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和小寡夫的探案日常》
1. 冤煞
“没听说吗?虞山闹鬼!”
伴着鸦声绵雨,守山老伯老脸沟壑纵深,刻意的低语更显得阴森可怖,意图上山的樵夫不禁后退一步,打了个寒战。
“老伯……”他扯出个笑,搓着手还想质疑。
“知道你今日没打够柴,想来虞山碰碰运气。”老伯摆摆手不耐道:“可老头子劝你不要贪这便宜,撞了邪祟,小命也难保!”
樵夫讪笑不愿信:“您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老伯眉宇阴郁,忽然撩开袍子,只见其半条左腿竟似焦炭一般,骇得樵夫一个后跳跌在地上,伸手指着:“……这这!”
恰一道惊雷劈下,“轰隆”一声,两张脸一惊恐一麻木,在电光中明明灭灭。
“想上虞山。这就是下场。”老伯望着天喃喃。
电光下,樵夫面色惊恐,气息急促,盯着守山老伯的腿,手脚并用向后飞缩,终于耐不住,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拿着柴冲镇子飞奔而去。
-
魏渊就倚在一株半焦的柳树上冷眼观望,红衣猎猎。
见樵夫连滚带爬下山去,见老伯一瘸一拐归家,魏渊垂下眼帘,目露讥讽。
闹鬼,邪祟?
这些人行动迟缓误触了天罚,也要怪她吗?
可笑。
一道雷与魏渊擦肩而过,电光攀上,她只是嫌恶似的掸了掸衣袖。
自魏渊在虞山化地成煞,已过去整整七百一十九天。
曾几何时,虞山只是江州地界一矮丘尔,无甚特别,直到魏渊被抛尸此处——
虞山上,就常发雷灾。
确与魏渊有关,不过此事说来并非魏渊本意,凶魂成煞,必引雷劫,有时波及百姓,一来二去,便有了虞山闹鬼的传闻。
落在衣袖上,肌肤上的雷光是拂不去的,魏渊亦只是习惯为之,拍打两下无果,也就不去管它了。
乱雷化煞,这一丝一分的弧光,是在化去魏渊的煞气,可是杯水车薪,抵不过魏渊源源不断的恶念。
还是会痛的,雷打在身上,剧烈的疼痛,甚至连心脏都快因此而停止跳动——如果魏渊的心脏还能够跳动。
可到底抵不过心里的痛和恨。
红衣是怨气所化,魏渊数着日子,本以为这滔天的怨气会随着时间淡去,却见覆体红衣的颜色一日深过一日,看来也是枉然。
江淮谋逆案。
魏渊默默咀嚼着这五个字。
九年前的大案了,那时波及江淮数十望族,钦差一声令下,整个江州都翻了天。当年江州名门魏氏亦深陷冤狱,满门尽毁,女眷没入教坊,也大多玉陨香销。
唯有魏渊,苟延残喘多年,始终不曾忘记为家族翻案——尽管当时的她太小,对此事可以说一无所知。
长到十五岁,魏渊成了教坊琵琶大家,名动江淮,哄骗了刺史府小公子帮着查案,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反手却被出卖,遭剜眼断肢,弃置虞山,绝望而死。
落地成煞。
那时虞山上还有其他游魂,还有一无常时常在此忙碌,对于落地为煞的魏渊,无常把度化、勾魂、锁魂等十八般武艺用尽,也奈何不了,终于摇摇头,走了,只等着雷劫来化她。
无常走了,带走了游魂,再后来,雷灾频发,闹鬼的传言流出,也少有人再上虞山,更不要说来此埋尸。
于魏渊,一个同伴都不再有,除了痛,还有寂寞。无边的寂寞。
不过这不重要。
魏渊想起那时无常问她,是不是真要等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而她几次三番向无常确认,是不是连地府也管不了人间的不公。
无常说是,她了然,点点头,也说是。
没什么好说的,在魏渊的脑海里,每时每刻,阿耶、阿娘、阿兄、小弟,还有堂叔伯们的脸都走马灯似的在转,时而慈和,时而阴沉,时而泣下,无声诘问一般。
她忘不了。
不是不曾想过化作厉鬼去找仇人索命,可是,一来不知仇人是谁,二来魏渊受困虞山,哪里也不能去。
生前冤屈,做了鬼,也不是个快意恩仇的明白鬼。
思及此,魏渊无端烦躁,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却见足尖从石中穿过。
啧,更烦了。
对人间,魏渊是不剩几分善意的,待在原地免得雷劫四处侵扰,她才懒得为活人这样考虑。想往哪去,魏渊就要往哪去,看够了守山老伯,魏渊正要游荡去别处,忽然听见草丛晃动的声音。
奇了,魏渊听着,笑容逐渐玩味,驻足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唯一一条通往此处的小径。
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上山赶雷的人了。
不一会儿,一抹藏青映入眼帘。
来人背着剑、拿着酒壶,是个青年男子,青衣皂靴,身量高大,风尘仆仆。
人鬼殊途,魏渊看不清活人的面容,瞧着是个剑客,不知来此处做什么。
就算看不清脸,也知这人脸色灰败,比死人还要暮气沉沉。
魏渊百无聊赖,索性跣足跟了上去,只见这青年男子一路行至山顶,便开始挖坑,寻了个土松软处,用剑鞘,一下一下凿着。
因地煞缘故,虞山近年终日阴雨,泥土松软至极,不一会儿,一个一人坑便有了雏形。
这人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坑底,开始怔怔出神。
魏渊看明白了,这是个……衣冠冢,这人是来祭拜,又不知坟茔何处吧。
她仍旧倚在一株焦树上——她喜欢焦树,觉得它们像自己——冷眼瞧着,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自己的父母亲眷还活着,想来也会来祭拜自己。
转念一想,若是他们还活着,想来自己这般年岁,正初为人妇,每每归宁,都要向阿耶阿娘撒娇撒痴。
何至于如此?身已陨,心已老。
“……我来晚了。”青衣男子突然开口,吓了魏渊一跳,难以想象世上竟会有这样嘶哑的声音,呕哑嘲哳。
只见青衣男子缓缓蹲下,又支撑不住似的一跪,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两行泪就这样落下来。
“……那时你劝我好好活着,现在你却早早走了。”
没头没尾,却不妨碍魏渊在心中拼凑一个故事。
只听他继续絮叨:“……你虽不说,可我知道你厌恶那囚牢,那些事又像枷锁一般,把你牢牢缚在这里……这些年我到处行游,本是想待再见到你,有些可慰藉你的话说……”
那人一眨眼,泪珠子滚下来,一时哽咽失声。
似有万语千言可堪诉说,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一滴血泪。
饶是魏渊自己也有遗恨万千,眼见此情此景,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虽然知道阴阳两隔,还是过去,伸手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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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那人的肩:“罢了,小郎君,人死如灯灭,你也节哀吧。”
那人当然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青衣男子终于清醒过来似的,把坑填平,摇摇晃晃起身,还踉跄一下,魏渊以为他这就要走了,不曾想,他把外袍脱了下来,如同盖在谁的身体上一样盖在那片土地上。
他伸出手仿佛想拥住什么,却只拥住一缕风,良久,才立誓般低语一句:“我会为你报仇,你放心!”
而后,青衣男子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去。
向灯火通明的人间走去。
明明是这样的,山下已经燃起万家灯火,可魏渊却觉得他走向了一个无边的漩涡。
一如当年,她从刑场上,走向教坊司,又走向刺史府小公子的榻上,最终走向一条绝路。
复仇,复仇,又是复仇,魏渊有些喟叹,多少人陷在这里,她还没出去,又有一个人填了进来。
不过原是偶然相逢,因缘际会,自顾不暇,还怜惜这个,怜惜那个,管那么多作甚?
……若是天下无冤该多好?
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魏渊便冷笑起来,扶着树干,笑得几欲落泪。
真是痴心妄想。生前费尽心思也办不到,魂归西天了,难道还期待着有谁良心发现吗?
就这样笑着笑着,魏渊与那剑客背道而去,闷雷仍旧如影随形,一道道炸在她身上。
但她知道,便是受再多雷击,也化不掉的,恨是化不掉的,痛苦是化不掉的。
不过……如果真有能解脱的那一天,便是受再多磋磨也值了。
-
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魏渊等来了无常。
“稀客呀。”方有一道闷雷落下,魏渊身上还闪着银光,痛得咬牙,故而只是不咸不淡搭理了一句。
这无常生了一副笑脸,打魏渊第一次见他,就是一副笑模样,可看见魏渊如此,无常的目光多少也五味杂陈:“知道你还在这儿的时候,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魏渊来了力气,睨着无常:“就同阎王说,江州女子魏渊冤天屈地,落地成煞,请阎王升堂。”
“我同你说过……”无常分辨,却被魏渊一声冷哼打断,她看也不看无常:“我也同你说过!”
无常笑着,又皱眉,有些说不出的怪:“何必如此乖戾。”
魏渊冷笑不语。
“你困居虞山,不得超度,不得投生,化为凶煞,为祸一方。”无常叹了口气,不再理她,自顾自说着,魏渊听得不耐:“那又如何?我死了,又不是我输了,不过是缺几分运气!”
“那就给你这运气。”无常勾了勾唇,下一句话却比闷雷更让魏渊吃惊:“如今有个机缘,或许能让你翻案报仇。”
一霎无常险些被魏渊的目光穿透,收敛笑容,魏渊沉声问:“当真?”
“大雍长公主意外身亡,因着一些缘故,魂飞魄散。然贵人命数未尽,且仍有使命未完,若是地府无所作为,恐怕会影响雍朝国祚,人间局势。阎王殿下权衡之下,命各地无常募鬼入替。”无常的声音飘进魏渊耳中,已然缥缈了,而这话却如惊雷一道:“我荐了你。”
“甚么意思?”魏渊一向机敏,此时却像没听明白,甚至从枯树上跳下来,而无常也不负所望,微笑着,缓缓从口中吐出四个字:
“借尸还魂。”
2. 还魂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宫女如花满春殿,随意春芳歌舞。
座下有人遥敬上座右首之人,仪态雅正,音色俨然,威严却难免有些古板:“当日臣便说,长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今日见到殿下凤体安康,真是我大雍之幸。”
上座右首之人举杯,却没有开口,左首之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闻言也跟着端起酒杯,喟叹道:“桑相所言甚是,当日阿姊坠马,太医都说凶险,现在虽然暂且失语,好歹性命无虞,朕心中已然满足了。今夜设宴,正是要感谢上苍保佑!”
三人同饮,一时宾主尽欢。
可端详右首之人,目光却频频流转。
此乃长公主不假,可躯体里的魂魄,却是借尸还魂而来的魏渊。
先前举杯相贺的,是天子恩师、当朝丞相桑怀里,至于那少年,正是当今天子南余烬。
-
“大雍南氏永安长公主,先帝只此一女,爱得如珠似宝,单名一个明字,小字璎珞奴。”魏渊又回想起当日无常仿佛镶在脸上的笑容:“你应当听闻过她。”
是了,永安长公主,谁人不知呢?
先帝驾崩时,今上年仅十二岁,长公主也只十七,却能挑起朝政大梁,摄政五年,待陛下长大,才还政于王,至今闲居已有四年。
“借尸还魂……”魏渊虽大喜过望,却不失警惕谨慎,问无常:“无常大人方才说,永安长公主有使命未完,我只是一介冤煞,身无长物,凭什么荐我?”
“若是我这入替游魂不堪重托,坏了国祚,是否还会引来天道惩罚?”她越想越觉得怪。
“正是。”没想到无常竟大方承认了,第一次敛了笑,神情严肃:“此事只需成,不许败。若是有所闪失,不只是你,地府涉事者恐怕都要受天道严惩。”
“至于为什么荐你……”
魏渊读出了无常的欲言又止,笑得有些嘲讽:“天机不可泄露?”
“倒也不是全然不可说。”无常没理会她的讥讽,正色:“只是泄露天机,但凡我敢吐露一句,顷刻之间,便会叫天道搓为飞灰——地府不得干涉人间,你是清楚的。”
魏渊撇了撇嘴,清楚,太清楚了,无常用这句话拒绝了她多少次,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可到底没再追问,为着这一两句线索害死无常,且不论魏渊能不能做得出这种事,无常定也不会犯这种傻。
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思索,自己究竟有什么特别,能够得无常青睐,担此重任。
他虽不说,魏渊也知道,这特殊之处,必是杀器一般的存在,若真能教自己寻到,定是一大助力。
可又能是什么呢?魏渊不动神色上下扫了扫自己的红衣长发,不禁失笑。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煞气重么?
“你只需知道,我荐你,必然是因为你有过人之处。”见魏渊不再追问,笑容重新挂在无常脸上,他殷殷道:“永安长公主那使命,我亦不能多言,待你还魂,只需留意,便可知晓。”
只需留意便可知晓?
魏渊神色不豫,看骗子似的瞪了无常一眼。
若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兴许也就信了,可魏渊调查江淮谋逆案足有六七年,总不能再叫这种鬼话骗了去。
想来无常也知道此事兴许太过强人所难,又补了句:“我只提醒你一句,这使命与两字有关。”
见魏渊起了兴致,偏头来看,无常缓缓从口中吐出两字:“洗冤!”
魏渊猛然睁大了眼。
旋即上下打量无常,无常任她端详,泰然大方,魏渊心中有一猜测,在无常几乎是明示的态度中逐渐清晰。
当年的江淮谋逆案,果真与这大雍朝那几位至尊之人有关吗?而无常选中自己,莫非是因为,自己对此事的执念足够深,绝不会知难而退,半途而废?
诚然,兴许无常只是想说,永安长公主作为一国至尊,为民洗冤、为任何一位百姓洗刷冤屈乃是她的使命,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的话,无常大可以把话挑明,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不管这是否是无常吊起魏渊胃口的利诱之计,魏渊都不得不承认,她动了念。
那颗静卧胸膛之中的心脏仿佛又焕发生机,在风声中,在雷云翻涌中,狠狠搏动一下。
借尸,还魂,重返人间,权倾天下,翻案,洗冤……
“只需要我沿着永安长公主原本的轨迹走下去就可以了,对么?”魏渊再问,目光中已然浸满势在必得。
笑无常颔首:“不得泄露身份,此事早一日晚一日完成,料想都无甚要紧。至少,不可被当作夺舍妖孽处死。再有,今日京中暗流涌动,正是多事之秋,务必自保。”
这是自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魏渊明白这个道理。
“此间有符纸三道,可唤我三次。”无常摊开手,里面有一枚锦囊:“只是符纸需要魂火引燃,你虽魂火旺盛,可满打满算,也只能引燃五次,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动用。”
魏渊知道轻重,接过锦囊,郑重点点头。
魂火乃是魂魄根基,只有亏,没有补,魂火愈旺,魂愈健壮,魂火愈弱,魂愈孱弱。
这些都是做了鬼以后,魏渊自己摸索出来的,那雷劫化煞,说到底,化的是煞的魂火。
魏渊能抵两年雷劫而不灭,可无常却说,她最多只能引燃此符五次,可见其动用艰难。
不过愈艰难,就愈珍贵。
无常仿佛还有些欲言又止。
“是还有什么条件吗?”魏渊以为无常有什么难以启齿,也跟着一扯嘴角:“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了翻案。”
“倒也不是。”无常斟酌着:“你曾为煞,重返阳间,怕是要有招魂之能,恐有诸多不便……这一身煞一时也化不去,只怕是你还阳后,亲近之人也要走些霉运。”
魏渊眼神一闪,又立即隐去,把情绪藏得很好,也跟着故作担忧:“料想……也无妨罢?”
无常无可奈何地笑着:“便是有碍又如何?你已是地府而今最好的人选。”
顿了顿,无常又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招魂已算作灵术了,莫要滥用。煞气伤人更是要遭天谴,你需有些分寸!”
魏渊看着无常故作姿态,觉得有些好笑。
能在地府供职多年,无常绝不会是个冒失鬼,这两句话,几乎可以算作明晃晃的指点,只不过碍着天道,碍着“地府不得干涉人间事”的规矩,没有拉着魏渊谆谆教导罢了。
招魂,煞气,魏渊记下了。
甚至于,魏渊猜想,能招魂,煞气重,肯对此事追根究底,绝不言弃,便是她的所谓“过人之处”。
既然一拍即合,当日魏渊便与无常签了灵契,二人在虞山等待三日,陆续有其他无常到上山来,最后来的是一位少年,戴着面具,旁人叫他“秦广王”。
还阳法阵耗费巨大,还需地府阎王亲至开启。
料想还阳也是需要选个黄道吉日的,一直等到四月初五夜,月色如霜,魏渊在阵法中,只觉得灵魂越来越轻,飘飘荡荡不知往何处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身子一沉——那是久违的,灵魂被身体束缚的感觉。
她不自觉动了动手指,便听得有人惊喜交加,大喊道:“来人!快来人!殿下方才动了!”
此间正是清晨,初入这具身体,魏渊难以操纵,还睁不开眼睛,可感受着阳光暖洋洋洒在身上的感觉,已然快要落泪了。
人世啊,久违了!
-
筵席上,隔一阵儿,便有人请公主举杯,魏渊以茶代酒一一敬过。
当年先皇后诞下明公主时遭遇难产,明公主本就先天不足,素有心疾,前些年摄政监国,忧劳过度,更是多病,此番遭此一劫,越发孱弱,是以不能饮酒。
不过再怎么孱弱,也比游魂野鬼要强,魏渊已然心满意足。
目光一一掠过座中众人,在脑海中不动声色将他们同明公主记忆中的名字对号入座。
日后总要打交道的,先记牢这些人,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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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少些麻烦。
宴中人虽都笑意盎然,可委员看得出这其中有几分牵强。
回想起今日京中频发的刺杀案,魏渊摇了摇头,连京官贵人都朝不保夕,无常所言不虚,诚是多事之秋啊。
于明公主的记忆,魏渊似乎继承得并不完全,譬如摄政五年之事,就是一片模糊,旁的时段,也多有跳跃之处,平日里需要回忆时,也有几分滞涩,不算得心应手,如臂指挥。
倒也正常,明公主此次坠马,致命伤在后脑,据太医所言,能保下一条命来,已然是万幸。
因着记忆滞涩,魏渊至今还在扮哑,就是怕叫人看出什么端倪。
这喑病虽是突如其来,可便是太医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头部受伤者,症状千千万,失语也不算闻所未闻。
可也难治,只是劝公主好生将养。
魏渊伪装辛苦,在心中暗骂地府靠不住,可为着这种事情燃一次魂火,又十分不值,只得加倍用心。
凝望座下时,魏渊的目光几次停驻在帝师桑怀里身上。
四十余岁的年纪,仍然面容俊美,只是生性严肃,不苟言笑,又生了一双薄唇,无端显得严厉。
在明公主的记忆里,桑氏本不是世家大族,不过浔阳一富庶人家耳,虽也是耕读传家,可也从未得过京中贵人的青眼。
谁有没有想到桑氏桑怀里,竟能在短短二十年时间里一举成为近臣之中第一人,荣耀门楣。
而在魏渊眼里,这位帝师是与江淮谋逆案唯一相连的线索,更是一个谜。
前世刺史府那位小公子虽然最终出卖了她,可在出卖之前,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他曾为魏渊带回一封密信。
说是密信,不过只是一张手函。
是魏渊之父魏长德的手迹,当年从魏父书房中搜出,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谁留存下来,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一个地名——桑怀里、河北道。
河北道有二十四州,地广人众,顺着这条线索详查无异于大海捞针。可用的上的,只有“桑怀里”。
父亲乃是武将,暗地誊写一位素昧平生的文臣的名字做什么?
更何况,据魏渊所知,那时桑怀里还未掌权。
不论他在这件事中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总之,定不会是全无干系。
仿佛是察觉了魏渊的目光,桑怀里冲魏渊举杯,扯了扯唇角,算是给了个笑脸。
魏渊亦回敬。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如无常所说,日复一日认真留意,还怕查不到么?
按捺住自己躁动的心,魏渊又抿了口茶,交趾茶,不愧是清心的好东西,她漫不经心地晃着茶杯,想:
——只需徐徐图之。
-
说来魏渊还阳后,第一件事是检阅明公主记忆,第二件事,便是试图招魂,及动用煞气。
无常特意嘱咐,总不能辜负这番美意,自明公主这具身体伤势好转,能够行动,每当夜深人静,魏渊便彻夜苦练。
可是不知为何,招魂只能招来些痴愚游魂;自身煞气内蕴,也不能为人所用,着实鸡肋。
但魏渊知道无常不会无的放矢,二者必有什么高妙之处,只是她暂未发现罢了。
不急,魏渊出神想,来日方长。
她不自觉捏紧了茶杯。
正出神,忽然,眼前寒光一闪。
虽在出神,可魏渊始终有一份心思牢牢牵在自身安危。
说时迟,那时快,身体反应快过意识,魏渊向后一倒,再抬起头,只见一根三寸长短的银针钉在身后屏风上,针尾泛着蓝幽幽的光,尚在轻颤。
来了!
终于来了,魏渊在灯下暗处勾了勾唇。
然后转过头来,故作姿态显得满面惊惶不已,扭头看向座下:
事发突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都愣愣瞧着她。
“来人!”几乎是同时,桑怀里与南余烬一个拍案,一个拔剑而起:
“护驾!”
3. 设局
半个时辰后,公主寝院。
“阿姊。”南余烬推门而入,夏夜里湿热的风随着扑进屋里,他自斟了一杯茶,一口灌下,压了压火气,才咬牙道:“追丢了!”
适才遇刺时的扮出的无措已然不见,魏渊坐在月牙凳上,闻言掩去眼中异色,拍了拍南余烬的手背,又递了杯茶过去,蹙眉俯首,在纸上写道:“怎会如此?”
左手书就,字迹歪歪扭扭,魏渊思虑得周全,怕皇帝与近侍瞧出字迹不对,借口右手手臂伤口未愈,恰好长公主殿下也从未习过左手书,便宜了魏渊作假,
观二人神色,于今夜之事似乎半分也不意外。就像是……早知会有刺客造访。
南余烬一拊掌,神色忿忿:“禁军办得好差事!今夜阿姊以身涉险,就是为了引出此前害得阿姊坠马的幕后黑手,朕不求禁军将他们一网打尽,哪怕能拿住一两个活口呢?偏偏最后竟然眼睁睁瞧着他们跑脱了!真是一群废物!莫不是逼着朕清算吗?”
“现已散席,明日又该如何向众人交代?”南余烬看着有些发愁:“难不成叫朕承认手下禁军竟无能至此吗?旁人且不说,只怕是桑相便饶不了我。”
想起桑怀里如何严肃苛刻,南余烬苦着脸。
魏渊心中也奇怪,皇室禁军十二卫,乃是天下骁勇之士齐聚一堂之所,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竟然连一场刺杀也防不住,一拨刺客也抓不着。
更不必说,在明公主的记忆中,断层前后,禁军之能可谓天壤之别。
即先帝在时,禁军骁勇善战,而明公主去朝后,禁军可以说无能。
中间这五年,明公主摄政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询问南余烬?
这念头只是冒个头,便被魏渊飞快压下去。诚然,明公主坠马伤了脑袋,魏渊可以装作失去了那五年的记忆而去询问旁人。
可这是一把双刃剑,若是被有心人知道,岂不是明晃晃告诉别人自己此刻十分好骗,任由自己教人骗得团团转么?
就是南余烬,魏渊也不敢全然相信。
人心隔肚皮呀。
魏渊趁南余烬低着头,放肆地审视着少年皇帝,最终还是决定不必打草惊蛇。
在他抬起头之前,魏渊写道:“事已至此,莫要生气,气大伤身。”
-
是的,今夜设宴,是南余烬同魏渊设的一个局。
明公主马术上佳,断不会无端坠马,便是真不慎坠落,也必不至于一命呜呼。任谁看,此事都必有蹊跷。
当日魏渊在明公主身体里醒来,南余烬长吁短叹了好一阵,誓要将谋害皇姐之人统统捉拿归案,可又不能满京城搜捕查访。
不论怎么说,明公主也算是魏渊的救命恩人,况且如今身在长公主躯壳中,魏渊自然不会放任群狼环伺,便是为了夜夜安枕,也应当首先将刺客逆党拔除,便提了个法子。
不过四个字:引蛇出洞。
起初南余烬是断然不肯的,可魏渊说得对,现今有人意图谋害公主,且公主在明,敌在暗,与其一再拖延,某日冷不防中了招,不妨赌上一把,早日侦破,也早日放心。
何况禁军在暗处守护,便是捉不住人,至少能护得魏渊性命无虞。
于是便一手安排了这庆宴,预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想得容易,可事实着实凶险。
“再不会有下次了!”南余烬懊恼道:“我看得真切,那根毒针是擦着阿姊的脸过去的,便是护卫身手再好也赶不及,何况禁军现今净是些绣花枕头。但凡阿姊动作慢了些,这会儿不定又是什么情形。”
说得激动,南余烬一阵儿责怪自己,一阵儿痛斥禁军,只有姐弟二人,南余烬神色放松,连“朕”也不称了。
魏渊看着南余烬尚且稚嫩的侧脸,还是有些恍惚。
不为别的,这孩子喋喋不休,跳脱活泼,依恋着,怜惜着自己的姐姐,让魏渊想起了自己的幼弟。
他死时才七岁,也爱黏着姐姐,也是个话痨,同南余烬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
刚刚还魂,魏渊还有些贪恋人间,放任自己又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念头。
再像也不是,她的幼弟,早已成了山间霜林里的一抔白骨。而魏渊是姐姐,要做的,也不是把别人的弟弟当作自己的弟弟,而是——翻案报仇!
魏渊从恍惚中清醒,南余烬此人话痨,一开口便大有滔滔不绝之势,还得魏渊拽着缰绳,她写道:“刺客定是羽族叛党。”
能有此判断,是因为长公主记忆中见过此物,那暗器名叫青尾,上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正是那羽族惯用的东西。更不用说,二人之前合谋时,已经作此怀疑。
羽族同雍朝皇室素有仇怨,羽族曾夺权篡位,称“丙子之变”,皇室曾格杀羽族,号替天行道。当年二者逐鹿天下,说句世仇一点不为过,此前两朝羽族受剿,元气大伤,直到新皇即位才又活泛起来,尤其是今年,更是放肆。
远的不说,就说近日,京城之中,大理寺已经捕了无数羽族叛逆,其罪从搅扰街市,到刺杀重臣,轻重不等。
因着羽族的缘故,京中说是人人自危也不为过,巡防营、十二卫日日打马过街,山雨欲来。
此番明公主坠马,怀疑羽族刺驾,绝不是无的放矢。
毕竟,皇帝登基不过九年,年齿不过二十一岁,对明公主又依赖非常,若想颠覆朝政,拿明公主开刀祭旗,可比刺杀几名朝臣来得实惠。
“我早说了,定是他们!”南余烬一捶案:“阴沟里的老鼠!倒是比泥鳅还滑溜。”
冷冷一笑,这时候南余烬倒是有了几分帝王的狠厉,抿了抿唇,几分阴鸷:“别叫我抓着!”
-
“笃笃笃——”
“何事?”南余烬心中正烦乱,语气不豫。魏渊还算平静,拍了拍他,叫他听着。
“陛下,永安殿下。”三声叩门,听得南余烬应声,门外南余烬身边随侍的中官霍阑禀道:“殿下府中门客乔妄请见,说是在东角门捉住两名刺客,请陛下、殿下发落。”
屋里二人对视一眼。
魏渊笑容微妙。
禁军无能,门客却有功,也不知算不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只是……乔妄?
连魏渊都得凝神思索片刻,才能忆起此人。
明公主性豪侠,府中门客众多,此人原是明公主府中收留的游侠之一,年前长公主出巡河东道时所救,河东道赫赫有名的游侠“枯逢剑”,便是他。
那时明公主路遇乔妄遭人追杀,路见不平,便将乔妄救了回来,因乔妄伤重,又安顿在府中好生养伤。
不过此人一向低调,在府中深居简出,如同暗影,连明公主对此人的印象都模糊了,何况魏渊。
而瞧南余烬神情,想来更加不知此人是谁,不过知道明公主府中确有一些能人异士,亦不意外,当下起身道:“那我去瞧瞧,阿姊方才受了惊,应当好生歇息。”
剑侠,魏渊心中却另有主意,摇摇头,写道:“无碍,我与你同去。”
南余烬向来拗不过姐姐,只好妥协:“也罢,多带些卫士,想来无事。”
-
原本隐匿府中的禁军现已全部现身,正结队巡逻,火把灯笼照得公主府中灯火通明,白昼一般。
府中门客聚居在东苑,公主至尊,不便踏足,索性便派了一队卫士,去将乔妄请来东花厅,连他所缉拿的刺客一便提来。
东苑距东花厅不过一步之遥,是以南余烬同魏渊赶到时,乔妄已然在此等候,地上是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刺客,闭着眼睛堵着嘴,像是被打晕了。
“参加陛下、长公主殿下。”
乔妄躬身行礼,音色清冽,如冷泉过山。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想来是语速较缓的缘故。
只听声音,恐怕会常被误认为一个文弱书生。
魏渊打量着他,不愧是剑侠,飘逸潇洒,不过一游侠,官礼倒是行得标准,叩拜时衣摆沉沉,却又不失气度。
南余烬携魏渊坐到上首,含笑道:“乔卿平身。”
“谢陛下!”
乔妄站直了来,魏渊才发现他身量颇高,消瘦挺拔,一袭白衣,单看外貌,颇有几分风流倜傥。
也生了一副好相貌,魏渊自问前世一生中在教坊司、在市井中亦见过不少美男子,可也少有这般颜色者。
貌若潘安,颜如宋玉,不过如此,一双桃花眼有些女相,可并不显得女气。
只是神情冰冷,有些失仪。
细看之下,魏渊了然:他还在不知为谁戴孝,心情不佳,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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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来了,这人脾性确实古怪,自来府中一直少言寡语,孝衣行走,独来独往,待人也一向漠然,整日恹恹不乐,颇有了无生趣之嫌。
起初东苑其他门客见他貌美柔弱,以为可欺,夜袭时被卸了一条胳膊,才知乔妄武艺卓绝,当时此事还闹到了明公主处,明公主裁夺之下,将不轨门客逐出,可自那之后,便更没什么人同乔妄来往了。
也是个可怜人
但魏渊只是感叹,并不怜惜,甚至还有几分嗤之以鼻——一味囿于哀愁,不似大丈夫所为。
她只是多看两眼,反倒是南余烬……神色有些不对劲。
魏渊眼观六路,只见南余烬某一瞬间神色迷惘,竟然就这样深深拧起眉沉思起来。
还是她轻轻咳了一声,才将南余烬从思绪中惊醒。
叫那一声轻咳惊了一下,南余烬下意识看向魏渊,用一种这十几日里魏渊从未见过的,探究的眼神。
强压疑惑,魏渊回望过去,南余烬碰上这视线,才彻底醒悟过来了似的,无声自笑,摇了摇头,便也同魏渊一样,仔细听乔妄回话。
为什么突然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姐姐?
魏渊下意识怀疑自己有什么地方露了馅,仔细回想,又不曾发现错处。
方才,魏渊确信,南余烬正是先望着乔妄出神,又拿那样奇怪的眼神来看自己。
若只是审视一人,魏渊总能想出些理由来,可是同时审视两人……
魏渊就不明白了。
莫非另有隐情?
还阳时丢失了明公主太多记忆,魏渊可谓处处掣肘,不由气结。譬如此事,就连可供猜想的方向都没有。
难不成,只当南余烬突然发了眼角风吗?
不过南余烬没有发作,此时也不是探寻这种事的时候,魏渊强压下好奇,也就只当不知,定了定神,恢复了从容。
“乔卿还在戴孝?”南余烬一副关心臣下的样子。
可魏渊知道不是。
南余烬素来不喜江湖人士,虽然平日看似一视同仁,可究竟不会像关心近臣一般在意这些所谓门客。
不过是在为自己方才失礼的打量找补罢了。
“舍妹孝期未过。”乔妄不愿多言。
的确不是重孝,只是在衣襟上别了麻,方才魏渊看见的时候,也猜是家中姊妹兄弟。
谁家丧亲愿意多言呢?这话头起得不高明,南余烬也只是一提,便问起正事来:“乔卿是如何擒住这两名逆贼的?”
魏渊察觉,乔妄似乎不是十分情愿面见天颜,态度惫懒,只是上问,不得不答:“方才禁军搜府时,刺客往东苑角门处来,草民恰好在角门附近散心,便与之缠斗,可惜草民身手欠佳,不慎斩杀其余四人,只留住这么两个活口。”
他答得轻描淡写,一番话却听得魏渊眉心直跳。
身手欠佳?单枪匹马杀灭四人,活捉二人,这姓乔的若是身手欠佳,恐怕禁军惭也要惭死了!
南余烬同样面有异色,想来亦是如此作想。而那乔妄并不以此居功,竟显得仿佛是二位殿下没见过世面一般。
“活口毋需多,两个刚刚好,正好相互佐证。来人,将这两个羽族逆贼带走。”南余烬轻咳一声,守在门口的禁卫依言行事,待人被拖走,南余烬才含笑看着乔妄:“今夜多亏了乔卿,当赏!”
“陛下言重了。”乔妄弯了弯腰,听着兴致缺缺,敷衍似的,竟然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武艺卓绝而性清寂,传言果然不虚。
魏渊偏头看着他,有些遗憾。
来时十分功利,明公主虽体弱,可也习过武,魏渊却不曾,这些时日频频遭遇刺驾,魏渊也需要一贴身护卫护得周全——至少在她自己学会些拳脚之前。
这护卫必不能是长公主亲旧,便是再相像的两个人到底也有所不同,魏渊也不能自信可以骗过与长公主朝夕相处之人的眼睛,而今之计,只能是另寻高人。
就像今日,她原本是来考评这乔妄,挑选卫士的。
来此之前,魏渊本想派人试试这乔妄的身手,现在身手倒是高妙无疑了,可这性子……又着实让人心中打鼓。
不过到底也不是放弃的理由,左右盘算,魏渊还是打算伏案写些什么客套几句,不料正当此时,变故陡生——
4. 刺青
像一头狩猎的豹子,乔妄突然扑向魏渊,将魏渊按在身下,并一脚踹翻南余烬身下的椅子,南余烬一个不稳,向前扑去。
好在身为帝王,南余烬也算略有些身手,一个前滚,虽然好生狼狈,但也就此稳住了,甫一稳住,立马拔剑指向乔妄:
“你做什么?”
但见阿姊在其手中,又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僵持住了。
魏渊这具身体素有心疾,受不得冲撞,被乔妄按着,呼吸一窒,立马发觉不适。
她尽力平复呼吸,尚且惊疑不定,拿一双凤眼去瞪人。
莫非才出虎口,又进狼窝,这乔妄竟也是个叛党不成?
——看来长公主殿下的日子也不过如此,接二连三的无妄之灾,不比罪女魏渊轻松。
而这厢乔妄似乎也察觉了公主的羸弱,勒着魏渊的手竟然稍稍放松了些。
更奇了。
他似乎并无恶意,可又为什么做此举动?
魏渊去看他,乔妄却不曾把视线落在公主身上半分,单手挟着魏渊退后几步,眼睛一直在往上瞟,虽然还是一副恹恹之态,可神情却比方才严肃许多。
上面有什么?
疑惑只是存在一瞬,倏尔,魏渊反应过来,瞳孔一缩,万幸还记得自己“哑了”,抢在乔妄前面,扭头对南余烬做了个口型:
“刺客!”
“刺客……?!”南余烬会读唇,读之猛然色变,拔颈讶然。
满堂哗然。
禁军首领樊将军还算眼明,很快有了发现,一指南余烬方才坐着的那把椅子,只见扶手上插了一柄飞刀。
“护驾!”樊将军大喝一声,禁军四散,樊将军站在南余烬身旁,只觉得脑袋闷痛,忍不住望了皇上一眼——一次两次都不曾发现刺客,长此以往,恐怕是在脖子上留不了多久了。
禁军虽捉捕不力,但行止还算有度,很快将魏渊与南余烬层层叠叠围起来。
有擅爬高的卫士上屋顶去看,很快下来回禀:“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屋顶有人踩踏过的痕迹,且陛下头顶上,少了一块瓦。”
南余烬抿着嘴一挥手,禁军知道意思,马上散开一半。
今夜连着两场行刺,都是在禁军的眼皮子底下险些成功,凡是今夜护驾无功的都有些自危,人人卯足了劲儿,四处搜寻。
院中一下火光四起,亮如白昼。
乔妄冒犯,也只是事出从权,护驾而已。待禁军就位,便放开魏渊,轻声道了句“得罪”,退开两步。
站在窗边,又陷入沉寂。
魏渊的心情十分阴沉。
这是今夜第二次命悬一线,还是猝不及防,任谁也没料到刺客竟然还会来个回马枪!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魏渊最是惜命,寻了把椅子坐下,沉着脸不言不语。
禁军一次失手,两次失手,饶是魏渊,也忍不住有些埋怨。
南余烬抬头看乔妄,勉强一笑:“乔卿护驾有功,这下更当重赏了。只是,不知乔卿是如何发现刺客踪影的?”
“有光。”乔妄简言,转过身来,目光仍垂着。
光亮,魏渊盛怒之余,不声不响看了他一眼,方才她只是由乔妄的行为猜到有刺客,不知他是如何判断,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光。
正是了,从罅隙中漏下的月光,是同灯烛不一样的光亮。
“羽族……迟早有一日,朕要为天地除害!”南余烬面沉如水,恨得牙痒。
少年还是缺少城府,魏渊微微摇头,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一凝——
真的……只有羽族么?
顿悟同时,那厢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非也。”
一时满厅的人都抬头看去。
魏渊有些吃惊,竟然是乔妄?
她还以为他是个闲事不理的性子,看来倒也有几分善心热肠。
就见乔妄抿了抿唇,见这么多人看过来,面上的神色不知是不自在还是不耐烦,但还是解释道:“刺驾的恐怕不只这所谓的羽族。”
他仿佛是第一次听说羽族叛党,念出这个词的时候,还带着三分不敢确定。
“乔卿有何见地?”察觉到乔妄应当是有什么见地,南余烬并不是刚愎自用之人,当即问道。
“若是草民不曾记错的话,陛下将草民一开始擒获那两人也称作羽族?”乔妄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索什么。
“难道不是吗?”南余烬脸色仍旧不好看。
“不太像。”张口张得放肆,回话却回得谨慎,乔妄仔细思量片刻,又摇摇头:“至少依草民来断,不太可能。”
“怎么说?”魏渊草草写。
“先前那一拨人,功夫犹如行云流水,以意导气,以气驭剑,于无形中克敌制胜。不仅剑法飘逸出尘,更兼掌法、拳法沉稳浑厚,每一招每一式皆蕴含天地自然之理,颇为正派。”
说这番话时,乔妄几乎不假思索:“而方才那一拨,草民虽未与其过招,可其轻功之妙,埋伏屋顶不知多久,满堂习武之人竟全然不曾察觉。单说门户,这两拨人师承必然不同。何况……”
何况,这两批人马并非是冲着同一个人来。魏渊想。
乔妄果真也如此说。
魏渊不是武学行家,不知道这许多弯弯绕绕,可是这一点,她看得出。
众人赞服,顾及陛下在此,皆以眼神交汇,脸色都不好看,而南余烬脸色尤其难看。
“乔卿的意思是……”南余烬虽是在同乔妄说话,视线却落在魏渊身上,眼中的担忧藏也藏不住。
他的声音极轻:“在这京城中,有不止一方势力,希望朕和阿姊死……?”
沉默,沉默,一片沉默。
南余烬不是要一个回答,或者说,话说得这么清楚,回答已经明晰。
“哗啦——”
一套茶具被宽袖扫落在地,南余烬霍然站起,魏渊看得出他是真怒,还算稚嫩的脸发青,紧紧抿着嘴。
魏渊又仿佛从南余烬身上看见了阿兄的影子,一瞬恍惚。
他这样怕护不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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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就像阿兄当年也这样怕护不住她。
旋即摇了摇头,让皇帝这样发作,长公主真要在此,必不可能,做戏做全套,魏渊思量一瞬,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南余烬。
南余烬看后深呼一口气,也笑起来,将纸页攥了,重新坐下,倚在靠背上,两指捻着茶杯,眼底却是一片冷色:“阿姊说的是,同朕初登大位四面楚歌、险象环生的时候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魏渊继承了长公主一丝关于此的记忆,那时可以说群狼环伺,凶险无比,在那张纸上,她写的是:“宵小之辈,何足挂齿。”
不要说同那时相比,便是比起自己前世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日子,现在有众多护卫相护,也不算什么。
-
察觉二位贵人心绪不佳,谁也不敢再说话,南余烬没有给乔妄赐座,魏渊心思活动着也懒得管,就任他自站在一旁。
他倒是自在,知无不言后,又陷进自己的世界里。一屋子的人或战战兢兢或怒火未消,唯有他一人事不关己似的,仰着下巴瞧窗外,目光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魏渊的视线擦过,他也浑不在意。
刺客不除,魏渊是不敢就寝的,南余烬也不会放心。好在禁军懒怠了一整夜,终于办了一回不好不坏的差,南余烬同魏渊又喝了一盏茶的工夫,搜寻已然有了结果。
结果是……人抓到了,不是活口。
南余烬当真是气极了,冷笑一声:“死了?死人又不会说话,同跑了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观禁军首领樊将军神色,冷汗涔涔,战战兢兢,仿佛可不这样觉得。
“有何不妥?”魏渊意识到不对,匆匆写道。
樊将军倒也没想着隐瞒,或者说,兹事体大,绝不敢隐瞒。可他也不说,只是环顾四周。南余烬意会,先行挥退众人,乔妄慢吞吞走在最后,还未出门,又被南余烬叫停:
“乔卿留步。”
魏渊写字的手一顿。
南余烬按了按眉心:“为保阿姊与朕的安全,乔卿还是留在此处吧。”
把写了一半的“乔少侠留步”团了,南余烬倒是与魏渊想到一处去了。
闻言乔妄似有些意外,但还是不曾多说什么,寻了个位置,抱着剑定定站住了,又开始神游天外。
樊将军连看几眼,看上去还想劝南余烬将乔妄也请出去,可今夜禁军实在不争气,惹了陛下失望,他也不好多言。
见南余烬当真心意已决,他壮着胆子禀告:
“是印记。臣等围攻刺客时不慎挑破刺客衣衫,发现刺客腰际……有玄鸟刺青。”
樊将军把声音压得极低,说完便重重一叩头,埋首不起:“陛下恕罪!”
玄鸟刺青?!
这已经不知道是魏渊今夜第几次与南余烬对视,这一次却要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震动。
不为别的,只因为,雍朝素日爱用玄鸟印信的,唯有一人而已。
当朝丞相、天子之师……桑怀里。
怎么可能?!
5. 随护
就是魏渊——一个附身鬼,半个局外人,一时也有些转不过来。
下意识地,魏渊和南余烬同时看向乔妄,见他还是那副悠哉游哉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约而同悄悄舒了口气。
乍然听见这消息,莫说南余烬,连魏渊都一时有些后悔留了乔妄在此处——好在他只是江湖人士,于朝事半点不知,否则,一旦流传出去,可是件大麻烦。
桑怀里,二十三岁入仕,先帝誉之“国器”,在明公主的记忆里,帝师桑怀里可谓“矢志不渝,忠肝义胆”,而今不过四十岁,却有小半辈子捐身在天子身上。伴驾多年,朝堂上下,对南余烬无不呵护,于明公主也一向温和有礼,恭敬有加,怎么可能……
尽管魏渊隐约查到江淮谋逆案似与桑怀里有些干系,可是若说桑怀里对皇室不忠,恐怕是谢世的明公主也不会相信。
“可看清楚了?”南余烬沉声问。
问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刺客身上的玄鸟刺青是否同丞相印信一模一样。
樊将军汗流浃背,伏地垂首:“臣……不敢确定。”
“今夜之事,不许声张!”南余烬低喝。
樊将军连声称是,今夜之事也是晦气,他不敢留在这里触二位主子的霉头,赶忙告退。
乔妄倒也不是个半分眼色也没有的人,行了一礼,也推门而去。
闲杂人等都下去了,平静的面具再也戴不下去。魏渊缓缓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靠背上。南余烬也一副头痛的表情。
原本以为只是羽族作乱,宵小之辈,多加防范就是。
可是竟然还牵涉到了桑怀里。
又吐了一口气,就在此时,魏渊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猛然张开了眼睛。
她想到了一件,同刺驾无关的事情。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此前魏渊一直发愁,长公主去朝多年,富贵有余,权柄不足,如何才能寻个借口重新理事,不动声色重查当年江淮谋逆案?
又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暗查帝师桑怀里?
彻查刺驾一案……可不就是一个重新领权、重启旧案的好机会吗?
当即,魏渊俯首在宣纸上“唰唰”写下几行字,递给南余烬。
“不成!”南余烬一看便断然拒绝:“阿姊的伤还未痊愈,何况事态未曾明朗,我怎能让阿姊涉险?”
魏渊坚定地摇摇头。
纸上写的正是:“兹事体大,我去探察。”
此事凶险,南余烬自然不同意,几乎把话说尽了说绝了,魏渊也不急,只是吃着茶看着他。
渐渐地,南余烬也不说话了,他也知道此事无可奈何。
诚然,兹事体大,仅凭一个玄鸟刺青,绝不能大张旗鼓严查——那是在寒老臣的心。
可也不能就这样轻轻放过,虽然谁也不认为这是真的,可是凡事总有万一,若是桑怀里当真有不臣之心……于南氏子弟,无异于与虎谋皮。
故而此事只能由南余烬或魏渊亲自去弄个清楚,而南余烬日理万机,合适的人选,就只剩下了魏渊一个。
魏渊知道,不论如何,南余烬他会答应的。
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永安长公主殿下一贯英明,南余烬信她,心底也只信得过她。
“至少……应当带几个贴身侍卫。”果然,南余烬最终还是应下了,退而提出。
魏渊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谁也不愿中道崩殂。
但是比起禁军,不中用的朝廷鹰犬,又极有可能与明公主本人颇为熟识,她还是更愿意选择——
“乔妄。”魏渊在纸上写:“如何?”
不料南余烬断然拒绝:“不可。”
魏渊讶然,南余烬竟然拒绝?真是出乎意料,于是又写:“此人虽然性子冷僻了些,但武艺高强,行事机敏,如何不能用?”
然而写完提笔,魏渊把纸递过后,忽然意识到……错了,错了!
前世魏氏大有可能是为朝廷鹰犬所害,魏渊又是死于江州刺史毒手,是非暂且不论,任谁与朝廷有此纠葛,恐怕也对所属朝廷的禁军喜欢不起来。比起由皇帝指一队禁军、护卫贴身守护,于魏渊,还不如这些江湖豪侠。
旁人不曾见过,乔妄的身手她已经知道,虽然冷了些,本事却是足够。
能舍身救人,性子也侠义。
魏渊想着,若是能收为己用,再好不过。
可是这些,统统都是江州教坊司魏氏罪女心中所想,这不该!魏氏女已死,现在活着的,明明是永安长公主啊!
长公主自小长在宫中,与宫人禁卫一向亲厚,旁人不说,便是今日樊将军,在长公主儿时,也曾叫过他一声“樊阿叔”。需人贴身护卫的时候,长公主又怎么会弃禁卫而选游侠呢?
要密探刺驾一事,同陛下要人,原本是正途。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自大,忘了现在的身份!
一瞬间,冷汗窜背而下,魏渊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觑着南余烬的神色,心念如电,思索着若是南余烬起疑该当如何。
不料魏渊所担忧的情景一个也没有出现,南余烬只是叹了一口气,看着魏渊,无奈道:
“阿姊这些年是越发轻信那些江湖人士了。”
南余烬……竟然这样想?
是了,一瞬联想到明公主自二十二岁去朝,至今甚爱容养门客,想来这些年,明公主待这些江湖儿女也多有优容。
那么魏渊今日的举动……也就不算过分奇怪。
万幸!
悬着的心狠狠砸落,魏渊缓缓吁出一口气。南余烬全然不曾察觉魏渊心中波折,还在殷殷劝告:“……弟弟虽然不知阿姊这些年为何对这些江湖人士如此优容、如此偏信,但也不愿多加干涉。前些年阿姊执意遣回二百威卫,那时朝中太平,倒也无妨。可如今,事态未曾明朗,阿姊不妨听我一劝——不管怎么说,人心隔肚皮,容养的门客,到底不比皇室禁卫忠心。”
好似生怕魏渊出言打断,南余烬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说罢,见魏渊不言不语,又觑着魏渊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不过……若是阿姊定要那乔妄随侍……”
魏渊一摇头。
装作突然醒悟,未免更加奇怪,不妨扮作退让的样子。
“阿弟所言甚是,便请阿弟为我从左威卫中择三百精兵,并军头两名,暗中随侍。”魏渊写:“至于乔妄,今夜又添救命之恩,封个闲差伴驾就是了。”
南余烬展演,肉眼可见的欢喜,想来是终于劝服了阿姊,十分高兴。
平添了三百护卫,魏渊亦非常满足。
“不论此事是否与桑相有关,今夜阿姊遇刺,明日桑相必会亲来拜访。”南余烬沉声道:“我会为阿姊辞了。”
魏渊点点头,人心难测,确实不宜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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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夜已深了,更夫敲过三更鼓,探察真凶虽紧要,可也不至于紧要到让人把休息也停了。公主府气派,自然不缺客房,南余烬与今夜前来埋伏的禁军便就在公主府歇下,魏渊辛劳一天,这具身体伤愈不久,还很虚弱,自然也熬不得,同南余烬道了别,便回屋睡去。
次日醒来,南余烬已上朝去了。
在明公主身边侍候的女使现共有三人,弦月,满月,残月。弦月沉稳,专擅俗务,残月懂些功夫,满月则是专司明公主起居日常,三人也算各司其职。
在这三人面前,魏渊最是谨慎,较之在南余烬面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满月,明公主暂无驸马,这三位姑娘对明公主来说,恐怕比枕边人还要亲近。
是以当清晨满月为魏渊编发,弦月来回禀陛下吩咐时,魏渊眼观鼻鼻观心,只竖起一只耳朵。
“樊将军亲自挑选三百卫士,三日内进驻公主府,两名军头也已就位,只是……殿下,那位游侠乔妄,婉拒了陛下的封旨。”
一早上谨慎,只有听见这句时,魏渊理直气壮地抬起了脸,递了个疑问的眼色。
任是明公主,听见有人如此抗旨,恐怕也要惊奇一番的。
弦月何等默契,当即答:“不过,乔少侠应下贴身侍候,护卫殿下周全,直至刺客落网。”
一句话安了魏渊的心,弦月才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今晨乔少侠以不善言辞、性格沉闷、武艺不精、不喜拘束等缘由再三辞谢,陛下原本都要放弃了,可不知怎么,乔少侠忽地又应下了,不过说清了,只以刺客落网为期。”
这算什么?魏渊一时语塞,不愿拘束,可是出于道义,还是心软应下?
昨夜魏渊不曾与乔妄过话,他在沉默,她在扮哑,明公主对府中门客也不是一一熟悉——何况昨夜就寝前,魏渊搜寻了明公主的记忆,才知这乔妄甚至不算明公主的正经门客,一早,乔妄就同明公主说好了,只是暂居休养,不愿受驱使招安,不过倒是许给明公主三个承诺,若是明公主有所要求,乔妄自会报恩。
依明公主的性子,是不图谋这些的,可是乔妄不知道,想来,是将这次护卫兑了一次诺言。
这样一想,魏渊便明白了。
满月端着碗过来,她性子俏皮,哄孩子似的:“殿下,该服药啦。”
魏渊装哑,也不知太医瞧出什么没有,开了方子,魏渊不通医术,看不明白,更不知道太医是按什么法子治,不过,便是毒药,难道还能拒了吗?
这药奇苦,好在明公主这具身体味觉不佳,倒也少了些烦恼,一口闷下,接过满月递来的糯米糖,又学着明公主的样子,无奈摇着头笑了笑,笑满月的孩子气。
因着长公主“失语”,这几日府中处处都是宣纸笔墨,魏渊是风雷性子,不愿久久拖着事情,写道:“昨日那两名刺客现在何处?”
弦月立刻答:“在地牢。”
魏渊颔首,站起身来,不消说,三个月姑娘也知道她要做什么去。
满月为魏渊披了件织金披风,叮嘱道:“今日天凉,殿下莫要嫌弃衣衫繁重。”
春日乍暖还寒,也是有的,魏渊点点头,不消下人开门,自行推门而出。
就见庭前玉兰树下,一袭白衣。
这情形恍若似曾相识,魏渊情不自禁上前两步,树下那人一转身,不出所料正是乔妄,然而那浮于脑海中隐约的记忆也就这样风似的散了。
6. 头绪
公主寝院名别春院,就是因着院中多春树,每到暮春,落英缤纷,花雨扑簌,乱花可迷人眼。
只是除却春日,别春院再没有这样好的光景,令魏渊颇有些可惜。
花雨中,魏渊几乎看不清乔妄的面容,直到行至身侧,才见乔妄行了一礼:“殿下。”
他还是少言。
魏渊并不在意,昨日歇息前,她传来东苑管事问话,管事的也拿乔妄这性子头疼,甚至推举了好几位其他侠士。
可管事不知,除去武艺高强,魏渊要的就是这人与世疏离。
明公主喜静,院中少闲人,平日只有三位月姑娘常伴左右,魏渊来了,这习惯也不曾改。
是以别春院清净,见了乔妄,魏渊反倒不急着去地牢了,前世她虽百般绸缪,可到底未曾得手,可见手段方法并不高明。
而今身畔有一行侠,想必仗剑多年,总比一介乐女多见过几分世面,可堪为师,若不抓住机会请教三分,便不是魏渊的性子。
只可惜,这会儿正装哑巴,不能边走边问,还必须坐在这里白耗工夫。
实在不方便,应当寻个时机,一步步“治愈”喑病,魏渊想。
不过绝不是现在,她半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自顾自在石几旁坐下。
此处自然也有纸笔,魏渊提笔写:
“乔少侠。”她斟酌着挑了个寻不出错的称谓,不曾像皇帝一般唤他乔卿,君王唤近臣大可如此,而魏渊才不想僭越。
乔妄不曾坐下,不知是因为顾忌与尊位同座,于礼不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应当就是顾忌礼数,依魏渊看,乔妄这个人不仅不“妄”,还十分痴。
他慢吞吞站到她身后来。
明明是护卫的位置,可是因为此处又便于瞧见魏渊写了什么,多少又添了几分窥探或审视的意味。
“昨日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又知无不言。”魏渊接着写,写完抬起头,盯着乔妄,看他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看上去好像还有些发怔。
魏渊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仔细看自己写了什么——她有些心虚,前世不曾习过左手书,着实不好辨认。
但大概是魏渊的目光实在逼人,乔妄许是逼不得已,还是随便应了一句:“只是不想无辜之人丧命。”
他竟是这样想的?魏渊只是诧异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毕竟是赫赫有名的剑侠,虽为伤心所困,到底心系旁人。
昨日倒是魏渊看小了他。
谢意已传达,魏渊有更为关心的问题,伏案执笔:“依少侠所见,此事可有什么头绪?”
她怕露怯,挺直了腰背,静静等着乔妄回答。
这样,旁人应当认为,这是长公主殿下在考验侍卫,而非无措中病笃乱投医。
一片寂静,只余风声花影。
魏渊以为乔妄也在思索,不料,乔妄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乃至在魏渊看来,颇有些讽刺的话:
“殿下的左手书,当真颇有风骨。”
她一愣,反应过来后,别了乔妄一眼,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这算奚落吗?
魏渊向来处处抓尖要强,还魂后第一次落笔,就深恨自己不曾在左手书上下过工夫,以至于像虫豸抖落满纸,十分难看,这些日子又未来得及勤加练习。幸而明公主身边人都颇为善解人意,谁也不曾指出。
不想,第一个拿这个说嘴的,竟然是看上去不声不响的乔妄。
不曾料到魏渊会如此在意,以至于面色如此不善,乔妄受了这一眼,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恍然告罪道:“殿下不相信吗?草民从不说谎。”
说这话的时候,乔妄把声音放得很轻,目光交杂,他的眼睛里是什么情绪,魏渊竟然有些看不懂了。
怅然,可怜,怀念……还有什么别的。
而这并不重要。
魏渊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即便不曾瞻仰过永安长公主,但她有明公主的记忆,她知道她的行事风格,如果能够让脑子再多转一个弯,多想一想的话。
若是明公主,她为人坦率,恐怕只会浅笑着附和一句:“少侠说笑了,这字怕是不成体统。”
倒是让魏渊平白添了几分危机感,昨夜今晨,一连两次,完全跳出永安长公主的身份行事,一连两次。
魏渊攥了攥拳头,决心再谨慎一些。
不过,她狐疑地看了乔望一眼,不知这位剑侠为何突然关心起这等事来。
毕竟是小事,她不想再于此事纠缠,抬手指了指那行新字,几乎是同时,乔妄的声音落地:
“头绪……”他便这样说下去:“只有一些。”
“草民在河东道行走时,曾见过一群异族,那些人自称圣族,行事狠厉。草民斗胆请教殿下,这圣族是否就是那羽族?”慢言仿佛是乔妄的习惯,一些日常闲叙尚且不甚明显,一旦涉及思索,乔妄说起话来便尤其慢,并非一字一顿,而是句与句的间隔略长。
魏渊急着听下文,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圣族,羽族宵小是这般称呼自己,明公主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说来有些奇怪,不知为何,魏渊仿佛觉得……在明公主心里,对羽族并无多少敌意,不像世仇。
她只当借尸还魂时,遗落了一部分明公主的情绪,毕竟连明公主一生中最关键的五年记忆,魏渊也从没见到过,遗漏些别的,就更加正常了。
不过说起这个,魏渊突然想起,明公主救下乔妄的时候,他仿佛便正在遭受异族追杀。
明白了!魏渊好像知道了乔妄所说的“有一些头绪”。
顾不得一笔草字,魏渊写道:“少侠同羽族交过手,识得羽族的招式,是也不是?”
魏渊殷殷望着他,十分期盼,谁来就在这期盼中,乔妄缓缓摇了摇头:“草民惭愧。”
“在河东道时,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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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族不知是有所掩藏,还是族中武学甚杂,草民学艺不精,实在难以分辨。”
“不过。”乔妄话锋一转:“草民有七分把握,昨日草民生擒那二人,不是羽族。”
“为何?”魏渊写。
“起先见草民只有一人散心,那六人轻敌了。当时禁军所处不远,那六人为速战速决,上来就亮了真功。”乔妄摇摇头:“武学正统,若是细细追查,说不定还可以查到他们师承何处,一言蔽之,绝不是羽族。”
魏渊听着想着,手指有节律地敲着石几,她从没想过只去调查帝师和羽族,魏家便是蒙冤倾覆,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就总会情不自禁用审视的眼光去理事,如同心盲,届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且不说这一位是皇室颇为倚仗的帝师,便是位平头百姓,难道便能随意冤屈吗?
现下这已然是个很好的开端,甚至远超魏渊的期盼,乔妄的断言足以说明,昨日刺驾的,至少有从来都潜伏在暗处的一位凶手。
又想到“青尾”,更好了,看来这位幕后主使不仅有不臣之心,还对羽族了如指掌,甚至能将羽族的毒药暗器仿来七分像。
虽然朝野中知晓羽族秘事的可不算少,但总归,不再是大海捞针。
还欠一股东风。
不过想来也快了,魏渊起身来,这会儿弦月已经先行离开,满月跟在魏渊身后亦步亦趋,乔妄那里,自有残月去解释。
“乔少侠,殿下先要去地牢,见见昨日你生擒的两名刺客。”
魏渊猜想,乔妄久住东苑,逢明公主身边的人,应当是一概不认识的,果不其然,还是残月先开口介绍明公主身边的女使寺人,乔妄才点了点头。
地牢距别春院且有一段距离,想来是生怕威胁明公主的安危清净。没有传辇轿,大约步行了两柱香的工夫,魏渊一行才到地牢门前。
想来女使们早早通传了卫士,一见魏渊,卫士便行礼道:“启禀殿下,昨夜那两名刺客恐是死士,臣等私自不敢唤醒,正等殿下下令。”
正是此理,谁知死士会在何处□□,一个不慎,叫其自尽了,岂不可惜?
可魏渊今日却不打算审问,术业有专攻,她是乐女,明公主生前是权贵,乔妄是剑客游侠,论起来,谁也没亲自审过犯人。
请乔妄来瞧瞧这些人的筋骨师承倒是真的,可审问,还需得等那人回来。
这些是今晨出门时便同几位女使交代了的,一路上,残月想必也同乔妄说清楚了。
当下,看守地牢的卫士便带了乔妄进去——魏渊自然是不便入内的,她有些怕血,乍然见了血,不论是谁的,往往有些头晕,不论是前世,还是明公主本身,皆是如此矫情。
正坐在地牢外吃茶等待,忽然,弦月跨步进门:
“殿下。”她匆匆行了一礼,笑逐颜开:“周将军回来了!”
嗯?
真是及时,说东风,东风到。
7. 东风
魏渊在等周靖。
周靖虽只有四十余岁,亦可称得上一句“老臣”,资历兴许比桑怀里还要深,左右卫出身,三十五岁官至将军,后一直随侍明公主左右。
说来,当日周靖与樊将军樊晖同为左卫将军,现樊晖早已高升,而周靖反而自甘平凡,虽领了千牛卫大将军一职,可实际上只做一个公主府卫队长。
不可不谓“忠”,魏渊闻之,亦感钦佩。
周靖自然算是明公主心腹,同周靖,明公主一向随性,若是今日魏渊为了见他特往花厅去,反倒显得刻意,平白惹人怀疑。
故而倒也不必多余吩咐,不一会儿,周靖便至地牢外。
“殿下!”周靖一抱拳,弓着腰,望着魏渊的眼神满是心疼:“怨臣无故回乡,这半个月,殿下着实受苦了。”
“靖伯这是说哪里话?”魏渊冲周靖摇摇头,在纸上写:“此前靖伯为母扶棺回乡,如今不到一月便急召夺情,孤已是十分不忍,若再惹得靖伯忧思,便是孤的罪过了。”
想想,明公主唤他靖伯,可见着实亲近。
见魏渊只是写字,并未出声,周靖强忍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当真因这次坠马患了喑病……?”
魏渊把字纸递过,又写:“确然。不过靖伯不必担心,不碍事。”
周靖站在魏渊身侧半臂远的距离,捏着两张纸,神色复杂,长长地叹了口气。
“钦差在路上已同臣说明殿下坠马一事,方才弦月姑娘又遣人告臣昨夜刺驾始末,殿下放心,最多两日,臣定叫里面两个逆贼招个一干二净!”周靖原本就是赭面,怒气翻涌,面色涨得更红。
魏渊含笑点头。
鲜有人知,周靖正是前朝内卫出身,刑讯之事,没有比他更在行的。
自与南余烬定下那引蛇出洞,请君入瓮的计划,魏渊便请南余烬召周靖回京了,当时不知禁军如此无能,竟连一行刺客也擒不住。
本以为交到周靖手里的,多少应有几人,不料唯有二人而已,而第二拨刺客,更是已经全部就死。
真是令人不解,一国禁军为何如此孱弱。
不过,虽是用牛刀杀鸡,毕竟令人心安。况且周靖在府统领公主府卫率,从明公主的记忆中看,总要好过周靖不在时。
正此时,乔妄从地牢里踏出,正拿一块白绢,慢条斯理一根根擦着手指,眉头紧锁,似在沉思,面色隐隐发青,不知是否发现了什么。
还是周靖先看见的他,向魏渊喟叹了一句:“还需是枯逢剑,与六人缠斗而胜,居然只是轻伤,行动自如。”
周靖认识乔妄,魏渊半点也不意外,东苑门客虽说大多是明公主本人招揽而来,可明公主毕竟繁忙,这些人倒是多与公主府卫率相熟——毕竟都是习武之人。
而周靖作为卫率统领,需得熟知府中人秉性,百忙之中花些时间同东苑门客大略相处,也是必须。
不过,魏渊疑惑的是——
“乔少侠受伤了?”她写。
并未有人对她说起。
“殿下自那年中毒之后,味嗅受损,闻不到枯逢剑身上的血腥气与草药味也是有的。只是……”周靖显得同样疑惑:“莫非枯逢剑不曾告知殿下吗?”
明公主这具身体味嗅不灵,魏渊一早就察觉到了,毕竟连那连太医都叮嘱奇苦无比需随饴糖蜜饯同服的药汤,魏渊也能面不改色喝下。
但她只当这是明公主天生。
原来竟然是因为中毒么……魏渊不动声色瞥了周靖一眼,这一段,倒是不在魏渊所能窥见的记忆中。
看来……明公主生前也绝非一帆风顺,这些旧事,周靖想必是最清楚的人之一,那三位贴身女使想来也知道明白,只不过魏渊不敢打草惊蛇,不便询问他们。
还需日后探察。
魏渊心思闪过,面上假装若无其事,对周靖摇了摇头,表明乔妄确实未曾告知。
“倒也不怪。”周靖想了想,很快释然:“枯逢剑此人,确实不爱欠下人情。想来是昨夜受伤后,不愿劳动府医,也不愿公主忧心,自己料理了伤口。”
魏渊了然点点头。
想必的确如此,依着乔妄那痴性寡言。
魏渊倒是无所谓,如果乔妄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好了。强人所难,反倒不美。
“他也是苦命人。”周靖喟叹一句,殷殷劝道:“若有冒犯,还请殿下多担待些。”
想来是怕乔妄无礼,魏渊降罪。
魏渊虽有些戾气,可那是冲着当年冤杀魏氏的恶贼去的,也犯不着迁怒旁人,当下答应。
不过倒是生出一丝好奇,乔妄究竟是什么身世,竟然能得了周靖同情?
恰乔妄走来站定,魏渊冷眼旁观,果然二人相识,连乔妄这样的性子,都主动同周靖问了安。
“周将军。”乔妄从沉思中回神,眉头缓缓舒展开,可皱眉太久,还是留下一道褶。
招呼完,作了个揖,乔妄踌躇一下,竟然还跟了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周将军节哀。”
他竟然连周靖丧母的事情都知道?魏渊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看来这二人的交情,并不只是相识。
见乔妄对周靖亦尚有一丝人情味,魏渊愈发放心,看来传言不实。
趁着二人寒暄,魏渊写道:“乔少侠有何发现?”
原本并未抱有什么希望,不料竟真有新线索。
一点不犹豫,乔妄斩钉截铁:“这二人师承,想必是河北道苍岚派。”
莫说魏渊,连周靖都有些吃惊:“阿妄!”
他委婉提点:“殿下在此。”
这是警示乔妄说话须留三分余地。
“我知。”乔妄神色平静:“我确信。虽然地牢中两名活口,连同昨日四名死者,都极力将自己掩饰成武当派及泰山派传人,可我敢断言,这六人,皆是苍岚派门人。”
但魏渊知道他远远没有看上去那样自如,从昨日到今日,乔妄表现得一向守礼,可是现在,他甚至忘记自称“草民”。
武当、泰山,向来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学门派,连教坊司乐女们平日爱看的传奇本子里都多少提过。
可是……苍岚派?
魏渊当真闻所未闻。
不过,令她有些在意的是河北道。
她想起那封密信,心中猜疑,却无任何头绪。
又见周靖若有所思,问:“臣虽还未见过那六人,可臣自问,辨不出苍岚派宵小。”
宵小?何出此言?莫不是这苍岚派是个江湖毒瘤?
魏渊抓心挠肺,偏偏拿不准这一段究竟是明公主不知,还是记忆散落,一时只能静静听着。
“周将军有所不知。”乔妄垂着头,看似淡淡,可这点伪装逃不过魏渊的感知——他在难过,在愤恨,或许还有更多的情绪:“草民曾同苍岚派有些渊源,故而识得。不过其中内情……还请莫要追问。”
“是不是令妹……”周靖试图问。
一霎乔妄眼角泛红,猛然抬头,却矢口否认,语气生硬:“不是!”
言辞激烈,反倒是坐实了什么。
旁人的私密之事,魏渊原本是不愿窥探的。
不过此事不同,魏渊缓缓摇了摇头,写道:
“乔少侠,口说无凭,即便是你,也需拿出证据来。”
周靖同乔妄凑在一处看,读罢,周靖也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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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此事不论说给谁听,恐怕都是难以置信。”
谁料乔妄于此事竟然半分不给情面:“既如此,此事便不作数,殿下同周将军就权当一听罢。”
他眼角还泛着红。
周靖一把把住他的肩:“乔妄!事关殿下安危……”
周靖还没说完,一只手掌隔在二人中间,是魏渊。
她不说话,只摇摇头,任谁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强人所难有什么好,便是问,也不该是现在,周靖一向聪明,只不过现在有些关心则乱罢了。
便将此事放一放也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魏渊一向放魄,况且,府里有的是人手,多一条线去查罢了。
“既然乔少侠不愿说,那便罢了。只是要恳请少侠,衔领一队军士,务必查察此事。”笔隔在砚台里吸饱了墨,伴着不成架构的字体,更加不像话,魏渊皱了皱眉,暗下决心,不论如何,该当早日习得明公主笔墨精髓,一边想,一边写:“靖伯审问犯人,孤虽见不得血,至少也该隔帘一听。”
不只是为了第一手消息,更要紧的是,借此机会,迅速熟悉周靖这个人。
谛听,观察,套话,必要时,可小赌一把,换些要紧消息。
前几日卧床养伤时,魏渊也正是如此待那几名女使。
他和明公主的渊源,看来比魏渊最初想象中还要深。若是一直按兵不动,只怕是用不了多久,明公主被人夺舍的消息,就会放在皇帝案头了。
对这命令,乔妄看着并无异议,点了点头。
意外的是,这看着无欲无求的痴人竟恳求一句:“若是方便,审问时,草民也希望能旁听。”
魏渊却缓缓摇了摇头,歉然一笑——她可还未忘记,事关帝师。
谨言慎行,思前想后之下,习惯了十余天,魏渊现在做决断时,往往也能掺进明公主的考虑,不再一味莽撞。
至于原因……魏渊向周靖使了个眼色,周靖意会,想来事后会同乔妄解释。
万幸乔妄也只是一提,并不纠缠,更不借此要挟,仿佛又恢复了那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状态,只是脸色更沉,先行离开。
只剩周靖,审问刺客,自然越早越好,魏渊又坐回去,只等卫士搭好帘子,就可开始。
她原本是没想到,今日还会有人前来长公主府探访。
-
弦月急匆匆赶来时,额头还带着汗,她一向沉稳,少见如此急躁。
急急忙忙行了一礼,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亮如洪钟,带着几分急切的关心:
“明儿——”
一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魏渊缓缓站起身。
是那位祖宗?
上午怕是什么也问不成了,来人便是皇帝也得给上三分面子,不能慢待。
弦月低声告罪:“殿下,弋阳大长公主至,门房不敢阻拦,奴听到消息时,已来不及知会您了。”
倒也合情合理。
虽说是大长公主,来人不是明公主的姑母——先帝早年登位艰难,几位皇叔相互倾轧,待先帝即位,那一代宗室几乎绝嗣,连女子也不例外——而是明公主的姑祖母。
而今宗室中,最为年长,又德高望重之人,且老当益壮,大有高寿之相。
明公主与弋阳大长公主投契,从来是弋阳最疼爱的小辈。
万幸自己装了哑,魏渊想,要不然,八成是要露馅。
端了端笑容迎上去,打量着弋阳,果真鹤发童颜,相貌并不柔美,或许年轻时也不是美人,但目光慈和,令人亲近。
魏渊暗自叹了口气,待送走弋阳,不知已经到了何时。审问一事,只怕又要推至明日。
8. 魂来
魏渊正无奈。
戌时已过,约莫一刻钟前,弋阳已经说要告辞,魏渊特地把她送到门口来,可是现在,她还停在门口,抓着魏渊的手喋喋不休。
将近十年不曾感受过血脉亲情,说心里话,魏渊着实有些适应不良。
此番明公主坠马,原本谁也不曾告诉弋阳,生怕老人家忧虑过度,急出什么病来。最后也不知弋阳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就这么巴巴跑过来。
魏渊也不愿老人家担心,这多半天里一直强撑着,陪弋阳用了饭,在院子里稍稍转了转,其间倒是回去歇了晌,可明公主这具身体一向体弱,饶是如此,这会儿也累得有些发晕了。
好在总归是唬过了弋阳,魏渊说自己并无大碍,瞧着弋阳的反应,应当是信了。
只是看见好端端的侄孙女就这样莫名失了声,右臂还有些不便,眼中的疼惜怎么也藏不住,下午那阵儿训了周靖与满月许久,责怪他们疏忽。
这还算是好的,魏渊想,这还是弋阳大长公主只知坠马不知刺驾,不然,还不知要怎样生气。
再一次倒了倒支着身子的腿,魏渊笑了笑掩盖局促和疲惫,一旁有端着纸笔的小丫头,魏渊就着灯笼的幽光写道:“姑祖母只管放心,您的寿辰,我一定到行宫去陪您。”
再过五日,便是是弋阳大长公主的寿辰,早年,这寿宴向来是在宫中举办,可后来,明公主年过双十,依然不曾婚嫁,弋阳大长公主便有些心急,特将寿宴设在上阳行宫。
恰好正值春日,水草丰美,广邀世家子弟来此春蒐,再邀几名贵女同来作陪,世家、清流家中亲眷也不妨一同下帖,名为寿宴,实为牵线。
往年风平浪静时,明公主往往装醉逃过,一等开宴,先巡三杯,而后便借口吃醉了,回去更衣,再出来时,弋阳大长公主难免也已经有了醉意,老人家虽还在等着明公主回来,并未退席,可是眼睛微微眯起来,瞧也已经困了。
可今年不一样。
一来,坠马不过半月,现在饮酒,怕不是嫌小命太长;二来,弋阳大长公主她老人家心里总觉着,明公主身畔正是因为没有驸马伴驾,才这么轻易生出意外,不管怎么说,非得促成这桩事。
迟迟不肯离开,也是要得魏渊一个承诺,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许再使诈。
魏渊不是没想过,今年是个多事之秋,可到底不忍扫了姑祖母的游兴,而皇帝也未明令,想来也是抱着同弋阳一样的心思。
也罢,带足侍卫,想来不会有甚干系。
弋阳那边,终于魏渊也派残月前去提点了随侍,叫多带些府兵。
对这寿宴,魏渊心中苦笑,原本她并不在乎有无驸马,反正她惯会逢场作戏,可是,如果想在暗地里有些什么动作,有一位驸马,就未免有些太过碍事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稳住弋阳,魏渊笑容真挚,恰好露出八颗牙齿,接着写:“我也觉着姑祖母说得对极了,若是此番有缘,我必为姑祖母领回一位驸马来。”
弋阳不疑有他,只当自己的侄孙女终于想通了,一连说了几声“好”,拍拍她的肩膀,心满意足离去了。
此时已经深夜,难为弋阳大长公主年逾古稀,还能有如此精神,实在让人自愧不如。
清查刺驾逆党一事,因牵涉甚广,扑朔迷离,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外传的,那么五日后上阳行宫寿宴,也就没有了缺席的缘由。
而今日果真又太晚了,审问那两名刺客,只能等明天。
魏渊是没有走回别春院的力气了,传了辇轿,摇摇晃晃一会儿,回了寝居。
别春院外院原本有几间空房,今日弦月特意派人收拾出来一间,说是皇上的意思,叫乔妄与那两名军头住进来。
魏渊也觉得这样安心。
是以一进院门,便有两名彪形大汉突然抱拳:“参见长公主殿下!”
没料到还有这一出,魏渊原本正在辇轿上昏昏欲睡,也叫这一声吓醒了,心跳也跟着一顿。
两名军头也没承想殿下是这样回来,笑容僵在脸上,有些忐忑。
抚了抚心口,魏渊当然不愿意也不敢寒了贴身护卫的心,好在明公主“哑了”,府里人尽皆知,这时候魏渊只需要尽可能温和笑着,自有满月为她发声。
满月圆圆脸带笑,天生亲和:“二位免礼。殿下今日事忙,一直不曾召见二位。这几间厢房年久失修,若是有什么不妥,只管同我和弦月说。往后,还要多多劳烦二位了。”
仔细端详,任谁也能发现魏渊的疲惫不适,这两名军头只恨自己冒昧,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不敢再多打扰,匆匆告辞,便退下了。
魏渊还想闭上眼养神,可是叫这么一打搅,倒有些不宁了,揉着眉心,要进内院时,突然听到一道低语:
“殿下请留步。”
心脏又是一滞,哪怕这声音够轻。
不必多问,这轻寡慢语,想也知道是谁。
乔妄站在墙角昏黑处里,灯火昏暗,方才在十步之外,魏渊还以为这是树影。
“乔少侠有何事?”幸好有满月。
魏渊也以目示意,心下疲惫。
但愿不是只来问个安——不过料想依着乔妄的性子,总也没那么无聊。
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递了过来,乔妄不负所望,果真有要事:“这箭匣,殿下或许用得上。”
他不知怎么摆弄了一下,盒盖翻开,露出十支不足一指长的小箭,寒光森森。
“箭尖淬了麻药,无毒。”他把这小盒子递给随侍魏渊的满月,又从怀中摸出一张纸:“这是用法。”
这可算得上是献殷勤了。
可是为什么呢?
乔妄说完拱了拱手便要离开,魏渊倒是来了一点兴致,示意满月叫住乔妄。
“乔少侠还会用暗器?”她写。
“草民不用。只是想到身边有这物什,如有意外,或许能为殿下争取些时间。”乔妄答得流畅,逐客逐得猝不及防:“殿下面容灰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原来是用不上的东西给了她。魏渊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哽。
面容灰败……?
魏渊一时怀疑自己幻听,有些恍惚——前世今生,她只听过旁人赞她色若桃花。
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只见乔妄坦荡荡,虽然不曾目视魏渊,可怎么也不像心虚或者促狭。
这人没什么旁的坏毛病,就是有些时候太过敷衍,有些时候太过实诚。魏渊心里郁闷,挥了挥手示意乔妄退下,而他全然不觉,说了句“是”,便当真回屋了。
啧,更郁闷了,魏渊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脸。
当真灰败吗?
接二连三的打搅,魏渊也没了睡意,回屋洗漱完,还当着满月残月的面,把那暗器盒子琢磨了一通,一直到闲杂人等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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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去以后,魏渊拖着疲惫,开始每日功课。
临摹,招魂。
哪怕面色灰败,也是非做不可。
幸而从前明公主有夜里留一盏灯的习惯,夜里主屋有光,倒也不会惹人生疑。
起初在这具身体里醒来时,魏渊对那所谓“招魂”灵术可以说百般期待,恨不得白天也试,夜里也试,可是不论怎样,意念招来的除了那几个呆呆的死灵,就是什么残缺的魂魄,连着七八天,一点长进成效也没有,魏渊便把时间多花在临摹上。
临摹明公主的字迹。
模仿别人的字迹,这事魏渊算得上熟手,从前家还在时,魏渊便有此耐心天赋,后来在教坊司,总想着技多不压身,练得多了,到后来,不论是仿谁,不消费多少工夫,魏渊便能以假乱真了。
原本也不需要十几日这么久,可是这具身体的右臂毕竟有伤,再者,好好的,也没有理由去翻箱倒柜地寻明公主的旧迹,只能一页一页不动声色地收集,每天学上一些,是以拖了些日子。
今日歇晌前摸出来了字纸倒是不错,上面的字涵盖的笔画结构齐全,比前几日的都好,临摹约莫了半个时辰,吹了吹墨,魏渊审视一番,满意点头:已经有七分像了。
不管怎么说,从明日起,便可不必用左手写字了。
已经是深夜了,魏渊打了个哈欠,精神有些涣散,但还是想撑着把每日的功课做完。
反正意念招魂,这些日子她已经熟练了,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当时无常说起来时,全然不曾提过招魂的办法,魏渊只当是无常害怕自己学会了再生祸端,不想,等她自己忍不住去尝试的时候,才知道缘由。
就像她还是虞山恶煞的时候,只要她想,就可以引来其他魂魄——凶煞算是半个鬼王,有号令众鬼的本事,也不算什么。
而附身之后,这能力好像也并未消失。
只不过,同从前不同的是,那时不论魏渊想或不想,都能瞧见每一个离体的魂灵——无论生或死,而现在,只要她不凝神静坐,或是意念不足,都不足以直接看见魂。
只不过不知是她煞气弱了,还是煞气叫躯体束缚住了,这本事变得失灵时不灵,便是灵的时候,招来的也都是些残魂缺魄。
魏渊实在不敢说这是灵术,一度想寻个道士来指导一二,可是又怕找来的道士道行太深,连她的底细也看出来。
只好这样日复一日尝试。
八方魂来,八方魂来,魏渊默念。
不一会儿,面前一冷,魏渊知道,定是有游魂到了。
她懒懒睁眼,原本只是想快快把今日招来的残废驱走,速速卧床休息,不料一睁眼,竟然破天荒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她一下坐直身子——真是个意外之喜!
“鬼王招我来,是有什么事吗?”这鬼极为年轻,长了一张娃娃脸,穿着一袭惯常白衣,在鬼界,应当只能算作普通平常,既无冤屈,生前也不曾作恶,游荡七日,便可投胎去,他眼神清明,如果不是别春院戒备森严,他又口称魏渊“鬼王”,魏渊怕不是要以为又有刺客潜入。
兴许是他冤煞不够,不能看见同类,游荡这几天百无聊赖,打量着魏渊的眼神说是崇敬,其实肆无忌惮。
弯弯腰行了个礼,这鬼有些抱歉似的:“哦,忘了说,见过鬼王。”
……这时候倒是想起礼来了?
9. 十三【加更】
“我……我不是鬼王。”魏渊揉了揉眉心:“只是煞。”
左右无人,魏渊也不必在这里装,把声音压到极低就是了。
白衣鬼恍然:“你穿红衣,竟然不是鬼王?”
“只是煞。”魏渊失笑:“红衣便是鬼王,谁告诉你的?”
不过,魏渊不动声色瞥了眼自己身上的鹅黄寝衣——在其他鬼眼中,她竟然还是红衣吗?
那白衣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曾见过别的鬼,见到你同我穿得不一样,就……”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魏渊不同他绞缠这些,径直问。
不是魏渊不愿意,只是直至今日招来可以交谈的鬼魂,魏渊才发现,同自己还在虞山时不一样,在明公主的躯体中,与这白衣鬼交谈,一呼一吸都极其耗费精神。
起初还不觉得,可是现在,不过几句话工夫,头脑已经有些发晕了。
好在白衣鬼也不嫌魏渊问得跳脱,老老实实回答:“我叫十三,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氏,生前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
嗯?怎会如此?
魏渊下意识抓住关键:“那你在人世间游荡多久了?”
“已经忘记了,时间太久了。”十三连思索也不曾,想来是真的太久远了,先前的问题,他又问了一遍:“鬼王招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时间太久了?魏渊打量着十三。
更奇怪了。难不成,无常勾人也会有所遗漏吗?
魏渊只知道无常勾不走凶煞,毕竟她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可是十三周身明明又没有半分煞气……
魏渊没做过无常,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事。”十三询问的眼神有些灼人,魏渊随口答了一句:“说过了,不要叫我鬼王。”
“无事……?”十三小声嘟囔了一句,到底没敢质问这乍一看就不好惹的红衣女子——兴许是煞对鬼的血脉压制。
他换了个问题,眨着眼:“如果不叫鬼王的话,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跟一只鬼有什么好隐瞒的?魏渊磕绊也不打:“叫魏姑娘。”
“那你的名字呢?”十三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
魏渊白了他一眼:“姑娘家的名字,是你能随便问的吗?”
十三无端被呛了一句,有点委屈,“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同十三只聊了这几句,魏渊已经觉得实在难以支撑,正想着说些什么送走他,忽然,房门被敲响:
“殿下。”竟然是乔妄的声音,虽然声音极轻,可是夜里寂静,明公主耳力又好,听得一清二楚:“您睡了吗?”
他来做什么?
魏渊一惊,什么也来不及说,当下驱散十三的魂魄,在装睡与应答之间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应声。
谁也不知道,乔妄是不是叫魏渊那几句低语引来的。
装作披衣下榻,魏渊走到门前,拉开门,看着乔妄,用一种疑惑的眼神。
乔妄剑已出鞘,神色戒备,而这戒备在魏渊亲自出现一瞬烟消云散,变成了不解。
更深露重,他身上有些湿意,鬓边发丝也沾了露水,贴在脸颊,有些靡艳。
“殿下。”看得出他有些难以启齿,却十分坚定:“能否让草民进屋看看?”
魏渊松了一口气:他是当作屋里又潜进了刺客。
看来,不敢信任禁军的也不止魏渊一个。
不知为何,自今晨,魏渊便觉得乔妄似乎与自己亲近了几分,依着传言与昨夜乔妄的表现,最多护她这个救命恩人不死,可不像是情愿冒昧进门详查的性子。
虽不知为何,贴身侍卫少些冰冷,总归是一件好事。
点点头,魏渊把人引进来,乔妄一刻不停,上上下下查看起来,而魏渊就静坐一旁等候。
半晌,乔妄终于停下来,疑色更甚,缓缓踱步到魏渊身前,才想起剑还未收。
收了剑,魏渊请他落座,乔妄仍不死心,问:“殿下恕罪……殿下在屋中,不曾听到什么声音吗?”
不曾。
魏渊抬手欲写,可是字都到了手边,又改了主意。
现在是可以用“不曾听见任何声音”,或者“那声音大约是翻动书页或者磨墨的动静来搪塞过去”,可是一来,魏渊实在不知道乔妄听见了什么,听见了多少,这样说谎,是否会适得其反。
二来……说不定,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成为日后明公主“喑病”治愈的铺垫。
魏渊埋头写下几个字:“乔少侠听见的,是这样的声音吗?”
乔妄读过这一行字,仍然不解,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见魏渊张了张口,发出一声嘶哑又断续的“啊”。
这一声,魏渊发的忐忑,不知像还是不像。
说句实话,不论是魏渊前世,还是明公主生前,都没有见过喑病病人。只是魏渊从前在教坊司时曾听人说起,有人磕伤了脑袋,醒来时,便说不出话了,可是后来这失语者有奇迹般地自愈了,故此才敢大胆借鉴。
当时权宜之计,现在将错就错长达半个月之久,魏渊有些担心,若是再不“恢复”、“痊愈”,恐怕以后都得装个哑巴。
乔妄不是问起么?索性就告诉他,太医曾说,日日练习,或有奇效,而自己白日不愿让人听见笑话,只好在夜里独自苦熬。
魏渊把这一番话写在纸上,乔妄看过,面色终于彻底和缓。
估计是真信了,魏渊猜想,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
就算他有所怀疑,明天去问府医,那也无妨,又不曾凭空编造,府医当真正是如此建议。
只不过,事实不是什么怕人笑话,是魏渊知道自己的情况,之前从来没有练习过而已。
“这法子……兴许真有用。”乔妄思忖着慢答:“草民虽未见过,也不通医术,可是的确曾经听过这样的病例。”
魏渊暗自挑眉:看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已经叫人足够惊奇,竟然还不止在自己身边发生过,连乔妄也听过这样的故事。
“只是,草民一个时辰前便见殿下困倦疲惫不堪,几欲在辇轿上睡去,竟然一直到现在还不曾休息,当真辛苦。”乔妄似乎有些同情。
那是自然。
魏渊为了博他几分忠心,也乐得同他多聊几句,更何况,还想借此机会为日后的“喑病”痊愈铺垫几句。
微微一笑,写:“今日事,今日毕,哪里有明日再做的道理?”
乔妄看罢,瞥了她一眼,魏渊看过去,见他不知为何,面上又呈现出那种叫魏渊看不明白的神情。
不过无妨,一次两次兴许还在意,总是被这样端详,倒也习惯了。
魏渊接着写:“好在日日勤练,成效斐然,也不枉孤夙兴夜寐,辛劳至此。”
“成效斐然……”乔妄随着重复一遍,面上闪过一丝无奈。
“自然不是那一声‘啊’。”魏渊挑了一眼,神情生动,仿佛不明白这人怎么这样呆,接着一笔笔写下去:“不过诚不似从前动听,怎么,乔少侠也想笑话孤么?”
这话说得重,乔妄如梦初醒,一抱拳,连头也低下去:“草民僭越。”
魏渊反客为主:“夜深了,少侠怎地也未入眠?”
“草民略有少眠惊梦之症。”乔妄摇摇头:“劳殿下关怀。”
“时辰不早了。”圆了一个谎,不如再接再厉,把另一个谎也圆了。
魏渊把羊毫笔从左手倒到右手:“少侠也快些回去安置吧。”
果然,乔妄立刻察觉:“殿下右臂可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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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省了写字,魏渊点点头。
可是看向乔妄的时候,却发现乔妄不曾看着她,或者她的右手,而是那一行墨迹未干的新字。
“殿下的右手书……似乎颇有王右军之风。”
他夸这一句,魏渊爱听,虽然她并不欣赏王氏行书,可到底是名家,谢过他夸赞,心里忽然有些生疑。
不是魏渊多思多想,乔妄好像对她的字迹,有些过分关注了。
早上一次,现在一次,是露出什么端倪了吗?
心念一动,魏渊直写:“少侠似乎对孤的字迹……”
她不曾写完,话说一半,望着乔妄扬了扬眉。
乔妄一怔,不只是惊讶于魏渊的敏锐,还是惊讶于连自己都尚未发觉这隐秘心思。
“舍妹……”他斟酌道:“虽然冒犯,舍妹的字迹,同殿下的实在是十足的像。”
提起妹妹,乔妄不见得能多说几句话,倒是眼见他的面色亮快起来,那张孀妇似的脸上终于浮上了笑容,缅怀似的,目光随心飘向远处,这还是魏渊第一次见他笑。
“……她也不擅左手书,但是笔画就是比旁人的更有风骨。”
魏渊听着,心下了然,难怪他今早那样说,原来是将兄长对小妹的爱与欣赏附在了她身上,难怪。
也难怪,她早闻乔妄性格冷僻,不讨人喜,却从今早见到她的字迹开始,便对她收了冷脸,甚至关照有加,赠了箭匣,原来是沾了乔小妹的光。
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不是怀疑她的身份,也不是别有图谋就好。
“只是舍妹与殿下不同。”乔妄瞥了魏渊一眼,又挪开视线:“她最不喜王右军,她谁也不喜欢。”
“她觉得她自有风格。”乔妄摇摇头,无奈中是深深的宠溺:“不过,她的手迹,到也确实可称得上独步天下。”
在公主面前,这话可称得上口出狂言,不过魏渊不在意,想必就是明公主仍在,也不会在意,指不定还要附和。
不过……魏渊不自觉摩挲着下巴,在她看来,这位乔小妹倒是个妙人,那份疏狂之气,同自己也是十分相像,想来也是一位自由不羁的女子,若不是……她还真想见见。
又怔忡半晌,乔妄忽地一笑,这笑又是凄然之状了,悼念完了,便只剩无尽的苦涩与痛了。
魏渊懂这种感觉,她在想起魏氏亲友时,也是如此,不觉有些同情。
乔妄抱拳:“草民失态了。”
“无妨。”魏渊小心翼翼,不愿戳他的心:“少侠节哀,便是早逝,亦有来生。”
“若是死于非命呢?”乔妄抿唇摇头,似是十分伤怀:“在草民的家乡有个说法,若是一人死于非命,便无法入轮回了。”
还有这样的无稽之谈?魏渊压着欲挑的柳眉,不知是哪里的神棍散播谣言,这话让她一个真做过鬼的人来听,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若是这样的话,恐怕用不了多久,人便断代了。
不过,就算心中清楚明白,魏渊也无法在此事上开解乔妄——总不能说,孤曾经死过一次,这些话都是骗人的吧?
只能把“节哀”再写一遍。
不过……这位乔小妹果真是死于非命么?魏渊想到今日上午在地牢,乔妄提及苍岚派时失稳的呼吸……
真是叫人不得不疑呢。
白日的困倦还未散去,魏渊不自禁打了个哈欠,乔妄看见,似乎有些窘迫,再查了遍门窗,便告退了。
同贴身侍卫秉烛夜谈,不知算不算意外之喜。
魏渊缩在被子里想。
但是无论怎样,右臂伤势痊愈这件事,明日便可顺理成章从满月、弦月口中说出去,乔妄亦可成为证人。
总归是不必再用左手书见人了,兴许过上几日,也不用成日与人划字而谈了。
10. 惊梦
说不清今日受了什么触动,夜里,魏渊做了一个冗长且杂糅的梦。
意外地,时隔多年,竟然梦见了酥山别墅。
魏渊的……身死之处。
这浅眠中梦极真极真,仿佛那一晚再现。魏渊仿佛飘在半空,冷眼旁观。
那一夜更深露重。别院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已入睡,连蝉鸣也轻,万籁俱寂。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魏渊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下意识转了转头,不过都是徒劳,事发受刑,那时她现已开不了口,也看不见了。
不过也并不需要,此时此刻会来此处的,唯有一人而已。
她冷冷地盯着门口的贵公子。
“阿渊。”来人轻唤:“你睡了吗?”
知道等不来回应,那人走到榻边,一阵寒气随之袭来,榻上十五岁的魏渊打了个寒颤,把头扭向一边。
宁五郎,宁知善,两个魏渊同时厌憎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江州刺史第五子,曾与魏渊演了一出救风尘,又一出斩马稷。
宁知善在流泪,为她眼神空洞,四肢扭曲,口不能言的惨状,为她即将就死的必然。
真是猫哭耗子!
“我没想到,我把你药哑剜瞎,不能行动,你已经不可能再有威胁,父亲还是不肯放过你。”等了很久,才等到宁知善开口,然而说出来的话,还是这样天真又残忍。
魏渊无端有些想笑,只有死人才没有威胁,宁刺史教会了幼子诸多狠毒手段,却没有教会他谋略防备,也没有教会他斩草除根。
那时,在哄骗宁知善调查魏氏冤案之时,魏渊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早在事情败露时,也已预料到今天,可事到如今,宁知善却还在幻想。
“阿耶说你会害死我,我向他保证这不是你的本意,他也不听不信。我护不住你,我护不住你……”宁知善喃喃,既悲且痛,泪水涟涟。
当年魏氏深陷冤狱,满门尽毁,魏渊没入教坊,始终不曾忘记翻案。
长到十五岁,魏渊成了琵琶大家,名动江淮,起初她意图接近的是宁刺史的长子,可后来,赎走她的却是宁知善。
宁知善不聪明,为魏渊办事,很快就被宁刺史察觉,他保护魏渊的方式,是废了她,再把她像狗一样圈起来,以此来向他的父亲证明安全。
“我爱你,阿渊,如果有来世……”宁知善涕泗横流。
那时魏渊只觉得恶心,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攥得更紧。
“公子。”有人敲门:“该动手了。”
一群人进来,宁知善被拖走,听见他拼命挣扎,一片混乱,然而于事无补。
在刀锋刺穿她心脏的那一刻,宁知善终于发出了今夜的第一声嚎哭。
听着倒是凄厉。
-
其后又断断续续梦见十年前,抄家灭门时的惨状。
——永德元年,七月十三,魏氏满门下狱,家业全数抄处。
狱中酷刑熬人,阿兄叫生生折磨至死。
供词,上官要供词,咬死了此案牵涉重大,然可笑的是,魏家上下,连“此案”是何都不知。
酷吏的倒钩鞭一卷就是一片肉,几日下来,阿父身上已无好肉,只是吊着一口气喊“冤”。
阿娘已快哭瞎了眼。
抄家同年秋后,魏家男丁全数处斩,女眷没入罪籍,行刑处斩那日,虽然是深秋,老天却下着暴雨。
好雨不知时节,来为冤魂一哭。
阿耶的血浸透刑台,阿娘本就多病,发勋贵赵家为奴不过三月,便病重至死。
魏渊记得真切,那真是个少见的凛冬,阿娘下世那日,外头飘着鹅毛大雪。
好容易向厨房的葛大娘求来一碗热羹,一个铜盆大的死面饼子,外头雪虐风饕,雪厚处能把人陷进去,她一路跌跌撞撞,赶回柴房。
下人房那边咬死了阿娘患了时疾,小魏渊跪地哭求,也没拦住他们把自个儿娘俩挪出来,柴房没人气儿,点着小炭盆又呛得过头,黑炭发的烟教人直流泪,却也没奈何。
柴房小门关不严,怕雪吹进来,小魏渊咬牙抱了两捆柴薪堵在门上,顾不得胸前让饼子烫起的燎泡,忙扑上草榻:“阿娘,儿拿吃食来了!”
魏陈氏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眼也无力睁,喉头滚动一下快似一下,却肿胀着,连呻吟都吐不出来。
可听见女郎的声音,还是扯出一个笑:
“二娘你……吃。”
呼哧喘气,一句话里含了两声咳嗽,小魏渊止不住落泪,摩地膝行,俯身将调羹喂在阿娘口里:“不……不……阿娘张嘴,啊——”
魏陈氏只把头一摇。
小魏渊泪落连珠子,急得呜咽,口里含含糊糊唤着“阿娘”,拿小手去握魏陈氏干枯嶙峋的手爪。
瞥见魏陈氏张了张口,喉咙滑动,小魏渊连忙把身子压得低低的,耳朵贴在阿娘嘴上:“什么……阿娘你说什么?”
“……冤。”这一个字儿是拿一口气送出来的,可连这口气都快是凉的了。
小魏渊正惶惶,倏地,那干瘦的手一把钳住小魏渊,惶急之下,小魏渊对上魏陈氏的眼睛——
那招子真亮!魏陈氏的眼睛生的好看,可小魏渊不记得,除这一次,阿娘的眼睛何时如此亮过:
“冤……二娘,记住,魏家含冤!!!”
“魏家只你一个了……你发誓,给魏家翻案报仇!”
“快……发誓呀……翻案……报……仇!”
魏陈氏面上浮红,心绪跌宕,死死盯着女郎,连眼珠子都凸出来,小魏渊又忧又怕,气慌得喘不匀,点点头,又慌乱点着头,拿手指天,伸了四根指头,一瞥不对,又慌忙蜷回一根。
她的声音尚且稚嫩,发着颤:“魏二娘对天起誓……儿……终有一日,儿将为魏家翻案报仇!”
魏陈氏终于挤出个满意的笑,头轻轻一摆,倒了一口气,然一口气还没倒完,气息忽地一窒——
小魏渊打了个摆子,忙探手去试,魏陈氏已然断气了。
阿娘手还攥着她,眼和口都不曾阖上。
魏陈氏是笑着去的。
下人命贱,一口薄棺盛了魏陈氏去了,魏渊已流不出眼泪,旁人见了,都摇首叹这女郎无情义。
只魏渊知道,眼泪是掉给疼自己的人看的,家人死了个净,她又哭向谁?
-
魏渊在梦见自己对着阿娘发誓时恍然惊醒,天光已经大亮,漏刻翻转,已经巳时了。
难得的噩梦,梦中血流成河,鲜血淋漓。
梦境逼真,醒来仿佛还能忆起跣足趟过父兄族人的头颅,死不瞑目的头颅时的哀恸——举家遭遇不测,亲人含冤而死,血光之灾,惨不忍睹。
魏氏七十四条人命仿佛一齐伏在她背上,阴言泣语像道道鞭子,染着血——
屋外果真风雨大作,天色蒙蒙亮,魏渊索性起身,没有点灯,趁着星夜之光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捧着茶盏没有坐,就这样倚着桌子小口小口啜着。
魏渊叹了口气,她多么想今日就把当年冤杀魏氏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日日都想。
可是前世……什么也不曾调查出来。
魏渊回想起当年自己那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一样的追查与复仇。
此事多艰,甚至或许可以说,对魏渊这样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子而言,几乎只有失败,没有成功。
阿耶去前,在牢中一句话也不曾留给家中妻女,只是唉声叹气。
魏渊曾经偷偷听见阿娘泪眼问阿耶,究竟是犯了何事,那时阿耶只叹气,说阿娘只是妇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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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并不明白。
世事无常,昨日辉煌,今日便有可能化为尘土,何况魏氏一族只是清流门户,素有清名美名,乃是因为前朝时曾出过一位阁老,而今式微,家中砥柱,除却身在枢机的一位远房伯父,便是时任江州司马的叔父。
这般凄惶的门庭,贵人一怒,落得个满门倾覆,也是必然。
可是究竟是哪位贵人要魏氏衰落,贵人又为何发怒呢?
阿耶也不知,阿娘问,阿耶只叹气,摆手,垂泪。
只说是,天命如此。
那么,魏渊不明白,若是如此无理,天命又有什么公道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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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教坊司时,选中宁氏下手,不只是因为其父乃是江州刺史,更要紧的是,宁刺史,宁宏,在江州任上,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调任。
魏渊知道,我朝规定,五品以上封疆大吏任期三年,三年一转职,有改有徙;三年一转任,无异初。而若是魏渊所记不错,正是在自己八岁时,父亲携妻带子,前往刺史府恭贺宁刺史上任。
也就是说,宁宏在江州刺史这一位置,已经连任七年有余。
固然有一般例外,可当时江淮谋逆几乎席卷了半个江州,江州望族几乎全数锒铛入狱,而宁宏历经此事,不仅毫发无伤,还能连连就任,若说此中没有内情,魏渊是决不相信的。
然而那时,越是深究,便越觉得怪异。
此事发生时,魏渊还太小,连“江淮谋逆案”这个名字,都是后来查到的东西。
怪就怪在此处,除了案卷名,再无记录,民间官场亦无人议论。
虽然谋逆案亦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按理来说,皇家是决计不允许此事被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的——但百姓是什么样子,官员是什么样子,魏渊并不是不曾见过。
有时连律令都堵不住悠悠众口,何况只是这样所谓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某次魏渊实在心急,有些冒进,同一位大人提起,那人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可听见这五个字,却突然惊醒,狐疑地盯着魏渊,若不是另一位姐妹解围,伪证是这位大人自己听岔了,魏渊也扮作瑟瑟不明之态,说不定,魏渊当场便要有一场牢狱之灾。
倒像是……倒像是……整个江州的在任官吏都是加害者,在为自己掩饰罪行。
教坊司中亦有其他同案之人,可是境遇心气,甚至不如魏渊。
都是女眷,都是大家闺秀,魏渊尚且有位将女儿当男儿养大的爹爹与祖父,还似没头苍蝇似的焦头烂额,其他女孩儿,就更是薄命红颜,自保已经十分不易了。
其实从来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反倒是当真死了,成了一缕游魂之后,魏渊曾经发自内心欣喜了许久。
毕竟生前听什么判官阎王的传说,只当是话本子里的奇谈,当不得真。
可是后来一再被拒绝,希望一再落空,这点欣喜也就不剩什么了。
到最后,碧落黄泉,皆是一般。
万幸万幸,受了两年雷劫之后,还能看到峰回路转。
一杯冷茶喝完,枯坐片刻,在现在叫人与回床上躺着之间犹豫片刻,魏渊还是缩回了被子里。
不是懒惰,无他,明公主这具身子先天不足又受损太过,一夜惊梦之后,还是太过疲累了。
再无梦,这一觉睡到了日上,睁眼时已经是风和日丽,春雨就是如此,总是用白日的平静掩饰夜里的风波。
静坐半晌,魏渊摇铃唤人。
自魏渊附身而来,因装作哑疾,便在床榻旁吊了一只金铃。
摇铃铃响,可今天推门的却不是满月,而是弦月。
依着魏渊这些日子的揣摩,但凡弦月如此急迫,必有坏事发生。
果然,弦月一张口便是:“殿下,今晨周将军来禀,那两名刺客……暴毙了。”
11. 越诉
“不是他杀亦不是自杀,只不过此二人原本就服有隐毒,又没有及时服用解药。”此事不算小事,周靖亲自来回禀,低着头,满脸懊悔:“是臣大意。”
魏渊揉了揉眉心。
原本预备今日上午审问犯人,下午往上阳行宫去,总不能明日设宴,明日启程。
现在倒好,省去一步。
思之令人郁闷!
“不过……”周靖似乎想起了什么:“如此一来,乔少侠所言,此六人隶属苍岚派,倒可能并非空穴来风,在臣印象中,江湖上只有他们会这样控制手下门人——可也难保这手段近些年又被旁人学了去……”
说着说着,周靖摇摇头,自知多言,不再说话。
魏渊心中亦是烦躁。
说再多,人已经死了,眼下只能死死抓着苍岚派这一条线,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只恨昨日不曾抓紧时间,好好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此事一出,魏渊心情沉郁,旁人也知道,谁也不敢平白来触她的霉头。
倒是乔妄,一上午侍立身旁,魏渊不止一次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有些失笑,魏渊在烦郁之中感到一丝意外:如此关心,莫不是把堂堂公主当作了乔小妹的替身吗?
她向来是不避讳借用一些旁人的感情的,前世魏渊无权无势,可以说,大半是靠着旁人的怜悯和偏爱,才得以保全,得以得到那一封手函,虽然最后一招不慎,受了反噬,可魏渊不觉羞惭。
管他这怜爱从何而来,好用便是。
好在下午出行是昨日便定好的,也不用再多操心。
中午乔妄也回了趟东苑,收拾了行囊,略多花了些时间,魏渊不爱苛责,也不曾问。
用过午饭,一行人便往行宫去了。
三位女使自然要随侍左右,卫率除一百兵士,还有乔妄与两名军头,周靖却叫府中事务缠得走不开,没有随行,只等处理完毕,明日再来。
满月与魏渊同乘,方便伺候,乔妄与两位军头骑马随侍,其余人另备车马,前后护卫。
在马车里,魏渊一页页翻阅今日的宾客礼单。
昨日也是忽然想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年冤案若有凶手,若是这些年未曾倾覆,想来早已成了一方气候。
明公主虽贵,公主记忆中,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魏渊毕竟对朝中关系一窍不通,不敢作赌。
宴上相看便相看罢,至少,这也是个亲近世家清流、旧臣新贵的顶好机缘;再不济,亦能借此时机,观望众人的态度。
待读过宾客礼单,松懈下来,魏渊生出一点兴致,掀开车窗帷帘来看。
自还魂后,她还从未出过公主府,公主府建在长安街后,府中僻静,一出门却是闹市,贩夫走卒挑担吆喝者众多,见此情景,绷了一天的脸上终于也稍稍化了冰。
一别人世两年之久,此等繁华许久未见,当真是恍若隔世。
便是因着该死的异族,京城暗潮涌动,也不会影响小民日常,人间烟火。
马蹄嘚嘚,一路行过街巷,不知走了多远,忽闻街外有人跪地大呼,魏渊侧耳,不消问,军头中的一个——魏渊记得今天晨起拜见时,这人自言名叫徐延——已差人去看,片刻,来人回禀:“殿下,街外有十几百姓叩头请见,说有冤情要禀。”
邀驾越诉?
魏渊下意识觉得稀罕:两世为人,还只在话本子上见过这样的事。
不过再一想必是有冤情,百姓才这样僭越,又觉得这稀罕不看也罢。
瞧女使与护卫不甚惊奇,想来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魏渊不敢露馅,写了字纸递出去:“这些百姓为何不去敲登闻鼓?”
虽然魏渊前世只是乐女,可浸淫此重多年,也知若有急案疑案,便可敲响登闻鼓,请三司会审。
当年,若不是魏渊深疑自家冤案乃是朝中党争的牺牲品,深怕敲响登闻鼓,反而打草惊蛇,卷入党同伐异之中,死得无声无息——虽然最终也是一步不慎,无声无息死去了——无论如何,这登闻鼓魏渊也是想去敲上一敲的。
来人回禀:“领头之人说,此案不曾呈递大理寺,而是邀驾直诉,只因此案紧急,且他们怀疑……官匪勾结。”
说到“官匪勾结”时,传话的侍卫险些把头埋到臂弯里,声音也低下去。
魏渊也一惊,满月立即意会,沉着脸色,出声替魏渊问:“当真?”
这话语气不轻,侍卫跪倒便拜:“卑职只是传话。”
为难一个侍卫做什么?魏渊摆了摆手,满月便先让这侍卫退开:“殿下已知道了。”
有冤情么?
魏渊不想堕了明公主的名头,况且魏渊前世便是含冤而死,又如何能冷眼瞧着旁人受冤?
她捻了捻指尖,沉吟片刻,写道:“圣人今日也要去为姑母贺寿,是也不是?”
满月答“是”。
“不若将这些百姓中口齿伶俐的带两个同去,请圣人定夺。”魏渊运笔如飞——今晨顺势叫府医来看了看,府医也道虽然右臂伤势还需静养,可写几个字总归是无妨了,右手总归比左手好用——想了想,还是又补了一句:“孤先亲去看看。”
满月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陪着魏渊从马车上下来,还为魏渊披了件衣裳。
想来传话人已先一步来告知这些百姓,公主已受状纸,故而魏渊步行来时,十几个百姓一个个面露喜色,满口称谢,连连叩头。
京城许久不曾有这样的热闹看,有旁的平头百姓也围将上来,想凑个热闹。
见魏渊不曾抗拒,卫率也未曾驱赶,原本就是天恩浩荡,百姓围观口口相传,反倒是为皇族造势,于是只是稍拦了拦,以示庄重。
魏渊手一扬,吩咐平身,自有满月代魏渊询问:“哪位是领头人,报上名来。”
出乎意料,竟然是一位姑娘开口答话,这姑娘看着十八九岁年纪,身材娇小,想来是不曾婚配,还是姑娘打扮,衣着却是不凡。
她叩首,虽行礼不十分端正,有些滑稽,可态度却不卑不亢:“民女邹氏。”
另一富商打扮的人也忙膝行一步上前:“草民张泰平。”
魏渊颔首,满月问:“尔等有何冤屈,尽可道来。”
“回禀永安长公主殿下。”回话的是那小女子,麻利地磕了个头,她嘴皮子灵巧:“殿下有所不知,近几个月,河北道多有女子失踪,从几岁到几十岁,年岁不一,数量过百。”
“过百?”满月惊呼,下意识拿眼神请示魏渊。
魏渊也深深蹙起眉来。
不只是为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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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百的女子下落,还为了“河北道”。
密信上提到暂且不说,如果魏渊没有记错的话,乔妄口中苍岚派便是盘踞河北道,虽然因周靖在场,恐怕露出马脚,当时魏渊未敢询问此事,可想也知道,能让乔妄与周靖同时色变的,一定绝非善类。
为什么偏偏是河北道?为什么又是河北道?她忍不住多添了一层怀疑。
可是现在偏偏不便询问,第一次,魏渊觉着自己装哑并不明智。
在马车上便说好的,公主喑病不宜外传,不便暴露,满月便定了定神,先按自己的想法接着问:“数目当真不小……你接着说。”
邹氏领命。
“是,便以民女家中阿妹比例,民女是河北道檀州人氏,起初,只是家妹至外祖家至期未归,爹娘与民女也未曾如何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妹贪玩,忘了留信,可几日过去,仍没消息,民女遣人去外祖家中问,发现小妹竟也不曾来此,爹娘大惊,便报了官。”
邹氏口齿伶俐,说得十分清楚:“报官时才发现,近日不止檀州,河北道治下,妻女姐妹走失者竟有百来人。此事震动河北道二十四州,可官差寻了将近十日,也未曾寻得半点蛛丝马迹。”
“言至此,尔等确然可说河北道州县长官无能。”满月不解:
“但尔等检举大理寺官匪勾结,可要拿出证据!须知民告官时,若所言不实,可是罪加一等!”
此言一出,越诉众人皆是一缩首,目光隐隐瞥向正中。
只有邹氏神色平静,并未骇住,又麻利磕了个头:“殿下容禀,此事还有后续。”
魏渊暗自点头,且不说此事是真是假,单是此人这份气魄,便是可造之材。何况还是个小女子,能有此气度,想必家中亦是檀州大族。
正如当年的江州魏氏。
不过兴许要差些,毕竟魏氏族中出仕者众多,而这邹氏竟然只派一小女子上京告状……
不对,魏渊越想越觉得奇怪,但还是接着听了下去。
只听邹氏道:“说来惭愧,当时我等走失家人,着实心急,便想着筹措薄礼,孝敬一番,也好请官爷尽心。檀州苦主众多,因民女略通道理,张员外家资颇丰,又有人望,这些苦主便推举我二人前去檀州刺史府上。”
“那日民女与张员外方递上拜帖,正出门房时,忽然听的大门外有两人交谈,其中一人说,妇女失踪一案,既与那些人有关,便不是咱们能管的。民女听得真切,那正是长史大人的声音。”
邹氏忿忿:“次日,刺史便召我等过堂,说此事查察无果,想来是我等妻女自己离家,并无拐卖掠夺之事,有苦主不服,竟叫差役殴打至当堂吐血!”
邹氏红了眼眶,眼泪珠子似的掉下来:“此番上京告状,由民女一介小女子领头,正是因为泰半苦主已叫檀州赃官下了狱!残余之人,只有民女曾读过诗书。我等一行人不知大理寺是否袒护,不敢敲登闻鼓,故来斗胆拦公主车驾。不瞒殿下,民女不敢断言官匪勾结,如此鸣冤,只为惊动贵人,求长公主殿下为我等寻回家人,此后要杀要剐,在场十十三人,兼家中狱中等候者七十六人,悉听尊便!”
说罢,连连叩头,身后十三人也随着叩首。
无人喊冤,可无人眼中不含冤。
坦诚至此,竟叫魏渊无话可说。
12. 坠崖
当机立断,魏渊冲满月比了个手势,是早就商量好的,满月便上前道:“兹事体大,殿下仁慈,还请邹姑娘与张员外随驾面圣,当面陈情。”
几十苦主大喜过望,原本只想请公主怜惜,不想能够上达天听,连连叩头称谢。
好在卫率众多,令邹氏与张员外同弦月共乘,也不算太过拥挤。
车队又缓缓前行,满月见魏渊脸色不好,在马车里燃起了香。
那些檀州百姓期望的、渴望的、无望的神情仿佛还在魏渊眼前,令她有些感怀。
多么熟悉,就像是……九岁那年,在江州大牢中。
只不过这些眼睛尚且不曾疲惫。
要还他们的家人来,可是毫无头绪……就在方才,邹氏呈了状纸上来,可是单看状纸,只能说,这是一桩无头悬案。
情况比邹氏说的更糟。
距离最早发现家中女子失踪的苦主报案,已过去将近半年时间。
这半年里,河北道二十四州境内陆续有女子失踪,起初,因为走失人口多是平民百姓,且分散各地,官府无故并不会互通此类消息,故而官差虽也不至于懈怠,可以不会当作万分紧急的要事。
直至邹氏小妹走失。
邹氏乃是河北道大户,魏渊仔细查阅明公主的记忆,甚至发现,连明公主都对河北道邹氏略有印象。
只不过,邹氏家族乃是新秀,未以耕读传家,家中子弟大多从商,是以印象不算深刻。
邹氏好歹算得河北道大户,虽然士农工商以商地位最低,可白花花的银子不要钱似的砸下去,多少也会上心一些。
寻人启事先是洒满了檀州,然后是河北道其他州府,檀州刺史倒不是个昏官,没过多久就意识到,这兴许是桩连环大案。
当即查处,甚至几州刺史还联名上书,如此约莫过了十几日,便到了邹氏所说的,行贿那一日。
而这行贿遭遇所谓的长史“官匪勾结,包庇恶人”,在魏渊眼里,更是处处奇怪,方才在街市上,魏渊听着只觉得潦草,只当是邹氏不敢在那许多人面前把事情说得太透,想着状纸上应该会写得清楚明白些。
至少,将那日情形一五一十写清楚。
可是,状纸所述内容竟同邹氏所说一般无二,两句带过。
这就不应该了。
不过这只是疑点之一。
更大的疑点是,百十个女子,无论生死,寻找起来,应当都不难找到些蛛丝马迹。可状纸上写得分明,河北道州县长官一口咬定,什么也不曾发现。
这就奇怪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禀明圣上,派钦差出巡,早日找回失踪的女子。
捏着状纸,魏渊面色沉郁。
坠马,刺驾,青尾,帝师桑怀里,苍岚派,河北道,第二拨刺客……原本这些已经足够扑朔迷离。
今日又添了河北道上京告状的邹氏等人。
当年的魏氏冤案,魏渊尚且没有理出任何头绪,何况今日?
魏渊揉了揉眉心,有些怀疑自己主动请缨的决定。
她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只是有些害怕堕了明公主的一世英名,更加害怕耽误了朝政大事、百姓冤情。
或许应当放下些担子,同陛下说说,寻一位三司供职的大人来主事。
左不过,她最初掺和进来,只是为了有个查案的由头,只要人还参与其中,主事人是不是自己,倒也无所谓。
只不过……这人选又是一个难题。
当初魏渊主动请命的理由,便是此事涉及桑怀里,不便交由外人查察,难不成,现在不过过了几日,就方便了吗?
或许……魏渊习惯性的捻了捻手指,可以请圣上出面,寻一得力助手,将桑怀里之事瞒下。
可还是颇为不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欺瞒,反倒于查清真相毫无益处。
一路沉思,不知不觉,已经行上了山路。
一声鸟鸣打断了魏渊的思绪,她恍然惊醒,才发现红日将落,自出府门,约莫已经走了三个时辰。
满月一早备好了茶,只是不敢打扰魏渊,见主子终于闲下工夫,忙递上去。
魏渊却不接,而是冲车外扬了扬下巴。
实在是喝不下了,方才对着状纸凝神思索时,一时忘了还在路上,满月斟上她便喝,她喝了,满月就在斟上,一路上不知道喝了多少水,这会儿水是一口也喝不下了,出恭一趟,倒是颇为急切。
满月自然明白,推开车窗对徐延说:“徐大人,殿下半日劳顿,有些不适,需要停车休整。”
徐延了然。
一行一百余人浩浩荡荡靠路边停下,幸好这山路并不算窄。
上阳行宫建在邺山之上,春日万物复苏,山中树木新绿,瞧着分外好看。
可还是不如虞山,虞山的春日,比这里还要青绿。
魏渊两步下车,左右顾盼两眼,没看几眼景色,就觉得奇怪,懒得回车上在纸笔上写,便拉过满月的手,写了“无人”两个字。
满月一点就透,转头问徐延:“徐大人,从前为弋阳大长公主贺寿时,莫说提前一日,京里的公子小姐们皆是提前几日便陆陆续续上山来,一直到寿宴当日,路上人马都络绎不绝,今日此路怎么如此空荡?”
“殿下容禀。”徐延抱拳道:“前些日子一场急雨,冲坏了上山的官道,各府便纷纷另择路径,这条路稍近些,至于为何无人……想来是因为方才在山脚下,同路之人望见公主仪仗,害怕冲撞殿下,故而另寻他路了。”
原来如此。
可是魏渊环视一周,只觉得无端有些心慌,没有来由。
不过,这条路倒是宽阔,肉眼可见,绝无埋伏大批人马之处,就算埋伏一两个宵小,这许多人随侍,也不是摆设。徐延既然如此说,想来也没什么妨碍。
便随着满月往一旁去了。
乔妄默默跟了上来。
满月有些拿不准,毕竟是出恭这样私密的事情,可偏偏又遇上这多事之秋,不知道该不该出言劝走乔妄。
魏渊缓缓摇摇头。
莫说是乔妄主动随了上来,便是人人避嫌,她也会叫几名卫士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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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时站远些就是了。
见魏渊不在意,满月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过程中倒是无事发生,又散了会儿心,要回马车上的时候,魏渊还在暗笑自己的多思多虑。
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她轻哂一声,正要回头去招呼乔妄跟上来,可就在这一瞬,寒光一闪——
两名黑衣刺客从魏渊先前未曾经过的一块山崖后跳了出来,直取魏渊一行而来。
刺客,又是刺客!魏渊几乎眼前一黑。
果然有得必有失,取代的明公主的代价,就是一次又一次直面这些本来冲着明公主而来的刺客。
不知是不是这两名刺客武艺更为高强的缘故,乔妄只与其中一人缠斗,尚且相形见绌,另一人则径直越过乔妄,手持利刃向魏渊面门刺来。
明公主不是柔弱之辈,可魏渊却从未练过身手,一时大惊,只向后一躲,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突然有人挺身,劈手将那行刺者匕首夺了,一反手将行刺者拧倒在地,正是乔妄出手。
当务之急却不是追究刺客来历,行走江湖多年,情知刺杀多有后招,顾不得尊卑礼仪,乔妄神色焦急,几乎是冲着魏渊喊道:“殿下闪开!”
谁知那刺客也不是等闲之辈,趁乔妄不备,猛然挣脱一下,一低头,竟有一枚暗器冲魏渊面门射来。
魏渊自不肯坐以待毙,一矮身,未曾中箭,正大喜时,抬头一看,正对上乔妄惊诧的眼神,和一只横在魏渊头顶的手。
那枚暗器正中掌心,原是乔妄担心魏渊避不开,又不曾携带兵器暗器,无法打落,只能以肉身相护。
真是个好时机,先前与乔妄缠斗的那名刺客舍身一撞,将乔妄远远从魏渊身边推走。
可这是山崖畔!
魏渊终于意识到,先前的不安与惊疑来自哪里。
此处虽开阔,却邻近山崖,刺客刺驾,不需杀到魏渊身前,只需趁人不备,轻轻一推——
就像推乔妄一样。
一瞬,魏渊全然忘记了自己坠马之后磕伤脑袋,“罹患喑病”的事情,不禁喊道:“乔妄——”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长公主卫率已然将两名刺客擒获,舍了性命来刺驾,也只是致使一名贴身侍卫坠崖。
两名刺客眼中的不忿与不甘几乎要满溢出来。
魏渊却无心去理会。
“您的喑病好了?”满月扶着魏渊的手臂,情知此时应当关注乔少侠的安危,可是公主恢复,无疑更让人高兴。
魏渊轻轻拂开她的手,解释掩饰,事后不迟,当务之急是:
“徐将军,孤命你,速令一队卫士搜山救人。”
徐延就站在她身旁,却一直不答,魏渊觉得不对劲,本能后退一步。
然而一步尚未迈出,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更加错误的方向——
是背向山崖。
下一刻,一双手掌凭空出现在魏渊胸前,重重一印,力道之大,几乎让这具消瘦的躯体如断线的风筝一样倒飞而出。
徐延……徐延?!
魏渊瞪大了双眼。
13. 试探
火星子噼里啪啦,魏渊觉得有些吵,忍不住抬手掩了掩耳朵。
一抬手,只觉得一阵钻心似的疼痛,几乎是同时,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别动!”
一只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疼醒了。
这声音……是乔妄,魏渊睁开眼睛望着他,见他只着一件中衣,再一低头,他的外袍竟然搭在自己身上。
袖子还撕破了。
两人在山洞里,山洞里拢着火,火烟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定睛一看,火中除了柴禾,还有一把不曾烧干的药草,就在魏渊观察中间,乔妄又从一支竹筒中倒出一些,添了一把进去。
魏渊猜想,这是用来驱逐野兽或者蚊虫的草药。
山洞外夜色如墨,隐约能听见水声。
“滚下山崖的时候,殿下不会自保,受了些伤,草民方才已经替殿下包扎过。”乔妄说:“幸好山崖不深,崖下又有水,当时草民又未曾走远,否则真是吉凶难料。”
是了,有水,魏渊记起来了,她一点功夫也不会,滚下山崖时手脚慌乱,只记得护住头。
幸而好歹是江州人氏,会凫水,落水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岸。
再后来的事情……魏渊晕了过去,便不是很清楚了。
明公主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太过虚弱了。
魏渊依稀能感觉到此时自己起了热,兴许正因如此,乔妄才特地为自己添了衣。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魏渊躺在这里,并未觉得不适,落水湿透的衣物早已干了。
“孤能坐起来吗?”魏渊问。
她害怕伤势加重,不敢擅动,黑亮的眼睛盯着乔妄,问道。
“可以。”乔妄伸手扶了她一把:“只是小伤,右臂不要乱动就是了。”
确实,右臂隐隐作痛,魏渊暗自叹了口气,这多灾多难的一条手臂,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次将养起来,恐怕要更加困难。
“殿下的喑病好了?”把魏渊扶起来,乔妄问。
“是好了,此前府医说,再受刺激,兴许会突然好转。当时孤见少侠坠崖,一时大惊……”魏渊扯出一个笑,装作惊魂未定,来糊弄对面的人。
火光明明灭灭,照得乔妄的脸半明半暗,魏渊盯着他出神,一时思绪烦乱,默默无言。
“草民有些不明白。”突然,乔妄出声又问,但见他长眉微蹙:“当时我眼见那两名刺客行刺之事已然不成,殿下又是如何坠崖的?”
想起此事,魏渊冷笑道:“莫要提了,还不是因为出了内鬼?”
“内鬼。”乔妄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却没有问是谁,只是静静吐出一个名字:
“徐延?”
虽是在问魏渊,可是魏渊观他神色,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
“少侠可是早就瞧出来了?”魏渊笃信。
“也不算。”但乔妄居然否认了:“只是觉得此人有狼顾之相。”
“当时只觉徐将军所选这条山道靠崖,若是路遇大雨,恐怕要遭。只是草民不便向殿下陈情。”见魏渊疑惑,乔妄解释一两句,坦荡中仿佛有一丝歉意:“毕竟疏不间亲。”
魏渊恍然。
她自己实是对禁军有所提防,对乔妄也不尽信,可乔妄不知,在乔妄眼中,自己定是信赖皇帝派来的军头更多些。
“陛下的人,也未必全然忠心。”魏渊随口道。
至于徐延……可以说既不忠心,又不聪明。
被徐延推落山崖时,她的视线匆匆掠过其他军士,无不震惊。
最起码可以说明,公主卫率中,叛变的只有徐延一人而已。
且不论他是为了什么,不管原因如何,徐延都难逃一死,兴许当时已经伏诛。
这般条件,竟也不曾提前探探山崖高否,不能一击毙命,反倒赔上了自己。
不过,南余烬就在山上,其余人前去报信,也不过只需要一个时辰,如果所料不错,现在禁军应该已经在搜山了。
性命无忧,其余的都不要紧,活人可以审,死人可以查。
“现在大约是什么时辰?”虽然没有抱太大希望,魏渊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戌时。”乔妄仿佛知道魏渊心中所想,沉吟片刻道:“若是卫率中能有人将此事及时报予陛下,想来……最晚子时,禁军便该找到此处了。殿下不必过于忧心。”
魏渊听罢“嗯”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对面的人。
她看人的眼光不算准,可是心思细腻。
此时乔妄对坐一边,分明还是那副神情那副仪态,可无端让人觉得不对劲,有一个想法在魏渊心中逐渐成型。
该当如何?一时间魏渊竟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最终还是决定赌一赌,她轻轻唤了一声乔妄。
不是乔少侠,只是乔妄。
“乔妄。”魏渊没有斟酌,表现得同乔妄一样笃信:“晚间那两名刺客,其实是冲着你来的吧?”
她紧紧盯着乔妄的眼睛,脸庞,动作,期待能找到什么证据,来支撑这一猜测。
是的,猜测,笃信是装出来的。
她在诈他。
然而乔妄并没有像魏渊想象中一样,有什么冲动之举,忙于辩解或一时呆滞,他只是微微抬起头来。
明公主这具身体身量不矮,可架不住乔妄身长八尺,这样挺直背,竟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冲着我来?”乔妄仿佛觉得有些好笑:“草民只是一介布衣。”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魏渊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神情,他应当是知道自己今日露出了马脚。
不过乔妄的回应并不高明。
“乔少侠这话说的。”魏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佐证,心满意足,打量着乔妄:“为什么一定是刺驾的?为什么不能是少侠曾经的仇家寻仇呢?”
乔妄果然色变。
看得出他不经常骗人,挺直腰那一瞬间心念转动再快,到底还是露出了破绽。
“如果刺客是来杀孤,那两名刺客明明有更好的动手时机,却就那样放任时机溜走;即便是在你坠崖之后,也不至于全无反抗之力。乔少侠,你的同伙,可不太擅长伪装啊。”魏渊只是挑最明显的两条疑点说出来:“何况依少侠武艺,莫说是两个,便是十个,想来也能全身而退,孤可还记得在河东道时你一人鏖战异族的英姿啊。”
她又在诈他了。
但这回,乔妄不再上钩,低着头拨弄火:“许是这两名刺客蠢,再者,草民学艺不精,身手欠佳,是早就回禀过陛下与殿下的。”
魏渊才不理他,自说自话似的:
“方才孤昏睡时,少侠已经与同伴交涉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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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妄的鞋底沾了红泥,魏渊悄悄看过,自己的鞋底却只有黄泥,足以说明乔妄在这一两个时辰里,去过魏渊不曾到达过的地方,这些倒不是铁证,火上烤着鱼,他大可以说自己是走远了些捕鱼去了。
此外,乔妄身上中衣发皱,并未干透,甚至都不如魏渊身上干爽——那么在魏渊烤着火,而乔妄未曾烤的时候,他又做什么去了?捕鱼吗?
巧了,魏渊初入教坊司时,因是罪籍,为当时的行首姐姐们熨过许久的衣服,她知道将湿衣烤至这般样子需要多久——不过一两刻钟,也就是说,乔妄在外足逛了一个半时辰,只是捕鱼杀鱼洗鱼,需要这么久吗?
可若是在这一个半时辰中添上见一个人的行程,就合理起来。
当然只是猜测,可猜猜又无妨,兵不厌诈啊。
更不要说,如若不是此时时间紧迫,魏渊还可以试着招魂,山间不可能没有游魂,届时一问便知。
想到这处,魏渊突然明白了这招魂之法的妙处,笑容更深了。
“殿下说笑了。”乔妄神色泰然。
这样的态度,几乎就是认下了。
为什么认的这么轻易?
而想到魏渊初醒时二人的对话,几乎是立刻,魏渊有了个猜测。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不止魏渊一个人会有所猜测。
果然,只听乔妄在噼里啪啦的火星子爆炸声中缓缓道:“倒是殿下的喑病,才是个幌子吧?”
算是有了预判,魏渊不曾迟疑,冷哼一声:“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又半真半假、不轻不重刺了乔妄一句:“不然也不至于用左手写了半个多月的字,还凭白受了少侠一番奚落。”
“我几时……”乔妄疑惑,起了个话头,想来是突然想起那日早上魏渊压抑的怒气,恍然之余,竟然没忍住笑了笑。
魏渊咬着唇,有点火气,不知当发不当发。
见魏渊气结,乔妄正色道:“因脑伤而患喑病,虽有康复的可能,其实困难,更不要说受些刺激便能突然对答如流,说话流利,简直是无稽之谈。殿下不妨想想,该如何与府中典医大人交代。”
说来,魏渊一日都不曾学过医术,乔妄所言究竟是真有凭据,还是信口敲诈,她根本分辨不明,索性认下:
“就算是又如何?孤有孤的缘由。”
还在真中掺了句假:“说来,陛下也是知道的。”
这样坐着不舒服,背后有块巨石,叫柴火烘了这么些时候,也热烫起来,魏渊择了个舒适些的姿势歪靠上去,倒是真有些不解了:
“乔少侠既然是如此伶俐之人,不知装作一副情痴的样子,潜伏在我公主府中,又是所谋为何呢?”
“这有什么要紧?乔某只是一介布衣,便是有什么缘故,也不碍国事。”这样说着,暗流涌动,乔妄居然还有闲心将手中烘烤半天的一条小鱼儿递到魏渊手里,漫不经心道:“口味不佳,只供殿下果腹。”
居然又认下了?魏渊暗自皱眉。
忽然,魏渊意识到了乔妄将要说些什么,寒毛直竖起来。
方才炸响的惊雷再度掷回,乔妄冷沉的话伴着锐利的目光:“倒是乔某想要问问姑娘,知不知道冒充公主,可是杀头的大罪?”
魏渊听见,却松了一口气,面上不显,只是把眸色沉下去,大喝一声:“放肆!”
14. 结盟
到底还是高看了乔妄。
初做鬼时,魏渊曾听有些游魂闲谈,说有些隐士高人眼光毒辣,能一眼揪出夺舍的魂魄,乔妄修的是剑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些道行?
方才猜到乔妄有可能抛出自己并不是真公主这个猜测时,魏渊的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里,只怕他下一刻便要拔剑出鞘降妖除魔——天知道她堂堂恶煞,地府钦点,竟连一点防身的本事都没有,要是真死在一名小小剑修手中,可真应了句“出师未捷”。
好在,他到底道行不够,不曾赌怪力乱神。
“就算草民放肆吧。”乔妄摇摇头:“殿下应当是知道的,草民应下陛下之召,不过为报当时相助之恩。”
相助,这个词颇为微妙。几乎只一瞬,魏渊便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奇怪,他对明公主仿佛并无多少诚心实意的感激,兴许这一点恩情,还不及自己同乔小妹那几分相像来得值钱。
一时也不知,该庆幸他此刻表衷心,还是该丧气自己已经铁板钉钉受了怀疑。
那句“放肆”已经是魏渊能够想到的,最贴近明公主身份的喝斥,可还是没能打消乔妄的疑心。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便笃定?
可是,魏渊还是不明白,乔妄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明明与明公主只有几面之缘,明明与明公主根本谈不上熟悉,明明……
“好奇,是也不是?”魏渊思索时,会不自觉咬唇,也不知是哪里戳中了乔妄,只见他又笑笑——他今夜仿佛心情很好,这已经是魏渊第二次见到他笑,兴许是见到了同伙,魏渊想。
“长公主殿下根本不会凫水。”乔妄又往火里撒了一把草药。
诚然如此,诚然如此,可……竟然是因为这个!
魏渊用力闭了闭眼,悔之晚矣,可生死关头,出于本能,藏也是藏不住的。
不对!
“当时你就在一旁看我在水中挣扎?”魏渊逼视着乔妄。
不然怎能发现此事?亏得魏渊还以为无人能来施救!
“殿下怎地这样想?”闻言乔妄玩味一笑,言辞不知真假:“恰似六月飞雪啊!当时我落得稍远,赶来时,眼见殿下自行上了岸。”
魏渊默然,想来是如此,一整夜二人交锋,乔妄都未有丝毫恶意——否则自己早就身首异处了。
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平息片刻,魏渊重新躺下,盖上乔妄的外衣。
这外衣上不知染了什么香,初闻让人觉得安宁,此时魏渊只觉得烦闷,不由得往下扯了扯。
在魏渊原本的计划中,点破乔妄设计夜会同伙之事,拿住乔妄的把柄,单凭她有几分似乔小妹,魏渊敢赌,只要她不过度激怒乔妄,乔妄便不会杀她,相反,兴许话说得漂亮些,还能哄得乔妄供她驱策。
可现在好,既然互有把柄,为免两败俱伤,最好便谁也不要想着拿捏谁。
“孤自落水起了热,一直昏睡,想来,是喝了太医熬得汤药后才醒转的。”她闭着眼,闷声道。
谁料乔妄竟然就这样不依不饶起来:“殿下垂问草民秘事,草民也认了,难道就这样当作无事发生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枯逢剑,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赖吗?
魏渊支起上身看他,却不慎碰到了右臂,“哎呦”一声。
乔妄大惊,忙双膝向此处一跪,伸手来托,衣角不慎叫火一燎,燃了起来,魏渊下意识要替他扑灭,却根本挣不开他托着自己的手。
好在乔妄动作迅速,扶稳魏渊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将起火那半片割断。
一边动作,一边揶揄:“早闻殿下曾师从名家,武艺虽算不得高强,可也不至于如此……冒失。”
“少侠也不遑多让。”魏渊不让口舌:“何况,不是已经认定我是细作了吗?”
再端公主架子毫无益处,魏渊索性不再自称“孤”。
乔妄瞥了她一眼:“那么,我还要不要称你一声‘殿下’?”
“总归都是依你。”魏渊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不就是想探探自己的身份,这样的情况,说半句留半句即可,若隐若现才最真。
略一沉吟,魏渊道:“我本姓寇。”
半真半假,当年在教坊司时,魏渊花名蔻云,不过是取一个音同字。
“寇……”那一瞬间魏渊觉得自己有些眼花,乔妄不知为何笑了一下,眼中也晶亮,那笑容转瞬即逝,水光也如同眼花,几乎让人疑心是幻觉:“好,寇姑娘。”
“那么,寇姑娘扮作公主,又在图谋什么呢?”乔妄理理衣衫,又去拢火堆,就势问。
问这样直白的话,头也不抬,真就像闲叙一般。
“总与少侠无关。”魏渊仿佛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怎会?”乔妄佯装诧异:“兴许哪日,姑娘需要在下效劳呢?”
话已至此,魏渊已经明白了。
“说得这样好听。”魏渊明白了,忍着冷笑:“究竟是谁需要谁呢?”
难怪,今夜乔妄这样坦诚,又这样殷勤,魏渊起先还以为是因为乔妄的移情愈发严重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你今夜夜见同谋,你们的密谋,需要公主襄助,是吗?”
一瞬间乔妄仿佛有些愕然,若不是魏渊眼尖,恐怕当真要错过了。
这很难猜么?何必如此惊愕,魏渊仿佛感受到一种被轻看的不忿。
然而很快,这愕然被很好地收起来,换上一副熨帖到假情假意的老谋深算。
“啊,是啊。”乔妄笑得像只狐狸:“是有一些事,如果有姑娘相助,或许会更加顺利。”
魏渊不语。
“当然,若姑娘有何差遣,妄也必会投桃报李。”乔妄还在加码,似乎的确诚意十足。
“若我不肯合作,恐怕明日,陛下案头,便会摆上一份陈情表?”魏渊忍不住讥笑。
不待乔妄回答,魏渊便抢道:“罢了,多说无益,若是少侠真有心结盟,不妨拿出些诚意来,至少也让我知道,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
魏渊目光灼灼,乔妄苦笑一声:“便是你不许我辩驳,我也需说一声,若你不愿,我不会强拉你入伙的。”
见魏渊全然无动于衷,乔妄摇摇头,不再执着:“诚意……若说诚意,恐怕我将所有实情和盘托出,也算不得什么诚意。”
他下意识端正身体,可眼神似乎比魏渊还要茫然:“便是今日我跳崖来见的人,他们今日中午同我传信,说……我是羽族。”
“羽族?”魏渊挑了挑眉:“你?”
“是啊。”乔妄苦笑:“中午我在东苑收拾行装时,一支羽箭带着一封信射入屋内,上书‘欲查旧案,今夜面谈’,附了地址,正是上阳行宫外。”
“旧案?”魏渊疑惑不到一瞬,恍然大悟:“事关令妹?”
“正是,当时我不知是谁,心中也不曾拿定主意。直到下午在长安街上,路遇邀驾越诉,当时我护在你身后,不曾注意,再起驾时,我翻身上马,竟在马鞍下发现一张字条,写着计划有变,还附了坠崖之计。”
“让我猜猜。”魏渊摩挲着下巴:“他们还附上了能让你不得不去一趟的东西,证物么?”
乔妄叹了口气:“我也是关心则乱。”
魏渊“哦”了一声,了然:“看来证物是假。”
“姑娘这聪明劲儿可真讨人喜欢。”乔妄随口赞了一句:“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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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给乔某留几分薄面,就更好了。”
“下次一定。”魏渊想换右手托腮,手刚要抬起,却立马被按下。
“你当真是不想要这条手臂了吗?”乔妄蹙眉。
魏渊有些意外,慢慢抽回手,似笑非笑道:“乔少侠冷若冰霜之名远播,怎么偏偏对我,如此热络?”
“若只是护我不死,倒可以说是因为令妹的缘故,着实不忍心,可如此事无巨细……”魏渊晃了晃手臂:“方才是第二次了,瞧,刚刚我晃动手臂的时候,你又在紧张。我观你可不是这样的滥好人。”
“你心里真把我当作她?”这可是对方主动递上来的把柄,魏渊一针见血:“使用什么秘术重返人间,却迫于无奈无法与你相认的妹妹?”
“我今日上午问过靖伯,此前你在东苑时,曾与几位江湖术士关系密切,还向他们求教招魂之法,是也不是?”魏渊问着“是也不是”,盯着乔妄的眼睛却盛着十分笃定。
乔妄并不退怯,与魏渊对视,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几乎让魏渊有些喘不上气来,半晌,乔妄收了气势,苦笑:“我现在确定,你不是她了。”
连视线也从魏渊身上挪开,安放在山洞的一角,一向挺直的背微弯,任谁也能瞧出万分落寞。
“原本就不是。”魏渊冷哼一声,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我的兄长,早已死于当年冤案了。
“既然都猜到了,何不一直装聋作哑,至少也给在下留些念想。”乔妄瞥来这一眼竟还有些幽怨。
这还值得一问?魏渊斜了他一眼。
事发之前自然天下太平,可是天知道乔妄此人秉性如何,若是某日突然醒悟,十分介怀曾被骗得团团转,夜里二话不说来下黑手,又该找谁说理去?
然而毕竟顾忌乔妄颜面,魏渊只道:“我不屑于扮作旁人。”
乔妄摇摇头,失笑:“你就不怕说破了,我一时疯癫杀了你?”
“杀了我?”魏渊挑眉:“那你上哪再去找这样像的替身念想?”
“一个替身而已,我为什么会在乎?”乔妄嗤笑。
“是啊,一个替身而已,而你却现在还没有对我动手。”魏渊坐直身子,单手整整衣襟,微笑:“这是为什么呢,乔少侠?”
“是……”话至此,乔妄终于意识到什么,闭了闭眼:“当然是阁下的阳谋。”
阁下。魏渊听到这尊称,心情不合时宜地好上三分,纵然乔妄此言并无多少敬意,前世今生,也真是有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尊称——无关身份。
“你拿准了我一时间既无法证明你是阿妹,又无法证明你不是,哪怕为了那一星一点的可能,也绝不会对你下手,相反,还会护你周全,供你驱策。”乔妄徐徐道:“好谋算。”
魏渊一点也不怕激怒乔妄,拍了拍手:“再好的谋算也要有人入局,少侠过誉了。”
“难道阁下不曾想过,如有一日,我手中证据确凿,再无顾忌,又当如何?”乔妄一手在匕首上逡巡,虎视眈眈。
“那更好了。”魏渊半分不受威胁——笑话,这么些年自己真当得上一句“吓大的”,这点样子,压根不放在眼里:“此身分明,届时,或许少侠就可平心静气来与我谈结盟了——想必对少侠而言,借一位公主的手为死于非命的令妹报仇,总比杀我泄愤要来得更有价值。”
“好,好。”乔妄收了匕首,摆摆手:“你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谬赞,过奖。”魏渊并不拿乔,笑谢一声,又正色道:“所以现在,可以接着说羽族之事了吗?”
“自然……”乔妄正要答话,山洞外却忽然传来扰攘之声:
“樊将军,周将军,那个山洞里有火光!”
15. 韩三
马蹄声声,激起尘土一片,似水浪奔涌。
烈日灼灼下,十数个好儿郎身着胡服,持弓挽箭。
不下场的使君儿郎,女眷稚子多在凉棚下,饮着葡萄酒,谈笑者有之,观射阳者则更众。
然而其心不专,多的是人偷眼望向上首——今日虽是弋阳大长公主的寿辰,可谁不知道,实是为永安长公主选婿?
不是家宴,照例该是陛下居于正中,两位皇室女子一左一右。
雍朝尊左,魏渊端坐上首右侧,身后是乔妄与残月两人。
乔妄在外仍是那幅冷若冰霜的老样子——只在外面这样。
羽族之事,二人早寻了个空子谈过。
如果乔妄不曾藏私,那么还真如他所说,“恐怕将所有实情和盘托出,也算不得什么诚意”。
那几名骗他“下崖一叙”的羽族叛逆口风实紧,只说乔妄乃是羽族中人,这些年来乔妄所查真相,他们也略知一二,可是一句要紧的也不往外倒,只说让乔妄先纳投名状,从旁协助,从诏狱中掏几个人出来。
毫无疑义,都是羽族。果不其然,是需要魏渊协助才有可能办到的事情。
三两异族,又不是要把诏狱放空,倒也无妨,只不过魏渊奇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羽族?”那时魏渊躺在病榻上,面无血色却神色玩味:“这还不简单?试试可否生出短角长尾就是了。”
继承了明公主的记忆,魏渊也知晓一些羽族秘事。
譬如身有异相,不知血脉倒也罢了,只要知晓血脉,便能催生。
“这就是蒙昧之处。”乔妄苦笑:“那几名羽族说,我是个天缺。”
天缺?
魏渊了然,想来是弃子复用。
是,并非每一羽族血脉都有异相,只是样貌同常人无异的武艺也往往平平无奇,甚至有时还会父母被遗弃,而后再在天缺得势后将其认回,羽族的老把戏了。
不过看乔妄并不知情,魏渊也不打算多事,只是问:“那你为何笃定?”
乔妄递来一盘山竹瓣,顾左右而言他:“沾殿下的光,倒是也有新鲜果子尝尝。”
知晓了,羽族秘法,不便透露,魏渊斜了他一眼:“直说便是,绕什么弯子?”
乔妄笑眯眯地:“比起殿下那日把草民耍得团团转,这又算得了什么?”
是了,乔妄在外仍是那幅冷若冰霜的老样子——只在旁人面前这样,想来是怕人瞧出端倪,与魏渊独处时,尽管时间短暂,却总眉欢眼笑,温柔体贴无微不至,从前的小寡妇姿态一扫而空。
魏渊便知,他在心中还把自己当作小妹。
她在心中微微叹息,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乔妄这人是否偏执,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否认,也没有办法。
将养了三五日,魏渊又能下地了,明公主羸弱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伤轻伤重,左不过都是一副病容,倒是谁也不生疑。
当日为禁军所救,次日醒来,魏渊才知,其实禁军大张旗鼓,并不是打着寻公主的旗号。
弦月上山报陛下听时,正遇上刑部尚书崔檀,崔檀此人,乃是明公主一手提拔的纯臣,虽入仕不久,可做事也十分老道,当下便嘱咐弦月,上山后对外只说殿下舟车劳顿,需要休养,而路遇崔侍郎失足,需禁军援救,且务请周、樊二位将军带兵。
做戏做全套,崔檀竟还真从崖上跃下,他较魏渊更不幸些,摔伤了腿,是以今日还一瘸一拐。
考虑周详,志虑忠纯,甚好。
想到此事,魏渊笑着对崔檀举了举杯,崔檀亦回敬。
那日那两名刺客,禁军则维持了他们一贯的无能,这头叫徐延一打岔,竟然叫这两名刺客跑了。
至于内鬼徐延……当日倒是生擒了,可也很快暴毙,同那两名关在地牢的刺客一模一样的死法。
不同于那两个无名人士,徐延可是登记在册,朝廷亲封的武将,这一出,无疑是伪装,用人皮面具之类的东西,随后赶来的周靖也亲自验过,确实如此。
这下连周靖也凝重起来,认下了是苍岚派——集齐了这许多,说不是苍岚派,反而有些牵强了。
河北道百姓的状纸,南余烬也受了,日前已遣下钦差——原本预备派崔檀去的,这下也不行了,只得另寻旁人。
邹氏一行倒是不曾全部随钦差回去,杀威棒打伤的,水土不服病倒的,都需要休养几日,京城也不差这几间屋子,倒也不妨事。
至于招魂,这几日夜里尝试,仍是老样子,痴儿,呆子,十三,再没有第四种可能,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倒是日日把十三招来,同十三混熟了——可是这有什么用?不过又是一个一问三不知的游魂,特殊一些,能到处游荡罢了,或许日后有用处,眼下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叹了口气,魏渊只觉得自还魂以来,无一日不闹心,殚精竭虑远胜前世,养了两年的心力,眼看又要耗竭了。
晦气,不如看射,魏渊一口闷了一杯……茶。
下场的少年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大多要比明公主这具身体小上八九岁,和魏渊倒是差不多同龄。
人都是弋阳大长公主挑的,怕自己的侄孙女扭捏,还曾经特意来劝:“从来只见男人娶娇妻,一树梨花压海棠,不论五十的七十的,都敢配那十五六的小娇娘,咱们明儿贵为公主,择一位正鲜嫩的郎君又怎了?”
这位皇姑祖母真是个妙人,魏渊只好讪笑着应了。
此时,只见众少年中,有一红衣小郎君纵马当先,一见宫人放出雁来,立时朗笑三声,弓如怀中吐月,箭如弦上悬衡,尾羽擦着金扳指掠出——
那雁一声哀鸣,直坠而下。
一连三箭,如流星赶月,箭无虚发,小郎君停手,满堂喝彩不绝。
天上仍有雁飞,众小郎君追逐发矢,好不热闹.
立马观射片刻,红衣小郎君摇摇头,嗤笑一声,不等赛毕,策马而归。
好身手!魏渊暗赞。
临到围栏,飞身而下,卸了弓马,随手指了位宫人,拱了拱手:“中官劳驾,取我雁来。”
那寺人应声,径自去了。
有宫人忙上前来打竹帘,红衣郎君一摆手,自掀帘而入。
众人一道目视,红衣郎君甫一进来,弋阳大长公主最乐呵,指着他便笑:
“三郎这般形容,怎也不换身衣裳?也不怕众人笑话!”
果真,定睛一看,红衣小郎君衣裤沾了草叶,袖口不知从哪豁开一道,高髻也有些散了,此前所佩发簪更是不知所踪。
众人齐笑,红衣郎君不以为意,索性解了头发:“大长公主此言差矣,此乃魏晋遗风。”
弋阳大长公主指着他:“英国公三子中,只你惯会强词夺理!”
韩壁清笑笑,只朝上首天子拱了拱手:“陛下见笑了。”
魏渊险些笑出声来,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没见弋阳大长公主和陛下脸都黑了吗?
弋阳大长公主和南余烬抱的是什么心思?还不是为公主选婿,这二位贵人巴不得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都拜倒在公主的罗裙之下,围着公主打转呢!
可这些才俊里最优的这位,家世清白,门户光彩,乃是这一代英国公膝下幼子,文武双全,性格也爽朗,偏偏是个木头脑袋,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魏渊不说话,他也不主动搭话,不知是真不明白今日寿宴的目的,还是装不明白。
于魏渊,这倒不是一件坏事。
她就爱这榆木疙瘩,这可是拖延时间的利器杀器,最好这韩壁清能禁得住她纠缠,不论是果断拒绝,还是真不开窍,魏渊都有说头:要么说还在相处,要么说受了情伤,届时就算弋阳大长公主来催,也没甚奈何。
“三郎说哪里话?”想通了这一关节,魏渊主动示好,从缠头上拔了支花簪,掷向韩壁清:“接着!既然是魏晋名士风流,万不应少了花!”
恣意,率性,天皇贵胄之态,明公主待外臣内侍,向来如此。
只是魏渊心中到底有些发哂,如果明公主记忆无误,二人差了七岁整,这韩三郎小时候,明公主还抱过他呢。
不知若是真正的明公主在此,会不会怪怨姑祖母和阿弟乱点鸳鸯谱呢?
魏渊天生外向,扮得不算辛苦,也像模像样,至少,她坐在此处,能听见弋阳同南余烬咬耳朵:“姑祖母起先还怕你阿姊骤然失声,一时心气难平,心中积郁呢,不想恢复得这么快,人也还同往常一样开朗。”
这簪子韩壁清不防,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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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手接下,一掂,直抱屈:“竟是金的!亏得臣好身手,若换了旁人,怕能叫殿下戳出个洞来。”
“呸!不知羞!”魏渊随手拉了身旁的残月:“这般小技便敢妄称好身手,不说旁人,怕连我这女使,都成了武林高人。”
韩壁清年少自傲,闻言不服:“小技也罢,只是那叫我射落的雁听了,怕是多有怨言。”
魏渊一怔,朗声一笑抚掌:“若非我这些日子右手不便,竟当真想与你比试一番了!”
韩壁清头摇似拨浪鼓:“罢罢,只怕殿下赢不过,还要圣人命我阿耶上家法,怪我胜了天潢贵胄。”
魏渊拍案,凤眸含嗔,横眉立目:“我何时如此?”
韩壁清哈哈一笑,作揖道:“好好,是三郎胡言,贵主莫怪!”
原本不过是寻常友人对话罢了,只不过弋阳与南余烬怀揣心思,自然看这二人颇像一对儿小儿女,频频点头。
就连乔妄脸上都浮出一丝笑,想来是欣慰。
魏渊时刻觑着二人脸色,一看计划成,假意才歇了火气,遣一女使引韩壁清入座:“这葡萄酒乃是日前西域上贡,风味一绝,还不速浮三大白?”
女使为其斟上,韩三好酒量,当即连饮三杯,魏渊佯怒:“怎地饮马似的?”
弋阳大长公主乐得华胜几欲飞甩而落,冲着韩壁清“啧啧”:“听听,人都怜惜那酒呢!”
满堂哄笑。
这般散着发究竟不雅,魏渊又遣人来为三郎束发,又将那花簪上,魏渊犹嫌素,又从自己发间拔了一枝。
当真好生亲近,宴上颇有些人来回打着眉眼官司,心中忖度。
有天子与寿星在席上,大家总也放不开,没多久,二人便借口酒酣相继离席。
见好就收,魏渊更衣去也,有使君壮起胆子恭维试探:“三郎好福气,贵主待三郎,真真是青眼有加。”
“那是!”韩壁清一拍胸膛:“殿下待能者一向亲厚!”
那使君一噎,座中本有人怀着疑心,见韩壁清襟怀坦荡,正气凛然,又多拿不准。
一会儿,魏渊归来,众人寒暄着,目光却在魏渊与韩三之间逡巡。
二人却恍若未觉,仿佛一个无心,一个无意,只招呼着喝酒行令。
不多时,十几个男儿陆续换了衣衫回来。
击掌三下,引来众人注目,魏渊才笑道:
“今日射阳宴,应算是以武会友,本不是要诸位小郎君分个高下,只是毕竟本宫在宴前诺下彩头……来啊,呈上来——”
魏渊一声呼喝,一名宫人应声捧出一只锦盘,下坐男女无不惊呼,金光迷人,锦盘之上,赫然是黄金十两,并玉环一枚。
这玉环,是宴前弋阳大长公主给她的,只说瞧上谁便赏给谁。
“殿下豪迈!金银俗物也就罢了,此玉却是不凡。”有行家击掌赞叹:“冰清玉洁,如琢如磨,莹白柔和,油性上佳!”
此人玩笑道:“张某实是动心,不知殿下可愿割爱?”
“十一郎可是问错了人。”魏渊笑答此人,眼波流转,最终落在韩壁清眉眼间,挑了挑眉:“肯否割爱,该问今日魁首才是。”
那张十一郎好胆量,当真把眼去看韩三,韩三笑声疏朗:“宝马赠英雄,这美玉,也自该赠予行家!压在某手中,才是真埋没。”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唯韩壁清不觉。
魏渊佯怒:“好啊!本是见三郎矫健挺拔,真有韩公之风,本宫才薄赏金玉,劝君自勉,偏你要做这大善人?”
“不过实话实说罢了。”韩壁清拱手:“韩三不爱玉,殿下诚心要赏,就把那西域汗血马赏了臣罢。”
魏渊绷着脸,片刻,“噗嗤”一笑:“你呀!罢罢,宴后我叫人送至国公府上就是了。”
打发了韩壁清,把玉赏了张十一,魏渊举杯过顶:“今日谢众位作陪,众君皆是我大雍好儿郎!本宫在此,敬诸位一杯!”
韩壁清意气风发,当先笑领:“谢长公主殿下!”
余者相视一眼,心中计算,面上不显,亦举杯同饮:“谢长公主殿下!”
魏渊微微一笑,知道座中定有耳报神,兴许很快,弋阳大长公主与皇帝便会知道,“神女有意,三郎无情”了。
16. 旧爱
宴后,魏渊果真使人回府把汗血马牵至国公府,只是散了席,她并未再去同韩壁清搭话。
又没有人瞧着,此时做戏,同抛媚眼给瞎子看也没什么区别。
乘辇轿回行宫,明公主在行宫的居所也叫别春院,只是没有那么多花树,而是同行宫内其他院落一样,四季勤换盆栽花卉。
一路上因人多眼杂,魏渊也没有同乔妄搭话,一直到落轿,轿夫都退下了,几位女使也叫魏渊支开。
魏渊才以扇掩口,轻声问:“方才,我见你笑了。”
“唔……”乔妄自己也知道魏渊所问的,是什么时候,毕竟一晌午过去,乔妄兴许也就有意无意笑过那么一次。
他倒是一点也不忸怩,只不过知道隔墙有耳,声音压得同魏渊一样低,几乎是耳语的声量,且比魏渊还多几分警惕,有意无意用动作遮着自己的口形:“我那妹妹,若是活到像你这么大,也该嫁人了。”
一边伸手,好让魏渊下轿时有个可托扶的东西,免得摔倒。
魏渊听了心里就是一酸,然而只是一瞬,心又硬起来,半是喟叹,半是敲打:“我真没法想,要是有一天,你能确定我不是你妹妹了,会怎样待我。”
“怎么说我也算是半个雇主。”她半开玩笑:“莫要取我性命行不行?”
“行啊。”不得不承认,乔妄这副好皮囊真是招人,像个寡妇似的凄风苦雨时已经够妙了,一笑更是貌美——虽然现在只是似笑非笑:“怎么不行?”
魏渊觉着他在诓自己,可是追问“当真”,那是小孩子的把戏,只好轻咳一声:“说话可要算话呢。”
“嘀嘀咕咕在窗下说什么呢?你们两个人。”冷不丁有个声音,魏渊猛然抬头,却见弋阳大长公主从别春院正屋里头出来:“姑祖母老啦,耳朵总是不中用,乐呵什么呢,叫姑祖母也听听?”
魏渊大惊,下意识左顾右盼:“您何时来的?怎地不见辇轿?”
又道:“也不曾有人告知于我。”
“适才饮酒不适离席,出来散了散,好些了,左右不远,就想着来你这里等着。我不叫他们报你,怕你急着赶回来。”弋阳大长公主意有所指,说完,又打量乔妄一眼,点头:“你便是乔侍卫?本宫日前听陛下说起,护驾有功,当赏。”
弋阳大长公主的到访属实是意料之外,虽然明知此刻装作冰冷也来不及,乔妄依然不愿多给一个笑脸:“大长公主谬赞,不过报恩罢了。”
弋阳大长公主神色戏谑,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一个老太太脸上,显得弋阳像个老顽童,虽然鹤发鸡皮,可是依然能言笑宴宴,嬉笑怒骂。
不过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头:“那也当赏,听闻你素爱行游,本宫年轻时也有好些宝剑,京中还有一处闲宅……”
“无功不受禄。”弋阳大长公主的细数却被乔妄一言打断,他一摇头:“谢大长公主美意。”
弋阳大长公主还待再说什么,乔妄却不肯赏面,抱拳行礼道:“草民同周将军有约,先行退下。”
而后竟然真的说走就走。
魏渊目瞪口呆。
眼看着弋阳大长公主面色不好,明明与魏渊并无干系,还是一窒——这无法无天的人!
然而,不知为何,就在魏渊冥思苦想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时,弋阳大长公主突然又笑开,心情仿佛又敞亮起来,摇摇头,不再往乔妄那方向看去了。
转而问魏渊:“明儿怎地没有在席上多待一会儿?”
万幸此事魏渊有说辞,一边扶着弋阳大长公主进屋,一边半真半假抱怨:“还不是韩三郎,说军中有要务,先一步离席了。”
弋阳大长公主冷哼一声,横眉:“能有什么要务?”
比起往日,老太太口风大转,拍拍魏渊的手,殷殷道:“原本姑祖母也是替你中意那韩壁清的,只是今日一见……”
想起韩壁清那不知该说是骄阳似火还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大摇其头:“这小子与我的明儿甚不般配,亏得韩庆山那老匹夫,此前一个劲儿同我说,他家老三是个好样的呢。”
韩庆山,便是英国公的名讳。
“想来也不是。”魏渊笑笑:“三郎确有要事,不应怪罪他。”
“你真中意他?”弋阳大长公主狐疑道:“从前怎么不见你对他青眼有加?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自然是因为那韩壁清是个好幌子。
可真话是不能说的,魏渊比着明公主的性格,斟酌着尽量说了一条不惹人起疑的:“从前不知道他如此骁勇,他的骑射本事,当真比其余人都长出一截来呢。”
事实上,今日魏渊也只在人前同韩壁清过了几句话,同样摸不准此人的秉性,只能拣明面的说上一二句。
魏渊自忖这话也算滴水不漏——她知道韩壁清从前一直随叔父在边关,直至今年才回京。算来,这应当是明公主长大后第一次见到韩壁清,应当也是明公主第一次瞧见韩壁清的好武艺。
然而弋阳大长公主却向她投来一道饱含深意的目光,魏渊不由得心下一跳。
“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没忘记那个人吗?”只见弋阳定定地注视魏渊:“是吗?”
而魏渊思绪空空。
什么?
那个人?听弋阳姑祖母的意思,莫非明公主还同谁有过一段情吗?
魏渊所得到的记忆里,可没有这一段啊。
何况好端端的聊着韩壁清,怎么又拐到旧爱那里去了?莫非自己说的什么话勾起了弋阳的心绪?是什么呢?
骁勇吗?
明公主曾经爱过一个骁勇的人,且把这小女儿心事同弋阳讲过吗?
全然无法笃定的事情,魏渊向来不爱赌,索性默不作声,低下头掩饰好神情,等待着弋阳的下文。
“虽然后来不知为什么,你不再提他了,可姑祖母看得出来,你的心里为着他空了一块儿。那日你应下相看,姑祖母虽然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也难免会琢磨,是不是我的明儿也忘了,放下了。”弋阳大长公主直叹气:“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心念如电,魏渊飞快在心中拼凑前因后果。
应当确是明公主曾有一位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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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不知为何,将这份情隐于心中不再诉说?
“这些年姑祖母催着你,是盼着你早日忘却,再结良缘,最好是相中对方人品才学,心中喜欢,是盼着你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不是盼着你……”弋阳大长公主顿了顿:“是姑祖母操之过急了。”
魏渊思忖着,果真如此,弋阳大长公主认为自己对韩三的青睐,是移情么?
万幸弋阳在此不是为了为难侄孙女,只殷殷叮嘱道:“韩家那孩子,姑祖母只怕那莽夫委屈了你,且看他开不开窍,待你是否殷勤,旁的人其实也不妨一试——可是也不必为了姑祖母勉强。”
交代完便离开了,临走前又拉着弦月满月嘀咕了一阵儿,魏渊听着,老人家恨不得连药膳饮食都一一关照了,心中也颇为触动:
这位姑祖母,待明公主倒是十分真心。
不免心中又是遗憾,老太太一心所系的孩子,却早已在六道轮回之外了。
-
送走弋阳,魏渊躺在床榻上,一手挑弄着灯芯,漫无目的地、一件一件盘点着最近之事。
第一事,原想着拿韩壁清做个靶子,可是弋阳大长公主剖明心迹,又说不必勉强,魏渊才不愿多费心力。
不过倒是仍可以拿他挡一挡其他狂蜂浪蝶,只是不提罢了,今日在宴上,其实多得是人把眼珠子黏在长公主身上。
也不知目光投向,是明公主,还是先皇爱女,今上长姊。
不管怎么说,应付韩壁清一根木头,总比应付一群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要来得松快些。
说来,撇开选驸马不提,韩壁清此人倒是有趣。
文臣、武将,多的是卑躬屈膝者、谄媚讨好者、自命不凡者、所谓不怒自威者,就连朝中几位赫赫有名的刚正直臣,也难免叫魏渊在心里暗笑一声“何必清高”。
可是韩壁清这个人——这个人……该怎样说呢?赤忱近乎刺眼,又无娇骄二气,若是魏渊还好生活着,魏家也还未倾覆,定要和这般义士交个朋友。
第二事,乔妄所说的,羽族寻上门来,魏渊始终是半信不信可有可无的态度,倒也不必多费心力干涉,静待便是。
倒是论起该如何待乔妄,魏渊有些拿不准,这个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移情,这情分对魏渊可称得上一把不公的双刃剑,魏渊不是不想利用这白白得来的怜爱,实在是消受不起。
卸磨杀驴?更是笑话,要真有一天,二人翻了脸,不管是要打杀还是要逃跑,恐怕公主府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他。
想了一阵儿,想得头疼,便先放放,倒也不急。
第三事却是招魂,这几日若说毫无进展,倒也不是,至少同十三混了个颇为熟悉。
甚至熟稔之后,仿佛无需魏渊召唤,十三也可自行在她身边现身,只不过现下只可支撑一两个时辰,再久些,恐怕就要伤了魂火。
这鬼,也不知最近抽的什么疯,口口声声叫她“主人”,每每把魏渊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才开心。
说曹操,曹操到,魏渊正想着,便听得耳边一道幽幽的声音:“主人?”
17. 结契
“最近十三日日为着主人的吩咐四处奔波,主人倒是闲适,这厢赴宴罢,那厢美人来。”他现身突然,贴着魏渊的榻,大坐地上,仰起的脸与魏渊的手不过一寸之隔。
魏渊忙收回手,扬声让满月她们莫要搅扰,又以煞气笼罩此室而遮声——还是此前阴差阳错捣鼓出来的妙用,虽然不堪一击,也算是个障眼法,小把戏。
说来惭愧,想当年也是为祸一方的,如今竟被用来做这用处。
不过现下她用得不好,用煞气拢成结界,也只堪覆盖一室大小。
她长叹一口气,才道:“要我白说多少次呢?莫要叫我主人。”
“不许我叫主人,莫非是盼着那美人儿这般唤么?”十三眨着眼,见魏渊面色隐隐发青,自觉胡闹够了,才笑:“好啦好啦,魏姑娘,不过见你神色不豫,逗你一笑罢了。”
魏渊总觉得不是,这白衣鬼,同他熟识了才知道,原来坏得很。
尤其爱打趣乔妄的事,不知为何,旁人都罢了,唯独对乔妄,十三小性子耍得厉害,一口一个“美人儿”喊着,倒把魏渊叫得如同昏君似的。
“你倒还记着我先前托你的事?”不欲在这闲事上纠缠,魏渊倒是对十三一开口说那话十分有兴致。
吩咐一词,她自认万万谈不上,不过是朋友请托,劳烦十三行走时,问问过路的鬼啊怪啊,可有什么高人,知道所谓的招魂术法。
至少能较现在强上许多。
“我自然记得,幸不辱命。不过,魏姑娘,你拿什么来换?”十三却拿起乔来,笑着看她。
“我身无长物,哪里有能拿来同你交换的东西呢?”魏渊摇摇头,半真半假抱怨道。
“罢了,我不为难你。”十三的笑容里有几分狡黠,居然当真正色道:“我这几日遇到一只鬼,生前是个道士,他同我讲,最寻常的招魂方式,便是寻到一个媒介。”
“媒介?”魏渊来了兴致,直起身来,兴冲冲问:“是法器吗?或者能通灵的物件?”
“唔……可以是。”十三笑眯眯地:“但是法器可遇不可求。”
“那么……?”魏渊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与此相关的“媒介”,但见十三拍了拍自己的衣襟,颇有些自傲地开口:
“这媒介,为什么不能是一只鬼?”
“鬼?”魏渊一时只觉得难以置信,有些荒谬:“这不更是可遇不可求了吗?”
可愈想,便愈知十三说的不无道理。
从魏渊自身来看,仿佛但凡是身在一副皮囊内,无论通灵之能强弱,皆无法控制生魂死魄,便是魏渊,也只能召来残魂罢了。
而若是有一只鬼连通阴阳,恐怕一切禁制,便都解了。
“可是你已经遇到了,也就不必求。”十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如何呢?只要与我订立灵契,招魂于你,便轻而易举了。”
魏渊敏锐发问:“可是招魂——我是指同鬼订契后的招魂,又有何等用处?我并不十分了解。至于那灵契,我也不知那是什么,又该如何订立。再者……”
她眼珠一转,视线落在十三身上:“你所求又是为何呢,十三?”
“招魂的用处?你怎地还问上我了?”十三啼笑皆非:“我还是替你打听呢。”
魏渊一哂,摇摇头,想到哪便说到哪,倒是有些口不择言了。
“灵契好说,那老道送佛送到西,一并指点了。”十三继续道:“至于我所求……”
他仰起头,凝视着魏渊的眼睛,一贯的笑面收起来,竟然也显得有些阴郁:“兴许就是一个主人呢?”
这话听着不着调,可十三却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这鬼一向跳脱,魏渊此前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认真的神色,但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追问,或者说,不知该追问些什么,有些语塞。
“逗你的,魏姑娘。”见魏渊陷入沉思,十三嘻嘻一笑:“要主人做什么?不图他养活我,不图他管教我,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魏渊闻言,莫名松了一口气,可仍有疑虑未消,说来,这几日她虽与十三常来常往,可到底不算十分熟悉,这鬼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还真是难辨。
“不过,订个灵契于我而言确实有些好处。”十三点了点自己:“我虽确已在人间滞留许久,可谁也不知道,会否有一日,阴差又把我想起来。”
“我还没在阳间待够呢。”十三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脑袋前后微微晃动着,发丝随着一摇一摇。
“这所谓灵契,能保你避开阴差?”魏渊顺势问。
“那倒不是,我只是赌阴差不会勾你罢了。”十三摇头:“那老道之能也不过微末,他那灵契,也只堪将我认作你的附庸。只要你平安一日,我便能沾你的光托你的福,再多挨几天罢了。”
他一笑:“如何呢?要同十三结契吗,主人?”
这死鬼,几日不见,竟然还学会了蛊人。
“我倒真是信了你的邪。”魏渊向后仰了仰,寻了个舒坦地儿窝着,探向十三的目光含着十足的审视:“我总觉着此事于我是无本万利,于你却是一桩蚀本儿的买卖,你不是傻子,我认识你头一日便知道了。”
-
这还是后来魏渊回过神儿来,才想起问十三。
也算诈了十三一下,那日魏渊装作不经意,随口便问:“你说你飘零许久,约莫是有多久?”
十三虽不疑有他,但那老老实实答的答案听着也像糊弄:“我真不记得了,魏姑娘,只觉得已经很久很久过去了。”
“好奇嘛。”那时十三还未现出自行显灵的本事,魏渊费了好大精神,才探出一丝神识牵了牵十三的白袖子:“说来,我做人和做鬼的年纪都不算大,你那很久很久是多久?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一千……”
“魏姑娘。”十三听得扶额,叫住她:“越说越没个数儿了。”
“哪里有那么久,什么百年千年的,我猜,兴许也只有几十年吧,我忘了。”十三装模作样地掰了掰手指。
谁料魏渊立马横眉,冷笑一声:“几十年,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从不曾见过别的鬼。几十年不曾开口说人话,竟然还没有发疯?”
“十三啊十三。”魏渊悄然分出一丝魂火,堪堪绕着十三牵了一条丝线,皮笑肉不笑,竟然颇有些威风:“这两处必有一处为假吧?还是说,两处都不尽不实?”
——谢天谢地,她练了几日,才分出这么一丝来,只不过于她自己而言不过一丝一缕,于旁的鬼怪精魄,已经足够将其魂魄都焚烧殆尽了。
谁知十三不惊不恼,一笑:“呀,魏姑娘,你发现啦?”
他管也不管那围着他绕着他的魂火,径直往窗边去,魏渊并非着意伤他,反倒一惊,忙纵着魂火随上。
饶是如此,也是反应不及,在十三衣上灼出一片焦迹。
十三却浑不在意似的,伫立窗下风中,瞭着天上明月:“年份不假,十三的确老朽,若非要说的话,只有比那更长——不过也不至于就是千年老妖了。”
他说着,自己笑了下,回首瞧着魏渊:“至于不曾见过其他鬼,那是逗你玩的,魏姑娘。”
“在人世游荡太久了,总要自己给自己寻些乐子。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总要好过古井无波,一潭死水,你说是也不是?”
这一刻,魏渊将将信了十三那话,月下观十三,虽谈笑间有几分玩世不恭,但一身疏泠,再没有谁,比他更像个飘零百载的鬼,寿与天齐的人。
-
“我这般,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十三苦笑连连:“人没骗着,热闹没瞧上,羊肉没吃到,倒惹得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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膻。”
魏渊不语。
“我知道,你不信,无非不过是因为这法子是我寻来的,那莫须有的老道这会儿怕是早在投胎路上了,灵契什么样子什么用,也只是凭我一张嘴。”见魏渊不吃这一套,十三换了个话头:“要我说,求人不如求己,你自己若能想个法子作为代替,也就不必用我这不中用的契了。”
这话说得无赖,十三说完,便闲闲地看着魏渊,谁知魏渊不急反笑——不过是似笑非笑:“哦?此话当真?”
几欲大笑,谁也不是白做鬼,魏渊当年在虞山时,好歹也有那么一两分见识。原本也是想把十三口中那“灵契”换了自己这办法,就是怕十三又来猜疑,若真如此,倒是省了同十三一番饶舌。
“若我恰好略懂些旁的结契之术呢?”魏渊不错眼盯着十三的神情,她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仿佛有诈,可偏偏又说不出是何处不对劲。
而十三泰然若天衣无缝,只是抚掌:“好说,左不过赔个自由身,换个人世行走,快哉快哉。”
同魏渊所想不大一样,她细细思索片刻,恍然:再怎么说,这鬼也是老妖怪一般的人物,怕是什么不曾见过?难道还怕马失前蹄,着了自己一个新鬼的道儿么?
这般一想,魏渊也懒得矫情,只是喟叹似的抱怨一句:“亏我还当你是记挂着我的事,谁知道是不是旧酒装新壶?”
十三忙喊冤:“这是哪里的话?魏姑娘,你怎还含血喷人呢?”
这鬼神色不似作伪,魏渊也不好分辨,不过也不急一时,笑笑便过,转而道:“不如想想,若是订契,你想往契书上写些什么。”
魏渊所知那法子倒也简单,魂火为笔,鲜血为墨,焚血为盟,以告上天。
魂火她有,鲜血也不缺,造一份契书即可。
十三果真也并未再纠缠,随着魏渊转了话头,竟难得有几分认真:“我需得想想。”
-
这一想便是两个时辰,魏渊将那字纸写了烧、烧了写,磨足了时辰,才拟出一份看得过眼的,才召十三现身,递过去:“你过目,缺什么,再添些。”
两个时辰毕竟不短,十三早早遁了,此时甫一站定,接过字纸。
“你倒是写得谨慎。”十三半真半假抱怨:“就是等得人头脑昏昏。”
魏渊不搭话,有些心虚。
料想这两个时辰也足够十三想出些东西来,那字纸十三看也不看,只在其末添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
魏渊定睛一看,“不弃”,啼笑皆非:“两个时辰,你只想出两个字来?”
只当十三又是玩笑,她掩口笑:“人生而各美其美,到了山穷水尽时,如何不弃?”
十三却不说话,就这样看着魏渊,眸色幽深,叫人有些不解。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十三打了个哈哈,两三眼扫完,照旧还了回去,那玩世不恭的笑又现出来:“逗你玩的,这契书我觉着甚好,一字不必改,都依你。”
诚然魏渊自认契书写得公道,可十三如此放权,也着实太过。
今夜十三真不知怎么了,总是叫人觉得难以捉摸,魏渊不是不想猜他的心思,只是夜深了,快要二更天,明公主这身子亏损太多,已然十分疲累了。
她还是觉得怪,有些不安,将那纸上契书拿回,便开口送客。
十三懵然:“不结契?”
“我今日倦了。”魏渊随口扯:“改日改日。”
“改日便改日,白纸黑字写下的,已然作数。”惊愕一瞬,十三倒是想得开,并不纠缠,整整袖子,颇为感慨:“十三不过游魂,从今后,也算有了契友。”
“契友?契友何曾是用在这等关系?”魏渊好歹读过书,不大赞成。
“随喜随心,随喜随心。”十三顽笑着摆了摆手,隐去身形:“好梦,魏姑娘。”
18. 从前
魏渊后来猜,这夜是因着白日里同弋阳大长公主几句交谈的干系,她头一次梦见明公主的旧事。
仿佛是大段大段的,从前不曾详见过的,明公主的记忆。
说来,而今魏渊所有的记忆,或许只是明公主一生的十之一二,魏渊只是从前世所闻,今世所见中,大致了解明公主曾在陛下年幼时期权倾朝野。
而权力,极致的权利,明公主摄政理事那些年,究竟是如何威势,直至今日,在这个梦里,魏渊才得以窥见一斑。
是万邦来朝时位列首席。
是抗击北侉时挥斥方遒。
是夙兴夜寐,日阅奏折三百篇。
是唇枪舌剑,与世家朝臣据理力争。
是伏案的姿态,是清亮的双眼。
……
只是不知是否是在梦中的缘故,所见一切,都仿佛笼着一层轻纱烟水,隔岸似的看不分明。
魏渊竭力记忆,然而事实上并无所获,都是些碎片,在记忆长河里转瞬即逝的东西,或许只是因为足够光亮,才能够入梦来。
虽仿佛置身明公主体内,与明公主共用一双眼睛一副耳朵,却显然并没有共用一颗心。
真是可惜,这样一来,魏渊便无从得知,每一刻,明公主究竟是如何作想。
走马灯一样的画面里,一整夜,说来只有两个场景还算连贯。
一则明公主与南余烬的日常,与一则不知是明公主与谁云里雾里的对话。
与南余烬的对谈没甚意义,应当只是明公主一次普通的入宫,或者南余烬一次普通的拜访——左右宫中府中,御花园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再加上隔烟水似的画面,更加难以辨清。
不过不重要。
画面里的南余烬还是少年人的模样——至少比如今要更加年少,瞧着仿佛只有十五六岁。
明公主在与南余烬手谈。
下棋,魏渊其实学艺不精,前世还未家破人亡时,家中长辈着实肯耐心教导,只是魏渊毕竟年幼,就算天生神记,可将棋谱一一背下,也难免难以理解其中高妙之处。
后来沦落教坊司,专习琵琶暂且不谈,要紧的是,就算是专精棋艺的罪女,也不会被允许,以赢过对方,败坏来客的闲情逸致。
不过毕竟曾经学过,对这棋局,虽未必能解,也不至于全然看不明白。
南余烬正在节节败退。
明公主并无抬手放过的意思,南余烬眉头深锁,不禁目露哀怨。
而明公主不为所动,反而淡淡道:“你太贪。”
果真,南余烬一个迟疑,又是一片死棋。
“桑怀里没有教过你吗?”明公主叹了口气:“鱼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南余烬低头不言。
“那就是教过了。”明公主点点头,同样沉默良久,才道:“罢了,阿姊曾经也同你一样,瞻前顾后,两头为难,一样不舍。”
“谁不曾有这样的年岁呢……”她黯然摇头。
大约是想起曾经,明公主怔忡片刻,一摇头,如挥散萦绕脑海的记忆,把心思重新放在南余烬身上来:“这些日子,阿烬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魏渊处在明公主的视角,分明看到,南余烬就要忍不住说出来了,可最后,还是坚决把头一摆。
“阿弟长大了。”见状,明公主喟叹道:“这是好事,阿姊不是专擅的人,只求弟弟平安。”
一边说着,她温婉一笑:“无论你要做什么,阿姊皆不干涉,只是莫要伤到自己。”
“那你呢?如果我做什么事,会伤到阿姊呢?”南余烬仿佛再也忍不住,双手按上石几,身体微微前倾:“还有旁人,阿姊求我平安,可是阿姊自己呢?”
“你不会。”明公主笃定,而对另一个问题满不在乎:“至于旁人,在旁人那里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再怎么说,也是我给旁人委屈受更多些。”
又疑惑:“好端端的,怎么说这样的话?”
可南余烬并不好生回答,不知是被哪一句触动,或冒犯,他恹恹一笑:“阿姊就当我在说胡话吧。”
一时相对无言。
魏渊亦无言。
观此情景,想来是南余烬在为弃子为难。
可是生在帝王家,哪里有闲情左顾右怜,臣民家国,无不要他杀伐果断。
只听得明公主叹了口气,这一瞬,魏渊与明公主的心声重叠:都会习惯的。
沉默一阵儿,南余烬主动开口,问的却不是什么好言语:“阿姊,这些日子,你还同那些人厮混在一起吗?”
魏渊听得一挑眉。
“厮混”,这可不是一个好词,南余烬对明公主一向敬重,想来,若不是意见深重,定然不会对明公主如此说话——实在造次。
“怎么就叫厮混?”明公主轻轻蹙眉:“凡可为我所用者,必物尽其用。况且……”
“我不要听什么况且。”南余烬目光复杂,似哀怨与悲愤交缠:“你怎么就不怕玩火自焚?”
魏渊心头一跳,不由自主想起十多天前一件事。
那时她方从明公主身体中醒来,尚且意识模糊,某一次南余烬过府探望,她在蒙昧中感受到一双手从自己眉眼间拂过。
“一定是他们……”这声音断断续续:“我早劝你不要玩火,可你偏不听……”
醒来后,南余烬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为免节外生枝,魏渊也不曾问。
甚至还当这只是一个幻梦,毕竟魏渊想不到明公主之死与“玩火”的任何关联。
毕竟魏渊一直以为,明公主的一生,除却承欢父母膝下那些日子,无非不过就是摄政,权倾天下,还政,退居府中,最终亡于羽族设计坠马——只这一点还未查实。
而她究竟做过什么,才招致南余烬如此指责?
而这件事……同明公主的死,又有什么干系?
然而此时此刻,魏渊却不由得生疑:南余烬那句话,真的是幻觉吗?
直觉告诉魏渊并非如此,更为显著的直觉是,明公主的一生,也并非如魏渊所想,如无常所言——荣极一生,顺风顺水。
眼前场景仍在继续。
玩火自焚。
这样的指责更重。然而出乎魏渊意料的是,明公主竟然未曾辩解,甚至连一个不容置喙的眼色都不曾显露,反而低下头颅,似乎是默认。
“阿烬。”只听明公主斟酌着语句:“如果真有那一日,也是我应得。至少现在,我是信他的。”
他?又是谁?
魏渊正待静听,这一段记忆却不争气,竟然如石入水,涟漪而散。
实在令人愕然,魏渊伸出手在空中虚握几下,却什么都不曾留住,不由得有些气恼。
而眼前花园中的池塘在魏渊的注视下逐渐拉长,蜿蜒而下,仿佛一晃眼,竟然成了一条小溪。
一条看着平平无奇的溪流,只是溪水格外清澈,游鱼可见,皆若空游。
日暮黄昏,夕阳悬在远山,暖橘色的光洒下来,金光粼粼。
而明公主就蹲在岸边。
是的,蹲着,魏渊倍感意外,以明公主之尊,怎会如此不雅?
她向水中一望,溪水映照出一名稚童,衣饰华贵,却并无端庄可言,发丝上还沾了几片草叶。
竟然是五六岁时的明公主。
真是令人分外讶然。
怎会如此?莫非明公主幼时还曾流落民间?
可若是当真流落民间,又怎能保持衣饰如此整洁?
正疑惑,忽听得背后有人温声道:“璎珞奴,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还恍惚了一瞬,魏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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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唤明公主。
璎珞奴,明公主的小字,或许自先皇与先皇后仙去之后,就再不曾有人这样唤过明公主。
更不必提魏渊,更是半分也不熟悉。
是谁呢?魏渊有些迷茫。是谁胆敢对明公主直呼其名?
来人绝不是先皇,尽管魏渊下意识猜测,这一日乃是先皇携女出游,然而很快便推翻了,这声音稚嫩,听着像个十多岁的半大男孩,怎么可能是先皇。
她想回过头看一眼,哪怕就一眼,然而只是回忆,魏渊在梦中并不能控制明公主的躯体。
只能顺着当时的情景演绎下去。
明公主那时并未转身,只背对着来人。
背对,在皇家礼仪中,怎么看也是十分失礼,来人与明公主应当是十分亲近的关系,否则,又怎会一个直呼其名,一个背向不迎呢?
“你来找我做什么?”这是明公主的声音:“我又不是不会自己回去。”
听着有几分恼怒,魏渊失笑,原来哪怕是明公主,儿时也难免有些小性。
魏渊甚至能感受到明公主撅起嘴来的动作,手上揪着草叶。
“圣主将你托付给我们,便是要我们护佑你的安全。”那声音近了,就在明公主身后,却并未上前,魏渊期望落空,有几分遗憾。
“无趣。”明公主嘟囔了一声:“你还没有这小溪里的鱼有意思。”
来人不语,魏渊感到肩上一沉,少年脱下斗篷,盖在明公主肩头,余光可见,这斗篷上绣着奇异的纹样,仿佛有一种令人目眩心醉的魅力,魏渊从不曾见过。
明公主并未拒绝这好意,紧了紧斗篷——风凉衣单,着实有些冷。
“怎地每次你来了,水上浮着的芦苇都开始摇摆?明明没有风。”明公主奇道:“不止一次了,我观察到这件事,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你一贯细心。”少年夸赞了一句,而其后一句话,确实让魏渊与明公主双双惊奇:“一苇渡江,这芦苇啊,在等我借之渡水。”
“怎会有这样的事?”明公主终于向后瞥了一眼,然而一站一蹲,这一望并未瞧见此人的面目,只看见此人身姿清矍,衣袍上有同样的纹样。
或许是嫌抬头太累,她很快收回视线:“你也真是想得出来——不过,倒是有趣。”
“这可不是玩笑话。”少年语气认真:“这山上许多人都会。”
感受到这份认真,明公主终于来了兴致,她站起身,魏渊终于得已望见此人的面容。
十三四岁,虽然还未长成,但已然可以窥见其风姿,齿编贝,唇激朱,谪仙一般的人物,一双桃花眼就这样注视着明公主,其余什么也不曾装在眼中。
明公主也偏头看着他:“能让我瞧瞧么?我真不曾见过——连听都不曾听过。”
“唔……要水宽一些才好看。”少年柔声道:“此处水道太窄。”
“那就去江水大宽的地方。”明公主抢道,说完又问:“行不行呢?”
“你去哪里,我总是会跟着的。”少年伸出一只手来牵明公主,好声好气道:“只是下次,不要一个人到水边来了,隐山多蛇,我担心你受伤。”
明公主不情不愿应了一声,哪怕是魏渊,也知道她一定并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去。
而她眼睛骨碌碌一转,却道:“我累了,你要背我。”
少年并未迟疑,蹲下身:“好。”
“今晚我想吃山笋。”少年发间香气幽郁,明公主自以为不动声色轻轻嗅着。
他声音更柔:“好。”
两个人,就这样向着夕阳远山走去,汇成一道人影。
潮水一样梦境褪去,魏渊猛然坐起来。
就在这一刻,她福至心灵,联想到弋阳大长公主提到那人。
会是他吗?
19. 召见
“殿下心系河北道大案,臣实感佩。”崔檀落下一子,恭敬劝道:“张裕虽不济,亦有一颗赤胆忠心,几分断案本领,想来也可为殿下分忧,臣只万望殿下保重身体,切莫心忧。”
弋阳大长公主寿宴过后,南余烬便摆驾回宫了,至于魏渊,左右也不是定要回京不可,太医又请魏渊近日不要挪动,索性就在上阳行宫住下,卧床休息,每日除却应付弋阳大长公主,就是轮番召见韩三、周靖、乔妄等人。
有空闲的时候,便想方设法从明公主记忆深处寻找与那一苇渡江之人相关的记忆。可惜,直至如今,一无所获。
也是急不来。
原本计划中,魏渊是想随着钦差往河北道去的,可现在情况有变,一来钦差已经派出,书信毕竟缓慢,现在魏渊连钦差在何处也不知,更遑论追上。
二来,明公主身体本就不算康健,先是坠马,又是遇刺,再是坠崖,再经不住舟车劳顿了。
就连太医来诊治时都劝谏,若是公主再不休养,恐怕要落下残,这还算是轻的!若是再忧劳过度,重则脑中淤血发作,保不齐,还会再生什么恶疾。
魏渊虽不怕死,更不想无谓找死,索性听了劝告。
崔檀有公务在身,当日是随南余烬一同回京的,今日休沐,才又来拜见。
“张裕……孤记得他,现在是……司门郎中?”
崔檀称是。
魏渊一颗棋子久久不落,略有些不满:“崔卿让棋本是好意,可长此以往,孤可当真不知自己棋艺高低了。”
崔檀仍然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却一言不发,魏渊知道他有心相让,一次两次都是这样,可也没办法。
只见崔檀所执黑子已大溃,魏渊索性一边收棋一边道:“那张裕虽然中举授官不过三四年,可素闻才名,号称‘无案不破’,是也不是?”
“这是同僚抬举。”崔檀答得一板一眼。
“总归是个好苗子,先教他查着,等谁腾出手来,再多跑一趟。”魏渊一手按在心口:“此案……孤心里总有些不安。”
其实于理不合,州县个案抓捕,其实与刑部无干,派个司门郎中去,已经不合常理,然而听魏渊意思,还要再派高官。
可崔檀并不说一句不是,相反喏喏称是,一边从魏渊手中接过收棋子的营生,一边关切道:“正是此理。只是,殿下若是心口不适,或许还是应当传召太医。”
虽然本人去不得,可也不能彻头彻尾不管不顾,不听不问,不然,这一个案子还不知要拖沓到何时。
除了刑部派遣,魏渊还另做了些其他安排。
其一,是请周靖寻来一队绝对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谋的探子,代魏渊去追那往河北道去的钦差,魏渊总有一种预感,河北道不知哪个州县,一定有鬼!
试想,一个与魏氏冤狱、公主遇刺、妇女走失都有关联的地方,说它一点内幕都没有,谁能信呢?
地牢内两名刺客与徐延的死,已经使得魏渊痛失两次线索,这一次,绝不能再放过。
其二,是命大理寺提些羽族叛逆来上阳行宫,由周靖亲审,魏渊无法旁听,便让周靖将每日的审讯结果集结成册。
不是为了判罪,判罪审案那是大理寺卿的职责,魏渊审问,只是为了线索。
说破天,羽族也一定谋划过明公主的性命,魏渊总有一种预感,若是放任羽族谋逆,早晚有一日,要生变故,一定要早做打算。
至于乔妄所言,魏渊究竟是没说应也没说不应,从诏狱中放人的事可大可小,且观望着,至少等羽族再联系乔妄,拿出什么诚意线索时再说。
现在巴巴把人放了,只是平白先惹上一身腥臊。
就到了周靖每日来奏事的时辰,周靖倒是知道崔檀今日会来,特地命人悄声通禀,可崔檀何等眼色,见小黄门在魏渊耳边耳语,立马起身:
“殿下上次要的案卷,想来明日便可调来,谨遵殿下旨意,调阅并未上册。”
魏渊因崔檀让棋而不豫的脸色缓下来,喟叹道:“崔卿有心了。”
这案卷,自然是同桑怀里及江淮相关那些,弋阳大长公主寿宴前,魏渊便同崔檀提过,为混淆视听,特意多要了些无关的来。
羽族涉案案卷多封存大理寺或诏狱,同崔檀索要也无用,魏渊索性没有提。
崔檀此人的好处就在于,可靠且寡言,外调案卷,崔檀听到也并无为难之色,短短几日便办成,足见其能。
崔檀只是低头告辞:“既然殿下还有要事,臣便先行告退了,万望殿下保重,凤体安康。”
他躬身后退,并无一丝失礼之处——除却还略有些跛的右足。
魏渊点头,同样关心周到:“崔卿为孤伤了腿,此前孤托陛下赐医,可是听说崔卿婉拒了?待会儿还是请太医再看看,免得落下病根呐。”
崔檀似有所动容,然而还是辞谢,退下了。
不一会儿,周靖掀帘而入。
其实只是例行奏事,算是不约而同的默契,若是周靖当日审出了什么,会请弦月先行来报。
今日并无,想来也是没有什么进展。
或者说,一连几日,除了其中一日弦月来过,其余时候都没什么线索。
就连那一日的,说来魏渊也并非不知,只不过是皇室秘辛,周靖不知道罢了。
说是皇室秘辛,其实只是皇族同羽族那几分陈年的恩怨情仇,这些日子魏渊回顾明公主记忆中羽族之事时,偶然想起。
丙子之变是真,更令皇族震怒的,想来却是丙子之变之后的事。
这恩怨说来话长。
百余年前,中原大地尚且四分五裂,虽不至于群雄并起,但也可称四国鼎立。直至大雍高祖朝,高祖皇帝文治武功冠绝天下,熬过几十年征战,终于成了天下共主。
彼时高祖并非孤军奋战,结盟者并非某国某城,某君某将,而是一族,时人称羽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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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族族人天生形貌与常人大为不同,头生角,肩生羽,身后有尾,端的是一副奇怪模样,然若羽族族人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亦可隐去,与常人无异,故而此等秘辛,知之者甚少。
匡扶高祖,这羽族也算从龙之功,于情于理,合该安心辅佐,荣华富贵,自然是一样也不会少。然人心不足,时任羽族首领封了侯爵,还想帝位,几次三番要挟高祖皇帝,高祖心慈,想着天下初定,不愿再起刀兵,羽族既来索取,高祖一应应许。
可高祖所愿并非羽族所愿,高祖屡次退让,羽族只当高祖软弱,几番试探后,终于决心要反,挑动世家,许诺事成之后平分天下,发动宫变,称“丙子之变”。
料想也知,此事自是未成,羽族经此一事,元气大伤,逃回山林,高祖之后,太宗皇帝痛定思痛,决意斩草除根,凡是羽族,格杀勿论。
格杀之令代代相传,到明公主的阿翁德宗,再到明公主的阿耶睿宗,再到明公主的阿弟,几十年来,未曾一变。
当年太宗皇帝如此决绝,实是事出有因。丙子之变时,羽族挟高祖元后即太宗之母,与太宗元妻为质,事不成,又杀高祖元后,挟太宗元妻出逃,杀母之仇,夺妻之恨,是可忍熟不可忍,也无怪太宗。
这是魏渊记忆中的缘由,而那日,那羽族所言却略有不同。
只说南氏皇族背信弃义,许以异姓王之尊位,却在功成之后意图诛杀同盟,故此才掀起后事。
而这是羽族族人首次在狱中说出这段往事,是了,此前刑讯之人只能瞧出羽族对皇室实有滔天恨意,却从未审出原因,这一吐露,在不知内情的周靖看来,想来同疯狗咬人终于有了理由无异。
可在魏渊看,就已经不只是一句“鸡肋”可言了。
孰是孰非,魏渊其实并不在意,难不成飞上枝头就能变成凤凰了吗?维护皇室的荣誉,对冤煞而言实非必要。
故而周靖报过,魏渊也兴致缺缺。
她期待的是更周密的内容。
譬如羽族谋逆的下一步计划,譬如羽族过去——从辅佐高祖,乃至辅佐太宗时起,到现在一切所作所为,譬如羽族在朝野所设暗桩……桩桩件件,实在是……欲知者甚多,知之者甚少。
羽族的嘴也不知怎么就生得那么严实,魏渊时常想不明白。
周靖可从来不是手软的人,上了大刑,不死也残,有时捉住敌国细作,大理寺与诏狱也往往爱请周靖掠阵,偏偏在这小小羽族身上屡屡折戟,一连几日,就连周靖这样的心性,难免也有些郁气。
魏渊有意开解:
“今日是小满?”魏渊早想起来,笑着吩咐周靖:“晚上给卫士们加一道苦菜香椿吧,虽不是什么稀罕菜,到底是习俗,图个彩头。”
周靖应了,但不赞成道:“殿下就是什么心都要操上一操,身子才虚了。”
魏渊但笑不语。
没奈何,周靖叹了口气,正色回禀。
20. 乌龙
果然都是些小事,且早已敬过大理寺查实,或者说当时抓了个人赃并获。
魏渊听着烦躁,又急着想脱身去翻阅崔檀带来的那些陈年案卷,碍于对面是周靖,耐着性子听着,一边听,还一边微笑着点头。
就是小事也没有多少,禀完了,周靖似乎有些踟蹰:“殿下……”
“靖伯还有事?”魏渊有些意外,但还是稍让了让:“坐下说吧。”
“请您示下的工夫,还是不必了。”周靖还是犹豫,魏渊耐心静待一二息,才听他道:“殿下,依臣愚见,牢里的羽族叛逆,也只是附逆罢了。”
“靖伯的意思是……?”魏渊一听便明白了,只是有些话,着实不能从她口中脱出。
周靖拱手,双目炯炯:“日日审这些小喽啰也是无用,不如擒王!”
魏渊一叹,手抚上裙面:“京城已是人心惶惶,再起风浪,如何使得?”
是了,周靖的意思,明白人听一耳朵就知道,这些日子都是周靖主审,牢里那几个知道多少,能说出多少,恐怕有一分算一分,早就榨干了。现下只不过养在牢里,杀鸡儆猴的意味怕是还要更浓些。
擒贼擒王,此时此刻,若能擒得一魁首自然更好,若能捣个羽族窝儿,更才是大快人心!不论是消息还是士气,能得一二,都让人高兴。
可这话怎么也不应当是魏渊说,就是因为京城这些日子已经够乱了,有些人家已经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今时今日,不论是朝廷追捕羽族,还是羽族搅弄风云,伤的都是天家威严。
要不得已,要三四请,要黄袍加身。
兴许这才是为君之道。
这些日子魏渊观南余烬之行,才品出一丝,亏得她天生聪颖,也是亏得她从前在教坊时照猫画虎惯了,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说来好笑,南余烬的一身本事,当年想来都是明公主手把手教出来的,最多添上些桑怀里的功劳,现在住在明公主躯壳里的魏渊却必须得仿着南余烬做事,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突兀。
固然不忍,固然暗骂这狗屁的为君之道,可身在其位,不能不随波逐流。
“可是任宵小张狂,百姓同样不安呐。”周靖殷殷劝。
魏渊暗觉好笑,都是千年的狐狸,在这无人处还要玩这聊斋,何必呢。可面上不显,假作思索片刻,问:“靖伯已有妙计?”
想来周靖也是有了些成算,才巴巴来提,果不其然,周靖道:“左不过牢里那些异族已经把能吐的都吐了出来,多留无益,不若放出风声,以之为饵。这样,既不必大肆搜捕以违人和,又必有所获,守株待兔即可。”
有些喟叹,魏渊不做声。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或者不如说,如果只就明面上的牌来取舍,魏渊也会以之为妙计。
只是就在周靖回话时,魏渊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棋子,一步更好的棋。
“先不急。”魏渊轻轻摇头:“靖伯,这些日子你也不必太费心思在那些个异族人上,当紧的两件事,一是遣一队军士追张裕,再遣一队军士回京城告御状者下榻处,孤心中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二是……”
魏渊停顿一瞬,语含深意:“别春苑这头,无论如何也用不了这许多卫士看守,裁撤些,省得人围得多了,头晕。”
周靖仿佛了然,但并不赞同,低声劝谏:“殿下的安危是最要紧的。”
愣了一瞬,魏渊失笑——到底是她这个假公主扮得不够真,难得想打个哑谜,居然还落在了空处。
“不是引蛇出洞,孤亦不会再以身犯险。同样的蠢事,孤不会做第二次。只是要给有心人做局的余地。”
“殿下的意思是……就在这别春苑中,有人有二心?”周靖只得猜,一边往乔妄的居所方向递了个眼色。
也难怪周靖这样揣测,近日整个别春苑上上下下都是明公主身边的旧人,唯有一个乔妄,周靖虽也与他颇为亲厚,但到底不是亲信,魏渊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也就不能不疑。
见周靖直往同室操戈的方向猜去,魏渊叹了口气,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二心谈不上,只是有些线索,不是孤信不过,只是知之者越少越好。“
这样说,周靖便明白了,立即会意:“近日禁军多有要务,殿下处防务还是照旧,而随侍部下各有武艺,便不必派人一日八巡了。”
“正是此理。”魏渊满意点头,周靖亦开怀,气氛上佳。恰好话头又带到禁军,她假作不经意叹道:“而今禁军真真多是尸位素餐之辈,一次两次的出岔子,更混入奸细,叫人不得安枕。”
“殿下宽心,同那假徐延有干系的皆已提至刑部,其他可疑人氏也一概看押,这两日禁军正加紧操练……”话音渐低,周靖自己也说不下去,随着长叹一声:“若不是当年内有潘公之案,外有蛮夷犯边,禁军何至于此。”
听闻此言,魏渊的眸子一下亮起来——就知道在周靖处旁敲侧击,早晚能敲出些消息,连同上一次在地牢他说明公主曾中旧毒,已经有两处了。
有这一丁点,一半句已然知足,追问只怕要露出马脚,于是魏渊只作愁容,顺着周靖的意思,挑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说法:“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而今是阿弟临朝,端看阿弟是什么意思。”
然而周靖颇有些讶然:“陛下的意思,您难道不知道吗?”
此话一出魏渊就知道不妙,一边暗骂自己不小心,一边暗怪连这样平顺的话都能叫挑出刺来。
但好在只是一句半句,断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尚且能含糊过去,心念如电,一句糊弄话脱口而出:“知道归知道。”
一句三叹,显得惆怅。
而后便不言语了,少说些吧,多说多错。
算是赌,已经知道当年明公主与小皇帝似有政见不合,魏渊便猜,这裂缝还可以往别处蔓延。
这回要是再赌输了,那便只有最后一步了——同周靖说,经坠马一事,有些事已记不清了。这是下下策了。
一边打定主意,就是最近,好歹要召一次无常,问问那缺失的七年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魂火旺盛虽好,可也要有命留着,若是哪日一招不慎行差踏错,那才是净赔。
周靖会意的本事一如既往,魏渊从没这么庆幸过明公主有这么一个颇为顾全的近臣。
不过这一回,周靖也不曾说明白,亦是打起了哑谜,只点点头,怅然吐出两个字:“是啊……”
魏渊刚受了一惊,一时也并不想去深究周靖这短短一句中隐含了多少深意,只是照旧沿着周靖的怅然顺下去:“罢了,不提。”
又一笑:“若无他事,靖伯便先去忙吧。”
周靖便领命去。
前后脚,周靖这厢一走,那厢弋阳大长公主的人便来了,请魏渊往重风阁去,观斗鸡戏耳。
原打算去瞧瞧那些案卷的,只是这还是弋阳这几日来头一次遣人相邀,魏渊不好驳了姑祖母的面子,吩咐弦月满月将案卷务必收好,便携着残月到重风阁。
重风阁位在上阳行宫西北临山,高楼当风,以两架厚实的屏风遮罩,倒也不觉高寒。
魏渊拾阶而上时,只看见有两个影子影影绰绰在屏风后,一坐一跪,不见其形,却因顺风能隐约闻其声。
弋阳大长公主的贴身女使就站在石阶尽头,见魏渊身影,忙快步迎上,福了一礼,微笑着轻声道:“殿下莫高声,大长公主有出好戏,请殿下听。”
好戏?什么好戏?魏渊心中好奇,倒也依言,轻声缓步,步步逼近。
女使从屏风后探出头去,一声不作,向着对面行了一礼。
便听得屏风那头,弋阳大长公主发问:“知道吾为何召你前来吗?”
对答之声响起:“禀弋阳殿下,草民不知。”
竟然是乔妄的声音。
魏渊一惊,以目示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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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使微微颔首,魏渊虽不解其意,也还是不动声色继续听下去。
“大胆!分明是乱臣贼子,潜伏永安身边,你是何居心?!”前一句还不疾不徐,后一句便是雷霆之怒,不知直侍弋阳的乔妄心下如何,魏渊是骇了一下,险些下意识后退。
亏得那女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冷汗顺背而下,魏渊不知道弋阳大长公主今日传召乔妄,又令自己在此窃听是何用意,本就不安,直到听见“乱臣贼子”这四个字,不安达到顶峰——
弋阳大长公主知道乔妄是羽族余孽了吗?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又对自己的事知道多少?
心乱如麻,腿软得有些站不住脚,还生怕被这女使和残月瞧出来,魏渊强撑着站定,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听下去,听下去,至少听一听,乔妄会说些什么。
不知乔妄为何如此镇定,至少听声音是这样,沉稳依旧,温吞依旧:“草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你费尽心思争功,又在悬崖护主,又是日日随侍左右,这些日子永安待你格外亲厚,你敢说不是你的诡计?”弋阳一派威严。
“草民不过报恩而已。”乔妄不卑不亢。
弋阳似乎站起走了过来,声音渐近:“报恩?吾已知悉,你在永安府中半年,一向寂寂无闻,甚至待别春苑避之不及,而今怎地突然转了性子?”
乔妄一个磕绊未打:“不过天时地利人和,恰好是草民擒住刺客。后受陛下所托,护得永安殿下周全。”
“陛下所托?哼!”弋阳冷哼一声:“吾倒是并未看出你以沐浴皇恩为荣。”
“还要多请贵人恕草民乡野出身,不识礼数。”乔妄镇定依然。
“巧言令色!”弋阳不再兜圈子,话锋直指:“你敢指天发誓,说你对永安没有任何图谋吗?”
“草民敢!”
字字铿锵。
一片寂静。
二人一问一答快问快答,魏渊在屏风后听得澎湃,一颗心倒是缓缓放了下来。
看样子,弋阳只是疑心乔妄,只要乔妄不把祸水引向她,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万事大吉。
而现在,不论是乔妄方才是事先有所准备,还是完全临场应变,在魏渊看来,都答得无可指摘。
倒是自己,魏渊几欲叹息,一时沉不住气,也不知叫弋阳这位女使看在眼里,会否生疑。
不过不管怎么说,也不是今日之难,能再混几日便是几日,往后少和弋阳接触便是了。
魏渊刚松一口气,熟料弋阳大长公主接着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待永安有情。”
不是询问,而是笃信。
一刹那只觉得难以置信,魏渊不明白这位姑祖母会说出这样荒谬的话来,不过转念一想,见我如见亲妹,何尝不是一种“有情”。
这样一来,若弋阳大长公主当真是如此作想,那么前面连珠似的为难,也都不是发难,而是试探。
不出声笑笑,这一口气彻底松懈下来,料想这问题于乔妄而言并不难答,连“巧言令色”都不必,即答即可。
果不其然,毫不意外,乔妄连语调都未曾一变:“大长公主明鉴,草民对永安殿下绝无僭越之心。”
屏风那头,弋阳似乎盯着乔妄看了许久,才道:“吾老啦,眼花了耳聋了,可心还不曾盲……你起来吧。”
“永安。”弋阳突然唤魏渊:“好孩子,久候了。”
既然被叫破,也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魏渊重新挂上一副笑脸:“姑祖母。”
转过来时,魏渊特地看了看乔妄的脸色,竟无一丝惊疑,想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应当早就知道有人在屏风之后了。
只是魏渊怎么也想不明白,弋阳大长公主特地将自己邀来听这一出是何用意。
面上照旧还是亲亲热热,斗鸡也着实精彩,只不过坐观的人心思千回百转,有些心不在焉罢了。
21. 案情
真是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一回观戏,期间魏渊几次试图从弋阳口中套出些什么,可弋阳不是缄口不言,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又或是慈和一笑,从话音里什么也听不出,看上去仿佛当真只是把疼爱的小辈邀来一聚。
魏渊真觉得莫名其妙,那么特意叫她来听这一出又算什么呢?
让她警惕身边人?若是如此,何必说什么“你对永安有情”?
老人家年纪大了看谁都像一对小儿女?未免也太过荒谬,她和乔妄?哈。
想不出,问不到,索性放过。
直到老太太精力不支先行离去时,饱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是雾里看花,当局者迷了。”
魏渊还是不太明白。弋阳走了,几个月儿都在阁下,此处也算是个说话的地方,她便转身去看乔妄:“站了一二个时辰,累了吧?”
可是没有赐座的意思,只是聊一二句,不值当。
此间弋阳大长公主不曾下令让乔妄退下,魏渊不明其意,也没有出头。乔妄便一直在她身后站着,也瞧不出他累不累,这人终日总是静静的。
“才这么一会儿。”他笑笑,答:“习武之人都会站桩。”
魏渊眼尖,好几日不见,方才一眼便见乔妄今日不曾戴孝,有些诧异,便问:“你的白花呢?”
“白花……唔。”不料魏渊直问了,乔妄犹疑片刻,才答:“她孝期才过。”
想来也应是如此,若是他执着认为自己便是乔小妹,早便该把那白花摘了。
不过魏渊还是半开玩笑敲打:“乔少侠可莫要诓骗我。”
“长公主殿下。”乔妄明白她的意思,瞧着有些无奈:“少自作多情些吧。”
碰了个软钉子,魏渊也不恼,还笑吟吟地:“少侠倒是沉得住气。”
“过奖,毕竟人在江湖飘。”乔妄知道魏渊说的是对答弋阳之问一事,也勾了勾唇角。
真是好颜色,魏渊在心里暗叹一声,无论何时见都觉艳彩,一位剑侠,皮相何必如此绝艳?
不过也只晃神一瞬,魏渊尚且记得与他谈正事:“你说……弋阳大长公主今日是什么意思?”
魏渊微微蹙着眉,乔妄倒是坦然:“依在下看,不过是长辈疼爱小辈,替你敲打敲打手下罢了。”
“哪有那么简单?”魏渊为他的坦率,或者不如说草率而愈发烦躁:“我总觉得不安,不单是我,这几日,你也把狐狸尾巴藏紧些。”
她直直地注视着他,语气又加重几分:“你知道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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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的是同羽族往来那档子事儿。
这话难免重了些,好在乔妄并不介怀,应承得近乎温顺:“好。”
魏渊见他似乎是听进去了,松了口气,把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贯彻到底,又安抚道:“我这几日怕是忙得很,劳烦你替我盯着了。”
她知道乔妄是个精明人,早早做好了他不搭茬的准备,谁知道乔妄不但接了话,还接的驴唇不对马嘴:
“这几日倒春寒,山上冷,寇姑娘多保重,多添衣。”他温声道。
魏渊已经要下阁子去了,听见这么一句,又扭过头去看他……真是莫名其妙。
-
接着便是连着好几日的苦熬。
那案卷真多啊,便是魏渊清楚哪些是全然无用的东西,剩下的也足足堆了小半个屋子。
魏渊便每天埋在旧案卷中,除去用饭安寝,议事尽孝,其余时间全部捐身苦读。
可是皇天不佑,大把的功夫下下去,连个水花也没打起来。
——一无所获。
-
怪哉。
放下案卷,揉了揉酸痛的脖颈,魏渊眉头紧皱,才几天,光看面容,竟然好像老了好几岁。
怎么就什么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