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有两意》
1. 第 1 章
暮春时节,连着下了几日的细雨,庭院里杏花落满石阶,微风拂动,送来阵阵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
见天色终于放晴,折柔唤来女使帮忙,把她从洮州带来的药材搬去院中晒一晒,以免发霉虫蛀。
“娘子,这些粗活交给奴婢来干,您歇着就是了!”
小婵抱起药箱正往院中走,回头见折柔也要搭手,连忙出声劝阻。
“我何时这般娇气了?”
折柔抬起脸笑了笑,麻利地系好襻膊,和小婵一起将余下几个小木箱搬到院中,打开箱盖,取出里面盛装的草药,仔细放到阴凉干爽处,一一铺平晾晒。
这些药材都是她为陆谌准备的。
陆谌的左腿受过极重的箭伤,后来虽治好了外伤,行走无碍,却还是留下痛痹的症候,难以根除。
一旦遇上阴雨连绵,湿邪入侵,他膝处的旧伤便会发作,疼起来如刀刮骨,只有内服活经通络的汤药,再以姜片艾叶熏炙去寒,才能暂时缓解腿上的剧痛。
只是这些药材炮制起来工序繁琐,需得先用上好的黄酒反复闷润,再以文火慢炒,最后一片一片翻晒焙干,医馆卖的不如她做的耐心细致,药效难免会差上几分,折柔干脆全都亲手炮制,又千里迢迢地带来上京。
虽然辛苦麻烦一些,但只要能让陆谌少吃些苦头,她便觉得值当。
小婵从洮州跟随她来到上京,知晓她的用心,忍不住感慨:“娘子,您待郎君真好。”
想起再过几个时辰就该散值回来的人,折柔唇边不自觉带了点笑意,神色也柔和起来,“他待我也是极好的。”
洮州地处北方,冬日苦寒,她手上生了冻疮,又肿又痒,陆谌心疼得眼睛发红,冒着受军法责处的风险,夜间私出军营,潜入西羌人的领地猎来獾子,取油给她敷手。
后来他又去请教当地的老人,学着在家中垒了土炕,每日天不亮便顶着寒风外出劈柴烧火,等到她睡醒起身,整个屋子都是暖和的。
既是夫妻,自然应当相濡以沫。
正翻捡着药箱中的川穹和当归,忽听小婵咦了一声,语气中带着点不满,嘀咕道:“这老婆子怎么来了?一准没什么好事。”
折柔抬起头,顺着小婵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婆母身边的崔嬷嬷领着两个俏生生的丫鬟走进院来,淡淡地向她问了个好,“宁娘子。”
“宁娘子”和“娘子”的称呼虽只差了一个字,意味却全然不同,摆明了是不把折柔看作陆府女君,小婵的脸色当即便有些难看。
折柔却并未在意,只放下手中的活计,未语先笑,道:“崔嬷嬷。”
崔嬷嬷忍不住抬起眼,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折柔生得身量纤瘦,一头乌发黝黑浓密,用一根绛红丝绦缠作妇人发髻,穿着身素色裙裳,衣袖用襻膊向后束起,露出大半截莹白手臂,在日光下泛着软玉般的细腻柔光,姿容温婉,眉眼盈盈舒展,仿佛三月里鲜妍盛放的枝头杏花。
那日认亲时不曾细看,如今再瞧,果然是有两分狐媚姿色,怪道能迷得郎君昏了头,竟将这乡野村女带回上京来。
崔嬷嬷心中不屑,面上也带出几分冷淡,微微扬了扬头,曼声道:“夫人疼惜郎君办差辛苦,特命老奴挑了两个伶俐乖顺的丫头,过来侍奉郎君起居。有劳宁娘子,替她们安排个住处。”
话音将落,身后两个丫鬟袅袅走上前来,向折柔行了个万福礼,“宁娘子。”
两人都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水葱似的身段,声音娇柔婉转,仿若黄莺出谷。
这是明晃晃地要往陆谌的房里塞人。
折柔抿唇,一时没有作声。
小婵明白过来,脸色唰地就变了,急道:“我们院中不缺人,郎君与娘子好得很,用不着旁人来侍奉!”
“果然是小门小户的破落出身,竟这般不知礼数。好叫你这婢子知道,古礼有言:‘长者赐,不敢辞’。”
崔嬷嬷冷笑一声,余光瞥过折柔,“莫说宁娘子算不得名正言顺的陆府女君,即便她是,那也断断没有违逆婆母的道理!”
那目光里的轻蔑与讥诮丝毫不加掩饰,像鞭子一样抽在人身上,刺得折柔心口一阵窒闷,不由得暗暗掐紧了掌心。
崔嬷嬷是陆谌阿娘郑兰璧的陪嫁嬷嬷,她的态度,自然就是郑兰璧的态度。
她随陆谌来到上京已有小半个月,但也只和郑兰璧见过一回。
郑兰璧嫌她出身低微,不肯认她做儿妇,不肯认下她与陆谌的婚事,甚至讥讽她不知廉耻,自奔为眷,勾引郎君。
勾引。
可什么叫勾引呢?
她与陆谌明明是两情相悦、共过患难的少年夫妻。
折柔是个孤女,爹娘亡故得早,从小无依无靠,只能寄住在叔父的医馆里,小心翼翼地讨好叔父婶娘过活,不想后来堂兄欠下一大笔赌债,叔父竟要将她卖去抵债,她没有办法,只能逃。
她连包袱都来不及收拾,只戴着阿娘留给她的一对银镯,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溜出医馆后门。
天大地大,夜色苍茫,折柔独自一个人,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没有身份凭由,过不了出城的勘验,只能去到一处废旧的城隍庙里暂时落脚,许是见她一个小娘子独身无依,有无赖想要寻机轻薄,是陆谌出手救下了她。
那时他的形容也极为狼狈,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倚靠在城隍庙的神像下,左膝上还钉着一支长长的羽箭,几近透骨。
见折柔寻来草药碾碎,给他止血治伤,陆谌微有些诧异,哑声问:“……你懂医术?”
折柔点点头,谨慎回答:“学过一些。”
“你帮我治伤,我护你周全……如何?”
陆谌死死攥住折柔的裙角,仰起脸看向她,咬紧了牙,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我的腿,不能废。求你……”
折柔被那眼神看得心口一颤,鬼使神差般地应允下来,“好。”
他的伤实在太重,没有钱买药,折柔便自己入山去采,再将多余的草药卖去镇上,换些吃食,勉强养活自己和陆谌两个人。
在那个破旧的城隍庙里,他们几乎是相依为命地度过了小半年,她治好了陆谌的腿伤,扶着他重新站起来,陆谌帮她看护门庭,劈柴做饭。
那一日,陆谌与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世,称他本是官宦人家的郎君,因父罪被判充军,流放途中遭遇山匪,如今伤势好转,需得去投军挣前程,然后目光灼灼地看过来,问折柔可愿嫁他为妻。
刹那间,折柔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颊边霎时染上一片热腾腾的绯红。
愿的,她自然是愿的。
婚事办得仓促简陋,却也用心,两人合过生辰八字,将婚书递上官府落籍,陆谌用他为数不多的饷银赁了一处破旧小宅,二人拜过天地,给近邻送一碗水酒,便算礼成。
那段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困窘,但很自在,他们两个手把手一同筑起小家,一点一点地,屋顶换了新瓦,院中铺了青石板,还围出一小片菜畦,养了几只鸡鸭。
知道她爱吃鲜脆的酱菜,陆谌索性在院中支了一个小竹棚,这样一来,哪怕是在冬日也能种些耐寒的菘菜和蕈菇。
成亲三载,陆谌于她而言,不仅仅是年少慕艾,更是生死相依的亲人。
他们一起经营着自己的小家,让她不必再寄人篱下,不用再漂泊,更是让她在爹娘故去的许多年后,第一次感觉到了脚踏实地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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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陆谌凭借军功起复,折柔跟随着从洮州来到上京,也算得是背井离乡,但她并不害怕,只要有他在,上京就会是她的家。
若是从前在洮州,她定不会受崔嬷嬷这等闲气,可如今她初来上京,人地两疏,郑兰璧终归是陆谌的生母,是他的至亲长辈,即便有意磋磨为难,她多忍让几分便是了。
至于这两个丫鬟,暂且留下也无妨,等陆谌散值回来,让他自己打发去罢。
小婵被气得脸色发白,还要张口反驳,折柔伸手拉住她,安抚地笑了笑,“没事,你先领她们两个去西厢认认屋子,等郎君回来再做安排。”
崔嬷嬷满意了,行过礼转身走出院子,小婵忿忿地瞪了她一眼,将两个丫鬟领去厢房。
**
晚间堂屋里点了灯烛,小厨房送来陆谌爱吃的笋蕨馄饨,折柔等了小半晌,直到馄饨都凉透了,陆谌也没有回来。
约莫他是值上有事被绊住了脚,折柔也不再多等,匆匆用过饭,想着自己白日里翻捡药材,头发都染上了药味,左右无事,索性唤来热水,仔细地洗了个澡。
小婵怕她因为那两个丫鬟的事堵心,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嘟囔着开解:“娘子千万不要多想,郎君是真心待娘子好的,定不会被那两个丫鬟迷了眼……”
折柔失笑,打发小婵赶紧去歇着,“放心罢,他不会的。”
只不过话虽这么说,一想到崔嬷嬷和郑兰璧的模样,她心里就隐隐有些闷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上不下的。
折柔怔怔地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乌蒙蒙的,看不到远处。
她从小寄人篱下,看尽白眼,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个自己的家,和心爱的郎君过点自在安生的日子,再也不必如浮萍一般漂泊无定。
她盼望着一家人能够和睦安乐。
“怎么在夜里洗头发?等下擦不干透,看明日哪个头疼。”
折柔闻声转过头去。
陆谌不知何时回来了,穿一身墨色交领襕袍,躞蹀带束出窄而挺拔的腰身,说着话,迈步进了堂屋。
走得近些,烛光映出他锋锐的五官,眼似点墨,高鼻薄唇,唇角浮着浅淡笑意,越发衬得下颌线条清瘦利落。
打从少年时第一次见到陆谌,折柔就觉得他生得好看。
那时他还带着些读书人的儒雅清隽,后来在沙场上锤炼过几年,就尽数化作了逼人的锐气。
不笑时,薄唇微抿着,颇有些显凶,可每每望着她笑起来,却又温柔得好似云散雨霁,冰消雪溶。
心头微微一热,浮着的心绪忽然安定下来,折柔仰起脸,笑盈盈地看向他,“你回来啦。”
陆谌应了一声,走到折柔身后,极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帕子,一边帮她擦起头发,一边顺着她方才的视线往外瞧,故意啧了一声:“在看什么呢,这般入神?是不是在看西厢房里的那两个小丫头,让我撵跑没有?”
折柔让他闹了个大红脸,抬手朝他腰间拧了一把。
陆谌也不躲,只反握住她的手,继续邀功似的道:“那两个丫头生得着实水灵,可我一眼都没瞧,直接吩咐南衡给打发走了。”
这人好生油滑,折柔忍不住笑睨他一眼,把他往一旁推,“你没瞧,怎知人家生得水灵?”
“只看了一眼,成不成?”陆谌闷闷笑起来,顺着力道将她揽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放心罢,母亲那边,不会再送人过来。”
两个人离得近了,折柔忽然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一时也没有多想,只笑着凑近嗅了嗅,“衣裳沾的是什么香?比平常用的好闻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谌的身子,似乎微微绷紧了一霎。
2. 第 2 章
心头隐约浮起一丝异样,折柔还未及细思,就听陆谌淡淡“唔”了一声,“今日下值,我去了趟徐相府上,那人性喜风雅,素爱熏香,许是沾上了他家中的荀令十里香。”
提起徐崇徐相公,陆谌眉眼微冷,声音里也染上一抹倦意。
看见他的神色,折柔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不安尽数化作了担忧。
陆谌曾与她提起过,说徐崇此人,面善心狠,城府深沉。
徐陆两家原是世交,彼时徐崇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学士,陆父却已官居参知政事,身兼太子太傅,对徐崇一向多有提携。
不想后来东宫谋逆被废,陆父因此牵连获罪,除了陆谌的表弟谢云舟曾向皇帝长跪求情,朝野上下,再无一人敢为陆家说话,徐崇更是直接将陆谌拒之门外,流放路上也只任由他自生自灭。
短短四载,风水轮换,陆家门庭败落,徐崇却摇身成为权倾朝野的尚书仆射,简在帝心,深得信重。
她并不太懂朝政上的事,也不甚清楚两家的旧日恩怨,只是看着陆谌每日越发忙碌,比起在洮州的时候,脸上虽也带着笑,却总是难掩倦色,人也清减了不少。
想到这些,折柔不免心疼,抬手摸了摸陆谌的脸颊,轻声宽慰:“秉言,我们不求功名,只求平安。实在不成,我们一家人回去洮州,也是照常过日子。”
空气安静片刻,陆谌锋锐深邃的眼睛缓缓睁开一线,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莫怕,我心中有数。”
“有你在,我自然不怕的。”折柔笑起来,抚了抚他的鬓角,眸光盈盈地望着他,“我的阿郎,是人中龙凤呢。”
陆谌捉住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抬眼看过去,似是有话要讲,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只低低唤了一声,“妱妱……”
折柔笑笑,直觉陆谌是有什么心事,但见他不愿多说,她便也不多问,只催着他去沐浴歇息。
净室里响起潺潺的水声,折柔倚靠在榻边,随手拿起床头的医书手札翻看。
翻过几页书纸,折柔心绪渐定,正看得入神,眼前光线忽然一暗,陆谌靠了过来,带着点沐浴后清新的水汽,一把抽走她手里的医书,扔到一旁,笑道:“往后不用再去行医问诊,怎的还这般用功?我竟是娶了位夫子回家么?”
“那不成。”折柔笑嗔了他一眼,起身去把书札仔细放平整,“我还想盘一家药坊,卖些成药方剂呢。”
“家中不缺银钱,何必再去辛苦。”
折柔笑笑:“我想寻些事做。”
好像这样便能在陌生的上京城扎下根来。
陆谌垂眸看了她一眼,“上京的药局和医铺大多开在马行街上,改日我带你去转转。那附近是州北瓦子,夜间极热闹,还有你爱吃的旋煎羊肉。”
折柔眸光一亮,欢喜道:“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
陆谌低笑一声,在榻上伸直了长腿,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折柔的头枕着他的手臂,身子松散地窝在他怀里。
陆谌微低下头,就看见她鸦青的发丝松松挽去一侧,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上面缠绕着一根细细的红线。
他幼时的玉锁,她一直贴身戴着。
陆谌眸光微暗,又将折柔往怀里搂了搂,低头寻住她的唇,流连地含吮轻吻,呼吸交错间,带着薄茧的温热手掌顺着衣摆探了进去,熟稔地握上那处柔软,用掌心细细摩挲。
“妱妱。”
低沉温柔的喃声响在耳畔,折柔不自觉地拢紧双腿,仰起颈子轻轻喘息,唇齿间缠绵出他的名字,“陆秉言……”
屋中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交缠起伏的呼吸声,夜风拂过庭院,屋檐下的芭蕉叶沙沙作响,仿佛摇落一蓬春雨。
折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水波般晃动起伏的瓜瓞绵绵帏纱帐顶,恍惚间想起曾在洮州小院种下的石榴树,可惜还不曾等到开花,他们便已搬来了上京。
她轻喘着,抬手抚了抚陆谌的眉骨,“我想在院子里种一株石榴……”
陆谌明白她的心思,抵着她发汗的额头,低低笑了一声,“好。”
“秋千上……置个竹棚,夏日里消闲看书……”
“嗯。”他呼吸急沉,动作却越发温柔,顺着她的反应时缓时深,“都听你的。”
折柔红了脸,轻轻闭上眼睛,唇边带着满足的浅笑。
她喜欢这样一点一点安置,好像心也跟着安定下来,让人对往后的日子充满期冀。
“还想……唔——”
余下的话悉数被堵了回去,他似有些不满,在她耳尖轻咬了一口,灼热呼吸直呵着她的耳,“专心些。”
……
待到云散雨收,清理干净后已过子时,折柔眼皮发沉,倦得半梦半醒,过不多时便睡得熟了。
夜深人寂,月影轻摇。
陆谌望向她恬淡的睡颜,静静看了半晌,伸手将她鬓边汗湿的碎发捋到耳后,帷帐中光线黯淡,映着朦胧的月影,他眼中隐约闪过一丝晦色,却又看不真切,只飞快地匿入黑暗。
**
许是昨夜折腾太久,折柔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也不知是何时辰了,帐幔被掩得严实,光线昏沉沉的。
浑身都泛着酸软,折柔朦朦胧胧地探向身畔,却摸了个空。
茫然地反应了一会儿,她伸出手,轻轻撩开一角床帏往外看。
陆谌不知何时起来的,已穿上一身牙白云纹箭袖襕袍,正站在屏风前整理衣袖,见折柔醒了,走过来摸摸她的脸,低声道:“时辰还早,困就再睡会儿,不急着起来。”
“嗯。”
折柔实在疲乏,便点点头,向上提了提被衾。
陆谌回身拿起案上的躞蹀带,“今日大约要晚些回来,若是用饭,不必等我。”
折柔慵懒地裹着锦被,听他这样说,随口问道:“你今日不是休沐?”
她记得今天是旬日,陆谌如今担着龙神卫都虞候的差事,按例应当每旬日一休。
陆谌系扣躞蹀带的动作微顿一霎,随即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本应休沐,但有些军务需得尽快处置。”
折柔低低应一声,人还有些困倦,微阖着眼眸,不曾看见他神色间的异样。
理好衣裳,陆谌敛眸看了她一眼,随即迈步走出堂屋,沿着石阶回廊,去往郑兰璧居住的松春院。
中间过一道内门,走进小院,庭中两棵高直的梧桐将将抽出新叶,屋前几簇山茶花开得正盛,粉霞红绶,琼玉点点。
郑兰璧起身不久,在小佛堂念了两遍楞严经,由女使伺候着梳洗停当,两边鬓发紧紧抿起,只簪了一根素银细钗,发间再别无装饰,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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衬得整个人高洁素雅,神态矜淡。
陆谌进了门,向她行礼唤道:“阿娘。”
闻声,郑兰璧抬起头,朝他看去一眼,脸上隐有愠怒。
当年陆家获罪,她身为官眷,本应没入贱籍,幸得皇帝开恩才免去牵连,只是留在郑氏族中寄居静修。
虽是如此,她这四年也尝够了世态炎凉,见遍人情冷暖,直到儿子立下军功,重新撑起陆家门楣,她才复又挺直腰背,可如今这儿子,却为了个乡野女子折损她的颜面。
“你还知晓有我这个阿娘?”
陆谌不以为意地笑笑,“阿娘这是生儿子的气了?”
郑兰璧冷着脸,抿紧了唇角。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崔嬷嬷忙去耳房叫人烹沏新茶,不多时,端来一碟陆谌少时爱吃的松黄饼,又斟了一盏他平素喝惯的阳羡雪芽,恭敬地送到他手边放好。
陆谌淡淡调开视线,全作没看见。
郑兰璧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勉强压抑住怒意,紧绷着嗓音吩咐:“阿菊,你先下去,他这是给东院那个做脸来了,此事与你无干。”
冷眼瞧着崔嬷嬷退下去,陆谌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我知阿娘不喜宁氏,可她总归是儿子的人,还请阿娘往后莫再为难她。”
“这叫什么话!”郑兰璧忍不住斥道:“难不成,你当真打算让那个乡野村妇做正妻?”
陆谌拧起眉,忍耐着没有出声。
郑兰璧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且问你,前不久宫宴一见,徐十六娘对你生了情意,可有此事?”
陆谌愣了一瞬,眉眼微沉,“母亲整日里都听旁人胡言些什么?”
郑兰璧并未反驳,只抬眸深深地看着他:“你如今刚回上京,立足未稳,正当寻觅个得力的妻族,岂能为个区区女子误了前程?徐崇与我们陆家虽有过嫌隙,但如今他权势正盛,徐家二娘更是嫁作了三皇子妃,倘若能与徐家结下亲事,也算勾清往日恩怨,对你仕途大有助益。”
“四年前你父亲因言获罪,你也被革去功名,从此只能做个武夫,这世道文人清贵,武人微贱,难道你甘心如此?就算你不在意,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安心?只需结一门好亲,待到来日,你既有从龙之功,又是连襟皇戚,复你功名又有何难?”
陆谌沉默着,侧脸线条绷得冷硬。
见他一直不作声,郑兰璧的神色渐渐冷淡下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味道:“你肩上担的是陆府门楣,若是实在喜欢,想养做贵妾,我不是不能由着你,但正妻之位,断断容不得你任性胡来。”
安静片刻,陆谌看了她一眼,低垂下眼睫,“此事我自有计较,母亲不必再提。”
他行过礼,转身朝门外走去。
郑兰璧倏地起身叫住他:“三郎!”
“你对徐十六娘当真全然无意?那昨日你去了何处?”
闻言,陆谌脸色微变,站在门边缓缓回过身,薄唇抿得冷峻,“母亲此言何意?”
瞧见他异样的神色,郑兰璧心中原本还模糊着的猜测渐渐变得笃定。
“你不必瞒我。”郑兰璧微微扬了扬头,心里颇觉宽慰,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只有宁氏那等没甚见识的乡野村妇,才会轻易地被你蒙在鼓里,还傻愣愣地盼着与你做什么正头夫妻。”
3. 第 3 章
陆谌立在原地,眉眼间凝出一股冷意。
他回到上京不足一月,还不及仔细采买仆役,府里使唤的人手多是从郑氏各房添凑而来,如今瞧着,果然是祸患。
只是事已至此,再想也无益,陆谌皱了皱眉,忍耐着性子道:“母亲既知晓我去了何处,便应清楚,昨日不过是寻常宴饮雅集,与旁人并无干系,还望母亲莫要妄言。”
郑兰璧稍稍抿起唇角,并不大相信,还要再问,就见陆谌已经转身离开,她不由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唤道:“三郎?”
陆谌在阶下站定,回过头,唇边噙了点薄薄的笑,“知晓我行踪的小厮,左不过就那三两个,待让我揪出来,必不能留。母亲既闲着无事,便预备一份恤银吧。”
“三郎!”郑兰璧脸色唰地变白,似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声音都在发颤,“你……你这是在和谁说话?!”
陆谌敛眉看了她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出了院门。
郑兰璧看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一时间气得站都站不稳,身子晃了两晃,崔嬷嬷赶忙上前扶住,“夫人,夫人……”
郑兰璧借力站稳,缓缓匀过一口气,眼角润湿,“三郎幼时极乖顺,一向最听我的话,嘴也甜……是在外那几年养坏了性子。”
“夫人莫要多想。”崔嬷嬷忙握住她的手,宽慰道:“说到底,郎君与夫人才是连着心的。年轻小郎哪个不爱鲜妍颜色?上京城富贵迷人眼,等郎君多见几个高门贵女,不愁他对宁氏淡不下来。”
郑兰璧侧过脸,抹去眼角的泪珠,神色也慢慢冷淡下来,“陆家如今不比从前,半步都不能走错。婚姻大事总归是要父母之命,我若给他定下亲事,也由不得他不从。”
“夫人说得可不正是!”崔嬷嬷连连附和,又朝东院的方向白了一眼,嗤道:“便是告到官府,那也得是父母定下的为正室,在外私娶的顶多就算个妾。”
郑兰璧抬手捋了捋发丝,淡声吩咐道:“阿菊,你带上我的名帖,去请忠勤郡伯夫人来咱们府上坐坐。
她家三娘和徐十六娘同为公主伴读,她又是我长嫂的表亲,有这样一层渊源在,必能问她打听些消息。”
**
陆谌走后,折柔也没有再歇太久,很快便披衣下榻,梳洗收拾。
虽然郑兰璧明言不准她入松春院请安,但府里毕竟人多眼杂,她不想落个惫懒名声。
更何况,陆谌如今回京任职,官眷之间免不了要往来应酬,时人好风雅,寻常的宴上少不得焚香点茶,又或是插花挂画。她出身乡野,对这些东西所知甚少,需得尽快学起来才行。
她不求四雅俱都精通,但好歹要能知晓一二,否则日后宴饮间谈论起来,她若是半点不懂,必会惹人笑话。
旁人不单会看低了她,也会看低了陆谌。
折柔知晓自己出身低微,但她并不因此觉得自己微贱,凡事只需用心习学,她亦不会比官家娘子差到哪里去。
用过朝食,折柔和小婵一起整理箱笼。
她从洮州带来的东西并不算多,最要紧的是医书和手札,还有炮制好的药材,早都已经归置妥当,剩下的大多是些杂物,其中有几样土仪,她打算过两日拿去送给小姑陆琬。
陆琬原是陆谌的堂妹,因着父亲早逝母亲再嫁,自小便寄居在陆谌家中养大。
四年前陆家出事,她不免也受了些牵连,但好在原本定亲的昌平伯府守信重义,并未悔婚,仍旧迎了她做世子夫人。
后来折柔与陆谌成婚,消息送回上京,陆家的亲眷中只有陆琬给她回了礼,是一本颇为难寻的医书拓本,大抵是怕在路上颠簸磨损,特地用牛皮油纸仔仔细细地包裹了好几层,陆琬还在信中亲热地唤她阿嫂,祝她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折柔至今还记得,收到回信时自己有多欢喜,临睡前又忍不住把信笺放到床头,时不时瞧上一眼,以至于被陆谌捏着鼻子笑她傻。
怎么能不欢喜?他的妹妹唤她阿嫂呢。
再过几日便是陆琬家中小女郎的满月礼,折柔早已备好了厚礼,想着和这几样土仪一道送去,都是她的一份心意。
“娘子,您瞧这个匣子放哪里合适?”小婵从旁边的箱笼里抱起个雕花木盒,向她询问。
折柔一见那木盒便笑了,伸手接过来,柔声道:“给我罢。”
这匣子里装的都是陆谌从前送她的一些旧物,有书信,有打马象棋,还有一对褪了色的磨喝乐。
成亲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她和陆谌去逛灯会,遇见胡商在卖磨喝乐。
小时候在叔父的医馆里,她曾见婶娘给堂姐买过一只,描金彩绘,憨胖可爱,堂姐给它搭配着换各色衣裳,折柔只能远远地偷瞧着,心里是极羡慕的。
可胡商的一对磨喝乐要卖上四五十贯钱,那时陆谌一个月的饷银也不过才十贯,她悄悄捏了捏荷包,转头强装不喜欢。
陆谌看出她眼馋,于是自己挖来新土,捏了两个粗糙笨拙的胖泥娃娃,提笔勾绘出五官神态,还用剩下的陶泥捏了一只泥叫叫,说要等着留给孩子玩。
细雪飘飘,她坐在檐下,看他捏泥人,身旁炭盆里烤着香糯的芋头。
陆谌那时笑着逗她,说等他们日后有了孩子,一定既聪慧又俊俏,他连名字都想好了,生的若是哥儿就叫敏郎,如果是姐儿便叫敏娘。
折柔被他惹得满脸通红,随手攥了雪团砸他,嗔他不知羞。
想起旧事,折柔心头发软,摸了摸两个磨喝乐灰扑扑的小脸,仔细地把它们放进衣柜抽格里。
归置完杂物,折柔换了身衣裳,带着小婵去往御街附近的州桥集市,打算采买些香料,闲时学着制香。
行到繁华处,长街上酒楼脚店连绵不尽,酒幡招展,人流往来,熙熙攘攘,入目极尽热闹。
买完香料,再往东走,恰好路过一家闲食铺子,折柔给小婵买了一碗沙糖冰雪小元子。
“味道好么?”
“好吃!多谢娘子!”
小婵脸上漾起陶陶然的傻笑,折柔也跟着笑起来,抬手捏了捏她的小脸。
又吃下一勺小元子,小婵仰起脸正要说话,忽然望见长街尽头的一处高门贵宅,她迟疑了下,又欢喜道:“娘子快瞧,那不是郎君么!”
折柔一愣,回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陆谌在一处宅门外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侍奉的小厮,整了整衣襟袍袖,身形峻挺,好似一竿劲竹。
灿烂夕晖透过松树枝桠,斜斜落在他身上,让人看不清面容神色。
“娘子可要去寻郎君?”小婵兴冲冲地问。
州桥附近的宅院都是高门显贵,折柔见那正门的两掖高悬着八盏竹笼官灯,灯身上用工笔隶书写作“徐”字,想来是徐崇徐相公的府邸。
“他有正事要忙,我们不去扰他。”
折柔笑着摇了摇头,拉起小婵,转身去往南边的青鱼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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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陆谌一向最爱吃她做的酒糟鱼鲊,从前在洮州,每逢春秋时节她都会腌上几坛。
这个时令的青鱼最是肥嫩鲜美,去鳞洗净后切做薄薄的生鱼片,再加上莳萝籽、橘皮丝、红曲粉和姜末,揉匀后装坛,腌上半月再开封,用来下饭佐酒风味极好。
“……上将军?”
徐府的门房正要引陆谌入府,却见他望着州桥尽头林立的酒楼商铺,似在寻些什么,不由轻唤了一声。
陆谌闻声回过头来,勾唇笑了笑,“无事,走罢。”
门房忙应了一声,躬身比手引他走进前院。
徐府外表看着古朴雅素,内造却甚为奢靡,楠木为梁,描金覆漆,廊下四处悬挂着碧玉竹笼细纱灯。
陆谌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这些竹笼灯制作不易,需得先在四时暖房栽种碧玉竹,取将要生叶的嫩竹削作透光的薄皮,多一分则落俗,少一分则易折,如此一盏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工夫,在徐府却只被用作可以随意耗损的檐下风灯。
行至书房门前,陆谌由管事引进了屋,只见徐崇正坐在一方雕花矮几后头,用小碾研磨着茶饼。他已年逾五旬,两鬓斑白,身形微微发福,乍一瞧去甚是和善。
陆谌拱手行礼,“徐相公。”
“贤侄。”徐崇抬起头,未语先带三分笑,比手请他坐,“王仲乾的事,有劳贤侄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老夫这学生委实不像话,竟干出子纳父妾这等荒唐事,若是当真叫人暗中把那妾室押回上京,被谏院群起而参,依老夫看,他这两淮转运使的差事便是做到头了。”
陆谌牵唇笑了下,“相公言重。押人的亲事官曾是晚辈在西军的同袍,与我颇有几分交情,向他讨个人情不过举手之劳,晚辈略表心意,只望日后朝堂之上,能多得相公提点。”
“贤侄何必见外。”徐崇怅然道,“当年若非王仲乾上表弹劾,官家或许不会迁怒到陆家,这是老夫管束不力,眼瞧着伯远兄落难,老夫爱莫能助,心中实是愧怍。”
陆谌眉目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家父获罪是受东宫牵连,无论如何,都与王漕台扯不上干系。”
徐崇抬眼,面色温和带笑,眼神却如鹰隼般紧紧盯住对面的青年。
“更何况,”陆谌迎着他的目光,唇边挑起了点薄薄的笑意,“晚辈在洮州从军,沙场凶险,几度经历生死,终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去者已矣,活着的人都应当朝前看。”
闻言,徐崇朗声笑了起来,将磨好的龙凤团茶细末轻轻拨入兔毫盏,取水浇注,“贤侄能如此作想,甚好。”
数汤过后,建盏中轻云渐生,缭乱袅袅。
徐崇不疾不徐地取筅击拂,似是随意寒暄道:“贤侄文武两器,佼佼不凡,若是谁家能得贤侄做东床快婿,怕是梦中都能笑醒了。只可惜……”
停顿片刻,他含笑看向陆谌,目光中隐有审视之意,“老夫听闻,贤侄在洮州时,似乎已娶了一房妻室?”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架屏风忽地发出一丝响动,短促,轻微,像是腰间玉佩轻轻磕碰了一下。
陆谌只作全然未觉,余光瞥过屏风下露出的一角蹙金刺绣披帛,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片刻,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确有此事。但说来却是晚辈不孝,这门亲事不曾得家慈首肯,只能算是在外私娶,于礼法不合,亦作不得数。”
4. 第 4 章
徐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面点茶,一面叹道:“原是如此。洮州僻远苦寒,贤侄从军三载,其中艰辛苦楚可想而知,在身边添置个伺候的外室,实属人之常情,算不得不孝。”
陆谌笑笑,并未反驳。
闲谈间七汤已过,兔毫盏中乳雾迭起,茶沫咬盏。徐崇笑吟吟地把建盏放到陆谌面前,另挑起个话头。
“前几日太仆寺新进一批良马,十六娘挑中了一匹小骊驹,这便缠着老夫给她寻个骑术教头。只是她这一身骄纵脾性,寻常教头哪个应付得来?老夫思来想去,倒不如托付给贤侄。”
说着,含笑望了过来,“小女顽劣,不知贤侄可愿拨冗指点一二?”
“相公客气了。”陆谌垂眸接过杯盏,茶雾氤氲缭绕着,看不清眉眼神色,只语气中似乎带了点笑意,“十六娘何时想学,尽管去龙神卫校场寻我便是。”
闻言,徐崇满意地收回目光,又请他品茶。
两人闲叙了几句,看着天色不早,陆谌起身告辞。
由管事一路送到垂花门外,陆谌正要牵绳上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娇柔甜脆的声音。
“秉言哥哥!”
一个挽着蹙金银泥披帛,头梳双髻,簪珍珠点翠花筒钗,眉心一点殷红花钿的贵气小娘子快步追了上来,笑着唤他。
陆谌回过身来,笑应:“十六娘?”
廊下低悬着碧玉竹笼细纱灯,温润雅敛的烛光笼在他肩上,映衬着漆黑眼里的笑意,好一副公子清贵的模样。
徐有容看得心头一跳,耳根渐渐烫了起来。
她忍着颊边热意,双眸含笑,直视着他的眼睛,“听爹爹说,你答应要教我骑马了……那我后日……能去寻你么?”
陆谌笑笑,语气温煦:“自然。”
他脸型窄瘦,本是锋利的骨相,笑起来倒是平添了几分风流温柔意。
徐有容有些羞赧地回过头,吩咐女使把手中食盒递过去,“这是我们府上新做的山海兜,味道很好,便当做我的束脩吧。”
“十六娘又何必同我客气?”
“既是向秉言哥哥拜师学艺,礼数便要周全呢。”
陆谌牵了牵唇角,示意南衡上前接过。
见他收下食盒,徐有容心中欢喜,隐隐地雀跃着,行礼告别。
目送着她走远离开,陆谌转过身,脸上的笑意一霎沉下来,眸光里只剩一片冷寂。
**
送别了陆谌,徐有容唇边漾满笑意,脚步轻快地回到前院书房。
见她走到门外,徐崇轻咳一声,故意端起神色,道:“回来啦。”
话音未落,徐有容便迈过了门槛,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徐崇怀里,笑盈盈地搂住他胳膊:“爹爹。”
徐崇子嗣不丰,一向娇惯这个幼女,见女儿依偎过来,只觉满心柔软,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斥道:“今日可满意了?这般沉不住气,果然生女外向。”
“女儿才不外向。”徐有容直起身子,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道:“秉言哥哥如今掌着上四军的兵权,对阿姐和姐夫是极有用处的,对爹爹自然也是助力,女儿可不单单是为着自己呢。”
“哈哈,是爹爹的好女儿。”徐崇朗笑起来,“陆家三郎倒也算与容娘相配。”
“至于他带回来的那个外室,”徐崇微微眯起眼,语气轻蔑,“一个乡下来的女子,无父无母,蝼蚁尔。容娘若嫌着碍眼,别说是用些手段,爹爹便是取了她的性命也无妨。”
徐有容自幼被千娇百宠着长大,但凡想要的就没有什么得不到的,自然不屑于此,扬起了下巴,骄傲道:“不过是一个乡女村妇,我才不会同她计较。大不了,等日后寻个庄子,远远打发了便是。”
**
陆府。
难得出来一日,折柔带着小婵在州桥附近逛了许久,特地去吃了曹婆婆肉饼和梅家包子,又和卖花郎买了几捧新开的棣棠花,流连到天色将黑,这才乘车返回家中。
吩咐小婵去归拢买来的香料杂物,折柔换了身衣裳,系好襻膊,来到庖厨腌制鱼鲊。
厨上的婆子和女使都在耳房用暮食,里间没有人当值,她独自寻了个干净的小杌子,在窗前坐下。
青鱼已经交由婆子去鳞切片,剩下的活计做起来并不辛苦,折柔习惯了亲力亲为,感觉就像从前在洮州小院过日子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安稳和踏实。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桂树枝桠的轻响,窗扇开着,空气中浮来浅淡的花木清香。
不多时,廊下隐约响起了脚步声,用过暮食的丫鬟婆子在院中寒暄交谈。
“李婶子,你瞧见厨房采买的茯苓了没?一会儿还要给娘子炖阿胶茯苓汤,我只找到了阿胶,没看见茯苓呢。”
管库房的李婶子正要答话,一眼瞥见她手里的雕花盒,不由低低叫了一声:“哎呦我的春禾姑娘,给东院哪里用得上这等品相的阿胶!你去捡些细碎的炖了便是。”
春禾摇摇头,小声反驳,“不成的,这汤是郎君吩咐要炖给娘子的,若是不用好料,等叫郎君知晓了,定要罚我的。”
李婶子轻哼一声,“郎君哪有闲心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春禾有些迟疑,不解道:“怎么会呢?我瞧着,郎君待娘子是极用心的。”
听见这话,李婶子不屑地嗤了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夫人怕不是在给郎君相看亲事呢!今日请了贵客上门……话里话外,探听的都是当朝宰辅……徐家十六娘。”
李婶子将声音压得极低,说话声断断续续,折柔只听了个大概。
相看亲事。徐家。
今日陆谌上门拜访的,也是徐家。
心口没来由地咯噔一跳,折柔一时走神,指腹冷不防叫尖锐的鱼骨刺了一下,转眼渗出几颗鲜红的血珠。
屋外的低语声还在继续:“神天菩萨,徐家千金那可是顶顶的贵女……东院那位,不定还能得宠几日……待到郎君定下亲事,被远远打发了……也算不得稀奇!”
春禾低低地“啊”了一声,“可,可我听她们说,娘子和郎君是拜过天地的……”
“哎呦傻姑娘。”李婶子啧道:“夫人不认,那是什么娘子,还不就是个外室。”
折柔再也听不下去,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又酸又胀,憋闷得她心里难受。
她虽一向为人和善,不喜与人争执,却也不是任人揉圆搓扁一声不吭的软弱脾性,总不能随意什么人欺负到头上,她都装作听不见。
折柔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重重地咳了一声。
絮絮的说话声立刻停了,廊下的人闻声回头,瞧见她就站在窗前,春禾脸色唰地一白,连忙低下头,喏喏唤道:“娘子……”
李婶子神色也不大自然地僵了一僵。
折柔看向站在阶下的人,微笑着道:“在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李婶子的眼中划过些许心虚,支吾着不敢看她。
“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折柔收起笑,挺直脊背,声音清亮,不疾不徐地开口,“主家付你月钱,是让你管着库房采买、做好份内之事,不是让你以次充好糊弄主家、又无事嚼舌编排旁人的。
我与陆谌是拜过天地,立过婚书的夫妻,你若想说,大可到他面前去说,不必在背后妄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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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传出去丢尽陆府的颜面。”
自打来到上京,折柔一向待人温和柔善,未语先带笑,李婶子便只当她是个好拿捏的面人,却不知她还有如此脾性,一番话下来直听得面色涨红,慌忙俯下身去,行礼赔罪。
“若是敢有下次,是罚是卖,府中自有规矩处置,想来不必我再多言。”
两人连连应是,告罪散去,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折柔关上窗扇,回过身,用干净的木盆打了些水,拿皂角轻轻擦洗指腹。
被鱼骨扎破的地方沾了水,蛰出丝丝缕缕的刺痛。
十指连心。
折柔忽然被这痛意激出了一股委屈,仿佛被鱼骨刺中的不是指腹,而是心脏。
眼眶蓦地一热。
其实,她早就想过的,从洮州来到上京,人事风物全然不同,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不再只是她和陆谌两个人的事,婆母不肯相认,她难免要受些冷言冷语。
那时她想着,只要她与陆谌夫妻一心,往后总会越来越好。
可当真听见了,还是会觉得难堪。
她的确没有爹娘家世的倚靠,可她分明也堂堂正正,并不比谁低贱。
夜间,等陆谌回来的时候,折柔已经洗漱睡下。昏黄氤氲的光晕透过帷帐,轻轻地笼在她身上,屋子里浮动着一缕淡淡的清新香气,他回过头,见桌案上放着她习练插花的花篮,比起从前,已经颇有几分清雅意趣。
陆谌勾唇笑笑,转身去净室,沐浴换衣。
折柔听见声响,迷迷糊糊中,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郑兰璧不认他们的亲事,要另外相看女郎,那陆谌呢?他去徐家……做什么?
不多时,右边床榻微微一沉,身畔传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陆谌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在折柔身侧躺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折柔一动不动,只安静地闭眼装睡。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多少是有些迁怒,可今日心里闷得难受,隐隐又有种说不清的不安,便不大想理会他。
“妱妱。”陆谌笑了,捏捏她的痒肉,“我知道你没睡。”
这人长了一身的心眼,折柔被闹得装不下去,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朝他看去一眼。
“怎的了这是?”陆谌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心蹙起来,抬手想去摸她的脸。
折柔摇摇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躺好,伸手想把被衾往上提一提,陆谌却一把扯住,不让她提。
折柔与陆谌拉扯了几回,拗不过他的力气,索性气鼓鼓地放开手,又往榻内挪了挪,闭紧眼睛。
见她这副赌气模样,陆谌不由失笑,凑过来,轻轻地亲了她一下,“宁妱妱,你今年几岁了?幼不幼稚。”
“一生气了就喜欢缩进被子里,跟兔子钻洞似的,不理人。”
陆谌一边说着,一边把被子给她往上提了提,又仔细掖好被角。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作,折柔心头忽地一软。
她离开生长了十余年的故土,在这偌大的上京城里,她没有旁的亲人,只有一个陆秉言。
他们是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夫妻,有什么话,自然要说开了才对。
安静半晌,她睁开眼,看着柏木雕花床板上繁复曲折的纹路,轻轻开口。
“你阿娘似乎在给你相看亲事,听说,是徐家十六娘。”
陆谌愣了一下。
折柔拥被慢慢坐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慢吞吞道:“我今日看见你了。”
“在徐府门口。”
陆谌的眸光微微一顿。
“你不是说要处置军务,怎么去了徐家?”
5. 第 5 章
这些话说出口,折柔心里舒服许多,抿了抿唇,定定地看着陆谌,等他回答。
陆谌倚在床头,目光温热地睨了她一会儿,忽然轻笑起来,肩膀微颤。
折柔顿觉羞恼,伸出脚轻踢了他一下,“你笑什么。”
陆谌坐起身,捉住她的脚踝,轻轻一拽,把人拉进怀里,笑道:“笑你傻,喝闷醋。”
“我今日去徐府,是为着徐崇的一个门生。那厮惹出麻烦,我捞了他一把,去找徐崇卖个人情。”
顿了顿,他继续道:“至于松春院那边,一切有我处理,莫担心,嗯?”
折柔听着陆谌一句一句解释,心中渐渐安定下来,早前的那股闷气也散了个干净。
她本就是温婉明媚的性子,从不自苦,对未来的日子满是憧憬,心中有什么疑虑,既说开了,便绝不会再纠结。
只不过有些话,还是要与他说个明白。
想了想,折柔撑起身子,抬头看向陆谌,眸光清亮,一字一句,认真道:“陆秉言,你若有事,不要骗我。”
对视片刻,陆谌不动声色地调开视线,重新把人揽进怀里,长指摩挲着她的头发,低笑道:“傻妱妱,我几时骗过你。”
这话答得油滑,折柔脸上一红,正想笑他两句,陆谌已经埋头吻了下来,在她耳畔轻蹭了蹭,又向下含住她温软的唇瓣。
呼吸间都是他干净温热的气息,带着阵阵酥麻的触感。
折柔还不及把话说得再清楚些,就被他撩拨得心浮气短,脑中隐隐有些晕眩起来。
流连,向下,陆谌放开她的唇,一路细细密密地吮吻辗转,用牙齿轻咬着她纤白的脖颈,含混地呢喃。
“妱妱,我想要个孩子。”
折柔心头霎时酸软一片,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微凉的手伸进他的中衣里,抚摸着他光滑劲实的背脊。
刚刚成婚那时候,两个少年人初尝情.事,上无长辈管束,很是胡天胡地了一段日子,对彼此的身子再熟稔不过。
缠眷片刻,陆谌再也压不住燥热,猛地抱起她翻了个身。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折柔环着他劲瘦有力的腰腹,低低惊呼一声,随后又轻笑了起来,眉眼盈盈如春水。
夜色渐深,几件汗湿的素白里衣随意堆落在地上,床帐里的喘息声交错起伏。
折柔身上汗津津的,脸颊贴着柔软的被褥,手臂伸出纱帐,无力地搭在床沿上。
一只筋骨有力的手追出来,从后覆上去,与她十指紧扣。
帷帐摇曳不休,如水波荡漾。
黑暗中,陆谌低喘着咬住她的后颈,哑声道:“妱妱,总有一日,我要让你做诰命夫人。”
……
后半夜下了一场细雨,淅淅沥沥地连绵到天明,轩窗外鸟鸣啾啾,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小雀,惊动了阶下的护花铃,微风掠过,荡出一串啷啷的清响。
折柔朦朦胧胧地醒过来。
帐幔合得严严实实,床帏里一片昏暗。陆谌睡在她身后,温热的胸膛贴在她脊背上,暖融融的。
察觉到她的动静,陆谌也跟着动了下,轻声问:“醒了?”
折柔迷糊着翻过身,在他怀里轻蹭了蹭,耳朵听着他的心跳,低低应了一声,“嗯。”
“再躺会儿,我去拿衣裳来。”陆谌轻笑着吻了下她的发顶,掀被起身。
帷帐里泛着融融暖意,折柔慵懒地裹在锦被里,看着他忙活。
陆谌扯了件外袍披上,赤足下榻,捡起地上凌乱的里衣,随手放到一旁的熏笼上,又走到衣箱前,翻找了一阵,挑出两人要换的衣裳。
屋子里光线昏暗,床脚油灯散出一团暖黄的晕光。
他只穿了身极薄的外衫,衣襟敞着,走动时衣料轻扬,隐约可以看到峻挺的背脊和劲瘦的腰腹,萧萧肃肃,姿态挺拔。
穿好了衣裳,陆谌走回来,把干净里衣和衫裙放到床头,忽然弯下腰,一把捏住她的脸颊,使坏似的,狠狠亲了一口。
他像个诡计得逞的小童,不等折柔回神还手,朗笑着起身去了外间,唤人送水洗漱。
院子里的细雨还未停歇,天色灰蒙蒙的,轩窗外雨声沙沙,瓦檐下的水珠嘀嗒不停。
折柔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听着他在外间走动的轻响,唇边不自禁地带了点满足的轻笑。
身上还有些泛酸,可心里却说不出的温暖安定,仿佛泡在一汪暖洋洋的温水里,惬意极了。
恍惚间,只觉人生恬淡安乐不过如此。
如若能与他这样长长久久地度过一生,再生养一个香软可爱的女儿,用胖乎乎的小手牵着他们,仰起脸甜甜地唤“爹爹,阿娘”,那该是何等美事……
折柔闭眼稍躺了一会儿,也披衣下榻,穿好绣鞋,走到面盆架前,拿起竹木牙刷,蘸了点青盐慢慢刷牙。
廊上忽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不多时,南衡压低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屋外传来:“郎君……府遣人……帖子,今日……”
折柔下意识看去,透过半开的窗扇,见南衡正低着头向陆谌禀事,手里握着的请帖露出一角,远远看着,像是张洒了金箔的淡粉砑花笺。
陆谌对着南衡淡淡地应了声,将他打发下去后,独自在廊下立了片刻,转身走回屋内。
见他进来,折柔刷着牙,口齿不清地问:“今日有要紧的应酬?”
陆谌只与她对视一瞬,低头拿起了巾帕,淡笑道:“没什么,鸣岐回京了,预备在梁园宴请几位好友同僚。”
鸣岐,是谢云舟的表字。
谢云舟的外祖母,先惠慈太后同陆谌祖母是堂亲姐妹,算起来亲缘并不太远,他们两个年岁相仿,自幼一同长大,后来又成了沙场同袍,几乎是可为彼此舍命的交情。
在陆谌充军的那几年,谢云舟时常前往洮州探望,时日久了,折柔与他慢慢熟稔起来,便也跟着陆谌唤他“鸣岐”。
听闻是谢云舟的帖子,折柔稍有些讶异,想想又觉得有趣,“鸣岐性子落拓,一向不讲究浮靡奢华,怎么也用上那等精细的纸笺了?”
陆谌的神色微顿一霎,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笑笑,道:“许是长公主挑的罢。”
折柔含笑点头,没作多想。
洗漱停当,小婵从庖厨取了朝食送进来,两碗热腾腾的笋泼肉面,另有几样小菜,配着新煎的豆蔻熟水。
折柔拿起筷子,问他:“我记着,鸣岐年前刚领了泾原路的差事,怎么突然就回京了?”
陆谌道:“去岁大晋同青唐羌议了和,西边安靖,他留在军中也无甚要事,前些日子官家圣躬违和,便召了他回京侍疾。”
说着,他似是想到些什么,牵了牵唇角,“不过依我瞧着,侍疾只是个由头,官家传召,多半是为了给他安排亲事。”
“怪不得呢。”折柔吃一口面,笑道,“他今年也二十有二了罢?再蹉跎上两年,怕是要急坏了他阿娘。”
陆谌垂眸笑笑,眼中藏了些让人看不透的情绪,“鸣岐若是再不成婚,只怕……官家比长公主还要急。”
用过饭,折柔撑了伞,送他出门上值。
临出院门,陆谌忽然站定,回身唤她:“妱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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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柔抬起脸,“嗯?”
雨雾朦胧,她撑着一柄碧色竹骨伞,微微仰着脸,眉眼清亮柔和,仿佛春日晒过的湖面,温暖干净,不染一丝杂质。
陆谌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交待道:“青唐羌的使臣入京在即,官家下旨从三衙禁军拔擢一队精锐,听候随侍护卫。我奉命主持麾下诸班直比武较艺、操练阵对,大抵要忙上一段时日,你在家中顾好自己。”
从前陆谌在军中当差,聚少离多是常有的事,若是遇上羌人袭扰,守军出城御敌,更是一连数月都没有音讯,眼下不过是要忙碌几日,折柔并未放在心上,笑盈盈地望着他,点头应好。
“有什么事,记得遣人去衙门寻我。”陆谌抬手把她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继续道:“若是闷得无聊,便出去逛逛,不必顾忌母亲那边,嗯?”
“啰嗦。”折柔笑着轻推他一下,温声道:“放心罢,我都记下了。”
随后的几日,陆谌果然忙碌起来,要么回府极晚,要么干脆宿在公廨,整日里难得见一回人影。
折柔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虽说陆谌叫她不必顾忌郑兰璧,她却不想惹得婆母愈加不喜,便只借着给陆谌送饭的由头,带小婵去了几趟马行街。
折柔大致看过各家成药铺的地段,仔细记下铺子里成药的类别和售价,又寻了个牙郎,打听清楚不同铺面的租金,几日下来,也算粗略摸清了这些成药铺子的行情。
转眼便是昌平伯府的满月宴。
毕竟是入京后第一次赴宴,折柔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又忍不住欢喜,一早起来,小婵给她仔细打扮了一番,梳单螺流苏髻,丝绦缠发,粉黛轻匀。
换好衣裳,小婵还想给她贴个珍珠云母花钿,折柔笑了笑,没用花钿,只簪了两根简单的珍珠花钗。
前不久昌平郡伯刚办过一场寿宴,是以这回只给两家近亲散了帖子,算是亲友小聚,她若是打扮过于隆重,反倒显得露怯。
时辰差不多,出门登车,折柔带着早早备好的贺礼,到公廨接上陆谌,两人一同前往伯府赴宴。
昌平郡伯府毗邻杨楼,从禁军衙门出来,沿着旧曹门街一直往北,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到府门处上了礼,折柔和陆谌由迎候的婆子引着,先去内院拜见郡伯夫人。
郡伯府是从开国传承至今的勋贵人家,很有几分簪缨气象,内里比陆府豪阔数倍,雕梁画栋,花砖铺地,回廊两侧的金丝竹帘半卷着,隐约看见各色奇花异木,高低错落。
因着设宴待客,府里女使小厮往来不绝,手捧各色器物,却无一声嘈乱,穿廊过堂井然有序。
折柔虽已做过许多准备,却还不曾真正地和上京贵胄打过交道,今日这是头一遭。
越往里走,越体会到世家贵胄的底蕴积淀,折柔不由暗暗心惊。从前她想着只要努力肯学,也许融进这圈子没有那么难。
可当真见过了这富贵风流,才发觉那比她设想的要难上许多。
百年家世底蕴,十余载耳濡目染的熏陶作养,远非她一朝一夕所能弥补追赶。
也不知为何,恍惚就想起初到上京的那一日。她站在宏阔的城门下,看着汴河上货船熙攘,周遭人流如织,处处喧闹鼎沸,她却忽然漫上一股说不出的茫然孤独,好像只有靠在陆谌身边,才能感到些许安心。
折柔抿了抿唇。
穿过回廊,往主屋走去,明明陆谌就在她身旁,只稍稍走快半步,折柔仍是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声。
“陆秉言。”
“你等等我。”
6. 第 6 章
陆谌愣了一瞬,反手握住她掌心,低声笑道:“几时这般粘人了。”
折柔脸颊微微一热,心里却忽然放松下来。
穿过游廊和庭院,再往前便是内院正房,阶下侍候的婆子通报后,堂屋里的笑闹声一霎安静下来,隐约听见有人起身走动的轻响。
不多时,折柔和陆谌被请进去,屋里几个女使环侍两侧,郡伯夫人坐在主位,下首一个装扮贵气、双眸含笑的年轻娘子忙站起身来,亲热地唤了声:“阿兄,阿嫂。”
折柔知道这便是陆琬。
陆琬今年将满十八,比她小了一岁,虽然刚刚生育过女儿,颊边却还带着点少女的丰润,粉腮琼鼻,人如其名,宛如一块盈润美玉。
尤其那一双眼睛,生得和陆谌有七分相像,折柔一见便心生亲切,不由得弯了弯眉眼,冲她点头示意,笑意温柔。
郡伯夫人含笑打量他们,“宁娘子与三郎也算得是郎才女貌。”
说着,又转头吩咐身边嬷嬷:“一会儿等萱姐儿醒了,记得叫乳娘抱出来拜见舅舅。”
寒暄过几句,陆谌不再多留,转过身冲折柔安抚地笑了笑,由人引着,去前堂拜访昌平郡伯。
陆琬的几位妯娌和小姑从屏风后走出来,围上前和折柔打招呼,各色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有打量,有好奇,有探寻,还有隐隐藏不住的轻视。
郡伯府几代子孙庸碌,早已成了闲散勋贵,祖坟冒青烟才出了顾弘简这么一个二甲进士。
文官最重清名,当年陆家虽犯了事,可陆琬毕竟不是亲女,没有被连累落籍,郡伯府为了重情讲信的好名声,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先前的亲事。
偏生这亲事定的还是长房长媳,府中背地里本就颇多闲言碎语,如今听闻陆三郎带回个乡下女子,陆琬竟还唤她“阿嫂”,众人多多少少都存了些看热闹的心思。
这些人的眉眼官司丝毫不加掩饰,折柔心里有些微的难堪,面上却仍带了笑,镇定着神色,落落大方地和众人见礼。
众人原以为会瞧见个上不得台面的村女,却没想到折柔举止温婉得体,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便歇了兴头,客套几句后各自坐回去,闲话起来。
陆琬仍在调养身子,管不了太多杂务,外间席面还需郡伯夫人留意打点,她稍坐了一会儿,带着二儿媳起身离开。
长辈一走,屋内气氛顿时松散不少。众人继续闲谈说笑,折柔大多只是听着,偶尔适时地笑应几句,并不多言。
她本就不是活泼喧闹的性子,更何况这是自打来上京后,头一遭出门应酬交际,不求出彩,只求无错。
见离开宴还有些时辰,陆琬招呼女使端来几样茶果子,白瓷小碟里盛着碧涧豆儿糕,鲜花团子和梨肉好郎君,旁边还摆了数个精致玲珑的兔毫盏,配着银钿罗筛、小磨茶碾、细竹筅等一应点茶器具。
一个穿棠梨色窄袖上襦,簪珍珠花头钗的小娘子见状笑嚷了起来,“长嫂,你又用茶果子勾我,这会儿吃饱了,席面上可不知要少吃多少好东西,我可听说了,母亲特意从樊楼订了招牌五珍脍呢!”
旁边的妇人笑啐一声:“十一娘,属你贪嘴,真是人如其名,雪沅雪沅,白胖小元子!”
此言一出,在座的女眷都笑了起来,屋子里气氛渐发热络。
陆琬眉眼弯弯,唇边绽开梨涡,“十一娘有所不知,我近来新得了些义兴的紫笋茶,虽然不如顾渚紫笋价贵难得,但我房里女使点茶手艺一绝,经她调制后也别有一番风味,我阿嫂难得来一回,当然要点与她品鉴品鉴。”
说着,她身后一个女使走上前来,在铜盆里盥了手,端正地坐到矮几后,抬起腕子细细地碾茶筛茶。
注汤,击拂,七汤过后,乳花汹涌,女使将茶汤分到各个小盏里,向座上女眷呈递过去。
陆琬亲自取了一盏,递给折柔,笑眯眯道:“还请阿嫂评点。”
对上她隐隐鼓励的目光,折柔笑了笑,心下一暖。
从前书信往来,陆琬知道四雅中她最拿手的便是点茶,这是有意给她搭梯架桥,好在众人之间有话可谈,免得让这些亲贵女眷误认她粗鄙,冷落轻视。
折柔定定神,接下兔毫盏,仔细看过盏里的茶汤,大方赞道:“汤色纯白,云脚绵密,汤花细腻均匀,形色皆是上乘,果然好手艺。”
低头轻抿一口,味道也极好,她笑起来,“茶香鲜醇,余味清甜,是好茶。”
众人也品了茶汤,听她这样评点,便知晓她颇通茶理,并非不懂装懂强附风雅,不由对她稍为改观,还有两个妇人含笑应和了几句。
折柔抿唇笑笑,心里放松下来,舌尖的茶香似乎都多了几分回甘。
“我却不这样觉得。”
屋子里蓦地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
众人神色一顿,折柔闻声看去,说话的人是顾弘简的胞妹,顾家七娘子。
顾七娘微微昂起头,瞥了眼陆琬,又转而看向折柔,意有所指道:“依我看,这茶本身的成色一般,不如顾渚紫笋来得金贵,就算点茶手艺再精妙,那也不过是镀了金的镔铁,徒有其表罢了。
宁娘子,我说的可有道理?”
话音落下,室内一霎安静。在座女眷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脸色都不大自然。
这说的哪里是茶,分明是人。
平日里贵眷们交际时阴阳怪气惯了,也不知这乡下来的村女能不能听懂话中机锋。
倘若听不懂倒也罢了,最多被人暗中笑几句蠢钝,可若是听懂了却不会言辞婉转,又或是挂了脸,两下里闹将起来,只怕场面上不好看。
折柔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放下茶盏,迎着顾七娘骄矜的目光,温和地笑了笑,“小娘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只不过常言‘茶无高低,适口为珍’。不论茶饼成色如何,在爱茶之人的眼里,总是各有风味,无分贵贱的。”
“更何况,”她声音轻柔,眉眼含笑,“镔铁价贱,却可以铸耕犁、修戈矛,用来事农耕、御外侮;赤金价贵,却只被富贵人家拿来做器皿、造钗环。若是当真论起来,也只是各有价值,算不得‘徒有其表’罢?”
顾七娘涨红了脸。
之前她看这乡下女子温柔腼腆,还以为是个好拿捏的,必能连带着陆琬一起丢了脸,却没想到这女子口舌灵便,反倒是堵得她没话好说,偏偏还笑意盈盈望着她,让她想讥讽都找不出个由头来。
实是让人气闷。
陆琬瞥她一眼,笑吟吟地接过话头,“阿嫂说的正是,这世间茶种繁多,本就是各有滋味,倘若一味只求价贵,反倒失了风雅本意。七娘既喜欢顾渚紫笋,等过两日新茶上市了,我叫府里管事多采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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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七娘咬着牙,不吱声。
她替自己胞兄不平,一向与陆琬不和。
当年陆家出事,陆琬竟自己拿着婚书信物寻上门来,逼着他们伯府认下这门亲事,真是好不知羞,就算陆家如今又得了封赏,可也只是粗鄙武夫,不再是文臣清流,哪里还配得上她兄长?
这可这心思不能摆到明面上,不然只会伤了她兄长的官声。
正说着话,廊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女使过来通报,说前头快要开宴了,请诸位贵客移步过去。
听得消息,十一娘欢喜地笑起来,扯着顾七娘出了门,其余女眷也陆续起身,三三两两地,说笑着结伴去往花厅。
室内安静下来,陆琬拉过折柔的手,不大好意思地道:“阿嫂,七娘与我不和,方才那一出尽是冲着我来的,言辞里暗讽的也是我,阿嫂莫往心里去。”
折柔安抚地冲她笑笑,“放心罢,我明白的。反倒是你呢,刚生过孩子,不能憋闷着,否则落下病来就麻烦了。
我给你带了个药枕,里面是我自己配伍的药草,夜里枕着可以凝神静气,记得让女使拿出来用。女子生产不易,要多爱重自己。”
陆琬眸光亮了起来,很是感动:“多谢阿嫂想着我。”
折柔心里暖热,轻轻拍拍她的手,柔声道:“你和秉言是兄妹呢,我们一家人,不说这等客套话。”
闻言,陆琬抬头看着她,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说来还有一事,想请阿嫂帮我。”
折柔点点头,示意她讲。
“方才点茶的那个女使,是我特意买来,预备给顾弘简做房里人的。可她近来有些月事不调,我想请阿嫂帮她瞧一瞧,看能否调理,早日有孕。”
没想到她会说这话,折柔愣了一瞬,心中顿时生出担忧,犹豫片刻,迟疑着措辞,“顾家郎君……他待你不好么?怎么要往他房中送人?好好的夫妻两个,中间无端多出一个人来,再深的情意也是要离心的。”
陆琬道:“他待我是有几分情分,可伉俪伉俪,匹敌相当才是‘伉’,我同他门户不相称,一时半刻也难有嫡子,总不能指望着他对我的那点情分过一辈子罢。”
说着,她似是想到些什么,唇边浮起了点凉笑,“我觉着呢,人都是会变的,不过早一日还是晚一日的区别罢了。
与其等着他纳妾,不如我先把人给了他,左右身契在我手里握着,管它通房还是妾室,不耽误我自己的好日子就成啦。”
——匹敌相当才是“伉”。
——人都是会变的,不过早一日还是晚一日的区别罢了。
听着这些话,折柔心头忽地一跳,隐隐泛起一缕涩意。
这话说的是陆琬,又何尝不是她?
虽然她与陆谌结识于微末落魄,是一路相伴扶持的情分,可他们的出身终究是云泥之别,人生前十余载的所见所闻全然不同,若不是他意外落难,他们的人生根本不会有交集。
她和陆谌,原是不相配的。
自打入京以来,她一直想着要寻些事做,平日里用心习练制香插花,又筹谋着开一家成药铺子,在她不曾发觉的内心深处,未尝不是存了这样的隐忧和慌张。
折柔心中微涩,对陆琬又多了几分疼惜,点点头答应下来,“放心,我会尽力帮她调理。”
7. 第 7 章
又说了一会儿话,陆琬带着折柔去花厅入席。
郡伯府准备的席面果然极其丰盛,雕花蜜煎、玉蝉羹、烧羊头、间笋蒸鹅、水晶脍……还有潘楼新近酿造的小槽珍珠红,配着晶莹剔透的玛瑙酒盅,堪称色味俱绝。
丝竹奏起,同座的亲眷们推杯换盏,言谈欢笑,席间氛围越发热闹,折柔心情不由松快下来,笑着同陆琬满饮了几盏,喝得很是尽兴。
等到宴席散了,折柔和陆琬道过别,带着小婵走出内院,陆谌正等在马车前,瞧着清清爽爽的,显见是没喝多少酒。
折柔却已醉意微醺,身上一阵阵地泛起热意,走路都有些打飘,轻轻唤他:“陆秉言。”
陆谌愣了一瞬,忙上前几步,从小婵手里把人接过来,低声问:“喝醉了?”
她摇头,仰脸笑看着他,双颊晕红,“我没醉。”
陆谌勾唇笑了笑,要扶她去登马车,折柔不肯,她身上有些热,想在巷子里走一走,吹吹清凉的晚风。
走出郡伯府后角门的小巷,陆谌转过身,背对着她,拍拍肩膀,“来,我背你。”
夜风微凉,折柔的酒醒了几分,闻言有些脸热,“这是外面。”
陆谌笑了,把她胳膊搭到自己肩上,一弯腰直接将她背了起来,“这条巷子僻静得很,没有旁人。”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夕晖被路边的枝桠层层筛过,斜斜洒下一蓬柔软的暖色。
折柔趴在陆谌结实的背脊上,胳膊松松环着他的脖颈,抬眼就能看见他颈后黑密分明的发尾。
忽然想起从前在城隍庙的一桩小事。
当年陆谌吃过了许多苦头,终于能重新站起来,如常人般慢慢行走,那日他们欢喜极了,陆谌自己走了两遍还不够,非要背起她再试试。
彼时两个人还没有互通情意,她小心翼翼地伏上少年劲瘦的背脊,鼻间都是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看着近在眼前的俊瘦侧脸,她心如擂鼓,犹豫了许久,终于借着他脚下不稳,唇瓣轻轻撞上了他的后颈。
温热,柔软。
只是一触即离,她却心跳飞快,脸颊热得发烫,手心里腻出一层薄汗,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直到见他毫无所觉地将她放下来,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隐隐地,哪里又浮起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现在想想,陆秉言那时候可真傻,让人轻薄了都没察觉。
不过这样一桩小事,她并不打算告诉他,且让他傻着罢。
她不是自苦的性子,先前被勾出来的那点若有似无的轻愁早已消散干净,迎面夜风旖旎温柔,折柔心情忽而变得很好,忍不住把脸埋在陆谌宽阔的肩膀上,唇边悄悄漾起笑意。
她很小的时候,爹娘就都不在了,没有靠山,没有人疼。在医馆里,她要讨好叔婶,要帮堂兄堂姐洗衣袜,受了委屈也不敢哭,怕被婶娘瞧见骂她晦气,还会扣她本就不多的餐饭。
那时候她就暗暗对自己说,不能一直寄人篱下,将来要靠自己脚踏实地地活。
如今也是一样,她不能把自己立足的根基都扎在别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陆谌。
今日伯府的宴席就是个不错的开头,她心里很欢喜。
除去顾七娘的那一点小波折,她头一回出门交际,可以算是颇为顺利,心中也有了底,若是遇到言辞机锋,她大抵能应付得来,不必吃闷亏,也不会给陆谌丢人。
等往后再开一家成药铺子,慢慢把生意经营起来,在上京有了自己的立身之本,哪怕没有家世依傍,她也会有更多的底气,能与陆谌并肩,与他做真正的“伉俪”。
想一想,便让人充满希冀。
在小巷里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正街,小贩叫卖的喧嚷声遥遥传了过来。
听见街上动静,折柔脸颊倏地一热,不再和陆谌胡闹,忙从他背上滑下来,两个人坐回到马车里。
车厢里弥散着淡淡的酒气。
陆谌倒了一盏热茶,让她喝一点暖胃醒酒。
马车平缓地行过瓦市,折柔靠着车窗往外看。这里正是最繁华的地段,数不清的小贩挑着货担熙攘着从路中走过,街道两侧酒楼脚店连绵不尽,彩楼欢门外华灯高悬,一路上灯烛流光溢彩,映照着缓缓前行的车身。
路过几家医馆,折柔忽然想到自己的打算,转头对陆谌笑了笑:“我想好要开什么样的药铺了。”
陆谌挑眉,“嗯?”
“马行街那边我去看了几回,门面最大的叫‘大骨付’,店里卖的是跌打骨科成药,他家旁边是‘山水陈’,卖口齿咽喉药,再往后柏郎中主治儿科,曹家主治耳鸣……那边铺子虽多,却没有一家是卖女科成药的,我打算去开一家专治女科的药铺,你觉得怎么样?”
街边灯火透过竹帘漫进车内,在她浓长的睫毛上铺了一层柔软的暖光。
陆谌定定看着她颊边明亮的笑意,眸光漆黑幽邃。他正要点头说好,车身忽地一震,只听赶车的小厮惊呼一声,猛地勒停了马车。
陆谌眉心微皱,还不及问出了何事,一道清越含笑的男子声音已在车外响起来——
“陆秉言,我送的西域良马你不骑,在这装什么闺秀呢!”
话音未落,车门被人从外拉开,远处耀目的灯火一霎涌了进来。
一个身着墨色箭袖武袍的青年站在车下,身形挺拔如俊竹,躞蹀带束出一把劲腰,灯火阑珊中,一双眼熠熠似寒星,如同冰雪擦洗过的刀刃,带着清冽的锋芒。
看清了车外的人,折柔愣怔一瞬,忍不住笑了:“鸣岐?你怎么寻到这来了?”
开门的右手还僵在半空,谢云舟眸光一顿,喉结微滚了下,“九娘?”
折柔眉眼含笑,冲他点点头。
当年在洮州初见,陆谌让谢云舟叫她“表嫂”,被他笑骂了回去,说陆谌才比他大一个月,占哪门子便宜?干脆便按着她的序齿,唤她九娘。
谢云舟回过神来,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我不知你在车里,禁军衙门的人只说秉言赴宴去了,没提你也和他一道。”
“不碍事,”折柔笑看着他,“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叫你吓着不成?”
陆谌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地寒暄了几句,忽而挑眉看向谢云舟,“怎的,寻我有事?”
谢云舟收回手,松散地倚在车旁,扬唇笑了笑:“别说,还真有事。和王仲乾有关,想不想听?”
陆谌眸光凝定一瞬,转头看向折柔,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交待:“让南衡先送你回去,晚上不必等我。今日吃多了酒,早点歇息,嗯?”
车厢里光线昏暗,隐约看见陆谌的动作,谢云舟视线微顿了一下,随后平静地转过头,看向远处招展的酒幡。
折柔顿觉耳热,悄悄推了陆谌一把,催促道:“知道啦,去罢。”
陆谌笑笑,起身下了车,目送着马车走远,同谢云舟到杨楼寻了个雅间坐下。
杨楼不如樊楼喧闹,酒阁的内景也更为雅致,柔软的桃竹簟铺作地衣,中间置一方雕花矮几,青釉胆瓶里装点着时令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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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甜郁的花木气息中,谢云舟忽然嗅到一缕微弱的清苦冷香,下意识寻了一圈,很快,视线定在陆谌腰间的承露囊上。
寻常的松江布,绣着麒麟纹样,针脚细密平整。
恍惚想起来,每年时令交替,她都会依着不同药草的效用,给陆谌配好应时的香囊。
麒麟回首百病消,当真是极好的寓意。
察觉到他目光停留,陆谌挑眉,“怎么,想要?”
闻言,谢云舟抬眸看了他一眼,半开玩笑似的,轻哂道:“想要,你舍得给我?”
酒阁里的直棂窗推开半扇,夜风吹进来,胆瓶里的花枝随风轻摇,细长影子投落到矮几上,在两人中间分割出泾渭分明的一道线。
陆谌没再看他,提过案上的碧玉酒注,笑嗤一声,“想要就早点娶房妻室,自然有人给你做。”
谢云舟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没作声。
陆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这婚事至今也没个着落,长公主和国公爷愿意纵着你就算了,官家竟也由着你?”
“他倒是想管,”似是想到些什么,谢云舟扯了个笑,眼神微凉,“可他选的那些贵女,我一个都不喜欢。就算能压着我定下亲事,他还能强捆了我去洞房不成?”
不待陆谌再说什么,他懒懒地摆了下手,“不提了,说正事。我听闻前几日有人抓了王仲乾的把柄,是你给暗中压下去的?”
陆谌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应了声是。
“诶我说陆秉言,”谢云舟一瞬坐直身子,曲起长指敲了敲桌案,拧眉道:“当年若非有人在谏院煽风点火,借着河西兵败攻讦东宫,说什么我太子表哥为了反对新政,暗中授意薛老将军阵前拒战,东宫又怎会起兵作乱?
虽说东宫谋逆是实吧,但起因跟这姓王的脱不了干系,更不必说他还弹劾你爹,害你们全家被牵连获罪,你作甚要救他?”
陆谌平静道:“御史弹劾,至多让王仲乾丢个官,动摇不到徐崇的根基,既如此,我何不卖他个顺水人情?”
谢云舟一愣,“你想动徐崇?”
有些事不必同他避讳,陆谌轻嗤了一声,“当年王仲乾上表弹劾我爹,若说背后没有徐崇指使,你信么?”
顿了顿,他眉眼冷沉下来,“他们欠陆家的这笔债,迟早要还。”
谢云舟闻言敛了神色,忍不住提醒:“就算你捞过王仲乾一回,徐崇那厮也绝不会轻易信了你,他这人深沉多疑,一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你行事可要多加小心。”
陆谌垂眸看着酒盏,凉薄地牵了下唇角,“放心,我心里有数。”
与谢云舟别过,走出杨楼,南衡已经从陆府折返回来,一见他露面,忙迎上前去,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压低了声音道:“郎君,徐家娘子遣人送信,邀您旬日前往相国寺万姓集市,可要应下?”
陆谌淡淡应了一声,随意接过他手里的纸张。
是一张洒了金箔的淡粉砑花笺。
见他毫不犹豫便应下,南衡支吾半晌,又向上觑了觑,终是没忍住,脱口道:“郎君,徐家不好糊弄,若是让娘子知道了……”
他追随陆谌多年,知道陆谌与折柔少年夫妻,这几年相濡以沫历经生死,难得才有现下的圆满。
如今眼睁睁看着陆谌和徐家娘子一日比一日熟稔,他既暗暗为折柔着急,也怕此事继续下去,一旦逾了矩,又或是瞒不住,恐要闹得无法收场。
陆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眸光幽沉深邃。
“她不会知晓。”
8. 第 8 章
和陆谌别过,谢云舟从杨楼出来,骑马回到胥国公府,已是戌正时分。
随手将马鞭扔给身旁的小厮,谢云舟径直回了院子,洗漱过后,换了身宽松单衣,枕臂躺在榻上,闭着眼,似乎还能闻到承露囊里的清苦药香。
眼前不觉浮现出今夜乍然撞见时,折柔仰脸看着他,那一副错愕又惊喜的模样。
谢云舟不禁勾起唇角。
那次他去洮州探望陆谌,正赶上折柔头一回去到病人家中出诊,陆谌放心不下,原本要亲自跟去看看,却突然接到调令被急召回营,便托他代为暗中照看。
不过举手小事,谢云舟痛快应了。
寻到地方,他倚在巷口的柳树下,叼着根草梗,看见折柔和那户人家像模像样地道别,却没想到,她在人前还装着一副稳重医者模样,走出两条巷子后,像是再也忍不住,整个人都轻快飞扬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很有趣。
回去的路上,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看她穿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素净衣衫,背着乌木医箱,走在乡间曲折的小路上,脚步轻快,发间的丝绦随风拂动,灿烂夕晖映照上她细嫩的侧脸,犹如暮春时节枝头初绽的杏花,柔软又明媚。
那副画面,谢云舟没有刻意去记,只是就那么镌印在了脑海里,后来又频频想起。
他生来便是皇亲贵胄,锦绣堆里长大的王孙公子,桀骜恣意,裘马轻狂,在上京这泼天富贵窝里作养了二十余年,早已见惯形形色色的贵女,可她和那些女子都不一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娘子呢?明明吃过很多苦,却总是眉眼含笑,瞧着温温柔柔的样貌,柔婉似春水,内里又热烈鲜活得像团火,有股蓬勃的韧劲。
谢云舟想着想着,腹中酒意又翻腾起来,灼得心头发烫,朦朦胧胧地,在半醉半醒间,陷入一片碎乱梦境。
像是置身于上元灯节,千万盏花灯悬挂在高耸巍峨的彩楼上,灼灼耀目,缤纷流光,长街上火树银花,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
他急切地在熙攘人流中穿行,四周浮光掠影,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终于在人头攒动的长街尽头,寻见那道日思夜想的温柔身影。
“九娘!”
似是听到有人呼唤,女子站在灯火辉煌处,蓦然回眸,对他粲然一笑,轻快又缱绻地唤了一声:“阿郎。”
刹那间,周遭喧嚷的声音如潮水般席卷退去,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模糊,仿佛天地间只余一个她。
谢云舟心头猛地一跳,不自觉地扬唇笑起来,抬步就要迎上前去,下一瞬,却见她脉脉的目光越过自己,看向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谢云舟一霎定在原地。
眼看着她笑盈盈地朝那人走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要错身而过的刹那,谢云舟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女子的胳膊柔软纤细,沾染了些雪夜的凉意,覆在上面的那只手却劲瘦有力,炙热滚烫。
她讶异地回过头,街畔灯火映着她姣好的面容,朱唇微启,莹润饱满,娇艳得仿佛六月里熟透的樱桃。
那样的两瓣唇,她的郎君尝在唇齿之间,是何滋味?
情难自禁,谢云舟喉结滚动,紧握住她的肩头,将女子揽入怀中,低头吻下去。
清馨的呼吸就在咫尺,怀里的人却挣扎起来,抬手抵住他的胸膛,惶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鸣岐……”
幽凉夜风穿过轩窗的缝隙,吹动纱帐。
谢云舟猛地惊醒过来,身上几乎被冷汗浸透,心脏剧烈地跳动。
他真是疯了。
陆谌和他一起长大,两个人近二十年的情分,是手足兄弟,亦是至交好友,他却他的发妻对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知晓自己不该。
可是越压抑,越渴念,成百上千个日夜过后,几乎化作了难以自控的本能。
夜风寂寂,屋内垂挂的帐幔轻柔拂动。
月色从直棂窗中漏进来,倾泻一地,深浓如寒霜。
好半晌,谢云舟赤足下榻,走到桌案前,仰颈饮尽一盏冷茶,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夜色已深,他走出槅扇门,坐到廊下的木阶前,衣襟散乱着,素白的里衣敞开了,露出胸口上一道寸余长的旧疤。
清瘦有力的长指抚上去,谢云舟出了一会儿神。
那年陆谌随军出征,却不想主将韩嗣全贪功冒进,中了羌人调虎离山的圈套,数万大军深陷西羌腹地,羌军主力则趁夜直扑兵力空虚的洮州主城。
他和折柔被困在城里,战况凶险,他不慎中了一支冷箭,胸口鲜血止不住地流,命在旦夕。
事出紧急,寻不到制备好的桑皮线,折柔情急之下取了自己的头发给他缝伤。
明明吓得脸色惨白,她却仍强撑着镇定,一遍遍地安抚他,颤着声说,“鸣岐,别怕。”
那时候命都快交待了,可瞧着她全心全意紧张担忧的模样,他竟隐隐觉得欢喜,还想扯个笑逗逗她,只可惜伤得太重,半个字都说不出。
时过境迁,胸前的箭伤早已愈合拆线,他却时常会生出些错觉,仿佛她的发丝已同他的血肉生长到一处,丝丝缕缕地牵动着他的心脉,有如一种隐秘难言的悸动。
年少心动,仿佛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
只是,那又怎样呢?
她已是他好友的结发妻,甚至认真论起来,他还要唤一声“表嫂”。
人家夫妻两个如胶似漆,情意绵绵,死生不弃。
当年大晋军队在西羌腹地遇伏,陆谌所在的厢军前锋营首当其冲,全军覆没。残余败军狼狈撤回洮州,甚至来不及收敛阵亡将士的尸骸。
所有人都说,那些将士的尸骨怕是都已被铁蹄踏碎了,深埋进黄沙里,早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她只是笑了笑,独自装好伤药和水粮,束起头发,换了身男子打扮,牵着一匹小乌马,说要去找陆谌,带他回来。
她说,便是陆谌当真战死在了塞外,她也要带他的尸骨回来。
她是他的妻子,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他身死他乡?百年后,他们是要同穴而葬的。
陆秉言啊陆秉言,得妻如此,真是让人羡慕。
谢云舟忽然仰起脸,自嘲地笑笑。
是,他知道自己是个傻的,快三年了,就一直守着那点根本见不得光的心思。可那又如何?他就是乐意,碍着谁了?
千金难买爷乐意。
他谢云舟一生行事,不问结果,只求无愧本心。
**
徐府。
徐有容白日里去了三皇子府做客,回府后有些疲倦,早早便洗漱歇下,躺在榻上想心事。
虽说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同陆谌是熟稔了许多,可她还不知晓陆谌到底是什么心意呢,本打算矜持些时日,等陆谌主动来邀她出游,却不想今日一回来,便听闻他带了那个洮州女子去赴宴。
她自然不屑于将那个乡野女子放在眼里,毕竟这世上男子但凡有些权势,总是要纳妾的。
她爹爹后院就有两个姨娘,她二姐夫更不必说,侧妃、良媛、没有品阶的侍娘……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于正妻而言,这些妾室通房不过是些会喘气的玩意儿,更不必说没有根基倚靠的孤女,再好打发不过了。
只是一想起来,她还是不免有一点点吃味,但更多的还有好奇,想知道能让陆谌从乡下带回来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便忍不住遣人下了帖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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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过两日向他探探口风。
正胡思乱想着,前院小厮送来了陆谌的回信,徐有容不由精神一振,立刻欢喜地下了榻,吩咐女使把衣柜里的行头一样样搬出来,比对着妆奁匣子里新打的簪环,挑选了好半晌,最后定下一身织金银线妆花罗裙,再配上个珍珠翘头钗。
又让女使重新梳了发髻,匀上口脂,像模像样地装扮了全套。
站在铜镜前左右瞧了瞧,这一身既华贵又不失娇俏,徐有容一拍手,颇为满意点点头。
等到她终于折腾累了,熄灯安顿下去,廊下侍奉的婆子抬起头,悄悄望了屋内一眼,转身匆匆走去丰兰苑,将自家小娘子的动静一一禀给了主母周氏。
越听,周氏眉头越紧,不待听完,倏地起身去书房寻徐崇。
徐崇正在案前品鉴新得的一幅古画,抬头见她进来,立时笑道:“夫人来了?来,瞧瞧这画如何,传闻可是前朝吴道子真迹呐。”
周氏眼下哪里还有那个兴致,抚了抚胸口,开门见山道:“我听闻十六娘相中了陆家三郎,这几日俩人私下里颇有些来往,你可知晓?”
闻言,徐崇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继续端详着案上画卷。
周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迟疑道:“难不成,此事你乐见其成?”
徐崇淡淡“唔”了一声,“我觉着不错。”
周氏心头顿时冒出火来,噔噔几步走到案前,蹙眉看着他:“那陆家三郎虽有几分本事,可我听说他在洮州私娶妻室,如今还大模大样地养在了家中,这身边不干不净的,算哪门子良配?总之我不答允,以后也绝不许容娘和那陆家小子再有往来!”
她是徐崇的填房,膝下就十六娘这么一个骨肉,如今女儿大了,寻个好郎子是顶顶要紧的事。这世道于女子不易,若是郎子房中另有内宠,等嫁过去,真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徐崇抬头瞥了她一眼,暗道妇人就是妇人,果然无甚见识。
抬手挥退了下人,徐崇无奈道:“那外室我已遣人查过,无父无母的孤女,根本算不得什么,连个蝼蚁都不如。”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官家老了,只怕是对当年先太子的事生了悔意。不然你以为那陆家小郎,凭甚能这般轻易就调回上京,还接掌了两衙禁军?
官家既存了这等心思,此子便不可小觑。若是能借由容娘化解两家龃龉,我也好不用再费心提防着他,更何况,他手里的禁卫兵权,对三殿下也是助益。”
“当然了,最最要紧的,还是容娘喜欢。”
徐崇讲了那许多利弊得失,只有最后这一句算是说到周氏心头痛处,她视女儿如掌珠,怎么舍得让女儿嫁个不合心意的郎子,闻言不由沉默下来。
只是想了想仍觉得堵心,她忍不住追问:“那你可有让人查过,陆三郎待他那个外室如何?情分可深?”
徐崇冷笑道:“区区一个乡野女子,哪里比得上前程权势要紧?他既有意和容娘来往,便是已经在心里分出轻重,做了取舍。
常言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当年祸事再来一回,他陆秉言怎知自己一定会是那个将,而不是那根骨?他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这笔账,不会算不明白。”
周氏渐渐冷静下来,她也是簪缨世族养出来的当家主母,当然知晓情爱远不如利益来得可靠,自家相公说得在理。
只不过心中还另有些隐忧,思量片刻,她迟疑着问:“容娘性子单纯,就这般由着他们来往,若是,若是闹出什么事来……到头还不是我们容娘吃亏?”
“放心,陆家小郎做事有分寸。”
停顿片刻,徐崇眯起眼睛,慢悠悠道:“且让他们两个相处些时日,我也亲眼瞧瞧他向我徐家示好的诚意。”
9. 第 9 章
陆谌回到家中,折柔还没歇下,正倚在榻上,翻看着一本薄薄的画册,锦被随意搭在腰间,露出一截雪白纤巧的足腕。
“看什么呢?”陆谌换衣上了榻,欺身过来,亲了亲她的面颊,“怎的还没睡?明日又要头疼。”
“牙郎刚送来的册子,我先看看有哪些租金合适的铺面。”折柔笑着推开他暗中作乱的手,拿画册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和鸣岐凑一块,没少饮酒罢?灶上给你热着醒酒汤呢,去喝一碗。”
陆谌却越发放肆起来,低头咬开她的衣带,把脸埋进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怀里人的温暖柔软。
利落的鬓发挨蹭着颈边肌肤,折柔被他弄得阵阵发痒,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边推他一边往里躲,“别闹,快去把醒酒汤喝了。”
“不去。”
陆谌反倒起了玩心,钳住她的手腕,挠着她身上痒肉,低低地笑起来。
“陆秉言你幼不幼稚!”
两个人嬉闹半晌,折柔笑得眼眸里漫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衣襟散乱,呼吸起伏间,隐约露出一段姣美的曲线。
陆谌垂眸看了一会儿,心绪忽然有些低沉,沉默着将她揽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长指勾缠着她柔滑的发丝。
“妱妱。”
“嗯?”
陆谌眸光幽邃,凝视着她嫣红的脸颊,低低道:“若有一日,我在朝中出了什么变故,你可会离开?”
“说什么傻话呢。”折柔轻轻抚摸着他颈后发尾,唇边含笑,“我怎么会同你分开?不论发生何事,只要夫妻二人相濡以沫,便没有过不去的坎。若是京官做不下去,我们回洮州,在那里开个医馆,你给我当掌柜和账房,我给你工钱,如何?”
听着她轻柔和缓的声音,陆谌微微勾起了唇角,伸手又把她往怀里搂紧一些。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折柔心里发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睡罢,明日还要上值呢。”
今夜喝了两轮的酒,陆谌确实有些醉了,躺在她身畔,呼吸慢慢变得均匀绵长。
帐中安静下来,折柔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他的侧脸,心头滋味错杂。
同床共枕了三年,彼此早已熟悉至极,她看得出陆谌近来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瞒着她。
可他既然不想说,那她多问也是无用,只祈盼他诸事顺遂,早日心愿得偿。
随后几日陆谌差事繁忙,顾不上她,折柔也体谅他辛苦,独自带着小婵,按约去郡伯府探望陆琬,给她的女使烹霜诊过脉,开了两副补身方子,又顺道去和牙郎相看铺面。
消息很快传进松春院里。
屋内檀香袅袅,郑兰璧刚刚念过早课,正在桌案前抄写经书,听着崔嬷嬷在一旁回禀。
“夫人,那宁氏果真不是个老实的,郎君稍稍宽纵一些,她便顶着陆府娘子的名头,屡次三番地登门郡伯府。”
“听门上的婆子说,前阵子还有牙郎寻到咱们府里来,说是宁氏托请了牙行,要租买个铺面,做些生意。”
郑兰璧停了笔,抬头问道:“做生意?”
“可不正是!听说好像要制卖什么成药。”
郑兰璧忍不住蹙眉,“我陆家短了她吃穿不成?要她出去招摇。小门小户的市井出身,到底上不得台面。”
崔嬷嬷点头称是,语气中又带了些担忧,“宁氏这般抛头露面,若是传扬出去,让旁人都知晓郎君养了个得脸的房里人,那还怎么迎徐家贵女过门?只怕要惹得相公娘子不快。”
“啪嗒”一声,价值数贯的金粟纸上重重落下一个墨点。
这一笔下去,整整一页抄满的经文都要作废了,崔嬷嬷从旁看着,不由得肉疼。
郑兰璧紧紧抿起唇角,强忍着怒意,把手中的紫檀宝相小毫放到笔搁上,“那日三郎来寻我,好声好气地同我讲了半晌,我只当他心中有数,便一时软了心,由着他的意,将这议亲之事暂且按捺下来。却不想他纯是在女色上昏了头,为着个狐媚女子来糊弄他亲娘!”
崔嬷嬷见状,忙上前为她斟了盏茶,顺气劝道:“夫人虽是不屑于同那村妇往来,可她总归是郎君的房里人,无规矩不成方圆,为着郎君的颜面,还是要给东院立一立规矩才好。”
郑兰璧闭上眼,深深地匀了一口气,“着人留意那头的动静,寻个合适的时机,把人带过来。”
崔嬷嬷肃容应是,“夫人尽管放心。”
**
隔天是旬日,折柔相中一处铺面,陆谌陪同她一道去看屋下定。
马车行过封丘门,前面便是马行街。
因着要开的是女科药铺,折柔特意选了一处相对僻静些的铺子,紧挨在马行街边上,后门直通坊院小巷,赁金也要便宜上不少,算下来很是合宜。
等到日后药铺开张,只要生意能支应起来,直接盘下铺面也不算难事。
这一处门面前店后院,占地不大,院墙新修葺过,地上铺了青石板,收拾得素净整洁。
陆谌在店里转了一圈,也觉得很不错,问她:“就定下这里了?”
折柔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很快同屋主交付定钱,签下契书。
赁下店面只是个开头,往后还有采买药材、制备成药、招工雇人等等数不清的杂务要忙,但折柔还是忍不住欢喜。凭自己的本事立足,有自己的买卖经营,不必依附旁人而活,这感觉让人心里踏实。
她带着小婵,将铺子里里外外地好生看了一遍,记下几处要重新布置的地方,颊边微微泛起红晕,像当初在洮州安置新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陆谌跟在后头,噙笑看了一会儿,转头吩咐长随平川,“明日叫几个伶俐的小厮过来,将屋内各处再收拾收拾,角落里也都熏一遍香,仔细些。”
平川咧嘴一笑,麻溜地应了声是。
差不多安排停当,收好契书和钥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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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坊院,折柔的脚步都带着轻快,笑盈盈地看向陆谌:“赁屋置地也算一桩喜事,今晚我亲自下厨,做几道小菜,先前腌好的鱼鲊也可以开坛了,咱们在院中小酌几杯,稍作庆贺,好不好?”
对上她清亮的眼神,陆谌沉默了一下,道:“我在樊楼还有应酬,晚上未必赶得及回去。”
不想他已经另有安排,折柔一瞬有些失落,却也没多说什么,脸上仍带着笑意,装模作样地威胁:“宴上少饮些酒,吃醉了可不给你留门。”
陆谌勾唇笑笑,目送着她登上马车离开,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暮春灿烂的日光穿过屋顶,在坊墙上洒下一片光瀑,映得他神色半明半暗,他抬头看一眼天色,转身去往相国寺。
这个时辰,徐有容应当已经出门,从徐府到相国寺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他现在过去,刚好来得及。
回府的马车上,小婵偷偷瞧着折柔,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憋得脸蛋一阵阵发红。
折柔看出来她有话要说,温声问道:“怎的了?”
小婵觑了她一眼,犹犹豫豫着,终于鼓起勇气,支吾说道:“婢子……婢子就是瞧着,郎君近来好像总是很忙,不是忙着办差,就是忙着应酬……
可婢子听说这上京男人们的酒局,都是要请行首角妓作陪的,那些女子又唱又跳,花样可多了!这世上的男子但凡有了些钱财,就容易生二心,乡下老翁多卖一斗米都想买个妾呢,更何况那些有权有势的男子……”
说到一半,小婵猛然察觉自己失言,急急改了口,“当然,当然我们郎君才不是这样的人,但,但禁不住总有人惦记撩拨呀,娘子可千万要多提防一些!”
折柔不由失笑,捏捏她的脸颊,“你才多大,还知道什么是行首、角妓?”
小婵涨红了脸,小声争辩,“婢子就是知道。”
看见她这副纯稚模样,折柔忍俊不禁,安抚地笑笑:“放心罢,我心里有数,他不是那等人。今天是赁铺的好日子,晚上我下厨做紫苏鱼和盏蒸羊,陆秉言没口福,我们不管他。”
小婵心性单纯,听闻有好吃的,眼神一亮,立刻雀跃起来。
说笑间,马车停到陆府门口,平川在车前摆稳脚凳,对着车帘恭敬道:“娘子,到了。”
折柔笑应了一声,掀起车帘,和小婵踩着脚凳下车。
走到门上,侍立的婆子向她行过礼,伸脖朝马车里瞧了一眼,随即冲院内招了招手,暗暗挤个眼色。
瞥见婆子的动作,折柔微微一怔,还不及反应,忽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抬头就见崔嬷嬷神色紧绷,领着几个粗壮仆妇,匆匆绕过青砖影壁,快步走到近前。
折柔心一跳,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站在原地定了定神,微笑道:“崔嬷嬷。”
崔嬷嬷不冷不热地应一声,微微昂起头,神色凛然不可侵犯,“夫人有话要与宁娘子说,还请宁娘子随奴婢移步松春院。”
10. 第 10 章
崔嬷嬷身后的婆子个个膀粗腰圆,往那一站,架势浑像是府衙来拿人,有什么账要算。
折柔心中警惕,试探着问:“敢问嬷嬷,夫人唤我过去,是有何吩咐?”
崔嬷嬷神色冷淡,凉凉道:“我等做奴婢的,不敢妄自猜度主母心意。总归长辈有言,身为晚辈前去听训便是,难道宁娘子是想推脱忤逆不成?”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小婵一时不忿,冲上前道:“我家娘子不过是问问,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既是做奴婢的,便莫要对娘子失了礼数。”
崔嬷嬷目光陡然变得严厉,讥讽道:“乡下来的野丫头,也知晓什么叫礼数?来人,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给我带下去,少在此处碍事!”
身后几个仆妇得令就要过来。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争执下去必定吃亏,折柔连忙把小婵挡到身后:“我院中的人,我自会管教。现下要紧的是去松春院,莫让夫人等久了。”
小婵闻言一急,还想上前,折柔拉住她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冲动,安抚道:“你先回东院去,我随嬷嬷走一趟,没事的。”
“可是,可……”看着婆子们气势汹汹的模样,小婵担心得几乎说不出话。
折柔笑笑,“放心,回去等我。”
崔嬷嬷瞥两人了一眼,微微侧过身,比手在前引路:“宁娘子,请罢。”
今日这阵势摆明了来者不善,凭她自己只怕应付不来,折柔心中隐约不安,趁着转身,不动声色地看了小婵一眼,示意她暗中去给陆谌送个信。
小婵一瞬会意,咬了咬唇,忿忿装作回东院的样子,刚一离开崔嬷嬷等人的视线,立刻拐上通往角门的小路,直奔马厩的方向跑去。
从陆府到樊楼不算太远,但她脚程不够快,要找旁人帮忙才行。
角门后巷,平川刚刚卸下车套,将马匹送到厩中栓好,正抱了草料回来,往马槽中添食。
小婵一见到他,顿时如获救星,扑上去抓住他手臂:“快去樊楼,去找郎君回来!”
平川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怎的了?出了何事?”
小婵急得跺脚,“娘子叫崔嬷嬷给带走了,我瞧着架势不对,只怕娘子要吃苦头!”
平川一惊,急忙扯了马匹出来,翻身上马,往街上去了。
一路去往松春院,折柔跟在崔嬷嬷身后,心头不免有些发紧。
走进院子,就见一众女使和仆妇都侍立在廊下,掖着双手,个个一脸肃然。
还不到掌灯的时辰,天色将暗不暗,几缕夕光穿过花墙,洒入廊庑,在门外青灰地砖上铺出一片涌动金辉,越发衬得堂屋幽深,光线晦暗。
郑兰璧神色矜淡,端坐在主位上,几个心腹嬷嬷陪侍左右,空气中浮动着沉凝的檀香气味。
折柔定了定心神,唇边带着点温婉的笑意,上前躬身行礼,“问夫人安好。”
郑兰璧打量她一眼,淡淡道:“我听闻,你这两日在租买铺面,打算做些药材买卖?”
折柔原以为一进来就要对上疾言厉色,却不想郑兰璧态度尚算和缓,不由得微有些诧异。
只是此时也不便多想,她垂着眸,谨慎应道:“是,郎君也是知……”
不待她说完,郑兰璧冷冷打断道:“此事我不答允,往后休要再提。”
折柔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头来。
“陆家虽比不得从前,但还养得起你一张嘴,在家中做好你侍奉郎君的本分,少去外头招摇,惹人闲话。”
折柔没想到郑兰璧是因为这事向她发难。
郑兰璧性情倨傲执拗,厌恶她,便仿佛与她多见一眼都会污了眼睛,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即使一向对她不满,也不屑于使手段暗中磋磨,只全当府中没有她这个人,不知怎会突然插手她院中的事。
可旁的她都可以退让,开药铺这事不行。
她没有爹娘做靠山,比起寻常女子,更加不能做一个困守内宅、仰仗着郎君鼻息过日子的妇人,她得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辛苦学来的医术,断断不能荒废。
折柔掂量着措辞,温声解释:“夫人有言,我身为晚辈,应当尽量遵从,只是开设药铺一事,还望夫人见谅,我实难从命。”
“有何不可?”没料到她敢直接拒绝,郑兰璧面色陡然一沉,冷嘲道:“这上京城遍地繁华,医馆药局成百上千,更不必说还有朝廷官设的六处熟药惠民局,哪里会缺你这一家药铺不成?”
折柔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郑兰璧轻瞥她一眼,下巴稍稍一抬,身后嬷嬷立时会意,从案上捧起一个红漆木匣,送到折柔眼前。
“细说起来,洮州的那几年,你侍奉三郎也算有功,看在这个份上,你既没有嫁妆傍身,那我送你一些便是,没得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出去抛头露脸,丢尽陆府的颜面。”
折柔脸色唰地一白,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心里止不住地难堪,隐约地又夹杂了丝怒意。
郑兰璧分明早就准备好了钱财,摆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是什么意思呢,拿她当什么人?因为她出身乡野,家境寒酸,所以短视贪财,不知体面?
可她明明不是。
“夫人,”折柔再一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暗中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我开这个药铺,实是因为不想荒废了医术,并非为着自己的私房,且我只做成药,并不出诊坐堂,无需出头露面。”
郑兰璧见她软硬不吃,也失了耐性,索性将话挑明了说,“你当知晓,三郎早晚要娶贵女过门,就算本朝民风开放,不轻商贾,却也断没有容着妾室在外操持生意的道理。”
听闻这话,折柔唇边笑意彻底僵住,“我与陆谌……”
“放肆!”
建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温热的茶水飞溅四溢。
郑兰璧腾地站起来,含怒斥道:“谁教你的规矩,竟敢直呼郎主名讳!
如今想来是我的疏忽,自打你入府,还不曾好生立过一回规矩,倒是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
折柔心中一片冰凉,指尖阵阵发麻。
今日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郑兰璧是打定主意要给她吃些教训,立一立威的。
她的退让隐忍,换不回半分尊重,能换来的只有一次次的羞辱和轻视。
忍耐到了极处,反倒催生出一腔宁折不弯的刚烈来,折柔挺直了背,平静地抬起头。
“夫人有所不知,我与陆谌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立过婚书,成亲前也往京中送过信,并非不告长辈而私娶,洮州旧邻皆可为证,贬妻为妾,有违大晋律法。”
她眼圈微红,眸光却清亮,语气不卑不亢,明明是柔弱堪怜的样貌,偏却显出一股坚韧决绝的锋芒。
郑兰璧愣怔一瞬,旋即气得笑了起来,“好,好,既然非要做我陆家的媳妇,那婆母教导规矩,你听是不听?”
说着,也不待折柔回答,她微微扬起脸,抬手朝外一指,“忤逆婆母,顶撞长辈,先去院中跪上半个时辰再说!”
折柔心头一颤,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屋外廊下都是女使婆子,郑兰璧要她去院中罚跪,分明是要在这些下人跟前折尽她的颜面,撕下她的自尊,看她笑话。
可今日陆谌不在,府里除了小婵,再没有人会向着她,郑兰璧既铁了心,那她难免要受下这场苦头,只能盼着小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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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了信,让陆谌早些回来。
郑兰璧眼角余光扫过,只见她身子微晃,脸上血色也褪了个干干净净,胸中翻腾的怒意总算和缓几分,示意嬷嬷动手。
两个仆妇二话不说,上前攥住折柔的胳膊,不由分说地要将她按去院中。
正争执间,院门被人一把推开,有人闯了进来。
听见声音,折柔猛地转头看去。
进来的却不是陆谌。
平川走后,小婵守在角门,左等右等,却只等来郎君不在樊楼的消息。
平川急得满头冒汗,说是找遍了樊楼,连带着旁边的几家正店酒楼都看过了,郎君不在。
可是怎么会呢?郎君明明说了在樊楼应酬的呀!
小婵急得团团转,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自己闯进去,推挤开那两个拉扯自家娘子的嬷嬷,高声嚷道:“我已经送了信,郎君很快便会回来,谁也不许动我们娘子!”
闻言,郑兰璧心中怒意陡然高涨,倒是没料到野丫头还有这点小心思。也罢,三郎毕竟是有几分看重宁氏,她不好轻易动家法,那便拿这婢子杀鸡儆猴。
她冷冷地看了折柔一眼,讥讽出声:“果然乡下出身,连个婢子都不会教,今日便从你身边的女使教起,叫她长长记性。”
听出那语气中冷寒的怒意,折柔忙把小婵挡在身后,颤声道:“不劳夫人费心,回去我自会好好管教她。”
郑兰璧却冷笑一声,命人取来家法藤条,几个身壮腰粗的婆子随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小婵摁在地上,举起藤条便要抽下去。
折柔惶然惊骇,又愤怒不已。
院中一片混乱,闹到如今这般情形,等陆谌回府已然来不及,折柔咬了咬牙,踉跄着扑过去,奋力推开外围的两个婆子,手臂一张挡在小婵肩头。
手指粗的藤条“啪”地一声,狠狠抽在她的手臂上,立时带出一道狰狞血痕。
小婵失声惊呼:“娘子!”
人流熙攘的相国寺外,陆谌心头忽地一悸。
“秉言哥哥?”
身侧,徐有容见他似是在发怔,微微偏过头,轻唤了他一声。
陆谌闻声回过神来,勾唇笑笑,“嗯?”
“你瞧这个手串好不好看?”
徐有容兴冲冲地举起一条猫眼儿石手串,比在手腕上,欢喜地让他瞧。
手串是用西域运来的彩石交错穿缀而成,工艺虽略显粗糙,但胜在样式颜色新巧有趣。
徐府的女使就跟在不远处,正望着两人的动静。
陆谌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过,抬眸看向徐有容,唇边笑意温煦:“好看。容娘若是喜欢,改日我托西军里的同袍,再寻摸几种颜色稀罕的,不止能做手串,还能串成九连环玩。”
“当真?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
徐有容眼神一亮,整个人雀跃起来,轻轻扬着唇角,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和陆谌继续往市集深处逛去。
松春院里,折柔勉强将小婵护在身后,抿紧了唇,身上微微发抖。
“莫说你的亲事我不认,便是我认下,你三年无子,忤逆婆母,哪一样说起来,我陆家都可以休了你!”
“真拿自己当什么正经娘子,除了会狐媚郎君,还会什么?这样的出身,不配进我陆家的门!”
尽管廊下的女使和婆子都低垂着头,无人窃窃私语,可听着郑兰璧的厉声斥责,折柔仍觉得狼狈,难堪,羞愤。
暮春的夕阳照在身上,没什么温度,却灼得她肌肤寸寸生疼,全身骨头碎裂了一样痛。
她忽觉鼻间涌上一股酸意,眼前景象变得模糊。
陆秉言,你怎么还不回来。
11. 第 11 章
夜幕将垂,黝黑天穹间弦月高悬,疏疏落落地散着几颗晚星。
东院里,小婵翻出来药箱,低头给折柔的手臂上药,一边敷,一边哭得直吸气。
折柔倚在引枕上,冲她安慰地笑笑,“没事,不疼的。你没见过我婶娘打人用的藤条,比这更粗,上面还有倒刺呢。今日只挨了这一下,能唬住她们,也算不亏。”
可她这样自我解嘲,却让小婵听得愈加心疼,越想越不忿,“当初我们在洮州,日子过得别提多好了,若不是来了上京,娘子哪里会受这样的欺侮!郎君也不知去了何处,紧要关头,找他都找不到,眼瞧着让娘子吃这苦头。”
折柔神色微微一顿,垂下眼眸,没有作声。
小婵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就算是郎君的娘亲,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正说着,廊下忽然传来一阵急沉的脚步声,小婵闻声抬头,就见陆谌已经到了门上,阴沉着神色,疾步绕过槅扇走进屋来,她吓得一个哆嗦,立时噤了声。
折柔看了小婵一眼,示意她不用怕,先出去外面候着。
小婵咬了咬唇,起身向陆谌行了个礼,退到廊外。
“你回来啦?”折柔看向陆谌,眼眸温软,带着点笑意,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陆谌走到榻前,沉默着点点头。
见陆谌视线落在她的胳膊上,折柔下意识便要将衣袖放下去,却不防被陆谌一把扣住了腕子,翻转过来。
她手臂上肌肤莹白细嫩,唯独被藤条抽过的地方青肿发紫,斜斜凸起一道三寸余长、小指粗细的血痕,微微破了皮,往外渗着几缕血丝。
陆谌眉眼阴沉,一言不发地盯着那道狰狞刺目的瘀伤,定定看了半晌。
折柔倒是被看得不大自在,试着想把胳膊收回来,低声哄道:“没事的,就是看着唬人,已经上过药,过两日便好了。”
过了好半晌,陆谌抬起头,深潭般漆黑的眼底情绪晦暗交错,“对不住……我不在,让母亲欺负你了。”
心口一片酸胀,折柔抿了抿唇,摇头,“不要紧。”
沉默许久,陆谌握着她的胳膊,指腹轻轻摩挲她腕上的皮肤,声音低哑,“很疼?”
受了委屈,最怕有人问。
方才在小婵面前还不觉怎样,可见到陆谌心疼的神色,听着他低哑歉疚的声音,那些强自压抑着的情绪突然间翻涌上来,像堤坝溃决,一瞬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折柔鼻子一酸,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急忙偏过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陆谌抬手触到她脸颊,一掌心的泪水,温热潮湿,烫灼得他心头阵阵发紧。
折柔哭起来一向安静,只微微地抽气,闭着眼睛,泪水连绵不断。
陆谌知道这是她幼时养成的性子,那时候寄居在叔父家中,她受了委屈不敢哭出声,生怕惹得叔婶不喜,要招来责骂,时日久了,便习惯着压抑哭声,到如今长大了,仍是这样。
仿佛五脏六腑被人拧作一团,陆谌咬紧了牙,伸手将折柔揽进怀里,声音微涩,“莫哭了妱妱……等我忙过这一阵。”
折柔的身子微微一僵。
察觉到怀里人的异样,陆谌垂下眼睫,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轻拍着她纤薄的后背,低声哄:“过两日金明池畔会办几场马球赛,我带你去散散心,想不想看我打马球?”
陆谌马球打得极好,从前在洮州,每每赶上营中同袍攒局较量,只要上场,必能给她赢回头筹的彩头,都收在她从洮州带来的那个小木匣里。
想起旧事,折柔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下,点头应好,伏在他的胸膛上,慢慢止住了泪。
依偎着歇了一会儿,陆谌唤人送来温水,打湿帕子给折柔擦了脸,安顿她躺好,提上被衾,掖了掖被角。
抽身退出来,陆谌走到廊下,看了眼候在门外的小婵,沉声道,“你随我来。”
眼看着他脸上阴云密布,也不知要如何发作,小婵惶惶应了,提心吊胆地跟上去。
陆谌步快腿长,小婵一路小跑着跟在后头,穿过长廊,一进松春院,就见庭院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廊下亲卫环侍,女使仆妇跪了一地,连同崔嬷嬷都一道被押在地上,按住了手脚。
见两人过来,南衡上前行礼,一比手道:“郎君,院中差使的人都在这了。”
陆谌略一颔首,视线越过地上一众瑟瑟发抖的女使仆妇,冷静淡漠得像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转头问小婵:“可还记得是谁动的手?”
小婵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郎君是要为娘子出头,瞬间挺直了腰,凶巴巴的目光在阶下跪着的仆妇中搜寻一圈,抬手唰地指向其中一个,气壮道:“就是她!”
被指中的吴嬷嬷顿时惊得魂飞天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抖如筛糠,口中不住地哭喊告饶:“郎君明鉴,郎君明鉴!老奴是无心,万万没想伤到娘子,借老奴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再冒犯娘子半分,求郎君宽宏啊!”
陆谌神色不耐,下巴微微一抬,南衡立刻上前,反剪住那仆妇两条胳膊,将人摁倒在地,亲卫抄起板子便要行刑。
“给我住手!”
郑兰璧不知何时走出了堂屋,站在门口,高声冷喝。
陆谌闻声看她一眼,淡淡道,“此事母亲还是勿要插手的好。”
“今日教导宁氏,是我下的令,是我让人动的手,你何不叫人打我的板子?”
“儿子不敢。”
“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郑兰璧一霎攥紧了门框,指尖用力到泛起青白,怒斥出声。
“仆妇一时失手,伤到你心头上的人,你要责罚几下出出气也就罢了,可你偏偏挑在我的院子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这哪里是教训仆妇,你这分明是在教训我、要打我的脸!”
“我是你亲娘!你七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是我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你,去寺里跪满了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只为给你求一道平安符……如今为着区区一个乡野女子,你竟要这般折辱亲娘的脸面?!”
郑兰璧气得浑身发颤,呼吸急促,说到最后,语调越发悲愤。
“妱妱又何尝不是我的脸面?”陆谌抬眸看了他母亲一眼,冷道:“妻子受辱,是丈夫无能。”
那眼神平静清淡,却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柄饮过血的杀人刀。
郑兰璧脸色猛地一变。
犹记得当年,她这儿子年仅十七便高中进士,文采风流,姿容俊秀,上京贵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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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无人不羡慕她嫁得好人家、生得好麟儿。
虽然如今已是弃文从武,可举止间依旧能看出几分读书人的清隽文雅,见人含笑,隐约透着一股温润纯良的少年气。
以至于直到此刻她才猛然惊觉,她这儿子早已不是从前的三郎,而是一个真真正正从沙场里拼杀出来、手上不知沾过多少血的狠厉武将。
郑兰璧只觉腿上一软,险些跌坐下来。
那厢亲卫已经挥板打了下去,婆子发出声声杀猪般的惨叫哀嚎,二十余下过去,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了身下一小片青砖。
院中其他的女使仆妇看得心惊胆战,大气不敢出,知道今日郎君是动了真怒,要拿人作筏子,好给东院出头立威,只怕松春院里的人都要跟着脱层皮。
收拾完吴嬷嬷,陆谌又让小婵指认出其余几个动过手的仆妇,尽数罚了板子,院中渐渐弥散开铁锈的腥气。
郑兰璧受不住这味道,用手帕掩住鼻子,脸色煞白,仍强撑着挺直腰背,抿紧了唇角,不想在人前显出脆弱。
吩咐护卫将受罚的婆子拖出去,陆谌走到廊下,牵唇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母亲,妱妱是我的人,她若惹了母亲不快,一应错处自当由儿子担待,受家法跪祠堂,儿子绝无二话,唯请母亲,勿再私下为难于她。”
言罢,陆谌也不再多看她一眼,垂了垂眼睫,往院外走去。
“陆秉言!陆谌!你给我站住!”
见他就要走出院门,郑兰璧松开手,跟着追去几步,喘着粗气,厉声喝住。
“我教导宁氏要安守本分,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着你!”
“事后到我这里耍威风、装情深,那当时你人又在何处?不知道的,还以为上将军真是好一个情种!”
陆谌身形一霎僵住,瘦削的下颌线条寸寸绷紧,冷硬如寒铁。安静片刻,他没有回头,抬步走出了松春院。
回到东院,折柔已经睡下了。
弦月躲入云层,黯淡的夜色漫进窗棂,内室里一片静谧,只远远地点了盏油灯,晕出一小团熹微的昏光。
陆谌在榻边坐下,摸了摸她的脸。
沉默着看了好一会儿,陆谌换了衣裳,轻手轻脚地上榻,在她身边躺下,伸手将人抱进怀里。
听见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折柔慢慢睁开眼,再没有半分睡意。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长风摇动蕉叶,簌簌的一点轻响,伴着草丛中,偶尔的两声虫鸣。
夜深人静,她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孤独。
明明白日里还在为租赁铺面欢喜,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情形竟急转直下到这般地步。
她心中一阵阵泛起涩意,止不住地思念洮州小院,想院中的青石板,屋后的两垄菜畦,还有门口的石榴树,想起春日里和陆谌一同坐在檐下,看细雨如绳,夏夜里陆谌给她打扇捉流萤,两个人在院中支个小桌,吹着晚风,分吃几块用井水湃凉的甜瓜……
这般朝夕相对了四载,她当然看得清楚,陆谌眼中的心疼愧疚丝毫不掺假,她也隐约能猜到,他如今是有难处。
为此,她绝口不提方才在他衣领上嗅到了一缕脂粉香,也不再追问,他今日到底是去了何处。
12. 第 12 章
一夜之间,松春院里侍奉的人被换去大半,陆谌又给东院新添了护卫,府里也随之安定下来。
临近入夏,院中榴花初绽,争妍吐蕊,娇艳似火,匆匆下过几场细雨,街巷中有小贩吆售起清风楼的黄酒,货郎担着新上市的青杏和茄瓠走街叫卖。
正是祛寒补身的时令,折柔思量过后,仔细采买了几种药材,打算先做些活血散寒的通经甘露丸,当做开铺挂牌的第一例成药,若是卖的好,能顺利打开销路,再考虑上其他新药。
说起来,这副配制甘露丸的药方还是她爹娘留下的。
那年她阿娘病重难治,不得不把她托付到叔父家中,又怕她叔婶嫌弃累赘,于是强撑着病体,将她爹爹留下的药方手札誊抄下来,当做托孤的酬劳,只盼着他们能看在药方的份上,悉心养育她长大。
后来她叔父按这方子制药售卖,行情极好,一度成了医馆里的招牌。
有这个例子在先,折柔对甘露丸的药效颇有把握,更何况她炮制药材一向细致耐心,用料也扎实,想来只要这一批成药能顺利卖出去,不愁没有回客。
长此以往,等她的成药一步步打出名号,陆谌也在上京的官场站稳脚跟,日后一切都会好的。
下月十七是陆谌的生辰,倘若一切顺利,或许还来得及用药铺的进项给他置办生辰礼。
这样想着,折柔很快赶制出一批甘露丸,吩咐小婵仔细包好,收进药铺,准备开张售卖。
隔天便是四月二十,金明池开设马球赛的日子。
折柔一早换上新衣,身着春水碧窄袖交领上襦,萱花缠枝百迭裙,挽银泥透纱披帛,丝绦缠发,眉心一点珍珠云母花钿,顾盼之间,容色晃人眼。
陆谌在槅扇后等着,见她出来,起先目光只是随意掠过,又忽在刹那怔住。
看见他的神色,折柔心里颇为受用,走过去,微微张开双臂,仰起脸笑问他:“新做的衣裳,好看么?”
陆谌视线落在她莹莹如玉的面庞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唇边漾起笑意:“好看。”
折柔抿唇笑起来,两人收拾停当,乘上马车,往顺天门的方向行去。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金明池都会大门四开,允准寻常百姓入内游览踏青,御史台也会张榜贴告,诸事不禁[1]。是以今日池苑内外热闹非凡,人流往来如织,既有官员贵胄,也有寻常百姓,处处欢声笑语,喧闹鼎沸。
马车一路缓缓行到金明池附近,人流越发拥堵,平川好容易才寻到一处空位停稳,陆谌扶着折柔下了车,一道走进正门。
池苑里已经扎满了彩棚锦帐,一座挨着一座,临水而设,面朝球苑,都是附近商贩提前布置装点的,专门赁给富贵人家,方便女眷在帐里观看马球正赛。
马球传自前朝,本是贵族游乐的闲情,大晋以武开国,虽然百余年传承下来已是崇文轻武,但不论皇室民间,都对马球捶丸之类的搏戏热情不减。
每逢金明池开,苑中都会设办马球赛会,禁军诸班直的将士头扎软巾,身带锦绣披肩,骑着各色骏马,上场夺筹。
官家也会驾临棂星门外的宝津楼,同宗亲贵胄们一道观看比赛。
眼下离马球开赛还有些时辰,男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处应酬交际,陆谌遇见不少相熟的禁军同僚,对折柔仔细交待几句后,他和同僚去了球场,折柔则带着小婵穿过回廊,去苑中闲逛。
一路上形形色色的小摊连绵不绝,处处热闹繁华,折柔心情畅快,和小婵买了两盏紫苏熟水,去往金明池西岸。
先前她就听陆谌提过,金明池和琼林苑的鱼蔬平素专供禁中,只有每年的四月二十,池苑开放,寻常百姓才可以在此凭牌垂钓,钓上来的鱼临水砟脍,味道极是鲜美,佐酒更是一绝。
走到西岸,池畔已经围了不少人,小婵兴冲冲地挤进去,回身招呼她:“娘子,这里!”
折柔弯唇笑笑,走到近前,从木桶里挑中一条肥嫩的鲈鱼,正要指给小贩看,谁料那鱼儿突然扑腾了一下,桶里水花四溢,险些泼溅到她身上。
折柔慌忙向后退了半步,脊背却不防撞进一个坚硬温热的胸膛。
不待她反应过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笑,仿若敲冰戛玉,在一片喧闹嘈杂中清晰入耳。
折柔心一惊,倏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漆黑俊眸。
谢云舟就站在她身后,眉梢微挑,唇边噙笑地望着她。
他显见是刚从马球场上下来,额间束一条绛红洒金抹额,鬓边凌乱的碎发微微有些汗湿,眉尾的汗珠上晶光浮动,一双黑眸亮如寒星。
折柔回过神来,语气不觉有些惊喜,“鸣岐?”
“九娘。”谢云舟比她高了大半个头,一开口,热烫的气息洒在她颈间。
两个人挨得太近,折柔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汗气,隐约还掺杂着干净的皂角清香。
她下意识退开少许,抬起头,灿然一笑,“你怎么在这?”
谢云舟看一眼她脚下后退的动作,又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懒洋洋地笑道:“刚在毬场出了身汗,我来沽一坛冷酒,没想到竟能在这遇上。”说着,他朝鱼摊扬了扬下巴,“来吃鱼脍?”
折柔点点头,笑应:“听说这里的鱼脍味道极好,我想尝尝。”
“来,我给你捞。”
谢云舟扬唇一笑,越过折柔,走到木桶跟前,半蹲下来,有意无意地将她挡在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入木桶,稳稳捉出一条肥鱼,交到小贩手里。
那小贩刀工奇绝,很有前人诗中“运肘风生看斫鲙,随刀雪落惊飞缕”的风采[2],三两下刮鳞去骨,眨眼之间,一盘雪白纤薄的鱼脍落入瓷盏,形如牡丹初绽。
谢云舟就在一旁,折柔问摊主另要了几个干净小碟,拨出鱼脍,分递给他和小婵,大方道:“都尝尝。”
谢云舟伸手去接,长指湿淋淋的,带着些凉意,蹭过她温热指尖,一触即分。
折柔低下头,用竹筷夹了一薄片鱼脍,沾了金齑,唇瓣微张,含进嘴里。随着动作,海棠色的束发丝绦低垂下来,长长的一截穗子,在她颈间柔柔拂动。
谢云舟透过白瓷小碟的倒影,影影绰绰地看见她细腻温润的侧脸,他很想帮她拂开那丝绦,却只是握紧了拳,若无其事地扬眉笑笑,“好吃。”
折柔也觉得味道很好,眉眼含笑,向摊主又买了一份,仔细装好,托谢云舟给陆谌带去球苑。
谢云舟看了眼手中食盒,唇角轻扯,自嘲地笑笑。
其实他不喜欢吃鱼。
他表哥陆秉言才喜欢。
和谢云舟作别后,折柔和小婵沿路折返回去,到岸边的彩棚里寻陆琬。
前几日陆琬让差人送了信,邀她一道观赛。
暮春初夏,风从池面吹过来,骀荡轻暖。折柔还未走近郡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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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的彩帐,陆琬便瞧见了她,眸光一亮,亲热地迎上前:“阿嫂!”
折柔也笑起来,“琬娘。”
陆琬拉住她的手,上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夸赞:“阿嫂今日甚美!”
折柔抿唇笑笑,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正要往彩帐里去,身后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跑得不算急,林中不见尘烟。
旁边有小娘子看清了马背上的人,低低惊呼一声:“那不是徐十六娘么?她何时学会骑马了?”
乍然听见那几个字,折柔心口忽地一跳,下意识抬眸,顺着声音看过去。
林中一行十余人,身骑骏马,个个衣着鲜艳,华光耀目。
最当先的小娘子年轻娇妍,灿烂的日光下,一张小脸晶莹俏丽,身穿织金石榴裙,腰系缀珠玉带,锦绣罗衣,满头珠翠,通身的富贵气派,明艳不可逼视。
仆从女使骑马簇拥在她身侧,恍若众星拱月。
原来,这便是郑氏口中与陆家门楣相称、想要为陆谌求娶的小娘子。
果然是顶顶的贵女。
那样的出身家世,有爹娘疼宠长大的骄女,她穷极一生,也无法与之相比。
折柔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难言滋味,说不清是惊艳、羡慕,还是旁的什么,茫然间,又好像什么滋味都有,错杂交织在心头,让人舌根隐隐发涩。
似是跑尽了兴,徐十六娘翻身下马,在一众豪仆女使的簇拥下,朝着不远处的彩帐走去,如瀑的日晖倾泻下来,映得她鬓边细汗晶莹闪烁。
耀光茫茫刺目,折柔不自觉收回视线,安静地坐在帐幔的阴影中,低头吃茶。
她明白自己有些庸人自扰,可若是心中太过在意一个人,那但凡与他相关的一切,都难免生出比较,难免觉得自己不足。
旁边的几个贵眷交头闲谈起来。
一个小娘子好奇道:“今年春猎的时候徐十六娘还不敢骑马呢,如今竟学会了?”
旁人笑起来,“也不知哪个人这般大胆,敢接这烫手山芋,做她骑术教头。”
不知哪家的年轻夫人啧了一声:“接不好是烫手山芋,若是接得好,能得她青眼,那可就是泼天的富贵。官家眼下就三殿下一个成年皇子,想想将来要和天家做连襟,年轻郎君哪个不眼热?换做是我,也想娶回家这样一尊金玉菩萨呢。”
此言一出,女眷们打趣嬉笑一片。
又有一人插进话来:“我知道是谁!好像是禁军里一个姓陆的将军,鸿胪寺卿家的张五郎听说这事,酸得直咬牙呢!”
折柔正要把茶盏放到小案上,听见这话,心头咯噔一声,仿佛从阶上踩空,突然一阵发慌。
身旁的贵眷们诧异片刻,纷纷来了兴致,笑闹着催那小娘子再多讲讲。
那人摇摇头,继续道:“旁的我也不知,但有一回张五郎吃多了酒,在宴上乱骂‘他姓陆的有什么好’,结果话还没说完呢,就让他三哥给捂住嘴拖了出去,哎呦你们是没瞧见,那场面别提多精彩了!”
那边的女眷们还要继续深谈,却被陆琬忽然打断。
“阿嫂?”
看着折柔脸色不对,陆琬轻轻拉了她一下,关切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折柔在这一声中回过神,冲陆琬温和地笑笑,摇了下头,“没事。”
姓陆的将军那样多,或许只是恰巧同姓而已。
她想。
13. 第 13 章
说话间,球苑响起隆隆鼓声,十余面织锦彩旗迎风猎猎,宝津楼上坐满皇亲贵眷。
陆谌换好马毬服,头扎软巾,肩披锦绣,腰束革带,骑着剪鬃束尾的膘壮骏马,和谢云舟各率一队禁军进了球场。一行人个个鲜衣怒马,英武挺拔,气势豪壮。
两队禁军一方披红绸,一方披蓝绸,上场后互相碰了碰球杖,以作招呼。
双方勒马停住,红队里一人笑道:“陆秉言,咱们说好了啊,今日一战,你可不能对小郡王手下留情!咱们这些西军旧部全都指着这回呢,非把他们泾原军干趴下不可!”
“就是!”身后的将士笑起来,跟着起哄,“谁都知道你俩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可不兴放水啊,谁放水谁孙子,说啥也不能让他们抢了头筹!”
谢云舟从旁听见,球杖在手心里转了两转,笑骂道:“呦,几日不见,薛二郎长本事了啊,还想和我争头筹?来来来,你且试试!”
那厢聊得越发火热,陆谌却始终不发一言,只牵唇笑了笑,勒马立在一片光瀑之中,辨不清眉目神色。
少顷,发令侍者手上绣旗一挥,球苑里登时鼓声大噪,十余匹骏马一齐冲向中场,蹄声浩荡如奔雷。
陆琬兴奋地牵住折柔衣袖,指给她看:“阿嫂快看,开始了!”
折柔也跟着笑起来,微微坐直了身子,神情专注地看向场上局势。
陆谌和谢云舟性子不同,打法也全然不同,一个是稳中求准,一击必中,一个则是迅疾张扬,势不可挡。
两人很快先后各中一筹。
陆琬欢喜地道:“阿嫂你看,鸣岐表哥也中了一筹!”
看着她的模样,折柔忍不住笑起来,提醒道:“他和你阿兄可是对手。”
陆琬神情激动,杏眸亮晶晶的,“两个都是我阿兄,哪个进球我都高兴!”
说话间蓝队又进一球,上半场比分打平。
金锣敲响,场边禁军用力擂动大鼓,人群中爆出阵阵叫好喝彩。
折柔也为这气氛所感染,心神激荡起来,和陆琬一同拍手叫好。
球杖转出一道潇洒的弧线,被谢云舟架在肩头。
日光耀目,他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看向她的位置。
只一眼便收回目光。
动作细微,几不可察,却尽数落进陆谌眼中。
不必看,他也知晓那是谁所在的方向。
勒马转身,陆谌眸光晦暗不明。
下半场很快开始。
彩球入场,谢云舟一马当先,直接抢中头杆,骑着他最心爱的玉狻猊,白马蓝袍,如同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在飞扬的尘土中疾驰奔突。
陆谌一队五人很快围上,阻住他的来势。
谢云舟看了眼同队的将士,眉梢一挑,冷不防将彩球向后一推。
这一遭出人意料,红队防备不及,彩球穿过交错混杂的马蹄,直朝他身后一个黑脸汉子的杖下滚去。
“接球!”谢云舟扬声大喝。
黑脸汉子纵马上前,伸杆就要去接,却见陆谌瞬间把缰绳在掌心绕上几道,一蹬马镫,猛地翻身而下,矫如燕子抄水,长臂一探,轻巧挑开他的球杆,顺势从马蹄下勾出彩球,看准时机,挥杖一击。
“啪”一声脆响,彩球腾空而起,有如灵蛇吐信,眨眼间破门而出。
场下安静一瞬,又齐齐爆出惊呼喝彩。
“上将军!上将军!”
“陆三郎,漂亮!”
陆琬也激动不已,站起来拍手,“阿兄!好俊的身手!”
折柔却没有心思欢呼,反倒攥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方才她看得清楚,陆谌是用左脚勾的马镫,可他那条腿上膝盖受过箭伤,一旦吃不住力必会坠马,这一招简直是惊险至极。
可场上陆谌却似越发激进,几乎是一反常态,面色沉静,下手却丝毫不软,拼夺,追截,挑杖,很快便一人连夺三筹。
见状,场下熟悉的禁军大笑起来,打趣道:“今日这球赛着实精彩,过瘾!好兄弟上场也不留情面哪。”
鼓声隆隆一阵接一阵,球场上拼抢越发激烈,尘土飞扬弥漫,马蹄声震天撼地。
彩帐中的女眷们看得应接不暇,一个个攥紧了帕子,屏住呼吸。
几轮追逐下来,蓝方只有谢云舟得下一筹,时辰却已过半,蓝队的将士渐渐有些急躁。
鸿胪寺卿家的张五郎尤为急躁。
眼看着今日陆谌在十六娘面前大出风头,他却还一球未进,甚至好几次到手的球都被陆谌截走,一时抢红了眼,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鬼使神差一般,见彩球滚近,他余光看准情形,忽使猛力抽出一杖——
彩球猝不及防地穿过人群空隙,直接抽中陆谌身下骏马的右耳。
那马儿骤然吃痛受惊,长长嘶鸣了一声,前蹄腾空,在场上狂奔起来。
全场一片惊呼。
折柔心一紧,倏地站起身,几步走出彩帐。
陆琬也急忙跟出去。
万幸陆谌反应奇快,眸光一沉,眼疾手快地控住缰绳,在掌心迅速缠过几道,手腕用力,猛地向后勒紧。
谢云舟也及时策马跟上,连同场上众人一起逼停了疯马,转瞬之间,一场险情消弭于无形。
折柔心神一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握着陆琬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陆琬松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关切道:“阿嫂没事吧?”
折柔笑笑,摇了摇头。
正要往回走,余光忽然瞥见远处的彩帐外,有一个同样满是关切、又如释重负的身影。
心口莫名咯噔一跳,她定眸看去。
是徐十六娘。
两处离得有些远,看不清她的五官神色,可折柔刹那间生出一种直觉。
和旁人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惊怕不同,那是纯粹的担心心上人的模样。
方才陆谌的情形虽然惊险,但化解也只在瞬息,在场众人都还不及反应,只有她和陆琬急得走出了彩帐,除此之外,便是徐十六娘。
折柔愣了一下,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禁军姓陆的将军、淡粉色砑花笺、衣领上的脂粉香、陆谌异样的神色……
那些细微的异样在瞬间连成一串,交织出一个她不愿相信的可能。
是巧合么?可是……会有这样的巧合么?
折柔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发抖,脑中嗡嗡作响。
她不是没有想过,陆谌初回上京,官场上没有助力,少不了要应酬做戏,但他心是没有变的。
可原来……这些时日,他一直是在她和旁人之间左右逢源么?
郑兰璧想为他求娶徐十六娘,他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才会假称应酬,去见旁的女子,去教旁的女子骑马?
是啊,和那样金尊玉贵的小娘子比起来,她有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
好像被人生生捏住了心脏,攥成一团冷雪,胸口一阵阵地刺痛,甚至不敢呼吸,只想要干呕。
折柔感觉视线一瞬一瞬地发虚,周遭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遥远,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罩子。
“阿嫂,你怎么了?”陆琬转过头,关切地看着她,“是哪里不舒服?”
折柔本能地摇头,拍了拍她的手,挤出个笑来,“没事,可能是方才吓着了,胸口有点闷,我去池边吹会儿风。”
“那我跟你一起。”
“没事,我自己就好。”
陆琬见她似有心事,不想让人知晓,于是也不多做坚持,只吩咐女使远远跟着。
折柔走出不远,身后忽然起了异动,像是马蹄震地,周围的人纷纷惊呼奔逃。
“娘子小心!”有人冲她呼喊。
折柔也察觉到危险,可脑中嗡鸣不止,身上没有力气躲避,她完全来不及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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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茫茫然间,只看到一片红底织金的衣襟,有人护住她的后脑,抱着她扑摔到地上。
越过那人的肩头,她看见一道青蓝身影凌空飞身跃上疯马,手臂缠住缰绳,不要命似的向后猛地一拉,只听一声巨响,连人带马一齐轰然倒地。
全场一片哗然,四周的禁军和侍者都白了脸,齐齐朝这边奔来。
折柔倒在地上,慢慢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身上的人。
日光强烈刺目,完全看不清眉眼五官,她却一瞬认出是陆谌。
“妱妱!”他急声唤。
鼻子一酸,眼前的人瞬间成了模糊的影子,眼泪不断地往外流。
折柔闭了闭眼,把头转到一边。
陆谌脸色猛地一变,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回头厉声唤军医。
那边禁军七手八脚地拉走了倒地疯马,谢云舟捂着胸口站起来,几步追过来,急问:“她伤着哪了?”
陆谌眉目阴沉,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伸来的手,“先让军医看了再说。”
今日设办马球赛,禁军中的军医都在苑中随侍听调,闻令很快赶过来,毕竟是女眷,军医只草草检视一番,试探着问:“娘子身上可有何处疼痛?”
折柔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事,请先生去为小郡王诊治吧,倘若落下内伤,此刻耽误不得。”
陆谌抱着她的手臂霎时一紧。
折柔发觉他的不对劲,却全然无心理会。
她拼命地掐紧了手心,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忍住泪,不要叫旁人看出异样。
一场马球赛变故频生,陆谌和同僚简单交代几句,又吩咐人给陆琬送了信,带着折柔登车返程。
回到马车上,折柔才看见陆谌手背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流出来的血顺着手腕直淌进衣袖,到此刻几乎已经凝干,想来是方才情急护着她,擦过了草坡里的碎石。
而她只过问了谢云舟。
不过,即便她如今看见了,也不打算再过问。
折柔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马车里一片死寂,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不高兴?”陆谌终于开了口,眉眼间却是山雨欲来,仿佛在隐忍压抑着什么。
折柔低着头,咬紧了唇,丝毫不想做出理会。
她心里憋满了各种各样的疑虑和难堪至极的猜测,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隐隐地,又怕当真从他口中得到证实,千思万绪,直闷得胸口生疼。
“怎么?担心鸣岐?”他语气里带了淡淡的嘲意,“放心,他伤不到筋骨,下回见面,照旧能帮你捞鱼。”
折柔一怔,待反应过来,只觉不可思议,他这是什么意思?
怒意压过了心中难过,折柔气得发抖,抬起头直视着陆谌,一字一句道:“我与鸣岐,清清白白,从无龌龊。”
我与鸣岐。
这几个字入耳,陆谌额头青筋急跳,脸色一阵阵发白。
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蹿起,如同沸腾起一大片滚油,几乎要叫他五内俱焚。
她从知慕少艾起,便只有他一人。
从初次十指相扣,初次唇瓣相触,再到后来新婚洞房,她明明羞涩得都不敢看他,却又大着胆子缠眷,贴着他的耳畔,细细软软地唤他陆秉言……
那是他的妱妱,他的妱妱,他决不能容忍旁人觊觎。
半分都不能。
陆谌咬紧了牙,抬起她的下巴,强自压抑着怒意,“妱妱,他谢鸣岐对你是什么心思,难道你还不清楚?”
真是奇怪,明明是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少年夫妻,她竟会在某一瞬觉得眼前的人陌生。
鼻腔愈发酸涩,折柔仰脸看着陆谌,眼眸里渐渐蓄满泪意,她抖着嘴唇,一路上憋闷在心里、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疑问突然间脱口而出:“陆秉言,那你对徐十六娘又是什么心思?”
“旬日那天你不在樊楼,是去见她了,对么?”
14. [锁] [此章节已锁]
话音落下,车厢里安静一刹。
折柔身上失了力气,紧紧抵靠在车壁上,模糊中看见陆谌的身形一瞬僵住,只觉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周身流淌的血液都变得冰冷。
良久,陆谌神色凝滞,缓慢开口:“你说什么?”
方才一时气急,未经细思便将话扔了出去,或许脱口的刹那她还有几分悔意,但此刻却隐隐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只是即便如此,这样的话她亦没有勇气再问第二遍,那样痛,痛得她快要直不起腰来。
折柔强忍住眼中涩意,转头去看车外熙攘的街道。
“是有人与你说了些什么?”
好半晌,身后传来陆谌干涩发紧的声音。
他这般的反应,几乎已是直承其事。
无人知晓,她有多盼着能听见他的驳斥,笑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是没有。
折柔忽觉心脏抽痛,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看着眼前人纤瘦的侧影,陆谌眸色晦沉,抬手想替她擦去颊边的泪珠,却被折柔偏头避过。
伸出的手滞在半空,陆谌只觉一瞬被人攥紧了心脏,骨缝里溢出一丝丝无力的酸冷。
年少相伴四载,陆谌又怎会不清楚她的脾性?
明明看着是最柔弱温和不过的性子,骨子里却尤为坚韧倔强,倘若认定了一个人,哪怕前路千难万险,独自一人穿过莽莽黄沙也誓要带他回家,可若是当真伤透了心,千万匹马也不能拉她回头。
宁折柔宁折柔,真真是人如其名的刚烈。
为此,他从一开始便瞒着她,却不想女子大都对这等事天性敏感,竟让她窥见几分端倪。
沉默片刻,他哑声道:“妱妱,看着我。”
好半晌,折柔抿了抿唇,转头看向陆谌。
夕光顺着竹帘漫进车厢,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暖色光晕,模糊了青年锋锐的五官棱角,看起来竟显出几分少年时的温润,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我对徐家女并非你想的那般。”
陆谌掂量着措辞,决定从头开始解释,“六年前官家主持变法,可后来河西兵败,新法一时受阻,官家想继续推行新政,必得以铁腕震慑弹压。
是以徐崇揣度君心,借着东宫谋逆一事,指使王仲乾用我父亲做投名状,给官家递上一个对旧党开刀的借口,从此陆家败落,徐家平步青云。”
陆谌顿了顿,漆黑幽邃的双眸直直看向折柔,咬牙道:“妱妱,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折柔眼睫轻颤,抿着唇一言不发。
陆谌端量着她的神色,继续道:“但如今徐崇权势显赫,既是外戚又简在帝心,门生党羽更是遍及朝野。妱妱,你也知晓,他为人疑心深重,对我忌惮尤深,倘若被他暗中辖制,我在上京绝无出头之日。徐十六娘只是他抛出来的一个饵,要试探我是否当真放下了旧事,全然信服于他。”
“我对那徐家女只是在场面上往来应付,做给徐崇看的一场假戏,让他对我彻底放下戒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陆谌将折柔的手合进掌心,紧紧凝视着她的面庞,语气中隐有沉痛,“我们才是夫妻,妱妱。我心中只有你一个,又岂会有旁人?”
良久,折柔怔怔地看着他,“我想着你大抵是有难处,官场上少不得应酬……于是我满心欢喜地筹办药局,又对自己说,或许过些时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看出她眼中的挣扎,陆谌心中一霎微松,反复摩挲着她的指尖,低声道:“妱妱,是我的错,但我对旁人当真没有半分情意,你容我些时日……”
折柔淡淡一笑,落下眼泪,“可你明知她对你有意。”
陆谌僵住。
“你明知我会难过。”
“陆秉言,你欺负我。”
这些话落下来,陆谌无可辩驳,只觉心脏一阵阵剧痛,声音艰涩低哑:“妱妱……”
信任一旦出现裂痕,再多的言语和歉疚都难以修复。
她少时孤苦,漂泊无依,对于后半生,她所求不多,只是想和心爱的郎君过上安稳日子。
为此,她可以忍受旁人的冷言冷语,也可以忍受婆母的刁难搓磨,可她不能忍受心爱之人欺她至深。
折柔摇了摇头,眼泪无声地掉在软垫上,“我出身卑微,于你仕途无所助益……你有鸿鹄志,需得青云梯,不如……不如我成全你。”
陆谌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顿觉周身寒意入骨,恍惚有种心脏骤停的错觉,“成全?你要成全我什么?”
不及折柔再度开口,陆谌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咬牙看着她,眸光隐忍愠怒,“妱妱,你还要我怎样讲?我对徐家女从来都不过是应付,决无半分逾矩,亦无分毫情意,更不会与她议亲求娶!”
折柔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我与鸣岐也从无半分逾矩。”
一阵锐痛猝不及防地穿心而过,陆谌气红了眼,“妱妱!”
折柔看着陆谌俊瘦的脸庞,心中痛如刀绞。那是她少年相伴、真心喜爱的郎君啊。
看见他这般又怒又痛的困兽模样,她又何尝当真痛快?言辞如同两边开刃的利剑,将彼此都伤得鲜血淋漓。
她痛恨陆谌的欺瞒,更痛恨自己突如其来的心软。
爱与恨、嫉与妒,诸般滋味错杂在心头,她只觉茫然无措,心乱如麻,需得独自静一静。
折柔唤了声平川,要他停住马车,打算推门下去。
不料陆谌反应极快,不待她掀开车帘,立即伸手将人拽了回来,捉着手腕紧紧锢住,折柔毫无防备,猝然跌入他硬热的胸膛。
忽然间天旋地转,折柔还不及挣扎起身,陆谌一手掌住她的后脑,一手箍着她的腰肢,薄唇挟着翻腾的怒意蛮狠而急切地吻了下去,唇舌交缠吮咬,像是要将她全然侵占,不留半分空隙。
呼吸被掠夺殆尽,胸口一阵窒闷,折柔本能地推拒躲避,向后挣扎,却反倒被陆谌越发用力地缠紧,按着她纤薄的背脊压向怀中,热烫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陆谌手背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又挣裂开来,热血顺着折柔的鬓发流入后颈,仿佛要融化肌肤,灼得她心脏一紧。
折柔回过神来,开始奋力挣扎,用力地去推他肩膀,“陆谌!你放开我!”
陆谌眼圈发红,一手捉住她两只手腕,抵在胸前,紧紧固住,热息喷洒在她脖颈上,“妱妱,别闹。”
呼吸交缠间,他一手顺着衣摆探进去。
折柔顿时一个激灵,想要扭身躲开,可陆谌按在她背上的手沉着有力,不由分说地将她禁锢在怀中,她进退不得,只能被迫承受。
结发恩爱多年,两个人对彼此的身子熟稔至极,陆谌若有意要让她快活,自然是得心应手。
马车行过繁华的瓦市,喧嚷的叫卖声和交谈声透过竹帘钻入车厢,嘈杂热闹仿佛就近在耳畔。
如此境地,实在是让人羞恼交集,折柔呼吸急促,只能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呜咽出声,“陆秉言,你混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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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吻去她颊边泪珠,按住她的手却越发强势,陆谌哑声道:“我一向混帐,你知道的,妱妱。”
是啊,她自然知道。
在洮州相伴多年,他们不是没有红过脸,亦像许多寻常夫妻,有过冷战,有过委屈。
那年陆谌升任偏将,按例分得一匹战马,是一匹乌色的河西马,膘肥体壮,极是漂亮,折柔给取名叫小乌。
春日闲暇,陆谌带她去野外骑马。他说洮州是边城,战事频仍,一旦遇上羌人袭城,她若是学会骑马,总归能叫他多放心几分。
陆谌教得耐心,折柔也学得用心,很快便能纵骑奔驰。她只需轻踢下马腹,小乌便撒开四蹄,在山坡上跑得欢快。
有次越过一处小丘时,小乌脚下突然一崴,折柔没有防备,不慎坠了马,摔落在松软的草滩上。
其实她只擦破了一点皮,可那时毕竟年少,听见陆谌急声追赶过来,她一时起了玩心,闭上眼睛,装作重伤模样,听他惶急得变了音调,又睁开眼,含笑逗他。
那回陆谌头一遭在她面前动了怒,折柔自知理亏,柔声哄了他半晌却不曾哄好,她不免也开始觉得委屈,一时间两个人谁也不理会谁,到夜里,折柔索性独自睡在外间的小榻上。
不想陆谌半夜缠了过来,一派混帐行径,竹榻吱呀整晚,折柔叫他欺得神魂颠倒,什么气啊恼啊都发作不出了。
长指上的触觉变得柔腻,陆谌低下头,反复含吮她的唇瓣,又勾缠住她的舌尖,深吻流连。
折柔禁不得他这般调.弄,身上很快便轻轻发颤,呼吸凌乱,双颊晕起绯红,鬓边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她仰头咬住手背,强忍着不要溢出丝毫声响。
陆谌见状,心头忽地一阵急怒,一把扯过她的手按在头顶,低头吻去她鬓边细密的汗珠,哑声逼问:“忍什么,嗯?”
手上动作愈加放肆,折柔再难忍受,一时气急,张口咬住他的肩膀,恨恨地用足了力,唇齿间弥散开浅淡的血腥气。
陆谌疼得拧眉,额上一霎沁出冷汗,却丝毫没有躲闪,只任由她咬。
马车还在市井间穿行,车窗上的竹帘轻轻晃动,街巷里人声喧嚷。
陆谌提起她细软的腰肢,按在车壁上,沉声朝外吩咐,“去城外。”
平川似是有所察觉,很快驱车离开热闹的瓦市,转入一条僻静小路,周遭的声音渐渐变得稀落。
陆谌低低地喘息。
“妱妱,待一切事了,我为你请封诰命,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都是我的错,从前洮州苦寒,如今回了上京,我们早些生个孩子,不拘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只要生得像你便好……往后好好过,嗯?”
可不论他说什么,折柔死死地咬紧了唇,只是摇头。
马车微微颠簸。
陆谌在身后,吮咬着她的耳垂,滚热呼吸烫灼着她的后颈。
“妱妱……”
折柔只觉脊心一阵阵酥麻,一时间竟说不清是欢愉还是难耐,不由得仰起脖颈细细喘息。
陆谌俯身,轻吻去她颈后细汗,低声道:“还记得成亲那日么……喜娘悄悄给你出主意,让你夜里把绣鞋压到我的靴子上,说什么保管叫郎君一辈子听你的话,可你羞得只是笑……后来还是我趁你睡了,替你把绣鞋压到上面去。
妱妱,我愿意叫你压一辈子……咱们好好的,成不成?”
听到最后,折柔眼眶忽地一阵酸热,泪珠滚落下来,她浑身发颤,忍不住呜咽出声:“陆秉言……”
15. 第 15 章
天光黯淡,暮色四合,马车一路沿着僻静处朝城外走,车厢里的动静时断时续。
衣袂无声地交缠,披帛扫过靴面,汗津津,热涔涔。
海棠色的束发丝绦垂落到颈边,拂动间犹如水波荡漾,软垫上染一层薄薄的水光。
模糊昏暗的光线放大彼此的感官,陆谌咬紧了牙,额头青筋急跳。
他看不见她的神色,胸腔里仿佛空了好大一个缺口,怎么都不得满足。
“妱妱,回头。”陆谌声音低哑,带着薄茧的温热掌心从后覆上柔软,隐约似有求恳,“看看我。”
折柔扶着冷硬的车壁,指尖用力到发白,忍着溢到唇边的声音,不作回应。
她心中一片杂乱,不知该如何面对陆谌,亦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
在洮州同甘共苦了四载,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陆谌的不易。
当年为了治好伤腿,他吃过的苦数也数不清,一次次生出希望却换来一次次的失望,摔倒了无数次,疼得浑身衣衫被冷汗浸透,轻轻一攥便能淌出水来。
初入军营,他拼命换来的战功被人抢占,求告无门,只能继续冲在阵前,做提头卖命的小卒。
她见过陆谌最狼狈脆弱的时候,独自一人借着淋雨无声落泪。
她知道回到上京、重振门楣是他心中的执念。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硬拼着一口气才走到今日,他要为父报仇,要出人头地,怎么会不难呢。
她更记得陆谌的好,记得在她染病的时候,他是如何熬红了眼,不眠不休地照料。
爹娘早逝,没有旁的亲人待她好,所以她尤为贪恋这份尘世的温暖。
可越是年少情真,她越是难以忍受他这般左右逢源,与旁人逢场作戏。
一颗心仿佛被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妥协,一半愤恨。
恨他欺瞒,更恨自己不够狠心,茫然间寻不到出路。
察觉到她在咬唇忍耐,陆谌心头一阵隐怒,想也没想便曲起两根长指,径直送进她的齿间,教她咬着发泄:“咬自己算什么本事,嗯?”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折柔呜咽着,死死咬住他的指节。
仿佛他给予多少欢愉,她便还以多少痛楚。
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腥甜味道。
夜幕低垂,僻静的郊外,两道喘息声在逼仄的车厢里纠缠回响。
最后,陆谌扳过她的脸,迫她转过来,勾缠住她的舌尖,缠绵着深吻,连同唇齿间的血气也一道吞吃殆尽。
下一瞬,入骨的酥麻汹涌而至,折柔眼前泛起一片茫茫的薄雾。
陆谌一把捞住她脱力下滑的身子,擦去浮汗,用外袍仔细裹好,紧紧揽在怀里。
“妱妱。”陆谌抚摸着她汗湿的发丝,哑声低唤,“莫再生我气了,成不成?”
浑噩过后,余韵褪去,折柔疲累地蜷起身体,只感到难以形容的茫然孤独。
仿佛是飘荡在海面上的一叶孤舟,不知来路,亦不知去处。
平川和南衡守在数丈以外,遥遥听见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抬头见天色愈晚,再过些时辰城门便要下钥,俩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出手猜拳。
下一刻,平川一脸丧气地白了南衡一眼,放轻手脚走到车前,小心问道:“郎君,城门快下钥了,咱们可要回去?”
不多时,车厢里陆谌哑声应下。
平川忙轻快答了声是,马鞭一扬,驱车赶回城内。
马车一路微微颠簸,回到府中,折柔已经倦极,昏昏沉沉中睡得熟了。
陆谌帮她收拾干净,随后在榻边坐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眉眼,他凝视着折柔恬淡安宁的睡颜,沉默良久。
看见她哭得眼皮发红微肿,即便已经睡熟,眉心依旧轻轻蹙着,陆谌只觉满心怜惜,仿佛胸腔里跳动的东西被她攥住,一牵一牵地疼。
不是不愧疚,不是不心疼。
当年陆家出事,他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跌落尘泥。
父亲死了,素来温和儒雅的文人,在皇城司的地牢里被刑求至皮肉破碎,面目难辨。
一向高傲自矜的母亲头发散乱,形容狼狈,像市井疯妇一样死命抓着他的手臂,指甲深深掐入血肉,嘶声厉喝:“三郎!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重振陆家门楣!”
可他前路未卜自身难保,双手双脚都被锁着铁镣,押送的小卒一把将他推搡开,手中木棍狠狠抽在他的肩背上。
彼时他什么都没有了,流放路上遭人暗算,箭伤入骨,高热不退,没有银钱去看郎中,只能躺在城隍庙里咬牙硬抗,不敢死,却也活不起。
万幸,他遇见了妱妱。
她生得那样单薄瘦弱,却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他往前走,一圈又一圈,累得浑身是汗,却又抬头冲他笑,夸他真厉害,今日又多走了几步。
数不清多少次,他一低头便能看到她头上小巧的发旋,可怜可爱至极。
其实他那时满心的戾气,整日压抑着担心自己成为废人的恐惧,可她明明也吃过很多苦,却总是笑盈盈地望着他,柔声宽慰,一次次撑着他站起来。
这世上再不会有旁人能待他如此,伴他从污泥中一步步走出来,只有他妱妱。
所以他认错,他有愧。
但他不后悔。
既已决意入局,便理应落子无悔。
权势前程他要,妱妱,他也要。
他本就是这般果决偏执、破釜沉舟的性子,骨子里天生带着几分赌性,为达目的,不惜剑走偏峰。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咬着牙重新站起来,再一步一步,从九死一生的僻远边镇走回上京?
但凡换个软弱犹豫些的脾性,经历洮州充军的那三年,只怕早就成了一具重重黄沙掩埋下的无名枯骨。
再等等。
等到徐家的事有了着落,等到他为她挣来凤冠霞帔,他们会有很长的一生要过。
他的妱妱,如今虽是同他闹了些别扭,但他有的是耐心,总能慢慢哄得她心软。
**
入夜,徐府。
书房里摆着一尊鎏金奔兽博山炉,清雅的荀令十里香从炉中溢出来,一线云烟袅袅升腾,仿佛要烧出直上青云的架势。
徐崇坐在楠木书案后,听着幕僚禀事。
“……禁中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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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今日三殿下不知缘何又惹得官家动了怒,甚至被怒斥为‘不知手足情谊,性冷心硬’,这话实重……属下思量再三,能在官家口中算得上三殿下手足的,那大抵只有谢小郡王……”
“此外还有一桩要紧事,近来收到风声,有人在暗查两淮一带的盐铁转运,似乎已经查到邗沟附近那群水匪的头上,此事不得不防,毕竟……”
话到一半,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怒斥的声响,幕僚神色一紧,立时噤了声。
徐崇神色也显出几分不善,抬起眼,就见周氏面色沉怒,一阵风似的走到门上。
徐崇递了个眼色,示意幕僚暂且退下,接着不疾不徐地看向周氏:“做甚这般着急?”
瞧见他这副隐约不耐的模样,周氏心头怒火蹭地又高涨了几分,“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容娘今日本来高高兴兴地出了府,可回来的时候简直就跟丢了魂似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肯见,你瞧瞧,都到这个时辰了,连暮食都还没用过呢!”
徐崇今日烦心着旁事,倒确实不曾顾得上这厢,不由出声问道:“出了何事?”
周氏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听他这一问,登时摆开架势:“我就说那姓陆的家里养着内宠,算不得良配,你非要把我好好的女儿搭进去!如今她一颗心赔了进去,看见郎君真心疼宠旁的女子,怎会不难过?”
一边说,她一边恨恨地咬牙,将白日里在金明池畔的情形一一道了出来,诸如陆谌如何宠惯宁氏,又是如何在疯马冲出围场之时,直接把人护在自己身下云云。
慢慢听明白了原委,徐崇反倒松下一口气,这世间男子纳妾养宠简直是再寻常不过。
倘若陆家小郎全然不近女色,摆出一副忠贞做派,一心只和十六娘来往,他才反倒要疑心作伪有鬼了。
沉吟片刻,徐崇不以为意地道:“叫容娘不必为个无关要紧的玩意儿吃味,改日让她与陆三郎说一声,要他把人远远送走便是。”
细一想来,这倒算是个不错的契机,他也乐意瞧瞧那陆家小郎会作何处置。
可周氏并不答允他这法子,柳眉顿时一竖,急急道:“就冲陆三郎今日在球场上那疼护的架势,分明是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就算一时送走了,往后也是个麻烦,谁知他会不会偷着当个外室养起来?
再者,万一养出了身孕,生下个把贱种庶子来,难不成我容娘这般身份的女郎,将来还要和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争宠不成?怄都要怄死了!”
徐崇耐着性子,听完周氏好一通后宅女子的琐碎计较,这才哂道:“我还当什么大事。”
“不过区区一个蝼蚁女子,容娘既嫌着碍眼,那我这个做父亲的,寻个机会替她除了便是。”
周氏闻言微微一愣,半晌,反倒慢慢蹙起眉头,有些犹豫起来,“我觉着不成,动辄打杀人命,这……这实是作孽。更何况……活人又如何争得过死人呢?”
徐崇一噎,抬头不耐道:“那你要如何?”
周氏思量片刻,下定决心:“你给我点几个得力的人手,我们后宅女子有后宅女子的交际手腕,且先试试我的法子,倘若不成,再说旁的。”
16. 第 16 章
自打那日从郊外回到陆府,折柔便不再理会陆谌,一心忙起女科药局的事。
不论将来如何,开药铺做营生是她的立身之本,既然开了个头,便不能半途而废。
隐隐约约地,她也存些了旁的心思,想着倘若药铺能支应起来,攒下些银钱,那就算有朝一日要离开上京,她也足够养活自己。
新开的铺子杂务繁多,既要对账采买,又要赶制新药,折柔索性让小婵简单收拾几样衣物行李,两个人住进了药铺里。
陆谌听闻此信,倒也没有阻拦,只是吩咐南衡往药铺多调了些护卫,又赶着下值过来陪她一道用暮食。
折柔拗不过他这般缠磨,却也没有心力来应付,索性便由着他去了。
不论陆谌说些什么,她只低头理账,不发一言,全当屋子里没有他这个人。
一直等到夜深,见陆谌还没有走人的意思,折柔抿了抿唇,只道:“时辰不早了,我要歇息,你自便罢。”
说完,她没有分毫停留,径直起身去了后院卧房,熄灯睡下。
只是睡也睡不踏实,到后半夜屋外又落了场雨,雨声沙沙作响,扰得人心烦意乱。
迷迷糊糊地醒来,窗纸上已浮起淡淡的蟹壳青色。
想着白日里还有许多杂务要忙,折柔没有再多歇,起身穿衣。
然而推开门,就见檐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夏衫轻薄,被雨后晨间的水汽打湿,紧紧贴在他的背脊上,勾勒出清瘦紧实的后背线条,竟无端显出几分狼狈憔悴。
像是在此处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夜。
折柔一怔。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只觉一眼都不想再多看,转身就要回屋。
忽然被人从后拦腰抱住。
“妱妱……”陆谌声音嘶哑,低低唤道。
他身上几乎没什么热意,浸透了晨间湿冷的潮气。
“妱妱。”陆谌用力将她搂紧,冰冷的唇吻在她颈间,哑声问:“同我回家……成么?”
回家。
听着这两个字,折柔心里忽地一酸,身上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
她咬住了牙没有回头,只是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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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陆谌的手臂,独自回了屋。
两个人就这般僵了几天,小婵不知内情,只以为陆谌是当真和旁的女子有了私情,看着折柔神色隐约憔悴,她既心疼又气不过,一边帮折柔清洗草药,一边红着眼道:“郎君怎么能这样呢?他曾经明明,明明……”
折柔淡淡地笑了下,“明明曾经许诺此生绝不会有旁人,是么?”
小婵一瞬攥紧了手中草药,气愤点头。
折柔低头翻拣着晒干的莪术和当归,过了好半晌,她才轻声道:“一辈子这样长,谁又能保证一成不变呢,就算他毁了诺,难道我要拿着当年的誓言去指责他说话不算么?未免也太可怜可悲了些。”
而且,如若郎君当真变了心,那质问又有什么用呢?
这道理折柔想得明白。
一时有一时的心境,起码当年陆谌说这话时,也是真心实意的,这便够了。
她没必要将自己一直陷在过去里,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等到晚间,陆琬忽然打发小厮给折柔送来帖子,说是在潘楼订了间酒阁子,邀她明日去吃酒。
17. 第 17 章
折柔清楚陆谌的脾性,他轻易不会与人言及私事,陆琬的邀约多半和他无关,既如此,出去散散心也好。
这般想着,她便应承了下来。
第二日早早收拾停当,折柔仔细打扮了一番,梳妆绾发,鬓边簪朵素净的玉栀花,配一对琉璃珍珠耳珰,又淡淡敷上一层粉,对镜看了看,瞧不出气色上有什么异样,这才放了心。
吩咐伙计守好铺子,折柔带着小婵去往潘楼。
大晋民风极为开放,城中不设宵禁,夜市繁华,女客结伴宴饮也属寻常。折柔刚到潘楼门前,就有过卖[1]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贵客是订雅间还是散座?”
折柔笑笑,报上订好的阁号,过卖越发殷勤,呵着腰,比手引她走上二楼的雅间。
潘楼里灯火通明,珠帘锦屏,一派豪贵之气。陆琬已经到了有一会儿,见折柔进来,眼神立刻一亮,笑着起身,迎过去拉她入座:“前几日阿嫂药铺开张,正赶上我府里也忙着,没能脱开身,今日便借着潘楼新出的琼波酒,为阿嫂好生庆贺一下。”
她生得粉面桃腮,双眸含笑,语声亲切甜软,瞧着便让人欢喜。
折柔忍不住笑起来,随陆琬到阁中的雕花小几前坐下,“多谢琬娘了。”
说着,她示意小婵把带来的锦盒递过去,柔声道:“入夏潮湿,小孩子肌肤娇嫩,最易生疹,我做了几个祛湿的药囊,可以给你家中的小娘子挂到床帐上。”
陆琬心中感动,吩咐女使仔细收好,笑盈盈地看向折柔:“还是阿嫂最好了,我替萱姐儿谢谢舅母。如今日子安定了,阿嫂几时也生个孩儿,我可等着做姑母呢,红封都预备好啦。”
折柔心中一瞬涩然,只温和地笑笑,当做默认。
问过折柔的口味喜好,陆琬挑着铛头拿手菜色点了几样,再配上鸳鸯炸肚、烧羊头和玉灌肺,又叫了一壶琼波酒。
过卖很快送上酒来,陆琬举起酒盅,笑道:“我敬阿嫂一杯。”
折柔含笑同她碰了碰杯,低头抿了一口。
绵酒入腹,竟有些辛烈的余味,折柔只觉喉头一阵热辣,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倒似有几分杀恨。
陆琬也不禁咋舌,“这酒倒有点烈性。”
抬头见折柔面前的酒盏已空,忙出声劝阻:“阿嫂莫喝太急,等一会儿醉了,若是让阿兄知晓,怕是要凶我。”
冷不防听她提起陆谌,折柔倒是生出几分反骨,提起酒注又添了一盏,轻声道:“无妨,不必理会他。”
两人吃了些酒菜,折柔忽然想起烹霜的事,随口问道:“烹霜身子调理得如何了?算算日子,她这个月应当来过月事了罢?”
说起这个,陆琬神色微微有些异样,“阿嫂妙手,烹霜身上月事调理得极好。可惜那顾弘简是个不知好坏的,我好心给他添人,他却反倒因为这事,和我闹了几天的脾气,整日窝在书房里,差点没把自己气成一只大青蛙。”
折柔愣了一瞬,旋即笑起来,真心实意地劝道:“这是好事,郎君心中有你,才会介意,他这是醋了呢。”
陆琬喝得有些醉了,颊边泛起微红,她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他心中有何人,我才不在乎呢,只要不扰我和萱姐儿的好日子就成了。
阿嫂有所不知……当年伯父出了事,明知顾家上下都不喜欢我,到处风言风语,背地里等着看我笑话,我也只能咬着牙厚着脸嫁进去,郎君冷落、婆母不喜,连个女使都敢下我的脸面……如今我在府中立稳脚跟了,他顾弘简倒是生出求好的意思,可我最难的时候他不在,眼下再来同我卖好,谁又稀罕?”
说着,她笑了笑,托着脸颊看向折柔,“阿嫂,你不知呢,我是当真羡慕你的。
我与顾弘简,只是盲婚哑嫁的寻常夫妻,我在顾家,不过是寻一存身之所,聊以谋生罢了。可阿嫂同我不一样……你和我阿兄是真真的患难与共,两情相悦,在如今这世道上,能和郎君这般相守,多难得呀。”
折柔听得心中酸涩,好像连杯中酒水都失了滋味,只觉辣得人眼眶胀热。
两个人各揣心事,又推杯换盏了几回,折柔看着陆琬面颊渐渐红透,双眼迷朦,显见是快要醉实了,忙拦下她的酒盏,吩咐小婵去要两碗醒酒汤来。
小婵轻快地应了声是,匆匆退出酒阁,往楼下去了。
折柔等了一会儿,正牵袖夹菜,忽然听见一声惊呼,像极了小婵的声音。
心头一跳,她起身走到酒阁门口,就见小婵惶然地倒在楼梯拐角处,两只瓷碗在地上碎裂成几瓣,身前站着两个男子,一个矮的像是随从,旁边一个锦衣青年神色不善,胸前衣袍被醒酒汤打湿大片,洇成了深色。
“哪来的不长眼的贱婢!竟敢冲撞我们郎君!可知这一身缂丝杭绸值多少银钱,卖了你全家都赔不起!”
那矮个随从声音尖细,怒斥了几句,扬手就要朝小婵扇下去。
折柔心头咯噔一声,酒意登时散了大半,连忙几步走上前,将小婵护到身后,抬头对那青年笑道:“我家女使不慎冲撞冒犯,我替她赔罪,还请公子宽宏。不知公子这身衣裳价值几何,我照价赔偿,绝不推诿半分。”
小婵知道自己闯了祸,脸色发白,惶惶然扯了下折柔的衣袖,忍着泪意小声道:“娘子,我看路了,是他突然出……”
“放肆!”她话未说完,就被那随从厉声喝断:“好个牙尖嘴利的贱婢,竟敢倒打一耙,攀污我家郎君!”
小婵登时被吓得一个激灵,折柔用力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怕。
这身衣裳虽然价贵,却也不算赔不起,眼见着对面身份尊贵,气势豪壮,她们只有几个女眷,没必要做无谓争执,认赔就是了。
说话间,那锦衣青年的目光极为直白地落在她脸上,放肆地上下打量,仿佛一条冰冷黏腻的毒蛇,看得她背上寒毛直竖,心头一阵发慌。
想着陆琬还醉在酒阁里,折柔本能地退开一些,不想多做纠缠,“公子这身衣裳需多少钱,稍后我送到潘楼账上,必定分文不少,公子遣人来取便是。”
既不问他家住何处,也不报自己家门,只交由潘楼处置,如此最少牵扯。
说完,她牵着小婵,掉头就走。
矮个随从瞧出自家主子的心思,自然不能轻易放人离开,当即抬手阻住她的去处,“我家郎君还未答允,娘子需得留步。”
这举动着实孟浪,折柔一时间又惊又怒,忙避开他的手,向后退开半步,眉心蹙起:“我已允诺赔偿,公子还待如何?”
锦衣青年目光盯着她,低哂了一声,缓缓道:“怎么,娘子瞧着,我像是缺钱的人?”
矮个随从适时地接话:“好叫娘子知晓,我们郎君正是当今三皇子。倘若继续不识礼数,岂不是不将我们三殿下放在眼里?”
折柔心下一惊,她知晓上京城勋贵遍地,却不想竟会撞上这样一尊大佛。
如此一来,她反倒不敢再贸然报出陆谌的名号,担心无意中得罪贵人会给他招祸,只能福身行了个礼,沉声道:“民妇无意冲撞贵人,望殿下宽宏,民妇的夫君还在阁中等着,恕不能久陪。”
话音将落,不待三皇子回答,旁边一间酒阁的直棂门突然被人推开。
一个酒盏兀地飞出来,直接砸中那矮个随从的后脑勺,他哎呦痛呼一声,捂着后脑转过头,张嘴就要大骂,却又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噤了声。
廊下一声嗤笑,谢云舟懒懒倚在酒阁门口,下巴微扬,凉笑道:“外头这般热闹,我还当是何人,原是三哥管教不力,放任家奴欺侮良家女子。不就是一身缂丝袍子么?堂堂三皇子殿下,府上何时这般拮据了?改日去胥国公府上,我赔你个十件八件。”
三皇子李桢登时变了脸色。
谢云舟走过来,挡在折柔身前,冷冷看着那内侍随从:“九娘,这贼厮方才可有碰着你?”
大有一副只要她开口,他就废人手脚的意思。折柔心头一突,实在不愿生事,忙摇了摇头,低声劝道:“没事的。”
李桢倒是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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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轻嗤一声:“鸣岐,我知你一向胆大妄为,可元丰毕竟是我的人,就在我面前,你还真能断了他的手不成?”
打狗还要看主人,当着他的面打杀他的侍从心腹,这和直接撕下他的脸面扔到地上踩有何区别?
他谢云舟再桀骜张扬,也不会如此不知轻重。
谢云舟却忽然扯唇笑了笑,定定地看着他,眼眸微眯,寒声道:“三哥,你猜我敢不敢?”
听出他话中的凛凛之意,李桢眸光骤然一顿,神色变得阴鸷。
他当然清楚自己这个表弟是个霸王脾性,从小仗着官家疼爱,一向在上京城里横行无忌,带着一身混不吝的浑劲,连他都要避让三分。
说来可笑,前几日谢云舟球场坠马,官家竟因他不曾出言慰问而大发雷霆,换个不知情的来,怕是都分不清他和谢云舟谁才是官家的亲儿子。
眼前这娘子虽有几分姿色,宜喜宜嗔芙蓉面,颇对他的胃口,但确也犯不上为了区区女色和谢云舟翻脸。
思量片刻,李桢扬眉笑起来,“原来都是相熟之人,大家误会一场,倒也不必再多计较,我还要去更衣,你们自便罢。”
他转过脸,冷冷地看了随从一眼,带人离开。
见李桢下楼走远,折柔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看过去,“今日多谢你了,鸣岐。”
“同我还客气什么。”谢云舟扬唇一笑,阁内烛光辉映,落在他眉眼间,越发英挺恣意,“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折柔笑笑,“还有琬娘呢,她吃醉了,在酒阁里歇着。”
谢云舟点点头,看一眼折柔。
她今日吃多了酒,醉意微醺,颊边晕起绯红,几缕碎发掉下来,乳黄色的烛光杳杳跃动,仿佛在轻抚着她莹润的侧脸,缱绻温柔。
他忽然就有些嫉妒。
说不清是嫉妒那束烛光,还是嫉妒旁的什么人。
谢云舟喉结微滚,调开视线,嘱咐道:“我这三表哥一向阴鸷浪荡,过几日我要出京办差,你回去和陆秉言说一声,叫他小心些,多给你添些护卫。”
折柔唇角弯起,谢过他,带着小婵回了酒阁。
方才虽然生过一些波折,但知晓谢云舟今晚也在此处,折柔心下安定,回到酒阁里,重新要来一碗醒酒汤,让女使喂着陆琬用了,两人又闲说了一会儿话,顾弘简不知从何处得了信,匆匆赶来接人。
陆琬不放心折柔,踉跄着不愿走,将顾弘简往一旁推,“先送阿嫂回去。”
折柔笑了笑,自然不愿打扰他们夫妻相处,推说陆谌会来接她,让他们放心回去便是。
听她这样讲,陆琬便不多坚持,催着顾弘简去付了酒钱,同折柔告别后,夫妻二人一同回往郡伯府。
酒阁中安静下来,外面的喧闹声越发清晰。
入夜后的上京是说不尽的繁华绮丽,倚着栏杆向外看,长街上彩灯缤纷,人流往来,各色小贩佯佯而行,街巷上有孩童玩闹,也有年轻的相公娘子携手同游,满是烟火味道。
折柔垂眸看了一会儿,却愈发觉得孤独。
她低下头,一杯接一杯地吃酒。
不知过去多久,醉意渐渐上涌,她感觉眼前变得晕眩,身上微微发热,整个人昏昏欲睡,这才放下酒盏,倚靠着鹅颈椅闭目小憩。
小婵帮她披了件薄毯,出去问过卖要来一碗醒酒汤,正打算喂她喝下,抬头就见陆谌进来了。
实在是出乎意料,小婵吓一跳,结巴着唤了一声:“郎,郎君。”
陆谌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醒酒汤,走到折柔身前,半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唤:“妱妱。”
见她醉意不轻,陆谌心里极不是滋味,拧着眉,从后扶起折柔的身子,小心地圈在怀里,慢慢喂她喝了几口醒酒汤。
折柔脑中昏沉,隐约感觉到有人扶起自己,臂膀坚实有力,好像还和她说了什么话,可她朦胧得听不大懂,只以为是谢云舟过来帮忙,于是迷糊着笑笑,摆了摆手,“鸣岐,我没事。”
18. 第 18 章
陆谌愣了一瞬,眉眼旋即阴沉下来,转头看向小婵,“你们今晚遇上谁了?”
他今日奉命去城郊巡营,直到傍晚才脱身,路上又收到淮南漕船夹运私盐的线报,处理完正事便急着来潘楼接人。
赶不及换下甲胄,此刻一身银铠鳞甲,衬得整个人尤为英武凛冽,丝毫不见平素的俊雅温润。
小婵被陆谌的气势骇住,结巴着将方才遇见谢云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干净。
陆谌眯起眼眸,神色渐渐变得凝结。
三皇子李桢浪荡贪色,为人又阴狠刻薄,仗着官家膝下只有他一个成年皇子,和徐崇相互勾结,行事一向颇为放肆,他自然知晓。
不想竟叫她遇上这等恶心事,陆谌听得惊怒交集,既庆幸今晚谢云舟在场,又暗恨自己来得迟。
小婵磕磕巴巴地说完了前因后果,低下头去。
“没了?”
陆谌的身影一动不动。
小婵壮起胆子,仰头看了他一眼,又怯怯地应是。
陆谌沉默片刻,挥手示意她退下,转头看向折柔。
又喂下半盏醒酒汤,陆谌抬手摸了摸折柔的脸颊,想要扶她起身,“妱妱,我们回家去,嗯?”
折柔倚靠在鹅颈椅上,正是醉得难受,朦朦胧胧中看清了陆谌的脸,心里的委屈难过一瞬涌上来,她迷糊着蹙起了眉,偏头避开他的手,“我不要同你回去。”
陆谌的手滞在半空,心脏忽而像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她明明是那样柔软的一个人,对着旁人言笑晏晏,对他却是这般不耐又抗拒,今晚分明受了委屈惊吓,竟也对他没有半分依赖之意。
“那你要同何人回去?”陆谌目光沉沉地看着折柔,额上青筋直跳,咬着牙问:“鸣岐么?”
折柔醉意昏沉,脑中一团乱麻,其实听不大懂陆谌说了些什么,她仰起脸,满面晕红,温软眼眸中蕴了一汪水光,迷离恍惚地望着他,眼神懵懂无辜。
陆谌看得喉头一阵阵发紧。
可一想到她这模样也叫旁人见过,现下又这般推拒于他,腔子里就仿佛蹿起了一把火,烧得他心肺生疼,又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也不待折柔再作回答,陆谌长臂一探,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打算直接带她回府。
他穿着一身细鳞银甲,坚硬微凉,折柔被硌得肌肤难受,本能地往一旁躲闪,拧眉不耐:“陆秉言,你放开我。”
陆谌微微一僵,被她这排斥的态度刺痛,反而加深了力道,强行将她扣进怀里,热息尽数喷洒在她的脸上。
他虽是少年进士文人出身,可自幼习学武艺,弓马娴熟,又在沙场上磨练数载,一身薄韧的肌肉,折柔如何能抵挡得过?
折柔心中不愿,低斥着扭身挣动,乱推一气,陆谌心头早已戾气翻涌,却也不舍得使出蛮力,只由着她推攘扑腾。
不料折柔醉意上头,激出骨子里的执拗刚烈,越发挣扎起来,说不清有意还是无意,纤薄的指甲一瞬从他眼下擦过,陆谌本能地蹙眉阖眼,睑下已被划出一线血红,细细密密的血珠一霎冒出来,又汇聚成一缕,顺着他俊瘦的面颊蜿蜒淌下。
猝然间见了血,折柔心头一惊,酒意霎时散去不少,怔怔地看着陆谌,胸口不住起伏,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陆谌缓缓抬起手,蹭了一下脸上血珠,用指尖捻了捻,随后看着那一抹红愣了片刻。
折柔心口突突直跳,低头咬紧了唇瓣,下意识地蜷起指尖,只觉说不出的心虚难过。
她心里憋着怨气,今日酒劲上头划伤他这一下,很难说是全然无意。
他们夫妻多年,向来恩爱情深,还从未争执到这般地步,闹得脸上挂了彩,只怕往后几日都难以见人。
换做从前,若是有谁伤他半分,她必是要同人翻脸的。
良久,陆谌慢慢抬起头,眼尾泛了红,定定地看着她,哑声问:“妱妱,你就这般不愿同我回去?”
折柔听出他语气里的沉痛和隐隐委屈,顿觉他脸上鲜血红得刺目,一时间,气愤、懊悔、心疼、痛快……数不清的情绪尽数翻涌着堵到胸口,憋得她肺腑生疼,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她忽觉胃里一阵抽痛,直欲作呕,慌忙间一把推开陆谌,俯身便吐出一口秽物。
“妱妱!”
陆谌神色猛地一变,再也顾不上旁的,一把将折柔抱进了怀里,一面抚着她后背,一面朝阁外扬声喊南衡送温水进来。
折柔浑身难受至极,也没有力气再挣,只软软地伏靠在他臂弯里,还在不断地往外干呕。
她晚间没怎么吃过东西,呕得胃里翻江倒海般难过,脑中昏沉胀痛,吐出来的却大多都是清酒,只伴着少许的秽物,几乎都溅在了陆谌的黑革长靴上。
陆谌哪里还顾得上脏污,急声唤人送来解酒的木樨汤,吹温后慢慢喂着折柔喝了,又给她揉压起合谷、内关几处穴位,他是武将,手上劲力够用,按揉起来颇有效用。
折柔迷迷糊糊地由着他照料,吐过几回后,身上总算舒坦了些,但手脚还有些发软,闭着眼靠在他怀里。
见折柔终于止了吐,陆谌心下微松,喂了温水给她漱口,又扯过薄毯将她裹住,打横抱起来,疾步下了楼,送上马车。
回到府里,陆谌脚步匆匆,径直将折柔抱进了主屋。
小婵不放心,还要跟上去照顾,然而人还没迈过门槛,就被南衡头也不回地闷声拽走。
小婵不忿,挣扎了几下,“你拽我做什么?!”
南衡无奈地看她一眼,闭嘴不言。
夫妻俩吵架拌嘴,分开住了好几日,结果自家篱笆没扎实,让外边的狗钻了空子,郎君心里能不怄着火么?好容易盼来机会亲近亲近,这时候还往前凑什么凑。
折柔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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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醒了酒,只是脑中仍然昏沉抽痛,索性闭上眼小睡,朦朦胧胧中,感觉陆谌低头捧住她的脸颊,用眼皮去试探她额上的温度,又起身拧了帕子,回来给她擦脸。
不知过去多久,夜色已深,屋内静悄悄的,只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折柔慢慢睁开眼,陆谌就坐在她身旁,暖黄色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晕染出俊雅的眉目五官。
他眼下的血痕一直没顾上擦,到此刻已经干涸成一道暗色,被烛光照得尤为清楚。
见折柔醒了,陆谌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温热呼吸拂过她的面颊,低声问:“好些了没?要不要喝水?”
折柔忽觉鼻间一阵酸楚,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陆谌若是负心薄幸做到底,她或许还能好受些,只需利落地同他一刀两断,从此再无半分瓜葛,可他这般悉心照顾,满眼疼惜,反教她心里愈加难过,仿佛钝刀割肉,不得痛快。
陆谌抬手给她擦泪,低声哄:“莫哭了,明日又要头疼。”
折柔靠着他的胸膛,深吸两口气,慢慢止住了泪意。
等到折柔完全平复下来,陆谌起身,倒了一盏热茶,喂着她喝了,问起今晚撞见李桢的事。
“没什么。”折柔摇了摇头,轻声道:“这几日我不出门便是了。”
她当然能察觉到李桢的不对劲,但她也不打算再做声张。
皇家禁中的事她不知晓详情,只知道官家膝下单薄,如今年近五旬,却仅有李桢一个儿子,至多再算上二皇子给他留下的一个六岁孙儿,若无意外,李桢必是要登极大位的。
陆谌若是与他结怨,没有好处,只会吃亏受苦。
这话她没有说出口,陆谌却明白她的意思,漆黑眼眸中泛起几分笑意,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妱妱,你还是挂念我,对不对?”
折柔偏过脸,咬紧了唇,没有应声。
她对陆谌,恨也恨不到底,忍又忍不下去,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谌笑着将她揽紧一些,把她腮边的碎发拨到耳后,低低道:“妱妱,有我在,你莫怕。”
顿了顿,他声音微沉,一字一句地补充,“往后你想如何便如何,什么都不必忌讳,一切有我。”
听他这样说,折柔抿了抿唇,心里酸酸胀胀,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奇异地感觉到安稳。
今日消耗太甚,她也没有力气再多思量,胡乱地点点头,闭目歇下。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陆谌已经出门上值了,折柔换好衣裳,由平川护卫着,回了药铺。
她前脚刚走,后脚徐府的马车就停到了陆府门口。
赶车的小厮到门上递了名帖,随从摆好脚踏,掀起车帘,周氏由贴身嬷嬷搀扶着走下马车。
不多时,崔嬷嬷便亲自从府里迎了出来,热切地上前招呼,含笑说夫人有请。
19. 第 19 章
周氏脸上露出个得体的微笑,由崔嬷嬷恭恭敬敬地引进了府门,一面往松春院走,一面客套起郑兰璧的近况,“你家大娘子一向在家中静修,也不出门赴宴闲聚,我早就惦记着要来府上拜访,不知她这阵子可好?”
崔嬷嬷呵了呵腰,掂量着措辞,热络地笑应:“回相公夫人的话,自打郎君回了上京,我家夫人要比从前精神许多,只是还操心着郎君的婚事,闲不下来。”
周氏点点头,两人一路走进内院,就见庭中两棵梧桐生得高直葱茂,皮青如翠,淡黄色的桐花穿缀在叶间,星星点点,树下白茶团团盛放,高低错落,好一派妍雅清隽的景象。
周氏由衷地赞了两句,“这小院的景致着实风雅。”
提起这话头,崔嬷嬷脸上不由含了笑,极为卖力地自夸起来,“说来都是我们郎君孝顺,知晓我家夫人最喜梧桐,见院中栽植了百年桐树,哪怕多付了半年俸禄也要定下这处宅子。您瞧瞧,廊下那些茶花,尽是我们郎君费心搜罗的佳种,十月樱、九曲、秋牡丹、十八学士……这些名品应有尽有,四季都有花开,为的就是夫人喜欢。”
听闻陆谌孝顺母亲,周氏心下暗暗多出几分满意,估摸着今日走这一遭大抵能有些用处。
迈进堂屋,郑兰璧正坐在月洞窗前,穿一身烟墨色的宝相如意纹褙子,鬓发拢得利落紧实,发间不作多余装饰,只插了一根素银簪,乍然看去,依稀可见当年世家贵女、宰相夫人的清贵气度。
见人进来,郑兰璧的唇边带上些笑意,客气寒暄道:“今日贵客上门,倒教我这简陋小院蓬荜生辉了,快请坐下。”
说着,一面比手引周氏入座,一面吩咐崔嬷嬷上好茶来。
周氏偏身在圈椅中坐下,嗔笑道:“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兰娘与我又何必见外?”
郑兰璧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其实彼此都清楚这话说得违心,自从陆家出事,两府就几乎断绝了来往,哪还有什么“多年的交情”?
可如今形势不同,大家各揣心思,即便从前有再多的嫌隙,此刻也要默契地闭口不提。
高门贵眷间的往来一向如此,最是讲究体面二字,哪怕下面生满了脓疮,也要捂住了、藏实了,必不教它翻到台面上来。
乍然接触,郑兰璧还有些清高自傲,放不下身段,周氏却是个利落泼辣的性子,主动提起往事来,“想当年,咱们两家时常走动,那时候我家官人做寿,得了三郎一副松鹤图,至今还都裱挂在书房里呢。”
听周氏说起陆谌,郑兰璧唇边浅淡的笑意加深了些。
周氏又赞道:“现今看来,三郎果真是个出息的,生生又撑起了陆家门楣,兰娘是有福之人,后半生可就有靠了。”
郑兰璧矜淡地笑了笑,顺着话茬提起了最惦记的事:“何必说我,淑娘更是有福的,我记着你家十六娘生得那般好样貌,满上京都难寻。不知定下夫家了没有?”
周氏闻言一顿,看着她叹了口气:“还不曾呢,说起这个我就心烦。我家十六娘娇惯坏了,寻常郎君我都不放心,只怕她嫁去后吃亏受屈。
说来也不怕兰娘笑话,前些日子,金明池畔设办马球赛,疯马冲出围场,三郎竟将他那妾室护在自己身下,那时我就想着,十六娘若要选夫家,定要寻个如三郎这般,能将自己的女人放在心尖上宠护的才好。”
郑兰璧神色忽地一滞,心下有如明镜,知道周氏这是有意在拿话点她,说道陆谌疼宠房里人太过。
她虽有意与徐家结亲,却也不愿显得太过热切,半晌,抬手轻拢了拢发髻,淡淡笑道:“宁氏是陪三郎共过患难的,即便做妾,也是颇有贤德的良妾。我这儿子素重情义,知晓轻重,不像旁的年轻郎君那般胡闹,是以对宁氏多看重几分,也是常情。”
周氏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急,应和似的点点头:“家有贤妾自是不同,倘若像我娘家侄女,遇见个妖媚作妖的妾室,可就莫提让人多糟心了。”
郑兰璧顺着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接话问道:“不知是出了何事?”
周氏叹道:“她那郎子贪花好色,婚前便蓄养通房宠婢,夫家允诺婚前将人远远送走,谁知其实是那贱婢肚子里闹了动静,被偷偷送去庄子上养胎。等我侄女嫁过门,眼见着生米已成熟饭,人家干脆连大带小一齐接回了府里,你说说,可不是怄死个人?”
顿了顿,她捧起建盏,缓缓啜了一口茶,抬头看向郑兰璧,意有所指道:“像这样的郎子,我是断断不会将容娘嫁过去的,便是容娘从此恨上了我,我也绝不后悔。”
四目相触,彼此都心下雪亮。
少顷,郑兰璧牵唇笑了笑,看着周氏应道:“可不是,婚前能由着郎君胡来的,哪会是什么正经人家。三郎的父亲虽已不在,可倘若三郎做出这等不知轻重的事来,我这做娘的,自然也担得起教导之责。”
听见她这番话,周氏心下稍安,脸上又挂起笑,“兰娘为人清正,在这上京城中都堪当楷模。”
最要紧的一桩都已心领神会,两人便松散下来,又闲叙几句品茶制香的琐事,见时辰不早,周氏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送走了周氏,郑兰璧似是下定什么决心,唤来崔嬷嬷,沉静吩咐道:“阿菊,你带上我的名帖,去医官院,问张谙张医正讨个稳妥的避子方,药性急重些也不打紧。”
崔嬷嬷闻言一愣,不免有些迟疑,“可宁氏好像也通晓些医术,只怕不会……”
“所以要稳妥,要能避人耳目。”
郑兰璧打断她的话,不动声色道:“张谙素来精研女科,又与我郑家有旧,行事可靠。由他炮制出药散,混进日常的吃食里,必不会叫那乡下女察觉。”
周氏出了陆府,登上马车,放下软帘,悠然地摇了摇金丝团扇。
她今日旁敲侧击一番,探明了郑兰璧的态度,心中也算安定下来。
她家容娘心思单纯柔善,不知这郎君若是将旁的女子放在心上,急是急不得的,只有因势利导,等着两下里生出嫌隙,才能结成死结,从此一劳永逸。
至于那宁氏是否有孕、能不能生,她才不在意,只要郑兰璧肯插手就够了。
如此一来,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在中间加一把火,搅得陆家后宅不宁。
家中若总是鸡飞狗跳,人心怨怼,时日久了,管它多少情真意切,早晚都要消磨了去。
等回去问清楚,容娘如若铁了心就喜欢这么个人,那她这个做阿娘的,自然要让她如愿。
佯佯回到府中,就见徐有容带了女使正要出门,见周氏回来,脚下半分未停,只招呼了一声:“阿娘。”像阵风似的,就要与周氏错身而过。
这些日子她一直恹恹的,不愿出门,还和房里女使发了好几通脾气,怎的突然精神起来了?
“等等,”周氏心中生出不妙预感,一把拦住她,“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徐有容昂起头,骄矜道:“这几日我想了又想,心里憋的实是难受,索性去寻秉言哥哥,向他问个明白,他房里那个女子究竟能不能送走。”
周氏蹙眉试探,“若是送走,你便不计较了?”
迟疑片刻,徐有容手指绞弄着披帛,耳根渐渐漫上一小片绯红。
周氏见状心口一跳,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忍不住出声提醒:“容娘,如今这世道不守旧,阿娘也不多拘着你,但你毕竟是个闺阁小娘子,出门在外要守礼,切不可做傻事。”
徐有容顿时红了脸,不大乐意地看了周氏一眼:“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去禁军值上寻他,校场那许多人呢……”
见她不高兴了,周氏又赶忙哄:“阿娘知道你乖,一向懂事,阿娘是怕你被旁人诓骗了去。”
徐有容这才满意了,挽了挽缭绫披帛,转身出门。
**
金乌西坠,天际云霞翻涌,马行街药坊。
折柔白日里忙了一整天,此刻才坐到案前,整理着近几日的账册,大致算了下这些时日的毛利,几缕暮光透过支摘窗,在她侧脸上映出一片柔软的暖色。
扣除这小半个月的赁金和采买药材、雇佣伙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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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色成本,净利约合两贯钱。
折柔心情忽而变得轻松起来。
两贯钱虽然不多,同陆谌的俸禄比起来更是少得可怜,但这是她自己挣来的钱,而且也足够过寻常日子了,若是用心经营,进项还会更多,养活她自己并不难。
折柔收起算盘,正要起身,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就见平川急匆匆地迈过门槛,走进屋里。
“娘子,郎君出事了!您要不要回府看看?”
折柔心口猛地一紧,强自镇定了下,问:“怎的了?”
平川神色有些微的躲闪,喉头滚了滚,才开口道:“听南衡说,今日校场上禁军选拔较艺,一个郎将的兵器脱了手,郎君在场下没有防备,叫那飞脱出去的枪头给刺中了,伤口有些深,流了半身的血……”
流了半身的血。
眼前又闪过那年在西羌荒漠里,陆谌受了重伤,被埋在死人堆里,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
折柔只觉心头突突直跳,一时间再也顾不上旁的,当即吩咐平川套车,她要亲自回去看一眼。
马车在陆府大门外停稳,刚刚走进书房所在的小院,折柔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清苦药味,其间又掺杂着几缕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忽然引得她胃里一阵痉挛,不得不站定缓了一缓。
小婵连忙扶住她,关切道:“娘子,没事吧?”
折柔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几个亲随正从屋里退出来,看见折柔纷纷叉手行礼,折柔也向他们略略颔首致意。
目送这些亲随离开,折柔迈步进了书房,就见陆谌坐在窗前的竹榻上,赤着上身,肌肉线条劲瘦强韧,素白细布从他的胸膛缠起,绕过左肩,在锁骨下洇出一片刺目血色。
显见是伤得颇深,即便用了金创药,也在不住地往外渗血。
陆谌抬头,看见是她走到近前,不由得愣了愣,低哑着唤了一声:“妱妱?”
他脸色苍白,唇上更是分毫不见血色,越发衬得一双眼眸漆黑深邃。
折柔抿紧了唇,说实话,心里不大好受。
见折柔一直盯着他的伤处看,陆谌下意识伸手去摸外袍,想披上来做些遮掩,不料被折柔抬手按住,蹙眉轻斥:“乱动什么。”
她一向温声细语,很少这般语中不满带斥,陆谌愣怔一瞬,反倒微微勾起了唇角,听话地收回手。
“怎的这般不小心?”
对上她的视线,陆谌眸光停顿一刹,片刻后,避重就轻地道:“不过是些皮外伤,不打紧,将养几日就好了。”
听他说得轻松,可看着细布上殷红的血迹,折柔只觉喉咙发紧,偏头调开了目光。
陆谌却似是心情甚好,黑眸里露出几分轻快笑意,将人扯近些,“这个时辰药铺还未打烊,你怎回来了?”
见他明知故问,折柔蹙起了眉,不欲理会,陆谌却偏偏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问道:“妱妱,你心疼我?”
两人对视片刻,不等折柔作答,陆谌低头深深地吻下来,绵绵吮吸着她嫣红的唇瓣,又勾缠住她的舌尖吞吃深吻。
他唇上吻得缠绵温柔,揽住她细软腰肢的臂膀却强势有力,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人死死扣在怀中。
仿佛呼吸都被掠夺殆尽,折柔想要挣脱,却又不敢肆意用力,只能呜咽着,指尖深深陷入他光滑的背脊。
陆谌却似越发兴起,唇舌勾缠,好半晌才终于停歇下来,轻喘着,与她额头相抵,“妱妱,咱们好好的,原谅我罢,成不成?”
或许是距离太近,细布里裹着药草的苦味,掺着一阵阵甜腥血气,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直往鼻子里钻,折柔只觉像被无数根细韧的鱼线扯住,牵得她脑仁生疼,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
折柔忍了又忍,仍是没能压住,忙推开陆谌光裸的右肩,偏过头干呕了两声。
陆谌神色一变,将人又抱进怀里,“妱妱?你怎的了?”
折柔摇了摇头,正要说自己没事,电光火石间,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张了张嘴,心脏砰砰急跳起来。
20. 第 20 章
陆谌也察觉出异样,一面揽着折柔在竹榻上坐稳,一面要起身出去唤人。
“我没事。”折柔拉住他手腕,摇了摇头,“只是昨日醉酒还没休缓过来,方才又闻见你身上的血腥气,胃里不大舒服。”
见她脸色煞白,陆谌隐隐觉得不对,“当真?”
折柔低低应了一声。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匆匆经过廊庑,在书房门外站定,沉声禀道:“郎君,派出去的人有回信送来,请您过目。”
是南衡的声音。
折柔存着心事,正好趁这空档遮掩过去,走出了屋子。
目送着她走远,陆谌唤了南衡进门,从他手中接过蜡丸,用力捏碎,展开密信,从上至下飞快地扫了一遍。
信上内容不长,仅有几个字,用密语写成——
四月廿七,水匪匿散,两淮漕运无阻。
陆谌的眸光一瞬定住。
近年来漕路水匪日益猖獗,漕船一路北上,被抢的漕粮不计其数,上一任两淮转运使更是折在了水匪手里。
他一直疑心此事和徐崇脱不了干系。
自打王仲乾出任两淮转运使,两淮的盐铁转运已然成为徐崇和李桢的钱袋子,巨利滔天,容不得他不多想。
倘若猜测属实,只需寻到些蛛丝马迹,深查下去,必能使徐崇元气大伤。
但他在京中处处掣肘,即便徐崇对他放下不少戒心,让他趁机探了探王仲乾的底,也只是猜到和邗沟山阳一带水匪有些勾连,若说二者有所勾结却并无实证。
可如今看来,果然露出了端倪。
——水匪匿散。
这两年来,朝廷出兵剿匪不下十余次,两淮一带的水匪却越发猖獗,从无一回有这般反应。
唯一的解释,便是此次前去剿匪的主将身份不同寻常。
并非普通武将,而是谢云舟。
官家待他这个外甥可谓是宠惯至极,既调遣了谢云舟去办差,阵仗必定非比寻常,只怕是存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是以水匪早做打算,意图避其锋芒。
但谢云舟奉命出京剿匪一事,在京中甚为机密,除他以外知晓的人不多,能与漕运搭上边的,更是只有徐崇和李桢,而那些水匪不过是乡野绿林,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反应迅捷有所动作,必是收了准确线报。
陆谌一把将信纸攥进掌心,喉结微滚,骨节用力到泛白。
他隐隐有种直觉,这是对徐崇下手的大好机会,需得从头仔细筹谋。
**
折柔从书房里退出来,抬头看了眼天色。
时辰不算太晚,小货行街上最有名的那家医馆还未关门。
她自己虽也懂得医术,悄悄按了一回脉,也忆起不少端倪,但说不清为何,或许是太过期盼便容易生出忐忑,总觉不放心似的,要再寻郎中瞧仔细了才好。
折柔抿了抿唇,唤来小婵,“你同我出去一趟。”
小婵点头应好,又问道:“娘子要去何处?可要叫平川备车?”
折柔应了一声,“去小货行街的医馆,看郎中。”
小婵闻言一愣,神色紧张起来:“娘子身子不适?很严重么?要不要告诉郎君?”
折柔摇头笑笑,“无妨,我只是去问些事情。”
小婵心下稍安,扶着折柔乘上车,不多时便行到小货行街,等马车停稳,打发平川在外候着,折柔带着小婵进了医馆。
天色将黑,医馆里的人不多,折柔没用多等,很快便坐到了郎中面前。
搭上腕脉,郎中凝神诊过一回,又仔细问过了病症和月信,片刻,他抬头笑道:“从脉象上看,按之流利,如盘走珠,兼之月事推迟、乏力干呕,必是有孕无疑,恭喜夫人了。”
折柔仍不大敢相信,只觉一阵恍惚。
见她这副模样,郎中捻须笑了起来,笃定道:“夫人大可放心,你有喜了,算算日子,差不多已经一月有余。只不过月份尚浅,需得服些安胎的方子。”
小婵也惊得呆住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转头看向折柔,语无伦次地欢呼:“娘子——这,这是天大的喜事呀!”
折柔有些发怔,茫茫然仿佛浸在梦境里。
入夏的傍晚,夜风轻暖如酥,穿过直棂窗,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提醒着她不是在做梦。
小婵已经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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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蹦了起来,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摇一摇折柔的胳膊,伸出手却又不敢碰到她,只能不停地唤她:“娘子,娘子。”
好半晌,折柔终于回过神来,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按住如今还很是平坦的小腹,唇角不自禁地上扬,眼眶隐约酸热。
她没有料错,她真的有孩子了。
是她和陆谌的孩子。
是她期盼了那样久、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欢喜又心酸,隐隐地,还交杂着些许后怕。
这个孩子,它就这样悄悄地来了,而她这个做娘的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前三个月胎像最是不稳,那日去金明池后,她心绪动荡,还在马车上与陆谌一番胡来……
折柔越想越怕,又请郎中开了几副安胎药,慢慢平复了一会儿心情。
拎起两提药包,正要往外走,小婵忽然想到些什么,迟疑着看向折柔:“娘子,咱们要回去告诉郎君么?”
折柔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她不是不犹豫。
可一想到腹中的孩子,心里梗着的那股气忽然就散了,缭缭绕绕软成一片,整颗心都变得暖热起来,似是被什么填满,让人说不出的欢喜满足。
良久,折柔终于打定主意,“不急,先不告诉他。”
她需要时日缓和一下,况且再过几天便是陆谌的生辰,等那时胎像稳固一些,再说与他也不迟。
从医馆出来,夜色氤氲,街边已经四处张灯结彩,热闹喧哗起来。
马车缓缓行过瓦市,折柔透过车窗,看到路边有个卖磨喝乐的小摊,她心念一动,叫停了马车,下车去看。
小摊上的磨喝乐样式繁多,描金细致,当中一个瞧着像两岁娃娃,长得尤为讨喜,白白胖胖,憨态可掬,还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折柔一眼便看中了,很是喜欢。
这个小娃娃,和她从洮州带回来的那两个泥人放在一处正合适。
像一家三口。
付了钱回到车上,摸着胖娃娃描金绘彩的小圆脸,折柔怔怔思量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第二日让小婵收拾好行装,两人从药铺后院搬出来,重新回到府中居住。
21. 第 21 章
陆谌这一回伤得不轻,向值上告了一旬的假,在家中休养倒是方便了他,一连几日都与折柔腻在一处,不是帮她打理药铺的进账,便是陪她打双陆消闲。
芒种前后,天气渐热起来,院中的石榴树开花似火,明艳晃人眼,时不时有雀鸟飞来,扑啄榴花,惊动护花铃琅琅作响。
或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折柔有些耐不得热,又不敢吃冰寒之物,索性叫人在廊下支了张藤床,闲坐乘凉。
陆谌就坐在她身畔,帮她打扇,和她闲话家常。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1]。
恍恍惚惚地,竟好似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像他们在洮州小院一起过的日子,恬淡安逸。
折柔甚至想欺骗自己,就当陆谌和徐家的十六娘什么瓜葛都没有,过去的只是一场梦,只等孩子出生,他们一家三口,会过上安安稳稳的好日子。
一晃几日过去,陆谌见她态度软和下来,心下也松了一口气,等伤势好转一些,便回了衙门如常办差。
转眼便到五月十七,陆谌的生辰。
这还是来到上京后他的第一个生辰,折柔盘算着要好好庆贺一下,给他送一碗寿面,再亲口告诉他自己有孕的消息。
难为她瞒了这样久。
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想想竟有些雀跃。
做好了寿面,折柔要带小婵一道出门,便将煎安胎药的差事托付给了春禾,另给她添了一串铜板,含笑道:“这药煎起来颇费功夫,要小火慢熬,天热难耐,辛苦你啦。”
春禾欢喜地收下赏钱,小脸红扑扑的,笑容腼腆,“娘子放心,这是婢子应当的。”
折柔冲她温和地笑了笑,低头仔细装好食盒,带着小婵走了出去。
目送着她们离开,春禾搬来一个小杌子,在炉边坐下,小心地看着炉子火候,不多时,额头渐渐沁出热汗。
她拿出帕子正要擦擦汗,抬头忽见崔嬷嬷迈步进来,忙起身恭敬唤了声“嬷嬷”。
崔嬷嬷点点头,问:“夫人要的荔枝膏水可做好了?”
“做好了的,嬷嬷稍等。”春禾忙应了一声,转身捧来一个用冰镇过的黄杨木食盒,抿出个笑来:“按着夫人喜好,多放了乌梅的。”
崔嬷嬷正要接过,回身看见灶上的药炉,脸色登时一沉,拧起眉头,急声问道:“你这是煎的什么药?难道郎君身上的伤还重着,仍需每日服药?”
见她生出误会,春禾只怕教夫人知晓,会责罚她们这些女使侍奉不力,连忙摇头解释:“不是的,这药是给我们娘子煎的,只是寻常调养补身用的。”
“果真?”崔嬷嬷犹自不信似的,虎着脸走到炉边,揭开砂锅盖子,朝里看去。
春禾紧张地退让到一旁,小心觑着崔嬷嬷的神色,不敢出声阻止。
崔嬷嬷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微微转过身,低头假作嗅闻药味,借着身子和热气遮挡,从袖中倒出两粒丸药,悄无声息地顺进砂锅里,又若无其事地盖上盖子。
“既不是郎君用的药,往后便莫要在庖厨里煎,没的将饭食都染了药气。”
春禾惶惶应了声是。
崔嬷嬷到一旁端起盛着荔枝膏水的瓷碗托盘,转身走出了小厨房,经过支摘窗,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几眼。
就见春禾似乎全无察觉,依旧站在炉边,小心翼翼地扇着火,崔嬷嬷只觉心头一阵忐忑,隐隐不安。
她虽是高门大族的家生婢,几十年来见惯了大户人家的阴私内斗,但陆家门第清贵,先郎主在世时,更是不曾豢养过小妾内宠,整个后院唯有夫人一个,哪里用得上这些手段?
今日这真真是头一遭,方才在庖厨里她也只是强作镇定,全亏得春禾那小妮子心实胆小,稍微一唬便能镇住。
如今走出来,冷风迎面一吹,不知怎的,竟又回想起那日郎君在松春院里发怒的模样,一时间心头砰砰乱跳,脚下虚软,背心也泛出一层冷汗。
但那人与她说过,这只是寻常的慢性避子药,至多是效用更好些……左右在洮州三年宁氏都不曾有孕,如今再迟些,想来也不会惹人注意……应当不会闹出什么祸事……
这般想着,心里总算慢慢安定下来,崔嬷嬷扶着院墙又缓了缓神,这才回到松春院复命。
“夫人,那药已经处置好了。”
“只是避子的凉药大多是性烈味苦之物,混进吃食里难免有些异味,易被人察觉,老奴瞧见东院这阵子每日都煎药,悄悄下进了药锅里,想来会更为稳妥。”
郑兰璧点点头,转念似又想到些什么,眉心微蹙,淡声向她问起:“可向张医正问清楚了,这药有无旁的妨碍?三郎毕竟心喜宁氏,她若无大错,我也不愿做得太过。”
听闻这话,崔嬷嬷迟迟疑疑地,抬头看了郑兰璧一眼,半晌,干涩应声道:“夫人,恕老奴直言,常言讲‘是药三分毒’,倘若长久地用下去,必定要对身子有所损伤……但若只是用上几个月,倒也没有大碍,等断了药,再加以悉心调养,还是能有孕的。”
郑兰璧与她主仆相伴数十载,对她再信任不过,因此也不曾留意她神色的异样,只放心地点点头,转身回了小佛堂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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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柔今日也特意装扮了一番,换了新衣,穿葱白齐胸上襦,翠池狮子绛纱裙,红色丝绦缠发,装点上珍珠花丝簪和流苏后压,姿容温婉鲜妍。
小婵看着她打扮,两眼一霎变得亮晶晶的,围着她绕了两圈,不住地夸赞:“娘子好美!”
“就你嘴甜。”折柔忍不住笑起来,又有些腼腆,挽着她登上马车,“走罢。”
小婵笑嘻嘻地嚷:“婢子说的明明是实话!”
马车行到禁军衙门外,稳稳停住。
陆谌的值房不算陌生,折柔先前也去过几回,都是为了给他送饭食。
恰好今日值守的校尉是她早前就见过的,等平川递上名帖,校尉恭敬地唤一声“夫人”,叉手行礼。
折柔笑了笑,视线随意扫了下,问道:“陆将军可在?今日他生辰,我来给他送寿面。”
校尉一眼扫见她手中的雕花食盒,忙比手道:“陆将军就在后头,这时辰应当正歇着,夫人过去便是。”
折柔笑笑,向他道了声谢,小心地提好食盒,迈过门槛,朝内衙走去。
三衙禁军本就是朝廷精锐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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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锐,既是戍卫的主力,也是朝廷的脸面,是以公廨衙门建得尤为古雅阔气,墙高屋深,四面檐角飞翘,甬道铺砖,宽阔深长。
午后恢弘的光瀑从檐角洒落,穿过枣树枝桠的缝隙,暖融融地铺了一地,可大抵是武人衙门的缘故,行走在耀目的日光下,也难免带上一股冷肃的兵戈之气。
折柔拎着食盒,穿过甬道,顺着廊庑走到陆谌的值房外,见门扇合着,正要抬手敲门,忽然听见里面响起一道刻意压低的男子声音,隐约带着几分调侃笑意。
“上将军,那徐家小娘子又遣人送信来了。”
折柔一怔,想要敲门的手顿在半空。
这个声音她认得,是陆谌麾下的亲随官温序,当年在洮州一同厮杀出来的同袍,为人看似轻浮却颇有谋算,极得陆谌信重。
陆谌的声音在门里响起,听不出什么起伏,“她有何事?”
眼下正是用午食的时辰,当值的将官们多数去了膳房,院中几乎不见人影,只有风过树梢,带起簌簌的一点轻响,屋里人交谈的声音越发清晰入耳。
闻言,温序轻笑一声,“说今日是上将军生辰,问您晚间可有空闲,邀您一同去汴河游船。”
折柔心口忽地一紧,整个人定定站在原地,指尖竟不受控地隐隐发颤。
好在下一瞬,她听见陆谌并未应承,只沉声吩咐道:“我晚间要回府,寻个稳妥的由头推了。”
折柔听出他语气中隐约的不耐,心下不由安稳了几分,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上前叩门,就听温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迟疑着问:“上将军当真要推了?徐家小娘子还说今日有王家的漕船到京,载了不少新奇玩意,想让您陪同她一道去挑一挑。”
屋中安静片刻,陆谌再开口时已有几分迟疑,“王仲乾的船?”
温序一瞬收起笑意,声音也正经了起来,“不错。王仲乾的船。”
陆谌沉默着,好半晌都没再作声。
折柔的心悬起来。
时间仿佛被他的沉默无限拉长,折柔站在门外,感觉心脏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仿佛浑身血液都被凝结成坚冰,散出森森寒气,刺得她遍体冰凉。
她本能地攥紧了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里,胃里有酸水泛上来,小腹一阵阵的坠痛,仿佛正在被他的沉默凌迟。
屋子里,温序叹了口气,劝道:“上将军,不是我说,那等骄纵的小娘子可不好惹,纯粹就是个麻烦精,倘若不能尽快解决了徐家,等回头她又到咱们这闹起来,只怕不好处置。”
“就说上回,她竟胆大到敢擅闯校场,非要您将嫂夫人远远送走,这不是笑话么?”
“若不是那娇娇女如此胡闹,您也犯不上替她挡下那一枪,生生遭了这么一回罪。可说到底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下回她要是直接逼您上门提亲,那该怎么办?”
“您心里比属下清楚,只要徐崇不倒,早晚都要有这一日,二者间再无腾挪余地,到那时,您是当真将嫂夫人送走,还是委屈她暂且做个妾?”
折柔迷迷蒙蒙地听清了这几句话,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野里变得茫茫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