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养女又争又抢(重生)》
1. 问佛寺
秦善若已经活了两世,第一世死在二十五岁生辰那天,经历死亡后醒来,她回到了十五岁的冬天。
宣明十五年冬,天降大雪,一连下了小半个月,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分外寒冷。
积雪太厚,无论是车马还是行人都寸步难行,可就在这样的大雪中,一名衣着简陋,头戴竹编斗笠的年轻僧人造访了安平侯府,他站在侯府外言之凿凿,说侯府收养的那位姑娘生来带煞,必定克人克己,唯一解法便是送往佛寺中清修,以镇凶煞。
自那天起,秦善若在安平侯府的日子越发难过。
第一世她冷眼旁观,想看安平侯府会如何处置自己。
哪曾想安平侯夫人据理力争,依旧悉心照料她,可半年后,对自己百般偏爱的侯府夫人和贴身嬷嬷相继去世,那僧人的批命在一夜之间应验。
侯爷也不知为何没有处置她,只将她送到乡下的庄子里,还给了田产银钱傍身,让奴役丫鬟伺候着,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那庄子后有一座山,山上就是京城最有名的寺庙,问佛寺。
她时常上山礼佛,不是为了那可笑的批命,而是为了给侯府夫人和心善的嬷嬷祈福。
二十五岁生辰那日,她照常上山礼佛,却在下山的途中遭遇贼人伏击,一行十三人无一生还。她隐隐有了预感,那些人就是来杀她的,或许侯府夫人和那位嬷嬷也是因她而死。
第二世她心怀恻隐,不愿侯府夫人和嬷嬷被自己“克死”,便主动去了问佛寺。
果不其然,这一世安平侯府无人去世,远离了她,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她在问佛寺中清修,听高僧宣讲,和僧人论法,枯燥的日子不断重复,逐渐磨平了一身戾气,将所有的手段和狠戾藏进心底,外头套了个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清冷壳子。
她住在寺庙后山的一处小院子里,屋前是恢宏的问佛寺,屋后是一处流着山泉水的断崖,只听佛语和流水,心自然就静了。
待她寻到自己找了十几年的真相时,才发现这世间令她挂念的事原来就那么一桩,事了了,也就真的无所求,只在乎冬日里能吃上几顿冬笋。
问佛寺住持说她有佛性,年逾古稀的高僧说她生来便带着因果,要消业障方可入轮回。
她问道:“该如何消业障?”
高僧道:“前世因得今生果,今生因得后世果。行善积德便可消业障。”
问佛寺那么多高僧,无一人说她命中带煞,想来,那僧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安平侯府只是被自己连累的可怜人罢了。
十七岁那年,有一名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误入了秦善若的小院,他说自己是迷路的香客,想向秦善若问路,秦善若给他指了路,两人便分开了。
自初识后,那名男子便时常造访,秦善若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他的身份,他是当今圣上,宣明帝。
宣明帝伪装成一名寻常官员,和她聊四时风物,聊天灾人祸,教她下棋读书,教她骑马射箭,说边塞的风雪和敌人,讲南疆的草木和毒瘴。在他的故事里,他曾走遍大江南北,最后被困在了小小的京城。
秦善若问他为何讲这些,他便说:“你不爱听吗?我想寻些话与你说,却不知该和你说些什么。”
秦善若想过很多,偏偏没想到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她摇头,轻声说道:“我爱听的。”
从未有人这样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说那么久,说那么多。
他们短短一年的相识,皇上和她说的话比第一世她听到的所有还要多。
宣明二十四年,秦善若二十四岁,这一年皇上病了,来和她说话的便成了宫里的几个太监和一位年轻的官员。
太监们压着嗓子讲些典故与她听,更多时候是教导她练武强健体魄,他们态度恭敬,对她几乎是有问必答。
年轻的官员则讲经义和策论,他侃侃而谈,秦善若听得一知半解,时常走神。只是那官员说着说着总是出神,望着她的目光辨不出情绪。
她知道,那年轻官员是礼部侍郎裴文节,浙东勋贵子弟,天子近臣。
“我听寺中高僧说姑娘带有佛性,有一事想求姑娘解惑。”
“我不过在这寺中清修度日,可不敢说为公子解惑。不过,愿闻其详。”
“我一族叔罹患头痛之症,求医多年未见好转,今年却偶然结识了几位江湖术士,从他们手中得到了可以治百病的‘神丹’,这‘神丹’服用一月后身体确实有所好转,可却时常神思恍惚,那些术士说这是得道成仙的预兆,族叔大喜,越发虔心地服用‘神丹’。”
秦善若答道:“‘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偈语,公子可曾听过?”
裴文节也不答是与否,只说道:“愿听姑娘高见。”
“我屋里有一柄长剑,公子看它是善是恶?”
裴文节说:“铁器锋利,铸成之日注定就要伤人,是恶。”
“可它握在我手中,护我周全,怎会是恶?我觉得它是善,大善。同理,若如今手握‘神丹’之人是你我,那‘神丹’便是大善,小小一丸丹药,可换来金银玉帛,宝马香车,怎会不善?”
而且那“神丹”不仅可以换来这些俗物,还可以改天换地,叫江山易主,这样的东西,若秦善若是手握“神丹”之人,事成之后必定以礼相待,为“神丹”加官晋爵。
裴文节摇头,“姑娘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的,我知‘神丹’是恶,可族叔觉得‘神丹’是善,善恶本就在人心,我又该如何劝导族叔。”
秦善若抬头看向那墙上挂着的长剑,轻声说道:“不难,我能让族叔看见恶。公子请回吧,下山路遥,还是早些动身为好。”
裴文节看她不欲多说,叹了一口气便收拾书籍准备下山。
正在此时,院门被一个挑着柴火的清俊僧人踹开,他走进院子后将柴火堆到角落里,瞥了裴文节一眼,嘴角往下一压,语气不善地说道:“裴文节,你在这作甚?”
“将军被罚禁足一年有余,原来是上山做了和尚,真真稀奇。确实,将军徒造杀孽,是该诵经礼佛以赎罪孽。”
“裴文节!”
裴文节笑着看向他,毫不畏惧地说道:“将军还想动手?莫非光是禁足还不够?”
“老子会怕你!”周曜灵撸起袖子就要动手,他面容清俊,发怒时眉眼却带着化不开的戾气。
秦善若看他不似玩笑,竟是真的要动手,连忙出声制止,“和尚。”
周曜灵回头看她,那双眼望着她,像是盯着阻碍猛兽进食蝼蚁一样,一个不顺心就会将她一道当作猎物。
秦善若却不怕,只说道:“别挡着院门,让裴公子离开。”
周曜灵憋着怒火让开,裴文节走到门口时还不忘添了一句,“一年未见,将军一如既往的莽撞。”
周曜灵双拳紧握,红着一双眼瞪着他离开,眼里全是杀气,偏偏碍于秦善若坐在那儿所以不敢妄动。裴文节这酸腐书生肚子里全是坏水,周曜灵与他积怨已久,两人势同水火。
秦善若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看着裴文节彻底走远后,才开口说道:“被禁足一年……你是怀远将军周曜灵,怎会上山当了和尚?”
他们二人相识已有一年,算是好友,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秦善若唤他“和尚”,他便称呼秦善若为“姑娘”。
寺里没有荤腥,周曜灵吃不惯素斋,便每日跑到小院和秦善若一起吃饭,他也承担着小院里打柴、挑水、劈柴和修缮屋顶的一应杂事。
“陛下吩咐的差事,让我在这里护着你。”
周曜灵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沉着脸不悦地说:“回京后陛下任我去兵部当差,任兵部郎中,我头一遭上朝便和浙东那群老头子起了冲突,后来陛下便将我调到了中城兵马司任指挥使。巡逻时浙东党几个子弟酒醉后策马,喝停多次仍充耳不闻,我便以箭射马腿让他们停下,几人坠马后皆负伤,陛下便罚我禁足一年半。”
“浙东党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你和他们起冲突作甚?”
秦善若一边说话一边动手生火做饭,周曜灵沉着一张脸在她旁边劈柴,语气嘲讽地说道:“就是因为他们一手遮天,所以才会起冲突。年初户部给兵部批了一千五百万两白银的军费,十月边塞来信,说粮饷和武器迟迟未送达,军中即将断粮。我去户部讨说法,户部那老头竟然说今年军费已经耗尽,还超了三百万两白银。我问他银子花哪儿了,他说水师今年动了好几次,战船破损的破损,沉没的沉没,船上的粮食武器都没了,所以不仅新增了二十艘战船,还拨了一大笔购置粮食和武器的银子。蛮不讲理!他两广水师打仗,凭什么占据北部边塞的粮饷!我去翻了兵部的票拟,根本就没有造战船的事儿,是工部自己拟了票先斩后奏……”
“因为袁将军是浙东党供养起来的,所以户部的亏损只要推到他身上,他都会认下。不过二十艘新战船,入海练兵遇上几次风浪便可以平账,如今没有能和浙东党抗衡的派系,陛下也暂时不会追究。”
秦善若看着灶里越燃越烈的火焰,继续说道:“陛下调你回京,是想让你和浙东党打擂台,扶持你为党派。可谁知你有勇无谋,只是一介武夫,而你身后的忠义伯也不愿做你的靠山,所以陛下只得找个地方将你打发了,重新选择打擂台的人。不管陛下选择扶持谁,浙东党都不会让其好过。”
“要我和那些靠嘴皮子吃饭的文官打擂台,陛下高看了我。我做不来这等事,只求陛下早日放我回宣府带兵,我去大漠练兵吃沙子也好过留在京城跟那群书生斗法。”
周曜灵自嘲一声,憋着怒气将手中的柴火扔到柴堆上。
“不是的。”秦善若笑了笑,面色寻常地说道:“陛下并非困着你,而是信任你,他当皇子时势弱,是浙东党供养他登基,且皇后出身浙东,还为他诞下了嫡长子,所以浙东党权倾朝野是必然的。陛下这几年一直在谋划该如何制衡,而只要你带兵守在京城,便是对浙东党的威慑。”
周曜灵是景朝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自十六岁领兵至今,胜多败少,令敌军闻风丧胆,是名副其实的杀神。
他小小年纪便跟着同族在关外谋生,同族的长辈跟大漠里的部族做生意,他则驯养狼群和猎鹰保障族人安危。只是胡人到底蛮横,知道他的本事后便想让他留在大漠为他们做事,长辈不同意,胡人便动手杀人,想将他强行留下,是族人以血肉之躯相护,他才侥幸逃了出来。
他浑身是血地晕倒在大漠里,是忠义伯的部下救了他,后来他加入了忠义伯的军队,屡立奇功后被忠义伯收为养子。
这样一来,忠义伯族中出了个前途光明的小辈,周曜灵也有了靠山。
周曜灵佩服地看着她,不知多少次感慨,“若你是男子,定能封侯拜相,成为制衡浙东党的中流砥柱。裴文节那等掉书袋的酸腐书生,不及你一个手指头。”
这句话秦善若从小听到大,早已腻了烦了,如今听到只是皱皱眉,再没有争辩的力气。
她笑意渐失,冷淡地说:“陛下时常来找我,你如何看待?”
“我也时常来找你,因为寺里不见荤腥吃不饱,唯有你这里米粮充足有菜有肉。我来是因为吃饭,陛下来自然有他的理由。”
“坊间的传言你没听?都说我是被陛下养在这儿的红颜知己。”
周曜灵叹了口气,像是没料到她会追问到底。
“我是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尚且要听陛下调遣,无论是回京还是剃度都忤逆不得,更何况你一个弱女子?”
秦善若笑了笑,无奈地说道:“我是……罢了,与你说了也无用。明日是我生辰,陛下龙体不适不能前来,你能否帮我跑一趟皇宫。”
看见周曜灵点头,秦善若便进屋拿了一个木盒出来交给他。
她两辈子加起来只有周曜灵一个称得上好友的人,如今临终前想要托付,也唯有他一人可以信任。
傍晚两人和寻常一样吃饭,周曜灵今日打开了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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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数落浙东党的是非,他应该在浙东党手下吃了不少暗亏,说了半天竟没一句重复的,就连裴文节被退婚的事都抖搂出来了,实在莽撞。
只是秦善若听着那女子的名字,竟觉得分外熟悉。
仔细思索一番后便想起来了,那是安平侯府的嫡长女,那位小姐金枝玉叶,刁蛮骄纵,对他们这些被安平侯夫人收养的孤儿向来以白眼相对,言语中也尽是讽刺诋毁。
不过十二年未见,不知那位大小姐如今是什么性子。
天色渐暗,这顿饭也吃完了,周曜灵便拿着盒子离开。
临别前秦善若想要再提点他两句,但是思索一番后还是没说,因为说了也无用。她能看见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却看不清人心,皇帝的心、周曜灵的心,看不清就算不透,既然算不透,那说出来自然没有意义。
她不敢赌自己的死亡是否会成为皇帝和浙东党翻脸的导火索,也不敢赌周曜灵对她的信任。毕竟他们只是一起吃饭的关系,交情实在不深。
皇帝安排周曜灵来问佛寺,是特意给他们搭的戏台,让自己以周曜灵夫人的身份加入这场战争,站在浙东党的正对面。她可以是周曜灵的参谋,可以是新党派的心脏,可以是令浙东党投鼠忌器的筹码,却偏偏不能是皇帝的女儿。
有些秘密,只有在大家都藏着掖着的时候才能当作博弈的筹码,一旦真相大白了,秘密也就不值钱了。
秦善若就是那个随时会变得不值钱的秘密,她在皇帝面前表现的足智多谋,就是为了留住皇帝的亲情,这是一种无声的纵容,是被抛弃的孩子对父亲地讨好。
只要我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就能永远是你的女儿了。
可是周曜灵那傻子没想明白,皇帝也始终没有跟他明说,所以他们如今才会成为可以随意说话的好友。
秦善若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自己必须得死的原因吧,这么大一个把柄流落在外,还一直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那些老头子该吓得日夜不安了。
周曜灵走到一半,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穿着素衣的清瘦女子站在屋后的断崖处,山泉水顺着断崖流下来,飞溅的水雾模糊了她的身影,她总是这样孤独地站在那个位置,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曜灵转身下山,他想着自己快马加鞭回宫,明日还能赶回来和她一起吃饭。
夜色深重,秦善若站在断崖前等来了自己的二十五岁生辰,飞溅的水雾浸湿了衣衫,勾勒出清瘦的身形。打湿的青丝黏在脸上,一向冷淡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双眼充斥着泪水。
她往前踉跄了两步,呕出一口暗红发黑的浓稠鲜血,就在她即将跌落深潭时,一支羽箭飞射而来,刺穿了她的心脏,也将她向后推了一把,让她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和她料想的一样,真的有人会在今日赶来杀她。只是不知这次死亡还能不能重来,若是可以,下一回她一定要拼命争抢,不管是不是属于她的,她都要抢!
她不要做一个只奢求亲情的傻子了,父亲的生恩她这辈子还完了。
天际初白,一群人连夜上山,火把的光照亮了所有人脸上的凝重。
为首之人便是周曜灵,后面跟着皇上亲卫和庙里的武僧,皇上乘坐着一顶小轿,由四位大内高手抬轿,在山道上照样如履平地。
裴文节和几个太监宫女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汗水浸透了衣裳。
问佛寺后山的小院里,秦善若的尸体已经凉透了,桌上还摆着昨日的碗筷。
她的脸上全是呕出来的血液,黑色的血液里还夹杂着残破的内脏碎片,临死前仿佛极其痛苦,那双手用力地抠着地面,指甲里全是泥土和血迹。
那支竖在她胸口的羽箭像是她的墓碑,无言地注视着前来吊唁的人。
皇上一下轿子就看见了秦善若的尸体,他踉跄着走到尸体前跌坐在地,双手颤抖着伸过去,不停触碰女子冰冷的脸,想要抱她却害怕碰到胸口那支箭会让她疼。
初见时还是丰神俊朗的中年帝王,如今已两鬓霜白,他双唇颤抖,战栗了许久才流出泪来。
小太监跪趴在一侧,战战兢兢地将浸湿的帕子递过来,皇上没有看他,只伸出手接过那冰凉的帕子,轻柔地擦去女子脸上的血迹。
“闲闲,闲闲……你既已经猜到了,又何必这么傻……”
明明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却只能待在寺庙里清修,锦衣玉食的日子一天也没过过。最后还要为了劝诫而死……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不敢听帝王的哭声。
“来人,给闲闲梳妆,以公主之礼下葬,命……太子扶灵!”
原来她当时的欲言又止是这个意思,她不是坊间流言中被藏在寺庙中的红颜知己,而是宣明帝的亲生女儿。
周曜灵又想起了桌上没收的碗筷,后知后觉地生出一股遗憾,他今日一早便上山挖了几颗冬笋,可中途打的柴火太多便没能带下来,若是当时没有和裴文节争吵,而是折返回去将冬笋取回来就好了。
她会不会难过,今日桌上没有冬笋?
裴文节却想到了福公公的尸体,那是东厂的二把手,名副其实的帝王心腹,前途一片光明。
福公公心里只有陛下,在朝中清流多次找上他告诉他“神丹”有异后,他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悄悄找上了在问佛寺清修的秦善若。
他知道,这世间唯一能让帝王顿悟,摆脱修仙美梦的,唯有这位失而复得的公主。
寻常的劝诫帝王听不进去,所以秦善若选择了死谏。
而调换“神丹”的主谋福公公在接到周曜灵进宫的消息时,便选择用自缢来告罪。两条人命,换帝王回头。
秦善若送出的盒子掉落在皇帝的寝宫,里面是几枚“神丹”和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
善若调换神丹罪不可恕,今日自食恶果,死不足惜。
陛下皇恩浩荡,泽被苍生,天下臣民皆感恩于陛下的恩德,善若亦然。
2. 重生
秦善若是被嘈杂的说话声吵醒的,她恍惚间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木桌上摆放的那只盛放着油脂的破碗,这种动物油脂做出来的灯油腥臊难闻,她已经许久不曾闻过。
她捂着心口轻声笑了起来,她还是活过来了,而且这一次没有回到十五岁那年的冬天。
看这个环境,应该是在义父的戏楼里,现在的她还没有算计侯夫人进入安平侯府。
秦善若尚在襁褓中时,就被人扔在城郊的乱葬岗里自生自灭。
好在义冢的人当天正好去收捡尸体,便将她带回了义冢,义冢里有个浑浑噩噩的老疯子姓秦,他虽然疯癫,但是对秦善若却是极好的,善若这个名字就是他给取的。
义冢里的人都说,善若是老疯子死去女儿的名字,实在不吉利,便又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红玉。
秦善若知道只有自己叫“善若”老疯子才会护着她,所以从未想过要改名字。
可老疯子死后就没有人护着她了,义冢的管事暗地里谋划着要将她卖给城里的青楼,已经商量着选好了买主。秦善若得到消息后就收拾着老疯子的遗物出来讨生活,还将义冢里两个脑子不灵光的哥哥一并带出来了。
她聪颖机敏,年纪小却做事老道,在京城的泼皮无赖中小有名气,后来被九爷相中收为养女,还给她分了一间戏楼试手,她平日就住在戏楼里。
“红玉娘子!红玉娘子!外头打起来了,劳你出来看看。”
秦善若拿起桌上的彩绘面具遮住脸,开门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小伙计都要急哭了,慌慌张张地将外头的闹剧说了出来。
今日有名角儿的戏,戏楼里座无虚席,大半都是世家公子和勋贵子弟。
其中有一人是戏楼熟客,此人虽出身勋贵,行事作风却像个混不吝的赖子,经常在戏楼里开盘赌钱,每回都借着给角儿打赏的名头开盘,哄着看客将银子放在赌桌上,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台下面红耳赤地赌着钱。
他性情乖张,若是赢了钱便去钱庄兑成筐的铜板在戏楼里撒着玩儿,也会给台上的伶人扔金银打赏。
可一旦输了钱就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再好的伶人也要被喝倒彩赶下台。而且他输了钱就要在戏楼喝酒,招呼着一帮狐朋狗友喝得醉醺醺的,得戏楼小二伏低做小哄着才肯离开,不然就要在戏楼闹事。
他今日又带了两个好友前来,只是三人赌运不佳,在那赌桌上一输再输。
台上名角儿在唱戏,他在下面吆五喝六地赌钱,一位看客忍无可忍便出言训斥了他,他也因输钱而憋闷,两人言语交锋后顺势动了手,两边都有帮手,谁也没讨着好。
四个小二一同上去才将两人拉住,那纨绔还扬言要砸了戏楼,言语间嚣张至极,戏楼里雇佣的打手愣是没敢动他,毕竟这家戏楼一无靠山二无人脉,若是打坏了勋贵家的公子,保不准就要关门大吉,情况再坏些还得去坐大牢。
秦善若出去的时候那人还在骂,她历经两世,远离京城权力中心已经二十余载,早忘了这些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不过看这嚣张的态度,整个京城都找不出几个,应该是比较出名的纨绔。
“不过一个破戏楼,竟敢跟小爷我拿乔!我来了便是给你们面子,不好好伺候着小心爷砸了你们这破地方!”
“若是惹恼了我,我让你们这戏楼在京城开不下去!”
“还想跟本公子动手,你可知我是谁?要是今日你们动了我一根手指头,我就算把你们全杀了也没人会说我一句不是。”
秦善若隔着一道布帘看那少年郎站在人群中大放厥词,姿态狂妄,眉眼阴鸷,生来就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今日来听戏的勋贵子弟并不少,他却丝毫不在意,这便是他的底气,
“阿大阿二,请贵客到楼上说话,不要扰了别的客人。”
她隔着门帘说话,并没有站到台前去。
不可一世的少年郎看着那布帘后面的身影,嗤笑一声说道:“那便是你们戏楼的管事?怎的看起来像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阿大阿二是一对孪生兄弟,两人生得孔武有力,偏偏脑子不灵光,平日里秦善若说什么他们做什么,别人说话一概是不听的。
他们是秦善若从义冢里带出来的人,这么些年一直结伴做事,情谊非比寻常。
两人一言不发就架着那少年郎往里间去,他却毫不在意地冲着好友挥手说道:“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陪同的纨绔便没有动作,只是面带嘲讽地看着布帘后的身影。
与此同时,戏楼的账房王先生带着几个人缘好的伶人去给这一出闹剧收尾。闹事的主力军被带走后,其余人很快就安抚下来了。
二楼有一间专门用来谈事的屋子,地方宽敞,只摆着一套桌椅。
秦善若先给那少年郎沏了杯热茶,才开口问道:“不知贵客是哪家的公子?”
“我叫魏淳鸣,我姐姐是魏淳宜。”他虽纨绔不服管教,却不是脑袋空空的酒囊饭袋,自报家门后就虚虚握着杯子等着看对面人的态度。
魏淳鸣知道,出门在外,父亲的名头是不能用的,还是姐姐的名头好用一些。毕竟他姐姐是太子妃,肚子里还揣着皇长孙,不管是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魏家的公子,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公子不要见怪。既然公子是这般了不得的人物,小人想和公子做一笔买卖。”
“哦?”魏淳鸣瘫坐在椅子上,态度松散地斜着眼看她,像看笑话一般问道:“不过一个巴掌大的戏楼,有什么买卖能和我做?”
秦善若声音温和轻柔,脸上的表情却十足冷淡,不过彩绘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那轻柔的声音落在魏淳鸣的耳中便是小心讨好,让他听得舒服极了,他挑了挑下巴示意对方继续说。
“魏公子时常来照顾生意,想必是喜欢听戏的,在听戏途中开盘赌钱,许是觉得我们的戏不热闹。我这儿有个热闹去处,不知魏公子可愿意赏脸去一趟?待去过之后,小人才好开口和公子谈买卖。”
魏淳鸣搭在杯子上的手瞬间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头,语气平淡地说:“那便去一趟吧。”
秦善若勾着唇角,声音轻柔地说,“下月初七,魏公子来戏楼找我便是。那是个挥金如土的热闹地方,魏公子可要做好准备。”
“可。娘子放心,下月初七之前我不会出现在戏楼。”
魏淳鸣说完之后就离开了,他在戏楼胡闹许久为得就是今天,姐姐的消息果然没错,这些下九流的行当都有自己的门路。
魏淳鸣出去后,秦善若取下了脸上的面具,趴在桌上不适地皱着眉,她醒来后心悸的厉害,这么半天了也不见缓解。
“红玉,喝茶。”
阿大手脚麻利地将魏淳鸣喝过的茶杯洗干净收好,重新拿了个干净杯子倒上热茶递过来。
待秦善若接过后,他才憨笑着从怀里取出钱袋,抖出一把铜板散落在桌面上,讨好地说道:“红玉,鞋子破了,给我们买鞋子。要黑布鞋,鞋底纳得厚厚的。”
阿二在一旁神游天外,他的棉衣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填充物,是揉搓几遍让其变柔软后又剪碎填充的稻草。黑布鞋也破了洞,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趾。
这一年秦善若刚被收养,义父打发了一间偏僻的戏楼给她试手,想要试试她的能力,若是她没有本事将戏楼经营好,那来年就该给她换别的营生了。
青楼赌坊这种营生秦善若不想沾,盗窃行巫也不是好行当,所以她要是想长久待在九爷手下,那就必须好好经营戏楼。
九爷所有的产业每年盈利的数额都有标准,只有达到那个数额,来年管理者才能继续管理,而超出的银两也可以进自己的口袋里。
若是实在不堪用,即便是养子养女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京城最大的青楼里有个貌若天仙的花魁,那便是早些年九爷收养的女儿,她也曾试过不少行当,结果都是亏损,就被打发到青楼去了。
这一年秦善若三人的日子和往年一样艰难,阿大阿二和戏楼打手一起住在义父租下的小院里,她则在戏楼里清出一间小屋居住。
已是寒冬腊月,三人凑不出一件完整的棉衣。
“好,正好阿二的衣裳破了,我一并去买。”她说着拿过阿大的钱袋将桌上的铜板捡了放回去,只留下一个铜板在手里,耐心地说道:“用不着那么多铜板,我拿一个就够了,其余的你自己留着。”
他们是秦善若带来的人,戏楼便不给他们发工钱,这些散碎铜板是两兄弟去帮人干苦力的钱,不过他们俩脑子不灵光,难免被人欺负,有时候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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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苦干上一天,管事给了几个铜板就将人打发了。
“不成不成。”阿大焦急地摇着双手,笨拙地往前递着钱袋,他说话的速度一旦快了就口齿不清,含含糊糊的,“卖鞋的老伯说,要很多铜板,一个不成,一个不成。”
“好了!我说能买就能买,你买不到,我买得到,带着阿二回去休息吧,我明天再去找你们。”
阿大被他吼了也不敢再说话,只能唯唯诺诺地牵着弟弟离开,关门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关重了又挨骂。
阿大阿二是义冢厨娘的孩子,当初秦善若被捡回义冢后是厨娘将她奶大的,所以她离开义冢时将两个哥哥也带了出来,自打厨娘去世后,他们在义冢的日子也不好过。
而她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将他们带了出来,这些年若不是他们俩舍命相护,秦善若早就被人抓去卖了。
第一世两个哥哥和她一同遇害,第二世她提前安排好了他们的退路,却不知道他们到底过得如何。
这一世,秦善若会一直带着他们。她在这世间称得上亲人的,也就两个哥哥。
秦善若叹了口气回自己房间里找银子,早年他们三人一起在外讨生活,不管阿大阿二干什么她都要在一旁盯着,然后和雇工的人扯皮拿钱,这么些年下来,也攒了一些碎银子。
以前是不敢用,生怕一时大手大脚将银子花光,最后生病吃不起药。现在不同了,她钓到了魏淳鸣这条大鱼,只要将魏淳鸣带到义父的鬼市去,她的钱袋子就再也不会瘪。
她那位义父是京城下九流里响当当的人物,平日里滑溜得像泥鳅一样甚少露面,收了一堆养子养女做事,一旦出了问题,便将养子养女推出去顶包。这是他这么多年在京城屹立不倒的原因。
秦善若生来就不是个好人,她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亲生父母和过上好日子,所以机关算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一众养子养女中也是不好惹的人物。
自从知道安平侯夫人在宣明一年丢了个女孩儿后,她便打定主意要进安平侯府。
安平侯夫人最是心善,府里收养了好几个孤儿,收养的大儿子前些年考上了状元,陛下亲口夸赞他兰芝玉树,国之基石,这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故事。
不过那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儿,第一世秦善若十四岁进安平侯府,还不会掩藏自己的野心和手段,在那位兄长手中吃过不少亏。
她能得到义父重视,也是从进了安平侯府开始的,自那之后,每次聚会时义父总要找她说上一会儿话,还大言不惭地告诉她,想要往上爬就去做,他会提供帮助。
这也是她待在问佛寺清修还能知晓朝堂变化的原因,义父会定期派人去问佛寺给她递消息,寻求她的意见。而义父对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若红玉是男子就好了。
可她若是男子,当初就不会被丢弃。
毕竟皇帝也曾满怀遗憾地看着她说,姑娘若是男子,定能功成名就。
翌日一早,戏楼的小二顶着寒风打开搭门,就见外头寒风肆虐,白雪茫茫,这是今年冬天京城下的第一场雪。
他瑟缩着身子用木块儿将门卡住,又抱来夹了棉的门帘挂上,这才开始清扫门前积雪。
他忧心忡忡地嘟囔着:“第一场雪就这么大……”今年冬天京城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秦善若就是这时出来的,她穿着一身反复缝补过的蓝色棉衣,一袭黑色粗布长裙,头上戴了个黑色帷帽,衣着单薄又不合身,反倒显得人弱不禁风。
小二哆嗦着说:“娘子要出去?外头下了大雪,娘子可要拿把伞。”
秦善若摆手,“不必了,这么大的雪,打伞反倒累赘。等账房先生来了你跟他说一声,我今晚要查账,让他将今年的账册抱到二楼去。”
“好,等王先生来了我跟他说。”
大雪茫茫,秦善若走到街上才察觉到刺骨的寒冷。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场雪其实比宣明十五年那场还要大,只不过那年她太痛苦了,所以觉得那场雪是一生之中最大的雪。
她身上的棉衣和裙子都是厨娘留下的遗物,据厨娘说这棉衣还是她成亲那年做的,已经十几年了,即便每年都拆开晾晒,也早就不保暖了。
不保暖也没事儿,反正她就是这么长大的,寒冷和饥饿是穷苦百姓最熟悉的感觉。
3. 安平侯夫人
戏楼打手住的小院门口,阿大阿二已经等待多时,两人肩上都落了一层白雪,脸也被冻得通红。每回秦善若要过来他们都是站在门口等,风雨无阻,下大雪也不会找地方躲。
他们像是察觉不到冷,看见秦善若之后就笑眯眯地看着她,阿大顺手将她的帷帽取了拿在手上。
秦善若只在戏楼里遮挡容貌,毕竟她年纪太小,难免遭人轻视。
“红玉……”
阿大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善若瞪了一眼,他缩缩肩膀小心翼翼地说:“我喊错了……善、善若,我们去哪里买布鞋?”
“去成衣铺子看看,得给你们买棉衣。”
“不、不要棉衣,棉衣贵!不冷,善若,不冷。”
秦善若摸了一下他冰凉的手,五根手指被冻得又红又肿,再看那张脸,面颊通红,嘴唇发白。他们三个人每年冬天都要冻伤一两回,不过济世堂会免费发放冻伤的药,所以除了冷点,也不花什么银子。
穷苦人的命好像格外硬些,那些小姐公子随便吹吹风就会染上风寒,他们却衣着单薄地走在寒风里也没事,手脚被冻得发疼是寒冬常有的事。
“不贵,我有银子。”她将所有银子都带了出来,足够给阿大阿二一人买一身棉衣。
自从秦善若去了戏楼之后,他们也很少出去找活儿干了,成日成夜地去戏楼守着,与其说是守戏楼,不如说是守着秦善若,生怕她被人欺负。
阿大固执地拽着她不让走,板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说:“不买!不买!银子留着吃药!吃药!”
厨娘就是病了吃不上药走的,所以秦善若一直跟他们说要攒钱留着买药吃,这样可以避免他们手上的钱被那些混子骗走,哪曾想阿大会用这个理由来堵她。
“买药的银子我留着的,买了棉衣也还有……”
“不买不买!全部留、留着,买药吃!”
阿大着急了便下力气拽她,将她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阿二比起阿大更呆些,看见哥哥拽着秦善若不放,便也伸出手来拽着,两人力气都大,秦善若只觉得手臂疼得快麻了。
她也不忍着,踮着脚一人一巴掌打在脑门上,看他们还不收手就继续打,直到两兄弟老老实实收手才理了理衣裳,抱着手臂一脸不悦地看着他们。
阿大有些害怕地缩了缩,却还是梗着脖子说:“留着买药吃。”
秦善若又抬起手作势要打,阿大缩着身子不敢看她,这是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都说一抬手就知道打没打过狗,阿大的动作就代表着他们没少挨秦善若的打。
秦善若小小年纪带着阿大阿二出来讨生活,这两人空有一身蛮力,脑子是不灵光的,说话做事都得她仔细教,而他们不习惯被管着就总是犯浑,也有气急了和秦善若动手的时候,这俩傻子一旦动手都是下死手,她只能比他们打得更狠才能教会他们懂事。
两人正僵持着,就听见旁边传来了轻声细语的说话声:“这位姑娘,我这有些棉衣,你来拿几件吧。”
这声音熟悉得很,秦善若连忙扭头,果不其然,说话的人就是安平侯夫人。
她容貌清丽,双目含情,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上,只用一支木簪固定着,白色的狐裘裹在身上,显得脸色越发苍白病弱。
马车里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帮她撩开帘子的一角,她便将全身都缩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温和清婉的脸。
秦善若恍惚片刻才扬起淡淡的笑意,温声说道:“多谢夫人好意,我有银子的。我这两个哥哥太过笨拙,让夫人看笑话了。”
安平侯夫人看着女孩儿转过来的脸,被惊艳了一瞬,女孩儿的五官长得极为漂亮,偏偏气质出尘,干净的不沾烟火气,丝毫不像寻常百姓家养出来的女孩儿。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那熟悉的漂亮眉眼半分不张扬,只觉得她恬静如水,清冷似雪,是幽谷中沐浴着细雨的兰花,是大雪中独自绽放的腊梅。
安平侯夫人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连忙和身边的人说:“昀甫,你去给那位姑娘送几件棉衣。”
昀甫,许昀甫,安平侯夫人收养的第一个孩子,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如今在户部任员外郎,是安平侯府这一辈中最出息的子弟。
披着玄色鹤氅的英俊男子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身后那辆马车里取出三件棉衣送过来,语气温和地说:“姑娘拿着吧,就当是全了家母的善心。今年雪下得早,母亲担心城中百姓受寒,便做了这些棉衣用来赠予百姓。”
秦善若伸手接过棉衣,看着那已被放下的车帘道谢。
还是一样的,安平侯夫人还是一样的心怀慈悲。
秦善若抱着三件棉衣注视着许昀甫转身回车里,他们离得并不远,马车里的人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仔细些还是能听见车厢里的交谈声。
“母亲,已经送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
秦善若将棉衣紧紧抱住,闭上眼把脸埋了进去。
三世了,她每一世都在奢望安宁侯夫人是自己的母亲。若真能有这样的母亲,她甘愿困于后宅,当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
“砰——”
身后突然撞过来的力度让秦善若一时没站稳跌倒在雪地里,新棉衣也裹上了雪花。
她自己还没爬起来就忙着将棉衣捡起来拍干净递给阿大,待阿大接过棉衣后她再回头看,撞了她的是个年纪相似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穿着鲜艳的红色棉衣,白色长裙,一双兽皮做的小靴子,那靴子外头还裹了一层绣着福字的厚实棉布,一件外层浅红色锦缎内里全是兔毛的厚实斗篷,粉雕玉琢的小脸带着暖乎乎的红,和他们这样被冻出来的红是不同的颜色。
她脖子上挂着金项圈,发髻上还扣着黄金打造的生肖饰品。
女孩儿一双眼睛大而亮,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她抱着一个布老虎,声音甜甜地说:“姐姐快起来,你没事儿吧?都怨我跑得太快,我买糖葫芦给姐姐赔罪!”
她取下腰间系着的红色小钱袋,白嫩的小胖手将钱袋打开递给秦善若,里头是碎银子和金豆子。
秦善若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雪,看着女孩儿的样子,轻声拒绝,“不必,小事而已。”
说罢也不等女孩儿开口就带着阿大阿二转身离开,只是积雪太深走得慢,身后的对话在所难免地传到了耳朵里。
“铃铛儿!不能乱跑,小心被人伢子抓去!”
“我才没有乱跑呢,我只是跑过来看大马车!”
“马车有什么好看的,平日里还没看够?”
“不一样,这一驾马车和以往看见的都不一样。”
秦善若垂着头敛着眉,嘴角挂着没什么温度的笑意,那女孩儿身上不是团福纹就是红福字,她爹娘一定很爱护她。
安平侯府的马车和女孩儿清脆的声音都被抛在身后,她从小就知道,这世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人生来就是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命,有人则一辈子都不见得能看见一回金子。
许昀甫撩着帘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侯夫人出声唤他他才放下帘子收回视线。
侯夫人问他看什么,他说:“看那两个女孩儿,她们就是京城的繁华和贫苦。一人出身贫寒,在大雪天捏着钱袋操持家中生计,带着两个哥哥艰难度日;一人出身富贵,出行时有一群仆妇照顾着,将金银看得极轻。”
侯夫人敛眉垂目,握着手中的佛珠说:“这样的事天底下太多了,我儿心善,昀甫,你既得皇上青睐,定要做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母亲,为官者,为国便不能为民。朝堂博弈者,良善之辈寥寥,唯有心思深沉之人才能稳坐高台。人人都说为民争利,可人人都不敢为民争利,因为攥着这斗米不放的就是朝廷。”
若是一府一县之地,那大可做个宽厚公正的父母官,在自己的治下极力保障百姓的利益。可朝堂上不行,朝堂上容不下父母官。
因为在朝堂上你是在和国库争,在和党派争。
削减赋税能让百姓好过一些,但是来年的军费、赈灾的银两、官道水利的维护又该从哪里来?光是考虑到这些,清流派的文臣武将都不会同意,更别提还有那些喂不饱的贪官。
寒窗苦读之时人人都想做个好官,可踏入官场后才知身不由己。
朝堂上有一张巨大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借着安平侯府的光坐上了户部员外郎的位置,却对户部的顽疾束手无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浙东党一手遮天,他们控制着工部花钱如流水,最擅长的就是先斩后奏,既先将银子花了,然后才拟票让户部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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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缄默,因为他有如今的地位也是靠浙东党托举的。
侯夫人与皇后是堂姐妹,所以他踏入官场的那一刻就被划到了浙东党的派系中。
侯夫人摸着他的头,温声说道:“昀甫,你可是不想在户部当差?”
“母亲不必担心,孩儿无碍。”
许昀甫是侯夫人一手带大的,哪能看不出他的强撑,她握着孩子的手,轻声说道:“我胞弟的连襟在都察院任左副都御史,承皇命负责修订《景律》,是个清静的差事,你可愿到他手下做事,潜心修订律法。”
比起深陷党派之争身不由己,闭门修订律法再好不过。
许昀甫点头,笑着说:“孩儿愿意。”
侯夫人见他笑了便也跟着笑,还不忘打趣他,“刚还皱着眉让母亲别担心,现在就笑着应下了,你呀,多大都是个孩子。昀甫记住,你并非孤身一人,在你身后还有母亲护着你。安平侯府给不了你的,母亲可以。”
“朝堂上的事儿母亲不清楚,但朝堂上的人母亲是认识的。”
“孩儿知道,谨遵母亲教诲。”
安平侯夫人欣慰地看着他,笑容内敛温和,为人母最大的心愿便是帮孩子抹去眉间愁绪。
“昀甫,若我们下一次再遇见那个女孩儿,便将她收作你的妹妹如何?”安平侯夫人突然开口说道。
许昀甫诧异地望着她,不太赞同地回道:“自去年入冬后母亲便二竖为虐,至今未见好转,如今再收养一个孩子太过勉强。不若等到身子骨好些再说?”
安平侯夫人轻轻摇头,她脸色苍白消瘦,眼睛却亮得很,“不等了。若真能有缘再遇见一次,我便带她回去,不管她是何心性品行,都会教养她长大。”
“为何?”
“有缘。”
安平侯夫人想到那张熟悉的脸,拨动佛珠的速度更快了。
她不知此举是对是错,索性将选择权交给天意,如果还能遇到便说明她们有缘,如果遇不到了,就算了。
见过安平侯夫人后秦善若就有气无力的,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她带着阿大阿二去买了鞋袜,银子还有剩余的,她便给他们买了帽子,是内里垫着兔毛的帽子,两顶帽子的价格跟棉衣差不多,好在阿大不懂,不然还得跟她吵。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世还该不该去安平侯府。
如果不去,她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安平侯夫人和皇帝;如果去了,她是否还会死在二十五岁。
她一直没想明白,皇帝也好,浙东党也罢,到底是靠什么确定了她的身份。
十五岁那年有个和尚突然出现胡言乱语,目的是让安平侯府将她送到庙里去清修,她第一世被送到田庄,第二世去庙里清修,都活到了二十五岁,或许是想害她的人在那一年才确定了她的身份。
离开安平侯府以后,她的日子没有任何危险,这说明想要赶她走的人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想要将她撵走而已。
第一世她直到死都没见过皇帝,那就是皇帝没有认出她,但是敌人却认出了她。
第二世她直接住进了问佛寺,一年多的时间皇帝便找上了门。
要说区别……
第一世她住在安平侯府的田庄里,除了去问佛寺便很少出门,连田庄的农户都没见过几次,所以她身边不会有皇帝的人。
第二世她在问佛寺长住,每隔几天就要离开小院儿去寺里转一转。
而久负盛名地问佛寺是皇家祈福的去处,所以可能被人发现了什么,又或是问佛寺里本身就有皇帝的眼线。
至于被敌人发现这一点,最大的可能就是安平侯府。
还有一件事很蹊跷,第一世她“克死”侯府夫人后,为何侯爷还要将她送到田庄上过逍遥日子,按理说她只是侯爷夫人收养的孤女,侯爷就算将她赶出门去是合理的。
秦善若的猜测是,安平侯和侯夫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侯夫人和皇后是堂姐妹,当年的真相侯夫人或许是知道的。
不管做主换孩子的是皇后还是浙东党话事人,他们都不会希望那个孩子还活着,所以一旦发现就会动手。但安平侯夫人没有动过杀心,这就说明她并不赞同当年的事。
这样看来,还是得进侯府,她要找到皇后换孩子的证据。
4. 鸳鸯戏楼
大雪下了整日未停歇,夜里屋内点着灯,看着外头便是一片雪光。
秦善若借着油灯的光在二楼会客厅看账本,会客厅的窗正对着戏楼后院的天井,所以能听见伶人们说笑打趣的声音。
楼里的小二怕秦善若看账本冷,便点了两盆炭火抬进来,细致地说:“今日太冷了,小的给娘子点了两盆炭火。一盆放在桌下暖脚,一盆放在侧边给娘子温茶。”
秦善若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今早提醒自己带伞的那个小二,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嫩得很。
小二眼神干净,耳朵和双手冻得通红,两边脸颊都有冻出来的皲裂,他头上戴着个自家缝制的碎布帽子,衣裳也是整洁的,看起来比其他小二干净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炭还够用吗?”秦善若问他。
小二点头,老老实实地说:“小的叫安福。今年下雪早,娘子出门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那边就送了炭过来。戏楼里用量很少,白日里听戏的人多,烧了炭盆反倒怕出事儿,所以从来不烧。楼里的伶人用得也少,晡食后灶房就开始烧热水给大家洗漱,他们都爱去灶房里烤火,热水烧好后沐浴休息,不会在屋里点炭盆。”
“既然戏楼里用炭少,那往年是怎么处理的?”
“往年都是分成两份,一份留在戏楼里用,上头的人来查账或者拿钱的时候烧一烧,另一份王先生就做主给大家分了带回去用。”
在秦善若没来之前,戏楼里便是王先生做主管着,他是义父手下的老人,说话分量很重。
九爷疑心重,在他手下能管账的才是心腹。
别看秦善若顶着一个养女的名头,其实什么也不是,毕竟这样的养子养女九爷有十多个。就算往后她将戏楼经营好了,赚的银子也要被王先生管着,每一笔花用都要经过他批准才行。
九爷生意做得很大,明里暗里的铺子多如牛毛,大批量的采买最容易出纰漏,所以炭、柴火这类消耗量大的东西都是由心腹统一购置后一一送去各个铺子。
往年炭消耗得少,大家便能带回家用,可今年不一样了,今年秦善若住进了戏楼里,天这么冷不烧炭扛不住,所以炭盆日夜都要烧着。这样一来大家就没有多余的炭可以带回去,跟往年比起来是吃亏了。
虽说这本来就是戏楼的炭,但他们去年拿过了,自然是将这些炭当成了自己的,今年要是没有,心里自然不舒服。
秦善若说:“今年是不成了,炭都得留在戏楼里用。年底算完账之后若结余有多的,拿一些出来给大家置节礼,只要我管着戏楼,年年都给大家置节礼。”
“多谢娘子,娘子真是菩萨心肠!”安福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
他觉得红玉娘子真好看,虽然衣着比他还破烂朴素,但是周身的气度和那些世家小姐没什么区别,一定是做大事的人。
安福年纪虽小,却是王先生的远房亲戚,所以他从小就在王先生手下做事,也见过几个九爷的养子养女,那些人要么野心勃勃,要么乖戾阴鸷,比不上红玉娘子一个手指头。
娘子说话时轻声细语的,戏楼有人闹事也不会打骂小二,不管何时都是温和有礼的,那双眼睛真就像菩萨一样慈悲。
王先生拿着一封信去二楼找秦善若,就见自家远房侄子站在楼梯上傻笑,他用手中的信件拍拍安福的脸,语气不善地骂道:“又跑这儿躲懒,信不信我扣你工钱。”
安福是跟着他长大的,自然不怕他,还笑嘻嘻地说:“我才没有躲懒,我去给红玉娘子烧炭盆了,她在二楼看账本,我给她烧了两盆炭火取暖。娘子说今年的炭就不给大家分了,等年底算账后用盈余的银子给大家置节礼。”
“傻小子,还有两月便算账了,账上哪儿有盈余啊。”
“娘子说有就有,她菩萨心肠,不会说假话让大家空欢喜的。”
王先生懒得说他,踹了他一脚让他滚下去干活儿。
“砰砰砰——”
“红玉娘子,我是王船,有九爷的信。”
秦善若起身去给王船开门,顺势从他手中接过了九爷的信。她将人迎进屋里倒上热茶后,才拆开信封。
信上说月底是九爷的寿辰,他想和孩子们聚一聚,让所有孩子在廿三那日前往赴宴。有意思的是,信中特别叮嘱要带上账房先生和账本一起前去。
祝寿是假,查账是真。
根据秦善若对九爷的了解,他向来是个体面人,如今在寿辰上来这一遭,是想杀鸡儆猴。廿三的鸿门宴,怕是有人要提心吊胆了。
“王先生,距廿三还有多少时日?”
王先生回道:“还有一旬。”
秦善若应了一声,随后说道:“义父爱听《玉簪记》,王先生找几个会唱的多练几遍,廿三那日我带两个伶人一同赴宴。”
她手里没银子置办不了寿礼,只能想这么个讨巧的法子哄人开心。
“小的这就下去安排。”
王船走后秦善若继续看账本,直到碗底的灯油烧尽才看完。
情况不太乐观,账上没多少银子,若一直这么混下去,年底不可能达到及格线,连应付九爷的银子都没有,更别提秦善若自己的钱袋子了。
前两世她并没有在戏楼的经营上下功夫,一门心思想着进入安平侯府,每天就算计着怎么偶遇侯夫人,怎么讨好她。
而九爷许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纵容着她耍手段,直到最后她成功进入安平侯府,九爷的态度就变了,开始给她提供助力。
可这一世不同,秦善若既要进侯府,也要成为九爷的左膀右臂,所以戏楼必须在她手上活过来。
她长相出挑,若没点别的本事让九爷看中,那这张脸就会成为祸端。
想让戏楼生意好起来,那就得从戏上面下功夫。
就在秦善若毫无头绪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江湖术士。
今年是宣明十三年,京城里还没有出现江湖术士的踪影。
可在两年后,也就是宣明十五年的时候,京城会突然涌进一大批江湖术士,他们靠着坑蒙拐骗大肆敛财,有的说自己能降妖除魔,有的说自己能驱邪抓鬼,有的说自己能掐会算,不管平头百姓还是世家勋贵都上过他们的当。
同时还有一大批能治百病的丹药流入市场,对九爷的产业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毕竟九爷的鬼市就是打着神神鬼鬼的名头敛财,平日里装得神乎其神,想要进去还得想方设法寻门道。就像魏淳鸣一样,他在戏楼胡闹的原因就是想要找到进鬼市的路子,而且大概率和他姐姐腹中的孩子有关。
而药丸和膏药也是九爷的主要产业之一,街边那些卖药丸和膏药的小贩,十个有六个是九爷的人。
最重要的是上辈子秦善若因“神丹”而死,所以这一次,她不会给那些江湖术士冒头的机会。她向来睚眦必报,将所有的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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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记在心里,耐心地等待可以报复的机会。
百姓对鬼神之说是敬畏的,也是好奇的,所以问佛寺才能历经两朝兴盛不衰,那些江湖术士才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就简单了,戏楼最擅长的就是演戏唱戏。既然百姓愿意为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花银子,那就演给他们看,什么样的神,什么样的鬼,都由戏楼说了算。
第二天戏楼破天荒地没开门,秦善若将所有人聚在后院天井处,说了排新戏的事情。
唱戏这行当是苦差事,入行的都是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他们从小就由师父带着一字一句地教着唱,不管是师父还是徒弟都是不识字的,只能靠口口相传。
所以戏楼里四十多个人只有王先生一人识字,其余的只能看懂自己的名字。秦善若没办法,只能分为男女两组,王先生带着男子那组读话本,她带着女子这组读话本。
王船看着手中只写了几页纸的话本犯了难,“娘子,小的不会唱戏,不知这些词儿该怎么唱。”
秦善若摆手,“不必唱,把词儿念出来就是,这出戏只有五回,每一回只演半个时辰。”
“这、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小的先教他们读话本记词儿,后面怎么演还得娘子来教。”
“嗯,你先将他们分好角色记词,后续怎么演我来教。”
因为新戏的排演,戏楼关门了好几天,账上的银子大笔大笔地支出去,新的布景和戏服不断被送进来。
这次的戏和以往的戏可不一样,以往的戏是听,这回的却是看。伶人们不再用油彩画脸,也不再穿厚重繁杂的戏服,打扮和举止就像是真的一样。
王先生越排越觉得,这次的戏一定能风靡京城。
宣明十三年十月十七,安民巷一家戏楼更名为鸳鸯戏楼。
那日清晨,鸳鸯戏楼门口鞭炮声响了整整一炷香,所有前去看热闹的百姓都领到了一个信物,是一只用白纸折出来的纸鸳鸯,鸳鸯的翅膀上还滴着一点红墨。
安福站在戏楼门口拎着一面铜锣敲敲打打,说着秦善若给他安排好的词儿,“诸位街坊四邻,我们戏楼从今日起更名为‘鸳鸯戏楼’,并且在十月廿四酉时会上一出全京城都没有的新戏!到时候诸位可以拿着那纸鸳鸯前来,能白听一场戏!”
“诸位可要记清楚了,十月廿四酉时,拿着纸鸳鸯可以到鸳鸯戏楼白听一场戏!可得赶早儿,误了时辰便不让进了!”
有百姓问什么戏这么晚才开场,莫不是那见不得人的戏?
安福连忙澄清,“不是不是,是正经戏,只不过这出戏稀罕得很,必须酉时开演。”
戏楼里又有小二抬了一筐纸鸳鸯出来,安福便大声招呼,“这儿还有一些多余的,诸位若是不嫌弃就拿走,届时带着亲朋好友一同来看戏。”
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一会儿工夫纸鸳鸯就发完了。
安民巷位置偏僻,这一片儿都是开门做生意的小铺子,很少有民居,所以这么大的阵仗也就引来了二十几人,纸鸳鸯发完后,每人都拿到了三五只,足够带上全家人一起来看戏。
即便是在安民巷做生意的商贩,平日里也没能奢侈到举家一起听戏,所以大家对这些纸鸳鸯分外爱惜,毕竟他们这样的寻常百姓,举家到戏楼听戏的机会并不多。
而经常去小戏楼听戏的几位勋贵子弟和世家公子也收到了戏楼送来的一盒纸鸳鸯,还有一张小戏楼名角儿亲自写的邀请帖。
5. 赴宴
宣明十三年十月,驻守塞北宣城的忠义伯回京述职,还带回了他在塞北收养的孩子。京中都在传忠义伯和安平侯不愧是多年好友,就连喜欢收养孩子的习惯都相似。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城中积雪太深难以行走,京中的公子小姐们已经连着好几日没出门了,毕竟那么大的雪,即便是乘坐马车也寸步难行,只有需要上朝的官员还在雷打不动地早起出门。
午间,忠义伯府一众小辈聚在暖阁中饮酒作诗,公子们坐一侧,小姐们坐一侧,桌案上摆着上好的笔墨和纸张,白纸上的字迹或隽秀或俊逸。
他们轻声交谈着,不止谈论诗词丹青,还会提及京中同龄的子弟如今做了些什么,哪家的纨绔又惹事了,一群人气氛融洽又和睦。
在这样的气氛中,窝在圈椅上昏昏欲睡的周曜灵便成了另类。
忠义伯回京时他本不想跟着来,可对方却说要带他回京城露个脸,省得往后一直待在塞北无人知晓。
说到底,还是他今年年初时带兵奇袭大漠入了忠义伯的眼,所以他这个一直待在塞北的养子才有了回京的殊荣。周曜灵看着忠义伯对自己日渐亲近的态度,心里明白对方是想靠自己撑起忠义伯府的门楣。
忠义伯名为周锲,是景朝少有的因军功受封的开国功臣,也是京城顶有名的人物。
因为他不能生育,因为他丧妻后一直未娶。
宣明三年,宣明帝论功行赏,对扶持自己上位的功臣大肆嘉奖。
其中就有皇后一派的浙东党和周锲等落魄世家出身的将领,在所有人中,周锲是最没牵扯的人,他出身一个落魄了好几代的小世家,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是宣明帝最想扶持的人。
宣明帝看他耿直忠义,便想为他赐婚,可周锲却在御书房内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无法生育,不敢耽误京中贵女。此话一说出口,赐婚的事便不好再提,宣明帝就给他封了终身爵位,赐诰券。
如今府里这些公子小姐都是其他房的后辈,唯有周曜灵是忠义伯这一房的养子。
这些公子小姐待他还算亲厚,初见时也曾哥哥弟弟地喊个不停,可周曜灵和他们实在没话说,听着他们作诗闲聊的声音越发困倦。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暖阁的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那寒风正好朝他吹过来,瞬间便吹走了困倦。
小厮在门外拍去了身上的积雪,可是肩上还是留下了深色的痕迹。他双手冻得通红,捧着一个木盒递到伺候的丫鬟手上,由丫鬟转交给正在饮酒的公子。
门又被关上了,周曜灵看着那盒子百无聊赖地猜测里面会装着什么,或许是青楼女子送过来的信物。他前两日见过这位公子被生母揪着耳朵教训,就是因为流连青楼酒肆。
“咦。”那公子从木盒中取出一叠纸鸳鸯,笑着说道:“是戏楼送来的,说是十月廿四酉时有一出新戏上演,邀我去看。”
“三哥说的可是安民巷那小戏楼?”
“正是。那戏楼看着虽小,却是名角儿妆荷的容身之所,我时常去听她唱戏。整个京城《玉簪记》唱得最好的就是妆荷,若是她生得再美些,定能座无虚席。”
平日作风轻浮的公子顺着他的话头说道:“三哥这话说的没道理,若是她生得再美些,哪儿还会在戏楼唱戏啊,早就被人抬进府里了。”
被称作三哥的人横了他一眼,面色不善地说:“小九,管好你的嘴。若是再当着家中姐妹的面说这种浑话,我便上报伯爷,让他家法治你。”
被训斥的公子讪笑着不敢再开口,朝着屋里的姐姐妹妹一一告罪。
“曜灵可爱听戏?若是十月廿四那天无事,和我们一道做伴吧。”
周曜灵可有可无地点头,满心想的都是什么时候回塞北。
八月初他新得了一批狼崽子,个个膘肥体壮,若是精心照顾着一定不会折损,可如今他来了京城,也不知道那些小崽子有没有吃饱,窝里暖不暖和。
十五岁的周曜灵和京中其他少年不一样,他心里没有戏楼和小娘子,只有心心念念的狼崽子。
日子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十月廿三,九爷的寿辰。
晨光越过窗棂落在小屋里简易的木床上,惊扰了睡梦中的秦善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爬起来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才开始梳洗。
为了今日的寿辰,昨日秦善若特地出门去买了一身新衣裳,竹叶纹的薄蓝立领上袄,葱绿彩绣绵裙,这身衣裳一穿上,便有了三分前世风采。
这么冷的天光穿这一身是不够的,在屋里点着火盆试衣服都冻得直哆嗦,可秦善若没有多余的银钱再去买斗篷或披风,就打算在外层穿着安平侯夫人赠予的棉袄去赴宴。
申时正,来接他们出城的马车停在了鸳鸯戏楼的门口,秦善若和王先生带着账本坐一辆,两个伶人带着装戏服的箱子坐另一辆。
安福从戏楼里追出来,给他们各塞了一个细棉布包着的热馒头,絮絮叨叨地说:“车上冷,娘子和先生拿着捂捂手,等到回城时再叫主人家给热一热,又能捂着回来。两位哥哥也是,千万别冻着,咱们明天还得演戏呢!”
王先生拿着馒头骂了声“傻小子”,安福笑着朝他们挥手,说外头太冷他要进去烤火了。
从鸳鸯戏楼到九爷过寿的庄子要坐半个时辰的马车,马车出城后跑得就快了,冷风一直从两侧的窗帘处灌进来,秦善若哆嗦着想有了银子一定要买件厚实的斗篷,从脖子罩到腿,省得穿棉袄腿脚发凉。
“我听安福说魏家的公子这段时间都没来过,娘子可是跟他说了些什么?”
那魏公子虽然每回出现都让人头疼,但他是个财神爷,开盘赌钱的时候会给戏楼带来不少客人,光是茶水点心都能卖出不少银子。
他还是个大方的,赢了钱就打赏伶人或撒铜板,所以楼里没人真心厌恶他,顶多是觉得有些难伺候。
王先生是九爷的心腹,平日里是个话很少的人,所以他好奇等于九爷好奇,他知道等于九爷知道,如今主动提及就是九爷借着他的口在询问。
九爷今天肯定是要收拾人的,秦善若不想带着这件事去触他霉头,索性将自己的打算事无巨细地说了,省得到时候还要去九爷面前解释一遍。
“我许诺下月带他去鬼市。他本就因此事而来,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应下,而魏公子达成了目的,也答应我不会再来闹事。”
王先生皱着眉说道:“魏公子给戏楼带来了客人和银子,娘子不该撵他。他虽盛气凌人难以伺候,但这么多回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想必心中还是有数的。”
没了魏淳鸣后,他们戏楼的生意要死不活的,王先生现在每天看着账面上的亏损就心惊胆战的。
秦善若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堆账本,面上带着笑意说:“可这是戏楼,不是赌坊。我就是不爱沾那些营生,我的戏楼要挣干净银子。”
“这就是干净银子。”
“王先生怕是忘了,《景律》是禁赌的。轻者罚钱、杖刑、砍手,重者砍头、抄家、流放。官吏参与罪加一等,‘赌后犯’亦与现行犯同罪,‘赌头’重治,不但籍没家产,成年子孙还要被罚作苦役或发配充军。”
秦善若看着王先生僵硬的表情,继续说道:“朝廷现在虽然监管不严,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冒出个愣头青来肃清赌桌,到时候魏淳鸣有魏家为他保驾护航,而你我,只有一颗项上人头。”
“或许王先生跟在义父身边太久,眼里便没了《景律》,毕竟义父做的营生,十之八九都在《景律》里。”
王船干笑着摇头,脸色虽然难看,但是语气难掩欣赏,“你与我说这些,不怕我跟九爷透露?到时候你不想做也得做。”
“我敢跟王先生说的话,就敢跟义父说,而且在五年之内,陛下定会重修《景律》,严刑禁赌。义父不会逼我做那些事,总归是有一份父女情分在,哪会动用到逼迫的手段。”
“好好好,不愧是九爷看中的人。你怎么知道陛下五年之内会严刑禁赌?”
重修《景律》这事儿虽然隐秘但是想要知道并不难,可严刑禁赌就是没有依据的猜测了。景朝律法严明,未落实的岂止一二,秦善若怎会笃定要严刑禁赌?
秦善若将手中变冷的馒头捏扁,胸有成竹地说:“因为魏淳鸣敢在戏楼开盘赌钱,敢在世家勋贵都在场的情况下赌博,他肆无忌惮将景朝律法踩在脚下,就是仗着魏家会给他撑腰。”
王船不解,只疑惑地看着她。
“魏淳鸣姓魏,魏皇后的魏,浙东魏家的魏。”
王船瞬间茅塞顿开,惊讶地说:“你是说陛下并不是在禁赌,他只是在收拾浙东党?”
“这么说也没错,但说得更细些就是陛下想要动魏家。对浙东党来说是敲山震虎,对魏家来说是断其臂膀。”
“为何陛下要动魏家,而不是裴家?魏家只是浙东党的根系,裴家才是基石。”
秦善若没想到王先生竟然什么都不懂,已经开始后悔跟他说这么多了,这要是不停追问下去,她得一直说到九爷的庄子。也不知到时候他能不能将这些话一一传达给九爷,若是不能,那自己现在说的这些全是白费功夫。
“魏家在浙东党只是边缘角色,但魏皇后不是,魏皇后养的太子也不是。魏家的女儿都是高嫁,其姻亲囊括了京城大小官员,文臣武将,宗亲勋贵。在所有人都觉得魏家只是浙东党的根系时,陛下已经在提防外戚了。”
“而魏家之所以能成功隐于浙东党的阴影之下,是因为族中没有能担大任的男丁,至今无一人走上朝堂,只有一群外嫁的女儿撑起门庭。说到这里,就要做一个猜测,究竟是魏家的男丁都没出息,还是魏家希望他们的男丁没出息,一旦开始怀疑,就会去证实。”
“陛下威慑过后就看魏家如何应对,要么全族都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要么直接跟浙东党断开联系。若他们选择夹着尾巴继续依附于浙东党,那陛下就可以在太子身上动手脚,毕竟已经预警过,算是仁至义尽。若他们选择和浙东党断开联系就更好了,顺便给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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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党带来惨痛一击,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当年宣明帝在一众皇子中并无优势,他生母出身不好,所以他自小就被养在丽妃名下,而丽妃有自己的儿女,对他并不关注,他是被宫人带大的。
与他同样处境的皇子宫里并不少,所以就算他聪明早慧也没用,照样得不到父亲的关注。
直到他娶了浙东魏氏女为妃,魏家便开始为他谋划,更是想方设法让浙东一派都拥护他。后来他登基,浙东党权倾朝野,魏家却开始蛰伏。
宣明帝还是皇子时与魏家女育有一女,便是如今的凝光公主。后来多年无所出,便又娶了位侧妃育下一子,只是侧妃难产去了,这孩子自小就养在魏家女膝下。
后来宣明帝登基,册封了唯一的儿子为太子。也是同年,魏皇后为太子定下了一门亲事,是她胞弟的嫡长女魏淳宜。
正因如此,太子和魏家是绝对的利益共同体,他可以漠视浙东党的付出,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疏远浙东官员,却不能忽视魏家对他的提携。
宣明帝正值壮年,他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太子之位并不牢固。他不能亲近浙东党,恐有结党营私之嫌,但却可以通过妻子亲近魏家。
只是魏皇后有了自己的皇子,势必会为亲生子谋划,所以太子如今也是笼中困兽,他要么和魏皇后争夺魏家的资源,要么另辟蹊径笼络人才。
王船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了,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在秦善若说完所有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你才十三岁……若你是男子,前途不可估量。”
“何须是男子,我是女子照样前途光明。”
“可你若是男子便能入朝堂为官,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秦善若听他说到“光耀门楣”时没忍住笑了一声,似真似假地说:“我家门楣本就光耀得很,我聪慧或蠢笨都是一样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吧。今日这些话我会转告给九爷,往后娘子成了九爷的左右手可别忘了提携我。”
“王先生抬举我了,红玉不过一介女流,哪能当得起左右手的称呼。”
秦善若之所以将话题引到朝中局势,还细细分析给王船听,是为了让他给九爷传递一个信息,那就是她的脑子比她的脸更有用。
一旦九爷心里承认了这一点,就算之后戏楼亏了钱,他也不会将她送去青楼赌坊之类的地方,因为她最大的诉求就要一个干净的身份。
有了这次谈话,王船对秦善若的态度称得上毕恭毕敬,平日里九爷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会主动跟秦善若交流,然后听一听她的见解。
只是他经常在暗处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秦善若看,因为实在难以相信马车上侃侃而谈的人是一个十三岁的孤女,还是个从小混迹于市井的孤女。
马车停下,四人到了九爷设宴的庄子。
庄子门口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仆役,他们见到王船后就拱手问好,还说主人已在庭中等待多时,各位相公娘子也到齐了。
这话王船听懂了,仆役在暗示他们是最后到的。
秦善若也听见了,她垂着眼往旁边挪了一步,正好踩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紧接着脚一软就跌倒在地,裙摆上沾染了一层泥土。
“这……娘子没事吧?”王船和两个伶人都是男子,也不好过来扶她,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秦善若撑着地面站起来,皱着一张脸说道:“我没事,就是裙子脏了,不知庄内可有仆妇能带我去打理一下?”
“有的,娘子跟我来,小的引你去。”
秦善若应了一声,然后跟王船说:“王先生先带着他们去见义父吧,我去清理一番再去找你们。”
“可,那娘子尽快过来。”
秦善若找到仆妇后磨磨蹭蹭地清理了好一会儿才跟着仆役往庭中赶去,此时距离她跟王船分开已有两炷香的时间,即便王船嘴再慢,话也该传完了。
她是故意跟王船分开的,为的就是先让九爷认识自己的脑子,而后再看见这张脸。让他对自己的认知是颖悟绝伦且有一副好相貌,而不是长相貌美且聪明。
九爷对她的认知直接决定了她后续的身份,所以秦善若不敢马虎。
这辈子没有安平侯将她放逐田庄,也没有皇帝默认她在问佛寺清修,她失去了一个保护壳,行动自由的同时遇到危险的可能也大大提升。
不管她真实身份是什么,她在九爷手里就是一条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九爷觉得她有用,她才有用。
而且秦善若自己也舍不得抛下九爷这条线,她活过两世了,所以她知道这条线有多好用,不仅仅是敛财,还是遍布京城的耳目。只要她在九爷身边站稳脚跟,整个京城的下九流行当都得给她三分薄面。
她要手握权力,让所有危险在自己面前化为齑粉。
要查出当年的真相,让杀害自己和侯夫人的凶手付出代价,她要活得好好的,比抛弃自己的母亲好,比替代自己的那个孩子好。而这些都需要九爷的人手帮助。
6. 九爷
秦善若跟着仆役前往设宴的庭院,随着逐渐接近庭院,伶人唱戏的声音越发明显,抑扬顿挫,婉转凄凄。正是她带来的那两个伶人,唱的也是九爷最喜欢听的《玉簪记》。
伶人妆荷是京城里最会唱《玉簪记》的角儿,九爷将人买下后又布置了一家戏楼天天唱《玉簪记》,几乎每日都要去听一场,每次去都会打赏许多金银。
可同一出戏听久了早晚会厌倦,就像如今门庭冷清的小戏楼一样,被九爷抛之脑后。也不知被厌弃的是妆荷还是《玉簪记》。
秦善若很难想象九爷会喜欢听这种戏,比起喜欢戏,她更偏向于九爷是喜欢妆荷。
她带伶人来唱戏的目的也是为了试探九爷的态度,究竟对妆荷是什么想法,她该如何安置那位角儿。
庭院正北方有一处垫高的平台,上面四处都围着屏风,里面摆着一套桌椅,那是九爷的位置,身居高位,野心勃勃。
下方左右两侧对称着摆了两排桌案,男子一侧,女子一侧,地位越高的位置越靠前,现在两个为首的位置都是空着的,应该是被九爷叫走了。
男子那边坐在首位的是大哥,时间太久秦善若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只记得所有人都喊他大哥,他是一群养子养女中唯一的排序。其余人都是称呼名字,不会有排序,因为排序总会变,就像今天就得少几个人。
女子这边坐首位的叫粟绒,是鬼市二把手,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比起大哥,她更得九爷信任。
秦善若随意扫了一眼,所有的账房先生都不在,想必是全部被叫走查账去了。
“红玉娘子到。”
仆役在庭外喊了一声,随后才带着秦善若穿过月亮门走进设宴的庭院。庭院宽广,布置着假山和流水,还有几棵已经挂果的柿子树。
庭中十几人齐齐看过来,各个都有一副好相貌,衣着也是华贵气派,令这寒冬的庭院都增色不少。若不是知道这些人的底细,还以为是什么公子小姐的聚会,各个都如此体面。
秦善若穿着一件藏青棉袄格格不入的出现,被仆役引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是宴席的末尾,距离九爷最远。
她的出现并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众人看过之后该饮酒饮酒,该听戏听戏。没有人跟她打招呼示好,也没有人因为这个新出现的妹妹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能被九爷收养的人都不是寻常角色,他们坐在这里将自己装扮的衣冠楚楚,男子维持这世家公子的端方有礼,女子浅笑言兮,装得文雅恬静,只是为了在义父生辰的时候讨他欢心,实际上没几个手上干净的。
有男子将目光落在秦善若的脸上,眼神赤裸裸地打量着,像是在评估一件还没标价的货物,先在心里暗暗划出价格,等九爷出现后再根据他的态度看这件货物是立即买卖的,还是待价而沽的。
秦善若对着那男子温婉一笑,动作细微地行了个揖礼,姿态谦恭,举止娴雅,让那男子看直了眼睛。
在这样的宴会上,她姿态越是谦恭,越让人想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景朝女子的典范就是谦恭自守,举止娴静。
秦善若旁边坐的也是个女子,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裹着一身名贵的白狐裘好奇地看向她。
“我叫红玉。”秦善若脸上带笑地跟她打招呼,上辈子她从未在宴席上见过这女孩,应该是嫁人或被送走了。
女子有一张福气的圆脸,杏眼樱唇,笑起来还有一对小酒窝,天真明媚,有种不谙世事的美丽。
“我叫桐木,原先是春曲苑的舞姬,不过下月就出嫁了。苑里的管事都让我不要来,还好没听他们的,不然就见不着这么好看的妹妹了。”
春曲苑是乐坊,里头都是唱曲儿跳舞弹琴的,歌姬舞姬顶多陪客人喝酒吃饭,其余事情都是不准的,是一处官员都爱去的清雅消遣地。
九爷手底下干净地方不多,戏楼算一个,春曲苑也算一个。
秦善若温声细语地和她互相恭维,“桐木姐姐也好看,且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谁人娶了你一定家宅安宁,多子多福,和和美美。不知姐姐嫁的是什么人家?”
桐木笑得双眼如月牙,脸上带着微红的羞怯,“是个寒门子弟,早些年赴京赶考饿晕在路边,我给了他一些银子吃住。高中后他被安排在翰林院当差,就卖了家中房屋和田产带着家人一同来京赴任。七月他和同僚来春曲苑听曲儿,便又遇见了,他就说要娶我。我便给自己赎了身,还在京城买了院子,与他下月成亲。”
她说完看秦善若的表情没变化,才大着胆子接着说:“苑里的管事和姐姐们都说我糊涂,说他许是贪图我的银子,等我银子花光了他就要将我扫地出门……可我觉得他不是。我接济过不少人,只有他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认出我,那日他同僚都在呢,他便说当年若不是我给的银子,他早就饿死在路边了,他能说这种话就不是坏人。”
“我也觉得他不是。”
秦善若看着女子诧异的表情,继续说道:“他并非京城人士,高中后自然无人为他奔走疏通,却依旧能留在京城做官,还是翰林院的差事,光这些就能让媒人将他家的门槛都踏破。可他一心念着姐姐,定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管旁人怎么说,日子都是姐姐自己过,何必去在乎那些不中听的话。”
旁人的话根本不重要,与其去听他们说了些什么,不如去想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那男子若只是贪图妻子的嫁妆,那他可以娶世家庶女或商贾之家的嫡女,前者可以给他的仕途铺路,后者可以一直提供金银为他疏通官场人情。这两个选择都是互惠互利的,他依靠妻族走仕途,又反哺于妻族。
若此人真的狼子野心,那娶桐木就是一步臭棋,桐木除了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外一无所有,一没妻族帮衬,二没人脉往来,乐籍的身份也容易让人轻视,让他在同僚面前没有脸面。
男子成亲挑的不只是女子的样貌性情,还有妻族能给他提供的助力,以及连襟的身份。所以只要第一个女儿嫁得好,之后的女儿都能挑到好夫婿。
说到底那些男子都只将女子当作一条纽带,让两个家族名正言顺的连接起来,也让一些看起来毫无干系的人互为人脉。
所以在高门大户的婚事中,儿女的意愿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这对新人可以不相爱,但他们必须是夫妻。
秦善若不觉得那人会这么蠢,所以答案要么是心悦桐木,要么是想助她脱籍。
乐籍是贱籍,想要脱籍只能靠赎身或熬到六十岁自动脱籍。
桐木出手阔绰,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慷慨解囊,不像给不出银子自赎的人,所以那男子许是误会了春曲苑不愿放人,所以想借着自己的身份帮她一把。
不管哪个原因,都值得桐木去赌一把。
她看起来年岁不小了,却依旧跟自己这个新人一样坐在最末位,还只是春曲苑的一个寻常舞姬,说明她无心钻研,在九爷眼里排不上号,手里没有实际的权力。
这样的人,若是她自己找到好去处倒好,九爷也不会困着人不放,可若是她找不到,那等九爷要用着她的时候就不会心软。
桐木面上羞怯又惊喜,拉着她的手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与她结成手帕交。
秦善若看着她的笑脸,随口说道:“我与姐姐一见如故,届时婚宴可要请我呀。”
“我回去就给妹妹写请帖!”
“好,姐姐写好后送到安民巷鸳鸯戏楼就成。对了,明日酉时戏楼有一出新戏,姐姐若是得空可以来看看。”
秦善若将一叠压扁的纸鸳鸯递给桐木,想着明日若是她和那人一起来,自己再看看对面是个什么样的人。
桐木笑着说一定会去的,还要带这春曲苑的姐姐妹妹一起去捧场。
她们这里聊得热火朝天,便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女子娇媚的声音:“桐木妹妹真的要嫁?可别怪姐姐没提醒你,那小编修一旬得去揽芳楼三五回,姐姐可是亲眼见过的。再说他那家境,可谓是一贫如洗,家中还有瞎了眼的老娘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啧啧啧,妹妹嫁进去就是一辈子的劳碌命啊。”
此人正是揽芳楼的花魁娘子越桃,长着一张貌若天仙的脸,是京城风月场中鼎鼎大名的美人。
她也曾是九爷寄以厚望的养女,只是她脑袋空空不堪重用,九爷给了她许多次机会都没抓住,反倒将好好的营生搅得一塌糊涂,最后被九爷送到了揽芳楼。
在九爷手下做事,要是没点用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他……他……”
桐木本就嘴笨内敛,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话语,急得耳朵都红了。
那女子又将目光落在秦善若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便是义父新收的女儿吧,听说叫红玉,真是好名字。妹妹长相出众,又是个娴雅安静的性子,姐姐在揽芳楼等着你。”
秦善若看着她浅浅一笑,柔声说道:“姐姐这话红玉不爱听,我是义父的养女,不是那等不三不四的人。”
越桃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秦善若厉声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桐木连忙凑到秦善若身前将她挡住,虚张声势地说:“你要干什么!你敢闹事的话义父不会放过你的!”
越桃轻蔑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义父不会放过我?就因为你们吗?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
她走过来将手高高扬起,动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秦善若出手去抓越桃的手臂,还没抓到就听见一声咳嗽声,只一声就让越桃偃旗息鼓,憋着气唯唯诺诺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垂着头当鹌鹑。
秦善若抬头去看,是大哥。
男子身姿英挺,恍若修竹,眉如墨画,目似点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幽深宁静,带着一股诡异的威胁之意,让人不寒而栗。
一身玄色的圆领窄袖衫袍,袍子上以红线绣着巨蟒,蛇瞳是两颗黑色宝石,在同色的华服上并不明显。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喊大哥,态度恭敬,推崇备至。
秦善若对上他的目光,迎着那骇人的目光嫣然一笑,附和着喊道:“大哥。”
男子站在那儿点了几个名字,让他们随着他走,被点到名的人缩头缩颈地站起来,两股战战地跟着他离开。
他走出几步后才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说:“红玉,让仆役带你去找义父,他要见你。”
“好,大哥慢走。”
桐木紧张地握着她的手,小声交代:“你在义父面前千万别乱说话,要是不懂的就垂着头当鹌鹑,义父心善,不会为难你的。不过不准哭,义父讨厌我们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
秦善若拍拍她的手失笑道:“姐姐,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坐这儿了。别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随着仆役的引路,秦善若见到了九爷。
在一间书房里,隔着一扇屏风,九爷坐在那边,秦善若坐在这边,两边的人都只能看到对方的身影。鬼市的二把手粟绒和两名戴着面具的男子站在屏风的交界处,一边伺候九爷,一边盯着秦善若。
粟绒生得美艳妖娆,性子却十足冷硬,那张脸上很少出现笑意,总是冷冰冰得让人不敢靠近。据说她从小就在九爷身边长大,武艺高强,手段狠毒。
“王船说你是个头脑聪明的,我便叫你过来看看。十三岁的小娘子,沉稳娴静,确实有些不同。他说你对朝政颇有一番见地,非池中物。”
他的声音并不算苍老,应该未到知天命的年纪,说话时不急不缓,叫人听不出情绪。
秦善若看向九爷的目光中带着孺慕之情,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即便红玉非池中物,也得借助义父的风雨才能化蛟。”
九爷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可你只是个小娘子,就算得了风雨也难以化作蛟龙。”
“谁说不能?粟绒姐姐不就借着义父的风雨成了蛟龙?红玉才疏学浅,不能与姐姐相提并论,便只求化蛟。”
九爷哼笑一声,伸手拍了拍粟绒,又很快收了回去。
秦善若眼尖看到了,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肉紧致,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他定是出身富裕,从小就有仆役照顾的。
“你和粟绒可不同,她会在我身边侍候一辈子,永远是鬼市的二把手。而你既然只做干净营生,定是做好了离开的打算,这样一来,就算我愿意给你风雨也无济于事,毕竟被困于后宅的女子,和被关进棺材里没什么两样。”
“我确实有别的打算,但这并不会改变我的身份,我依旧是义父的女儿。就算困于后宅,只要有义父在,耳目照样遍布京城。”
“看不出来,还是个伶牙俐齿的。你要耳目有什么用,我可不掺和朝堂的事。”
秦善若听到这话就知道他松口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并不是掺和朝堂的事,而是观察风会怎么吹。我之前和王先生说过,五年之内,陛下定会严刑禁赌。”
九爷又笑了,颇有些无奈地说:“我还要等五年来证实你的话,红玉啊红玉,你这风,吹得是不是太慢了?”
秦善若抿唇,思索片刻后说:“还有一阵风。”
“说。”
“太子妃的孩子生不下来。”
“何以见得?”
秦善若摩挲着棉袄的袖口,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一次,是陛下对魏家的警告。”
“这一次?难道还有第二次?”
“有。只要太子妃怀的是太子的孩子,她就生不下来。”
九爷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粟绒突然开口,“魏淳鸣进鬼市就是为了此事?”
“对,到时候我会亲自接待他。义父和姐姐请放心,魏淳鸣这条大鱼,我能留住。”
九爷笑呵呵地应了一声,便让仆役带她回庭院去,临走之前还跟她说了一番话,“应该空出了不少位子,你自己选一处顺眼的位子坐下。不过首位不能坐,那是你哥哥姐姐的位置,即便再聪明,也得讲长幼尊卑。”
“红玉明白。”
意思是只有大哥和粟绒算是哥哥姐姐,其余的都不算。
秦善若跟着仆役回到庭院,那仆役态度恭敬地说:“娘子选个位子,小的帮你换一份酒水点心。”
女子这边前三个位子都是空着的,红玉伸手指着第二个位子,“劳烦你收一下,我要坐这儿。”
她说完就往后走,想去和桐木说说话,待会儿九爷入席后就不能乱走了。可路过越桃的时候她往地上泼了一杯热茶,茶水溅到秦善若的裙摆。
这条裙子也是命途多舛,今天又是沾泥土又是被泼茶的。
“呀,红玉妹妹你走路的动静真轻,姐姐都没听到。”她假笑着说道,眼里是藏不住的嫉恨。
秦善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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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一眼,然后到柿子树上摘了一颗青色的果子放在她桌案上,带着笑意柔声说道:“越桃姐姐见谅,我不爱逞口舌之快,所以无法跟你争吵。今日赠姐姐一颗柿子做信物,待到院中柿子成熟时,我会报复姐姐。”
“你!胡言乱语,我岂会怕你!”
“嗯,我说我的,姐姐信不信是姐姐的事。希望这些柿子都能好好地待在枝头,我还等着吃柿子呢。”
她表情自然地笑着,双目盈盈,笑容真挚,说话的语气也十分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和表情语气截然不同。
其他人都垂着头避开她们的争执,因为在红玉将位子挪到第二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分出了区别。
这种感觉很怪异,前一刻还是一只初生牛犊,所有人围着她打量,在心里评估着她的价值,以及怎样才能比别人更快得到她。可一刻钟之后,她就变成了上位圈的猎食者。
在这一群人中,原本只有两个人是猎食者,第一个是大哥,那是一条总是带着笑意的阴毒的蛇。第二个是粟绒,她是没有感情的狼王,率领着鬼市那群同样凶恶的狼群肆无忌惮。
现在又要加上一个红玉,她是稚嫩柔美的兰花,却在一片叶片上都藏了毒。
桐木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拽了拽她的袖子说,“你不怕她找义父告状吗?义父很疼她的。”
“哦?那就看看义父到底有多疼她。”会不会为了她,打落满树的果子。
若是九爷真的为了越桃打落果子或是出言调解,那秦善若就再忍忍,同时也证明九爷先前的话是假的,排在她前面的不止是大哥和粟绒,还有这些被偏爱的孩子。
若九爷什么都没做,选择静观其变,那她就试试九爷的底线在哪里,他允许什么程度的自相残杀。
秦善若要搬去前面坐,桐木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小声说:“你走了都没人跟我说话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呀。”
“义父马上就来了,你还想着说悄悄话呢?要是真想说,明日来戏楼找我,我们说个够。”
“我一定会去的,我喜欢跟你待在一块儿。”
秦善若坐到了第二个位子上,对面同样是第二位的男子朝着她微微颔首,秦善若便也对着他颔首,还恭敬地说道:“红玉初来乍到,若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望哥哥多指点。”
能坐在前面的都不是脑袋空空的废物,男子微笑着摆手,客气疏离地说:“不敢说指点,你我同为义父办事,守望相助便是。我叫薛礼,痴长你几岁,这声‘哥哥’我便应下了。”
“应该的。”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缺席的人都出现了。
大哥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同样是玄色的圆领窄袖衫袍,却是绣着水波纹的名贵蜀锦,这种材质的衣裳,那些世家大族的庶子都不曾穿过。
他腰间没有悬挂玉佩等装饰品,反倒别着一柄铁扇子。
他出现后带着一阵血腥气,秦善若用手绢捂着鼻子,不适地皱着眉。
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呕了太多血,嘴里和鼻腔里都是血迹,她没有偏过头的力气,只能任由那些血落在自己的脸上,淹没口鼻。无处不在的血腥味纠缠着她,她都怀疑自己是被鲜血堵住口鼻后窒息死的。
或许是那段记忆太痛苦,所以她闻到血腥味就觉得胸闷喘不上气,像被捂住了口鼻一样。
薛礼看见她的动作后,就伸手将大哥拉到座位上,给他身上挂了两个香味浓郁的香囊。一边挂香囊一边跟他搭话,“你那件衣裳丢了?”
“嗯。”大哥应了一声,想将香囊从身上拽下去,他不喜欢这么浓的香味。
“别取,你身上一股子血腥味,待会儿熏到义父。衣裳上那两颗宝石你取下来没有?”
大哥听了他的话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回道:“没,你若想要就叫仆役去找,应该还没烧。”
“行。”
他们关系不错,且薛礼爱财。
至于大哥……不管是杀人还是审讯都不至于要他亲自动手,可他却沾染着一身血腥味回来,还将衣裳都扔了,或许他就喜欢自己动手。
粟绒跟九爷也过来了,九爷脸上戴着面具。
全部入座后,九爷听了几句《玉簪记》,随口称赞了一句不错,然后朝着秦善若的方向说:“往后别带来了,听腻了。”
“好的义父。我这回排了新戏,明日酉时开演,义父要不要去看看?”秦善若问道。
九爷看起来对戏曲不太感兴趣,温声说道:“我明日有事,便不去了,让你这群哥哥姐姐去凑凑热闹,顺便补上一份见面礼。毕竟是最小的妹妹,她哪里做得不好的,你们多提点。”
这话一出,在座的男女连忙答应,温和地说明日一定会去。
他们也看出来了,九爷看重红玉,这是在给她做脸呢。他们这一群人,原先谁也没收过谁的见面礼,现在九爷却要他们给红玉准备,不就是看她衣着寒酸想给她补贴嘛。
“义父!凭什么要给她备见面礼啊,之前可没这一出!在座的兄弟姐妹都没收过见面礼,凭什么她就要收。”
越桃气红了眼睛,站在席间对着秦善若目露凶光,恨不得冲上来撕了她。
秦善若对着她的愤怒含笑不语,甚至还分神想她长得真不错,做出这么扭曲的表情那张脸也依旧是好看的,柳眉倒竖,丹唇紧闭,委屈和愤怒一同出现在脸上,脸上盖着一层红霜,漂亮得紧。
“越桃,坐下。”
大哥冷着一张脸警告她,她却充耳不闻,眼里噙着泪水,委屈地说:“凭什么她就不一样!既然义父那么喜欢她,只叫她一人来好了,为何还要让我们来看着她耀武扬威!她还威胁我,说要在柿子成熟时报复我,这些柿子树还是我给义父种的!”
“越桃!”
大哥压着声音,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扇子上,好像下一秒就要动手让她闭嘴。
“好了。”
九爷在屏风后抬手制止了大哥的动作,语气依旧温和地说道:“红玉确实不该用你种的柿子树来威胁你,她的错。”
越桃抽泣着露出一个笑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九爷继续说:“可你也不该用柿子树来威胁我,你的错。粟绒,安排人把柿子树挖了,往后我这庭院里不种树。”
秦善若低着头抿着唇不说话,她不确定九爷是什么意思。
是挖了树警告自己不要报复越桃,还是警告越桃让她正视自己的身份。
“义父!不可以挖树,很快就要结果了,不能挖!”越桃着急地离席,提着裙摆跑到柿子树前面挡着,委屈地说:“明明是红玉犯错,您却要挖我的树,好没道理。”
“孩子,不管是果子还是树都没那么重要,我若不想,它永远也结不了果子。十年了,这点小事你都想不明白。”
九爷叹了口气,对着旁边的仆役交代道:“送越桃娘子回去吧,庄子偏僻,往后便别让她奔波了。”
树没了,人也没了。
越桃和她的树一样,永远地消失在这个院子里。
没了九爷养女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楼女子,任人欺凌。
越桃流着泪想要哭闹,却被仆役捂着嘴带了下去,没有人去看她的狼狈,所有人都看着九爷,在这个院子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皇帝”。
“好了,开席吧,难得一家人吃顿饭。”
7. 越桃
席间安静得很,每个人都专注地吃着自己桌案上的饭菜,就连汤匙接触碗壁的声音都很轻。没人提起今日查账的事,也没人窃窃私语地议论那些空出来的位子。
他们是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桌上的菜都是有数儿的,谁能吃多少早就分好了。现在有人下桌了,自然就有人能吃到更多。
可现在没人敢瓜分这些菜,因为大哥身上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因为九爷明显不悦的情绪,还有院子里仆役挖树的动静。
越桃今天之所以敢站起来质问九爷,就是因为九爷曾经对她的纵容。在她眼里,她和她的树都是不一样的。
正如九爷所说,十年了她都没想明白。
若九爷心里还有她,她就不会待在揽芳楼。
春曲苑那么大,就算她什么也不会,养活她也不成问题。
事实就是如今的越桃跟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有区别,同样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养女。
在场的大部分人看到越桃的结局并不是觉得可笑,而是觉得担忧,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九爷曾经对越桃的偏爱人尽皆知,他将越桃捧得高高的,最后又将她压在泥潭里爬都爬不起来。连曾经最偏爱的孩子都能抛弃,更何况是他们呢。
宴席结束后天色已晚,九爷没有出声挽留,大家就各自返程归家。
天色有些阴沉,寒风阵阵,看起来是要下雨了,这段时间京城很少有好天气。
秦善若站在庄子外等马夫驾车过来,他们的马车是租的,和其他人的停放在一起,或许是那些马车太过华贵,驾车的老汉不敢跟他们抢道,所以久久没有出来,王先生已经过去催了。
与她一同前来的伶人在开席前就先回去了,既然九爷不想听,他们也不想在此耽误功夫,毕竟明日新戏就得开演,他们早些回去还能多练两遍。
秦善若原本也想跟着王先生过去,就算不能走,在马车里待着也是好的。只是突然被越桃叫住了,所以只能站在原地干等着。
越桃她被赶出来后一直等在庄子外,许是想要堵九爷,若是九爷今夜宿在庄子里,她便在外头熬着卖可怜。她还是拎不清,觉得自己能让九爷心疼。
路过的马车看见她们站在一起,有的还会撩起帘子看一眼,不过依旧是什么也不说,看一眼就走了,就像在看什么笑话一样。
“你拦着我做什么?”秦善若缩着身子一脸不耐地问她。
越桃在外头站了许久,就算裹着厚实的兔毛斗篷也冻白了一张脸,她抓着秦善若的衣袖不放,拧着眉一脸别扭地说:“义父可说让我什么时候回去?”
秦善若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越桃的蠢笨,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觉得九爷只是警告她。
真可笑,铡刀就在头上,死刑犯还在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此事你问我有何用?”
越桃泫然欲泣,一脸委屈地问她:“那你还报复我吗?”她将另一只手摊开在秦善若面前,掌心里放着一枚青色的柿子。
一时之间,秦善若竟不知该如何和她交流,也算是明白了她这副性子怎么在九爷手底下活这么久的。
因为太蠢了,其他人都懒得跟她计较。
秦善若摇头,从她手中将柿子拿走,“不了。”
“为什么?因为义父不要我了,所以你也看不起我对吗?”
越桃的态度咄咄逼人,泪水还挂在眼眶上就开始数落秦善若的不是,一张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秦善若的出现抢走了她的地位。
秦善若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扒下去,语气平淡地说:“我知道九爷为什么喜欢你了,因为你天真。而你被厌弃的理由也是一样的,因为你天真。”
有时候太天真了就是蠢,特别是待在九爷身边十多年都没学聪明,那就是真的蠢。
“你什么意思!”越桃气急败坏地质问她。
秦善若将手中的青柿子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即将出口的谩骂,语气照样温和,“越桃姐姐,事已至此你还不明白吗?义父不是父亲。”
这时那辆租来的简陋马车过来了,王先生坐在车里招呼她。
秦善若握着越桃的手让她自己按着嘴里的柿子,浅笑着说:“越桃姐姐,我们有缘再见。”
上车后王先生递给她一件狐裘,秦善若一眼就认出这是桐木身上的那一件。
“桐木娘子送来的,说是夜里风大,咱们的马车帘子单薄,风一吹就撩起来了,冷得很。”
秦善若应了一声,披着厚实的狐裘往后靠着闭目养神。
这顿饭吃得她万分煎熬,她选了第二个位子,与对面坐第一位的大哥相隔不远,所以那血腥味从始至终都在鼻端萦绕着,即便有薛礼的香囊遮掩,那味道也明显得很,所以从大哥入座到结束,秦善若都是难受的。
她五感较常人灵敏些,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也让人为难。
马车行驶了一炷香的功夫,天色就彻底暗下来了,透过窗帘看出去,外头灰蒙蒙的,远处的房屋树木都看不清。
秦善若突然睁开眼问王先生,“先生有没有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王先生从神游的状态回过神来,摇头说道:“未曾。”
秦善若皱着眉仔细听,就是有马蹄声从前方传过来。
她撩开帘子往前看,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真切,就算真的有人策马赶来,若非到了跟前都是看不着的。
“老伯,赶慢些吧,看不清路省得撞上什么让马受伤。”
老伯应了一声,勒着僵绳想让速度慢下来。
可还是晚了一步,前方的路上牵着绊马绳,马匹被绊倒,马车也跟着马匹跌倒的力度侧翻,秦善若正好撩着帘子往外探头,一时间顺着那力道滚出了车厢,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五脏六腑都疼,脚也伤着了,但她还是撑着身子起来去马车里拉王先生。
秦善若一瘸一拐地将王先生从马车里拽出来,然后车夫将车架从马匹身上取下来,三人先是合力安抚马匹后将它扶起来,才一起去推沉重的马车。
秦善若和车夫匆匆解释了一句就催促着王先生上马,让他赶紧回庄子找人。王先生茫然地上马离开,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一路上跑得很快。
不知何时起了雾,越发看不清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这回不仅是秦善若,连车夫都听见了。
一辈子安分守己的老汉战战兢兢地缩着身子,拽着马车的帘子不敢放开。秦善若让他先躲进车里,自己站在外面等。
“这不成,小娘子你上车,哪能让你在外头啊!”
“没事的老伯,我有靠山,寻常宵小不敢动我,你快进去吧。”
马蹄声渐渐逼近,秦善若终于看清了来人。
这支队伍一共十人,个个都是黑巾遮面,脖子上有黑色刺青,腰间佩刀又佩剑,是鬼市的人。
他们四散开将秦善若等人围在中间,然后从胜钩上取下火把点燃,一半人举着火把,一半人将弓弦拉满,箭尖正对着秦善若。
就在所有人站定后,骑着黑马的越桃姗姗来迟,她轻夹马腹走到秦善若面前,用手中的长刀挑起对方的下巴,将一枚青色的柿子顺着刀刃滑下来贴着秦善若的嘴唇,居高临下地说:“我痴长你几岁,也不为难你,你将这柿子一口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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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放过你。”
她说完挑了挑眉,天仙似的容貌在火把跃动的光源下如妖魅般冶丽。
秦善若笑着将那枚果子拿下来,由衷地说道:“越桃姐姐竟能使唤鬼市的护卫,真真了不得。义父看走眼了,姐姐哪里没本事,明明有本事得很。”
越桃嗤笑着用刀刃拍了拍她的脸,威胁道:“快吃,否则车里那老头的命可保不住了。”
她话音一落,便有护卫将箭尖对准马车。
秦善若将那枚青色的果子紧紧捏在手中,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越桃姐姐想知道义父叫我去说了些什么吗?”
她牢牢盯着越桃的眼睛,不敢放过对方眼中出现的任何情绪。果然,她这话一出,越桃的眼睛睁大了些,随后抿着唇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姐姐不想知道吗?义父和我聊了很久,姐姐难道不想知道我们聊了些什么?我们还提到了你。”
越桃手中的刀刃往上抬了抬,“说。”
秦善若试探着伸手将刀刃慢慢扒开,笑容温和地说:“姐姐见谅,这刀刃贴得太近了,我一害怕就想不起来了。劳烦姐姐让他们也将弓收起来,不然我实在害怕。姐姐不必担心,你们这么多人,我跑不掉的。”
“姐姐杀了我没有任何好处,义父照样厌弃你,不如从我这得到义父厌弃你的理由,然后挽回他的心。姐姐现在这副杀气凛凛的样子义父还未见过吧?若是义父见着了,定不会说姐姐多年没有长进。”
越桃收刀入鞘,打了个手势让其余人也将武器收起来。
架在脖子上的刀没了,秦善若继续捏着那枚柿子,温声说道:“义父说姐姐是他最喜欢的孩子,这一点从未变过。”她面不改色地胡说,仔细观察着越桃的神色变化。
“胡说八道!”
越桃将刀抽出来指着她,红着眼眶咬牙切齿地说:“他最喜欢我会将我送去揽芳楼?你当我是傻子吗?他但凡还将我当作女儿,又怎会逼我为娼妓!”
“因为姐姐美丽。”
秦善若连忙捏着那刀刃,不让她继续用力,越桃情绪变化大,实在难以捉摸,秦善若一点也不敢松懈,她看着越桃的眼睛,在她的委屈中缓缓说道:“义父是成大事者,总要培养自己的心腹。姐姐是揽芳楼花魁,接触的人非富即贵,那就是义父的目的。且这件事只有姐姐能做,因为姐姐天真美艳,最易让人放下心防。”
越桃泪水涟涟地仰着头,哽咽着说:“可这不是女儿。”
秦善若轻声劝道:“姐姐,我先前便说过了,义父不是父亲,他是主子,我们是下人。姐姐可以像现在这般拿着刀咄咄逼人,也可以和兄弟姐妹们钩心斗角,互相蚕食,但不能奢求义父做你的父亲。”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越桃啜泣着擦去脸上的泪水,难过地说:“可今日我私调鬼市护卫,若被粟绒发现了我也活不,所以你必须死。”
秦善若手上一用力,趁着越桃擦眼泪的时候将她的长刀拽了下来,然后握着长刀指向她,对着那些护卫大声说道:“这么多人擅自离开鬼市,粟绒不可能不知道!你们自己想想清楚,擅离职守和杀害九爷养女的罪责哪个更重!”
“擅离职守只是被粟绒惩罚,可杀了我九爷不会让你们痛快去死!你们自己选,是挨一顿罚还是生不如死!”
在秦善若没注意到的侧后方,有一个位于阴影中的护卫悄悄拉满了弓弦,他的箭尖对准了秦善若的心脏处。拉弓如满月,松手后箭矢瞬间射了出去。
他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对秦善若的性命势在必得。
这是最好的局,猎物、替罪羊一一到场,主子的计划必然万无一失。
8. 周曜灵
秦善若在听到破风声的一瞬间就拉着狐裘盖住全身蹲了下来,与破风声一同出现的是一声短促的禽类鸣叫,秦善若分不出神去思考那是什么,她只在乎那支箭会落在哪里,以及还会不会有别的箭。
她恨极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敌人亮出刀剑,她是猎物。
“卷风,回来!”
少年的声音如同带着火光的利箭划破胶着的空气,危险的气氛瞬间被引燃,回应他的并不是雄鹰的鸣叫,而是几支泛着寒光的箭尖。
“你们要动手吗?我可不是落单的软柿子。”
少年戏谑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声声狼嚎和周围蹑足潜踪的细微动静。
黑暗中的狼眼亮得惊人,它们团团围上来,丝毫不畏惧护卫手中的火把。即便有一两只夹着尾巴想要退后,也会被同伴咬着拽上前来,目露凶光,虎视眈眈。
少年骑着马靠近,笑吟吟地说:“我在边上看了一炷香,我是在等同伴,你们又在等谁?”
他穿着一袭红色的袒肩宽袍,里头是一件黑色软甲,右侧的手臂和肩膀上都另外装了护甲供雄鹰抓站。黑发在头顶结发髻,盖着一顶有些破烂的箬笠。
在箬笠之下,是一张藏在光影中半遮半露的脸,眉如新月弯弯,目似朗星灿灿,丰神隽秀,意气风发,如青松坚韧似骄阳炎炎。
“此事与你无关,我劝你少管闲事。”越桃面目狰狞地瞪着他,压着声音威胁道:“不想白送性命就滚!”
她混迹风月场多年,京中肆意妄为的郎君几乎见了个遍,偏偏这人脸生得很。若是这副性子,她不可能没听过也没见过,若是没听过也没见过的,也不是什么人物。
少年郎挑眉,往后拽着缰绳退了几步,刚想让狼群上去吓吓他们,就听见那个裹着狐裘的女子喊他的名字。
“周曜灵。”
周曜灵来京城后第一次出门,没想到竟还有人认识自己,便骑在马上弯腰去看那一团圆滚滚的狐裘,只是那女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怎么也看不清样貌,只能遗憾作罢。
“你认识我?”
周曜灵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就感到了熟悉,只是少年的音色更亮些,带着意气风发的朝气,而当和尚的周曜灵没了这些朝气,只剩下一身杀伐气和备受憋屈的烦闷,平日里总像只受了窝囊气不得不夹着尾巴的头狼。
好在她前两世加起来认识的男子也不多,所以才能将这少年的声音和周曜灵对上号。
秦善若咬着唇,手心里的柿子都要被她捏烂了,她不知王先生何时会带着援兵出现,只能继续和越桃周旋,可队伍里的人显然不是一条心,越桃控制不了他们!
有人藏在暗处想要杀了她嫁祸给越桃这个蠢货,她们中计了。
周曜灵不能走,这根救命稻草,她一定要抓住。
好在周曜灵的脾性她略知一二,平日里看着恶劣不着调,莽撞没脑子,实际上好奇心旺盛,给一点饵就会上钩,原先一起吃饭的时候,自己哪天少吃了半碗饭他都要追根究底问个不停。
“今日出城时惊鸿一瞥,便对郎君俊爽丰姿暗生倾慕。”
周曜灵意味深长地笑着,冲着雄鹰吹了声口哨,那只站在秦善若头顶上的雄鹰立刻抓着狐裘飞起来,秦善若诧异抬头,正对上周曜灵戏谑的目光,对方看清了她的脸,无声地动着嘴唇说,“说谎。”
利箭破风,雄鹰瞬间扔掉狐裘转身叼住箭矢。
这一次它不再好脾气地将箭矢放下,而是冲着射箭的人飞了过去,翅膀扇动时的气流打在秦善若脸上,她下意识地看向周曜灵。
“你走出来。”周曜灵坐在马上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些护卫,他已经看清了形势,那个骑马的女子看似是头领,实则根本不管用,否则手下人不会当着她的面射箭。
场上局势已经很乱了,要是等这女子的援兵再来,那才是真的乱成一锅粥。
秦善若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周曜灵身边,被他一把拽上马。
至此,两队人僵持着谁也不敢先动手。
被雄鹰袭击的人已经没了气息,从马匹上栽倒。
雄鹰带着一身血腥味回到周曜灵肩膀上,秦善若伸手捂住了鼻子,那只鹰转过头看着她,像是好奇她为什么捂鼻子。在它的注视下,秦善若讪讪地将手放了下来。
狼群逐渐逼近,将越桃等人团团围住,她此时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这群人根本不听她的话,她明明还没有下令动手,他们还是接连两次动手,根本不给她叫停的机会,并未受她控制。
她有些慌了,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局中人,有人想要杀了红玉嫁祸于她!
她虽对红玉起了杀心想要她毙命于此,但此时出现了一个转机,到了义父面前只要她咬死自己只是想恐吓对方,并未想伤其性命,义父便不会重罚她。
这样一来,她的气出了,私调鬼市护卫的事也无关痛痒,真正需要受责罚的是设局陷害她的人!
周曜灵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笑着说道:“我们在等援兵,你们又在等什么?”
话音落地,马蹄声至。
为首的就是黑衣黑发的粟绒,她只草草穿着一件黑衣,披风和斗篷都没穿,长发未束,就那么迎风飘着,想必是一接到消息就匆忙赶来,甚至没有梳洗。
她的武器是一对雌雄双鞭,长约四尺,鞭身为四棱状,精铁所造,挥舞时带着赫赫风声,一鞭就能将人打到呕血负伤。
这样的兵器,整个京城都是少见的。
她是九爷亲手带大的,秦善若怀疑教导粟绒武艺的人就是九爷身边的护卫,因为九爷的那只手一看就不是练武的手。
粟绒气势汹汹地策马前来,一众护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在粟绒狠戾的目光中止步。
不知是谁首先翻身下马,等到粟绒来到身前时,那些护卫已经跪了一地。
“首领……”
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鞭抽开,护卫瘫倒在地不停呕血,命不久矣。
粟绒一手握缰绳,一手握雄鞭,她也没想到自己匆忙赶来后对面跪着的敌人会是自己的手下,此事若是牵连到她,义父怕是会削她的权。她咬着后槽牙冷声问道:“谁让你们来的?”
护卫们嗫嚅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顾着磕头认错。
越桃看见粟绒出现,一时间吓破了胆,扭头就逃了。粟绒没有管她,还在询问那些不出声的护卫。
秦善若等越桃跑了一会儿才取下周曜灵马上挂着的弓箭,挽弓搭箭朝着她射了一箭。
“偏了。”周曜灵说。
秦善若瞥了他一眼,“没偏。”
“你自己听,马蹄声没乱。”
秦善若听了一会儿,又朝着马蹄声响起的方向射出一箭。
“射不中的,距离太远,风又大,飞到一半就得飘走。”周曜灵说着将自己的弓收回来挂着,好心出言指点她:“你动手的时机晚了。”
“我知道,”秦善若裹紧狐裘,小声地说:“你刚不是都听见了吗?义父偏爱她,所以我不能杀她。”
周曜灵扭头看她,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偏爱?那女子刚刚明明说你们那什么义父逼她为娼妓……这叫什么偏爱。”
秦善若没回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们和九爷的关系是畸形的亲情。
他们这群养子养女簇拥在九爷身边,是谋权牟利谋财,也是在乞讨父爱。
只要耐心观察就会发现,其实他们所有人都是相似的,外表温和友善,总是带着笑意,内里却狠戾残忍,视人命为草芥。因为义父就是这样的人,孩子会下意识地去学习敬爱的长辈,以换取短暂的关注。
他们最期待的一句话就是:你像我。
越是没有父母关爱的孩子,越是想方设法地去汲取,只一点微薄的关心就能让他们冲锋陷阵。
而在庭院里大哥要动手杀越桃时九爷阻止了,这就是他的偏爱。原因很多,或许是越桃生的美丽,或许是不值得为一个新出现的女孩儿杀了曾经的偏爱,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阻止了。
“我总觉得我曾见过你。”周曜灵突然说道。
“哦?什么时候?”秦善若问他。
此时的她,尚且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幽静的黑暗里,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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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光源只有不远处随着风来回变幻的火把,光线忽明忽暗,只能看出大致的五官轮廓,看不清女孩儿眼底的春水盈盈。
周曜灵翻身下马,自己点了一根火把拿着,将女孩儿的脸照亮后站在地上仰头望着她,漂亮清丽,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恬静,漆黑的眼眸看过来时有种心底想法被她一一洞悉的心悸。
他茫然地摇头,他说不出那一刻的感受,“现在感觉不到了,刚才你抬头看我的那一眼,就是感觉我们曾见过。我现在看着你只觉得心悸,不太舒服。”
就好像他无数次期盼着她抬眼,然后从她温柔宁静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他与倒影面面相觑,盛在黑眸中的小小影子吸引着他的全副心神,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他曾在她的眼中,自己和自己对望,一个心跳如擂鼓,一个不安又沉沦。
秦善若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废话。
但周曜灵不能一直留在这,若是等会儿其他人到了看见他,今夜便难以善了。这群人中,粟绒算是个很好说话的同僚。
在她羽翼丰满之前,不能将周曜灵带到九爷的视线中。
秦善若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塞到他手里,推着他的手臂说,“今日多谢郎君相救,往后必会偿还救命之恩。后续事宜已不适合郎君插手,你我在此别过。”
周曜灵无奈地笑着,本想调侃她轻视救命恩人,可看她焦急的模样不似作假,便乖顺地翻身上马,架着雄鹰带着狼群回远处的庄子。
他回京时带了几头狼,一直放在父亲的庄子里养着,昨日田庄管事去府上说少了几头,他便连夜出城找狼,找到后他觉得田庄的日子也不错,有吃有喝还能带着狼上山打猎,就暂时住下了。
所以他才说那女孩儿说谎,他昨晚连夜出城,鬼影子都没一个,怎会被个小娘子看见。
周曜灵连人带狼的离开,动静不小,粟绒回头看了一眼,秦善若便凑上去说:“粟绒姐姐,那人碰巧路过救我一命,是救命恩人。”
粟绒应了一声没有追问,继续去磨那几个锯嘴葫芦。
周曜灵离开后不久,大哥和王先生也到了,大哥穿戴整齐,腰间还别着一枚青玉玉钩。
他勒紧缰绳翻身下马,脚一沾地就拔刀动手,粟绒拦了一下,他笑着说:“都是些不听话的畜生,你还要护着他们?”
粟绒拧着眉,面色不善地说:“他们不知听了谁的号令擅离职守,跟随越桃半路截杀红玉,我要将其带回去审问。”
大哥嗤笑着说:“你现在问不出来,上了刑也没用,不如直接杀了。不听话的就杀了,重新挑人就是,何必浪费那个功夫。”
“大哥。”粟绒用长鞭抵着他的刀,威胁道:“这是我的人。”
“呵,随你。”
大哥翻身上马,朝着秦善若抬了抬下巴,“套车折返,今夜宿在庄子里,这个时辰进不了城。”
“多谢大哥。”
回到庄子后当然不是直接休息,还得去见九爷。
车夫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到了田庄后害怕的话都不会说了。
秦善若绕到阴影处扶着他下车,低声叮嘱他:“老伯别怕,不会有事的。若有人去问你话,你就说你太害怕了什么都没听到。”
“好,娘子,老汉真的什么都没听着,我家中还有生病和老妻和不经事的孩子……”老汉满脸泪水地哀求着。
秦善若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伯别怕,不会出事的。”
在仆役带着车夫离开休息时,秦善若落后几步给那仆役塞了一些碎银子,轻声说道:“老伯受我连累不能归家,怕是心中惶惶,劳烦哥哥给他和王先生安排在一间屋子里相互有个照应。我如今人微言轻不能给哥哥许下好处,但一定不忘哥哥恩情。”
年轻的仆役看着她点头,低声应道:“娘子放心,小的会照顾好这位老伯。”
“多谢哥哥。”
秦善若将人安置好后,才快步追上粟绒等人,一同去见九爷。
她一身摔伤,走起路来哪儿哪儿都疼,但现在不是处理伤口的时候,而是看九爷想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9. 争执
屋内烛光摇曳,一道围屏隔绝了两个世界。
围屏里九爷倚在榻上饮酒,身影窈窕的女子跪坐在地上给他按着太阳穴,他身边烧着炭盆,一只小铜壶放在炭盆旁温着酒,酒香掺杂着炭燃烧后的味道,熏得秦善若头晕。
因为屋里烧着炭盆,所以开了窗,冷风吹进来打在秦善若等人身上,全身都是冷的。特别是粟绒,她衣着单薄,指尖发白,却垂着头不敢言语。
“红玉来说,怎么回事?”九爷温声问道。
秦善若后背发凉,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心跳声震耳欲聋。
她仔细思索着眼前的形式,猜九爷究竟想听什么。原本是一进门就该想的,但是她身上疼得厉害,又冷又熏,思考的速度都慢了。
她是受害者,九爷第一时间询问她是没错。
但论信任她比不过粟绒和大哥,九爷为什么要越过他们二人先来问自己?自己初来乍到,若是没有意会到九爷的意思将话说错了,岂不是弄巧成拙让所有人都下不了台。
既然不知道他为何问自己,那就想想他为何不问粟绒和大哥。
粟绒虽狠戾冷漠,但是对九爷忠心耿耿,若是她先说,一定会认下自己治下不严的过错,也会如实交代越桃的越权挑衅,越桃动了她的人,她不会轻易放过她。
大哥灵活知变通,却一肚子坏水儿,他就算察觉了九爷的意思也不会顺着对方的想法去说,这条阴毒嗜血的蛇会将所有人都拉下水,而且他今日对越桃动了杀心。
但凡他们俩先开口,越桃都会死。
顷刻间已有了答案,秦善若舔了舔唇,孤注一掷地开口:“红玉初来乍到太过冒失,今日和越桃姐姐发生了口角,姐姐气不过,便带人来拦我。我先是听见了马蹄声,觉得来者不善才遣王先生回来叫人,那时越桃姐姐还未露面呢,若知道是她,我不会让王先生跑这一趟的。”
“可有人设局想要一箭三雕,杀了我嫁祸给越桃姐姐,又连累粟绒姐姐受罚。我得义父青睐不过是今日的事,越桃姐姐与我的争端也才发生不久,所以我猜测那人的目的是粟绒姐姐,他谋划已久,今日不过是将计就计。”
九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继续问道:“按你这么说,越桃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吓唬你?”
“是,我今日用柿子威胁她,她便让我将这枚柿子吞下去,未曾想过要取我性命。”
秦善若将手中握了许久的青色柿子摆在地上,柿子的影子被烛光拉长,从屏风的这端拽到了九爷面前。
不光是为了让九爷满意,还为了隐藏周曜灵出现的痕迹。如果越桃只是想吓唬她,那她拖到粟绒出现绰绰有余,可如果越桃起了杀心,她不可能拖那么久,那周曜灵的存在就瞒不住了。
这点小插曲粟绒不会主动提及,所以只要她谎话编得好,将重点放在越桃的目的上混淆视听,那九爷和粟绒都只会去在乎她说出的话,而不会去管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毕竟粟绒一听就知道她在扯谎,而这么明显的谎言九爷不拆穿就代表他是默认的,既然如此,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确实,就她那笨脑子也想不出什么厉害的法子。她虽笨拙莽撞,却不敢有害人的心思,否则也不会这般没用。”
当九爷认同地附和时,秦善若就知道自己赌对了,即便越桃有千万般不好,但九爷就是偏爱她。
他对待其他孩子严苛刻薄,但对越桃实在宽容,或许他曾真心将她当作女儿养,只是事与愿违,用心养的不一定有出息。
亲生父母尚且会卖儿卖女,又何况是养父呢。
“那你说,我该如何处置她?”
九爷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看向秦善若。
粟绒和大哥想借着此事看她的脾性,王先生则为她担忧,因为他知道九爷对越桃的偏爱,重罚是舍不得的,但如果红玉娘子是个软柿子,往后在这群豺狼中便抢不到肉吃。
“义父为越桃姐姐寻一门好姻缘嫁了吧。姐姐年岁不小了,依旧天真莽撞,并不适合在义父手下做事,这次有人用她做局,又何尝不是眼红义父对她的优待呢?且这次只是陷害,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秦善若说完粲然一笑,似真似假地暴露了自己的杀心,“我如今年岁尚小,初来乍到也不敢与哥哥姐姐们起冲突,可往后就未必了。野心和杀心都是慢慢养起来的,我也不知自己以后会是大哥还是粟绒姐姐。”
不管是大哥还是粟绒,都是想要越桃的命,她亦然。
九爷久久未语,其余人也低着头放轻了呼吸,只有秦善若还在盯着屏风后的身影看,刚才的她圆滑的像条泥鳅,现在却固执如蛮牛,非要九爷给一个答案。
她已经将话都说尽了,要是九爷让越桃嫁人,这事儿从今日起就了了,往后她和越桃井水不犯河水。要是不嫁,那她就记下这笔账,等到羽翼丰满时再算,届时她和越桃总得死一个。
蜡烛往下烧了半寸,秦善若脚都冻麻了,九爷还未出声。
就在她觉得此事结果已定之时,屏风那边的人才缓缓开口,“你这是要绝了她的后路,用一顶红轿将她活埋。”
秦善若听了这话都气笑了,越桃口口声声说九爷亏待她,可九爷哪儿是亏待她啊,明明偏心的没边儿了。
“义父这话说得没道理,我不认。是越桃姐姐亲自绝了自己的后路,义父将她送去揽芳楼,可没说让她当花魁,如今揽芳楼管事的还是管账娘子,多可笑。当初义父让我去戏楼,我是去当东家的,可不是当伶人。”
九爷笑了一阵,才叹息着说:“这么简单的事儿谁都能看明白,可她却不懂。我在席间说让她去揽芳楼,她掀了桌案又哭又骂,说我愧为人父,逼她为娼妓……蠢材啊……”
“王船。”
王船连忙上前应道,“九爷。”
“你们相看一户好人家,让越桃娘子清清白白出阁。路途遥远,让揽芳楼给娘子备足嫁妆细软,送嫁的队伍也早早选好,找几个身家干净的陪嫁,莫让娘子在外受了委屈。”
这话一出,是要让越桃改名换姓的远嫁。
他偏爱这个孩子,却也狠得下心丢弃,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往后和越桃再无干戈,不管是人脉还是人手都不让她动了。
同样是嫁女,桐木出嫁他并不上心,别说嫁妆了,婚宴时贺礼都不会送一份,但桐木照样是他女儿,若有事回来求他,他若心情不错也是会管一管的,也不限制桐木和兄弟姐妹接触。
而越桃,抛弃了这个名字后,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正如九爷所说,用一顶红轿将她活埋。
这个结果显然让所有人都满意。越桃没死,九爷满意,越桃远嫁,大哥和粟绒满意。
“粟绒,你治下不严,自去鬼市领罚,放权半成给薛礼。”
粟绒咬着牙应了一声。
大哥朝着屏风后说道:“义父,孩儿负责灭口。”
屏风后九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口应道,“觉听自己看着办吧。”
秦善若连忙出声,“义父!那车夫什么都不知道,何必灭口!”
九爷停住了,静静站在屏风后不说话,像是没想到这件事也有争执。
方觉听扭头看着秦善若,似笑非笑地说道:“没想到妹妹还是菩萨心肠,不过一条贱命,何必跟义父唱反调。”
“呵,大哥真会说笑话。何谓贱命?何谓贱命!”
秦善若仰着头直视方觉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在场的除了义父,谁不是贱命!大哥莫不是当人当久了,忘了跪着活的日子,你我都出身卑贱,何必装作人上人!”
“妹妹果然牙尖嘴利,不过你若学不会斩草除根,往后会吃亏的。”
“‘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这才是斩草除根。大哥的所作所为,是‘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秦善若根本不给方觉听开口的机会,咄咄逼人地说:“阎王索命尚且会判下罪名,大哥倒好,想杀谁就杀谁,究竟是为了灭口,还是嗜杀成性!那车夫什么都不知道,何错之有?再者说,京中权贵多如牛毛,此等截杀之事并不罕见,他又怎会猜到你我身份?”
“光是杀一人灭口怎能满足大哥‘斩草除根’的目的,为了防止家眷追查真凶,大哥是不是还要杀了他的家眷?家眷杀了,左邻右舍要不要杀?同宗同族要不要杀?这天下人,够大哥杀的吗?若最后追根究底发现自己与所杀之人也有干系,大哥会不会自裁以灭口?”
方觉明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狞笑着拔刀指向她:“诡辩!妹妹妇人之仁,不适合在义父手下做事。”
“大哥连自己的杀欲都控制不住,何必去管别人的闲事?妹妹只是想提醒大哥,今日他为昨日你我,或是明日你我。”
她将指着自己的刀刃拨开,轻蔑地说:“义父尚且未说出‘灭口’二字,大哥倒是积极。义父也未曾让你用刀指着我!”
“觉听,你们兄妹间有口角,怎可刀剑相向,实在不像话。”九爷轻飘飘地开口,还打了个呵欠。
方觉听憋着火收刀入鞘,只是望着秦善若的眼神一直没有移开。
秦善若浅笑着走近他,双手搭在他握着刀柄的手上,用力地将那只手扣下来,紧紧握着,温声细语地说:“红玉年纪小,大哥不会怨我吧?今天那几位哥哥姐姐死得凄惨,鲜血溅了大哥全身,红玉害怕得很。”
此话一出,九爷困意顿消,将一只酒杯砸在屏风上,厉声说道:“方觉听!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虐杀手足!我让你送他们上路,没让你虐杀!”
方觉听将秦善若的手捏得很紧,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对方的脖颈。
是他看走眼了,原以为只是只会挠人的猫,所以才会想出将越桃嫁出去这种窝囊办法,没想到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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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子上藏着毒,每一爪都要人命。
“义父……”
方觉听咬牙切齿地开口,可话还未说完就被训斥了,“混账,放手!”
他狠狠地将红玉的手甩开,怒极反笑,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方觉听,你可知‘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是何意?”九爷问道。
方觉听抿着唇,气红了一双眼,“孩儿知,是……草菅人命。”
“知道就好。我是九爷,不是阎王爷,我谋财不谋命……我乏了,都散了吧。”
九爷一发话,众人一一退出房间。
出门后,粟绒多看了秦善若两眼,许是没想到她会为了个车夫与方觉听对上,王先生也小心翼翼地跟在秦善若身边,就怕方觉听突然暴起杀人,毕竟这位郎君的恶名他们都有所耳闻。
“红玉,你最好求神拜佛,让义父永远看重你。”
方觉听在门外吹了一阵冷风便冷静了,说话间还摸了摸秦善若的鬓发。他看着自己的手和对方的脖颈,一手就能轻松握住,然后掐死她。
秦善若将他的手取下来,言笑晏晏地说:“大哥放心,我会的。反观大哥,杀欲太重,去庙里拜拜吧。”
她说完就提着裙摆走了,并未将方觉听的威胁放在心上。
“好妹妹,可别落到大哥手里。”他轻声说着,像情人间的低语,也像毒蛇吐着信子的威胁。
秦善若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笑着说:“大哥,你可别落在我手里。”
王船和秦善若的身影消失后,方觉听嗤笑着问粟绒,“你信她吗?”
粟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地说:“我只信义父。大哥往后别对我的人拔刀,再有下次,便是与我为敌。”
“好,希望妹妹活得久一点。”
田庄的夜晚十分静谧,仆役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王先生也提着个灯笼走在秦善若身边,他小声地说:“娘子何必跟他对上,此人阴鸷狠毒,往后定会千方百计寻娘子的错处。”
秦善若浑身都疼,早就脸色苍白,如今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一离开“戏台”,她就控制不住表情了,再也扯不出笑脸,只能皱着眉低声道:“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手上不沾无辜者的性命。王先生,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形势逼人,我可结恶因,也愿自食恶果,但不能无时无刻都结恶因,食恶果。”
秦善若咬着牙说:“我虽不是个好人,却也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再者说,那老伯的处境,又何尝不是你我?”
已活了三世,秦善若不信什么天生坏种的说法,她只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方觉听就是在墨缸里浸透的坏种。
第一世她与方觉听相似,阴鸷狠戾,虽不是嗜杀之徒,却也无恻隐之心,漠视所有人的苦难,袖手旁观。那一世她并非读书识字,只有一身从小在底层摸爬滚打学来的坏习性。
是安平侯夫人包容慈爱,教她读书识字,教她为人处世,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将她从泥潭中拽出去,让她有了半分人样,此后数年,她身上依旧有安平侯夫人的影子。
第二世她在问佛寺清修,寺中禅师高僧与她讲禅论道,他们讲因果,说如来,不论善恶。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高僧说每个人的佛都在心中,善恶自有分辨,知善恶者不必说,不知善恶者不必说。
她用两世学做人,依旧不得其法,只能顺从本心。
王船叹了一口气,忧心地说:“可娘子这般,在九爷手下如何自处啊?”
“王先生放心,我要走的路,稳得很。”
她了解九爷,他虽杀伐果断,却并不是嗜杀成性的人,他只是藏在暗处想当“皇帝”的人,却并没有谋反之意,只是迷恋权势,却得不到权势的人。
而她的作用也不是武器,自然不必和方觉听比心狠。
朝堂之上,有奸佞、心腹、清流,她便是这个草台班子朝堂的清流,否则谁来平衡奸佞的野心?
以杀人作为爱好,方觉明的一生,是无所求也是求不得,可怜又可笑。
秦善若要进安平侯府当养女,要让皇帝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所以她的身份一定要干净。可以为九爷办事,但不能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也最好不要碰《景律》禁止的事。
皇帝可以不认她这个女儿,但好处不能落下。若她作恶太多,皇帝对她自然避之不及,毕竟他对自己只是愧疚和惜才,并未有多深厚的父女情。
她上辈子替皇帝吃了所有的“神丹”,试毒而死,生恩已报,这辈子便只将他当作手中的一枚棋子。
母亲也是一样的,她出生时便被丢弃,一生一弃,亲缘已尽。
她唯一亏欠的就是安平侯夫人,那也是她给自己选的母亲。
而九爷,勉强算得上父亲。
如此一来,她照样父母双全。
10. 铜钱树
翌日一早,秦善若便带着车夫和王先生离开了田庄,回城的路上,车夫一直在后怕,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愁苦。
秦善若宽慰他不必害怕,当今圣上宽厚仁爱,并不是权贵能只手遮天的。
她言语间一直在暗示,将昨晚的闹剧归于权贵之家的钩心斗角。这也是京城百姓的正常理解,毕竟他们见多了嚣张跋扈的权贵,也经历过政变时闭门不出的恐惧,所以对于权贵会下意识地避讳。
至于下九流里赫赫有名的九爷,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才是闻所未闻的人物。
老伯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破棉袄,一张脸蜡黄愁苦,眼皮耷拉着遮住了浑浊的双目,他的手上全是皲裂后没好好愈合的伤口,还有被苦难磨出的老茧。
听了秦善若宽慰他的话,老伯木讷地说:“难啊……娘子许是不常出门走动,这世道皇帝心好没用啊,那些出身富贵的公子小姐稍有不顺心就能打杀我们,我们的命又算的什么呢?”
“去岁三月,邻居家小儿于巷道中玩耍,被一公子纵马踩死,那人坐在马上往尸体上扔了五两白银就策马离去,我们连那人的脸都没看清……邻居不甘心,抬着小儿尸身去衙门喊冤,却连门都进不去,第二日邻居一家就没了踪影。”
“皇帝是好皇帝,只是我们这些穷苦人生来就是还债的,定是上辈子作孽太多,这辈子才受尽磨难。”
秦善若默了一瞬,然后笑着说:“不会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我原先只是个在义冢长大的孤女,后来被贵人收养后才勉强温饱,所以我也过过心惊胆战的日子,知道百姓活着不易。我经营着一家戏楼,老伯若是不嫌弃,可来戏楼当车夫,我每月给你发工钱。”
“这、这哪有嫌弃一说啊,只是我这马车破旧、马匹年迈,怕配不上娘子的身份。”老伯压抑着激动说道,愁苦的脸上也有了笑脸。
秦善若看着老旧的车架和浆洗多次后变薄的帘子,语气温和地说:“我哪有什么身份,不过平头百姓而已,都是一样的苦难人,守望相助是应该的。老伯若是答应,咱们待会儿到了戏楼便签契书。”
车夫自然是感恩戴德,佝偻的身子都挺直了不少。
秦善若见他不再害怕便回到车厢内休息,她昨晚摔得浑身疼,自然是睡不好的,今早起来头疼欲裂。
这短短两日的时间,王船对秦善若改善许多,也真正将她当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归根结底,他们这些九爷心腹也需要站队,否则只能一辈子当个管账的。但若是上对了船,往后前途不可估量,毕竟“九爷”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身份,一个可以代代相传的身份。
王船曾经不愿站队,因为如今的郎君和娘子中没有可追随的人。
方觉听狠戾,对手下人也严苛重刑,残暴嗜杀众所周知,粟绒冷漠,将九爷的话奉若圣旨,不会为手下人打算半分,薛礼则是唯利是图的笑面虎,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其余几位也不是善茬子,谁也不敢把前途交付给他们。
如今看来,红玉娘子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聪明伶俐,温柔敦厚,行事自有一套章程,不是那等朝令夕改,阴晴不定的主子。
倒是和九爷有几分相似,行事作风大差不差。相似的悲悯,相似的手段。
“娘子原先读过书?我观娘子谈吐大方,不像胸无点墨之辈。”可红玉的出身他们都知道,是被抛弃后在义冢长大的孤女,从小就在市井中讨生活,不可能读过书。
秦善若摇头,“并未正经读过书,只是……与博学多闻者学过如何做人。”
她的性格是在问佛寺“静”出来的,学识来自九爷和皇帝的言传身教,并没有正经地读过书,只是跟他们相处久了,听他们说话,观他们做事,自然就学到了些许皮毛。
“王船在九爷手下碌碌十几载,往后全凭娘子调遣。”
秦善若笑着说:“能得先生信赖,是红玉的荣幸。不过先生不必如此,我行事永远不会越过义父,先生给义父办差与给我办差都是一样的。”
“小的明白。”
今日天气晴朗,是难得的好天气,进城后便是一番热闹景象,不管是摊贩还是行人都比前几日多了许多。
破旧马车“吱呀吱呀”地进了城,慢悠悠地驶进安民巷。
安福和几个伶人在戏楼门口围着什么叽叽喳喳的,秦善若下车后才发现是两棵半人高的铜钱树,底下一个盛着泥土的大陶盆,上面竖着用篾条做筋骨的矮树,穿成串儿的铜板满满当当地挂在篾条折出来的树枝上,很是喜气。
“这是何物?”秦善若问道。
安福转过身一脸惊喜地看着他们,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娘子,王先生,你们可算回来了!我们都要吓死了,昨夜整宿没睡……这是薛礼郎君送来的铜钱树,我们正研究怎么搬进去,可沉了。”
王先生在一旁笑着补充,“薛礼郎君最爱送铜钱树,先前桐木娘子自赎离开春曲苑他也送了几棵铜钱树。”
果然是唯利是图的守财奴,送的见面礼都简单直接,说不上贵重,更谈不上心意,只是不知道这树是否另有乾坤。
秦善若从树上取了一串铜板递给车夫,“这可是发财树,老伯拿着讨个喜气吧。”
“多谢娘子!”
秦善若笑着摆手,让他稍等一会儿跟着王先生去签契书。
回过头看着伶人们眼巴巴的目光,就带头取了一串铜板拿着,然后吩咐道:“将人全部叫出来沾沾喜气,把铜板发完再搬进去,然后打些结挂上去摆在二楼会客室。”
“娘子,这样一来不就成了财不进门?”
“进口袋就成了,管它进不进门。”
秦善若说完朝着王船低声吩咐了一句,“劳烦王先生待会儿带阿大阿二去将那盆中泥土挖一遍,我怕藏着不干净的东西。”
“娘子放心。”
秦善若对薛礼有戒心,毕竟昨晚那出闹剧最后得利者是薛礼。
九爷让粟绒放权半成给他,若他之后死咬着不放,后续再给粟绒使些绊子,那这半成权永远回不到粟绒手中,届时他俩分庭抗礼,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这也是秦善若敢在九爷面前出头的原因,因为她碰不到鬼市的权柄,就不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安民巷的小戏楼对于那些豺狼来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她的出现顶多是第二个“越桃”,会眼红,却不至于跟她动手。
鬼市这块肥肉才是人人必争的主食,而秦善若暂时还没有分食的资格。她也不想惹上那大麻烦,毕竟里头可不干净。
秦善若将杂事全部安排好后就去厨房端了热水回屋擦洗,用热水稍微暖了暖身子后才开始上药,那些大面积的瘀青和擦伤经过一夜的时间变得格外吓人,摔伤肿胀青紫,擦伤糊上了一层血痂,在白嫩的皮肉上一片斑驳。
她坐在床上脚踩着凳子,往手上倒了药酒使劲揉搓淤血处,这活儿她做得顺手,从小到大她被打的次数不少,慢慢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小时候在义冢里他们这些小孩儿经常挨打,干活儿不麻利要挨打,吃饭吃太多要挨打,要是碰上管事心情差的时候更是免不了一顿毒打。
身体弱的被打死了,脑子灵活的自己跑了,样貌好的被管事卖了,后来就只剩下秦善若和阿大阿二。
阿大阿二是厨娘的孩子,她会护着兄弟俩,谁想动手她就抄着烧火棍跟人拼命。秦善若是老疯子的“闺女”,老疯子在的时候也会护着她。
但老疯子不是总待在义冢,他疯疯癫癫的,最多在义冢待上一旬就要叫嚷着出去找女儿,一出去就三五天不回来。在他不回来的日子里,秦善若就会挨打。但是她挨打了也不敢跑,她怕管事在她跑出义冢后将她抓去卖了。
她在义冢里还有心软的厨娘和叔叔婶婶顶着管事的威风护她一二,可她要是跑出去了,是死是活都没人管。
小时候的秦善若最期待的就是爹回家的日子,哪怕爹疯疯癫癫的也没事儿,只要不挨打就好。可长大了些她才知道,老疯子不是她爹。
老疯子口中的“女儿”“善若”都不是她。
知道这个真相后,秦善若就不把老疯子当爹了,反而下定决心要找到自己的爹娘。
可……事与愿违。
他的爹不如老疯子,她的娘不如厨娘。
后来老疯子和厨娘都死了,管事越发想卖了她,她就带着阿大阿二一起逃跑,仗着两个哥哥人高马大地在外面讨生活。
可那时候的阿大阿二远没有现在听话,他们在义冢没学会别的,就学会了搬尸体和打人,秦善若也挨过他们的打,傻子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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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分轻重的,秦善若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会被打死,但后来她开始反抗,因为她发现自己就算反抗,阿大阿二也不会把自己绑了卖出去。
而且只有把他俩打服了他们才会好好听话,就像厨娘在的时候总是拿烧火棍揍他们一样。
她从小就不是个好人,带着阿大阿二离开也有别的考量,可相处久了也是真的将他们当作哥哥,恨不得教会他们所有生存的本领,这样自己有个万一他们还能好好活着。
自她出生后,不求回报对她好的人很少,所以义冢即便是龙潭虎穴,也是她唯一可以怀念的地方,那里有护着她的老疯子,有将她奶大的厨娘,还有两个哥哥。
偶尔想起曾经的经历,她会觉得一切都是有用的,每一段经历都让她学会了新的道理。
就像阿大阿二对她动手时,她并未一直忍让,而是拿起棍子开始反抗,当她手中拿着棍子的时候,即便是高大强壮的哥哥也会害怕。
那时候她就知道,只要手里拿着棍子,即便你只是几岁的女娃儿,也不怕人欺负你。
“砰砰砰——”
房门被敲响,一同响起的还有王船的声音。
“红玉娘子,挖出东西了。”
秦善若将衣裳整理好,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药酒就去开门。
门外,王船带着阿大阿二前来,阿大手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袱。
秦善若将他们放进来后关上门,挑了挑下巴示意阿大将东西放在桌上。
“砰。”
王船解开包袱,露出里面沾着泥土的银锭,他观察着秦善若的表情,谨慎地说:“娘子,这盆里藏了三百两白银……这银子……”
不必明说秦善若也看见了,这些都是官银,是来路不正的银子。
景朝的官银用于赈灾、军饷、税收、官员俸禄发放等途径,是不能在民间流通的,一般收到官银后官员或者衙门都要将其熔炼为纹银或碎银使用,私自在民间流通官银是重罪。
但熔炼会产生火耗,最后得到的银子重量和原先就对不上了,而熔炼越多亏损就越多。为了避免这种损失,有一部分官员选择通过隐秘的途径将官银换成等量的纹银。
只有含银量高的银锭在浇筑时表面会形成窝状细纹,这样的银锭便是纹银,是在商贾世家之间流通的银锭,多为五十两或十两。
而寻常百姓是接触不到官银和纹银的,他们的日常生活用铜板和碎银子就能解决,甚至于很多穷苦百姓从出生到死亡都接触不到碎银子,一辈子都在用铜板。
九爷手底下能见着官银的地方只有鬼市,那里会给官员们提供换购。不过以前粟绒将鬼市管得滴水不漏,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从未流出来过。
而薛礼昨夜才分到鬼市的权,今早就给自己送了官银,还是藏在陶盆泥土中的银子,也不知是想让她发现还是不想让她发现。
她猜是后者,因为许多人都知道薛礼经常送人铜钱树,所以他在赌这些官银会一直藏在盆里。
秦善若从包袱里取出一锭官银,然后对着王先生说:“王先生,将剩余的官银熔炼为纹银再埋回去,从戏楼的账上取出一部分补足三百两,我们静观其变。”
“好,小的这就去办。”
待王先生离开后,秦善若又认真叮嘱阿大阿二,“今天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要是你们说漏嘴了,我就会死。”
阿大吓得脸色煞白,一直重复着不说不说。
等他们离开后,秦善若才开始静下来思考。
这一次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首先就是她决定给阿大阿二买棉袄,然后途中发生争执导致这辈子提前遇见了安平侯夫人和许昀甫,还得了三件新棉袄。
其次就是她决定好好在九爷手下做事,所以排了新戏,然后在九爷生辰宴上结识了桐木,同时跟越桃产生了争执,从而引发了后续的一切问题。
而前世的她根本无心在九爷手下讨生活,一门心思想进入安平侯府,所以在生辰宴上老老实实的,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就连和九爷的接触也是在进入安平侯府后才逐渐增加的。
一切都变了,不过有变化总比没变化好。
不管是好变化还是坏变化,她都会接招。只有不停地争斗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她不畏惧任何困难。
11. 第十一章
朝食过后桐木就来了,给秦善若带的见面礼装了整整一马车。
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绣桃花的夹棉立领上袄,同色的裙子上绣着几只流光溢彩的蝴蝶,行走间彩蝶飞舞,步步莲花,让人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外头披的是白色缎面的羊羔毛斗篷,虽不如狐裘华贵保暖,却看起来更厚实,宽大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的脸,只露出柔润的唇和小巧的下巴。
秦善若听到动静就出来门口接她,在她下了马车后亲切地将她往戏楼里引,握着她暖乎乎的手说:“姐姐的狐裘我今早随意清理了一番,还得辛苦姐姐带回去后重新打理一遍,我这儿戏楼里都是粗人,不会伺候这么精贵的料子。”
桐木笑着拒绝,一副眉眼弯弯的明媚样子,“那狐裘你留着穿吧,我买来不过半旬,只穿过昨日一回。”
她喜欢这个新妹妹,聪明乖巧,说话也好听,和这份喜欢比起来,那件狐裘也算不得什么。
“不可,狐裘贵重,我不能收,姐姐还是带回去吧。”
桐木的狐裘并非寻常狐裘,而是最为昂贵的狐白裘,只选用狐狸腋下最柔软的皮毛制成,集腋成裘,价值千金。狐白裘在京城也是不常见的,除了价格昂贵外,还极难制成,即便有银子也买不着。
“我平素就是个挥金如土的性子,从不缺衣裳首饰,那样的狐裘我还有一件呢,是三年前薛礼哥哥送的生辰礼,所以你就放心收着吧。我给你准备的见面礼是一副玉组佩,质地温润细腻的羊脂玉配上黑色丝线,最衬你了。”
“姐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秦善若三辈子加起来都没穿戴过那么贵重的物件,价值千金的狐白裘和羊脂玉更是头一回看见听见,而现在这些东西被桐木轻飘飘地送给她,让她觉得不安又惶恐。
毫无缘由对她好的人太少,她总觉得拿了别人什么东西就得等价地还回去。而狐白裘和羊脂玉都是她还不起的。
桐木紧紧握着她的手,拧着秀气的眉小声教导她,“别推拒呀,那玉组佩可是关外来的好东西,在景朝都是罕见玩意儿。红玉你现在年幼,方才觉得这些东西贵重,等以后你看腻了就会发觉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些身外俗物,唯一的用处就是看个稀罕。说到底呀,能用银子买到的都是俗物。”
“也千万别觉得咱们不配穿戴那么好的东西,这么想就是大错特错。即便它再贵重,也没有我对你的心意重,我今日送你狐裘,明日送你点心,后日送你糖人,三者之间并无区别,因为我的心意是相同的,你要抛开金银,去看这份情谊的本身。”
“不能用礼物的贵重程度,来判断一个人的真心。红玉要一直记着这句话,总有一天会帮到你的。”
她从小就在春曲苑学艺,见惯了一掷千金买美人一笑的纨绔子弟,他们出手大方,言语暧昧,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女子的芳心,却连一句答复都不敢给。
乐籍出身的女子,对那些世家大族而言做妾都不够格。
秦善若突然明白了为何春曲苑的人会担心桐木被骗,她这不把银子当银子的态度实在叫人忧心。
真是三岁孩童抱金砖于闹市,世人皆魔鬼。
而且她太干净了,即便身处纸醉金迷的乐坊,也活得通透又干净。
她口中的道理秦善若是头一次听说,第一次有人告诉她要抛开物品本身的价值,去看待情谊本身。
在此时此刻,秦善若无比真心地希望她能得到自己想要,无论是美好的爱情还是光明的未来。如果桐木一直是现在的模样,那秦善若会帮她得到她想要的。
因为桐木的存在真的让她感觉到自己有了一个温柔的姐姐。
“姐姐竟如此富裕,是我眼拙了,没早早发现姐姐是财神爷。”她笑着打趣。
桐木被她说得耳朵通红,皱着鼻子瞪了她一眼,“我也眼拙,没发现妹妹是个促狭鬼!”
说完怕秦善若生气还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表情正常才继续说道:“当初薛礼哥哥要组商队,但是义父不信他便没给他拿银子,我就将手中的金银都给了他,还跟别的哥哥姐姐借了许多。如今我每年都能收到一大笔银子,薛礼哥哥也会给我带些稀罕玩意儿回来。”
听着倒是情谊深厚,或许他们是一同长大的。秦善若动了心思,下意识地打探道:“姐姐和薛礼哥哥关系这么好呀,昨天我与他问好他一点也不热络。”
“没事儿,他自小就这样,只不过我们一同长大的,自然熟稔些。”桐木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转头说起了她带来的东西,除了贵重的羊脂玉玉组佩以外,还有一车零散的礼物。
有崭新的衣裳鞋子,上好的布匹丝线,还有一些首饰用具。
秦善若听的人都要傻了,不解地问:“姐姐怎么送了那么多东西过来?”
“都是以前剩下的,我前几日才清理出来。前些年爱俏,衣裳做了一大堆也没穿着,首饰打好后怎么送来的就怎么收着,零零碎碎地在库房里攒了一堆,之前听说义父新收了个妹妹,便想着收拾出来送给你。”
她这话说得自然极了,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也没有送旧东西的小心翼翼,正如她所说,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何必在意那么多。
而且大家都是穷苦出身,以前日子困难时一身齐整的衣裳都没有,又怎会在意旧不旧呢。
秦善若高兴地说:“桐木姐姐真是财神爷呀!”
有了这些,她就不必花银子置办衣裳首饰了,能省下不少银子。
桐木捂着嘴笑,羞得满脸通红。
两人上了戏楼第二层的看台,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包厢,秦善若记着发出去的邀请帖,包厢都是专门留好的,还空着好几间没安排的,都是给九爷那边的人准备的。
秦善若想知道桐木他们少时的经历,所以言语间一直在打探。
桐木先是将自己想说的都说了,然后才顺着她的意思提起小时候的事,都是些经年旧事,可桐木说起来却十分详细,仿佛那些记忆一直在她脑海里不曾忘却。
“我出身河南卫辉府,宣明一年河南大旱,那年我六岁,险些饿死……”
河道干涸,田地龟裂,作物枯死,朝廷赈灾的银两迟迟不下来,整个河南省都没水没粮,卫辉府更是拮据,知府开仓救济了一月余便将府衙的粮食吃没了,上书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后也等不到粮食。
彻底没了办法,百姓要么活活饿死,要么卖儿鬻女。
那年九爷正好在卫辉府会友,他与当时的卫辉府知府是好友,得知好友困境后他拉来了十几车粮食救济,可都无济于事,还是没水。
难民越来越多,河南大乱。
后来九爷家中传来消息,说是他夫人难产,一尸两命,他便也顾不得什么灾情和好友,连忙套了车准备离开,结果在沿途遇见一群人要食人。
被捆住手脚的稚儿被蒙着眼扔在地上,哭声细微的像猫儿一般,饿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有人在烧水,有人在磨刀。
那些磨刀霍霍的,就是这群孩子的家人。
实在找不到吃的了,没粮没水的每天都有人饿死,而且家中孩子多,少一两个也无妨,所以就有了易子而食的法子。
九爷心怀不忍便救下了这群孩子,一路带着他们回到京城养在膝下,把对妻儿的遗憾弥补了几分在他们身上。
不过那群孩子如今也不剩多少了,只余下四个。
桐木说到这儿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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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抿了口茶水继续道:“只剩下大哥、我、粟绒姐姐和薛礼哥哥,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略微有些儿时情谊。大哥和粟绒姐姐从小就冷漠狠戾,被义父带在身边教导,薛礼哥哥巧舌如簧,就交给心腹带着做生意,我胆小内向,义父便让我去春曲苑跟春娘子学跳舞……”
“那时义父经常来看我们,考校功课或是带些点心零嘴给我们吃。直到宣明四年,义父带回了越桃,她跟义父生得相似,义父许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儿,很是偏爱,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而大哥和粟绒姐姐则交给了鬼市里的心腹抚养。这也是越桃和我们积怨的原因,大哥和粟绒姐姐厌恶她,她也爱挑事让义父责罚我们。”
“不过后来兄弟姐妹多了,那些儿时恩怨也就散了。”
秦善若应了一声,附和道:“怪不得义父如此信任大哥和粟绒姐姐。”
儿时恩怨散了……怕是方觉听和粟绒从未这样想过,从昨夜九爷不询问他俩时就可察觉到其中微妙的敌对关系,而九爷对这种敌对心知肚明,却不好平衡他们的轻重。
一边是忠心耿耿的左右手,一边是难担重任的女儿,孰轻孰重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桐木说越桃与九爷长得相似,那就是他们都见过九爷,只是他们肯定不会说出九爷的容貌特征和越桃与他究竟哪里长得相似。
看来在越桃离开京城前还得去见她一面,将她的样貌记下来。
桐木笑而不语,不想再继续谈论此事,转头说起了别的趣事,比如九爷和春娘子的风流往事,还有和揽芳楼哪些姐姐有过露水情缘,她们互相争风吃醋惹九爷发怒的事儿。
这些事儿秦善若倒是头一回听说,“都是风流韵事或露水情缘,那义父这些年身边岂不是无人伺候?昨夜我见义父身边有个女子,还以为是一直陪伴左右的红颜。”
“没有的,义父不与女子长时间往来,大多是露水情缘。不过在田庄的话,多数都是揽芳楼的姐姐跟着去。”桐木说着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那些姐姐未九爷争风吃醋的趣事儿,秦善若还没说话呢,她自己乐不可支。
秦善若好奇地问道:“义父收养了这么多孩子,怎不自己生个血脉相连的?”
桐木小声说,“义父对逝去的妻女很是愧疚,每年都要独自去妻子的故居住一个月。他与妻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夫妻恩爱和睦,却因滞留卫辉导致错过妻子分娩,甚至天人永隔……我们小时候听过义父与人争吵,他说此生不会再娶,宁愿断子绝孙也不如他们的意。”
秦善若思考着这段话,突然有了猜测,“义父与妻子如此恩爱,定然不会忘记她临产的日子,所以可能是早产,而早产是家中人害的。”
“我也这么猜测过,或许是妻子在家受气后早产,所以义父开始怨恨家中人。”
桐木说完这句就不愿再说了,还敲了敲秦善若的头提醒她:“这些话你不能跟别人说,要是让粟绒姐姐知道我们议论义父的事,会被惩罚的。我们有一条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讨论九爷的身份,否则视若叛徒。”
“好,我知道了姐姐,往后我不说了。”她对着桐木卖乖,换得对方笑着捏她的脸。
出身富贵,从小养尊处优。
年轻时自己做生意,还是能在大旱时调动十几车粮食支援好友的商贾。
宣明一年妻子难产一尸两命,怀的是个女孩儿。
丧妻后一直没有妻妾,生辰是十月廿三。
这些就是关于九爷的全部信息,或许还要加上独自居住,甚少于人前露面,因为他曾亲自教养了三个孩子,若是与家眷一同居住,就算再小心也会露出马脚。
有了这些信息,查到九爷的真实身份指日可待。
12. 第十二章
秦善若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桐木交好了,其一是她喜欢桐木的脾性,其二是在九爷手下办事,她必须有自己的人脉,而桐木是最好的选择。
她是初来乍到的新人,桐木是最早跟在九爷身边的元老,虽说可能没有实权,但她有人脉和资历,这两点是秦善若再努力也无法弥补的。
正如她所说,薛礼要组建商队没有银子,她拿出所有的积蓄帮助他,还向哥哥姐姐借了许多,这其中的重点是哥哥姐姐,也就是粟绒和方觉听,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人,却能借银子给桐木,说明他们关系不赖。
这是薛礼的事儿,但他们没有将银子直接借给薛礼,而是通过桐木的手交给薛礼,代表他们更在意桐木。
毕竟他们借给薛礼和桐木都是一样的,赔了还不上,赚了还得上,因为不管借给谁,这笔银子的用途都是薛礼拿着做生意。
若桐木和薛礼在他们心中位置一样,那他们大可将银子直接借给他,也算是维护了手足情谊,可他们没有,那桐木的地位必定是高于薛礼的。
不管桐木的天真是真的还是装的,秦善若都必须和她打好关系,她没得选择。
九爷手下的人不管结盟还是敌对,都已形成了排外的小团体,他们或许会互相残杀,但是当秦善若冒头后,他们会团结起来将她按下去,不允许她进入核心圈子。所以她需要一把利刃割开现有的局面,并且带着利刃强势上桌。
而昨天她们相谈甚欢是因为她附和了桐木的话,说她的选择是对的。既然找到了诀窍,那便要趁热打铁稳固这段关系。
“桐木姐姐,翰林院那位郎君今日可过来了?我略懂些识人之术,或许能帮姐姐看一看。”
桐木红着脸摇头,小声说道:“我过来时去他家问过了,他妹妹说他下月有一场很重要的考试,他最近散衙后都是彻夜挑灯读书。”
“那位郎君如此刻苦,定能鹏程万里,也不辜负当初姐姐雪中送炭的恩情。”秦善若顺势吹捧,桐木却揪着帕子,抿着唇内敛地说:“不过举手之劳,哪谈得上什么恩情,我只愿他坚守本心,始终如一。”
她嘴上虽从未说过喜欢,但应该是喜欢极了,即便周围的人都不看好也决意要嫁,更是抛下了女子的矜持上门去寻,听着也不像头一回去了。
桐木继续说道:“他妹妹说是都察院的考试,为了重修《景律》而组织的,三十以下的年轻官员都能参与考试,共选拔十人。说是年轻官员有凌云之志,能让《景律》焕然一新。”
“我不知道这事重要否,但他寒窗苦读十数年,自然比我更重视自己的仕途,所以我不该去打搅他。”
为了重修《景律》筹备一场面向所有年轻官员的考试,上辈子没有这一出。
不过……这举动看起来像是故意给人搭的桥。
“自然是重要的,翰林院是朝廷的储才馆阁,身处其中的官员都是人中翘楚,国之栋梁,这么多翘楚在翰林院学习经国治世之道,最后能脱颖而出的并不多,所以钻研律法是一道坦途。”
这只是其一,其二就是都察院绝对中立,那是一个从上到下只效忠于皇帝的衙门,他们拥护的并不是皇权和社稷,而是宣明帝。
浙东党权倾朝野,清流派为国为民,而都察院绝对中立。
宣明帝是明君,都察院就是良臣,宣明帝是昏君,都察院就是佞臣。这是宣明帝在位十几年一点点养出来的刀,这把刀即便将刀锋对准自己,也不会对准帝王。
所以要想摆脱党派之争,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入都察院为皇帝效忠,往后晋升之路不仅看才能,还要看忠心。
对于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而言,太早进入党派之争只能沦为垫脚石,党派已根深叶茂,不可能再费力托举你站上高位,唯一的出头之法便是你自己化作刀刃,为党派开出一条新路。
那编修能想明白这一点,就不是个蠢人。
秦善若将自己的分析一一说给桐木听,将其中的深意也娓娓道来,体现亲近的同时也向桐木展现自己的能力。
她要和桐木当无话不说的手帕交,并且让对方觉得自己聪颖,这样一来桐木才会将听到的消息和她分享,她也能得到关于朝廷的消息,明白其中的变化。
就像今天一样,都察院的考试并不是秘密,只要在朝为官的人家都能知道,不仅主子知道,丫鬟小厮也能听到消息。
可秦善若不知道,因为她跟朝堂之间隔着一座大山,仅靠她自己是翻不过去的,所以只能寻找别的方法来获取信息。
消息本身就是一项宝贵的资源,特别是朝堂上的消息,如果家中无人在朝堂当差,那么一辈子也听不到几个消息。
“既然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那希望他能考上。”
她话刚说完就笑道,“他一定能考上的。”
秦善若也希望那人能考上,所以笑着附和她。
临近酉时,九爷手下的人只来了一个桐木,其余的人虽没来,但见面礼却陆陆续续地送了过来,都是些贵重的物件,布匹金玉什么的,秦善若让王先生全部收在一处,等她夜里再去查看。
戏楼的人在院子里忙上忙下的布置,后台里伶人们已经扮上了,正在抓着最后的时间背词,这出戏不仅要在台上唱,还要往台下跑,虽然大家练了无数遍,但要在人前演还是觉得慌张。
拿到纸鸳鸯的人一一进场,进门后就发现戏楼院子里的布置变了,原先除了唱戏的高台就是座位,三五把椅子围着一张小方桌算作一套桌椅,桌子上摆着点心和茶水,整个院子里最多摆下二十套桌椅。
现在那些小方桌都撤了,只有排列整齐的椅子,粗粗一数得有五十多把。
院子四周留出了很大的空位,都做好了布景,最左侧是一座简陋的茅草屋,用木棍儿插在地面上围出三面墙,上面搭着一层茅草,面向观众的一侧和顶上都没有遮挡,这样坐在二楼包厢里的客人也能直接看见里头演得是什么。
右侧则是垫高的小山坡,还布置了一处简易的茶棚。
正前方就是戏台子,布置的是一处破败的庙宇,上面还摆着个四不像的泥菩萨,供桌上有发霉的糕饼和积灰的油灯,地面是杂乱的茅草和脏污的被褥,像是乞丐居住的地方。
忠义伯府的人来得早一些,进戏楼的时候院子里只有几人落坐。
“客人,可带了纸鸳鸯。”
安福和几个小二站在门口迎客,穿着一身喜庆的红棉袄,连布鞋都是新买的。这出戏戏楼的所有人都参演了,包括他们这群小二,红棉袄就是他们的戏服。
忠义伯府来了五人,三公子递了五只纸鸳鸯过去。
安福接过纸鸳鸯装在口袋里,突然变了脸色,扯着一张笑脸大声喊道:“贵客七位,都是来参加咱们村喜宴的,快快快,请入座吧。”
周曜灵穿着一身黑色袒肩宽袍,怀里揣了只小狼崽子,正拿着肉干逗弄它就被小二吓得一激灵,肉干掉进去被狼崽子咬住磨牙。
三公子也被吓了一跳,笑着摇头,“倒是有些花样。”
九公子眼馋地看着周曜灵怀里的狼崽子,对看戏的事没什么兴趣,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将那狼崽子骗过来玩玩。
小姐们站在一处,好奇地四处打量。
景朝并没有女子不能出门抛头露面的说法,只是许多世家大族规矩又多又严,家中长辈觉得女子出门容易学坏,也怕被登徒子冒犯,所以才限制自己女孩儿出门,导致许多百姓觉得世家小姐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只是戏楼这种场所小姐们是不常来的,毕竟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实在不安全。这一回是三公子极力邀请,再加上还有周曜灵保驾护航,她们才愿意踏足。
安福像招待亲戚一般热络地搭话,“贵客要是不嫌吵闹,坐在院子里是最热闹的,待会儿新娘子出来还能撒花,可有意思了。不过小姐们最好还是去二楼,待会儿人多,免得冲撞了小姐。”
三公子将人带出来哪敢分开,闻言摆手拒绝,带着弟弟妹妹上了二楼,进了包厢后发现桌上摆着一篮子红纸裁成的花,这若是从二楼扬下去,可好看得紧。
一同前来的小姐也想到了,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三哥你再要一点,待会儿我跟二姐一人一篮子。”
“好,我让他再送两篮子进来,到时候你们好好玩。”
秦善若给桐木送了一篮子纸花就离开了,她得下去装扮了,今夜她也要上台。
桐木笑着接过篮子,“我待会儿好好看着,妹妹一出来我就撒花。”
“好。”
酉时已至,好戏开场。
茅屋里坐着一个穿着喜服的漂亮女子,喜服简陋,红布染得并不均匀,只是裁剪制衣的手艺好,将女子婀娜的身形一一勾勒,上面还绣着好些鸳鸯,是用红线绣的,针脚细密,图案清晰。
她身上没戴首饰,只在鬓边带了一朵红色绢花。
新娘子未施粉黛都有一副好相貌,眉眼清秀,唇红齿白,双眼含泪地听着母亲不舍的话,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生好感。
突然,右边的山坡上吹吹打打的出现了迎亲的队伍,吹唢呐的,敲锣的,热热闹闹地停在了茶棚面前。
新郎官是个俊俏的年轻人,他牵着一头系着大红花的毛驴,朝着茶棚的老板讨水喝。
由王船饰演的老板给他们的水囊添上水,笑呵呵地问他们是哪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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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年轻人。
“我们是王家村的,去李家村接亲!我大哥说的是李家村最好看的小娘子,我们连驴都是新买的!”
新郎官还未开口,跟在后头的安福就大声嚷嚷,挺直了胸膛一脸骄傲地说:“我大哥今年考上了秀才,又娶了新妇,往后我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内向的新郎官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后推,小声阻止道:“阿弟,别太张扬了。”
“有什么不能张扬的,我大哥就是聪明,我大嫂就是漂亮,我阿娘还给新嫂嫂置了新衣……”
新郎官捂着弟弟的嘴,羞得一脸通红,连忙掏出铜板递给老板,想快些离开这儿。
老板摆摆手,笑呵呵地说:“不过一些茶水,就不收新郎官的铜板了,就当添个好彩头。”
安福挣脱新郎官的手,笑嘻嘻地将铜板抢过来,往前跑着大声嚷嚷:“谢谢老伯,祝你生意兴隆发大财!接亲去咯!”
台下的看客都在笑,还有那富裕的直接从钱袋中掏出一把铜钱往新郎官身上撒,大声喊道:“新郎官,给你添个好彩头!”
有人带头后大家匆匆效仿,有铜板的撒铜板,没铜板的就撒红纸花。
二楼包厢里的都是贵客,寻常出门都不带铜板,现在想撒都没有,便连忙用碎银子跟小二换了铜板,然后大把大把地往新郎官那儿撒。
这回,俊俏的新郎官连脖子都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停作揖,“谢谢各位乡亲父老,谢谢各位乡亲父老。”
有几个看客的小孩儿走到他身边看热闹,眼巴巴地望着他要喜糖吃。
台下的爹娘在训斥,新郎官却笑着蹲下捡了许多铜板塞给他们,笑容灿烂地指着已经跑到中间破庙的安福说:“拿着喜糖的哥哥跑了,等回程时我们再撒糖。快回去吧,别叫爹娘担心。”
新郎官个儿高,几个小孩儿才到他膝盖,握着铜板童声清脆地说:“新郎官早生贵子!”
“新郎官早生贵子!”
寻常农家成亲时,都会安排一些长相漂亮的小娃娃去堵路要糖吃,拿到糖就要说“早生贵子”,这几个小娃娃长得圆润可爱,想必是堵路熟手了。
新郎官红着脸摆手,急匆匆地带着队伍去追赶皮猴子一样的安福。
看客们又开始笑,看他们只是赶路不说话便又大声调侃着,什么“早生贵子”“夫妻恩爱”“多子多福”之类的,那新郎官的面皮一直是红的,脸上的热度一点没能下来。
包厢里,忠义伯府的二小姐拿帕子挡着嘴笑,甚是愉悦地说:“总算明白为何你们男子都爱看戏了,这伶人确实貌美。”
“是呀,他长得真俊。”
“性子也有趣,随意打趣两句便红了脸。”
三公子无奈地说:“我们真是看戏……”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来到了破庙门口,新郎官逮住安福正在教训他,安福从他手中挣脱,取下腰间的布包开始撒红纸,有持无恐地说:“你要敢打我,嫂嫂进门后我就跟她说你性子恶劣,老是打我!”
新郎官又羞又气,红着脸踹了他一脚,“她才不会信你这皮猴子说的话!”
“你又踹我!我要去跟嫂嫂说!”
布包里的红纸全部撒了,洋洋洒洒地飘下去,给破败的小庙也填上了喜气。
这是个好时机,看客连忙跟着撒红纸,迎接的队伍一边走,他们一边撒,把从破庙到茅屋的路铺成了红色。
茅屋那边新娘子的亲眷在堵门,村里的乡亲们围着看热闹,大家都在说话,吵吵嚷嚷的正是成亲时的喜庆氛围,在坐的看客也被感染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他们都想起了自己成亲的样子或是亲人成亲的场面。
吵着吵着,茅屋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大家依旧在忙活着喜事,可只有说话的动作,却没了说话的声音。
正奇怪着,就看见破庙里出现了三个穿着破旧道袍的术士,他们面色不善,手中还拿着算命幡,上面写着“通幽测吉”“精批六爻”等字样。
“这是何物?竟落了满地。”一个年轻的术士说道。
留着山羊胡子的术士淡淡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成亲时撒的红纸。”
另一个年轻人眼睛骨碌骨碌转了一圈,不怀好意地说道:“师父,既然有人成亲,我们去给他们测凶吉吧,骗点银子吃酒去。”
“你怎么知道哪家成亲?不怕被人打出来吗?”年轻人反驳他,懒散地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可不去,我明日还要去街上卖‘包治百病药’。”
“怎么不知道?你看……”
他手一指,所有人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红纸铺出来的路。
13. 第十三章
那是由看客们用红色纸花铺出来的路,从破庙一直到茅草屋。
看客们心中一紧,接着就听见那年轻术士语气阴森地说:“跟着这些红纸,就能找到他们。师父,你要去吗?”
山羊胡子应了一声,跟着他一起朝茅屋走去。
“别去!”
“不要去!”
台下的看客都在阻拦,包厢里的桐木也暗暗捏紧了帕子,如此大喜的日子,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新郎官,有人要来闹事了!”
“新郎官,那些江湖骗子来了你可千万不能信啊,他们就是来骗银子的!”
可不管台下的看客如何激动,故事都在继续。
年轻的术士站在茅屋外摇着算命幡神神叨叨地说:“这家的姑娘生来带煞,注定克人克己,若是娶回家中必定家宅不宁。”
热闹的气氛凝滞了,新娘子紧张地握着母亲的手,他父亲拿着扫帚出来将术士打了出去,语气凶狠地说:“来闹事之前怎么不算算你爷爷我是做什么的?爷爷我年轻时候是刽子手,你这样的泼皮我砍过不少!”
“我所言非虚,你女儿……”
壮硕的男人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恶狠狠地用扫帚抵着他的脖子,“生来带煞?你怕是算错了,爷爷我才是生来带煞。可我如今活得好好的,妻子贤惠体贴,女儿聪颖美丽,比你这江湖骗子活得好!”
台下看客在叫好,大声喊着让他打重一点。
年轻的术士被打跑,新娘子坐上毛驴出嫁,一路上又是吹吹打打的热闹景象。
直到路过破庙时,泥菩萨开口说话,说今日大凶,不宜成亲。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新郎官将新娘子护在身后,颤抖着质问泥菩萨为何。
泥菩萨扯了一堆神啊鬼啊的话,新郎官不信,带着新娘子就要往家走。安福出了寺庙后破口大骂,说那泥菩萨不是什么好神。
“他都不能保佑我们,不配当神!”
“今日大凶怎么了?他要是真的菩萨,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今日变为大吉!成亲这么好的日子说这种晦气话,就算是个菩萨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菩萨!”
“我们才不信他!”
又到了有茶棚的小山坡,新郎官买了茶水让大家歇歇脚,老板照样笑呵呵地恭贺他们。
这时远处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农户打扮的父子,他们正在闲谈。
“李家村那大火真吓人!”
“是啊,听说那户人家今日嫁女,唉,要是外嫁的女儿闻此噩耗,不知该多伤心。”
“是嫁到哪儿了?”
“好像是王家村。两个村子隔得远,等她听到消息时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迎亲队伍里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在破庙时听到泥菩萨开口是第一重大山,如今听到新娘子家中起火便是第二重大山,两重大山压下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窒息。
就连台下的看客都觉得窒息,人言可畏,这样两道枷锁扣下来,往后新娘子在婆家该如何自处?
她被江湖骗子说生来带煞,出嫁之日娘家大火,那往后在婆家的一切灾祸都能推到她身上,甚至于村子里所有的灾祸都因她而起。
左侧的茅草屋还好好的,根本没有被火烧,台下的看客知道,可台上的伶人不知道。
有看客小声提醒,说那两人是假的,是和那个江湖骗子一伙的,但是这回伶人听不到了,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难以自拔,同样的小山坡,同样的茶棚,去时和归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绪。
新娘子提着裙摆往家的方向跑,新郎官和安福跟在后面,却被那农户父子拦住质问,说他们是不是抢亲的,否则新娘子怎么会跑。
就这么一耽搁,新娘子已经跑没影了。
茅屋这边并未起火,只是坐在院中吃席的所有人都晕倒了,被殴打的年轻术士拿着一个瓷瓶从房子后钻出来,得意扬扬地说:“竟敢跟我耍狠,爷爷今天送你们去做鬼!”
不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术士赶紧藏进角落里。
新娘子即将跑进院子里时,有个妇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拦着她,神情激动地说:“娘子,你不能去啊!”
新娘子满脸泪水地说:“婶子,我得回去看看爹娘!”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水,绕开妇人跑进了茅屋里。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新娘子跑进茅屋后看见晕倒的爹娘就蹲下想要将人唤醒,年轻术士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将其敲晕用绳子绑了起来。
一面屏风被推过来遮住了众人的视线,只能看到那茅屋中的黑影。
屏风的架子是铁质的,中间夹着一层浸过水的油纸。
屏风后起了大火,被绑缚的新娘子坐在火中被烈火灼烧,直至火焰完全将她淹没。
油纸上的水迹被蒸干,在火舌的舔舐下瞬间燃烧起来,将看客们吓得连连后退。
这时,新郎官和安福提着桶冲过来将屏风上的火浇灭,就见那茅屋早已被烧光,只有门口还残留半只红色鸳鸯布鞋。
新郎官和安福站在原地说不出话,一个羊胡子老道悠悠哉哉地走过来,神情惋惜地说:“今日不该成亲,我已让泥菩萨提点你们二人,怎的还是落到如此结局?”
“可惜啊可惜……”
老道渐渐退场,只留下拿着红布鞋沉默不语的新郎官和失声痛哭的安福。
看客中有人骂有人哭,若不是阿大阿二守在一旁,还有人想要冲上去揍那山羊胡子的老道。
这时右边的小山坡上又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大家连忙扭头去看,又是一队接亲的队伍,这回的新郎官生得也俊,后面还抬着一顶喜轿。
“老伯,烦请给我添碗水。”
老板给他倒了碗茶水,神色紧张地说:“郎君迎亲过不过破庙?”
“是要过的。”
“若是过破庙,记得去时在供桌上放些贡品,银钱瓜果都要有,这样那泥菩萨才会保佑你此行顺利。”
新郎官不解,却依旧礼貌道谢,走到破庙时将钱袋中的银钱全部掏出来放上去,还摆了瓜果和喜糖,姿态虔诚地向泥菩萨说道:“望菩萨保佑此行顺利。”
“大哥,你真信那老伯的话啊?”
新郎官笑容温和,“毕竟是大好的日子,宁信其有,不可信无。”
这回的迎亲冷清得很,既没有说浑话的皮猴子,也没有羞怯的新郎官,所有看客都陷在刚才的情绪没有出来,看着这支队伍的心情很复杂。
他们看着新郎官给泥菩萨上供,实则是在给那些江湖骗子上供,用银钱买顺遂。
这样没有错,正如他所言,宁信其有,不可信无。
可他们只记得那支吵吵闹闹的队伍,漫天飞舞的红色纸花,叮当落地的铜板,还有那条他们亲手铺出来,指引江湖骗子找到茅草屋的路。
那场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那对新人得到了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
这对新人呢?
他们花银子供奉杀人者,然后结亲,他们可否知道,曾有一对新人也从这里过,也曾停留在那个茶棚。
“师父,这是头肥羊啊!”年轻的术士阴险地笑着,向山羊胡术士出歪点子,“等他们的队伍经过,咱们就……”
“可。”山羊胡术士笑呵呵地答应。
看客的心提起来了,连忙望向左边,那里已经布置出了新的场景,是一处用木板搭成的宅院。
盖着盖头的新娘子被人搀扶出来进了喜轿,队伍又往回走,直到出现在破庙前,一颗巨石滚落砸在喜轿上,轿子损坏,队伍便停在原地休整。
新郎官将新娘从轿子上搀扶下来,一路护着她走进破庙里。
其余人都在外头修缮轿子,新郎官便取了水和点心过来给新娘吃。
绣着交颈鸳鸯的盖头被掀开,新娘露出一张漂亮的脸,黛眉红唇,鲜艳的喜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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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衬得格外娇艳,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一圈,看清破庙的环境后娇滴滴地抱怨:“哼,你是不是没给泥菩萨买路钱,不然怎么在这儿出事。”
“许是没给够吧,我出门前装的银子不多。索性停下了,你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我们说会儿话,接下来的路程还长,我怕你待在轿子里无趣。”
新郎官语气熟稔,动作自然地将点心喂到她嘴边。
新娘子咬了一口,笑吟吟地说:“我待在轿子里无趣,那你陪我一起坐轿子呀,里头宽敞得很,坐得下两个人。”
“胡闹,让岳丈大人听到了又要训你。”
“哼,咱们在路上耽搁了,回到家后你更是要挨训。”
“我可不会挨训,回到家后我就说你太娇气,路上坐轿子腻了非要下来走路,我犟不过你只好依从……”
新娘子扑过来捂着他的嘴,瞪着眼睛气急败坏地说:“你真是一肚子坏水儿!你等着吧,我进门后会收拾你的!”
新郎官任由她捂着自己,依旧眉眼带笑地望着她,双手虚虚护在她身体两侧不让她跌倒。
而破庙的另一边,年轻术士看着那漂亮的新娘子动了心思,不怀好意地说:“师父,那新娘子真好看,咱们抢了吧。”
“可。”
烛火摇曳,光影变幻间泥菩萨的模样正邪难辨。
新娘子靠在新郎官的肩膀上昏昏欲睡,突然听见泥菩萨开口说话,吓得跳起来从供桌上拿了瓜果就往泥菩萨身上扔,一边扔一边叫道:“这是什么妖怪!”
新郎官连忙带着人往外跑,也不管那损坏的喜轿了,打算就这么走着离开此地。
可破庙外突然出现了一群带刀的匪徒,他们和迎亲的队伍打了起来,短短几息就将人全部杀光了,新郎官将新娘子护在身后,强装镇定地说:“各位义士若是求财,不必害人性命,我乃是……”
话音未落,新郎官就被匪徒一刀毙命。
新娘子痛哭着扑上去,却被两个匪徒架着拖走了。
这场大戏渐渐落下帷幕,左侧和右侧的烛火都灭了,只剩下正前方戏台上的破庙。
两名女子正坐在破庙里闲聊,都是出色的好相貌,一人清丽脱俗,一人娇柔美丽。
这二人正是秦善若和戏楼的名角儿妆荷娘子。
“姐姐是哪里人士?”
“我是陈家村的,前几日有一个术士到家中说我命格不好,要到这破庙中清修一日以镇凶煞,否则出嫁那日就会出事。”
“我也是命格不好,所以过来这儿清修。我是王家村的,我们那儿有个秀才就是因为没有听术士的话,现在疯疯癫癫的……”
此时三个道士带着一群人朝着破庙走去,他们穿着布料上乘的道袍,身后的打手拿着刀耀武扬威。
一阵风吹来,破庙的烛光灭了,只留下女子惊恐的尖叫声。
“砰砰砰——”
安福敲着铜锣走上戏台,高声说道:“戏已散场,各位看官回神了。这是我们鸳鸯戏楼排的第一出戏,名叫《出嫁记》,各位若是觉得好,出去后可要帮我们好好宣传一番。”
他话音一落,出演这场戏的伶人就全部上台谢幕。
大家人手一个灯笼,整齐站成一排,笑意盎然地对着台下的看客齐齐鞠躬。
鞠躬结束后,安福根据出场前后开始一一报名字。
台下还在抹眼泪的看客对照着名字,将伶人和戏里的角色一一对上,在这个过程中再次回忆他们的戏份,情绪便又上来了。
不过今夜过去,有几个名字开始风靡京城。
他们就是《出嫁记》中扮演新娘子和新郎官的伶人,还有那三个坏得滴墨的术士。
京城还出现了一些新型的骂句。
“你比那江湖术士还要坏!”
“你说的话可真中肯,就像泥菩萨开口说话一样。”
“你这话太缺德,只有泥菩萨说得出来!”
14. 第十四章
散戏时天色黑尽,看客们互相交谈着离开,每个人都意犹未尽,觉得这出戏不该止步于此。
他们还没看到那些术士的结局,没等到恶人遭天谴,怎么戏就散场了呢?
二楼的贵客则由王船一一去送,这家戏楼记在他的名下,他是明面上的东家,楼里大部分伶人也只认他这个东家,秦善若的身份只是新来的管事娘子。
戏楼里知道九爷存在的只有四人,王船、安福、妆荷和秦善若。
其余人隐隐有些猜测,但都缄默不语,即便看见王船对秦善若态度恭敬,也装作没见着,照样将王船当作东家。
他们都是自小签了卖身契的贱籍,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多多赚银子赎身当个良籍百姓,其余的事半点不敢多嘴问询,世道艰难,论起趋利避害的本事,没人比他们更懂。
九爷手下这些养子养女,大多都是占着个管事的身份,实际上的东家都是账房。
有本事的能压着账房当管事或是和账房平起平坐,没本事的反要被账房压一头,处处受限不说,遇到贪欲重的账房还得给他备一份孝敬。
而这些行为都是九爷默许的,他不会亏待忠心耿耿跟着自己多年的心腹,也不会让酒囊饭袋霸着他的产业享乐。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如果铺子出事这些养子养女不会被波及,也能避免有人翅膀硬了不听九爷招呼。而那些孝敬钱,就是心腹凭本事得来的安家费,毕竟跟着没本事的管事,总要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他受累。
但也有例外,薛礼的商队是自己组的,他就是商队的东家,盈亏自理。他会用商队帮九爷办事,九爷便是他的靠山,两人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秦善若则亲热地送桐木离开,两人站在戏楼门口依依惜别,马车上挂的灯笼摇来晃去,夜风吹得人浑身冰凉,只有交握的手是暖的。
桐木拉着她的手问:“我听说你下月要去粟绒姐姐那儿?”
“嗯,此事我已跟义父报备了。”
“你初来乍到,我实在不放心……”桐木拧着眉思索片刻,然后握紧她的手说道:“我成亲时哥哥姐姐都不便过来,所以我准备在喜宴前请大家一块儿吃顿饭算作辞别,你也一起来吧。我将时间定在开市前,到时你和粟绒姐姐坐一起,席间多和她说话,让她护着你。”
秦善若应下后桐木才放心地离开。
恰巧王船送完最后一波贵客,揣着个汤婆子走过来说道:“桐木娘子的邀约九爷应该也去,届时娘子可将这段时间的盈利呈给九爷看……”
秦善若抬手制止了他之后的话,望着桐木马车离开的方向说道:“她设宴向家人辞别,能顺便帮我搭桥本是好意,若我在席间喧宾夺主,便是不识礼数,往后谁敢助我?而且……拿着这点盈利去向义父讨好卖乖,反倒衬得我难成大事。”
“这……还望娘子见谅,我多年未在九爷面前出头,太过急躁了。”
“无妨,人之常情罢了。”
毕竟她也曾为了讨好生父将自己的聪颖谋算全部剖出,一丝一毫的优点都要曝于天光之下,只求换一份青眼。她以为自己的坦诚能换得生父疼惜爱护,却不知她越是聪颖,那人越是惋惜,惋惜她不是个男子。
如今她也想明白了,因孩子聪颖、美丽或富裕才有的疼惜比野草都轻贱。那样有所图谋的疼惜,配不上她期盼多年的孺慕之情。
王船小心发问:“依娘子所见,何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待我们戏楼名扬京城。届时不必自己上前讨赏,义父自会给出好处。”
因为这位“父亲”也是有所图谋的,他的每一缕父爱都价值千金,要你拼尽全力去买,买一丝虚假的、没有温情的父爱。
她说着往戏楼里走,想趁着时辰还早将那些见面礼整理一番,记上人情簿子,到时候好还礼。
虽不知那些送礼的人能活到几时,但礼数不可废。
王船跟在她身后落下一步距离,弓着身子与她差不多高,出言问道:“九爷手下的产业多如牛毛,娘子可看上了别的?”
“我只要戏楼。”
要是想抢别人的产业,势必会结下仇怨,除非一方死亡,否则这仇怨就一直在。
九爷手下可没有软柿子,秦善若想在这里博出一席之地,却也仅仅只要一席之地,为九爷做事风险太大,拿到的越多危险越近,她要做好及时抽身的准备。
她想要接触的人是权贵,想要找寻的秘密在宫里,九爷只是一层方便她行事的台阶,并不是她的最终目标。
即便她在九爷手下谋得一人之下的高位,也不能给她找寻真相带来什么帮助。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最深最宽的天堑,许多寻常百姓一辈子也无法接触到天潢贵胄。
王船不解,只得继续发问:“只要戏楼?可光凭戏楼,怎能让九爷另眼相看?”
“三人成市虎。《出嫁记》演上一遍两遍,百姓只会觉得戏中术士可恨,可若演上百遍千遍,术士就真的可恨了。有些百姓终其一生都遇不到一个术士,可他们就是知道,术士可恨。”
秦善若说完笑了一声,略带深意地说:“可术士究竟可不可恨,是由我说了算的。”
关于术士的故事她听过许多,大多是她在问佛寺后山清修时福公公派人来说给她听的,他用心良苦,不仅找了京中的例子,还寻来了偏远地方术士害人的例子说给她听,目的就是让秦善若恨上术士,试图通过她的口影响皇上。
可谁知皇上没听进去,他们只能联手换了皇上的“神丹”。
术士在京中犯下的恶行罄竹难书,《出嫁记》中的故事便是其中一例,就发生在宣明十五年,术士入京的第一年。
同年还有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也是术士在其中做的手脚,他们用“神丹”害得几位女子产下畸形婴孩,却信口雌黄污蔑那些女子□□怀了孽胎触怒神明,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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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天罚。
女子的家眷愚昧,在城外架起火堆要将她们烧死,有人报官后衙役赶至城外,却只看到几具全身被烧烂的尸体。
秦善若跟着阿大阿二去看热闹,被那几具尸体吓得做了好几宿的噩梦。阿二更是落下了怕火的毛病,一看见大火就走不动道。
“小的受教了。”王船答道。
寻常百姓不通文墨,见识浅薄,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所以人云亦云,见风转舵者多,当戏楼自己编排的戏名扬京城,就会对许多百姓造成影响,将娘子的思想塞进他们脑子里,由他们的口舌说出来。
说的人多了,这事儿就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了。
而且这样影响百姓的方式对他们来说风险很小,他们只是编排一出戏,其中深意都是百姓自己领会的,与他们毫无干系。那些编排官员的戏都还在唱,他们又有何惧?
“往后白日正常唱戏,夜里排《出嫁记》,连续演上百日后,我们制作一批小册子,上面绘着《出嫁记》里的人物。要想卖座,咱们得自己捧角儿,这样往后不管什么戏都有人捧着银子来看,不必再赠票。”
戏楼里如今只有一个角儿,就是已经过气的妆荷,她当初也是被九爷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后来九爷腻了之后就没给她花银子,这名气便一日不如一日,也撑不起一家戏楼了。
那么多伶人,唱得好的比比皆是,但成角儿的就那么几个,除了运气之外就靠真金白银,赏脸的贵人越多,角儿的名气越大。
可京城那么多家戏楼,数不清的戏班,已成名的角儿多如繁星,贵客早已有了自己要捧的角儿,对其他伶人多有挑剔,普通伶人想要出头难如登天。
被捧起来的角儿会自己想法子笼络出手阔绰的贵客,若是同一家戏楼的伶人想要讨好贵客就会被角儿针对,有些脾性差的角儿甚至会断了伶人上台的机会,所以这个行当里有的人熬一辈子也不能出头。
秦善若便想了另一条路,一条不需要真金白银就能成角儿的路,那就是在百姓中谋口碑,看客不需要大量金银的打赏,只要愿意买票就行。这样一来伶人的收入会减少,但是戏楼的生意并不会因为某个角儿的离开而受到影响。
等戏出名之后就卖些小物,人物册子、人物木偶、话本之类的赚银子,不指着角儿的打赏吃饭。
也能让这些伶人知道,他们和戏是相辅相成的,他们能扬名靠的是戏中的人物,并非自身的能力,可以避免很多过河拆桥的行径。
这么说来也不是捧角儿,而是捧戏。
“既然娘子想快些扬名,我有一计。白日只排两场妆荷的戏,然后就演《出嫁记》,我们放出消息说因白日演出效果不好,所以票价折半,这样一来寻常百姓都能来看。”
“可,你看着安排吧。记得寻个画师绘制人物画像,方便到时候制成册子。”
“娘子放心,我定将此事办妥。”
15. 第十五章
翌日一早,鸳鸯戏楼门口两侧各摆出一面木板,左边的木板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排戏表单和价目表,下方还有一段话,说是为了感谢各位街坊邻里的赏脸,《出嫁记》每日轮演三场,因白日演出效果不好,所以白日《出嫁记》票价减半,夜里则还是原价。
右侧的木板上则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画着美貌的新娘和英俊的新郎。
鸳鸯戏楼是京城里一处偏僻的小戏楼,所以票价一直都卖得便宜,其余戏楼最次等的座位也得卖八十八文,但鸳鸯戏楼一楼的座位只卖五十文,如今白日演的《出嫁记》只要二十五文,是京城里前所未有的低价票,让许多手中有些闲钱的百姓跃跃欲试,毕竟听戏向来是个奢侈消遣,去一回能跟邻里炫耀一年半载,是极其体面的。
而且一楼的座位会配一壶粗茶和一碟点心,二十五文的价格并不会让人觉得太吃亏。
二楼的小包厢位置好视野也好,能容五六人一同在窗口处看戏,里面茶水不限量,点心有五碟,平常六钱银子一间,半价则只要三钱银子,看上去是占了大便宜,所以第一天包厢就被订出去大半,都是附近铺子的东家拖家带口地来,家中人口少的便和亲朋好友拼一拼,十几人挤一个包厢也是常事,反正小孩儿看不懂戏,便让他们在里头玩闹,大人围在窗口处看戏。
票卖得多了,点心和茶叶也得备足,但是因为降了票价,所以采购的银子也该降一降。茶叶精贵,戏楼用量也不算大,所以不必改动,还是得从点心上想法子。
秦善若将京城的点心铺子全部打听了一遍,选好目标后就带着阿大阿二出门谈生意了。
团祥点心铺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铺子,点心的价格十分便宜,且最初的那几样点心十几年都未涨价,是寻常百姓都能偶尔光顾的铺子,在百姓中名声最响。
可后来点心铺的子女闹分家,各自带着分得的家产和方子另起炉灶,团祥点心铺遭此重创歇业了一段时间,等它重新开张时,已经不再是京城最便宜的点心铺了,供百姓选择的铺子太多,团祥点心铺也没了往日的辉煌。
戏楼现在采购的铺子就是团祥点心铺分出来的小儿子开的,价格和其他几家铺子相同但是位置很近,缺点心时方便随时去取。
不过这家铺子给他们供货只愿意供老样式的点心,就是那几款十几年没涨过价的点心,东家说新样式的点心贵一些,不能用之前谈好的价格给他们。
如今戏楼只有四种点心,咸口的藕丁蒸饼和肉馅酥饼,甜口的绿豆糕和桂花糖藕。这四种点心在铺子里单卖是两文钱一枚,戏楼采购是五文钱三枚,一碟点心有四枚,成本姑且算个六文。
折半的票价二十五文,茶水算四文,点心算六文,就是十文钱,一个座儿他们只赚十五文,还得每月给小二、打手、伶人开工钱,怎么算都是赔着的。
既然票价不能涨,就得靠伶人和戏的名气赚银子,但是在戏楼的名气打响之前,他们得想法子先节约开支。
团祥点心铺店面很大,客人却不多,店里摆着长长一排放点心的架子,如今却只有两个架子摆着销量较高的几种点心,其余的架子都是空的。
新品或卖得不好的点心就随便做了一些摆在柜台前的木格中,一种只有几块。
铺子后头就是东家的院子,连接两边的小门被一面白色帘子遮住,那老旧的帘子上印着团祥点心铺的图案。
秦善若记得小时候她跟阿大阿二刚出来流浪时这里生意很好,店里有三四个帮工,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有的招呼客人,有的装点心算账,那些穿着朴素的百姓吵吵闹闹的,一会儿说要那块儿大的,一会儿说有些碎了能不能便宜些……
东家就待在后院做点心,只有点心做好时才会抬着装满点心的木架子出来,那架子上的卖相不好的点心和碎屑就会被装进柜台前的木格中,卖价很便宜,两三文钱能买一大包。
她有段时间天天蹲守在店外,想在闭店时看看有没有卖不出去的碎屑,用卖乖装可怜的法子跟东家讨一些回去吃。可从来没有剩下的,每次都卖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人来晚了买不着。
在发现店铺生意很好不会有剩余之后,她就不怎么来守着了,开始找别的活计谋生,做得最多的就是给人洗衣裳。
有一回她背着自己的破背篓路过这儿,恰好遇到东家在店里,那个矮矮胖胖的东家笑呵呵地叫住她,给了她一包点心。
他说:“店里帮工说有个小丫头许久没来了,许是没熬过冬天……正好今日遇见,拿包点心回去吧,就当是庆祝你好好活着。”
她面红耳赤地翻遍全身也没找出一个铜子儿,才想起来阿二风寒时买药已花光他们所有积蓄。
和和气气的东家将点心放在她的背篓里,轻轻推着她的肩膀让她赶紧回家。
那是秦善若第一次感受到毫无理由的善意,原来也有人在关注她的死活,会因为她还活着而感到喜悦。
那一包点心秦善若和阿大只吃了半块儿,尝到了让人心暖的甜味。
阿二病得太重,他们兜里的铜板去一趟医馆后只带出来两副药,药材煎到没颜色了还舍不得扔,与其说是喝药,其实只是喝水。他们也没银子买粮食,吃的是阿大去城外挖的树根,用石头砸碎后煮汤吃,他们都觉得阿二活不久了,所以那一包点心都留着当阿二的粮食。
阿二每天都吃点心和树根汤,最后一块点心吃完后,他突然就能下地了。一同住的老乞丐说那点心是好东西,有油有糖有白面,这样好的东西吃下去什么病都好了。
后来老乞丐临死之前,还双眼涣散地说想尝一尝那包点心的味道。
现在的团祥点心铺已经没有帮工了,记忆中矮矮胖胖的东家头发灰白,颓然地坐在柜台后面翻着账本,丝毫没有初见时的精气神。
秦善若带着人走进铺子,东家便扬起笑脸从柜台里走出来,笑呵呵地说:“客官面生,可是头一回来?今日铺子里做了新点心,客官可要尝尝。”
他说罢也不等对面拒绝,用干净的油纸捡了一块糕点放在手中切成三份递了过去。东家粗糙的手握着竹刀微微颤抖,脸上的笑有些强撑,眼中满是期待。
这糕点其貌不扬,外头看着是个平平无奇的白团子,切开后便可看见里面的馅料。
糯米制成的外皮软糯有嚼劲,里面包着酸甜可口的酸梅丝,酸梅丝略微有些硬,能混着外皮嚼上一会儿,越嚼越香,口齿生津。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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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叫‘福团’,四文钱一枚,客官可要带上几枚?”
秦善若还没开口,阿二就揪着她的袖子扯了扯,示意她自己想吃这点心。
她安抚着拍了拍对方的手,然后对点心铺的东家说:“东家手艺好,做的点心自然好吃。不过我们此番过来,是想和东家谈笔买卖,我们在安民巷有家戏楼,想长期从东家这儿采购点心,不知怎么开价?”
那东家给他们搬了三把椅子坐在柜台外侧,翻出一本册子给秦善若看,“店里点心卖价不同,大量采购的开价也不同,客官看这册子吧。”
秦善若看过一遍后合上册子,点心铺子经营时间久了,应对大量采购也有了自己的法子,不同价位的点心又根据采购量不同设置了价格,和原先订的那家相似,若是每日订购不超过五百枚,两文一枚的五文三枚,三文一枚的八文钱三枚,以此类推。
若是每日超过五百枚,则一枚点心便宜半文钱,每一百枚另送二十枚。
戏楼就算每一出戏都是满座,一日也消耗不了五百枚点心。
秦善若斟酌着说:“我们戏楼可以助东家的铺子扬名,若是有效果,可否给我们超过五百枚的开价?”
“你们一月用量是多少?”
“戏楼太小,即便每场都满座,一日至多消耗三百枚。”
至多消耗三百枚,也可能用不了三百枚。
东家摇头,有些惋惜地说:“客官莫要觉得小店是故作难色自抬身价,实在是这价钱卖不得。京中百姓都知道团祥点心铺便宜,就拿绿豆糕来说,别的铺子卖三文四文,可我家铺子从始至终都是两文,这么些年粮价涨涨跌跌,油糖也比当年贵,这个价本就没有盈利。这些老样式的点心是团祥立身之本,我们吃着亏也只卖两文,因为先祖说过,团祥不会涨价。”
“我们的新点心卖得就是市价,便有人说我们涨价忘本,可若不用新点心赚银子,我们就卖不起两文钱的点心。”
东家说着从柜台下翻出厚厚一沓契书,用册子遮住下方的内容只留下上方的信息,这些契书有新有旧。
“客官且看,这是京城最大的酒楼白鹤酒楼与小店签的契书,从宣明三年起他们订的就是我家的点心,至今已十年整,老样式的价格从未变过。”
秦善若应了一声,退了一步说道:“这样吧,东家等上五日,看看我口中的‘传扬’有没有效果,届时我再来找东家谈。”
那东家朝着她拱手,诚恳殷切地说:“静候佳音。”
临走时秦善若买了十枚福团,花了四十文。
阿二却盯着架子上的肉馅酥饼不动脚,拽着秦善若的衣袖不放。
阿大也看见了,惊呼一声说:“善若,点心,是点心。”他一着急就说不明白话,连说带比划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吓人。
但秦善若看明白了,这是当年东家送他们吃的点心,难得阿二还记得。
她踮着脚在阿二脑袋上轻轻打了一巴掌,故意板着脸说:“拿你的铜板买。”
阿二愣愣点头:“买、买。”
“东家,劳烦给我包上十枚。”
“好嘞。客官买得多,我赠你两枚,你们三人好分。”
“多谢东家。”
16. 第十六章
走出铺子后,秦善若用手肘撞了撞阿大,小声跟他说:“那时候我们吃的点心就是这个东家送的,你还记得吗?那是一个春天,我们住在锣尾巷荒废的房子里,同住的还有几个又老又残的乞丐,阿二病了,你和几个混子抢地上的铜板被打伤了不能去找活儿干,只能每天去城外挖树根回来凿碎了煮汤喝……”
“记得。”
阿大抱着手臂抖了一下,他回忆往昔的表情显得蠢笨又呆滞,“红玉背着、陈阿婆送的背篓,给人洗衣裳,吴婶子拿鸡蛋给阿二吃,陈阿婆帮阿二打鬼,他都不好,阿二快死了,红玉拿了点心回来。”
“我拿着点心回去给阿二吃,他吃完后沉疴顿愈,好了起来。”
秦善若想起那时候相依为命的时光,也不管阿大乱喊了,其实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哪有那么重要,真要说起来,红玉才是她的名字,秦善若只是她偷来的。
阿大突然面色悲伤,眼中含泪地说:“陈阿婆吴婶子死的时候,我带着阿二去磕头了,红玉没去,红玉没给陈阿婆吴婶子磕头。”
他和阿二跪在雪地里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阿二脑子笨,不停去擦阿婆脸上的血,那些血干了擦不掉,阿二就用指甲一点点去抠。
邻里都在笑他们,觉得两个傻子为无亲无故的人哭丧很有意思。毕竟住在锣尾巷的人早已看遍了生死,他们的日子都苦,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没赶上。”秦善若说。
锣尾巷是穷苦人聚集的巷子,那里的房子又烂又破,还有好几户暗娼和赌馆,是个五毒俱全的地儿。
陈阿婆和吴婶子是一对寡居的婆媳,对他们多有照顾,那年京城下暴雪将她们的屋顶压塌,她们被永远留在废墟下。
街坊邻居喊来在附近做工的阿大阿二,一起挖出尸首后用破草席一卷,在城外随便挖个坑就埋了。
那时候秦善若每天都在河边给人洗衣裳,天蒙蒙亮她就背着背篓走街串巷去收脏衣裳,收满一背篓就去河边开始洗,怀里揣着半块杂粮饼子当口粮,在河边待上一天,天色暗了又背着沉甸甸的湿衣裳挨家挨户地送回去。
等她回去时,陈阿婆和吴婶子早已下葬,只能去坟前看看。
一边呆站着的阿二听见他们提起熟悉的人,突然开始念道:“陈阿婆说,阿大阿二睡在红玉两边,不能睡太死,不能伸手摸红玉,也不能让别人伸手摸红玉。谁要是朝着红玉伸手,就打他,狠狠地打。”
“吴婶子说,红玉是丫头,丫头的命薄,阿大阿二要护着红玉。”
“陈阿婆还说……”
他一念起来就没完没了,秦善若连忙阻止他,“别念了,快些走吧,回去后就可以吃点心了。”
阿二便不再念了,一只手抓一人的袖子,带着他们走得飞快。
“阿二喊你红玉,你没打他。”阿大突然告状。
秦善若抿着唇笑,释然地说:“随便吧,爱怎么喊怎么喊,他太傻了不会喊善若,红玉就红玉吧。反正都是我,一个名字而已,没那么多讲究。”
“你之前说,被人听到不好,会……会……会……”阿大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会什么。
秦善若便说:“会什么?什么都不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的事做就做了,不是换个称呼就能掩盖的,我自诩聪颖,便得意忘形,忘了身边这些人个个都是聪慧机敏的人精,谁都不是能随意糊弄的。”
皇上手眼通天,秦善若不敢说自己上辈子半点破绽也没露,只能说那人不在乎。他不在意那个一出生就被抛弃的女孩儿长成了什么样子,只知道他长了一颗还算聪明的脑袋。
他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是秦善若还是红玉,不在乎她幼时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只想将她困在问佛寺陪自己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
既不愿承认她的身份,也不愿放她自由。
她的出生不被承认,秦善若和红玉的身份也不被承认。
她只是一颗被困在笼子里的棋子,等着棋手将她放入棋盘中发挥最大的作用。
若当初周曜灵懂了皇上的暗示,她早就上了棋盘开始唱戏,可周曜灵不懂,他也不说,不知是不是在等更好的时机。
罢了,想这些作甚。
她死了两次,如果第一次是浙东党动的手,就代表皇后知情,那她就偿了母亲生恩。
第二次她服用“神丹”必死无疑,是还了父恩,如今再见,只是仇敌,不谈亲缘。
不去想那些情或债,活着就自在多了。
说到底,一路陪着她的只有阿大阿二,她只要对得起他们和自己就够了。
这一天,在鸳鸯戏楼重复看《出嫁记》的看客发现这出戏有变化了,首先是新娘的嫁妆里多了一小箱点心,上面还印着团祥点心铺图案。其次是迎亲队伍胡闹时那小郎君会说他家哥哥就是买了团祥点心铺的点心讨未来嫂子欢心的,说得新郎官满脸通红,追着他教训。
小郎君笑嘻嘻地说:“呀!怎么我们新郎官的脸和那团祥点心铺的芙蓉糕一样红呀!”
另一对新人的轿子损坏后,两人坐在破庙中吃的也是团祥点心铺的点心。
娇俏的新娘手中拿着一个白色团子,得意扬扬地说:“这可是福祥点心铺的新点心‘福团’,可好吃了,只要四文钱一个。”
新郎笑着将点心从她手中抢过来,眉眼含笑地逗她:“不过是四文钱的点心,往后我每日都给你买。”
“哪有那么容易,这点心东家做得不多,去晚了可就没了。你得在点心铺刚开门时就去候着,否则可买不到。”
两人在破庙里嬉闹,台下的看客也窃窃私语。
有一老妇突然开口说:“团祥点心铺还开着呢?我成亲那年的喜饼就是他家的,他家做的绿豆糕比别家做得都香。”
“是啊,他家的肉馅酥饼肉放得多……”
“团祥点心铺的老东家还在时会专门做一种喜饼,饼皮上印着红色‘喜’字,里头包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他说这喜饼吉利,保佑夫妻恩爱和睦,子孙满堂。”
“是了是了,我年轻时也吃过他家的喜饼,跟家中老汉儿过了半辈子都没吵过嘴,和睦得很。”
二楼包厢里一个小丫头突然大声喊:“爹!我要吃‘福团’!”
随后又响起了几个小孩子的声音,都在吵嚷着要吃福团,声音大到盖住了台子上伶人的声音。
台子上的新郎也机灵,点了点新娘的额头大声说:“让你炫耀,没馋到我,馋到小娃娃了。”
看客们发笑,也不恼那些小娃娃了。
反倒是娃娃的爹娘急了,捂着孩子的嘴小声说戏散了就去买,连连哄了好一会儿小娃娃才安分下来。
都不用五日,第三日团祥点心铺客人就多了。
东家一早打开门,就看到门外等着几个衣着体面的丫鬟小厮,他们明显是下人的装束,衣裳料子却比东家的还好,有的丫鬟还戴着银耳环银簪子,看上去可比寻常百姓体面。
“劳烦掌柜给我装十个‘福团’。”
“还有我,我也要十个!”
“我要二十个,劳烦掌柜动作麻利些,我等已经在此候了两刻钟,再不回去主子该着急了。”
“是呀,掌柜快些吧。给我装五个‘福团’,再拿些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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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凑个点心盒子……”
东家连忙摆手,面带可惜地说:“实在对不住各位客官,今日只做了三十枚‘福团’,不过还有其他新点心,客官要不要尝尝……”
“果真做得不多,看来戏里说的是真的。不过那戏里也说了,他家别的点心也好吃,咱们均分三十个‘福团’,再带些别的回去吧,都要伺候主子,不让谁落埋怨。”
“也行。掌柜的,我们有十个人,你给我们一人装三个‘福团’吧。”
“掌柜的你明日可多做些,我们家主子去鸳鸯戏楼听了戏,回去后便说要吃团祥点心铺的‘福团’。昨夜听的戏,已经念叨一夜了,今早蒙蒙亮就撵着我出来买‘福团’。”
“是啊,我家小姐也惦记了一晚上,还跟府里的管事娘子说成亲时要来你家买喜饼……”
东家连忙答应,在装点心之前还小跑着去后院喊来了家眷一起装点心。
他们家是做点心生意的,每个人都会上手做,所以都打理得很干净,不管是打包点心还是拼点心盒子都很麻利,没一会儿就将十个客人送走了。
“夫君,今日怎那么多客人?”东家的夫人一边整理架子上的点心,一边好奇地问道。
自从分家后,他们店里再没那么热闹过。
东家匆匆说了一句:“前些日子有位客官来谈买卖,说是能让店里生意好起来……不和你多说了,我去后厨做‘福团’,你留下看店啊。”
“好嘞。”夫人应道。
团祥点心铺周围都是些开了许多年的老铺子,那些店铺的东家看着团祥点心铺每日客源都在增多,隐隐有了昔日的荣光。
他们铺子的生意不温不火,自然眼红客似云来的团祥点心铺,便拦住那些客人问这团祥有什么了不得,怎么每日那么多人光顾。
甚至于贴出告示要招工,一次就招两个!
要知道自从团祥闹了分家后,这铺子一直半死不活的,别说养伙计了,连他们自家那几张嘴都养不活。
现在又开始招工了,想必是赚了许多。
那人拎着一包点心和善地说:“鸳鸯戏楼有一出好戏叫《出嫁记》,这戏里头就有团祥点心铺的点心,都说他家的点心好吃,我们来买了尝尝。”
团祥点心铺融入《出嫁记》已经好几天了,现在可不止戏中人自己提了,安福这小子脑子活泛,他每次都扯着嗓子喊。
“我们聘礼备的都是好东西!这布匹啊……”
他将那个“啊”的音拖得长长的,然后下面的看客就心照不宣地喊:“绸缎的!”
“这首饰啊……”
“金银的!”
“这果子啊……”
“新鲜的!”
“这猪肉啊……”
“现宰的!”
“最重要的是这点心,它是……”
“团祥的!”
这一套问答不仅让安福得趣儿,更让看客兴趣高涨,有的人看了好几遍依旧要来看,就是为了喊上这一套。
能看得起戏的百姓都不拮据,真真拮据的不管票价几何都不会走进店里,所以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团祥点心铺看看。
还有那些公子小姐的丫鬟小厮也会早早在店外等着,只等着铺子一开门就念出一连串的点心名字。
过路的人看见这捧着银子求购的场面自然忍不住驻足,或是看这家店卖什么,或是看那些打扮鲜亮的丫鬟小厮。
这么一来二去的,团祥的生意就活过来了。
经此一役,鸳鸯戏楼在商贾之间名声大噪,多的是人捧着银子去寻他们,希望能将自家铺子也放进那戏文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