腹中那万一怀上的孩子。 他怎么还不回来! 睡不着,姜初妤索性坐起身来,一脚把长横木踹开,对着顾景淮的锦被拳打脚踢,弄得乱成一团,恨不得撕了。 “坏人!臭男人!讨厌死了!” 说不惯脏词的姑娘骂人都这么软绵绵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一点儿力度都没有。 “呵。”他吐出一丝轻笑。 姜初妤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忙摸起横木握在手中,警惕的双眸在黑夜里亮亮的:“是、是人是鬼?” “我又做了何错事,能叫夫人大晚上瞪着眼,迭迭痛骂不休?” 顾景淮擦起一根烛灯,光影明灭中,他看到她的眸光柔软下来,乌发如瀑,乖顺地坐卧在榻上,期期艾艾地扁了扁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姜初妤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着眼睫楚楚开口:“夫君,我好像有喜了。” 顾景淮身形一顿,险些被融化的烛液烫到,他缩回手,斩钉截铁:“不可能。” 他如此笃定,那便是做实那晚并不曾做到那一步了。 都不是傻子,稍作反应,就明白过来彼此心中所想了。 “你难不成以为……?”他侧目而视。 姜初妤偏过头去,臊得面如火炙:“是你母亲!是大夫人错以为我有孕了,我才做此猜测的!” 顾景淮的面颊也被烛火的热烧得烫起来,只好说起正事,叫屋内的气温降了降: “那晚想害你的人,顺着往上查到了雇主,是徐秉的一远房亲戚,此事多半是徐家人,或许是徐妃所为,与熙和并无干系。” 姜初妤惊讶地看过来,徐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旖旎一扫而净,姜初妤也汇报起了这几日的事情,说到顾延清时,对其甚为赞赏: “二弟变了不少,这回不是装的,是真沉稳了许多。那日他来看我,我没接见,你知他怎的?他竟在门外磕了个头,说只要我一天是他大嫂,他便有照顾我的责任,叫我有事莫要瞒着,定与他说。” 她莞尔一笑,“瞧瞧,这可不像是他以前能说出来的话。” 顾景淮颔首:“延清荒唐惯了,这回让他得些教育,是好事。” “他到底是何心性,怎么大妹与他不对付?” “延清与雅涵乃双生子,可全然是一对冤家,雅涵家族责任心高,延请偏偏相反,书也不好好读,也不愿习武,不学无术。” “我明白了,夫君与大妹是同类人,二弟与小妹颇相像。”姜初妤身向后倚,靠在床壁上,像是随口一问,“夫君愿意娶我,也是因着责任二字吧?” 顾景淮却不再搭理这话,走到博古架前,将其中一层摆放着的司南转到朝北,又转了下一根柱腿,后头的墙变成了两扇门,缓缓向两侧拉开,赫然出现一间暗室。 暗室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俨然是间小卧房,一张不大的罗汉床上摆着小几,上面有几封重要案牍,还有那枚铸金虎符。 他点燃壁灯:“我宿在这里,你快歇下吧。” 姜初妤抱着身前的锦被,这下再不用顾着什么腹中胎儿,随意在榻上扭换姿势,却还是睡不着。 这个问题,他又回避了。 但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她于他或许只有责任吧,所以他才……不愿碰她。 第42章 第42章 姜初妤这晚睡不踏实, 做了一晚光怪陆离的梦,还梦见八年前的顾景淮管自己叫娘,简直疯了。 这些天她提心吊胆地装病, 本就损耗精气,一大早顶着泛黑的眼周, 任谁瞧都不敢怀疑她病是装的。 可偏偏又在“孕中”,看在知情人眼里,自然以为她是亏了营养。 姜初妤捧着周华宁送来的十全大补汤, 捏着鼻子灌了几口, 砸砸嘴, 又好喝又难喝的, 一股怪味儿。 她只喝了一小碗就放下汤匙, 对来送膳的仆役温言道:“我没那么金贵,来碗二十四气馄饨吧。” 等饭的时间, 她溜到博古架前,变着法扭动司南也触发不了机关,曲起手指轻扣墙面: “夫君?你在里面吗?” 她生怕被下人瞧见, 问完就使劲咳嗽,佯装靠墙休息。 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动静,看样子他已经离开了。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还没来得及问他, 这“腹中胎儿”可怎么办才好, 叫人一直误会着,也不是个事啊。 姜初妤拿了册话本靠在贵妃榻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手握着书,目光却越过它眺向了远处, 兀自失神了许久。 “小姐,你怎的瞧着精神不佳,可有哪儿不爽利?” 春蕊这一打断,姜初妤幽幽转眼看向她,寻思着要不要将顾景淮和易子恭的事告诉她。 春蕊被她盯得后背发毛,好在这时送膳的终于来了,她接过托案放在八仙桌上,喜道:“我说怎么这么慢呢,原来是还做了道乳炊羊,小姐您快来!” 姜初妤鼻尖动了动,去嗅羊肉的香气,被勾着动身来到桌边落座,一看那碗乳炊羊炖得汤如白水肉质软烂,喜不自胜,招呼着春蕊一起吃。 她夹了几块肉吃得眯起了眼,心想有孕也挺好,处处得人照顾。 可不一会儿,她咬着筷子停下嘴,忽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她只是叫下人给膳房传话要馄饨,他们不会违背主人命令换菜,除非是传话传错了,可顾府仆役伶俐机巧,一般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 偏偏,错得还很符合她口味。 ** 顾府仆役是忠诚护主又机灵妥帖,但人多的地方闲言碎语也多,只是张扬与否的区别罢了。 自那日那个养在府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门客光明正大地入住东厢房偏殿,是个人都对他好奇了起来。 专门伺候易子恭的几个丫鬟仆人这几天落得不少清闲——那人根本没什么好伺候的。他整日整夜窝在房中不见人,今日有人放不下心敲门去问,竟无人作答,大着胆子进去一瞧,房中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事要不要禀告少夫人呢?” “我说还是叫大夫人拿主意吧,她身子好似无碍了,我总觉得少夫人回来后有些怪。” “是呀,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况且大夫人嘱咱们安分些,不许去扰少夫人清净,那果然还是去找大夫人吧……” 几人刚要商量派谁去传话,忽然见偏殿檐下角站着一人影,定睛一瞧,纷纷摆正身子行礼:“易公子安。” 却又有人按捺不住疑惑,小心翼翼地抬眼问道,“敢问您这几日是否不在府中?这幅打扮又是作何?” 易子恭穿着藏青袍衫便服,松垮地套在身上,如往常般不修边幅,但不寻常的是,他面上戴一黑底面具,边缘镶着金丝,除了眼部露着一条细缝,竟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扶了扶面具,依旧言简意赅:“毁容了。” 侍女仆人们瞠目结舌,相视的一会儿工夫,易子恭又脚底一抹不知去了哪里。 ** 易子恭行步更轻盈,要走出他那种稳中带着微晃的步伐,还真不容易。 好在顾景淮肚饿了段时日,体会到四肢绵软的感觉后,学起来倒有个□□成像,二人身形又相仿,骗过旁人绰绰有余。 总算有了活人身份,第一件事便是先吃顿好饭。 顾景淮晃悠着来到了膳房,饭香从灶中飘出来,诱人不禁咽了咽口水。 “怎么这个时辰还开灶,谁要的膳?”他只顾着变换声线,却忘了转化语气,赶忙找补了句,“我是替少夫人来点膳的。” 小厮也懵了:“现在做着的,就是少夫人要的二十四气馄饨啊?” “……她又不要了。” 顾景淮的眼前忽然浮现她专挑鱼羊鲜里炖得软烂的羊肉,小口咬着眼眸含笑的样子。 “来份乳炊羊吧。”他一哽,又道,“我是说,少夫人改主意了,她想吃乳炊羊。” 顾景淮回偏殿用食毕顺来的馄饨后,乳炊羊才终于端上正房的八仙桌。 姜初妤还没大快朵颐多久,忽然有人来传话:“老爷请您去一趟偏殿。”。 “……父亲?” 她转了转眼,一脸不解地放下筷子净了口,移步去了偏殿。 一进门,她就看见那熟悉的黑底金丝面具,正是那晚顾景淮来救她时所戴的那只。 可房内还有她公公,姜初妤不敢多在他身上停留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离他的方向退后了两步,抄着手看向顾文启,硬着头皮演了下去: “您叫儿媳来易公子房中,可有什么吩咐?” 顾景淮莞尔。 顾文启奇怪地睨了眼她,又扭头看向儿子。 “父亲已经知道了。” 姜初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略略弯了弯唇角:“父亲见笑了。” 她气不过地瞪了眼他,顾景淮轻耸了下肩,像是在说,瞒不过他老人家。 “那,府上其余人……?” “暂且还瞒着。” 还没等她松口气,忽又听公公沉稳的声音响起:“你快坐吧,有喜了多留意着些,不用过分拘泥规矩。” “咳。” 顾景淮颇为无奈地捂上面具,不用看就知道面具下的真容定是窘然又无奈,“她还没有,这事是个误会。” 顾文启的眼神立马就变了,简直就像是当着她面在骂儿子不行。 难得看他吃瘪,姜初妤抿唇偷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瞥他一眼,又低头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隐在面具后的凤眸不悦地眯了眯,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她幸灾乐祸的。 顾景淮一手仍然背在身后,一手装作收拾案面,挪砚台时,不小心碰到了瓷碗,发出一声脆响。 他从不将书案与食案混作一谈,能让他都不讲究礼法了,想必是真饿了。 姜初妤走到他身旁,伸手帮忙收拾碗筷,却见碗底剩了口汤,飘着葱茸,好像是她要的馄饨。 这么说来,那乳炊羊莫非是他给她换的? 阿姐说过一嘴的事,他竟记得。 不愧是整日研究兵书的脑袋,记性真好。 顾景淮也反应过来,伸掌去捂碗面,正好碰上她递来的手,指尖相触,彼此都是一愣,同时松开了手。 叮一声响,瓷碗倒了,汤汁泼洒出来顺着案面淌上了习字的毛毡。 顾景淮看着这一幕险些额角抽搐,拿了宣纸就往上盖,却不小心手上沾上汤汁,又去擦手。 姜初妤实在绷不住,咯咯笑了两声,转而拿帕子去帮他。 顾景淮更为不悦,他的夫人竟敢当着父亲的面不知收敛地笑话他,还是连着两次,他这夫纲立得也太失败了些,简直愧对父辈。 他一把反捉住她的手,凑近她耳边压着声道,“适可而止,给我留些面子。” 一旁远观的顾文启却捋着垂须,纳闷地看着儿子儿媳“耳鬓厮磨”,十分不解。 瞧着感情尚可,怎么同房两个月了,还是没信? 他承认,最初是看不上这大儿媳,但方才得知有孕为假,也不免期待落空,嘴角向下垂了垂。 到了年纪,远离朝政,含饴弄孙也是乐趣 。 他抬眼瞅向儿子明显清瘦了不少的身形,心里有了数。这定是外出行军劳心劳力,伤了根本所致,得大补补。 顾文启用手杖敲了两下地板,咚咚两声,那说悄悄话的二人同时看了过来。 “你既毫发无伤地回来了,白日掩人耳目也就算了,入夜后可还得回房睡。” 顾景淮应下。 他本来就宿在正房……的暗室里。 顾文启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儿媳:“叫你过来,一是确认你知晓茂行假死之事,二是让你跟’易子恭’建立些联系,方便你二人接触。” 他依旧锐气的双眸缓缓落回儿子身上,“虽有不妥,就做近身护卫,保护你腹中遗腹子不遭人暗算罢。我下的命令,没人敢置喙。” 送走顾文启,姜初妤翘起小人得志的尾巴,一把将他的面具摘了下来,勾在指尖转了两圈,神气地笑着:“这下真变成我的护卫了,夫君作何感想?” 顾景淮伸出一指顶着她额间,把她推远,咬牙道:“夫人先回屋好好’养胎’吧。” 午后晚些时候,顾延清搬来了一个半人高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块晶莹的玉如意,一看就价值不菲。 姜初妤伸手不打笑脸人,道谢收下了:“二弟这是为何?” “当然是贺大嫂有孕之喜。”他说着还吸了吸鼻子,估计是想起大哥之死,心情复杂。 可姜初妤只想笑。 “大嫂你放心,这孩子虽没了父亲,但我会为他负责的。”他异常坚定,双目炯炯,“我是说,你不用担心他的未来,我会将他视如己出,不管我以后生了几个孩子,他都永远是顾家的嫡孙嫡孙女,得最优待。” 姜初妤心下感动:“你大哥说,你得以成长,他深感欣慰。” 顾延清讶然:“大哥说?什么时候?” “……他给我托梦了。” 此时躲在暗室的顾景淮将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也想起那日的对话,现在却有些后悔。 还是让这小子去继续做他自己游山赏水的春秋大梦算了,凑什么热闹来养什么他的孩子。 晚膳时,姜初妤屏下了所有仆役,关起门来与顾景淮在八仙桌上吃了顿“团圆饭”。 沾了她有孕的光,他的面前也上了一小碗十全大补汤。 顾景淮还未喝过这东西,呷了一口尝尝咸淡,香中带着苦,很难说是什么滋味。 瞧他喝了一口便放在边上不再动,姜初妤起了坏心,拿他从前教训她的话回击道: “这汤里的食材都金贵的很,夫君可不许浪费哦。” 顾景淮不理她,但一顿饭下来,那碗汤慢慢都喝净了。 饭后,不到一个时辰,他忽觉身下蒸腾起一股无名火来,小腹酥麻如蚁爬。 坏了。 第43章 第43章 顾景淮闭眼缓了一会儿, 慢腾腾地挪步退得远了些。 姜初妤正比划着尺为他量身,见他向后退,没做多想就去抓他, 玉指正好勾在了鞓带上。 顾景淮腹间一紧,屏着气定身不动了, 生怕哪里一动填上那一指距离,又贴上她挂在腰间的手。 实在是太危险了。 姜初妤并非没准备他的生辰礼,只是被许多事冲搅了, 尚未完工, 拿不出手。 奇珍异宝是送不了了, 她本打算亲手做件大氅, 偷偷用了他外衫量尺寸, 但还是没赶上。 反正已误了期,她也不藏着掖着了, 索性大大方方提出为他量体。开始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扭捏起来了? “夫君别动,快量好了。” 她双手扶住他腰侧, 重新对齐量尺的一端,顺着腿股往下压尺,弯下腰想去固定另一端。 这时一只手忽然横在她胸前拦住了她,姜初妤目光向上滑, 不满地睨了眼他, 却见他喉咙上下滚了滚,面颊似透着红。 刚要细看,顾景淮忽然抬手横掌捂着她的眼, 将她向后推了推:“改日再量。” 姜初妤瞧他步履匆匆走向外间,连忙跑几步拉住了他:“夫君怎的了?” 她真是怕了他了。 顾景淮此时只离花鸟图屏风两三丈远, 只需两步,就能逃离这屋子,暂缓口气。 可他竟甩不开腕上传来的温热,也不知是她衣上还是身上的香气缭绕在鼻尖,如摸不着的钩索般,将他拴在了原地。 身体的某个部位不受他意志控制,在她勾上鞓带时就有了反应,现在不仅没消火,反而更有抬头的趋势。 顾景淮听只觉肺里像有团棉花塞着,怎么吸气都填不满,只得快速喘息着,屈起指尖狠掐了下掌心。 趁着眼眸恢复短暂的清明,他偏头瞧了眼她,却见她明眸澄澈,如凝脂白皙的颊面上不见半点绯红之色。 明明他们吃的食物是一样的,怎那补汤只冲着他来? 好在并非中了媚药,他自己也可解。 顾景淮重又戴上面具,咬牙切齿地回了她的话:“我去如厕!” …… 过了许久。 真的很久。 姜初妤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了。 “春蕊,你去备点止泻药。”她吩咐这话时,自己都感到隐隐腹痛,饭食都是一样的,他消食得快有了反应,现在果然要轮到她了。 可这腹痛却并非阵痛,像肚里坠了块铅,这种感觉莫不是…… “先帮我找来月事带,快!” 等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顾景淮也回来了。 “易子恭”即便作为近身护卫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内房,他每次出入都是先躲在殿顶,趁人不备时迅速翻窗。 他自知去了很久,本以为一次就够了,却根本压不住,只好弄了第二次。 这时间比沐浴都要长了,他尚未想出什么借口,一回来却见她只穿着中衣面朝里躺在床榻上,乌发顺着姣好的曲线搭在腰上,一双小巧的玉足露在外面。 好不容易泻下去的火又有重燃的趋势,顾景淮向下撇眼,扯过锦被罩在了她身上,眼不见为净。 “水好了?”姜初妤还以为是去打热水的春蕊回来了,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扭身一瞧,“呀,夫君回来了?我叫人给你备了止泻药,就在桌上。” “……” 也行,正好免了他说辞。 “解手”后,顾景淮的眼眸恢复了往日清明,看着裹好衾被如蚕蛹的她也不感到燥热了,气稳稳地沉在丹田,声音低沉浑厚: “还未到就寝的时辰,怎么睡下了?” 姜初妤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来了月事,双手抓着锦被边,提着遮住了半边脸:“我…不大舒服。” 说来也是奇怪,她从今年年初开始,每月来月事身子都不大爽利,近几个月更是一月更比一月疼,害她这回没办法了,只好差春蕊去打水烫脚暖身。 不大舒服? 瞧她这幅样子,顾景淮心里有了数:“是女子的那事?” 姜初妤圆目一睁,羞赧地点了点头,随后却扭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哼,很了解嘛。 “你且等着。” 脚步声远去,姜初妤从被中钻出来,不知他的意图,正好春蕊提来了桶,她双脚泡入水中,舒服得展眉叹气。 书房中。 架上整齐罗列着的藏书中多是兵书与字帖,也夹杂着四书五经与医书等等。 顾景淮寻书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摸上了夹在两本兵书之间的那本册子的书脊。 《俏寡妇寻郎记》。 甚么鬼东西? 他又扫了两眼,右上方还藏着本《冷宫娘娘的复仇》。 顾景淮嘴角抽了抽,简直不忍直视,把这两话本都抽出来,倒着放了进去,让那写着名字的书脊不见天日。 他拿了要找的医书,重又鬼鬼祟祟地回到了房内。 姜初妤刚泡完脚,热气由脚心熏蒸入了体,身子暖了,就舒服了不少,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 半梦半醒中,她仿佛感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脚踝,登时什么睡意都没了,惊叫一声缩回腿,夺了被子护在胸口。 她右臂撑着上身微微抬起,眯瞪瞪的眸光渐渐汇集,惊惧随着呼吸平复了下来,手臂一软滑回了榻上,抚着胸口缓神。 “夫君吓坏我了。” 顾景淮翻了翻被她动作碰歪了的书册,照着上面所写的功法,伸着三指贴在她膝下方,仔细又生疏地找着穴位。 “你不是不爽利么?试试这古法有没有用。” 姜初妤大为震撼,他怎么这么好心?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似是听见她的心声,顾景淮懒懒掀眼,解释道:“你上月肚痛的时候,夜里会踢我。” “……” 做这推拿术时,不能隔着衣物。他掌下包着的是她细嫩光洁的腿肚,上好的羊脂玉也比不上这手感,不知不觉,按得有些久了。 趁那补汤没再起效,顾景淮最后在她脚掌中点了几个穴位,收回了手。 姜初妤被他弄得又疼又痒,抱着腿呼着气,泛着水光的眼眨巴着,似控诉男人的手劲。 她一直在喊疼,也不见他怜香惜玉! 顾景淮把锦被蒙上她的脸,起身离开床榻:“好了,快睡。” 谁知她竟捉住了他,故技重施,手指勾在他腰间鞓带上。 “!” 顾景淮提着鞓带紧了紧,警惕地推远了些,却听她言辞恳切: “夫君要不别去那黑屋子了?留下来睡吧,我……我有些怕。” 遇险那事着实让她留下了阴影,方才被他吓了一下,现在身边一离了人,心就扑通扑通一阵跳。 顾景淮本想严声拒绝,却见她双唇翕动,眉尖轻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上去真是怕极了。 “……好罢。” 他狠不下心来抬步离开,只好恶狠狠地冲她定下规矩,“那你保证,今夜不许踢人。” 躺下后,顾景淮算是终于体会到了传说中的温柔乡。 那长横木根本就不管用了。 即使她蜷缩着身子,衣角都没碰到他,他也能嗅到那若隐若现的体香,或是一闭目就浮现出她光洁的小腿,根本无法心安理得地入睡。 那补汤里究竟放了何物,效用能持续这么久,看来他也该多看看医书了。 他抬手捂脸,下一瞬却意识到这手摸过她,面上更燥热了,倏地移开,擎在空中半晌,不知该放在哪了。 鬼使神差地,他将目光下移,停在腰间偏下的位置。 喉咙滚了又滚,直到那处锦被都有些发皱了,他还是悬崖勒马,没有把手用在那上面。 翻了个身,他双眼紧闭,誓不再睁开。 睡觉! …… 翌日一早,顾景淮骤然从梦中惊醒,反应了片刻,猛地朝外侧过身体,双腿蜷起来,僵着不动了。 更糟糕的是,枕畔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看来她也快醒了。 姜初妤美美伸了个懒腰,右手差点碰上人,赶紧缩回手,清清嗓问候道:“夫君晨安。” “嗯。” “我昨夜没踢你吧?” “没。”他咬牙。 姜初妤听他声音低哑,有些不解,明明昨晚睡前还帮她揉腿,怎么一觉醒来又变得这般冷漠了??F 不过听他声音闷闷的,姿势看上去像害冷,姜初妤忙凑过去:“是不是发热了?” 说着要伸手探他额间。 “别碰我!”顾景淮厉声制止她,更紧了紧身上的被,“我没事,你先起床罢。” 姜初妤虽有些疑惑,却到底没追究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从床尾钻出去下了床,梳妆打扮去了。 顾景淮等她撩开帘出去,才略略放松身体。胯部的衣裳湿答答地贴在身上,不太舒服,而更难堪的是他的脸面。 身侧还有余温的枕榻上似乎有留有那股淡香,再加上那神奇的补汤,才致他梦到些荒唐。 顾景淮以最快的速度擦干净身体,换了新的里衣,又把弄脏的衣物藏到床下,等得空了亲自洗。 这要是叫她看见,还立什么夫纲,他的脸面就全没有了。 他把那坨布又往里踹了踹。 第44章 第44章 那个神秘的易公子面具不离首, 有传言说,是少夫人不好意思面见外男,才叫他罩面;另也有更离谱传言, 说世子根本没死,只是借易公子的身份, 所以才整日罩面见人。 姜初妤听到时,简直想把最初传这“谣言”的人捉出来看看是何方神圣,真让他给猜对了。 不过最为人所接纳的, 还是传易子恭是真毁了容, 在一场火中烧得面都焦了, 险些丧命。 这自然是假的, 自顾景淮假扮身份回来, 姜初妤就再没见过易子恭,也不知他们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但说到火, 这京都城内还真起了一场火,烧得正是时候,也正是地方。 李家着火了。 “我听说放火的好像是李家嫡女, 人趁乱还跑了,现在他们家又想封锁消息又想寻人,乱成一团了。” 或许是喝那药喝的,姜初妤来月事的这几日, 身上越来越爽利, 但依然不想出去与他人交际,干脆佯装养胎,闭门不出。 春蕊成了她的信鸽,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揣着消息带进屋里。 “李家嫡女?那不就是李书慧么?”姜初妤想起那日的抱琴少女, 言辞害羞地报上父亲名号,妄图求得垂怜的样子,很是困惑,“她不像是与家族有仇的样子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事都能传进顾府里,想必李家已然放弃封锁消息,一心寻人了。” 春蕊为她揉着小腿,不小心力使过了,姜初妤发出抽筋似的叫唤:“疼疼疼!” 她不免有些怀念那晚顾景淮的伺候,力道正好,时轻时重,真想再体验一回。 要不今晚再故意踹他两脚? 想曹操曹操到,姜初妤听见正上房的屋顶传来瓦片被敲击的闷响,那时他要进来前的暗号。 她连忙把侍女都找借口赶出了屋子,撑开窗户后立在一旁,默契地等他从天而降。 顾景淮甫一落地,就听他夫人语带担忧地问道:“我听说李书慧出事了,夫君可有她的消息?” 这几日他一归来,她总会先问他今日去了哪里,可有吃好饭,有时还会上手解他衣裳查看有无伤势。 对此他早有准备,可被她用旁的事情一打岔,刚打好的腹稿到了嘴边,又生吞回去:“子恭他们找到她了,人还活着。” 姜初妤拍着胸口松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女子在世间活着何其艰难,能少吃些苦便不会轻易为难自己,若她李书慧真有苦衷,活着还有希望,总比不明不白地死了任人置喙强。 顾景淮灼灼目光随着她移步而动,静待了一会儿,她竟兀自走开了,坐在茶桌旁若有所思地托着腮,捏着颗蜜饯递入口中。 ……这就不问了? 他大步走过去,拖开交椅发出吱一声响,惹她看过来,方悠悠开口:“我今日还未进食。” “夫君想吃什么?我去叫人做。”托有孕的福,这些天是她嫁进来后过得最舒服的时日了,膳房全天候着,什么时候想吃什么都可以。 顾景淮却垂眼向下看,落在那小碟蜜饯上不动了。 姜初妤会意,托着碟边向他那边推了推,谁知他却摊开双手:“我手不净。” 她等了等,也不见他去洗,才慢腾腾反应过来,莫不是要她喂吧? 她右手还捏着自己吃过的半颗蜜饯,左手去取颗新的,试探性地伸到他嘴边,忽觉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不就是那柿子树奇缘么。 “扑哧。” 姜初妤忍不住笑出声,可还没等她乐多久,指尖忽被温热的物体碰触了一瞬,刹住了她的欢声笑语。 他他他…… 顾景淮唇舌一触即走,将那蜜饯卷入口中,三两下嚼碎咽下,轻蹙着眉评价道:“还不错。” 姜初妤瞠目结舌,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偏偏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一脸平静地反问她:“怎么了?” “……夫君要不继续说说李书慧的事吧。” 她快要兜不住了,轻捻指尖擦去那羞人的热意,生硬地转移话题,不自在极了。 顾景淮眼底微黯,注视了一会儿她无处安放的手,舔了舔唇略略回味一番,才将话头拽回正事上:“我来正是想和你说这事。” 原来李家那火不算是李书慧放的。 她潜入书房偷账本,被看守的侍从发现,以为是贼人,叫来了李家老爷。 李缓达一进来,看到自家女儿瑟缩在墙角,手中还拿着他拿视作命根子的账本,登时气得火冒三丈,随手抄起镇纸就要打她。谁知挥臂时竟不慎打落了烛台,烛火立刻窜上书架,蔓延至整间房。 李书慧趁乱携账本逃之夭夭,李家只好派人去追。 听完前因后果,姜初妤略感诧异:“夫君怎知晓得如此详细?”简直就跟在旁边看着似的。 “自然是从李书慧口中问出来的话。” 姜初妤恍然大悟,原来他已见过她了。 “我来与你知会一声,我会离开数日,直到了结此事,你且安心在家……”他视线移向她平坦的小腹,“安胎。” 听他的意思,李书慧手中的账本似乎是十分重要之物,为了大局,是要护她周全。可姜初妤自然也记得那姑娘的野心,要她就这么放心任他走,平心而论,她做不到。 “夫君可是要去见李书慧?她现在在哪儿?身上可有受什么伤?” 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为了使她安心,顾景淮努力回想着一一答复:“她逃到了山上一座废庙里,子恭正守着她,至于伤……好像这里被火燎了。” 他露出自己手背与手臂相连处的侧面皮肤,指给她看。 这种不易察觉部位的伤势都被他注意到了,瞧得很仔细嘛! 如此,更不能放他单独去了。 姜初妤笑意盈盈地捏起颗蜜饯凑到他嘴边:“夫君也带我一同去吧,你们这些大男人不会、也不方便照顾人家姑娘,我去正好能帮得上忙不是?” 方才吃的那颗蜜饯齁得他现在嗓子还黏着,顾景淮在她期冀的目光里犹豫片刻,终是俯身吞下了蜜饯,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仰脖顺着喉咙送了下去。 咣当放下碗,他用手背随意擦了下嘴,趁机翘了翘唇角。 呵,没想到她竟这么离不开他。 可若是就这么带她走,那他假死的事情也不能再瞒了,好在皇上还在封锁顾府中,只告知母亲与弟妹,应暂且传不出去。 他在心里盘算好接下来的事情,点了头:“好,你收拾收拾,晚上出发。” * 子时过后,假寐的二人同时幽幽睁眼。 姜初妤揉着惺忪的睡眼,连打了两个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先伺候他更衣。 可肩上一沉,顾景淮拿了早早备好放在案上的外衫给她罩上,“抬手,快些。” “我、我自己来。” 姜初妤背过身去,整理着身上的男子衣裳,面颊有些发烫。 他这是以为她穿不惯男人的衣服,才亲自上手给她穿衣? 小看谁呢,伺候他穿衣这么久了,她已经很会系腰封了! 她憋着劲儿要比试一番,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转过身一看,他也穿点完毕,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俯身向她靠来。 姜初妤一惊,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抱自己,愣了愣,也抬起双手抱在了他腰后。 与此同时,她腰间一松,低头一看,是腰封被解了。 顾景淮拽着她左右衣领换了个叠放顺序,带笑的声音响起在头顶:“你穿成左衽了。” “……” 姜初妤唰一下撤回双手,拍开他的手,背过身去重新穿好自己的。 她一定是还没睡醒,衣裳都不会穿了。 *** 月黑风高夜,一人骑着一匹马,齐头并进奔在乡野小路上,一路沉默,不详盘旋在空中。 姜初妤做好了要跑很久的准备,谁知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山下。可一想到上回入山林遇到的蛇和虎啸,她突然生生勒住马,不敢前进了。 察觉到她停下,顾景淮一紧缰绳掉转马头,黑色的夜行服融在同样黢黑的山林中,冷硬的眉眼又赋予了他杀伐气,仿佛失了七情六欲的斗神修罗。 “怎么了?” 姜初妤竟有些不敢靠近他,可缠着要来的是自己,怎能还没上山就打退堂鼓,于是蹬了脚马肚,慢腾腾跟了上去。 她缩着脖子紧了紧领口,向手上呵了口气,朝他展颜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瞧着勉强极了。 为了行路方便,她做书童打扮,穿藏蓝色宽袖大衫,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髻被一个朴素的单髻代替,清秀的眉眼在夜里水亮亮的,极具天然去雕饰之美。 顾景淮借着月光上下打量了个来回,挑眉笑道:“害怕了?” “才没有!” 她一拽缰绳策马狂奔,很快就又被他追上,引着她向山上跑。 夜风卷着细碎的尘土扑在面上,姜初妤只顾盯着他背影,却乍然被风迷了眼,用手搓揉出泪来,好不狼狈。 等到了目的地附近,顾景淮翻身下马,一转身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她—— 双眼眼眶红彤彤的,像是哭过,眼眸清澈如洗却不见泪光,透着些倔强看着他。 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他发问,姜初妤率先走近他,右手去解左手上系着的红绳,上面串着一颗金色的小念珠。 然后不由分说拉过他右手,想将那红绳系在他手腕上,可尺寸不合适,在她腕上能轻松打结的绳好似被砍半,只能绕他手腕一圈多两个短线头,根本系不上。 姜初妤微张着口,伸着自己的与他比了比,吃惊道:“夫君,你好粗啊。” …… 知她说的只是手腕,但顾景淮还是下意识偏头捂住脸,想到别处去了。 他清清嗓,煞有介事地应了声:“嗯。” 姜初妤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做了个极冒险的行为。 她一手捏住红绳的两端对齐,一手举着火折子缓缓靠近,在火苗触上绳的那瞬间立刻拿远,火烧出了个死结,这口就被封住了。 她灭了火,满意地端详了两眼正正好好挂在他腕上的红绳,呼呼吹了两下:“没烫着夫君吧?” 顾景淮不明所以,只是唯恐她飙泪,才任由她折腾。 这绳也没什么特别的,除非剪短也取不下来,何况一个大男人戴着啰嗦,他有些不满:“这是为何?” 姜初妤一撸袖子露出自己另一只手上同样的红绳,莞尔一笑:“辟邪!” 哪有什么要哭鼻子的样子。 二人牵着马,一前一后步行着向上走,树木繁密,绕了半天才来到李书慧的藏身处。 姜初妤不禁腹诽,怪不得她能躲得这么好,方才来的路简直是个八卦迷魂阵,寻常人根本找不进来。 那座荒废的佛寺似乎没有太多年头,看无人打理疯长的杂草判断,大约不到一年。 寺院很小,只有一个殿,两旁是寮房,现在其中一间有微弱的火光,映着一女子人影。 几个男人守在门前,听见外头有动静互相对视一眼,易子恭示意另外两人继续守着,自己握着佩剑,无声走到寺门后屏息凝神。 此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就是这里吗?” 随后,他家世子带着一与少夫人面容相仿的男子进来了。 “参见世子……少夫人。” 易子恭多看了几眼,才确定这不是个男子,正是少夫人本尊,连忙见礼。 一行人会合后简单寒暄了几句,姜初妤边打着呵欠,边等他们打扫出一间能住人的寮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口口声声说来帮忙的,怎么好像更添了麻烦? 于是主动敲了敲亮着灯的门:“李姑娘,我能进去吗?” 李书慧应声开了门,对视了一瞬,二人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夫人请进。”她侧开身。 姜初妤打量了一圈角落结网又灰尘扑面的寮房,忍不住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 “委屈夫人了。” 李书慧在她对面跪坐下,一点也不嫌蒲团脏,似乎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你在这里几日了?”她也不含糊,率先发问道。 “四日。”仿佛听到她心声,李书慧继续解释道,“定远侯他们,是昨日找到的我。” 李家派了那么多人找都还没找到,她夫君一出马,不出三日就找到了,该说是他真厉害呢,还是他们心有灵犀? “也难为你了,为我夫君的事,竟敢冒如此大的险,你不要命啦?” 姜初妤心里堵着一团气,若她是她夫君,见一女子为自己做到这份上,真死了也想下辈子娶人家,更别说还活着呢。 而且她……也很敬佩她。 不管她是不是为了别人,能做出大义灭亲之事的人,真的很厉害。 于是不免多了些危机感。 李书慧垂下眼,深吸了口气,刚要作答,却听敲门声响起,糊着纸浆的墙面上映着男人的影子。 姜初妤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嘴撅得更翘了,有些酸溜溜地问:“找谁?” 那身影一顿,男人透着无奈的声音隔着木门响起:“……夫人。” 姜初妤颇为受用,如花孔雀亮尾般扬了扬头,眼却分毫不向门看,只仔细盯着李书慧的表情:“夫君请进吧,我们没什么不方便的。” 顾景淮推门而入,先向李书慧望去,隔空点点头,当作打招呼。 姜初妤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随即,他看向她:“房间收拾好了,不过或许你们女子同住更为方便,你说呢?” 好哇,还真当她来伺候情敌的,包扎伤口闲聊说说话也就罢了,这里黑灯瞎火阴气十足,万一夜里出了什么意外,她们两个弱女子谁能保护谁啊? 姜初妤嘴角更向下垂,笑不出来了:“我倒觉得不妥。” 她瞥了眼李书慧,见她眼神发直,愣愣地盯着某处。 顺着目光一瞅,她竟在看顾景淮手腕上的红绳。 顾景淮双臂戴了护臂,袖口处干净地束着,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那红艳艳的绳十分显眼。 姜初妤故意以手作扇扇起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了句:“这屋里好热。” 李书慧循声望来,正好瞧见她腕上也有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与顾景淮的那根一起看,似月老缠的红线。 姜初妤恰到好处地停了动作,长袖垂下来遮掩住腕,心中不禁为自己在山间半道上想的这一出,隐隐得意起来。 怎么也得旁敲侧击地警告她一下,他们夫妻恩爱,暂时容不下旁人吧? 李书慧抿唇划出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地对顾景淮说道:“烦请将军先回避片刻,臣女有话想对尊夫人说。” 吱呀一声后,门轻轻合上,姜初妤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重又警惕起来,双手叠放在膝上,挺了挺腰背,严肃起来:“请说罢。” “夫人方才不是说,我为了您夫郎才折腾出这些事吗?”李书慧含笑缓缓摇头,澄黄的烛火在她漆黑的瞳仁中跳跃,“非也,我做这些,并非为了定远侯。” 她垂下眼,唇边漾出一丝苦笑,“我是为了……顾家的二公子。” 第45章 第45章 李书慧自己都说不清, 是什么时候动的春心。 很早以前顾雅涵就在她耳边说些叫人害臊的话,什么要与她做姑嫂。可她少女怀春的目光,不知怎的, 渐渐就从大公子投向了二公子身上。 有时她旁敲侧击地向好姐妹打探顾延清的事,顾雅涵却总是对他嗤之以鼻, 说的都是些坏话。 “要不是有大哥顶着,家都得让他败完。”顾雅涵也不爱叫二哥,似乎并不尊重这个只比她早出生两个时辰的胞兄。 知这对双生子不对付, 李书慧也不再问了。 不过, 二公子怎么会是败家少爷呢?她不信。 某年花灯节, 傍晚下了淅沥沥的小雨, 李书慧与家人走散了, 也没带纸伞,只好举着双臂指尖相连挡在头顶, 小跑到房檐下躲雨,好不狼狈。 竟发现,那沿街房后头的小巷里, 顾家二公子正蹲在地上,手中鹤伞倾斜着,半个后背露在雨中。 伞下,罩着一只通体褐黄的鼳鼠。 她眼睛看直了, 顾延清似有感知, 歪了歪伞向她看了过来。 李书慧面上一羞,连忙背过身去,可又实在不想放过这难得与他单独碰面的机会, 用帕子擦去鬓发上的水渍,回身与他见了一礼。 顾延清自也眼熟她, 浓眉扬了扬,向她招手:“快来瞧,这鼳鼠不怕人,在嗑果子呢。” 李书慧愣了一下,险些以为认错人了。 顾二公子在外竟这么活泼能言吗? 后来她处处打听留意,才发现顾二公子确实与寻常男子不同,毫无争名夺利之心,对仕途不上进也就罢了,整日想着游山玩水,好花鸟鱼虫,擅长斗鸡。 但是偏偏在自家人面前装得沉稳如泰山。 还真是有趣。 她所知的那些纨绔子弟,包括她的父亲,手握闲钱便铺张浪费,花在面子上,花在女人上。 所以,说顾二公子这样返璞归真的人会败家,她是不信的。 可磬广台案后,什么都变了。 她不能再悄悄关注着顾二公子的动向,能救李家的人,是他的大哥,或者徐相。 可奇怪的是,李书慧不觉得十分难过,只觉命该如此。可听到定远侯的死讯后,她路过顾府大门前,见门上落了硕大的锁,还有官兵把守,忽然就想,会有鼳鼠跳进去陪他玩吗? 往后国公爷膝下就顾二公子一个男丁,他是不是再也完不成踏遍山水、做一青衫打马客的愿望了? 而反观他们李家,父亲这些天忽然轻松了不少,好像肩上驮着的那座山顷刻碎成沙砾散去了。 从头到尾,她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如提线木偶般被父亲和姨娘遣去招惹男人。 她想要知道答案。 …… “夫人高看我了,我没那个胆子去偷我爹的账本。我只是想看一眼,谁知,事情现在就变成这样。” 李书慧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逆来顺受惯了,头一回做出些冒险的事,竟就闹得这么大。 “我怕被我爹打死,下意识就往外跑,边跑边躲,在山里快饿死的时候,被那位姓易的公子所救,将我带来这里,才见到了定远侯,所以夫人大可放宽心。” 她解释清楚,说得口有些干,挑开水囊的盖子喝水润了润嗓子。 姜初妤将鬓角碎发拢至耳后,梗着脖子嘴硬道:“……什么放不放心的,我也没担心什么。” 李书慧看了眼她手腕处的红绳,笑笑不说话。 “……” 听完她的解释,姜初妤不免唏嘘,也百感交集:“恕我冒昧,李姑娘知不知道二公子的……本性?” “我知道。” 如此,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相信缘分,二弟未必不是李姑娘的良人,且走着看。” “借夫人吉言了。”那蜡烛快燃尽了,黯淡的火光下,李书慧的双眸越发空洞失神,“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活命。” 姜初妤心里没了芥蒂,把她当作妹妹看待起来,见她这样丧气,凑过去拉住她的手,断然道:“你放心,我夜里睡得轻,有动静立马就醒了,我还会些功夫,多少能保护你。” “夫人真要与我同睡?”可是……她担心的又不止是今夜一个晚上。 她是回不成李家了,往后即便或者,也不知流落去哪儿。 “自然。”姜初妤手肘支在案上,手心朝上勾了勾,“顺便让我瞧瞧,那账本到底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 顾景淮倚靠在墙上,曲着一条腿,手搭在上面,静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指尖叩起了胫骨。 咚咚。 他手指停下,扬声对门外人道:“进。” 来人是易子恭,闪身而入躬身行礼后,压着声音道:“世子,徐家有动静了。” 顾景淮凤眸斜睨了他一眼:“磨磨蹭蹭的,快说。” “徐相造反了。” 他倏然抬首。 默了几息,顾景淮嗤笑一声,把玩着剑柄,剑眉微扬:“火烧到老狐狸尾巴上了,还以为他会断尾求生,他却要鱼死网破。” “或许他猜到真账本落在我们手里了,等送到皇上手中就为时已晚,他死路一条,还不如搏一搏。” 易子恭面无表情地分析完心中所想,不忘拍主子马屁,“世子吩咐我们看着李家,还真有意外收获。”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的几案,上面放着的便是那意外收获的两本账簿,一本中官家的银钱流向顾家,另一本则是徐家。孰真孰假,一眼便知。 不就正好说明,是徐家故意动用官银养了些不干净的兵,把脏水泼在顾家身上,引导皇上猜疑他们想借所谓太子旧部的力量造反? 顾景淮拿过账本,一左一右别在腰间,眼光微沉,阴云欲雨:“我倒觉得,徐家早有不臣之心。” 这时忽又有敲门声响起,打碎了室内紧绷的气氛。 易子恭见人影瘦小,顺口通报道:“是少夫人。” 顾景淮站起身整了整衣装,绷着脸正色道:“你别怪她打搅,她缠我缠得厉害,等你成亲后就知道了。” 易子恭:“……哦。” 他品了品世子这话,怎么有种瞧不起未婚男子的味道?前几个月被皇上赐婚后闷头丧气的人难不成是鬼吗? 门一打开,姜初妤兴冲冲地探进脑袋,扒着门框满眼好奇:“夫君,李姑娘说账本现在在你们手上,能给我瞧瞧吗?” 顾景淮站起身,亮出扎在腰封里的账本。 姜初妤伸出手:“对对对,叫我看两眼,马上还你。” 他掀眼看她:“……你不进来?” “我想通了,今夜与李姑娘同睡。” 顾景淮:“……” 易子恭:“……”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少夫人缠着世子的样子啊? 他决定再观摩学习学习,其中定有他还未参透的奥秘。 他眼风快速在世子少夫人之间飘了两个来回,被世子捉住,剜了眼他。 “看什么看,没事就出去。” 易子恭挠头,当着少夫人的面连话都不会说了,双颊渐渐涨红,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有事啊,这不是出大事了吗? * 易子恭还是离开了,他要冷静一会儿。 姜初妤后知后觉是自己的造访把人家赶走了,不满地皱了皱鼻尖:“夫君不想叫我看,说一声就是了。” 她刚要关门退下,手腕忽然被人制住,拖入房门。 门静悄悄关上,寮房内没点烛灯,只有从窗桕与门缝里漏出的月光撑着不大的视野。 “没说不让你看。”顾景淮的圆领上缝着一圈金玉带,映射出的碎光闪烁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看得姜初妤心颤了颤,差点想亲上去。 好险。 “这有一本真的一本假的,你自己来取,取哪一本看哪个。” 他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展臂让她选。 姜初妤随便选了一本,走到窗下翻开看得有模有样。 顾景淮还是第一回瞧见她读得如此专注入迷,忽然想起了他书架上什么冷宫记和…… “《俏寡妇寻郎记》?” “啪”一声,姜初妤迅速合上书,杏眼圆睁,异常惊恐地看着他。 她忘了把书拿回来了! “是春蕊喜欢的话本,我没收了,不知放在何处好,就暂时放在夫君书架上了。” 只惊慌了一瞬,她便事不关己地重新打开账本,轻描淡写地撇清自己。 顾景淮忍笑颔首:“好,那我回头烧了。” “……随夫君的便。” 大不了她再买一本,还没看完呢。 姜初妤重新将神思投回账本上,这回顾景淮不再打扰,抱起双臂倚在窗的另一侧注视着她,颇为期待她的答案。 “这是假的。” 许久,姜初妤把账本还给他,言辞坚定,“我相信夫君不可能是做出这种事的人。” 顾景淮意外地挑挑眉:“哦?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如此肯定?” “我知道。” 姜初妤勾着他的腰封把他拉过来,将账本卷起,恨恨地塞进去,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知道。” 顾景淮瞧她小脸皱着,樱唇微微撅起,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雨,感到不妙:“你…生气了?” “到底是谁在陷害夫君,害你不得不假死,又害我以为要守寡了,那几日都不知怎么过来的,到底是谁……” 那账本看得她手都气得发抖,一想到就是这个假得要死的破东西在作乱,恨不得啐两口解气。 姜初妤拼命兜着的泪花被他温言一问,接连不断滚落下来,她顾不得了,干脆脑袋往他怀里一顶,垂落的泪珠正好打在他乌皮靴的靴尖上。 “抱歉,我也不想总哭的。” 她知他不喜自己哭,只是得知他未死后的喜悦随着日子消散,看见此物,委屈与后怕又浮出来,心念一动,就难过了起来。 顾景淮不知所措了一瞬,想了想,环着她的腰将她搂住了。 不用瞧,他也能知道她定是眼尾挂泪、鼻尖泛红的楚楚模样,与她每一次哭泣并无什么不同。 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句话她说错了,假死这步棋,并非不得不。 顾景淮有些后悔,或许他不该这样试她。 “抱歉。” 男人冷硬的心软成一汪水,而她是他汩汩不息的泉眼。 顾景淮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女人为自己流泪竟是如此复杂的感受,好像那夜在山洞旁捡食到的酸涩又清甜的果子。 姜初妤不知他抱的什么歉,止住了泪,吸了吸鼻子问他:“夫君是不是又要冒险了?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计划,但是、但是……” “你若是真的出事了,我可要……” 她揪着他的衣领,忿忿而视,好似要把他提起来。 可要个什么,她没说,顾景淮却一把握住她攥着他领口的手,声音低沉如钟:“我自问还无法做到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 他轻晃了晃手,示意她看去腕上红绳,语带调侃,却又十分郑重,“有夫人送的此物护身,我定能逢凶化吉。” 那绳轻易掉不了,姜初妤只是求个安慰,即便他这样说,心中还是隐隐担忧起来。 往后事事难料,她想,只要眼前够得着的真实就好。 “我不想与李姑娘同睡了,我要与夫君同睡!” 第46章 第46章 说要跟他一起睡, 姜初妤就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了。 她的手一环上他的腰,顾景淮搂在她后腰上的手便收回来,见他又来这套, 姜初妤一不做二不休,手臂收紧, 整个人贴了上去。 严丝合缝。 这时他若低头,鼻尖就能埋入她高耸的发髻中,像一颗毛茸茸的栗子。 久别重逢后再见, 他把她押在宫里的红墙上, 呵她不许动。 几个月后, 她把他箍在墙上束紧了他的腰, 芳唇轻启, 脉脉含情:“别推开我。” 好罢,那便等等。 透过窗桕向外看去, 月亮就快要移到一棵树的正上方,他想,最多等到那时。 没成想, 这个作乱的人比他还心急,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姜初妤抬起头来,用那娇憨的鼻音催促道:“夫君, 你难道要站着睡觉么?” 顾景淮还在侧着头望月, 听她这样问,懒懒地转眼看向她,薄唇吐出惊人之语:“睡哪种觉?” 姜初妤愣了愣, 意识到还有什么别的觉后,“蹭”一下挪步离他半人远, 不可置信似的迅速瞧了他两眼,脚下慢吞吞地向门口移: “我去找李姑娘了,夫君也早些安寝。” 顾景淮轻嗤一声,落在静谧的房中听得格外清晰。 “脸皮这么薄,还想学着撩人?” 那眼神就像直白地写着“你没那个本事”了。 姜初妤恨然,天地良心,她只是单纯想睡觉了! “是夫君逗我。” 她声音发讷,一点儿控诉的力道也不见。 不论如何,方才被她泪花溅出的沉闷气散去了不少,是时候歇下了。 “你是愿意坐着睡,还是躺着?” “…自然躺着。” 怕他又要说些浑话,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顾景淮拎了两个落满灰尘的废旧蒲团,去门外拍打了好半天,尘土乱飞,呛人得很。 姜初妤捂着口鼻站在一旁,却被飞扬的土眯了眼,正揉着,却见他停下手中动作,眸光直直射向她身后。 她回身,李书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双手紧攥着,欲言又止。 “李姑娘有话便说就是。” “……顾将军还未回答我,我爹会如何。”她眉间尽是愁色,睃视着顾景淮腰间的账本,似乎想把它们要回来。 “他会死吗?”她眼神闪烁,终是问道。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回答,她便知道答案了。 李书慧靠着墙缓缓滑落,蹲坐在地上怅然了许久。 “李姑娘若想自责,不如恨我。毕竟就算没有你这个助力,到最后也会是那样的结局。” 顾景淮语气凉薄,看似安慰,实则不留情面。 姜初妤拽拽他的衣袖,示意他适时止语。 可他并未会意,仍继续说道:“姑娘倒不如这样想,李氏获罪,却祸不及你,你也算救了自己一命。” “别再说了!” 姜初妤这声有些没收住,惊得虫鸣都黯了一瞬,夜里的雾气弥散,笼在三人之间。 她抢过他手中一只蒲团,走过去扶起跌坐在地的李书慧,架着她拉开隔壁寮房的门,走了进去。 从始至终,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顾景淮静待月亮触及树的细枝,也没等到再有什么动静。 执拗着非要跟他一起睡的夫人,反悔了。 ……为何? 他敛眸看向手中拎着的多余蒲团,长指一松,它无声摔在地上,重新沾染了尘土。 顾景淮缓慢地开门,那吱吱呀呀的响拉着长音,扰人清静。 可四周依然无声无息。 很好,能睡个好觉了。 他反手甩上门,曲腿坐在寮房角落,闭上了眼浅眠- 另一厢,姜初妤拉着李书慧进门,二话不说就随便拿了个蒲团垫在脑袋下,双眼一闭就睡了。 李书慧不明所以,他们夫妻二人是在她出去前就闹了不快?还是…… 她也枕着蒲团躺下,就听见了那明显被故意拖长的拉门声。 “夫人,你睡了吗?”她小声问。 姜初妤依然双目紧闭,不答话,可待门声消失后,她立刻睁开眼坐起来,忿忿然道:“他说得太过分了,对吧?” 李书慧更不解了,对上她渴求认同的眼眸,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夫人是在为我鸣不平?我没事的。顾将军说的那些话,也是实话,李家……是自作孽。” “朝廷里哪有几个好人,李大人毕竟是你父亲,你已丧母,再失父,可不就跟我一样。” 这几日相处时,她也不是石头做的,自然能感受到他态度的软化,起码不像从前那样硬邦邦了。 可是,哪怕他有一点点对她动心,当她在场时说那些话,也应当有一丝犹豫或者委婉吧? “他是不是太过冷血了?” 冷静下来后,姜初妤又自觉小题大做,可也拉不下脸去挽回,问询时眼神难掩迫切,恨不得按着李书慧的脑袋让她点头。 “臣女倒觉得非也,您刚才没听见那门声么?”李书慧费力提起唇角,眸中流露出一丝艳羡,“我想顾将军是在意您的,夫人不快去哄人,才是冷血了。” “……我才不去呢。” 姜初妤揪着蒲团上长短不一的干草,拍了拍沾灰的手,扭过身去闭眼尝试入睡。 明早罢,明早看他表现再说- 身处危机又陌生的环境,两个女子皆是不敢放松分毫,哪怕知道有人守着,也不敢睡熟了。 天刚亮不久,初秋夜里的薄雾还未在黎明的侵袭下四散而逃,山林的深处传来不只是什么野兽发出的呜咽,尾音长而亮,不像猿猴。 姜初妤便是这时醒来的,眼皮似铅重,却并不像那晚一般惧怕野兽侵略的吼声。 虫兽哪有人可怕? 她爬起来抖了抖衣衫,推开门向外探去,竟一个人都没有。 她摸着饿瘪的肚子,脚下静悄悄地走到顾景淮屋外,在心里演练数遍,要怎样开口才最自然地向他要东西吃。 敲门声响起,姜初妤不说话,非要他先开口不可。 但四下始终安静,倒引来了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易子恭。 “少夫人安,您是要找世子?” 姜初妤有些挫败,打蔫儿似的靠在门上:“我瞧着,意图很明显么?” 看来李书慧也是易被男人哄骗的女子,说什么他在乎她呀,分明是她先认输了,真讨厌。 易子恭细长的眼中又泛起茫然,心道不愧是世子,说的都是金科玉律,女人果然会出现不可理喻的时候。 都站在门口敲门了,到底是哪里能不明显? 他暗下决心,以后还是少跟少夫人讲话,将简札交给她便告退了: “这是世子昨夜离开前,嘱咐我交给您的。” 姜初妤谢过他,展开一看,窄而小的简札上用挺拔的瘦金体写着: 「明夜归,勿念。宝鼎中埋着烤红苕和兔肉。」 从前安置佛寺的殿中,珍贵的金身大佛已不知下落,然殿前的香炉宝鼎却依然保留着,厚厚的香灰被泥土枯草压在下面,作闷烤红苕之用。 姜初妤挑了一个个头大的红苕,摸着还烫呼呼的,剥皮前对着殿门心里默念着歉言。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简札上还有一列字,明显比前面的字小了不少,一看就是后来才补充上去的。 「若明夜未归,速逃。」 食物卡在嗓子眼里,姜初妤吞了两下也没吞干净,求水不得,只能慢慢顺下去,命大没噎死。 待她缓过来,嘴里甜滋滋的烤红苕也没了滋味,掐皱了简札,甩手扔进宝鼎中。 往寮房走去,她看见易子恭正翻身上马,快步走近拦住他:“你是不是要去与他会合?” 易子恭怕了她了,下意识连连摇头。 姜初妤才不信他,横眉冷笑了声,盛气凌人:“你也给我带句话,就说,明夜之前他不出现,给我等着!”- 军营的辕门前,顾景淮高举虎符,发号施令。 “此战为君为民,尔等切不可辜负!” 话音刚落,不远处路的尽头马蹄翻滚,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顾景淮停下,引众将士一同看向易子恭,准备将他正式介绍给众人。 哪知易子恭方跑马来到他身边,看上去紧张兮兮的,一副不敢言的样子。 这样的精神气貌如何能服众? 顾景淮用力施掌砸在了他肩背上,鼓励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何不敢为的?切勿唯唯诺诺,有话快说。” 很快他便后悔了。 易子恭那气沉丹田之声响彻耳边: “少夫人说您今夜不回去,她就再也不跟您好了!” 第47章 第47章 易子恭在奔来的路上, 随着景色易变,逐渐忘记了少夫人的“嘱托”,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 越到战前, 他越兴奋。 况且一直以来,他以顾府门客自居, 在暗处为其效力,鲜少现身台前,而这次世子说, 要他以副将之位协助身侧, 怎能不意气盎然。 然而当他策马行至军前, 远远望见世子的瞬间, 忽然想起—— 少夫人让他代话, 原话是什么来着? 他记不仔细,不过, 反正女子常说的话不就是那些—— 他说了,或者说是用喊的。 在众军面前的,第一句话。 易子恭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丝毫不敢抬眼看别人的表情,用手指一下下梳着马鬃,暗自尴尬着。 沉默了几息,他想, 男子汉就该面对风雨, 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准备迎接风雨。 哪曾想,一向隐忍自矜的世子并非如他所料在克制薄怒, 表情十分古怪,凤眸微睁, 竟有些傻气。 在对上视线后的下一瞬,他便收敛了神色,然而侧脸些许紧绷的线条出卖了他,不见方才号令时的凌厉,整个人像一只毛发服帖的温顺狮兽。 “她…真这样说了?” 易子恭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模棱两可回道:“差、差不多吧。” 他们此时所处于军营驻扎地附近的一处山丘后面,地势低洼,顾景淮与副将程毅背靠山体而立,处上首;下首的千人兵士队列紧密,依河渠排开。 军中肃穆,千人中无人敢发笑,倒是程毅想到了家中爱妻,粗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柔情,以过来人的口吻憋着笑劝解道:“女子就喜欢耍小脾气,还总爱瞎操心,习惯就好。” 易子恭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世子说的,少夫人缠人。 可顾景淮淡淡睨了程毅一眼:“多嘴。” 这岔一打,沉闷的气氛活跃了几分,顾景淮翻腕转了一圈手中银枪,如蛟龙戏水,直指金乌。 尖利的枪尖不知淬过多少人的血,在和煦的日光下泛着冷光,他仿佛是第一次摸枪似的,端详了许久,忽然垂下枪,向众军道: “本将收回方才的话,愿我与诸位,暂且不死。”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引易子恭好奇极了,等一行千余人跟随他们三人身后向皇城方向进发时,他找了个机会,悄声问程毅:“世子之前说了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程毅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沉着眉严肃道:“将军方才说,若有人要战死,他愿为第一人,要诸将士莫怕。” 这些刚自漠北归来的兵,只剩下千余人了。才刚休整几月,又要以少战多,士气难免不振。 不过,程毅跟随顾景淮征战也不过一年余载,却也将他的性子摸得差不离,知他若非真存了死志,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鼓舞士气。 程毅从前也是个独当一面的将军,然某次护送军粮路上出了纰漏,五石军粮被敌军刺客火烧,依军规处置,乃杀头重罪。 可当时正逢边关告急,朝廷实在无人所用,才派了他去将功赎罪, 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没有人不想抓住救命稻草,故而一入西北军营,便连主将的脸都还未看清,立刻双膝跪地,上身几乎是匍匐在地上,投地大拜,立下万死不辞的誓言。 他身上铁甲铮铮声停,静等了会儿,许久不见动静,小心翼翼抬眼,正对上主位坐着的少年将军的沉沉目光。 顾景淮坐在案后,正在摆弄沙盘布局,未被他打断思绪,两指夹着一面旗移向别处,眼神却定定地看着他,言简意赅:“我的规矩,上战场前,不言死。” 程毅在比自己年纪小一旬的主将气场震到了,半趴在地上不知该起不该起,这时又听他说—— “程将军,我知道你,多谢你来。可本将也不能保证,此战告捷朝廷便会免你死罪。” 第二句话,又灭了他的念想。 程毅心中登时生出一阵惧意,刚要答话,顾景淮的第三句话又砸向了他。 “此为前提,若你还能做到不论如何全力以赴,便去领营帐,若是不能,本将也不缺一个懦弱的副将。” 程毅浑身一抖,以头抢地,猛磕了两下,毅然答复: “将军之令,属下莫敢不从,莫敢不敬!” 后来相处久了,程毅才慢慢觉出来,这位沉默老成的少将军并非看上去那般凉薄,某次庆功酒会上耐不住好奇问道: “将军不许战前言死,莫非是怕沾染了晦气?” 顾景淮也喝得面色酡红,塞北粗糙的夜风刮过他冷硬的脸庞,唤出了几分清醒。 “……父亲被迫休养,二弟尚且撑不起顾家,我还不能死。” 他回答。 那时还不能死,今日却能死了,想来,是为救整个家族于水火罢。 毕竟若是徐衡成功夺位,顾家上下难逃灭族的命运。 程毅不禁心下感慨,镇国公府的嫡长子,看着风光无限,却也被家族使命禁锢了半生。 但是他们方才也都听见了,他改口的那句“暂且不死”。 这是……眷念起了家中夫人?—— 宫墙门下,守门的哨兵远远望见,一队满身黑甲的骑兵队列齐整,如黑云贴地而行般压了过来,连忙敲响通鼓,提醒城内将士准备御敌。 与此同时,倚兰殿内却一片祥和,宫人逃了大半,反倒落得清净。 姜凝婉写好遗书的最后一个字,将其妥帖地封好,又在封纸上写「皎皎亲启」,才扶着隆起的腹部从容不迫地起身。 “皇上在哪?” 没有人为她领路,姜凝婉徐徐踱步至一处鲜有人至的高亭上,楼梯弯曲而狭窄,她裙袂拖地,专注脚下,走得很慢。 忽然视野中出现龙袍一角,周承泽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她爬到高亭的最上层,一言不发。 姜凝婉立在他身侧,放眼望去,只能看见皇宫的半壁,朱墙碧瓦的楼宇像棋局上的棋子。 “皇上还在犹豫什么,快动手罢。” 她远眺着天边,仿佛听见了鼓声,看见了如蚁的敌军。 周承泽从登上高层后就落在她身上的眸光一凝,有些不解:“动什么手?” “您叫我来这里,不是要我陪葬吗?” 她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神色未变,或者本来就整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周承责的脸色却十分精彩,先是震惊了一瞬,反应过来,气恼之下,掐住她的玉臂逼她看着自己,欺身质问:“你就这么盼着朕死?” “盼着皇上死的不是臣妾,另有其人。”姜凝婉转眼望向城门的方向,眼神坚毅,意有所指,“臣妾是盼着皇上给个痛快……我不想再被人夺去欺辱了。” “欺辱”二字一出,周承泽愤然的光瞬间熄灭,瞳仁紧缩了一瞬,仿佛被一箭穿喉而丧命的野兽,僵着动弹不得。 “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一阵沉默过后,姜凝婉提起唇角,漾出个讥讽的笑来:“徐家心存异心,徐妹妹明里暗里忌惮我,却并非真心爱慕皇上,有时候我也可怜您……” 话未说完,忽然嘴上一痛,她竟被他咬了。 不带情.欲,算不上是吻,周承泽把她下唇咬见了血方休,又伸手轻揉地为她擦去血迹。 “疼么?朕不咬你了,你也莫说了,莫说了。” 周承泽静静地等待着,姜凝婉真的止了语,而宫门的处境已岌岌可危。 可远处还有另一只军队奔来。 周承泽眯了眯眼,了然于胸,转身下了一层,向心腹低声交代:“叫那马车出发罢。”- 决定走这一步险、赢面却大的棋后,徐衡给女儿递了消息,徐妃当机立断,正好借李家失火的灵感,也造了一场火,从宫里逃之夭夭了。 没了顾虑,徐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斩了几波朝廷的兵马,一路高歌猛进来到皇宫外。 再往前一步,他就要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走到那个最尊者的位置了。 可他足够贪心,弓箭手搭好弓,蓄势待发,却并不急着进攻,说起情来: “皇上,老臣也是不得已呀,您说您要是不偏爱婉妃,按照当初盟约,让徐家血脉做太子,臣今日何至于此呀?” 徐衡眯起狐狸眼,“要不您主动让贤,咱们这账也就一笔勾清了?” 他不怕这些话传不进皇帝耳中,正舒舒服服地在坐辇上等回复,却听有军士来报,皇帝与婉妃从后面小门逃了。 这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徐相指挥着人转过坐辇,朝宫门两侧比划着:“弓箭手继续守在这里,骑兵兵分两路,快追!” 忽然他耳尖微动,似闻一阵破空声,在周遭众人的惊呼声中心口狂跳,抱头蹲下,举着华盖挡住身后的方向。 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如流星般飞来的长枪“锃”地透过华盖,可惜差了些运气,未伤到他分毫。 冲锋的喊声这时才如浪潮般涌起,徐相颤巍巍探出头来,见来势汹汹的骑兵队领头之人,不是顾家那小子是谁? 他拔出插在华盖上的枪,不禁暗暗吃惊,隔那么远都能扔过来,臂力了得。 此人绝不能留。 兵器相交声不绝于耳,顾景淮一剑刚刺透一人的胸口,马上又反手砍伤一人的背,目不暇接。 可不久后,敌人渐渐失了战力,他们一千人敌三千人,放眼望去竟势均力敌。 “世子,他们的人往那边去了!” 易子恭向他大喊,“好像是皇上出逃的方向!” “程毅,你继续领兵,子恭与我携一队精兵去追。” “将军,太冒险了!”?? 纵然有再高深的本领,在数量庞大的敌人面前,就是白白送死。 顾景淮边清理着人边快速思考着对策,可敌人如源源不断的涌泉般杀不净,一时有些犹豫。 趁着对方人手分散的时候,理应集结我方之力攻其主心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可他却不知为何想到了……易子恭带的那句话。 若他真战死,她会乖乖照他所嘱的,逃回渝州,远离朝堂,改嫁过完余生吗? 这一晃神,顾景淮有些应接不暇,刚要喊人掩护,突然后心一痛,险些从马上跌落。 “世子!” “将军!” 他背上插着一支箭镞,连回头看是谁偷袭的都没工夫,周身的敌军忽然如蚁群向他涌来,他只得憋着一口气连斩数名敌兵,为两位副将开路,好不容易在掩护下脱身。 回到军营驻地后,几名经验丰富的军医忙活了半天,才处理好伤口,索性只是位置偏上看着吓人,并未深入脏器中。那金铁护甲还是起了作用的,护住了要害,不过卧床养伤几日是免不了的。 顾景淮趴在榻上,俊脸上血迹斑斑,溅的大多是敌人的血。他有些眩晕,双目紧阖,今日发生的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映放,许久,忽然溢出一声笑: “果然不详的话不能说,沾染晦气。” 待伤口包扎完毕,他清开了帐内其余人,费力地侧身而卧,扭头盯着篷顶,嘴角慢慢放平。 他差点死了。 在中箭的瞬间,他耳边竟出现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幻听。 是她的哭声。 她以为自己死去后,放肆的哭声。 顾景淮重又闭上眼,回忆起那个快要记不清的、来自她的克制的吻。 真遗憾,要是当时能睁眼看看她的表情就好了。 天色渐晚,日落了。 今夜来临了- 姜初妤今天吃了一天烤红苕,嗝气都是一个味道,感觉自己也变成了红苕。 这破庙中有起码两个神秘的武功高手护着她们,而且地处偏僻,她倒也不十分害怕,反而比在顾府佯装安胎来得快活。 最大的烦恼便是明天能不能不吃烤红苕了。 其次嘛,便是……… 姜初妤仰头望月,无意识发出一声叹息。 他似乎要食言了。 就在她失望回寮房的路上,忽然见角落里有个人,正望着她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 姜初妤心提到嗓子眼,险些叫出来,可定睛一看,竟是她夫君。 她心落回肚子里,快步走向他,却佯装发怒,叉腰嗔道:“你还知道回来!” 月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泛白,身子微躬,靠在破旧的墙上借力。 他目光灼灼,一言不发,只定着她看。 姜初妤被他看得越来越不安,主动去探他的手腕,想问他发生了何事,却被他翻手捉住手,轻轻一拉,她便靠上了他胸前。 她眼含不解,轻蹙眉尖望着他,顾景淮却还是只看着她不说话,灼热的视线一寸寸地烫过她肌肤。 不知不觉的,姜初妤也醉在这气氛中了。 半晌,她美目半睁,分不清现实梦境之时,终于听他开了口,说的却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说,皇上给我们赐婚,是因着你侍女误会了我在轻薄你?” 姜初妤清醒了,愣了愣,别开脸,气鼓鼓的:“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这人真坏,又想笑话她。 顾景淮吐出一声轻笑,听起来有些奇怪,像咳嗽似的。 姜初妤有些不好的预感,凑近了他半步,想细细查看他的情况,腰却被他一把搂住。 “这才叫轻薄。” 他温热的唇覆上了她的。 第48章 第48章 夜色笼罩着四壁残破的荒庙, 灰瓦砖墙好似一只展翅的白鹰,环拢着转角处贴墙而立的男人,而他的怀中, 则搂抱着一个女子。 姜初妤还穿着那藏青男袍,不过未梳发髻, 青丝如瀑垂下,正被男人的手臂紧紧压在腰际。 顾景淮搂上来的瞬间,她的脑袋被发丝扯着向上仰起, 根本什么都来不及问, 忽然就被封住了唇。 她像是被虎叼住后颈的小鹿, 一动也动不了, 歪着头呆愣愣的承受一切。 过了一会儿, 她才反应过来,杏眼缓缓睁大, 双手轻推他胸前,脑海中被搅了个天翻地覆,破碎杂乱的思绪如雪花般乱飞, 诸如——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中间偶尔穿插一句:他在亲她。 他竟然在,亲她。 姜初妤感到浑身发软用不了力, 好在腰被锢得很紧, 不至于跌倒,但也坏在这点上,叫她知道什么叫腹背受敌。 那只孔武有力的臂膀压在她腰上的力量也不容忽视, 叫她半寸也退不得,只能仰头承受他的吻。 感受到她似有若无的抗拒, 顾景淮移开了唇,可依旧离得很近,鼻尖相触,她无处可逃,被迫接迎他深邃又蒙着恼意的目光。 “你不喜?”他问。 姜初妤的心猛跳着,急着要从胸腔中奔逃似的,她张了张口,竟失声了。 顾景淮顺着她秀挺的鼻向下看去,不施粉黛的素白小脸上,娇艳的芳唇甚为夺目,不禁停住了视线。 察觉到他似乎在看自己的唇,姜初妤双颊红得要滴血,收回抵在他胸前的手,捂住了下半张脸。 她快不行了。 “夫君能先放开我的发么?” 她别开头喘息着,不肯看他。 他松了手,姜初妤感到腰间与发根皆是一松,忙垂头躲他,方稳了心神。 可谁知,那手臂竟又缠了上来,这次拨开她的发,贴着轻薄的衣料绕上她的细腰,猛一收力,将她纳入怀中。 姜初妤偏头靠在他襟口处,听见头顶男人低沉如晚钟的声音:“你还未答我。” “……没、没有。” 没有不喜。 顾景淮眉眼微微舒展。 “但…这是为何?”姜初妤羞得失了气力,紧紧攥着袖口,才敢开口问道。 为何? 他背后的伤口开始刺痛。 顾景淮并非头一次险些丧命,战场上谁不是刀尖舔血,上一刻生,下一瞬死。 然而,这次却没来由地后怕。 尚未捋清楚到底在怕什么,他就撑着带伤的身子,从军中出走,不知不觉晃来了这山林中的破庙。 伤口钝痛,似在渗血,他只好靠在墙角稍作歇息,头脑清醒了几分,自嘲地提了提唇角,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当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了他日日都能见到的人,他却忽然挪不动脚了。 随后发生的事并非他本意,却是本能。 顾景淮闭上眼,回味了一番与她气息交缠的那短暂一吻,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幸好,他还活着。 姜初妤久未听见他答复,忽然有些惴惴不安。都成婚了,妻从夫纲,是不是别人家的夫君都也是想亲便亲的意思?她问这话莫非显得矫情了? 可教引女官只教过房事,从来不曾说过男女相吻呀! 姜初妤默默紧闭着眼,腰上环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梦中。 她听着自己又快又急的心跳声,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这旖旎的梦逐渐演变成折磨。 诶,这心跳怎似有重声? 就在她以为他们要这样站整夜时,终于听到了他低喃了句: “幸好。” 这是在跟谁说话?她问的可不是这个。 顾景淮松开手,姜初妤重获自由身,含羞带怯地不敢回视他。 “你想问的事,暂且不告诉你。” 他此言一出,她才敢转眼看他,圆溜溜的眸中满是疑惑。 “今夜时机不好。” 顾景淮伸袖按了按额上的冷汗,姜初妤随他的动作一瞧,才发现他脸色有些不自然,胸口起伏得颇为明显,如在病中。 三番四次地发生这种情况,她真是怕了他了:“夫君哪里不舒服?” “…被宵小之辈偷袭,后心戳了个窟窿。” 他说得轻巧,姜初妤却大骇,脸上哪还见绯红,差点惊出冷战:“是中箭了?!箭镞上会否有毒?” “处理得及时,剜去了一块,有毒也无事。” 见她吓得满眼含着关切,顾景淮心情大好,轻描淡写地喂了她颗定心丸:“只是刮了些烂肉,没你想的那么吓人,否则我还能站得住?” 也对,他都有心思轻薄她了,不像受重伤的样子。 混蛋。 姜初妤嗔瞪了他一眼:“那为什么不乖乖养伤?来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方才都说过了,暂且不告诉你,别问了。” “…什么呀。” 姜初妤看不透他,有些挫败,又不敢轻易碰他,引他伤势加重,顺势蹲在墙根处兀自生闷气。 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根本没把她的生辰祝福放在心上,存心想害她守寡? 姜初妤思绪跳回十月十六那天,忽然想起那天在树林中,他曾说过,若她想上战场,他可以亲自教她。 她恍然大悟:“夫君莫不是想回来抓我从军?” 可、可是… “你们兵力已经不足到这般田地了么?!” 她想歪到了天边,顾景淮却并未否认,有些适应了她不时蹦出来的“巧思”,勾起唇角垂眼看向她:“是,本将来给你布置任务了。” 来真的? 姜初妤在他严肃的目光下站直身子,下一瞬,他却向她倾来,倒在了她身上。 “补上你食过的言。”- 姜初妤扶着他回了寮房中,前夜他亲自抖过灰的蒲团只有一个安静地搁置在房中。 另一只,她还得去隔壁拿回来。 姜初妤怎么也没想到,他布置的“任务”竟是要她与他同睡。 虽然那晚她确实情绪激动说过这话,但哪有这样做事的?别人得怎么看她? “夫君要害我被人骂是红颜祸水了!哪有这么捉弄人的!”她咬着牙,狠然说道。 “……你认为我在捉弄你?”顾景淮差点被气笑,凤眸微眯,看她如一块未开化的顽石,“我是疯了吗?” 姜初妤也不想在这个话上绕来绕去了,一心只想扒开他衣裳瞧一眼伤势,可他却捂着襟口不让她碰,捉住她作乱的手:“安静点,快睡。” “我还没去取那蒲团呢,夫君放开我。” “你枕这个。” 姜初妤拗不过他,只好躺下来,却见他还是靠在墙上坐着,并没有就寝的意思。 “夫君不睡么?” 顾景淮摇摇头。 “那夫君饿了?还是伤口疼?” 他还是摇头,轻叹了口气,缓了缓痛意,借着明灭的月光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换我问你了,你让子恭给我带的话,一字不差地再说与我听。” 话都带到他耳中了,为何还要她重复? 姜初妤越发觉得今夜的夫君甚是奇怪了,但还是乖乖地重复了一遍。 “……谁让你留给我的字简写得那样吓人,就好像一定会出什么事一样,我当时有些生气,语气不太好,夫君不要放在心上。” 原来他负伤来见她,是因那句话呀。这有什么要卖关子的。 而顾景淮听了她的原话后,却轻笑出声,“我就知道。” 看她今夜的反应,怎么也不像是说过那样的话。易子恭那小子胆大得很,学会假传圣旨了,要不是他平素老实本分,他也才不会信了那样不体面的话。 “莫非易公子将话带错了?” 顾景淮颔首,勾勾唇角:“他说,等我归来,你想与我好。” “?!”姜初妤连连摆手,“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她这样撇清自己,顾景淮有些气滞,但也知道她这样是为何。 毕竟口口声声说要待她如妹的人,是他自己。 顾景淮复杂:“这事不急,待我回来再说。” “说什么…”大约是夜里脑袋发钝,姜初妤觉得自己似乎思考不了了。 “你说呢?”他掀眼,双眸清亮如夜星。 姜初妤仿佛卧在云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她的夫君在她身边蹲着,看了她许久,越看睡意越薄。 顾景淮知道自己耽搁了太久,该离开了,可又想,抛却身份隐居在山间,也不乏是件美事。 离开前,顾景淮在房前站了一会儿,望着星月流泻的银光,忽觉天地茫茫,人之渺小。 他的生死并非绝对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就真的这样去了吗? 几息后,他折返,无声接近她的睡脸,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方才他闭眼了,什么都没看见,不算。 顾景淮睁着眼,俯身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唇- 黎明时分露气浓了起来,姜初妤四肢发寒,抽搐了一下从梦中惊醒。 视野中已不见男人,只留他披着的黑色斗袍,正盖在她腹上。 她茫然了许久,睡不着了,索性走到宝鼎跟前,擦起火折子点燃了里头的木头,等了一会又生疏地扑了火,捧起一只瘪了的烤红苕大快朵颐。 *** 军中失了将领,还是带着伤的,本就有些溃散的军心不稳。 易子恭和程毅找了半天无果,反而镇定了下来。 “什么踪迹都未发现,程将军可与在下想的一样?” 程毅摸着长髯,忖度了片刻:“我猜是将军自己离开的。” “在下也这样想,以世子的身手,即便受伤,也不可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掳走。” 二人达成共识,便不再毫力寻找,组织将士们吃肉喝酒,稍作休整。徐家兵忙着堵皇宫门追皇帝呢,暂时还抽不出空来围剿他们军营,尚能放松一阵。 “说句大不逆的话,皇上对将军、对顾家如何,是个人都看在眼里,皇上出事,要是换我,肯定袖手旁观了。” 程毅与易子恭喝着烈酒,醉意上头,忍不住吐起苦水,“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卖命,是在图什么。” “世子行事总有他的道理,而且他总是对的。”易子恭轻皱眉头,听不得坏话,但他知程毅是好心,不再说什么。 “是啊,将军他啊,以德报怨,可真伟大。”程毅晃着杯盏摇摇头,“若是我,光是被赐了个不合心意的婚,就得怨皇上一辈子。” 二人蹲在营帐前,围着一簇篝火闲话,与众将离得有些距离,不怕被人听到,可程毅这话刚落,他们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沉声道: “谁说不合我心意了?” 第49章 第49章?? 白幕支成的营帐后, 走出了一个身着灰褐长袍、腰间挂了只青色香囊的男人。 顾景淮看也不看他们震惊的脸色,一撩下摆,稳稳地在他二人之间的空隙中席地而坐。 “将军?” “世子!” 顾景淮掌心朝上伸过手去, 易子恭就连忙取了只空杯,刚要倒酒, 犹豫了一下:“您身上有伤,不易碰酒,一会儿叫人打壶热水来?” 顾景淮看向远处团团坐着正温酒暖身的将士们, 摆了摆手:“白日我大意受敌, 无颜再搅人兴致。” 您自己也知道啊?还有无故消失这条罪名呢。 易子恭和程毅对视一眼, 谁也不敢真说出口, 只敢默默腹诽。 易子恭还维持着倒酒的姿势, 尴尬地露齿一笑,刚要放下酒壶, 就听他那大公无私的世子道: “酒我不喝了,你二人失言,不自罚三杯?” 顾景淮眉尖沉了沉, 幽幽转头看向程毅,看得他头皮一紧,只好闷头灌了自己一杯。 易子恭连忙撇清自己:“您听到了,都是程将军说的, 我半句您和少夫人的坏话都没说啊。” “你二人皆我副将, 军中最忌内讧,你自然也该罚。” 易子恭不情不愿地灌了两杯烈酒下肚。奇了怪了,他颇喜酒, 明明酒还是那个酒,怎的自己喝和被罚喝下去的感觉微妙地不同? “您究竟去哪了?我们找了您许久。”程毅也颇为不满, 皱眉问。 “此确为我失职,待下次饮庆功酒,再一并罚过罢。” 饮什么酒? 程毅和易子恭双眼亮了亮,死气沉沉的脸上又有了希望,屏息听他继续说—— “我叫人去搬了救兵。” 还以为是有了什么锦囊妙计,易子恭颇为失望地垂了眼,却又反应过来,叫人去搬救兵?那人是谁?除了他,世子还有何人可用? 还不等他问,余光就见顾景淮站起身,单手解下腰间的香囊,轻掂了两下,发号施令:“喝好了,去找只坚实的铁匣子来。” 哪还有喝酒的闲情,易、程二人连忙将军医从睡梦中唤醒,拖着人来营帐中查验伤情。 “顾将军年轻底子好,只要不去做易使创口崩裂的事,养个三四天应无大碍了,不必过分紧张。” 军医话说得轻巧,可他也知道射箭者力道十足,幸好明光铠背部护甲挡去大部分力量,否则生死难料。 当然,也多亏了他医术精湛,剜疮止血做得极好。 军医有些许得意,立下这功,便是他崭露头角的开始。 可年轻的将军却并不满意,顾景淮坐在榻沿,双脚踩在阶下的地面上,上身赤.裸,几根染血的白布条松松绕在胸前: “还需三四天那么久?” “这……已经很快了。” “将军,皇宫里的禁军也不是吃空饷的,徐相若真能轻易得手,也不会按兵不动到今天了。您不必这般急。” 几人相劝声中,顾景淮抓起素白里衣披在身上,似乎在考虑着众人的话。 男人手腕上,有条与紧实有力的臂膀格格不入的红绳,易子恭目光触到那抹红,灵机一动,劝道: “世子假死那次,少夫人日日在灵堂痛哭,您忘了吗?若是您出了什么事,属下可怎么向少夫人交代啊?” 程毅才因说了两句坏话被罚了酒,自然知道如今该往哪边的墙头倒,赞许地瞟了眼易子恭,也毫不心虚地站队:“子恭说得好。” 可他没想到,提起那位夫人,将军竟看上去有些……气恼? “……好端端的又提她做什么?”顾景淮没好气地睨了眼他们。 程毅瞅了眼同僚,见易子恭露出了杀敌时胜券在握的微笑,不禁摸着脑袋,一头雾水。 他真是老了,不大懂年轻人了- 这三四日,顾景淮一有要出兵的迹象,易子恭就拿少夫人来压他的气焰,屡试不爽。 程毅忽然有了危机感,他这副将做得快要被比下去了,想了又想,只好不耻下问来求教: “子恭啊,顾将军他到底对自家夫人,是喜还是不喜啊?” “程将军怎还看不明白?” “可是…”上个月将军还每日日落回府前一副臭脸,仿佛有人欠钱似的,一看就是对家中夫人颇有微词嘛,这才过了多久,怕不是换了个人吧? “程将军若还不明白,不妨想想那铁匣。” 易子恭正要去给顾景淮送新传来的情报,只略略提点了句。 “你是说,将军放在枕边的那个?” “正是。” 那夜顾景淮一出现,易子恭便注意到了他腰间系着的青色香囊。 那玩意他曾见过的,就在十月十六的那个子夜。他潜伏许久,终于等到机会帮假死的顾景淮从棺中脱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观察周遭,生怕被人撞见,一偏头,却见他手中紧攥着这只香囊。 他只瞥了一眼,就知那绝非珍品,而这几日接近过棺椁的人又只有少夫人,这东西能被世子如此宝贝,稍一联想便了然于心。 这肯定是少夫人送的。 而那晚出发前,顾景淮又将那香囊解下,藏入顾府假山一石洞中掩好。 “溅上血就不好了。” 他近乎呢喃,易子恭耳力好,无意听了去。 那么昨夜世子腰上又出现这香囊,估计是顺道回顾府去取了来。 又想将它带在身边,又不想弄脏,便用装短剑的盒子装起来,真是古怪的聪明。 看着程毅茫然的神色,易子恭神秘地摇摇头,故作老成地揣手而去。 守卫通报后,他步入主将军帐中,指中夹着信笺,抱拳而跪,喜道:“世子,孙老将军来了!” 顾景淮闻言放下手中卷,眼底划过明快的光,瞧着比几日前精神得多:“倒是比我想得快,看来延清关键时刻还有些用处,不错。” “世子,是少夫人她……” 易子恭话还没说完,就听“啪”一声,本端正握在世子手中的书册被他毫不留情甩在桌上,纸页翻飞。 顾景淮凤眸微提,满眼写着不悦:“又提她,你还有完没完。” “这、这次是真的。”易子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看来兵不厌诈也不能常用,沉了口气徐徐说道,“是少夫人与二公子同去请的孙老将军。” “…当真?” 他不是托顾延清那小子把人接回家中好生照顾,再速速去求隐退的孙崎将军出山,怎么变成了这样? 孙崎乃北方野蛮部族的后代,自祖辈归顺中原后,因血脉不正,孙家仕途一直受阻,直到乱世给了他机会,他的将军之尊,也是马上杀出来的。 那时世间流传一句话,“南有姜氏,北生孙崎”,当年赫赫有名的布衣出身平步青云的大将军,出身地一南一北,骁勇善战却不相上下。 孙崎与顾家不远不近,但都为先太子一派,自周承泽登基后,孙崎被削了权,一气之下辞官回家养老了。 不到万不得已,顾景淮也不想去求人家,况且也最不想见到姜初妤与孙家接触。 从前不在乎,可他又没失忆,自然记得那个讨人厌的孙家长子,是如何与他有过节的。 “……夫人现在在哪?” 易子恭弱弱问:“属下到底是能提少夫人,还是不能提啊?” “……” 顾景淮抚平方才弄皱的书,刚要沉声教训几句以立威严,却听帐外突然闹哄哄的,夹杂着守卫连连劝阻声,看来是有人擅闯军营? 主仆二人对上眼色,登时认真了起来,皆提起佩剑,刚要向外走去,两条作门的白幕像轻羽般飘飞,掀起帐帘的人夸张地转头巡视了一圈帐内环境,以舌顶颚,“啧”了一声。 “我说堂堂定远侯,住的地方这么寒酸,朝廷是不是真没钱了啊!” 来人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心,容颜颇有别于中原男子,尤其是那琥珀色的瞳仁,叫人一见难忘;他头上系一红抹额,穿着鸦青色缂丝长袍,气质与“翩翩公子”靠不上半点关系。 顾景淮见到来人,略略放松身子,“几年不见,孙家家教还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烂。 孙牧远自然听出他在暗骂自己乃至他家,呲了呲虎牙以是威胁:“可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孙家!” “我只叫二弟去请孙老将军出山。”顾景淮也不恼,扔下佩剑重新坐回了案后,懒懒掀眼,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你算什么英雄,敢在这里叫嚣?” 易子恭和围观者面面相觑,剑都抽了一半了,却不知该亮还是收。 这两个人看上去剑拔弩张,却好似有旧,到底是敌是友? 孙牧远皮笑肉不笑,迈着大步直直走向案前,大剌剌坐下,提着剑鞘咚一声竖直着敲在身侧的地上,恨然开口: “你又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好命,娶了姜姐姐。” 这话顾景淮不是第一次听了。 就说孙家人这么多年也没长进,话都不带变样的。 不过也并非原样照搬,当年他说的是“能娶”,现在是“娶了”。 一字之差,倒叫他心情愉悦。 可孙牧远又用剑锤了一下地,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襟口,顾景淮没有反应,只半阖眼不屑地瞥着他。 此举却惊动了在场其他人,孙牧远脖颈周围围了一圈银光闪闪的刀枪,却看都不看,也不松手。 “我问你,你当年说的话,可还算数?” 顾景淮眼眸微抬,与他对视了片刻,想起来了。 孙牧远只比姜初妤小两月,因姜、孙二位将军往来颇多,他们似乎认识得更早一些。 而顾姜两家立下婚约后,孙牧远时不常来找他放狠话,说什么他才是要娶姜姐姐的人,幼稚得要命。 顾景淮被姜初妤缠得厉害不说,偶尔还要被她的爱慕者骚扰,更烦得不行,不把这两个比他小三岁的孩童放在眼里。 他回:“你有本事就把她抢去,成功了我倒要谢谢你。” 不过很快,他就收不到孙牧远的后话了。孙崎将军出征西南,携妻儿一起远走他乡了。 忆起这一茬事,顾景淮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孙公子不仅面容与人相异,头脑也是。”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况且木已成舟,轮到他来他跟前叫嚣??? “哈!你反悔了,我就知道你这种人才不会信守大丈夫的承诺!” 孙牧远情绪有些激动,手中一施力,将顾景淮往身前拽了拽,而他自己颈上也落下红痕,见了血。 顾景淮摆摆手示意众人放开他,一点儿也不想当着人面儿说这种事,四两拨千斤道: “我可不记得与你有过什么承诺。” 偏偏这小子不肯收敛:“你说我若是抢得过你,就将她让给我…咳!” 孙牧远喉咙被掐住,忍不住咳出声来,可那只手还在施力,他虽感受不到生命威胁,却渐渐难以说出话来。 “她又不是物件,哪有让不让一说?何况,你哪里抢过我了?” 顾景淮达到了想要的效果,维持着这个力道,扼住他的喉咙叫他说不出话来,心情才好了些,压着声音凑在他耳边道: “而且,她肚子里已经有我的孩子了。” 此言一出,顾景淮好整以暇地盯着孙牧远,没有错过他瞳孔紧缩的瞬间,不由浅浅勾唇一笑,还欲再说些话刺激他,忽听帐门处又有动静。 姜初妤撩开帐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男人剑拔弩张的场面,可孙牧远只是捉住顾景淮的衣领,顾景淮却是掐着人家脖子欲置其于死地的样子,顿时大骇,连忙奔去。 “夫君这是做什么?!” 她上前掰开顾景淮的手,孙牧远死咬着唇忍住咳嗽的冲动,不想在她面前丢脸,可脖颈上惨兮兮的痕迹却是遮不住的。 姜初妤见他颈上不仅落下薄薄红掌印,还有几道轻微的剑痕,惊得杏眼圆睁,想也没想掏出手帕捂在他伤口上,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顾景淮: “孙公子是我请来助阵的,夫君怎能这样对他?” 顾景淮衣襟有些凌乱,却只得自己动手整理好,含着薄怒的双眼只盯在她手上。 “出去。” 他薄唇翕动,轻声吐出两字,无端有山雨欲来之威。 他这才将目光滑到她脸上,见她眸中盛着失望与不解,心口一刺,补充道: “……不是说你。” 他向易子恭他们摆手:“你们都先出去。” 待众人离开,顾景淮才慢条斯理地抖出自己的一方巾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根根手指,问:“‘你’去请来的‘他’?我只让顾延清去请孙崎将军,你和他是怎么掺合进来的?” 姜初妤好久没被他用这般凶的语气问过话了,一时有些茫然,眉尖抖了抖,说不出话来。 而顾景淮见她欲言又止,更气不打一出来,在他二人间扫视了两遍,也等不到她放开按在他脖上的手。 孙牧远展臂拦在姜初妤身前,定定地与顾景淮含着薄怒的双眼对视:“姜姐姐别怕,有我在呢。” “呵。” 顾景淮轻笑,扶案起身,垂首睥睨着他们: “夫人,你真是好大胆子。” 第50章 第50章 姜初妤去拜访孙家之事, 还得从那日一觉醒来,她在破庙里啃烤红苕说起。 不久,李书慧也出来了, 她显然昨夜也听到了些动静,分外安静, 似乎刻意不去提起。 二人相熟几日,难得有这么沉默的时刻。 姜初妤食不知味,脸颊渐渐红了起来, 一想到昨夜他们亲吻时, 顾景淮身后倚着的墙后正是李书慧那间房, 她就羞得没脸见人。 可比起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安静, 她反倒希望她问些什么, 自己好如数倾吐出来,请她这个军师帮忙分析分析。 她这夫君大晚上跑来亲她一顿, 一大早又不见人影,是吃错的什么药? 可两个女孩子脸皮薄,到底什么都没说, 只默默填饱肚子,闲来无事,打扫起破庙来。 姜初妤正拿着细枝捆成的扫帚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忽闻不远处有马蹄声响, 不由心下打起鼓来, 莫非是徐家的人找到李书慧的藏身地了? 可来人一露面,竟是顾延清带着顾府的人。 “徐相逼位,大哥带兵护驾, 反而洗清了顾氏的嫌疑,那些守在顾府门前的卫兵都去撤去支援, 府中人可自由出入了。” 顾延清难得正色,为她解释了如今局势,“大哥昨夜回了趟家,他受伤了,担心自己一人难以稳住局势,叫我去请孙崎将军相助。” 孙崎……真是个好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还没等她说什么,顾延清又恢复了故态,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大哥还说此处不宜久待,叫我把大嫂你接回顾家,还不让我告诉你他要去请孙将军,但我想了想……” “我知道大哥这人好面子,可如此危急存亡之际,能多些把握就多些,我记得大嫂与孙家有旧,可否与我同去?胜算能多些。” 他都这样说了,岂有不应的道理,何况姜初妤暂且不想独自回顾家,她有孕这个乌龙之后,面对婆母难免尴尬得紧。 “好,我与小叔同去。” “顾二公子请留步。”李书慧见这二人要留下她离开,鼓起勇气上前问,“那我呢?” “李姑娘随他们去我家罢,那里起码更安全些。” 顾延清只丢下这样一句疏离的话,对她抱手略略行了一礼,便不再看她,转而与姜初妤计划起正事来。 李书慧停在原地,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然而谁也没有顾上她,匆匆驾马,出发前连句道别都忘了,只留她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驻足良久- 姜初妤和顾延清一路奔驰,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于京郊某处偏僻的孙宅,可不得了了,还未叩门,门前树上拴着的大黄狗猛窜出来,朝他们叫个不停。 “呀,这不是小黄嘛!” “大嫂认识这狗?” 姜初妤笑得眉眼弯弯:“它右眼上有道疤,是当年孙家养的那只小黄狗没错了。” 可惜小黄早不认识姜初妤了,只一个劲儿啡,好一会儿才等来了小厮出来开门见客。 他们报上名后,又等了一会儿,小厮出来传话,孙将军身子不爽,不方便见他们。哪怕姜初妤提起姜父,也只是得来了最好的茶和礼,反正就是见不到人。 百年的狐狸对上千年的,总是棋差一招,既如此,他们骨气也上来了,打算告辞。 谁知马刚跑出几里,就听身后有个声音如穿云箭射来—— “姜姐姐!” 姜初妤勒马回头,秀眉一抬,吸了半口气惊道:“莫非你是…孙公子?” 来人正是孙牧远,穿得像只花孔雀,脸上也好像擦了粉,露着虎牙痴痴笑着,正喜不自胜地上下打量着她: “姜姐姐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般漂亮。” 姜初妤大大方方接了他的夸奖,扶了扶帏帽,掀开半边纱来笑道:“是么?可有故人头回见我,却没认出来呢。” “是哪个眼睛叫鹰啄瞎了的人?” 姜初妤噗嗤一笑,当着顾延清的面,不好再调侃此事。 “姜姐姐,我已得父亲允准,此次由我代父去助你们。” 孙牧远收敛起笑,向来不羁的脸上难得严肃起来。 “当真?那真是太好了,都说虎父无犬子,孙小将军定然也骁勇无双。” 姜初妤笑眯眯地恭维着,这几句话显然叫孙牧远很受用,一扬马鞭,跑到了他们前头。 “咳咳…咳!” 马蹄卷起的尘土散入风中,顾延清没做准备,被呛得咳嗽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痨病。 这条捷径是人迹罕至的荒路,经过几日烈日的曝晒,路旁鲜少的植被也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孙牧远听他咳得如此惨,堪堪勒马,示意他走前头,自己在后:“你就是那个顾老二?有点逊啊兄弟。” 顾延清想争辩,马屁股却被人重拍了一下,边咳边冲到了前头。他面子挂不住,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狂奔了几里,以显雄姿。 可一回头,却见后头那二人慢悠悠地小跑着,两匹马齐头并进,那孙家公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他大嫂笑弯了眼。 不对劲! 男人的直觉嗅出一丝猫腻,顾延清连忙掉转马头向后,没那个本事挤到中间,只好走在大嫂身侧,也与她话起家常。 路过花丛时指着路边野花问:“大嫂,你看这花是不是你与大哥院里门口那株是同一种?” 午时歇息找家饭馆填饱肚子,他放下筷子忽然来一句:“也不知大嫂你不在身边,大哥他有没有好好用膳。” 孙牧远冷笑一声,损道:“几年不见,你大哥怎么这么没用了,饭都不会吃。” 姜初妤忍了他俩一个上午,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啪一下把竹筷拍在桌上,一字一顿: “你俩都给、我、闭、嘴。” 两个男人像两只鹌鹑般老老实实不做声了,暗地里互相瞪了瞪,满眼警告- 三人行,好不容易别扭地来到顾景淮所在的军营驻扎地,孙牧远先去进去拜见,顾延清才放下戒备,心累得快要虚脱。 姜初妤觉得好笑,侃道:“孙公子或许嘴贫了些,可也不是坏人,小叔怎么防他跟防贼似的。” 顾延清擦着发梢的汗,又不好点破,只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天色真好啊。” 这时,程毅忽然一脸急匆匆的样子跑了出来,左右瞅了瞅,一见到姜初妤,忽然双眼亮了亮,直奔她面前抱拳:“少夫人,您快去劝劝将军吧!” …… 过了一会儿,顾延清偷偷掀开了帐帘的一丝缝,窥视着里面的动静。 看到这三个人剑拔弩张的氛围,他一拍大腿,在心中“哎呀”了一声。 他就知道,方才程毅过来请大嫂的时候,他就应该按直觉行事,把人拦住的。 现在他大嫂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帐内,顾景淮早就注意到了帐门口鬼鬼祟祟的弟弟,胸中气更滞了,简直想笑。 这家伙还跟小时候一样,自以为做错了事就在门外躲着,不敢进来也不逃离。 他视线从帐门移开,重新落回面前的二人身上,男人目露挑衅眈眈而视,女人则一副受伤了的样子,眸光楚楚,却看得他更恼火了。 她莫非忘了从前的纠葛?这姓孙的心怀不轨,连顾延清都看出来了,怎会有人迟钝至此? “你还要护他到什么时候?” 这一气,他声音更冷硬了。 可姜初妤也很委屈,她奔波这一趟还不是为了他?他怎么这么不领情,还对孙公子刀枪相见…… 还有,前些日子才无缘无故亲了她的人,怎么突然翻脸不讲理了起来? 什么人啊?她不要见他了! 姜初妤什么都没说,嗔怨着瞪了顾景淮一眼,起身跑出了营帐。 顾景淮一滞,刚要去追,余光却瞥见孙牧远接住她手中滑落的那枚香帕,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他顿觉一股火气直窜百会穴,想也不想伸手去抢,却只拽到了香帕的一角。 “不想手受伤的话,劝你松开。”他眸光渗着寒意,吐出的话语似凝成霜。 孙牧远却依然大大咧咧:“你也太小气了,我是来帮你的,就连一点报酬都不给?” “事后,你想要什么‘东西’都行。” 他特意咬重“东西”二字,孙牧远却置若罔闻,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角,不要命地冷声说:“可我就是想要姜姐姐呢?” 说着手一个用力,彻底把香帕夺了过去。 顾景淮指尖擒着的那点可怜布料滑走,顿了一下,不禁按了按眉心,暗觉自己竟也被这些人带得幼稚了。 可那股燥意仍不容忽视,他定定逼视着孙牧远:“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找死的?” 谁知这小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展开,按在桌上:“你以为就你有婚约,我就没有?” 顾景淮视线细细扫过,不禁眉头紧锁。 那纸上写的缔结婚约者的名字,正是孙牧远与他妻子,落款章印也确是姜明远与孙崎的印无误,与他的那份极其相像。 “当年京都谁人不知你不喜她,你们这门婚本就是你顾家先求的,你却那个态度,姜老将军还愿将他的掌上明珠嫁与你?他早存了悔婚的心,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就出了意外。” 孙牧远把宝贝的婚约重新收好,讽刺地笑笑,“你不要的,却是我苦苦求来的。” “先不论这是真是假,就算为真,那就是姜家悔婚在先,你想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言下之意,便是这东西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 孙牧远无所谓地耸耸肩:“这简单,你与她和离,我再娶她。” “呵,孙公子脑子与常人有异,耳力也不太好。我方才说了……” “她根本没有身孕吧?” 顾景淮要说的话卡在喉中,不上不下,硌得难受。 “那帕子我闻了闻,似搀着淡淡麝香味。” “……” 谎言被识破,顾景淮反倒不心虚,身子向后一靠,淡淡道:“那又如何?早晚会有。” 他射以“你死了这条心吧”的目光,孙牧远回以“你个捷足先登的小人”的无声咒骂,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孙牧远先开了口。 “不是要打徐相那个糟老头子吗?是男人就战场上比,谁先取下他首级。” 顾景淮喉中溢出嗤笑:“激将法过于老旧了。” “承认吧,你就是不敢。” 孙牧远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得意地俯视着他。 “对,我是不敢。”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孙牧远不由怔住,接上他虽在低处却无端摄人的目光。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夺走我妻之可能,所以孙公子,省了这些折腾,对你我都好。”- 无论如何,孙牧远正式加入了抗徐大军。他武功在易子恭之上,确得孙崎真传。 徐衡养的那些兵,与太子旧部并无关系,只是用官家的钱私养的兵。他敢做得这么大胆,估计早有谋逆的打算,如今只不过是提前了。 皇宫还未被攻下,据消息,顾景淮养伤的几日,徐衡竟也停了动作,不知是要休养生息,还是在酝酿其他的麻烦。 休整完毕,一日清晨,顾景淮领着军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他们的军营依山而建,要出去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山谷。 山谷两旁十分安静,即便有山鸟啁啾声,也淹没在重重马蹄声中了。 顾景淮远望四周,总觉有股怪异之感,施一手势叫众人缓慢前行。 可孙牧远却偏不听他指挥,一人挥着长枪走在最前头开路,忽然马儿发出一声凄惨的鸣叫,前蹄高举,似要发狂。 “当心!” 可为时已晚,那马脖上插着根银针,不知是从哪儿飞出来的暗器,受惊后不听指挥,向前冲去。 不远处的地上埋着根细绳,马儿奔过,山两侧传来震响如地动,众人仰头一看,竟有巨石从山体滚过。 众军全部调转马头向后撤退,可孙牧远却控不住马,眼看就要被山石击中。 顾景淮离他最近,连忙向他的方向冲去,在碰到他的瞬间一个身扑把人撞下,刚要吹哨召马来接,后脑却被飞起的碎石直直撞上,倏然倒下滚了几圈,晕厥在地。 孙牧远知道自己下马必死,只好孤注一掷去驭惊疯之马,没想到顾景淮竟过来救自己,怔了一下,没来得及在关键时刻抓住他。 好在他那匹黑马极通人性,不用人指挥就四腿跪下伏地,孙牧远赶紧拖着顾景淮上了马,在乱石滚落到这处前堪堪逃难。 “喂,你别死啊!” 顾景淮整个身子压在孙牧远背上,他一边驾马一边跟身后不省人事的人说话,可半天都不见回应,一时心急,大声喊道:“好啊,你死了也好,这样姜姐姐就是我的了!” 这回顾景淮有了反应,脑袋抬了抬,却又倒了回去。 察觉到他微动,孙牧远放下心来,吐了口气小声说:“多谢。”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自在极了,“我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许久,他等来了一句气若游丝的回答: “你是我妻义弟……我怎能见死不救。” 孙牧远:“啊?” 啥时候的事儿? 50-60 第51章 第51章 天色渐晚, 团团乌云盘在空中,似在酝酿着场大雨。 姜初妤支着脑袋靠在窗下,单手拨弄着九连环, 神色恹恹不见玩心。 自在军营与顾景淮不欢而散后,她无处可去, 只好回到了顾府。起初还有些担心他和孙牧远能不能处得来,后来自顾不暇,渐渐抛之脑后了。 她就知道, 当初被婆母误会有孕, 该及时澄清的。 周华宁见她归家, 一改之前的亲切, 半点好脸色也不给她, 秋后算起了账: “是我儿宠坏了你,你也敢学他耍弄我了。即便是我先诊错你的脉, 可后来你自知来了月事,为何还要撒谎?是想学那些蠢夫人,假孕巩固地位?” 她丹凤眼一眯, 冷光直直射来,发怒的样子与顾景淮如出一辙, “你那几日裙上沾了血,下人来告, 吓了我一跳, 亏我还以为你胎位不稳,白白浪费了那些补药。” 姜初妤只好低首跪下:“儿媳知错,请婆母责罚。” “呵, 你如今算是得了茂行心了,我可不敢罚你。” 周华宁冷嘲热讽, 姜初妤不敢还嘴,可心里却有些吃味。 得他心?外人看来,竟是这样的么? 可她只觉他喜怒无常,忽冷忽热的,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姜初妤叹了口气,看来拜他所赐,婆母对她怨气不减,眼下在顾府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她将九连环随手一掷,刚要喊人来收拾,就听春蕊来报:“小姐,有人来见。” 来人是顾景淮麾下一将士,特来传话:“少夫人,将军想请您去军营一趟。” 姜初妤与春蕊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意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是要向她致歉么?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非要现在这个关头见她的必要。 “他可还说了什么其他话?” 将士仔细回忆了一番:“好似……没有了。” 哼,什么话都不说,他要她去她就得去?这男人怎么如此专横。 “我才不去。你们打仗我又帮不上忙,我可不想被人骂扰乱军心。”姜初妤施了眼色,春蕊得令,上前来收拾桌上的茶点和九连环。 “入夜了,我要歇下了。若是没什么大事,你也快请回罢。” 姜初妤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扶着春蕊的手要向内室步去,余光却瞥见这将士欲言又止,不禁心中一动,莫非真又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再吞吞吐吐的,我就把你投湖喂鱼去!” “少夫人恕罪。”那将士面露难色,却还是说了出来,“将军不叫我告诉您的,他说他他他……” 他怕您知道他受伤的消息又哭鼻子。 这真是原话,但是太肉麻了,将士“他”了半天,还是把这句吞下去略过不提。 “将军今晨出兵时遇埋伏,为救孙将军受了伤,昏迷了半天,傍晚时分方苏醒,看着并无大碍,但……” 姜初妤的心提起又放下,听他受伤的次数多了,她多少也有些习惯了,慌了一瞬后,已能尽快镇定下来,将事情件件考虑周到。 “今夜太晚了,我就算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有时固执己见,会胡来做一些事,你一定帮我看好他,叫军医彻夜守着,千万养好了。我明日一早就赶去。” “您还是移驾一趟罢。”将士双手抱拳,更弯下了腰,“属下觉着,将军他……有些奇怪。” “所见略同。” 他不奇怪的时候才比较少吧? 姜初妤想到周华宁的那些话,长叹了口气。她倒是想出府躲着,可这个节骨眼上,她低头做小尚不能保证得婆母谅解,要是再打着顾景淮的旗号出府,少不了又要惹她不快,得不偿失。 将士只好灰头土脸地独自回了军营,将她的话传给了顾景淮。 顾景淮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地盯了将士几息,似在判断他话的真假。随后又扶着手杖迈出营帐,从东到西细细巡视了一圈,连个女人影都没瞧见,眼中期待的光这才彻底灭了。 “她真不来?” 一旁的军医看不下去了,斗胆上前硬扶着他回到帐内躺平身子,谆谆劝道:“将军,总还有别的法子能治您无法入睡的症状,不一定非要请夫人来啊。” 顾景淮却坚定地摇摇头,他从后脑到额前绕了几圈白纱,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受了伤的人此刻却眸光熠熠,丝毫不见病气,夜越深越精神:“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方能迅速入睡,从来皆如此。” 军医难堪地搓着手,他行医数十年,还从未听过有此种治疗失眠的偏方,闻女人体味这种东西,只有那些不入眼的话本才会这么写。 可是他方才也试过施针灌药了,偏偏还真不管用,而才伤了后脑,理应多卧床睡眠才能好得快。 他也从未见过或听说过,有人伤了后脑的症状竟是失眠,将军这反应倒像中了邪,有种说不出的怪。 他正在脑海中飞速搜寻对应之术,那边顾景淮却等不及了,起身披上外袍就往外走,吓得他赶忙喊道:“将军?” “与其瞪眼到天明,还不如去找她。” 顾景淮单手撩起帐帘,稍稍回头勾起一个让众人安心的笑,“放心,天一亮我就回来,不会误事的。”—— 这夜,姜初妤在榻上辗转反侧,也迟迟入不了梦。 她从竹楦口中得知了一个秘密。 自她嫁过来,顾景淮总是隔三差五出状况,搞得她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命格里克夫了。 可当初那纳吉结果,不是吉么? 姜初妤实在按耐不住,去问了竹楦,那纳吉喜帖现在在谁手中。 真喜帖自然是在书房中收着,听少夫人要看,竹楦一时不知是撒谎骗她,还是乖乖把那张写了凶的纸给她看。 可他这一短暂的犹豫,反倒叫姜初妤更有了数,拧着细眉迫切地追问道:“是不是喜帖有问题?” …… 姜初妤枕着玉枕翻了个身,散漫的眸光渐渐聚拢在身侧空无一人的床榻、和深黑色的长横木上。 原来,原来他们的八字合婚,竟是凶啊。 怨不得他总不肯接近她,现在想想,这长横木说不定是与桃木剑相似的作用,驱她这个“邪”。 从前不知道就算了,可现在她都知道了,说心中毫无波澜,是骗鬼的。 真的还能问心无愧地占着顾夫人这个位置吗?万一她真会克得他危及性命呢?届时悔恨都来不及了。 万千思绪不间断地翻涌上来,涨得她额角都开始发疼,她起身点了一根红蜡放置在一旁的床案上,双手抱膝,就这样静静看着蜡烛燃尽,熄灭。 而后自嘲一笑。 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 室内重回一片黑暗,姜初妤又点了一盏灯,偷偷走去书房,伏案写了许久,才灭了灯,揣着张薄纸回了房。 她边走边胡乱揉着眼,抹去泛出泪花,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镇静下来,可刚一踏入内室,熟悉的熏香萦绕在鼻尖,忽然又有些眼眶发热。 她正要绕过屏风时,忽然从屏风另一面探出一只手来,吓得她瞬间失了魂魄,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将她从头到脚笼住了。 是属于男人的,清冽又淡雅的气味。 “夫君?”她口鼻被紧紧捂在他衣衫中,声音闷闷的,“是你么?” 顾景淮左手扣着她发顶,将她按在怀里,尽情深吸了口气,顿觉心旷神怡,像游子跋山涉水终于重归故里。 “不是我还能是谁?” “夫君快放开我……”姜初妤有些呼吸困难,听见他的声音更想哭了,用力去推他的腰腹。 顾景淮眉尖蹙了蹙,怎么会感到他夫人对他的拥抱很抗拒?大约是错觉罢。 他微微弯腰,双手锢在她腰侧,向上一拎把人提起来扛在肩头,大步迈向床榻,再把她轻轻甩在床上。 一阵天旋地转,姜初妤有些晕眩,却不是被晃的,是被他这一出举动搞懵了。 顾景淮半蹲在榻旁,薄唇虽笑意浅浅,可那明亮的凤眸中含着的水光都似泛着柔情,愣是把她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吃错药了吧他? 这时,顾景淮的目光从她的脸庞滑向了那床榻上最引人注目的东西——长横木。 他单手把它拖过来举起,挥了挥,仿佛是第一次见这物件似的,朝她笑道:“平时我不在家,你就这样怕,把它放在手边防贼?” 说完将长横木立在床架旁,弯下腰凑近她,刮了下她鼻尖。 姜初妤目光随他动作而动,从最初的震惊到茫然,最后甚至有些呆滞,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而脑袋却飞速运转着,试图理解这一切。?? 深呼吸了几口气,她哆哆嗦嗦伸手碰住他的脸,“……你是我夫君、是顾景淮本人没错吧?” 他右手捉住她左手,顺势脸颊蹭了蹭,调笑着:“又说胡话了。” 到底是谁在说胡话啊!你清醒一点! 姜初妤此时已经确定他身上绝对出现了什么状况,是她暂时还理不清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只能先顺着他来。 而她不做反抗的下场就是,被他以一种极其羞耻的姿势压在了榻上—— 没有了长横木的阻隔,她平躺在榻中央,而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双腿自然分开,夹在她两腿旁,双手撑在她双肩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不似方才那样亮,染上了些许困意。 “夫人乖些,我好困,只是回来与你睡一觉,明日还要早些去军营呢。” 顾景淮躺到在她身侧,长臂一伸将她搂入怀中,右腿也曲起攀上她的,双眸安静地阖上了,“夫人安歇罢。” ……谁来告诉她,这种情况怎么做到安歇? 姜初妤浑身别扭得紧,看他似乎已昏睡过去,小心翼翼地抬起他手臂,可还没彻底逃脱,就不小心惊醒了他。 顾景淮如鹰隼般盯着她,目光沉沉。 他不悦了。 姜初妤收回手,只好僵硬地赔了个傻气十足的笑。 她收手时,袖中似有窸窸窣窣的响,顾景淮目露狐疑,捉住她手腕,问:“这里藏了什么?” 坏了! 绝不能让他现在就看见,可她柔腕已经落在男人手中,哪还给她抽回来的机会? 顾景淮二指一探,从她袖中掏出了张纸,单手展开,瞳仁骤然一缩。 极度不可置信之下,那持枪剑也稳如山的手竟有些颤抖: “你竟起了与我和离的心?!” 第52章 第52章 姜初妤写这份和离书, 是经过考虑的。 她只是觉得,或许终有一日他会将自己抛开,那么, 与其被他赶出家门,还不如主动些, 拿着和离书而非休书走出顾府大门,起码能保全自己的尊严。 却未曾想,刚写完个草稿就被他瞧见了, 反应还这样怪。 那份字迹新鲜的和离书被顾景淮揉皱了半边, 他随手一扔, 单薄的纸飘落在他身后不见了, 瞬间迸发的戾气才消散。 他偏头避开她的目光, 唇角的弧度向下抿,利落的剑眉微颤了颤, 半晌,终是问道:“是为夫哪里做得不好,惹夫人不快了?” 姜初妤拼命睁着眼一寸寸地打量着他, 见他黑发尽数披散着,额上缠了一圈白纱,除此之外与平日并无不同。明明眼睛鼻子都长得一样,可她就是不敢认, 生怕是什么妖精披了张他的皮来勾她的魂魄。 大晚上的, 她越看越觉得诡异,不由得双膝并拢,搓着向后退了退。 这一退, 引顾景淮转头看来,睁大的凤眸中跃出不可置信, 好似一只被雨浇透的受伤野猫。 姜初妤哪见过他这副表情,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不知是不是隔着纱布的缘故,摸不出发热。 “夫君你……”她舌头打结,歪着头满眼茫然,“我……” “夫人有话说就是。” “……我只是想问,夫君为何愿意娶我呢?即便是皇上赐婚,你应该也有办法请皇上收回成命吧?”姜初妤端坐着,取了一缕耳后的发在指尖绕着,锈住的神思逐渐重新开始运转,“我已经知道,纳吉的结果是凶了。” 听到她原来在乎的是这个,顾景淮松了口气,沉声道:“八字之说纯属虚妄而已,我从来不信,你也不要太过介怀。” 真的不在意吗?那为何…… 姜初妤目光移向床边立着的长木,眉间不解始终不散。 等等,他方才说什么?什么叫她为了防身设了这个? 尚未等她开口询问,顾景淮忽然直起上身靠了过来,右臂抵住墙面,将她圈在了独属于他的领地里。 “为何娶你,你我青梅竹马数年情分,成婚乃顺理成章之事,夫人今夜是怎么了?问这么奇怪的话,还写了那晦气东西。” “……” 不不不等一下,奇怪的是你吧?! 姜初妤双手拽住他衣襟,想晃动他叫他清醒清醒,又想到他头上有伤,终是收住手中动作,改为嘴上功夫:“夫君你……” 清醒一点。 后四个字还没说出来,他放大的俊颜忽然出现在她眼前,虎口锢住她下巴,逼迫她扬起头来,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回的吻与那晚一般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完全不同,不再止于单纯的碰触,而是唇齿纠缠,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 姜初妤哪经过这般猛烈的吻法,心跳如噼里啪啦的爆竹,双颊上又似有无数烟花炸开,瞬间从耳畔一直烧到脖颈处,一片红。 幸好这吻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他便抽离而去,放过了她。 姜初妤身子一软,抚着胸口靠墙歪坐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露在外面的肌肤哪一处都娇红得滴血,叫人垂怜。 可顾景淮却并不怜香惜玉,又凑近轻啄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怎么这种程度就受不住了?是我许久不曾亲近夫人的错。” “夫君你安静听我说!” 姜初妤气急,一巴掌拍开他,急道, “我与你年少相识不假,可后来我遭遇家变,南下去渝州投奔舅家,寄人篱下八载,这八年中,我们一面都不曾见,何来青梅竹马一说?” “你今夜太奇怪了,我去叫人请大夫……啊!” 她双手双脚并用,绕过他爬向床沿,刚要穿上趿鞋下地,却被他打横抱轻松甩了回来。 像个麻袋似的被他扔了两回,姜初妤再也压不住脾气,恼了,气势汹汹地喊他大名:“顾茂行!你放开我!” 此话一出,顾景淮浑身一震,随即如打蔫儿的青菜弱了气势,委屈兮兮的:“你从不这样叫我。”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未成婚前都发生过哪些事?你能说出一桩我就信你。” 顾景淮还真来了精神,盘起双腿一本正经地抵住下颌,做思考状: “我们第一回见时,你在树上吃柿子,掉下来砸到了我的脸。” “这个自然不算!我九岁之后的事呢?” 顾景淮想了一会儿,眉尖却越蹙越深,神色渐渐痛苦起来,抚着额似在忍痛。 害怕他又出状况,姜初妤赶紧打断他的回忆,顺着他的背拍了拍以做安抚:“好了好了,先别想了,现在最重要的又不是这个,夫君快歇下,明日再说。” 顾景淮眸子亮了亮,眉头瞬间舒展开:“夫人允我同睡了?”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姜初妤却满脸戒备,去取来了那长横木: “……把它放回来吧,我习惯了。” 折腾了半天,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终于背靠背,隔着长横木侧躺在了床塌上。 姜初妤面朝墙,玉指轻蹭着娇唇,不用照镜也知自己此时必定是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 试问哪个女子被男人那样吻过,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沉沉入睡? 唇齿间似乎还残存着他清冽的气息,黑夜是危险的蛊罐,将那片刻的暧昧永远纳入了这一间小小的榻中,好似人生走马灯只停在了他凑近的那一幕,挥散不去。 而在她身后,顾景淮也同样难眠,他不明白,他只是失眠难耐,回家抱着夫人就能踏实入眠了,为什么接近她却仿佛要翻越崇山峻岭那般难? 他细细回想了这几日他有无做错什么事,根本想不出来。 他甚至明知道她那个姓孙的义弟觊觎她多年,还在关键时刻不计前嫌地救了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且,过去的那些记忆他似乎正在失去,从初见那年到他们成婚前的过往仿佛蒙了数层面纱,剥开一层下面还有一层,只能窥见模糊的轮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的故事。 顾景淮摸了摸脑后,那里的创面不大,却伤得有些深,一碰就疼。 他眯了眯,心中的不爽达到顶峰,看来这个意外让他的记忆出了很大的问题。 更难的是,这一通折腾下来,他更睡不着了。 明明夫人就在身旁,却不让他接近,这比独自躺在军帐那狭矮的地榻还让人难捱。 顾景淮沉沉叹了口气,只得闭上眼假寐- 翌日,一夜未眠和睡得不踏实的两人同时在清晨金色的日光中睁开眼。 姜初妤眼下挂着乌黑,一言不发地盯了他几息,无声挪开视线,兀自从床脚处起了床。 顾景淮虽没睡着,可精神却尚可,幽幽目送她前去梳洗的背影,心口一噎,又难受起来。 乖乖让他抱着闻一闻怎么了?就这般难? 可他必须尽早回军营,只好不情愿地起床,整理衣衫。 提靴时,他又注意到那被他揉皱了扔在地上的和离书,胸口更加发闷,一伸手将它捞起来,掌心一握,团成一只纸球。 他大步踏出东厢房,掏出火折子引燃那纸球,随手抛向空中,顷刻间,姜初妤忍着泪一笔一画写的和离书,化为了一缕烟灰- 顾景淮伴着晨曦一路奔马回了军营,见易子恭等人翘首以盼,他翻身下马轻盈落地,正色问: “山谷排查得如何了?” “回禀世子,暗器已被清尽,可那些落下的巨石一时半会儿清不走,人马不能走这条路了。” 他点点头,在意料之中:“那就只能过河了。” 他平时出入的那条道是小路,大军无法通过,徐衡对此地地形了如指掌,断了山谷的路,大约是意在拖延。 “属下和程将军也正有此意,看您何时下令,指挥众将过河。” “军医人呢?” “您说黄大夫?” 顾景淮点点头,管他王大夫黄大夫,只要能治好他脑袋的问题,就封为神医大夫。 营帐里,黄氏军医摸着胡须摇着头,他们行医者,不怕病号不听话,最怕不听话的病号他惹不起,骂也骂不得,只能忍着。 但见顾景淮竟然主动来寻自己,他又有了架子,先不满地哼哼唧唧了两声,而后问道:“将军不是信誓旦旦与臣说,回府与夫人睡一觉便可解这失眠之症,现在来找臣,是发觉此法没用?” “有用。” 只是他没成功用上而已。 黄大夫这话不中听,可毕竟是他有求于人,只得忍了,低声求问道,“但我遇到了其他麻烦,还得请先生好好看看。” “哦?将军请说。” “我好似失了些记忆,大约是这脑后伤所致,您可有见解?” “失了记忆?!失了哪些?”黄大夫大骇,这可是在打仗呢,主将失忆了可怎么整! “我也说不清。” 于是黄大夫立马叫来了几位顾景淮亲近的手下入内,一位一位地问询,以诊疗他失忆的程度。 可几人下来,未见异常,甚至可以说,顾将军这记性还真好,连“易子恭刚来顾府那天穿的衣服上有三块补丁、其中一块是黄褐色的”这种破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看样子,您似乎并无大碍啊。”黄大夫摸着须髯修得齐整的下巴,思索片刻,“您回了趟府就发觉了这个毛病,莫非是失了与贵夫人的记忆?” 顾景淮揉着额角,暗道不妙。若是真的,这更麻烦了。 帐外,孙牧远听说了些流言,非要来凑热闹,被门口的守卫拦下。 他扯着嗓子喊:“姓顾的放我进去,看你还认不认识爷爷我!” “将军,要不放人进来试试?” 顾景淮颔首。 孙牧远得了赦令,嚣张地拍开守卫的戟,大摇大摆进了营帐,扶膝坐下,指着自己的脸问道:“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顾景淮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见他脏兮兮的靴尖蹭上他干净的地毯,略略蹙眉,回答的话与那日说的一样:“你乃我妻义弟。” “什么义弟不义弟!”孙牧远腾一下站起来,双手叉腰,“我看你是真傻了,既不记得,小爷就再跟你说一遍!” 他将那泛旧的婚约重新拍在顾景淮脸上,“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我说过了,我也是与她有婚约的人!当年姜叔说了,等她到了年纪自己选,是想嫁你还是我,你要是不信,我请爹爹来作证!” 顾景淮鼻尖冲着那纸,一目十行扫过,脸色微变。 莫非,她日子过得好好的,写什么和离书,是反悔了,想嫁的人……是姓孙的? 第53章 第53章 黄大夫跪坐在一旁, 汗流浃背了。 撞破了这一桩秘辛,他还能被留活口吗? 故去的姜大将军做人怎么这样啊?不守信,给后代挖坑, 还要拉他这个路过的无辜人士入土。 孙牧远算着时间,他差不多看完了, 就赶忙将婚约收好,生怕这家伙胜之不武,把他的宝贝抢过去撕了。 顾景淮幽幽望向身侧, 看得黄大夫浑身一激灵, 双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将军明鉴, 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若是听到风言风语, 唯你是问。” 黄大夫磕了个头:“将军放心。” 随后跑出了营帐, 将空间留给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 “你拿着那不知真假的东西来耀武扬威,我只能恐吓下属封住他的嘴, 不使她卷入无妄之灾中,现在你可满意了。” “啊啊啊我说了这是真的!是真的!” 孙牧远气得跳脚,举着未出鞘的剑抵在他喉咙处, 一腔闷火无处可泄,憋屈得很, “你装的吧?你就是故意说我是姜姐姐义弟,让我不好在别人面前多接近她, 一个大男人怎么想出这么下三滥的法子, 有本事就打一场啊?” “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计?”顾景淮轻鄙一瞥,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似的,翘着唇角露出丝温和的笑, “我受伤,她又该心疼得哭鼻子了。” “……” 此话一出, 孙牧远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垂下手,立刻想象出了他的姜姐姐边抹着泪边坐在这死男人怀里为他轻呼伤口的模样,心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随后他一个暴起,举着剑作势要劈人。 “天杀的老子跟你拼了!” 帐外守着的侍卫听见里头动静不对,立即训练有素地闯入帐中救驾,四个人分别扯着孙牧远的四肢,把他从里面端了出来,耳边回荡着他骂骂咧咧的话。 顾景淮耳根倒是落了清净,可孙牧远一离开,他故作得意的表情便再也维持不住,垮了下来。 若姓孙的说的都是真的,他该怎么回去面对夫人? 她不会真的不要他了吧? 顾景淮的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使劲晃了两下,那痛却愈来愈强烈,疼得他渗出冷汗,只得以臂撑在案上,才勉强支住身子。 只是失了些记忆而已,他与她多年相伴的情分怎么可能是假的?若非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怎么会这么喜她? 可是昨晚他抱她时,她欲推开他,还非要在榻中央放长横木,抗拒得无声无息,又不容置疑。 顾景淮疼得目眦欲裂,眼前回荡着与她的一幕幕记忆,却偏偏只有近期和初见那年的,其余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些记忆揉碎成光怪陆离的画面,唤起了阵阵耳鸣,顾景淮揉着额角使劲眨了眨眼,忽然脑后似有闪电劈过,脑海深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皎皎。” 听声音,像是姜家大姐,那所唤之人,必定是他夫人了。 “皎皎。” 他重复了一遍,简单的字节从唇齿中吐出,竟奇迹般地安抚了他阵痛的头,似炎夏酷暑天吹来的微风。 他忆起来了她的小字,岂不正是说明,他们夫妻恩爱? 顾景淮心情很好地弯了唇,不急,慢慢想,总能补全记忆的。至于姓孙的那什么婚约和她写的破和离书,见鬼去吧- 姜初妤昨日答应过要来军营,真就来了,可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跟着半截身子入土的韦大夫。 “夫人等等,老朽走不了那般快呀。” 姜初妤上前搀起他的胳膊,施力架着他半边身子,步伐却并未放慢:“请您快些,我恐耽误了他们正事。” 韦大夫被她连拖带拽,两条老腿被迫倒腾着,“哎呦”叫唤了一路,等到终于停下,已满头大汗,擦都擦不净,就这样狼狈地被架进军营见人了。 顾景淮正盘腿坐在案前,端着毫笔拟草书,计划着渡河一事,一听通传者说,夫人来见,严肃的俊脸顿时春光拂面,看得通传的将士都呆愣在了原地。 “传。” 他清清嗓子,本懒散闲适地支着腿靠坐在墙上写字,忙换了姿势,双腿并拢端坐,笔尖垂直于纸面,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帐帘“哗啦”一声被人撩开,顾景淮暗自发笑,她竟这样急着见自己,看来昨日的拒绝只是女子害羞。 他故作不经意地扭头看去,眸中的喜气却顷刻尽失。 ——只见她双臂紧紧缠在一老者身上,即使二人站定了,也不松开。 即便那韦大夫是个七旬老汉,毕竟也是男人,她贴得那么近,实在刺眼。 姜初妤喘着粗气,缓了几口气,才松开架着韦大夫的手。 顾景淮眉尖微松。 可下一瞬又皱了起来,只因他亲耳听到他夫人说—— “韦大夫,快瞧瞧他,他脑子好似有些不正常了!” 她面含担忧之色,像看异族一样看着他。 顾景淮这回收不住气了,捏着笔杆的指发力,直直将其向下一按,在纸上碾了碾,毫毛瞬间炸开,开出一朵墨黑色的花。 “夫人再说一遍?” 姜初妤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来的路上,她已与韦大夫大致说了他的情况,记得韦大夫嘱道,绝不可过分刺激患者,仔细加重病情。 姜初妤只好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可又免不得委屈起来,凭什么总是她迁就他,连这种时候还要哄着他? 便顶了句嘴:“可夫君就是忆不起来我九岁那年之后发生的事啊?我可没冤枉你。” “谁说我忆不起来了?” 顾景淮起身,步步逼近,在她面前站定,先看了眼韦大夫:“烦您先在外面稍等,我有话对夫人说。” 自己好不容易请过来的人就这么被轰了出去,姜初妤算是明白了,他压根不想好好看病,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倔驴一般的脾性呢? 她双手抱胸,仰起脖颈与他对视,气势不落下风:“夫君想起来了?那说来听听。” “……” “就知道你又是哄骗我的!” 姜初妤一跺脚,顾景淮就眼神躲闪着抚了抚胸口,这要是叫人看见了,明日坊间便会有定远侯惧内的谣言了。 他见她向外走去,连忙倾身上前反捉住她手腕,将人绕着圈勾回了领地。 姜初妤猛一被他拉扯,步摇上垂下的金流苏摇晃着打在她面颊两侧,心中怒火燃至最旺。 “皎皎。” 这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如一场骤雨浇灭了她的气焰,只剩愣怔。 “……你叫我什么?” “皎皎。” 顾景淮方才不知为何,明明在心中念过数回,面对着她反而叫不出了,可看她又要逃,心里一急,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叫了出来。 这一声破开喉咙之后,随后的一声声便再无遮拦,从他口中倾泻出来。 姜初妤在他声情并茂的一声声“皎皎”中险些迷失自我,一头栽入温柔幻境中,可还是艰难地推着他胸膛晃了晃脑袋,问道: “夫君难不成是想说,忆起我的小字了?” “正是。”顾景淮剑眉微挑,兴致颇高。 “可这也不算,我们成婚后,我阿姐曾当着你的面这样叫我。” 这么说来,他想起的那句唤声,还真是婉妃的声音。 一股挫败席卷而来,顾景淮下颌搁在她肩上,双臂一收抱住了她。 “可我觉得,我以前也这样唤你,我应是想起来了些的。”他继续嘴硬- 姜初妤摇摇晃晃地走出营帐,耳边还乱飞着他的一声声“皎皎”,不由心里泛起嘀咕。 他这么笃定,记忆错乱的人到底是他还是她呢?她倒宁愿渝州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不过见他这样不配合,姜初妤也放弃让韦大夫来瞧了,只苦恼地扶额,将顾景淮的症状细细说与他听。 “看来夫君的病,是愈来愈严重了。” “老朽方才面见了那位军医,详细了解了顾将军的病情。他似乎并未失去与您不相关的其他记忆,应当不影响出战,这点您可以放心了。” 姜初妤这才呼出一口气:“万幸。” “依老朽之愚见,现下硬逼着将军喝药调理,万一酿出更大的麻烦,耽误军情就不妙了,要么,就先顺其自然?” “可若是他一天天加重可怎么办?我有些能做的事么?哪怕是一点小事。” 韦大夫坐在椅上想了好半晌,试探着开口道:“症结似在夫人身上,老朽觉着,您带着将军故地重游,或者做一些从前一同做过的事,应当会对他记忆恢复有些帮助。” 姜初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还是毫无头绪。 这时韦大夫补充道:“对了,我听说顾将军对那位孙小将军的记忆也出了些问题,夫人若不去问问他?一同想些办法?” 孙牧远? 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姜初妤谢过韦大夫,问了孙牧远的营帐位置,小跑着赶去了那里。 一听说姜姐姐要见自己,孙牧远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起来,冲帐外喊了声:“稍等!” 然后火速脱下身上沉重的护甲,披上腾云祥纹玉绸袍,取抹额束发,才跑来亲自打开帐帘,请姜初妤入内。 可她一句话,又让他飞扬的唇角登时放平。 “叨扰了,我来,是想与孙公子说说我夫君的事。” 等姜初妤说完来意,孙牧远才重又得瑟起来。 原来是想与他合作,唤起她那脑子有病夫郎真实的记忆。 他拍着胸脯,一脸兴奋地坏笑着:“包在我身上。” 而与此同时,顾景淮久不见夫人归来,暗自烦躁,那姓韦的老头肯定滔滔不绝说他坏话了。 他丢下笔,出去吩咐侍卫:“夫人还在与韦大夫说话?待她说完,请她来见我。” 可侍卫却回:“将军,夫人现在在在孙将军帐中。” 顾景淮愣了一下,抬脚走了几步,远望着孙牧远那帐紧合着的帐帘,眉尖一沉,山雨欲来。 第54章 第54章 数年不见, 姜初妤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诧异,岁月似乎并未在孙牧远身上留下太深的痕迹,他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 皆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就比如现在,他笑得越欢, 越像是在酝酿什么坏事,叫她无端担忧起来。 “恕我以防万一,多问一句。孙公子与我夫君, 从前有什么瓜葛没?” 她轻轻一问, 孙牧远默默收起笑, 不高兴了。 他不笑时, 眼角微微下垂, 不怒自威,气质判若两人。 “姜姐姐防的是什么?怕我还会害他不成?我们无冤无仇, 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孙牧远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姜初妤的表情,生怕她皱一下眉或是瞥一下嘴,心里忐忑, 面上却不露声色。 他也拿不准姓顾的有没有将他们之间的事悉数抖出来。 小时候,他在她面前装得可乖了,而据他所知,姓顾的并未在她面前说过自己什么坏话。 根本就是不屑一顾, 不管是对他, 还是对姜姐姐。 孙牧远眸中阴霾暗涌,心里把顾景淮鞭刑了个八百回。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面瘫也装起深情来了, 呸!无耻之徒! 姜初妤连忙摆手:“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有些疑惑, 既然你们过去只是泛泛之交,为何他这回记忆错乱的人,也包括了你?方便与我说说,他具体记错了何事么?” “这……不大方便。” “……好罢。” 姜初妤扶了扶流苏,正要撑着地站起来,孙牧远却忽然如一只躲在密林后的猛虎扑了过来,上身越过桌案,一把捉住了她小臂。 “!” 姜初妤被吓了一跳,左右摆头看了看帐内全身配甲的守卫,两条腿向后蹬地,离他远了半个身位,却还是没成功叫他松手。 “姐姐别急着走,我还有话要说。” 姜初妤压着声音斥道:“孙公子先放开我!” 孙牧远仿佛被她的话刺痛,眉尾没精打采地垂下,琥珀色眼眸闪着委屈的光:“姜姐姐以前可从来不叫我’孙公子’。” “时过境迁,哪还能如幼年一般?况且我已为人妻,理应不该与你走得这般近。” “这算什么?我还没拉你手呢!” 姜初妤杏目圆睁,满眼不可思议,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咳,我是说——”孙牧远讷讷眨眨眼,却并无收回手的意思,腆着脸笑问,“姐姐有求于我,是否该给点报酬?” 姜初妤更不敢随便应他话了,却又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只好提防着问:“你且先说来听听。” “姐姐今后再如从前那样,叫我’牧远弟弟’如何?” 这、这也太羞于启齿了,他们又都不是小孩子了,看来她刚才的话,这人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姜初妤一个头两个大:“自然不行!” “那就’远弟’吧,求你了姐姐。” 孙牧远眨巴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另一只手伸出根食指来,“就一次好吗?” 人都是折中的,提出一个不恰当的请求再退后半步,换成一个合理的,便能叫人不好再拒绝。 姜初妤明白自己不叫,他就不肯松手,咽了咽口水,无奈地唤了声:“远、远弟。” “诶!”孙牧远笑眯眯地大声应道,如沐春风。 姜初妤刚想开口叫他赶紧松开自己,忽听身后“吱啦”一声,闻声看去,充当帐门的左右两面白幕扭曲着飘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落下来,而其中一块好似被人扯歪了,落不回原位,露着一个大口子,温和的秋风顺着往里灌。 孙牧远适时收回手,坐正了身子,煞有介事地“哎呦”了一句。 姜初妤巡了圈门内一左一右垂首站着的守卫,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刚才有人来过?” 一人沉默不语,一人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她又转头看了眼一脸懵然的孙牧远,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此地不宜久留,姜初妤提着裙摆冲出营帐,白幕扫过她面时闭了闭眼,不管不顾就这样向前跑去,还没跑出去几步呢,刚复睁开眼,就见一堵人墙立在眼前。 她连忙刹住,却被裙裾绊了一跤,惊呼着倒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头顶撞上人墙的瞬间,她斜插入云鬓的金簪往里怼了怼,直贴着她头皮狠戳了一下,差点痛出眼泪来。 姜初妤面目狰狞地抬起头来,只睁着一只眼,刚要怒骂这不长眼的人,眼皮一抬,愣住了。 她夫君怎么会在此?他不是在忙着公务吗? 顾景淮大掌夹住她两腮用力捏了捏,叫她只能发出含混的音节,像狸奴被夺食时的无能狂怒。 又是这招,她早晚得被他用手戳出一对梨涡来。 “忽君……” 快放开她! 顾景淮薄唇不悦地抿着,眉眼冷峻地俯睨着她,气势威严似庙里供奉着的四大天王像,听她这糯糯的两个音节,却气极反笑: “你还知道谁是你夫君,刚一见到我就那副表情,是因着我打扰你和你的好弟弟单独相处,不爽了?” 一听这话,姜初妤急了,使了吃奶的劲掰开他锢着自己下半张脸的手,“方才那人是你?” “我掐得这么紧你都能挣脱,怎么偏偏能被他拉住那么久?” ……也没有很久嘛,况且她又不是没试着脱开,只是碍于他是外人,她也不好像这样上手去掰呀。 这些话到嘴边的道理,在顾景淮妒火翻滚注视下,姜初妤一个字都不敢说。 “夫君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呵。夫人眼中,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 顾景淮轻眨了几下眼,眸中蒸腾着的情绪如水雾般不见踪影,又变回了那个清贵的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 “自然没有。只是提醒你们注意些,即便是义姐义弟,走得太近,也会被人说闲话的。” 说罢便快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赌气似的不再回头看她一眼。 姜初妤被他这些话和反应砸得有些发懵,什么义姐义弟,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可眼下也不是在乎这些细节的时候,她直觉觉得,再不去哄人,恐怕后果是她兜不住的。 她夫君现在,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与他相处了。 姜初妤抡着手臂画了个半圆,随着慢慢回落的动作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告诫自己:不能动气,一切按医嘱行事。 可还是不禁烦躁地揪下那根戳了她头的金簪,咬牙跺脚泄愤,自言自语骂道: “这都什么事儿!”- 顾景淮坐在桌案后,手中提着的笔尖悬空了许久,也没落下去。 帐门处偶有风吹草动,他几乎同时射去目光,可安静地等了几息,无人进来,应只是路过。 “你们都先出去。” 他挥手赶帐中几人出去,重又提起笔,将神思扯回渡河之事上。 不久,帐门处又有声响,估计是他们巡逻走动所致。 顾景淮提笔,刚要落下一字,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落入他耳中: “夫君。” 姜初妤鬓发微乱,回马车整了整才来找他,可见他端正身子在忙正事,又有些局促不安。 她是不是不该来打扰? “你先忙。” 她刚转身,正要去掀帘,背后衣衫摩挲声却似风一般由远及近直到近在耳畔,她被人从身后环抱着腰,搂住了。 “皎皎。” 滚烫的呢喃从他喉中溢出。 “我是醋了,所以你不许走。” 姜初妤:“……” 谁来把她正常的夫君还回来?! 没有办法,她只得抬手,一下下捋顺着他后背,以一种自己都觉得诡异的温柔口吻道:“好啦,我不走。” 她顿了一下,“……你这里有糖么?” 她牙好酸。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救星从天而降。 “将军,孙公子送来此物,要您亲启。”一个将士端来了一只木盒,封口处还贴着封条。 姜初妤眼睛亮了亮,正好借机解释了:“夫君快打开瞧瞧,我方才是去请孙公子帮忙,说不定这里头装着的,是能唤起你真正记忆的东西。” “呵,他能有什么好心?” 可在她期待满满的眼神中,顾景淮还是打开了木盒。 里头装着的…… 只一眼,那恶心的记忆就汹涌而来,叫他反胃欲呕。 ……那个姓孙的,无耻下流之辈! 姜初妤见他这种反应,好奇地将手放在木盒上,却被他按住。 “你别看,脏。” 第55章 第55章 顾景淮扣住姜初妤的手, 叠在木盒上。 他不动声色地用视线抚过那状如玉笋葱白指尖,手下的肌肤也细嫩温润,美好的画面与触感冲消了方才的不适感, 紧绷的身躯骤然一松。 姜初妤趁机将手抽了回来。 她快速瞟了眼木盒,只见表面无垢, 也没什么装点,是只极普通的木匣子而已,况且孙牧远虽脾性怪了些, 但也不会顽劣到送来什么污秽之物。 她转了两下眼, 心下明白过来, 不由好笑, 他这是醋到连她碰一下孙牧远送来的东西, 都吃味得紧了? “我说夫君你怎像个孩子似的。” 姜初妤翘着鼻尖轻晃了晃头,明眸中透着狐狸似的得意狡黠, 绷着唇角努力收着笑。 真是风水轮流转呀,如今可算轮到她在他面前横着走了! 不过…… 这一切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假象吧。 他只是暂时错乱了关于她的记忆,等哪日他恢复, 怕是又要回到从前的状态,对她若即若离,难以捉摸了吧。 姜初妤有些啼笑皆非,他这错得离谱, 简直是将她当成另一个人了。 等等……另一人?莫非, 是他养在外面的那个? 这念头像一颗暗处飞来的石子,直击她额骨,撞得她目眩神飞, 傻愣愣地摸着脑门,不说话了。 顾景淮不知她心中所想, 只趁她心思不在这盒上时赶忙伸手一捞藏在身后,盒中响起坚实的物体碰撞声,勾回了姜初妤的心神,可她却被人推着背送出帐外了。 “皎皎先回马车中稍作片刻,待我去解决了这桩事。” 说罢低头,鼻尖匆匆扫过她发顶,落下一个不太正式的吻。 姜初妤无意识地攥着袖口那层薄布料,目光一瞬也不移地盯着他似要去干架的步伐,更加搞不清状况了。 直到春蕊来接,她才惊醒般回神,抚着她的手钻进马车中冷静冷静- 破了一块口子的帐布透风,在严整的营中十分夺人眼,像它的主人一样不修边幅。 孙牧远的帐旁,还扎了一张写着篆体“孙”字的旗帜,愣是多绑了两节竹竿,比随处飘扬着的“顾”旗高了一截。 哗啦—— 白幕帘兜了一下碎石,却拦不住它们的来势汹汹,悉数滚落进了帐内,噼里啪啦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才归于止息。 “哎呦,稀客啊。” 孙牧远嘴里叼着根草,手中抱着只皮鼓敲了几下,吊儿郎当地坐在案后抬眼笑道:“顾将军来我这儿扔了我送的礼,是不满意了?时间紧任务重,我没来得及搜罗得跟当年一样多,你多担待嘛。” 顾景淮跨过脚边的乱石阵,边在手上缠布条护腕,边步步逼近他,眉如远山目似寒星: “我看你是存心想打一架,好,如你所愿。” 孙牧远拍着鼓“哈哈”笑了两声,他注意到他走来时慎重地绕过那些石子,生怕沾染上半点脏污,得瑟地冲他挑挑眉: “哎呦,您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我这么辛苦地收集这东西,是意在希望你记忆快些恢复。” 说着,那笑渐渐变成了咬牙切齿, “少装得那么深情,让人看了真恶心。” …… 俗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孙牧远这一出,确实让顾景淮想起来桩陈年往事,那股对孙牧远没来由的厌恶,终于在回忆的加持下,变得更浓了。 九年前,顾、姜两家刚定下婚约不久,顾景淮第一次听说,他“未婚妻”还有个小跟屁虫。 那是一个晴日,顾景淮以看书为由严词拒绝了姜初妤上门来找他一起玩抖空竹的邀请。 看着小姑娘落寞的神色,一旁的仆役看不下去了,劝道:“世子哄哄姜二姑娘吧,瞧着她都快落泪了。” 是么? 没正眼看人的顾家世子掀开单只眼,还未瞧清楚几步之外立在顾府大门外的人是什么表情呢,就听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兴冲冲地喊: “啊哈!我就说找他不如找我,我已经找好一块地了,旁边还有池塘呢,姜姐姐快来!” 下一瞬,一个身影如飓风刮过,卷着姜初妤不见了。 顾景淮好奇地探出身望了眼,只见一个与她差不多个头的男童生扯着她向前跑去,似乎察觉他在看,扭头瞪了眼。 “那人是谁?” 他问仆役。 那天起,顾景淮才知道了孙牧远的存在,反倒大松一口气。 因为他可以在被小未婚妻缠得厌烦时,偶尔搬出姓孙的作救兵: “你不如去找你的好弟弟去罢。” 姜初妤拽着他袖口晃悠着:“我总是跟牧远弟弟一起玩,你不会觉得不开心吗?” “怎会?”他板着脸,扯回衣袖。 年幼的姑娘心里单纯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她扁着嘴不开心了好一阵,又仿佛是在比较似的纠结了起来,最后拍了下掌,一锤定音: “可是我更喜欢跟茂行哥哥待在一起!” 顾景淮薄唇一张,把她的热情顶了回去:“我不喜欢。” “……” 总之,他们三人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直到某个冬日大雪天,顾景淮正在房中习书法。 万籁俱寂,虫鸟兽或冬眠或死灭的季节里,是一年中他最喜欢的季节,安静得好似天界仙境。 “咚”。 屋外传来一声闷响,他笔尖一顿,抬起头来竖耳倾听,半晌没声,便以为是幻听,没放在心上。 可过了不久,忽然传来了一阵密集的“砰”“咚”声,应该就离他所在的东厢房最近的那堵院墙边。 顾景淮忙置了笔,走到窗边推开一看,正好把趴在他家院墙沿上、手中拿着个空麻袋的孙牧远捉了个正着。 孙牧远一点儿也不露怯,反而冲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跳下墙一溜烟儿逃了。 顾景淮连大氅也不披了,三两步来到院墙下,见尚未有足迹的厚厚积雪中,散落着不均匀的坑。 他用脚扫开一片雪,靴底踩到了硬物,俯身瞧了瞧,是石子,有普通的黑石头,也有鹅卵石,大小不一。 他拾起两三块端在掌心,拇指抹去表面的白雪,可马上发觉了不对劲—— 这些石子,无一不是沾了鸟粪的。 空中还在飘着鹅毛大雪,只一会儿的功夫,顾景淮头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可他面比霜冷,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恶心的,浑身发抖。 “黄毛小儿,竟下流至此!” …… 九年后的今日,孙牧远为他准备的这份记忆召回大礼,正是一盒沾了鸟粪的石头。 顾景淮嘴角抽了抽,咬牙冷笑:“真是为难你了,一块块拾起来,也不嫌恶心。” “能恶心到你就行。” 话音刚落,顾景淮一拳带着风声朝他脸上招呼而来,孙牧远在紧要关头堪堪抬手抵住,“顾将军怎么不讲武德,竟然偷袭。” “光明正大揍你还要打报告?” 他似一只被侵占领地而发怒的雄虎,雄厚的背肌猛一发力,推压着孙牧远的同时,腿向侧边一踹,直接将桌案蹬翻在地。没了阻碍,孙牧远正好是坐着的姿势,无处借力,僵持了一阵,还是被他狠狠压撞在了地上。 “我说了,不许再打她的主意,你该吃点教训。” 顾景淮曲膝跪在他大腿上压制着他下半身,左手锢着他右肘,右手握成拳挥落在他下颌处,方觉心中爽快。 而孙牧远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只是一时懵了,他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要跟自己动手。 一时间他心中冒出了好些个损人的念头,比如说军中主将竟亲自打架,受损的可是他的名声。 再比如—— 要是他挂了彩,还是姓顾的动的手,传到姜姐姐耳朵里,她会怎么想? 孙牧远眯了眯眼,脸上是痛的,心里却有些暗爽, 他是不是可以借机去向她示个弱,求个包扎什么的? 于是干脆双臂一摊,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仿佛在挑衅:“打吧,再打狠点。” 顾景淮只是来给他个教训,没想到这家伙脸皮厚得跟城墙一样,挨打都不还手,反倒叫人不爽。 他不尽兴,本想收手的,可微一侧目,视线跨越了被他踹翻的桌案,落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几个时辰前,就是在这里,姓孙的拉着他妻的手不放,而她叫他“远弟”。 顾景淮眸底发红,摩拳擦掌,绕了几圈手腕,皮笑肉不笑地垂眼看他:“这可是你自找的。” 又是一拳落在孙牧远肩上,他忍着痛皱了下眉。 嘶,还挺疼。 顾景淮打得一点儿都不痛快,提着他领子拽起他上半身:“你认真点,还手。” 这时孙牧远也想到了什么,他受伤倒是可怜了,可若是姓顾的毫发无伤,不显得他很弱? 于是想也没想,掏出袖中匕首向他刺了过去。 二人心里都有数,不过是小打小闹,谁都不会动真格的。 孙牧远也只是想在他手背或者手腕处划个无伤大雅的小口子,作为“战绩”,谁知顾景淮一见利刃银光闪过,反应极快,抽身就躲。 那才磨过的匕首锋利非常,好巧不巧,瞬间劈上了他绑在腕上的红绳。 他夫人亲手给他戴上的护身红绳,断了。 “抱、抱歉。” 孙牧远讷讷收回手,看那东西那么破旧他还带着,估计是什么祖传护身符之类的吧? 顾景淮一掌拍落匕首,它直直垂落,扎在了孙牧远腿间的榻上。 孙牧远倒吸一口冷气,太狠了这人,只是个破绳子而已,至于怨气这么大,险些害他断子绝孙吗?! “你…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顾景淮气急,竟有片刻的失语,抄起地上断成一根的红绳,扭身就走。 孙牧远盘坐着,目送他离开,而他最后的那句话在脑海中回旋,渐渐琢磨出味儿来。 不会是姜姐姐赠他的吧? 那他这匕首可真是他的好宝贝! 孙牧远拔出那差点击中他要害的匕首,开心地亲了亲刀刃- 姜初妤昨夜没睡好,趁机在马车内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被春蕊晃醒。 “小姐,姑爷来了。” 她瞬间睁开眼,左顾右盼:“哪儿?” 朦胧的困意散去,眼眸重新变得清明之际,她看到她夫君掀开车帘,长腿一迈跨了进来,贴着她身侧坐下,却不说话。 他薄唇紧抿,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又像生气,又像……委屈或是伤心? 捉摸不透的男人。 姜初妤揉了揉额角,头痛不已,刚想开口问,却听他说: “皎皎今夜就与我同睡吧。” 姜初妤:? 顾景淮徐徐展开掌心,里面躺着根端口齐整断裂的红绳,他唇角微微向下弯, “你给我的护身绳被那厮弄断了,我心里不踏实,所以作为补偿,夫人今夜与我同睡吧。” 第56章 第56章 顾景淮说这话时, 面部红耳不赤,青丝以青玉莲瓣发冠高束在脑后,最是清风朗月, 端正克礼。 他越落落大方,反倒叫她局促起来。 “我怎能住下呢, 夫君万不能因一时之私坏了规矩,这成何体统呀!” “成不成的,也是我说了算。” “……”姜初妤气结。 真是……没见过他还有暴君潜质。 顾景淮捏着那可怜红绳的一端, 在她眼前晃荡了两下, 丝毫不惭愧地说着歪理:“自戴上夫人赠我的此物, 我不仅战无不胜, 也未受过重伤, 可见含了情真意切的护身符,是有些灵性的。” 他将其绕在腕上, 可惜如破镜难圆,再难合为一体。 “战前出此状况,难免叫我有些心神不定。昨夜夫人不肯叫我碰, 而今夜过后大军便要渡河出战……” 他往她那边侧了侧身,微微歪头,目光款款,“皎皎舍得?就不怕我出事?” 姜初妤慌忙捂住他造次的嘴, “呸呸呸”了三下:“怕还敢说这种话?!” 顾景淮下半张脸被捂住, 上挑的眼尾却出卖了他的神情,可接下来她问的话却叫他眸中凝起犹疑,头又阵阵闷痛起来。 “夫君既然记得这是我送予你的, 那可还能忆起是什么时候?我当时说了什么话?” “……” 他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反而是种答案了。 姜初妤放下手, 学着韦神医思考时那样,拇指和食指来回搓着下巴,心里有了诊断。 经过这两日的观察,她悟了。她夫君这坏脑子的毛病不是单纯的记忆丧失,他总是能记得某一个事件,但也仅仅如此,怎么发生、何时发生、发生的前因后果却记不得或者串联不起来。 可硬逼他想,又会叫他脑痛难忍,难不成真只剩下韦大夫的那个办法,先依着他的错记忆,再与他重新做一遍曾做过的事,慢慢纠正? 也不知孙牧远实施得如何了,他既不让她看那木盒里的东西,那她就亲自去问。 见她哀叹一口气,提着裙袂站起,顾景淮赶忙展臂拦住她:“夫人去哪儿?” “我去问问孙公子……啊!” 话未说完,顾景淮忽然向她扑来,他还坐在马车座上,刚好顶撞在她腰腹上,姜初妤身子一歪,双手在空中晃了晃,找不到支撑,只好向下紧紧环住了他脖颈。 “唔。” 即使腰上有他的手臂垫着,整个背部磕上案几时还是有些痛的。 姜初妤揉着后脑,感觉再这么下去,她也要被撞出失忆症了。 “夫君又作甚?”她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顾景淮也知自己没收住力,弄疼了她,整个人虽以一种强势嚣张的姿势压在她身上,却不敢看她,侧目望着虚空,眼睫无措地颤了颤。 “……不许你去找他。” 那纸和离书他还没忘呢。 不如说,因他记忆缺失了大半,最近发生的事反而印象更为深刻。 “我与他真没有什么,夫君何须如此芥蒂?” 可回答她的,是他缠得更紧的手,像是存心要绞断她呼吸似的。 姜初妤难受地躬起身子,腰以下部位却更向他身体贴近了,她顺势用腿又蹭又踢他的:“快放开我。” “……别闹。” 他的声音低哑,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姜初妤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忽然抬头盯着自己,喉咙滚了滚,松开她的腰,身子上移重又扑了过来。 顾景淮抱着她,像漂在水中的人抱着根浮木,埋在她领间深深一吸,嗅到那熟悉的似栀子又似竹香的气味,浑身说不出来的熨帖。 天知道他多想睡个好觉。 这时,姜初妤才明白过来他刚才是怎么了。 由于二人面对面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那处不该在白日有反应的部位正微妙地抵在她腹部,是装傻也难以忽视的存在。 姜初妤张了张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有两只赤色蝴蝶落在了脸上,将她颊面染成绯红。 她忽然后知后觉,难不成他一直说要与她同睡,此睡非彼睡? “不行,不行!” 不知哪来的力气,姜初妤涨红着脸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上下拍打一番整了整衣衫,连说了两句不行。 顾景淮烦躁地抓了抓发,几根乌发顺着鬓边垂落,困惑不解地轻蹙眉尖:“你就这么不想?” 他差点就能入睡了,哪怕只给一盏茶的工夫也好啊。 “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 姜初妤闻言愣了一下,僵硬地转过脖子,眼风控制不住地去瞥他那处“巍峨”。 “不、不用吗?” 看来这种事他都已经驾轻就熟了。 姜初妤胸中一股酸意升腾起来,激得她直想逃,浑身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她的目光指向明显,顾景淮大剌剌地侧躺在她身边,张着双腿,以为她看不出来。 “咳,情难自禁。” 他也耳根微红,微微别开头,却忍不住用余光去看她,见她神色有几分呆愣几分羞赧,不只是脸颊,整张面容都透着粉,如枝头静待采撷的桃花。 忽然就起了戏她的心。 “我说的只是单纯的睡觉,皎皎想成何事了?” 姜初妤不语,彻底扭过头去留给他愤怒的后脑勺。 顾景淮被她这幅青涩的反应逗得发出震震闷笑,笑罢又道:“就算是那种事,又何必害羞,又不是没做过。” 啊? 姜初妤樱唇微张,圆眸射着震惊的光,似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 “这你可不能赖账。” 他伸出一指点了点额角,“我可有记忆。” 这种事可不经想,明明是想逗她,他自己的反应却更剧烈了,那东西快跳出来,他赶忙站起身,让衣料自然遮掩几分。 “怎么可能……” 姜初妤话说一半,明白过来,他这肯定是把那天晚上的事加以延展,当真了。 她抱着头,心里在尖叫,却只能任命地纠正他的记忆:“夫君,那晚我们没做成……” 每个字都说得如此艰难,声音越来越小,耳尖快要滴血。 可接下来他的话却叫她差点咬了舌头。 “那么多晚,皎皎说的是哪晚?” “?!” …… 过了许久,姜初妤气冲冲地甩开门帘下了马车,冲里头喊了句: “不许跟着我!” 本守在一旁听候吩咐的春蕊在听到不该听的动静后,很有耳力见地远离马车好几步远,没听见后来的动静。 只是看见方才姑爷出来了一趟,立在马车旁站了一会儿又回去,过了不久小姐就出来了。 此时她见小姐这般娇羞,连忙迎上去,将手中一直拿着的帷帽盖在了她头上。 姜初妤一言不发,足下步子愈来愈快,出了军营来到不远处的河边,脱了帷帽,跪在河边掬了把水就往脸上泼。 溢出来的水滴落在她衣裙上,她也不管不顾,捂着脸不做声了,任春蕊怎么问都不开口- 半个时辰后,顾景淮站在辕门处,视线黏在辘辘远去的马车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去。 他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只能暂时将儿女情长抛之脑后。 况且…… 回到帐中,他从怀中掏出件素白里衣和一只粉色香囊,不禁放松地笑了笑。 夫人不好意思留在军中陪他,能要来此物也实属不易,今夜应是能睡个好觉了。 他撩起厚门帘进入里间,将里衣展开,平铺在了榻上,心里想着与她约定好的事,心里那些因孙牧远起的郁结缓解了大半。 姓孙的不过是会叫嚣而已,只要人是他的人,又有何可怕?- 关于众将渡河一事,顾景淮与程、易二人商量过后,决定淌水过去。 船只实在稀少,不过河床颇高,河流也不急,众将又是能水之人,问题不算太大,唯一令他担心的是,河对岸会不会也暗藏玄机? 虽然对岸是片辽阔的平地,看起来无文章可做,但防人之心不可有,为求慎重,只能由一部分人先行过去探路。 这打头阵的任务第一个交到了孙牧远头上。 他有些不服,冲去找人理论:“凭什么是我,这种关头不应由你这个主将领先吗?” 顾景淮懒懒掀眼:“我没记错的话,我前不久才救了你一命。” “我说了我会回报你,但不能是这种方式。总之不行。” “哦?”顾景淮轻蔑地勾勾唇,“没看出来孙崎将军之虎子这么怕死,还是说……你不会水?” 被戳破命门的孙牧远脸上一阵面红耳赤。 他身上流的是胡北血统,不会水怎么了?长相有异怎么了? 只有姜姐姐不会这么笑话他。 一想到她,孙牧远又横起来:“你才怕死吧?做不到以身犯险当什么将军!” 可顾景淮轻飘飘地回击:“家中夫人还在等我归来,我当然怕死。” “……” 他受了内伤。 “你你你,有病吧你!” 懒得理会孙牧远的无能狂怒,顾景淮心情颇佳地展开折扇扇了扇,思绪回到了昨日马车中。 他哄了半天,最终按耐不住,低声引诱她: “我若平安归来,你……还愿意与我做那事么?” 她低头咬唇不语。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姜初妤最终羞得满面通红,眸光却十足认真,回道: “只要你平安归来。” 第57章 第57章 东方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远远望去似一柄长剑横着劈开了天地,透进来的曦光洒落在河面上,像浮动的丝绸。 此时一只旱鸭子浑身僵硬, 双臂微展,站在木船中央努力稳住身形。 “怕就别低头看水, 当心腿一软栽了。” 孙牧远恶狠狠地咬牙看向身侧,姓顾的也同他一样,踩上了通往对岸的船。 “呵, 你还有脸跟我说风凉话?”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情敌, 不盯着水面看后, 果然浑身肌肉放松了不少, 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你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不游过去?是怕游得慢了传出去被人耻笑吧?” “我身上有伤, 不易碰水。” “……” 孙牧远面子有些挂不住,伸手一指,损道:“就那么点伤还没好全?你也太逊了吧, 算不算男人!” 顾景淮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抬手示意手下划船出发了。 “……不跟你个傻子一般见识。” 孙牧远恼人的声音如蜂群追着他不放,顾景淮不禁眉尖一抖,心生烦躁。 倒不是因这厮的蠢蠢欲动, 而是她的态度始终不明。 只是, 他暂时不想,或者不敢再细究那和离书是为何而写。 顾景淮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素白的方形帕,边缘却并不齐整, 是钝器匆匆切割所致。 他今晨醒来时,神清气爽, 想来都是因昨夜垫着她里衣睡了一觉的缘故,虽不比真人管用,但聊胜于无。 于是便切下来胸前的一处衣料,随身携带。 他将那布置于鼻下深嗅了口气,压下燥意,却又升起涩然。 想他夫妻二人从少年到结发,数年恩爱与共,怎么他受了个伤醒来,竟丢了大部分记忆,夫人也频频拒绝他的示好,叫他沦落到只能以她衣襟饮鸩止渴的地步。 顾景淮沉着脸扫视着河岸,身后旌旗翻飞,风是空中的浪,带着水气和朝阳的温热扑向他肃然的面容。?? 他一定能想起来的- 数十人渡河后,先在周围检查了一番形势,确认没有威胁后,就地开始建造吊桥。 众人开始找合适的木桩固定绳索,与对岸配合搭好后,再在绳索上铺以木筏——木船上砍下的片片木材,如此粗建出一条吊索桥。 待桥面上人马分批悉数通过后,马队以踏碎山阙之势向前方奔去,去那,皇城根下。 徐衡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派了大部人手在山谷处布下乱石阵,得知虽未痛击顾家军成功,却伤了顾景淮的脑袋,心下大喜。 却没想到他竟卷土重来得这么快,所以未来得及断去水路,而是全力围追堵截出逃的皇帝。 谁知人是捉到了,却并非周承泽和姜凝婉本人,只是两个晦气的替死鬼,他一气之下,将其二人杀头泄愤,残躯就挂在城门前的柱上,吓得流民更加四窜。 京都城乃国之中心,不仅是求官的还是行商的,总免不了上京证道。 可仅仅数日,就已今非昔比,人人都想来的京都,成了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尤其是皇城附近,包括顾府所在的兴业坊。 顾景淮睡了个好觉的昨夜,姜初妤却彻夜未眠。 昨日傍晚,她乘坐马车回程时,遇到了流民作乱。 马车被逆流的人群堵在了半路上,卡在一处转弯处,退尚有地步,再进却不知前路如何。 “小姐,不太妙,我们还要继续向前吗?” 春蕊悄悄撩开帷帘,透过缝隙向外看去,街上民众皆神色匆匆,面露惧色,背着孩子扛着囊袋,比肩接踵地擦着他们的马车离开。 “怎么回事?几个时辰前还能出去的,现在怎么回不去了?” 姜初妤听着周遭乱哄哄的声响,不禁也提起心来,攥紧春蕊的手。 “不知。可情况看上去不妙,我们不若先去躲躲吧?” 姜初妤点点头,扬声对马夫喊道:“掉转回军营。” 可马儿刚转了半个身子,忽然又不动弹了,她听见马夫挥鞭声落下,却并不像抽在马身上,嘴里吆着“让开”之语,似在赶人。 她刚要阻止他殴击民众,侧边的帷帘却被人从外面豁一下撩开,一个绿豆眼壮汉喷出的唾沫星子险些落在她衣上,只听那人怒骂道: “你是顾家的人吧?我呸!什么侯不侯的,他就是一无能废物!” 姜初妤被骂懵了,连忙拉着春蕊向后退,躲到另一侧,可一声闷棍打在车厢壁上,震得她们浑身一抖,险些跌落地上。 可怜的粉白帷帘被扯了下来,竟有人争着要从窗口爬进来,骂骂咧咧的话似有了实体,如蜘蛛吐丝将马车缠了个严实,充斥她耳的虽有好心人劝架的声音,但也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怒火“腾”一下从她小腹窜上心口,姜初妤扯了扯衣袖,双手抓稳案沿,一个提气,搬起桌案就往窗口扔,砸了那人一个七荤八素。 这一声巨响过后,耳边暂时清明了片刻,她赶忙向马夫喝道:“愣着什么!还不快跑?”- 可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姜初妤担心把流民引去军营,想了想,还是决定找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弃车而逃,毕竟这车厢外壁画着顾氏虎图腾,平日是彰显身份的象征,乱世时却变成了人民仇恨的靶子。 “那些人怎么想的!姑爷明明是为国为民的英雄,只是偶尔一次失利,就被骂成这样。” 春蕊打抱不平,姜初妤却叹了口气:“我倒也能理解大家。” 每当天下有异动,最受其苦的便是只想安居乐业的民众了。 他们必定满怀不解,恨都不知该恨谁,只好恨所有看上去该为此事负责的人。 而这时她坐着顾氏华丽富贵的马车与他们逆行而过,只能说是正好撞在怒气冲冲的刀刃上了,险些见血。 姜初妤和春蕊躲来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坟地。 日暮四合,坟墓如一座座鼓囊囊的山包,匍匐在山脚下,不远处能见到村落和稻田,估计是村中墓地。 这边是死,那边是生,不过隔着片片犁田而已。 姜初妤忽然想到,几个月前她怀着一腔孤勇回到这片土地,在城墙外等着进城时,正好遇到顾景淮身骑骏马,背后是泱泱兵马,意气风发地被百姓迎进城。 短短不到半载,竟成了这样。 她望着军营方向,暗暗在心里唤道,一定要赢啊。 随即便不再耽搁,与春蕊一同顺着石阶向山上爬。 这村依山而建,上山的路早已被人开好,石阶上连苔藓都少见,走起来不算费力,估计上面应有凉亭寺庙之类的地方,能供她躲藏片刻,再想办法回府。 可惜她猜错了,走了好久的路,腿都开始打软几乎要站不住了,回望走过的山路,似一条蛇蜿蜒在绿丛中,回也回不去。 一处凉亭都没发现。 “小姐,我觉得……这里、应该是,他们农户砍柴采茶的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凉亭啊寺庙啊这种风雅之所,应该很难在这座山上遇见。 姜初妤咬着牙,她真是跟山结了仇,若是这次化险为夷成功归家,不管婆母再怎么给她脸色看,也甘之如饴。 “再往上走走试试。” 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准确地说,不是村,是一户人家,开出了一块农地,茅屋一搭就在这深山里落了家。 姜初妤看着袅袅炊烟随风而上,眼泪和涎水都快流出来了,拉起春蕊的手就向茅屋跑去。 春蕊身子已软成一坨烂肉,一点儿力气都用不上了,被拖着来到了屋前,险些双膝一软跪下去。 可叩门声响后,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高瘦男人来。 春蕊半阖的双眼登时射出异光,又圆又亮,那仿佛踩在棉花上的双腿也挺得笔直,忙用袖粗略地擦了擦脸。 这人,长得也忒俊了。 老实说,她总听人吹捧姑爷面容英俊,却并不以为然,在她眼中,稍微带些粗犷气的男人,才能叫她芳心猛动。 门后的男人穿着褐色麻衣,前襟随意交叉着,露出一小片胸肌,春蕊闻着饭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可她直勾勾地瞅着人家,对方的视线却只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就移向一身亮丽的织金染花长裙、抛家髻上翠钿银簪横斜的姜初妤身上。 这一身得体雅贵的打扮,哪怕是寻常百姓也难得一见,更别说山里的人了。 果然,她看见帅男人双眼发直了。 “您二位是……?” 春蕊上前一步,刚想将小姐的身份抖出来,手臂却被她按住,示意她少安毋躁。 她不解地转眼看向小姐,却见她露出一个温雅的笑来,徐徐开口道:“我姐妹二人前来京城寻祖,却不想路遇流民,被抢夺了财物,幸好我习过些武功打退了他们,一路逃亡至此,肚已饥瘪,不知公子可否施舍些饭食?” “当然,快请进。” 男子侧身让开,姜初妤却拒绝了:“我二人就在此等候便是。” 他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轻笑了笑,答:“家中小妹在炊饭呢,我叫她过来。” 不大不小的家中一览无遗,姜初妤果然看见一个也穿着粗布麻衣的姑娘忙忙碌碌的背影,这才放下心来,牵着春蕊进了房。 甫一落座,男人为她们递上两只干净的杯盏,亲自倒满茶水。 他伸手将其中一只推向姜初妤面前,不顾还有他人在场,笑意盈盈地朗声问: “不知这位姑娘,婚配否?” 第58章 第58章 高瘦男人问这话时, 双腿自然分开站在她跟前,从见她起就不曾遮掩的领口瞧着似乎又向两边扯了几寸。 他人高马大,虽笑得朴素, 却压迫感十足,姜初妤知道此时万不能露怯, 双手搭在膝上,端着得体的微笑反问道: “我这副打扮瞧不出来吗?” “哦?可姑娘若真已为人妇,怎会只与家妹一同上京寻祖呢?” 他还叫她“姑娘”, 显然是未信的, 话中之意, 便是要她两种话术中选择其一了。 姜初妤垂下眼睫, 泫然欲泣:“京中流民四散, 将我与夫君的车马挤散了。” 她抬手从髻中抽出一根凤蝶玲珑银簪,轻放在桌面上, “二位好心收留我姊妹俩,这是谢礼。” 男人见那银簪与他家土窑烧制的陶杯放在一处,天壤之别, 不禁双眼亮了亮,规矩了几分:“我叫严炳,家妹叫严蕊,我们都不是坏人, 你们就安心住下吧。” ……这种时候强调不是坏人, 难免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她还未说什么,春蕊抢先一步夺过话去:“真巧,我叫春蕊, 与你阿妹一字之差呢!” 严炳目光滑移向她,春蕊心跳怦然作响。 “春蕊?怎有些像丫鬟的名字?” 他还是笑着, 那笑却带了些贬义,春蕊怀着芳心射出的勇气之箭被弹了回来,正中自己眉心。 “春蕊这名字怎么了?多好听的小字呀,我还叫……春雨呢。” 姜初妤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她渝州八年的经验教训。 “这么成双成对,听起来倒是甚为可爱了。” 严炳笑眼弯弯,“你们年岁看着都比我小,我就叫二位春雨妹妹、春蕊妹妹如何?” “……” 姜初妤硬着头皮认下来。 等严炳离开茶桌旁,去炊房帮衬家妹,春蕊连忙挪着凳子紧贴在姜初妤耳旁问道:“小姐,你为什么不直接表露身份呀?” “嘘,叫我阿姐,可千万别再叫错了。” 她压着声音细细与她解释,“萍水相逢,不知根知底,万不能信。我看这严炳不像是普通樵夫,以他的身份应是不会有侍女侍仆伺候的,为什么听到你名时是那种反应?” 春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芳心碎了个口子,灌进风来:“那…他是坏人?” “也不一定,我只是怕……夫君正在风口浪尖上,要是暴露身份,这人心术不正起了歹意可怎么办?” 不过,说不定已经起了。 姜初妤清清嗓,一杯茶下肚,又举着壶倒了一杯,故意弄出些动静掩饰,警惕地打量着房中布景。 厅堂布置得小而温馨,茶桌旁的窗沿上还放着瓶插花,瞧花瓣的新鲜程度,应是今晨刚采来的,被人修建齐整,大约是出自严蕊之手。 女孩子生活的气息处处可见,这让她放松了不少,可仍然提着心提防。 毕竟,那个严炳方才看她的目光,与顾景淮临别时问她能否与他做那事时,有着同种灼热。 一想起他,她控制不住眼神涣散了一瞬,含羞带怯地兀自微笑着。 这副样子被来送饭的严炳看了去- 与此同时,顾景淮正在逃亡的路上。 出兵后,他与孙牧远分别带着易、程二将兵分两路,孙牧远去包抄敌人后方兵马,而他则带少部分兵去堵宫门。 听到这个计划后,孙牧远当即表示反对,与他喋喋不休理论了八百遍,气得简直一蹦三尺高:“早知道要被你拉着一起送死,你孙爷爷我就不来了!” 本来就以少占多,还玩包夹战术,包着包着把自己包死了不说,还输得很丢脸啊!这不连他的身后名也耽误了吗! 孙牧远真的不明白了,姜姐姐怎么就看上了这个腚和脑子长反了的家伙? 可顾景淮却异常坚决,打了数次保票,一定会成功的。 他往日威严也不是白立的,异议声见小,孙牧远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分别前最后确认道: “我们的人加起来有三千吗?” “堪堪有余。” “那对方呢?五千?” “应不过万。” “……”那便是八.九千了。 顾景淮不再多说什么,低喝一声驾马而去,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喂,你可千万别死了!” 孙牧远注视着他未停的背影,嫉妒的火不知怎的被铁蹄踏灭了,自言自语:“比起我,她更需要你。” 几个时辰后,顾景淮不顾一切地向前没有目的地跑马,脑海中萦绕着孙牧远最后的话。 不许死。 他曾向将士们说过,若是有人要牺牲,他愿做第一人,而后来又改口,祝诸位皆暂且不死。 谁曾想一语成谶,暂且竟真的是暂且。 或许他休兵的时间再长些就好了,活的日子长几天,说不定寄去家中的书信写能写得更多。 顾景淮浑身浴血,大多不是他自己的,但一想到这些血的主人或许就是在严寒之境休兵时,坐在他身侧啖肉饮酒的不知名小卒,逃过了重重生死关,却倒在最终胜利的前夜。 这是他最不曾料到死伤惨重的一战。 今日的计划本该是他假意包抄,背水一战,在徐衡以为破他之军如探囊取物般简单时,皇帝将亲自率万人兵马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计划,是在他假死前就说好了的。出兵前,他也确实收到了信鸽传来的皇帝密信。 可是,周承泽竟是等他们大势已去,几乎片甲不留时,才姗姗来迟。 为何?为何! 顾景淮愤懑异常,臂膀与腹背上的伤不致命,却好似刀刀捅破了他五脏六腑一般,浑身闷痛,皮肤像要开裂。 噗—— 他呕出一股黑血,险些从马上跌落,剧烈咳了一阵,一抬头,对上易子恭关切的复杂目光。 他也伤得不轻,在他们身后,是同样伤痕累累的将士,所余不过百人。 孙牧远那一队从别路出逃,两队加起来,大约不超过千人了。 可是他还不能停下,哪怕只剩一人,也要把他们都好好安置。 顾景淮单手捂住胸口,那里有她的味道,和那根断裂的红绳一起,维持他心脏的跳动。 好想她,好想见她。 一个半时辰之后,颓废的马蹄声侵入山林,震起群鸟,军营辕门出现在眼前。 见将士们互相搀着陆续进来,军医们一个头两个大,怕是有阵子要忙了。 看这情形,连问都不用问,军中人人耷拉着脸,丧气仿佛要聚成雨落下。 而顾景淮帐中,竹楦与他大眼瞪小眼。 “你再说一次?” 竹楦盯着主子凶神恶煞的目光,心里也有些怕,可无论他再说几遍,事实如此,无法改变。 “您出兵后,奴久等不来少夫人归家,寻至军营,都尉却说她昨日就离开了……” 竹楦缩着脖子,面露惧色不敢直视他。 顾景淮双手包头,沉默了好久,直到额角伤口被他掐得崩裂渗出血,才清醒了几分。 那熟悉的疼痛又席卷而来,他呼吸急促了好一阵,才懂失去珍贵之物原来是这种感受。 可头钝痛无比,这难道是在提醒,从前他也这样得到过她失踪的消息? 顾景淮不知那时的他是什么反应,只觉此时大厦将倾。 他猝然站起,身子晃了晃。竹楦哪见过主子这摇摇欲坠的可怜样,刚要伸手去扶,人却擦着他指尖走了。 顾景淮匆忙换了身干净衣袍,拿出那件残破了一角的里衣深嗅了嗅,心神方稳。 再度睁开眼,他微润的眼眸恢复了往日清明坚毅。 “她肯定很害怕。”他小心翼翼把里衣折好塞入怀中,“我马上去找她。”- 入夜,林中陷入深眠,万籁俱寂,只有茅屋透着灯火。?? 姜初妤靠在墙上瘫坐在床上,捶着发酸的双腿,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春蕊凑过来:“小姐,你衣上缀着的珍珠怎么不见了?” “我来时偷偷撒了些在路上。”姜初妤狡黠地挤了挤眼,又叹息一身,“但愿有人能找到我们的马车,又能发觉这些珠子的存在吧。”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姐不急着离开。” 姜初妤刮了刮她的鼻尖,打趣道:“我看你才是不着急吧?白日跟那严炳相处得挺开心?” 两朵红云飞上春蕊面颊,她扭捏着,不言语。 茅屋中有两间挨着的卧房,以帘作门,因为她俩的突然造访,严蕊将房间让了出来,自己则去严炳房中打地铺凑合。 要不是那银簪能换不少钱,她才不想收留这两个人呢。 姜初妤和春蕊被严氏兄妹硬拉着去砍柴、捞鱼了一天,乏得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吃。 半夜,姜初妤被饿醒,幽幽睁开眼,眼前竟出现了一只铁皮柜子。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这里的床太窄,她与春蕊为了不暴露,轮流打地铺,今夜正好轮到她了。那铁皮柜子是放在床下的。 如此,她便转身,以胳膊撑地刚要起来,却见—— 严炳就门口处站着,不知看了她们多久。 姜初妤发觉自己有个毛病,便是在太过震惊时,易失语。 这给了男人充足的反应时间,他速度很快,弯身冲向她的瞬间捂住了她的口鼻,再想出声也难了。 可就在这时,夜深人静的门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有人在么?” 一个低沉如钟的男声。 姜初妤睁大了眼。 她不知怎么了,忽然落下泪来。 明明疲乏至极的躯干忽然重获新生,扣上严炳手腕,死死掐住,双腿又蹬又踹,严炳吃痛,有一瞬间的卸力。 唇舌重获自由,她拼了命喊:“夫君——” 木门不经踹,薄如蝉翼似的就断了。 顾景淮什么都不管了,循声找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夫人被一个陌生男人擒在地上。 再回过神来,严炳已口鼻渗血,痛呼求饶,而他拳上也染了血迹。 他盯着那血失神了片刻。 这时他感到有人在扯他衣袖,扭头看去,他的夫人蹙着眉,一脸怜惜:“夫君快住手。” 不然要出人命了。 顾景淮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脸: “你……在为他求我?” 他反拽着她的玉臂一拉,二人鼻尖相触,他喘出的热气直扑在她面上。 “为何?…夫人,我很难过。” 第59章 第59章 姜初妤被迫抬颈与他对视, 看见他深邃又透着些许焦急的眸中,倒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顾景淮浑身散着血气,好像她再拉架就要将她也生吞入腹。 这要是搁以前, 姜初妤是不敢劝的,大约会躲得远些, 待他自己平静下来。 可如今,他不是对她的记忆错乱了么?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自己。 姜初妤心下并不十分笃定, 半是冒险半是出于真心, 伸手绕到他脑后, 勾他入怀, 轻柔地拍了拍, 毫无章法地一下下捋着他的背。 她什么都没说,顾景淮却偃旗息鼓了, 肩背骤然放松,下颌垫着她的肩,安然闭了闭眼。 春蕊被眼前接二连三的古怪事冲撞得不轻, 揉了揉眼,差点儿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刚要瘫倒再睡,余光忽然瞥见, 严炳的手中似有金光在闪, 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她睁了睁眼,登时清醒过来,这哪是梦呀, 要变天了! 春蕊捂着襟口爬下床,直愣愣地盯着那处, 颤声问:“严大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此声一出,顾景淮不悦地睁开眼,扭头看去。 这登徒子手中拿的竟是他夫人的金玉簪! 姜初妤发觉抱着的人有挣脱她的趋势,连忙收紧双手搂住他,好声好气哄道:“夫君别看。” 他就真不看了。 严炳瘫在地上缓得也差不多了,靠着床腿坐起来,抹去唇边血痕:“春雨妹妹,不解释一下?” 娘的,一说话就嘴疼。 这下姜初妤再也锢不住人,顾景淮推开她双臂,从她怀里钻出来,狠戾的眸光射向严炳,再转回向她时,气势软了下来,甚至瞧着还有几分可怜: “他叫你什么?” “……说来话长。” 姜初妤一把捧住他的脸,逼他只看着自己,生硬地转移话题问道:“夫君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月华透过窗棂流泻进屋内,温柔而清绝地缠绕在他们身上。 这时姜初妤才注意到不对劲,颤抖着移开了手,半只印在顾景淮面上的血手印破坏了这份静谧。 难怪她抚上他后脑时感到一股湿润滑腻,还以为是雨——秋季的山林多雨,淋湿也不奇怪,谁知竟是血。 她瞳仁瞬间的颤栗没有逃过顾景淮的眼睛,她这样担心,反倒叫他舒爽起来。 “皎皎莫怕,这不是我的血。” 可说完这话,他唇角向下,顿了好半晌才轻声道,“是他们的。” “他们”指谁? 姜初妤心里闪过一丝念头,随后又掐灭。 怎么可能呢,他这么厉害。 可顾景淮不再说话了,下巴重新搭上了她的肩,这回却是他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将她纳入怀中。 一声轻咳打碎这场幻梦,严炳拖着粗嗓大声嚷嚷起来:“好痛,我肋骨断了,打死个人了!” 外头簌簌脚步声飘来,严蕊闯了进来,一看自家兄长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拖着长音尖声叫起来:“啊——” 顾景淮烦躁难忍,姿势却一动不动,沉声开口:“闭嘴。” “我不管你们是官家的人,还是寻常富贵人家,打了人休想赖账!我们家都要揭不开锅了,没钱看大夫,你不赔些医药费,就是要我大哥去死,是在杀人!” 严蕊发疯一般咄咄逼人,指着顾景淮,怒气冲冲, “还有,大门也是你撞坏的,也得赔钱。” “昨日我给的那簪值不少钱,你说的这些花销,应该都够了。” 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姜初妤被男人紧实抱着,不禁有些羞赧,费了半天劲才钻出他的怀抱,慢慢站起身,不卑不亢地与严氏兄妹对视。 她垂眼瞥过紧握严炳手中紧握着的金簪,讥笑一声,道,“严大哥还挺会挑,这正是我所佩戴首饰中最值钱的一只,就打发给你,替我夫君赔不是了。” 姜初妤多半猜到了这严炳大半夜进她屋里鬼鬼祟祟的目的,不禁感叹人真是会因出身而眼界受困。 她本就打算离开时再送些首饰赠予他们,谁曾想他直接来偷了。 睡前她将身上发饰悉数摘下,置于叠放整齐的外衫上,一同堆在临门处的桌上,没想到叫他们起了歹心。 可是,回忆起醒来对上严炳如狼般的灼灼目光,姜初妤直觉他的欲望远不止于此,不禁有些后怕。 她想起来,昨夜,也就是投宿的头晚过后,今日一大早严炳曾问过她一个问题:“春雨妹妹睡觉时喜欢穿着中衣?” 虽入了秋,可天气并不冷,况且还有被褥盖身,她穿中衣而眠,是有些怪。 这不是因为里衣被某人软磨硬泡夺去了么? 当时姜初妤只觉羞,还以为是来送被衾的严蕊撞见了,转头告诉了严炳。 现在想来,或许他昨晚就曾进来过了。想来是先踩点一回,毛贼的惯用伎俩。 姜初妤不禁打了个寒战,还贴在她腰际的手发觉她的异常,收紧又松开,似在安抚。 可那手又顺势向她腰后游走,逐渐不安分了起来,姜初妤佯怒:“别闹,先处理好事情再说。” 顾景淮挑挑眉,来了精神。 也就是说,处理好事情,就可以闹了?- 严炳和严蕊被堵住嘴,分开捆在厅堂中的两根柱上,春蕊奉命,坐在桌旁神色复杂地看管着他们。 顾景淮拉着姜初妤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带出了茅屋。 他们掌心之间,亲密无间,却又隔着一层薄薄的、已半干的血迹。 顾景淮来时注意到附近有条小溪,带她来到溪水旁,蹲下身,亲自一根根清晰她手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洗好后,他依然不放开她的手,紧紧捂在掌中。 “水凉,我给你捂捂。” 可他的却也同样冰凉,仿佛再也不会热起来。 姜初妤凑近他,主动抵上他额头,晚风将她轻柔的嗓音顺入他耳: “夫君,你很难过对么?” 顾景淮眼底瞬间猩红一片。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也不该带着不属于自己的血。 姜初妤觉得自己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了。 “你可以哭的,我又不会笑话你。” 话虽这么说,但姜初妤知道有自己在,他肯定不会释放情绪,于是体贴地别开脸,想背朝他,留给他些时间和空间。 可她刚有动作,脖上一凉,冰冷的水顺着淌入她衣襟内,冻得她难耐地缩起身,似乎在抗拒他的接触。 顾景淮更急了,另一只手也抚上她的脸,他已脆弱不堪,艰难唤道: “皎皎要走?” 姜初妤否定的话刚到唇边,就被如数吞下。 被他如数吞下。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与他身上温度所不同的,热烈的亲吻。 那吻来得太突然,她的唇被他撞得生疼,人也瞬间失了平衡,倒了下去。 顾景淮此时觉得自己胸中有无底洞的沟壑,亟待填满;又像一个悬在山谷中央随风飘扬的落叶,必须要赶紧抓到什么东西,才能不落在地上。 为了不落在地上。 他把她压在地上,猛烈地汲取芳泽。 许久,顾景淮松开了她的唇舌,却还趴在她身上,柔声喊: “皎皎。” 姜初妤被亲得七荤八素,眼尾已染上水气,眼神有些许迷蒙,轻声回道: “我在。” “皎皎。” 他又唤,她再答,如此循环数次,两人都不知疲倦。 顾景淮掐住她下巴,忽然发难:“你倒是有好几个哥哥弟弟了。”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姜初妤却马上听明白了。 这是又吃醋了?还是连严炳带孙牧远的一起吃。 她笑道:“哪有,况且我从前不也叫你茂行哥哥吗?只是礼仪而已。” 这话又不知哪里惹他不高兴了,顾景淮唇角向下弯,“不要这个称呼。” 他捧住她的脸,逼她眼里只有自己,问:“我是你什么人?” 姜初妤只好顺着他:“你自是我夫君。” “唤我。” “夫君。” “不是这个。” 姜初妤又试了“顾景淮、顾将军、世子、大人”等称呼,他都没反应,最后耐心告罄,却灵机一动,喊他: “茂行。” 回应她的,是他又落下来的吻。 第60章 第60章 夜色浓稠的孤山, 荒郊野岭中,四面八方的丛林中似乎皆有兽虫蛰伏,哪是人该待的地方。 偏偏有人看起来, 似乎想赖着不走了。 令人羞耻的水声啧啧,一刻不停, 姜初妤开始还羞得不能自已,逐渐也陶醉其中,长而微卷的眼睫微颤着, 艰难又笨拙得回应了他。 感受到这股微妙, 顾景淮顿了顿, 随后更不留情了, 收不住的力道给带来了些许痛楚, 活像……饿虎扑食。 这里虽人迹罕至,却处处都有人留下的痕迹。 溪边树木林立, 却被砍出了一片唯有树桩残留的空地,或许未来即将变成一处梯田也说不定。 她的顺毛手段初见成效,顾景淮渐渐放松下来, 不再施力压着她,二人随土坡的陡势翻了个个儿,正撞在了一个木桩上。 这回轮到姜初妤在上,她趁机扶着他胸膛支起上身, 捂住他的嘴:“好了, 打住!” 一股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姜初妤舔舔唇,果然碰到了一处正在涌血的伤口, 气得龇牙咧嘴。 这人属狗吗? 她颊上的红晕还未消下去,微微喘息着, 眼中水波流转,我见犹怜。 可心里却被痛一激,冷静了下来。 顾景淮那往日疏离清冷的眸子,此时却被水光润得闪着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眉尖微蹙,似在控诉。 他在看她,却也不在;想吻她,想吻的却也不是她。 他真正想亲近的,是他脑海里那个未曾与他分离、一同长大后顺理成章结为夫妻的“姜初妤”。 一想到这,她就很难过。 那何尝不也是她的愿景呢? 姜初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思绪,一抬眼,就见他眉眼缱绻,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她忽然就失控了,纤手上移,盖住他的视线:“你别这样看我。” 头别去的瞬间,一颗豆大的泪珠无声无息地砸下,融进他衣衫中不见了。 姜初妤感觉心口拔凉拔凉的,忍不住低头一瞧,她整齐合拢的襟口竟不知何时折腾开了些! 敢情、敢情这人方才是在看…… 姜初妤赶忙合拢衣襟,恨恨地在他胸前来了一捶。 顾景淮很是配合地痛呼一声,手都没触地,劲腰一挺,拨着她的细腰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调笑道: “下山去状告你谋害亲夫。” 可话毕,他明亮含笑的眼眸忽然一瞬失了光彩。 随后松开她,重新躺下,双手平展倒在地上,茫然看天。 “若能与你就在这山间住下,整日游山戏水,世间只有你和我,快意潇洒一生,也不算白活。” “……夫君说什么丧气话,何况你还没想起来与我的记忆,我可不会同意。” “……” 沉默了几息,顾景淮忽然问道: “皎皎,我从前,莫非对你不好?” “?” 他这是想起来了? 说到过去,姜初妤简直想掰着指头桩桩件件列出他的罪证,可刚竖起一根,脑海浮现的,却是在她被歹人所掳,哑着声音最无助时,他戴着金丝罩面出现的画面。 姜初妤收回手指,转了转眼珠想了想提示他:“那根长横木其实是夫君放在榻中央的,不许我睡觉的时候越界。” 闻言,顾景淮十分诧异地盯着她看了几息,见她不想说谎,哑然片刻:“……怎会?” 随后摇摇头苦笑道: “看来我确实做错了些事,老天罚我,不仅叫我失了记忆,还……背上那么多条人命。” 姜初妤心中一阵发紧,她虽已猜到兵败,可他这话隐含的意思似乎并不止于此。 看出她眼中疑惑与担忧,顾景淮半垂下眼,提起了不想开口的话题。 “……皇上失约了,我手下的将士几乎全成了垫脚石。”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早已看开,若是真因杀敌而有所牺牲,乃天意,人左右不了。 可偏偏,诸将士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死不得其所,恨然! 是他轻信了皇上,低估了他对自己的戒心。皇帝怕是想趁此机会将他手下兵权一网打尽,狠心至此。 听他解释完计划,姜初妤被帝王心计震慑住了,原来从他假死开始,他们就已在布局试探、进而挖陷阱除掉徐衡。 这些记忆,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姜初妤自觉坐在他身上的姿势羞人,轻挪身子下来跪在一旁,正要想该如何安慰呢,却被他坏心一拉,也躺了下来。 看到了满天繁星。 她的心也忽然柔软下来:“我记得长辈们曾说过,夫君刚出生时,曾有太师算命,说你有将星之命,所以后来才让你拜了我爹为师?” 顾景淮轻轻颔首,不想多提往事。 “我不懂观天象,却也知道将星一说,天上的一颗将星象征着一位大将,那位大将的命运便随着那颗星生生灭灭。” 说到这里,姜初妤哽咽了一下,“我爹的那颗已然落了,现在只能找见夫君的了。” 她伸手指着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笑得灿然明媚,“我猜定是那颗。” 顾景淮侧头看她,也不禁勾起唇角。 “我还听说,人死后也会化作星辰,可天上星星比人少多了,得是有所成就的人才能变吧,所以我想,他们已经绕在你身边陪着你了。说不定明晚你入梦,还会听见他们说’不要放弃’呢。” 他不接腔,姜初妤自觉语气有些幼稚,收回手,正色道: “夫君,这不是你的错。” 顾景淮哪去看什么天上的星星。 她眼里闪烁着的,才是银河九天。 见他又凑过来,姜初妤已是草木皆兵,在他有所动作前伸掌抵上了他的唇: “不、不行了。” 她嘴巴还疼呢。 顾景淮楼住她,故意朝她耳尖吹了口气,乐意见其寸寸红起来:“想什么呢,我只是想抱你。” …… 又原地磨蹭了一会儿,姜初妤念着春蕊安危,不好放她与严氏兄妹二人独处太久,遂推开他,急着要回去。 顾景淮飘在她身后,阴测测地:“你还未回我,为何要拦着我揍那厮,他又为何唤你什么妹妹。” 姜初妤一时哭笑不得,怎么连这醋也吃。 她三言两语解释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夫君如何找来的?” 顾景淮从胸前掏出几颗白玉珠,摊在掌中递给她。 “我找到了你乘的马车,已经被砍烂了,却不见血迹,便知你肯定弃车而逃,在周围仔细找了找,发现了这东西。” 他物归原主,合拢她玉指, “皎皎倒也心大,发现此物的若非是我,该当如何?” 那珍珠带着他的体温,握在掌中暖暖的,熨帖得很。 可姜初妤却鼻尖一酸,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 他追查她路上失踪一事,必然听到了那些谩骂的话,还看到了被损坏的顾府马车,首先想到的却是她的安危。 明明自己也脆弱不堪,难以释怀。 “不如何。我相信夫君,一定不会让这种假设成真。” 她笑眼弯弯,取了一颗珍珠还予他做纪念:“你瞧,你真的做到了,不是吗?”- 二人并肩顺着山路而下,还没走回茅屋,远远就见房门大开,不由心头一紧,快步跑向那里。 敞开的破门毫无遮掩的作用,一进门,姜初妤就看见春蕊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桌脚上,脸上全是泪痕,而泪水却被口中含着的抹布吸去了。 终于盼来救星,春蕊拼命扭着身体,口中呜呜咽咽地唤着,眨着眼又落下泪来。 严炳严蕊早没了人影,不知去向。 姜初妤慌忙给她解绑,心疼地为她抹泪,春蕊哇一声大哭起来:“对不起小姐,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就被他们骗了……呜呜呜……” “不怨你,是他们太狡猾,我也差点被骗不是?也是我的错,耽搁了些时间。” 姜初妤慌了神,不管不顾地一心安慰春蕊,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去看抬头看他。 顾景淮侧身看着门外,眸中发狠,侧脸的线条因绷紧而显得有些狰狞,她一瞧就知道,完了。 好不容易哄好的人,现在估计又开始自责了。 姜初妤一个头两个大,可她确也纳闷,明明捆得那么紧,那两人是怎么逃脱的? 春蕊哭哭啼啼地解释:“你们走后不久,严蕊又是流冷汗又是叫唤,看上去有些骇人,我抽了她嘴里的布问她,她说她肚子绞痛,要去如厕。” “然后呢?你就放人了?”姜初妤有些急切。 “我一开始觉得她骗人,可后来真闻到股臭气,看她疼得也不像装的,我想只解开外圈的绳,不解开捆她手腕的,应当跑不掉。我还、还拿了把菜刀抵着她去的茅房。” 春蕊揉着眼睛,不敢看她,“可谁知她力气比小姐你还大,一脚就把我踹飞了。” 听完后,姜初妤上下检查一番她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放下心来。 可在春蕊偏头的一瞬,颈上一个不起眼的红痕映入眼帘。 “这是什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这话一问,刚止住泪的春蕊哭得天崩地裂,也不顾及顾景淮还在场,放声大哭: “小姐,我不干净了!啊呜呜呜!严、严大哥他走之前忽然……” 姜初妤连忙将她搂在怀里,又气又怜,这蠢丫头都这样了还叫他严大哥。 “你才没有不干净,我们家春蕊香香甜甜的,只是被毒虫蛰了一下,不怕。” 这时,顾景淮徐徐蹲下,望向春蕊。 春蕊这才注意到他,更害怕不已,毕竟是自己搞砸了一切,瑟缩着脖子见礼:“世、世子…奴婢错了。”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叫她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你们姐妹情深,我便是你姐夫。” 顾景淮一提剑柄,鞘内的宝剑亮出一截寒光,蓄势待发。 “这仇,我会亲自帮你讨回来。” 60-70 第61章 第61章 春蕊正好是姜家出变故那一年, 入府做了陪侍丫鬟。 她是个孤儿,养父母实在养不起她了,才把她送去姜府碰碰运气, 没曾想还真的留下来,做了陪侍丫鬟。 可平凡的好日子过了没多久, 她就随小姐一起去了渝州,寄人篱下。 从小到大,她无人可依惯了, 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如今才知道, 有人撑腰的滋味竟这么……幸福。 春蕊泪眼婆娑, 泪光中的姐夫仿佛周身镀了一圈圣光, 可她嘴唇翕动半晌, 最终还是没能真的叫他“姐夫”。 因为他看自己的目光好像越来越不耐了。 “夫人还要安抚她到何时?” 男人不悦的嗓音传来。 姜初妤环在春蕊背上的手一紧,恋恋不舍地垂下, 在她耳边悄声道: “他脑袋坏掉了,连你的醋都吃,别一般见识。” 春蕊见到小姐站起身, 微笑着又去抱了抱姑爷,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哄得人脸色由阴转晴。 一通动作下来,已十分熟练。 马上又见姑爷眼角微微上扬, 不顾她在场, 旁若无人地贴了贴小姐的面。 春蕊见他们如此恩爱,心里自是高兴的,可一低头, 视线落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麻绳上,眸光又暗淡下去。 她没什么友人作伴, 闲时只喜欢一头扎进话本中,看那些文人编写的爱情佳话,着迷了许多年。 直到今晚,那无数日夜吹起来的梦幻统统化作泡影。 春蕊直犯恶心,唇边与颈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可怕的触感,耳边回荡着严炳那句轻挑的“早看出你对我有意思,躲什么躲”。 她终于忍不住,胃里一个痉挛,睡前吃的饭食全呕了出来。 顾景淮默默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妻子毫不嫌弃地凑过去帮着收拾,眼角抽了抽,闭眼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他发上和身上的血迹早干了,粘在上面骇人又不舒服,可也不稀罕在这所破茅屋沐浴。 除非,她愿意帮他。 思及此,顾景淮这才想起怀里还有她的里衣,忆起林中月色下若隐若现的美景,一时不想还给她了。 可下一瞬却又浮现他撞破木门后出现的那一幕,若他来晚一步,简直不敢想。 顾景淮心如密蚁乱爬那般骚动,恨不得将心中愤怒与憋闷化为拳脚,悉数砸在那登徒子身上。 于是转身清了清嗓,稍有几分不自在:“皎皎过来,为夫替你更衣。” 正在收拾秽物的姜初妤险些被他肉麻兮兮的语气恶心到,眉尖拧起,知他病得更重了,几天前还知道在旁人前收敛些。 “这点小事让春蕊来就好,夫君去那边稍等片刻。” 她净了手后拢了拢中衣,这才感觉有些冷。不过出去冻了一遭,她竟然没害冷,挺稀奇。 顾景淮重重咳了一声,惹她看来后,二指伸进前襟,徐徐拽出她的…… 姜初妤只看见了个衣角,就知道他揣的是什么了,登时燥得面红耳赤,举袖拦住春蕊的视线。 非礼勿视。 春蕊:? 顾景淮箭步冲去,将人掳进严蕊房中,用脚踢上了门,身形一落,压住她所有挣扎, “还要赶去修理那厮呢,皎皎乖些。” “混蛋!” 姜初妤实在受不了了,怎么也不敢想象他能做出这种事。 以睡不着为借口扒了她衣服也就算了,随身携带她也认了,竟然还要亲自给她穿上! 见他听了骂声也不恼,反倒笑得轻挑,姜初妤扭身使力挣脱右手,一巴掌呼乱招呼过去,被他摆头躲过。 “不闹你,我只是来物归原主的。” 顾景淮抬身放开她,将里衣置于她腹上,不自然地揉揉鼻尖,“不过,你可不能再恼了。” 姜初妤连忙搂着里衣缩在床角,盼着他快些出去,心里有些发急,再不出发就不好追人了。 顾景淮解开床柱两旁绑着的纱帐,寻常人家防蚊虫的纱帐自比不上罗沙花纹繁多,但也勉强可遮人。 姜初妤妥协了半步:“那夫君背过身去。” 她速速换上里衣,系带时却发现,她襟口处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布,大半个胸脯都露着,好不难堪,忙赶紧套上了中衣。 等她收拾好,掀开纱帐,见她道貌岸然的夫君就站在窗边,双臂抱胸不知看了她多久。 他这人、这人…… 还不等她从羞愤中平复,又见顾景淮掏出枚手帕,擦着根根修长手指,目光却沉沉定在她身上。 那枚手帕的大小不正是…… 姜初妤抄起手边瓷枕,对着他的方向就是一扔,瓷枕撞壁,跟某人的节操一起碎掉了。 “顾茂行!你害不害臊!” 顾景淮轻笑起来,恍若不觉有何不妥。 他剑眉展平,侧颜线条也仿佛柔和起来,比之方才的冷肃与瑟缩,放松不少。 姜初妤忽然就不生气了。 罢了,难得他开心。 她推开门,一手拉上在悄悄听墙角却装作自己没听的春蕊,一手顺走立在屋外墙的锄头,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头: “春蕊我们走,第一拳让你亲自打!” “小姐,你知道他们逃去哪儿了?” “我们来时不是看见村子了吗?深山老林里危险那么多,他们肯定是去投奔村民了。” 说到危险二字时,姜初妤不忘回头瞪一眼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的顾景淮。 等回头再慢慢算账。 此时天光破晓,卯时已至,一声明亮的鸡鸣自屋后传来,十分应景,似乎是催促他们快些下山去复仇。 可还没等走出门前田地呢,目之所及,山路拐弯处,忽然窜出来两个男子,穿着也是寻常村里人打扮,粗木麻衣还带着斗笠,手中也拿着锄头和钉耙。 两个男子目露疑惑,对视一眼,又向他们看来。 拿锄头的伸锄头一指,高声厉问:“严家那畜生呢?不想挨揍就乖乖把人交出来。” 他拧眉巡视过眼前三人,在触到两个女子身后男人时不由自主地被震慑到,瑟缩了一下。 “巧了,我们也想找他呢。” “撒谎!你们肯定和他们是一伙的。”钉耙侠也咄咄逼人,伸着钉耙拦住去路,“不然我们怎么没见过你?” “两位壮士……” “跟娘们废话那么多干嘛,揍一顿拉倒了!” 锄头侠马上锁定了看着最弱的春蕊,挥动武器朝她招呼去—— 千钧一发之际,姜初妤下意识地扔下手中物,侧身去抱住她,闭眼迎接疼痛的到来。 铁片瞬间撞击人肉的闷响倒是在头上方传来了,可预料的疼却没有。 姜初妤睁开一只眼,向上看去,锄头挂在男人的手臂上,呈一个不太规则的“人”字型。 顾景淮来之前脱了臂上护甲,没有任何保护就受了一锤,还是惯用的右臂,她看着就心尖发颤。 眼前这一幕就像一阵风,轻易吹开了她胸中暗地闪烁的星星之火,愤怒呈燎原之势烧开,姜初妤提起自己的锄头对准那人脑袋砸去: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锄头,要是打出什么内伤来,大周会有多么大的损失么?啊!” 她说一段话打一下,看得钉耙侠傻了眼,像没见过这种“悍妇”似的。 而锄头侠在那瞬间立刻明白过来,她们身后的男人瞧着不一般,不敢再冲动出手,只好双手横举着锄头顶在身前,招架着如天上下雹般的猛攻。 打了一阵也没把人打趴,姜初妤耐力却耗尽了,拄着锄头大口喘气,冲着几丈开外的顾景淮喊:“夫君快告诉他你是谁!”?F 可话音刚落,她忽然气息屏住,后悔口不择言了。 毕竟他现在的名声,似乎不算太好。 姜初妤忽然不敢看他,连忙扭开脸,恨恨捶了一下地,怒骂道:“愚民!” 这时,顾景淮受伤的那只手臂忽然横在眼前,扣住她的肩,搂紧了她,自然托住她疲累的身躯。 “好了。” 他声音平淡得有些异常,似在刻意控制喜怒。 “我……”她低声开口。 “皎皎不用说了,我知道。” 山间的风是连绵的云,抚在身上,比绫罗绸缎熨帖得多。 姜初妤心里那股气,慢慢地、慢慢地消散了。 气氛一时僵住了。 忽然,一声非人的、浑厚的哞声响起,震彻方圆五里。 “……是牛叫?” 锄头侠和钉耙侠大喜过望,丢下武器就像声源处狂奔,这回轮到他们三人不知所措了。 “走,去看看。”顾景淮拍拍她发顶。 三人走在严家茅屋后头,果然见了一头老黄牛,那两人正与之亲热。 他们也已经明白姜初妤一行人与严炳不是一伙的,戒心放下,锄头侠呲着大白牙套起了近乎: “妹子,知道它叫什么不?它叫铁柱,是俺家的老牛,前几日丢了,给我心疼坏了。” “我们找啊找,没找到,后来有人提醒我们,说不定是姓严的偷走的,我才想来找,没想到碰见你们。他那些债主我们差不多都见过,之前住村里那阵子,隔三差五就来追债的,闹得不得安宁,我们就把他们赶走了。” 钉耙侠是弟弟,接起哥哥的话。 “结果这俩人也不知道是做贼做惯了啊,还是想报复啊,开始偷起村里的东西,鸡鸭就算了,连牛都能偷,真是、真是……” 他无语了。 原来是惯犯。 春蕊的唇角更向下了。 “对了,你们是谁啊?刚才不是要说的吗?我一看这个兄弟就知道很厉害的,来吧,说一个能吓到俺的名字。” 姜初妤刚想开口撇开话,顾景淮却先一步报上了名号。 哪知锄钉二兄弟:“谁?” “……” 姜初妤“噗嗤”笑出声,这才想到此处偏远,京城的闹剧暂未波及此,而天天只管务农的朴素百姓,还真未必知道他。 为了不让话落在地上,姜初妤叉腰,撑着面子强词夺理:“他啊,能做我的夫君,不厉害吗?” 锄钉二兄弟被酸掉牙。 “我管你是谁呢,只要能帮我们收拾了姓严那兄妹俩,你就是最厉害的。” “俺要是能当皇帝,就让你当宰相!” 姜初妤被他们逗得直想笑,转眼一瞧,却见顾景淮倒是有几分认真。 “当真?” 姜初妤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她软绵绵的安慰,是一个契机,去重新拾回为将的尊严。 哪怕这个契机只是帮农民寻回一头牛、揍一个微不足道的坏人那么小。 两兄弟留下了些关于严炳的线索后离开了,之前的思路被打断,严炳严蕊不可能躲进村子,那如何追,得好好想想才行。 正好姜初妤打人出了汗,想回屋简单收拾一下。 可刚踏入屋内,刚才还一本正经重展英雄风姿的男人忽然贴了上来。 “皎皎也帮我简单擦一下身,好么?” 姜初妤:? 哼,重振旗鼓之前,能不能先捡一下碎掉的节操。 第62章 第62章 虽然姜初妤在渝州那些年过得也不算什么好日子, 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伺候人这种事,自然不太熟练。 嫁过来后, 顾景淮凡事喜欢亲力亲为,她上手伺候的机会也就刚成婚那几日多些, 后来渐渐井水不犯河水了。 可现在,在这个男人的认知里,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 互相擦身这种小事肯定早就有许多回了。 姜初妤只好顺着他来, 找了块干净的布沾了水, 再拧到滴不出水为止, 坐在了他对面。 下不去手。 “怎、怎么擦。” 这话一问, 便又败露真相了。 姜初妤害怕,顾景淮会因这些与他“记忆”有出入的生活琐事而受刺激, 加重病情,小心地抬眼瞅他,他却玩味地提了唇角, 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得寸进尺道: “分别数日,皎皎就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生疏了,看来往后要让你勤加练习才是。” “……” 好罢, 看来无论她做何事, 他都能帮她自洽。 顾景淮脱了上衣,露出紧实壮硕的身躯,上面片片暗红的血痕如泼墨, 是从外衫透进来的。 他身上也有伤,用白纱粗略包扎过, 看得姜初妤眼疼。 他不好好养着,独自跑来找她做什么,明明让下人找也是一样的。 于是按下心里那点儿别扭,挽起衣袖,轻柔地用布的一角由他琵琶骨向下擦,生怕蹭到纱布,让他的伤沾了水。 顾景淮双臂撑在两侧,舒服得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姜初妤老脸一红,瞄准他一块未有伤又结实的肌上,羞愤地甩打了一下湿布。 清脆的一声“啪”,非但一点儿震慑的作用都没起到,反倒惹顾景淮不怀好意地笑了声。 他喉咙滚了滚,催促道:“皎皎快些。” 姜初妤巴不得。 她将裸露在外的大片血迹擦得差不多净了,细枝末节的便不再管:“好了,转过身去。” 可顾景淮半睁开眼,向下看去:“为什么不继续了?” “下面缠了绷带不是?你有伤不能沾水。” “再往下。”他声音有些哑了。 那也太靠下了! 姜初妤瞥一眼都不好意思看,回避着眼神搬出借口:“也没沾血啊,不用擦。” 谁料,顾景淮忽然欺身,以掌包住她的柔荑,微微施力,直直按在那上面擦了擦。 动作缓慢,不像是擦,反倒像揉。 姜初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调戏了。 真是一时心软中了计,她明明可以只擦后背,前面让他自己动手的! 顾景淮也没得寸进尺,只几下就放过她,暗暗欣赏着她红透半边脸的模样,眉眼柔和地弯了弯,甚为快意。 “皎皎怎么……” “不许看我。” 姜初妤随手拽过床柱旁的白纱遮面,只露一双窜着微薄怒火的杏眸瞪着他。 “我是说,唇怎破了?” 丝毫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 “不许说了!” 无耻,真是无耻至极! 姜初妤撇下他,跑出去涮布,狠狠揉搓了一通泄愤,这才心境稍平,认命回屋给他擦后半边。 顾景淮还是那副姿势,见她回来,期待的目光黏在她身上随她一起走近。 放在从前谁人敢想,乖巧一词竟能与他产生联系。 姜初妤先发制人,推着他光裸的脊梁按下他的身子:“不许动。” 这回没了他的捣乱,进展顺利许多,姜初妤几下就收工,把衣服扔回他身上:“夫君快穿上吧。” 顾景淮抿唇不言,盯着她无情的背影使劲抖了下衣裳,无声表露着不悦。 姜初妤听见了,也没好气地扭头瞪了他一眼,反正她现在可不怕他。 她眸中似有水光流转,刚被他惹出来的。 严蕊的房中家具皆是深色木头打造的,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有些发黑,整间屋子也只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窗户,虽有朝晖射入,依然驱散不了昏暗。 姜初妤看来的一瞬,顾景淮忽然像被蜂蛰了一下,脑后一痛,闭上眼,眼前却浮现了与之相似的一幕。 画面模糊,但光景却比此时更暗,似在夜里。 她的穿着打扮也很是奇怪,虽然同是眼中闪泪,表情却是不同的。 方才真实的她只是佯怒,而他现在见到的虚幻的她,却在悲伤。 画面很快就消失了,可顾景淮知道那一定不是错觉。 他缓了片刻,再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哪还有方才不正经笑闹的影子。 “皎皎,你……在一个十分暗的地方,看着我哭过么?” 姜初妤想了想,在他描绘补充之下,一下就想起来,莫非他说的是在囚房的事? 可原来他连这事都忘了么?还以为他既然记得跟皇上的计划,那假死的前前后后应都记得才对。 不过,她当时匆忙狼狈的介入,于大局无伤大雅,忘了也无妨。 倒不如说,她宁愿他忘了,忘了自己当时被他耍得团团转的傻气,而他根本没将她考虑进计划来,太气人了。 一想到那段过往,姜初妤垂手站在门前与他对望,一丝笑意都提不起来了。 她如此反常的反应,更让顾景淮惴惴不安,衣带都未系,敞着胸口就向她跑来。平素极为喜洁的人,鞋也未穿,灰白的足袋直接踩在脏兮兮的茅屋地上。 他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色,可姜初妤还是一言不发,木然而立。 蓦地,顾景淮恍然明白了什么,瞳仁微缩一瞬,满脸憋不住的懊恼,发泄似的捶了声墙。 又怕吓到她,讷讷收手,眼神竟流露出几分讨好: “莫非,这就是我对你做的不好的事?你是因此才写和离书想与我……” 他说和离二字时明显艰难了不少,语速渐渐放慢,说不下去了。 姜初妤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可不知什么阻拦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已经有了一丝恢复记忆的苗头,她理应扯紧这根来之不易的线头,将前因后果告知才对。 可解释起来何其困难,起码要追溯到他们为何成婚的事上。 那此时的梦幻泡影不久全碎掉了。 姜初妤不知,等他恢复后,这几日甜蜜的相处会不会改变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可她是个胆小鬼,她不敢赌。 心中正天人交战时,肩头忽然一沉。 顾景淮虚靠在她肩上,挫败像座山一样彻底压弯了他的腰。 “对不起。” 姜初妤细眉微抬,移眸看向侧边。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 他如泣如诉,半晌,半直起身双手捧起她的脸。 “原谅我好不好?我还想与你做夫妻,我不要和离。” 一字一字,情真意切,艰难地吐了出来。 这些话在她心中卷起海啸,鼻尖酸涩无比,却撑着不让泪积成珠。 姜初妤掐着手心,堪堪恢复些理智,艰难挤出一句: “总之我写那书与孙牧远没关系,夫君不要再处处为难他了。” 她脑中乱七八糟不比他好多少,此时能想到的便是先把旁人撇出去,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姜初妤感到双颊似乎被他挤得更用力了些,但只有一瞬,似乎是错觉。 “好。” 顾景淮回答。 他松开手,又想去抱她,可双臂顿在空中,终究不敢,垂落了下来。 顾景淮自嘲地轻笑一声:“皎皎,为夫是不是很胆小。” 姜初妤想告诉他,她也选择了沉溺于当下。 他们两个,谁都不勇敢。 第63章 第63章 顾景淮单手撑在她身侧的墙上, 将她圈在角落里,微躬着身,面朝下叫人看不见表情。 难得他站在自己面前, 却没挡住所有视线。 姜初妤的视线跃过他,漫无目的地看着天顶的灰墙灰瓦, 也眼看着屋里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忽觉心中疲累至极,加之昨晚后半夜几乎没睡,眼皮渐渐阖起, 又强撑着睁开。 偏偏堵着她路的人却像被定身了似的, 举着胳膊不知疲倦。 “夫君可还记得, 数月前你也曾这样对我过?” 她冷不防的话重新唤醒了他, 顾景淮眸中浮出茫然, 示意她接着说。 “还是用剑顶在墙上恐吓我呢!” 顾景淮不可置信地睁了睁眼,姜初妤能清晰地看到他瞳仁颤动, 心中既是好笑,又感到快意。 “不……我怎会这样对你?” 他手臂垂落,十指紧攥, 依稀可见青筋凸起。 姜初妤看着开了的通路,本想抓紧逃出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可见他这样自责,双脚被捆在了原地, 一步也迈不出去。 “都是过去的事了。况且, 我也有我的不好。” 顾景淮欺身攫住她躲闪的视线,急切道:“皎皎何不干脆一五一十把过去讲给我听?” “……改日再说罢。” 姜初妤逃似的从角落蹿出屋,推门就见春蕊已手脚勤快地收拾好了厅堂, 用来绑人的麻绳与抹布整齐地摆在桌上。 乍一看,倒是间狭小而不失温馨的小屋。 春蕊见她出来, 忙从椅上站起,双手交叠,轻皱着眉问道: “小姐,要不我们离开吧。” “离开?说什么丧气话呢,你不想将严炳捉回来痛打一顿出气么?” “我……”春蕊蠕动着唇犹豫了一阵,终是畏畏缩缩道,“我觉得,他也是可怜之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春蕊做此决定,倒不是还收不回春心,她对严炳的好感在他乱亲了那两下之后,被吸了个干净。 或许还有一丝残留,但已无伤大雅。 她不想再追究,一是不想小姐姑爷这样的矜贵之人为了她与一地痞流氓周旋,二是真动了恻隐之心。 据锄钉二兄弟所言,严炳严蕊起初来到村里,装得像是良民中的良民,村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他们总是第一个站出来。 严蕊炊的饭香,隔老远都能闻见,有孩童去讨吃食,她总会笑着盛点端出来;严炳则年轻力壮,不吝啬体力,浇地时多担几桶水送给邻居,闲下来偶尔帮老人家犁地。 很快,一向排外的村民就接纳了他们兄妹俩,见二人谈吐不凡,一打听,得知原来他们曾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家中破产又失亲,才渐渐沦落至此。 感慨之下便更加亲近,有好心人会给他们送些米面粮食,还有人外出时会请他们照顾家中幼子,归来再给些铜钱报酬。 其乐融融悠哉悠哉的日子过了不久,村民们渐渐发现,家禽偶有失窃。 黄鼠狼下山偷鸡的事儿以前也发生过,一开始人们没当回事,后来有人家里的财物莫名其妙消失,还偏偏是那几家常拜托严氏兄妹照看孩子的人。 在村民的合力严查之下,罪行败露的严炳严蕊逃出村,后来才发现他们在山上盖了茅屋,倒也没有赶尽杀绝,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近些日子,村里又开始丢东西了- 姜初妤听了春蕊的话,险些气死。 “真是叫我说什么好,你怎么也不叫人不省心了。” 她双手环在胸前,正要好好说教一番,身后男人轻飘飘路过。 正是那个不叫人省心的“也”。 瞧着背影不大精神。 姜初妤轻咳一声,他没动静;拉开椅子弄出声响,他也不看过来,不知是生气了还是兀自憋闷。 “夫君过来,我需要你。” 顾景淮这才有了反应,侧身向她看来,只是眼眸不似平常那样亮了。 姜初妤一个头两个大,可也只能咽下叹息,一人拖着两人走,这个家没了她可怎么办。 “春蕊想放过严炳,我不支持,那由夫君一锤定音罢。” 她猜他肯定也主张收拾严炳,一脸期冀地等他回答,却不曾想,顾景淮神色十分严肃认真,说出的话却非也。 “夫人,我们在这里住下罢。” 姜初妤双眼瞬间瞪大,复杂地看着他,脸色有些难看。 他不会真抱了与她在山林畅快度日、不顾外界如何的心吧? “那两人还会回来的。” 顾景淮却走到门边望了望外面,笃定道。 姜初妤这才舒了口气,却听他又说—— “诚然,也存了些与皎皎避世之心。” “……” 姜初妤与春蕊隔桌而座,弯身偏头与她耳语:“你说我该夸他诚实吗?” 顾景淮几步走来,伸掌按在桌上,上身微微向她倾: “春蕊说那两人逃得匆忙,想来身上无甚银钱,排除山脚的村落,又能逃去何处呢?” “他们有手有脚,去哪儿不能改姓埋名重新生活?” “对,那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安家呢?” 姜初妤被问得一愣,也反应过来。 对啊,若锄钉二兄弟没撒谎,肯出力的年轻人去城里随便找个铺子做工,不比在偏远的村里偷鸡摸狗活得好?况且被驱赶了也没有离开这里,确实古怪。 顾景淮的目光难以从她身上移开,无比缱绻,静默地看着她忽闪着长睫作思考状,纠结时还会不自觉咬上水润的下唇。 可纵使他再心猿意马,也敌不过后来居上的挫败感。 她一定有过更多鲜活灵动的样子,可惜竟全都不记得了。 多看几眼,再也不要忘了。 姜初妤思来想去,也没了主意:“那……” 一抬眼,就对上了他的眸,神韵朗朗的凤眼看上去好似水光潋滟桃花眼,藏着她看不透的情绪。 姜初妤怔了一下,重新开口道:“那夫君说该怎么办?” “他们一定有问题,走不远的,我们守株待兔。”- 日上三竿,正是农忙的好时辰,锄钉二兄弟牵着失而复得的老黄牛在田中挥洒汗水之时,姜初妤正在榻上蜷缩成一团,睡得不太安稳,但无人打扰。 春蕊也横躺在地上卧铺,安然补眠。 顾景淮却曲着只腿,双手垫在脑后——瓷枕他擦了数遍,确保不再沾染那男人气息,才给了姜初妤。 毕竟严蕊房中的那只,是他惹她砸坏了。 可他的大度也仅止于此了,方才他想与她一同补眠,被她问道: “那夫君是愿意我与你睡严炳那张榻,还是你去睡严蕊那张?” ——他自然都不愿意。 便只好吃瘪,看着夫人得逞一笑,拉着春蕊进屋关门。 顾景淮左手缓慢开合着,脑中不停地回忆这几日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恨不得印在心里。 他发觉这样重复地做简单的动作,更容易记得牢固。 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那个约定。 只要他平安归来,就…… 可仅仅只是一想,靠念着她而驱散的那些阴霾却又聚成乌云,覆在心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浑身浴血的躯壳里。 顾景淮的手攥成拳,这回再未松开。 他索性断了所有念想,下床搜起屋来,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物,真像是普通农户之家。 一个转身,玄青描金的靴尖磕碰上木床腿,他忽然福至心灵,蹲下身弯腰向床下看去,果然发现了一只置物匣。 将其捞出,打开匣盖,出乎他意料的,里面藏的净是些旧物,唯一算得上值钱的,是一只叶型金耳坠,然已泛旧发黑,卖也很难卖出去。 顾景淮伸手翻找着,在最下面发现了一张叠起来的纸,暗觉不对劲。 展开一看,是张通缉令,画像上的人与严炳有些相像也有些不像,比他长得更硕态,还蓄着长须,再加上严炳肤色偏黑,乍一看真难以将他与画像对上。 但细看之下,还是能辨得二人是同一人。 不过通缉令下方,写着的是“张炳”- 一天一夜过后,姜初妤连只真兔子的影儿都没见着,还守什么株待什么兔。 顾景淮却仿佛不急,似乎真要就这么干耗下去。 姜初妤火气一天比一天大,终于在这晚他提着头野狍归家,去溪边洗沾了血的宝剑时,跟了过去。 “夫君这剑是用来取敌人首级的,可不是打猎的。” 她上前去抢他手中剑,顾景淮怕伤着她,松了手。 这么容易就抢过剑来,姜初妤心中火气更盛,说些了重话: “夫君若是甘心沦为山野村夫,我真要与你和离了!” 这话成功激到了他,顾景淮简直听不得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哪怕是气话。 “我只是猎来只野狍给夫人饱腹,扯什么和离?” “只是一种假设!” “那也不行!” 姜初妤气结。 “再等一夜,不然就下山去告官,我看夫君根本就是丧志了!” 话音落下,两人都不再说话,唯有还胶在一起的眼神尚拧在半空中打架。 顾景淮气笑:“你不信我。” 姜初妤先别开了眼。 “抱歉,我一时心急,口快了。” 她转身要走,手腕忽被拉住。 “那就再等一夜,若我是对的,皎皎可否许我一物?” 姜初妤没转身,干巴巴地问:“何物?” “告诉我我到底对你做过什么,使你……不愿再亲近我了?” 他尾音有些发颤,握着她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心中焦急,仿佛像攥一尾鱼一样,稍不注意她就滑走了。 姜初妤沉默片刻,反问: “若你知道了,便不会再心悦我,甚至或许会厌弃我,也愿意么?” 第64章 第64章(三合一) 姜初妤单手撑在桌上托着腮, 失神了许久,脑海里好似有个小人拎着笤帚转圈,将灰尘撒遍每一缕神思。 她夫君真是好怪。 九年前他的洁癖怪病那般厉害, 找了数位神医都没医好,被她一个柿子砸好了, 说出去几乎是传奇。 可没想到,九年后还能遇到更怪的事。 受伤后竟忘了与她的过去,却变得……很喜欢她。 喜欢得她都要飘飘然了。 作为唯一那个分得清现实和虚幻的人, 姜初妤能做的, 只有被他纯粹的爱意抛上云巅的时候, 提醒自己落地时不要头朝下。 心里却不想真的要让他停下。 她不勇敢, 于是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了他。 若他点头, 她定如数告知。 可是顾景淮在听到她的反问后,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呢。” 惹她险些当场哭出来。 她发觉自己开始享受这直白的、猛烈的爱了, 若是有天突然收回,她定会像那只瓷枕一般狠狠随成一片狼藉吧。 在溪边时,姜初妤天人交战了许久, 被他握住的手腕成了全身最暖的部位。 溪水淙淙而过,她转身推开他的手,逼迫自己直视他双眼,重新主导了这场裁决。 “我应你的赌约。” 可回到茅屋后, 热得发烫脑门冷却下来, 她心里远没有表面淡定,不知该盼着严炳出现还是不出现了。 更不由得担心,照顾景淮这样怪的体质, 万一稍有不慎又篡改了什么地方,变成好龙阳了可怎么办…… 那她可哭都没地方哭去。 正当她瞎想之时, 轻巧的两声“咚”唤回她的神思,涣散的目光聚拢在顾景淮压在桌面的指节上。 下面还垫着一张泛黄的纸。 顾景淮没有问她在想什么,二人此时越是心照不宣,越是别扭得慌。 姜初妤率先抽出那张纸展开,眉头微抬,颇为吃惊。 她打眼一扫,大致说的是张炳此人家父生意失败,将田契、地契、金银器都抵给了子钱家,却依然债台高筑,无奈要抵妻女。 而他杀了放债者又弑父,带着母亲与妹妹成功逃跑了。 若此人为严炳,便能说通了,他不敢出现在人群密集之所,除了怕通缉令,大概更担心债主背后势力报复。 “夫君从哪里发现这个的?” 顾景淮便将早拿在手里的匣子给她看:“我想这里存放的物件,多是他母亲的遗物。” 遗物…… 姜初妤与站在一旁的春蕊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同轻重的唏嘘。 但就这么放过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昨日我于山林中行猎时,顺便在附近巡山,发现了一串人之足迹,他们或许依然藏身山中。” 原来他成日在山中晃悠,是为正事啊。 姜初妤有些无地自容,暗悔自己心切误事,这下可好,抓不抓住她都不开心了。 见她神色黯然,顾景淮心头微动,弯身凑近她,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皎皎莫不是嫌我不敢追上去?穷途末路之人狡诈,我恐大意落入陷阱。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夫君以自己的判断行事便是。” 她垂眼顿了顿,“……我没有不信你。” 溪边的她如竖起尖刺的刺猬,此刻却是乖顺的羔羊。 若那尖刺不是冲着他来的,她哪种反应他都喜欢,不过因果之下,还是后者更叫他浑身熨帖。 顾景淮勾勾唇,抚上她交叠的手:“那皎皎今夜与我野宿可好?” 还不等她答复,他偏头看去:“春蕊也是。” 春蕊习惯了在小姐姑爷你侬我侬之时屏息缩在一旁,冷不丁被提及,头皮一麻,答应道:“是。” 姜初妤松了一大口气,原来只是单纯的野宿。 这事便这么敲定了。 农户家中不缺麻绳,顾景淮取了许多缠在双臂上,带她们沿山路向下走了一阵,假装下山,而后又从林中绕行而上。 顾景淮在林深之处停了步,这里杂草及膝,树生得高耸多枝,却算不上茂密,正好可以远远看见山腰上那所孤零零的茅屋。 姜初妤想,他没有左右探寻,看来是早就物色好了。 省了砍藤蔓的工夫,顾景淮在一棵树干上缠好麻绳,双手快速穿梭,不多时编好了两张的吊床。 两张吊床的一端都固定在同一颗树上,见他不再编第三张,且其中一张瞧着更为宽大些,姜初妤想也没想,拉着春蕊就往上躺。 此时星月已初现,于静谧的凉夜中,以树间吊床为榻,倒是很新奇的体会。 可姜初妤提不起兴奋,只想快些斩断此事,下山过回寻常日子。 身后有人上来了,吊床骤然陷下去,她的身子也随之滚入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顾景淮单手环着她的肩,将人锁在怀中,下巴蹭蹭她发顶,在她毫无防备时黏了上来。 都不用看,春蕊肯定悄声去睡另一张吊床了。 姜初妤手肘戳戳他小腹:“夫君松开。” 回答她的,是顾景淮绵长的呼吸。 可她拧着身子如鱼龙甩尾想挣脱,身上的手臂却像施了咒法的藤条一般越收越紧。 这人明明还醒着!真霸道! “夫君不说话,是还在生我的气?” 半天等不到回答,那只手却不安分了起来,由她的肩滑向下,蜻蜓点水掠过,又移至腰间,最后搭在她腹上,不动了。 姜初妤不由得红了脸,抬起足踵向后踹,誓要叫醒这个装睡之人。 她一踹泄愤之下,连顾景淮皮毛都伤不了,却正中吊床命门,看着结实的麻绳吊床不知怎的,骤然散架了。 姜初妤感到周身瞬间一松,又马上被裹得紧紧的,他的四肢都缠了上来,成为兜住她的新吊床。 不得不承认,那滞空的瞬间,她却觉得十分安全,连惊呼都没有。 肉身撞上土地,砰的一声闷响后,身下被压着的低矮草木发出咔嚓的窣窣声响。 顾景淮这下再也装不了睡,他睁开眼,目如朗星,与天上的皎洁呼应。这颗明星,微弱的光只投向了她。 姜初妤的心跳蓦地乱了节奏,她身子紧贴在他身上,仰着颈,唇只离他一寸远。 不能再靠近了,她想。 可为什么他明明在笑,看上去却有些悲伤呢。 “我不会让你先落下去的。” 他说。 许是这些日子情话听多了,姜初妤立刻会意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注定要遭受不幸,我先坠下,再垫着你。 顾景淮松开手,姜初妤立刻扶着他胸口支起身,生气似的喝道:“讨厌!” 她鼻尖皱起,晶莹的泪花聚成珠子,直直从眼眸上滚下来,砸得他胸口比后背还疼。 “夫君是知道怎么惹我哭的。” 姜初妤擦了擦眼,忽然没那么怕了。 这时,传来一个细小如蚊的声音:“小姐,我刚才好像看见他们回来了。” 姜初妤猛地起身,扶着树干来到春蕊身旁:“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你们摔下来的时候。” “……”丢大人了。 顾景淮也从地上起来,拍打着蹭上身的泥土,问:“你确实看见了?” “回您的话,是一个男人和女人,我想应该是的。” 看来严氏兄妹确实一直在暗处观察,见他们一走,没过太久就夹着尾巴回来了。 姜初妤兴奋叉腰:“那我们现在去——” “瓮中捉鳖。” “关门打狗。” 二人同时说道,又相视一笑。 春蕊轻手轻脚从吊床上下来,看着终于缓和了气氛的两人,暗暗吐了口气- 三人披星戴月一路匆匆赶回茅屋,见大门虚掩着,姜初妤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上去,短期内经受了两次冲击的木门,裂开了。 正在屋里翻匣子的严炳闻声出来一看,大骇,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你们不、不是走了么?” 姜初妤冷笑一声,余光却撇不见人影,心里有些慌,转身一瞧,顾景淮还真不见人了。 不过那锄头还立在屋外,姜初妤拿来递给春蕊,用下巴指指严炳:“打他。” 春蕊傻愣愣地抱着锄头,看看小姐又看看严炳,下不去手。 姜初妤恨铁不成钢地夺过:“那你看着,我来。” 严蕊听见动静,很快双手各拿了根二尺长的擀面杖跑来,挡在兄长身前,恨然骂道: “我们好心收留你们,你们这是恩将仇报,良心被狗吃了!” “我的良心有没有被狗吃还轮不到你来评价,你们倒是偷了不少人家养的鸡鸭吃了吧?胃口都大到敢偷牛了,真是不知廉耻!” 顾景淮不知去了哪儿,即便笃定他就在附近,姜初妤难免有些惴惴不安,可她必须要护着春蕊,丝毫不能露怯,眼神炯炯直盯着他们,看似要出击,实则提防。 “牛?你说我偷牛?”严炳挪开妹妹,梗着脖子争辩,“是,我承认是想偷你的簪子,可也别想给人泼脏水!” 这时躲在小姐身后的春蕊终于适应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也弱弱帮腔道: “别狡辩了,人家都过来牵走了。”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脸上茫然的神色不像演的。这时严炳忽然反应过来,向反方向的窗户跑去,推窗扶着窗沿抬腿一跳,如鱼跃龙门逃之夭夭。 “别跑!” 姜初妤短喝一声,与此同时却听屋外传来异响,愣了一下。 严蕊率先反应过来,跑去窗口一探,见她兄长面朝下趴在地上,背上踩了一直乌皮靴,顺其向上看去,竟是那个把他们捆起来的男人。 她有些发怵,向后退了一退,腰间却被一个坚硬的物体抵住,回头一看,那两个女人四只手一起拿着锄头顶着她。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严蕊口中干涩,气急败坏。 顾景淮用衣袍擦了擦剑鞘,扛在肩上,举重若轻道:“自然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姜初妤心里一个咯噔,他这是要严炳的命? 被痛击后颈的严炳并未失去意识,眩晕了好一阵,耳边的话似远似近听不真切,唯有这句话叫他浑身一紧,清醒了过来,双手撑地想起来。 顾景淮足下用用力,踩着他的背碾了碾,看到人老实后,掏出通缉令展开:“赏银百两,谢了。” “这位仁兄。”严炳艰难从土里扭出头来,口鼻里都是散发着臭气的泥,有几分姿颜的脸紧皱成一团,呸了口唾沫吐出污秽,低声下气恳求,“我给你一百两,你放过我吧,我不能丢下家妹啊!” 顾景淮看着脸色煞白、向他投来恳求目光的严蕊,并未动摇:“你妹妹随你东躲西藏,她离开你,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 “不……不会的。” 或许是知道大势已去,严蕊身子晃了晃,要不是身后有东西顶着,恐怕真要摔在地上。 断裂的麻绳派上了用场,分别将两人五花大绑,刚刚够用。 严炳还维持着那个姿势,面无表情双唇紧闭,不知在想什么。 他方才有绝地反击的机会的,可一动没动,任由顾景淮将他绑成了粽子。 这两日他们在山里躲藏,虽勉强活了下来,可过得并不好,脸上脏兮兮的,衣裳也有残破,可更煎熬的是恐外人发现那张通缉令—— 严炳留着此物,只是为了对照自己长相与那上面的还有几分像。 或许是怕什么来什么,又或者是天命如此。 可他真的作恶了吗?严炳有些茫然。 就在他紧闭双眼,回顾自己后半生岁月时,后背忽然又是一痛,气性忽然上来了:“我说你他娘的踹够了没有?” “嘴巴放干净点,是你姑奶奶。” 背上那只脚还没移开,他腚又一痛,这才发觉这回的比那男人的脚小多了,是姑娘家的。 “春蕊,用力踹他!” 可这次,严炳口中溢出了一声类似于呻.吟的叫唤,反倒把她们俩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景淮伸脚勾着他侧腰,把人翻了个面,蹲下身狠掐住他咽喉,看着他面色逐渐涨红、双眼睁大,心里才畅快些。 “你要是想做一辈子哑巴,直说就行。” 顾景淮松开手,严炳大喘着气,脏臭的泥渣被吸入肺中也不管了。 为了行事方便,顾景淮干脆把两人打晕,又加捆了一圈麻绳。 随后陪着姜初妤一同下山,去山脚村中以金簪换马车。 这等以物换物的交易太划算,许多村民拉着马车出来喋喋不休说着马儿跑多快、车身多牢固,姜初妤最终选了辆最宽大的,顺便见到锄钉二兄弟时跟他们说了声制服严炳的事。 她笑意盈盈,村里人哪见过这种美人,纷纷看得眼都直了。 “你们以后就不用再担心鸡呀牛啊被偷了,现在是不是该夸我夫君厉害了?” 少男们的心碎成一瓣瓣的,原来已经嫁人了,夫郎也这么玉树临风,叫人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二兄弟乐呵呵恭维着:“厉害厉害,自然最厉害!” 如此幼稚的场面与对话,顾景淮身在其中,泰然以对,对之如对耳旁风,话掉在了地上。 姜初妤替他领了谢,推着他上马,摆手离开。 顾景淮做车夫驾马,姜初妤和春蕊坐在车厢里。事情终于快结束,她们反倒没了精神,双双疲累得闭上眼睛,可坐惯了上好漆木的马车,这车颠得仿佛快散架了似的,叫人有些受不住。 春蕊凑近小姐与她耳语:“小姐,我发现,您居然敢跟姑爷吵架了。” “是很神奇。” 姜初妤弯弯唇,想到什么,又缓缓放平。 从渝州回到京都的这几个月,日子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好像从河流一下涌入海洋那样剧变。 不过说起渝州,这几个月也够车马跑一个来回了,算算日子,舅母她们应该快来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好歇歇,我真想过在后宅中养养花鸟、弹琴作乐的日子。” 等把晕过去的严氏兄妹拖上车,马车跑起来反而更稳了些,颠簸的幅度刚好不扰人清梦。 姜初妤睡了过去,车厢内只有春蕊还醒着,发呆似的看了严炳半晌,慢慢闭上了眼- 一觉睡醒后,马车刚好也停在了路边。 姜初妤打着呵欠醒来,掀开布帘向外瞅了一眼。 十一月初的气候开始透着凉,午后的日光弱了气势,照在人身上只有微微暖意。 姜初妤偷瞧着外面的一切,仿佛头一次进京,见什么都新奇。 她眼珠从左转到右,扫视了一眼对面的街道,只见几日前还拥堵得不成样子、人人争着出逃的街巷已褪去人潮,铺子合窗落锁的多,偶尔有几家开着的,也无人光临。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依然坚实光滑,可她似乎还能从中看出那日数千只脚踩踏出来的印痕。 城乱之后,京都虽不至于沦为空城,但恢复成往日熙攘热闹的常态,怕是也需要些时日。 身后传来车门开启的声音,姜初妤回头一看,顾景淮上半张脸罩了只白色面具,上面有红色细线勾画着的祥云图案,也不知他何时停车买的。 他向她伸出手:“皎皎过来。” 姜初妤绕开春蕊,手被他握住,忽然想到成婚那日他也是这样递过手来,却很快收回去了。 这一次,顾景淮稳稳托着她下了车,可她双脚踩上青石砖地,又立刻松了手。 姜初妤微怔,连忙抬眼,可只能看见他双眼平静无波。 难不成方才那一幕也刺激了他,他想起来了?还是半路忽然恢复,思及近日种种,暂时不想面对她,才买了罩面戴上? 姜初妤心中滚过重重疑问,这都怨他那么快松开手,想与她撇清关系似的。 “好端端的,为何遮面?” 顾景淮垂眼,露在外面的唇角微抿,泄露着主人的紧张。 他不答,姜初妤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也慌了,血色褪去,轻晃着头后退半步,“你都想起来了?” 顾景淮想去拉她,只差几寸便能触到她时,却停在空中,五指蜷起,收回了手。 “自惭而已,皎皎不要多想。” 他还这样称呼自己,想来确与她无关,不过也没想到这个心结这么难解。 “我还是那句话,兵败不能只怪夫君。”她苍白地安慰道。 顾景淮双手背在身后,越过车厢顶看向萧条街巷,轻轻摇头: “非兵败本身,乃结果。一想到步入城中,许会路遇牺牲将士之亲人,便于心不忍,无颜以对。” 他收回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复又垂眼,“也不想让与我同行的你受牵连。在外我暂且……装作是你护卫好了。” 姜初妤竟有些欣慰,他难得坦率表露心中所想,总算不是她独自苦苦猜疑、不得其意了。 她伸出一指戳上他心口,顾景淮面具下的眉下意识皱起,左右扫了眼,幸好有马车遮掩,抓住她作乱的手:“别闹,不妥。” 姜初妤嫣然一笑,并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夫君从前也扮过我的护卫,与其东想西想,不如按提示先努力回忆一番?” 说罢,她不再瞧他,收回手提起裙摆去叩官府门。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等到人来接应,严炳严蕊也都醒了。 之后的事,便不需要他们费心,不过把人押下马车时,严蕊忽然提了句怪话。 她说:“我们没有偷过牛,真的。” “鸡鸭一掐喉咙就死了,神不知鬼不觉带回家里吃,没人知道;一头牛要想悄无声息带走,天方夜谭。” 此时的严蕊仿佛变回了那个家境优渥的大小姐,挺直脊背,谈吐文雅,丝毫不见野蛮气了。 姜初妤注视着两人被衙役带入官府的背影,缓了半天,难以置信地蹙眉发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所以,其实是锄钉二兄弟骗了他们? 顾景淮却毫不惊讶:“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 若有所指。 此事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姜初妤还在暗自揣摩此事,衣袖被人扯了扯,是春蕊。 她眼神闪烁,纠结了许久:“小姐,他们会被斩首吗?” 姜初妤也不知,她也有些于心不忍,遂可怜巴巴地望着“护卫”。 顾景淮不为所动,姜初妤见状只好捏着他衣袖拽他远走几步,踮着脚悄声说道: “你也别怪春蕊,其实想想也能理解,严炳这人虽是个登徒子,可对于情窦初开的年纪来说,他外形不错,性格又有些恰到好处的坏,很容易撩拨女孩子芳心的。” 哦? 顾景淮眯了眯眼,虽然他不知春蕊芳龄几许,可应与她差不多大吧?容易被严炳这种人撩拨放心的姑娘之中,也有她吗? 还有,“恰到好处的坏”又有何深意。 他满腹疑问,却只能憋着,若直接问她,怕是只会被冠以不解风情、不懂姑娘心意的误会。 顾景淮挺直身,一脸领悟透彻地点点头:“刑部我不好插手,只能去说说情,不保证结果。” 姜初妤将话转给春蕊,见她闻言松了口气,也不再愁眉苦脸,莞尔笑道:“多谢夫君。” 顾景淮在她二人之间扫了一圈,什么也没说,默默跨上马鞍,等她们坐进马车,轻甩马鞭,向着兴业坊的方向进发-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在顾府门前,姜初妤却忽然不敢下去了。 她方才在车内收拾了一番,勉强看得过去,可她面不施妆,高高盘起的乌发上也只剩几根算不上十分金贵的簪子,衣衫也脏兮兮的,裙边还有泥渍。 这副样子若被人瞧见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怎么做人? 最怕婆母若看见,她更是不得待见了。 “夫君可以先把面具借我戴吗?” 她欲哭无泪,可怜兮兮地求他。 这面具于他已无用处,顾景淮抬手解开脑后系绳,露出英气的眉眼,转腕拿着面具想她面上扣去。 在仅仅离她粉嫩无妆的面颊一寸之处,他忽然顿住了,视线定在掌下的白色面具上,脑海中却骤然闪过一张黑色罩全脸的面具,好像他曾给她戴过。 熟悉的脑痛袭来,这次却不十分剧烈,顾景淮眉头微抬,心中暗喜,这是否说明他快要恢复记忆了。 他的手迟迟不落下,姜初妤探出头去,眨巴着眼瞅他。 顾景淮失笑,把尚带着他体温的面具安于她的面上,在脑后打了个结,损道:“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得到的回答,是她在他腹上来了记轻锤。 扣门后,来开门的小厮倒吸口气,向内里喊道:“世子少夫人归家了!” “嘘!你小点声!” 姜初妤恨不得拿个锤头把他砸晕。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压下去,不妥不妥,在山里待了几日,她竟也变得暴躁凶悍了,可这里是镇国公府,她……要快些适应回少夫人的身份才是。 开门小厮也被姜初妤劈头盖脸的一声喝喊懵了,差点不敢认人:“是、是少夫人没错吧?” 能与顾景淮亲密地并肩而立,除了她还能有谁? 除了她…… 姜初妤突然的泄气没有躲过顾景淮敏锐的知觉。 他越发觉得好笑,恨不得关起门来摒除他人,好好欣赏她小性子落空时的沮丧,然后再慢慢逗她开心起来。 这念头一出,便遏制不住了。 顾景淮凑近她耳边:“皎皎是想快些回房,不多叫人瞧见?” 姜初妤直冲他眨眼,明知故问,干嘛非要说出来。 随即身子一轻,她的惊呼也抛在半空,在落进一个安稳舒适的怀抱时,止住了。 顾景淮就像拎起一只狸奴一般轻松,托着她腿弯向上一推,打着横抱就往东厢房的方向跑。 真是用跑的,步速既快又稳,抱着她个大活人也大气不喘,反倒是姜初妤须得紧紧环在他颈后,当心自己摔下去。 顾景淮越跑越快,身后似有豺狼虎豹在追,或是金山银山在前面吊着人似的。 可现实是二者都没有,只有她丑得见不得人这一个理由。 讨厌! 她气急败坏地摘了面具,冲他挤眼表达不满,却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顾景淮大笑。 他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姜初妤自然感受到了,第一反应却是: 坏了,夫君第一回横抱她,就变疯傻了了。看来……真是她八字克他。 “夫君在想什么呢!” 顾景淮放着檐下曲廊而不过,偏沿着种满了花草的花坛跑,兜起的风染上翠竹青草的清爽与淡淡花香,扑人面上,心旷神怡。 眼看过了那座月洞门,东厢房便近在眼前了,顾景淮步伐慢慢放缓,由疾跑转为闲庭若步,眉眼带笑意气风发,答曰: “畅快。” 姜初妤的心忽然怦然跳个不停,快要比她过门那日还难控制,堪与他方才如飞的步速相比。 好想,与他一直这样。一直这样就好了。 东厢房是属于她二人之地,无需再躲着旁人,姜初妤一过月洞门,就松了手,轻推他臂膀:“夫君放我下来吧,没事了。” 可顾景淮紧扣着她芳肩的手更紧了,迅速俯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带着“吧唧”一声响的那种。 姜初妤登时傻了,捂着脸呆愣几息,在他俊脸再度袭来时一掌推住,四处张望,见仆役们皆收敛神色不向此处看来,才勉强没有羞红脸。 顾景淮挨了瞪,心中刻意压制的欲念反被勾起: “皎皎对不住,我有些忍不住了。” 来不及与他坐下好好说清楚话,姜初妤失了身体控制的权力,只能依着顾景淮把她抱到了—— 床榻。 面对一张放大了的俊脸,姜初妤自知已是瓮中之鳖,既逃不过,便紧闭双眼,任他处置。 初回亲吻,他们都不得章法,只是靠着本能,他一味索求,她予取予求。 后来次数多了,顾景淮在这事上颇有天分,渐入佳境,逗弄得她也能在其中颇得趣味。 倒也并不算排斥。 可她等了等,预想的狂风骤雨没有袭来,不禁眯起一只眼瞧瞧情况。 顾景淮坐在脚榻上,背靠床沿,从她的角度看去,背微微躬着,透着落寞。 他高束的发有些蓬乱,脑后还夹着一片新鲜树叶。 姜初妤忽然就心软了,戳戳他:“可以。” 顾景淮侧脸往来,方才还急不可待的人,现下却眼神躲闪,不知是否又想到了些什么记忆。 “我说,可…” 话音未落,顾景淮如离弦之箭那般快地俯身,压在她尚未闭合的唇瓣上啄了一下边走,浅尝辄止。 “皎皎,你告诉我吧,我到底对你做了何事。”他眼睫轻颤,眸中光泽似蝴蝶般脆弱破碎,“你每次都不愿,倒不如直截了当,给我个痛快。” 姜初妤闻言睁大了眼,指尖紧张到微微颤抖,捏起身下丝绸紧紧攥住,才稳声开口:“夫君确定么?” 她本想着,那个赌约如果他不提,那她也装聋作哑,能厮混一天是一天。 原来不属于自己的欢愉,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对上顾景淮坚定的眉眼,姜初妤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时,他看到她眼底晦涩一片: “这事我本想烂在肚子里,可或许注定要亲自迈过这个坎儿才行……夫君你或许心中另有所属,你自己忘了,你还有个外室。”- 今日一整个白日,万里晴好。可金乌垂落,只留乌尾时的黄昏,天边却翻滚起暗色,短暂酝酿一番,从云中落下淅沥的小雨。 人间正好是晚膳的时辰,镇国公府的膳房内却无人动筷。 顾文启发狠地敲着龙头手杖,板着脸痛斥道:“没有天理了!” 顾延清与顾疏芸兄妹二人大气不敢出,生怕稍一为兄嫂说话,父母的怒火就烧到自己身上。 不过阿兄也真是的,闹了这么一通,先是假死把大家都整得失魂落魄,又活了,然后打仗又出了意外遭人唾骂,连带着他们这几日也不敢出门。 大嫂也跟着失踪,阿兄找大嫂又失踪,回来之后连个招呼都不打,缩在房中谁也不见,专门为了庆贺他们平安归家的晚膳也不露面,简直没有道理。 即便他平时再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在大事上可万万不敢这么冒险出格。 顾延清一边心里有气,觉得父亲父亲骂得对,一边又隐隐有些羡慕,果然还得是阿兄更厉害。 顾文启允准众人动筷,便是不再等他们的意思了。下人来问是否要单独给东厢房送膳,他丹田用气,声音大得门外都能听见了:“饿着他们,不许送!” 而东厢房内的两人不知饥饱,甚至也不怕长辈动怒了。 姜初妤说完那话后,顾景淮像被石化一般没了动静,只有急剧收缩的瞳仁显示他还是活物。 片刻前还坚定的双眼褪去神采,可依然执着地盯着她不肯移开视线,似乎只要这么看着,她便会重新笑起来,对他说,那只是句玩笑话。 可她没有。 姜初妤心中酸涩不比他少,却还要艰难打起精神安慰他:“不着急,夫君慢慢想,总能回忆起来的。” 她冰凉颤抖的手抚上他同样褪去血色的脸,轻轻搓揉:“别这样,等你全都想起来,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说也不迟。” “……我想起一些事来。” 就在她的手撑不住发酸,要拿下来的时候,顾景淮手掌贴上她手背,喉结上下翻滚几下,才终于找回声音。 “我记得,我曾将一黑色面具戴在你面上。这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对不对?我能想起的回忆,皆是与你有关,我怎么可能会有……” 外室这两个字,与和离一样,并列为他最不想听到的字眼。 可姜初妤仔细回忆了一番,他是有一只黑色镶着金丝的面具,可什么时候给她戴过?从没有的事。 可他现在所能回忆起的片段,不会有假。 于是真相更加水落石出了。 “我不记得有此事。” 顾景淮不可置信,双目射出卑微又期盼的光,无声恳求她再仔细回忆一番。 姜初妤拼命深吸着气,强撑住眸中欲滴的泪,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会……” 顾景淮坐在榻上,垂头了许久,下人来通告国公府今夜要置办晚宴,也没有反应。 姜初妤只好传话道:“今夜我们或许要缺席了,改日前去赔罪。” 面对面坐着的二人仿佛要双双入定,又过了一阵,顾景淮扶着床沿慢慢走下床,始终不敢再看她。 “夫君去哪里?” “祠堂。” 顾景淮久坐而腿脚发麻,打了个趔趄,缓了一阵,又快步走出门去- 上一次入祠堂,他身体是个“死人”,心却活着。 此次,却是身还活着,心已半死。 顾景淮还是不敢相信。 他没有能力洞察皇帝一石二鸟的谋算,居然罪加一等,还是个三心二意、不忠不义之人。 先有外室而后娶妻,是对外室女子不义;先娶妻而后有外室,则是对夫人不忠。 无论是哪种情况,加之愧对数以千计的众将亡魂,他无神盯着那供奉顾家列祖列宗牌位的供台桌角,险些产生一头撞上去的冲动。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几乎不曾有过如此溃败的时刻。 必须要受些惩罚,才能安心。 按顾家家法,他该跪祠堂,三日不吃不睡。 还远远不够呢。 …… 姜初妤自他离开后,不由得舒了口气。 毕竟比起相顾无言又纠缠不清,还是各自单独待一阵比较好。 她心里这块石头也终于放下了,虽然砸得彼此都生疼,可总比始终悬在头上好。 她不停劝自己,她做得没错,一切都是天意,她只是让事情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一个人难堪地哭得鼻腔都堵了,只好张嘴大口喘息,如一条搁浅的鱼,渴望水而不得。 春蕊也被她赶去外面,心中除了焦急就是担忧,这时看见有仆人急匆匆要找小姐,忙迎上前:“什么事?少夫人此刻见不了人。” “哎,世子在祠堂昏过去了,我寻思怎么也得知会少夫人一声,你帮我带话进去吧。” 这事自然另当别论,春蕊如实转告后,姜初妤抹着哭花的泪,披上披肩夺门而出。 春蕊也止不住叹气,这两个人白日还好好的,又不知发生了什么- 顾景淮只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了一盏茶的时间,并没有传得那样可怕。 他看着匆忙跑来的夫人,忽然很想抱着她睡上一天一夜,醒来,便会忘了今晚的一切。 可当姜初妤蹲下身,伸手要去碰他的手时,顾景淮手臂如蛇一般快速蹿走,不让她抓,硬声道:“别碰我。” 姜初妤心下涩然,他这是想起来了吧。 哪知,顾景淮哽咽了一下,说: “……我脏。” 第65章 第65章 在山上待了几日, 纵使顾景淮再如何注意远离泥污,可猎杀野狍溅上的兽血避不开,从吊床跌落在地时沾上的黑泥, 也挂在赭红袍衫上,衬得他脸色暗沉, 失了往日精气。 姜初妤不顾他的回避,一把擒住他手腕,另一只手绕去他脑后, 摸索了几下, 将那斜插入发间的叶片拿下来, 捏在指尖轻轻吹落: “好了好了, 不脏了。” 像哄孩子似的。 是压根不知他在指什么, 还是故作糊涂? 顾景淮背靠在墙上,手边地上摆着托盘, 是方才下人送来的补气药汤。 听说他不肯喝,姜初妤便伸手端起,用白瓷汤匙一下下舀着药, 晾凉些递到他嘴边:“夫君喝些吧。” 顾景淮好似失了魂,有气无力地摆摆头,侧向与她相反的那边。 白日还抱着她生龙活虎,半夜里, 就成了这样。 知道真相的打击, 看来不小。 可眼下已垮了精神,再不好垮身子,这碗药说什么也要让他喝下。 姜初妤捧着药碗的手向他唇边移近, 恰在此时,顾景淮也默契地转头, 薄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 唇与碗相撞,碰得药汤泼洒出来,尽数落在了他前襟上,像一场黑雨,更加重了心上的阴霾。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姜初妤身上没带帕子,连忙用袖去擦拭,也抹了苦黑的药渍。 顾景淮本想说,她会错意了,他所说的脏,非身外之物。可听到她的道歉,话卡在口中,这才注意到,她的眼下红肿着,又担忧又疑惑地看着自己。 于是忽然红了眼圈。 “你不该道歉。” 他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染了湿意: “不该是你言歉。” 说罢,方才还恹恹虚弱的人,忽然恢复了力气,夺门而逃,跑得跟白日一样快。 而这次,他身后确有洪水猛兽要躲了。 姜初妤捧着水面轻晃的黑汤,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她将碗放下,举袖掩面吸吸鼻子,偷着落了两颗泪,直到叫人看不出失态,才匆忙离开- 一直以来,姜初妤甚少觉得东厢房是她的归属之地,可现在一回到这里,看见春蕊正为她细心打理床铺,将被他们弄脏了的绸衾与金缕席撤下,换上新的铺好。 忽然就如游子归家一般,飘飘浮浮的心有了寄托。 “春蕊。” 姜初妤冲过去抱住她,二话没说呜呜咽咽就啼哭起来,开始还有些压抑,慢慢释放开来,声声感人。 “哇,小姐,我也好难过啊——” 春蕊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想起夭折地初恋,那么下流不堪,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二人如两条交汇的河,在彼此身后烙下了滚烫的泪流。 等她们哭累了,春蕊去火房煮了两只鸡蛋,敷在小姐眼上消肿。 姜初妤没出息地吸吸鼻子:“有些饿了。” “他们不给东厢房送饭,这鸡蛋还是我说自己要用才讨来的。”春蕊顶着两只肿眼泡,想来也没人怀疑,“姑爷到底是怎么了?” 姜初妤囊着鼻子,不想再说此事:“没什么。” “算了,姑爷把小姐害得这么惨,我以后也要讨厌他!”- 顾景淮今夜没回房睡觉,而是去了偏殿。 那里的布置还是他作为“易子恭”时的老样子,不知他睡在那里,是否能想起来更多。 姜初妤沐浴后仰躺在榻上,与长横木为伴,睡得半梦半醒,总不踏实。 傍晚时雨落落停停,至她歇下时没了动静,可到了后半夜,却如洪水泄堤般“哗啦”一下劈向人间,还唤来疾风坐阵,撞开了里室没拴上的窗。 窗开的瞬间,雨声噼里啪啦涌入屋子,姜初妤骤然惊醒,还未弄清楚状况,就脱口而出:“夫君?” 清醒后才知,只是风雨。 她失落地轻叹,起身关好窗,再也睡不着了。 顾景淮扮作易子恭待在偏殿的那些日子,时常会趁无人时钻窗来找她,害她还在期待他会从偏殿回来。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老天真是不公平,为何忘了一切的人不能是她? 不过,他现在这样躲她,大抵是恢复记忆了。 那日子很快就能回到正轨了,莫心急。 姜初妤对自己说。 而此时,若是她从房中走出,坐在檐下看雨,便能一眼望见—— 被骤雨不停拍打着的池塘水纹跳跃,绿植正无助地摇曳,唯有坚实立于后方的花亭岿然不动,而其中站着一浑身湿透的人,朝向卧房的方向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等到骤雨初歇,他便离开了,留下突兀的一滩雨水- 第二日醒来后,顾景淮还是不见人,姜初妤忍不住了,稍一打听,才知他一早雨停后,去了军营。 他既敢回去,应是不再惧人言,挫败之后,重振旗鼓了吧。 甚好,甚好。 “好像是孙将军受了重伤,危在旦夕,世子才赶去的。” 什么? 姜初妤大惊,刚要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你说孙将军,是孙牧远?” “正是。” 孙牧远是她请来的,从郊外一路跑马去军营,也是她看着、听着他傲气盎然地誓要从此一战成名,也得封赏。 姜初妤那时半是恭维半是真心:“孙公子武艺傍身,出身又好,自然不愁前途。”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就这样折戟沉沙,甚至丢了性命? 她坐不住了:“我要出府,快备马,我也要去军营。” “小姐!”春蕊慌忙拉住她阻止道,“恕我多嘴,小姐去了也帮不上忙,况且今日再不去给老爷和大夫人谢罪,就不好了呀!” “那就再改日,反正已经得罪了,不差这一天。”姜初妤急得恨不能化身为马,“若是、若是万一……我还可以替他向孙伯父带句话。” 话毕,她双手合于胸前,在心中默念:老天保佑,她说的只是胡话,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比之农户家的车马,顾府的马车不知要快了多少,或许也是因为街上空阔,即便姜初妤心急如焚,还是感觉这次奔赴军营快了不少。 车一停,她连轿凳也不等了,直接跳下车,提着衣裙就向孙牧远的营帐方向跑。 少了许多人的军营瞧着空荡荡的,死寂之气弥漫,守营的人见她从顾府车上下来,也懒得拦下盘问,任由她不停跑着。 孙牧远的帐帘还豁着一块口子没补好,不等掀开帘,她就隐约看见了男人的身影。 她刚要出声通报,忽闻里面有人说—— “抱歉。” 是顾景淮的声音。 与他昨夜说“我脏”时一样低沉发闷,可气息却平稳不少,更像是他原本该有的样子。 “哼,你对得起谁。” 这话是另一个男人说的,此人声音她既熟悉又陌生,听上去像是破了许多洞的斗篷兜着风,极其嘶哑。 都这样了,还要发一声“哼”来抱怨。 这种心性之人,还在这帐里,那必然是孙牧远本人无疑了。 姜初妤悬着的心霎时垂落,不禁咧嘴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比人还活着更值得庆幸的了。 与此同时,顾景淮也余光注意到外面有人,拎着刀剑走来,帐帘一掀,笑容满面的夫人映入眼帘。 他凤眸微睁,下意识挪步挡在她身前,不让她看里面。 “皎…” 顾景淮脱口而出,却又顿住,心里有些打鼓,她听自己这样叫她,会不会心中觉得恶心? 于是改口:“夫人来此作何?” 姜初妤自然注意到了,他不愿再那样叫她了。 她藏不住失落,笑容渐渐收敛,随即又故作自然地说: “我听说孙公子性命垂危。” 顾景淮打量着她,见她气色红润,不见愁色,看来昨夜睡得不错,全然没有因他而产生芥蒂。 原来是来见孙牧远的。 那他呢? 他双唇紧抿,心中醋意翻滚,又隐忍不发。 皎皎不喜欢他吃醋。 于是侧身为她掀开帐帘:“夫人请进。” 一见来人是她,孙牧远垂死病中惊坐起:“姜姐姐!” 话都破音了。 他身上各处裹着绷带,半张脸都没能侥幸逃脱,可露出的单只琥珀色眼眸依然神采奕奕,不见病气。 倒是身上伤势已无大碍的顾景淮好似散发着重重病气,见到她,更甚。 姜初妤见状,又悔不当初,早知道不来了。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姜姐姐,我带的那支队,折失的将士比他少。”孙牧远裹成圆球的手指着顾景淮,虽然眉毛掩在绷带下面,可谁都能看出来,他挑眉挑得正欢。 这话简直是剜心的刀子,顾景淮毫无防备地被戳了心,先是抬眼小心地瞧了眼姜初妤的神色,见她并未因此对孙牧远露出夸赞或是仰慕,才安心垂眼。 憋了几息,他道:“你都这样了,少说几句话吧。” “这样是怎样?”姜初妤忙问。 顾景淮心中吃味无比,昨夜她怎么不这样急切地关心自己? 可又不能显露出来,憋得险些内伤。 一番解释后,姜初妤得知,孙牧远肺部受了伤,就是这伤险些要了他的命,流了许多血,昨天还奄奄一息,一夜过去,竟回光返照了。 真是神人。 可孙牧远要是会听话,就不是他了。他好不容易有能多与姜姐姐说话的机会,还可以以伤势博同情,大好的机会不能白白浪费,才不住嘴。 “姜姐姐是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他刻意咬重了“专程”二字,却因说话时伴着浑浊粗气,听起来有些滑稽。 姜初妤笑着点头:“自然。” 孙牧远又喘着问了几句简单的话,姜初妤跪坐在他不远处,皆耐心十足地一一作答。 过了一会儿,三人都未说话时,姜初妤忽然动了动脑袋,问: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有人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第66章 第66章 孙牧远一只耳朵裹在绷带里, 哪能听见那么细小的声音,随口瞎说:“多半是虫子老鼠吧。” 说完,他感到一股强烈而怨气深重的视线直射向自己, 想也知道某人不爽得很,不禁咧嘴开怀一笑。 可惜他脖子动不了, 不能一睹某人精彩的脸色。 姜初妤淡淡地“哦”了一声,丝毫不慌乱,勾着缕鬓边发绾到耳后。 顾景淮站在不远处欣赏她端庄优雅的小动作, 越发觉得横躺在她旁边的孙牧远碍眼, 可他既是伤患, 又夫人故交, 想不出法子将二人硬拆开。 如此, 只好主动插进话去:“夫人不惧鼠虫?” 顾景淮边问边自然地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坐得并不端正, 右腿横着折放的,右膝刚好虚搭在她腿上。 孙牧远动弹不得地躺卧在病榻上,受着这对夫妻的“跪拜”, 心中恼火。一看姜姐姐就变成跟姓顾的一伙的了,他倒像是个多余的。 于是嚷着破锣嗓子艰难抢话:“你懂什么?姜姐姐是女中豪杰,怎么可能怕那种东西。” 顾景淮不屑理他,只偏身看向妻子, 等她回答。可他面对着几乎空白一片的往日记忆, 眸中不禁溢出一丝自嘲的意味,他对她的了解,或许真不如阔别数年的孙牧远多。 “本是怕的, 可四年前渝州爆发那次瘟疫,恶鼠满街乱窜, 见多了,就慢慢不怕了。” 提起那段日子,姜初妤还有些后怕,姚家她那个庶出的表哥险些因此而死。那阵子她和春蕊缩在房中不敢出去,担惊受怕之下吃得也少,清瘦了许多。 “我舅父费了大半年才整治好,那之后好一阵子,府中膳食不沾荤腥只吃素菜了。” 孙牧远忙抢着关切她:“姜姐姐那时没受伤染病吧?” 姜初妤笑着对他摇摇头,孙牧远险些被幸福击晕,昏迷之前不忘得瑟着去看顾景淮的脸色。 “渝州瘟病肆虐那事我记得,朝廷还派了何太师前去。可……”顾景淮顿了顿,心知多半又是他自己不记得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那时为何在渝州?” 姜初妤还没说什么,孙牧远先损道:“连这都忘了,姜姐姐快些与这不中用的夫君和离为好。” 顾景淮不发一言,阴冷地看了孙牧远几息,他才不情愿地安静闭嘴。 “夫人与我去外面说,可好?”- 帐外,天不知何时又阴了下来,风卷起地上匍匐的沙砾低飞着,又被衣摆与鞋面拦下。 顾景淮后背顶着风,伟岸的身躯刚好替她遮下风浪。他腰间挂着的饰物飘舞,姜初妤垂眼向下,这才注意到,那竟是她当年绣的香囊。 她抓住它:“夫君可还记得这香囊的故事?” “这不是我们初识不久后你赠我的么?那之后我便一直佩着了。” “……” 她叹了口气,松开香囊,摇头说不对。 “我们幼时相识不假,可自我父亲去世后,我便离开京都去渝州投奔舅家了。”她红唇张合,吐出的话语字字诛心,“直到成婚不久之前,我们才复又遇到。” 顾景淮仿佛无法理解她的话,眼中惊愕与迷茫交织起伏,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不是一直住在顾府么?” 昨日他抱着她踏入府内不多时,顿觉十分熟悉,好像在更年少的时候也曾抱着她于院中厮混过。即使未想起那些画面,仅仅找回冥冥之中的感觉,便足以心情愉悦,以致大笑出声。 这回轮到姜初妤哭笑不得:“我倒也想问夫君,你又不记得具体的事,怎么这么笃定?” 风路过她两鬓时带起碎发飘向脑后,但人在他的庇护下不动如山,顾景淮却觉得她在被风逐渐吹远。 他张张口,也不知如何解释,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相比之下,塞北的风要厉害多了,初去时常削得他脸庞生疼,难睁开眼,后来也就习惯了。 可现下这温和的疾风迎面劈上,却让他狼狈不已,本想清醒一番,反倒更加糊涂,不知是否身在梦境中。 “我就是知道。” 他迎着风说,不知与谁听。 姜初妤猜也知道这样说与他听,定会刺激到他,于是十分体己地给他留了独自待着的时间,去了他的营帐中等待。 她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趁热打铁,能多让他清醒几分是几分。 可几个时辰一晃而过,姜初妤在沾着他的气息的榻上迷迷糊糊睡到酉时,翻身下榻撩起布帘一瞧,外面桌案后没有男人的身影。 兵器架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刀剑如数陈列着,应该不是去打仗了。 那还能有什么事,让他这么久都不见人影? 莫非进宫面圣?或是…… 姜初妤出帐探了探,目光一寸寸扫过在外活动着的人,还是不见顾景淮的身影,只好走向一位离她最近的将士,见他露在甲胄外的衣衫颜色与其他人有异,像是有品阶之人,或许知道些消息。 那人目光飘忽,见她步步走来,紧张兮兮的,死死攥住戟,先开了口:“回夫人,末将也不知将军身在何处。”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这……将军吩咐我守在这里保护好您。” 几问几答,皆答非所问。 姜初妤彻底恼了,心想夫君忒胆小,三十六计走为上,躲她躲到要旁人打掩护。 “你若再不说,我便亲自去找,把这里都搜一遍,还怕找不到?” 那人最终乖乖吐出实情:“孙将军用过饭后又开始高热,昏迷不醒,顾将军和几位军医一起守着他。这事将军似乎不想让您知晓。” 好一个不想让她知道。 姜初妤气冲冲抬步向孙牧远之帐走去,差点撞上那将士,颇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气势。 可还差几步就走到时,忽然又泄了气。 春蕊说得对,她什么都做不了。他是觉得,她来给他添乱了吧。 于是又折返,在门口将士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老老实实回了顾景淮之帐,打了盆水净面,才清醒几分。 秋日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姜初妤今夜也不打算回府了,非要好好与他彻夜长谈一番不可。 圆月又向上升了些,帐外才有了脚步声。 顾景淮探进半个身子,侧目看见布帘并未绑在柱上而是贴地落着,醉意朦胧的眼眸清亮了一瞬。 她还没回去? “皎皎?” 听见这个明明只有半日未闻,却好似久违了的称呼,姜初妤心尖一颤,待那股动容散下去,才开口回应: “我在。” 她从布帘后走出,双手揣在袖中,稳步走向他,郑重其事。 “我有话要对夫君说,首先是孙牧远的事,他伤情反复,不能再耽误了,须得请太医主治,也要通知孙老将军,这事夫君必须明日就做。” 顾景淮颔首,唇抿成一条线。 “嗯。” “另外,就是你我的事。”姜初妤又向他走近几步,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算浓但也不算淡,也不知是喝了多少。 她掀眼划过他冷冽的眉眼与轻染淡红的颊面,心想醉得不彻底,应无大碍。 “夫君既已知真相,为何总想躲我?你难道不想恢复记忆么?” “皎皎……” 顾景淮身子倾向她,却偏过面去,声音低哑又含糊不清,“为夫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几息沉默后,姜初妤后退一步: “嗯。” 她说,嗯。 顾景淮忽然欺身,握上她双肩,泛着红的眼底毫不遮掩地冲到她眼前,姜初妤一惊,不敢动弹了。 墙面上,烛灯映照的影子交叠,男人的罩住了女人的。 “得知孙牧远没事,你当下很开心吧?” 顾景淮只觉脑中升起有一片雾,让他什么都想不明白了,手下也控制不住力道,发了狠,嘴上却委屈更甚,“你都没有对我那样笑过。” “生死之事,自然另当别论,何况……” 她只为他哭过。 可顾景淮恍若未闻,继续问道:“皇上没被徐衡造反推下皇位,你知道了是不是也很欣慰?因为皇上没事,你阿姐就没事。” 这确实是真的。 姜初妤紧闭双唇,没回答。 “可是我很不开心。” 他目光有些涣散,望着她又不像在看她。 姜初妤双肩吃痛,越挣扎他反而抓得越近,只好张口呼痛,可半个字还没吐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散在鼻腔与唇齿间。 这个吻很短,侵略性却很强。 可明明作恶的人是他,顾景淮却仿佛被她中伤,眸中似怨非怨,松开后又啃咬了一下她上唇,似在报复: “你看,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姜初妤头脑有些发懵,双手扳着他肘部,这下意识的防御动作又刺痛了顾景淮。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许多你笃信之事,都是你的臆想?” 她终于找回话头,不管不顾地要将真实的残忍掰开给他看。 顾景淮盯着她双眼,仍不可置信,哪怕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心中涩意便能缓和许多。 她从前生活在渝州?他们分别多年? 孙牧远瞧着颇为了解她,难不成那些年他们曾有过频繁的往来? 嫉妒的火在腹中窜来窜去,顾景淮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抱歉。”他捧起她的脸,滚烫的掌心彰显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与欲望。 “乖乖让我亲一会儿。” 丝毫不是商量的口吻。 不给她说不的机会,顾景淮托着她的腰压着她来到榻上,几近疯狂地汲取着。 他本不想再强迫她,可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躁动不安的心火。 她明明真实存在,就在他怀里,在他身下。 怎么可能是臆想呢。 姜初妤像是一只被困在八卦阵中飞不出去的鸽子,没有一点儿挣扎的余地。 许久,她忽然明白了破解之法: 回应他,要回应他才行。 于是她双手绕上他脖颈,将他向下、向自己的方向带。 姜初妤明显感到他浑身僵了一下,吻得更为激烈,可周身束着的看不见的刺,却渐渐变软了。 第67章 第67章 纵使顾景淮的情绪来得仓促剧烈, 终究是在姜初妤的抚摸与回应之下,归于平静了。 就像声势浩大而尚未燎原的战火。 他们在山上和军营的这几日,京中差点要翻了的天又翻了回去。 徐衡见大势已去后, 自刎于马上。 周承泽派人将叛军的尸体拖去乱葬岗、牺牲的将士好好安葬后,提着徐衡的发, 削铁如泥的宝剑毫不费力就将他头身分离,场面骇人得很。 周承泽眼都不眨一下,对这个着实帮过自己夺嫡的昔日功臣, 不见半分不忍与唏嘘。 那两个做了他与婉妃替死鬼的可怜人的尸首, 入殓安葬;而徐衡的脑袋被挂在了宫墙之上, 徐家上下入狱, 等择日满门抄斩。 磬广台案牵涉的官员, 如李家,战战兢兢地等候裁决。 路面上的斑斑血迹才洗刷干净, 破损的屋舍尚待修葺,周承泽一时分不出心来处理太多后续事宜,不过倒是记得把熙和郡主放了出来, 恢复了身份。 熙和得到赦令那日,痛哭流涕了半个时辰,丝毫不见往日趾高气扬的傲慢,感恩戴德地谢恩。 她行动不受限的第二日, 立马亲手做了些糕点, 登门拜访顾府,指名要见少夫人。 姜初妤听到通传消息,差点以为耳朵坏了。 “谁想见谁?” 在确认了真是熙和想见自己后, 她碍于礼数,只好于东厢房厅堂内接见了她。 可在看见头上戴着垂至裙摆的幕篱、高髻上只有一根朴素银簪束发的人时, 姜初妤愣是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迎,怕认错人。 那人双手掀开两边白纱露出脸来,姜初妤才确认无疑,十分不自在地扯出个微笑:“许久未见,郡主安好?” 熙和扁扁嘴,反问她:“你说呢?” 不等她回答,也省了寒暄,熙和又把脸罩上半边,长眼左右扫了两回,神秘兮兮地问:“顾表哥不在吧?” 姜初妤颇为诧异地抬抬眉,还以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看出她的惊讶,熙和皱着脸诚实说道:“我不想看见他了,我对他有点……阴影。” 姜初妤哑然。 皇上连熙和都记得解除禁足,却偏偏忘了顾景淮这个人似的,未召他入宫;而顾景淮看上去也没有这个打算,待在府中整日不知在做什么。 现在连熙和也不愿见他,她夫君一夜之间忽然被大家避之不及,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熙和不打算进房内,站在檐下把食盒不由分说塞进她手中: “我的例钱下月才恢复,没有拿得出手的金银珠宝,就做了这些,权当赔礼道歉。” 说罢她就转身打道回府,走了几步又转身:“我没下毒,不放心的话就验了再吃……扔了我也没所谓!” 姜初妤暗自发笑,有史以来头一回觉得熙和还算可爱。 她拎着食盒去了书房,敲开房门,顾景淮正笔走龙蛇在纸上写字,余光看见她手中端着的食盒,手中笔尖一顿,不禁生出期待。 “熙和郡主方才来了一趟,送来了这个,说要赔礼道歉。”姜初妤走去桌旁打开食盒,里面精致的糕点排排放于玉碟上,期待地抬眼看他。 她将其带来,一是想试探此举能否召回他的记忆——宝鹭山行宫那次,熙和送过玉露团。 二么,是想借个由头来找他。 姜初妤察觉到了,最近他有些刻意躲着她。 那天晚上军营里那个躁动不安的亲吻之后,他反倒落荒而逃,留她一人兀自羞赧。 后来再也不曾主动对她做过分亲密的事,要不是看她的目光依然透着痴念,她就要恍然以为回到了刚成婚那阵了。 可是顾景淮闻言,偏过头去紧抿着唇:“别人做的,我不吃。” 他重新提起笔,下了逐客令, “夫人没别的事,回房歇息罢。” 姜初妤两个目的皆落空,忍不住叹气,微微摇头: “夫君,日子总要过下去……你难不成真要一直这么不理我下去?” 顾景淮重新提笔,屋内只问笔墨在纸上行走的沙沙声。 房门重新落下,顾景淮甩下笔,靠坐在了扶手椅上,抬臂搭在眼上,不慎蹭上墨痕。 他又让她失望了。 可是在想起来过去之前,他无法抹除心中的愧疚,自然不敢再面对她- 姜初妤近日也愁得不行。 顾家二老对他们夫妻二人的成见,可以说是日日加深,但终究心疼自家长子,嘴上宽慰顾景淮也不做约束,对她这个儿媳,怨气就不太收敛了。 再加上,在顾府上下的眼中,顾景淮对她的梳理,便是她“失宠”的象征。 一个得不到丈夫宠爱,又无母家撑腰的儿媳,姜初妤越发觉得日子如履薄冰,她知道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得先让自己“复宠”才行。 于是,轮到她去寻机会缠着他了。 可效果,也实在没什么起色。 后来某日,一个契机到来了。 周华宁恩威并施,隔三差五就叫她前去训话,却也松了口,开始教她管账。 “今日是九月初一,就从这月开始,先学着算下人的例钱吧。这本新账册你收着,上头写账目,下头写银钱数目,一分一文都不能错;这本是上月我做的,你仔细看看,照葫芦画葫芦。” 这可是实打实的权,姜初妤心想,做大户人家的夫人,要么受宠,要么有用,这正是她在府中树立威信的好机会,兴致提了起来。 姜初妤一心扑在账本上,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发现了一处漏洞。 她招来春蕊,问道:“八月三十一日那天,你和司棋领到罐茶了吗?” “罐茶?”那都过去许久了,春蕊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 姜初妤皱眉,这跟账本上是对上了的,可是…… “按顾府规矩,每月除了月钱,还会给发些额外的赏物的,我看八月给你们侍女的是一人一罐碧螺春,钱数与份数似乎对不上。 虽然八月你随我是二十才入的门,但既然月钱都能按天折算,怎的茶就不能?我看这上面只有你和司棋的份儿没有,账又是平的,那钱花去哪儿了呢?我去找夫人说说。” 春蕊连忙阻拦她。 “小姐别去,不值得为奴婢得罪夫人啊。” “我是就事论事,万一是底下有人做了手脚,得让夫人知道一声。” “小姐有没有想过,手脚可能正是夫人做的?” 姜初妤一惊,连忙去捂她的嘴:“嘘!说什么呢。” “小姐以为姚夫人就没做过这种事吗?她甚至明面上就克扣我们的月钱,甭管道理不道理,主子就是主子。” “舅母我不好说,但我觉着大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姜初妤双目灼灼,很是坚定,“你别劝我了春蕊,以前让你跟着我在姚府吃苦是我无能,可现在我怎么说也是顾家长媳,还不至于连你都罩不住。” 正堂内。 姜初妤拿着账本在问账。 “……是否有所纰漏,还请婆母明察。” 周华宁接过账本,翻都未翻就扔在一边:“你这是来问我的错?” “儿媳不敢!只是……太明显了,连我一个初学的人都能一眼瞧出不对。我想婆母若真想掩饰,把钱数揉在不相干的账目里,那我定是瞧不出来了。可您就这样给我看,好像希望我看出来似的。” 姜初妤起先还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小心翼翼地边说边打量周华宁的神色,见她逐渐露出欣赏之意,胆子才敢放开,说完后唇边不禁漾出一丝笑。 “不错。够机敏,也够有勇气。” 周华宁就事论事,难得赞赏地对她笑笑,唤婢女把两罐茶拿给了她,“你要是不来讨这茶,我也就暂时不叫你管账了。未来你也要做我这个位子上,记得心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里有杆秤。” “儿媳谨记婆母教诲。” 姜初妤自此正式开始跟着周华宁慢慢学管账,不亦乐乎,整个人容光焕发了。 这件事给了她莫大的鼓励,甚至也不在乎得不得宠了- 东厢房书房内只有一张书案,一日顾景淮正捧着书卷研读,姜初妤风风火火跑来,见他笔墨闲置在案上,喜道:“烦夫君借书案给我用用。” 顾景淮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禁有些烦躁。 这些日子他夫人没少冷落他,甚至每日缠着要给他打腰后的绶带结的坚持都不做了。 是他的不是。 但又无可奈何。 姜初妤扭着腰伸手去够笔,取了一张新纸铺在桌上,提笔写下: 「瓜果可自选,每月不得超过二两银子。」 顾景淮把它读了出来。 姜初妤有些不好意思被他看见,这是她偶尔冒出来的念头,怕自己忘了于是都写成字条,已经攒了有十条了。虽然大部分提议都被周华宁否决,但有那么一两条是可用的,她就很满足了。 “这是要做什么?”顾景淮问。 见他也来了兴趣,姜初妤得意地勾了勾唇,一五一十解释道:“府中每月给下人的瓜果份例按人头算下来,每人需要二两银子。” 她玉指在「二两」上圈了圈,“但是每日发的都是一样的,今日是桃子,大家都是桃子,明日是杏子,那大家都是杏子,这样总有人不喜欢吃杏子喜欢桃子,或者吃不了某种水果,比如春蕊吃桃子就会生疹……”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没注意男人的视线一直定在她侧脸上。 顾景淮太久没见过她这么明朗自信的样子,恍惚间看入了神。 他们好几日不曾凑这样近了。 “……未免会有所浪费。如果给大家选择,比如春蕊剔除桃子、李子,只在其余的瓜果里选,并且总额度控制在二两以内,最后一定能缩减开支,而且大家每天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果子。” 姜初妤说完,双眸亮晶晶的,期盼地笑望向他:“夫君觉得如何?” 顾景淮眼神躲了一下,落回手上的书册上,淡淡道:“你只是在为春蕊考虑吧?” “才不是呢!” “那谁来做这件事呢?” 姜初妤一愣。 顾府上下仆役上百名,光是统计每个人的喜好就是件繁杂的事务,况且也不必对下人这么上心…… 她确实是看见春蕊把桃子都送给了司棋后,才产生的这个想法。 “……夫君说得有道理。” 她的夸赞真心实意,顾景淮唇角微微上扬,颇有些得意:“你才接手这么短的时间,已是想法可嘉。” 他又敛眸,趁着难得的温情时刻,心中憋了一瞬,才好不容易吐出句真心话,“可我以为,夫人闯进书房,是专程来看我的。” 他的落寞之气环绕在周身,无声控诉者她的不是。 姜初妤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她弯下身凑近,看他一眼,又垂下眼,似乎在做什么准备。 忽然,她吧唧一口亲上了他侧脸。 顾景淮愣怔中,听见夫人如蜜般的话: “夫君,我这么努力,是因为我想与你好好过日子。” 第68章 第68章 一转眼已是十二月初, 距离顾景淮二十岁生辰过了一月半。 天气也一天天变冷,镇国公府早早用开了暖阁,有时姜初妤嫌烘得屋里发燥, 闲来无事在院内散步,不出院门—— 近日, 她能少出东厢房便少出,一是免得遇上旁人假意寒暄,二是她在夫君眼皮下消失一盏茶的工夫, 他就要急了, 也不知在怕什么。 那日于书房, 她真诚地表示想好好过日子, 顾景淮精气神一日胜一日得好。 姜初妤也从此想开了, 不再纠结他能不能恢复记忆,当下过得安稳比什么都强, 这不就是她的初心么? 不管是京城内百姓的生活,还是朝中秩序,都在稳步复兴, 皇上趁此一役整顿了许多官员,倒是给了学院学子希望,来年科举中举的人数定会增加。 顾景淮在某日一大早进宫了,姜初妤本以为他摒弃前尘往事, 开始如常上朝, 还没高兴多久呢,待他下朝归家,脱下朝服, 面上掩不住的轻松: “我将虎符还与皇上,告假两月。” 他俯身轻碰她颊面, “专心陪你。” 姜初妤:“……” 她说的也不是这种好日子啊! 皇帝面前也不能出尔反尔,事已至此,姜初妤不再劝他,慢慢也享受起平静无波的日子来。 不过很快,也有了新的烦恼。 白日里两人很是悠闲融洽,旁人看来是对隐居于府内的神仙眷侣。 春蕊偶尔路过书房檐下,透过半开的窗瞥见小姐抚琴姑爷习字的景象,心里都隐隐有了以此为素材写话本的冲动。 可一入了夜,就不是那么和谐了。 长横木早被撤下,再没有任何阻挡。 秋末冬初的夜晚滋生着凉意,顾景淮却不知吃什么长大的,非但不害冷,沐浴后回到内房,里衣的襟口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开得比以前还大,仿佛还身在炎炎夏日一般。 姜初妤起初羞得眼神触碰到就别开头,没几日便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了。 对此,顾景淮的回答是,开得更向下了。 姜初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抱着贞节牌坊到死,秀色可餐的夫君成夜睡前似有若无的诱惑,让她每晚都生出期待。 会是今夜吗? 可惜夜夜希望落空。 有时她都能感受到他紧贴着她身上的某部位有了微妙的变化,登时睡意全无,心脏怦怦乱跳又口干舌燥。 然而顾景淮总会十分自然地放开环着她腰的手,转身朝向另一面,仿佛只是睡梦中的一个自然翻身。 昨夜,姜初妤鼓起勇气大着胆子,伸手向后去探,直接将顾景淮探下了床。 他跳下塌,手攥成拳碰碰鼻尖,说去“如厕”,好久才回来。 虽然心里明白,他大概还是驱不散心魔,姜初妤还是气得好久都没睡着。 憋死他拉倒!! 于是今早醒来,她面色不佳,看见他就生气,又不好摊开说这事,便又寻了屋里太闷的借口出去走走。 姜初妤正在廊庑下散步,双目无神地边走边发愣,马上就要走到拐角转弯处,一个人影忽如大鸟展翅从天而降扑食猎物一般,落在她面前,吓得她失态而退后几步,腰间悬着的冷香香囊磕在玉佩上叮当作响。 顾景淮站在草地上,微微弯腰,双臂搭在廊边美人靠上,笑问:“吓到了?” “……夫君明知故问!” 数罪并罚,姜初妤决定一天都不要理他了,转身就走。 顾景淮在身后叫了好几声也不回头,他只好一手揣着东西,一手扶着靠柱,轻轻翻身越过美人靠,快跑几步拦下她。 “我有东西要给皎皎看。” 他展开手,是一窝雏鸟,羽翼初丰。 见她果然被吸引而停下脚步,顾景淮微勾了勾唇,“它在屋顶筑了巢。” 姜初妤伸指轻轻摸了摸,有些喜欢,毕竟府里养不了狸奴,养鸟也是不错的。 可她还是推开顾景淮的手,“将它们放回原处吧,不然它们的父母找不见,可要急坏了。” 顾景淮颇有些失落地见她离开,不久后,单独叫来了春蕊。 他抹不下面子,语气有些僵硬: “到底如何能讨她欢心,你且与我说说?”- 又过了几日,姜初妤终于厌倦日日对着夫君的生活了,向他“告假”,拒绝了他的陪同,独自出街闲逛。 随便买了些东西后,她准备打道回府,刚要上马车,忽然听见有人叫: “姜姑娘——” 她刚踏上脚凳,身子顿了一下,随即又想到她已为人妇,京城里怎么会有人这样叫她,大约是在叫别人。 谁知她刚要有动作,又是一声响起,这次近了许多:“恩人姑娘——” 这下她确定是在叫自己了。 姜初妤忙掀起帏帽,左顾右盼地找人,看到一个皮肤黝黑呲着白牙的壮汉狂奔向自己,又惊又喜:“阿肆?” 阿肆其人,左手断了根小指,只有四根指头,于是大家都叫他阿肆。 他幼年家境贫寒,很早就出来谋生,年轻不懂事时入了土匪窝,成天打打杀杀,有一次差点命都没了。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每年父亲忌日,姜初妤总会独自爬上渝州最东面的高山,向他被埋骨的京都方向祭酒跪拜。 那年她照常祭奠完,下山途中却遇到了一个将死之人。 姜初妤悚然一惊,还以为遇上尸体了,但看见那人似乎还有微弱的起伏,大着胆子上前一探鼻息,还有救。 他浑身伤痕累累,不省人事。 姜初妤由此想到父亲,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人连背带拉试图拖到山下求医。 幸好走了不多时就遇上了车马,不然以她脚步发软虚浮的状态,很可能脚下一滑俩人一起摔下山都没命了。 总之,就算姜初妤再三强调救他的人主要是车夫和神医,自己只是举手之劳发现了他而已,阿肆还是硬要只认她一个恩人。 “恩人姑娘,真的是你!” 两年前浑身缠满绷带的阿肆与如今眼前高壮结实的猛汉身影重合,姜初妤几乎不敢认了。 考虑到身份有别,姜初妤连忙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放下帏帽,小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阿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来参加征兵的,刚被征用了!以后就吃军饷,再也不用做山贼了!” 这么大声,也不怕被官兵听见了,再把资格取消。 似乎是看出来她在想什么,阿肆又解释:“朝廷需要用兵的时候多着呢,只要会打会杀肯拼命,不在乎从前做过什么。” 姜初妤这才放下心来,为他有了前途高兴,然而再站在这叙旧太惹眼,她打断他的话,飞速说:“你有什么话,便向镇国公府写信吧。” 她抬脚要走,却被阿肆伸手拦住,他眉头紧锁,疑声道:“镇国公府?你上那儿干什么。” “阿肆,我嫁人了。” 春蕊当然也知道这人,在她看来,当年他对小姐远不止感激之情那么简单,于是在他刚才出现时心里就警铃大作了,这时终于能插上话,赶紧拦在姜初妤身前:“小姐的夫君正是镇国公府世子,你随便一打听便能知道。小姐快上车吧。” 不等阿肆作出反应,姜初妤被催着上了奢华的马车,掀开帘子与他匆匆道别,扬长而去了。 阿肆望着翻滚的车轮呆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我还未亲口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当年他从阎王殿走了一遭回到人间,一睁眼还以为自己入了天庭,见到了天仙。 姜初妤把他安置在了一处名医的医馆内,大夫说三日内醒不过来,这人就不行了。 刚好在第三日,她去探望,他就醒了。 她问他名字,阿肆不肯说,立誓终有一日要出人头地,摆脱泥潭,届时再堂堂正正地告诉她自己的真名。 她是不是早忘了这个约定? 阿肆重新把行囊扛在肩上,要去打听打听,这个镇国公府世子究竟是个什么人。 还有,找个代写信的人- 顾景淮在家中等了许久,眼看要到约定的时辰,还是不等人回来,竟有些不习惯。 他只好端起书来看,刚翻不久,就听门外有动静,她回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景淮突然出声,姜初妤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好像做错事被抓包一般,莫名心虚了一瞬。 一个孙牧远就够折腾的了,要是再让他知道阿肆的存在,怕是又不得安宁了。 于是姜初妤下意识扯了谎,答道:“遇到苏姐姐,闲聊了会儿。” 顾景淮是知道苏照的,点点头没说什么,可眼风向她一瞥,见她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袖口,眼睑微微垂下,有些奇怪。 他眯了眯眼,警觉起来。 *** 姜初妤自认行得端坐得正,对阿肆绝无半分越界的情意。 当年姚家人也知道了她救下一个山贼的事,做郡守的舅父大喜,要求她问出阿肆团伙的老巢,打算把他们一锅端了,送上门的政绩,不立白不立。 姜初妤本十分为难,她知道他们山贼虽做的不是人事,却普遍十分仗义,叫阿肆做出出卖弟兄的事,总觉得难以说出口。 就这样纠结了数日,直到得知他身上的伤正是因为起了内讧被自己人所伤,才提了那个请求。 谁知阿肆爽快地同意了,但要求不能官兵不能伤人,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是他怎么会是能跟郡守谈条件的人,最后到底还是有死伤,剩下的都充了军。 阿肆没有怪她,但发誓此生不与官沾半点关系,伤好了之后,就告别了她云游四海了。 现在竟主动上京都来参加征兵,看来又是发生了什么故事改变了他。 阿肆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直接、敢爱敢恨的人。 与孙牧远性子有些相似,但在姜初妤眼里,或许是年纪与出身的关系,阿肆远要更成熟理智。 他若是心悦她,那当年早就有所表示了。 怎么会在阔别两年之久、明知她已嫁人后,给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情书? 姜初妤被关在偏房里,明明屋子里暖洋洋的,她却手脚冰凉,曲膝抱着双腿缩在榻上,泪痕斑斑的脸上有一处突兀的红肿,春蕊正小心地用蘸了冰水的巾帕敷着- 一个时辰前,顾景淮不在房内,姜初妤捡起手上的活计,埋头穿针引线。 那香囊太丑了,虽然她之前换了囊芯,但布料又旧又破,上面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顾景淮却成日挂在腰间,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打算做只新的。 咯吱一声,门忽然悄无声息地开了,连通报都没有。 她不悦地皱了皱鼻子,喊人:“春蕊?司棋?” 无人应声,姜初妤把手上布子扔下,穿上趿鞋来一瞧究竟。 只走了几步,她就倏然顿住脚步。 周华宁站在大敞的房门前,神色凝重,以山雨欲来之势缓步向她走来,两旁站着的侍仆皆低头屏息,不敢言语。 “参见婆母……” 姜初妤连忙走上前行礼,刚要问她所来何事,一个力道千斤的巴掌劈头盖面就砸了下来。 真是像砸的,她硬生生被打散了一缕鬓发,曲着身子胯骨撞上了桌脚,比大婚夜那晚撞到膝盖还要疼、还要狼狈。 清脆巴掌落下后,屋内更安静了。 姜初妤捂着半边左脸缓了片刻,等到脑袋里嗡嗡声散去,周华宁厚重的喘息声近在咫尺,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儿媳做错了什么?您为何闯入我屋中,不由分说对我施暴?” 姜初妤不明白,她近日没做错事,婆母也不是不由分说就突然翻旧账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哗啦—— 周华宁把一封信笺拍在地上,怒斥道:“你还有脸问?顾府何时出过这般不检点的事,我儿娶了你,真是倒大霉了!” 第69章 第69章 姜初妤颤着手, 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纸,眼皮一跳,他们居然擅自拆阿肆给她的信? 她颤抖着手展开信笺, 见上面开头就写: 「妤妹亲启,别来无恙。」 光这个略显亲昵的称呼还不算什么, 后面跟了好一段问候之语,讲了自己来征兵的前后经过,突然话锋一转, 写道: 「若非妤妹舍身相救, 吾命休矣!感激之情, 永生难忘。今闻妹已嫁, 兄黯然泣涕, 恨相逢太晚!拳拳之心,尽托于国, 从军别后,望汝万事珍重。」 她又来一个好哥哥。 姜初妤读到最后,反而平静了, 把信折好,堂堂正正地回视婆母:“这其中定有误会!这绝对不是他的行文风格,说不定他连字都不识……这一定是代笔。” 周华宁那双曾接过她敬茶的双手隐在袖中,端在腰间, 不怒自威;赞赏她明辨账中之错时温和慈爱的双眸此时闪着厉光, 目光似刀尖在她身上划过。 “好啊,不愧是过命的交情,看来你对这贱民倒是了解得很。” 闹到这个地步, 看来她不被扒一层皮是出不去这个门了。 姜初妤直起腰板,一字一字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清清白白, 您大可派人去渝州查,我不怕。” 周华宁抚了抚眼尾,在黄梨木交椅上坐下,厉色一扫而净,仿佛刚才出手打人的不是她一样。 “确实是代笔,不然怎么信的内容怎会传了出去。还有人看见了,前日你们于街上相认。” 姜初妤张了张口,喉咙像被粘住了,解释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去,搜搜屋子。”周华宁发了命令。 姜初妤感觉一股恶气在她心肝脾肺肾来回蹿,气极了反而想笑,却也不能阻止,反叫人说是心虚。 周华宁也踏入内室,走到床榻旁时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端起那根长横木问:“这是何物?” 姜初妤心里咯噔一下。 夜里顾景淮不安分,点火又不灭,她索性又把长横木放了回去。 这要怎么解释,难道要直说因为您儿子不打算与我行房? 姜初妤红了脸,抿着唇不肯言语,周华宁眼风扫到离她站得最近的侍女身上:“你来答。” 侍女被主母的气场吓得膝盖一软,一点都不给主子留面子地全说了。 周华宁听到原来这破木头从成婚伊始就放在榻中央时,双眼微微睁大,不可置信的样子;又听到成婚以来他们从未在夜间叫过水,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这些气落在姜初妤头上,通通成了她不肯尽妻子之责的罪名。 “这么不情不愿的,不如干脆分房睡算了。”周华宁吩咐侍女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好,房间恢复成婚前的样貌,连后添置的贵妃椅都要扔出去。 姜初妤不想被众人簇拥着扫地出门,先一步自己走来了偏房,春蕊的房间,什么话也没说。 房门关闭落锁前,她透过窄窄的门缝,看见周华宁失望无比的眼神,扎得她心口疼。 春蕊手脚并用爬上窄床,眼角挂着泪珠,喊着:“小姐,小姐……” “春蕊。”姜初妤仿佛被冻了一整个冬天那么长,脸上麻木得没知觉,把头倚在春蕊颈窝里,感觉疲乏至极,“现在又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西北数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折了朝廷不少兵,如今正该是养精蓄锐之时,可周承泽担心前阵子腥风血雨的动静传出国界,惹边陲数国蠢蠢欲动,趁虚而入,于是马不停蹄地开始招兵买马、练兵强国。 可朝廷哪有那么多武将可用。 临时被命令复职的顾景淮心里不爽得很,也无可奈何。 得闲了一段日子,重新进军营演兵,他又变回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不注意时辰,就练到了日薄西山时。 军营里已开了炉灶,飘香的肉味钻到了每一个大汗淋漓饥肠辘辘的士兵鼻腔里,白日的演练方停。 顾景淮在自己的大帐外拴好马,掀开帘帐,先在有些掉漆的兵器架上置好剑,在只吃过晚膳便走和宿在这里思考片刻,叫了浴水。 随后对候在帐中等着伺候的竹楦说: “你回去跟少夫人知会一声,我今夜宿在军营,不用等。” 夫人又将长横木放回来了,他看得到却摸不着人,心痒痒,干脆静一夜。 竹楦领命离开了。 他一回府,就察觉到府上气氛不对。 “少夫人呢?” 东厢房的人七嘴八舌地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竹楦惊诧不已。 “那夫人现在是什么意思?” “先禁了少夫人的足,说是等世子回来了再亲自发落。” 竹楦急得胡子都要冒出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事。” 他又听闻少夫人晚上几乎没吃东西,去了伙房叫人快速煮了碗热面,端来偏房。 竹楦好歹也是跟在顾景淮身边伺候的,门前看守的仆役互相看了看,到底没人敢拦。 他轻轻敲敲门:“少夫人,是我竹楦。” 春蕊将门拉开个小缝,感激地道谢,把面端进屋里劝道:“小姐多少吃点吧?别饿坏身子了。” “当然吃,我怎么不吃?” 姜初妤晚膳没动是胃胀得吃不下,不是她不想吃,现在她气消得差不多,又有送上来的热食,她才不做为了赌气而委屈自己的事。 没有旁人在,她大口吸溜着面,喝了小半碗汤,满足地叹了一声。 “您心情好些了?”春蕊紧张了一整天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心里给竹楦记上一笔恩。 “我又没做错,怕什么?”虽然挨了一巴掌是挺疼的,但她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婆婆。 作为当家主母,事事必得先考虑整个家族的面子,无论真相如何,只这封信的存在,就够闲人们费些口水了。 世家大族最怕百姓的唾沫星子。 “只要等他回来,他回来了就好了。” 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对谁说。 ** 翌日,兴业坊内的一间药铺里,两个女人边抓药边嚼着舌根。 年纪稍大的冲稍小的挤眉弄眼:“我刚听说最新消息,定远侯昨夜没回府,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得去找哪位红颜知已’谈心’了。” “这小娘子也真是,刚过门才不到半年就露了马脚。” “能嫁进去就是烧高香的大运了,谁让她自己不珍惜,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你说,定远侯会休妻么?” “我怎么知道。” “哎呀,他先前不是告假了么,最近复职头几天还日日回府,就昨夜,头一回没回去,你细细想。” “你怎么知道他日日回府,只有昨夜未回的?” “我有一亲戚就在镇国公府做事,都是他告诉我的,绝对真实。” 稍矮的女子听得入神,差点抓错了药的两数,心思全被勾走,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接近。 啪—— “哎呀!”她被吓了一跳,不悦地皱眉转身,看到柜上算了药钱的纸被一只手压着。 “你要作甚?” “这是刚才那副的钱,你对一下,看看差不差。” 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把纸拍在柜上,单手拄着拐慢慢挪回了自己的位上, “顺便告诫一句,做仆人的是不可以出卖主子的言行的,姐姐你要是想让你那位亲戚在镇国公府多拿两天月钱,最好快点闭嘴。” 稍矮的女子拿着纸,撇见年长女子神情难看,连忙小声骂道:“神气什么?这是叫人帮忙审账的态度啊?不就是仗着自己以前在郡主府伺候过贵人,尾巴就翘天上去了!” 年长女子听着舒心,也讥鄙地讽刺道:“不过一条被主子赶出来的丧家之犬罢了,也就是韦大夫医者仁心收了她这小瘸子,不然早饿死街头了。” 她们声音不大不小,可被议论的姑娘权当没听见,只一心算着下一笔账- 定远侯要休妻的传言像瘟疫一样在兴业坊内传开了,但尚未波及军营。 竹楦知道主子以公务为先的处事准则,即使心里再急,也没贸然去打扰他。 可他等了整整一天,眼见是一点缝隙都插不进去,天色渐渐向晚,他索性心一横,在顾景淮短暂用晚膳时进了大帐打扰他。 “世子,您再不归家,少夫人恐怕就要被那些长舌妇给休了!” 顾景淮:?- 马蹄踏过纵横的石板路,从军营一停不停地奔回镇国公府。 顾景淮得了消息后匆匆上马,还不忘嗔竹楦一句:“这么大的事你不如来年再告诉我。” 竹楦急忙解释:“后宅本就由夫人主事,她不许人打扰您,可奴实在担心少夫人……” 母亲动起怒来,估计要把人吓坏了。 思及此,顾景淮眉心微微动了动,扬手又落一鞭,骏马飞驰差点撞到路边的果摊。 摊主心有余悸地捡回几颗滚落在地的梨子,暗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那不是定远侯吗?他回来了?” 旁边有人认出来,惊讶道。 “看着怒气这么大?可有好戏看咯。”- 顾府正堂内。 姜初妤第三次跪在正堂中央。 前两次是大婚和敬茶,这一次是惩罚。 曾经装点着的红绸缎红灯笼早被撤下,上书「厚德启秀」四个大字的牌匾高悬在堂上,茶桌旁的两把交椅一处空着,另一处坐着周华宁。 看热闹的二房三房夫人携儿女坐在两侧,饮着热茶用视线交头接耳,各种视线纷乱交错地落在她身上。 姜初妤恍若未见。 “世子来了。” 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门外。 直到这时,姜初妤的心才倏地猛跳起来。 他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第70章 第70章 通报声刚落, 一双溅了泥的乌皮靴踏过门槛,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他进来了,就在她身后。 姜初妤的心控制不住地颤了颤, 仿佛处于肃静庄严的衙门里,一动也不敢动。 甫一入门, 顾景淮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视野只够盛下她的身影。 只见,他的夫人挺着背脊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任人指摘, 清瘦的背影透着倔强, 却并不向他看来。 他忽然感到十分挫败。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他身上, 周华宁见儿子身上还穿着轻甲, 一看就是匆忙赶来的,不悦地皱皱眉: “先去换身衣裳吧, 像个什么样子。” 顾景淮才回过神来,略略摆头: “不必,我很快就走。” 周华宁冷哼一声, 招手示意他过来落座:“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的好夫人做了桩抹黑门楣的事了,正好你来做主如何发落吧。” 顾景淮迎着众人目光走上前,路过姜初妤身边时察觉她瑟缩了一下,忽然就不想再往前走, 不愿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于是立在她身侧, 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半圈看热闹的亲戚,又举目看向周华宁:“写信的人抓到了?” 周华宁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低:“尚未。” “人都还没抓来对峙一番, 您怎么能定言是我妻抹黑门楣,若只是那厮一厢情愿呢?” 周华宁忽然抄起桌上的物什向他扔来, 嘭一声砸在地上,滚落到他靴边。 顾景淮拾起一看,是一只黄白玉石,正面用刀刻着「刘恕」二字。 “随信而来的还有此物,也正因这,收信的下人才觉出不妙送到我这儿来,否则还发现不了呢!” 姜初妤也是才知道还有这事,拿不准那是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抬手掩唇,紧张地仰头看向他,生怕他误会什么。 顾景淮目光从玉石上移开,落在她焦急得发白的小脸上,端视了片刻,愣是不肯与她对视。 即使上了淡妆,也能看见她眼下似有乌青,略显憔悴。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力气担心那个“情郎”? 他抬步走到空椅上落座:“既有其姓名,找一小卒不是难事,是找不到人,还是根本没找?” 周华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的好儿子,这是跟她唱起反调了? “你还嫌不够丢脸?”她斜瞥了眼垂首跪坐的儿媳,身居高位惯了,她不笑的时候总叫人凛然生畏,“茂行我儿,你以后也是要做家主的人,该学会根据家规处置族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了。” “……” “你听好了,此事已经传开,她轻率冒失,引祸入门,必得罚之。” 顾景淮还是沉默,抚着那块石头,不知在想什么。 周华宁继续说道:“家有家规,你总不能当着全家人的面袒护……” 顾景淮此刻一点儿也不想听母亲絮叨,唇角紧闭,手搭在桌上,食指一下下轻敲桌面。终于忍耐不住了,打断她的话:“儿子有数。” 他的眸色如深潭般幽暗,瞳仁倒映着姜初妤小小一团的影子:“夫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姜初妤有许久未听过他这样疏离冷漠的语气了,竟十分不习惯,一颗心如晚间睡莲一般合拢花瓣,将她的期待都罩盖住。 他回来了,事态也没有什么改变。 姜初妤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眸中绕着沉沉死气:“……该说的,妾都辩驳过了,信与不信都随您。”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顾景淮紧攥着玉石的手指舒展开,暴起的青筋徐徐送下去。 “带少夫人去祠堂吧。” 他说。 ** 宗祠真是个神秘的地方,每逢需祭祀时,女人不许入内;可轮到要罚人时,女人又可以进了。 姜初妤跪过姚家的,现在又在跪顾家的,唯独自家的没跪过。 如果父母还在世,无论她犯了什么样的错,都不会这样罚她的,最严重一次,也不过是那次因她偷吃别人家的柿子揍了她两下。 姜初妤此时特别特别想家。 即使是白日,祠堂内也十分昏暗,房梁上四角挂着白灯笼,供台上的牌位前燃着一排火烛,若是在门外一窥,会看见内里泛着暖黄的光。 可姜初妤只觉得眼底一片昏暗。 春蕊跟着她一起跪着,幸好有蒲团垫着,不然一天一夜跪下来人可吃不消。 “春蕊,抱歉,连累你了。” “小姐说什么呢。” “我好想吃清蒸狮子头,小时候娘常做的,里面要放许多椒粉才好吃,后来再也吃不到了……”她一直绷紧的腰骤然软下来,躬着身子涌出了两行泪,“春蕊,原来无论我是顾家的少夫人,还是姚家养女,都没有半分区别……我好想回家。” 可是她明明不是第一回被长辈罚跪,为何这回却感到心在冰海里浮浮沉沉,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哭泣。 “春蕊,我要是不喜欢他该多好……” ** 夜露深重时分,更夫敲锣声响起,姜初妤摇摇晃晃的身子激灵了一下,眨着眼晃了晃酸涩的脖颈。 春蕊也被吵醒,如梦呓般说了句:“小姐睡会儿吧,又没人看着我们。” “你累的话就躺下吧,总得有人跪着,从外面能看见影子,万一被抓住了怎么办。” 姜初妤也快撑不住了,歪着脖子迷迷糊糊地说:“那小姐先休息,我替您跪着。” “不用,你先吧。” 主仆谦让了几回合,春蕊先撑不住直直栽了下去。 咚。 姜初妤反应和动作都迟缓了,没接住她,只能将她身下的蒲团抽出来,托着她的头把它垫在下面。 做完这一切,她也困得摇摇欲坠,心想就偷懒一会儿而已,在堂内的列祖列宗都是心怀天下的大人物,应当容得下后辈的小小不敬吧? 她以蒲团为枕,刚躺下,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梦中想起来自己不能就这样睡过去,浑身一哆嗦,惊醒过来。 “睡得如何?”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姜初妤立马撑着地直起身,转头一看,顾景淮坐在她身侧,一只腿曲着另一只立着,高束的墨发垂至腰际,甚少见他这般闲散的模样。 两人对视了一瞬,同时移开视线静默了。 “……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是我家,我哪里不能进?” 他尚有些妒气,语气冲了些。 姜初妤默默把蒲团垫在身下,双手抚上双膝,规规矩矩地问道:“那夫君是来监督我,还是因那封信来质问我,抑或只是来看我笑话?” 顾景淮没回答,而是张开手心,黄白玉石就躺在他掌中:“既是给你的东西,应当交给你。” 她拿过上面刻着名字的玉石,稍一回忆,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多谢。” 顾景淮深深看了她一眼,反问:“谢我什么?你难道没在心里骂我一晚上?” “自然是谢夫君以德报怨,愿意把玉石交给我,也谢你没再坚持去寻阿……刘恕,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他好像听到什么玩笑话,唇边一丝弧度恍然而过,“他无辜,你也无辜,反倒是罚你的我像是坏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初妤不想再多说,玉石被他握得热乎乎的,一阵暖意钻进她手心,“夫君没其他事的话,回去歇息吧。” 他不睡难道是他不想吗? 东厢房内的家居摆设他叫人复了原,与横木躺在空荡荡的床榻上时,他忽然觉得随手放在枕旁的黄白玉石很是刺眼。 刻的什么东西,太丑了。 撇太长捺太短,点太深竖太浅,真怕把她的书法审美带歪了。 顾景淮盯了这块破石头片刻,真不想承认这就是他睡不着的罪魁祸首。 可是她不喜他善妒。 凭什么?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把玉石交到她手上时,顾景淮一瞬不瞬地注意着她的神情,心想,如果她流露出一丝嫌恶,哪怕只有一丝…… 说明她的书法审美还是有救的。 可她没有。 甚至唇角微弯了弯。好像安心了一般。 顾景淮此刻就像一只纸灯,内里的蜡烛燃着燃着偏了方向,马上就要碰上纸糊的灯罩。 她这微微一笑便是最后滴落的蜡油。 他燃得一发不可收拾。 姜初妤下颚一痛,仰着白玉般修长的脖颈,他隐忍的怒意照在她脸上,转瞬间,又泄了下来。 “你都不想想我。” 他说。 语含委屈,变回她熟悉的那个顾景淮了。 姜初妤想说,她都跪了一整个白日了,膝盖酸疼得都没知觉了。 你为什么不疼疼我? 她嘴唇动了动,刚要倾吐一番,顾景淮却更紧地捏住她下颌,躬身更靠近她,鼻尖都要碰到一起。 过于旺盛的妒火,让他没有注意到她微弱的委屈。 “这个字很难看的刘某究竟是什么来历?那日你出街晚归,是不是就是碰见了他?”不等她回答,顾景淮便知晓答案,紧着眉头问,“为何要瞒我?” “当然是怕夫君乱吃醋,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她掰着他的手,一生气,激出眼尾的泪花。 可顾景淮恍若未见,仍不依不饶:“我又不是不能明辨是非的人,解释清楚,怎会乱吃醋?” 你不是吗? 姜初妤深吸一口气,将与阿肆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当年他说终有一日他出人头地了会回来找我,届时再以真名重新认识。想必他送来此物,也是为了这个约定而已。” 顾景淮听完,不发一语,目光定定地射向她,似乎并不完全相信。 姜初妤垂下眼睑:“夫君放心,我不像某人,嫁了人,心里还藏着别人。” “……” 这话成功泼净了“某人”嚣张的气焰。 顾景淮垂眼。 这事是他们之间不能提起的刺,过了阵平静美好的日子,二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打碎幻境。 姜初妤双唇翕动,竟短暂失语,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他的手,扭过头去。 顾景淮有些慌了,再次扳过她的脸来,却见她长睫挂泪,可怜楚楚地望着他,似在控诉。 “你为什么罚我?我什么都没做错……” 顾景淮不喜欢见她哭,从前是单纯觉得吵、觉得烦,现在是一见她的泪,心里就像糊了层水泥似的,又闷又堵。 这次是他把她惹哭的。 顾景淮体内仿佛被塞入了一团棉花,肆意地吸收着他躯干中的血液,形成巨大的沉甸甸的血球堵在胸口,闷得他躁动异常,有股想舞刀弄枪的冲动,想把那个刘恕绑起来胖揍一顿。 可他做不到,于是只好—— 他拇指微动,揩去她的泪,轻柔道: “是我混蛋。” 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胸上,“你打我出出气,别哭了好不好?” 就在这时,屋内冷不防发出“叮”一声细小的脆响。 姜初妤抽噎着,止住了泣声。 顾景淮收回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搓揉了下,她的泪液顺着指肚淌到指根,湿滑清凉。 他也皱皱眉,循声望去。 …… 春蕊早就醒了,但马上发觉这种时候她不如不醒,于是悄悄背对着那二人装睡。 她觉得这个时候如果让他们发现自己醒着,大概率会被灭口吧。 可是她,脖子麻了。 蒲团太矮了,她的脖子拱成一道桥,睡着的时候还好,醒来后感觉筋都要被拉断了,她撑不住,小心翼翼地扭动了一下,没想到簪子触到地上,弄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 春蕊爬起来以头抢地:“请世子和小姐恕罪。” 顾景淮冷眼瞥她一眼: “你先出去。” 春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即使放心不下,也只好跪安退出房间。 祠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了。 顾景淮不忍多看她明显肿起的左脸,略一垂眸,将头凑近了些,以谢罪的姿势跪坐在她面前。 可姜初妤什么动作都没有: “我才不敢真打夫君呢,要是被人发现罪加一等,我可受不住了。” 顾景淮看她这样乖巧地跪坐、回答,心的棉花愈发沉甸甸的,不自觉移开视线,望向供台前的烛火。 他想解释,自己并非真的存心罚她,只是在族人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也无可奈何。 现在他这不是来救她出去了么? 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许久,顾景淮转回视线,语气放平:“好了,我信你与那厮并无瓜葛。” 出乎意料的,姜初妤依然平静地微低着头,眼睫都没动一下。 顾景淮眉心微蹙:“我说……” “我听到了。”姜初妤眸中又泛上朦胧的困意,只盼他快些离开,自己好阖眼休息一会,“夫君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得继续在这里思过,若是再分心思索你的心思,就太累了。” “那就不思过了。” 闻言,姜初妤杏目圆睁,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想到什么,眸光暗了下去。 她摇摇头:“还是等婆母消气了罢,不然再激怒她,我白跪这么久了。” 顾景淮忽然弯腰凑近她,一手横在她后背撑起她半个身子,另一手端起她膝后,轻松抱了起来,用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闭眼装晕。放心,交给我。” 可她惊呼一声,五官都紧紧皱起来,似乎在忍耐疼痛。 “怎么了?” “我腿麻了……” 跪着的时候还没发觉,被他一横抱起,双腿动弹一下,比干吃一颗青梅子还酸。 顾景淮无奈又将她放下,右手按上她腿肚,问:“这里?” “另、另一只。” 他的手穿过她腿弯下,抚上另一只腿肚,力道适中地轻轻揉捏。 姜初妤紧捂着嘴,生怕溢出声音,被他揉得又酸又痛,好在麻得不是很厉害,等到感觉褪去,连忙制止他:“好了好了,我没事了。” “那闭上眼。” 这次颇为顺利,姜初妤靠在顾景淮的怀里,头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微微晃动,仿佛不省人事。 在守门人的众目睽睽之下,顾景淮抱着妻子走出祠堂,就站在众多耳目围观之地,俯身轻柔地吻了吻她沉睡的侧脸。 然后光明正大地,带她回了东厢房的榻上。 没人敢拦。 也没人敢再说什么坏话了。 世子方才已经用行动,为这场闹剧做了批注。 少夫人根本没有失宠。 更遑论休妻呢。 70-80 第71章 第71章 姜初妤从没觉得夜夜宿于此的围屏床塌这么舒适软和过。 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头一沾枕,就昏睡了过去。 她睡得毫无防备,不像平时那么靠里面, 若是顾景淮现在躺下,一定会碰到她的手臂, 压到她的头发。 他呼吸一滞,抽出硌在她身下的手,却并未急着直起身, 而是目光下移, 定在她握成拳、搭在胸前的手上。 黄白玉石就在她手中。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给出去的东西自然也像泼出去的水。 但是他后悔了。 顾景淮轻轻晃了晃她的肩, 捏了捏她的脸, 这样折腾都不醒,应是睡熟了。 于是他掰开她的手, 将那块被握得发温的玉石顺到了手里。 姜初妤轻晃了晃头,微微肿起的左脸碰到玉枕,眉头动了动。 顾景淮便不敢动了, 呼吸声也放轻。 等她重新睡熟,顾景淮小声对紧张地候在一旁的春蕊和司棋说:“去打盆热水来。” “是。” 她们连忙去端来,再回到内室时,正好撞见世子正在用手给少夫人梳头。 春蕊心里提着的那口气终于重重地放了下来。 司棋端着铜盆走上前悄声道:“您要的水。” 顾景淮示意她将水盆放在床案上, 又指了指姜初妤乌发旁摆着的首饰, 司棋会意,忙去收拢起来收好。 整个过程皆轻手轻脚的。 顾景淮拿起盆边挂着的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 拧得半干后,提着劲儿轻按在姜初妤左脸上。 没过一会儿, 她就被弄醒了。 眼皮好似被黏住了似的,睁不开也阖不上,她呆滞地打量眼前所见,昏黄灯火照在顾景淮俊朗的侧脸上,映得他有种温柔的错觉,恍惚如梦里。 既是在梦里,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姜初妤那股委屈劲儿又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熏得她眼周发涩,似泣非泣地问:“你为什么不信我……” 顾景淮的辩白听上去有些薄弱:“我…没有。” 他顿了一下,“皎皎,我怎么会不怜惜你?” 姜初妤听错了,不管不顾地偏着脖子脱离开他的手:“我不怀疑现在你喜欢我,但是我还是好难过,我永远排在顾家的体面之后。” 顾景淮怔住。 偏偏姜初妤这时回正脑袋,侧脸若即若离地贴在他掌心上,反问: “不是吗?” 不是吗? 后来姜初妤就没了记忆,一夜安眠到天亮- 日光攀上树梢,夜露蒸腾着消散在热气中。 顾府的早晨,仆役们像蜂群般分工明晰地忙忙碌碌,维持着府中上下的正常运作。 春蕊将插花瓶中换了今早新鲜采摘的山茶花,刚要端上桌,听见内室传来唤声,连忙端着花瓶进去,见榻上美人青丝铺在身下,半撑起身,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小姐醒了?您不用着急起床,夫人听说您昨晚晕过去了,吩咐您好生休着,不用去请安了。” 春蕊笑嘻嘻的,又恢复了出事前的活泼:“这应当就是原谅您的意思了。我觉着夫人比姚夫人好多了,她气消了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应该不会再刁难了。” 姜初妤微微一笑,别开这个话题,去看她手中的花瓶。 “新摘的山茶花?快让我闻闻香不香。” 她深吸了一大口,只嗅到微微清香,却从噩梦中活了过来。 四下望了望,不见顾景淮的人影。 春蕊端详了她一阵,忽然喜道:“小姐,您的脸消肿了!” 姜初妤摸了摸左脸,发现果然不肿碰也不疼了。 “昨晚姑爷给您热敷呢,今日能全消,看来是敷了挺久的呢!”春蕊凑过来,挤眉弄眼地朝她嘿嘿笑。 可姜初妤只是提了提唇角,面露疲惫之色,一语双关道:“这有什么。我的脸不好看了,伤的是他顾府的颜面。” 春蕊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悻悻地摆弄着山茶花花茎,也不再言语。 ** 顾景淮昨夜几乎未睡,于卯时准时离开了卧房。 他收拾好行装,动身出发回营帐。 顾景淮记得她说,那个刘恕征上兵了。现在负责朝廷招兵的是他和魏将军,刘恕不在他的军营里,就在魏将军麾下。 稍一思索,他很快有了主意。 回到军帐后,顾景淮还未着甲,第一件事是叫军机都尉来。 两旁的士兵掀开帐帘,军机都尉看见年轻的将军盘坐在桌案后,面若沉思地注视着眼前演兵沙盘,在心里想了一遍近日演练场上的军械是否疏于检查出了问题,或者兵法政策给新兵下发得不够及时,自查无错,才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将军有何吩咐?” 顾景淮抬眼看向他:“征兵之事,是李都尉你负责对吧?” “正是。” “那你听没听说过有个叫刘恕的人?” “这……”李都尉额角冒汗,生怕是这个刘恕有问题,却被招进来了,“招来的步兵骑兵弓兵近千人,下官若是都能记住姓名,早就从文不从武了啊将军。” “拿着名册一个个找,找不找的到都再来汇报。”顾景淮手中把玩着指挥三角旗,目光沉沉,“别告诉任何人,你自己查,一个时辰够么?” “这……”李都尉汗颜。 “那两个。” 半个时辰后,李都尉带着名册再次踏入营帐,这回他完成任务,明显放松了很多:“属下刚翻开这步兵编册,就看见其中一个什长叫这个名字,去打听了一下,这人功夫不错,就是出身不太好。从前做过山贼,不过早两年就金盆洗手了,不知是否是您要找的人?是要把他辞去吗?” “都做上什长了,我不由分说把人辞了,朝廷威信何在?” “将军说的是。”李都尉更不明所以了,只好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搭擂台,我要亲自验验兵。”顾景淮手撑在沙盘上站起身,“召集所有新兵中的伍长、什长和百夫长,我要一个个验过去,不可遗漏。” “属下领命。” 顾景淮脱了外袍,熟练地在手腕和手掌上缠上厚布,布满肌肉线条的坚实右臂取出兵器架上的一根长枪掂了掂,又放了回去,改了主意道:“不管什么兵种,都徒手较量。” 李都尉不知道这个叫刘恕的怎么惹到了将军,让他这么大动干戈。 他只有一件事是确信的。 这个刘恕,要挨揍了- 军营驻扎在京都城外,听候掌兵符者差遣,日日演练,不得懈怠。 营内有上千个帐篷,十人合住一帐,五帐为一旗,五旗为一行,五行为一营,都尉传达军令由营到帐,十分迅捷。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定远侯要架擂台,亲自试新兵。 新兵还未被收入正式的营内,规模尚未达到设百夫长的地步,伍长和什长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余人。 这些人皆是身高长壮之辈,习过武,能与武官比划比划拳脚,但是谁都没正儿八经跟威名赫赫的将军交过手,也不太敢。 擂台看起来有些简易,是一个八卦形的木架子,两侧设有擂鼓,搭建在被修得平坦细密的草坪上,以防有人摔下来受伤。 顾景淮身着缎黑箭袖圆领袍,腰束虎头革带,脚踩翘头皮靴,泥金抹额束在额上,板肃着脸巡了一圈下士:“诸位不必紧张,大胆出手便是。” 他随便挑了一个人,指了指他:“就从你开始吧。” 被指到了那人顿时感觉仿佛有两座大山压在他肩上,已经想象到自己被人围观到输惨的窘样,竟两股战战,不敢迈出步去,成为第一个被验者。 “不服从命令,此为一罪;不敢迎难而上,此为二罪。”顾景淮心情很不好,凛然的目光如箭般射向他,“我尚且不是敌人,你若是在战场上动弹不得,可就没命了。” 这人被当场撤下队长之职带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人再不敢不上。 略施拳脚轻松制服九人后,顾景淮煞有介事地半评价半鼓励道:“资质尚可,有待培养。” 轮到第十人,顾景淮微微扬眉,视线落在他左手小拇指根处,那里的疤痕已结成了一块硬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的一根手指断了。 刘恕生得人高马大,竟与他身长不相上下,一身横肉,做了个起手式,看着倒像那么回事。 顾景淮双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请吧。” 话音刚落,刘恕手刀攥成拳,迅猛地朝他面上招呼来,这一拳出手极快,带了风声,可顾景淮反应更快,偏着身子闪过。 刘恕又回勾一拳,抬劈一腿,可惜连衣角都没碰到,前三手就这样浪费掉了。 趁他停顿的片刻,顾景淮忽然如猛虎亮掌,倏然近身压住他肩:“到我了。” 刘恕急忙绕步闪避,却已来不及,肚子上挨了结实的一拳,猛地弯腰咳了一声,还没直起身,又听风声刮过耳侧,堪堪跳开。 “再来。” 又过了几回合,刘恕腹部和胸前都受了轻伤,按理说验兵应该就到这里,可顾景淮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刘恕当然知道顾景淮是何人,虽纳闷他为何这么针对自己,但此时再任他揍就太懦夫了,于是卯足了劲儿,在腾空的瞬间扭身,如饿虎扑食般扑向他。 这是他在寨子里学到的最老土但最实用的招数,能把敌人钳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还没等扑下去,他侧腰一痛,竟被一个扫腿踹在了草坪上。 幸好泥土松软,刘恕只是鼻子被撞得酸了一下,脑袋不太疼。 在群众短促的惊呼中,顾景淮跳下擂台,揪着刘恕的后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关切道:“受伤了?”然后对着一旁的总兵说,“验兵就到这里,把他抬到我帐里。” 刘恕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着担来了顾景淮的帐内。 “身手不错,报上名来。” 刘恕抱拳答:“标下刘恕。” “刘恕?”顾景淮故作惊讶,顿了顿说,“我妻义兄也为此名,莫不是你?” 刘恕惊讶于他居然也知道自己,而且看样子似乎是姜姑娘亲口告诉的,喜上眉梢:“恩人姑娘收到我的信了?” 顾景淮忽然前倾掐住了他的脖子,面露凶相,恶狠狠道:“你可知你给她带去了多大的麻烦?” 他手上用了力,刘恕感觉呼吸不畅,涨红着脸去掰他的手,这才明白刚才的切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目的就是把他拖入帐内动真格的。 死亡的阴霾笼在眼前,忽然他感到脖间一松,顺势手撑住地缓了一大口气。 顾景淮眯着眼嘲讽道: “只要我想,我可以在行军时让你’战死沙场’。” 言下之意,是他无需这时候怕死。 顾景淮一向不喜威胁人,看着刘恕干咳好一阵,替她报了仇,既觉得痛快,又觉得还不够,更烦躁了。 一通解释后,刘恕这才知道他送去国公府的信上都写了什么。 刘恕是个直来直去的心肠,开始还有些怨气,他是十几人中被打得最惨的那个,当众被踹下台,以后他这个什长以后还怎么在兄弟们面前充面子。 可是了解完前因后果,他才知道入军营后这几天他与世隔绝,恩人姑娘都因他遭遇了什么,那被揍一顿也是他活该。 “将军,我是个粗人,认不得几个大字。那信是我找人代笔的,可是、可是……” 刘恕口吻中也染上怒意,可渐渐又越说越迷茫。 “她怎么会害姜姑娘呢?” “‘她’是谁?” 刘恕说出了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刘恕挺直腰板走出大帐后,顾景淮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些根深蒂固的记忆似乎正在瓦解,他拼不出原貌来。 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她父母去世后,他并没有接她入顾府?而是去了远在渝州的舅家,寄人篱下。 原来他从未保护好她。 从前,现在。 顾景淮忽然疯了似的跑出大帐,不顾旁人的视线,径直跑到孙牧远的帐前,一把掀开门帘。 孙牧远正在擦他的宝贝,一把银光锃亮的剑。 他被动静惊得差点手一抖割破自己的手,骂骂咧咧提剑:“有毛病啊你?” 顾景淮走到他面前开口:“来打一场。” 孙牧远不为所动。 “我不还手。” 孙牧远咬着后牙,开始摩拳擦掌-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黄昏时分的斜阳为云层镶上了金边,鸟雀归巢,正是一天中喧嚣开始归于沉寂的时候。 姜初妤重新开始绣香囊。 这时,一向沉默稳重的言修忽然来报,话语中尽是催促与焦急: “少夫人,不好了!世子演兵时不慎受伤,您快去看看他吧!” 赌气是一码事,这又是另一码事,姜初妤丢下手中活计,忙问: “他受伤了?怎么会,哪里的伤?重不重?” “这……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姜初妤被催着出门,马车就候在门外,她急急忙忙踩着脚凳刚坐稳,还没来得及叫春蕊,马车就奔驰而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了。 这么急,难道他真受了重伤? 第72章 第72章 画着虎头的辇车停下, 姜初妤踩着轿蹬跳下车,不用人带路,轻车熟路地走去大帐。 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来这里了, 熟悉得感觉这里是第二个家。 姜初妤梳着齐整的高髻,两侧对称地插着金钗步摇, 身着蜜色刺绣如意纹棉袍,兜了件红艳艳的披风,一路风风火火而过, 极其惹人眼。 顾景淮自她下辇后, 就在帐边透过细缝望着, 看他貌美如花的夫人因他而步履匆匆, 心中滋润, 敛不住笑意; 可又看见旁边扎堆的愣头青不知好歹地瞅她,气得牙痒痒。 等她快走近了, 顾景淮飞快转身撩起布帘滚回榻上,还不忘拉了拉布帘尾端,稳住晃动的幅度。 于是姜初妤一进来, 见到的就是正虚弱地平躺在炭炉旁的夫君。 他面色既不发白,也没有不正常的潮红,也不知是否是炭炉起了作用,还算红润。 可双唇却白得不自然, 失了血色, 瞧着还有些发干。 “夫君?” 姜初妤小声唤道,他没应,又大声些, 如此重复三四回,顾景淮才缓缓睁开一条细缝。 “……夫人。” 他气若游丝。 姜初妤登时眼圈就红了。 她不敢碰他, 怕稍不留神就弄疼他的伤,双手都不知往哪放,只好重新抄入袖中。 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害了你。” 顾景淮还没来得及细思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听他夫人有些难以启齿,却又似下定决心地说: “夫君,我们还是……和离为好。” 顾景淮全然忘了自己是个“奄奄一息之人”,劲腰一挺半坐起身,双眼也全睁开了,话也顺溜: “还未到就寝的时辰,说什么瞎话?” “……” 姜初妤的目光上下飘移,满腔复杂的情绪尽在不言中。 顾景淮脸皮厚如城墙,在她怀疑又震惊的灼灼视线中,边咳边缓缓躺下。 “皎皎吓得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回光返照了。” 姜初妤心乱如麻,二话没说掀开他下半身的被衾——上身的已然随他方才的动作自然滑落了。 只见素白里衣完整地包裹着他的身体,没有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也没有渗血的痕迹。 她又确认了三分,眸中失望多于气恼,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顾景淮还在试图自救:“咳,孙牧远那小子下手没轻没重,害我受了些内伤,养些时日便好了。是谁夸大其词,害你担心了?” 孙牧远可能没想到,自己当初想到却没用上的苦肉计,被这人照搬来了,他还得帮忙背个罪名。 姜初妤细心地为他盖好棉被:“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打你?” “日常演习而已。” “哦,日常演习。” 她毫无波澜地重复着他的话,顾景淮竟瞬间心里发毛,一时不知该不该马上承认自己是骗她的。 姜初妤巡视一圈四周,目光重新他身上,起身走向他脚边。 这时顾景淮也意识到了什么,却也来不及藏了,遮着腿脚的棉衾被掀开,他底面沾了灰的足袋暴露无遗。 “夫君吃了什么神丹妙药,受了内伤还能站起来走路?” 她笑着,笑得勉强,倒不如哭了。 事已至此,顾景淮也不装了,一向爱拐弯抹角、舍不下面子的八尺男儿躬着身子去拉她的手,被闪避开,难得低声解释道: “……是我无颜见你,这才出此下策。” 姜初妤想问,为什么无颜见她,难道他不该拿阿肆的事再做文章,要她愧疚? 她还没问什么,顾景淮憋在心里的话开了个头,后面的就毫无阻拦地倾泻了出来。 “你没有排在顾家之后。” 他说。 “是我不好,见了那块玉石,失了理智。” 顾景淮沉沉坐回榻上,垂头不敢看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嫉妒他。” 姜初妤微怔。 “在我们重逢之前就遇到你的人,我都看不惯。控制不住波及了你,抱歉。” 他剖开心窝子掏出来的话,像一闷棍砸在她头上,反倒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姜初妤方才被失望拖慢了节奏的心重新悦动起来,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喜悦,总之一股剧烈的、热气腾腾的暖流瞬间击穿了她的脉搏,传遍全身,她感觉自己浑身发烫。 “夫君,我……” 她舌头打结,傻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细节短暂出现在眼前,如一支穿梭而过的箭,她抓不住箭羽,只能眼睁睁看它飞过。 “所以夫人能告诉我,为何三番五次想与我和离吗?” 偏偏这时,顾景淮发出了更扰乱她思考的质问。 “因为……我看到那张喜帖了。”姜初妤顺利被带入他的话中,“我们成婚还不到半年,夫君数次负伤,我很难不去自责,是不是真的是我冲撞你。” 顾景淮瞳仁微缩,合八字的喜帖是凶么? “我反倒想问,为何你明知是凶,还要娶我?”她问。 “是凶我还想娶你,你为何还总是不信我心悦你?”他答。 二人的脸离得很近,彼此盯视着对方的眼睛,似敌对,又似在缠绵。 就在姜初妤快要撑不住,想先一步移开眼时,听见他问: “我忍不住了,抱歉。”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嘴上干的事却体现不出歉意。 毫不收敛。 是一个典型的来自他的亲吻,热切、遽然又欠缺章法。 结束后,两人的唇都白了。 姜初妤用指腹抹了一下唇瓣,看得顾景淮有些眼热,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可他还未再次出击,怀中的香泽脱离了他的禁锢。 “好啊,你、你可真行!” 姜初妤猛擦着唇,可上面的面粉顽固地粘在她水润的唇上,一时擦不净。 真是好幼稚的骗术! 顾景淮脸面早不知丢哪去了,化身流氓,情话信手拈来:“都说了,还不是我太想见你了。” 姜初妤又想起他方才的“真情流露”,羞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一回想,她抓住那根羽箭了。 “夫君莫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他刚才说,嫉妒阿肆在他们重逢之前就遇到她,重点在“重逢”二字上。 ——岂不是不再执着地认为,他们二人一同长大的意思? 顾景淮自然也明白她的话,愉悦轻松的笑意瘪了下去,他唇角向下垂了垂,摇摇头: “未曾,只是你们都那样说,想必是真的。” 他忽然起身,缓缓抱住她,仿佛在捂一块随时会化掉的冰。 “不管事实如何、我能不能恢复记忆,我们都像这样好么?” 姜初妤想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是你。 “不许再提和离。” 姜初妤默默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顾景淮轻松不少,却环得更紧了:“那与我说说,你在舅家的故事吧。” 姜初妤侧脸贴在他身上,安安稳稳地站着,不用使力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倒下去。 她喜欢这种感觉。 “夫君还记得我怕蛇吗?应该不记得了……” 她三言两语讲完了一个故事,看不见头顶上方,顾景淮的面色越来越沉- 于军营互诉衷肠后,他们又回归了寻常日子。 顾景淮还是整日忙于征兵,但一定会回府过夜,无论多晚;姜初妤也在紧赶慢赶绣那只香囊,再往后天气冷了,可就不想动指头了。 二日后,一个普通的早晨。 姜初妤正绣一会歇一会,累了,迷迷瞪瞪得差点眼睛撞针上。 忽然春蕊神神秘秘地到她边上来:“小姐,您猜怎么着——?” 姜初妤莫名其妙地瞥她一眼:“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 “那个阿肆正在顾府门口殴打代笔写那信的人呢!” 姜初妤连忙放下针线,来了精神:“你说什么?” 顾府门口,两墩石狮子前,一个体型瘦削的年轻书生被鞭打得破衣烂衫,蜷缩在地上满脸痛苦。 刘恕怕再打下去会出事,停了手,粗鞭缠在右手上,见姜初妤出来了,隔着门槛相望一瞬,一丝苦涩忽然蔓延上心头,他赶忙垂下头:“小民见过夫人。” 书生一听这称呼,如回光返照般撑着身子爬向她,磕了两个响头:“夫人饶命,草民不知信是给您写的,若是知道怎敢这样润色啊夫人!草民再也不敢了!” “混帐东西!”刘恕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嫌弃不行,“都说了那是我义妹,我是她义兄!” 他声音愈来愈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还故意朝路过围观的人吼:“你听见了吗你?” 姜初妤忍不住轻笑出声,心里的气散了大半,清清嗓端着手说道:“好了,误会一场而已,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围观者渐渐被顾府管事遣散,见书生还窝在地上起不来,她生了怜悯之心,吩咐下人带他去医馆看伤,补偿了块银子,记在她账上。 “小姐真是以德报怨。” 春蕊依旧愤愤不平。 “看那副样子,也是可怜人。估计是会错了阿肆的意思,想成人之美却弄巧成拙,偏偏阿肆又不识字,看不懂他都写了什么。这事真论起来,也无人可怪。” 姜初妤的目光终于落在局促不安的刘恕身上,她嘴上说不怨,心里却还是有些复杂,唇角放平,一时不知是责骂他好,还是原谅他好。 “阿肆,你的名字叫刘恕,我记住了。” 刘恕像个做错了事后忽然被母亲唤吃饭的孩子,呆楞在原地许久,忽然眼眶泛上热泪。 他想告诉她的又何止名字。 从前他是山贼,她是郡守养女,他想闯荡出一番事业再来找她。可惜时光不等人,命运捉弄,如今他们之间的差距如山间悬崖峭壁,往后只有义兄妹情分了。 刘恕收起杂念,深深弯下腰去,郑重道歉:“抱歉。” 姜初妤始终没有踏出门楣,一出好戏赶上了个尾巴,她心满意足,正转身要走时听见这话,也是百感交集。 “对了,还没恭喜你从军呢。”姜初妤笑了起来,明眸皓齿,一如在渝州初见时,“总算是走上了正路,往后,你起码对得起自己。” 阿肆愣了一下,直起腰,抿着唇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这世间谁对得起谁、又对不起谁,该怎么算得清呢。 可惜他只能到这里了,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希望恩人姑娘得知真相时,不会太难过。 不过,既然顾将军吩咐他于顾府前殴打书生,摆平闲话,那应该也有了计策,护住恩人姑娘吧? 第73章 第73章 阿肆惹出来的风波过后, 顾府看上去风平浪静了,可就像被滚滚白浪打湿的海岸,还泛着潮气, 非一时半会能干透的。 姜初妤去睡偏房那晚,管账权也一并被没收, 而过去这些日子,周华宁也没再提起。 她也不太在意,忙活着做香囊——?F 这次选的图案是鸳鸯, 略显复杂, 加之手艺生疏, 绣起来慢吞吞的。 做了小半月, 一只已经基本成型, 另一只却几乎空白一片。 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一个与寻常无异的下午, 屋里忽然来了排排侍女,领头的行了一礼,道“奴婢等人奉命拾掇家当”时, 她发懵半刻后脱口而出:“又要让我去偏房?” “少夫人还不知道?世子……” “我来说吧。” 顾景淮踏入房内,摆摆手先屏退了下人,连带春蕊司棋也赶出去了。 “我本想留作惊喜,晚上再与你说, 可母亲对我有气, 故意先我一步派人来告诉你。” 姜初妤微微偏头,挑着眉看他,眼中有些防备, 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回答,去拉她的手, 被她躲开: “夫君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顾景淮斜飞入鬓的剑眉微挑了下,狭长的眼尾有些促狭: “你是想让我扛你在肩上出门示众?” “……” 成功捉住心上人的手,拖着她跑出房的顾世子很愉悦,严肃无趣的人脸上难得有如此张扬之神色,侍仆们不禁多看了几眼,也不担心被发现,毕竟此时世子哪有闲心看他们呀。 那日二人狼狈回府,顾景淮是抱着她跑进家的,如今又拉着她跑出去。顾着她厚重的衣着,他说是跑,也只是快走,却硬是走出了像要飞起来的气势。 姜初妤一手固定在襟前的披风结上,一手被顾景淮捉在手中,双脚快速倒替着,眼看着离那月拱门越来越近,慌慌张张地有些不安了起来。 “夫君什么话也不说,莫非是要把我发卖了不成?” 顾景淮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柔荑,施力往自己这边一拉,又故意停住步子,满意地看她来不及刹住直撞上来,才打趣般调笑:“说什么胡话。” 撞进他怀里的姜初妤趁机戳戳他身子:“你才是,有人看着呢,这是做什么?” 顾景淮眯起眼环视一圈,路过的仆役皆低下头,不敢张望。 “我本想你生辰那日再告诉你。” 十二月中上旬的天气说变就变,这几日明显冷了不少,顾景淮乃体热之人,说完一句话后唇边已能飘出雾气,衬得他面容更为柔和。 “还早着呢。” 她二十八的生辰,就在年关前几天,姚夫人心情好就为她置办,心情不好就连带着跟年一起过了,所以有人提前这么些日子就惦记起来,倒是挺新奇的体验。 “我还嫌晚呢。母亲今日赶我们走,也不错。” 风也随着他们的止步而停歇了,仿佛有了默契,顾景淮顿了片刻重新开口时,又刮了起来,蹭着她露在空中的面颊潦草而过。 “我知你不喜这里……和我。” 姜初妤喜欢看他长而黑的眉睫垂下,好似在向她折腰。 “所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 人随着车辇微微轻晃时,姜初妤尚有些缓不过神来,脑海中满是顾景淮方才的话,被冷风送进她耳中,搅得心念不断。 “我早向父亲母亲提分家了,今日他们才点头,我以为离正式搬出去还要再磨一阵,未想到他们竟动气了,非要今日就撵我们走。” “我本想今夜再与你说,我知道你定会愿意的,对么?”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一瞬的躲闪,好似怕她万分之一的不愿。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他情难自禁,不顾周围还有旁人,捧着她脸在她额间烙下一吻: “皎皎,我想与你重新开始。” …… 姜初妤猛掐了自己的手背一下,清醒过来。 她晃晃脑袋,提醒自己这些情话皆是建立在他错乱的记忆之上,不要动摇,不要沉溺。 “我们这是去哪儿?” 她问。 上轿以来她便不再言语,顾景淮坐在旁边,余光一直在偷瞄她的脸色,盼了好久才等来她的话,没想到竟是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问话。 “这间府邸是很久之前便置办好了的,在仁厚坊,比顾府是小了不少,但也算气派,毕竟当初备下,是为等我成婚后分家。” 顾景淮闷声解释,怕她嫌弃,刻意往好了说,说完才觉有些不妥。 “夫君成婚后分家,这个’后’倒也怪久的。” 姜初妤没什么表情,随口点破。 世家大族之子弟,成婚后分家的人屡见不鲜,不算什么罕事,可宅子都备下了,却没搬出去,甚至姜初妤这个做夫人的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这背后隐藏的含义,便不言自明了。 ——顾家不喜或不承认这桩婚、这个媳妇。 他们并肩坐在辇中,彼此之间却忽然燃起了火焰做的屏障似的,不论是谁伸过手去,都会被烫得体无完肤。 然而姜初妤只侧着脸看街景发呆,没有跨过屏障的打算。 顾景淮抬起手,又挫败地放下,按在膝上沉默良久,涩然道: “我去瞧过了,那里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那便好。”她应道。 顾景淮彻底垂下头去。 察觉到有些闷,姜初妤跨过了那看不见的火屏,但她身上覆着一层冰雪,仍毫发无伤: “夫君近日忙忙碌碌的,就是在为这事?” 提到这个,顾景淮摇摇头,试探着问: “皎皎你……想见舅母吗?” 她的舅母,即是他的。 顾景淮说出这个称呼太过自然,姜初妤反应了一下,才知他说的是她舅母。 姚夫人。 “我舅母上京来了?!何时?”- 姚夫人半个月之前就来到京都了。 作为养了姜初妤九年的人,在听到她一朝攀上枝头做凤凰后,姚夫人恍惚了一整天。 她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姚穆之,久坐郡守之位,喜怒不显于色,却也有些怔然。 姚夫人问:“黄县令那边,你出面摆平。” 姚穆之说:“那孩子的婚事是你策划的。” “你的意思是不关你事?” “……” “好哇,坏事全是我做的。” 姚夫人又问:“她的孩子有了好归宿,你是不是挺开心的?” 姚穆之还是沉默,呷了口茶,才开口: “我就不明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你怎么能斤斤计较到今天?” 一想起来,姚夫人就恶心得险些干呕,费劲忍下去,冷言讽刺:“不比你念念不忘的痴情深。” 姚穆之忽然一转话头:“萍儿是你害死的吧?” 姚夫人一怔。 “这件事我没追究。我待璇儿他们几个你所出的孩子也不薄,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璇儿便是几月前风光大嫁的姚二小姐。 姚夫人忽然泪如雨下,可声音依旧端得清晰、听不出哭腔: “老爷,换做你是我,你能吞下这口气么?” 她想起萍儿的死,那个曾经最得姚穆之宠爱的妾室,那个长相酷似姚玉淑的妾室。 姚夫人只见过几次姚玉淑,知道她是夫君可怜的长姐,早早撒手人寰,夫郎也短命,膝下两个孩子年少失怙。 一开始,她是欢喜将那孩子接来的。 直到后来,偶然发现了丈夫藏匿起来的见不得光的画作与情信。 画中的女人容颜姣好,有穿衣的有未着丝缕的,有偷画的有臆想,但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个人。 姚夫人恶心得浑身发抖,险些上不来气昏死过去。 她的枕边人居然觊觎自己的亲姐姐! 姚穆之发现画被毁后与她大闹一场,姚夫人这才发现自己总觉得萍儿似曾相识,像的是谁了,于是趁着她生产时做了手脚,要了她的命,作为报复。 可也是她的报应,姚穆之非但不收敛,连看他们养女的目光都有些怪异了起来。 …… 这趟上京之旅,姚穆之到底没跟来。 公务繁忙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总是这样,永远在很后面、很后面的地方,沉默又纵容某些事情的发生,罪总是不及他。 姚夫人至今都记得萍儿的死状,七窍出血,瘆人得很。 她后悔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总觉得不该由自己背负这罪,可是无可奈何,她因这愧疚与愤怒而更恼火,无处发泄,只得倾倒给了—— 都怪那孩子。 姚穆之已许久不曾碰那些秽画,不然也不会瞒了她这么多年。 可姜氏那孩子来了不久,他就急着破戒了。 那孩子才不到十岁,长相就已颇得她母亲的五六分神韵,是个美人坯子。 可是、可是—— 你为什么要入我家门?- 姚夫人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思上了京都。 毕竟姜初妤所嫁之人是镇国公府世子,借此机会高攀顾氏一族,于她的夫郎、儿孙的仕途有利。 所以她收到信后,还是来了。 含着一口咽不下的气。 可惜她来得不巧,刚找了家客栈落脚,还没写信请人去叩顾府的门呢,就听闻了顾家世子的“死讯”,顾家也被封了。 那时她有短暂喜悦,可没过几日,打道回府之前,他又活了,没等多久,朝廷忽然大变了天。 不少城内的百姓往外逃,姚夫人一行人也随之逃窜,躲到了旁边的市里,听闻又没事了,才又折返。 她的马车刚驶回兴业坊,居然在街上碰见了一个熟人。 那不是姜氏那孩子救过的山贼么? 那刻她不知怎的,直觉能通过阿肆打听到姜初妤的近况,便遣人去问他,那人没过多久来回话: “听说,这个阿肆在找代笔,要给姜小姐去信呢。” 第74章 第74章 轿辇停在一个岔路口。 往左走, 是去仁厚坊的方向,他们的新府邸;往右,是去姚夫人下榻的客栈方向。 准确地说, 是关押她的客栈。 顾景淮从阿肆口中得知那代笔是姚家人后,就以高昂赏金雇了一名书生替罪, 命阿肆当街惩戒他。 这步棋一石二鸟,一来直截了当且粗暴地昭告邻里——所谓顾家少夫人红杏出墙,与情郎藕断丝连是个误会;二来, 是隔空对姚夫人传信, 她的心思已然暴露。 姚夫人当初敢做, 自是预知了后果。 在看到事情闹大之后, 她就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车轮吱呀转着,转到渡口, 停住了。 赶在姚夫人登船的前一刻,顾景淮遣人送去的筛查令,也送达了。 她闭了闭眼, 疲倦地走入隐形的罗网之中,被暗暗押送回那客栈,看管起来。 …… 顾景淮正耐心等待夫人的决定。 这次他什么都告诉她了,毫无保留地。 不知多少辆马车从他们的旁边路过, 姜初妤始终沉默着, 最后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声低语:“我想回家。” 声音又轻又细,但顾景淮听到了。 那瞬间他感到浑身血液为之奋张, 他说: “好,我们回家。”- 究竟哪里是家呢? 跨过新府邸的门楣时, 姜初妤不禁在想。 她看着陌生的一草一木,不敢肆意迈开步子,手中揣着温热的手炉,跟在顾景淮身后亦步亦趋。 顾景淮却颇为兴奋,路过花园时指着一处空地说:“等来年春暖化冻,在此处打一秋千。” 他打量着门前两棵高过屋檐的槐树,有些不满:“这两棵树再迁远些,飞纸鸢时容易挂在上面。” 忽然想到什么,他别扭地碰碰鼻尖:“对了,你若是喜欢那颗柿子树,也把它移来。” 还有檐下垂着的、自建成以来孤独地经历数年风霜雨雪而锈迹斑斑的雨铃,他也叫管事的记得换条新的。 自不必说屋内落尘的家具,该清理的清理,该换的换。 “这些事原本该慢慢打理,都收拾好了再接你过来……皎皎多担待。” 姜初妤一路走来,随他的设想,脑海中也不知不觉浮现出未曾有过的画面—— 春日时纸鸢飘向辽远的天,地上他们各伸着一只手扯着线; 热浪扑面的夏日来临后,她坐在秋千上摇着团扇,他站在后边摇着她;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枣树结满了枣,柿子的香气也漫漫散入空中,趁它们还没在枝头摇摇欲坠时,摘下来做柿饼; 来年的这个时候,初雪降落的那一日会在房中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天,来日屋檐上厚厚的积雪融成水,顺着雨铃滴落时,也可以浪费一日…… 只是这样想着,她就又幸福又心酸了起来。 当顾景淮问她还有什么想改的地方,一并叫管家记下时,姜初妤摇摇头,身子向他倾斜,却未真的靠上去,说:“不用。” 别对我这样好。 梅花香饼徐徐燃着,由手炉扩散到屋内,这冰冷冷的府邸忽然有了她的味道。 想必她是满意的,顾景淮垂头看着她发顶,唇边漾起一抹笑:“好。” 可是这一天还没过去,他就不算敏锐地慢慢察觉到,夫人不开心。 他那牵在她身上的脑袋又开始转动,一一排除:她不喜欢顾府,他带她逃出来了;她心念阿姐,他承诺不日就带她进宫,那便只剩下…… 舅母的仇还没报。 她不想见姚夫人,原来并非是不计较了的意思。 想通这点,顾景淮披上鹤氅,大步走向院门,对低头哈腰的竹楦留话:“照顾好夫人。” 夫人,不是少夫人。 这里是他们的家了- 客栈中,一切如常,打尖住店的客人来来往往,小二双手忙不迭端着盘子穿梭在桌群间,嘴上还不忘喊词儿招徕客人。 唯有二楼角落的一间客房大门紧闭,门旁站着一个腰间别着短剑、头上缠着黑布的男人,两个时辰换另一个,难免惹人多看几眼,但只要有人好奇得过去问,就会被他们冷眼一横,无声逼退。 而房中的人却怡然自乐。 顾景淮来到后,其中一个男人忙下来迎他,道:“世子,那夫人要吃洗手蟹酒蟹醉蟹糖蟹……从昨日就说,两天了,属下不管她,她就百般刁难,挑人伺候的错处。” 因世子要他们善待她,即使有怨言,也忍了。 可这螃蟹宴他们从哪儿弄来?谁出银子啊? 男人看着主子从容不迫地掏出钱袋递给自己,心想世子对丈母真好,更好奇到底是有什么过节,才把人关在这儿了。 他还没感慨完,就听主子吩咐:“你去找……” 他瞪大了眼睛。 一行人干活手脚麻利,仅仅半个时辰,一道蟹肉羹便盛在金黄色的高足盘中端了上来。 顾景淮亲自前来置菜,他一手托着盘底,一手死死按着盘盖,见了姚夫人,躬身行了一礼。 “小辈见过舅母。” 姚夫人知自己被关在这里,是她这个外甥女婿的手笔,也做好了他来兴师问罪的准备。 却不曾想,二人第一回见面,竟会是这样。 他瞧着比她那个甚为满意的亲女婿还要俊朗、高大,虽文质彬彬地对自己行礼,可身份带来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却先一步击中了她。 “……免礼。” 姚夫人举着帕子捂了捂唇,清清嗓,好不容易端起长辈的气度,刚要开口问他准备什么时候放了自己,就见顾景淮一步步走近自己。 下意识的,她慌了神。 顾景淮连鹤氅都没解,并不打算多待,姚家下人没眼力见地搬着木椅请他入座,被他横了眼,老老实实地又搬回去。 此时屋内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顾家世子到底是来干嘛的? 顾景淮冷笑着回答了这个问题:“听闻您想吃蟹,为您备好了。” 姚夫人拿不准他打的主意,淡淡回道:“你有心了,多谢。” 顾景淮的手还按在盘盖上不松,他的到来不知为何,让人忽然感到房内变得逼仄不少。 “不谢,这是我为吾妻返您的礼——” 话音刚落,他掀开盘盖。 只见一只灰色的细蟒在盘盖只开了道小口时就蹿了出来,吐着蛇信子似在无声叫嚣。 姚夫人瞬间吓得花容失色,边叫边逃,冬日衣着笨重,她养尊处优惯了,总不活动腿脚,被桌脚一绊,脸朝下直直倒了下去。 发簪都摔掉了一只,这一下摔得不轻。 顾景淮甩出盘盖砸向乌梢蛇,盖碎蛇亡,一地狼藉。 他对一切惊呼与混乱恍若未闻,只一瞬不移地盯着姚夫人的反应。 她扭曲,她剧痛,她的端庄碎掉了,她变成了可怜人,而他是残忍的施暴者。 他要记住,每一个细节,然后回家说与夫人听。 他的夫人那样柔弱又怀揣怜悯,是不可能对养母下手的,她最大的报复就是不愿再见她。 所以这个恶人他来做好了。 顾景淮走出房门,不停回忆方才姚夫人的惨状之余,脑海里忽然蹦出春蕊的话。 是那天他问“如何能讨夫人欢心”后,春蕊的回答—— “小姐心很软的,奴婢觉得,您只要对她特别特别好就可以了。” 顾景淮忽然有些忐忑,不知自己算不算这“特别特别好”,毕竟她对养母的感情,他只窥见了一隅。 却足以让他震怒。 他记得皎皎说—— “那年渝州鼠疫,舅父想了个好主意,便是以蛇制鼠,派很多人去山上采了很多条蛇。” “我以前也是不怕蛇的,可是有一天晚上,我于梦中惊醒,腿上滑腻得很,一点灯,一条细细的蛇缠在上面。” “我被吓昏了,醒来后腿肚上留了一处伤,好在那蛇无毒,不致命。” “府上为何会有蛇呢?我没多想,后来我表姐主动提起这事,她说我狐媚勾人,该吃教训。” “只是她的未婚夫婿前几日向我示好而已。” “我跟舅母说了,她只觉得是我们小辈间的小打小闹而已。” 她说的时候那么委屈、那么委屈。 顾景淮步履匆匆,越走越快,恨不得得了升仙之术,立刻飞回府中。 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不知他走后,独守空房的夫人多么坐立难安。 顾景淮临走时只嘱咐竹楦照顾好夫人,没留下关于去何处做什么的只言片语。 姜初妤除了安静地等,没有别的办法。 可她很害怕,生怕他又带一身伤回来; 也怕自己提不精神而惹他不快,出去散心; 更怕他是不是想起来所爱之人不是自己…… 无数思绪砸在心尖上,让她浑身难受得不得了。 他怎么能离开呢?怎么能抛下她呢? 所以,当熟悉的身影远远出现,坐在院内石凳上的姜初妤“蹭”一下站起身,丢了手炉不管不顾地跑向他。 顾景淮张开手,将她兜了个满怀。 晚霞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圈,像春晓。 顾景淮一遍遍回忆姚夫人的反应,好不容易带回来,正要讲给夫人让她出气,却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听见她说: “夫君,我不管旁人了,我想与你做夫妻,真的夫妻……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又明白似的懵了。 “你不能再随便抛下我,我要你的保证。” 姜初妤双手搭着他的肩,踮着脚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一触即走,双眸中半是渴望半是退缩:“好吗?” 怎么能拒绝?要对她特别特别好。 顾景淮猛地吻上她娇嫩的双唇,重重地、又刻意遏制着地。 还管什么张夫人姚夫人,他什么都忘了。 只知道,她就如上好茶叶取的那又嫩又翠的芽尖。 他要攫取了。 …… 这天晚上,第一天来到府中的炊厨闲得不得了。 两位主子没用晚膳。 而水房的人却忙活不停,不停烧水、备水。 从黄昏起一直持续到夜半。 第75章 第75章 姜初妤快要羞得不行了。 显然他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 并且迅速付出行动,却弄得她这个先提出的人不好意思了起来。 好像……在等他回府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想那种事似的。 她简直想对天发誓, 只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才冒出了那种念头。 但顾景淮才不管她如何想的, 在他的认知中,反而是夫人始终回避这事才显得奇怪。他仿佛一个得了赦令的无名罪人,胸中喜悦与焦急交织, 将她打横抱起, 仓促又稳当地步入房中。 一个下午的时间, 下人手脚麻利, 早把床榻收拾好了。 纱幔落下, 金丝绒棉的席褥铺在床面,柔软又暖和;床案上的香炉燃着清香的鹅梨帐中香, 于此情此景,倒是有些不贴合了。 夜晚的更漏声尚未响起,好在冬日的黄昏短暂, 衣衫尽褪时,夜色如墨入水中一般吞噬着残阳,倒也不算白日宣淫。 这时姜初妤才感到自己浑身紧张得发凉,羞得抬手遮面, 顾景淮却不许, 硬拉着她一只手,十指相扣抵在头顶上方,另一只手率先侵占她想遮的地方。 他的手也发凉, 可身上热气腾腾的,很快他们的手也热了起来, 手心蒸腾着汗,却始终握着,谁也不想放开。 …… 开疆拓土的进展缓慢,顾景淮想,许久未造访,彼此一时生疏是正常的。 可他先礼后兵,才刚刚发起猛攻,己方兵马忽然弹尽粮绝,缴械投降了。 他愣住了。 这跟他记忆里的不一样啊。 他应该是骁勇善战的,怎么却像个头回出战的草根将军似的。 一定是太久没做了的缘故。 姜初妤对这事的印象差极了,大多数时候只有疼,好不容易挨到他探出纱幔扬声叫水,以为劫难已过,浑身放松着任他擦拭清洁。 按照婚前从教引女官那儿学来的东西,叫了水,就该单纯就寝了,可是—— 他又压上来了。 她向上逃,他拉着捉回来,如吴刚伐桂,重复且发了狠似的,回回要严丝合缝才罢休。 姜初妤有些受不住了,不顾丢脸,求饶起来。 顾景淮铁石心肠,恍若未闻,直到结束后自诩这回与从前一般勇猛,才放过她,叫了第二回水,轻哄着她道歉。 然而,这仅仅是战时休整,还远远没有分出胜负呢。 漫长的夜才刚开始。 …… 第四回后,顾景淮才发现,身下夫人方才还享受多于痛苦,这回似乎有痛苦多于享受之倾向,发钝的头脑开始思考。 可有取悦女子之法? 他盯着小皎皎看了一会,凭着直觉,慢慢向下挪着身子,俯下身去。 淬了火的箭纷纷射向她的城池,姜初妤彻底输了,双眼一闭头一斜,累得昏了过去。 顾景淮发出一声轻笑,耐心地等她转醒。 醒来后,她双眼半睁,就看见他湿乱的发顶,如家养狸奴般黏人。 姜初妤被自己的联想逗得笑了,胸口微微震颤。 顾景淮抬起头来,声音带着释放后特有的沙哑:“笑什么。” 姜初妤神秘地摇摇头。 顾景淮也没纠结此事,双眸亮亮的,问:“皎皎,我还可以再来一次吗?” 姜初妤也体会到了乐趣,羞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一回最久,两人都疲惫不堪,喘着粗气休息。 顾景淮感到后脑有些发热,头昏昏沉沉的,还有些闷痛,心中大叫不妙,还未来得及出声,忽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姜初妤感觉压在身上的人突然重了不少,有些奇怪,晃了晃他的肩,见他没有反应,撑着不适的身子半坐起来查看情况。这一看之下,她懵了。 她夫君在房事之后昏迷了……? 姜初妤抱着他,比得知他假死的时候还要迷茫,呆坐在湿哒哒的榻上缓解着不适,终究羞红了脸,向外面喊了一声要水。 而后,她费了半天劲擦拭净两人身子,套上里衣,撑着最后一口气简单收拾好席褥,累得一躺下就睡着了。 更漏声点点滴滴,惊扰不了美梦中的人- 翌日。 顾景淮率先苏醒过来。 他坐着发了好久的呆,久到姜初妤也幽幽转醒。 她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浮光点点的凤眸,微微失神,见她醒来,眸底翻滚着复杂的情绪,与昨夜“狸奴缠人”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姜初妤愣了一下,羞得忙背过身去:“夫君先下床梳洗吧。” 她手肘悄悄蓄力,做好了他扑过来缠人就向后一顶,把人赶开的准备,可静等了片刻,只闻身后纱幔簌簌卷起的声音。 她转头,只看见顾景淮离开的背影。 他……也在害羞吗?- 顾景淮正蹲在水盆架边。 他特意没叫人去打新的热水来,用昨天的、浸泡过冬日寒冷的夜的水,泼了两把脸。 没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更清醒。 可越清醒,他越狼狈。 “夫君?”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顾景淮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昨夜的荒唐一股脑冲上来,险些又要起反应,好不容易稳住,他才绷着身子站起来,侧身看她,复又垂眼: “夫人。” 姜初妤歪着头错愕了一下。 顾景淮也反应过来,慌忙改口:“皎、皎皎。” 姜初妤莞尔一笑,或许是终于有过肌肤之亲,最初的害臊平息后,她反倒愈发想亲近他。 “夫君羞什么。” 她合了合加厚的细绵中衣,没走近他,就站在内外间的通路口,撩着流苏帘含羞一笑,说道:“我身子有些不爽,夫君可否让我先用浴房?” 顾景淮颔首:“自然。” 姜初妤目光向下滑,落在他不自觉将手隐在身后,眉尖微压,转过身去:“那水备好了的话,叫人来同我说一声。” 她走了几步,突然停步一回头:“麻烦夫君了。” 顾景淮还是那副姿势立在原地,没有要随她过来的意思,又点了点头,示意她听到了。 流苏垂下,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 姜初妤靠在墙边,细眉向下蹙着,心事重重地咬着唇。 夫君从醒来后言行举止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怪,明明昨夜还那样缠绵,没道理今日就对她腻了。 除非……他恢复记忆了? 这个念头一旦种下,就再也拔除不掉,不安在心中疯长,好不容易酿出的甜蜜掺了苦,不敢再去回味。 “夫人,热水备好了。” 侍女来请她去浴房,路过方才顾景淮站过的水盆架旁,她只看到地上的点滴水渍,人已不见了踪影。 她悻悻收回目光。 罢了,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爱找谁找谁好了- 热气氤氲的浴房中,琉璃砖砌成的浴池可容纳至少两人入内,想必当初建造时,考虑得很周全。 又有什么用。 姜初妤看见满池热水,忽然恼了,没注意到她刚进入时,房门处微弱的异响。她屏退侍女,一个人脱下衣裳沉入水中,闭眼凝气。 浴房修得跟镇国公府东厢房内的差不多大小,布置上除了浴池也几乎照搬,房中四角皆放着四张白色屏风,上面图样分别为梅兰竹菊。 就在她斜后方靠近房门的竹屏风后,顾景淮不可置信地探出双眼,不知所措了。 她怎么这么大意,竟没看见他? 方才在卧房中,他眼睁睁看着她掀开流苏帘离他而去时,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叫嚣着要追过去,可真到了跟前,脚下却如生了钉子,怎么也抬不起来。 反倒不如不恢复记忆了。 他不知道,当他站在流苏帘前死活吐不出那句“夫人我们一起入浴吧”时,姜初妤就在不远处的墙面上靠着,隐隐害怕他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没办法,既说不出口,那便付诸于行动。 顾景淮先一步闪身入了浴房,松了腰间系带,襟口只遮住半壁春光。 他站在屏风后,假装此刻正面对着她,清清嗓说:“皎皎……我们一同入浴好么?” 这样口气太软。 “为夫也与你一起。” 太强迫了。 “你难道不想等我一起?” 这个太……总之不行。 顾景淮不禁嗤笑一声,暗骂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可随后,他笑容僵在唇边,缓缓收敛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与夫人一同沐浴,甚至还想重温昨晚的那事。 他当然也记得,在记忆出现混乱之前,他就奔去深山荒庙中不由分说地吻了她。 我就是心悦她,怎么了? 他对自己说。 然而,当浴房门被推开,身子又软又懒的美人夫人进来的瞬间,顾景淮屏住呼吸蹲了下来。 他心跳如擂鼓,手握成拳,青筋若隐若现,像蛰服的野兽,只待一个出击的契机。 顾景淮耐心等候,可就是等不来她发现自己。 他缩回屏风后,又在心中演练起该如何开口,忽然听到浴池那边传来扑通扑通的水声,像鱼尾拍打暗礁。 顾景淮瞳孔上倒映着她奋力扑水的画面,人已几乎潜入水下,他见状立刻什么都想不到了,几个箭步冲向池边跃入池内捞起她。 姜初妤只是想闭眼静静心,哪知昨夜太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身子没了意念支撑,顺着琉璃砖滑入水中,险些呛死。 幸好……他竟然就在她身边。 可一想到他可能已恢复记忆,她那颗热忱的心忽又冷下来,伸手搁着他湿透了的里衣,轻推他胸口,克制着问:“夫君怎么会在这里?” 顾景淮被她的动作刺到,想到的话术皆抛之脑后了。 “我也要沐浴,一起。” 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水汽熏过后更娇艳欲滴的唇瓣,说, “不许拒绝我。” 第76章 第76章 肌肤相碰的瞬间, 姜初妤似被烫了一下,扶着他的手臂沉下身子,双肩隐没在水下, 只露出一颗泛着红的脑袋,眼睫上挂满了水珠, 结成两面小巧的扇子。 不知是突然恢复记忆,还是与她亲密过了的缘故,顾景淮脑海中关于她的记忆一时间猛增, 如地龙翻身, 一切都活络起来。 他想起初遇那年的年末, 冬雪纷纷落旧年, 照这趋势要一直下到来年元月初一。 积雪厚得打扫都来不及, 一层层铺在地上、檐上、赶路人的帽上,连家父顾文启都站在窗下望着天, 说天有异象,他都没见过京都下这么大雪。 那年的腊月二十八——顾景淮当时还不知道或者不记得是姜初妤的生日———雪停了。 积雪不再增厚,到处都是扫雪声, 顾景淮在书房内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好搁下笔,前去书架寻书来看。 刚走到书架前,都不需余光特意瞄, 就见侧边的窗户上倒映着一个圆不溜秋的影子, 格外显眼。 顾景淮忘记自己要取什么书,脚步转了个弯,拉开窗, 一个毛团跃入眼帘。 姜初妤的脑袋包在宽大的兜帽里,一圈白色绒毛衬得她脸又小又圆, 肤白胜雪,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见他就笑起来:“茂行哥哥,今儿是我生辰,伯母许我来找你玩!” 顾景淮毫不留情地关窗,落栓,置若罔闻,听到半晌后窗外簌簌踩雪声远去,从细缝中望去见人已离开,才松口气。 这丫头之前就用生辰一说骗了他半日,还想故技重施? 却没想到,那日真是她生辰,且险些是他最后一次遇到她的生辰。 幸好,幸好。 九年前那颗毛团脑袋和此刻她浮在水面上的脸渐渐重合,都是浑身上下只露头的样子,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娇媚动人,哪一个都甚得他心。 他暗骂自己年少不懂事。 水雾氤氲笼着他们,恍如误入仙境。 顾景淮也半沉下身子,胸部以上露出水面,水下的手去搂她的细腰,缓缓靠近以面贴面,道: “祝你,岁岁平安。” 没头没尾的一句生辰祝词,姜初妤纳了闷,提醒道:“我还没到生辰日呢。” “我知道。”他语中含着她听不懂的晦涩,“补上。”?F 姜初妤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一改早时的隐约疏离,又黏了上来,想必应是没恢复的。 她略略放下心,浅叹了口气,同时饿瘪了的肚子发出抗议,咕噜滚过一声响。 顾景淮看她赧色更甚,只觉可亲可爱,忍不住轻咬了口她耳垂下的脖颈,而后放开她以手掬水泼在身上,又变回那个正人君子: “快些擦身,我们去用膳。” 姜初妤趁他不注意快速碰了下被咬的部位,不觉疼,只觉烫。 属狼的禽兽- 素了二十载一朝开了荤,又想通了情意,顾景淮虽也久未进食,却不觉得饿,反而精神奕奕,身体与内心皆舒爽惬意。 姜初妤却着实撑不住了,又累又饿。 顾着她的身子,方才在浴池,顾景淮没再折腾她,还嫌她动作慢,热心帮她穿衣。 不过,趁机揩油非他所图,只是手指有自己的想法。 等膳时,姜初妤还在与他置气,倒不是她过分矜持,而是……她夫君一夜之间忽然从只时不时亲吻,精进到会咬她颈间、碰揉她某处了,再放任下去,她直觉不妙,遂苦恼。 膳食一一端上,姜初妤被他拉着来到方桌旁落座,扫一圈菜品,双眼亮了亮。 正中央放着的最大的那一碗是乳炊羊,她忙叫人盛了一小碗,细细一品,与当初在顾府喝的,味道相差无二。 “我就说,当时我要的那碗馄饨,就是被夫君以这乳炊羊换掉了的,对吧?” 她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向他射来,试图窥察一丝破绽。 顾景淮细细咀嚼完食物后,才反问她:“什么馄饨?皎皎想吃了?” 姜初妤搪塞了一句“没什么,我记错了”,又低下头慢慢喝着汤,食不言。 还好,看来他确实还没想起来。 顾景淮坐在她右手边,顺手又给她夹了块羊肉,心中兀自暗喜。 这招出其不意,还真是可爱。不过,他若能这么轻易就暴露,就比她白多活三年了。 可就在他筷尖夹着的羊肉垂入她碗中的瞬间,姜初妤又掀起她敏锐的眼,这回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夫君是记起来我喜食羊了?” 她用的“记起”而非“记得”—— “你记忆错乱这段时日,我们用了那么多回膳,也没见羊肉做主菜的时候。” 她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全都想起来了”几个大字,想装作随口一问,却丝毫藏不住内心所想。 顾景淮松着眉眼,答:“嗯。” 姜初妤手颤了颤,玉箸顺着指节滑开了段距离。 “可只想起来了这一件事。”顾景淮放下玉箸,擦擦嘴,伸指点了点额角,“我已好久没冒出新的记忆,今早醒来时,忽然想起了你喜吃羊肉,才叫人备了,可有不妥?”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回答了她的盘问,姜初妤不好意思再发动第三回突袭了,只好胡乱点点头,挤出一句“如此甚好”。 冬日饭菜凉得快,剩下的时间,二人没再说话,将几盘菜扫得差不多干净,休息片刻,出门消食。 不用早起给婆母请安,也不用隔三差五紧张每月的那两顿家族共餐,日子原来也可以这样悠闲。 可惜冬日的暖阳比之盛夏仲秋,失了几分色彩似的,天总有些沉闷萧瑟,照得人身子也犯懒,提不起劲来。 姜初妤掩口悄悄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姚夫人来。 纵使在渝州的几年时常憋屈,也慢慢搓磨了她本来恣意张扬的性子;纵使她对舅母的许多做法不太理解,甚至是有些记恨她的,可是—— 为什么姚夫人要做那样的事?为什么要曲解阿肆的来信,给她扣上一顶红杏出墙的罪名? 就好像,是她先前做了什么对不起舅母的事一样。 姜初妤本以为自己对姚家人没什么感情,没想到被夫君托至天边的心忽然一落千丈,悲色侵上半张脸,无端难过起来。 “夫君你说,我是个容易惹人厌的人么?” 她自嘲地笑笑,恍若在说别人的事,说着说着,又落回自己身上,暗暗悲戚, “幼时是我太不懂事,把你缠烦了,是我的错;但为什么去了姚家,我还是不得长辈待见,明明我也没有做什么错事。” 细细想来,最开始姚夫人对她也算视如己出,后来突然就变了。 时至今日也不得其解,或许永远是个谜了。 她不勇敢,宁可躲人一辈子。 顾景淮真悔了。 他真想让她冷落自己几天报复回来,可又十分不愿,咬咬牙说:“我不知舅母怎么想的,但你愿意听我的想法么?” 果然,她好奇又谨慎地瞧了过来。 “是我眼瞎。”他说。 姜初妤被逗得展颜一笑,又顿住,不对,他不该记得小时候的事啊……? “我还没有想起来。”他毫不心虚地对上视线,“但若是能回到过去,我非揍一顿十三岁的顾茂行不可。” 顾景淮说着,步步走近她,去揽她的手,眼中满是珍重: “边揍边说,’她是你未来夫人,你很喜欢她,不可对她不好’。” 姜初妤咧嘴笑开了,眼眶却热气氤氲,滚下泪来,连忙拭去,扭头看向廊外的庭院。 “呀,下雪了。” 她回握住他的手,跑下台阶仰头,手中一片都没捞着,鼻尖上倒是正好接住一片,很快融成清凉的湿意,她心中有什么消散了,故意用鼻尖去碰他的: “是初雪呢。”- 雪一直下到晚上,如此良辰美景,酒足饭饱,夫人在侧,顾景淮真想重温旧梦。 虽然这梦昨夜才发生过,算不得旧。 可既已体会过,便知什么叫食髓知味,只隔一日就想了。 但料她身子恐怕扛不住,只得作罢。 翌日晚他又有心思,还不知该如何提才好,就听尚在更衣的夫人小小惊呼一声,春蕊匆忙去取什么东西。 顾景淮走过去问:“怎么了?” “我……来月信了。” 姜初妤吞吞吐吐,如实告知。 顾景淮忍到吐血。 不过他还是回忆着医书上的术法,兢兢业业为夫人揉了半个时辰腿脚,疏通穴位。 姜初妤的身子在他手下越揉越软,放松得睡过去后,顾景淮吐出一口浊气,冬夜里出了一身汗,只好去如厕,疏通自己。 冲洗掉白.浊痕迹,疏解后的头脑也清明起来,他有了主意。 …… 数日后,等姜初妤身子爽利了,成日呵护绵羊的猎犬撕下伪装,露出了真面目,再次印证了—— 他就是个属狼的禽兽! 好在这回比初回,两人都有了不少经验,趣味大增。 晕晕乎乎睡过去之前,姜初妤想,必须要与他在这事上约法三章,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 谁知,第二日醒来后,顾景淮撑着身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皎皎今日想打马球吗?” 姜初妤尚未清醒:“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我记得你颇善马球。” 这下姜初妤瞬间清醒了,她只在他面前打过一次,便是婚后没多久,皇上在宝鹭山举行夏苗那次。 “夫君想起来了?!” 顾景淮颔首:“只有这件事。” 趁她脑袋混沌,他乘胜追击:“夫人发现没?我们每做一次,我便能想起一件往事来。” 他勾了勾唇,坦荡且热烈, “所以,还望夫人助我早日恢复啊。” 第77章 第77章 作为儿媳, 每日晨昏定省是少不了的,周华宁免了她晚上服侍就寝的礼数,可日日晨起问安避不了, 因而在镇国公府的夜,是短的、不够的。 分家后, 姜初妤从没觉得夜这么漫长过,相比之下,闭眼睡到天亮的夜又显得短了。 顾景淮甚有原则, 做一夜休一夜, 于是姜初妤的夜晚长短交织, 勉强保足了休憩时间, 又不耽误泄.欲。 不, 应该说治疗。 一回云雨过后,顾景淮默契地抱着她等她缓缓劲儿, 也阖眼休憩了片刻。?F 姜初妤知道,他必须在这事后睡一觉才能想起些事来,看见他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复又睁开,期待地问道:“夫君想起来什么了吗?” 顾景淮失笑:“就这么盼着?” 姜初妤趴在他身上,乌发披散着垂下,发丝末端缠上了他的也不知, 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皎皎是累了?”他揽在她腰上的手松开, 扬声叫了水,细致地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轻声道, “那今夜就到这里吧。” 姜初妤一愣,虽得尝所愿, 怎的心中不算太痛快呢。 这晚折腾得不厉害,故而夜不长也不短,第二日醒来时是辰时末,她如往常一样,第一件事便是问他想起来何事——已然完全接受了这件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 可顾景淮垂眼摇着头:“什么都没有。” “怎会?不是……了吗?” 她羞得难以启齿,顾景淮忍着唇边笑意,从容戏她:“不是什么了?” 姜初妤不肯。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是你所嫁的夫君,你我行房乃天经地义……” 后半截话被一双素手堵了回去。 “夫君脸皮不要太厚,羞死人了!” 回答她的是他的闷笑,胸膛隐隐震颤。 姜初妤毫无威慑力地瞪他一眼,说回正事上:“夫君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段时日,顾景淮果然在行房后的翌日,会恢复片段的记忆,虽然只是些皮毛小事,如她有两本不入流的话本放在了他书架中、新婚那晚磕了膝盖…… 但能想起来就是好的,这事管用。 姜初妤抱着一种类似于牺牲的心情,将自己当作了一味药,献身于他。 药材最怕什么呢?最怕失了药效。 “怎么会突然不管用了?” “或许是,昨夜只行了一次。”顾景淮伸出食指横在二人之间,又伸出中指名指,“寻常我们是行三次的。” 闻言,姜初妤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咬着牙答应下来:“好。” 以退为进、为自己谋好了福泽的顾景淮飘飘然,未注意到夫人的勉强,扶她起床梳妆,一同去用早膳。 冬日是休养生息的季节,征兵演兵的任务逐渐步入正轨,顾景淮索性.交由手下,自己隔几日去一次。 孙牧远留下来,正式获了封,暂为顾景淮营下副将,与程毅搭伙主事,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他想登府拜访姜姐姐的请求,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驳回,他气,但也不能硬闯进去。 “等我们长子长女出生后,我会记得请你来喝满月酒的。” 孙牧远恨得牙痒痒。 不过孩子这事,顾景淮只是口头上说说,暂时还没有打算,那种时候尽量弄在外面。 一是还想二人单独生活一年半载,二是他想起来了,她身上水洛之毒还不知解没解。 得找个由头请韦大夫上门一趟- 自那日他提出了“三次之约”,姜初妤真的放在了心上,哪怕两次后疲累至极,还要拉着他再行第三次。 顾景淮对上她期期艾艾的眼神,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他真混蛋。 第三次非常快,他几乎是靠意志逼自己匆匆结束的。 那晚之后,房事由隔一日变为了隔两日,甚至三日。 作为旁观了姚家后宅争斗数年的人,姜初妤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慢慢失宠。 夫君肯定不知晓,每次完事后,她是在多么忐忑不安的情绪中入睡的,如果还有精神,就默念经咒再阖眼。 她怕他第二日醒来就变了脸,想起来外室的样貌而冷落自己;可又明白,这后宅中往后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主子。 姜初妤只是个生在大周的普通女人。 小时候,她承欢父母膝下,父亲只有母亲和她们姐妹二人,即使后来母亲因生三弟去世后也未再续弦,可惜三弟也早早夭折。 那时候,她与阿姐都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说。 可后来阿姐于夫君丧期内再嫁,她去了姚家,见到除姚夫人之外的许多女人,她们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安分守己,有人恃宠而骄。 舅父有许多女人。 她记得有一位萍姨娘,长得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甚至身子都不好,便更像了,于是对她有几分好感。 可她死在了姚夫人手中——大家都那么说,但谁也不敢真那么说。 姜初妤越长大越明白了,原来男人有妾室是正常的,即使会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他们也甘之如饴。 还明白了只有姚夫人那样厉害的女人,才能稳坐主母之位。 现在还没有别人进门,夫君对她的新鲜劲就明显开始退散了,怎么办? 这心事无法同春蕊诉说,她闷在心里许久,终于在消食散步时扶着腰灵光一闪—— 是不是该趁着他还只有自己的时候,早些怀上个孩子? 顾景淮还在思索以什么理由请韦大夫来诊脉才不招致夫人怀疑,姜初妤就在一个闲散的午后,随口提了这事:“夫君,可以请韦大夫来府上一趟吗?我有些事想请教他。” 他赶忙应下,都不问她想请教何事。 于是一日无风无雪的朗朗晴日,韦大夫在两个各怀鬼胎之人期冀的目光下,成为了这座府上第一位上门之客- 顾景淮率先接见了韦大夫,厅堂内的茶桌上泡了上好的香茶,韦大夫细细呷着,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半百的长眉舒展,笑问主人近况:“顾将军近日可好?” 对于自己的事,顾景淮只想快些略过不谈,言简意赅回道:“我已知晓自己记忆缺失,不过摸索出了解决之道,您不必挂念。” 他刻意低着声,“今日请您来,是想问夫人的身子,她当时中的毒,可还有残留?” 这自然要先问脉再说,不过…… “我当初开的那药,可按疗程服用?” 韦大夫眯着眼问。 顾景淮唇角紧抿,摇摇头。 从他假死之后事情全乱了,如今也是才想起来。 他就怕这一段药便前功尽弃,皎皎要是知道之前的药白喝了,必怨气深重。 韦大夫似乎看透了他所想,“断就断了,之前的也不白喝。” 顾景淮这才展眉,拱手言谢。 韦大夫摆摆手:“可老朽听说是夫人请我上门,所谓何事,顾将军可知晓?” 顾景淮不知,领着他向屋内走,展臂一引:“不管是什么,请您一定以解毒的事为先。” 卧房的外间,姜初妤早坐在美人榻上等了。 见人来到,她请韦大夫在几案的另一侧落座,露出左手手腕,抬眼对顾景淮恳求道:“夫君可否暂且回避片刻?” 顾景淮与韦大夫短暂交换了一下眼神,放心地出去了。 他走后,姜初妤直截了当挑起话头来:“韦大夫,今日我请您来,是想诊脉看看我是否有孕了。” 说这话时她有些心虚,她胃口尚可,吃食也没有格外喜酸喜辣,有这怀疑仅仅是因房事频繁。 “若是还没有,想请您开个方子,助我能早日有孕。” 韦大夫一听就明白了,寻常家夫人找他看病,大多是这事,可他也犯了难,这要求正好与顾将军的要求相悖,偏偏,还不能告诉她。 韦大夫装模作样把了会儿脉,什么都没说,反倒转头对后头站着的人说:“沛儿,你且过来瞧瞧。” 姜初妤当然注意到了韦大夫身后的女子,她始终低着头,如幽灵般静默,可手中拄着一根拐杖,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她竟然叫“沛儿”? 姜初妤脊背立刻挺直,几乎快要站起来,看着她步步走上前来,面容渐渐清晰,一见那唇下痣,她就认了出来。 “沛儿,是你?!” 沛儿抬头打量她几息,几不可见地笑笑,疏离且克制,微微颔首:“夫人,别来无恙。” 姜初妤忍着热泪,在失态前请韦大夫先行回避,随后握着沛儿的手引她落座,还未问她这些年的遭遇,就落下泪来: “我一直很后悔,不该荐引你去郡主府……那时谁都知道熙和郡主骄纵跋扈,可我还是存了侥幸,她不敢对姜家介绍过去的人怎么样,我……” 十年前,沛儿是独自上京寻亲的孤女,姜父瞧她可怜,收她入府给姜初妤侍女,可沛儿还是想去寻亲。 正逢那时郡主府招募仆役,熙和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性子,跟在她身边伺候去的地方多,更有可能寻到线索,也不必饿肚子,姜初妤觉得,是个好去处。 唯一的顾虑,便是听闻熙和对下人不好,动辄打骂,还打死过一人。 沛儿还是去了,后来残了条腿,再后来的事姜初妤就不知道了。 “夫人莫要自责,这是我的命数,怪不得人的。”沛儿比从前更淡漠了,眉眼间没多少故人重逢的喜悦,于是这说辞听在姜初妤耳中打了折扣,心中愧疚只释怀了一半。 “你现在师从韦大夫?” 沛儿点头,又摇头:“韦大夫心善,收留了我。我虽随他学医,但我愚笨,不得其传,倒是学会了算数,帮医馆算账。” 听到她生活安稳,姜初妤才卸了口气。 可沛儿一转话头,说起了她的事:“夫人不是想有孕吗?我便直说了,短期内,您是不会有的。” “为何这样说?” “韦大夫叫我看脉,要么是此病简单,叫我练手;要么是此病难医,叫我开开眼界。可依我看,女子孕事哪种都不算,起码他从未在行医时叫我看过,那便只有一个意思,他不知该怎么办了,让我诊脉,给他多些思考时间。” 沛儿顿了一下,“有两回病人患了绝症,他便这么做的。” 姜初妤越听越惧,不禁握紧了她的手。 “方才一入府,顾将军就与韦大夫说了些话,我没听到,但肯定与您有关。结合这两件事,我猜,意思便是——您这事很难办,却不是医术上的难办。” 话说到这份上,沛儿不点明,姜初妤却立马会意了。 这不就是说—— 他还不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第78章 第78章 与沛儿短暂寒暄后, 姜初妤叫人请回韦大夫,忍不住想套些话。 “您瞧我的身子可有什么毛病?几时能怀上身孕?” “夫人这样年轻,就算是有, 也不过是些小毛病,调理好了, 往后自然是能生的。” 一番回答滴水不漏,姜初妤一无所获,只好送他们出门。 临别时, 她拉着沛儿有些干燥、透着药香气味的双手, 依依惜别, 却相顾无话。 一老一少离开后, 姜初妤还立在原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赌气似的,看也不看斜后方等她注意到自己的夫君。 顾景淮展开药方用力一抖, 招手唤来竹楦:“去抓药、熬药,这事你亲力亲为。” “夫君竟许韦大夫为我开药了?” 姜初妤眼风飘向他,身子却未动。 “这是什么话, 我难不成应拦着?” 他揽过她的背,揉着肩头哄着:“外头凉,回屋吧。” 他的手依然有力,强硬地非要她紧贴着他的身侧。 姜初妤想, 许是沛儿多心了。 可自那日起过了四日, 她的夜晚又变得短起来,阖眼睡去到睁眼醒来,总是无梦, 恍若弹指一挥间,一夜就过去了。 顾景淮不再热衷于那事, 甚至昨夜她鼓起勇气,故意将前襟敞得很开,山峰轮廓半显,然而他就在她解衣的短短半盏茶工夫中,睡着了。 睡着了?! 姜初妤缓缓躺下,红着脸掖好里衣,背对着他侧过身去,在安静的冬夜里听着自己无序的呼吸声,许久才阖眼睡去。 醒来后,顾景淮人已不见了踪影,竹楦适时递上留了口信:他一早就去了军营。昨日他也去了。 说来可笑,房事频繁的时候,她有些吃不消,没少劝他收敛;如今他改回从前的作风,她反倒不适应了。 “竹楦,我的药方是不是在你那里放着?给我瞧瞧。” 竹楦对女主人的话自然是有求必应,掏出那张写有药方的纸,而姜初妤为了不惹人怀疑,当着他的面展开,聚精会神地看了片刻,力求把那几味药背下。 “那药我喝着太苦了,是不是这熟地黄的’功劳’?”她随便挑了一味药,故意拖延时间而挑刺,“我知黄连味苦得很,瞧名字有些像,定是它了,能不能换味药?” 竹楦苦哈哈陪笑:“夫人,药方哪儿能随便换,良药苦口,您要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啊。” 姜初妤醉翁之意不在酒,打了两句太极,将纸还给他,马上动身去书房,生怕忘了,速速将药名誊于纸上,交给春蕊: “你上街去,尽量找家小些的医馆,让大夫给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助女子有孕的方子。” 春蕊没耽搁太久,很快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显然令人失落,她唇角向下垂着,嘴唇蠕动却不开口。 “不是,对么?” “……那郎中说,只是普通调理身子的方子。” 春蕊不忍看小姐伤心,却也不想骗她,只好找补道,“不过我瞧那人岁数不大,医术尚浅看不出来也说不定。” “辛苦你了。”姜初妤捏着眉心,与其说伤心,不如说显出来疲态,“去帮我打些酒来,我忽然想喝了。” “奴婢不懂医法,但服药期间是不是不好饮酒?” “反正喝药又没用……而且我有些冷,喝喝酒多少能暖身。” 春蕊只好照做:“那我去取桂花酿给小姐端来。” “不要,我要喝烧酒,越冲越好。” …… 顾景淮午时归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素日端庄美丽的夫人趴在案上不省人事,一只手垫在案面上托着脸,另一只握着青玉酒壶不撒手,壶周洒落着一小摊酒渍。 她是侧身坐在榻上饮酒的,上身倒趴下了,下身依然垂在榻沿边,这姿势久了一定不好受。 “世子,夫人不让奴等靠近……”竹楦白净的左脸上有两道红色抓痕,不用说也知是谁的手笔。 “你们都先退下。” 顾景淮打发走下人,待门彻底合上,解下大氅,带着浸透了寒风的衣袍去抱她。 他还未触碰到她,姜初妤如鹰隼目击到人偷袭自己巢穴那般锐利,反手就是一掌,蓄了力,十全十地打在了他身上。 她施展完,顾景淮不躲,眉也不皱,反倒是她皱起小脸,用力甩着手,难受地哼唧起来。 顾景淮顺势向下瞧,看见她葱指上勾着根细线,连着他衣上一处丝绣的云纹,大约是打竹楦或是什么东西时指甲受挫破了个口,才刚好扯了他衣上的线。 “我这身价值不菲,夫人可想好要怎么陪我?” 他大手虚握上她细嫩的颈,试图让一个醉鬼的脑袋重新活络起来。 姜初妤被他的反问唤醒了几分神志,泛着酒气而朦朦胧胧的水眸慢腾腾地眨了一下又一下,忽然扁起嘴,委屈巴巴地问他:“你怎么不叫我皎皎了?” 顾景淮一愣。 然后手足无措地去接她的眼泪。 姜初妤很少哭起来没完没了,奈何酒劲上头,如在梦中,遂放肆了许多。 “我都知道了……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让我有孕,你早就想好了,要让谁先生下嫡长子对不对?” 顾景淮也甚少遇到全然一头雾水的境况,不禁懵然:“啊?” 他不回答,姜初妤就一个劲儿问“对不对”,像个蜂群嗡嗡作响,顾景淮没办法了,伸手捂住她的嘴。 她倒是停下了,可泪流得更汹涌了,打湿了他的掌边。 顾景淮听见她含糊的声音控诉着:“你也不亲我了,以前你不会……这样。” 是有一回,他以吻封了她的唇,让她再不能说出刺他的话来。 顾景淮记得很清楚,他们的每一回亲吻: 他看到孙牧远居然也有一封婚约书,气得昏了头,控制不住醋意吻她;他患得患失,带着不安吻她,问“你为什么不回应我”;还有孤山中星夜下,情难自禁又滚烫的吻…… 可这些都是那个记忆错乱的顾景淮做出来的事。 他现在不仅恢复了记忆,还捡回了脸皮,有时想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如一痴郎般直白地表达爱意。 就连房事,这些日子他有意克制后,也反思自己前些时候是否做过火了。 可他不知道,他越贴近伤了脑袋前的自己,夫人就越不安。 姜初妤还在控诉:“你都不愿与我行房了,看我整日喝那苦汤药,是不是在笑话我?” 顾景淮抹净她的泪,慌忙解释:“我只是怕你太累而已。” 奈何醉鬼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抱头缩起身子:“完蛋了,我要被妾室害死了,你能不能把我葬在我爹娘的墓旁……” 这都什么跟什么? 顾景淮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力以额撞向她的,颇响的咚一声后,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宁静。 “是我不好,让你觉得不安了。” 他哑声道歉。 姜初妤呆呆盯着他。 “为了补偿皎皎,你想要什么,或是让我做什么?什么都行。”他浅叹了口气,单膝跪于榻上,她面前,“只要你别哭了。” 姜初妤抬手指上他胸前:“你。” 顾景淮挑眉,“确定?不反悔?” 她点头,率先做出行动,向前一扑差点一起滚在地上。 “等酒醒了,你可别骂我白日宣淫。” 他咬上她耳垂。 …… 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方歇,姜初妤沉沉睡去。 顾景淮也通体舒畅,总算不用趁她睡着后去“如厕”。 他也明白过来,她竟起了以孕争宠的心思,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 难怪韦大夫特意嘱咐他,千万不要让夫人有孕,不然药就没法喝了。 所以他只好憋着。 顾景淮侧卧朝向她,见她安静地睡在他旁边,与方才痛哭流涕的仿佛不是一个人,不禁又心疼又好笑,感叹她脑袋里的奇思妙想还真是多。 不过有一件事,该解决了- 姜初妤这一觉睡了好久,直到申时才醒。 一睁眼,她就对上夫君的视线,瞬间记忆复苏,羞耻吞噬了她,想也没想钻入锦被中,变成了一只茧。 顾景淮“抽丝剥茧”,把她捞出来,不由分说地以虎口锢住她下颌——试了这么多办法,还是这个效果最好。 “皎皎你说,我们分家的消息,会不会已传遍街坊了?” 怎么一醒来居然说这个,他果然变了! 姜初妤怨气深重地点头。 “因为我们声势浩大,家当用车马搬了数日才搬完,对不对?”顾景淮语气放柔,“靠人口舌就能传出去的事,有心人不可能不知道。” 姜初妤挣扎着脱离开他的手掌,有些不耐烦:“夫君究竟想说什么?” 顾景淮盯了她几息,叹了口气,终是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你何不想想,若我真有外室,她早该变着法子来找麻烦了——分了家,我的婚姻大事便可自己做主,不再受制于父母,纳个妾轻而易举。” 好像有道理。 姜初妤听后,丝丝甜蜜抑制不住漫上来,那蝴蝶擦过心头的悸动又重现了。 可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说、说不定是你找机会先一步抛弃了她。” “……” 顾景淮扶额苦叹:“就算有,我是为谁抛弃的她呢?” 姜初妤拼命压着昂扬的唇角,压不住,干脆以锦被遮面,露出一双无辜的杏眼, “那……保不定以后你不喜我了,便又会……” 顾景淮不想听下去,打断她的话: “你看的那本《俏寡妇寻郎记》里,那男子成婚时对那寡妇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如此不入流的书名被他说出来,姜初妤无地自容了一瞬,随后又吃惊得瞪圆了眼—— 他他他怎么还看了?! 再然后,才想起来他说的桥段。 那寡妇因丧过一次夫,好不容易接受了新人的求爱,却更害怕失去他,因此整日惴惴不安。 那男子发觉了,对她说: “我每日都向上苍祈愿,活得比你长一日,神仙会听到的。这辈子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由我来许你。” ——“那便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顾景淮说。 第79章 第79章 姜初妤抬眸, 不偏不倚地撞进他漆黑的深眸里,点点碎光透着明晃晃的炙热与坦诚,望不见底, 像在诱惑她沉溺于此。 她耳垂下沿悄然染上一抹红晕,蔓延向上, 浑身热气腾腾的。冬日门窗紧闭,屋里燃着暖炉,麝香气散不出去, 与熏香气融在一起萦绕在床帐内, 暧昧只增不减。 姜初妤双手抓着锦被边缘, 向上一拉遮住脸, 又摇身一变成了茧。 顾景淮这回没扯开她, 毕竟,害羞的不止她一人。 可等了一会儿, 顾景淮有些坐不住了,按着膝盖往她身边一坐,守株待兔等她自己出来, 哪有人听了表白什么反应都没有的。 他也会失落。 再数到十,就别怪他揪人出来了。 数到六的时候,姜初妤慢吞吞从被里钻出来,她的里衣并不服帖, 露出来半个肩头, 上面落着两个枣子那么大的红痕。 “话本是春蕊看的,不是我。” 顾景淮失笑:“你那时也这么说。” “嗯?” 姜初妤直了直脖子,面露狐疑。前几日他说他想起来那话本放在他书架的事, 可她之前推说是春蕊看的,发生在那个在深山破庙里的夜晚。 硬要说的话, 这应算是两件事吧? “我说,你当时是不是也这么说的?” 顾景淮连忙捂着后脑,眉尖蹙了两下,“这话好像以前听过。” 除了行房之外,他脑袋钝痛也是忆起过往的前兆,姜初妤点点头,一脸关切:“想起来什么画面了吗?” “可能吧。” 他随口搪塞,复又欺身逼近,勾抬着她下巴,仿佛要落下吻来。 “那……你信我吗?” 姜初妤垂睫掩去眸中思绪,问:“夫君这般笃定,是恢复了一些记忆?” 没有过的事哪能有想起来一说,但为了不露破绽,顾景淮言之凿凿:“嗯。之前我也不确定,故而不敢对你保证什么,但这回房事后,我忽然没来由地笃信,我只有过你。” 姜初妤红着脸:“我也是。” 他笑:“我知道。” 姜初妤脑袋晕乎乎的,直直倒入他怀中,左右转了转脸,蹭在他胸口上,浑身懒洋洋的:“我想喝解酒汤。” “我去叫人给你端来。” “再等一会儿。”她双手从锦被里挣脱,环住他的腰,如梦呓,“陪陪我吧。” 没过多久,顾景淮一直垂下的视线捕捉到她身子微弱的起伏,甚至还传来微小的鼾声。 他轻手轻脚托着她的背,放平在榻上,收手时被她捉住小指,又费了半天才抽离,去叫人准备醒酒汤。 “世子,奴做错什么事了吗?还请您明示。”竹楦颤颤巍巍的,“您这样冲我笑,奴、奴有些害怕……” 顾景淮摸摸了脸,自己都未觉竟还在笑。 “滚。”他冲竹楦笑骂- 膳房早就备好了解酒汤,一直在炉上温着。 午膳时辰过了,但备好的餐食也还温着,顾景淮让人半个时辰后上菜,留些时间再温存片刻。 姜初妤梦见自己躺在一艘小舟中,春风送暖,两岸柳叶飞扬,岸上有人在飞纸鸢。 忽然,她飘着的这条河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海面,她被小舟裹着晃起来,心也怕得跳个不停。 她一激灵惊醒,才知是梦,她正躺在榻上,夫君收回那只摇晃了她的手。 “再睡夜里就难安寝了,先把这汤喝了。” 姜初妤靠坐起来,手还揣在被里,嘴抿上碗沿,随着他一寸一寸地抬腕大口喝下解酒汤。 “咳咳。” 他抬得有些快,她呛着了,撒娇似的一瞪:“哪有这么喂人的。” 不应该是用瓷勺一口口喂么? 顾景淮哪干过伺候的人的事儿,只得认错:“下次不会了。” 他随手将碗置在案上,坐在床沿搂着她:“一会儿他们备好菜,多用些,晚膳就可不用了。” “好。” “皎皎往里去些,再躺一会儿。” 成婚以来那么多个夜晚,许多次一同躺在榻上安眠,却都不像现在,或许是情意方通,二人都没有休憩的想法,反而起了别的心思,从彼此眼中看到相似的期待。 姜初妤视线向下移,落在他唇上,想,他是不是该亲上来了? 她心里想什么,总是写在脸上,自己还以为藏得很好。 顾景淮屈膝,又伸直,离她更近了些,两人面对面侧躺着,呼吸交织而视线朦胧。 姜初妤先闭上了眼。 她的唇瓣因紧张而动了动,可等来的却是一个拥抱。 顾景淮单手抚上她的背,微抬起身与她双颈交叠,静待了片刻,徐徐松开:“快去用膳吧。”- 解酒汤起了效用,他给她下的迷魂药渐渐退去,姜初妤边往嘴里塞着羊肉,边思索着那些容易被忽视的奇怪之处。 明明之前他们试过,一次不管用,需行三次,他才能想起一件事的片段。 可为什么这回,他们只行了一次,他就想起了没有外室? 还有那话本的事,他只是记得那本书置于他书架上,连她推说是春蕊的这件事,也只是方才她又说了一遍才觉得耳熟,那又为何会记得书里主人翁说的那句话? 连她都要回想一番才勉强想起来,他怎会记得那么清楚,信手拈来? 姜初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禁对他投以狐疑的目光。 顾景淮低头吞下一口饭,余光轻瞥,见她碗中羊肉吃净了,又夹了两块给她,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做过许多次。 别以为这样她就会打消疑心! 姜初妤瞅着他,乖乖把肉吃了。 顾景淮咽下食物,单挑起半边眉,笑问:“就这么喜欢瞧我?” “谁瞧你了。” “不是你吗?”他又自然地给她夹了块肉,“我还以为不想吃肉想吃我了。” 什么都做过了,她当然听出他话中是在调戏自己,涨红了脸却憋不出半句话,别过头去不理人了。 说不过他!- 膳后,二人各自忙碌着,冬日黄昏十分短暂,低头抬头之间就过去了。 那只新香囊终于完工了。 就寝前,姜初妤把它用红布包好,托着递给顾景淮。 “夫君,今年我陪你过的头一个生辰,没来得及准备贺礼,如今补上。” 顾景淮接过,展开红布,比他当初用玉如意挑她盖头还要小心。 里面躺着一只除了料子质地颜色,与他腰上悬挂着的那只香囊不太相像的香囊。 “那个太旧了,还被火烧过,你带在身上不仅丢你的脸,也丢我的,快换上这个新的吧。” 收到此物,顾景淮自是喜悦的,可也有些遗憾:“那只最得我心的不是它旧,而是上面绣着我的表字,那时你针脚青涩,复制不来,独一无二。” 姜初妤神秘地笑笑,指指香囊:“你解开它瞧瞧,囊芯我还套了层纱袋,不会撒出来的。” 顾景淮解开绳头,取出囊芯,撑开袋口向里瞧。 “把它翻过来。” 他依言照做,发现外面绣着两只鸳鸯的香囊,里面竟是他的字「茂行」,这双面刺绣的工法难度极高,一看便知是她下了功夫研究的。 顾景淮半晌未说话。 “夫君怎么不说话,不喜欢吗?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做的,不喜欢也得喜欢。” 话音刚落,顾景淮将香囊裹好妥善放于旁,捧起她的脸,喉咙上下滚了滚: “皎皎……” 细听之下,尾音发湿。 随后他微微歪了身子,弯下腰环抱住了她。 “多谢,我很喜欢。” 他如此情真意切,姜初妤毫不怀疑他的话。只是…… 他方才明明就想吻她的吧? 就在顾景淮松开她,直起腰的瞬间,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踮起脚扶着他双肩,第一次献上了芳唇。 她紧张地捏疼了他的肩,紧闭双眼,不偏不倚贴上了他的唇,却并不止于此,学着他的章法,试探着去撬他的齿,没撬开。 这种事,一回失败,她便退缩了。 姜初妤脚踵缓缓落下,垂下头睁开眼,好一阵不敢看他。 可又等不来他的反应,终究按耐不住,抬眼去瞧,只见—— 顾景淮浑身得仿佛一根门柱,手握成拳抵在鼻下,耳廓红得要滴血,竟也不敢看她。 可明明他记忆错乱后,是热衷于这事的。 再加上席间想到的种种疑点,姜初妤顿觉不妙,脸色也由红变白:“夫君如实回答我,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顾景淮捂着下半张脸,可疑的红从耳根蔓延到了脖颈。 可她怎会知晓他的纠结呢? 那个“顾景淮”吻起来发了狂,失了理智,如兽。 他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也比谁都清楚,再做不到那样的吻法。 再贸然亲她,会暴露的。 他还不想立刻恢复,要细水长流地、一件一件地想起来。 除了以此谋房事次数外,更重要的,还是这样温水煮青蛙,日久生情,等到完全恢复那一天,她不会再误会他的情意。 然而,将错就错这步棋,还是下得有些险,他弄巧成拙了。 顾景淮这副样子,不敢瞧她,也不开口,姜初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想起来那什么三次才能想起来的说辞,还有浴房那次,他埋伏在内,与她嬉闹,打消了她的怀疑…… 但,是不是那时候他就想起来了? 姜初妤一时急火攻心,气得直呼他名。 “你骗我……?”她愤然、又失望地摇着头,“好你个顾茂行,你居然存心耍弄我!” “皎皎,你听我解释……”顾景淮慌忙去拉她的手。 姜初妤才不听,甩袖拍落他的手,退开好几步远: “今夜别想一起睡了,要么我去偏房,要么你去书房!” 第80章 第80章 顾景淮尚沉浸在夫人突如其来的亲吻中, 回过神来,她却已退了几丈远,站在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他有些慌了, 靠过去被她甩开,想解释又被下了分房睡的命令。 他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 但不死心,尝试自救:“我明日一早还要去上朝,晚上万一睡不好, 去得迟了就不好了。” “夫君闲了这么多日, 怎么突然要去上朝了?”姜初妤渐渐平静下来, 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明日是大朝会, 须得去。” “那我去偏房好了。”她说着就往门处走, 忽然想起自己这副样子出不去门,扬声喊, “春蕊,快将我白日穿的那件绣袍找出来!” 春蕊就候在外间听候吩咐,闻言连忙应声, 可刚走到屏风处就被一声怒斥吓得停住了脚步。 “不许进来!” 这一声如利刃刺向屏风,春蕊进退两难,只好弱弱地说了句:“奴婢在此听候差遣。” 姜初妤好不容易肯给他个眼色,却是一横眼:“不许这么凶春蕊。” “我没凶。”顾景淮摸摸鼻尖, 冷硬的脸色瞬间柔和下来, “偏房冷,阴气重,我担心你又着凉害病。” 这“又”字, 应是在说在静禅寺那次淋雨发热的事。 好啊,果然都想起来了。 “可我暂且不想看见夫君。” 姜初妤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不肯乖乖歇息,也不肯转身看他。 顾景淮低头随意瞥了两眼,又抿唇看向她,见她无动于衷,不肯收回成命,有些茫然无措地愣住,没了办法。 不过好在,她还肯叫他夫君。 许久,他妥协了:“那我去暖阁睡一晚。” 姜初妤只是不想跟他睡在一起,管他睡哪,连连点头。 春蕊还候在原地,不慎与绕着屏风出来的顾景淮对上了眼,连忙安分低下头来让开路。 顾景淮食指抵在唇中央,又四指并拢招招手,示意她安静随他来。 为了保证夫人听不到谈话,他干脆带春蕊走出卧房。前日夜里刚下过场大雪,雪还未完全化掉,直到今夜还透着森寒,他仰起头看向挂着冰凌的房檐,无奈地吐了口白雾。 昨日,姜初妤起了玩心,见檐上堆的雪又厚又整齐,想去将它们全推下来玩。他劝她危险,她说“不是有你在吗”,他就搭了梯送她上去,玩完了又背她下来。 这个没良心的,还趁他毫无防备之时把冻得冰透的手捂在他脸上、塞进他领口里。 “嘶——”顾景淮倒吸一口冷气,忽然反应过来不应让她碰雪的,寒凉。 于是连忙亡羊补牢,又是泡热浴汤又是让她在屋里也抱着手炉,晚上还故意磨得久些,逼她发了场汗,这才觉得无碍。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本来不是好好的么? 白雾散去后,顾景淮垂眼看向瑟缩地站在眼前的春蕊,说出的话如一串云飘过: “你帮我出出主意,能把夫人哄好,你这月月例翻三番。” 春蕊不知事情全貌,哪能出什么好主意,脸上写着为难两个大字,半天只说出个”奴婢愚钝“。 顾景淮也知自己急病乱投医,可也了解夫人脾性,她现在估计也会对春蕊吐露心扉了。 “那你帮我旁敲侧击问问她的意思,这事能做到的话,方才许诺的也算数。” 春蕊面露难色地答应了。 她倒不是为了银钱,只是也乐见小姐姑爷重归于好。 一主一仆回房后,发现内室已漆黑一片,一问,才知夫人赶他出来后就睡下了。 暖阁与卧房屋子相通,有一窄榻,两边安有隔扇,垂着绣帘,与卧房划开界限,像一稍大些的床榻。 而如今那前面还放了一扇花鸟屏风作隔,倒像座棺材了。 顾景淮悄声收拾了一番,在里面歇下,热得出了薄汗,闷得似在蒸笼。 他将屏风移开了。 屋内静谧又漆黑,唯一的光,便是他睁在夜里的一双眼。 在屋外与春蕊说话时,他顺便夜观天象,推测今夜有雨,有雨多半就有电闪雷鸣,若她夜半被雷声惊醒,他不在身边,吓坏了怎么办? 思及此,顾景淮悄声下榻,隐去脚步声,潜入姜初妤独占的床边,在脚榻上躺下身。 …… 虽不用起个大早前去给婆母请安,但姜初妤依然保持着先于夫君起床梳妆的习惯。当然,若夜里弄得过分了,她就起得不如他早。 可昨夜没有,于是她被晨曦唤醒时,身子不累,心里却憋屈。 她如常起身,赤着脚去够地上趿鞋,却踩上一个软的“地面”,差点被吓一跳,低头一看,她那被赶去睡暖阁的夫君就躺在地上,毫不心虚地回望她。 还不等她怒斥,顾景淮一把捉住她赤.裸的脚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语气平淡地问:“怎么没穿足袋?夜里凉,最好穿上。” 姜初妤往回收腿,没抽回来:“放开。” 顾景淮坐起来,非但不放,还拖着她的脚往自己身上靠:“皎皎何不踹我两脚出出气?我不躲。” 姜初妤已然见识过他厚颜无耻起来能有多无赖,知道不能嘴上骂他,也不能让他如愿,充分休息后的脑袋清明得很,想出了主意。 她反其道而行之,硬挤出了几滴泪花,委委屈屈的:“那我也会疼啊,你都不心疼我。” 顾景淮连忙松开手。 姜初妤横起手臂按在眼上,吸了吸鼻子,声音带了哭腔:“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不然不会趁我睡熟了偷偷回来。你是不是觉得舅母对我不好,阿姐我也进不了宫见不到她,没人能帮我撑腰,只要关起门来我就能任你欺负。” “怎会?”顾景淮想碰她,又怕她更厌恶,悔自己引她伤心,一时嘴拙了起来。 她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代替了那场夜观天象的大雨落在了他心上,浇得一颗心皱缩起来。 “是我担心昨夜下雨,夜半雷声惊醒你,你会害怕。” 姜初妤闻言放下手,眼圈泛红,不见水光:“哪来的雨?” 她穿鞋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跟昨日所见并无二致,气得在心里又加一笔账:“我以前怎不知夫君借口这样多。” 顾景淮面不改色,伸手指了指:“那不是有水么。” “那是化雪的融水!”她将窗关上,“还有,这个时辰了,夫君怎么不去上朝?今日不是大朝会吗?” “……” 姜初妤不再装哭,忽然也生不起来气了,平静地落下一语:“你瞧,你又骗我了。”- 群臣下朝的时候,顾景淮“上朝”去了。 他来的时候,周承泽正要孤独地在金銮殿用膳,一听他来,忙召人入内。 顾景淮未穿朝服,只穿了件素银色直缀,外套莲青纹云光大氅,一身气度似闲散王爷,偏偏面带郑重,仿佛真是来言事的。 自顾景淮交了虎符告假后,二人再无私下单独会面过,不用说彼此也心知肚明,默契地留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可周承泽直觉他又不像来翻旧账的。 “真稀奇。”他说。 “以臣看来,还未到午时,皇上摆起宴席,才叫稀奇。”顾景淮并不上前,幽幽问,“您是在等婉妃娘娘一同用膳?那臣先去别处等候。” “站住。”周承泽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见顾景淮谨慎地不上前,他又说:“婉儿不会来的……咳,是朕今日不想与她用膳!” “哦?是婉妃娘娘惹您不快了?” 宫人伺候他脱下大氅,顾景淮身上一轻,信步走向周承泽对面的位置落座,自斟了一杯酒。 “你问她做什么?” “娘娘乃我妻长姐,关心一下,不可以么?” 周承泽眯起眼,挑起个了然于心的笑:“茂行,你忽然进宫,是想见婉儿吧?” 顾景淮笑笑:“果然什么都骗不过皇上。” 周承泽依然嘴边带笑,抿了一小口酒,刺道:“你才是惹了夫人不快的那个吧?无计可施了,进宫求助?” “是。”顾景淮大方承认了,也似笑非笑回敬道,“可看来如意算盘落空了,连皇上自己都请不动婉妃娘娘来用膳,她又怎么肯见臣呢?” “说了是朕不想见她!” “那皇上愿意让臣见娘娘吗?” 周承泽忽然叹了口气,仰身靠在椅披上:“你别跟我臣来臣去的,私下里还如从前那般,行么。” 顾景淮垂眼扫了圈桌上的珍馐,也失了胃口:“遵命。” 在压抑的氛围中,二人无言用了会儿膳,周承泽忽然撩下玉箸,手搭在桌沿,指尖敲了几下。 顾景淮便也停箸,洗耳恭听。 “你说,该怎么才能让她同意封后呢?” 人前盛气凌人的皇帝半垂着头,颇为丧气,“她似乎还是不愿原谅我,朕真是愁死了。” “……我也做了些错事,不知如何讨夫人谅解。” 一杯清酒下肚,顾景淮也道出缘由,但心里知道,自己这趟进宫没用,就算能见到婉妃,在他如实告知发生何事后,估计婉妃也不会帮他,反倒更加重她与皇上之间的芥蒂。 要是能带皎皎进宫就好了,起码她见到长姐,会开心些,不会憋在房里生闷气。 ……对啊。 顾景淮猛地抬头,身子向前微倾:“既然婉妃娘娘不愿见您,我妻也不愿见我,不若让她二人见上一面,彼此开解一番?”- 姜初妤踏入倚兰殿的瞬间,一股梅香扑面而来,忽然如游子归乡,感到些许心安。 当她看见姜凝婉正气色红润地站在门口迎接她,忍不住掉了两滴泪。 “阿姐——” 姜初妤扑过去拥抱她,感受到她隆起的小腹,顿时收住力,喜上眉梢:“都这么大了,是不是快了?” 姜凝婉微笑颔首:“估计就是来年元月了。” 姜初妤拉起她的手,边走边絮絮叨叨说着:“阿姐不知那段日子我有多担惊受怕,要是徐衡真的得了皇位,你落入徐家人手里,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二人已有许久未见,说着说着不禁泪眼婆娑,好不容易互相安慰一番,才重又露出笑颜,但皆是闭口不提与各自夫郎的家事。 “对了,没多少日子就是你生辰了,正好趁着你今儿进宫,去我库房挑几件珍物,要最好的。” 姜初妤忙拉住她:“不用了阿姐,府上那些东西我都用不了呢,我拿了也是浪费,你还不如用它们来打点下人。” “我月份大了,做不了手艺活,你不挑我也得去挑来送你,还不如你自己开口要。” 姜初妤转着眼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问:“阿姐能送我一只狸奴么?” “狸奴?怎么要这个,我记得定远侯他不是……” 姜初妤打断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最好是那种毛长些的。” 80-87 第81章 第81章 姜初妤进宫见阿姐这日, 是难得的暖和天,日照泛着金光,暖意融融。 年关将至, 碌碌一年的百姓有人休养生息,有人生意更加红火, 但期盼着来年的心是共通的,因而京都城的空中飘着的是喜气。 可谁会想到,宫墙内, 坐拥天下的皇帝竟在发愁。 “顾茂行出的什么馊主意?不是说请他夫人在婉儿面前说些我的好话吗?她说什么了?怎的连我的茶点都送不进倚兰殿了?” 周承泽气得挥袖一扫, 退回来的茶点随着玉瓷碗碟悉数碎落在地, “这二人是欺君!” 犯下欺君重罪的夫妻二人此刻正站在府门前遥遥相望。 “这是怎么回事?” 顾景淮听闻独自进宫的夫人回府了, 迫不及待前去门外接迎, 辇车慢悠悠停下,他绷直着身子上前亲自为她掀开轿帘。 他忽然觉得自己与周承泽好似架起鹊桥的喜鹊, 盼着这对姊妹圆满见面,也盼着快些结束会面。 姜初妤从辇中钻出,满面含笑, 勾得他也不禁唇边有了弧度。 然而下一息,他笑容僵住,向后退了两步,手却还保持掀帘的动作, 直到姜初妤安稳出了轿辇, 才松手,又连连后退了几步,直看着她怀中, 不可置信。 她竟抱了一只狸奴回来? 姜初妤一手托着猫儿,一手捋着它厚而密的毛, 眼尾微微上扬,显出些狐狸似的狡猾。 “这是我阿姐送我的生辰礼,金贵着呢,可得好生伺候着。”她捏了捏它的爪垫,“你要享福咯,滚滚。” “它叫什么?” “滚滚啊,听说它喜欢到处打滚呢,我就取了这个名字。” 手臂上曾有过的那种瘙痒隐隐发作,顾景淮又往后退了半步。 这时,姜初妤才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笑容瞬间消失:“哎呀瞧我!阿姐不知道夫君与狸奴犯冲,早知道不收下了……我送走它好了。” 滚滚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娇娇地“喵呜”了一声,姜初妤捋毛的速度更快了,低头用鼻尖碰碰它,哀叹一句“为娘留不住你”,依依不舍到了极点。 “罢了,既是婉妃送的,想你也舍不得。”顾景淮双手背在身后,瞥了一眼又一眼,生生压下上手摸的冲动。 “夫君许我留下它了?”姜初妤喜上眉梢,顿了一下,又收敛,很是勉强地叹口气,“可这样的话,我只能去偏房住了,不然你会生疹的。” “……叫人把客房收拾出来,我搬去那里。”- 一个时辰后,姜初妤坐在卧房中的暖榻上,提着滚滚的前爪,逗孩子似的逗它,絮絮叨叨说起闲话:“滚滚可千万不能学你爹,骗人是不对的。我只是为了一报还一报…你瞧见他那副表情没有?我们滚滚替阿娘出了口恶气。” 春蕊在一旁听着,想起姑爷离开卧房前向她投来的目光,秉承着约定,插了句嘴:“小姐抱滚滚回来,难道是故意的?” “自然。” 不过,带只狸奴回府只是为了驱走他,并非存心要害他。姜初妤左挑右选,最终挑了只性子最温顺的滚地锦,毛发长而密,黑中带着棕,双耳立得尖尖的,眼仁发绿,黑瞳细长。 所谓喜欢打滚是她随口编造的,据倚兰殿的宫人说,滚滚懒得动弹,成日喜欢懒洋洋地晒太阳,因而阿姐孕中也可放心抱它。 果然如其所说,滚滚性子极好,任她搓扁揉圆也不挣扎,伸了个懒腰,胖乎乎的一团展成了条,惹得姜初妤莞尔一笑:“滚滚,你是一只护身符。” 春蕊抱来充绒的蒲团,那便是滚滚这个冬日的窝。可滚滚好似不喜欢这东西,试了试,又跳上榻窝在女主人旁边趴下,双眼闭上一动不动了。 趁着滚滚睡下的安稳时刻,春蕊忖度着开口:“可奴婢觉着,姑爷应是瞧出来小姐的心思了。他身为一家之主愿意去睡客房,应是向您服软的意思。” “我也不可能让他长久地去睡客房,万一传出去多难听。我就是想给他个教训,叫他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姜初妤仿佛毫不怀疑春蕊的忠心,什么都能对她吐露, “你还记得他上回假死骗我一事?当时险境重重,我没与他计较太多,这才让他第二回骗我骗得如此不知悔改!” “我最恨被人骗,一次就会有二次,往后便不知哪句真哪句假了……我讨厌整日提心吊胆,害怕被人背叛的感觉。” 她说完,抬眼看向若有所思的春蕊,冷不丁问:“这些话,你要告诉他么?” 春蕊下意识想矢口否认,可她刚说过的话还尽在耳畔,连忙解释:“我不是要背叛您,只是、只是尽心希望您与姑爷重归于好,好好过日子。” “我就知道,他既然想到让阿姐劝我,想必也肯定收买你了。” “奴婢没有被收买,只是姑爷看上去诚心诚意,是真把您放在心上的,才同意帮他。” “算了,计较来计较去,也没什么意思。” 姜初妤躺下身,腰边紧靠着滚滚睡了个绵长幽静的午觉,一人一猫仿佛被结界罩着,再无人敢叨扰。 春蕊默默叹口气,去客房找男主子复命。 “夫人气您骗她。” 滚滚入门后,顾景淮束手无策,只好将宝押在春蕊身上,见她人来,双眼亮了亮,可惜等来的竟是句废话。 “我自然知道,我让你帮我留意的,是如何能哄好她。” “奴婢也不知。”春蕊双膝磕在地上,恭顺又惶恐地垂着头,“奴婢斗胆,请您别再让奴婢打探夫人的情报了。” 顾景淮默了几息,无奈地摆摆手:“你下去吧。”- 滚滚渐渐熟悉了新环境,倍感新奇,精神的时候会在卧房跑来跑去,偶尔跑出院子兜一圈再回来,慵懒地伸着四肢,任由侍仆给它擦爪子。 姜初妤窝在房里不出去,顾景淮也不敢进去,如此一来,二人竟有足足两日未打照面。 顾景淮多年研读兵书,渐渐明白夫妻之道也是相通的,你来我往,讲究松弛,适当留些空间,不能把人逼得太近。 可明日就是十五了,总要一起吃顿团圆饭吧?这样下去,几时是个头? 腊月十四日晚,待所有人都歇下,府内除了夜间值守的仆役外无人活动的时分,顾景淮退开客房的门,向着后院正房望了望,大步向前走。 卧房与客房之间糊着的那张看不见的窗户纸,他必须要去捅破。 此时,滚滚正安安静静地睡在脚榻边的蒲团里,白日玩累了,它睡得很沉。 姜初妤却睡得有些不稳,她梦见滚滚变成了老虎那么大,一跳扑在她榻上,长长的绒毛似无数只手,将她捆住,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实在太难受了,她不停翻转着脑袋,转了一会儿,慢悠悠醒了,才知是梦。 然而—— 怎么她身上真缠了个人? 若不是对他太过熟悉,她真要大叫喊人了。 二人面对面侧身躺着,顾景淮双手双脚并用,一个人就是一只天罗地网。他身上暖乎乎的,与滚滚的那种暖,却不太像。 姜初妤叫了好几声夫君,愣是叫不醒他,索性张口死死咬住他颈上一块肉,才把人弄醒。 “……皎皎?”顾景淮双目半睁,失神了片刻,眼中似有浓浓迷雾,“我不是在做梦吧?” “夫君自己说呢?”姜初妤咬牙切齿,“这回又是算出夜间有雨?打雷?” “不,是我患有梦行症,不自觉走来这里的。” “哈?你以为我还会信?你是不是又……” “是骗你的。”他颔首。 她略略惊讶,掀眼看向他。 “我没有梦行症,也不会观天象,更没有什么行房后恢复记忆一说。”他缓缓眨眼,眼中迷雾散去,眼底清明澄澈,好似想要剖开一切给她看。 “因为我想亲近你,但又不知该如何才能不掉面子。” “现在我想通了,面子算什么。” 姜初妤一瞬也不眨眼,却也不发一言,看得顾景淮心中打鼓。 “皎皎没有话想对我说?” “夫君是想道歉?” 他连连点头。 “那先放开我吧,难受。” 顾景淮依言放开她,他们同时坐起来,起了彻夜谈心的架势。 可他忽然在小腿上抓挠几下,想必上面已起了一片红疹。 姜初妤睁眼时就料到此事,扶额叹气:“滚滚在榻上睡过。” “是我活该。” “先别说这些了,赶紧抹药吧。” 姜初妤说着就要去叫人取药,却被拦下: “无妨,如果能让你消气,就让我忍一夜。” “一码事是一码事,万一一会儿身上其他地方也起了疹就不妙了。” “那我若同意抹药,皎皎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事?” 此言一出,姜初妤刚被抚平的眉又竖了起来:“你要挟我?” “非也,我在赔礼道歉,唯一的私欲,便是想与你亲近。” 他这般真诚,倒叫她不知作何反应了,傻呆呆地愣了半晌。 顾景淮见她面露羞赧,唇角向上提了提,继续说道: “有一座汤泉行宫,是先帝赏赐的镇国公府的,听闻那泉水对人有疗效,说不定能治了我这与狸奴犯冲的毛病。” “届时,我便可以不顾滚滚的存在,与你同吃同睡了。皎皎意下如何?” “夫君自己去不就好了?温泉什么的,我也没兴趣。” 顾景淮忽然凑近,落在比她的头偏低的地方,由下向上抬首轻碰了碰她的唇: “别逼我编借口了,我也不想再骗你,或者要挟你,我只是想……” “好了好了,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姜初妤真被他说羞了,头脑发昏答应下来,可又马上反悔了,狐疑问道: “我怎么总觉得又被你骗了……你是不是故意的?为的就是哄我去汤泉行宫?” “我生疹可不是假的,怎么是骗呢。” 顾景淮撩起袴脚,给她看腿上的红疹,单手撑在身后,确实如他所说,抛却了面子。 他嗓音低沉喑哑,透着蛊惑: “至于汤泉行宫……是我在求你,许我亲近你。” 第82章 第82章 汤泉行宫设在京郊, 依林而建,乍看像普通园林,而曲径通幽的尽头, 设六七个泉池,有的在屋内, 有的曝于野,池中泉水汩汩不绝,真是从地里头冒出来的。 姜初妤蹲下身, 撩了两下水, 惊喜道:“还真是暖和的。” 她叫春蕊也来试试, 春蕊摇摇头退了半步:“奴婢不能碰。” 她们私下独处时, 春蕊会活泼些, 可旁边有人时,又拘谨得不像话, 姜初妤也不强迫她,反倒打趣了句:“我夫君不是说他是你姐夫吗?你不必时刻恪守规矩,要是谁因此说你的不是, 就拿那话回敬回去。” 春蕊也笑起来,不再绷得那样紧:“姑爷看重小姐才会看重奴婢,我是沾了您的光。” 姜初妤却忽然别扭起来:“好不容易他不在,别说他了。” 今日是约定来行宫的日子, 可顾景淮有事耽搁了, 姜初妤不想等他,先一步来到了这里。 “有件事奴婢好奇很久了,我瞧姑爷对小姐上心得紧, 难道小姐不开心吗?” 姜初妤掬一把水,水又从指缝中漏回去。这泉池形状不规整, 但大得能容十人共浴,虽是露天的,但三面都有红墙与竹林围绕,另一面是宽大的屋宅,不必担心有人瞧见,既隐秘又有融入山林之感。 “你瞧这里,会不会倍感新奇,恍如梦中?” 连姜初妤都未泡过温泉,春蕊更是见所未见,点点头。 “他对我的好,于我便是这种感觉。”姜初妤站起身,用巾帕擦净手上的水,“空中楼阁,不知来处。” 春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不再言语。 即使有遮蔽,姜初妤还是选了室内的泉池泡了一个时辰,微微困乏,出来换上新衣,就侧躺在暖榻上,长长的湿发还淌着水,由侍女细细擦干。 室内烧着暖炉,让人忘了身处于寒冷冬日,如沐春阳,姜初妤太过惬意,枕着手臂就这样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她环顾四周,竟一个侍女都不见。 “春蕊?人呢?” 正兀自纳闷,忽然泉池中白浪滔滔,有一水怪从池底跃起,破了水面扬起阵阵水花,吓得她惊叫一声,拖着身子向墙壁处靠。 水花落下,她才看清这水怪原来是顾景淮。 “夫君不是说明日才到吗?” 顾景淮双臂交叠压在泉池边缘的石地上,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与利落的下颌纷纷滴落,莫名有些蛊惑,姜初妤忙移开眼,又听他说: “怕你想我,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我才没有。”她揉着眼睛解乏,问,“几时了?” “快酉时了。” 她于午膳后泡的泉,一睁眼又快到晚膳时分,竟把整个下午都睡过去了。 晚膳较为简单,但其中鸡汤是养的山鸡,用小火煨了一下午,炖出来的汤鲜美可口,姜初妤胃口大开,多喝了几碗汤。 歇了一会儿,顾景淮又解了衣袍下水了。 “一天泡太多次会不会头昏?夫君别泡太久了。” 姜初妤懒懒地躺在暖榻上,一眼望去,刚好能看见不远处的泉池中,顾景淮如鱼般在水中游动。 听到她的声音,他钻出水面,毫不在意地笑笑:“我多泡些时候,疹能去得更快些。” “那夫君慢慢泡,我先睡下了。” “等等,皎皎能不能帮我瞧瞧后心,有些痒,我抓不到,是不是也生疹了?” 姜初妤不疑有他,下榻光着脚走向池边。 不仅泉水暖乎乎的,连屋里的石砖地也发温,光脚踩在上面,脚心也很舒服。 顾景淮背朝她,半身沉在水里,露出大半个后背。 “好像没有。” 姜初妤端详了半天,只能看见他舒展的宽肩与线条流畅有力的背肌,不禁起了色心,伸手去碰他。 可还没碰上,顾景淮忽然转过身来,见她还没收回去的手,一愣,随即喉咙溢出轻笑,啪一声湿手拍上她的。 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使她失去平衡,腰间被人一托,稳当却又狼狈地跌入水中。 姜初妤呛了两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才勉强睁开眼,气得砸了一下二人之间的水面,扑出来的水花打在顾景淮脸上,他却依然笑意盈盈。 “夫君惯会捉弄人。” “时辰还早,睡前泡温泉对身子有益。” “我白日已泡过,不想泡了。” “陪我一会儿,不会很久的。” 姜初妤勉强同意了,可水下,一只手伸过来,欲解开她前襟的系绳。 “泡温泉须脱衣。”他一本正经。 在水中泡在,衣裳紧紧地黏在身上,确实不舒服。姜初妤瞪他一眼,双手一划,退到对面的池边,双肩沉下水,磨磨蹭蹭地脱掉了。 素白里衣飘在池面上,顾景淮眼中翻滚着欲色,看着妻子红着脸捞起衣衫,扔在岸上,扬起手施力时不慎提高了一截身子,瞬间的美好一闪而过。 姜初妤扔完衣衫,一回头,男人转眼就游到了她身前,几乎没什么声音,吓人一跳。 “夫君上辈子是水鬼不成?” “嗯,上辈子我将你拖下水做了阴间夫妻,这辈子你我才能再续前缘。” 他平静地说着胡言,姜初妤不禁笑了:“没想到你还有编话本的天分。” 三言两语间,她放松了警惕,再反应过来想制止他的动作已然来不及。 顾景淮双手扶在池壁上,圈住了她。 这样的姿势,让她联想到平常房事中,他的蛮横与占有,心中有些发怵,想也不想钻入水下想潜逃。 可惜没有逃过水鬼的魔爪。 被他钳着细腰拽着贴上池壁的瞬间,姜初妤想,说不定他说的上辈子是真的,不然他怎能在水下捉她捉得这么熟练。 “皎皎,怕我?”他鼻尖蹭过她的唇,问。 两人衣衫尽褪,不是头回共浴,却似乎有什么不同,她说不上来,只直觉想逃。 “我们约法三章过的!” 那天晚上,顾景淮磨着她说了番情话后,姜初妤答应了陪他来汤泉行宫,但以防万一,与他约法三章,他都同意了。 一,不许再骗她;二,她什么时候想回府就回府;三,不许随便占她便宜。 姜初妤咬牙问:“难不成想食言?” “是。”顾景淮诚实作答,侧脸轻贴上她的,在耳边说,“因为皎皎惹我不快,叫我想起还有些账没算清。” “怎么还是我的错了?!” “你来行宫的路上,是不是说了句’再往前就是孙牧远家了’?” 姜初妤愣住,她确实说了,这里正好是京郊,离孙宅不远,可是—— “你怎么知道的?是春蕊?” 顾景淮摇头,笑意不达眼底:“她对你很忠心。” 这就是说,他又买通了她身边的其他侍女,简直岂有此理! “皎皎生气了?”顾景淮捧起她的脸,一手撩着水往她肩上浇,“可我听到这话时,心情也不太好。” 他的手渐渐向下,勾着她腰贴近自己,身下昂扬正蓄势待发,脸上却露出好似受伤了的表情: “你不哄哄我吗?” 姜初妤一时噎住,忍住脾气,好声好气讲道理:“夫君怎么还对孙牧远耿耿于怀?何况我当时说的是’离这儿不远就是孙老将军的宅院了’,并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我不管。”他打破了约法三章的最后一条,在一池泉水的掩盖下,手中忙着开疆拓土。 姜初妤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双手抱住他脖子,以求不掉入水下。 “既要约法三章,我也要——不许你再想他。”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姜初妤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只有唯一一处支点。 顾景淮发出短促的喟叹,满足地眯了眯眼,便开始搅动着泉水,一时间似有无数只鱼在水下吐着泡泡。 姜初妤憋着气不说话,受不住了就狠狠抓挠他的背,那本来没生红疹的地方,生了大片的红。 两人谁都不服谁,可惜这事上姜初妤就没赢过,先一步败下阵来,身子一软跌下来。 顾景淮扶她来到池边,她死死抓住边缘,大口大口喘着气,不肯再转过身去。 可万万没想到,他就着这个姿势,贴上了她后背…… 姜初妤脑袋晕晕乎乎的,快要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听见他在身后阴恻恻问:“孙牧远为什么也会与你有婚约?我需要一个解释。” “你说什么?”她清醒了半分,却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我不知道……啊!” “我不骗皎皎了,你也不许骗我。”顾景淮喘息也剧烈了起来,温度怡人的泉水变得愈来愈烫,两人都在爆发的边缘。 “不行……快放开我……鸡汤、我喝了很多……” 姜初妤拼命伸手向前,可惜根本挣脱不了他,而那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快要控制不住,她头皮发麻,又难受又舒服。 听到她求饶的顾景淮腾出一只手,去碰小皎皎。 …… 姜初妤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头脑一片空白,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若非双手扒在边缘,就要软着身子沉入水中了。 倒是不急着小解了。 她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任由他怎么哄也不肯抬起头来。 太丢人了,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全是我的错,你骂我打我都行,别不理我。” 宣泄过后,顾景淮理智回笼。他做了最过火的一次,却不十分后悔。 他从未主动提起孙家婚约一事,念着得过且过,可完全不在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近日他惹了夫人不快,更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挽回她的心。 带她来汤泉行宫也是为了讨她欢心,谁知她人还未到,居然想着孙牧远? 一想到她可能会后悔嫁给他而非孙牧远,妒意便控制了他。 “我先抱你上去。” 他说着去托她,姜初妤连忙够来池边的衣衫裹在胸前,双眼挂泪,嗔怨地瞪着他: “混蛋。” 第83章 第83章 折腾了许久, 姜初妤才安静在暖榻上躺下,不再哭了,却也不愿再理他, 恨不得把滚滚抱来这里,让它成为一根长横木。 姜初妤将寝被往自己身上更裹了裹, 背过他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她如常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中央, 低头一看, 地上也只有她的鞋履, 仿佛昨晚只是她的一场梦, 顾景淮还未赶到汤泉行宫。 叽叽喳喳的鸟雀声忽然响起, 姜初妤转着睡得发酸的脖子,还以为幻听了, 转到朝门的方向,动作顿住,双眼直直地盯着挂在梁上金笼。 她好奇地瞪圆了眼, 边端详边走进,转身对抱着她衣裳等着伺候她的侍女问道:“这鸟儿从哪来的?” 笼中是三只芙蓉鸟,身腹金黄,头顶和翅膀披着暗绿色的外衣, 叫得欢实, 有两只在互啄毛发,另一只偶尔啄两下笼栏,好像想飞出去。 不等侍女回答, 姜初妤问完就有了答案,除了顾景淮还能是谁置办了这东西? 一想起他, 就不免碰见昨晚的荒唐事。一大早,人还失踪了。 “他人呢?” 她压着气,声音发闷,侍女敏锐地发觉主子心中不舒,回话的声音小了不少,比不上鸟声大: “世子他说,您随着这鸟,就能找到他了。” “……装神弄鬼,你知道他在哪里吧?” “奴婢真的不知。” 侍女一副再问下去就要给她下跪的拘谨模样,姜初妤也不再为难,展平双臂让她伺候自己穿衣,仰头绕着鸟笼走了一圈。 打量着,她忽然想起来,之前顾景淮曾于屋檐上捉来一窝雏鸟讨她一笑,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她说,将它们放回原处,别让大鸟急坏了。 一个在屋檐上,一个悬在房梁下,难不成…… “把笼子取下来。” 侍女身长不够,请竹楦来拿长钩取下鸟笼,置于桌上。 姜初妤试探着扭开活扣,打开笼门,三只芙蓉鸟扑朔着翅膀争先恐后挤出笼,在几人头顶回旋了几圈,纷纷向着窗户飞去。 “什么时候开了窗?” 她瞅了眼竹楦,他憨厚地笑着,不打自招,一看就是他搞的鬼。 “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里?” “奴真不知。”竹楦双手并在身侧,微微躬身。 都不肯直接告诉她,姜初妤反而提起了些兴趣,推开门一看,那几只鸟竟就在床边盘旋,瞧她来了,才又飞去了别的地方,似乎有意在指引她。 姜初妤只盯着鸟儿,走到跟前了才看见光秃秃的树杈上挂着只纸鸢,给这无趣冷漠的冬日增添了几分色彩。 纸鸢……他确是说过,什么春日要放纸鸢,所以要将门前树挪开云云。 姜初妤刚要叫人来取下,树干上忽然有一丝白光一闪而过,走近细看才发现,竟有根银色细线,候她已久。 轻轻一拽,纸鸢荡漾而下,轻飘飘地落入她手中,表面看起来没什么线索。她双手握着边缘整个旋转过来,后面竟没有纹样,是一张白纸,上面一字遭劲舒和,正是她的姓。 “我当时想写的,是这个字。” 粗壮的树干后传来顾景淮的声音,她抬头,见他一身靛蓝长袍,腰间锦带上挂束着她亲手绣的香囊,从树后移步而出。 姜初妤傻呆呆的,愣怔在树前,不解其意。 “不是’美’。” 他这句提示,立刻拽着她重入了那个山林里的夜,他们瑟缩在阴湿昏暗的洞穴中,冻得昏昏欲睡,他提出要教她习字。 点、撇、横、横、竖、横。 姜初妤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明明也过了不算太久,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夫君怎么这么快就现身了,我才刚起了兴味。” “怕你不耐烦,在中途就不找我了。” 顾景淮向她伸出手,袖口处镶绣着的银线云纹滚边像一层薄雪盖在上面。 “我本来想在纸鸢上夹一张字谜,谜底是冰,引你去找一处水面结冰的地方。” “那为什么作罢了?” 他笑:“怕你猜不出。” “是没有吧?温泉冬日里怎么可能变成冰。”姜初妤翘着下巴回击他,余光轻扫,才发现他们此时就站在湖边不远处,而湖水已结成了厚厚的冰。 “……” 顾景淮没再说话,抓住她的手腕就向那边跑去,就像他还没恢复记忆时,抱着她回东厢房一样。 “等等,踩上去会碎裂的!” “不会,我踩过了,冻得很结实。” 顾景淮率先跳下去,湖面比围栏低了不少,他的视线正好与她平齐,仍不放手,执着地要让她也下来。 “我扶着你。” 姜初妤右手扶着他的肩,左手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放,半蹲着小心翼翼伸出左脚去碰冰面,不知不觉离他越来越近,等到双脚完全踩上冰面,整个人已然挂在了他身上。 她欲松开,腰上一紧,如蟒缠了上来,加深了这个拥。 “昨夜是我不对,勉强你了。” 出来片刻,姜初妤的耳廓被寒风吹得发红,他说话时暖烘烘的气流喷在耳边,弄得她泛起细小的颤栗。 她抬眼瞪了他一眼:“不许再提了!” 顾景淮轻笑,拖她沿着湖边走。 四周没有东西,姜初妤唯一的依靠便只有他的手臂,牢牢牵着,不敢松开。 冰面易滑,她打了好几个趔趄,但每次都化险为夷。 顾景淮就像在地面上行走那样自如,拉着她滑行也不在话下,渐渐的,姜初妤也尝到了趣味,放开他的手自己走走滑滑了段距离。 可她得意忘形,眼看就要撞上湖边石墙却不会转弯,若磕绊摔倒了,最轻也得鼻青脸肿。 她双手胡乱晃着,大喊夫君,最后一刻紧闭双眼准备迎接擦碰时,腹部一紧,他的手臂圈住了她。 姜初妤有些后怕,大喘着气,不安地双手揉搓着,才缓过来:“不玩了,我要上去。” 顾景淮遵命,把她拖上去,坐在凉亭中压惊,不发一言。 “夫君绕这么大一圈,有何深意?” “皎皎。”他叫了一声她,忽然又顿住了,像在酝酿着难以启齿的请求。 几息后,顾景淮覆上她手背,细细摩挲着:“你往后,直呼我名吧。” 她颇为诧异,试探叫了声:“茂行?” 有些别扭。 可这两个字,却像撬开他嘴的钥匙,顾景淮微微向她靠过来,眸中暖意似乎能融化湖面上的冰,灼人又蛊惑。 “我或许,喜欢上你的时候,比你、甚至比我自己想的要更早。” 姜初妤掀眼。 “细细回忆起来,在洞穴的那晚,我就已经……” 他进入忘我之境,一桩桩细数,“再早,还可追溯到你来天牢寻我,当时我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不怕死,竟敢以身犯险?” 他顿了一下:“诚然,我当时对你有疑心,但若不在乎,你是不是皇上细作,对我而言也无甚所谓。” “夫君……” 顾景淮深深看她一眼,姜初妤连忙改口:“茂行。” 他这才莞尔,郑重地点头应声:“嗯。” “更早,或许在静禅寺,我也说不清了……总而言之,我不是在失去记忆后,误以为你我青梅竹马,才如此心悦你的。” “你还记得吗?失忆之前,我曾去破庙吻过你,那是记忆完好的顾茂行想做的事,容不得怀疑。” “说起来也有些遗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我的愿想,若能如此,或许我们早就心意相通了。” 他握着她的手,不再摩挲,只是握着,坚定而安心地握着。 “我的话说完了。” 姜初妤已泪盈于睫,随着他话音落下,滚落一滴泪,却忽然笑起来,说:“我听到了。” 最让她别扭的心结,他主动挑破了。 原来那些芙蓉鸟和纸鸢不是为了捉弄她大费周章,是想告诉她,他才是步步沉沦的那个人。 “那踩冰又是什么,我们从未做过这事。” “你不记得了,我们初识那年冬天,你来找了我数次,我才应了你的约,那天你想去踩结冰了的河面,我推开你,在一旁看着,你摔了一跤,费了好久才爬上岸。” 他这么一说,她也想起来了:“这种事,可以忘掉的!” “我那时候真坏,长大了,不想让你记仇。” 他说,“算是弥补,也是保证——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 姜初妤双唇蠕动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不想哭了,可笑也笑不干脆,干脆转过脸去:“别看我,丑。” 顾景淮展开另一只手,里面藏着一朵腊梅,行宫里没有梅树,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他轻插入她鬓发中,想碰她脸,顿了一下,曲了曲发凉的手指,终是没有。 “不丑,很好看。” 姜初妤缓了好久,冷静下来,借着他这番剖白,一并解开横在二人之间的心结。 “我真的不知道孙牧远什么婚约,从未见过,家父也未提起过。不过,当时我父亲与孙将军交好,他也不是读书人,弄出这种事,倒也不奇怪。反正我已经嫁给你了,就别再计较过去了,好么?” 顾景淮颔首。 但他保证的,是两份婚约之事,而非不计较往事。 过去的事怎么能就春风化雨了无踪迹了呢? 午休时,他找来竹楦:“收到言修的消息了?” “回世子,言修从驿站寄来的信今日收到了。他们跟去了,与姚夫人一行人上了回渝州的船。” 他点点头,颇为满意。渝州路远,他抽不开身,言修能代表他的意思。 “世子,您真的相信那毒不是姚夫人下的?万一姚家人互相包庇,查不出真凶来怎么办?” “不怎么办,那就把姚家整个收拾了。” 顾景淮随口一说,又慌忙向后看了看,见暖榻上的纱幔未动,才放下心,压低声音嘱咐竹楦, “此事万不可再当着她面提起。” 姚家毕竟于她有养育之恩,最好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这些事。 不想再见她伤心了。 第84章 第84章 顾景淮置办这些哄人的把戏, 唯有训鸟耗时颇久,不过值得。 那几只芙蓉鸟或许是自知飞走后在这寒冬腊月里活不成,指引女主人的任务完成后, 又乖乖飞了回来,立在金笼里的悬梁上啁啾着。 此次汤泉行宫之行, 顾景淮所为两件事,一是带她散心,二是听说温泉水有疗愈作用, 但所求疗伤的非他红疹, 而是想去去她身上已不重的毒。 可事情不仅偏离了他的设想, 反而拐向了另一种方向。 心意相通后, 不仅是他, 姜初妤也渐渐大胆了些,不再刻意掩饰自己对他的渴求, 便更难收住了。 在第二次把昏倒的夫人捞出泉池后,顾景淮决定不再此多呆了,立刻吩咐备车, 第二次就打道回府。 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浴房水气氤氲中泡久了, 也容易发晕。 姜初妤贴在他身上, 后背暴露在水上,不知是汗珠还是水气凝成的水珠从背上簌簌滚落,她张口喘息着:“头发晕……” 得到信号后, 顾景淮及时退出来,今日的沐浴便草草结束。 他侧坐在榻沿, 面朝累得失力、猫儿似的慵懒横躺的夫人笑道:“寻常来说,这种事不应是做得越多,越习惯么?” 听这话,是在暗戳戳说她体弱,姜初妤抬了抬昏胀的头,反击道:“那寻常来说,反复做同一件事应是愈感无趣才对,哪有人像夫君这样不知疲倦的。” 她还是习惯叫他夫君,只在特殊时刻被逼着叫“茂行”,好好的名字,染上了求饶的意味。 “我就当皎皎夸我了。” 其实比起刚开荤那几日,顾景淮已不算纵欲了,每每只发泄一次便了,只是行的次数越多,单次时间便越长,而她却愈发敏感,这才显得收不住了。 姜初妤瞪他都没力气,昏昏睡起前,忽然想起当初误会他有外室的缘由。 “夫君还记得么,当初你后脑刚受伤的不久,在你大帐中,你曾说过’那种事何必害羞,又不是没做过’,还记得么?” 姜初妤轻掀眼皮,唇边弧度透着玩味,兔子翻身变狐狸, “当初我以为是……如今倒想替那时的自己问上一句:你是跟谁做的?” 在房事上,一向是他调戏她,乍一被她反扑,顾景淮从容的面具有些许碎裂,不动声色地移开眼,装作在回忆。 “别想装傻,我知你记性很好。”姜初妤来了兴致,坐起身按住松垮的衣襟凑近他,抛却了矜持,反问着逼他回答: “总不能是与我在梦中吧?” 顾景淮顿了一下,轻轻扬眉,似笑非笑地回望她。 “莫、莫不是…猜对了?” “对了或错了,皎皎要怎样?” 姜初妤用鼻音吐了一声“哼”,就背过身去抱着锦被不理他,悄悄盖住笑意难掩的下半张脸。 看来他所言非虚,还真于很久之前就觊觎她了,假正经。 不,也不能说是“觊觎”…… 姜初妤若身后有条尾巴,定在被中一下下扫着,暗自得意。 这时忽然有股力量卷着她翻了个身,双肩被不轻不重地按在榻上,她迎着他忽然逼近的俊脸,忍笑眨了眨眼。 “说来这事,我也要问,你误会我有外室,是从何时?又是何事造就的?” 姜初妤嘴角慢慢放平,不再刻意收着笑,都不需细细回想张口就答:“谁让待我那般冷漠,春蕊上街听到了外室传言,我怎能不信?况且某日你回来,我还闻到了你身上有股脂粉味,有些呛鼻,我从未用过那种味道的……夫君自诩清白,那这事怎么解释?” 顾景淮眉尖拧起:“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总之是你我成婚没多久的事。” 成婚没多久就有这样的误会,她竟忍了那么久…… 顾景淮想骂她傻子,可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叹息,和落在她额间的一个怜惜的吻- 翌日,韦大夫如约上门看诊,把了脉,换了药,临走前私下对顾景淮说: “差不多了,最后这七天的药去去根,就不用再喝了。” 韦大夫的医馆是兴业坊最大、也是最有名望的医馆,每日求医者络绎不绝,故而他足不出户,行医时就能知道街坊里的许多故事。 思及此,顾景淮并未立刻放走他,拦下人想打听,却不好意思直说,模棱两可问道:“您数月前,可否听到什么关于我的传言?” 韦大夫愣在原地想了半天:“未曾。” 在他后面拎着药箱的沛儿忽然插话:“恕民女多嘴,顾将军该查查下人,指不定其中就有在背后乱嚼舌根还往外传的人。” 此言一出,顾景淮直了直身,目光从佝偻的韦大夫移到了这个不太起眼、拄着拐却脊背直挺的姑娘身上:“你知道些什么,说。” …… 沛儿将自己所听到的如实告知,不去探究外室到底是真是假,这世上之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人在其中不过循声问路,着眼于眼下才是最要紧的。 韦大夫并未回避,自然也听见了,生怕顾景淮降罪于他的医馆,可又不能生生去捂住沛儿的嘴,只好躬着背,假笑着赔罪。 沛儿所说的,是阿肆的情信风波时,医馆里有人信誓旦旦从在镇国公府做事的亲戚口中听说,定远侯不回府,是生夫人气,要休妻之事。 时间对不上,但既有此事,是该重视起来。 “多谢。” 顾景淮客气地送他们出门,还没走过街角,韦大夫就拉着沛儿的袖子拍了她一下,恨铁不成钢:“哎呀呀,你个小丫头,说这些做什么?” “我看定远侯不像是会大肆宣扬,做出损毁医馆声誉又不利已之事来。” “那你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沛儿垂下头,低声道歉:“对不住。可顾夫人数年前有恩于我,我只是想报恩。” 韦大夫也不知说她什么好了,摇头叹气:“我看中你,就是因为你是个诚实孩子,可如今,也该学学怎么适当说谎了。” 二人刚要上马车,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转身瞧,竟是顾景淮追了上来。 “府中仆役众多,一一查起来费时费力,我还是先去贵馆,听听那抓药的人如何说吧。” 韦大夫搓这手,想拒绝也不敢,只好陪笑请他上了车。 这下好了,想回去串供的机会也没了- 顾景淮有事出府后,姜初妤反而松了口气,这些日子简直被他黏怕了。 她给芙蓉鸟喂了食,转头抱起地上躬身欲起跳的滚滚,一下下为它捋毛,指着金笼说:“这不是你的猫食!” 滚滚在她怀里总是很乖,呜呜哼着,不抓人也不蹬人,而且看着毛长,却不怎么掉,着实可爱。 午睡时,滚滚就在脚榻上垫着的蒲团上睡觉,缩成毛茸茸的一团球,任人怎么摸都不醒。 “你在干什么呢?” 姜初妤睡得轻,隐约感到近处有人存在,却不像是熟悉的人,迷迷糊糊睁眼,就见一个侍女正蹲在地上,一手摸在滚滚身上,另一手抓着几撮黑褐的毛发。 “夫人赎罪!” 眼看败露,侍女顺势跪下来磕了个头,姜初妤更不解了:“你先说你为什么要收集滚滚的毛?” 她看清了,侍女的动作只是从滚滚身上捋下浮毛,并非刻意拔下,不然滚滚早叫起来了。 “……” “我身边留不住心怀不轨之人,往后你去别处当差吧。” 世子对夫人的宠爱谁没看在眼里?于侍仆而言,能伺候女主子,拿的月钱多,地位还高,谁愿意放弃这美差? 于是侍女为表忠心,连忙说了: “是世子叫奴婢收集来给他的。” 姜初妤险些被逗笑,以为侍女在说谎:“夫君与滚滚犯冲,躲还来不及呢,怎会要它的毛?” 侍女低头,紧抿双唇。 姜初妤忽然转过弯来,俯身捞起滚滚,看看猫又看看侍女,不可置信:“难不成,他是故意让自己身上起疹的?” 她想起那晚顾景淮小腿上的起的红疹,就是因这,才要去汤泉行宫的。 那天晚上他闯进来,手掌肯定摸过床榻,为何无事,只有腿上起了呢? 她当时就有些纳闷,虽然滚滚踩过,但她睡前清理了毛发,怎么会致使他那么快就起疹? 如果说,是他故意起疹,骗她去汤泉行宫,那短时间内布置那些哄她戏码的事,也说得通了。 他早在计划了。 他又骗人。 可这一次,她竟生不起气来。 等顾景淮回府,迫不及待要将消息告诉夫人时,却先得到了她一记眼风。 那一眼,气恼一闪而过,更多的是了然的自信,与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媚。 “夫君回来了。”她说。 像往常一样迎接他,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第85章 第85章 姜初妤坐在贵妃榻上, 金线织成的软垫垫着腕下,正拿着不入流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见顾景淮回来, 合起书来随手置于几案上,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目光打量他。 顾景淮不觉有他, 只觉她看过来的瞬间,眼神还未从书中抽离而迷蒙,不禁叫他忆起那日她在这里独自喝着闷酒, 迷迷糊糊说着胡话的样子, 那憨态当真可爱得紧。 他迈着大步走近她, 弯下腰顺势想温存一番, 一只染着冷香气的手忽然抵住他的唇, 将他推远了些。 顾景淮只以为她害羞,舌尖润了润干涸的唇角, 又想过去,可一见夫人手中的东西,却登时顿住了。 那是一只形似香囊的素色锦袋, 他眼熟得很,是用来存滚滚毛发的。 这锦袋就像一张黄色道符贴在了他额上,阻止他接近她。 姜初妤拎着锦袋晃了晃:“夫君怕什么?难不成知道这里面是滚滚的毛了?” 这下,他已来不及否认, 只好认下。 “夫人搜我的房了?” 他叫夫人时, 要么是说正事,要么是服软博她原谅,此时明显是后者, 于是失了反问的气势。 “我午睡时捉到影秋在偷滚滚的毛,问出来的。” 影秋便是那侍女, 被她打发去做别的活了,疑人不用。 姜初妤丢下锦袋,站起身步步紧逼:“若我没猜错,那晚你腿上生的疹,是早就故意弄的吧?为的就是引我去汤泉行宫。” 顾景淮无可辩驳,只好微抿着唇随之后退,直到后腰抵上桌角。 他不说话,姜初妤露出果然如此的笑,细长的食指一下下戳在他胸膛上,恨铁不成钢:“直说不行么,非得绕这个弯,我看你是骗我骗上瘾了!” 这话给了他辩解的机会,顾景淮趁机反握住她作乱的手,叩在心口处,姜初妤挣了一下无果,也就卸力随他去了。 顾景淮轻轻摩挲着她柔腕,安抚般辩解道:“我若不使些苦肉计,你那时正在气头上,会乖乖答应随我去吗?” “……我生气也是因你骗我,你还在我身边安插心腹,我难道不该生气?” 两件事并作一谈,她本来没真的生气,说着说着有些失控。 顾景淮看准机会,迅速倾身在她喋喋不休的唇上啄了一口,随后复位,一脸无辜,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是不知从哪溜进来一阵风,将那黄道符纸从他额上吹落在了她唇上,室内骤然陷入寂静。 顾景淮又轻啄一下,微微退开,薄唇似贴非贴着她的,喃喃道:“最后一次,不会了。” 说完张口含住,像捻揉一株花蕊般轻柔细腻。 姜初妤被他吻得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不过甩脸给他看的目的也达到了,便不再想东想西,闭上双眼沉溺其中,安静的房中响起暧昧的水声。 吻毕,顾景淮倒是找回了自己要说的话,提起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兴业坊中最大的那家胭脂铺的掌柜,叫王硕,你认识他么?” 现在那张符纸一分为二,分别推着这两人的旖旎柔情回到各自心田,作为封纸贴在了上面。 姜初妤不认识这个人,遂摇头。 既然不认识,便可以排除王硕因某事记恨她才传谣的嫌疑。 顾景淮眸色冷了几分:“那果然只是个嘴碎的贱民而已。” “他是谁?惹了什么事吗?” “我之前送过你的那一箱脂粉,你是不是没怎么用过,是否还能收集起来?” 那是成婚后他第一回送她的礼,自然印象深刻,不过…… “可不止一箱,我一人定是用不完的,分给了春蕊她们……还有小妹。” 姜初妤双眼不自觉向上瞟,不免有些心虚。 果然。 顾景淮也想起来了,他曾撞见她与顾舒芸坐在庭院纳凉,见一木盒,随口问了句,她说是采的鲜花。 那时她脸上闪过的局促,他不是没看到,只是当初不太在乎,就没多追究。 现在想来,盒里装着的都是他送的妆品吧。 “抱歉了,我也骗过你。”姜初妤扁扁嘴,虽不想承认,可也瞒不过他。 顾景淮拉过她的手,短叹口气:“是我的不好,只以为女子都喜这些,便买了许多送你,不知也不在乎你所好。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后日便是你生辰的,本想在当日搬出顾府作礼,不料提了前;后来准备了汤泉行宫,可为了哄你,又用掉了。本以为寻不到合适的生辰贺礼了,结果峰回路转,今日打听到了散播我有外室之谣言的根源。 “皎皎觉得,惩处那人作礼,可还有诚意?” 姜初妤听完这一长段话,凑近他嗅了嗅,抬头一脸纳闷:“未饮酒,说什么胡话?” 胭脂铺掌柜?谣言?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没在说笑。” 他大致讲了随韦大夫和沛儿走后,这大半天都忙活了些什么,“……查过了,医馆里那个抓药的没有什么亲戚在顾府当差,她那样说,只是以讹传讹,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真罢了。不过她将功赎罪,倒是提供了几个传言的出处,循着这些人查了查,就查到了那个王硕身上。” “所以夫君回来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是想搞清楚我们是否曾有过纠葛,他为报复才传谣的?”姜初妤稍一细想,就跟上了他的思路。 “皎皎聪慧。”顾景淮颔首。 “那就更奇怪了,无缘无故,他为何这样做?真没查错人?” “应该没错。许多人都听见过,他在与友人饮酒时,信誓旦旦说我来铺子买双份胭脂,一定是养了外室。也是因这人做生意诚信,又有’证据’,大家渐渐才都信了。” “……” 姜初妤心中五味杂陈,既有些无地自容,又为她这么久的心结而愤懑,一时失语了。 顾景淮拢着她后脑,托着她倚在自己怀里,外衫上的寒意早被暖室内融得一干二净,她只觉得安定宁和。 “无妨,我会帮你报复回来,只要你想。” “好。” 她话里含着委屈,冲着他心口说。 顾景淮深深地抱紧了她- 姜初妤送出去的胭脂一一找回是不可能的了,但好在大多数她还未用过,收集起来重量不小。 还要再找一个侍女配合演一出戏才行。 被从近身侍女的队列中踢出去的影秋等来了机会,主子说什么她就去做,于是在众人合力之下,她大变了样。 能选入镇国公府的侍女都有几分姿色,影秋生得水灵,尤其为清透的肌肤自以为傲,然而在上了几层粘腻的脂粉后,她的脸变成了一张大黄烧饼,不仅面色暗沉,还坑坑洼洼的,简直像要孵化蛆虫一般让人恶心。 影秋看了一眼镜子,差点昏过去,咬着舌尖忍住了。 姜初妤也乔装打扮了一番,穿了件不起眼的杏色衣裙,戴着帷帽,混在人群中看热闹。 “怎么啦?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她听见身后有人问。 “我也刚站下,听旁人说,那人就是定远侯,带人来闹事了。” “啊?为啥?” “听说是掌柜卖出的胭脂出了问题,府里的丫鬟用了脸烂了,他要来讨个说法。” “定远侯这么仗义,还会为一个丫鬟出头?” “笨!一看就是他夫人顺手赐给下人用出事来了,他这是为自家夫人出气呢!” 又有一个声音加入进来,应是发问人同行的友人。 姜初妤听着身后说书似的几句话,忍不住轻笑了声,悄悄撩开半边帷幔,透过细缝清晰地看到一出好戏。 顾景淮的马车停在胭脂铺门口,里面放着几箱妆品,其中一箱已经空了,里面的东西被人砸碎在地,影秋就瘫在地上半捂着脸哭哭啼啼个不停。 王硕膝盖微微弯着,想跪又不能跪,扶着门柱欲哭无泪: “将军,侯爷,您大人有大量,绕过小民吧。这货确实是从我这儿拿的没错,但我也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啊,小民做了十余年生意,从来没遇过抹了烂脸的情况啊将军。” 其实是有的。 只不过多是来闹事,他让人打盆水来一泼就知是真是假,可……这位他有九条命也不敢泼啊,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景淮也不恼,双手背在身后,泰然笑笑,却无端让人更感压迫: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来找不痛快?” “小民不是这个意思!小民只是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些误会?” “误会?影秋,你说呢?” 影秋猛地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仁嵌在大黄饼里,别扭得王硕不忍直视,别过头去。 “你这无耻之人,是想污蔑我,还是我们夫人?我告诉你,是夫人多得用不完才分给我们这些下人的,我以为是好东西,弃了旧妆粉只用这些,谁知没用几天就变成这样了……还怎么见人!”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王硕大冬天的后背直冒冷汗,他擦了擦鬓角,对着顾景淮不好发泄,对一个侍女倒有些硬气了,憋出一句:“你、你空口无凭!” “我竟不知,原来掌柜竟也知道空口无凭这几个字。” 顾景淮双手抱胸,倚在马车车厢侧面,仿佛只是路过般游刃有余,对上王硕战战兢兢的目光。 他抬步,走到影秋旁边,也是众人目光所集的正中央,气沉丹田,声传数丈远: “可我尚有人证证明你的货有问题,你倒是说说,我多买一瓶胭脂赠予家妹,怎么就变成养外室的凭据了?” 他森冷的视线直直射向王硕。 人群有些骚动,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王硕终于撑不住,骨头发软,本就弯折的膝窝彻底倒塌,扑通一声磕在了地上,大拜着:“小民酒后胡言,小民知错了…!” “胡言?你酒醒后,可还觉得这是胡言?” 王硕说不出话来,连磕了三个响头。 顾景淮侧身,遥望着人群中面容不清的妻子,唇角无声勾了勾,确保她看见了,又压下,肃然冷声道:“掌嘴。” 王硕以为他这是要自己向众人澄清的意思,为了日后生意能继续做下去,只好抛却脸面,一边扇着自己巴掌,一边喊着:“是我造谣生事,传了谣言,大家不要信我……” 乱哄哄的人群中,谁也没在意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离开。 一旁也做妇人打扮的春蕊忙跟上,小声问:“小姐为何不继续看了?不解气吗?” “解气,当然解气。”姜初妤拢着纱幔,略略低头掩面,却遮不住声音里的喜气。 “我只是怕我忍不住笑出声。” 她停住,揉搓着双手,声音有些发抖,拼命抑制着: “春蕊,他向我看来的时候,我好欢喜。” 昨日,听完了顾景淮的计划后,姜初妤有犹豫过,试图劝阻,她不想将这事继续闹大,甚至不追究就不追究了,反正她现在已不介怀。 可顾景淮却装模作样恶狠狠地咬了口她,不肯罢休: “好夫君就要为夫人出气。” 第86章 第86章 话是这么说, 可顾景淮此举更多的是为自己出气,气王硕,更气他自己。 他清晰地知道, 即使没有谣言作祟,他们也注定会把夏和秋都蹉磨过去。好在, 冬天还漫长,他就像期待新年一样期待将来。 那,她也会么? 顾景淮端视着王硕, 看他脸颊上两个对称的红掌印愈加明显, 甩巴掌的速度慢了下来, 疼得龇牙, 又咬咬牙继续打, 万不敢停下。 他失了兴致,转头去人群中寻夫人, 可来回巡视了两遍,不见人影。 那瞬间,他忽觉身上皮肉发紧, 好像冷风与热流在他身上对撞一般,产生一股汹涌的麻痹感。一吸一呼之间,不安从鼻息中溢出,仿佛在空中凝结成了实体。 顾景淮不再理会王硕投来的苦苦哀求的目光, 提步迈向人群,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让开身,开出一条狭窄的通路。 确认她当真不在这里, 顾景淮循着来时路走,越走越快, 索性跑起来。她方才还好端端站在那里,才一会儿没看见人而已,应该就在附近。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有贼人神不知鬼不觉掳走人,她应该只是不得乐,先行回府了。 可即便理智地劝告自己,顾景淮在沿路遍寻不得,恍然发觉早超出女子脚程后,还是慌了神,见路旁停着一匹马,马主人正蹲在小贩的摊前挑拣瓜果,想也没想去牵马绳: “借用。” “哎?你——”马主人没想到有人大街上抢马,反应慢了,没抢住缰绳。 顾景淮眨眼之间已跨坐在马背上,钱袋眼看就要甩手而出,马主人见钱袋鼓囊囊的,立刻闭了嘴。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如穿云箭射来:“夫君?!” 顾景淮握着钱袋的手猛一收紧,转头望去,入眼的是两个头戴帷帽的女子似两只蝴蝶一前一后飞跑而来,前面那只,便是他苦寻片刻而不得的蝴蝶。 马主人眼巴巴地看着快到手的钱袋又被塞了回去,不禁出声提醒:“哎,你怎么又不用了啊?我这马跑很快的。” 顾景淮闻所未闻,翻身下马,迎向她奔来。 姜初妤刹不住,蝴蝶翅膀扑在他身上,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夸张地拥住了他。 提着箩筐走街串巷的小贩止住了吆喝,路过时侧目看过来,姜初妤用来遮面的白纱在奔跑时被风吹开了,承受不住旁人的视线,羞得一个劲儿将脸往他怀里埋:“有人看着呢。” 顾景淮置若罔闻,溜溜地抚她的背,仿佛对待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心有余悸地问:“你去哪儿了?” 姜初妤嘴边还有没来得及擦的油酥沫子,在他肩上蹭掉了大半,留下淡淡的油腻,还在想他若看见了会不会洁癖发作呢,被问得有些发懵。 她方才路过一间糕点铺,门童招徕客人入内试吃,就与春蕊进去品了两块。刚要叫人包一些带回府,春蕊朝门口瞧了眼,一愣,拽了拽她的袖子轻声耳语:“小姐,我刚才好像看见姑爷跑过去了……” 她一出来,就看见熟悉的背影越跑越远,紧追几步,见他要上马了才不得已出声阻止。 顾景淮听后,放下心的同时也有些气恼,沉声立下规矩:“下回再这样一声不吭离开我的视线,就一个月不放你出府。” 姜初妤斜睨了眼他,成日腻在府里,当她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么? 她正了正帷帽,隐去面颊上薄薄一层绯红,边向后转身边留头看他:“走吧,陪我回去买酥糕。” 酥糕是春蕊进店买的,他们二人在外面等,正好彼此都有话要说。 “你不见了,我以为又出了什么事,险些吓出汗来。” 顾景淮整了整她身上有些歪斜的衣袍,收回手时手背擦过她颈边。他手上不安的寒凉尚未褪去,姜初妤不舒服地仰头退了退,活像滚滚被人摸烦了的样子。 她有些讶异,照以前,他这话得藏着掖着到明年。竟就这样说出来了? 顾景淮似是赧然,有意躲她的目光,只留一个侧脸与她。 姜初妤也回想到过去她的两次失踪,一次是从静禅寺回顾府的路上,一次是路遇流民,被逼上山。 想想也有些后怕,她突然不见了,是会叫人担心。 可是,他不是每次都找到她了么? “往后不会了,你在哪里,我就跟在哪里。” 她给予他笨拙的保证与安慰,勾他回眸。 顾景淮沉沉叹了口气,向她探来的手短暂擎空又缓缓收回,情绪稳下来,再没有于街上搂抱她的勇气。 哪里都不如家中,不必拘谨克制。 “……我们快些回府吧。” 可这话听在姜初妤耳中,便是:回府关起门来,做坏事。 她才不呢。 “别呀,我们是不是还没有一起出门闲逛过?不如趁今天圆了我这个愿吧,就当作生辰礼如何?”姜初妤眸中亮晶晶的,任谁看进去,都不忍拒绝。 顾景淮心道,除了少时的自己,谁会拒绝她呢?- 三人一同踏过青石砖地,有种说不出的怪异。顾景淮与姜初妤并肩,而她的另一侧,同作妇人打扮的春蕊退着半个身子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姜初妤忽然噗嗤一笑:“明日怕不是又要有传言出来,说夫君纳了妾呢。” “您快别打趣我了。”春蕊赶忙道。 顾景淮:“……再有闲言碎语,通通按今日处理。” “对了,那胭脂铺掌柜呢?不会还在自扇耳光吧?” “竹楦他们有数,能妥善处理好,放心。” 姜初妤点点头,倒也不是生了恻隐之心,那人口舌生非,活该严惩。 只是,再不想有第二次了。 “烦夫君稍等片刻,春蕊,你随我来。” 姜初妤不由分说把他顾景淮扔在街上,朝成衣铺走去,进门前,忽然心尖一动,回眸看去,见顾景淮孤零零面向她站在原地,瞧着挺……乖。 她隔空回以莞尔,转而去沿街吹糖人的摊贩钱留了串铜钱,嘱咐了几句话,才挽着春蕊进了成衣铺。 她撩开帷幔,拦下掌柜问道:“敢问可有适合我这身形的男装?”- 顾景淮等在成衣铺对面的桥头边,折了枝光秃秃的枝干在手中把玩着,用指甲甲片抵在枝上,修去凸出来的细枝,如在打磨一柄宝剑。 他正无趣地打发时间,余光忽瞥见不远处有人走来,不动声色地斜眼看去,是个干瘦男人,有些佝偻,举着根橙黄的糖人向他走来,站定:“是位夫人给您买的,她说,怕您等着急了。” 顾景淮接过,男子便赶紧走回摊位,继续吹糖逗客。 顾景淮丢了手中“宝剑”,捏着竹签细细打量起这糖人,或者说,糖猫。 冬日的树,干枯萎缩,遮蔽不了金灿灿的日光,穿射过竹签顶端惟妙惟肖的伸懒腰的糖猫,照得它黄澄澄的,好似闪着金光。 与家中那只懒猫,约有两三成像吧。 此时,街的另一面,匆匆换了身行装的姜初妤刚一踏出成衣铺的门,就看见对面桥头旁,自家夫君长身玉立在黑枯的树下,正转着竹签笑。 傻子。 顾景淮也仿佛有感应,抬头看去,成衣铺中走出一对“璧人”,妇人正是春蕊,而她挽着的“夫君”是个身形相对瘦小的男子,穿着翠绿色直缀,外披玄色大氅,头戴黑檐乌帽,一副商人打扮。 还能有谁,他的夫人,给自己也娶了个夫人。 顾景淮收起笑,颇有些无奈地走过去,一手拿着糖猫,一手插着腰拦住她们,无语凝噎。 姜初妤来了劲,清清嗓,粗着嗓子道:“这位郎君作何拦路?是要抢过路钱?” 她眼底尽是得意与狡黠,哪里有怕人抢钱的样子。 顾景淮轻笑,也陪她演起了戏: “非也,我是来……抢亲的。” 说罢一把将她夺入怀里。 姜初妤瞬间警铃大作,如炸毛的滚滚折腾着想挤出来:“哎!我宁愿你被传纳了妾,也不要是断袖之癖啊!” “无妨,反正妻也是你,妾也是你……断袖还是你。” 顾景淮冲她挤眼笑笑,目光流出几分神秘,却被姜初妤在手忙脚乱钻出他怀抱时忽略了。 “现在夫人,不……”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男人该如何称呼男宠,心里有些膈应,遂作罢,“现在皎皎愿意陪我回府了么?” 姜初妤有些气结。 说来说去还是执着于回府,今日可是她生辰,都不愿耐心陪她,就这么热衷那事么?不可急色! 她目光落在糖猫上,灵机一动:“我记得刚路过个核桃雕刻的摊子,我想看他现雕一艘小舟什么的,买了再回府好不好?” 那东西虽小,可雕起来也花工夫,算了算时辰,顾景淮想也没想拒绝了:“不行……你撒娇也没用。” 姜初妤甩开拽着他鹤氅的手,“哼”了声,自顾自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问:“那夫君陪我逛逛铁匠铺如何?” “你若想要刀剑,可去库房挑。” “你的那些东西,想也不趁我的手。你若不想陪我,就先回府吧。” “……”他任命跟上。 路过的行人偶然见一个长壮的男子随一瘦矮男子进了铁匠铺,举止亲密,而他们身后却紧跟着个美妇人,简直以为自己眼睛要出问题了。 “京都的风气都变成这样了吗?”他喃喃自语,摇头走开。 店铺内,姜初妤才不管被人议论,看见墙上悬着的刀剑个个寒光四射,不敢去碰,生怕一个不小心碰落了剑,削去她指头。 顾景淮叫来小二,让他拿把最轻的剑来,姜初妤掂了两下,摇头说:“太轻。” 又换了一把,她又说沉,如此来来回回好几次,小二脸上依旧笑容残联,丝毫不敢懈怠。 他每日见的客人多了,一看这二位气质不凡,衣料佩饰皆是上等品,也不问价,想必不缺银两。 姜初妤也非有意刁难,只是迟迟未选到称心如意的,可注意到顾景淮神色似有不耐,在心中叹了口气,随便买了把,叫小二装匣包起来。 顾景淮正向外瞧着时辰,一回神,见姜初妤正从小二手中接过剑匣,顺口问:“选好了?” 姜初妤点点头,兴致打了折扣,提着嘴角笑笑:“嗯。” “甚好,那我们快回府。” 顾景淮还举着那憨态可掬的糖猫,火急火燎跑去租马车。 而姜初妤望着他,心情就像看一尊大佛跌落神坛般复杂。 这还是她那个不苟言笑的夫君吗?怎么能……色急成这样。 第87章 第87章 (提醒上一章有增补) 姜初妤懒着身子走下马车, 一迈入府门,无端烦躁,抽出腰间别着的折扇展开, 扇了两下。 一双修长的大手摸上她颈前的暗扣,轻车熟路地轻轻解开, 她周身一凉,大氅被解下扔给了一旁候着的仆人。 “穿大氅有些热了?”顾景淮夺过她手中折扇,徐徐收好, 别入自己腰间, “仔细凉着。” 可姜初妤心中有一团火, 他看似体贴的话语与行为却像是芭蕉扇吹燃了火焰山, 半点没消下去, 反而更燥了。 好在,如今已不是她谨小慎微、低声下气的往昔, 常常有话便说,不再藏着掖着。 只是现在这话,可真难叫人说出口。 姜初妤暂且咽下, 走在顾景淮身后,恨不得将他盯个洞。三两步走上通往卧房的玉阶,她看见顾景淮边走边脱下鹤氅,听见他问站在门柱旁的下人“这几个时辰没人登府?”, 心里渐渐打起了鼓。 若说方才还有些侥幸, 可还未进入屋内,二人披在身上的大氅都率先脱下,倒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莫不是真起了白日宣淫的心思? 姜初妤先一步进了屋, 后背靠上屋柱,紧了紧衣裳, 欲言又止了片刻,终究磕磕绊绊地开了口:“夫君就这样等不及吗?” 顾景淮一愣,长眉蹙起:“竹楦偷偷告诉你了?” “这跟竹楦有什么关系?” “那你怎会知晓?” “你、你这么急着回来,还脱……总之,你想做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一看便知。” 即使姜初妤对鱼水之欢本身并不厌恶,可拿在台面上说就另当别论了,她脸皮薄得一掐能流出粉红色的水,是羞赧之色。 可这几个来回,她被绕得晕乎乎的,他们说的好似并非同一件事。 顾景淮对上她迷惑又防备的目光,有些好笑,听她说得这么没头没尾,看来是还不知道的。那她所谓何事? 二人彼此探究的视线连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细线,上面悬着铃,稍有风一吹便能叮当作响。 那风便是竹楦。 “世子、夫人,校场清出来了,您现在就要移步吗?”竹楦端着顾景淮的护臂,躬身问道。 细线断了,姜初妤倏然回神,将不该想的事抛之脑后,隐隐期待了几分:“什么?” “早看出来你不愿回府,在辇车里就没精打采的。”顾景淮向竹楦使了个眼色,不紧不慢地装戴好护臂,拿了另一双走近她,“带你去活动活动筋骨,解解闷如何?” “这个好。”姜初妤握起拳来递过去双手,任他为自己套上护臂,佩好后,左右绕着腕瞧了瞧,上面画着的对称的金鹤栩栩如生。 可按理说,护臂材质偏硬,调整不了尺寸,他的东西怎会不大不小正正好地卡在她纤细不少的手腕上? 姜初妤问出此话,顾景淮挑眉笑道:“有什么稀奇,这本就是给你做的。” “给我?为什么?” “我之前不是说过么,你若想做女将军,我亲自督你练体。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就让人给你做了这护臂。” “真是好瞒了我。”姜初妤止不住爱抚,满眼盛着惊喜,“这尺寸也合得很,你趁我睡着时偷偷量了?” 顾景淮单侧剑眉高扬,难得浮现出挑逗的神色,语中含笑:“我还需要量?” 他虚握了握手掌,“我一手能捉住你两只……” 话被她推了回去。 姜初妤放开捂在他唇上的手,背在身后,俏丽的脸颊飞上两抹红:“说的什么话!” “什么话,你不是听懂了么?”?F 姜初妤嗔了他一眼,先一步迈出房,让竹楦带路前去校场。 这校场设在放置兵器架的阁楼前,也就跟花园差不多大,但对顾景淮来说已足够用。 姜初妤就拎着她亲自挑的那柄剑,踩上没有铺石砖的土地,冬天的土有些硬,等来年春日,这里兴许会长出薄薄野草,便不会那么单调。 这里原本还有些木靶、草扎的小人和练拳脚专用的木桩,顾景淮命人能撤的都撤了下去,免得施展不开,现在只剩拆不掉的木桩还留着。 姜初妤用脚尖戳了戳木靶留在地上的圆孔,再一次感叹镇国公府的仆役行动得真是忒快。 就在她短暂神游天外之时,身后袭来风声,他偷袭! 姜初妤自诩反应已极快了,可当她转过身,想提剑挡在头顶已来不及,一柄桃木剑离她额顶只二指远,在她眼上投下了横长的阴影。 顾景淮轻巧地挽了个剑花,将剑被在身后收起,再抬眼看她,见她还似只鹌鹑呆愣在原地,不禁正色问道:“这就吓到了?若上了战场,你这样毫无防备,都不知死在谁手里。” “我……”姜初妤鼓起腮,反驳不了,却不服气,“再来!” 顾景淮将桃木剑举在身前,长指顺着剑身抚过:“你若能在我剑上劈开一口,或是斩下剑穗,就算作你赢。” “夫君未免太小看我。”他拿出了作为将军练兵的架子,姜初妤也不肯低头,气势汹汹地举起寒光四射的剑,“还是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它所伤吧。” …… 半个时辰后。 姜初妤挑的轻剑似有千斤重,扔在脚下,整个人趴在木桩上动弹不得,身上厚重的棉衣捂着一身汗。 “再来。”顾景淮却依旧高大挺拔,气也不喘地直直站着,手中桃木剑分毫未伤。 “不、不行了……” 可现在才求饶没用。方才她越输,越不服输,放了不少狠话。 托她的福,顾景淮也彻底入了戏,真以将军的架势拿人了。 “你知道在军营里,会如何处置不听军规的人吗?” 他的声音与身影自头顶逼近,姜初妤单手扶着木桩,大喘着气歇息,简直怕了,伸出另一只手去推他,却被他反手绞住。 “我不大想知道……”她委屈兮兮地抬眼瞅他,恳请他饶过自己。 说来也好笑,夜晚的床榻间她没少求过饶,白日这样求他,反倒倍感羞耻。 顾景淮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桃木剑的红剑穗:“若这是根麻绳,我会……” 他抬手,用两三根指头碰上她后颈,手中似乎真有一根长绳,作势从这里绕进去。 “把人吊起来,悬在火上烤……”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姜初妤立即瑟缩了一下,恍然间忆起新婚夜的触感。 顾景淮的手继续往下游走,在腋下顿了顿:“在这里绕一圈,随后顺着缠上双臂和手腕……” 他的手随话走,勾起一阵酥麻。 “再在腰后扎个结。”他轻托一下她后腰,划过前面来,向上游至胸前,“在这里交叉,最后再绕回去,在腰后打结。” 姜初妤鼻腔内尽是他身上清冽的味道,身上好似真被无形的绳索拘束住了,连轻轻偏头都难做到,只暗暗红了脸。 顾景淮眉峰轻轻扬了扬:“皎皎真被我缠住了?” “……” 姜初妤有些挫败:“好了,我知我技不如人,做不成女将军了,行了么?” 顾景淮却笑笑,反问:“怎么样,休好了么?” 她身上汗半干,衣服仍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寒风轻而易举穿透她后心,寒意从背脊一路向上,鼻头一痒,有股流清涕的预感。 “阿嚏!” 顾景淮连忙从她身后搂住她,暗暗责怪自己过了头:“快些回房。” 两柄剑丢在地上,他打着横抱,将她稳稳兜在怀里,大步离开校场- 姜初妤生辰这日可谓是多姿多彩,又是责罚了胭脂铺掌柜,又是体验了一把从军的感觉,心中多是快活,被夫君逼着灌了两碗姜汤御寒都没什么怨言了。 不过,她着实没想到,惊喜不止于此。 快到黄昏时分,顾景淮左等右等等了快一天的圣旨终于到了。 皇家派来的队伍浩浩荡荡进入院内,显得他们这间世外桃源的天地小了不少。领头的大太监瞧着面熟,好像就是当初为她宣读赐婚圣旨的那位。 “夫人,这是给您的。” 姜初妤在顾景淮含笑的目光中定了定心,跪身领旨。 听完宣读后,她惊讶多于喜悦,先是看了他好久,才被人提醒着领了旨。 “说没有生辰礼了,你怎么还真信,也不向我讨要,傻子。”顾景淮温柔地用指腹抹去她眼眶下溢出来的湿意,“不再打开确认确认?” 姜初妤紧攥着圣旨的玉轴,说不出话来。 那是用苍色帛书写成的诏书,上面用柳叶篆写满了细密的小字,是封她为二品诰命夫人的圣旨。 也是他于腊月二十八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全文完结】 第88章 第88章 这天夜里, 姜初妤在围屏床榻上无声无息地睁开眼。她的双眼在黑夜里显得又圆又亮,不知醒了多久。 她垂眼而视,顾景淮平躺在外侧, 长身横得板正,一如其性。 姜初妤屏息凝神, 动作十分缓慢地从他腿脚上方跨过去,一寸一寸地挪着身体。这一回比新婚夜那晚利索多了,没有惊动什么, 顺顺利利地下了地。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窗, 生怕发出一声吱呀惊动了人, 待窗扉敞开后, 一阵寒风倏地扑在脸上, 赶走了本就不多的睡意。她双手攀着槛窗下沿,望着悬在浓稠夜色中的残月, 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许时白日里太过喜悦了,入了夜,反而睡不了, 平白无故忧伤了起来。 真怕明日醒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身后传来衣物拖在地上的声音,不需回头看,她就知道自己下塌的动静还是不够轻巧, 弄醒了他。 “在想什么?” 顾景淮将随手拿来披身的长袍搭在她身上, 语气中有些许困倦。 “吵醒你了?” 姜初妤松开一只攀着窗沿的手,紧了紧披风,微微侧身望向他, 几息后,又回身望月, “我只是睡不着。” 顾景淮的大手贴上她小腹,轻轻揉了几下:“是我做的面太硬,胃里不舒服?” 她晚膳的时候就嚼得有些艰难,但还是强装面不改色地都吃掉了。 姜初妤摇头,抚上他手背,随口胡诌:“……我忘记许愿了。” “那皎皎还有什么愿望,别说给明月,说给我吧。” 姜初妤怔然了一瞬,慢慢关好窗,缓缓转身,背上的衣袍顺势落下,堆在脚边。 “我想去看看爹娘。” 她的阿爹马革裹尸后,与阿娘合葬陵寝,长眠于山灵水秀之地,不过这些年来她和阿姐都没有什么机会祭拜,想必坟冢已布满青苔,杂草茂盛了。 “好,明日就陪你去。” “不着急,还有几日就过年了,不应是最忙碌的时候吗?夫君怎么有闲时陪我?” 不仅陪她,还又是捉弄掌柜,又催皇上为她封诰命,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计划的这些事。 姜初妤弯腰捡起衣袍,受了人关怀,说不感动是假的。 “还有,若是再被我夜里吵醒,也不必为我担心,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顾景淮像是被她看透了一般,避了避她的目光,久违地口是心非起来:“哪儿担心了?我是怕你逃跑,我没夫人了…我为自己担心也不行?” “……” 顾景淮俯下身圈住她,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再有下回,就真将你绑起来。” 从窗边腻腻歪歪到了榻上,二人都没什么睡意,姜初妤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静待了片刻,悄悄睁眼,正好闯入枕畔人眼中。 相顾无言几息后,顾景淮率先开了口:“既睡不着,不如来游戏一番?” 姜初妤被游戏二字勾起了兴趣,没注意到他清澈的眼底正被欲色染浊。 …… 半个时辰后,榻上衾被又皱又乱,而一件尚带着温度的女式里衣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榻沿一角。 “莫动,快好了。” 顾景淮一手压着姜初妤作乱的双手,一手慢条斯理地收拾她身上衣,垂眼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噙着满意的笑。 “混蛋!” “多骂几句。” 姜初妤羞得涨红了脸,即便双手被锢在头顶,也不停扭动着身子发出阵阵抗议,“今日我生辰,夫君不能这样对我!” “子时过了,今日非你生辰。再说,我以为皎皎方才听懂了。” 姜初妤气结,早知道是这种“游戏”,她才不答应呢。 她身上穿着的里衣,是他刚失忆没多久缠得她紧,她不得已于马车中脱下予他的那件,也是后来他在严氏兄妹山中木屋里,硬给她穿上的那件。 回府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件里衣,还以为是哪个侍女见到上面有破洞,随手丢弃,没想到居然又被他偷了去,还…… 还将那处四四方方的缺口扩大了一圈,成了圆形,又在另一侧也抠出一个对称的洞来。 谁会给妻子穿这种衣服?! 顾景淮会。 他不仅会,还很骄傲,欣赏了片刻,赞她美丽。 “我早就想看你这副模样。”他叠盖在她身上,抓着她手腕的大手换了阵地,擒住了别的要害,“很久,很久了……” 姜初妤险些羞晕过去,不禁被刺激得仰起脖颈,浑身激灵了一下,卸了力瘫在床上大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顾景淮在她光裸的颈肩处轻轻摩挲着,假意安抚,眉峰却玩味地抬了抬,笑得很坏: “原来,还可以这样让你……”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归于止息。 顾景淮还是放了她一马,并未真的行房,不过虽然袭裤未脱,但也湿漉漉的,姜初妤红着脸吸着嗓子说要叫水。 “这么晚了,再叫水就睡不成觉了,不如我拿湿帕替你擦擦?” “我自己来就好。” “无妨,毕竟是我惹出来。”顾景淮胸腔震了震,发出轻快的笑,“况且皎皎不也为我擦过身么,正好让我回报于你。” 姜初妤拗不过他,皱着小脸,被激出了盈盈泪花。 …… 沉沉睡过去之前,姜初妤心道,今夜只是个开始,这“游戏”还不知要重复多少回,只盼着他食髓知味的时日短些。 生辰过了几个时辰,她才许下了个正经的愿- 到年根儿了,洋洋喜气传遍千家万户,坊间店铺关门了不少,却并非是因战乱逃窜,而是准备专心过年。 姜初妤坐在连廊下,接过春蕊换了芯的手炉,“明儿个就是大年初一了,可有什么想要的没?” 春蕊摇头:“小姐已经给我很多了,况且我平时的例钱根本没处花,攒下了不少,更不需您再送我什么了。” “那,你想嫁人了吗?” 春蕊与她差不多年岁,姜初妤本就打算着在她出嫁后次年,给春蕊找个好夫家,一转眼,便就在眼前了。 “自然没有!”自严炳那事后,春蕊不说封心锁爱,起码话本是不怎么爱看了,至于婚嫁,更是从未考虑过,乍一被问起,不禁心下一惊,“小姐不想奴婢继续陪您了吗?” “怎会,只是我也不能长久将你圈在这里,再蹉跎数年,于你不利。” 她拉过春蕊的手,谆谆说了许多话, “春蕊,我一向将你当妹妹看的。” 春蕊泪眼婆娑地点点头,这事就算定下了。 “对了小姐,您可知李书慧的下场?” 提起婚事,春蕊马上就想到了这事,边按肩边说。 春蕊用的是下场二字,姜初妤便知不算是好消息,她平日不怎么出门,都是顾景淮回来告诉她城内逸闻,故意隐去这消息,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奴婢失言。”春蕊也明白,老老实实谢了声罪,还是说了出来,“她被李家人嫁给了一个姓柳的平民,听说祖上是渔民,没什么出身,如今与西域商人做些小买卖。” “什么?!”姜初妤颇为吃惊,可细细想来,也能理解李家人的做法。 李家最终得到了从宽处置,李父告罪辞官,在家中郁郁寡欢,定是看李书慧这个女儿不顺眼的。 也有不少人等着看笑话,许多人猜测李书慧要被送去寺庙,青灯古佛了此生,没想到…… 也不知哪种路于她来说才更好。 姜初妤望着围墙外檐与天边的衔接处,发了好一阵子呆,直到手炉脱手摔在地上才回过神来。 春蕊手快去捡,自然看得出小姐因这事有些伤感,故意笑着顺话提起了旁人: “这还是从沛儿那儿听来的呢,那丫头看着冷冰冰的,没想到对邻里八卦什么的也颇为热衷。” “沛儿?你二人不是不怎么对付么?什么时候瞒着我这般好了?” 春蕊笑盈盈地讲起这段故事,才把人逗得露出笑来。 顾景淮来寻夫人时,尚未进门,入眼的就是她坐在连廊下巧笑倩兮的模样,美得盖过了眉间花钿。 “再说什么,笑得这么开怀?” 顾景淮大步跨了上来,脱下菱纹罗手套,递给春蕊,示意她拿下去洗。 春蕊走后,姜初妤掰着他的手左看右看了一番,确认无碍才放下心,但还是嗔他一眼: “真没想到夫君这么喜欢滚滚,喂得比我还殷勤。” 自顾景淮重新回到卧房与夫人同居后,鸠占鹊巢的滚滚就被赶去睡了客房。但它不觉得是贬谪,反而能独享一整间屋子,乐得逍遥。 而顾景淮发觉自己只要不碰触狸奴,与它待在同一间房中不论多久也不会有事后,常常带着软手套去逗滚滚,一次甚至捧着它面对面离得很近,看得姜初妤在一旁提心吊胆。 顾景淮却丝毫不怕,反正他得了几次也习惯了,大不了再以此为借口去趟汤泉行宫,一箭双雕,倒巴不得了。 姜初妤拍拍旁边的长椅,待他在身旁落座,挽着他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 “今日是今年最后一天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回京都以来,日子过得好漫长啊。” “怎么,皎皎是想说与我度过的时日,漫长得度日如年?” 他语带怪腔,这男人越发小气了。 姜初妤憋着笑:“有时又觉得太快了,好似昨日还在渝州,一眨眼就到此刻了。” 提起渝州,好一阵沉默。 “你说,我未见舅母,也不热络于联系姚家,会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我白眼狼?” “常人不会想掉舌头,放心。” “以暴制暴。”她嘴上嫌弃,却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莫说这些扫兴的了。” 顾景淮不想提这个人,他心里压着她尚不知道的事,约好了不再骗她,可这件事不行,他不想再在她对姚家人破碎的感情上再划一刀。 “明日一早,镇国公府是必须要回一趟的,你多做些准备,母亲若为难你,及时与我说。” 她点头。 “既到了年根,皎皎可有什么新年愿望,希望来年实现?” 姜初妤竖起脑袋想了想,她一手揣着温暖的手炉,一手塞进夫君的怀里,就像冬日储粮充足的鼳鼠,当真无所求了。 “那,从前的还作数否?” 从前的? 她有些不解,眨着眼望着他。 “不是说,想做女将军,像你阿爹那样叱咤疆场?”顾景淮抵上她的额心,“虽然不能为你实现这个愿望,但我可以请皇上允准下次出征带上你,你可愿意?” 姜初妤把手放入他手心: “那我要许愿,来年大周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再无战事需要夫君,免了我担惊受怕。” 顾景淮反握住她的手,郑重道: “好,那我们选这个。” 风渐渐大了起来,他说:“回屋吧。” “再等等,我总有预感,不久就要飘雪了。” 姜初妤把手炉的一半塞入他手中: “反正,也不冷。” 在这个暖意融融的、安宁的冬日,大雪落上枝头,飘不到檐下。 房檐下,落下来的是男人细密又温柔的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