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庶女的宠妃之路》 1、火坑 电光划破天际,雷声轰鸣,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京都的镇国公府内,一位身材瘦削,姿容秀美的少女跪坐在书房门前,一双美眸死死盯着禁闭的房门,对轰隆的雷声置若罔闻。 院子里除草的仆人见状,纷纷躲到檐下,躲避即将到来的雨水。 两个仆人,一老一少,小的见少女仍旧不动如山的跪着,心有不忍,想去再劝几句,可刚要下去,便被老的拉住。 “别去,她要跪就让她跪。”老的拉住小的,眼睛却看向下面跪着的少女,语声淡漠,目中透着鄙夷。 小的有些迟疑:“可是……都已经跪了两天两夜了,”抬头望了眼天,“看这阵势马上要下大雨,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老的淡淡瞥了小的一眼,淡淡的道:“咸吃萝卜淡操心,老爷都不急,你一个下人急啥?再说是她自己要跪,又没人逼她,她要受不了大不了自己起来,既然不起,那就受得了。” 小的显然有些被说服,但毕竟年轻,见着这么一张美丽的脸受苦受难,总归心有不忍,略微斟酌过后,到底甩开老的的手,不顾背后气急败坏的低声劝骂,跑下阶梯,来到少女身边,弯下腰,俯身说道:“您还是起来吧,您已经跪了两天,若是还淋雨,一定会生病,到时可真是得不偿失。” 似乎为了应景,天上很适时宜的打了个震耳欲聋的响雷。 少女抬眸看向白茫茫的天空,眼神有片刻的迷茫,喃喃道:“不必,谢谢。” 话音刚落,迅猛的雨水直直往地上砸,小的见劝她不住,叹了一声,跑回檐下避雨。 老的见他无功而返,幸灾乐祸道:“早让你别去,你偏不听,她跟她那个下贱的娘一样,都是不识抬举的货色,好好的明道不走,偏要走那下贱娼妇的暗道,如此不自爱,就不要怪别人轻贱于她。” 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两人离少女的距离也并不远,即使雨势瓢泼迅猛,少女依旧能听清说话的内容。 在听到‘娼妇’二字后,淡漠的美眸快速闪过一丝怨毒,垂在两侧的手捏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已泛白,心中更是冷笑不已。 她母亲是娼妇,那秦晖呢?他又是什么?嫖客?娼妇下贱,嫖客难道就很高尚么? 谈话的两人并没有察觉到少女的异样,仍旧自顾自谈着。 小的微微皱眉,“毕竟是老爷的骨血,夫人这么做未免过于心狠……” 老的见他要说出不恭敬的话,赶紧跳起来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打断他的话,左右环顾,确定再无他人,才压低声音凑近他说道:“你要死啊,敢说夫人的不是,若是让人听见,指定扒了你小子的皮!” 小的摸着后脑勺,小声嘟囔:“夫人一向对下宽容大度,哪里会这么凶。” 老的冷笑:“夫人自是不会,老爷却会!老爷对夫人疼宠入骨,便是府中的两位小主子都不及她在老爷心中的位置,你说她的不是,比说老爷的不是更不可饶恕。” 小的被吓得白了脸,可余光瞥到雨中艰难支撑的倩影,心中莫名有了勇气,同样冷笑:“既如此,何必宠幸别的女人?还任由她生下孩子,这岂非更让夫人没有脸面。” 老的瞪大了眼,完全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大胆,少女听到声音,也望向他,空洞的眼神含着复杂的神色。 被这样一双美眸注视,小的白净的脸瞬间涨红,刚要下意识对少女笑笑,不料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是秦晖。 他终于出来了。 少女于是将目光转向他——一个临近四旬依旧风度翩翩的男子,美丽的盈眸中含着无尽的渴求与期盼。 一老一少也惊的不轻,好似做坏事被抓包,慌的手脚都不知哪里放。 秦晖没理他们两个,在贴身侍从打开伞后,缓缓走下阶梯,途径少女身边时,没有丝毫停留的迹象。 但他还是停住了,垂眸往下看去,一双白嫩的小手死死拽着他的衣摆,视线上移,一张美丽的脸微微仰头,倔强地望着他。 秦晖从那张脸看出故人的影子,有片刻的失神,但也只是片刻,只因那人绝不会有如此坚毅倔强的眼神,那人温婉柔顺极了,像春天静静流淌的溪水,温柔抚慰着他的心灵。 恢复淡漠的秦晖收回目光,似乎连看一眼都嫌多余。 贴身侍从很有眼色,给檐下避雨的二人使了个眼神。 两人会意,不顾迅猛的雨水,跑下阶梯试图拽开少女的手。 少女虽拼死挣扎,可双拳难敌四手,更遑论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哪里比得过两个大男人的力气,不消片刻就被迫松了手。 秦晖毫不犹豫抬腿往前走去,少女试图站起来去追,可接连跪了两天两夜,腿已经麻了,哪里还有力气? 眼看秦晖身形渐远,少女情理之下,大喊一声——“爹!” 秦晖身形猛地顿住。 少女下意识坐起身,眸中的希冀之色死灰复燃,甚至比原先更浓。 但秦晖只是停顿片刻,连头都未回,下一秒仍旧抬腿往前走去。 少女彻底陷入绝望,跌坐在青石板砖上嚎啕大哭起来。 ---- 自那日淋雨后,思袅回来就发高烧,没有人给她请医生,只有扶养她长大的莲花姑姑不放弃,一遍又一遍给她擦拭身体,试图给她物理降温。 许是沅儿在天有灵,保佑着她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也或是莲花姑姑的坚持感动了上天,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后,思袅竟然就这么完好无损地硬挺了过来,没有烧坏脑子,也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除了身体仍旧虚弱,面色憔悴不堪,思袅活得好好的。 “小姐,小济又送了东西过来。”破败的房门被打开,莲花捧着一小盒糕点,笑吟吟走了进来。 小济就是那日书房门口劝思袅起来的小厮,思袅在雨中晕倒后,是他将思袅抱回了家,思袅高烧后,虽然宁氏吩咐不许为她请郎中,但小济还是偷偷问医生开了药方,然后在外面煎好药,将药水装在竹筒里偷偷带给思袅喝,若非如此,仅凭莲花的物理降温,真的很难把思袅从鬼门关拉回来。 思袅靠坐在床头,苍白的脸盈出一抹无奈的笑,沙哑着声说道:“不是说别叫我小姐么?让她的人听见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 莲花坐到床边,认真看着思袅,眯起双眸,一字字道:“不,您是小姐,是这镇国公府货真价实的二小姐,没有任何人能否定你的血缘。您可以过的连丫鬟都不如,却绝不能连心气都被磨平,人就凭一口心气活着,这口气若是散了,与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你以为她为什么这么恨你?真的只是因为你是庶出么?不,她是在你和你母亲身上看到她未曾拥有过的东西!你母亲虽为奴婢,却端庄高贵,你虽是庶出,模样气质丝毫不逊色于嫡长女,这才是她真正恨你入骨的地方呀。” 思袅轻咬着唇瓣,垂眸喃喃:“姑姑,你不必哄我,我已经长大,已经明白许多事,我在府中过得连丫鬟都不如,与嫡姐相提并论……那是做梦不敢肖想的事。” 莲花见思袅已有颓败消糜,心中又急又痛,正思考该如何疏解,忽见门外闪进一个人影,定睛一瞧,是小济。 “大白天的,你怎么来了?”莲花起身来到门口,探出头左右张望,确定无人看见,才把小济拉进来,然后合上房门。 不怪她如此谨慎,四周到处是宁氏的眼线,若是让她知道有人暗中帮助她们,只怕要给小济招来祸患。 小济一边擦着额头冒出的冷汗,一边慌里慌张说道:“我听我姑姥说,小姐要嫁的那户人家,不仅年事已高,还有许多淫邪的癖好,尤其爱作践正房娘子,此前曾娶过四房娘子,除了原配夫人,房房不得好死。” 小济的姑姥是宁氏的陪房,他原本只在庄子干活,三个月前,托了姑姥的关系,才谋了这份在内宅干活的美差。 小济对思袅有救命之恩,又有他姑姥那层关系在,莲花没有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思袅。 思袅浑身战栗不止,苍白的嘴唇抖动着,双手掐着脖子呼吸急促,莲花当时就落下泪来,上前一步想要安抚思袅,不料刚踏出一步,思袅就“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旋即直挺挺倒在床上,双目无神瞪着天花板,若不是胸口还起伏着,活脱脱一个活死人。 莲花心都在滴血,扑到思袅身上,抱着她哭的死去活来。 原以为是个火坑,不曾想是个魔窟,宁氏,你竟歹毒至此! 小济的心也好似被人剜去一块血肉,望着心如死灰的思袅,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又咽下,欲言又止。 他能做什么呢?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仆从,连进府做事都是爹娘求爷爷告奶奶谋来的。 平生第一次。 他恨自己的弱小与无能! 2、初遇 思袅到底还是撑了过来。 她曾试图自尽,却被莲花姑姑声泪俱下劝了回来,告诉她,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人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思袅的求生欲望一直很强,与美丽柔弱的母亲不同,思袅就像一株石缝里野蛮生长的野草,不但姿态万千,而且风骨强劲。 寻死只是一时冲动之举,寻死也是需要勇气的,思袅自知自己贪生怕死,等到慢慢平复下来,便再也不会有勇气直面死亡。 但莲花姑姑显然不这么认为,以防她再寻短见,莲花姑姑一连几天,放下所有活计,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 眼见宁氏又要派人来刁难,思袅劝她:“姑姑,你不必如此,我不会再寻短见,你若一直守着我不去干活,婆子们会找你麻烦的。” 原本思袅也是要干活的,但随着思袅渐渐长大,出落的愈发美丽,莲花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不再让她干粗活脏活,凡是稍重些的活计全由她一人包揽。 在莲花日复一日的刻意做小伏低中,思袅勉勉强强过得养尊处优,冷眼瞧着倒颇有些公府千金的气度。 对莲花来讲,思袅是她毕生最完美的得意之作,她绝不容许她受到任何污染,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代价。 “你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姑姑知道你是一时冲动,这几天守着你,我也想了很多,顾家……是万万嫁不得的,我会去求夫人,让她给你另择一户家世清白的人家。”莲花说道。 “你去求?”思袅语气十分不可置信,“宁氏摆明了要推我进火坑,怎么可能因你的一面之词改变主意?” 莲花微微垂眸,眸中闪过一抹视死如归,冷声道:“我自有办法让她改变主意,你就安心等着,如若事情不成功,”凑到思袅耳边,轻声耳语:“小济是个好孩子,人品信得过,你可以跟着他逃出府,这些年我积攒下不少银钱,加上你母亲的积蓄,足够你后半生无忧。” 思袅将头微微往后仰,诧异地看着莲花,失声道:“这么多!” 莲花肃着脸点点头,“除却这些,你还要去云白钱庄找一个人,我会交给你一封书信,你把信交给他,他会给你我所有的积蓄,并为你善后,你便从此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 思袅听出不对劲,凝眉道:“云白钱庄?就是那个享誉全国的天下第一钱庄?” 云白钱庄作为天下第一钱庄,格调拔得那是相当高,存钱最低线也是以万两起步,来往不是达官显贵,就是江湖名士。 所以莲花姑姑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如何会与他们扯上关系? 莲花看出她心底的疑问,偏过身子,在思袅看不见的角度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你若信我,就不要再问,到时见情况不对,直接按我说的做便是,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生没有生养,你同我亲生的孩儿没有分别,我是不会害你的。” 思袅拉住莲花的胳膊点头说道:“信!我信!姑姑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与我为敌,我也毫不怀疑,姑姑会坚定不移挡在我面前,可姑姑你今天说的话却让袅袅胆战心惊,倒不像是在安慰,倒像是在交托后事,姑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莲花看着思袅长大,知道她聪慧过人,什么事都瞒不住她,可瞒不住也要瞒,她纵然希望她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可前提必须保证她此生安宁长乐,否则她对不起死去的沅儿。 “袅袅,幸福的人生需要有人做出适当的牺牲,若是牺牲我和你的母亲便能让你此生安乐,那么我们九泉之下也会瞑目。”莲花将思袅搂进怀中,轻抚她的背,爱怜道:“若是此番能说动夫人改变心意,我会将一切前因后果告诉你,若是不能,你便从此将前半生抛开,尽情享受接下来的人生吧。” 思袅靠在莲花怀中,眼泪滚珠一般落下,浸润了莲花胸前的衣襟。 春衫薄,温热的泪水透过薄薄的布料,灼烧着莲花的心灵,她的孩子啊,她和沅儿的孩子啊…… 思袅在莲花怀中哭了许久许久,哭到声音沙哑,哭到浑身痉挛,哭到美丽的杏眸肿成两个硕大的核桃,才抬起头,定定看着莲花,一字一句说道:“我会为你和娘亲报仇。” 心思敏感如她,已经猜到莲花此去凶多吉少,她无法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唯有做出承诺——一个目前看起来软绵绵,没有任何威胁力的承诺。 ---- 今天是踏青的好日子。 思袅来到郊外的杏林踏春。 踏春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更多的是三俩结伴,思袅孤身一人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但思袅丝毫不觉尴尬,怡然自得走在其中,她从小到大没有一个玩伴,早就习惯一个人相处,也从中独处中悟出许多趣味。 虽然在府中不受待见,但思袅行动并不受限,可以随意进出府邸。 这并非宁氏宽宏大量。 相反,宁氏巴不得她离家出走。 毕竟像她这样美丽的人走在大街上,没有父母亲族傍身,唯一可能的命运只有流落烟花柳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美丽的容颜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呵护,只会带来灭顶之灾。 说来可笑,思袅一开始还天真的打算,要凭借自身姣好的姿容谋夺那位顾姓富商的宠爱,最好一举得男。 然后一边蚕食他的家业,做手握实权的当家主母,一边抚养儿子长大,教他夺取功名,然后……复仇,为她那可怜的母亲复仇。 这是她认知内最好的一条路,嫁给老头子她不怕,只要他有生育能力就行,没有的话也没有关系,她有得是办法“一举得男”。 可现在这条路被彻底堵死,变态比色鬼可怕的多,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复仇? 所以,目前莲花姑姑给出的方案才是最优解,她并非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所以她遵从莲花姑姑的安排。 今天是莲花姑姑找宁氏谈判的日子,她虽然无从得知莲花姑姑与宁氏谈判的筹码是什么,但既然莲花姑姑特意把她支开,想来与她不无关联。 思袅靠在一棵杏花树下,如是想着。 ---- 京中。 一家金碧辉煌的酒楼。 一群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嬉笑着自酒楼中走出,为首的是两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分别着月白色衣衫和紫色衣衫。 紫色衣衫较月白色衣衫贵重。 但身穿紫衫的男子气度却远不及身穿月白色衣衫的男子。 只因紫衫男子仅仅是清贵,而月白衫的男子的气度却堪称尊贵。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在紫衫男子满脸笑意招呼着即将散去的好友时,月白衫男子却只是淡漠地站在一旁,扫视着喧闹街上的人间万象。 紫衫男子招呼完众人,才面向月白衫男子,语气熟稔却不失恭敬:“先去府里还是回宫?” 月白衫男子收回视线,随手牵过侍从赶来的马匹,淡淡回道:“不必,我要去郊外走走。”翻身上马,临走前不忘嘱咐:“跟外公说一声,申时三刻我回府见他。”说完骑着马儿往郊外的方向奔去,蹄下留下无尽烟尘。 宇文砚今天是微服私访,并未以太子的礼仪出宫,身边也只带了一个侍从,当然,这只是明面上,暗中有无数暗卫护他周全。 如今是初春。 郊外有一大片杏林。 杏花生长的正旺盛。 远远眺望,仿佛红白相间的花海。 宇文砚纵马来到郊外的杏林,纵然打扮的甚是低调,却仍然因着尊贵的气度,和过于出众的姿容惹来瞩目。 面对所有打探的目光和似有所无的窃窃私语声,宇文砚始终面色如常,只吩咐侍从去寻个角度适宜,环境静幽的位置。 侍从不负所望,很快寻找到一处角度刁钻的高地,此高地,一览所有风景,下面的人却因植被花木的阻拦,不能瞧见上面的风景。 宇文砚很满意,踏步来到高地,居高临下俯视着明媚锦簇的花海。 偶然间,余光瞥见一株盛开的杏林树下那抹优美哀怨的倩影。 姿容姝丽的少女斜斜倚靠在树干上,莹白柔嫩的肌肤与粗糙黝黑的树干形成鲜明对比,更衬得少女肌肤胜雪,婀娜窈窕。 忽地一阵疾风吹来,卷起少女飘逸的裙摆和乌黑光泽的秀发,树枝随着疾风左右摇摆,粉白花瓣如雨坠下,落在少女瘦削的肩上,浓密的发间,修长白嫩的指尖,好似九重天仙子临凡,明明荆钗布裙,却比宫里珠光宝气、金碧辉煌的宫妃更像神仙妃子。 宇文砚站在上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淡漠的眸中罕见有了温度,有了温暖的笑意。 疾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风停罢,思袅随手整理略显凌乱的妆发和衣衫。 可渐渐地,她察觉到不对劲。 从小朝不保夕的日子让她养成了极强的敏感性,她下意识感觉到有一道灼灼的目光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蹙起秀眉抬眸回望,却只见一片生长葱郁的花木。 看风景的人看不见楼上的人,楼上的人却将看风景的人尽收眼底。 宇文砚在思袅看不见的角度挑眉,放佛在诧异她的敏感性,又或者是在诧异自己掩饰情绪的能力竟已如此低下,连一个小丫头都能轻易察觉到他目光所在。 “裴凌。”宇文砚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思袅的身上,淡淡吩咐:“下去问问,她是哪家的小姐。” 3、身份 眨眼间的功夫,宇文砚已经做好全面打算。 若这名女子出身良家,他便纳她做侧妃;若出身普通官宦世家,他便先纳她做侧妃,登基后再扶她做皇后;若出身顶级世家贵族,他便直接请命父皇赐婚,封她做太子妃。 至于她本人的意愿……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她是他这十八年来唯一动心的人儿。 不过照目前看来——目光在思袅做工粗糙的衣衫上流转——后两者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也就意味着,他得到她的人和心,将会更加不费吹灰之力。 宇文砚满心期待着裴凌的回复。 ---- 思袅正疑惑,迎面却走来一个年轻男子,约摸三十上下,白净斯文,脸上挂着客气得体的笑。 男子虽穿着锦绣华服,思袅却仍凭借,从小锻炼出的,异于常人的察言观色能力,一眼看穿他的身份并非主人,而是训练有素的仆从。 主人也许会礼贤下士,但骨子里仍旧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经意间会透露出睥睨的傲气,这人脸上的笑容过于和蔼,态度过于恭敬,只有长期服侍别人才会如此。 见他愈走愈近,思袅蹙眉,长这么大,他是第二个对她笑的如此和蔼的外人,她确信他们素不相识,所以为何对她如此恭敬?难不成是因为这张脸? 思袅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脸颊,内心暗暗点头,一定是的。 那人看似走的不紧不慢,实际步伐很快,思袅才在心中下定结论,他就来到思袅面前,刻意与思袅拉开几步的距离,既能互相听清对方说的话,又不至于让人说闲话。 思袅对他的印象瞬间好不少,看来,这是个极有分寸,又有风度的男子,这样的人,不大可能会是登徒子。 裴凌先是朝思袅喊了句“姑娘”,紧接着又毕恭毕敬向思袅躬身拱手行了个礼,直起腰后,笑吟吟说道:“观姑娘气质超凡脱俗,定非等闲之辈,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千金?为何独自一人立在此处,可是与家人走散?若是如此,不才可尽绵薄之力。” 思袅活了十来年,头一回被如此尊重的对待,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正要摆手否认,忽然一股邪火袭上心头。 轻挑秀眉,微微一笑,悠悠道:“公子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但我乃镇国公秦晖之女,因着心中烦闷,才独自跑出来散心,并非是与家人走散。” 她可没说谎,她的的确确就是秦晖的女儿,宁氏总对她身上流着的秦氏血脉耿耿于怀,逼着她不让她以小姐的身份自居,甚至在外人面前抹杀她的存在,思袅嘴上不说,心里是非常不甘的。 自古以来皆是子从父,凭什么同一个爹生的,秦筠姌与秦陌寒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小姐,她却连亲生父亲都认不得,便是闹到外面去也是她宁氏没理。 当然,秦晖也不是个好东西。 呸!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明明至始至终都是秦晖的错,她娘也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宁氏却一味将嫉恨与不甘发泄在她们母女身上,简直没有天理。 思袅越想越气,她不让她以小姐的身份自居,她偏要以小姐的身份自居!还是在外面,还是当着外人的面! 反正莲花姑姑已替她做好万全之策,到时天高皇帝远,就算知道也奈何不得她,思袅得意洋洋盘算着。 裴凌并未轻信思袅的话,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打量着思袅,论模样气质倒是不错,可这穿戴么…… 京中谁人不知,镇国公对正妻所生的一儿一女爱若珍宝。 尤其对这唯一的嫡女,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 镇国公府虽比不上皇家,可也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人家,没道理千恩万宠的嫡长女穿戴如此简陋。 思袅人精似的,哪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轻咳一声,道:“此番我是背着父母亲人出门,想独自待待,故才……”故意欲言又止,又做出一番干坏事被人抓住的窘迫样,对裴凌不好意思笑笑。 春光烂漫,杏花灼灼,美人花下一笑,晃花了裴凌的眼,纵然见识过无数绝世美人,也不禁被思袅这嫣然一笑扰乱了心神。 裴凌有一瞬间的失神,反应过来后,内心感慨万千,这姑娘,倒是好福气,有幸跟着他家太子殿下,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不管思袅是不是镇国公府家的小姐,裴凌都确定她一定会入东宫。 面对未来的贵人,自是不敢怠慢,但主子交代的事还是要办妥,略一拱手,旁敲侧击询问了一些有关镇国公府的基本事宜。 思袅好歹在秦家待了十五年,基本情况还是大体了解的,于是对答如流。 那人得到准确答复,满意离去,临走前,特意深深看了思袅一眼,像是要把思袅的模样刻进心底。 思袅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心中更是奇怪,瞧模样谈吐并不像登徒子,怎么眼神那般不客气,正嘀咕着,忽感那道灼热的视线顷刻间消失,思袅浑身一松,再次抬眸望向方才视线的来源,入目依然是寻常的花木。 ---- 傍晚,天地间留下最后一抹金黄的光亮,京都辉煌的建筑被夕阳涂抹得艳丽多彩,显得格外瑰丽,轻拂的微风吹过,提醒着人们,春天已经来到,万物复苏的季节来到。 夕阳下,宇文砚骑着马,从郊外缓慢踱回安国公府,俊美秀彻的脸惯常淡漠,一人一马沐浴在金色光芒的照耀下,好似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佛子,圣洁不沾染一丝尘欲。 府中早派了人在门口迎接,临进门前,宇文砚吩咐裴凌:“不必跟来,你先去书房,尽快将画像画好交给我。” 裴凌听命往书房走去,宇文砚则来到后院——安国公杭子成的住所。 杭子成对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血疼到骨子里,尤其看着那张和亡女几乎如出一辙的相貌,坚硬的心会在瞬间化成一泓春水。 宇文砚踏进房门,对躺椅里的杭子成微微颔首,“外公。” 杭子成笑眯眯“嗯”了一声,招呼宇文砚过来他身边坐。 宇文砚走过去,坐到紧挨着躺椅的一张藤椅里。 杭子成见他玉树临风,心中大为宽慰,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砚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宜该早些成家立业,可曾看中哪家小姐?尽管说,不要不好意思,外公是过来人,兴许能为你参谋参谋。” 宇文砚忽然想起杏林下的那抹倩影,心中闪过一丝悸动,如玉的脸庞染上几抹红晕,垂眸淡淡道:“有倒是有,不过尚未确定她的身份,等确定后,我会主动请求父皇赐婚。” 杭子成人老成精,一听就知道这女子的身份非同寻常,也知道宇文砚无意深谈,了然一笑,道:“你从小就有算计,既然已经确定人选,那外公就先恭祝你心想事成了。” 宇文砚忙说“不敢”,他虽贵为太子,是小君,可杭子成毕竟是他嫡亲的外祖父,又是在人后,长幼伦理还是要稍稍先于君臣之礼的。 杭子成捋着花白的胡须,双眸微眯,微微笑道:“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居嫡居长,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陛下子嗣不多,只有你和陈王殿下两位皇子,按说该彼此友睦才是,可暗地里潜伏的小人却唯恐天下不乱,几次三番搞小动作想要离间两位殿下的兄弟情,好在陛下圣明严断,没有被谗言蒙蔽,但多少受到影响,对殿下已有不少微词,伴君如伴虎,殿下要当心才是。” 这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局外人听来只会以为是长辈对晚辈的一次寻常劝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在了解前因后果的局中人听来,此中意味……可就足够深长了。 宇文砚微敛双目,面上终于不再淡然,而是透着几缕凝重,缓缓点头,沉声说道:“父皇是明君,定然能明辨忠奸,倒是云贵妃,年华不再,精力不足,服侍父皇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此番选秀,应当多选几个可心儿的人进宫,陪父皇消减苦闷才是。” 云贵妃是陈王的生母,杭皇后仙逝后,她便成为后宫第一人,摄六宫事,风头无两,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头,排场、权力与正宫皇后没有分别。 “你倒挺有孝心……”杭子成小声嘀咕,看着那张和亡女足足有八分像的脸,顿了顿,建议道:“没事多去陛下跟前晃晃,你们毕竟是亲父子,他看着你这张脸,再大的气也消得下去。” 宇文砚也笑,施施然应道:“正有此意。不怕外公笑话,我此番相中的这名女子,身份足够高贵,在京中芳名远播,想要求娶她的王孙公子数不胜数,若不抓点紧,怕是要被别人抢走,还是尽早让父皇赐婚更为妥当。” 杭子成大笑,摆手说道:“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父皇最看重你,你今日缠磨他几下,明日赐婚圣旨就能下到那位小姐的府中。” 没有人过问被宇文砚相中的女子是否另有心上人,愿不愿意做太子妃。 因为压根没必要。 于宇文砚来讲,从小到大,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这次也不例外。 于杭子成来讲,那就完完全全是护犊子的心理了。想他外孙太子之尊,风流倜傥,能瞧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姑娘,都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喜极而泣都来不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都是有眼无珠、不识抬举。 宇文砚与杭子成进行了一场愉快的谈话后,迫不及待来到书房。 推开门,除了裴凌,紫衫男子也在其中,此刻正与裴凌一同站在书桌后,仔细观摩摊在桌面的画作。 “哟,回来了!”紫衫男子听到开门声,抬眸,见是宇文砚,笑着招手:“快来快来,我都听裴凌说了,正巧,我有幸远远见过这位小姐一面,让我给你说道说道。” 宇文砚随手关门,来到书桌后,凝视桌面上的画作半晌,微微皱眉:“不好,没有把她的神韵画出来。” 裴凌一惊,赶紧跪下抱拳请罪:“属下该死!” 宇文砚叹着气,摇头说道:“起来吧,不怪你,她的神韵本就超尘脱俗,绝非寻常纸张能够承载。” 紫衫男子讶然,十分意外宇文砚对她的评价,秦家小姐他见过,虽隔得远,面容只瞧了个七八分,但气质这东西,便是仅凭一个模糊的背影也能感受得到,回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嗯,长得确实不错,至于这超尘脱俗的神韵么……实在夸张,顶多是贵族小姐的矜持与尊贵,超尘脱俗那是绝不敢当。 “杭瑜,你说你见过秦小姐,撇开气质不谈,依你看,画像与她真人相貌有几分相似?”宇文砚目光依然放在画上,淡声询问。 杭瑜沉吟着说道:“我与秦小姐见面时,彼此相隔的距离不算短,并未瞧得十分真切,只勉强瞧清六七分,恐怕……” “但说无妨,”宇文砚打断他的话,“那等姿色,又与秦家关系匪浅,识得六七分便足矣。” 杭瑜不再推辞,定睛瞧了画作良久,才说道:“回殿下,依臣看,画中人与那位秦小姐,约摸有五六分相似。” 裴凌心中一凛,忍不住出声:“只有五六分么?” 宇文砚瞥了裴凌一眼,又看了看杭瑜,杭瑜凝视着画中人,点点头,笃定说道:“不错,只有五六分。” 裴凌瞬间不淡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镇国公秦晖只有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生得仙姿国色,若他们所说是同一人,这岂非在质疑他的专业性! “要不你再仔细瞧瞧?”裴凌拽着杭瑜不死心说道:“兴许你眼花了没看仔细,说不定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有更多相似的地方。” 杭瑜叹了口气,拍了拍裴凌的肩,语重心长说道:“裴大人,我没有怀疑你的画功,你师从画圣薛道衍,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你的画功,我只不过凭我的记忆评判,当初只是遥遥见过一面,又隔了大半年,兴许是我自己的记忆有所错乱也说不定。” 宇文砚边听边皱眉,但还是安慰裴凌:“阿瑜说的在理,有时记忆本就会因时隔久远存在些许错乱,再者画像也不能全然代表本人真实的相貌,有些许出入实属情有可原。”扭头看向杭瑜,问他:“你说你见过秦小姐,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 杭瑜不敢隐瞒:“去年夏天,我与愫儿去天心湖游玩,偶遇秦家小姐,她们俩有些交情,秦小姐又未出阁,所以愫儿单独去找秦小姐叙旧,我也因此遥遥见过她一面。” 愫儿是杭瑜的妻子,去年年初成的婚,小夫妻感情甚好,经常携手出门游玩。 宇文砚点点头,略微沉吟,再次询问:“本宫没记错的话,秦小姐的母亲好像出自镇南王宁家?” 杭瑜点头,“是,殿下,镇国公夫人乃镇南王之妹。” 宇文砚拍着杭瑜的肩,微笑道:“不嫌麻烦的话,就有劳表嫂替本宫亲自走一趟了。”空中一挥手,裴凌立即会意,快速将画轴卷起递到杭瑜面前。 杭瑜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简直哭笑不得,由衷敬佩宇文砚记忆力超群,政务缠身之余,还能随时记起这些王公贵族间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 是的,孟愫儿与秦筠姌,也存在一定的亲戚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孟愫儿的姑姑嫁给了镇南王宁岩,而镇南王宁岩的妹婿就是镇国公秦晖。 两人虽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却有一个共同的表弟——镇南王世子宁如风,从宁家论,两人还真攀得上关系。 所以让孟愫儿亲自登门认人,也不算完全师出无名。 4、做戏 思袅到家的时候,没来得及见莲花最后一面,只看到她尚有余温的尸身。 因为是上吊死的,面目有些许狰狞,所以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思袅站在床边,许久许久。 久到太阳落山,久到明月高悬,久到脚下的一小块土地被源源不断坠落的泪水砸出星星点点的浅坑,久到双腿因长久的站立已经丧失知觉,才一点点向床边移动,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掀开白布,借着角落昏暗烛火的光亮,看清那张狰狞却依然亲切的面庞。 泪已流干,思袅却还是忍不住扑倒在莲花僵硬的尸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婆子们被这不小的动静惊动,三两聚集在虚掩的门口看热闹。 其中一位最年老的婆子念了句“阿弥陀佛”,叹息着说道:“作孽啊,好好的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最膘肥体壮的婆子上前一步朝门狠“呸”一声,恶狠狠说道:“活该!谁叫她一味帮着那下贱娼妇,夫人神仙菩萨似的人物,便是神鬼见了都会生怜,府中上下哪个不说夫人的好?偏那娼妇狐狸精上身,竟然趁着夫人怀大小姐的时候勾引老爷,要我说,夫人就是心太软,菩萨心肠惯了,不仅没将那贱蹄子打杀发卖,还容着她生下孽种,要换在俺们老家,这偷汉子的娼妓连同她生的孽种都要被浸猪笼!” 最年长的婆子诚心向佛,越听越皱眉,但因为有所顾忌,并未出言阻止,只一个劲儿闭眼颂佛。 倒是略瘦小些的婆子不忍,瑟缩着劝道:“也别太刻薄,死者为大,已经没了两条人命,你收着点吧。” 膘肥体壮的婆子从鼻孔哼出一道冷气,白眼翻到天上,冷哼道:“你们一个二个被那对贱人母女蒙蔽,我可没有!夫人多好的人呀,出身高贵,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娇生惯养长大似的神仙人物,何曾吃过这种亏?她大人有大量,识大体懂大局,生生将委屈忍下来,我心直口快,说看不惯就看不惯!骂她还是轻,如今莲花那贱蹄子没了,没人护着那孽种,等着吧,看我不磋磨死她!” 这婆子骂就骂了,好死不死偏要借着踩其她人凸显自己对宁氏的忠心。 瘦小的婆子当时就急了,年长的婆子也睁开了眼。 “你、你这老货!你想讨好夫人,何苦拉我们下水?我们同样对夫人忠心耿耿,绝没有被她们蒙蔽。”瘦小的婆子心有戚戚说道。 膘肥体壮的婆子哪里肯吃亏,于是就这件事与人辩驳起来。 房内的思袅将外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本打算装聋作哑糊弄过去,哪里想到她们自己倒先狗咬狗起来。 要搁以前,她一定要出去看热闹,顺带幸灾乐祸一下。 可如今她正难过,没那个闲心逸致,听她们吵嚷格外烦躁。 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起身想去把虚掩的房门关上,耳不听心不烦。 可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厉喝,讨人嫌的絮叨声戛然而止,思袅关门的动作顿住,支起耳朵往外探听,只听到低沉严厉的训话声。 思袅心下大奇,心想究竟谁这般有能耐,将这几个讨人厌的长舌妇治得死死的,将身子稍稍往后撤了撤,眯起双眼透过门缝向外察看。 房外,一个穿着上等的老婆子正冷着脸呵斥方才说三道四的婆子们。 几个婆子都很害怕她,被训得瑟瑟发抖,半句嘴都不敢回。 尤其最膘肥体壮,也是说话最恶毒的那个,哪还有半点方才的趾高气昂? 谄媚得像只哈巴狗,恶心的嘴脸多看一眼,去年的年夜饭都要呕出来。 夜色暗沉,昏暗的视线下,思袅并未看清训话婆子的面容,只觉得声音莫名熟悉。 可等定睛一看,瞧清楚婆子身后站着的小济时,瞬间福至心灵。 这是小济的姑姥、宁氏的陪房王贵家的!她怎么来了?还带着小济? 王贵家的是宁氏的心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们此前并未有任何交情,来这定然是宁氏的主意,想到宁氏,思袅沉了脸,眸中划过一丝怨毒。 还有小济,思袅将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视线过于昏暗,思袅只依稀瞧清他的面部轮廓,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也跟着来……难不成他背叛了莲花姑姑!已经倒戈向宁氏! 想到这个可能,思袅心中大骇,退后几步,急得团团转。 忽然,门外的训话声停住,两道脚步声临近。 思袅赶紧跑回莲花身边,趴在她身上继续凄凄艾艾哭着。 王贵家的推门进来,见思袅哭得肝肠寸断,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只远远站在门口,并不靠近,冷声说道:“姑娘,夫人有请。” 思袅捂着嘴,一边起身,一边小声啜泣,与此同时大脑飞速转动,想着莲花的前车之鉴,思袅不敢掉以轻心,抽泣着,语声哽咽:“此去艰难,容我先向姑姑道个别。” 王贵家的冷笑一声:“姑娘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此去艰难’?夫人那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也值得说‘艰难’?我劝姑娘良善些,年纪轻轻不要一味学着那下作的贱人做派,没得叫人恶心!” 思袅一边拭着泪一边哽咽说道:“是,嬷嬷说的对,是我不识抬举,不识好人心,可是……”未语泪先流,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人见之生怜。 王贵家的受宁氏影响,最瞧不得美人落泪,眼见思袅如此,愈发觉得刺眼,冷哼一声,正要出言讽刺,不料小济适时开口。 “姑姥,”小济笑吟吟向王贵家的作了个揖,“再磨蹭下去只会延误正事,莫不如让孙儿劝她一劝?那日正是孙儿将她从雨中背回家,她若有点良心,多少能承些孙儿的情。” 王贵家的厌恶地瞥了眼思袅梨花带雨的面容,思袅哭得越好看,越楚楚可怜,她就越憎恶,跟她那贱人娘一样是个狐媚子,仗着有张好脸蛋,四处勾引别人家的汉子。 “让你劝可以,只是你且仔细着,千万不要轻易被人狐媚了去,你是个好孩子,天底下有的是好人家的姑娘可以喜欢,别猪油蒙了心,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带。”说话的对象虽是小济,眼神却直喇喇看着思袅。 思袅被如此羞辱,心中暗恨不已,可小不忍则乱大谋,到底忍住不言。 小济点点头,装傻充愣:“姑姥放心,我爹娘已经在给我相看人家,怕是不久便要请姑姥去家中吃喜酒了。” 姑姥终于将目光从思袅身上撤下来,对小济满意说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经人家该过的日子,跟你爹娘说一声,不要找太漂亮的,漂亮的心野,你这孩子老实,降不住。” 小济连连点头称“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王贵家的哄到门外等候。 王贵家的一走,小济立马收起脸上的笑,疾步来到思袅跟前。 思袅忙擦干净眼泪,心中有无数话要问出口,可小济却示意她噤声。 “我劝姑娘别不识抬举,夫人是人世间的观音菩萨,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如今姑娘能亲自去见,宜该叩谢天地祖宗才是,如此赖着不走,也不怕天打雷劈,老天爷降罪于你!”小济看着虚掩的房门故意拔高声音说道。 见王贵家的并没有在趴在门口听墙角,才俯下身对思袅悄声说道:“小姐别慌,我长话短说,莲花姑姑去见夫人前料知自己凶多吉少,特地拜托过我,若她不能回来,便让我助小姐逃出府,我一直都记着,可是……” 扭头看了眼门外,“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临时被管事的下派到乡下庄子办事,后日便要走,下个月月底才能回来,小姐的婚期定在下个月月初,我恐怕……恐怕不能助小姐一臂之力。”小济垂下头,无颜面对思袅。 思袅见他没有临阵倒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没有泄露口风就好,至于逃出府……她自有办法。 “你没有泄密我已然十分感激,你且做自己的事去吧,到时我再见机行事。”思袅安慰他。 小济见思袅没有责怪于他,简直受宠若惊,又怕思袅女流之辈,办事不便,不放心问道:“小姐可是另有办法不成?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跟我提,我趁这几日尽量多为小姐做些事,也算……也算不负莲花姑姑的嘱托。” 他想说的是……罢了罢了,小姐纵被如此苛待,也不是他能高攀得起的。 王贵家的见里面久未有动静,推门就要往里走,把房内的二人吓得一惊,思袅率先反应过来,起身指着小济斥骂:“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充老爷少爷?我自有我的去处,轮的上你给我指路?有这闲工夫,还是多顾虑顾虑你自己吧!” 话毕,王贵家的已经进门。 小济于是也起身对着思袅冷笑连连,也不说话,只用一种气急败坏,略带嘲弄的眼神死死盯着思袅。 思袅则一个箭步跑向王贵家的,躲到她身后,瑟缩着身子,垂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受到很大的惊吓。 有思袅的话在前,小济这反应比说话更容易引人遐想。 王贵家的果不其然被误导,沉下脸,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小济,又嫌恶鄙夷地看了眼思袅,到底没当着外人的面给侄孙没脸,只吩咐小济早些回去,而后单独领着思袅去见宁氏。 思袅临出门前,趁王贵家的背对着她,快速扭头朝小济抱歉一笑。 小济的目光从始至终放在思袅身上,自然没有错过,于是也点了点头。 思袅见他领会到自己的用意,松了口气,开始盘算如何应付宁氏。 宁氏是不会伤她性命的,否则岂非与她宽容大度的名声违背?况且相比于要她死,宁氏更乐意见她生不如死。 想到不会有生命危险,思袅安下心来,只要能活着,就不会丧失希望,就一定能绝地反击。 5、信物 明月高悬,夜沉如墨。 思袅跟在王贵家的身后来到馀云斋——一座灯火通明雅致秀丽的别苑。 馀云斋门口,王贵家的转身,明亮的灯光下,她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思袅,嗤笑一声:“进去吧。” 思袅垂眸,轻声应了句“是”。 正厅内,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端坐在高座,几十个华冠丽服的丫鬟婆子众星捧月将她簇拥在其中,妇人肌肤白腻,体态纤秾合度,虽只有中上之姿,胜在气质优雅,见之忘俗。 思袅进到正厅,站到宁氏对面,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个大礼。 “见过夫人。”思袅五首伏地,趴伏在宁氏的脚下。 宁氏“嗯”了一声,淡声道:”起来吧。“ “谢夫人。”思袅从地上爬起来,眼观鼻鼻观心站好。 “听说莲花今天傍晚上吊自尽了?”劈头盖脸的一句话,口吻平淡的像是在询问天气如何。 人命在她眼中竟如此轻贱,思袅死死咬紧腮帮,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松开,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宁氏皱眉,挥了挥手,簇拥在身边的丫鬟婆子尽皆退下,等到只余下思袅与宁氏二人,宁氏直接开门见山。 “我问你,“宁氏眼睛死死盯着思袅,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莲花生前可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比方说……信物、绝笔信?” 思袅下意识想到莲花姑姑交给她的那封书信,缓缓摇头,“姑姑走的突然,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哪里有机会收到这些。” 宁氏抓紧扶手,身子略微向思袅倾斜,不死心追问:“我指的是生前,她自尽前可有何反常之处?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要紧的事?有没有嘱咐你去找什么人?有没有……” 宁氏问了一大堆“有没有”,思袅无一例外通通摇头。 思袅面上虽如常,心里却暗暗警惕起来,宁氏如此紧张那封信,莫非莲花姑姑并非是因为给她求情而死,而是因为这封信才…… 然而下一秒思袅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她看过信件,信的内容无外乎是拜托对方照顾她的客套话。 硬要说有何不寻常之处,便是对方的身份足够神秘,落款只有“云白钱庄秋先生收”八个大字。 信的内容是没问题的,所以关键在这个“秋先生”身上。 不过这件事可以留到以后再分辨,当务之急是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这封信不落到第二人,尤其是宁氏的手中。 进门到现在,宁氏只字不提给她换亲一事,想来是没有与莲花姑姑谈拢,她大概还是要按原计划嫁到顾家。 思袅心中微微一凛,事关她后半辈子的安宁,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好在她多存了个心眼,事先将信件放在一个妥当的位置,如此就算宁氏亲自带人去搜也没用。 许是察觉到自己失态,宁氏微微一笑,道:“别紧张,我叫你来为的不是这事,而是……”轻轻笑了笑,笑声从喉管发出,温润悦耳,“听说你对我给你寻的这门亲事不满意?” 思袅也不废话,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膝盖与地面乍然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由于动作过于突然,思袅心理上虽已做好准备,身体上却慢了半拍,没有及时缓冲,膝盖霎时被坚硬冰凉的地面砸的生疼。 思袅当时就红了眼眶,因为实在太痛……不过倒也省得费心专门去挤眼泪。 思袅任由眼泪簌簌滚落,强忍住膝盖部位传来的钝痛,艰难往前膝行几步,伸出手,颤巍巍拽住宁氏衣裙的下摆,仰着梨花带雨的面容,楚楚可怜看着宁氏,颤声求饶: “思袅从前不明白夫人的苦心,这才不知好歹,可如今思袅已然开悟,这桩婚事的的确确是思袅所能寻到的最好一桩,”哽咽着,拭了拭眼泪,“我本卑贱,顾家家大业大,我嫁过去便能做正头娘子,实是亡母在天有灵,时刻保佑,才叫我寻得这么一桩好姻缘,思袅若敢对夫人不满,岂非是好赖不分,不识抬举的小人?思袅做不出那起子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恶心事,心中只有对夫人的无尽感激。” 莲花姑姑是为什么去找的宁氏她没有忘记,一味否认只会欲盖弥彰,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做小伏低,说几句软和话,至于如此是否会失了脸面?这不是思袅该考虑的事,命都要没了,哪还管有没有脸? 宁氏没有接话,只眯着眼睛,目光锐利在思袅布满泪痕的脸上游移。 思袅丝毫不惧,由着她四处打量,伸直雪白的脖颈,微仰头颅,做出一副我见犹怜的媚人之姿。 她知道宁氏爱看她这副模样。 思袅很小……也不算很小,大概是十二三岁,开始抽条长个的时候。 她便发现,她越做出一副矫揉造作、与端庄大方背道而驰的小家子气姿态,宁氏就越不会为难她,对她的态度就愈发和蔼。 她将这种发现第一时间告诉给莲花姑姑,莲花姑姑却只是冷笑,并不作解释,只告诫她,可以把这种模样做保护色,一种阻挡恶意的手段,却万万不能真的变成这副模样。 大家小姐,当家主母,就该得体大方,端庄高贵,这么一副扭捏作态,只会是以色侍人的妾室惯用的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 思袅一直将莲花的告诫谨记在心,也一直用楚楚可怜的外表伪装自己,只有一次例外。 果然,宁氏见她如此,面色当真缓和不少,心中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她多虑,起初听到这丫头为抗拒这门婚事跑到秦晖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她还以为这丫头有多坚韧,不曾想仍是这副登不上台面的下贱做派。 唉,罢了罢了,宁氏心中释然。 坚韧些也好,反正就要嫁到顾家去,顾家这门亲可是她费了好一番心思千挑万选出来的,坚韧些撑的也会久一些,自然,受的折磨也会更多。 宁氏舒展双眉,眸中快速划过一丝畅快,对思袅微微抬手,慢声道:“起来吧,你是个好孩子,知恩图报,不比莲花那丫头,总爱把人往坏了想,总以为别人对她好是要图些什么。” 叹了叹,又语重心长嘱咐:“顾家根基深,是当地的大族,顾老爷年纪虽大了些,却是个疼老婆的人,几房姬妾无一不称他的好,你此番嫁过去,必然是过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你千万要珍惜,不要耍小性儿,要与顾老爷安生过日子,最好再多生养几个孩儿,如此我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亲娘。” 思袅又哭又笑,做出一番感激不尽的姿态,对宁氏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光洁白嫩的额头磕出几个鲜红的印子。 “怪道府中上下无一不说夫人菩萨心肠,神鬼见之都要生怜,思袅从前只道下人惯会阿谀奉承,如今才知夫人的的确确就是观音在世,甚至过犹不及,思袅当真、当真为从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无知感到羞愧!” 宁氏不是傻子,知道思袅在做戏,思袅更不是蠢人,知道宁氏知道她是在做戏,不过眼下两人都需要这份体面,全程便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交流下来。 两人好一通虚以为蛇,宁氏才放思袅回去,另吩咐心腹田仁家的带着十来个丫鬟婆子送思袅回去。 明面上说天色已晚,不放心思袅姑娘家家的独自行走,实际么……还能因为什么?必然想去搜家呗,不过思袅已经提前做好准备,不怕她搜。 从馀云斋出来的时候,不巧与秦筠姌撞上,思袅赶忙屈身行礼。 秦筠姌毕竟是宁氏费心调教出来的大家小姐,很有国公府嫡长女的风度和仪姿,即便对这位庶出妹妹再不喜,面上仍旧无可挑剔。 “起来吧。”秦筠姌眉眼淡漠,疏离又不失礼节,“听母亲说你已定亲?” 思袅轻咬唇瓣,点点头。 秦筠姌沉吟着说道:“母亲与我提过几句,给你定的这户人家乃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你是以正室的身份嫁过去,要好好珍惜才是。” 思袅冷笑,垂眸敛去眸中的冷意,嗫嚅着说道:“多谢大小姐关心,思袅定不辜负大小姐的期愿。” 秦筠姌微微皱眉,受宁氏的影响,她很看不惯这副瑟缩扭捏的作态。 可一想到思袅的身份与来历,瞬间释然,也是,有那样一位母亲,不怪她如此自怜自贱。 余光瞥见跟在思袅身后的一大群丫鬟婆子,问道:“怎么这么多人跟着?” 思袅刚要说话,田仁家的赶忙上前一步,抢先赔笑:“回大小姐,前院出了点事,夫人特命我等前去料理。” 秦筠姌打量了一眼乌泱泱的一群,皱了皱眉,“事情很严重么?” 田仁家的再次赔笑:“不严重不严重,夫人体恤下人,怕短时间料理不周反倒影响下人们休息,这才多吩咐些人前去办妥。” 秦筠姌舒展双眉,轻轻一笑,点头说道:“是了,母亲一向如此。” 田仁家的怕秦筠姌打破砂锅问到底,连忙借口夫人在等催促她进去。 6、变脸 宁氏最近焦头烂额。 倒并非对莲花的死有所歉疚,而是被莲花戳中了心中的隐秘。 多年来隐藏的秘事被堪破,扰的她寝食难安,希望此番田仁家的能搜出些许蛛丝马迹,宁氏如是期盼。 秦筠姌穿过正厅来到后面的卧房,掀开珠帘往里走,见宁氏静靠在贵妃榻上,微阖双目,一脸疲色,轻声唤了句“娘亲”。 宁氏打开眼睛,瞧清来人,展颜一笑,招手道:“快,到母亲这来。” 秦筠姌嘻嘻一笑,也爬上贵妃榻,钻进宁氏怀里躺着。 贵妃榻足够宽阔,完全容得下两个女人并排躺着,但宁氏还是将秦筠姌搂进怀里,只占据贵妃榻三分之二的位置,母女俩就这样搂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体己话。 宁氏偶尔垂眸回话,眼里的舐犊之情几乎要溢出,眉目间更是说不尽的温柔慈爱。 秦筠姌想起所来目的,咬唇说道:“娘,愫儿表姐傍晚给女儿送来请柬,想邀女儿三日后去怡然居赴约。” 宁氏皱眉:“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记挂你?” 秦筠姌坐起来,垂眸说道:“我知道母亲与舅母关系并不融洽,我是很向着母亲的,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美丽的眼眸水光潋滟,粉白的脸颊爬上几抹红晕。 知女莫若母。这番女儿家的娇羞作态。哪里瞒得过生养她的亲娘? 宁氏也坐起身,将秦筠姌搂到怀里,一下下轻抚她的背,爱怜道:“乖囡囡莫哭,你这一哭,母亲的心都要揉碎,”叹了叹,“你虽未曾言明,可娘都看得出来,孟愫儿嫁到安国公府,是太子殿下的亲表嫂,你又自小中意太子殿下,所以舍不得放弃靠近他的机会,是也不是?” 秦筠姌将头埋的更深,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宁氏对这个女儿无比爱怜,爱到了骨子里,相比之下,对儿子反倒没这般疼宠入骨。 无他,是因为她不止把女儿看作是女儿,还把她看作生命的延续,她没能得到的东西,她的女儿必须代替她得到。 人生无来世,她的女儿必须替她活最完美、最圆满的一生。 “我的姌儿这般好的颜色,这般高贵的家世,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宁氏眸中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神色。 “可娘仍要劝你,”宁氏双手扶着秦筠姌的肩让她坐直,一瞬不瞬看着她,“太子殿下并非良人,他日后要登基,要做一国之君,后宫佳丽三千,粉黛无数,你若是不心悦他还好办,可你偏偏对他情根深种,你仔细思量,倘或你嫁给他,日常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奉,可受得了他宠幸别的女人?” 秦筠姌紧咬下唇,面色一片惨白,似乎被宁氏言语里的“未来”吓住。 宁氏见她已有所动摇,决定再添把火:“若说太子殿下对你有情也便罢了,那样的人物,那样的位置,即便不情根深种,稍微动心也够女子后半生风光富贵,可你不是呀,女儿,你只一味的暗恋,从来没有主动接触,太子殿下连你什么模样都不晓得,何来动心一说?” 秦筠姌的脸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美眸的泪水登时喷涌而出,红唇抖动不止,手捂着胸口,一边流泪一边喘气。 宁氏心痛的不行,一边赶紧给她拍背顺气,一边抽出手绢给她抹眼泪。 “姌儿,别怪娘心狠,戳你心窝子,娘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朝中哪个达官显贵不三妻四妾?偏偏你父亲就爱守着我过活,这就是有情与无情的区别。” “再者,你若真想嫁到皇家,也不是不行,”宁氏已将秦筠姌脸上的泪痕拭尽,除却那双红通通的眼眶,原本美丽的脸更平添了一股犹如雨后梨花的清透,“定北侯夫人私下与我透露,云贵妃有意与咱们家结亲,女儿,你做不出太子妃,做陈王妃亦是光宗耀祖。” 哭了许久,秦筠姌的声音已有些沙哑,红通通的眸子看着眼含笑意的母亲,哑着声,无比坚定地说道:“不,我不做陈王妃,我要做太子妃!做不成太子妃,做太子侧妃亦可!” 宁氏皱眉,“你怎么这么糊涂?太子侧妃是侧室,你是国公府的嫡长女,怎可屈尊降贵去做侧室?娘从小怎么教你的,你是嫡长女,生来就该享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如今说出这种话,岂非在作践自己。” 秦筠姌冷笑一声:“娘,你说我糊涂,可你有没有想过,太子殿下居嫡居长,外家势力更是盘根错节,还有陛下对杭皇后的深情,除非太子殿下早逝,否则他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君主,而陈王,”美眸闪过一丝冷意,“只会是一个小小的藩王,我若嫁给太子做侧妃,太子登基后,我最少也是妃位,区区一个藩王妃,如何能与皇妃相提并论?” 宁氏愣了愣,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讷讷道:“女儿,看来我许久以来小瞧了你,你很是有几分韬略呀。” 秦筠姌微微一笑,扑进母亲怀中撒娇耍痴:“再有韬略也是母亲的孩儿,女儿的心永远向着母亲,所以啊,母亲,就让女儿去赴约吧,这件事对女儿真的很重要。” 宁氏叹了口气,“也不是不行,你俩也算八竿子打得着的姐妹,见一面也说的过去,可是,姌儿,不是娘泼你冷水,你就算去见她,就一定能保证得太子殿下青眼么?” “我不能,但娘你可以帮我呀。”秦筠姌挽着宁氏的手臂,笑嘻嘻说道:“我乃镇国公府嫡长女,不说做太子妃,做个太子侧妃绰绰有余,到时进入东宫,凭女儿的才情与相貌,我有信心在太子殿下心中占据一定的位置。此次前去赴约,也不过重拾安国公这条人脉,愫儿表姐是安国公的嫡长媳,到时有愫儿表姐做担保,能做太子妃也不是不可能。” 她很骄傲,也有骄傲的资本。 秦陌寒有秦晖手把手的教导,宁氏于是把所有心血放到她的身上。 豆蔻之年她便名满整个京都名媛圈,甚至还被冠以“绝世仙姝”的美名。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美貌,这样的才情,届时嫁入东宫,她不信太子殿下对她没有半点心动。 话说的可谓相当漂亮,宁氏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言语,最终还是拗不过,遂了女儿的意。 打发走秦筠姌后,田仁家的终于回来,不过是无功而返。 宁氏原本就被秦筠姌搞得十分之郁闷,如今又见田仁家的没把事情办妥,当即大发雷霆,将田仁家的骂了个狗血淋头。 田仁家的不仅不敢还嘴,还得赔笑劝宁氏消气。 虽然她面上一副谄媚之态,却忍不住暗暗嘀咕起来,怎么夫人一生气,像极了她们乡下的妇人,与平日里端庄大方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是宁氏娘家的,也就是镇南王家的家生子,后来因为陪嫁才到镇国公府,以前在宁家,她也曾见过孟夫人和老夫人发脾气,却也不似这般模样呀,奇了怪了。 ---- “夫人慢走,夫人受累,有劳夫人替为夫走一趟。”杭瑜将孟愫儿送到门口,一个劲儿地与她奉承。 孟愫儿掩嘴轻笑,嗔道:“再没有比你更会花言巧语的,且记住,我可不单是为了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是是,夫人说的对,夫人说的极是,不仅是我,连那位也是极感念夫人的通情达理。”杭瑜笑呵呵一阵,才收敛神色,嘱咐正事:“玩笑归玩笑,夫人须得切记,万不可透露真实用意,更不能泄露那位的真实身份,那位鲜见对一位女子上心,日后说不好要成为当家主母,马虎不得,马虎不得呀。” 孟愫儿神色也认真起来,“放心,我自有分寸,连日来我早将那张画像铭记在心,就算要我现场临摹也使得,断不会认错。” 与杭瑜有话了几句家常,孟愫儿才上车,等到马车出安国公府,孟愫儿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幸亏车厢内并未有其他人,否则定要被这变脸的把戏吓一跳——方才还是与夫君逗趣儿的娇俏佳人,如今却摇身一变为黑脸罗刹。 孟愫儿靠在绵软的锦椅里,眼波沉沉,思绪翻滚,天晓得她在知道太子殿下可能对秦筠姌有意后有多愤恨。 宁岚那个老不知羞的贱人,竟然这么好命,女儿竟被太子殿下看上! 她一看到那副画像,就确定秦筠姌与画中人有五六分相像,不出意外的话,秦筠姌定然就是画中人。 想到宁岚日后便要做诰命夫人,女儿会成为皇后,一家子要鸡犬升天,孟愫儿心里就止不住的憋闷。 她的姑姑,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那样的与人为善,那样的端庄大方,却活生生被逼成一个弃妇,日子过得生不如死,至于宁岚,寡廉鲜耻的老贱妇!竟这般好命,她凭什么这么好命!老天,你何其不公呀! 7、僭越 莲花没的第二天,被勒令下葬。 说是说不用麻烦小济,但临到莲花姑姑下葬,还是有要求到他的地方。 宁氏的意思是,给莲花草草裹张草席,丢到乱葬岗了事,理由是莲花自尽,且死状可怖,无端给主家招惹晦气。 思袅当然去求过宁氏,但这回可没上回那样好见,连院子的门都未进就被赶了出来。 没办法,思袅只好拜托小济,请他留意莲花姑姑被扔到乱葬岗后的位置,然后将她的尸身捡回来,另择一处墓地安置。 此间人力是不可少的,需要花费的银两也不容小觑。 小济毕竟只是仆从身份,又尚未掌家,若是无端向父母借,少不得要传到王贵家的耳中,届时必得功亏一篑。 思来想去,思袅从沅儿给她留下的首饰中随意拣出一样,托小济将它当掉,用当来的钱去采买墓地,处理莲花姑姑的后事。 沅儿家境贫寒,是管事的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本身并无多少钱财,但奈何与秦晖春风一度后,颇得他的青眼,送给她不少首饰。 沅儿逝世后,不少贪心的婆子打起这些首饰的主意,但莲花姑姑不是好惹的,直接将这事闹到秦晖面前。 彼时秦晖尚未与宁氏和好如初,对沅儿仍有所留念,婆子们便没有得逞,这些首饰也得以保存下来传给思袅。 小济一开始还不肯收,觉得这是思袅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份量太重。 但思袅却只是说:“钱财生来就是被人使的,闲置在那里堆尘积灰,宝物也成了废物,让它流通起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才不枉它来世间走一遭。” 小济深深为思袅的境界所叹服,也便不再推辞。 该说不说,小济能被上头如此重用,也并非全因他姑姥的缘故,本人亦是很有几把刷子,不过短短几天,就将思袅交代的事办妥。 思袅知道莲花姑姑入土为安后,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在小济临下庄子前,向他要来莲花姑姑的墓址,预备挑个合适的时间去拜访,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好好做一场戏。 早晨,阳光和煦,微风不语。 馀云斋内,宁氏端坐在高座,细细品味新沏的清茶。 才刚送秦筠姌出门,过会儿又要料理府中杂务,难得忙里偷闲在此品品清茶,为接下来繁忙的家务事养精蓄锐。 “夫人,那丫头又来了。”田仁家的从门外进来。 “别让她进院子。”宁氏捏着茶盖轻轻刮着茶水,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田仁家的“诶”了一声,“这是自然,没有夫人的吩咐,哪个敢放她进来?” 宁氏嗤笑一声,放下茶盏,抽出帕子轻轻拭去嘴角的茶渍,悠悠说道:“难得呀,那样的两个人,竟养出这样知恩图报的孩子。” 田仁家的惯会识眼色,忙附和:“歹竹出好笋,那娼妇是个忘恩负义的,将夫人对她的恩情抛诸脑后,莲花也是个不识抬举的贱蹄子,这样的两个下流人物养出的孩子会这样情深义重,也是老天爷不长眼。” 果然,宁氏听罢,神情果真悦然,对田仁家的抛去赞许的一眼,点头笑道:“我没看错你,你果真是个机灵的。” 田仁家的眼珠子一转,俯身作揖,赔笑道:“承蒙夫人夸赞,老奴能为夫人做事是老奴一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不止是老奴,老奴一家都情愿为夫人上刀山下火海。” 宁氏哼笑一声,“放心,我心里有数,没记错的话,你家大孙子有意后年参加科考?” 田仁家的忙称了一句“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是好事,这样吧,我便做个顺水人情,今年年底,将你们一大家子划出奴籍,你的孙儿呢,也能以良家身份参考,如何?”宁氏睨了她一眼。 田仁家的大喜过望,当即跪下给宁氏磕头,一边磕一边高声赞颂宁氏的恩德。 宁氏很享受被人奉承的优越感,由着她磕由着她拜,一开始还说得过去,说她是观音菩萨转世王母娘娘临凡云云,这套说辞宁氏早听腻歪,面上不由得露出些许不耐烦。 田仁家的大字不识一个,眼见宁氏不耐烦,生怕她收回好不容易求来的恩典,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道:“夫人气度非凡,是凤凰转世,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老奴……” “闭嘴!”宁氏变了脸色,厉声呵斥:“凤凰也是能随便乱说的?” 是了,本朝“龙凤”只能代指帝后二人,便是连后宫的“无冕之王”云贵妃,也不敢以鸾凤自比。 若是寻常百姓如此说反倒没事,皇家大度,向来尊崇“与民同乐”,一般都不会与百姓计较。 可宁氏偏偏是国公夫人,是达官显贵中的一员,还是最顶尖的那批,这无疑是僭越! 田仁家的虽然大字不识,但好歹曾是宁家的家生子,后又跟着宁氏来到镇国公府,学识可能没有,但见识绝对足够,瞬间明悟过来宁氏动怒的缘由,于是一边掌嘴一边求饶。 “行了行了,”掌了大概十来下,宁氏叫停,“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你们一家子都去下面庄子做事。” 大户人家奴仆无数,进府伺候的过的都是人上人的日子,转去庄子干活,无异于发配,惩罚不可谓不重。 田仁家的被唬的心惊胆战,忙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宁氏被她这么一搅和,一天的好心情都没了,挥挥手让她下去。 田仁家的本不敢再多事,可又想起自己即将科考的大孙子,自己这个孙儿颇有几分读书的天赋,听夫子说,有望中进士也说不定!这是他们全家改变命运的机会,她绝不能让孙儿的前程断送在自己手上。 于是杵在原地左右扭捏,磨蹭着就是不肯挪脚,满是褶皱的脸挂着谄媚讨好的笑,眼神欲言又止。 宁氏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对她这呼之欲出的意图看得明明白白,淡淡说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往后多谨言慎行,好好为我做事,该给你的好处一分都少不了。” 田仁家的长长舒了口气,拜过宁氏后,就要识趣退下。 “回来,”田仁家的刚走到门口,又被宁氏喊住,田仁家的不敢耽误,忙回来聆听教诲,宁氏沉眉说道:“下个月月初便是与顾家定好的婚期,此事不宜声张,那丫头的身份,以前瞒得有何严实,如今更不能泄露一点口风。” ---- 思袅一大早就跑来馀云斋求见宁氏,结果当然是没见着啦。 不过这都在思袅的预料之中。 宁氏对她碍眼极了,她这张脸,与她死去的亲娘足足有五分像,便是只有五分相像,也称得上国色天香。 宁氏不过中上之姿,看见她,少不得要想起那段被秦晖冷落的日子,焉能不恨她?不恨她这张脸? 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思袅神情惶恐等在院门口,对进去通报的田仁家的翘首以盼,眼中的期盼,不亚于等待丈夫回来的望夫石。 约摸一盏茶功夫,田仁家的终于出来,距离思袅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奈何思袅眼尖,遥遥便看见她左右两边脸上通红的巴掌印,以及额头上青紫的瘀痕。 聪明如她,早已猜出是宁氏的手笔,毕竟作为宁氏的首要心腹,除了宁氏,府中没有哪个敢如此虐待她。 这老妖婆平时没少替宁氏磋磨她和莲花姑姑,今见她吃了这样大的亏,思袅心中畅快极了,总归自己也不是真的需要这次见面机会,做戏罢了,“心意”到了就行,不仅没有刻意避开田仁家的丑态,反而笑脸相迎。 “嬷嬷好,”思袅走上前,对田仁家的盈盈行了个屈膝礼,站直身子,眼眸一瞬不瞬盯着田仁家的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惶恐又认真的询问:“敢问嬷嬷,夫人可答应见我?” 田仁家的才在宁氏那受了气,又见思袅如此不识眼色,直喇喇盯着她看,当即黑了脸,没好气说道:“夫人什么人物?你又是什么人物?娼妇养的下贱种子,夫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倒真应了那句老话,仗着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前儿是夫人心善,想着莲花好好一条人命没了,才招你来慰问,你倒蹬鼻子上脸,愈发不知好歹起来!什么阿猫阿狗也想进馀云斋,啊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思袅被她一句“娼妇养的下贱种子”气得浑身发抖,想着自己在世上已然了无牵挂,心一横,拼尽全力朝那张老脸狠狠啐了一大口,冷笑着,一字一句说道:“我是阿猫阿狗,你又是什么阿物?一把年纪了,总要活个体面,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外面作威作福,真不怕把老脸丢尽,我要是你,早恨不得一头撞死,还有脸在这人五人六,我看你才是下贱娼妇的祖宗,老娼妇!” 田仁家的瞳孔倏地放大,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思袅。 由于震惊太过,连脸上被思袅啐出的一大口唾沫都忘了擦,只顾哆哆嗦嗦指着思袅,气的浑身发抖,气的说不出半个字。 不怪她如此,这是思袅第一次向外人展示自己的獠牙,平时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姿态,便给人造成她很好欺负的错觉。 田仁家的也是轻敌,想她年轻时也是个泼辣至极的吵架好手,无奈如今年纪大了,反应较年轻时迟钝不少,若是再年轻个十来岁,说不定可以与思袅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骂。 可惜呀可惜,岁月不饶人,临了竟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也是命。 思袅哪管她心里怎么想,得了便宜,一转身,早跑没了影,任由田仁家的在原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8、风流 府里到处是宁氏的眼线,发生在家门口当然瞒不过宁氏。 思袅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把方才的闹剧报告给宁氏。 宁氏听罢,稍加思索,命人把王贵家的叫来。 “听闻你侄孙最近和思袅那丫头走得近?”宁氏语声平和,听不出喜怒。 王贵家的暗叫一声不妙,却也不敢隐瞒,僵着脸赔笑:“小孩子不懂事,老奴回去定好好教训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香臭远近。” 宁氏微微敛眉,淡淡道:“不必,你侄孙如今何在?” “昨儿刚随管事的去乡下庄子办事。”王贵家的忙道。 “这样吧,”宁氏点点头,“暂且让他在乡下庄子待一段时间。” 王贵家的暗暗叫苦不迭,痛骂狐狸精害人不浅,却也不敢反驳。 打发走王贵家的,宁氏随即着人暗暗调查思袅连日来的行踪轨迹。 思袅到底还是年轻,瞧瞧,逞了一时的意气,却引起宁氏的警觉。 宁氏深知莲花此人绝非是容易乖乖就范的主,当初莲花拿那桩秘密威胁她,她气急之下,随口说要她以死明志,以自己为代价替思袅受过,不曾想她竟当了真。 听到莲花的死讯后,她还吓了一大跳,但一想到思袅是她一手养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以为她是关心则乱,便也没多想。 今见思袅如此有底气,一点不复往日的瑟缩作态,再傻也察觉到不对劲。 这丫头的秉性她是知道的。 惯会扮猪吃老虎,十分沉得住气,绝非感情用事之人。 如今罕见不再伪装。 莫不是莲花早就做好两手准备,用自己的死在为思袅清除后顾之忧? 清除后顾之忧以后呢? 远走高飞,还是…… 想到自己苦守多年的秘密有泄露的风险,宁氏心下大寒!她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搅乱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 思袅从馀云斋风风火火离开,也没回住处,直往府外奔去。 今天是赶早集的日子,街道上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 思袅漫无目的走在街上,看着欢声笑语,结伴而行的人群,不知怎的,明媚畅快的心情渐渐沉重。 唉,说到底,了无牵挂又何尝不是一种孤独呢? 莲花姑姑虽早早给她准备好退路,可她余生都将一个人过活。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孤独入骨。 觅得良人她已是不敢想,只期盼能顺利出逃,能好好守住莲花姑姑留给她的家业,平静过完后半生,这已是她所能想像到的最好归宿。 不知不觉间,思袅已走到怡然居附近,思袅顿住脚步,遥遥看着进出的几位妆容精致,华服丽冠的女子,内心艳羡不已。 怡然居是京中名媛小姐们最爱的去处,秦筠姌每每外出赴约,赴约地点大半是在怡然居。 思袅从小不受管束,进出府门跟吃饭喝水一样随便,经常活跃在市井中,探听到不少达官贵人家的隐秘事。 据她所知,其余高门显贵之家,虽有嫡庶之分,却也不似秦家这般极端,他们家的庶出小姐,身份待遇虽比不上嫡出,却也是极有千金小姐的体统,没有哪个会像她这般,明明是主家正儿八经的血脉,却不被承认,过的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不得见天日。 有时思袅也十分不解,宁氏如此看重嫡庶,如此瞧不起身为庶出的她,为何允许秦筠姌有庶出的手帕交? 比如与秦筠姌交好的丞相家的千金和尚书家的千金,都是庶出,也没见宁氏阻拦秦筠姌与她二人交往,为何单单对她如此刻薄呢? 还是说——思袅眯眼瞧着从怡然居款款走出的两人——秦筠姌其实是带着轻视的心理与这些庶出小姐交往的。 那么这些庶出小姐,是否知道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友,实则内心无比轻贱自己?知道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思袅好奇极了。 从怡然居走出来的是孟愫儿与秦筠姌二人,孟愫儿心里沮丧极了,面上却还是不得不扮出一副笑语盈盈的模样。 孟愫儿虽与秦筠姌关系并不亲密,但作为同一批的京圈贵族小姐,偶有大型小型的聚会,少不得要碰面,每年都要见十来次,怎么可能会认错? 今天不来辨认,她也能笃定,秦筠姌与画中人的的确确有五六分相像。 之所以来,也是为安太子殿下和杭瑜的心,多走个流程罢了。 有这五六分的相似程度,再加上裴凌又说是镇国公府家的小姐,宁氏与镇国公只有秦筠姌这么一个女儿,画中人必定是她无疑。 唉,孟愫儿看着秦筠姌姣好的脸庞,内心五味杂陈,世道呀,果真说不清,说什么好人有好报,多的是祸害遗千年哦。 秦筠姌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的不好意思,羞红了脸,羞怯垂眸,将目光移向别处,好巧不巧,正和思袅遥遥相望的眼神撞上。 背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思袅荆钗布裙站立其中,往日柔弱瑟缩的脸一派漠然,眼神平静而淡漠,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子。 秦筠姌皱眉,为思袅忽如其来的转变深感不适。 孟愫儿见她神情不悦,寻着她的视线望去,然而只来得及看到思袅的背影——思袅与秦筠姌对视一眼后便转身离开——“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孟愫儿最后瞥了一眼思袅离开的方向,将目光重新放回秦筠姌身上。 秦筠姌收回视线,舒展双眉,“窜过一条流浪狗,没甚稀奇。” ---- 不想再触景伤情,思袅于是来到郊外的杏林,小济去庄子做事,偌大的京城只剩下她一人,孤独感让她格外贪恋温暖,她想起了那日在杏林,那位客气询问她身份的男子。 陌生人都愿意与她为善,为何亲生父亲却对她的苦难视而不见呢? 微微春风,杏花飞舞。 杏花丛林万枝摇曳,游蜂舞蝶。 香风过处,杏花仙子喃喃低语。 置身其中的人们仿若进入铺锦流霞的仙境,顾盼流连,忘怀难返。 美丽的事物总能令人心情愉悦,思袅置身花团锦簇中,鬓云襟香,衣袂飘飘,真真荆钗布裙不掩倾城本色。 美貌果真是人,尤其是女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思袅不过来此处散散心,好死不死又无意制造一场一见钟情的戏码。 “春日游, 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突如其来的颂诗声,把倚着树干放空思绪的思袅吓了一跳,忙回过神来左右张望,却未发现任何踪迹。 “这呢,我在这。” 思袅愣了愣,后知后觉往上看。 果然,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正侧卧在树枝上笑眯眯看着她。 少年好看极了,有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眼眸狭长,目若朗星。 思袅心情不好,没那个闲心搭理他,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抬脚就要走。 “诶诶诶——”少年叫她不住,干脆一个飞身从树上跃下,快走几步挡住思袅去路,见思袅眼里满是戒备,少年尽量让自己笑得和善些,可奈何偏有双夺人心魄的桃花眼,反而弄巧成拙,看起来愈加风流成性。 “姑娘别怕,我并非坏人,更不是登徒浪子,我只是……只是触景生情,才情不自禁吟诵。”少年柔声说道。 思袅心知对付这种前来搭讪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冷脸相对,让他自讨没趣。 又见他衣着打扮很是华贵,估摸着是京中哪位富贵人家的公子,料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强取豪夺之事。 于是不再顾忌,冷哼一声,没好气说道:“我管你是不是情不自禁,我现在要离开,你莫要挡我去路。” 少年抿唇一笑,似乎有点尴尬。 思袅依旧冷脸,绕开他往前走,谁知刚走几步,少年又来挡她去路。 这次少年的脸皮终于厚上不少,扛得住思袅的冷脸了,嘿嘿一笑,道:“姑娘别生气,相遇既是有缘,感情更是需要培养,莫不如咱们先从朋友做起?” 不等思袅开口,忙不迭又说:“为表诚意,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姓宁,名……” “我不和姓宁的做朋友!”思袅高声叫道,脸色比原先还冷,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少年脸上的笑顷刻间僵住,顿了顿,才问:“为什么?”少年收敛神色,表情也认真起来,“这算什么理由?” 思袅冷冷一笑:“这怎么就不算理由?你且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我第一讨厌姓宁的人,第二讨厌姓秦的人,就算全天下他姓之人都死绝,我也绝不会与姓宁、姓秦的人交朋友!” 逃出去后她就改姓,再也不要姓这该死的“秦”姓! 少年虽有颗七窍玲珑心,却终究还是年轻,阅历和经验不足,加之从小养尊处优,从来只有他给别人脸色看的份,哪个敢给他脸色瞧?不由得哑口无言,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尤其他从这个女孩的话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像是真的要把姓宁、姓秦的人噬骨吸髓一般,此中包含的恨意实在太深不可测,着实让他心惊胆战。 可瞧她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究竟经历过什么,竟让她萌生出这般刻骨铭心的恨意? 思袅才不管他怎么想,见他防御有所松懈,赶紧瞅准机会跑开。 少年没有去追,只是挥了挥手。 花丛中立刻走出一位模样普通,身材普通,衣着普通,总之哪哪都普通,丢在人群中绝对找不出的男子。 “世子有何吩咐。”男子走到少年身后,低声说道。 少年注视着思袅渐行渐远的背影,淡淡道:“跟着她,打听清楚家世来历。” 9、敲打 太极宫,奉天殿。 大殿金碧辉煌,宽阔宁静。 御案左右各自堆放着奏折,右手边的奏折如山高,左手边只有薄薄几本。 恭惠帝端坐在御案之后,手持朱笔批改奏折,大太监张安侍立在侧,稍微俯身,细细给恭惠帝研磨。 殿外忽走进一个朱衣小太监,躬着身子快速掠过大殿,来到张安身边,凑近他耳边轻语一阵,张安听罢,研磨的动作顿住,对恭惠帝说道:“陛下,贵妃娘娘在外求见。” 恭惠帝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停顿,片刻间的功夫,已将手里的奏折批改完毕,随手将批改好的奏折放置在右手边,从善如流从左手边的奏折中拿过一本,朱笔沾了沾鲜艳的墨水,淡淡道:“批完再宣。” “是。”张安垂眸,继续研磨。 约摸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朱衣小太监才从奉天殿出来。 如今虽是春季,日头却甚是明媚,云贵妃就这样在太阳底下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得亏不是夏季,日头虽盛却并不毒辣,否则长期养尊处优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了这般磋磨。 不过就算如此,云贵妃也不好过,原本红润的脸色已渐渐苍白,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身形也有些轻微的摇晃。 眼见朱衣小太监终于从殿内出来,云贵妃刚要上前,眼前却忽然一黑,若非身后的侍女及时扶住,只怕要摔个踉跄。 “娘娘,”朱衣小太监对云贵妃作了个揖,客气回话:“陛下宣您进殿。” 云贵妃愣是从苍白疲惫的脸扯出一抹笑,试探性问道:“敢问公公,殿内可有他人觐见?” 朱衣小太监低眉顺眼地笑了笑,眼眸微闪,说道:“回娘娘,陛下一直在批改奏折,并无其余人等打扰。” 云贵妃只觉一阵寒意骤然从心头升起,心情如坠冰窖,不由得死死咬住舌尖,直至尝到一丝血腥味才作罢,也才终于缓过心神。 “多谢公公提点。”云贵妃对朱衣小太监点了点头。 “不碍事。”朱衣小太监垂下眸子,闪身给云贵妃让路。 云贵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下定决心后,毅然踏进奉天殿。 奉天殿内,御案之上已不见恭惠帝踪迹,只有几个小太监正在将恭惠帝批改好的奏折分门别类,预备下发给各省各部,目前工作已经进行到收尾中。 云贵妃穿过大殿来到内室。 内室,恭惠帝背对着门口,细细观赏壁上展开的十几副画卷。 云贵妃没有贸然进去,只立在门口,对恭惠帝遥遥一拜:“臣妾参见陛下。” “哦,爱妃起身。”恭惠帝转身,对门口的云贵妃抬了抬手。 云贵妃起身,笑吟吟来到恭惠帝身边,“陛下在看什么呢?”眼神往画卷上瞟去。 待到看清画上内容后,笑容瞬间的僵硬!可也只是一瞬,眨眼间的功夫又恢复成笑靥如花的模样,回首去看恭惠帝,恭惠帝正面无表情看着她。 云贵妃心下漏了一拍,却还是佯装不知,强笑道:“陛下何故这样看臣妾?” 恭惠帝这才缓缓笑道:“爱妃甚美,朕不觉看入了迷。” 云贵妃顺势嗔道:“陛下可是在诓臣妾了,臣妾乃是奔四的人了,哪里还能够让陛下着迷。” “爱妃切勿妄自菲薄,”恭惠帝温和一笑,“爱妃姿容甚好,即便年过三旬,风姿依旧不减当年,来来来,”恭惠帝拉着云贵妃向画卷处走近几步,指着画卷说道:“这十来位,是礼部新呈上来的,说是最出挑的秀女的画像,你是过来人,替朕参谋参谋。” 云贵妃咬牙笑道:“陛下,你让臣妾选,就不怕臣妾给你选一个最丑的么?臣妾也是您的妃子,臣妾也会吃醋呀。” “朕就是顾及到你的心情,才决定由你来挑选,”恭惠帝笑眯眯看着云贵妃,语气不容置疑:“礼部此番办事得力,呈上来的十几位都相当出挑,朕一时挑不出长短,思来想去,决定由你来挑几位,凡你挑中的,朕都赐封她们嫔位,你们姐妹日后为伴,她们若顺你的眼,彼此相处也能和睦些。” 这话说的没有拒绝的余地,云贵妃推脱不过,只得认真挑选起来。 话是那么说,但哪里真敢当着恭惠帝的面挑容貌逊色的,纵然心底再不甘心,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选了容貌最最出挑的几位。 恭惠帝龙颜大悦,以示对云贵妃的恩宠,将云贵妃没有挑中的秀女画像都收了起来,壁上只留下云贵妃挑中的秀女画像。 云贵妃被恭惠帝这一通操作搞得心梗,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绞尽脑汁思考该用何种借口告退,可巧此时小太监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求见,云贵妃如蒙大赦,立马请辞告退。 从奉天殿出来的时候,正好与宇文砚碰上,宇文砚给云贵妃行了礼,见她脸色十分难看,不由得关心道:“云母妃脸色怎如此苍白?可是身体不适?” 云贵妃讷讷一笑:“不碍事,不碍事,太子殿下快些进去吧,陛下正等着。” 宇文砚见她兴致不高,也就不再多问,微微颔首,别过云贵妃进殿。 宇文砚进到内室时,恭惠帝已经坐下饮茶,壁上仍旧悬挂着秀女画像。 宇文砚年纪轻,视力好,老远便认出壁上的几副美女画像中,有好几位是自己的人,想到进殿时云贵妃的异样,心里有了数。 “儿臣参见父皇。”宇文砚在离恭惠帝几步路远的位置站定,而后跪下,行五首伏地的大礼。 恭惠帝放下茶盏,眯眼瞧着宇文砚,“孩儿何故行此等大礼?” 宇文砚依旧伏着身子,说道:“既行大礼,必然有大事请求父皇。” “站起来再说。”恭惠帝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张安。 张安会意,走过去要扶宇文砚起来,但宇文砚动也不动,张安哪敢用大力气,局面一时僵持住。 “父皇若不答应儿臣,儿臣便长跪不起。”宇文砚说道。 恭惠帝哼道:“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敢威胁朕?可知朕最近对你太过放纵,倒让你恃宠而骄起来。” 宇文砚跪直上半身,施施然说道:“父皇言重,儿臣惶恐,儿臣并非恃宠而骄,实是此事事关儿臣终生幸福,儿臣不得不慎重。” “你且说说,所求何事?还事关你的终生幸福,朕倒要看看,是什么天大的事,能事关一国太子的终生幸福。”恭惠帝嘟囔道。 宇文砚笑道:“儿前些日子对一女子一见倾心,派人打听,是镇国公秦晖之女,世人皆知,镇国公秦晖唯有一女,名筠姌,品貌端庄,贤惠优雅,儿臣见之忘俗,归来后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决定进宫请父皇赐婚。” 恭惠帝大笑,“我儿果真开了窍,往常你只一味洁身自爱,连通房侍妾都不曾有过,长到十八岁仍是童子身,朕还时常纳闷,享一国富贵的太子怎活像个佛子高僧,原来姻缘早已天注定,妙极,妙极!” 宇文砚也笑:“父皇要快快赐婚才是,秦家千金在京中颇有美名,若是迟了一步,怕是要被别家王孙公子抢去。” “诶,我儿莫急,父皇且问你,你可看仔细了,那日倾心的女子果真是秦晖的女儿?”恭惠帝做了几十年的帝王,心思比宇文砚深沉不少,想的也更周到。 宇文砚点点头,肯定说道:“不会有错,我命裴凌亲自去问她姓名来历,她口口声声说是镇国公秦晖之女,并对镇国公府的一应事宜对答如流,我又命裴凌记下那女子的面容,事后临摹下来,再让安国公的长媳拿着画像去找秦筠姌本人比对,确是她无疑。” “我儿果真思虑周全,”恭惠帝连连点头,沉吟着说道:“秦家乃簪缨世族,秦晖本人更是忠心耿耿,朕没记错的话,他夫人应是出自镇南王宁家?” “镇国公夫人乃镇南王之妹,秦家更是出了名的家风贞静,秦晖惟今也只有一位夫人,从未纳二色,膝下一儿一女皆是嫡出。”宇文砚清楚恭惠帝爱听什么。 果不其然,恭惠帝听罢,神情出现片刻间的恍惚,感慨道:“看来秦卿亦是世间少有的性情中人呀……”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恭惠帝相当爽快地答应了宇文砚的赐婚请求,婚期就定在明年春天,亦是杏花盛开的季节。 ---- 傍晚,杭瑜下朝回来,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直奔杭子成的书房,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出来。 孟愫儿见他满脸喜色,揶揄道:“是升职?还是路上捡到宝贝?” “比捡到宝贝还好哟!”杭瑜笑呵呵说道:“今儿我得到准信,太子殿下已求陛下写好赐婚圣旨,后日便要下发到镇国公府,太子殿下说了,这桩婚事能成,你功不可没,届时大婚,必奉你我做贵宾。” 孟愫儿反应平平,这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早在那日从怡然居回来,她就知道,秦筠姌必是太子妃无疑。 孟愫儿是真的不甘心,虽说不该贸然将父辈的恩怨牵扯到子女辈身上,可想到自己凄惨可怜的姑姑,孟愫儿心里怎么都不得劲。 杭瑜见她兴致不高,问她:“怎么了这是,你不高兴么?” 孟愫儿费劲扯出一抹笑,淡淡道:“高兴,当然高兴,筠姌与我也算沾亲带故,她有望做太子妃,我也跟着沾光不是。” 杭瑜正要再问,忽想起一事,笑道:“接下来有一事,我赌你听了一定高兴。” “哦?”孟愫儿微微挑眉。 杭瑜微微笑道:“下朝途中遇见岳父,他说镇南王世子已来京师,如今正在孟府,过几日便要登门,专程来看望你这个表姐。” “什么!如风到了京师!”孟愫儿失声惊呼,眉眼登时浸满笑意。 杭瑜哈哈笑道:“瞧瞧,被我说中了吧,我说你听了定然高兴。” 因着这的确是件难得的喜事,孟愫儿心中因秦筠姌而起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欢欢喜喜准备起给宁如风的接风洗尘宴。 10、养母 思袅被五花大绑带到宁氏面前。 不明所以的她下意识就要向宁氏示弱喊冤,余光忽而瞥见宁氏手里把玩的玉器,赫然正是前些日子她托小济当掉的首饰!到嘴边的话登时冻住,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宁氏端坐在高座上,似笑非笑看着思袅,眼神嘲讽又轻贱。 到了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装的了,思袅闭了闭眼,抬眸冷睨着宁氏,一字一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宁氏哼笑道:“我不杀你,你可是马上要做新娘子的人,古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大喜的日子不宜见血腥气,不过呢,”顿了顿,挑眉一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这般不安分,应是要给你个教训的。” 说罢,命人叫来田仁家的。 田仁家的当初下手太狠,脸上的伤痕到现在也没完全消退,依然清晰可见红红紫紫的印痕。 宁氏打量她脸上的伤,“哟,这怎么还没消?” 田仁家的忙赔笑:“快消了,快消了,大夫说了,就这几日的事。” 宁氏点点头,叹了口气,“你服侍我多年,我知你忠心耿耿,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这样吧,”抬手指了指跪在下首的思袅,漫不经心道:“她就交给你了,务必给她个教训,让这丫头学学淑女的风范,”眼睛紧盯着田仁家的,森森然一笑:“你会知道怎么做吧?” 田仁家的先是一愣, 反应过来后, 大喜!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老奴知道怎么做!老奴一定…”回首瞥了思袅一眼,浑浊的双眼满是快意和怨毒,“好好教教她。” ---- 思袅被田仁家的带到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方才还是阳光朗照的青天白日,转眼便漆黑一团。 “叱”地一声响起,昏暗的房间有了光亮,思袅眯眼瞧去,是墙壁上烛火的光亮,不算很明亮,但足以看清田仁家的脸上狰狞可怖的微笑,以及眼前摆放着的刑具。 思袅呆滞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刑具,眸中渐渐盈满泪水,单薄的身躯因极度的惧意颤栗不止。 田仁家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冷嗤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是个怂包,可惜呀,夫人吩咐过,你是要做新娘子的人,脸上手上,凡是穿上衣服能见得着的地方,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要我们收着点,否则我是真想把这些东西全在你身上用一遍。” 思袅收回视线,冷冷望向她,冷笑道:“你们最好弄死我,否则我一旦得势,我保证,用我的性命和我娘、莲花姑姑九泉之下安息的魂灵作担保!一定让你们不得好死!” 田仁家的慢慢蹲下,干枯阴冷的手指一把钳住她的下巴,冷哼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我是不急的,下个月月初才是婚期,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玩。”紧皱的脸忽地舒展开来,像菊花一样爆开,嘴角噙着一抹得意至极的笑,将脸逼近思袅,“我脸上的伤还好看么,还想不想再看?嗯?多看看,多看看。” 思袅恨极,无奈全身被绑住,只有脖子和腰能动,看着眼前这张令人作呕的老脸,心一横,猛地倾身向前,一口咬住田仁家的腮帮子上的肉。 田仁家的登时哀嚎不止,旁边的丫鬟婆子连忙要将两人分开。 可思袅是下了死力气的,足足纠缠了将近半烛香的功夫,思袅才被拉开。 然而为时已晚,田仁家的已被思袅活生生咬去一块完整的血肉! 思袅满口鲜血,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吐到地上,阴冷地看着捂着腮帮子痛得在地上打滚的田仁家的。 忽地一阵轻风划过,壁上的烛火被吹得跳动不止,明灭的火光照在思袅面无表情的脸上,血淋淋的嘴和煞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活脱脱一个食人魔、活阎王! 其她丫鬟婆子哪见过这阵仗,头皮阵阵发麻,唬得魂飞魄散。 还是田仁家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声将众人拉回现实。 眼见田仁家的即将流血而亡,众人顾不得其他,捡起被思袅吐出来的血肉,另留下两个婆子看着思袅,其余人合力将田仁家的扶起来去找医生。 闹剧过后,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两个婆子离思袅远远地,看怪物一般在暗中睇着思袅,眼神忌惮又鄙夷。 思袅此刻哀莫大于心死,任由血腥气在口腔蔓延,心底冰寒一片,眼泪滚珠一般从眼角溢出,眼神空洞且麻木。 她并非为接下来一个月的折磨感到绝望,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折磨还少么?她是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无望人生悲哀! 倘若顾家老爷果真如小济探听到的那般,专爱挑正房娘子实施自己淫邪的癖好,那么她的美貌不仅不能成为保护自己的武器,反而会加速她的死亡。 命没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皮肉之苦于思袅来讲从来算不得什么,她可以忍,可以伺机等待,风水轮流转,人不可能走一辈子的霉运! 可现今事情已然败露,府里到处都是宁氏的眼线,即便逃出府,凭秦家在京城的势力,她也绝出不了城门。 天要亡她,世上还有谁能来救救她啊…… ---- “阿嚏——” 宇文砚打完一个喷嚏,心脏莫名惊悸了一下,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就像在沙漠中干渴的行人,极度渴望某种东西却求而不得。 “砚儿,怎么了?”淑妃凝眉望向坐在下首的宇文砚,眸中满含关切,“可是夜里贪凉,着了风寒?” “不碍事。”宇文砚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方锦帕拭了拭鼻翼周围,垂眸压下心头这股强烈的不安感,对淑妃笑笑:“许是昨夜睡得太晚,休息不够。” 淑妃松了口气,转而对他嗔怪:“淑母妃知道你为娶亲一事高兴,可再高兴也要有个度,你父皇已经颁下圣旨,明日就能走完流程到秦家府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听淑母妃一句劝,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淑妃是宇文砚的养母。 宇文砚两岁时,杭皇后因病去世,恭惠帝本打算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无奈孩子太小,时刻需要人陪伴,他又政务繁忙抽不开身,便想着给他寻个养母。 彼时淑妃只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嫔,尚未生育,荣宠一般,难得的是与杭皇后私交甚好,家世又中等偏上,不会有太大的野心,是恭惠帝心中做宇文砚养母的不二人选。 淑妃也是个识时务的,十分懂得抓住机会,将宇文砚养得健康可爱。 恭惠帝一高兴,直接大手一挥,将她晋为淑妃,位列四妃之一,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云贵妃。 一直到宇文砚四岁,她也诞下一女,恭惠帝这才将宇文砚接到身边亲自抚养。 虽然只养了宇文砚两年,宇文砚对她亦很是尊敬亲近,时不时就要到她宫里坐坐。 宇文砚点点头,“多谢淑母妃提点。”左右望了望,“嫣儿呢?来了许久,怎不见她人影?” 见宇文砚如此记挂宇文嫣,淑妃很是欣慰,眼里的笑意愈浓,口中却笑骂:“这丫头你还不知道?最疯最野了,一听镇南王世子来了京师,连日在我耳边叫嚷要出宫,我被她烦得没法儿,今早上给她放行。” 抬眸看了眼窗外,“哟,傍晚了,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到了皇宫门口,”眼神殷切望向宇文砚:“莫不如今晚就在淑母妃这用膳,你们兄妹许久未见,也好趁此机会见个面,一众兄弟姊妹,你五妹妹和你最亲,若是回来见着你,指定乐得找不着北。” “不了。”宇文砚起身,将手中锦帕递还给侍女,俯身对淑妃作了个揖,“宫里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就不劳烦淑母妃了。” 别过淑妃后,宇文砚一出钟粹宫,脸色蓦地沉了下来。 裴凌一直在宫门口侯着,见宇文砚脸色不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不敢多问,只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跟在宇文砚身后。 宇文砚走了一会儿,忽地停下,微微眯眼,眺望远处斑斓的晚霞,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是因为什么呢? 他即将抱得美人归,父皇最近又敲打了对面一番,人生四大喜他占了两个,为何会这般患得患失…… 11、巧合 初春的午后,清丽闲适,微风并不燥热,轻柔地拂过人们略显慵懒的身躯。 有些人午后习惯午睡,有些人却仿佛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精力充沛。 秦筠姌每天午后都要雷打不动小憩一会儿,春日的午后尤其使人沉醉,睡一觉更不容易倦怠。 但今天显然是睡不成了。 秦筠姌耷拉着眼皮,颓靡不振听着宇文嫣在耳边叽叽喳喳、絮絮叨叨,刚开始还会时不时“嗯”一声当作回应,到后来干脆装也不装,半趴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宇文嫣神情激昂说了半天,回头一看,哦豁,唯一的听众竟然睡着了! “筠姌,你怎么回事,”宇文嫣皱着眉头,将秦筠姌从榻上拉起来,瞪着她,极为不悦,“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睡着了?” “没有…”秦筠姌费力打开快要黏到一起的眼皮,有气无力说道:“我没睡,我只是在闭目养神,你说的我都听清楚了。” “哦,是么?”宇文嫣显然不信,微微挑眉,“那你说说,我刚说到哪儿了?” 秦筠姌无奈一笑,语声缓慢而轻柔:“说到你来找镇南王世子,他却不在我家,于是你气急败坏痛骂了他一番,是也不是?” 宇文嫣瞬间涨红了脸,眨了眨眼睛,见秦筠姌眼中并无戏谑之意,干咳一声,别过头,小声嘟囔:“本来就是嘛,你爹是他亲姑丈,你娘是他亲姑姑,那我当然以为他会在这落脚了,诶,不过话说回来,”凝眉回望秦筠姌,十分不解:“宁如风来京师已有好些日子,怎过了这些天都没来你家拜访?” “情理之中的事,”秦筠姌垂眸,淡淡说道:“娘亲舅大,孟相爷是如风的亲外公,论血缘比我们可亲多了,必定先去孟府拜访,过些日子才会到这。” “原来是这样…”宇文嫣点点头,似有所悟,“我来错地方了,”忽地冷哼一声,眼神一凛,“看来我得去孟府逮他!”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秦筠姌忙拉住她,劝道:“公主,这不合规矩!孟相爷是朝中重臣,您公主之尊,一出宫庭便代表皇室的颜面,贸然前去拜访,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且您尚未出嫁,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去外男家做客,于您的清誉有损呐。” “那怎么办!”宇文嫣狠跺了一下脚,抓着头发急得在原地直打转。 这个混蛋当初明明答应过她,每年都要进一回京师,可整整四年过去,他却一直待在南郡没有北上。 明年她便要及笄,公主一到及笄之年就要谈婚论嫁。 她不想嫁给别人,她只想嫁给他! 爱情的种子早在四年前,他们初见之时便生根发芽,懵懂的爱恋经过时间长久的发酵与沉淀更是早就一发不可收拾,即便他不喜欢她,她也一定一定要嫁给他! 而且母妃说过,父皇有意皇室与宁家联姻,如今适龄的公主除了她,便只有宇文婵,宇文婵生母卑贱,又不及她得宠,所以啊,她很有信心父皇会选择让自己去联姻。 然而当她满怀欣喜地将所思所想告诉给淑妃时,淑妃却毫不留情泼了她一盆冷水,告诫她天威难测,陛下属意让宁家尚公主,目的是断绝宁家与别的世家大族联姻、进而进一步做强做大的可能性,越是得宠、母族势力越是强盛的公主,反而越不适合成为联姻的人选。 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女儿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怎么可能枉顾她的心意,不为她打算? 众所周知,镇南王宁岩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正室所出的宁如风,换言之,往后整个宁家都是宁如风一个人的,宁如风本人更是少有的青年才俊,才华横溢,风姿俊朗,委实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事。 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皇家更高的门第,皇家的公主倘若要出嫁,必然是下嫁,下嫁也有层次之分,像宁家这样的人家,就是下嫁中的上上之选。 淑妃平生唯有这么一个女儿,少不得要替她多多筹谋。 分析虽是这样分析,可计划一向赶不上变化。 须知,适不适合只在恭惠帝的一念之间。 宇文嫣与宇文婵,无非是好的选择与更好的选择的区别。 淑妃侍奉圣驾多年,也算看出些门道,恭惠帝此人,因着杭皇后过早离世,对“两情相悦”、“执子之手”的执念深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倘若宇文嫣与宁如风稍微沾染上,甚至都不必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再花些心思给恭惠帝营造出两人两情相悦的假象,她有把握恭惠帝会在一念之间选择宇文嫣。 即便不成功也无任何损失。 皇帝的女儿还愁嫁么? 更何况,她的嫣儿与宁家小子并无任何实质性的出格之举。 只是“心向往之”罢了。 男未婚女未嫁,算不得什么。 想到母妃的嘱咐,宇文嫣心中下定决心,拽起秦筠姌就往外走,口中止不住的念叨:“不行!无论如何,我今天必须见他一面!你是他亲表姐,与孟家也算沾亲带故,咱们先去安国公府拜访孟姐姐,再跟着她去孟府找宁如风,我就不信了,这回还能让他跑掉!” 秦筠姌是真不想去。 宁氏与孟家的关系很不好,虽然有牵扯不清的亲戚关系,可却是十多年来没有交集。 当初之所以会去赴孟愫儿的约,也是因为是她主动邀请,作为被邀请的客人,自是没有碰一鼻子灰的道理。 尤其京中鲜少有人知道她们两家关系不睦,如今贸然前去拜访,倘若孟愫儿或者孟家给她冷脸瞧,丢脸是小,将两家不合的消息暴露在外人面前是大。 所以啊,她是绝对不能去的,于情于理也不该去。 “公主,你放开我,我不能去,真的不能去,”路过门口时,秦筠姌死死抓住门框,苦苦哀求道:“你要为我想想呀,不论是宁家还是孟家,于我而言都是外男家,我尚未出阁,贸然前去拜访岂非同样损害我的清誉?” 宇文嫣虽然娇纵,却并非是个不讲理的人,听她如此说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可明白归明白,事关自己的终生大事,却没那么容易冷静下来。 恨恨地一把甩开秦筠姌的胳膊,双手撑腰在原地踱来踱去,似乎是在思考。 秦筠姌则微微垂眸,面上虽不显色,眼神却暗暗冷了下来,伸手轻抚被宇文嫣甩得几乎要脱臼的胳膊,内心极为不悦,可想到眼前人的身份,却还是不得不将情绪隐藏起来。 忽地,宇文嫣脑中灵光一闪,看向秦筠姌的眼神意味深长,缓缓说道:“我与你提前透露个消息,作为交换,你今天便下帖子到杭家,明日我出宫,与你一同前去拜访孟姐姐,然后再去孟府找宁如风。” 怕秦筠姌拒绝,又抢在她前头说道:“诶!我可告诉你,此事事关你的终生大事,尤其啊…”凑近秦筠姌,轻轻挑眉,眼含戏谑:“是有关你和太子哥哥的终生大事。” 秦筠姌好似被人突然打了一记闷棍,脑袋发蒙,喉咙发涩,眼神直直地望向宇文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宇文嫣得意地勾了勾嘴角,点头笑道:“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秦筠姌死死咬住唇瓣,心中一番天人交战,终究还是欲望战胜了理智,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宇文嫣,“你果真没骗我?” 宇文嫣冷哼一声:“我有几个胆子敢拿太子哥哥的终生大事瞎编排。” 太子哥哥是他们一众兄弟姊妹中最最特殊的存在,不仅是因为他储君的身份,更因为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及他对父皇重要。 母妃从小对她耳提面命,要讨好太子哥哥,要让他喜欢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一直做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主。 母妃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绝对不会害她、骗她的,她也一直将母妃的教导谨记在心,所以啊,便是借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决然不敢拿太子哥哥的终生大事与人玩笑。 秦筠姌深知这一点,痛快答应宇文嫣的要求,为表诚意,更是当她的面写好帖子,再交给下人送出府。 宇文嫣亲眼看着请柬被送出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在秦筠姌满含期冀的眼神下,将宇文砚对她一见倾心,包括请求恭惠帝赐婚一事,一股脑全告诉给她。 反正圣旨过不了多久就能到,她嫁给太子哥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提前给当事人透露也没什么。 说完来龙去脉,宇文嫣围着秦筠姌上下打量,啧啧称奇:“筠姌啊筠姌,你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偶然一回搞出这么大的动作,若非清楚你的品性,决然干不出那起子惑引狐媚的下作勾当,否则我真怀疑,是否是你苦苦思恋太子哥哥不成,故意制造巧合,让太子哥哥对你一见倾心。” 原本就不算平静的心湖,随着宇文嫣的话音落地,瞬间惊涛骇浪! 君无戏言。 宇文嫣断然不敢假传圣旨。 所以…… 一见钟情是什么鬼! 她何曾与太子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更无人询问过她的身份! 忽而想起那日孟愫儿无端邀她去怡然居赴约,如今想来,定是受太子所托前来认人。 连熟识她的孟愫儿都笃定画中人是她,这说明她与画中人像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可是、可是她明明不是啊…… 那么画中人究竟是谁呢?既与她如此相像,又对秦家的情况了如指掌。 秦筠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点不可置信,世上怎会有如此精妙的巧合? “公主,姑且多嘴问一句,我与那画中人,究竟有几分相像?”秦筠姌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是攥紧的拳头泄露了她的不安。 “这我哪里知道,”抬眸瞥了眼日头,“我也是听母妃说漏嘴,说是太子哥哥在宫外对你一见倾心,而后派裴凌打听你的身份,又让他事后把你的画像画下来,然后托孟姐姐去认人……” “诶,不说了不说了,”跑进屋内,抓起梳妆台上的梳子,对着镜子梳理稍显凌乱的垂发,“反正过几天圣旨就要到你府上,届时一切都会明了,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宫了。” 放下梳子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确定妥当后,满意一笑,催促秦筠姌送她出府。 出府的途中,不巧遇到一众丫鬟婆子送田仁家的去找大夫。 宇文嫣此番是低调出宫,一众丫鬟婆子又都是专门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除了田仁家的稍微有些见识,其余都只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蛮货,压根看不懂自家小姐要她们走得远远的眼色,直愣愣往这边冲,因为从这边走去找大夫的路程更短。 宇文嫣见田仁家的捂着血淋淋的脸杀猪般嚎叫,皱了皱眉头,像躲避脏东西一样快速往后退了几步,圆润的杏眼里满是嫌恶与不耐。 秦筠姌还没来得及开口,宇文嫣身边的大宫女率先上前一步呵斥:“尔等贱婢!见着公主非但不跪拜,反而惊扰圣驾!该当何罪!” 众人被这一声中气十足、气势威严的呵斥唬得浑身一激灵,也瞬间明悟过来对方的身份,忙不迭跪下磕头谢罪。 尤其拿着田仁家的被咬下来的腮帮子上的肉的那个婆子,因为要做跪拜的动作,不得不将手里的血肉搁在一边。 洁白的石板面,血肉模糊的团状物,对比要多鲜明有多鲜明,明晃晃闪瞎人眼,想不看见都难。 宇文嫣看见了,秦筠姌也看见了,俩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前者是觉得脏污了自己的眼,后者则是为在外人面前失礼而感到难堪。 “怎么回事?”秦筠姌脸色发青,指着地面上那团血肉问道。 当着外人,尤其是公主的面,自然不能如实照说,否则传出去镇国公府动用私刑,夫人定要扒了她们的皮,尤其思袅的身份在府中可是个大忌讳,万万不敢在外人面前说的。 可这帮子只会耍狠,没有半点思考能力的楞货,事到临头愣是想不出别的说辞,“这这这”了半天都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秦筠姌的脸色阴沉地几乎要滴出水,田仁家的内心默默哀叹一声,暗骂这群不中用的东西,强忍住脸颊处传来的剧痛,口齿不清说道:“回、回公主、小、小姐,老奴脸、脸上的伤,是、是被狗、狗给咬、咬伤。” 众人一听,如蒙大赦,纷纷点头附和称“是”。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加上宇文嫣着急回宫,这件事还真就这么被糊弄了过去。 12、不甘 夕阳西下,日渐黄昏。 秦晖身穿二品朝服从马车上下来,一进到大门,等候多时的管家便迫不及待上前问好:“老爷,您下朝回来了。” 秦晖微微颔首,正要进门,管家却连忙凑近他耳边轻语一阵。 一阵过后,秦晖的脸色霎时凝重起来,目光沉沉,面上虽无任何表情,但周身极低的气压能很明显地让人感受到他的怒气。 管家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秦晖沉声嘱咐:“派人看着,不要闹出人命。” ---- 宁氏正与王贵家的盘点府中事务,秦晖招呼也不打就闯进来。 宁氏稳稳坐着,见他进来,不说起身,更不动弹,只慢条斯理端起一盏茶,自顾自饮着,余光都不瞟他半分。 王贵家的可没宁氏那般淡定有底气,为奴为婢者,首要一条便是察言观色,见秦晖面色似有不善,赶紧找了个借口退下。 等到房内再无其他人,秦晖才开门见山,眼神直勾勾盯着宁氏,缓缓说道:“适可而止吧。” 宁氏放下茶盏,毫不示弱回呛:“老爷,您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且不说男主外女主内,身为主母我有权处理府中一应事宜,就说那丫头不过府中一个奴婢,她拿府中的财物出去当卖,我难道不该给她个教训么?倘若这次放过她,我以后还怎么管理府中上上下下。” 秦晖见她依旧装傻,口气也不善起来:“她为什么拿首饰出去当卖你不清楚缘由么?万事留一线,也算给子孙后代积阴德。” “更何况,”不咸不淡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所谓的府中财物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所有权在她手上,除了她自己,府上任何人,包括我,都无权决定那批首饰的去留。” 宁氏冷笑一声:“看来老爷是想为她讨个公道呀,就是不知老爷是想以什么样的身份为她讨公道,主家老爷,”抬眸紧盯着秦晖,眼里的嘲讽不言而喻,“还是,亲生父亲?” 秦晖面不改色,施施然说道:“自然是主家老爷,我答应过你,有生之年绝不承认她的身份。” 顿了顿,“很多事情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前提是不伤及她的性命,出了府我管不着,但在府内,她必须平安无事。” 宁氏死死盯着那张依旧俊雅的脸,攥紧拳头,尖利的指甲刺进血肉,刺痛感从手心传递,却丝毫缓解不了她心中如无妄海般广阔深沉的恨意与不甘。 沅儿啊沅儿。 你这个可怜的蠢东西。 看到你委身之人究竟有多虚伪无情了么? 你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就这么被当作利益交换的棋子,任由我捏扁搓圆,你以为会照顾好你孩子的亲生父亲,底线却只是让她活着,或者说,在他眼皮子底下活着。 真是可笑呀,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最毒妇人心,殊不知某些男子的心思,亦是这世间最难以堪破的存在。 明明沅儿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对待她留下的唯一骨血,却可以这般无情冷漠,轻易将她当作被利益绞杀的棋子,女人的狠毒在男人的狠毒面前竟是溃不成军。 宁氏悟了,早在十三年前,宁氏就已经看透秦晖虚伪冷血的本性。 知道他对自己好,给自己体面,为的不过是宁家的势力与人脉。 可她仍旧不甘,甚至更加不甘! 只因像秦晖这样无情冷血的人,心底最深处竟仍藏有些许温情,并且将这温情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沅儿。 她得不到,沅儿也该得不到,这才公平!然而沅儿却得到了,甚至对此无动于衷。 自己最珍视、最渴求的东西在她人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提,这叫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你真该死啊沅儿,只可惜死的迟了,不该十三年前才死,从出生落地的那一刻,就不该继续存活在这世间! 宁氏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正要出言讥讽秦晖自以为是的深情,不妨秦筠姌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怎么回事?”宁氏心里有气没处撒,即便面对亲生女儿口气也说不上又多好,蹙眉看着秦筠姌,斥声说道:“大家闺秀,慌里慌张像个什么样子!” 秦筠姌愣了一下,看了看秦晖,又看了看宁氏,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但她也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微微皱眉,不悦道:“母亲,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宁氏别过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秦晖则始终泰然自若地坐着,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秦筠姌早就对父母这副相处模式见怪不怪,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就更不放在心上了,在心里稍微斟酌一下说辞,便将从宇文嫣处听来的消息告诉给秦晖与宁氏。 当然,仅仅只说了宇文砚中意她做太子妃,赐婚圣旨即将下来一事。 至于阴差阳错的“一见倾心”,并未当着秦晖的面说。 秦筠姌不傻。 像他们这种家庭,每多出一个子女,属于自己的资源就要相应地减少一部分,再一个,父亲与母亲看似都是自己的至亲,实则大不一样。 秦晖正是当打之年,想生随时能捣鼓出一堆儿女出来,在秦晖眼中,她有很强的可代替性。 至于母亲宁氏,年近四旬,又与秦晖关系不睦,基本不会再有其他子女诞生,在宁氏眼中,她就是那个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存在。 正是因为无可替代,宁氏必然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为她打算,对比身为父亲的秦晖,可就不尽然了,由不得她不防备。 因此为保险起见,她决定先对秦晖隐瞒此事,待到与宁氏商量妥当,商量出个万无一失的对策后,再告知秦晖本人。 而夫妻二人在得知女儿即将获封太子妃后,理所应当地欣喜若狂。 尤其秦筠姌再三强调,消息是由宇文嫣透露出来的。 宇文嫣皇室贵胄,金枝玉叶,金口玉言,此事事关国体,不是板上钉钉绝无胆子公然拿出来说,既然毫不避讳说出口,必然木已成舟,绝无可能更改。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偶然逢此天大的喜事,宁氏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爱怜地拉着秦筠姌止不住地喊“心肝儿肉儿”,还不忘埋怨秦晖:“好歹也算是个二品大员,这么大的消息,一点口风都没有得到,还要女儿亲自来说。” 秦晖笑眯眯看着秦筠姌,笑呵呵说道:“从前只知我儿秀外慧中,才德高洁,不曾想竟有如此造化,看来是我过于谦虚,小视了你。” 秦筠姌盈盈一笑,道:“父亲谬赞,女儿能有此造化,离不开父亲母亲的栽培,若说是小视,也不尽然,京中比女儿门第高、姿容姣好的贵女也并非没有,能得如此幸事,也是祖上积有福德,才让女儿有幸嫁入皇室做正妃。” 秦晖哈哈一笑,与宁氏说道:“夫人,瞧瞧我们的女儿,这般懂事知礼,进退得宜,相信日后侍奉太子,定然讨其欢心,夫妻和睦相处。”话毕,欣慰一叹,看向秦筠姌的眼神中尽是快慰。 宁氏满脸喜色,眸中满是骄傲自得之色,挑眉高声说道:“这是自然!我费尽心思教养出的女儿,哪有差的?” 两人因着秦筠姌报告的这个天大好消息,所有的不愉快短暂性一扫而空,一家三口,罕见其乐融融起来。 秦筠姌心里有事,但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始终垂眸浅笑,静静听着秦晖与宁氏你一言他一句的夸赞。 等到秦晖去书房处理公务,秦筠姌才拉住宁氏,将“一见钟情”的事和盘托出。 宁氏凝眉沉思半晌,第五遍问秦筠姌:“真不是你?” 秦筠姌摇摇头,深深叹道:“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我也不会如此惊慌失措,这段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待在府中,见过的人说过的话都有数,倘若有人主动到我面前打听我的家世,我怎么可能没半点印象。” “这就怪了,与你十分相像,又对咱们府上的情况了如指掌,年纪也必定差不多大…”电光火石间,宁氏脑海中忽地闪过一张人脸,眼神乍然间冰冷下来,倏地回头看向秦筠姌,紧抿着唇,点头说道:“我知道是谁了。” “是谁!”秦筠姌瞳孔猛地一缩,眼巴巴望着宁氏。 宁氏冷笑一声:“还能有谁?必然是那个贱种,她自小在府中长大,自然对府中情况了解,又与你是亲姐妹,少说也有五六相像。” “与我有五六分相像…”秦筠姌喃喃,眸中似有淡淡的不悦,像嫌恶脏东西沾身一般,将眉蹙得极深。 宁氏以为她是在担心事情败露,忙安慰:“别担心,娘会料理好一切,原还想留她一命,如今看来是留不得了,到时圣旨一下来,娘就让她彻底消失。”眸中快速划过一抹狠色。 13、命运 “可是…”秦筠姌紧咬唇瓣,眼神游移不定,迟疑着说道:“可是太子殿下记得她的模样,倘若大婚那日发现我并非是她,定要迁怒于我,迁怒咱们秦家。” “君无戏言,圣旨一下,即便他是太子也覆水难收!”宁氏打断她的话,紧握住秦筠姌的双肩,一字一句说道:“你坐稳太子妃的位置,比什么都重要。” 秦筠姌摇摇头,叹息着说道:”母亲,你低估了太子殿下对她的爱意,他既能亲自去求陛下赐婚,可想而知思袅在他心中的地位定然不低,太子殿下在知道我并非是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后,定不会善罢甘休,会想尽一切办法追查她的身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假若她真死在咱们手里,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也许现在太子殿下顾及陛下不会公然悔婚,可等他登基之后呢?世上还有能左右他的人么?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时间不会消弭记忆中的美好,反而会加深它,也许本来只有三分的爱意,后续也会发酵成七分,” 秦筠姌苦笑一声:“帝王三分的爱意便足以让一名女子宠冠后宫,睥睨天下,七分的爱意…不可思议,不可想象,稍微不留心,便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宁氏被秦筠姌描述的前景吓到了,可要她舍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子妃之位,又抓心挠肝地难受。 “可是如今赐婚圣旨已下,总不能抗旨不遵罢?何况这赐婚圣旨又不是我们求的,是太子殿下求的,要怪只能怪他认错人,莫不如咱们将错就错认下这门婚事?等你坐上太子妃之位,即便太子事后认出她来也为时已晚。”宁氏心中充满侥幸,信誓旦旦说道。 秦筠姌没有立即接话,沉吟片刻后,才问:“前不久好像听说母亲给思袅找了门亲事?下个月月初便是婚期?” “不错,”宁氏点点头,继而又叹:“可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婚事怕是要泡汤,这丫头,倒是好命,竟阴差阳错被太子殿下看上,往后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呀。” 提起这个宁氏就心梗,千防万防,千算万算,没防算到不可捉摸的命运,难道世间事真有定数么?一切都一定会回归原位么? 想到心中那道不可触及的隐秘,再联系到眼前的种种,宁氏领悟到一丝玄妙的意味,骤然恍惚起来。 “依我看,婚事非但不会泡汤,反而能助我们一臂之力。”秦筠姌眸光微闪,点头笑道:“太子殿下是储君,是万民之表率,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倘若思袅成为他人妇,太子殿下绝不敢公然抢夺□□。” “婚事事先已经定好,太子殿下就算知道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婚期定在下个月月初,暂时不要更改,婚期一到便将她嫁出去。” “办法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宁氏凝眉,依然心存顾虑:“可若是太子殿下登基以后呢?虽说陛下如今身体甚是康健,可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太子殿下如今不过十八,即便二十年以后,也只有三十八岁,正是当打之年,若是再起心思,依然会有不小的风险。” 秦筠姌微微一笑,一瞬不瞬看着宁氏,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吓人,缓缓说道:“母亲,她能活多少日子,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事到临头怎么反倒糊涂起来?” 宁氏一愣,试探性问道:“你都知道?” 秦筠姌收敛神色,目光望向窗外,天边斑斓的晚霞正烧得绚烂,一如她此刻的心境,澎湃激昂。 良久,才淡淡说道:“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干系了,保险起见,不要让她活过新婚夜,到时就算太子殿下追究起来,咱们尽可将罪责全部推脱到顾家身上。“ 顿了顿,“陛下老当益壮,最少三五年之内不会出事,在这三五年里,我会尽可能地为皇家开枝散叶,届时有子嗣傍身,主要责任又不在我们,太子殿下为顾全大局,也会对我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 思袅在地上躺了半天。 既没等到宁氏重新派人前来报复,也没等到田仁家的气急败坏拿她解气泄愤。 房间的视线足够昏暗,昏暗的空间总会增强人的困意。 思袅此刻已然筋疲力尽,如潮水般的困意席卷着她。 在即将沉沉睡去的前一刻,思袅恍惚看见一个人进到房间,守着她的两个婆子与他交谈片刻,便向她走来。 思袅无声地笑了,心中满是解脱。 终于要了结了,她很快要见到娘亲和莲花姑姑了罢? 娘亲的脸已经记不清,但思袅笃定她会是一个慈爱的长辈。 至于莲花姑姑…恐怕不会对自己有好脸色,自己辜负了她的期望,没有好好活下去。 思袅静静等侯死亡的降临。 然而两个婆子并没有对她如何,只是将她身上的束缚一一解开,而后将浑身疲软,没有一丝力气的她扛回住处。 一路上,思袅的状态都恍如梦寐,一直到躺回有着熟悉气息的床铺,方才如梦初醒。 两个婆子将思袅放好后便要离开,思袅挣扎着起身,一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婆子的衣摆,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笑的好看些,有气无力说道:“嬷嬷,发生了什么?为何将我送回来?”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被思袅抓住衣摆的婆子淡淡说道:“奴婢也不知,只得了吩咐将你送回来。” “那、那是谁的吩咐?”思袅不死心追问。 不可能会是宁氏,那么只有……思袅鼻头忽然酸涩,眼眶瞬间红了起来,他终归还是念着自己的。 婆子轻而易举就将思袅的手甩开,临出门前,见她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出气多进气少,罕见动了恻隐之心,叹道:“我劝姑娘以后安分些,两位主子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原本出身就不好,如今大难不死捡回条命,更该珍惜才是,顾家老爷年纪虽大些,可也是殷实人家,以后好好过日子,后半生也算有个着落,不至于孤苦伶仃。” 旁边的婆子赶紧“嘘”了她一声,慌忙打量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说道:“你疯了!敢私下编排夫人。” 劝解的婆子倒无所谓,嘟囔道:“我这是在劝她听夫人的话,哪里是编排。” 另一个婆子又搡了她一把,怕她还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赶紧将她拉走。 两个婆子走后,院子里便只剩下思袅一人,院子很小,很破,从前有莲花姑姑陪她一起住,感觉刚刚好,现在莲花姑姑不在了,也并未觉得有多空旷。 “唉——”思袅长叹一声,翻了个身,面向墙壁,盯着斑驳脱粉的墙壁发呆,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秦晖救了她。 作为她在世上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思袅本不想恨他,可他的种种漠视,由不得她不恨。 所以既然漠视,为何不漠视到底呢?偏还要充好人,救她一命。 思袅想不通,也不愿再想。 不管秦晖出于什么心理出手相救,她都不会领他的情。 出嫁之日,便是她与秦晖恩断义绝之时,她赤条条来世上,去时也要了无牵挂才好。 经此一遭她也想明白了,死并没有那么可怕,人终有一死,与其受尽屈辱死去,倒不如临死前拼一把。 那个老不死的若敢对她施加淫邪之术,她一定跟他拼了! 死也要拉这个人渣做垫背,也算替天行道,省得他再去祸害别的好人家姑娘。 ---- 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天角,一间雅致的别院,栽种着棵棵樱花树,晚风徐徐拂过,送来一阵阵花木夹杂的幽香。 樱花林中,粉白的花瓣铺满柔软的土壤,林中最深处,一白衣少年席地而坐,面前只有一张墨色茶几,一壶清茶,若干杯子。 许是怕弄脏了洁白的衣裳,少年座下垫着一块天青色石板。 石板的面积足够大,连同墨色茶几,还有白衣少年对面的座位都给囊括进去。 晚风吹起少年的发丝,少年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花瓣如雨坠落,与灼灼美眸交相辉映,落在少年乌黑的发梢间,点缀着他一尘不染的衣衫。 孟愫儿推门进来便看到这如诗如画的一幕,不过她丝毫不解风情,只一想到自己累死累活半天,肇事者却在这悠闲自得的品茶赏花,心理瞬间不平衡,愤愤坐到少年对面,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 宁如风饮茶的动作顿住,被她看得脸红,将茶盏放下,小心翼翼询问:“表姐,何事生这么大的气?” 孟愫儿依然盯着他,呵呵冷笑:“你说呢?我的好表弟,自己惹下的风流债,偏要我做这个做姐姐的替你善后,亏心不亏心呀?” 宁如风自知理亏,给孟愫儿斟了杯茶送到她面前,赔笑道:“这事真不赖我,小时候说过的浑话多了去了,哪里当得了真?再说那五公主刁蛮任性,我可消受不起。” 14、婚服 孟愫儿是真疼这个弟弟,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也不再生气,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从今天早上开始,到刚刚太阳落山结束,一整天被宇文嫣缠着。 好话说了一箩筐,借口给了无数个,诶,就是不听,死活闹着要见如风。 从安国公府到孟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一直到皇宫门禁的时间快到,这祖宗才情不甘心不愿回去。 得亏杭瑜通知及时呀,如风跑得又够快,早早到杭瑜私下买的这处别院躲着,否则凭宇文嫣那个掘地三尺的搜法,如风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飞出她的手掌心。 女人真可怕,同为女人的孟愫儿如是感慨,尤其是陷入单相思的女人。 “话别说太早,上面的意思很明确,两位公主,你必须要娶一个的。”孟愫儿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淡淡说道。 “哪个我也不娶。”宁如风冷哼一声,态度坚决,眸色暗沉,“我算是被我父王母妃搞怕了,从今往后,要么与心爱的女子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要么妻妾成群,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倒是无所谓后者,问题是两位金枝玉叶受得了么?” 孟愫儿惊讶此事对宁如风的影响如此深远,竟直接影响到他今后的婚姻观与择偶标准,想到他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估摸着也是为掩盖内心的伤痛刻意装出来的。 长叹一声,道:“如风,我知道姑姑的事对你影响很大,但婚姻不可儿戏,圣意更是不容忤逆,咱们这种家庭,外人瞧着光鲜亮丽,内里的艰难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若想一直富贵平安,就不能不尊崇上面的意愿。” 宁如风沉吟片刻,道:“表姐,依我看,若想不被上面猜忌,未必只有尚公主一条路可走,假若我娶一位平民女子,兴许能起到同样的效果,甚至效果更好。” 顿了顿,“前几日我进宫面见陛下,闲谈间聊到择婚一事,发现他并非是个爱乱点鸳鸯谱的人,反而很尊重当事人的意愿。” 孟愫儿挑眉,“何以见得?” 宁如风一笑,道:“听闻太子殿下前不久对镇国公府家的千金一见钟情,亲自跑去求陛下赐婚。” 孟愫儿一愣,旋即笑笑,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如此以为。” 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才十五,年纪还小,迟几年谈婚论嫁也说得过去。” “不过我可提醒你,”眼睛紧盯着宁如风,一字一句告诫:“五公主倒也罢了,难办的是宫里的淑妃娘娘,很难说她对五公主私底下的动静一点都不知情,说不定其中就有她的手笔,这可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你可别一不小心被她算计,到时不娶也得娶。” “表姐放心,我此番进京也只为替母妃探亲,母妃的情况你也清楚,时刻离不得我,我在京中待不了多少日子,顶多我这几日低调些,避着些宫里的銮驾。”宁如风点头说道。 孟愫儿是个操心的命,犹豫几番,还是忍不住劝道:“世间事,最难琢磨的便是‘情’之一字,你说你可以娶平民女子,但若是拖得太久不娶妻,难免上面沉不住气给你也下个先斩后奏的赐婚圣旨,尤其啊,”压低声音,身子往前倾了倾,“淑妃常伴君驾,枕头风的威力可不容小觑。” 宁如风虽然少年老成,却也只有十五岁,皱了皱眉,犹疑道:“会不会担心太过?” 孟愫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太子殿下起了一个很不好的头,赐婚之前,全然不过问筠姌的心意,你怎么确定五公主不会心生效仿之心?” 宁如风略微沉吟,“表姐,说到心仪之人,我倒想起一名女子。” 孟愫儿“咦”了一声,双眼瞪得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宁如风,惊奇道:“你有心上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宁如风不好意思地笑笑,慢慢解释道:“前不久去郊外杏林游玩,邂逅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孩子,这女孩十分有趣,与我平素见过的贵族小姐很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话语猛然间顿住,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空洞与落寞。 “是什么?”孟愫儿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下文,又见他脸色怪异,忍不住出言询问。 “最重要的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明明是十五六娇俏活泼的年纪,却看到了与他如出一辙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哀怨,“不知为何,我初见她,便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爱情,但若是要我现在选一名女子成婚,那么她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孟愫儿皱着眉听了半晌,越听越糊涂,“算不算爱情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有没有心动的感觉?若有的话,是爱情无疑了。” 宁如风摇摇头,“我还真不清楚,此前从未心动过,何曾知晓心动是个什么感觉?” 孟愫儿不想听他废话,干脆说道:“有情绪波动总比平静如水来得好,至少你在意她,这便远甚很多夫妻了,若是情况紧急,你干脆就娶了她,就是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可曾婚配?” 脑海中忽然浮现思袅对他的冷脸,宁如风不禁轻笑出声,“她不肯说,不过我已经着程宋暗暗去打听,相信马上就能知道她的全部底细。” “唉,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呀,”见又是一个一见钟情的戏码,孟愫儿止不住地叹息:“一个二个都爱在杏林遇见心仪之人,你是这样,太子殿下亦是如此。” 宁如风微微诧异,“这么巧?太子殿下也是在杏林与筠姌相遇?” 孟愫儿艰难地点点头,恨恨说道:“宁氏当真好命,唯一的女儿竟有幸成为太子妃,有望母仪天下。” 同为皇后的母族,孟愫儿很清楚家族出了个皇后的好处。 不知怎的,宁如风忽而想起那日思袅说的话来,镇国公府的两位当家人,可不就是一位姓秦一位姓宁么? “表姐,镇国公有几个女儿呀?” “就一个呀,怎么了?”孟愫儿不解地看着宁如风。 宁如风不死心追问:“难道镇国公就没有其她夫人么?侍妾通房一类的有么?” 孟愫儿摇头,“当然没有,你长久待在南郡不北上,对秦家的事很少耳闻,不晓得镇国公与宁氏是京中出了名的鹣鲽情深,镇国公膝下的一儿一女都是宁氏所出,镇国公本人更是从未纳过二色,因这事,镇国公本人可是极得陛下青眼呢。” 瞥见宁如风凝眉沉思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事?” “没什么,”宁如风不动声色端起一盏茶,淡淡道:“随便问问。” …… 天色渐晚,宁如风将孟愫儿送回家,自己却不着急回孟府,溜达着来到京中一处茶楼,点了间上好的雅间。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门外响起敲门声,宁如风高声说了句“进”,门便从外面打开,来人正是程宋。 程宋进门后将门从里面反锁,来到宁如风面前,抱拳喊了句“世子”。 宁如风“嗯”了一声,淡淡道:“怎么去了这么些天才回来?” 程宋绷紧身子答道:“属下随那姑娘回去,发现她进了镇国公府,原以为她是府中侍女,能很容易打听到她的底细,谁知府里的人,上到管事的,下到做粗活的,要么不清楚她的来历,要么对她的身份讳莫如深,属下百般计策都使了,硬是撬不出半点口风。” 宁如风冷哼一声,“所以你并没有打听到有用的讯息。” 程宋心中一凛,赶忙解释:“属下不敢!昨儿个下午,府里一位婆子被咬伤,从外面请来大夫,属下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用银子买通那大夫,扮作他的侍童进府,属下长期练武,耳朵灵光,在那位受伤的婆子被诊治之时,遥遥听见屏风后几位婆子小声议论,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隐约得知,镇国公本人似乎……不止一个女儿。” ---- 思袅在院子里修养几天后,宁氏便着人送来一件鲜艳的婚服。 思袅没有反抗,认命接过,言行举止亦是十分大方得体,挑不出半点错处。 自田仁家的出事后,思袅直接一战成名,送婚服的人一开始还抱怨,觉得这是个棘手的差事,万一不留神刺激到这位小姑奶奶,自己岂非也要被狠咬一口? 但宁氏从来在府中说一不二,她吩咐下去的事没有哪个敢擅自更改,被点名送婚服的人纵然心底万般不愿,也不得不遵从命令。 可事情竟出乎意料的顺利,思袅本人好似并非外面传言的那般妖魔可怖,瞧着——目光在思袅身上流转一番——还挺……温顺婉约的。 不过会咬人的狗不叫,她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放下婚服就忙不迭离开。 思袅瞥了一眼落荒而逃的身影,心底嗤笑,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再怎么小心谨慎都无济于事,还不如早早暴露獠牙,还省得白受这么些年的气。 叹息一声,将手中的婚服整整齐齐在床上铺开,退后几步,斜倚在门框上,歪着脑袋看了它许久,思索小时候从外面听来的异闻。 听说穿大红衣服自尽的人怨气极深,会成为厉鬼? 如果传闻是真的就好了。 生前奈何不得这些豺狼,死后纵使不能报仇,吓吓她们,让她们知道天理昭昭也是好的。 想着想着,思袅不由得深深唾弃自己,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鬼之事上,可想而知现实有多憋屈、多无能! 想通这一点,思袅更觉憋闷非常,将房门关上,准备去外面散散心。 然而刚到门口,就发现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守在院门口,见她出来,立刻闪身挡住她的去路。 思袅皱眉,“你们要干什么?” 两个婆子冷声道:“姑娘回去吧,夫人有吩咐,姑娘出嫁之前,不能踏出院门半步。” 15、雷劈 思袅没说话,只冷冷看着她们。 两个婆子都是练家子,哪里会被一个小丫头的眼神吓着? 虽说这个小丫头凶悍异常,但她们也不是好惹的,有得是力气和手段。 其中一个婆子冷嗤一声,不屑道:“姑娘这般看我们作甚?是想与我们比划比划么?虽说夫人有吩咐,让我们顾及你新娘子的身份,不要与你一般见识,但若是姑娘兴致来了,我们姐妹倒也能勉为其难陪你耍耍。” 另一个婆子也不甘示弱,接声道:“是呀姑娘,如今府中上上下下都在称道您的英勇事迹,可巧,我们姐妹学过几招把式,姑娘若不嫌弃,尽可试试。” 思袅目光在两位婆子健硕发达的肌肉上轻轻一扫,轻挑眉梢,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才不会傻到中激将法,白挨一顿打。 不仅不生气,反而对着两位婆子盈盈一拜,笑容温柔婉约,“两位嬷嬷误会了,思袅一个弱女子,哪里能与两位前辈相提并论?依我看,两位嬷嬷个个都是女中豪杰,留在这看守我这么一个卑贱之人,委实屈才,思袅心中惶恐不安,又哪里敢冒犯呢?” 说罢,垂下眸子对二人点了点头,很识时务的回到房间待着。 激将不成,反被将了一军! 两个婆子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位婆子才讷讷说道:“这丫头段位真高,轻飘飘几句话就让咱们下不来台。” 另一个婆子望着虚掩着的房门,叹道:“若非如此,夫人也不会这般容不下她。” 平心而论,思袅十分貌美,比被誉为“绝世仙姝”的秦筠姌还要漂亮许多。 若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蠢货倒还罢了,偏她还有颗七窍玲珑心。 一个女人同时拥有美貌和智慧,那么她的杀伤力是致命的。 女人才最懂女人,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辛苦养育的女儿,比不上丈夫一夜情留下的产物,母亲的天性和女人的嫉妒心会让她陷入癫狂,进而对这个产物施加最疯狂的报复。 思袅很不幸,因为自己的身世和本身的优秀被刻意针对许多年。 她是罪有应得么? 应该是吧,毕竟谁叫她不长眼,投胎到沅儿的肚子里。 在宁氏这种人看来,思袅生来就具备原罪,即使罪魁祸首是秦晖,是她的丈夫,而沅儿只是个受害者,思袅更只是个受害的产物,但谁叫秦晖是她的丈夫呢?是她孩子的父亲呢?日子总还要过下去,那么沅儿和这个产物就活该替秦晖承担罪责。 其中一个婆子也唏嘘不已:“谁说不是呢?明明同一个爹生的,只因为娘不一样,一个只配守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过下半生,一个却飞上枝头做凤凰,成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戏文也没这对姐妹的遭遇来的精彩。” …… 逼仄幽暗的房间内,思袅抱膝坐在床上,听着屋外的议论声,静静抚摸躺在床上的红嫁衣,滚烫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从眼中坠落。 一直到议论声结束,思袅依然没有止住泪水,泪水像连绵不绝的瀑布,没有止境,永不干涸。 十五年来,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是啊,同一个父亲,为何她就只配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秦筠姌却能做太子妃!是太子妃啊,未来的国母,未来的皇后娘娘,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难道不讽刺么? 姐姐是一国之母,妹妹却要送给一个猥琐的老头子做玩物。 那个婆子说的果真没错,戏文都没有她和秦筠姌的遭遇来的精彩。 老天爷呀老天爷,你何其眼瞎、何其不公!明明宁氏也不是什么好人,手里甚至握有两条无辜的人命,却只因她是正室,有个强大的娘家,你就把所有的好东西留给她的女儿,对我不曾有半分怜悯。你这般是非不分、善恶不明,还不如塌了算了! 思袅在心里骂老天爷骂得痛快。 却不知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眨眼间便乌云密布,狂风乍起。 然而正骂得渐入佳境,骂得忘乎所以,骂得连哭都忘记哭了的思袅却丝毫未察觉不对,依然喋喋不休地骂着。 忽听“夸擦”一声巨响,一道闪电以光速直直从天上飞向思袅所住的院子,刹那间,门口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就被劈成两张冒烟儿的黑木焦炭。 思袅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霹雳吓得浑身一激灵,瘫坐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内心惴惴不安的同时,陡然冒出一个疑问,该不会老天爷…听得到她心里的腹诽吧? 下意识望了眼天,乌云滚滚,风雨欲来…… ---- 此时此刻,京都太子府。 宽阔明亮的大厅眨眼间就暗了下来,宇文砚望了眼门外,原本还艳阳高照的天,顷刻便乌云压顶。 对坐在下首的宁如风笑道:“看来世子要在本宫这用中午饭了。” 宁如风笑笑,道:“太子殿下只别嫌如风麻烦才是。” “哪里哪里,”宇文砚摆摆手,笑呵呵说道:“你是筠姌的表弟,咱们马上便是一家人,说起来,你还要管我叫一声姐夫呢。” 宁如风淡淡一笑,道:“臣不敢僭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子殿下始终是太子殿下,是君,而如风只是臣子,万不敢恃宠而骄的。” 宇文砚本来也只是打趣,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勉强,扯开话题说道:“说起来,世子进京没待多少日子,为何突然急着回去?” 宁如风叹道:“昨儿我母妃来信,说她又病了,十分思念我,想见我,没有办法,只能回去。” 宇文砚点点头,“既是如此,那便早些回去,路上不要耽搁。”稍作沉吟,“不知世子走的是水路还是陆路?” 不等宁如风回话,自顾自说道:“世子若实在着急,走水路最为妥当,从京师到南郡,有一条畅通无阻的水系,如今冰雪初融,水流顺畅,定要比世子来京之时还要便利快捷些。” 宁如风一笑,道:“殿下高见,臣北上之时,因着冰层未化,走的是陆路,的确花费不少时间,今听殿下所言,豁然开朗。” “如此甚好,”宇文砚微微笑道:“如今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从京师到南郡,一路不可谓不繁华热闹,世子南下途中,尽可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也可暂缓心中焦虑。” 宇文砚这话说的足够含蓄,不明所以的人听了,恐怕还真会以为他这是在给宁如风推荐风土人情,但实际么… 宁如风眼眸微闪,对宇文砚抱了抱拳,朗声笑道:“谢殿下,臣一定好好领略一番其中妙处。” 大家都是男人,几乎是瞬间,宁如风就明白过来宇文砚的弦外之音。 倒并非因为他洞悉宇文砚的心思,而是这条水路途径举国闻名的烟花之地,深受文人雅士追捧。 当然风土人情也确实有,只不过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生长的圈子又大差不差,彼此有种难言的默契,自然能听懂其中深意。 宇文砚见宁如风如此上道,不由得眼前一亮,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半眯着,令人猜不透其中用意。 没吃过不代表没看过。 宇文砚至今虽仍是处子,却并不耽误他也有风流不羁的一面,早几年与杭瑜也曾放浪形骸过一段时间。 作为举世闻名的风月之地,他们自然慕名造访过,只是因为顾及自己在恭惠帝面前立的人设,才堪堪把持住,只远观不曾亵玩,但该懂的他都懂,甚至于是其中好手。 想起那几年的荒唐,宇文砚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当初守住了底线,否则如今定要留下遗憾不可。 16、扯平 “世子,咱们真的不要告诉太子殿下实情么?” 太子府门口,程宋犹豫着向宁如风问道。 宁如风生性多疑,自从知道宇文砚与秦筠姌相遇的地点也在郊外杏林,并且思袅也是秦晖的女儿后,立即起了疑心,跑到安国公府,亲自问孟愫儿要来那副画像查证。 本来那副画已被宇文砚带回东宫,但孟愫儿亦是精通琴棋书画之人。 前不久因要“辨画识人”,早已将画中人的相貌烂记于心,如今倒也能堪堪临摹出来,不说与裴凌画的一模一样,却也有九分相似。 宁如风本来还有所怀疑,一见到画的真容,瞬间明白过来。 瞥了眼门上金碧辉煌的牌匾,冷笑:“告诉给他听,本世子娶谁去?” “可是…”可那是太子呀,这岂非欺君罔上?程宋欲言又止。 宁如风懒得与他辩论,催促道:“今天晚上就动身。” 夜长梦多,回南郡说服母妃答应他的婚事,他便立即回京请陛下赐婚。 虽说思袅的身份有些棘手,并非是理想的平民女子身份,但国公私生女的身份也并未高贵到哪去。 既是私生女,那么法理上她与秦家便无半分瓜葛,甚至这姑娘入了奴籍都不一定,某种程度上比平民还要低贱。 尤其啊,据程宋打听,宁氏不日便要将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 奈何不了太子,收拾一个小小的富商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年纪虽小,却生就一副肆意风流的本性,对世俗偏见嗤之以鼻,并不介意思袅到时非完璧之身,何况他也早就已经不是处子,两个人之间就算扯平。 他也不怕思袅不同意嫁给他,撇开家世不谈,再怎么着,他也要比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强许多。 冷眼瞧着那丫头也是个拎得清的,相信定能懂得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 恭惠帝最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他堂堂一个王世子,为爱迎娶一个私生女寡妇,戏文都没有这样感人,恭惠帝定能爽快同意他的婚事。 算盘打得极好。 不过宁如风到底还是年轻了,年轻人通常气血旺盛,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 他也不想想,就冲宇文砚见思袅一面就能亲自去求恭惠帝赐婚,将太子妃的位置双手奉上,可见执念有多深。 即便他最后抱得美人归,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宇文砚没娶到想娶的人,现在也许顾及恭惠帝不会当场发作,但若是等恭惠帝驾崩以后呢?天下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届时就算思袅已为人妇,是身份显赫的镇南王妃,但自古以来君夺臣妻的事还少么? 宁家势力再大,也不能与皇家抗衡,如今天下大治,万国来朝,皇帝若铁了心收拾一个异姓王,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唉,只能说,色令智昏,美色通常会引诱人犯下许多本不该犯下的错误。 “那咱们可要去镇国公府走一趟,世子来京这些时日,都没有去拜访过姑奶奶。”程宋问道。 “不必,”宁如风翻身上马,淡淡道:“前不久秦府来信,姑姑卧病在床,怕我过了病气,命我不必登门拜访。” ---- 自打思袅院子里的门被雷劈成焦炭,一时间府上众说纷纭。 说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一个人说这是思袅惹来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嘴上不说,可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明白,思袅从小到大活得有多可怜。 于是渐渐地,一个让宁氏不安的说法悄悄流传开来…… 田仁家的伤得极重,脸上因着缺少一块肉,面容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这样形容有损的人,实在不适合做主母身边的管事人。 可毕竟是因为替自己办事受的伤,宁氏也不好就此冷落了她。 便打发她替自己去乡下庄子收租,另让她的儿媳田成家的顶替她的位置。 田成家的是个爽快人,办事爽利,又极会察言观色,尤其嘴甜,惯会说奉承话。 宁氏本就爱听好话,田成家的术业有专攻,不过才来宁氏身边几日,就将她哄得服服帖帖。 然而近来无论田成家的怎么奉承讨好,宁氏始终闷闷不乐。 府里的事,田仁家的走之前都与她事无巨细交代过,又联系到最近发生的种种,便自以为揣摩到宁氏的心意。 “夫人最近怎么闷闷不乐的?”田成家的向宁氏汇报完府里的情况,被宁氏留下说话,闲谈间,状似不经意问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夫人若不嫌弃,尽可说与奴婢听,奴婢一定竭尽全力为夫人分忧。” 宁氏扶额,叹了口气,道:“你对近日府中的传言怎么看?” 田成家的了然,果然是因为这个。 思袅要出嫁一事,府里上上下下都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有良心的人总归占大多数,一个个都觉得宁氏这事干得不地道,可巧在这个节骨眼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世人大都愚昧,现实不能如意,便总爱把内心的夙愿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鬼之事上。 联系到前不久莲花的死,于是纷纷传言是宁氏做的太过,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才有此天谴。 宁氏本就心里有鬼,乍一听这种传闻,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慌了起来,一连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就连因着赐婚一事洋溢的喜悦也冲淡不少。 “夫人不必忧心,“田成家的眼珠子一转,安慰道:“无巧不成书,咱们府邸在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周边邻居多的是,兴许雷公不长眼,劈错位置也不一定。更何况夫人御下宽宥,良善大度,老天爷都是看在眼里的,小姐的婚事不就是上天赐予夫人您的福气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田成家的不明就里,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原本宁氏还只是恍惚觉得,今听田成家的这么一说,愈发不安起来。 打发走田成家的,细细思量半晌,还是难过心里这关,把秦筠姌叫到跟前。 近期秦筠姌表现出的魄力与算计让宁氏大为吃惊,诧异的同时又无比欣慰。 总算自己十多年的心血没白费,把女儿教养的如此有谋算,他日入宫,也有能力管理好三宫六院,坐稳皇后宝座。 “你听说了最近府里的传言么?”宁氏看着坐在下首的秦筠姌问道。 秦筠姌点点头,见宁氏一脸惶惶,叹道:“母亲,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不过是巧合罢了,世上不平事多了去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老天爷亲自为她动怒?” “话是这么说…”宁氏依然忧心忡忡,“可我这心啊,忐忑得不行,一刻也静不下来,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母亲,你要真放心不下,”秦筠姌眼眸微闪,淡淡说道:“莫不如将思袅的婚事办的体面一些,三媒六聘一样也不能少,可以不隆重,但一定要正式,婚礼越正式,法理就越高,众目睽睽看着,也就更加没有回旋的余地。” 宁氏原本是打算草草走个过场就将思袅打发走的,并未考虑到这一层,今听秦筠姌如此说,豁然开朗。 “你说的不无道理,”宁氏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不过此事万不可让你爹知道,”宁氏拉着秦筠姌的手,认认真真嘱咐:“你爹若是知道太子殿下相中的人是她,一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冷哼一声,语气相当不屑:“说不定啊,还要亲自献女给太子殿下请罪卖乖呢。” 秦筠姌一笑,道:“母亲放心,我就是知道爹的性格,最开始才瞒着他,如今圣旨已下,更不可能徒生事端。” “母亲,”见宁氏脸色有所缓和,试探性说道:“我听五公主说,如风已经启程南下,他……”眼见宁氏面色逐渐冷淡,秦筠姌忙止住,不敢再往下说。 宁氏放开秦筠姌的手,端起手边的一盏茶,悠悠饮了一口,才不紧不慢说道:“你操心个什么劲儿?你舅舅身体硬朗着,只要你舅舅在一天,宁家就轮不到他们母子俩做主,更何况,”放下茶盏,笑眯眯端详着秦筠姌,眸中尽是自得之色:“我儿日后是要做皇后的,到时还不知谁看谁的脸色呢。” 17、天堂 春天的江南,细雨蒙蒙,炊烟袅袅,恰如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恍惚了行人的双眼,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从京师到南郡,有一条四通八达、源远流长的水系。 古代的生产力有限,水路无疑是一个快捷高效的交通方式。 自古以来,便利的交通往往会带来巨大的人流量,而人口数量,一般来讲是衡量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的重要标尺。 于是难免的,江南之地因着这么一条水系的存在,逐渐繁华热闹起来,成了许多文人骚客诗文中时常称道的“人间天堂”。 “人间天堂”重点在“人”。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生物,只要有血有肉活在这世上,就逃不过被欲望驱使的命运。 秀丽的江南美景也就图个气氛,是障眼法,真正称的上“天堂”的,还得是沿岸开的如火如荼的风月场所—— 完美疏解人的欲望,才够有资格称“天堂”。 “天堂”也分档次,也有上下高低之分,比如这家名为“天香阁”的“天堂”,就是其中翘楚。 无数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武林豪侠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其旖旎风光。 可以说,凡三教九流,无一不想窥探其风姿,但此店有门槛,且门槛极高,财富、地位没有达到一定标准,一律谢绝接待。 格调拔得如此之高,还能平安无事开业许多年,幕后老板定然非等闲之辈。 事实也的确如此,此地鱼龙混杂,消息流通传播极快,却竟未透露半点有关幕后老板真实身份的信息。 不过旅居在外的人大都只图个安心舒适的落脚地,舟车劳顿已经够累,能纵情寻欢作乐便足矣,谁耐烦仔细深究店老板的身份? 有那闲功夫,倒不如多瞧一眼舞台上婀娜多姿、妖娆娇媚的美人,好奇心哪有这勾魂噬魄的温柔乡来的妙呀…… 秀丽典雅,极具江南风情的阁楼内: 台上,姿容俏丽、身姿妖娆的少女们在管弦丝竹的弹奏下、在缓慢轻柔的曲声中,尽情舞动着窈窕柔软的身躯。 台下,一桌又一桌的客人,有老有少,有衣着华贵的公子老爷,也有风尘仆仆的侠士剑客,三教九流,各有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各自怀里搂着一个衣着清凉的美人,美人媚笑着与客人调笑。 大厅一时间除了轻缓的曲声,还充斥着嘈杂的谈话声,又因着女人的数量足够多,大厅上空不可避免漂浮着一层浓郁的脂粉气,若是有鼻炎的人进来,定要喷嚏不止。 好在阁内服务足够周到,给每桌都备了一壶熏香,香气幽微,刚好能中和刺鼻的脂粉气味,巧妙达到催情作用。 用意是好的,但明显有人不识货,“啪”地一声脆响,一张桌上的熏香壶被人怒气冲冲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厅内登时鸦雀无声,台上台下所有目光齐刷刷望向声音来源: 一个双鬓染白,衣着华贵的老者,指着一旁花容失色,瑟瑟发抖的美人,对一个劲儿赔不是的龟奴呵斥:“曹尼玛的,就给老子这种货色?老子可不是乌龟王八,捡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1子,给我把你们这未开1苞的头牌都叫出来,多少钱老子都愿意花!” 这阵势显然不是一个小小的龟奴可以应付得了的,话音刚落,风韵犹存的老鸨就媚笑着上前,亲热地挽上老者的胳膊,赔笑:“哟,顾老爷,什么事发这样大的脾气呀?” 瞥了眼旁边呆站着的美人,美人会意,赶忙退下。 老鸨用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掌一下一下给怒气冲冲的顾怀贺拍背顺气,满脸的谄媚与讨好,“顾老爷不满意早说便是,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奴家方才在楼上招待别的贵宾,这才来迟,早知这些奴才这般不长眼,奴家再怎么着都要亲自来服侍老爷您呐。” 顾怀贺斜着眼睛瞟了一眼胳膊上的洁白臂膀,不动声色将它扯开,冷冷道:“我对半老徐娘没兴趣,去把头牌叫来,”顿了顿,再次强调:“要未开1苞的雏儿。” 老鸨冷不丁被推开,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可眨眼的功夫又恢复成言笑晏晏的模样,只是这会不敢再擅自挽顾怀贺的胳膊,只强笑着与他说了几句奉承话,等他脸色稍有缓和,才亲自引他上楼。 不得不说,这种场合发生这种事,无疑是很扫兴的。 方才还玩得热火朝天的客人,被这么一打扰,兴致都有些缺缺。 能在这做事的无一不是人精,留下的龟奴见如此情形,忙走上台,对众人赔笑道:“诸位爷,打扰雅兴,小店给陪不是,特给诸位爷准备本店新推的项目。” 说着,对跳舞的几位少女挥了挥手,少女们尽皆退下,换上来十几个穿得颇为严实的美人,又对后面奏乐的乐师招了招手,优美的曲声重新奏响,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美人们随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节拍,一边舞动身姿,一边将身上带有芳香气息的衣物,一件件褪下,再抛入台下的人群中。 这玩法不可谓不劲爆,凡夫俗子何曾见识过这等刺激的场面? 果不其然,在这些风情万种的美人各自抛下第一件衣物时,厅内的气氛就重新活跃起来,甚至比一开始还沸腾! 程宋面红耳赤坐在下面,埋头饮酒,不敢看一眼台上。 同桌的几位客人见他如此,搂着美人打趣:“小伙子,你这样腼腆,干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去外面茶楼逛逛岂不更合心意?” 程宋涨红着脸回答:“我是陪我家公子来的。” 几人打量了眼他周围,孤零零一个人坐着,连伺候的美人也无一个,“咦”了一声,问他:“你家公子呢?” “我家公子在楼上。”想起被宁如风赶出门前房内旖旎的春景,程宋更加面红耳热。 几人闻言,下意识看了眼楼上,不同于大厅的喧闹,楼上是极雅致清净的。 不仅天香阁外部分档次,内部也会分,大厅里坐着的是一般客人,楼层越往上,招待的客人就越尊贵,就是不知,这位小爷说的公子,是在第几层楼? 意识到程宋身份非同寻常,几人也不敢再与他逗趣,恰巧其中一人与顾怀贺有过交集,便主动扯开话题:“诶,你们可知,方才动怒的顾老爷是何许人也?乃是云白钱庄其中一家分庄的老板顾怀贺!”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惊叹:“竟是他!难怪如此嚣张。” 那人点点头,继续说道:“这顾怀贺呀,极得总庄主看重,为人倒也颇有几分本事,只可惜是个十足的变态,娶了四房妻子,府中姬妾无数,可除了早逝的原配,房房不得好死。据他府里的嬷嬷透露,几位夫人死时,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下身恶露不尽,怎一个惨字了得哟!至于一众姬妾,死状更为可怖,说出来诸位怕要连做好几宿的噩梦。” 几人惊诧的同时又忍不住怀疑:“既是如此,为何没有人去官府告他?姬妾倒也罢了,凭他家的势力,压一压倒也能过去,可正室须得门当户对,怎么压得住!” 那人叹了口气,道:“的确压不住,但谁叫人家命好?搭上了京城的镇国公府,不日便要迎娶他家的侍女做夫人,有这么一座大靠山,哪个敢动他?” 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程宋忽噌地一下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一字一句咬牙询问:“你说的那镇国公府,可是京城秦家?” 程宋从小习武,又因着做宁如风的贴身暗卫,手上沾了不少鲜血,此刻厉声喝问,杀气顿显,把这寻常的生意人吓得战栗不止,可看到他锐利如刀的眼神,又不敢不答,断断续续说道:“自、自然……”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个镇国公府么? 程宋冷哼一声,放开他,一言不发跑上楼。 余下几人眼睁睁看着他跑到顶楼,唬得魂飞魄散,自觉惹到了不得的大人物,酒也没心思喝了,匆匆结了账,连滚带爬跑出天香阁,坐船赶往他地。 ---- 赐婚圣旨下来的第十日,思袅正式出嫁。 婚礼很正式,却并不隆重,只有邻近的百姓知道这事。 宁氏有意引导舆论,于是围观的人群都以为是府里侍女出嫁,又见场面这般讲究,纷纷感叹镇国公夫人好良心,只是一个奴婢罢了,不仅给她找了一户殷实人家,还将婚礼办得有模有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郎官有些不知礼数呀,距离规定的良辰迟了好几个时辰,至今都未见人影。 思袅是从镇国公府后门出嫁的,花轿也停在后门前的一个小院子里,围观群众将院门口堵的水泄不通,盯着那顶鲜红的花轿议论不休,若非有守卫挡着,这些人说不定会直接冲进院子,掀开轿帘一探究竟。 思袅百无聊赖坐在轿子里,从凌晨起来梳妆一直到现在,水米未进,摸了摸肚子,好吧已经瘪了。 再这么等下去,她哪还有力气和那老东西拼个你死我活? 事关生死存亡,思袅坐不住了,将轿帘掀开一条缝,对外面的侍嫁嬷嬷讨好一笑,道:“嬷嬷,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知新郎官何时能到,我实在饿得慌,可否让我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生怕对方拒绝,忙又补充:“我是怕到时饿得头晕眼花,没力气拜堂走路,给嬷嬷添麻烦。” 侍嫁嬷嬷皮笑肉不笑,“奴婢不怕麻烦,姑娘且受着吧,一天不吃饭,饿不死人。” 饿得头晕眼花更好,夫人交代过她,将这蹄子送入洞房后,给顾家老爷送去一碗催1情1药,这蹄子若饿得没力气,反倒省去不少麻烦。 18、添堵 阳春三月,天气温暖和煦,并未因着临近中午灼热不堪。 皇宫,舒肴馆。 官员们上了一上午的早朝,此刻正在此享用皇帝御赐的朝食。 吃完朝食,便标示着早朝结束,诸位大人就该回各自的岗位办公了。 宇文砚虽是太子,却颇得恭惠帝宠信,从十五岁开始,就与文武百官一同上朝理政,如今晌午时分,自然也在皇宫朝食。 不过他并不与诸大臣坐一处,而是在奉天殿陪恭惠帝用膳。 奉天殿内,父子俩其乐融融用着饭食,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亲父子间哪里需要那么多讲究?家宴罢了,自是怎么随心怎么来。 恭惠帝喝了一口汤,自觉很是不错,指着宇文砚桌上的汤盅说道:“砚儿,这道百合蜜枣猪肺汤甚好,最是润肺宁神、清心养气,朕瞧你最近脸色不大好,人瘦了一大圈,正好喝这个补补。” 恭惠帝很疼宇文砚,两个人的饭菜样式是一样的。 宇文砚看了眼桌上被恭惠帝点名的汤,起身对恭惠帝拱手一揖,“多谢父皇。” 恭惠帝摆摆手,“无需多礼,快坐下吃饭吧,凉了就没那个味了。” 宇文砚点头称“是”,岂料刚坐下,门口一个小太监就躬着身子小跑至宇文砚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了一阵。 宇文砚抬眸看向殿门口,裴凌正站在那,脸色焦急,朝他微微颔首。 “父皇,”宇文砚再次起身,对座上的恭惠帝拱手一揖,“儿臣府中出了点事,需要儿臣亲自前往处理。” 恭惠帝放下调羹,有些不悦,“什么事呀,连饭也顾不上吃。” 宇文砚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比较麻烦,儿臣要亲自走一趟才放心。” 参政三年来,宇文砚表现出极高的政治修养和极强的处事能力,是以恭惠帝对宇文砚做事十分放心,听他这么说,也就没有多问。 点点头,道:“去吧,下午也不必来御书房了,留在家好好休息,朕待会儿命人把奏章送到你府上去。” 宇文砚谢过恩,出了殿。 殿外,宇文砚打量了眼一脸惶色的裴凌,凝眉,“怎么回事?” 裴凌能在他身边干这么多年,处事不可谓不谨慎,如今竟慌成这副模样,大抵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想着,宇文砚的心也不禁提了起来。 裴凌眼神闪烁,强忍住内心的惊悸,颤声道:“殿下,杭大人刚派人来报,说是有关…有关呃…秦小姐的消息要告诉你,十万火急,希望你尽快到舒肴馆去找他。” 长期在政治中心待着,让宇文砚养成了极强的敏感性,看着裴凌十足怪异的神色,宇文砚没来由的烦躁,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秦小姐? 关她什么事? 或者说,她出了什么事? 淡淡扫了裴凌一眼,宇文砚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甩袖离开,裴凌急忙跟上。 舒肴馆门口,杭瑜已经恭候多时。 “太子殿下!”杭瑜上前几步对匆忙赶来的宇文砚抱拳喊道。 宇文砚抬了抬手,冷睨着他,沉声询问:“发生了什么?” 杭瑜脸色苍白,这事是经孟愫儿手办的,夫妻本为一体,相当于是经他手所办,而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着实羞愧难当。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想着在宫外等候的宁如风,杭瑜心存侥幸,兴许事情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迎着宇文砚探究的眼神,杭瑜硬着头皮将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说完后,立即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站在一旁,默默做着心理建设,准备随时承受宇文砚的滔天怒火。 然而几秒钟过去了,杭瑜没有等来任何回应,正当杭瑜想抬起头一探究竟时,忽听上首传来一阵冷笑。 “镇国公府可真是好样的…”宇文砚咬牙说完,重重冷哼一声,拽起杭瑜就往宫门的方向走,临走还不忘嘱咐裴凌:“把秦晖也一并请去!” 请去哪? 当然是宫外,宁如风待的地儿! 镇国公府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很多达官贵人的府邸也都选在这,既是最繁华,那就不可避免会有许多酒楼商铺。 一家高档酒楼内。 宁如风凭栏眺望,遥遥看着小院子里的那顶鲜红花轿。 一边看,一边止不住的叹息:“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就这样拱手相让给宇文砚,本世子着实不甘心呐。” 程宋看着宁如风这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模样,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愤愤道:“世子,属下实在搞不明白,您这样做,对你,对宁家,究竟有什么好处?秦小姐是您的亲表姐,她做太子妃,对秦家,对宁家,百利而无一害,假使姑奶奶知道你从中搅和表小姐的婚事,再写信给王爷知道,王爷会把你打死的!” 宁如风冷哼一声,转过身,眼波沉沉盯着一脸愤懑的程宋,也不多废话,直接问他:“我问你,王妃素日待你如何?” 程宋愣了愣,不明白这种时候宁如风干嘛提到孟氏,但还是挺直身板,大声说道:“自是极好!” 程宋的娘亲是宁如风的乳母,程宋八岁的时候,程母病逝,孟氏可怜他,又念及程母哺乳有功,于是将她的独子程宋接进府做宁如风的贴身侍卫。 程宋与宁如风年纪相仿,孟氏给宁如风料理衣食时总会想着给他也准备一份,日常他有什么头疼脑热,孟氏也总是嘘寒问暖。 可以说,孟氏对自幼丧母的程宋来讲,相当于半个亲娘。 “好,”宁如风点点头,“我再问你,你见王妃终年郁郁寡欢,缠绵病榻,伤心不伤心?难过不难过?” 程宋将背挺得更直,哽声说道:“说句僭越的话,属下娘亲走得早,自记事以来就是王妃在照顾,属下早已将王妃当做亲生母亲看待,天底下岂有不心疼母亲的儿子!” “说得好!”宁如风拍了拍他的肩,将他脸上的泪水抹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今天不妨告诉你,王妃得的不是别的病,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给那个女人添堵,对王妃来讲,就是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敲门声,主仆俩闻声望去,正是杭瑜推门而入,随之进来的,还有一脸阴鸷的宇文砚。 ---- 舒肴馆内。 秦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条斯理用着御膳房准备的精美饭食。 坐他旁边的是礼部侍郎王醇。 秦晖是兵部侍郎,就两个人的管辖范围而言,按说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但谁叫两人都是从二品侍郎的官职,每次朝食总坐一起,久而久之,关系便相熟起来。 秦晖为人慢热,平时又不假辞色,一般人很难得他亲近,但王醇属于例外。 基本秦晖做了多久的兵部侍郎,就与王醇做了多久的饭搭子,十几年的日积月累,便是块石头也捂热了。 因着两人关系亲近,王醇为人又幽默非常,时常爱打趣他,与他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笑,这回正恭喜他家女儿的婚事,不妨裴凌走了进来,走到秦晖的身边,对相谈甚欢的二人俯身笑道:“二位大人,容在下打扰。” 作为宇文砚的贴身随从,裴凌可谓是红人中的红人,两人忙放下筷子,站起身,连声说道:“不打扰,不打扰。” 裴凌对王醇客气一笑,道:“在下是来找秦大人的,请王大人继续用膳。” 说完,对秦晖作了个“请”的动作,十分客气有礼,笑呵呵说道:“走吧秦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身份摆在那,秦晖不疑有他,跟着裴凌出了舒肴馆,出了宫门,一直到坐上马车,发现沿途并非是去太子府的路,才终于忍不住问道:“裴大人,这是要去哪呀?” 裴凌面上依然笑着,揶揄地看着他,淡笑道:“秦大人,您再瞧仔细些,依在下看,没人比你更熟悉这条路。” 秦晖皱眉,好歹也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再听不出裴凌话里的阴阳怪气就是个十足的傻子了。 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遭,心底疑惑更甚,自己素日小心谨慎,并未有得罪过他的地方,筠姌更是不久便要做太子妃,是他日后的主子,更不应该用这种口气与他说话呀。 心里虽然疑惑,可还是依着裴凌的话再次往外看了一眼。 马车行进的速度极快,秦晖往外看时,正好匆匆一瞥自家后院的大门。 “裴大人这…”秦晖将视线从外面收回来,正要问个究竟,马车却忽地停下。 裴凌没理会他,兀自下车,对车上脸色微有僵硬的秦晖笑得和煦:“镇国公大人,太子殿下楼上有请,您可别耽误了正事。” 秦晖深深看了裴凌一眼,一声不吭下了马车。 裴凌遵从指示,来到酒楼预定的房间,先是敲了几下门,听到他家太子殿下高声说了句“进”,才推开门领着秦晖进去。 房间内,杭瑜与宁如风已经不见人影,只剩下宇文砚站在宁如风方才的位置凭栏眺望。 “殿下,人已经带来了。”裴凌朝背对着他们的宇文砚恭声说道。 19、佳话 宇文砚将视线从那顶鲜红的花轿上收回,转过身,瞟了一眼裴凌。 裴凌颔首,退出房间。 随着房门“啪嗒”一声关上,秦晖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冷汗直冒,脊背发凉,与此同时大脑飞速运转。 他再傻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可再精明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是猜不到宇文砚动怒的真正原因,只能干着急。 宇文砚虽有意晾他一晾,可顾及还在花轿里的思袅,终是冷笑出声:“秦晖,你好本事,京中无人不说你敬爱妻子,不纳二色,是权贵婚姻的典范,不曾想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秦晖一惊,扑通一声跪下,“殿下何出此言?臣万死不敢欺君罔上!” 宇文砚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份血书扔到他面前。 血书是宁如风强逼顾怀贺写的。 内容开篇就是顾怀贺的自我介绍。 另外就是宁氏如何联系到他,并交代他娶思袅的来龙去脉。 结尾还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洋洋洒洒细数自己犯下的种种罪行。 以上内容秦晖都是知情的,并未吃惊,只唯一令秦晖不解的是,这东西究竟是怎么到宇文砚手里的? 任他绞尽脑汁也猜不到思袅的一番奇遇和宁氏母女胆大包天的行径,思来想去,只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看不惯顾怀贺作恶多端,将状告到宇文砚面前,求他主持公道。 自以为揣摩到宇文砚的心意,秦晖略一斟酌,解释道:“殿下恕罪,这门亲事的确是拙荆的主意,拙荆听闻有位姓顾的富商要找续弦,可巧臣府中这名侍女又正在待嫁之年,便做主让她嫁过去做正室夫人。” “虽说这顾姓富商上了些年纪,可总归是大户人家,她若嫁过去,后半生足可衣食无忧,不至于孤苦伶仃,也算是条不错的出路,只是没想到…” 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这顾姓富商竟有如此淫邪的癖好,差点酿成大错!拙荆只是个深宅妇人,消息来源有限,要怪就怪微臣,事先没有调查清楚,还请殿下责罚!” 宇文砚几乎要被他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气笑,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雅正端方的镇国公竟是一个谎话连篇的伪君子? “秦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本宫错怪了你?你并非纵妻杀人,而是被贼人蒙蔽,对此事毫不知情?”宇文砚居高临下看着秦晖,眼神意味不明。 秦晖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高声道:“微臣不敢!只是拙荆实无大罪,还请殿下不要责怪臣妻,如有惩戒,尽可全数归到臣身上。” 言辞之恳切,情意之深长,谁人见之不动容! 这要换个人来,就算不全盘相信秦晖的说辞,也得动摇一番。 然而宇文砚却不吃这一套,以前是看走了眼,如今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秦晖再巧言善辩也没用。 宇文砚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看来传言不虚,镇国公果真与夫人鹣鲽情深,膝下儿女尽皆嫡出…”忽地冷哼一声,“既如此,你要如何解释这名侍女与你之间的关系?是父女?还是主仆?” 秦晖瞠目结舌看着宇文砚。 宇文砚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似笑非笑道:“秦卿,你家这位二小姐,深得孤心,古有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今天下长治久安,何不将姐妹俩一同送入东宫,成就一段美妙佳话?” 君无戏言,宇文砚的这句“二小姐”,算是重新定性了思袅的身份—— 不再是低贱的奴婢,而是镇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二小姐! 嫡出庶出无所谓,宇文砚自己的身份足够尊贵,丝毫不在意思袅非嫡出,假若当初没搞这么一出乌龙,即便思袅是庶出身份,他也会迎她做太子妃。 何况自古皆是子从父,女儿家家的又不似男儿,需凭嫡长制继承家业,只要确定父族的门第即可。 秦晖听完这话,脑袋嗡嗡作响,心里有一万个问号。 太子殿下怎么知道思袅的身世? 还有,王醇不是说,太子殿下对筠姌一见钟情才请求陛下赐婚么? 怎么又扯到思袅身上? 宇文砚原本以为秦晖知晓其中内情,而今瞧他一脸疑惑不似作假,不禁暗暗皱眉,心里有了另一种猜测。 秦晖的确百思不得其解,欲言又止想一问究竟,宇文砚却没那个闲心替他一一解答,话一说完,就将裴凌喊了进来,吩咐他送秦晖回府。 另外还特意嘱咐:“镇国公受了些许惊吓,你要好生安慰他一番才是。” 酒楼下面。 街道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耳边充斥着小贩的吆喝叫卖声。 嘈杂的氛围并不影响两人交谈,裴凌向秦晖走近几步,距离并不过分亲密,说话声却正好只有交谈的两人能听见。 “镇国公,有些话,殿下不方便说,我且斗胆揣测他的心意说几句。”裴凌沉吟道。 秦晖皱眉,“裴大人,我也正有一事不明,既然裴大人想谈,不如先替我…” “不急,”裴凌打断他的话,慢声道:“大人耐心听完我接下来的话,一切自会明了。” “相信大人已经知道,殿下是因为对令媛一见钟情,才求陛下赐婚,这本来是桩喜闻乐见的美事,可坏就坏在…”裴凌顿住,深深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心有余悸。 得亏宁世子禀告及时,否则娶错人是小,让那位小姐嫁给那样一个人失了性命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届时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尤其是他,画是他画的,人是他见的,身份也是由他问出来的,太子殿下若追究起来,他一定第一个被问责。 想到这,不敢再耽误,将此中的隐情悉数告知给秦晖,并向他透露宇文砚的真实打算。 话毕,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相劝:“秦大人,你可要想仔细,究竟要不要按照殿下的吩咐做,须知我朝尊崇嫡长制,一朝天子一朝臣,大人要多为将来考虑呀。” 秦晖没说话,只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暗暗松了一口气,颇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 他有什么理由不按照宇文砚的吩咐做呢?不论是筠姌还是思袅,都是他的女儿,都是秦家的血脉,无论她们哪一个获宠,得益的都只会是秦家。 …… 秦晖一走,躲在隔壁的宁如风与杭瑜便进了房间。 宇文砚对宁如风俯身一拜,由衷感激:“这份人情我且记下,倘或世子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宁如风忙回了个礼,“殿下言重,这都是如风应该做的。” 杭瑜深深看了宁如风一眼,拱手对宇文砚说道:“殿下,容臣斗胆问一句,殿下准备如何安置秦家大小姐?” 宇文砚摆摆手,十分干脆:“当然是姐妹一同入东宫。” 谁都不是傻子。 秦晖既然知道他因何请父皇赐婚,那么宁氏必然也知道。 宁氏作为母亲,出于对女儿的关心,少不得要问一下秦筠姌本人。 至于秦筠姌,究竟有没有这回事,自己心里没数么? 而且从秦晖的反应来看,他应当是不知晓杏林之人其实是思袅。 他的五妹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前不久还跟他念叨,说将他请求父皇赐婚的内情告知给了秦筠姌,秦筠姌反应娇羞,十分憧憬婚期的到来,好似真要含糊认下这门婚事。 如果仅是到这里,宇文砚都不会怪罪秦筠姌,毕竟小姑娘家家的,忽然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一时鬼迷心窍也情有可原。 可恨只可恨在,那宁氏的心肠竟有如此恶毒!要将她嫁给那样一个淫邪龌龊之人,活生生将她推入火坑! 宁如风说过,秦筠姌与思袅有五六分相像,难保宁氏没有因此猜出思袅才是他真正想娶的人,从而为保住女儿太子妃的位置借刀杀人。 这种内宅心计并未有多高明,与朝堂上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相比,简直上不得台面,宇文砚从小接触这方面的事物,早练就一副火眼金睛,宁氏打的盘算,他一了解来龙去脉就猜出个大概。 原本他还打算将错就错,就让秦筠姌做正妃,思袅做侧妃,该给的体面尊荣都会给。 可既然宁氏用心如此险恶,不仁在先,就不要怪他无义了。 ---- 秦晖与裴凌来到镇国公府后门,隔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两人进不去,于是秦晖命令守卫肃清围观的人群。 原本宁氏吩咐过,要把门敞开,让百姓尽可能地围观,但现在秦晖重新发话,那自然还是听秦晖的。 不消片刻,守卫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央隔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秦晖见百姓看热闹看得起劲,嫌丢人,与裴凌进院子后便命守卫将门关上。 门一关,院子彻底清静。 秦晖深吸一口气,来到轿前,侍嫁嬷嬷不明就里,正要上前询问。 秦晖正憋着一股邪火没处撒,眼瞧着这没眼色的还上赶着过来当出气筒,脸当时就黑了,当着裴凌的面呵斥她还有另外几个轿夫滚出院子。 思袅在轿子里听到动静,忙掀开轿帘,探出头一看究竟。 秦晖见到里面身穿鲜红嫁衣的思袅,登时老泪纵横,眼里满是心疼。 思袅却丝毫不领情,只觉得被秦晖慈爱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搞什么名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眼眸微眯,余光正好瞥见不远处站着的裴凌,心底更是疑惑,怎么是他? 秦晖拭了拭眼泪,将思袅从轿子里扶出来,指着裴凌问:“还认得他么?” 裴凌上前一步,对思袅躬身一拜,笑吟吟说道:“杏林一辞,二小姐别来无恙。” 二小姐? 思袅眉头微皱,不明所以。 尤其令她不安的是,她好似又感受到那道熟悉而灼热的视线。 凭感觉回望,正好与一道炽烈深邃的目光在空中遥遥相撞,而这回,她终于看清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20、善意 晌午时分。 宁氏与秦筠姌用过午饭,各自端着一盏茶细细品味。 富贵人家的膳食少不得各种山珍海味,难免油腻,饭后饮盏清茶,不仅能消食,也能压一压胃里的腥气。 田成家的走进来,给宁氏和秦筠姌请过安,附在宁氏耳边耳语一阵。 宁氏饮茶的动作一顿,冷睨了她一眼:“还没到?” 田成家的肉眼可见的焦急,点点头,“派去码头接应的人迟迟不见顾老爷人影,顾家也没派个报信的过来,眼下距离良辰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再拖下去就该天黑了。” 如今正是三月天,北方的天往往黑的比较早,田成家的这话也不算夸张。 宁氏放下茶盏,沉吟着思考对策。 思袅出嫁一事,秦筠姌也知道,眼见生了变故,略一思索,说道:“母亲,莫不如咱们亲自派人送思袅去顾家。” 宁氏皱眉,“自古皆是新郎官上门迎亲,哪有新娘子上赶着去夫家。” 秦筠姌笑道:“母亲,她又不是你的亲生儿,何苦为她操这份心?将人送到,别误了良辰吉日才是正经。” 宁氏还是有些犹豫。 倒不是真替思袅着想,怕她因此被夫家看不起。 而是前不久秦筠姌提醒过她,婚礼办的越正式,这场婚事就越没有回旋的余地。 可眼下若真按她说的做,岂非主动破坏这场婚事的法理性? 秦筠姌当然也考虑到这一层,不过她年纪轻,性子急,更怕夜长梦多,思袅如今就是个烫手山芋,放在身边越久就越容易生变故,倒不如尽早将她踢出去,眼不见为净。 意识自己和宁氏出现分歧,秦筠姌忙给田成家的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劝劝。 正所谓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替人跑腿办事,最怕主子犹豫不决,反复无常。 田成家的巴不得事情尽早解决,她也不用这么来回奔波。 只是碍于宁氏为人刚愎自用,一惯爱听奉承话,不喜欢别人质疑她的决定,才不敢出言相劝。 今见有秦筠姌在背后撑腰,田成家的瞬间有了底气,在心中稍一斟酌,说道:“夫人,奴婢听家里老人提过,说是民间夫妻拜堂,倘若新郎官有事不能上场,便可让一名男子抱着一只公鸡代替他拜堂。” 宁氏挑眉,“还有这种讲究?” 田成家的正要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侍嫁嬷嬷却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宁氏刚要呵斥她没规矩,侍嫁嬷嬷却先她一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后院发生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 思袅微眯着眼,遥遥看着对面酒楼上方,一个清俊至极的男子长身玉立在那,目不转睛看着她,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挑,深邃的眸中含着温暖的笑意。 托不用上学堂的福,她虽跟着莲花姑姑识得几个字,却从未认真翻过一本书,更别提挑灯夜读,所以视力相当不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清宇文砚脸上的微表情。 美丽的脸庞并不稀罕,她每天照镜子看着自己那张脸就够了,难得的是,这个陌生人浑身上下对她释放出的善意。 天空万里无云,迎着刺眼的光芒,思袅努力睁大眸子,想进一步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有没有自作多情。 可上天是眷顾她的。 无论她看得多仔细,看了多少遍,宇文砚眸中的笑意都没有消散,凝视着思袅的眼神始终有着温度。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也或许是长时间没有眨眼,更或许是因为别的,思袅的眼睛分外干涩,渐渐地,圆润的杏眸竟逐渐润湿起来。 不过几个瞬息间的功夫,思袅却觉得好似过了千万年… 忽地,远处传来嘈杂声,思袅忙回过神,吸了吸鼻子,垂眸佯装无事。 来人正是宁氏,后面还跟着秦筠姌。 裴凌远远看着那张和思袅有五六分像的脸,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忽而想到什么,又瞥了眼秦晖和思袅,心中暗暗点头,怨不得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两个人相像的那五六分,正好与秦晖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宁氏怒气冲冲来到秦晖跟前,看了看低眉垂眸的思袅,又看了看通红着眼眶的秦晖,以为他心软了,冷笑着说道:“老爷,事到临头扮什么慈父呀,事先不是说得好好的,将…” “闭嘴!”秦晖怕她把自己出卖,先发制人呵斥道:“这里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瞎掺和!”说完,看了一眼裴凌,提醒她:“有客人在,不要失了体统。” 宁氏原本就在气头上,又见他当着外人的面给自己没脸,当即就要上前与他理论。 倒是秦筠姌一眼就认出裴凌是宇文砚的近侍,赶忙拉住宁氏,对她拼命摇头。 裴凌一直在关注这对母女的动静,自然也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不由得眼前一亮,这秦大小姐,倒是不容小觑呀。 思袅虽没有秦筠姌在宫里的见识,猜不到裴凌的真实身份,可这并不代表她不会观察。 目光在另外四人之间稍稍流转,便明白过来,那个白净的年轻人,怕才是秦晖做出这一系列反常举措的根由。 能让秦晖如此忌惮的,也只有宫里的人了。 想到这,不禁深深看了裴凌一眼。 别人的话宁氏也许不听,但秦筠姌的话宁氏却一定听的。 虽万分不甘,到底还是忍住,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宁氏与秦筠姌走后,裴凌也告辞,临走前,还特意给思袅行了个礼。 思袅受宠若惊,同时一头雾水。 若是原先倒还罢了,可现在她已经猜出对方身份非同小可,他却专门给她行礼,对她的态度比对秦晖还恭敬许多,不由得十分惊诧。 秦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惊涛骇浪,若有所思打量了一眼思袅,对她在宇文砚心目中的份量有了一个全新的估量。 ---- 夜,晴朗寂静。 满天星斗闪烁光芒。 皎洁的圆月躲入云层中,将照亮大地的任务交给繁星。 馀云斋的卧房,瓷器碎了一地。 秦晖立在窗前,双手背负在身后,拳头攥得紧紧的,抬眸望向漫天繁星,剑眉拧成一股绳,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宁氏妆发凌乱,瘫坐在地上,昔日的美眸肿成一个核桃,眼神呆滞望向房间某一处。 两个体面的人如此状态,房内的景象又这般杂乱,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吵闹,如今相顾无言,正是暴风雨后的宁静。 秦晖深深叹道:“岚儿,你糊涂呀,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只差那么一点,全族的性命都要丧于你手!” 宁氏垂眸冷笑,嘶哑着声说道:“我就是不甘心!她一个娼妇生的下贱种子,也配做太子妃!也配与我的女儿嫁同一个夫婿!” 秦晖听她说“娼妇”,狠狠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望向她的眼神冰寒彻骨,掀唇冷笑,口中说出恶毒的话:“你说沅儿是娼妇,那你又是什么?枉顾人伦的畜生么!” 宁氏脑袋嗡的一声响,全身发麻失去知觉,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待反应过来后,颤抖着唇,哆哆嗦嗦看向秦晖,看清他眼里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 “你以为我不知道?”冷哼一声,“我只是不在乎!只要宁家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明面上当好秦家的主母,你就算和一千个一万个男人睡,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因为多看你一眼,老子就觉得无比恶心!” 终于说出藏在心底十几年的话,秦晖尽是释然,呼出一口浊气,不顾宁氏死灰般的脸色,继续说道:“思袅的事我心意已决,过几天就向外公布她秦家二小姐的身份,另外将她母女俩的名字加入族谱,”顿了顿,“沅儿的身份也要抬为贵妾。” 本朝有制,凡有爵位者,贵妾及以上妻妾,有资格与主家葬在同一墓穴。 “不,不……”宁氏喃喃,忽而凄厉地大叫一声,扑倒在秦晖脚边,抱住他的腿,仰着头泪流满面,嚎啕大哭道:“不能啊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真的很爱你,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家务,我们才是真正的夫妻,才是该生同衾死同穴的人,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秦晖嫌她脏,冷着脸将她一脚踢开,头也不回出了房间。 早在二人吵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就有机灵的下人去报告给秦筠姌,求她过来劝架。 秦筠姌接到消息也是一刻不敢耽误,忙不迭就动身。 因为走得急,加之夜色晦暗,不小心在馀云斋门口与刚出来的秦晖撞了个满怀。 秦晖瞧清来人,随口呵斥:“慌里慌张,成何体统!”也没那个耐性等回话,拔腿就走。 秦筠姌一怔,愣愣地看着秦晖越走越远,十分不知所措,还是下面人提醒,才回过神,强忍下心中的不适,进了院子。 卧房内,宁氏已经从地上起来,仰躺在贵妃榻上,阖着目面如死灰。 秦筠姌何曾见过她这等狼狈的模样,当即眼圈一红,落下泪来,颤声喊了句“母亲”。 宁氏悠悠睁眼,见是秦筠姌,登时潸然泪下,秦筠姌再也忍不住,一把扑进母亲的怀抱,母女两个就这样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哭泣是情绪的宣泄,哭够了,心底的郁闷也能适当得到一些排遣。 宣泄足够的母女渐渐止住哭声,宁氏搂着秦筠姌,红肿的眼射出恶毒的光芒,犹如毒蛇在吐着蛇信子,一字字教诲她:“姌儿,你要争气,日后你就是太子妃,是正室,她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妾室,是卑贱的妾生女,母亲是妾,女儿也是妾,从根上就下贱!” “你爹爱她母亲又如何?她不依然是我的手下败将?活成一个可怜的短命鬼!连唯一的骨血都不能庇护,跟条狗一样可怜。” “你比母亲聪明,母亲都可以将她的母亲压得死死的,你也一定可以打败她,让她的下场比她娘更惨!告诉娘,你能做到么?” 宁氏死死盯着秦筠姌,眼里看不出半点来自母亲的慈爱,只有不甘心的挣扎与歇斯底里的疯狂,仿佛下一秒秦筠姌说“不”,她会立即不认她这个女儿,转而让另一个能为她达成目的的人做她的女儿。 裴凌一回去,秦晖就将思袅迁出原来的院子,另安排了一处雅致的院落给她,还比着她的规格给她配了一众丫鬟婆子服侍。 看到这秦筠姌还有什么不明白? 预感风雨欲来,秦筠姌将自己关在房间,祈祷不要出大乱子。 可该来的总要来。 一听到馀云斋的人来报,说老爷与夫人吵了起来,便知大事不妙,急忙赶过来劝架。 只是没想到,父亲竟会迁怒于她… 想到这,秦筠姌的心境不禁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垂眸掩下眼中的冷意,轻轻点头。 ---- 傍晚,杭瑜回到府上。 宁如风之所以能这么快且顺利地联系到杭瑜,也是找了孟愫儿的缘故。 求她办这样大的事,自然免不了将实情和盘托出。 孟愫儿派人去宫里给杭瑜报信到现在,心情一直处于一个极高的振荡点。 见他终于回来,急忙迎上前:“怎么样?太子殿下见到那位姑娘了么?” 杭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兀自坐到藤椅里,盯着孟愫儿看了许久,才问:“听你这意思,好像巴不得太子殿下知道真相?” 孟愫儿此刻的心情激动到了极点,没留意杭瑜话里的深意,只照常说着场面话:“这是自然,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我难辞其咎,现有机会拨乱反正,当然求之不得。” 杭瑜点点头,若有所思,可旋即又问:“按说秦家大小姐与宁家、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以为你私心巴不得她做太子妃,让此事就这样阴差阳错下去的。” 孟愫儿终于听出杭瑜话里的不对劲,收起急迫的神色,皱眉问他:“你什么意思?” 杭瑜叹了口气,将自己的疑惑一一道来,末了,说道:“你与宁世子对秦家,尤其对宁夫人和秦大小姐的态度都相当怪异,明明是实在的亲戚,却连礼尚往来都极少有,有时更是巴不得她们不顺心才好。” 语声稍顿,“你这样还说得过去,毕竟孟家与秦家本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可如风也这样就很奇怪了,那是他的亲姑母呀,镇南王对这唯一的胞妹更是出了名的疼宠入骨,我想不通连他也竟会如此。” 孟愫儿冷笑:“你想不通的事多了去了!这才哪到哪呀。” 21、愿意 凌晨,晨光熹微。 拂晓的曙光逐渐揭去夜幕的轻纱,随着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新的一天正在来到。 京都太子府。 宇文砚平躺在床上,双目睁开,盯着上方轻盈缥缈的床幔,思绪一点点放空。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那双湿润的杏眸始终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想起酒楼上的遥遥对视,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彼此却好似跨越了千万年… 宇文砚年纪轻,身体好,即便一夜未眠,精力也十分充沛。 总归是睡不着的,宇文砚也不勉强自己,翻身下床,命人把裴凌叫来。 裴凌此刻还在梦乡。 他虽是宇文砚的近侍,却并非二十四小时守着他,只有白天当值的时候才会在宇文砚身边。 睡得正香被摇醒,裴凌简直要骂娘,可等认清来人,瞬间换上一副笑脸。 “孙公公,大清早的,您老人家怎么来了?”裴凌穿着睡衣,披上件外套,给孙太监倒了盏热茶。 孙太监伸手一推,客气笑道:“裴大人,茶我就不喝了,太子殿下有事找你,您可别耽误正事。” 裴凌看了眼窗外,外面雾蒙蒙一片,讶然:“这天都还没亮呢,什么事这么急呀?” 孙太监摇头,“这老奴就不知道了,太子殿下只说要找大人您,具体没吩咐什么事。” 裴凌深深叹了口气,稍微洗漱一番,便跟随孙太监来到宇文砚的住处。 裴凌作为太子府的属官,自然也住在东宫,所以没一会儿就赶到目的地。 “殿下,”裴凌进到书房,对正在观摩画作的宇文砚抱拳喊道。 宇文砚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指着壁上悬挂的画像,笑吟吟说道:“画功不错,依着昨天见她时的模样,再画一副。” 裴凌抬眸瞥了一眼壁上的画像,赫然正是前不久他在安国公府画来辨识思袅的画作。 思袅的身份暴露后,宇文砚一直没什么表示,好像并不追究差点将这事搞成大乌龙的人的责任。 可越是这样,裴凌的心就越不安。 想了想,跪下,向宇文砚抱拳请罪:“请殿下责罚!” “责罚?”宇文砚将视线从画上移到裴凌身上,“你何罪之有?” 裴凌紧绷着脸,“若非是臣当初没有再问清楚一些,也不会造成如今这般阴差阳错的局面,害得二小姐只能屈居侧妃之位。” 宇文砚没说话,只寻了个位置坐下,良久,才叹道:“你没错,要怪就怪秦晖那老匹夫太过道貌岸然,将一众人,连带着本宫也骗了过去,以为他当真不纳二色,守着正妻一人过活,哪里想得到他还有一个女儿。” 裴凌默然。 还真是,若非思袅小姐恰好是镇国公的女儿,他们还真窥探不到镇国府这么大一桩秘密,看来传言镇国公夫人驭夫有道也不尽然,否则怎会有思袅小姐的存在? “先起来,”宇文砚略微沉吟,说道:“你认为,本宫要不要将这事主动禀明父皇?” 裴凌缓缓起身,沉思良久,道:“臣以为,最好不要主动挑破,应就此含糊过去,倘若别人问起,也只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咱们自个儿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好。” 宇文砚将眉挑得老高,“何出此言?” 裴凌重新面向宇文砚而跪,拱手说道:“殿下虽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也正因如此,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稍微行差踏错就要被人拿住话柄。” “此事往小了说,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误会,毕竟殿下最终也算抱得了美人归,凭秦大小姐的品貌和家世,也足以胜任太子妃的位置,可谓双赢。” “但往大了说,却容易被有心人误导,从而对殿下您的能力产生怀疑:为什么这样一件小事,会造成这样大的偏差?是否日后掌国理政,也会犯同样的错误?” “殿下难道忘了,前不久云贵妃才向陛下进献过谗言,虽说陛下最终选择站在咱们这边,可下回呢?下下回呢?从来只有成天做贼的,没有终日防贼的,天家无父子,兴许陛下如今还念着娘娘偏心殿下,可再多的情分也抵不住一日复一日的消耗。” “我们不能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唯一能做的,只有管束好自身,小心再小心!尽力不给他人留下任何一丁点可以做文章的把柄。” 话音一落,房内霎时无声,只听得见裴凌略显粗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砚才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末了,一叹,“总归是我欠考虑了。” 裴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同时内心甚觉欣慰,自己的一番“忠言”,并未让宇文砚觉得“逆耳”,将头埋得更低,恭声说道:“殿下无需自责,殿下每天日理万机,日常处理的都是国家紧急大事,对这样的细枝末节一时顾虑不周也是有的,咱们做臣下的,不就是要在适当的时机给殿下起个提点作用么?” 宇文砚瞥他一眼,哼笑:“你倒很会说话,罢了罢了,起来吧,你这样为本宫着想,再让你跪着反倒成了本宫的不是。” 裴凌利落起身,嘿嘿笑着:“殿下折煞微臣,能为殿下分忧,实属微臣之幸。” 宇文砚笑了笑,再次将目光放在悬挂的画作之上,淡声吩咐:“待会儿替本宫走一趟安国公府。” 裴凌:“是去找杭大人么?” “不,”宇文砚目光清凌,“这回不找杭瑜,找他夫人。” ---- 自打裴凌来秦府走了一遭,思袅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待遇水涨船高,眼瞧着就要比肩秦筠姌。 秦晖一开始忙着和宁氏掰扯,没时间给思袅解释缘由。 府内知晓内情的人除了秦晖,便只剩下宁氏和秦筠姌。 宁氏这几天忙着和秦晖斗法,没功夫搭理思袅。 至于秦筠姌,她的心情比较复杂。 一方面,她放不下长久以来的高傲,还没完全扭转心理状态,以平视的眼光看待思袅,仍然觉得她跟以前一样,是一条低贱卑微至极的狗,打心底不能接受如此高贵的自己和这样一个卑贱的人嫁同一个夫婿。 另一方面,则是对未来的恐惧与迷惘。 她十分清楚,宇文砚真正想娶的人是思袅,她的太子妃之位,不过是乌龙下的产物。 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讲,没有宠爱无异于慢性自杀。 她虽为正室,可这是皇家,不同于一般的王公贵族,可以凭借娘家势力和主母身份在丈夫面前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在皇家,先君臣,后夫妻,真正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自己。 她几乎可以预见嫁入东宫后的情景,那个贱人与殿下琴瑟和鸣,自己这个太子妃却被闲置在旁看着他们恩恩爱爱。 这对从小受万众瞩目的她来讲,是绝不能接受的奇耻大辱! 她不敢也不愿意恨宇文砚,所以只能也只会对思袅恨之入骨,恨她怎么跟野草似的,杀不死烧不尽,没有一点自知之明,要来抢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种种因素之下,秦筠姌的心境正在历经巨大的转变,每天将自己关在房间足不出户,别说遇不见思袅,就是遇见也不会有好脸色,更别提跟她细细道来其中隐情。 府内知情的三个人各有各的缘由不给思袅解释,于是思袅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了几天,与以前的日子相比,堪称天上人间的好日子。 五天后,宁氏气急攻心,突然病倒,严重到连床也下不了。 秦晖顺势夺了她的管家权,让自己的心腹秦怀家的接手府中事务。 思袅上午才听下面人说宁氏病倒,下午秦晖就派了人过来,请她去一间从没听说过的院落。 “步娇馆?”思袅皱眉,“怎么从没听说过府里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前来禀告的是秦怀家的本人,闻言,笑道:“小姐,这步娇馆乃是沅夫人逝世后,老爷特地建来怀念沅夫人的。老爷对沅夫人的离去很在意,自打沅夫人没了以后,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提沅夫人半个字,久而久之,这处院落便不再被外人知晓,只有奴婢,夫人,和几个日常给步娇馆打扫的下人才知府中有这么一处地方。”说完,还专门补充一句,“就连大小姐也不知道呢。” 思袅很想发笑。 这算怎么回事? 对她母亲用情至深,对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骨血却冷情至斯,可真够讽刺的。 不屑归不屑,思袅还是很识时务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如今这个局面对她十分有利,她自然不会傻乎乎去挑破。 何况她也有很多东西要问秦晖,便顺水推舟,跟着秦怀家的去到那个此前从未听闻过的院落。 思袅到了地方才总算明白,府里平时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成百上千只眼睛,为何会对一座明晃晃的院落视而不见,原来只因这步娇馆—— 是建在地底下的! 与其说这是一所宅院,倒不如讲是一座墓穴。 思袅站在秦晖身后,看着矗立在眼前的墓碑,看着墓碑上“秦晖妻沅儿之墓”的字样,心中百感交集。 她并没有怀疑这是秦晖故意做戏,跟她打亲情牌,因为墓碑上面的字样一看就年代久远,且墓碑本身十分圆滑光洁,必是有人十几年如一日细细抚摸才会如此。 叹了口气,思袅哑口无言。 若说以前她还怀疑过秦晖对她母亲的真心,毕竟若真爱她的母亲,又怎会放任她受苦受难?然而现在,她不再怀疑,她确信秦晖对她母亲一往情深。 可这又如何呢? 她并未因她母亲的缘故得到过半分优待,想来她娘若在天有灵,见她活成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也要死不瞑目,恨自己走得太早,恨自己所托非人吧。 “你带我到这来做什么?”思袅淡淡垂眸,不愿再看墓碑一眼。 秦晖凝视着墓碑上的字样,缓缓说道:“先给你母亲上柱香。” 思袅不置可否。 上完香,两人来到一侧的石桌旁坐下,秦晖看着思袅,沉吟着说道:“你长大了,已经到嫁人的年纪,我…爹给你择了一门亲事。” 思袅蓦地嗤笑:“嫁!怎么不嫁!前几天不是嫁了么?只可惜新郎官没来,没嫁成嘛!” 秦晖敛了敛眉,“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从前是爹亏待了你,爹对不起你,你要怨就怨,要恨就恨,爹没资格怪你,只一点,”深深一叹,“日后要与你姐姐和睦相处,不说亲密无间,却也不要为难对方。” 思袅迎上他的目光,“你什么意思?”忽而想到什么,勾了勾唇角,讽刺道:“该不会我要和她嫁同一个男人吧?我倒无所谓,只是她受得了么?” 原本只是想恶心一下秦晖,毕竟在他们一家看来,自己就是低贱如草的废物,跟他捧在手心当稀世珍宝宠大的嫡长女相比是云泥之别,所以这话无异于是对秦筠姌本人极大的侮辱。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已经做好秦晖动怒的准备。 然而事实却远超出了她所料—— 秦晖面上毫无波澜,只默默看着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思袅忽然笑不出来。 秦晖见她神色终于认真,才缓缓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你的确要和你姐姐嫁给同一个夫婿,夫家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太子,你为侧妃,你姐姐为正妃。” 宇文砚经裴凌提点后,立即对此事重视起来,用自己的方式告诫所有对此事知情的人员,不要向外泄露真实情况,对外一律采取默认的说法,将错就错将一见钟情的对象按到秦筠姌头上。 其实在秦晖这个局外人看来,即便此事真相大白也算不得什么,甚至说不定真和宇文砚说的那样,是一段类似于娥皇女英的佳话呢。 但对于太子殿下对此事后续的处理方式,他倒也能理解,无外乎是不希望徒生枝节。 毕竟太子之位难做,上有陛下时刻敲打,伴君如伴虎,下有群臣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朝不慎便要引起数不尽的弹劾,中间还有个陈王殿下虎视眈眈,谨慎些委实情有可原。 “太子?!” 思袅第一反应是惊呼,是不可置信,是怀疑,随后才是恍然。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秦筠姌嫁的是太子,她和她一个夫婿… 不也应是太子么! 顷刻间,思袅陷入极度的震惊之中,脑袋一片空白,心脏狂跳不止,手抚着心口,呆坐在位置上,好半天才恢复神智。 反应过来后,思袅本来想问:她有那个资格嫁给太子么? 还不是以侍妾的身份,是侧妃!日后太子登基,她少说也能混个妃位! 那可是妃位啊…… 和她原先只能给那个老变态做续弦相比,天壤之别都不足以形容!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问轻贱了自己,思来想去,却又想不出别的话表达此刻澎湃且激荡的心情,不禁有些抓耳挠腮。 秦晖见思袅做出苦恼的表情,竟罕见从她那张与沅儿有五六分相像的脸上看出一丝爱人的影子,目光不自觉柔和,难得动了些许慈父之心,故意逗她:“还是说,你不愿意?” “不!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思袅脱口而出,生怕秦晖反悔似的,拍着胸脯保证:“我一百个愿意!” 开什么玩笑? 那可是太子,是一国储君,是未来的皇帝陛下! 京中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是位温雅端方的君子,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现年不过十八,单就年龄这一点,就甩那个老变态不知多少条街! 有顾家那门糟心的婚事在前,便是秦晖现在要她嫁给府中任意一个和她年纪相仿、身体健全的小厮,她都会毫不犹豫应下,更别提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只是—— 思袅斟酌问道:“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突然给我恢复身份?还准许我嫁给太子?宁…夫人同意么?” 秦晖神色淡淡,“她同不同意都无关紧要,至于你因何能嫁与太子,”顿了顿,“我不便多言,你往后陪伴太子身边,自会明白所有。” 见思袅不死心,仍有要问的迹象,威胁性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你要想顺利嫁进东宫,不该问的就别问!” “过几天我会向外公布你的身份,”稍微沉吟,“对外就说你自幼丧母,又身体柔弱,寄养在乡下叔伯家静养,如今及笄,便将你接回府中待嫁。” “另外,”紧盯着思袅,伸出一根手指点道:“在封你为侧妃的旨意下来前,不要向外透露你有望封侧妃的消息,听清楚了么?” 思袅默然,点点头。 不该问的别的,她懂了,只要能顺利嫁给太子,不再过从前的日子,无论做什么她都愿意。 十天后,秦晖正式向外公布思袅二小姐的身份,京中一时哗然。 隔天,一封落款安国公府的请柬送到秦家,并拜托管事的人交给思袅。 思袅打开一看,竟是孟愫儿邀她去怡然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