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疾在卿》 1、第 1 章 白山镇靠山,不过弹丸之地,私织作坊却有三家。此地有一种草名金线,茎叶脉络混入丝中,绣在衣上,能令所绣图案在光照下形动色飞,呼之欲出,为当朝权贵喜爱。 郁卿便在私织作坊里寻了个剥金线草的活计。 已是初冬,她双臂仍要浸在刺骨冰冷的水桶里淘洗,一天下来浑身酸痛。 就算这样,也比回建宁王府,给书中的男主作宠妾好。 郁卿想起书中她的结局,浑身发冷,打了个寒颤。 待太阳渐渐西斜,织坊里的娘子们纷纷准备回家烧饭,郁卿也搬起浸桶往水沟边去。 迎面走来作坊的管事,郁卿心道不妙,赶忙绕开。 紧接着她腿弯一痛,整个人摔在积满脏水的砖地上。浸桶咕噜噜滚到一旁,泼出来的水惹得旁边娘子“啊呀”大叫。 身后传来管事刺耳的笑声。 郁卿闭了闭眼,缓缓爬起来,手臂和膝盖都生疼。 明日就要结月钱,管事偏要今日找茬。先故意骂她做工懒怠,快下工就当着众人的面踢她。 郁卿气得浑身发抖,有几个好心娘子为她拾来浸桶,拿抹布给她擦擦手,低声安慰她:“算了,别理他。” “摔坏浸桶,扣两天工钱。”管事讥讽道。 郁卿冷冷道:“那是你踢坏的。” 管事嬉皮笑脸:“我端着浸桶不成?” 郁卿没有再说话,死死盯着管事大摇大摆地走来。 越过身边时,他还吐了口痰:“看什么看?” 郁卿捏着浸桶的手发白,谁也没料到,下一刻她抡起浸桶狠狠砸了管事脊背。 管事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踉跄往前摔进污水里,似是不相信郁卿居然敢打他,呆愣了片刻终于怒喊:“给我抓住她!” 可众娘子都被方才那一幕惊呆,举足无措愣在原地。 郁卿扭头抄起自己的箩筐就往镇口跑。 她双手发抖,眉头紧锁,路上见到人也不打招呼,一直回到山脚下的小院。 打开家门,熟悉的声音传出: “回来了?” 短短四个字,有如定海针,让郁卿突然回神。 她回家了。 小小一间屋子里,天未黑也点着温柔的烛光。床对面就是案台。案台前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轻郎君。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若孤松明月生在陋室。容颜气度太异于常人,让人总忽视了他只是身着麻衣,简单束发而已。 郁卿才意识到自己手脚已经冻僵,额前头发都打绺了,整个人狼狈不堪。湿衣被料峭寒风吹透,她剧烈地咳嗽几声。 谢临渊双眉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出了什么事?” “没事。”郁卿吸了吸鼻子,哆哆嗦嗦从背篓里翻出一包油纸,放在案台上,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买了镇上的炸饼,你尝尝。” 她这幅模样甚是好笑,谢临渊转动轮椅到她身旁,拽住她的手臂,却意外攥得一手湿。 “走路不看路,掉水沟里了?” 郁卿嘟囔:“你才看不见路。” 说完她顿时心中后悔,林渊是真的看不见路。她这么说,他又该生气挖苦她粗鄙不修边幅。 谢临渊果然冷下脸。 片刻后,却道:“织坊的人欺负你了。” 郁卿僵在原地,不明白林渊如何猜到。 她本想说没事,刚一开口,眼泪却不争气地先掉出来。 郁卿也不清楚为什么,明明被踢倒在污水里也不算委屈。但林渊一问,她胸腔里沸腾的愤怒就转着弯地化作了难过。 她忍不住一顿痛骂,将管事骚扰她,想逼她委身,不得手就欺负她的事通通倒给林渊听。 谢临渊冷声道:“那为何还去这家织坊,故意找不痛快?” 郁卿熄声了。 因为其他织坊不收没户籍的娘子作工。 郁卿是花籍,镇上的人虽不明着问,心里却清楚。按本朝律法,花籍女子若逃跑,先杖二十,然后送回在籍地,或者押送边关充营妓。 织坊管事仗着郁卿不能告官,使劲儿欺负她,郁卿一向都忍了。 若她告官,林渊也要被罚包庇罪。 郁卿不想牵连林渊,也不愿他知道这些。 回想起书中她的命运,郁卿心中百味陈杂。 林渊知道的越少,受她连累越少。 “那明日换一家织坊问问。”她专心数着泥罐中存钱。 谢临渊蹙眉:“横竖不过三个铜板,他们为难你,就先别去了。” 郁卿胡乱嗯了两声敷衍。那可是三个铜板呢,她再拿六个铜板,就能换一匹布,给林渊的轮椅上加个软垫。木头硬邦邦的,她都觉得不舒服,更何况他整日坐在上面。 谢临渊看着她忙前忙后,避重就轻的模样,垂眸敛去眸底的愠怒。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到关键时刻,郁卿就说些糊弄话,从不将他所言放在心上,整日里阴奉阳违。 无非是瞧不起他如今残疾失明,觉得同他说了也没用。 谢临渊面色冷淡,指腹轻轻抚过轮椅木扶手,暗面有一串整齐排列的划痕计数。 乡野村妇,未受教化,在她身上费心不如打水漂。 烧好水后,郁卿拖过浴桶和皂角。今日摔进污水里臭了衣服,得趁早洗干净,明日才不会发馊。 她担心林渊闻见这股味,只想赶快脱掉发臭的外衫。 穿书前,她从未与别人共处一室脱衣洗澡,更别提林渊是个男人,即便他双目失明,郁卿局促不安的感受依然挥之不去。 上辈子郁卿家中虽不富裕,和爸爸妈妈住着老小区的两室一厅,但至少厕所里有浴室,她有独立的卧房。 如今屋子就这么大,只得将就。 郁卿背对着谢临渊解开衣带,衣料摩擦的声音细细索索,她手指越急手指越不灵活,越解越慢。好不容易解开,终于松了口气,赶快坐进浴桶里。 暖流瞬间包裹住她冰冷的四肢,驱走初冬的寒意。 郁卿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又突然意识到什么,闭紧了嘴,偷偷望向案前。 谢临渊依然背对她而坐,笔直的脊梁像一棵青松巍然不动。 郁卿被热水熏得双颊通红,看不见他的脸,也羞于沐浴时同他讲话。 林渊虽有些权贵人家的毛病,却始终是个正人君子。 郁卿解开发带,撩起水洗头发,余光都刻意避开他的方向。 二人皆沉默不语,满室水声缠绵,烛光摇动。 沐浴完后,郁卿拖着澡桶,准备去外面倒洗,却被谢临渊截住:“头发还潮,莫要出去受冷风。” 屋门关上,隔绝了冬夜的寒气。 郁卿坐在暖烘烘的热墙边擦头发。听见外面的倒水声,她咬着唇瓣笑了一下,心底像被浪潮拂过。 捡到林渊时,是去年冬天。 那时织坊关门,郁卿挨家挨户也求不到一份糊口的活计,只好进山挖野菜根。郁卿又饿又冻,累倒在山洞里。醒来时却看见一个满脸血的侍卫站在面前,给她三贯钱,叫她照顾身旁的郎君几日。 郁卿饿得要疯,为了三贯钱,说什么都答应。 侍卫消失在暴风雪中。待雪停后,郁卿做了个木筏,将那浑身是伤,容貌绮丽异常的郎君拖回家里。 起初林渊性情暴躁,对郁卿冷嘲热讽,恶语相向,还经常砸碎她的碗碟。 郁卿不计较,她明白,林渊只是难以接受自己失明又残疾的事实。 上辈子郁卿的妈妈也遭遇过车祸,截肢后性情大变。 但爸爸和郁卿的用心照看,让妈妈重新振作起来,很快一家人又过得平淡而幸福。 不出郁卿所料,林渊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还恢复了温和的秉性。他自称家中是江都林氏,出门探亲遭到流寇重伤,落在此地。 郁卿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原著中有姓林的,小说通篇都在写建宁王和女主女配的虐恋纠葛,提过西京东都,没提过江都。 林渊的侍卫再没找来,后来只听说州府派下来的官兵抓住一个反贼,砍了头吊在随州城门楼三天。郁卿没敢去看那人是谁。 但有了三贯钱,去年冬天她吃上羊肉汤饼和鸡蛋,养好了身体,给林渊打了一架轮椅。 开春时她种下蔬菜瓜果,买鸡买鸭,生活总算有了起色。 林渊虽不良于行,但能帮她劈柴浇水。夜里睡在她身旁,郁卿也不用担心有贼来闯。 仿佛忍饥挨饿,四处流浪的日子已经离她好远了。 - 竖日清晨,郁卿在锅里留了豆羹便匆匆去镇上。 昨日她料到管事会找她麻烦,提前托付一起作工的娘子们为她盯着月钱。 郁卿敲开后门,里头一刘姓娘子见到是她,神色慌张附耳道:“郁娘子,你还是快跑吧,管事被你砸断了脊梁,喊了一宿要去官府告你!” 郁卿咬牙切齿:“他装的。真断了早晕过去了,还有力气嚎一宿不成?” 刘娘子噗嗤笑出声。 织坊娘子们多多少少都受过管事的气。郁娘子砸他,她们暗地里都觉得畅快。但若衙门追查下来,少不了郁卿苦吃。 她从怀中掏出一串钱塞过来,足足六十枚一个都不少。 郁卿一怔:“怎么回事?” 刘娘子:“昨儿个管事被家人抬去看大夫,织坊的东家让另一位娘子代发的月钱,都是咱们自己人,肯定给你留好喽!” 郁卿连声道谢,本来以为拿不到月钱了,现在平白多出六十枚。她美滋滋地想着去一趟帛肆,给轮椅加上软垫和背靠。 “你可有其他去处?”刘娘子问,“不如上我闺女那儿躲两天。” 刘娘子的女儿嫁给了邻村的富户,家中还有一个小叔子未娶,比郁卿大两岁,一见她就脸红说不出话。 郁卿明白刘娘子是好意,但她暂时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纠葛,找借口推拒了几句。 刘娘子拦住她:“那也不能回去!你不知道啊,最近上面要征兵了,派人来挨家挨户貌阅,今日已经去你们芦草村了,你得避一避风头。” 没等刘娘子说完,郁卿浑身冒冷汗:“貌阅可是要查户籍?” 刘娘子:“不清楚,但若抓到你……” 抓到她,按律充作营妓。 可她不回去,林渊怎么办? 2、第 2 章 郁卿从未感觉冬天如此钻心刺骨地寒冷。刘娘子催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郁卿点点头,抬脚明明该往东去,落脚却朝着芦草村的方向。她越跑越快,这一刻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想着若有一丝可能,官府的人查得慢,她还能带着林渊躲去邻村。 快到家门口时,郁卿抬眼一望,瞬间脸色煞白。 院门大开,四个深色官袍,腰挎佩刀的官兵正盘问林渊姓名来历。他们扭头发现郁卿,将她唤过来盘问。 郁卿再不情愿,只得上前自报姓名。 为首的官兵在籍册上查了半天,厉声质问道:“为何你不在籍册上?” 郁卿被问得心头一跳,这是明知故问。 若官府真要追究起来,她还有最后一道保命符。 同时也是催命符。 她下意识望向林渊,他神情淡淡,坐在轮椅上,似乎也在等她说话。 “回几位郎君的话,我去年来白山镇,还未上籍。” 官兵不耐:“有人举报你是花籍娘子在逃,既然答不出来,就跟我们回府查清楚。” 身后几人横刀竖眉,大步上前,欲将郁卿带走。 她心下一狠,急声道:“几位大人,我乃——” 话未说完,谢临渊声如断玉:“诸君误会,她亦是江都人,并非什么花籍娘子。” 官兵怒喝:“有何证据?” “我便是证据。”谢临渊嗤笑,“我到此地一直同她住在此处。若我不知,难道你知?” 这话说得有些冒犯,官兵们却并未追究,甚至忌惮般瞥了他一眼,又狐疑地盯着郁卿,似是猜测她与林渊之间的关系。 谢临渊冷声:“快正午了,诸君还有何事?” 官兵们悻悻收回视线。 离开前,为首执笔者一卷金绢还给林渊。 这是一道过所文书,金丝织成,极为夺目。上面的文字郁卿一知半解,依稀能看懂“江都”“林”等。 她的视线被那金灿灿的绢书牢牢吸住,待官兵走后,仍怔怔望着。 林渊重伤时,她为他清理伤口,换衣擦洗全身。所有衣服她都悉数清洗过,与他朝夕相处近一年,郁卿不曾见过这道金绢书。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林渊已经与家人取得联系。 只是从不告诉她而已。 她没有立场埋怨林渊不告诉她。 侍卫托付她照顾林渊一段时日,她拿钱办事。如今林渊和家人取得联系,她应该为他高兴。更何况,林渊还帮她瞒过官府追查。 郁卿努力对林渊露出一个笑:“今日多谢你了。” 谢临渊沉默片刻,他失焦的视线落在郁卿身上,仿佛想看清她的神情。 但他看不见。 郁卿打起精神,跟他念叨着拿到月钱的喜事,尽管心底莫名泛起酸涩,眉眼间写满了失落。她嘻笑着走进屋中,忽然瞥见案台上完好无损的油纸包。 昨日买的炸油饼,林渊一口也没吃。 郁卿顿了顿,想问为什么,那张金绢书却浮现在脑海中,与眼前皱巴巴的油纸重叠。 她早该懂了。林渊迟早有精细的食脍可吃,何必强咽粗陋的羹饭。 只是炸油饼比其他饼子贵两文,她没舍得给自己买。 “郁娘子。”谢临渊温声唤她,“可是生我的气了?” “没事。”郁卿扭过头,笑得释然,拾起桌上的炸油饼咬了两口,突然觉得很没味道,又放回桌上,转身去厨房烧火淘米。 林渊转动轮椅追过来,牵住她的手腕,将金绢书放在她手心:“因这张过所而起?” 郁卿蹲下身扒拉柴火,让林渊离远一点,免得柴灰脏到他衣角。 谢临渊没有顺着她来,拉着郁卿看向屋外。 后院外高大繁盛的安息香树上,落着两只安静的乌鸦,脚上还绑着信桶。 那金绢书薄如蝉翼,卷一卷正好塞下。 “过所是今早取得,我并非有意瞒你。” 郁卿顿时羞赧得捂住脸:“你何不一开始就直接讲,我以为你……” 谢临渊:“以为我想丢下你一人离开?” 被戳破了心底最深处的担忧,郁卿更加窘迫,胡乱推了把林渊,“要糊锅了!” 谢临渊见她恼了,便不再逗她,敛了眸子回到屋内,取笔来写些什么。 待郁卿端上饭菜,用炸饼给自己泡粥,捧着碗美美喝下大半,抬起头看见林渊并未动筷,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郁卿犹豫问:“不合你胃口么?” 谢临渊好似沉浸在思绪中,只微微摇头,拾起调羹慢条斯理地吃。 他饮食举止一向文雅,郁卿看不出他的好恶。但不用想也明白,若非别无选择,林渊根本不会吃她做的饭。 郁卿望向窗外,从这里看不到安息香树和乌鸦,只有一片空寂的天。 有了过所文书,林渊就能离开白山镇,前往江都。他迟早要走的,郁卿觉得自己应该说清楚。 “我确是花籍在逃。”郁卿忐忑地捏着筷子,“那些官兵说得没错。” 谢临渊轻笑一声:“好。” 郁卿急声:“你不信我?我没有开玩笑。” 谢临渊停箸抬眼,望向她的方向:“若你这样讲,我只信你有苦衷。” 郁卿虽身份低微,举止粗鄙。但与花籍娘子相去甚远。 若一个人入了花籍,即便从良,走投无路时总会又去卖身。但郁卿宁可冻晕在山里,也想不到敲酒楼的门就能成为流莺,和男人风流个把时辰就能换得整月的裹腹银钱。 她连背对着他宽衣解带都缩手缩脚的,这般纯粹的愚笨,如何像服侍过别人的。 郁卿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也没反驳出来什么,更觉得羞窘难堪,把头埋到碗里吃饭。 谢临渊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村妇自有村妇的天真,有时郁卿的愚笨不会令人厌烦。 他牵过郁卿的手,将她拉近身旁,虽看不见她的神情,也能想象到是何种面红耳赤的模样:“往事不可追,今后我自不会让你被官府追查。” 屋内静了片刻,郁卿垂着脑袋久久没有言语。 谢临渊心底忽然为眼盲而生出烦躁,在开口质问她为何沉默前,忽然他手上有一滴滴冰凉的触感。 谢临渊蹙着眉,不懂这段时日郁卿为何哭得如此多,兴许女子的七情六欲更多变。 他耐下性子哄,取出帕巾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便感受到她突然倾身扑过来,温热的身躯抱住他,委屈得一边嚎一边抽,毫无惹人怜爱的模样。 泪涕沾上他的衣服,谢临渊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她立刻甩出门。他忍了又忍,头疼欲裂,若不是这段时日还需在白山镇待着,他早就拂袖而去。 最终谢临渊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提开道:“哭什么哭!” 郁卿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你真好。” 谢临渊怔怔片刻,竟忍不住翘起唇角。 即便郁卿隐瞒过往,他也能查清楚。且他所查之事,比她添油加醋说的经历更真实可信,他没时间听她絮叨。 “待我们回江都,我会安排你摆脱花籍。” 郁卿浑身一僵,竟道:“我们?” 她逐渐冷静下来,顿觉方才举止有些出格,坐在原地垂头不语。 谢临渊声音冷淡,似是压抑着愠怒:“你若想留,我也不拦你。” 郁卿当然不想留下。若她只是个普通村妇,一定愿意跟他离开。 可她是建宁王府上的逃妾。 原著中建宁王谢非轶府上豢养美妾如云。 郁卿没一技之长,也没娘家撑腰。但她生得极美,可谓全文颜值的天花板,因此遭其他姬妾妒忌,故意藏着她,不让建宁王临幸。 直到郁卿被当作礼物,送去拉拢平恩侯的那天,建宁王才蓦然发现自己府上竟有如此姿容绝世的美人,发誓要将她抢回来。 他举兵反叛,外通胡人,无数世家勋贵死在他铁蹄下。 郁卿被抓回去后,建宁王强迫她玩弄她,在各种地方,以各种花样将她欺辱得死去活来,以达到让女主吃醋的目的。 上辈子郁卿熬夜看到这里,气得直接打了负分。第二天醒来,她就穿成了书中郁卿,正在被送去平恩侯的路上。 郁卿跑了,她把头发削得一团糟,剃掉一半眉毛,剪秃睫毛,往脸上涂刺激的草汁,整日灰头土脸,跑到偏远的山村中,这才显得没那么引人注意。 算一算时间,建宁王正在扩张势力,四处找她。 林渊敌不过建宁王谢非轶。 那可是原著中的男主角,最后一统天下,登上皇位的气运之子,心机深沉,暴虐残忍。 而林渊性情温良,为人清正,只是个书中都不曾提起的世家郎君。 3、第 3 章 郁卿咬紧了下唇,忙不迭起身收拾碗筷,试图做些事缓解凝滞到冰点的气氛。桌上粗陶碗筷碰撞发出喇耳朵的声响,她竭力思考如何找借口推脱,又不伤林渊感情:“我当然愿意跟你走,只是我、我……有些害怕。” 谢临渊的脸色愈发阴冷,片刻后忽得抬头,重换了温柔眉眼道:“是我心急了。江都路远,郁娘子从没去过如此陌生的地方,心生畏惧也算常人之情。是我做的不好,我该与你多说说那里,让你心中有所安定。” 他神色剪看不出一丝阴霾,长睫下失焦的双眸静谧如水,仿佛愿意包容她一切。 郁卿心底发烫,既感动又难过。她何其幸运,在这封建乱世中,遇到像林渊这般善待体贴她的人。 她默默下定决心,要活到剧情结束,随林渊一起去江都定居,那里远离建宁王,远离京城的权利纷争。他们再也不过漂泊的日子。 心中有了期盼,郁卿哼着歌,想着去镇上买点肉,先给林渊养好身体。出门前她问:“你有什么想让我带的?你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镇子上也没什么稀奇玩意儿,你可还需要纸墨练字?我给你买。” 谢临渊只说什么都不需要,送郁卿到门口,嘱咐她早点回来。 想着总有人在家等她,郁卿走进冬风中也浑身暖洋洋,笑盈盈与他告别。 她并没有先去镇上,而是拐了弯来到外头那颗安息香树下。 左右无人,郁卿从怀中暗兜里掏出一枚食指长的玉符。透过冬阳仔细看去,玉符通体莹润,篆刻有“关内道建宁王府”等字。 郁卿摸到它就觉得喘不上气。 留着建宁王玉符,是为了关键时刻拿出来吓唬难缠的小人。如今她有林渊了,这东西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若哪天掉出兜,或者遗失了,反而容易对建宁王暴露她的行踪。 郁卿在安息香树下刨了个坑,埋好符又踩了好几脚,再用落叶散散盖住。这下真是天衣无缝。 好似让她日夜担忧的一切都被掩埋了。 那两只乌鸦还窝在树上睡觉,想到它们即将带着林渊的消息飞去江都,郁卿的心神几欲与之一同远走高飞。 她忽得发现树干上生着些许红棕色的树胶,附着在树皮陈年旧伤的缝隙,凑近了竟有种温暖甜蜜的香气。郁卿闻着觉得舒服,心生好奇,扣下来一点塞入袋中,便迫不及待地去镇上。 她离开不久,屋内忽得传出几声短促的口哨。 两只乌鸦睁开眼,飞来轮椅上。 谢临渊坐在案前,霰光穿过窗棂,只照亮他一半侧脸。 他手中摩挲着信纸,回想着郁卿对他说的话。 她有苦衷。 苦衷。 或许那并非苦衷,而是借口。 她为何不想同他一起走? 无非是他瞎了又残废,嫌他是个无用之人。 既然如此,他凭什么要在一个愚昧还不识好歹的村妇身上花费心神。 谢临渊将两卷纸塞入信桶,随着迂回的口哨声,乌鸦振翅高飞,消失在寂静的山村。 他长睫浸在微光中,笑得意味不明。 江都是何处?他未曾去过,也不想去。 他要去的,是京都长安宫,太元殿中唯一的座上。 - 午后街坊热闹,郁卿背着箩筐走进帛肆。掌柜的见她一来眉开眼笑,去柜中取了包袱:“郁娘子来啦?你要的坐垫都好了。” 郁卿仔细摸着坐垫,感叹不愧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布料比她身上的衣服还密实柔软。林渊见了定会很喜欢。她笑得甜蜜,又解下腰间袋子打开:“掌柜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我在树上捡的。” 掌柜捻起袋中红棕色的树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好香,应当是某种香料。” 后堂忽然撩帘而出一位年轻郎君,朝着掌柜手上瞥了一眼,便道:“郁娘子捡来的是安息香。” 郁卿一僵,暗道今天倒霉,居然遇见了帛肆的少东家周烨。 她强撑笑意:“我想这东西或许也是香料,不知你们熏衣裳用得着不?” “熏衣衫不算时兴,但焚香入药皆可。”周烨滔滔不绝讲着安息香熏香入药的用忌。 郁卿一一记下。前几日她在林渊面前穿着馊衣衫,回想起来总觉得懊恼,哪个姑娘想在心仪之人面前臭烘烘的? 她手头不宽裕,买不起胭脂香粉,这安息香正好用来熏衣衫。 郁卿称赞道:“多谢告知,周郎君博学多识,想必游历过许多地方,读过许多书。” 掌柜在一旁忍俊不禁,周烨更是耳尖发红,连说过誉。 郁卿笑着告辞。刚走出帛肆,后脚周烨竟追出来急匆匆唤她:“郁娘子。” 她扭头问:“郎君还有什么事?” 周烨拱手:“下个月初五我还会来白山镇帛肆查账,郁娘子可会来否?” 郁卿满心都是林渊,不想与他纠缠,答得莫能两可,推脱有急事便走了。不顾身后的周烨若有所失地遥望。 她路过去织坊后门,正好进去给刘娘子报平安。里头的娘子们见她来了,却争先恐后探头笑她:“郁娘子不厚道,藏着俏郎君在家,也不告诉我们!” “胡说八道!”郁卿羞得面红耳赤,瞪了她们一眼,却惹得众娘子笑声更放肆。 “管事的呀,他被衙门来的官差骂得狗血淋头,说他谎报你是花籍,还罚了半贯钱,气得在院里直跺脚,又摔了一跤回家躺着去了!” 虽然钱没罚到手中,郁卿心里却更畅快了,想到林渊今日没吃多少饭菜,便转道去邻家宰了只鸡。装进背篓时,她又怕给林渊轮椅的坐垫染上了鸡血,便小心翼翼取出来抱着。 “快回去吧,要下雪了!” 天色阴白,时而有银屑飘落,郁卿将坐垫护在怀里,奔向家的方向。 初雪积不到地上,便化作泥泞,她怕摔跤便走得慢了些。待天快黑了,远远望见小院的墙檐,郁卿突然听到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一扭头,魂都吓飞了。 身后,管事凶相毕露,手里高高举起木棍。 - 后村鲜少有人住,大多是废弃荒屋。时而风吹树响,此外再无声音。 谢临渊眼盲后,若郁卿不在他身边叽叽咕咕折腾大小俗事,时间便像静止一般,昼夜难分。山村陋室里的黑暗和寂静如同漩涡,渐渐吞噬他。 每逢郁卿出门时,他心中就升起一股横冲直撞的无名怒火,直到郁卿给他带了一只造型奇特的滴漏,说是她天天去织坊作工,攒了好久的钱,特地让铁匠打的。 当时郁卿蹲在他面前,笑着说:“等水滴完,我就回来了。你若想知道还有多久,就摸摸漏中积水有多深。” 今日已经是第六次了,他伸手触摸干涸的漏底。 心脏似被攥紧,谢临渊认为这种情感是愤怒,因她屡次失信不断累积。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冷透的苦涩似一块冰,他喉咙上划过,冻凉五腔六腑。 他又不是闲得慌,要坐立不安地等待。 谢临渊的手再没有伸向滴漏。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郁卿的尖叫声在院外响起。 后山的惊鸟簌簌,谢临渊猛地推开屋门。 管事正将郁卿按在地上,撕扯她衣衫,操着一口粗哑的山村土话大笑:“伺候那落魄郎君,还不如伺候好我,他不就是个残废,脸生的俊俏,也不知道下头行不行了?” 郁卿奋力挣扎,带着哭腔骂他泼皮无赖。 银雪落在皮肤上,比她的哭声更刺骨。谢临渊顿时头痛欲裂,耳畔充斥尖锐杂鸣。他一下抽出轮椅夹缝中的刀,指节攥得泛白,刀尖震颤。 他起身上前,猛地扯住管事头顶发髻,发狠一拽,将他凌空提起。 管事痛得大叫,双手在空中扑腾,还没骂出口,脸就被一下一下掼在碎石地上。顿时鼻血四溅,门牙碎在嘴里。 他爬起来准备破口大骂,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右手传来,管事斜眼,只见五根手指鲜红,散落在雪中,还冒着热气。 他目眦欲裂,双唇颤抖,没发出一点声音,厥晕过去。 霎时,四下静得落针可闻。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郁卿脸色惨白,缩成一团,惊惧颤声道:“林、林渊。” 一瞬间,谢临渊被她唤回神。 雪愈来愈大,落在他浓墨般的鬓角眉眼。 凛冽的冬风扬起他溅了血的素衣,如梅花在雪中怒放。 冲灭理智的怒火渐渐落下,他缓缓直起身,胸腔起伏,开口问郁卿,却听见自己嗓音中竟残余着恐惧:“可是受伤了?” “还好……” 但她明显不太好,僵硬地回答着。 郁卿剧烈咳嗽,喘着气爬起来,盛满错愕地双眼落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似是不敢置信,“你、你的腿——” 谢临渊双眉皱了一瞬,仿佛意识到什么。 只听郁卿震惊的声音响起:“你的腿伤何时好了?” 4、第 4 章 谢临渊方才在盛怒之上,并没有感知,此时被郁卿唤回神思,才感受到这股乱棘跗骨的刺痛。 他面色白如雪,额上泌出一层薄汗,似乎连站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却不愿在她面前跌倒,强忍着痛意一步步艰难地朝郁卿走来:“扶我进去。” 郁卿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胡乱拢了拢衣襟,急忙伸手去掺他。 因身量差异略大,他身躯大半都撑在郁卿单薄的后背上,下颌低垂,滚烫温热的气息滑入郁卿的颈窝,一直向下。 刚才和管事扭打时,她衣衫的系带都被扯落了,前襟松散,半露着细腻。她咬紧下唇,更着急他的伤势。 她将他扶到床边,想撩起袍角看腿伤如何,却被林渊握住手腕制止:“先穿件衣服。” 郁卿愣了愣,看见外衫被那该死的管事扯得稀烂,吐出夹层的芦绒,气得直骂混蛋。 她从箱子里扯出一件衣服换上,手指抖得不听话。又踉跄去隔壁烧水,待捧着茶碗喝上一口热水,脚才踩实了地,迫不及待地追问:“你的腿伤如何了?” 谢临渊也心中惊异,蹙眉摇头:“之前夜里确有些麻痒,但不曾有其他知觉。” 去年,郁卿偷偷请大夫到家中看过一回。大夫说林渊的腿伤是外伤严重,造成经络淤堵的问题,很难医治,让她准备轮椅。 “那方才是突然好的?现在还有知觉么?” 谢临渊颔首,半晌道:“有。” 痛觉随着知觉而来,让他眼底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实。 他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便是痛得狠了,也没露出其他神情。 郁卿五脏六腑都跟着揪在一起,忍不住激动地落下眼泪:“定是你的腿要好了,我就说肯定会好的,你的眼疾也会好的,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有一滴泪水落在谢临渊手背上,却如一记重锤砸得他心烦意乱。他蹙眉问:“又在哭什么。” 郁卿擦掉眼泪:“我是为你高兴呢。” 谢临渊不禁好笑,虚指着屋外,揶揄道:“看他那样也想笑么?” 郁卿脸色一白,竟忘了管事还晕在院里! 冬雪夜,荒郊后村,她们该如何处理一个重伤的人? 眼前闪过他断指躺在雪地中的一幕幕,郁卿终于如梦初醒。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猛烈干呕。 谢临渊沉默不语,双眸微微眯起,指节敲打床沿,一声一声,透露着焦躁不解。多大一点事,竟让她吓成这般模样,砍断四肢丢到山里就好了。 “难道你想把他救回来?” 郁卿的确不知道怎么办,若林渊身体没有好全,或者再晚来一点,她都不敢想今日会有何种遭遇。 可几截断指已经让她吓破了胆,杀人的事更不敢做。 若放了管事一命,他今后必报复得更狠。 郁卿思索许久,道:“不若我们报官!把他交给官府按律法处置。” 谢临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胸腔颤抖,强忍着笑意,甚至冲淡了腿伤的痛觉。 他缓缓道:“交给官府,受罚的不是他。” 郁卿恍然意识到这里的官府和律法,可能并非表面那般公正,显然林渊知晓的内情比她多很多。 仅一瞬间,她便想到好多种可能。 万一他家人来报复怎么办,万一官府的发现了怎么办,她会不会暴露自己是建宁王的逃妾? 郁卿已经不想哭了,心中陡然升起难言的悲凉和讽刺,今早她还想着与林渊细水长流,晚上竟要一起杀人抛尸! 她红着眼眶,将自己缩成一团,抱膝蹲在原地。她不是想躲进龟壳里,只是找一个能容身的角落,暂时缓一缓。 看她怕成这样,谢临渊实在肝火如焚,他强忍着许久,觉得甚是荒唐,难道他还能活生生被烦死不成? 他拽起郁卿手臂,将她提起来拦腰抱到床上,揽在怀里,温声道: “你若实在害怕,就不要想了。” 郁卿努力收拾自己的情绪,埋在他心口闷闷道:“不想,事情也不能凭空消失啊,哭是哭,办法还是要努力想。” “那就待在这里休息,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不要去看他,不要回忆这件事,也不要担心什么后果。” 他顿了顿,抬手轻轻拭去郁卿眼下的泪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你不要再哭了。” 案前幽微的烛火停止摇动,静谧地散发着昏黄。 郁卿抬起头,一动不动望着他,心中好似也亮起一点暖光,四肢百骸的冰冷忽得被他温暖了。 - 林渊推动轮椅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告诉郁卿明晚之前别去西墙旁。 郁卿毛骨悚然,并没问他做了什么,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谢临渊躺在她身侧,很难忽视她持续的响动,便问:“还害怕?” 郁卿轻轻嗯了一声,一闭眼脑海中反复闪现管事狰狞的脸,断指的画面,她强压住心中的不安,道:“是不是我吵到你了?我安静一点。” 谢临渊闭着眼,没有回答,长指轻轻勾来她的手牵住,却一瞬间感到她更加急切握住他。 郁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两只手都抱住他的手腕,随后整个人都贴到他手臂上,像一只抱着树的松鼠。 谢临渊没有动,任由她抱着。 片刻后,郁卿模模糊糊说了一句:“只这一次。” 谢临渊好似心情愉悦了不少:“什么一次?” 黑暗中,郁卿凑近了,带着淡淡暖香的气息在他耳畔拂过:“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就这一次。” 林渊这样温柔,却为了保护她,手中沾满鲜血。 郁卿永远不会忘记,他拽住管事发髻,持刀截断手指时双目赤红,面如寒霜,好似炼狱中的修罗恶鬼。 可他也用这双手,擦去她的眼泪,劈好烧火做饭的柴,点灯待她归家。 就这一次,没有下一次。 她攥紧衣袖,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对他讲:“我要变得更厉害一点,也保护你,让你做一辈子的谦谦君子。” 此话言罢,陋室陷入良久的静默。 黑暗是公平的,郁卿看不见谢临渊的神色,谢临渊亦是如此。 只听得彼此的声息起伏,直到一方的支撑不住,渐渐弱下去,谢临渊才缓缓睁开眼。 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心中不知作何滋味,甚至还无端升起一种怪异矛盾的情绪。 只一刹那,他忽然笑得讽刺。谢临渊何时是君子了?脑海中闪过他曾见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有敌人的,也有亲友的。他们怒骂他,诅咒他不得好死,厌恶他,恐惧他,哀求他放生,卑贱地奉承他,企图讨到一点好处。 他不需要保护,弱者才需要强者的垂怜。 谢临渊轻轻拨弄着郁卿的手指,忽然有些期待她看见他真实模样,想必也厌恶至极,失望至极。 她注定要失望的。 这是她识人不清应付的代价。 这一晚上,他感到身侧人频繁地做着噩梦,时而哭时而瑟缩,口中还念着什么“爸爸妈妈”“摆脱剧情”“狗比男主”。 谢临渊听了好一阵胡话,烦躁地想叫醒她,伸手却触碰到濡湿的枕角。 他忽然改了主意,将她拢到身前,轻轻安抚着她清薄瘦弱的后背,直到颤栗平息。 5、第 5 章 冬初雪薄薄一层似绸缎,披在荒郊的小村。郁卿醒来时听见窗外林渊压低的咳嗽声,她裹着袄子从门中探出头,他正神思肃穆,沿西墙走回来,走得极慢。 “怎么不坐轮椅,万一摔着如何是好?” 郁卿要去扶他,却被林渊笑着挡住:“无妨。倒是你,快回屋里去,外头凉。” 郁卿叹了口气,他腿伤突然好转,定心中高兴,便由着他走,不再阻拦。 谢临渊回来便在案前前书写。郁卿坐在旁边,念叨昨日买的鸡在冬夜里冻得梆硬,鸡汤得等到晚上吃。可惜坐垫烂了,布料已经被撕成布条,浸透雪污,散发着腥臭味。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现在也不能用了。这可是羊毛填的,特别保暖,花了我足足八十文钱,”说到此处,郁卿又把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临渊不喜她说无意义的琐碎杂事,定了定神,微笑着伸手,欲接过坐垫。 郁卿后退两步背到身后:“都破啦不要拿。” “可我更看重你心意。” 郁卿抿唇,笑得甜蜜:“那我今天洗了缝出来。” “不急。”谢临渊敛目继续在纸上写着,“若麻烦换一个便是。” 郁卿手臂一僵。虽然没亲眼见过林渊以前的生活,但想也能想到,定是养尊处优,吃穿精细,哪会心疼区区一张羊毛坐垫?况且他的腿似乎渐渐好了,坐垫反而成为鸡肋。 可他又说看中她心意,想必是真心疼她麻烦,而不是不在乎她的礼物。 郁卿:“不麻烦。横竖也是给你的,要不然给你做个拐杖,把坐垫拆了缝到抓手上去?” 谢临渊笔尖不停,只道她有心了。 郁卿也觉得自己这想法真妙极,开开心心去炖汤,心里那点不对劲抛之脑后。 饭后郁卿一反常态又钻进厨房烧火。谢临渊只注意了一瞬,没有多问。 出来时,她趴在他案边,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小声问:“你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么?” 即便看不见她的脸,也能听出她语气中饱含的期待。 谢临渊静默片刻:“你熏了衣裳?” 郁卿倏然雀跃地跳起来,喜上眉梢道:“怎么样,好不好闻?” “很称你。” 谢临渊的笑意虚浮在脸上,听郁卿语带羞涩,却忍不住一股脑地说了熏衣裳的前后经过。 他听着有些走神,安息香过于甜腻沉柔,为时下所不喜。京都勋贵们若真要熏衣衫,也只取一点点与其他香草搭配。况且她从树上扒下来的香粒未经炮制,凑近了总能闻到下等香料的呛涩味。 本来就是哄她开心的,与一介乡间庶民计较熏香只是浪费时间。 正在此时,两只乌鸦忽然扑扇着翅膀,落在窗前。郁卿大胆伸手摸了摸,然后就跑去厨房,非要取了粟米来喂。 谢临渊从信桶中取出两把扁竹签,指腹慢慢抚过上面的刻痕。 郁卿喂完鸟,扭头发现他气息凝重,正蹙眉沉思,与案上竹签相对。 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如何了?” 谢临渊摇头:“不是大事。” 或许觉得她也帮不上忙,不想解释。 谢临渊又提笔快速写些什么。直到他写完又放飞乌鸦,仍于案前沉思,手指紧紧捏着竹笔,发出哑脆的裂响。 他在案前坐到天黑,狭窄的陋室,如豆的烛火,照着他谋定天下的纸笺。 最后,直到郁卿为他买的竹笔都捏断了,干碎落了满地,谢临渊仍不发一言。 郁卿只好劝他:“先吃饭吧。” 谢临渊道:“不必等我。” 郁卿望着桌上鸡汤,为他盛了一盅放在面前。 她叹道:“你今早只吃了点豆羹,晚上又不吃,拖累了身体怎么办?我只知道不论今后有多大困难,也得过好了当下,积攒好精神才能应对呀。” 香气萦绕在屋内,似是给谢临渊身上也沾染了烟火。 他忽然觉得同郁卿说说也无妨,免得她一直在他耳畔催促。 缓缓放下笔,他嗤笑道:“是我父亲病重,要我早日回家。” 果然,郁卿瞪大眼,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她细细看着林渊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 林渊不像难过悲伤的模样。 这事情绝对不简单,她看过宅斗小说,权贵世家都要争家产,林渊眼瞎还有腿疾,难保不会落于下风。 她本想安慰他没关系,就算争不到家产,他们也能互相扶持过好日子。但这话也暗含一种他会失败的丧气味,他定不希望看到这个结局。 烛火摇曳,郁卿脸上蒙了一层昏黄暖光。她想了很久,蹲在案前,紧紧握住林渊的手道:“那你不正应了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前面那么多坎坷你都一步步走过来,只剩最后的一点,就成功了。” 谢临渊没想到她还懂这句话,但细思之下,的确如此。他扬眉笑得意气矜高,冲郁卿道:“这么信我?” 他这般模样,与往日里的温润君子不大相似,郁卿也没放在心上,只道:“那当然,不论你下定决心做什么,我都愿与你一起的。” 谢临渊拨着手中断笔,片刻忽道:“你可不要食言。” - 这天夜里下了大雪。 郁卿被林渊咳嗽声惊醒,给他倒了水后还迷迷糊糊想着,昨日好似也听见他咳嗽,等起床后她去镇子上一趟,请大夫来开些药。 然而雪一直没停。郁卿醒来时下意识摸向他的手,冷得一哆嗦,再摸向他额头,竟然烫得厉害。 她气得咒骂管事。若不是林渊出去善后,哪会感染风寒? 热了鸡汤给林渊喂下,但烧依然不退,她隐约感觉不对劲,仔细一检查竟发现林渊腿上的旧伤肿起,泛起吓人的青紫。 她赶忙穿起棉衣,却被突然拉住:“你去何处?” 谢临渊面色苍白,眼眶赤红,紧抿着唇,脆弱中带着一丝阴鸷,重复道:“你要去何处。” 郁卿费了很大力才挣脱他的手:“我去邻家找人,马上回来,你在心里数一百个数,最多二百个!”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遮蔽视野,她冲出屋门,一脚深一脚浅,跑去远处的王叔家大力拍门,问他能不能帮忙去镇子上请个大夫。 王叔望了一眼外头的暴雪,叹道:“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刘大夫都快七十了,哪能在这种天上你家,只有你自己带着你郎君去镇子上了。” 郁卿掏出怀里的钱袋子,神情恳切:“王叔,求你帮帮我这一次,我家郎君有腿疾,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这里有一百三十文,是我全部积蓄了,不够我以后赚了钱就补上。” 王叔摆手:“家里还有孩子,走不得啊,要不然你拿我那驴子去吧!” 郁卿心想这也好,连声道谢,要塞给他钱,王叔硬是不收。 “省省吧!这一百三十文堪堪够看诊费,那药钱才是大头,你别花我身上。” 郁卿脸色一白,急忙回家。 王叔牵来的驴还拉着一架简陋的平板车,应当是平日里运草运粮的,脏污破旧,但此刻在郁卿眼里,几乎闪着光。 她请王叔将轮椅捆在车板上,自己提着菜刀,跑去后院的安息香树下刨出了玉佩,猛地砍下去。 清脆的声音响起,玉石碎成一大一小两半。 小的正好避开刻字,应当值个一贯钱。 雪愈来愈烈,她道别王叔,便驾上驴车往镇里去。不出片刻,眉眼已经结满霜雪,耳畔的风声几乎如催命。 郁卿一手捏着牵绳,紧紧贴在谢临渊身上,感受他的体温隔着层层棉被传来,似乎这样就能从他那里汲取一点勇气。 可他滚烫的额头还是让郁卿心底发颤,另一只手不觉拉住他。 谢临渊微微睁开眼,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郁卿在他耳畔急切地喘息:“应该快到了,别怕,别怕。” 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持续地安慰,谢临渊黑沉的眸中激起了狼狈恼怒。他知晓自己状况不容乐观,仿佛一切回到了去年冬天。他 被郁卿带回家,起居坐卧,都极度需要依赖她。 他做任何事都只能靠郁卿,甚至连喝水都需要她来喂。 比残疾更令他如蒙耻辱。 四肢百骸传来尖锐的疼痛。他感到呼吸都在被寒风带走。 他清楚,若此时郁卿心生了退意,回去了。那他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谢临渊强撑着坐起,在暴风雪中紧紧抱住郁卿。感受到郁卿强烈的回拥,他心中才获得一丝慰藉。 一半路后,风突然转了个方向,用力顶着她们吹。雪花大得好似巴掌,一下下拍在脸上。驴子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竟支撑不住,掉头行走。 郁卿跳下车,扯着绳子拉回来。驴子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掉头,最后半点不肯往前。她拽了好几次,胳膊都脱力了,五脏六腑像被火烤,呼出的白汽遮住视野。 最后任凭她怎么拽,驴子都不肯挪动半步,就停在原地。 雪大得连畜生都难以前行,更何况是人。 四下皆是雪,甚至分不清身在何方。郁卿喊了许久,都无人应答。 茫茫天地被风雪挤满了,她感觉孤寂得可怕,疑心会不会永远到不了镇上,或者他们走错路了,再难回去。 思绪只飘过一瞬间,郁卿摇摇头,甩掉令她难受的想法,转身去解固定轮椅的绳子。 车上忽然传来谢临渊虚弱的声音:“你要丢下我了,是么?” 郁卿僵硬的手指顿住,仰头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一股愤怒从她胸中涌出:“你说什么胡话!” 回应她的只有咆哮的风声。 郁卿心中一慌,赶忙去探林渊的呼吸。显然他已是强弩之末,任凭她在他身上裹了家中所有的保暖衣物,都阻挡不了他周身渐渐冷下去。 她不明白,昨日他还好好的,一切都渐渐有些起色,甚至腿伤都在意外中好转,怎么一夜过去,就不行了。 “林渊,林渊……你不要睡着。”郁卿拽着他的手,反复唤着,“你醒一醒,再撑一下。” 这天地苍茫,纷纷扬扬的飞雪落下,谢临渊失神地凝望前方,任凭眉睫结了白霜,遮住眼底的疲惫。 他忽然变得很平静,好似意识已经浑浊不清,又似乎格外清醒。往事一一在他眼前浮现,心中万般不甘的执念,也只能随着雪落而掩埋。他想过很多种死法,此般无声无息无疑最为可笑。 或许是人之将死,总会发一点可怜的善心, 如黑曜石般的眸子缓缓转向郁卿,谢临渊轻声道:“回去吧,不要被我拖死在这里。” 郁卿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恶狠狠盯着他,解下绳子,捆在自己胳膊上,向前猛地一拽动。 轮椅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雪地里轧出两道辙痕,朝着镇子的方向而去。 阴冷的寒风在郁卿脸上一刀刀划过,她不停向前走,双膝埋在雪中冻僵,绳子渐渐勒入虎口的皮肉里。 谢临渊的声音微不可闻,从背后传来:“我死后,你将我遗躯丢进山里,若有人来找你麻烦,你就说,他进山了。他们找到尸骸,不会为难你。” 郁卿狠狠摸了一把眼泪,道:“你再胡说也没有用,我当年能把你从山上背下来,现在就能把你带去医馆。我说过,我也会保护你的,我虽然不是很厉害,遇到事情还容易慌,但我说到的事就会做到,从没有食言过。” 谢临渊沉默片刻,喉结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他给过她机会了。 郁卿还在念叨:“现在你不太清醒,说的话我听着不开心,我不和你计较,但事后你要给我道歉,然后我们……” 她盯着前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下一瞬林渊却说开口道: “我们一起去京都。” 郁卿破涕为笑:“嗯,我们去江都。” 或许是胸腔中心跳声太强烈,又或是天上风雪太凛冽,这一字之差,她并未听清楚。 6、第 6 章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连一丈的前路都看不见,雪渐渐积到了腰部。郁卿不知走了多久,甚至怀疑自己早就昏迷在雪地里中,只是在脑海的幻觉里行走罢了。 但她仍不敢停下,怕一休息就彻底倒地不起。 直到她看见镇头的矮墙。 守在镇口的年轻官兵倚在屋檐下打盹,远远瞧见郁卿拉着一架轮椅而来,惊掉了手中长矛,还以为见鬼了。 好在郁卿生得极为出挑,又时常出入白山镇,人们都眼熟她,纷纷过来帮忙带她敲开医馆的门。 郁卿不停道谢,几个守卫摆摆手,临行前瞥见谢临渊,皆忍不住嘀咕:可惜郁娘子生得好,却配了个残废郎君。 医馆前堂是药铺,帘后放着一张榻。刘大夫坐在小榻边的椅子上,闭着眼为谢临渊诊脉,又查看他的伤势,最后扫了眼郁卿的手,听她说完前后经过,只喊药童去煎热水。 似是年纪大的大夫们都不爱讲话,郁卿焦急地问:“刘大夫,他如何了?你要多少钱都可以,一定救救他。” 刘大夫眉头皱成一团,半晌也不说话。 郁卿怕打扰他,又怕他一开口说出吓人的消息。僵在原地不敢动,直到药童拉拉她衣角道:“郁娘子,你的手都裂了,胳膊上都是血,来擦个药吧。” 她怆然泪下,站在原地不肯离开半步,泪眼望着刘大夫。 见她如此倔强,刘大夫叹了口气,嗓音苍老:“老朽可以治,但他能不能活,还要看他自己。你先去止血,别到时候郎君没等着,自己先昏倒。” 郁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包扎。她放心不下林渊,刚包好胳膊就跑过来。刘大夫正给谢临渊施针,叫郁卿解开他上衣。 “他何时回来的?”刘大夫手起针落,问道。 “啊?”郁卿没听明白,“从哪儿回?” “还能从哪儿,军营啊。”刘大夫抬起眼缓缓道,“你这郎君瞧着像个读书人,实则筋骨强劲,定是常年骑射。你看他背上这些旧伤,我早年随军行医,见得都是这种伤。” 郁卿愣了愣:“我家郎君只是遭遇了流寇。去年还请令郎来我家看过,他说都是皮外伤,就是腿治不好了。” 刘大夫瞥了眼谢临渊右手上的薄茧,轻哼一声:“他才行了几年医,能懂什么。” 郁卿没再说话,这种儿子和爹谁厉害的话题永远争不明白。今年刘大夫的儿子也随军去了,镇上只有他一个大夫,因此他说得自然都对。 施完针后,刘大夫又抽出一柄锋利的刀,割开林渊的腿伤放血。 旧伤再添新伤,郁卿好像自己的腿也跟着一起痛。 刘大夫看她站在旁边龇牙咧嘴,赶她去和药童煎药。 处理完伤口又喂了药,好一阵折腾到下午。 谢临渊躺在小榻上,面如苍白的玉石,长睫静静垂落阴影在眼下,随着浅淡的呼吸微微颤动。 郁卿伸出手,指尖触碰他眉眼,他这样好的容貌气度,天生就能教人以为是个声名显赫的英杰。怎会默默折在一个无名的小乡村。 原著的作者太不公平,为何把男主角安在虚伪冷漠的建宁王头上? 郁卿愤愤不平地想,若故事之外还有故事,林渊一定要功成名就。 她也要摆脱建宁王的桎梏,然后和林渊一直一直在一起。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郁卿坐在矮凳上,不知何时,脑袋趴在榻边睡着了。 当夜她就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将她挪到榻上,冰凉的手触碰她额头,念了什么又离开。郁卿贪图那一片凉意,呢喃着让他别走。 恍惚之间,刘大夫怒斥声好似响起:“你家娘子可真是厉害,绳子都嵌进胳膊的肉里了也要把你送过来,大雪天里走这么久,力竭而死听说过没?手脚再冻一会儿就冻掉了,你看看她……” 郁卿极力想说些什么,出口确实含糊不清的哼声。 这一夜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她其实已经死在风雪里了。清晨镇上的守卫发现她的尸体和林渊紧拥在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而自己以灵魂的状态站在旁边流泪。 郁卿又梦见林渊的眼睛和腿伤都好了,说带她回家,可他们走了很久,路过许多城镇,却总也走不到江都。 最后她梦见自己回家了,一睁眼发现老师还在讲台上念叨。午后的教室闷热,黑板上书写的粉笔吱吱呀呀,同桌昏昏欲睡,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 梦里好像有一双手为她轻轻拭去眼泪,又喂她吃苦苦的水。郁卿不想吃,他还要掰着她的下巴喂,用不耐烦地语气哄着她。 郁卿好生气,想睁眼看清他是谁,眼皮却似千斤重,恍惚间又睡过去了。 这场雪落了整整两日,一半屋门都被雪封住。白山镇外甚至有不少地方都闹了雪灾,人们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定是上天降下的兆象。 白山镇下的还算少,人们忙碌着铲雪除冰,又过了两三日,雪才渐渐化了些。 郁卿醒来时,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不似长在她身上。陌生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小床,一个只旧柜,一桌一椅。床铺被热墙哄得暖和,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香。 她唤了声:“有人么?”却发现嗓子干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坐起身揉了揉脸,渐渐清醒不少,甚至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林渊又怎样了。 她穿好棉衣,打开屋门。 白雪融了天光,霎时映入进她眼里。 郁卿眯起眼往外看去,庭院中有一树,冬枝低垂,冠着饱满的白雪。年轻郎君单手扶过粗糙树干,惊落碎雪荡在冬风里,茸茸落在他衣角。他阖目静立,与玉树琼花相照,确可谓风流缊藉,令人观之自惭形秽。 听见屋门声,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她的方向。 郁卿没读过太多书,一想到她将与林渊这般郎君携手共渡,心中同时泛起羞涩和强烈的喜悦。 她双眸亮晶晶,控制不住脚步,笑着奔向他:“林渊!” “先进屋。”林渊皱起眉,深深望向她的位置,“怎么一醒就出来吹风。” “我穿着棉服嘛不冷。” 郁卿放慢了脚步,踩着嘎吱嘎吱的雪来到他身前,清了清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七日。”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难怪刚起来时有点晕晕乎乎的,手脚还没力气。 “那你呢?你何时醒来的?你感觉怎样?刘大夫有没有说你身体如何?……” 问题一股脑的抛出来,谢临渊笑着等她先问完。 他离她很近,微微垂首。 漆黑的眸子里完完整整映着她,且只映着她。 郁卿被谢临渊紧密的目光一刻不停缠绕,就像春藤攥紧了山枝。她离他很近,近得能隐约嗅到他周身的气息,渐渐笼罩了她。郁卿被看得耳尖发热,停住抹了一把脸道:“我是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她一顿,方才林渊的视线太强烈,让她恍惚间忘了,他其实看不见。 “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往……” 话没能说完。因一只抚到脸上的手而弱了下去。 下巴被轻柔地抬起,他捧着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尖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从弯月的眉梢,到柔软的唇瓣。颤动的眼睫如蝴蝶,在他掌心扑扇双翼。 手触碰过的地方留下难耐的痒意,很快又化作滚烫的热流,久久逗留不去。 郁卿的呼吸都不觉放轻,意识仿佛被他的触碰侵扰,变得不那么清晰。 她听见林渊的轻笑在耳畔响起:“没有看见。” 郁卿脸红得一塌糊涂,手脚也不知放在哪儿,不敢看林渊,就胡乱瞟着他层叠磊落的青衫衣襟。 她忽然想到自己剃得乱七八糟的眉毛,忙捉住他的手腕,磕磕巴巴地说:“其实我眉毛有点秃,皮肤上也有印子,头发还很乱,脸上还瘦的没肉,鼻子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唇角如果能再翘一点就好了。” 第一次听女子这般评价自己,惹得谢临渊不停笑出声,鬓角散落的些许发丝也随之摇动。 郁卿看他不以为意,语气强硬了几分:“别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冬风乍然停息。谢临渊沉默半晌,整座院落里寂静无声,他忽道:“卿卿不必妄自菲薄,你确是很美。” 任谁被意中人说这么一句,都要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郁卿也是。她咬着下唇,胸腔里好似有化不开的浓蜜。明明是冬日,却好像有万草千花倏然从树上、雪上生出来,春意在这一刻偏偏笼罩了她和林渊。 郁卿低下脑袋,仿佛怕被听见般,小小唤了声:“渊郎。” 她听织坊娘子们如此称呼她们的夫君,总是名的最后一字跟着郎,听起来亲昵又熟悉。她也曾想为林渊换一个称呼,不要总是连名带姓,显得生疏。但林渊一直唤她郁娘子、郁卿,她也不好意思突然改。 谢临渊顿了顿,喉结微动,淡淡道:“方才你说了什么?” 郁卿声音大了一些,结结巴巴:“渊、郎。” 谢临渊挑眉,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没听清,可否再唤一次?” 郁卿顿时羞恼不已,知晓他又戏耍于她,气急败坏地伸手,要推他一把又顾忌他的伤势,咬牙切齿地转去推了一把树:“你故意的!” 郁卿痛得甩手,谢临渊迅速捂住她的手,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这一推令枝上积雪霍然落下,如天上飞来星河,洒向人间,直至他们共白头。 7、第 7 章 郁卿和谢临渊还在躲雪,院门却嘎吱一声推开。 鬓须俱白的刘大夫提起拐杖,怒气冲冲指着两人:“胡闹!病刚好是不是还想染风寒!还不赶快进屋!” 郁卿缩头不敢吱声,像个被抓到贪玩的学生,竭力压制着嘴角的笑,默默进屋了。 林渊却比她淡定许多,走过去向刘大夫行礼,又问起郁卿的病情。 “你家娘子身体亏空,需要平日里慢慢补。你虽有大伤,但好歹底子强健,此次找回一条命,实属侥幸,应当多养些时日。只是这眼疾,老朽无能为力。或可去京都、东都两地寻访名医试试。” 他神情淡淡道了谢,好似并不在乎自己的眼睛。反而郁卿得知能去两都寻医,嘴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找大夫,需要多少路费的事了。 他握住她掰算的手指,道:“不必着急用钱,先待我联系家人。” 郁卿想了想,点头道好。林渊家中不缺钱,他待她好,肯定也不舍得她起早贪黑攒药费。 “那我们何时启程?” 刘大夫突然冷哼一声:“没等病愈,谁都不许走!” 郁卿赶紧闭上嘴,上辈子她就怕看大夫,尤其怕脾气臭的。 她突然感到自己小指被捏了捏,一扭头发现是林渊正朝她笑。 这场雪下得大,地面结了厚厚一层冰,好几个病人上门,皆是行路不慎摔得严重。医馆位置不多,刘大夫看郁卿风寒大好,便赶她和林渊睡同一屋去。 医馆的床榻窄小,甚至容不下两人并排,郁卿只好半个身子都睡在他身上,后背无可避免地贴着他,脑袋枕在他颈窝里。郁卿闭着眼,头顶上传来他清浅的呼吸。从前他们也一起坐卧,却没有如今这般亲偎。 隔壁火炉隐隐有柴烧得噼啪响。 郁卿想翻身,却怕打扰了林渊,忍了好久,气声问:“你睡着了吗?” 谢临渊缓缓睁开眼:“嗯?” 郁卿撇嘴:“原来你也没睡着,真会骗我。” 谢临渊轻笑了一声,她侧脸贴在他胸腔上,震得耳尖发热。 “我睡不着,你同我说说去江都的计划呗。” “五日后出发。” 郁卿忍不住翻了个身,讶异道:“这么快?” 林渊的面容在夜色里晦暗不明,声音也更低沉严肃:“如今世道混乱,流寇横行,此行需格外谨慎,不会走太多官道。” 郁卿也知晓外面正打仗,白山镇只是偏安一隅。若他们走得隐蔽,到江都后,她便忍着不露面,找个宅子躲两年,等建宁王统一天下再出来。思及此处,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想要将建宁王的阴影永远抛之脑后,和林渊到原著剧情中不曾提到的江都。 一只手忽然遮住她眼睛,打断了思绪。林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想什么?” 郁卿犹豫道:“若你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该如何是好?” “不必管他们。”谢临渊面带讥色,“我母亲与大哥已故,父亲年老,继妻平日里与三弟来往居多,其余兄弟各自居住。你到了那边,我为你安排一个宅子,平时不需见外人,只同我在一起。” 郁卿闻言笑了:“那我能在后院种梨树吗?再种一颗桃树,到了夏末我们吃桃子,到秋天吃梨子,院里就能摘,不用花钱买了。” 听她絮语些种瓜种果的事,谢临渊并不放在心上:“家中陈设皆由你喜好。” 郁卿高兴地直翻腾,已经开始思考怎么布置了。她趴在床上,单手撑着下巴问:“渊郎你快同我说说江都是什么样。” 谢临渊沉默片刻,同她说起城中纵横街上的绿槐,巷后桥畔的烟柳,坊内昼夜喧嚣,灯火不绝,酒肆铺面林立,还有一种叫樱桃甜酪的吃食。 他所言那座城并非江都。但京都比江都繁华百倍,横竖都是同他一起。她整日在宅子里,京都江都也无甚区别。虽然外室名声不耻,但他不将郁卿带入宫中,至多只算私置宅院里养个奴婢,教人拿不出一丝把柄,更无从参议。 谢临渊撩了她一缕长发,捏在指尖把玩。这是他第一次为另一个人如此缜密地谋划未来。她既然执意与他同生共死,那就永远不能翻悔了。 - 这几日郁卿睡得早醒得晚,兴许是吃穿不再发愁,前路也确定下来,她安下心后,身体恢复得极快。这几日刘大夫虽然嘴上严厉,实际对她关怀有加,可以说拿她当孙女看待。 郁卿算着日子,问她能否回家一趟,毕竟明日即将启程。 想到即将离开白山镇,郁卿甚至生出一丝伤感。此去江都,不知何时再回来,刘大夫年纪大了,难说一别不是永别。 她想到来时紧急,还没付药钱,想掏出半块碎玉给刘大夫结账,掏了掏内袋,却空无一物,便去翻出外衫。 然而,郁卿翻遍了每一处衣袋,甚至是衣柜,都找不到建宁王府玉符了。 她顿时头皮发麻,心脏一瞬间提到嗓子口,刚想去后堂问刘大夫,又停住脚步。 若刘大夫真看到了,也会不动声色送还给她,绝不会私自昧下,或是到衙门检举她。 那只有两种可能,玉符被林渊拿走,或是来医馆时风雪太大,不小心遗失在路上。 郁卿心脏砰砰直跳,手脚如被冰水渗透。她昏迷时,林渊照顾过她,极有可能在那时发现了。或者这几日他与她同塌而眠,但她想不起来何时丢了玉符。 她安慰自己,若林渊真发现了,定会向她询问。他曾说过不在乎她出身,定不会怪她隐瞒。林渊一直没问,想必就是丢在路上了。 郁卿同药童告了声,就匆匆跑出去,沿着来时路寻找。 来镇上那天雪下得大,如今早被踩实成坚冰。就算玉佩掉在路上,现在也凝在冰中了。 除非来年开春冰雪消融。 除非她将这条路寸寸刨开。 郁卿心中不断祈求着,一路摸到院门口,也没看见玉佩的影。她心事重重收拾包袱,给院门落了锁。脑子里记挂玉佩,甚至都无心和这个家好好告别。 出门时,正好遇到王叔赶着驴车回来,郁卿惊讶道:“王叔!我正要上你家去呢。” 王叔瞧见郁卿,也很惊喜:“听说你们一直在医馆,你家郎君还好吧?我那天看驴子单独回来,还担心你们出事了!” “他好太多了。”郁卿笑着道谢,送他两串干蘑菇,一条腊肉作谢。王叔也不推拒,郁卿借机打探起玉符的事,他听得一头雾水,她便不再问了。 定是玉符深深轧进雪里了。只要她不声张,谁也不清楚玉符是她掉的。等来年开春被人发现,她早就到江都了。 郁卿想了许久,心下轻松不少。 回医馆时,林渊正坐在前堂。郁卿一推门就瞧见他,以及他案前那杯冷透的茶。 他面色沉沉,如冬日深湖般寂静悚然。 郁卿咽了咽,一时忐忑不安,不知他到底是为玉符生气,还是怪她临走前只让药童转告他去向。 见她不说话,傻站在门口。谢临渊缓缓迎来,接过郁卿的包袱。他声音淡淡,如一颗石子轻轻打破了凝滞的湖面;“药童说你回家了?” 郁卿顿时松懈,悬在头顶的大石头落地,温声向他告罪:“临走前我以为刘大夫在后堂与你施针,我不好开门进去,怕你吹了冷风。又想着要给王叔道谢,还得收拾包袱,定要很久。而我们明日一早就要走,没时间折腾这些杂事。才干脆先自己先回趟家。我也懂你为何动气,知道你是担心我。我的确做得不妥。今后我去何处,一定亲口告诉你,绝不叫人带话。” 好言好语一顿哄,郁卿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幅直筒露指的手笼递给他:“这几日你去施针,我就偷偷在做,今日回家取了坐垫的羊毛填进去,你快试试。” 谢临渊伸手触碰,崭新的棉布上凹凸不平,好似缝了些东西上去。他蹙眉问:“绣了何物?” 郁卿脸一红:“左手笼上绣了两棵树,就是林。右手笼上绣了一条鱼,就是郁。” 只不过她绣的树是三个三角叠成一列,代表长叶子的树冠,底下再叠一根棍是树干。 她绣的鱼也是一个圆代表身体,接着一只三角代表尾巴。 谢临渊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久到郁卿局促不安,准备一把将手套抢回来重新绣,他才忽得笑出声,嗓音低哑道:“好……好。” 他转向她的方位,烛光描摹着他温润如玉的轮廓,照亮他一半眉眼,让另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谢临渊让郁卿坐过来,语带歉意道:“恐怕我们明日不能启程了。接应的人尚未来镇上。” 郁卿心头一跳:“怎么回事?” 他静了几息,嗓音中透着低落:“或许是信鸦被冻死在半途,又或是路上耽误。” 郁卿无奈宽慰道:“数十年难遇的大雪,偏偏赶这时下,也不是你的问题。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联系他们?” 谢临渊忽得抬起头,眼底略过羞恼又恳切的神情。 “卿卿可愿意帮我一个忙。”他取出一封信,放在她面前:“将它送到随州城驿站寄出。” 白山镇是随州城下辖的一处县,郁卿逃难时,曾路过随州,从枝叶间远远地望见过城楼的牌匾。 “当然愿意。”郁卿笑道,“你的事我都愿意。” 8、第 8 章 大雪过后,坚冰未消,最难行路。 郁卿等在清晨的雾气里,好不容易找到商贩去随州,竟要价四十文。她记挂林渊的事,就一口应了。她虽心疼钱,花在刀刃上时,却毫不含糊。 坐在车板上颠了三个时辰,他们远远看见随州城楼朱漆牌匾。 商贩喊着饿,停半道上要吃东西。郁卿也饿了,却想早一点送信去驿站。 商贩道:“郁娘子,驿马每日早早就走啦。你又不是军情急报,现在去,他最早明日才能给你送,不如咱们城郊吃个汤饼,进城吃要贵两文钱呢!” 郁卿也知干着急无用,索性与他去了汤饼摊子上,要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羹。算着时间,不知道林渊是否吃了午饭。他留在医馆中有人照顾,但刘大夫忙起来,恐怕会误了饭点。 邻桌上,有食客说起近日里随州刺史外甥女出嫁的事。嫁妆从东门抬到西门,敲锣打鼓绕城三圈,风光极了。 郁卿听着八卦,直到他们说起新郎官的名字—— “那外甥女的新郎官,叫周烨,是周家帛肆的少东家。一个经商的,攀上半个官家小姐,可真是一步登天喽!” 她一愣,眼前浮现白山镇帛肆中,青年面红耳赤问她下个月初五是否还会再来。 如今还没到初一呢。 郁卿喝了一口羊羹,心中毫无波澜。周烨明明有婚事在身,却依旧邀她来帛肆,无非是想让她作妾。 他娶妻也好,总之今后别来她眼前晃了。 邻桌食客还在高谈阔论,究竟周家是怎么个登天法,原是随州刺史攀上了建宁王,月前亲自去贺寿。有了这层关系,只待建宁王登基,周家帛肆或许能成御用帛肆。 乍听到“建宁王”三字,郁卿浑身一凛,竖起耳朵。然而听了半天,这几个人只扯些建宁王与当朝太子的过节。 他们口中的建宁王是个仁义英雄。他善待敕勒北边的胡族北凉,庇护其老弱妇孺。而太子殿下却残暴冷血,当众虐杀北凉贵族。 圣上宅心仁厚,明面需依仗太子在北凉的凶名,实则更认同建宁王以儒教化的观念。因此在北凉王归顺后,就将太子调往东都,由建宁王接管北部兵权。 但北凉却始终记恨太子残暴,三年前举兵南下叛乱。 危难之际,建宁王曾三次书信求援太子,太子却因兄弟恩怨,将国家兴亡大事置之不理。他不派任何增援,导致千里长境无人守关,让北凉叛军攻破了京都,肆意劫掠,圣上也仓皇逃往东都避难。 那天是全京都人的噩梦,簪缨世家门前血流成河,城南十三坊付之一炬,就连那些勋贵家的千金娘子都遭侮辱,更遑论多少教坊乐人,平民百姓。 最后还是靠建宁王集结残部,奋战数日,才将北凉人赶回敕勒。经此浩劫,举朝皆称建宁王忠义。 郁卿听了直摇头。她记得北凉攻破京都的剧情。 真相是建宁王早早和北凉王通了气,请北凉王在诈降和造反中横跳,以迷惑大虞军队,帮他坑死几个朝中手握重兵的老将,换取北凉王带人肆意劫掠京都一日。 至于太子殿下如何,原著只字未提。郁卿觉得这些食客所言有水分,但她实在想不起来太子这个人,他在原著中连背景板都算不上,可能还没出场就被建宁王隐秘杀死了。 大虞朝的王公贵族里,属建宁王最强。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他就是剧情的亲儿子。 隔壁食客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太子残暴的悚闻。什么削下北凉王三个儿子的头串成项链,戴在马脖子上。什么以剑鞘敲着北凉王的后脑勺,说这是只好碗,以后孤要拿来盛羊羹,吓得北凉王裆下濡湿。 郁卿浑身起鸡皮疙瘩,低头看着面前碗中羊羹,有点吃不下去。 正好同行的商贩也吃完了,两人结好账进了城。随州城比白山镇热闹许多,商贩急着去交货,给她指进了驿站的大门。 那是一座开在背阴的街上的孤房。 堂中昏暗,前柜颇高。郁卿要仰着头才能看见柜后驿卒。 她递过书信,驿卒看都没看便问:“哪家家奴?” 邮驿只送公文和官员私信,能进驿站的,除了官差,就是府上奴婢。 郁卿按照串好的说辞,一一恭敬回答。她说完后,驿卒突然抬眼,静静盯着她的脸,似在思考些什么。 郁卿被盯得浑身发毛,驿卒却面无表情垂下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掀开后堂垂帘:“我需核实信件的去向,大概一炷香时间,娘子先上后堂饮杯茶。” 郁卿应了声,来到后堂桌前坐下。很快有一位女侍来奉茶,她喝了一口,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顷刻倒在桌上昏睡不醒,茶盏也摔下桌碎了一地。 …… 不知过了多久,郁卿是被马车颠醒的。 她眼睛被黑布蒙住,双手反捆在背后,要张口呼救,却发现嘴被塞住,只能发出呜呜声。浑身上下酸痛难忍,骨头要散架了一般。 车前不断传来鞭响,除此之外只有山间鸟鸣,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 郁卿双膝并拢,猛地踢了好三下车壁,整个马车都震了震。 前面驾车的人发现她已苏醒,掀帘进来,一把扯掉她口中堵嘴布。 郁卿大口喘息,翻起身仰头质问:“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绑我?” 那人淡淡道:“娘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一股强烈预感攥紧了她的心脏,郁卿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奉谁的命……” “奉王上之命。” 他字字重击,瞬间让她如坠入烈火炼狱,万丈深渊。 “娘子,王上四处寻你已有一年了。” 郁卿胸口一阵闷痛,连呼吸都难以继续,好似要溺弊在马车里。她想起随州城郊的汤饼摊子上,食客说随州刺史月前举旗响应了建宁王。因此是驿站的线人,将她认出来。 “你先放开我。”郁卿大声道,“放开我!” 那人不应声,半响道:“娘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郁卿禁不住大笑出声,此刻她连泪都流不出来。 想到林渊,想到这场阻拦了信鸦的大雪,想到闯进院里的管事,她只觉得讽刺和悲哀。究竟为什么,那么多苦难他们都熬过来了,偏偏差最后一刻,就是要教有情人别离。 然而她从不后悔逃跑,被抓回去无非就是受建宁王欺辱致死。人总要死,上辈子也不是没死过,还不如趁早死了少受罪。她只担心连累林渊。他与她真心相爱,还在白山镇等她回来。万一建宁王查到林渊,势必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郁卿笑着笑着,声音消沉下去,悄无声息地跪在原地。 耳畔依稀响起林渊夜里在她耳畔许下的诺言。 待到去江都,他们会在城中置办一间小院子,后院种桃树和梨树,从夏末吃到深秋。 朝西的屋檐下要种春藤,到午后,阳光会穿透嫩叶的缝隙,洒在两人并排的书案上。他坐在案前写字,她就趴在旁边看他。 郁卿闭着眼静静地想,仿佛此时此刻已身在那间院中。 她不能随便地死了。 她要为了林渊努力活着。 9、第 9 章 两驾马车停在白山镇医馆背巷里,车厢朴素,并未引起注意。若仔细观察,拉车的良驹却皮肉精壮,吐气如龙,难得一见。 为首郎君进门就塞给刘大夫三片金叶,道:“不要声张。” 他虽做商贩打扮,却一身清风朗月的气度,带着几个沉默的仆从,迎出谢临渊到马车里。又环视一圈庭院,似乎在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车厢传出冷如冰霜的声音:“还等什么,启程。” 闻言,众仆从垂首应答,动作利落上了车。 来时,平恩侯已经嘱咐过,会有一位娘子与殿下同行,在后车上准备两套常服。他说这句话时眼底也透露着错愕。好在太子左右卫只知服从,并不多问。然而到了医馆,这名娘子不曾现身。殿下说启程,他们亦不敢出言询问。 一声鞭响,骏马嘶鸣,喷出冷凝的白汽。 刘大夫匆匆从医馆里追出来,呼喊道:“郎君!郁娘子去随州城了,还没回来。” 为首的车帘挑开,谢临渊面带笑意:“我知晓。” 刘大夫以为他早已与郁卿约定好,便点点头道:“好,到了随州,让她来信与我报平安。” 谢临渊没有应声,车帘落下。 刘大夫站在原地,目送两驾马车消失在冬日濛濛雾气中。他扭头看向后院里晃眼的箱子,里头码着足足七百两黄金。莫说他一个人,这些钱够白山镇全镇上下五年吃穿不愁。 他年纪大了,要这些钱也没用,只是心中隐隐担心郁卿。 那林家郎君绝非寻常行伍士卒。郁卿性情天真,跟了他,恐怕会受欺负。 刘大夫拄着拐杖来到后堂,忽然瞧见煎药炉口有一角布露在外面,赶忙用拐杖掏出来,仔细一瞧,居然是一双羊毛手笼。一只已烧得残缺,另一只垫在底下,还能看。应该是不小心遗忘在炉边,被风吹进炉里了。 他忽然想起郁卿这几日抱怨药苦,煎完药倒一半喝一半。林渊便每日煎好药,亲自端到她面前。 刘大夫收起手笼,想着今后见面再交还给二人。 - 马车很快行出白山镇,车轮压在虚雪上,时而有些打滑颠簸。 车厢里的人始终不言,众人亦是静悄悄。 平恩侯头戴斗笠,持鞭坐在马后,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问:“殿下,随州刺史月前已投靠了建宁王,我们如今可要去随州?” 车厢里的人淡淡道:“你想去送死就去。” 平恩侯知他脾气秉性,便闭嘴不再言,以免触怒他。 然而下一刻,车帘忽然被撩起。 谢临渊面带愠色,目光阴沉至极。他点了两人,命他们去白山镇东芦草村后山的小院,将院中屋里所有的东西通通砸了,砸得越碎越好,砸完拿来过目。 两侍卫得令后立即要动身,却听得殿下压着怒火的嗓音:“不必拿回来了,全部丢进荒山野岭里烧掉,遗漏一件,以你人头作抵。” 二人领命即刻动身。 车帘落下,隔绝了朗照的晨光。 车厢里铺锦焚香,四角都挂着雕花暖炉,与外头的荒村冬野截然不同。 谢临渊坐在暗沉沉的车厢中,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截断玉。指腹掠过玉符上所刻——关内道建宁王府制。 每一字都似一把刀,刺入他心口。他从尸山血海里出来时,都不似此刻浑身灼痛。 前两夜郁卿一直睡得不安稳,翻身时,这枚断玉掉出前襟深处的内袋,被他从床边拾起。 谢临渊曾有一瞬想相信这是她捡来的。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挤进回忆里。 他曾问郁卿是否读过书。郁卿说读过一点但不会用笔,接着跑去厨房,取了一根烧成炭的枯枝,在纸上写字。他翻过纸背摸出字迹,只觉得她错字连篇,她却狡辩在她读书的地方是对的。 她口中时不时跳出一些典籍中的名言,他只当她家境贫寒无力读书,听父兄教过几句。 但既然家境贫寒,为何又对世情俗物一知半解,最开始连斩鸡都要缩手缩脚,倒像个养在深闺中的千金。 后来她承认自己是花籍逃妾,谢临渊唯独不信。她性情单纯,不像久经风月,因此只命人去查。 如今也不需要再查。 谢临渊并不意外。从前提到带她离开,郁卿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问她就说有苦衷,时常无视他所言,转头又敷衍他没事。不过是只听建宁王的,不愿和他走。 难怪郁卿要在大雪天里将他拉去医馆。当时他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为何郁卿甘愿为他舍弃性命。 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她只是奉建宁王之命而已。 他不是三岁稚子,居东宫十数载,什么巧夺天工的阴谋没见过。谢临渊从不平白相信任何一个人。不想却在这个贫瘠的山村,一个卑贱的卖笑女居然以如此拙劣的演技,将他骗得昏了头,要为她在京都置宅藏娇,甚至谋划好了今后如何接她入宫,封作修容。 若放在从前,他早将郁卿杀了千百遍! 然而谢临渊也不知她为何能麻木他的警惕,他真是瞎了,才会信她的真心。此刻回想起她嘴里的甜言蜜语,什么她愿意与他一起,什么她也要保护他,他的事她都愿意……假得令人作呕! 谢临渊剧烈地咳嗽,一股剜心般的痛楚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好似要将他撕裂成无数片。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郁卿,恨不得这座山村都彻底消失。 帘外,平恩侯听见他咳嗽的声响,犹豫地开口询问:“殿下。” “进来。”声声狠厉。 平恩侯取下斗笠,将马鞭交给侍卫,转身进车厢,挑帘看见谢临渊赤红的双目时,愣了一瞬。 接着他的目光被案上玉符所吸引,心下一惊。 他双眉紧蹙,很快便将玉符、不见踪影的女子、随州城联系在一起。从前他只当收留殿下的娘子是个村妇,没想到是建宁王的细作。 谢临渊哑声道:“孤记得从前你被建宁王塞了个舞姬。” 平恩侯闭了闭眼,语带嘲意:“不过是个打压平恩侯府的借口。那舞姬自称对建宁王一往情深,来侯府三日就跑了。建宁王扭头却说是我抢他的爱妾。” 谢临渊拾起玉符,摩挲着断面:“何时的事?” “前年夏末。” “你可知那舞姬姓名?” 平恩侯思索许久:“好像是叫……郁卿。” 一道清脆的裂响格外刺耳,淹没在马蹄车轮声中。 平恩侯倏然抬头,却见鲜血从谢临渊攥紧的指节中溢出,滴落在案上。 10、第 10 章 “确定没记错?” 谢临渊的声音平静,但平恩侯却感到其中深深压抑的怒火。 他微微摇头:“殿下说笑了,一个人名而已,不会记错。” 谢临渊清楚平恩侯自小过目不忘,未及弱冠之年便中得状元。他只是觉得过于巧合了,难说其中猫腻。 他随手甩开再次断裂的玉符,取了丝帕按住伤口,垂眼静静看着鲜血在素白的帕巾上肆意扩散蔓延。 平恩侯见此骇人模样,奉上伤药,忠言相劝:“殿下珍重身体。” 谢临渊嗯了声,粗暴地扯开瓶塞涂药。 平恩侯俯身告罪:“臣从未想过那舞姬真正的目标是殿下,早知今日,当初臣就不该心软留她一命。只是不知当初她从何得知殿下去向,如今又窃取了多少消息。” 谢临渊笑得讥讽:“乐舞妓惯多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我何曾信过。她不知我谋局安排。” 知晓郁卿身份后,谢临渊从未真正闭过眼。 夜里他死死地盯着身侧熟睡的郁卿,头一次如此遗恨自己的眼疾,不能看清她,无法将这个卑贱姬妾的脸深深刻入记忆中。谢临渊几次伸出手,按在她纤细脖颈上。那段皮肤细腻温热,全然脆弱地暴露在他的掌控中,随他轻轻一用力,就会彻底折断,从此冰冷下去。 但掐死她不足以泄愤,应当将她凌迟处死。他本想待接应的人一到,就立即行刑,又忽然觉得凭什么,她不配死得太轻易,也不配脏他的手。 平恩侯心中稍稍安定:“那她如今身在何处?” 谢临渊蹙眉不耐道:“我让她去随州驿站寄信。” 平恩侯豁然开朗,笑道:“殿下妙计。” 郁卿此去随州,定会向驿站透露太子行踪。建宁王若追下来,早晚得知太子已回京,只会大怒拿郁卿撒气,责怪她失职。到时候郁卿可谓百口莫辩,只能任人宰割。 平恩侯叹息一声,郁卿罪有应得罢了。 “那建宁王府里的暗线,殿下可要为她而动?” 谢临渊垂眸看着手上伤口,许久才发出一声嗤笑:“她算什么东西。让暗线盯着建宁王,没说盯着她。” - 关内道旱冷,风沙从秋末刮到孟春。建宁王不舍得美眷们受苦,将府邸设在最南边的蒲州,与京都只隔一水。 消息比马车快一步传来建宁王府,乌檐朱门里,众姬妾嗅出了剑拔弩张的味道,早就派了侍婢们出来打探。 传闻建宁王曾为一舞姬冲冠一怒,打杀侧妃,斩河东节度使,夺老平恩侯的兵权,甚至强占平恩侯的未婚妻泄愤。 后来舞姬不知去向,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这世道死人不稀奇,但稀奇的是,她又回来了。 她不该回来。 马蹄声停在王府门口,两名侍婢搀扶着郁卿下车,进了松萝苑。 她在马车上坐了大半个月,手脚酸软得走不动路,一对侍婢一对侍卫日夜守着她,就连出恭也跟着,根本不给她逃跑的时机。 屋中早已备好了香膏香粉,草药浴盆。郁卿被侍婢搀扶着沐浴,心中却没有半点松快。 一个侍婢捧着她的旧衣裳出门,郁卿急忙叫住。侍婢垂首道:“回禀娘子,王上为娘子备好了衣衫。” “那把簪子给我。”郁卿伸手取走最顶上那根木簪,紧紧攥在手心。 “娘子,金环玉钗,今后要什么没有,何必在乎这根旧木簪。”侍婢微微摇头,起身走了。 郁卿闭上眼,捏着木簪的手靠在心口。沐浴的热水鲜花一浪一浪打在身上,熏得她鼻尖泛红。 去年春天,芦草乡的后山上开遍桃花。郁卿折一把春枝回来,挂在窗前。不到三日,谢去的桃瓣落了林渊满桌。 她叹道,若能永远留住这枝春桃,该有多好。当时她就这么一说,到了夏末,林渊忽然取出一枝桃木簪给她,簪尾雕了三朵桃花。 郁卿无法想象眼盲的林渊是如何一点点磨出这支木簪,呆在原地许久不言。林渊便冷下脸,说他闲着无聊做的,若不好看就拿去当柴烧。 自此这根簪子再也没有离开她发间。 沐浴后,侍婢们又为她穿上繁复的纱衣。冬日里建宁王府处处燃炭,庭院内暖如春天,不似她那间苦寒院落。 郁卿定定看着镜中自己,为她盘发的侍婢叹道:“娘子容色甚美,不输府上任何一位夫人,只是流落在外,欠了些养护。” 她垂下眼,不想反驳侍婢。 建宁王对她一见钟情,不如说见色起意。郁卿虽不觉得她在建宁王心中有多少分量。但好歹,他以她的名义做了许多荒唐事,其他人都不曾有过这般待遇。 原著中的舞姬郁卿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心痴恋建宁王。对她指东,她不敢往西。 郁卿攥紧手中木簪,桃花在指腹压出红印。 高墙外还有人等着她,她绝不能沦为建宁王气女主的工具,更不要被丢到军营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院中传来,屋门嘎吱对开,侍婢们俯身行礼问安。 郁卿扭头看去,忽然怔住。 来人容貌极为英俊,身姿雄健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猎豹,行动间步履生风,锦绣华服衬得他尊贵无双。这样一个英气勃发的男人,却偏生一双含笑多情眼。 但让郁卿怔愣的是,她竟从建宁王身上看出几分林渊的影子, 建宁王谢非轶放慢了脚步,停在她身前。他眼中好似含着无尽的怜惜,教人看一眼,心神都被牵走了。 他仿佛不敢置信,伸手抚上郁卿侧脸,“本王找了你一年半。” “奴也等了王上一年半。”郁卿咽了咽,凄惨道:“奴从平恩侯府逃出来后,就迷了路,颠沛流离到白山镇才知蒲州地远,奴又身无分文回不来。听闻随州刺史投靠了王上,便想去城里寻王上的人,谁知刚进驿站就被打晕了。” 建宁王蹙眉:“那为何不曾书信与本王?” 郁卿从没感觉脑子转得这么快,立刻道:“奴在深山里待着,哪里清楚外面发生什么事、王上又在何处。奴只是对王上全心全意,怕自己寄了信,被外人察觉,反而连累王上。” 此话既出,连她不禁感叹绝境能逼出人的潜能,她居然还有演戏的天赋。这么恶心的词都能讲得面不改色。她仰首望去,建宁王那双多情眼中还留着笑意,看不出分毫异样。 但他忽然抽离了手,嗓音压了下来:“卿卿是说,在外面找了男人,还全心全意对本王?” 郁卿一凛。 他果然查到了林渊。 这一年里林渊几乎从未出过家门,连织坊的娘子们都不清楚她家藏了个郎君。但建宁王是手眼通天的男主,他究竟查到了什么,郁卿不敢赌。但她绝不能让建宁王害了林渊,也不能让他起疑。 “奴的确收留了一个男人。”郁卿哽咽道,“但从来只当他兄长,让他帮着劈柴打水,防着流氓恶霸,否则奴哪有见到王上的一日。” 建宁王视线下滑,落在她胸口,他不信有男人能与郁卿同居一室而不心动,除非他是个瞎子。 他面色沉沉:“背叛本王,可知是什么下场?” 郁卿此时也明白了,建宁王根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一早就看穿了她在竭力找借口。 她确是有点小聪明,但她更有自知之明。她骗不过建宁王这种人精,事已至此倒不如不演了。 郁卿道:“知晓。但我敢对天发誓以证清白,王上不能污蔑奴。” 建宁王微微眯眼,钳制住她的下巴:“那也是找了男人!” 郁卿浑身发抖:“王上还不是找了其他女人!” 话既出,周遭忽然凝滞了一般。侍婢们霎时跪了满地,俯首不敢出气。 郁卿僵着脊背,仰着脖颈,却时不时瞟向他,一副又怕又倔的模样。 建宁王上下打量着,忽然肆意地笑出声,在她一旁坐下。 郁卿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病,还没开口问就被他拦腰提起,放在腿上。 “莫要吃醋,本王自是信你的心意。”建宁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浑不在意道,“区区山村野夫,还能比得上本王不成?若他知晓你是我的爱妾,还能上门与本王叫板?” 郁卿闭了闭眼:“那是自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希望林渊能与建宁王叫板,带她离开。 但她更希望林渊能好好活着。 11、第 11 章 侍婢们端上盛满葡萄荔枝的白玉盘。又奉上银杯美酒,净手金盏。 眼前珠光宝气,府外府内,可谓天差地别。 建宁王看破她讶异,笑道:“和那山野村夫在一起时,可曾有这般用度?” 郁卿哪敢点头。 建宁王在情敌身上找了优越感,顿时心情顺畅,亲手剥了三个荔枝,放在她的琉璃碗中。郁卿硬着头皮吃下去一个,喉咙像卡了珠子。 门外突然传来女子娇斥声,似有人在与门口侍婢理论。郁卿猝不及防一呛,连咳好几声。见美人含泪颤抖,建宁王本想怜惜一番,可院外争执愈来愈激烈,他略带烦躁开门大步出去。 郁卿的视线随着他一路到门口。顺着乍开的门缝,瞧见一段织金水红色鸾裳,艳丽夺目。 王府用度虽好,但院中有几个姬妾不好相与。原著中,女主被建宁王作贱完,就被姬妾们轮番作弄。这一堆破事吃多少荔枝都补不回来。 不出一炷香,门外的娇斥声变成哭喊声,很快又不见了。 建宁王进屋时,郁卿还在咳。 “竟怕成这般?”他不敢置信,揉了揉郁卿脑袋,叹道,“这松萝院是本王特地为你备下的,我已吩咐下去,除非你点头,任何人不得进院。” 郁卿心底没有半分动容,甚至希望他能将她扫地出门。 建宁王蹙眉:“可有什么不满意?” 郁卿心惊地低下头道:“没有不满意。” 他冷嗤:“是松萝院没有你那荒村的后山宽敞?” “王上何出此言!”郁卿起身俯首,“奴只是……只是觉得难过。” “难过?” 郁卿挤出决绝的神情:“如今王上宠爱奴,不过是久别重逢,图一时新鲜罢了。他日若王上厌弃,是不是又会将奴送人,到时候奴能找谁依靠?想到今后,此刻的欢愉都不算欢愉了,荔枝也不香了……” 建宁王一愣,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想的,顿时被逗得开怀大笑。 他不曾召见过郁卿,以为她与院中豢养的姬妾一样,都是百依百顺的柔媚。今日一见,才发现她竟有几分脾气,但这点脾气又不至于伤人,反而恰到好处地透出对他的依恋。 建宁王一把将郁卿搂入怀中:“就算你跟过那村夫,本王也不会厌弃你。” 他牵起郁卿的手,蜻蜓点水般吻在她指尖,郁卿忍不住后缩,忽然胸口一凉,她前襟的系带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挑开,露出白腻的肌肤与嫩绿心衣相衬。 郁卿气得满脸通红,心中大骂了一百遍色批,真是不要脸至极。抬起纤细的手臂,挡住他上移的手:“王上,奴刚刚回来,身子不太舒服……” 建宁王有些恼意,但也无可奈何,强忍着烦躁翻,身抱着她告诫:“待我去一趟京都回来,你养好身子。” - 知道建宁王不在府中,郁卿胆子就大了。第二日叫侍婢扶她在府中逛逛,同她讲,如今整座建宁王府皆知她得宠。一入府,王上就亲自去见,还在她松萝院外打了最宠爱的姬妾。虽然郁卿尚没有夫人的名衔,但谁都不敢轻易招惹。 郁卿听闻后,只苦笑一声,这宠爱犹如一把刀悬在头顶,引人注目,落下就得死人。她沿着湖畔走,这一路上遇到不少明里暗里来瞧她的夫人,她也不放在心上。 走到湖尽头的无人处,侍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面带惧色,劝她回去。 郁卿环顾周遭,隐隐有种熟悉感,但她肯定从未来过这里。 她应了侍婢,但就在折身时,忽然望见不远处的亭中有一位身着白衣,气质出众的夫人。 她清瘦的脊背挺直,好似圣山寒雪间盛放的花。 只一眼,郁卿便知晓她是谁。 易听雪。 平恩侯的未婚妻,被建宁王夺过来虐身虐心,最后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原著女主角。 似是感到郁卿的视线,易听雪起身向她走来。 郁卿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笑容,上前主动与她打招呼。 然而错身之际,易听雪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径直离开,仿佛不欲与她多说一句。 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尴尬。郁卿很快放平了心态,毕竟建宁王打着“你抢我妾,我就抢你未婚妻”的旗号讨伐了平恩侯。易听雪迁怒她是人之常情,她不在意,但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就是。 随后几日里,她还认识了一位顾姓夫人,起初郁卿并未在意,建宁王府的夫人三百来位,姓顾的不止一人。但顾夫人自称是江都人氏,郁卿乍听到二字,当下如遭雷劈,怔愣在原地,心中泛起悲戚。后面一连数日都去忍不住寻她散步,引导她说些江都的事。 顾夫人也乐得与人聊聊,纾解乡愁。 “江都不像蒲州。”她望着满庭寒霜,怅然叹道,“那是一个风雪也抵达不了的地方。家家巷中满烟柳,船家拨开柳枝,划过桥下。冬日里河道上雾气袅袅,好似仙溪……” 郁卿总会沉迷于她口中的温柔家乡,仿佛她已经随她的话到了那里。尽管这些描述与林渊口中的江都有出入,但青山也会横成岭侧成峰,各人看得不同,再正常不过。 又过了两日,顾夫人问:“你日日与我说江都,是想问江都什么人吧。” 郁卿望着庭树不言,片刻后哑声道:“可曾听过江都林家?” 顾夫人淡淡道:“林氏高门大户,家中子弟皆在江南东道出仕。” 郁卿听到这里,再也不敢往下问了,怕再说一句话,就要把那两个字问出口。 顾夫人拉住郁卿的手,低声道:“郁娘子,我提醒你一句。跟了建宁王,就莫要再想前事了。” 郁卿回去后一夜未眠。 第二日快清晨时,模模糊糊间,她忽然听到侍婢低声行礼,接着门外传来散乱的脚步声,还有男人醉醺醺的拍门呼声。 郁卿惊得手抖,赶忙爬起床,胡乱地套了衣服,往耳房躲。 那门没拍几下就被撞开,建宁王鬓发微乱,脸上带着一个清晰巴掌红印,站在门口哑声道:“卿卿。” 郁卿随手抄起桌上的琉璃碗,缩进耳房的衣柜里,战战兢兢关上柜门。外面建宁王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似乎在疑惑为何她不见踪影。 黑暗中郁卿大气不敢出,忽然听见脚步声近了,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只听咣当一声,衣柜剧烈晃动,郁卿失重撞在柜壁上。 曦光乍然亮起,郁卿抬起头,建宁王竟将半个柜门扯下来,甩在一旁。 郁卿慌乱地爬起来,建宁王嗤笑了一声,扯住她的脚踝就往旁边的美人榻上拖。他力气大的惊人,浓郁的酒气冲进郁卿肺里,几乎让她吐出来,她猛地朝他脑袋掷出琉璃碗,却被建宁王轻松躲了过去。 但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他,建宁王拦腰将郁卿提起,摔在榻上,倾身过来。混乱之间郁卿一巴掌打了上去,只听“啪——”的清脆一声响,建宁王脸上两个红印几乎对称。 “王上!”郁卿惊惧地喘息,“我来了月信。” 建宁王似是清醒了一点,双目赤红盯着她,不复往日里仪表堂堂,如同狰狞的恶兽。 半响,他忽然起身,高高俯视着郁卿:“你是不是还念着那村夫?” 郁卿目光偏向一旁,双唇颤抖:“你喝醉了。” 建宁王仰天大笑:“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郁卿闭了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奴当然清楚,只是方才王上吓到奴了。” 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扯住她手臂,往旁边的案上拉,郁卿吓得还以为他又要发癫,奋力挣扎。建宁王瞧见她这模样,更笃定自己心中猜想,凑近她咬牙道:“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本王还不清楚?他若知道你进了本王府中,上了本王的床榻,即便再怜惜你的遭遇,也会对你的清白心存芥蒂!最终同你离心!” 郁卿死死闭着嘴不言。 林渊不会的,她就是莫名有信心。若林渊真的嫌弃,那只能证明林渊并不爱她,只能怪她自己识人不清,大不了就尊重彼此,一拍两散。 但这些都不是她委身建宁王的理由!真是可笑,狗咬了人一口,人还能从此变成狗,睡狗窝吃狗屎不成? 见她油盐不进,建宁王抱臂踱步几回,忽然从书柜上抽了张纸丢在她眼下:“你回王府已有半个多月,也未向你那村夫报过平安,不如书信一封与他,我差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郁卿浑身一滞,脸色唰的惨白。 她望着这张纸,指尖颤抖:“奴……不会写字。” 建宁王夺过纸笔:“那本王替你写。” 他眼中带笑,目光却冷然:“能不能收到回信,全看你接下来说什么。” - 过完年后,逐渐回暖,京都街巷上的彩灯早早撤了下来。陛下从年前病到现在,满朝暗地里都在预备着白事,不曾上朝。太子殿下过去一年未曾露面,京中传言他被陛下软禁在东都,恐是要再废。 如今太子回京,陛下谕旨事事皆禀奏东宫,流言不攻自破。 尚书台左丞裴熙年过六旬,来到东宫时,太子殿下正坐高台,听阶下御医叮嘱。 他眼疾已有好转,如今能看一炷香的奏章,不需宦臣念来听。只是饮食尚有禁忌,切莫大悲大怒,莫动肝气,静养十个月便能痊愈。 待御医走后,裴熙上前道:“建宁王日前来了趟京都联络旧部,殿下不在的这一年,黄门侍郎,吏部尚书,还有国子监祭酒皆心志不坚,被他倒戈。” 谢临渊玄衣静垂,眼都不抬一下:“知道了,有劳裴大人。” 裴熙见他岳镇渊渟,岿然不动,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松懈了年迈的肩,露出笑容。同他说起镇国公家设踏青宴一事。国公满门出仕,世子在户部就职,嫡女比太子小两岁,幼时还曾与殿下见过面。 老迈的嗓音回响在议事殿中。 东宫素来空寂。 桌上除了笔墨奏章,茶盏瓷壶,没有任何摆设。连那香炉也被他嫌碍眼,丢了出去。 不似郁卿的案前,总是堆满了东西。 她的针线钱罐帕巾扇子,一串野果一把花枝,捡来的漂亮石子,分门别类放在箩筐中,将他的纸墨挤在一旁。不知究竟有何用。 谢临渊回神时,裴熙已经说完了,正望着他。 “孤眼疾尚未痊愈,就不去了。”他揉着眉心,“替孤多谢镇国公好意。” 裴熙正要再劝,内侍忽然呈上来一封信。他无意窥视,只是打眼扫过去,赫然是建宁王的字迹。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何处来的?” 内侍俯身在他耳畔说了几个字。 裴熙伴东宫十载,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难言的神色,仿佛冷硬的坚冰崩裂,透出其中燃烧的怒火。 谢临渊撕开信,通篇扫过去,拿信的手骤起青筋,几乎要将这张薄纸捏碎。他眼前忽得陷入昏黑,半响发出一声冷笑。 12、第 12 章 郁卿辗转难眠,等了数十日都没有回信。 府中饮食皆精细,竟将她亏空的身子养好不少,令她容光愈加夺目。 年前建宁王回了京,除夕夜顾夫人请她来院中赴宴,郁卿一个人睡不着觉就去了。意外的是易听雪也在座,她还是那般冷冷清清的模样,瞧不上郁卿和满堂夫人。 顾夫人说她最是高傲,待色衰必爱驰。 只有郁卿清楚,易听雪才是和建宁王纠缠到最后的人。其他姬妾都不明白,建宁王容不得别人不爱他。 易听雪越推开他,他就越想看她屈服,用尽一切打断她的脊梁。 说是爱,不如说征服欲。他在日复一日的纠缠中见识了易听雪的聪慧与坚贞,直到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建宁王才恍然发觉早已动心。 年后,建宁王归府,未解大氅便到松萝院。 他进门时,她左臂支在案上睡着了,粉颊枕在柔夷。午间阳光浓淡洒落桌前,也透过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扫了一缕翠色在她泛红的鼻尖。 建宁王收拢大开大合的步伐,忍不住放轻呼吸,静静瞧了她一会儿。 郁卿感受到陌生的气息,睁眼就看到建宁王一动不动盯着她,惊得跳起来。 建宁王赶忙连哄带顺气,顺便还为他上次的失态道歉。说是吃醉酒了,并非有意强迫。 郁卿从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一时气得竟说不出话。 建宁王温声道:“卿卿打了本王一巴掌,若还生气,本王再罚自己一巴掌,这样可是消气了?” 她一个舞姬哪敢让当朝皇子自罚耳光,连忙摇头,绝口不提写信的事,哑着嗓子道:“奴胆小,王上想与奴在一起,就不能强迫于奴。” “本王哪里舍得。”建宁王斟了盏酒饮下。 他忽然觉得慢点也好,郁卿惯会惹人怜爱,比那冷硬的易听雪有趣多了。 时间多得很,他不介意玩点你来我往的游戏。她早晚会彻底敞开心扉跟着他。 这世上就没有他追不上得不到的东西。 “他日我登高凌绝,封你为贵妃,如何?” 郁卿随口问:“那皇后是谁?” 建宁王抚掌大笑:“你花籍舞姬出身,居然肖想皇后之位?” 郁卿也笑了,她可不稀罕皇后。 她记得老皇帝二月就会病逝,建宁王回京路遇刺客,与易听雪一同滚落深山。 那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 午后建宁王将公务搬来她屋里批阅,到了晚上,郁卿困得昏厥,却被他强行拽起来去亭中赏月。 郁卿忍着气暗地骂他神经病,到了亭间,才恍然大悟为何建宁王要带她来这儿。 ——易听雪在此独坐。 建宁王却跟没看到她似的,拉着郁卿坐入亭中,设香炉披狐裘挂锦帘,竟将这冬夜的寒亭烘得暖洋洋,真是有钱能使春来早。 郁卿脑子里嗡嗡作响,没想到原著剧情来得如此之快。 每每易听雪宁死不屈,建宁王就会暴怒,拉着郁卿在各种地方欢好,让易听雪在一旁跪看。 郁卿背后冒了层冷汗。只听易听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妾身告退。” 建宁王忽得冷声道:“没让你走!” 易听雪顿住:“王上有何吩咐。” 建宁王嗤了一声,挥手泼出壶中佳酿,命她不许抬头与他们同赏一轮月,只能跪着,看地上酒渍中的月亮倒影。 易听雪缓缓跪下,冷酒湿了下裳,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白。 建宁王还不解气,扭头便与怀中的郁卿调风弄月,手脚又开始不老实,眼看着要剥开她狐裘,郁卿急忙推了他一把:“王上。” 她指着地上的易听雪:“为何非要她在此。” 建宁王哑声:“不必管她。” 郁卿害怕他又发癫,垂首隐藏自己惊惧的神色,颤声道:“那王上只要我一人,也不够么?” 她攥着他的袖角,仰首恳切地凝望,泪光碎在眼角,凝在长睫上颤颤欲滴。 建宁王顿住,缓缓起身。她就浑身胆怯地缩成一团,好似一只淋了雨的狸奴,倘若不收留,她就无处可去。 ——她唯恐被他抛弃。 意识到这一点,建宁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脏好像被轻轻挠了一下,燃烧的怒意莫名化为一种奇怪的感受。他余光瞥见易听雪的脸,顿时心生无趣,挥挥手让她走了。 郁卿大松了一口气,以为今日就结束了。 谁知下一刻建宁王转向她,认真道:“那就只有我们俩。” 还发癫! 郁卿彻底没办法了,正想着怎么脱身,远处传来一阵火光呼喊。 建宁王几乎第一时间翻起身,蹙眉仰望西南方。 郁卿也惊疑不定地望着。 亭外侍卫快步奔来:“禀告王上!” “出了什么事?!” “是太子殿下……亲率万骑,已至洛水畔。” 洛水离蒲州极近,不到一个时辰。 “他怎么来这里?”建宁王又惊又怒,急躁地踱步,突然拂袖怒斥道,“一群废物!备马!” 侍卫与建宁王迅速离开,根本来不及管郁卿。她嗅到一丝不对劲,赶忙奔回松萝院。不出一炷香时间,建宁王府里竟哄乱成一片,四下皆是尖叫哭喊埋怨声,混杂在一起。侍卫们拿着火把,将姬妾夫人们拉出睡梦,只着单衣地塞进马车里。 郁卿趁机向后院跑去,半路冒出来侍卫一把抓住她手臂:“王上让夫人同我来!” 郁卿被他胡乱塞进一辆狭小的车厢,鞭声破空,马儿嘶鸣撒腿狂奔。黑暗中她颠翻了身子,撞上旁边的夫人,抬头却发现是易听雪。 郁卿咽了咽,想到方才的情形,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 易听雪却先开口搭话:“你叫郁卿?” 她点点头。 易听雪抿唇:“方才多谢你了。” 郁卿听出她在谢她帮忙解围。若不是郁卿推了建宁王一把,易听雪还要被迫跪在亭中观赏春色。 郁卿并不意外。原著女主虽然看着冷冰冰,但头脑聪明,行事理智,一直很讲道义,到最后都不爱建宁王,反而让建宁王日久生情。 她看文时常常觉得易听雪很厉害,若不是被建宁王当成玩物,或许能嫁入高门,撑起一个世家大族。 “不谢。”郁卿苦笑道,“这也是为我自己。” 易听雪眼底透出讶异:“你何须为了自己?建宁王宠爱你,与旁人皆不同。” 郁卿顿时心下百感交集,鼻尖一酸,怔怔望着易听雪。 或许是在书中旁观过她的大半生,郁卿知晓她人生每一处悲欢与抉择,与她共情过,痛恨过同一个男主,因此对她总有些莫名的亲近。 郁卿犹豫了一会儿,凑近了易听雪耳畔,向她吐露:“我也不瞒你,但请你替我保密。其实我已私定了终身,他正等我回家。是建宁王强迫我们分离,还逼我写恩断义绝书给他!我怕建宁王通天手眼害我郎君,才一直同他虚与委蛇,只待一个机会逃跑。” 易听雪闻言瞪大眼,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喘了口气道:“他可曾试图欺辱于你?” 郁卿想起建宁王醉酒闯进她屋那次,点头问:“年前他醉酒那次,你是不是扇了他左边脸一巴掌?” 易听雪一顿:“原来另一边是你打的,还挺对称。” 黑暗中两人视线对上,同时噗嗤一笑。 易听雪面露愧色:“从前是我有些误会,才对你不假辞色。” “无妨,都过去了。”郁卿摆手。 她清楚易听雪与平恩侯的事,此时相看,二人竟有同病相怜之感。 远处又传来打杀声,郁卿掀起车厢窗帘,遥遥望去,蒲州郊外星火聚集,汇成一条长龙咬向城郭,士卒们的呼喊声震天响:“开城不杀!开城不杀!” 很快火龙冲进蒲州,一路朝着建宁王府去。 郁卿看得心惊胆战。 难道是她记错了,原著剧情中根本没这段啊? 易听雪望见那火龙,眼中亦燃起火光:“不怕,我们此行定有机会逃跑。” - 蒲州刺史得知建宁王已逃走,惧战直接开了城门。兵吏们不理旁人,直冲北边。 建宁王府一夜天翻地覆,未撤走的姬妾与家奴们被捆住双手,跪了满院,绝望地哭泣喊冤。 兵吏们高举火把,挨个清点,掰起他们的下巴厉声询问:“见没见过一个叫郁卿的?” 有人大喊:“我见过!她住松萝院,常来找我!” 兵吏将她拖出人群,押送到院前的照壁。 地上皆是侍卫身首分离的尸体,顾夫人战战兢兢抬头。 昔日辉煌璀璨的琉璃盘龙照壁,如今溅满猩红血迹。 照壁下一道颀长身影,执剑负手而立,冬风吹得他绣金龙玄衣烈烈作响。 顾夫人心头一惊,慌忙垂首,只能看见他皂靴旁的一滴血迹。 兵吏将刀架在她脖子上怒喝:“说谎的人头落地,听到没有!” 顾夫人赶忙应声:“臣妾不敢撒谎!臣妾是真的见过!郁卿是王上最宠爱的夫人,王上离开时,肯定将她带走了。” 她深深地叩首,半晌,忽然听得照壁下那人淡声道:“最宠爱的夫人?” 不知为何,顾夫人听到了其中压抑的滔天怒火。 她浑身颤抖:“王上为她单独设松萝院,还为她打了芦夫人,只要回府就会去寻她,往日无一人得此盛宠。” 谢临渊忽得抬首,火光浮动在他冷白的容颜,落下极明极暗的虚影。 听到“最宠爱的夫人”这六字,他几乎要气笑了。郁卿真是好本事,不仅让他冲昏了心智,连他的好皇弟,万花丛中过的建宁王,都一头栽进温柔乡中,就算逃难也要将她拴在身边。 谢临渊握紧手中滴血的剑,剑尖不住地颤动鸣响。想起她信中所言,以及建宁王挑衅的字句,他心中更是升起一种难言的耻辱。 她究竟有没有一点真心,如此轻易地背叛他,又毫无负担地转头扑进另一个人的怀抱。关键此人还是他一母同胞的皇弟。 还是说她原本就钟情于建宁王谢非轶,建宁王要她做什么都可以,甚至包括引诱他再背叛! 谢临渊怒极反笑,这就是建宁王的宠爱?把自己的女人推到敌人怀里,再迎回身边? 他抬手指着地上的顾夫人:“带路,去松萝院。” 13、第 13 章 进了松萝院,顾夫人震撼得没停下过。知道郁卿受宠,可没想到如此受宠,院中栽奇花异木,屋内堆锦绣罗帐,还有一架能站百人的拔步床,就连那桌腿上都镶了翡翠! 建宁王好似要将世上所有宝贝都捧到郁卿面前。 谢临渊掠过案台,上头堆满了建宁王的折子,他淡淡扫了一眼,嗤道:“荒淫无度。” 批公文都要同女人腻在一处。 檀木小几上置鹤颈酒壶与两只白玉杯,无声诉说着二人离府的纵欢对饮。 谢临渊拾起其中一只。玉杯莹润,杯中酒已冷,杯沿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粉的口脂,隐隐透着幽香。他指腹重重拭去这片残痕,忽然掷杯在地,发出“啪”一声碎响。 众仆婢胆破心惊,慌忙跪了一地。 谢临渊沉声:“她来府上后,都与你说过些什么话?” 直到此刻,顾夫人终于猜到了真相,却没从震惊中缓和过来。郁卿真真是红颜祸水,不仅有个江都林氏的情郎,还令皇室兄弟阋墙,二龙夺珠! 美貌过于出众,与灾难何异? 被权贵争夺,身不由己,也非她所愿。 顾夫人深吸一口气:“她性情单纯,平日里总惊呼些东西没见过。” 谢临渊蹙眉:“我说的不是这个。” 顾夫人跪在地上,惶恐道:“臣妾不明白。” 谢临渊抬眸:“那就让会说的说。” 兵吏们将刑讯过的侍婢们押进屋。 其中一个侍婢抢地哭答:“奴婢什么都说!奴婢听得王上欲封郁娘子为贵妃,郁娘子却问起皇后之位,遭到王上回绝便不答话了。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一时间冬风都凝滞了,此言大逆不道至极。谢临渊听完都不在意他想要的答案,只是眼前又渐渐昏黑。 这段时日他每每思及郁卿,就心绪翻腾如坠怒海。御医劝他千万莫动肝火,以免眼疾复发。 他站在这间金屋中,想起那封被他撕碎的信。仿佛能从建宁王挑衅的字迹中,读出郁卿假惺惺的得意。 她说建宁王对她好极了。她住的是府中两进院子,比他许诺的城中独院好。每日珍馐佳肴,绫罗绸缎,金钗玉佩,样样皆有。她再也不用一双手在冰冷的织坊桶里泡,不用给他烧火做饭,洗衣研墨。 她虽喜欢他磨的桃花木簪,但和她如今衣柜中哪一套衣裳都不配,因此已经丢掉了。 诚然,他与她的确有些恩情,但现已大不相同,佳人理当配才子,从前不过是时运不济,错配罢了。此次随他三贯钱作谢,二人从此缘尽,一别两宽,望君勿念。 三贯钱。 谢临渊无声笑了。 区区江都林家郎,一个瞎眼残废,怎能比得上权倾天下的建宁王? 她既然贪图华屋锦绣,贪恋建宁王的滔天权势,想借此飞上高枝,就要承担背叛他的后果。 他忽然改变主意了。他要当着郁卿的面,将建宁王一步步逼入绝境,打进泥里,让她好好体会什么叫美梦破碎,穷途末路,痛不欲生。 谢临渊收起长剑,缓步走出松萝院,长指在剑柄上点了点。 “烧了。” 火舌冲天燃起,将无数亭台楼阁付之一炬,蒲州彻夜长明。 - 后半夜时,郁卿乘坐的马车终于停在荒郊扎营,营中早已兵乏马疲。她和其他姬妾们被安置在一处,夜里啜泣声连成一片,逮住一个士卒就问王上的消息。 不到天明,建宁王浑身是血撩开帘进来,众姬妾一拥而上哭诉着心中担忧。 建宁王撇开她们,眉眼冷峻,焦急地环视,而后大步走向营帐角落,弯腰将安静蜷缩的郁卿抱了个满怀,带出帐外。 霜天寒,郁卿浑身发冷,闭眼仰头忍耐着铁甲的坚硬硌人。 建宁王将她紧紧圈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脊背,哑声一遍遍安慰:“别怕,不会有事的。” 郁卿哽咽:“你身上都是血,我怎能不怕。” 建宁王忽得笑了:“这么娇气,和谁学的,莫不是怕我弄脏你衣裳?” 郁卿摇摇头,她怕他发癫啊。 建宁王抱她走入温暖的大帐,将她放在床沿。 “先睡觉,等明日到了城中,我差人给你换一身好的。” 说罢他伸手解她系带。郁卿心跳得飞快,紧紧拢住衣裳:“不行,王上身上都是伤,不要崩了伤口,奴心疼。” 建宁王呵气:“无妨,都是小伤。” 郁卿急得眼红:“我在意!” 建宁王停住手,抬眼沉沉凝视着郁卿:“你究竟是在意本王伤势,还是不想侍寝?” 郁卿双唇颤抖,张合了几下,没说出话。 其实她也在意他伤势,希望他伤得太重死了最好。 建宁王冷哼一声。 今日他本无临幸她的想法,怜惜她大半夜奔波,想让她脱了外裳好好睡一觉。被她一闹,好像他非强迫她似的,顿时没了趣。 他赐郁卿松萝院,为她豪掷千金,许她贵妃之位,她却毫不知足。 他厮杀了半夜,一回营就来寻她,带她睡在他的大帐,而不是和一群姬妾挤在寒冷发臭的营棚,只换来她的百般推拒。 多少女子渴望独得他青眼,只有她恃宠而骄,试图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建宁王飞手打开郁卿,任由她重重摔出去。 “以为得到几分偏宠,就能肆意妄为了?” 郁卿痛得掉眼泪,忍不住心里的脾气:“我何时肆意过?” “放肆!” 建宁王气得来回踱步,一把拽住郁卿前襟,恶狠狠道:“本王再给你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 郁卿仰着脖子,她掌心皮都擦破了,捂着手抽噎道:“可是王上答应过奴的,怎能食言。” 建宁王烦躁不已,起身怒喝:“来人,将她丢去囚车!” 郁卿被两个侍卫拖出大帐,途径姬妾聚集的营帐,她们探头惊疑不定地议论她。人群中易听雪正焦虑地张望,郁卿冲她微微摇头。 她跟随囚车颠簸,左右都是些奴婢家仆,没有车坐只好臭烘烘挤在一起。好在也没人敢为难她。一路上姬妾们来看笑话,她也不理,她们自讨没趣便就走了。 到了宁州,一切似乎又恢复了祥和模样。除了郁卿一人被关在柴房里。晚上易听雪偷偷来看她,给她带了碗鸡丝粥,郁卿在柴房里整整两日都没吃饭,饿得发晕,捧着粥喝了精光。 易听雪又取出一张兔毛披风盖在她身上御寒。 她低声道:“这是建宁王给你的。” 郁卿瞪大眼:“你莫不是倒戈了吧?” 易听雪压低声音:“我方才端着粥偷偷来此处,半路上撞见他满脸阴沉,站在柴房后院外,手中攥着这披风,好似已经站了许久。” 郁卿翻白眼:“装模作样。” 她瞥了眼披风,发现上头绣了鱼鸟祥瑞,月光照耀下,居然恍惚间飞游起来。她立刻便认出,这用的是金线草制成的线。 她在白山镇织坊洗了一年草叶,却从未见过真正的成品金缕衣。反倒离开了白山镇,居然有缘穿上。一时新奇居然忘了手疼,便将这些事说给易听雪。 易听雪听罢愤慨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世道对庶民也太残忍。” 郁卿笑了笑,她胸无大志,力薄位卑,能管好自己就行了,真有钱只会买点好吃的。 易听雪瞧她如此喜欢这衣裳,劝道:“这两日建宁王安抚姬妾,人人一件金缕衣。那帛肆的东家要回随州了,你现在认个错,还来得及。” 郁卿摆手:“也没多想要。” 易听雪蹙眉:“难道还想在柴房里挨饿?万一染了风寒,受苦的还是自己。” 郁卿笑了:“换成你你可会服软?” 易听雪忽地就不说话了。 郁卿裹紧披风,忽然眉头紧蹙:“等等,你刚才说什么随州帛肆?” 易听雪淡淡道:“随州城周家帛肆,也不知道怎么攀上的建宁王府。他们少东家前日里来蒲州奉上金缕衣,本都到府上了,没想到蒲州城破,建宁王顺道带他来了宁州。” 郁卿顿时心跳如雷。 - 院外明月下,寒宵风露重,建宁王正心神不宁地在树下踱步。 远处柴房的门开了又关,易听雪端着空碗走来。 他立刻上前问:“她说了什么?” 瞧着他如此牵肠挂肚的模样,易听雪心底暗暗冷笑,面上却似古井无波:“郁娘子托我带话,她后悔了。” 建宁王深吸一口气,大笑出声。 若放在往日,他势必要训斥易听雪一番,再让她跪下反思。不知为何,他今日却毫不在意,心中想的都是郁卿会如何向他哭诉认错,直接越过易听雪向柴房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郁卿在柴房饿了两天,浑身脏兮兮,拉着他的衣角说害怕。 建宁王心情大好,仿佛出了一口恶气,狠狠威胁了她两句,郁卿就缩成一团呜呜地哭。 他拉她起来擦眼泪,问她想要什么。 郁卿抹了把鼻涕,哽咽道:“姐姐们都有金缕衣,为何我没有。” 建宁王开怀道:“那你先回去沐浴,要什么都给你。” 郁卿只温顺地点头。 隔天有个陌生侍婢敲门,带了十件金缕衣让郁卿挑。郁卿一件件翻过,摇头道:“这些衣裳我都不满意,你们还有别的么?” 侍婢:“还有些料子,不是成品,就是有些多。娘子多等等,我去取。” 郁卿笑道:“不麻烦,我亲自去挑。你为我拿来一个帷帽,要遮住我的全身。” 侍婢应了声。 二人来到侧院,郁卿迈进门,一打眼便瞧见里头端坐的人影,正是她在白山镇帛肆遇到的周烨! 周烨得知府上夫人要来亲自挑料子,早就准备好了,恭恭敬敬请她入门,向她一一介绍。 郁卿不发一言,静静挑着,过了片刻,忽然低声对侍婢附耳:“去,拿我桌上的金花翠羽步摇来,我要试试搭不搭。” 侍婢犹豫地看了眼周烨:“娘子、这……不好吧?” 郁卿佯怒:“还不快去!” 侍婢只好告退,飞也似地往外跑。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难免尴尬,周烨手足无措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原状。 就在此时,郁卿扭过头道:“周郎君。” 周烨一顿,隐隐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下一刻,郁卿倏然掀开了帷帽的长纱。 周烨大惊失色,连退三步:“郁娘子?!” 郁卿望着他,鼻尖一酸,下拜道:“我有一事恳请周郎君相助!” 14、第 14 章 周烨定了定神。这夫人确是郁娘子,但比从前更加姣美,容光焕发。通身的珠玉绮罗,将她沉鱼落雁之姿全然披露。 忆起从前在白山镇时,她质朴清纯的笑颜,周烨不禁悲从中来,他乡遇故人本是喜事,可他中意之人,如今已做了皇子姬妾,他却得攀附皇子以谋生路。 周烨执手泪眼:“郁娘子,可还好?” 郁卿神情哀戚,闭眼不语。 周烨更是心如绞痛:“郁娘子有何事相求,但说无妨,我周烨虽位卑,却绝不是寡情薄义之辈!” 郁卿取出一封信放在他手中:“白山镇刘大夫与我有重恩,我将他视作生身父亲,恳请周郎君替我报平安。” 周烨重重点头,欲再说话,院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郁娘子!奴婢取来了!” 二人迅速收敛了容色。 - 三日后郁卿便收到金缕衣。她借口更衣挥退侍婢,果然在衣袖的内袋中发现一封信,匆匆扫过一眼却吓得心跳如雷。 信中写周家商队明日最晚戍时启程,若郁卿愿意,可以藏进装衣料的车厢中,一起回随州。子时既到蒲州,就能彻底摆脱建宁王。 郁卿双手颤抖,周烨他怎么敢! 她只是叫他送一封信,没想要让他送命! 午后郁卿让侍婢请易听雪来院里。二人独坐屋中,郁卿取出信纸给她看:“我识字不多,你帮我瞧瞧,是不是我理解错了。” 易听雪早知道郁卿谋划,连给刘大夫的信都是她写的。但看到信中所言,也惊愕在原地。 易听雪思索许久,郑重道:“商人重利,除非周烨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敢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建宁王如今于局势上已落太子下风。周家想撇清关系,令觅高枝了。” 郁卿蹙眉:“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真信他钟情于你不成?”易听雪挑眉,“而且建宁王一连四日都不在,你猜是谁绊住了他回府的脚步?” 郁卿咬牙:“周烨自然不是唯我就行。我也不是没想过建宁王落败,只是……” 只是原著剧情实在太深入人心。建宁王奸诈至极,几次诈降,有次甚至被俘,最后发现都是阴谋。 而女主易听雪趁机逃跑,被建宁王抓回来锁在榻上,整日不休地折辱。 照这个发展,建宁王痛失蒲州应该是装的! 当年郁卿通宵看完正文,虽然还没来得及看番外就睡过去穿书了,但全书百分之九十九的内容里就没太子这号人物,那区区三千字的百分之一还能翻天不成? 她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改变了一些剧情,晚回王府一年,又帮了易听雪两次吧。 但她没参与天下大事。蝴蝶翅膀扇起的风小得可怜,怎么可能凭空扇出一个太子殿下,还掀了建宁王老巢? 郁卿深深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她不知怎么跟易听雪解释,这其中定有蹊跷。但不论建宁王诈败多少次,他终究会赢的。 易听雪的神色渐渐冷下来:“你若无意逃跑,何必来找我商量?留在王府便是!” 她起身欲走,郁卿赶紧拽住她说出心底话:“我想跑的!” 易听雪展颜一笑,如冰川化作春水:“往日里看着你胆子也不小,连我都敢救,如今怎么退缩了。” 郁卿泛起苦笑,她所做的一切不过仗着熟悉原著,以求自保。 易听雪是真正的高门嫡女,聪颖磊落,坚贞不屈。可惜刚极易折,最后死得很凄惨。 易听雪蹙眉:“你不要慌,有我二人一同想办法,总能逃出生天。” 郁卿被她说动了心。原著中易听雪孤立无援,还受一堆反派姬妾连累,才被建宁王抓住。 现在姬妾们知晓她与易听雪关系好,再不来招惹。逃跑路上两人还能互相照应,万一真得成功了呢? 想到林渊还在等她,郁卿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第二日中午郁卿告知侍婢,她找易听雪吃酒,醉了就宿在她屋里,莫要打扰她们。那侍婢诧异地瞥了郁卿一眼,不敢多言。 随后二人换上易听雪偷来的侍婢衣裳,改换了容貌,悄悄走出后院。建宁王匆忙撤离蒲州,没能带多少侍婢同行,院中侍人多是近日招进来的,因此二人很快来到汇合处。 周烨见郁卿还带了一个人,本想拒绝,但郁卿声声泪下祈求,说到了城外,易听雪就下车。他想了想,便让她们赶快藏好。 二人分别钻进两个叠满衣料的箱中,隐隐感觉侍卫们搬箱子,还抱怨里头什么东西好生沉。 周烨塞去些银子,说他偷偷购置了一批关内好酒,为家父庆生。这年头买卖大量盐铁酒皆需有官府下发的凭证,但侍卫收下贿赂就不问了。 马车驶出府,街坊喧嚣渐渐远去,很快通过城门盘查。郁卿没想到如此顺利,对周烨都生出几分感激。她蹲在漆黑的箱子里,头顶重重衣料,闷得有些困倦,然而很快忽然被远处的马蹄兵戈声惊醒。 “出了什么事?”郁卿敲了敲箱子。 周烨慌张的声音传来:“太子殿下攻城了!我们先进城!” 城郊亦住着许多百姓,此刻纷纷往城中逃。周家车队没驶离城门太远,一时被人潮冲得货翻马惊,周烨赶忙打开箱子,拽出郁卿。 天色已黑,郁卿往远处一瞥,南方半边天都被火光冲亮,旌旗似刀划开长空,铁骑声如雷快如电,扬起黑风暴足有三丈高。 她哪里见过这阵仗。两军对垒,百姓永远是炮灰,想活命必须进城! 易听雪的箱子被惊马掀翻,她跌坐在地,下摆嫣红一片。 郁卿冲过去扶起她,却被周烨一把拽住:“别管她了,我们快跑!” 城墙上架起弓兵,不顾许多百姓还未逃进城门,一瞬间箭落如雨! 人群惊叫中,郁卿恐惧地拉着周烨,另一条手臂死死掺住易听雪不放。 城门侧冲出了一列轻骑,簇拥着一个器宇轩昂,英姿勃发的戎装男人,他如鹰的目光扫过众民,忽然停在郁卿身上。 然而,在建宁王看见郁卿前,周烨就先一步发现了建宁王。只一眼,他浑身震颤,猛地松手,任由郁卿和易听雪被卷入人潮。 周烨松手的瞬间,郁卿不敢置信地抬头,正好和建宁王的视线对上。她悚然一惊,拽起易听雪就往城里跑。 易听雪大喊:“城门快关了,你先走!” 郁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趁着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奋力推着她跑进去,被挡在门外的百姓爆出尖锐的哭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趁此机会,她赶紧扯下金缕衣袖子,给易听雪绑紧伤口。 易听雪怒道:“走!带着我你跑得更慢!休做无用功!” 郁卿起身笑了下,并未被吓退。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碎发,在晶亮的眸子前颤动。她嗓子嘶哑,声音仍清晰:“一人跑得是快,但两人才能跑得远啊。” 易听雪眼眶骤然红了,此刻才明白,郁卿不是胆子大,只是重情重义。 二人也不说什么了,往人多的地方钻,从城南走到城北,出了城就是北山。 一只金翎箭猛地从背后扎来,擦破郁卿肩膀,钉在她脚前。 “站住。” 人潮汹涌。 郁卿僵硬地回头,不远处建宁王坐于马上。角弓弦紧,金箭蓄势待发。 身后流民将郁卿与易听雪冲开,她们隔着人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两边跑去。 建宁王怒极咬牙,踟蹰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便纵马追向郁卿,半条街后就将她按到马背上,抽开她腰带绑了双手。 “再跑一步本王砍了你的头。” 郁卿不敢挣扎,一路上被颠得直呕。建宁王进了营帐将她甩在床头,撕开她衣裳。 郁卿连忙求饶:“王上息怒,这期间有一点误会!” 建宁王怒不可遏:“本王四处寻你,你居然跟卖布料的商贾跑了,不就是想回随州找你那个村夫!” 郁卿头晕眼花,肩膀痛得麻木,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我在外面颠沛流离一年多,熬过了那么多苦难,只为撑到见王上的那天!我对王上的痴心天地可鉴,王上若不信我,我还不如去死!” 咣当一声,建宁王甩了一柄匕首在她身侧。 郁卿捆在一起的双手颤抖,寒刃映照她泛红的眼眶。 建宁王冷冷看着:“不是说要死?” 郁卿闭上眼,沉默许久,忽然仰头露出一个哀戚的笑:“好。” 她长睫沾满了泪水,仿佛晨露凝在娇嫩的花瓣。玉琢般的容颜褪去血色,苍白得一触既碎,一阵风吹过就会香消玉殒。 建宁王忽得想起当年他送她去平恩侯身边。 宴上她一舞惊动四座,翩若飞燕穿行早春细柳间。最后乐声落下,她也是泪眼盈盈,回眸笑望着他。 她细声细气道:“王上,就此别过。” 那一声百转千回,柔肠寸断,似有万般遗恨深埋心中。他夜里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忘记。在此之前,建宁王认为世上美人太多,倾国倾城只是酸腐文人口中的吹嘘。 而此刻,郁卿缓缓抓起匕首,声音低落: “王上,就此别过。” 下一瞬她猛地刺向自己喉咙! 建宁王心惊神颤,抬手打掉匕首,寒刃刺破他掌心,留下一道血痕。 匕首落在三丈之外。 郁卿大口喘息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也落了地。 帐外传来呼喊轩天,建宁王面色复杂,扯过一条碎布蒙住郁卿眼睛,拉起她双臂捆在床头。 “不想穿金缕衣就别穿,就这么跑出去!本王看你能跑去哪儿去!”他瞪了郁卿一眼,取弓大步出了营帐。 帐中未燃火盆,郁卿衣不蔽体,四肢后背都在早春的寒气中冻得冰冷。一夜奔走,她又渴又累,双手麻木。肩头的血渗出,疼得她一直哭,很快就起了高烧。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有金戈杀伐声,但她浑浑噩噩,无暇顾及,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时,好像有人掀起帐帘,缓步走来,站在床前。 郁卿想缩成一团,但抬不起头。想张口让他滚,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音。 缚住双手的系带被突然割断,郁卿滑落在床上,接着有人掀开蒙住眼睛的布条。 迷蒙间郁卿看到来人的轮廓,突然哭出声。 “渊郎!” 她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人都陷入迷离恍惚的状态,一边想着林渊肯定是来带她走的,一边想着林渊怎么可能孤身一人,站在千里之外的建宁王大营里。 她真是病得太迷糊了。 15、第 15 章 早春的寒夜孤月皆因宁州战事染上血气。自太子殿下发兵到打下建宁王大营,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右卫陈克站在营门口,待殿下下马,向他附耳禀告营帐中的诸事。 谢临渊垂着眼睫,瞧不出喜怒,唯听到帐中姬妾后,忽得抬眼,反手甩给陈克箭袋,头也不回地走到建宁王大帐前。 这短短一炷香的路,于他而言却异常漫长。自从松萝院出来,他胸腔中始终憋着一股怒意,如同滚烫的沸水无法平息。 当初他亲手设下陷阱,用一封信将郁卿送回建宁王身边。如今谢临渊却生出一丝后悔,后悔他仁慈了。 当初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他攥紧佩剑剑柄,眼前似渐渐蒙上一层黑纱,视野昏暗不清。 身边陈克低声劝道:“殿下,珍重身体。” 谢临渊微微颔首,掀起帐帘。陈克抬步欲跟上,突然被他喝斥:“出去!守在外面。” “是。”陈克垂首眼观鼻鼻观心,直到帐帘落下。 然而谢临渊走进大帐,隔绝了帘外浓郁的血气,心头烦躁却稍稍平息。或许是怒意又引起了眼疾,让他觉得不值得发火。 他落步床前,目之所视只有模糊的剪影,却足够知晓郁卿的狼狈处境。 她浑身动弹不得,身上的华服早被撕扯成了碎布,腰腹以下几乎难以遮掩。唯剩的心衣也在激烈的挣扎中断了系带,虚虚搭在心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像只引颈受戮的鹿,喉咙里溢出柔软呜咽的哭声。 谢临渊厌恶地拧眉,抽剑割断缚住她双手的腰带,掀开蒙她眼的碎布,好让她睁大眼看清楚他是谁。 一直积压在心头的躁动忽然有了出口,他要听到她惊惧的喘气,后悔的哭泣,匍匐在地上一遍遍祈求他不要杀她! 然而郁卿睁开眼,却呆愣在原地,泪珠一滴滴砸落长睫,用一种受了莫大委屈的哭腔,含含糊糊地唤他“渊郎”。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挪到床边,蹭进他怀里。 谢临渊一顿。 她双臂好似春蔓柔软无力,轻轻缠上他腰间。嘴里嘀咕了什么,都听不清。心前一片温软玉腻却随着肩头颤颤,点水般一下一下,擦过他前襟。 谢临渊猛地拽开她:“少在此搔首弄姿!” 郁卿睁圆了濛濛泪眼,呆滞一瞬,忽地发现身上最后一层心衣已在不知何时落下,霎时从耳尖到脖颈羞红欲滴:“我、我没有。” 她手忙脚乱地捡起心衣裹上,身子缩成一团,不停捋着仅剩的碎布,想尽可能多遮住一点。 谢临渊浑身都是止不住的烦躁与混沌,大步走向营帐帘旁的衣箱,掀开全是男子软甲。 他冷哼一声,扬剑劈了箱子,任绫罗金甲滚落尘埃。 郁卿被这一声劈响吓了一跳,忙道:“渊郎不要生气。” “我何曾气过。”谢临渊冷冷道,“为你这种口蜜腹剑,卑如草芥的奴婢?你有多大本事?” 郁卿被他的话刺得眼泪直流。她垂下头,绸缎般墨发垂散,像蝶翼包裹住全身,声音哀戚:“你是不是看到那封信了?信是建宁王逼我写的!” “你拿什么证明!” 谢临渊提起剑,只需扬手,就能瞬间了结她的性命。 但她凭什么死得太轻松? “我的确拿不出来。”郁卿仰头苦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试探着拉住他紧绷的手。 谢临渊紧盯着她,似要将她除之而后快,却没有甩开她的触碰。 郁卿见他不拒绝,就得寸进尺地一把抱住他,像曾经在白山镇医馆时那样,埋头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心中忽然泛起浓烈的委屈。 建宁王不会承认逼迫写信,她从何处找证据? 郁卿甚至无法理直气壮地举天发誓,毕竟她的确是建宁王的逃妾,曾经爱慕着建宁王。此次进府也口口声声说着只爱王上。 思及建宁王,郁卿如坠冰窟,抬头猛地推了谢临渊一把。但她病得厉害,没推动谢临渊分毫。 “你快走。”她慌张道,“万一被建宁王发现,他会杀了你的!” 谢临渊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嗤笑,抬了抬手中剑,肆无忌惮地说:“那让他来。我就站在这里,看他怎么杀了我。” 郁卿急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他是诈降,他会打回来的!他把我放在这里,一定是个陷阱!” 谢临渊望向她的目光中交织情恨,复杂得难以读懂。 原来在郁卿心里,建宁王才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那个人。因此从白山镇到现在,她始终不愿信他,即便对他有情,她都会当作耳旁风。 “你快走!” “快走啊!” 她的推搡越来越急迫,谢临渊忽地捂住她的嘴,执剑之手拦腰抱住她,筋骨有力的长指用力扣上她瘦弱的腰身,深深箍进怀里,令她再也伸不出手推他半分,连惊呼都要咽进嗓子里。 他微微闭着眼,掩去眸底翻滚的戾气。鼻尖一动不动地贴着她冰凉的耳尖,胸腔也紧贴着她布满泪痕的侧脸。 或许郁卿真的是建宁王留给他的陷阱。 一个随时能背叛他的细作,一柄悬在他心口的尖刀。 可刀真正落下那一刻前,他不想将她彻底拔除。 - 天色阴白,风吹四野。车轮碾过砂砾和枯草。 郁卿再次于颠簸中醒来。她挤在掩面哭泣的姬妾堆里,被一辆囚车押向不知何处。 她肩头伤口裹着纱布,身上是一套青白的侍婢旧衣。环顾四周,所见皆是青山连绵。 “这是哪里?” 林渊在哪里? 一个面熟的姬妾呜咽回答:“王上被太子殿下抓了,要将我们犒赏士卒!” 此话一出,整车姬妾哭声连绵。 郁卿顿时头疼欲裂,记忆渐渐回拢。原来那天晚上真是一场梦,她真是病糊涂了,林渊怎会孤身一人到建宁王大帐中。 囚车停下后,士卒将她们拽下车。有些姬妾哭喊着不愿走,被锋利的刀刃吓得息声。 她们似羊群般,被赶到一处矮台上,面朝一圈高栅围出的空地。 更远处有一座高台,台上有人影行走。但那边有丛丛枝梢掩映,看得不甚清楚。 姬妾们绝望地挤在一起。其中一个小声啜泣:“带我们来围猎场做什么?” 猎场自然要张弓狩猎。 众人说起太子殿下在北凉的传闻,郁卿也有所耳闻,据说建宁王一母同胞的皇兄嗜血残忍。曾将北凉诸部族长的王子们放进围猎场中,命手下射杀,每条命五百两白银,弓术最优者更能加官进爵。 如此暴虐之举震惊朝堂上下,可太子并不以为意,甚至还笑对弹劾他的老臣道:“尔等想进场亲试也可。” 一时间,姬妾们吓得如烂泥倒地,涕泗横流。 四面鼓声隆隆,号角连天,侍卫们将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押入场中。 矮台离猎场不过数百米,众姬妾将那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正是昔日里权倾朝野,贵不可言的建宁王! 如今他浑身血污,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咬着牙欲挣脱钳制。 侍卫高呼:“奉殿下旨意,众将射中脊背赏银五十,大臂一百,小臂二百,膝五百,左右眼各一千……” 郁卿只觉浑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冷,一时惊愕失神。 到底是杀人还是卖肉,还分个部位。 她如今非常确定,原著剧情中根本没有这一段!太子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不仅好杀人以供玩乐,还要强迫建宁王的姬妾们眼睁睁看着,她们倾慕的王上是如何被当成猎物玩弄,在猎场中绝望奔逃,直到精疲力竭,血流满地。 关键太子还是建宁王一母同胞的兄长。 郁卿打了个冷战。此人身上流着和建宁王一样的血,都是疯子,不知今天过后他会怎么处置她们。 好在太子殿下与她没有半点瓜葛。她即便跑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姬妾,应当不会细究。 16、第 16 章 建宁王身上的箭越来越多。郁卿捂住耳朵背过身,不想被血腥的杀戮折磨。 姬妾们哭声连天,一半为昔日情郎的悲惨遭遇,一半为将来自己的残酷命运。郁卿不甘心,原书中她的结局就是被送去军营,如今好不容易能摆脱建宁王,回去找林渊,不能功亏一篑。 可四周侍卫看管严密,跑了也会被追上,只好静待时机。 最终建宁王浑身是血,背着数十根箭矢,沉默地跪倒在地。侍卫们上前将他拖走。路过矮台时,他却突然暴起,挣脱侍卫的束缚,冲到矮台上! 郁卿在惊呼声中慌忙后退,建宁王牢牢盯着她,伸出浸透鲜血的右手,好似也要将她拖入炼狱。 就在她以为建宁王要动手时,他却抛出一只熟悉的匕首,“咚”一声落在她面前。侍卫们瞬间将他制服,扭送到台下,他扭头望着郁卿,扯动嘴角,笑中含着浓烈的讽刺和煞气,欲说什么,却唯留下一串血印足迹。 郁卿急促喘着气,在众人的注视中,根本不敢伸手去拿血泊中的匕首。她不明白建宁王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愿多想,很快匕首就被清走,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正好,她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它了。 建宁王被带走后,内侍来传殿下的恩典,如今她们有三条去处可走,一是殉葬建宁王,二是自行回家。 有姬妾问:“那第三呢?” 内侍目光微微移动,似笑非笑地盯着郁卿,特地通知她似的:“第三,进宫服侍殿下。” 此话一出,暗潮涌动。她们大多是被豢养的乐舞姬,根本无家可回,即便在外头置宅,吃穿用度也大大不如从前。 而进宫服侍,能继续享受富贵日子,万一被太子临幸,还会一飞冲天。 殿下以残忍嗜血闻名前,多是说他生得容貌昳丽,风姿无双,如明月在侧,叫人心生嫉恨。想想怎么都是好去路。 不少姬妾都表示愿意留下。郁卿低头跟在众人末尾,慢慢挪到内侍面前,恭敬道:“奴愿自行回家。” 一瞬间,她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暗处有人以目光紧紧攥住了她。 背上浮出一层冷汗,她余光寻找这道瘆人视线来源。 不是内侍,也不是侍卫。 但这种脊背发寒的感受太明显,郁卿不停安慰自己,可能是她获得了自由,太兴奋,才产生了错觉。 她告退后,走出好几步,回头看,内侍居然一动不动望着她,好似怜悯,又像鄙夷。 芒刺在背,郁卿不敢多想,快步离去。 - 内侍处置完姬妾,穿过丛丛春木,来到高台上。 金高座上,众将簇拥,太子殿下正饶有兴致地看一猎户展示他的狼。 那匹狼尚未全然成熟,却已有威风,随着主事令下,乖顺地匍匐或跃起,还冲进林中叼了只鸟来。 猎户自豪地说:“草民养过四匹狼了,平时伴着我打猎,连老虎都不怕!但养狼一定要捡受伤的狼崽子,快饿死的那种。把它带回家,给它住最温暖的窝,细心照顾,给它吃的,让它依赖人。再用铃铛训练他捕猎,每天和它耍着玩。等它完全听人的话,就能带去捕猎了。” 谢临渊似是想到什么,微微眯眼:“你就从没养过白眼狼?” 猎户憨厚一笑:“狼都是白眼狼,最多养到五岁就压不住它的野性了,这时候一定要放它回山里。有了感情也不能不舍得,畜生都是难驯的,不放走它迟早要咬了草民的脖子。” 谢临渊不言,淡淡凝视着猎户与狼的亲昵互动。 猎户举起铃铛摇动,狼立刻躺在地上,暴露出柔软的肚皮,猎户伸手揉了揉,道:“不要小看这只铃铛,去年闹雪灾,有条曾经放归山林的狼饿得不行,知道山下有活人,就回来想咬死草民一家。草民拿铃铛一摇,那狼就不由自主躺下了,俺一刀就砍死了它。” 在场之人听得心生悲戚,谢临渊却忽地笑出声:“驯兽如驭人,明日你去教教外府那些蠢货。” 猎户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何意,内侍就轻轻踢了他一脚:“参军大人,还不快谢恩!” 他赶忙叩首。 谢临渊屏退了猎户,内侍便上前禀告建宁王女眷去向,共有十六名姬妾留下,十三名自行离去,无一人愿殉葬。 “没人陪他,不如留下的都去殉葬。”谢临渊拿起茶盏,却没有饮,只注视着杯中平静的水面,片刻后道,“无事就下去罢。” 内侍欲言又止。 待下午离开围猎场时,内侍才寻了个空隙接近陈克,低声问:“需不需要将她抓回来?” 没说人名,但陈克却知晓是谁。 他冷漠道:“一只白眼狼而已,殿下没有吩咐,就是不要了。” - 宁州城并没有郁卿想象中的那般残破,她进城后多方打探,很快在医馆里寻到易听雪。 二人见面相拥而泣。听闻建宁王被抓,易听雪笑出了声。 但郁卿还是对建宁王死了这事没什么实感。 他都被射成那样了,还能逃出来东山再起吗? “不要担心。”易听雪安慰她,“你当太子殿下是吃素的?他和建宁王的恩怨数都数不清,当年北凉人敢劫掠京都一日,都是建宁王放进关的!他还污蔑太子殿下不发兵相助,是漠视百姓,见死不救。” “可他也不想想,太子殿下那时候秘密奉陛下之命,正在北凉王庭,与大王子议和。那么远,怎么救?” “他最后能夺回京都,还是人家太子殿下带着三千残部,从王庭杀回了关内,所到之处千里血河,无一人幸存。吓得北凉王立刻跑了!” 郁卿沉默下来。她本想和易听雪倾诉太子活射建宁王太凶残,但头一次听易听雪说这么多,也算明白一点,易听雪听不得太子的坏话。 理解,毕竟太子杀了她最恨的建宁王。 若太子没那么凶残,郁卿还会感激几分。想起围猎场中的鲜血,她只觉得浑身颤抖,心有余悸。 这兄弟两人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谁也不会比谁更好,只是太子还没惹到她身上来。 都不关她事了,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找林渊。 想起梦中林渊为恩断义绝书愤怒的模样,郁卿心脏都被揪紧。建宁王如今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她该如何让林渊信她! 当天晚上郁卿便启程。 易听雪知道了,说自己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也要随她一起。 郁卿摇头:“路途遥远,不安全。不如你先待在宁州。” 易听雪嗤笑,取出一只锦袋,展开给郁卿看。那里面装满了金叶珠翠,是郁卿离开松萝院时准备的。她被建宁王关柴房后,偷偷交给易听雪保管,后来易听雪又塞了些自己的首饰进去。 “我们有这么多钱,完全可以租一辆车,跟着商队一起走。” 她又说了什么,郁卿都听不清了,只怔怔望着袋中,被金碧珠光簇拥的,一只桃木簪。 17、第 17 章 车行月余,方抵白山镇。 刘大夫正为一病人诊治,抬头望向门口来人,诊脉的手都顿住了。 不知是春光太明媚,还是他眼睛昏花了。那漂亮如天仙下凡的娘子,怎么像郁卿哪! 直到郁卿唤了他,刘大夫才从声音中确定,就是郁卿! 他赶忙叫药童把病人扶走,迎上去问候。 郁卿见到故人,也激动不已,她摸了摸头上的桃花木簪,双眼发亮:“刘大夫,渊郎呢?他还在你这儿?” 刘大夫疑惑道:“他不是要和你去随州城汇合?” 郁卿一愣,绞尽脑汁思索,想不起林渊曾说过汇合:“没有啊,我去随州驿站送信,是因为渊郎久久不见家人来接。只是半路上我……我被故人拦下,这才耽搁了。” 刘大夫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他在你去随州那日早上就走了!” 郁卿攥紧了袖口,笑道:“不是开玩笑吧?” 渊郎答应过她,等她回来,就一起去江都。 刘大夫引她来后院,指着墙角那一箱耀眼的黄金:“这是他们走时留下的。我都过耳顺之年了,断不会骗你!那天好多仆从驾着马车来接他。” 春光照在码齐的金锭上,刺得郁卿眼眶发麻。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林渊不可能无缘无故抛下她走掉。 郁卿犹记那天晨雾弥漫,林渊送她到医馆门口,他呵出的白汽濛濛,唇边的笑意不减。替她掖好围领,嘱咐她早点回来。 郁卿一把抓住刘大夫的衣袖,急切道:“他还说什么了?他这段时间有没有寄信来?” 刘大夫可怜地瞧着她,摇摇头,拍拍她的手:“算了吧。” 郁卿听不下去,脸色发白,跟易听雪说了声,便回芦草村去。 在建宁王府时,郁卿无数次梦见回家。 她会像往常那样推开家门,林渊会坐在案前等她,笑着望向她,说一声:“回来了?” 但真当她推开家门时,看到眼前景象时,却无力地垂下手。 空荡荡的袖口在风中摇动。 午后的阳光照亮弥散的灰尘,家中一片狼藉,从他们曾并肩坐过的案台,到夜里睡过的床铺,能砸的都被砸得稀碎。厨房中连只碗都没留,就连檐下曾来筑巢的燕儿窝竟也被扒掉了。 郁卿蹲下身,在碎屑里翻了很久,指甲缝沾满泥沙,却连他用过的一根笔,一根筷子,一只碗,都找不到。 更别提她为他做的滴漏,买的纸,支的花架。 一切有关他回忆的物件,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从不存在。 她翻了许久,出去时感觉恍如隔世。 人间阳春三月,漫山遍野开满桃花。 去年此时,郁卿花光积蓄,为林渊定了一架轮椅。四下无人时,推他来山脚赏花。她望着这片粉色山野,感叹世上最美的景色莫过于此。但每每出去赏花,林渊兴致都不大,时间久了郁卿终于反应过来。 赶着花谢的最后几日,她亲自酿了一坛桃花酒。 那酒甜得馥郁,凑近闻一下,就能令人重新醉入满山春桃中。 林渊饮一杯耳根便红了,郁卿笑他,他面寒如霜,似是要杀了她。 可郁卿见惯他暴躁,根本没放在心上。那时林渊身子未好全,性情也更喜怒无常。 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收敛了戾气,对她越来越温和。郁卿再也想不起他生气时是什么模样。 回到医馆后,易听雪听说林渊不见,替郁卿打抱不平:“贼连床都要砸?定是你那郎君自己砸的。” 郁卿垂着头低声:“他即便食言,也与我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毁我们的院子。” 易听雪皱眉,想了很久,道:“说不定他要成亲了,所以想和你断个干净。” 郁卿深吸一口气,心脏好似架在火上烤,胸闷得喘不上气,整个人好似溺在滚沸的水中,一刻也不得停止挣扎。脑海中不断浮现往昔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说不定是看了我的恩断义绝书才会伤心至此。” 易听雪:“他砸院子抛下你在先,你寄恩断义绝书在后。” 郁卿心知如此,但仍有一丝希望是误会所致。她买来纸墨,让易听雪教她写信寄去江都林家。 就算林渊食言,她也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 建宁王造反,太子前去平叛一事,在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连数日皆有臣子血溅金殿阶上。 但圣上如今缠绵病榻,国事几乎交与太子一人打理。 时间一长,朝臣们终于明白,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是何等肆无忌惮时,都慌了神。 三月初,百花开。镇国公于府中设宴,再三邀请,好不容易将太子殿下请来府上踏春赏花。他在后院种下一片桃林,此时桃花正灼灼盛开。二人自花下走过,镇国公低声询问:“殿下,牡丹娇艳,梨花素雅,群芳中可有入眼的?” 谢临渊今日着绣金龙玄衣,花瓣飞落肩头,他淡看一眼,也不去拂。 镇国公早就清楚太子殿下的脾气,他一言不发,便是让人接着说。 镇国公指着头顶一片粉云香海问:“臣家有桃花正当好,不知能否得殿下留步?” 谢临渊停步,向花树投去一瞥,任然不言。 镇国公唇边弯起笑意,正要唤人来,忽听太子殿下冷冷道: “孤最不喜桃花,国公还是趁早拔了罢。” 镇国公面色一僵,很快恢复如常,兴许是太子殿下真不喜桃花,转移了话题。 湖畔石桌上有一残局,二人行至此处,国公便邀他:“殿下好棋,不若与臣一试?” 谢临渊掸袍落座执黑,看了片刻便落子。镇国公与他对弈片刻,下得越来越慢,最后把玩着棋子撑腿深思。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湖畔假山后传出一道清凌女声:“爹爹你太慢了,你下上二四顶,此子一下,黑子只能落一九,爹爹再下三四,黑子就输了。” 镇国公脸色一变,起身呵斥:“放肆!” 他退到桌外告罪,那假山后走出来个红衣少女,娇颜美目,眉尾飞扬,垂下头不说话。 镇国公蹙眉:“还不过来!” 红衣少女蹭过来恭敬地赔罪,脸上却抿着笑。 她感受到太子殿下的视线掠过她面前,这一眼好似在她脸上点了火,一路烧到耳尖上。她偷偷瞄着棋局,后悔自己方才的冒失,却不遗憾做得出格。 谢临渊淡淡道:“一三。” 红衣少女脸色一白,若黑子落一三,那他赢定了。 “臣女认输。”她大大方方行礼,没有半分怯色,“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镇国公赔笑道:“殿下见谅,小女虽才疏学浅,但是个棋痴,若碰到个能击败她的,就没完没地问。” 谢临渊沉默片刻,忽然将指尖夹着的黑曜石棋子丢进盒中,漫不经心道:“既是棋痴,技艺却如此拙陋,再问亦是浪费时间,不如趁早另寻他路。” …… 一整个下午,镇国公都在哄小女儿。 国公夫人知道后将他一顿臭骂:“你心倒是挺狠!居然要幺女嫁给太子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说到此处,她似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拂袖叹道:“咱家就一个闺女,也不是要非要凭她站稳脚跟!” 镇国公怒斥:“妇人之见!如今天下尽数收于太子囊中,他还未登基就已经拿世家开刀。幺女不愿嫁就算了,但皇后只能出自咱们李氏,绝不能落到裴左丞手上。你明日去二房挑个聪明点的娘子上来,端午宴带她一同进宫。”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国公夫人拧眉,“连幺女都瞧不中,你说,殿下他到底中意什么样的啊?” 18、第 18 章 然而,不待国公夫人挑,宫中先一步传出皇后召见裴左丞孙女。 当今孟皇后并非陛下元后,一直居于偏西的淑景殿。她与陛下育有两子一女,最年长的便是太子殿下。 淑景殿内,孟皇后端着慈眉善目的笑,缓缓抬起座下年轻娘子白皙的下颌:“瞧瞧裴娘子,这杏儿眼黑得像葡萄,生得如此乖,我见着就喜欢,难怪殿下也喜欢。你可知,殿下多久都不来我殿中,这回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是为了请我见你一面。” “承蒙殿下恩宠,承蒙娘娘恩宠。”裴以菱不动声色地抬眼,触及孟皇后皓白腕上砗磲佛珠,又迅速落回鞋面。 孟皇后牵住她的手:“殿下年少就为陛下挂帅,一直将东宫空置,不曾议亲纳妃。那时我就觉得稀奇,想他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你不知道,他回京后,有多少人想进东宫。可他呢?不是一顿打杀就是赶走。你莫怕,殿下就是这幅性子,但唯对你是一心一意。” 裴以菱深深地低下头,惶恐道:“臣女不敢。” 皇后笑中带着深意。 二人聊了几句,裴以菱跪谢离去,礼数做得极周全,挑不出一丝错。 孟皇后笑着目送她走,待殿门遮蔽了春阳,她转过身,笑容顿时剥落,露出一副阴冷的眼神,盯着屏风后走出的谢临渊,冷声道:“殿下可满意了?” 谢临渊颔首:“儿臣多谢母后。” 孟皇后呼吸加重,捏佛珠的手颤抖:“本宫要见轶儿!” 谢临渊淡淡道:“母后莫急,皇弟正在养伤。” 殿中突然传出皇后歇斯底里的尖叫。淑景殿宫人们早已习惯。皇后每每见了太子殿下,都要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譬如“孤寡一生,儿孙死绝”“被仇敌千刀万剐,下十八层炼狱”。 宫人们只当没听见。 不出片刻,宫婢们就看见太子殿下面无波澜地走了出来,不损一丝风仪,好像半点不受生身母亲的影响。 谢临渊照例去见了他父皇。 陛下年前中风,大多时候都神志不清,半睁着一只眼流口涎,起居坐卧都要内侍伺候,见了谢临渊也浑然不识得。 谢临渊重伤时,也曾躺在床上无法挪动,眼前昏黑一片。那是他最为耻辱的日子。离开白山镇后,他命人砸碎小院中的一切物件,又令史官编造了整整一年他在东都的起居注。 千秋百代,永远无人知晓他曾在绝境中做过何事,见过何人。 看见父皇落入相似的境地,他只觉得更加厌恶,如此狼狈还不如趁早死了。 近日朝中琐事颇多,谢临渊回东宫后便开始处理。 殿中沉静,唯剩寂寥的风吹纸响,外头春意正浓,可照进窗内,连阳光都冷淡了。 直到平恩侯求见,才打破了死水般的凝滞。 二人议事到傍晚,平恩侯饮了口茶,将话头引向议亲:“裴家的确合适皇后之位。左丞年后就要还乡,裴家大郎君外放陇西县令,二郎君在京中挂闲职,女婿刚入御史台,皆不居要职。可叹四十年前河东裴氏也曾辉煌,如今早不如李、崔、郑三家。” 谢临渊闻言冷笑一声,垂眼继续翻阅奏折。 他自白山镇回京,越来越沉默寡言,召见臣子时惜字如金,整日里批阅公文,一个月竟比陛下一年都批得多。最近就连脾气也难以捉摸,一点无名小事都会触怒他。 上次将殿中香炉丢了出去,月初命人拔了御花园的桃花,听说前几日还羞辱了镇国公嫡女,令她伤心欲绝,几欲投湖。 除了建宁王,平恩侯很难想象究竟何人能扰乱殿下的心神。 “殿下可有心事?” 谢临渊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今日很闲?” 平恩侯诚恳道:“殿下于我不是闲人。” 谢临渊沉默片刻,面色稍有缓和:“你不如忧心点自己的事。” 平恩侯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老平恩侯夫人正给他重新议亲。 最初他与户部尚书易家有一门亲事,两人也算青梅竹马。可惜世事无常,易家随建宁王倒下,易娘子不见踪影。 他差人寻了很久,听说易听雪为建宁王所不喜,或许已经成了一抔黄土。 谢临渊并不去看他,翻过一页奏章,缓缓道:“人死焉能复生,你岂能为一死人蹉跎一生?” 更何况她已作过反贼姬妾,即便活着,也不堪为侯门正室。 平恩侯不知想了什么,片刻后起身道:“殿下珍重身体,臣先告退。” 他走后,崇文殿内再次陷入寂静。谢临渊于金□□坐到深夜。 夜风荡起他玄衣广袖,好似要将他一起吹去。 宫灯长明,幽幽照亮白玉阶。 金瓦红墙下,虫鸟都惧怕高声啼鸣。当年他在小院的夜里,耳畔充斥着嘈杂的山野乱声,已经变得很遥远。 谢临渊恍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犯过眼疾,可见他早该离开那贫瘠之地,离开郁卿。 - 白山镇医馆的门下挂起灯笼,易听雪带着刘大夫傍晚出诊回来,进后院就闻到香气。 郁卿从厨房端出了蒸鱼,烩杂菜和热气腾腾的肉羹。做法都不复杂,胜在新鲜。大家围到一桌上,刘大夫连吃了两碗,笑得合不拢嘴,感叹道:“生得这般俊俏,以后哪家郎君舍得让你下厨,老夫吃的是独一份喽。” 易听雪也道:“我看白山镇就没有配得上卿卿的,得从京城里挑。” 起初她以为郁卿作为建宁王宠妾,一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过不得半点寻常人家的日子。但几个月相处下来,郁卿完全颠覆了她的印象。 郁卿笑道:“我们俩每天在医馆白吃白住,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待刘大夫吃完,郁卿和他去前院关门上闩。 路过药柜,她指着最下角的无名格子,低声问:“刘大夫,我今日打扫此处,发现了一双手笼,能给我细看一眼么?” 刘大夫笑容一僵,叹道:“既然你发现了,就拿走罢。我之前想着要留给你,如今又怕你触物生情,平白难过。手笼是在我药炉边捡的,兴许是他离开前想烧了。” 她取出手笼,一只已经烧得焦黑,另一只也烧得更不能用了。 她抚摸着尾端的拙劣的绣迹,想起林渊第一次戴上手笼的模样,顿时心中酸涩,眼眶也酸涩。 刘大夫哼了一声:“这老人家的手啊,冬天冻得红肿,也没人可怜可怜。唉你这手笼做得不错啊?” 郁卿被他逗笑:“那我给刘大夫新做一双。” 刘大夫点点头:“你这绣的是什么?” “是鱼。” “哪有圆坨坨的鱼,你今日做的蒸鱼,瘦长条的!” 郁卿脸一红:“这是吃胖的鱼。” 刘大夫哈哈大笑:“这年头,只有天家的鱼能吃这么胖。” - 易听雪要出一趟远门,郁卿托她再捎一封信。尽管她寄出的前几封都石沉大海。 她坐在医馆药柜前等,闲时就去随州城中打听,等易听雪回来了,等桃花又落了,燕儿在檐下筑新巢,蝉鸣声渐渐响彻夏夜,给刘大夫的手笼早就做好,依然音信渺茫。 夏末秋初的晚上,易听雪拦下她问:“难道他不回信,你就要等到老不成?天下爱慕你的郎君何其多,这几个月来踏破医馆的大门,为何你偏偏吊死在他林渊一根歪脖树上?我看他一定是忘恩负义另寻他人了,你不如也早早另谋出路。” 郁卿沉默了许久,放下手中针线:“我只是不想糊涂地做决定。” 若她和林渊之间真有误会,林渊归来看见她已与他人成亲,定会伤心欲绝。她也会终生抱憾为何不多等一会儿。 易听雪叹道:“我猜,他说不定早已知道了你在寻他。但就是故意不出来。” 郁卿怔愣:“那是为何?” 易听雪冷嗤一声:“这天下的郎君最看中女子的什么?无非是贞洁和门第。你曾被建宁王掳走,不论有没有失身与他,你名节已毁,又没有家门支撑。” 郁卿如遭雷劈,呆坐在原地,从前她完全没想过这一点。 易听雪:“你曾对我说,林郎君家有个侍婢专门伺候夜灯,用饭时食鱼筷与食蔬筷都要分开,这绝非寻常富贵人家。那江都林氏定是传承百代的高门氏族,非我等人能及,家中子弟更不会和一个反贼的舞姬结为夫妻。能纳你作妾,都很困难。” 郁卿攥紧了袖口,忽然回想起在建宁王大营中的那个梦。 她无法反驳易听雪,纵使放在她出生的现代,也有不少男人介意这种事,更何况这是个封建的王朝。 易听雪已是她见过最有魄力的女子,若她也这般想,那只能说时代的洪流如此。 可林渊是她两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上的人。 遇见林渊那天,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她趴在山洞里,又冻又饿,已经自暴自弃准备一死了之。 可偏偏那时,林渊出现了。 此刻往回想,让她活下来的,不仅仅是那三贯钱。 她拿了钱,养好身体,出门赚钱,给他做轮椅,酿桃花酒,折腾小院里的花架瓜藤。生活中出现大大小小的盼头,每一个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渊让她不断生出勇气,努力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站稳脚跟,否则她一直是那个四处流亡,惶惶不可终日的郁卿。 穿书前,郁卿还在读高中,连如何燃柴火烧热墙都不会,更别提屋檐漏了怎么修,老鼠进厨房怎么抓,一贯钱折合多少银子。 是林渊一点点耐心教会她。 他虽出生世家大族,却并非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纨绔公子。郁卿觉得他见多识广,从没觉得他高不可攀。 但让她嫁与林渊作妾,她绝不接受。 郁卿抿了抿唇:“我想去江都一趟。” 她要当面问清楚。 19、第 19 章 难得下了一场雨,浇熄了暑气。内侍柳承德低头进了崇文殿,捧一封沾满雨露气的线报,放在紫檀木桌的左角。 这牛皮封的线报每次来都压了一等急的戳子,以最快的马飞渡十六所驿站,穿过五重铜花宫门,火急火燎递到太子殿下面前。太子殿下却要晾它一阵,待到夜深人静时才会打开。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柳承德也不知,只知三个月前便常有此信。 三个月前,皇后忽然犯了失心疯,披头散发冲进东宫,扬手就要扇太子殿下耳光。被他按住后,又扯下腕间佛珠抽向他的脸。 宫婢内侍们皆吓得跪坐在地,太子殿下不辨喜怒,不置一词,当夜去了诏狱。 烛火幽幽,阴暗高墙,狱中血气窒闷。 谢临渊命人打开密室,扑鼻而来一股腥腐杂草味。 铁链声随门开响动剧烈,那刑架上拴着的男人,已不复往日尊贵,从前如猎豹般精悍的身躯上,现已沾满血污,浑身没一处好皮,伤口泡得灰白,一只眼框空洞凹陷。 他嗓音嘶哑,扯出一个笑:“终于来见我了,皇兄。” 谢临渊不言,但他淡然的目光、从容的步履、绣金玄色衮服,都衬得建宁王狼狈不堪。 “成王败寇罢了,你还留我何用?”建宁王嗤笑一声,仰起头仔细瞧去,见他鬓边的珠串红痕,早已浑浊的眼中闪起一丝光芒,“原来是母后想见我。母后……如今可好?” 谢临渊不置可否:“她今日神志不清,孤只好让她在淑景殿休息一段时日。” 一句话激得建宁王倏然暴怒,猛烈挣扎,他磨烂的手腕已见骨,与铁链摩擦,森森然作响。 “她也是你母后!你这个不仁不义的畜生!” 狱卒胆战心惊地望向谢临渊,却发现他面如止水,长睫遮盖下的黑眸里无一分波澜。好似早已听惯了这些话,居然还生出闲心一笑。 谢临渊抬眼示意。狱卒抽出炙红的烙铁,猛地印在建宁王的膝上。 皮肉烧烂味,凄厉的嚎叫,整座密室如同炼狱。 谢临渊坐下饮茶,淡淡道:“脸上。” 狱卒连烙了四个在脸上,烙到最后,拿钳的手都在抖。 建宁王满身是汗,也不叫了,就死死盯着他。 谢临渊扬手作停:“我今日来,的确心存仁义。皇弟不想交密令,孤会慢慢排查,不去逼你。只是你一日不交密令,一日就不能去见母后。孤等得起,皇弟等得起,但母后未必能等。” 建宁王深深低下头,陷入天人交战,片刻后咬牙屈服:“匕首。” 谢临渊眉梢一沉,忽起身迫近:“丢在你那姬妾面前的?” 他说“姬妾”二字时稍有停顿,几乎微不可查。 但二人争斗十数载,建宁王最了解他脾性。 匕首是他在围猎场丢的,在看台丢的,在姬妾堆丢的。 何必点名“那姬妾面前”? 建宁王跪在地上,直直望向谢临渊眼神深处,紧追每一丝神情变换。 “你说卿卿啊。”他停顿片刻,“她可是本王最爱的宠妾。” 谢临渊的目光霎时凌厉,手背暴起青筋。 建宁王一口气道:“她生来就是名动天下的舞姬!榻上榻下都有销魂的奇技。她性子还温顺,本王将她弄成什么样,她都乖乖照做——” “啪!”一声破空鞭响。 建宁王侧脸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却仰头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诏狱中,摇动火舌。 谢临渊神情骇人,执鞭将他脸抵向一边:“再说一句?” 建宁王面容扭曲,焦黑皮肉和鞭伤让他做不出任何完整的表情,但他惊愕的语气中掩饰不住兴奋,像发现了不可思议的宝藏:“皇兄竟对她动了真情?” 谢临渊呼吸深重,浸染怒火,目光刀刀凌迟着他仅存的皮肉,冷笑道:“临死前居然将密令丢给一个姬妾,你以为你那些残部真能护住她?” “我的旧部哪有皇兄厉害?皇兄若想要谁,还不得乖乖臣服!”建宁王不停咳血,强撑道,“我的舞姬滋味如何?从前我亦是到处与她欢好。” 他说完此话,谢临渊擒他下颌,将他后脑抵在刑架上,狠狠往右边一错,顿时牙碎血崩。 建宁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吐出满口鲜血,依然目眦欲裂死死盯着他,含糊不停:“你以为她婉转承欢,甜言蜜语,是出自对你的真心,倾慕你?她不过是个,虚与委蛇的贱妾!你一查便知。” “住口!” 谢临渊猛地掐住他脖颈,凌空提起,赤红的眼中浮现真正的杀意。 建宁王面色青紫,声若游丝,一字一顿:“你被她骗了!” 五指猛地收紧,他脖颈骨骼发出崩塌的闷响,却仍笑得恶劣:“在她心里,你还不如,山野匹夫!” 谢临渊猛地松手! 他似被刺了一剑,气息起伏不定,开口多了荒唐可笑的意味:“山野匹夫?” 建宁王咳了许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含糊道:“堂堂太子殿下,高坐明台,还不如一个,山村陋室里的跛脚瞎子。” 谢临渊蹙眉盯着他,神情极为复杂,好似无法听清他所言。眼神也像透过他,看着一个天方夜谭中的异怪。 他稳掌天下事的手居然也有颤抖的一日,以至于扬起的鞭子都忘记抽下去。 忽然,他发出一声冷笑,连眼神都不愿施舍,转身拂袖离去。 - 自诏狱回来,太子殿下的脾气更难捉摸,时常彻夜独坐不眠。裴左丞得知后请见,又邀他去御花园。 彼时春意尚未褪去,二人行至光秃秃的桃林,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小孩的抽泣声。 内侍们上前禀告,是六皇子贪玩背不出诗,被弘文馆的大儒训哭了。 谢临渊向来厌烦孩童啼哭,只阴着脸说了句:“再哭?” 六皇子就吓得憋住眼泪,坐在地上直打嗝。 裴左丞忙扶起六皇子,轻声问:“殿下被什么诗难住了?” 六皇子怯怯望了一眼谢临渊,瑟缩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花——” 到此卡住。 谢临渊蹙眉要走,不愿与蠢人多说一句。 裴左丞虚虚拦了一把,劝道:“六皇子尚年少,刚刚开蒙,况且不是人人都似殿下早慧。” 六皇子还在“花”个不停,谢临渊沉声打断:“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六皇子脸色涨红,垂头行礼:“谢皇兄。其实,不是我没背,是我不懂,折不折花和惜衣裳惜少年有什么关系。” 谢临渊垂着眼,沉默了好些时候,久到众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才道:“时机正当就应放手去做,莫等逝去才空后悔。” 六皇子听得一知半解,不知他为何放下脾气,耐心指点。也不知他为何不继续指点,转身径直走了。 谢临渊出御花园,淡声朝引路的内侍道:“是母后安排六皇子来的?” 内侍冷汗直冒,跪在地上求饶,转眼被侍卫们拖走。 裴左丞于心不忍:“纵九五至尊,也要享天伦之乐,殿下放过娘娘,也是放过自己。” 谢临渊瞥他一眼:“那左丞不如将自己过继给母后。” 裴左丞冷汗狂流,心道殿下行事愈发恣肆,赶忙跪地认错。 谢临渊却心不在焉似的,直接将他赶走,宣了平恩侯进宫。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将平恩侯震住。 “差人将白山镇的线报送来。” 平恩侯惊疑不定:“殿下想知道……” 谢临渊抬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凭什么不能知道?” “可她是个细作!” “孤审过建宁王了。”谢临渊长眉郁结,闭目靠在椅背,面色尤为复杂,好半天才道,“建宁王根本不清楚她在白山镇跟的人是孤。” ——甚至还将他和“山野匹夫”对比优劣。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巧合,郁卿不是蓄意接近,也真不清楚他是谁。 想来恩断义绝书也是建宁王逼迫她写的,就她那个胆子,比针尖还小,谅她也不敢在当朝太子头上撒野! 但想起她遮头藏尾的模样,谢临渊仍怒火中烧。 20、第 20 章 平恩侯素来信任谢临渊,震惊之后便陷入沉默。 殿下并未说将郁娘子接回来,但也不像放过她的样子,二人之间定有其他隔阂。他身为臣子,不好多言。况且现在不适合接一个反贼的姬妾入京,殿下婚期已定,待大婚登基后再接也不迟。 十日后,第一封线报递来东宫。谢临渊于案前批阅奏章,心神却时不时落在手边信封上的一等急戳。 一等急戳意味着跑死驿马,风雨兼程。通常只用在生死战事,黄河决堤,或宫变急报。怎用到了她身上。 她有半点值得一等急? 烦恼忽生。 谢临渊露出讥笑,他真是闲得慌了,才会又想这事。 他将那信晾在旁边,直至天幕黑透。 春夜寂静的宫殿里,连枝烛台通明,谢临渊忽觉那烛光亮得太刺眼,令人不耐。 他命内侍熄了大半,待周遭一片昏黄,连灯影都虚晃,他才缓缓拆开信。 信里说,郁卿回到白山镇后,并没有折腾出惊天大浪。她与一个女伴借住在刘大夫家,问遍镇上村上所有人,有没有看见林渊。她寻人无果,就寄信到江都。 急报很短,几十字就看到了头。 谢临渊的视线停在最后一字,久久未曾离开。不过一张泛黄的信纸,他却随它走入一种旧日稔熟的氛围。山村雨后的泥土发潮,瓜藤上的黄花正香,身旁她披寒衣数着钱,枚枚叮当落入陶罐,扬起一丝铜锈的味道。 从那日起,这张纸一直压在他砚台下。直到第二封急报来,里头说郁卿寄去江都林家的信上,署名林渊。门房不知有此人,直接扔了。 谢临渊看后阴着脸,命人今后将信全拦下。 回去后他又觉得好笑,郁卿给他寄信,无非抱怨他为何不出现,质问他去了哪里,这种东西看了徒生烦恼,扔掉不可惜。 可郁卿再也没有寄信去江都,她坐在医馆前,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口,一直在沉默等待,不说话,没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阳光和月光流连过她姣美的脸,人们的目光也停留。十里八乡的媒婆得知她残疾的夫君消失后,踏破了医馆门槛。乃至随州城中都有人听闻白山镇有一貌美娘子。 谢临渊心中生出一股腻烦,随手将急报甩到地上。 那天他彻夜未眠,柳承德进来时,发现他又犯了眼疾。 再后来白山镇的帛肆换了新东家,郁卿突然给帛肆的制衣娘子打起下手来,做了两个月,要启程去江都。 谢临渊收到此信,起身欲传亲卫拦她,亲卫走到殿门口,又被叫了回去。 郁卿不过掉几滴眼泪,坐在门口等了几日而已,不仅没伤着病着,还惹了一堆狂蜂浪蝶追在身后。她的欺君之罪本该死,他没有重罚已是仁慈。她想去江都就去,待她去完江都,一切自然明白,省了跟她解释。 从前他许她京都宅邸,五品修仪,她都不放在眼里,实属不知天高地厚!她活该尝尝四处奔波的辛酸,被林氏的门房当街训斥的滋味。她可惯会掉眼泪的,得知被骗,定要当街痛哭一场。 思及此处,谢临渊浑身血液似因怒火燃烧,他听见攥紧拳时骨骼挤压的声响,眼前似渐渐蒙上一层黑纱。他撑在案前,闭眼揉着眼角。 案上累积的急报已厚得能顶起砚台,谢临渊叫柳承德进来,将它们拿出去烧干净。 - 白山镇的医馆里,刘大夫正极力劝说郁卿不要去江都。 “那些豪门郎君,表面温文有礼,实际倨傲骄横。你亲去,定会被狠狠羞辱一顿,说你被人玩弄还恬不知耻地找上门。老夫年轻时见过不少这种事。那些娘子被无情抛弃,又承受不住流言蜚语,投湖自尽的,老夫救过至少三个!真遇上些内里龌龊的狗贼,彻底弄败你的名声,只怕议亲都不成,只能给老头子去做填房!” 刘大夫已经劝过她多次,一次比一次尖锐,只是不忍看她落此下场,郁卿心里了解的。 “我不会寻死。”她放下针线,执着地回答,“我也不信他能做出败坏我名声的事。我知道刘大夫怕我受委屈,可我不去,只能每日被动地坐在这里等,心里比委屈更难受。” 刘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白山镇中,不少人都知道郁卿的残疾郎君。这段时日常有故人问起。郁卿说他回乡治病。但人们总觉蹊跷。或许郁卿生得美,他们倒不曾往抛弃那方面想,多是笃定她郎君死在外头了。 刘大夫:“过一阵你就说他病逝了。你年轻,没有孩子,还摆脱了花籍,何愁良配?” “他没有死。”郁卿垂下头,再不多说了。 刘大夫劝不动,摇着头走了。 当日易听雪知晓后,却对她说:“你快去吧。” 听到这话,郁卿愣了愣:“我以为你也会反对。” 易听雪笑得苦涩:“有时候,只有真正亲眼看见,才会断了念想。” 郁卿忽然想起原著剧情。易听雪是京都人,被抢入建宁王府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平恩侯。 前段时日易听雪出远门,去的正是京都。 如今天下太平,平恩侯定住在京中。但易听雪回白山镇后,绝口不提此人,时常望着远方出神。她不说,郁卿也没问,定是平恩侯负了她。 易听雪道:“误会就罢了,但他若再骗你,莫听信他的胡话!” 郁卿眼睛发亮,握住她的手安慰:“你放心,我直觉很准的。我们之间绝对有误会,只要见面解开就好了。此去我定会再回来一次,亲自告诉你们结果。” 易听雪瞪她:“万一他真负了你呢?” 郁卿神色微晃,抿了抿嘴。她仔细想过,最后得出结论,林渊不会负她的。 那时林渊眼盲,对她有一种说不清的依赖,只要她回家晚了,他就会故意不说话,等她先开口。但她说两句好话,林渊便不计较了。 她不清楚爱一个人是什么样,但她对任何人,都不会这样。 二人熄灯睡下。郁卿望着窗外的月光,默默想起一件事。 曾经她晚归小院时,总能隔着院墙,瞧见窗中透出的微弱昏黄。那是林渊燃起的一点烛火,让她在异世他乡,依然有家可回。 林渊看不见,并不需要烛火,那盏灯永远只为她而留。 秋雨落下时,郁卿收拾包袱去了江都,在随州寻了商队,跟他们一起上路。原本易听雪不放心,也想同她一起去。郁卿怕她脾气倔,会和林家人吵起来。 万一林渊真抛弃了她,郁卿更不愿意让易听雪看见自己狼狈模样,也不想她被连累。 商队购置大批随州城的金缕衣,将其卖到富庶的江南,一趟能挣不少钱。这名贵的料子也曾穿到她身上过,但她却一点也不留恋。 郁卿也没想到,传说中不爱富贵只爱真心的那种人,原来就是她自己。 林渊有时也会提起他家中杂事。郁卿曾问他是否穿过金缕衣,林渊却说一件衣衫而已。若她喜欢,待回了江都就给她裁一身。 那时郁卿不懂金缕衣究竟有多贵,只傻傻地问能不能四季裁四色,合记一十六身。 林渊笑她爱富贵,郁卿不想被他误会,又看出他故意误会她,恼羞成怒推打:“不是谁送我,我都爱穿的。” 她的手腕被轻易握住,林渊将她按回去,嗤笑道:“一百一十六身都可以。” 商队的马车摇晃,郁卿坐在车板上,望着远处起伏的青黛山丘想,若林渊只是个白山镇的普通人就好了。 她不要一十六身金缕衣。她只穿棉衣也高兴。 此次见到林渊,她一定要说明白。 她绝不是攀附林渊门第,她也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若他愿排除万难娶她,她会感激铭记在心,余生都对他好。 这么想着,直到某日清晨,商队叫醒她:“郁娘子,江都到了。” 21、第 21 章 顾夫人曾说江都是风雪无法抵达之处,来此地之前,郁卿曾无数次想象过江都,那里一定烟柳缱绻,飞燕常住,连筑巢的屋檐都是梦幻模样。 亲眼见到才发现,真正的江都比她想象中更温柔。十二月初,天上竟落着缠绵的小雨,朦胧烟雨中,腊梅羞怯得绽放,河道上船只悠然浮动,郎君娘子们的口音轻清柔美,与枝上啼鸣相和。也只有这般好的地方,能养出林渊一样的温润君子。 路人告诉她林家府邸就在城东南林家坊。以姓氏冠地名,足以见得林氏门楣之高。郁卿庆幸自己好歹见识过建宁王府的富贵。否则她肯定害怕去林府。不知为何,她心脏跳得有些快,或许是近乡情更怯吧。 郁卿理了理头发,只烦缺个镜子。这一路舟车劳顿,若林渊眼疾好了,第一印象却是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她要后悔的。 走过几座桥,她又好奇桥下过的小舟,花了三文钱乘舟代步。从岸边上船时,小舟颤巍巍,吓得郁卿不敢落脚,惹得船家哈哈大笑。她也笑。 小舟随一杆杆起伏,水上清风拂过脸颊。周遭的一切都那样新奇,林渊真是把江都说平淡了。见了他定要好好质问,为何不告诉她,江都城内河道四通八达,还能乘舟。 隔着好远,船家给郁卿指了林府的高檐乌头门。郁卿来到门下,提着铜环敲响,门房探头瞧了一眼,骂她不懂规矩,将她赶到侧门去。 郁卿不晓得只有林家人和贵客们才能走正门,自知理亏,红着脸来到侧门口,告知了寻人的来意。 门房一听,皱眉道:“没有叫林渊的公子,娘子认错人了吧?” 郁卿一愣:“我见过你家金绢户籍,上头写的真是林渊!” 门房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冷笑出声:“户籍?你这小娘子生的好模样,一张嘴却什么话都能胡诌。林家乃江左第一家,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郁卿涨红了脸,不想和他理论,只要见到林渊,一切误会自然解开。 “我与你家二公子林渊相识一年,他答应我以后带我来江都。我对天发誓,此话不敢有半句假。你只要通传二公子就好。” 门房诧异地瞪着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周遭看热闹的停住脚步,渐渐聚了不少人,门房赶走众人,一把将郁卿拽进门,带她在门口候着。 林家到底是盘踞江左的豪门氏族,府中假山庭院,回廊檐角,皆不输于建宁王府,甚至更添几分文气雅致。 却让郁卿有点压抑。 不多时就有一个侍婢引她去堂中,郁卿想着等会儿如何向林渊诉苦,进门却瞧见一个富态圆脸的夫人,簪翠戴环,气度娴雅,端坐正堂,左右侍婢们奉茶烧炭。 “郁娘子是吧。”张夫人淡淡扫过郁卿的脸,开门见山道,“兴许有什么误会,我夫乃长房二郎,已过不惑之年,并非你口中未及弱冠的小郎君。” 郁卿这才得知光林府就有五房人,城中还住着数不清的旁支。林渊从没和她说过。 林渊父亲病重,兄弟们正争夺家产。有些话不好说出口,郁卿怕添麻烦,想了想道:“渊郎年轻俊美,见闻广博,只是伤了眼睛,暂时不能视物,或许如今已痊愈。他去年年末离开的随州白山镇,在此之前已与我相约江都,当时我有点事耽搁,没同他一起走。前些时候我也托过信来问,可能送丢了。” 张夫人笑着,眼神却冷了。林家的郎君多,门却不好进。这些年寻上门的女人太多,她还没见过郁娘子这般漂亮的。 “托信和伤眼睛我不清楚。整个林府未及弱冠,容貌俊秀,去年出了远门,今年年中回来的二郎君,是四房的。” 这一切都对得上,郁卿眼睛一亮:“他就是林渊吧?” 张夫人摇头:“他唤作之贤。” 郁卿愣了愣,觉得好笑,林渊不至于连名字也一直骗她。人对自己名字有一种无法抵抗的本能。她隔着好远喊一声林渊,他都会抬头。村头住着一个叫李圆的姑娘,有时候郁卿冲着院外喊,喊得模糊了,林渊也会下意识抬头。 “那他可是表字为渊?”郁卿问。 张夫人也出身世家大族,没见过哪位娘子当面打听男人表字。虽不耐,仍客气道:“郁娘子要见之贤?” “拜托夫人通传。”郁卿点头。 她要亲自问林渊究竟怎么回事。 “郁娘子稍等。”张夫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虚指了一个侍婢道,“辞春,你去四房唤之贤的夫人来。” 这句话如一闷棍,打得郁卿怔在原地,脑袋里眩晕,手脚发麻:“之贤的夫人?” 张夫人不解,斜眼瞥她:“之贤没同你说过?他三年前就娶了妻。” 郁卿睁着眼,不敢置信。 张夫人接着道:“他们俩呀,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本就是青梅竹马,如今也是恩爱和睦。之贤还曾放下话来,终身不纳妾。” 郁卿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燃起来,羞愧得手脚不知放在何处,恨不得钻进地上的金砖缝里。她垂着脑袋,看见自己衣摆沾了泥水,鞋沿带着草屑。而对面的张夫人绣鞋织花繁复,鞋尖盯着拇指大的明珠。 辞春应了张夫人的声,出门去,她行得越远,郁卿越喘不上气。 她腾的起身,急切道:“夫人,请夫人别唤了。我……我不见了。” 张夫人笑笑,没让辞春回来,只让郁卿坐下。 自古歌女舞姬都如此,仗着男人宠爱就敢胡作非为,真找上门来了,又怕得要命,不吃点苦头不懂得天高地厚。 辞春很快回来,声音恭敬,在寂静的堂中回响:“回禀夫人,之贤郎君和赵夫人正在一处呢,郎君直言让郁娘子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不要离间他们夫妻。” 张夫人笑着颔首,扭头朝向郁卿,高雅的面容似透着淡淡的怜悯和意料之中。 郁卿早就浑身颤抖,如坠冰窟,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一时无法从惊愕中缓过来。 来江都前,她也想过见不到林渊。但不是现在这样。 郁卿木愣愣环视堂中,绝不是林渊和妻子在一起,让侍婢来传话,伴着张夫人和林府侍从们看她一人笑话。 她想极力解释,林渊真的爱她,想说他之间有无穷无尽爱的细节,他们并肩看过的桃花,他拭去她泪水的滚烫指尖,他亲手磨好了桃花簪插在她发髻。那发髻也是他挽的,林渊一双手曾在她发间温柔地摩挲过,一次又一次,低声在耳畔嫌弃她怎么只会扎马尾。 他们在三百多个夜里躺在一同张床上,于满室寂静中沉默地感受着彼此悸动的心脏。他曾许诺为她买下一座城中小院,院子里种梨与桃,任她喜好装饰。 可瞧见这气势恢弘,荣盛豪门,郁卿方明白,那不就是外室么? 对啊,林渊许下的诺言从来与大婚无关,都是私邸小院,衣衫绫罗,朝暮相处,天长地久…… 但无名无分。 十六岁的郁卿期盼着细水长流温情爱意,却从没想过她的爱意连三妻四妾都轮不上,只堪作外室。 她明白林渊为何不告诉她真名了。 心脏像被狠狠拧了一把,郁卿胸口痛得难以呼吸,连带眼眶都痛,险些睁不开眼。 她起身告退,丢盔弃甲狼狈而走,还差点被门栏绊倒。 身后的张夫人没有挽留,平静由她去。任凭侍婢们窃窃私语,小厮们对她指指点点,人堆中发出一两声讥笑。 天上仍然飘着小雨,前头引路的小厮打着伞,却无人为她递上一把。郁卿沿着来时路走回大门口,雨丝打湿了额发,飘到眼睛里,痒痒的。 门房看她魂不守舍地出来,扁嘴说:“哭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动了勾引的歪心思!” 听到他的话,郁卿才知道自己哭了,还以为是天上的雨丝呢。 她擦去脸颊湿痕,想反驳,却没了反驳的力气。 她的确一片真心。 但她的真心,只是林渊路过白山镇时,看过的风景。 郁卿忽然转身拽住门房,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最后一封信,哑声道:“若他明日之前问起我,你就将这信交给他,若没问起,就替我扔掉。” 未等门房回答,郁卿又说:“你们不必多虑,我此生都不会再来了。” 说罢她走出了林府。 22、第 22 章 天清了,雨静了。郁卿往外走,自己都不清楚要去哪里。江都烟柳在雾中朦胧。长街微湿,数不清的人们踏着水,重新走出檐下。孩童们在踢蹴鞠,嬉笑声传遍大街小巷。郁卿注视着那吉祥艳红的布球,想问问他们,人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笑得开心。 她愣神时,只听一声“当心!” 霎时额角一痛,蹴鞠竟砸到了头上。 郁卿捂着前额站在原地,这一刻恍惚回到上辈子。她家门口有个热闹的球场,但不幸她脑袋和磁石一样,频频被各路球砸中。这时不管真痛假痛,只要她蹲下来喊爸妈,爸妈会立刻跑下楼抱住她。小郁卿窝在温暖的怀抱里,有了依仗,委屈得放声大哭。 孩子们抱着蹴鞠,呆呆看这漂亮娘子双手抱膝,哭声如万箭穿心。他们纷纷慌了神,一个劲儿地道歉也不管用,急得和她抱成一团嚎啕大哭。 孩子们的爹娘闻声跑来赔罪,要带郁卿看大夫。 郁卿望着他们,更心如绞痛,擦掉眼泪起身说:“没事不疼的,就是想家了。” 此处离林氏府邸太近,怕被人一多又引来闲话。郁卿转身就走,泪水止不住地溢出来,天不下雨,原来雨要从眼中落下。 她回望街头恢弘的宅邸,多希望那高檐屋门一开,林渊就走到她面前。 从前她一哭,林渊就心浮气躁,原来那些爱她的反应都是装的吗? 若是装的,为何故意许下天长地久,骗她傻傻信了,让她活得像个笑话!难道看她失魂落魄狼狈模样,他就能心满意足? 若真不想看她落泪,为何早不说清楚他已有家室,当面不说写一封信也好啊!究竟有狠心才肯拖到今日,要眼睁睁看她日夜煎熬,不远万里找上门来,被众人嘲讽,当街痛哭流涕! 凭什么这样对她! 郁卿颤抖着手,拔下头上桃花发簪,如瀑青丝披散而下。她紧紧攥着簪子,掌中潮湿,桃花花瓣在皮肤上压出痛红的印记。 她心一狠,朝那河道丢去—— 噗通! 水花飞溅,河面涟漪四散,波浪此起彼伏。过了一阵,又渐渐淡了下来,重新恢复平静。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郁卿在凄清的街角岸边坐了许久,直到长街都安静了,人们沉入梦乡。 江都温柔,冬天就算入了夜,那冷也是缠缠绵绵的,渗透骨缝。不像白山镇,冷得坚硬,能将人冷病冷死。 去年冬天,白山镇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他们在医馆的矮树下,执手相约江都时,被枝梢上的积雪落了满头。 郁卿到了江都才明白,原来那一天那一刻,已是她和林渊的白头到老。而江都宁静温柔,风雪无法抵达。白首之约,在此地自然不作数。 - 第二天清晨,郁卿被一道声音叫醒。 “小娘子,你怎么在这街边睡了一夜呀?啧啧,瞧着衣裳,都湿透了。”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扭头望去,背光而立的年轻郎君笑嘻嘻撑着腰:“马上要出太阳喽!” 郁卿一晚上坐得手脚酸麻,缓缓起身,差点没站稳,那郎君扶了一把。郁卿客气疏离地道谢离开。 郎君却跟上来:“小娘子哪里人,是不是缺银住店?” 郁卿不想再理他,随便扯了根布条绑住头发,径直往前走。 他掏出背篓里的画卷给她展示:“请留步,我真没有恶意!我是个云游画师。接了一张观音像,却画不出脸来,小娘子可否与我去客栈一趟,让我画一下你的脸——” “走开!”郁卿皱眉呵斥,快步挤入人群。 身后的郎君大喊:“唉,别走啊!我付钱的!” 郁卿找了去随州的商贾,上车第二日就发起高烧。商贾怕她病死,要退钱不带她了。郁卿补了双倍的价,才让人同意留下。每天在路上,她食欲不振也睡不安稳,病得反反复复。可到随州后,病却突然好了。 又是一年春天,白山镇山尖尚留着白雪,山脚下的桃树却悄然憋出花苞尖尖。春阳暖暖,晒在脸上,让人舒服得想睡一觉。郁卿深吸一口气,走进医馆大门。 刘大夫坐在药柜前,见了她,愣住许久,白眉皱成团:“你——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郁卿轻描淡写道:“生了场病。” 刘大夫抓她过来号脉,让药童去煎药。易听雪去隔壁酒楼里买几个好菜。大家早早关了门,给郁卿办接风洗尘宴。 谁也没提林渊,谁也没问江都。 过了几日,郁卿躺在院中修养晒太阳,眯起眼看庭中发青芽的矮树,忽地想起旧事。 当初遇见林渊,他的侍卫怕她拿了三贯钱反悔,要她签下契书。郁卿又冻又饿,发着高烧,想都不想就按下手印。那时她应该更谨慎一点,问他究竟照顾林渊多久,长时间不来接,她是否能撂挑子不干,或者加钱。 她的确年轻不懂事,弄混了拿钱办事和付出真心。但林渊有家室还骗她,是他的错,她不应当为此感到羞耻,该内耗惭愧的人是他。 好在这场以热病开始的孽缘,也以她热病痊愈结束。 刘大夫拄着拐棍笑呵呵地说:“孩子就是这样啊。” “生一次病,就会长大一截。” - 满京皆知,太子与裴左丞孙女即将大婚。婚期本定在正月,如今却不得不拖到孟春。只因朝中曾拥立建宁王的郑氏不忿太子残暴,私下招募七百武士,趁元宵灯会那日发动了宫变。 平恩侯赶到东宫时,御医刚刚包扎完伤口。谢临渊左臂裹着一截白布,依然用左手拿起茶盏饮水,说不好真伤假伤。但太子说过郑氏有谋逆之心,应当早有防备。 谢临渊目光锐利,盯着他许久,忽问:“你为何效忠于孤?” 平恩侯脊梁中窜起一股冷意,此时说感人肺腑的话,不一定换来泼天富贵。 他自幼读书好,有幸选作弘文馆侍读。但侯府到陛下这代已没落。他在弘文馆常被几个世家子弟排挤。 那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定,氏族大多拥立大皇子和建宁王,谁也不看好二皇子谢临渊。 二人处境相似,才得以相识。 说出去可能没人信,其实他与太子殿下的私交不算好。如今站在太子身边,是因为十年前他只能站在这里,并且一直没改变。 这一点太子也清楚。他性情多疑,还极其警觉,对可能背叛他的人都要先杀之。 平恩侯叹道:“殿下何必问。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谢临渊似是满意,笑了下:“好。” 第二日清晨,平恩侯为满朝文武宣告: 右仆射郑远道残害忠良,弑君刲储,拥反贼建宁王逃至河东道。太子虽重伤,现无生命之忧。 弑君当诛九族,但太子仁义,只抄斩在京的郑远道及从兄弟满门,命大理寺彻查郑氏,若族中子弟能上报反贼行迹者,从轻论罚。 郑氏乃当世望族,荣贵至极,家中子弟遍布朝野,却在短短数日间跌落神坛,一时竟无人敢与郑家人来往。 朝堂斗争很远,传到郁卿耳朵里,却让她吓了一跳。 在所有繁杂的描述中,她只听到一句话: 建宁王逃跑了。 她提着裙摆追上易听雪,赶紧告诉她这件事。 23、第 23 章 前段日子,易听雪在随州城中找了活计,为官家娘子教书开蒙。每五日回白山镇一趟,今早得走了。 郁卿在帛肆做工,离镇口近,她向掌柜告了假就跑,正好拦下了出镇的牛车。她往货厢后一瞄,看见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呆愣在原地:“你——” 易听雪赶忙向她挤眼睛,一把将她拉上车,塞给车夫五文钱:“卿妹与我同行。” 车又启程,郁卿拽着易听雪小声道:“你怎么扮作了男子,还把脸抹成这样?” 易听雪暗示她别说话。到随州后,二人一下车,郁卿连建宁王都抛在脑后,抓着她盘问:“究竟怎么回事,你不是给官家娘子开蒙吗?” “一开始的确在法曹大人家做。”易听雪苦笑,“可他不知从哪得知,易家没落前曾投靠过建宁王,赶我走了。” 当时她羞愤难当走在大街上,恨不得将建宁王掘坟鞭尸,碰巧路过一座私学张贴告示:老夫子重病,需要秀才代课。 易听雪心中憋着一股气,转道换了套男装,自称薛廷逸,上门拜访。老夫子看她虽无功名在身,学问却比秀才还好,就让她来教。 此事过于离经叛道,她怕郁卿和刘大夫反对,才没细说。 郁卿听得瞠目结舌,惊讶却不意外:“你好生厉害啊。” 易听雪一愣:“你没说反话吧?” 郁卿笑了:“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你不该进建宁王后宫,简直是埋没人才。” “后宫?” “后宅!”郁卿浑身一凛,低声附耳告诉她建宁王逃跑之事,“他对我恨之入骨,若他东山再起肯定抓我们回去!” 易听雪皱眉:“此事我听说了,你放心,太子殿下即位,不会让他有可乘之机。” 郁卿纠结得心如火烤,她要怎么解释,建宁王是小说男主,气运之子。现在的太平只是表象,有朝一日他定会翻身。 易听雪挑眉:“你就这么相信建宁王?他还能比太子殿下强?” 郁卿忽地沉默下来,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幕幕,从建宁王提及太子时紧张的神色,到连夜溃逃,到围场活射……她究竟该不该信原著? “他的确不如太子。”郁卿无奈承认了,“只是我胆子小。但凡有一丝被抓的可能,我都会怕。” 易听雪望着河堤旁左右摇摆的烟柳,也陷入深深的沉默。 郁卿的话如同一把利刃,戳破她心底最深处的担忧。建宁王东山再起,恐怕会加倍折辱她。 这些日子她已深深尝到成为“薛廷逸”的滋味有多妙。要她回到建宁王后宅,她就一死了之! “你说得对,我们赌不起。”易听雪面冷如冰,“我们得跑,但不能只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杜绝他再找来,就得把事做绝了。” “怎么个绝法?” “死了就绝了!” 郁卿犹豫:“那刘大夫怎么办?” 易听雪叹道:“他待你若亲孙女,可你怎知他会不会出卖你?” 郁卿:“我与刘大夫相处多时,知晓他为人,断不会将我卖给建宁王。” 易听雪急切:“人心向来不可信!你也说过你信林渊,他还不是背叛你了?” 郁卿抿紧了唇。易听雪向来心直口快,但也是因为担心她,才会出此言。 随州街道的后巷远隔喧嚣,郁卿扇开摇到脸上的柳枝,握住易听雪的手,坚定道:“我信你,那你会背叛我么?” 易听雪哑然,垂下头再不说什么了。 - 白山镇医馆门前悬挂的灯笼,直到夜里才取下。 郁卿进门时,刘大夫拄着拐杖冲出来抱怨:“这么晚才回来,翅膀硬了!” 郁卿笑着作揖,恭恭敬敬道:“还是咱们阿翁的脾气更硬呀。” “你也清楚!”刘大夫哼了声,坐下来倒茶,“出了什么事,竟跑去随州。” 郁卿露出复杂的神情,易听雪说的那句话仍在她心中回响。 她细细望着刘大夫脸上苍老的皱纹,鬓间的白发。刘大夫视她若亲孙女,她又何尝不是视他为亲阿翁。 过些日子他若听见自己的死讯,会不会难受过度,伤了身体? 郁卿紧紧握住茶杯,试探道:“我不想看你难过,所以我才会犹豫。但我又害怕自己受伤,阿翁能原谅我不说吗?” 刘大夫见她愿意开口,又言辞真诚,心里一软,拍拍她脑袋,笑道:“阿翁都半个身子入土了,什么没见过呢?帛肆掌柜说你听到些反贼叛乱的事,就跑出去了。我猜那反贼曾欺负过你,你才如此害怕吧。” 见他猜出大半,郁卿便放心说了自己与建宁王的纠葛。 刘大夫听完点头道:“是该走,咱们庶民身如草芥,王侯将相手上漏下一粒沙子,就能将咱们压死。我老了,我儿从军行医,在陇西已娶妻生子,几次要我去那边,我都不想去。事已至此,不如我带你们投奔我儿,若不然你们两个娘子,容易遭歹人惦记。” 言下之意,就是怕自己过世后,郁卿受欺负,于是再给她找个靠山。 郁卿眼眶一热,果然,只有林渊会辜负她。而刘大夫和易听雪都愿意真心相待。 她扑上去抱住刘大夫手臂:“今后阿翁就是我亲阿翁。” 刘大夫被逗得哈哈大笑:“可惜你要丢一门好亲事喽!随州白家三郎君,对你一见钟情,下午请人找我说亲。我说得想想,想着等你回来,让你自己作主。” 郁卿摇头:“我不要成亲,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夜里蝉鸣声响彻医馆,刘大夫拍着郁卿的肩膀,叹道:“现在好,不一定将来好啊。” 郁卿闭上眼。前几年她骨瘦如柴,脸上稚气未全脱,在街上已有路人盯着她瞧。这两年愈发掩不住容貌夺目,不少郎君故意装病来医馆,只为和她搭话。 郁卿平时能无视他们,可若想悄悄跑路,这些明里暗里的瞩目就会成为天大的麻烦。 刘大夫在白山镇素有名望,只要郁卿说不嫁,他就将人撵走。但刘大夫能帮她撵一辈子? 嫁人的确能免去不少烦恼。 郁卿忽然眼前一亮:“不若我嫁与薛廷逸!” 刘大夫扬起苍老的嗓音:“哦?咱们郁小娘子有心上人了?” 郁卿神秘一笑:“阿翁莫急,待我问问薛郎心意。” - 京都众人不曾想,今上缠绵病榻许久,最后竟因宫变身死。 柳絮纷飞时节,郑家子弟被押上刑场,泣血喊冤,说今上绝非遇刺身亡,而是被太子殿下亲手扭断了脖子。 一时朝堂内外轰动,而太子殿下却充耳不闻。他父皇晚年昏聩,养肥了氏族豪门的野心。他刚借着建宁王的名义除去郑氏,震慑了各大世家,又与式微的裴氏正式定亲,提拔裴家年轻子弟。这一扶一打之间,君威毕现,叫众人安静服帖,不敢再生事端。 谢临渊灵前即位,接着就得处理繁琐杂事。待柳承德送来熟悉的线报时,还恍惚了一瞬。 上次烧掉砚台下所有信纸后,他下令取消白山镇一等急的戳子,因此这封线报来得格外迟。 博山炉焚起一缕青眼,谢临渊又觉得那焚香碍眼,让人熄了。 可熄了香,心中的烦躁依然不止。谢临渊索性丢下笔,扯开信桶,里面竟有两封信。 他目光掠过线报上郁卿的动向,眸中翻动着阴沉的潮水。 郁卿这个山野庸愚,被林家妇当成外室教训,竟在江都大街上哭,居然也不嫌丢人。 谢临渊攥皱了信纸,怒极反笑,从前知道她脑袋空空,怎么竟蠢到连门房脸色都看不懂,非要闯林家宅门,自寻苦吃? 他丢下线报,揉了揉眉心。 既然她被教训了一顿,应当已经吃一堑长一智,知晓忘恩负义的后果了。若她肯认错服软,向他求情,他不是不能将她接回宫中。 于是他拾起另一封,也就是郁卿临走前塞给门房的信。 24、第 24 章 浓云汹涌,沉沉压着金銮高阁。 殿外传膳的内侍捧着玉瓷汤盅,琉璃碗碟,恭候在门外。直到汤断了热气,也不得见天子。 殿内,信纸被丢在地上。 谢临渊抽出帕巾,一根根擦拭过手指,仿佛那张薄薄的纸上沾满污泥,脏了他的手。 他俯视着郁卿给他的信,满眼皆是厌恶,恨不得将其丢出去碾碎喂狗。 当初为何没让她为建宁王殉葬? 谢临渊记不太清。但他比想象中的冷静,不仅没动怒,甚至还笑出了声。 他扶手站在案前,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最后重新拾起信纸,放在烛火上。 火苗顿时吞噬了歪曲的字迹,同样泯灭了纸上饱含愤恨的控诉,和一刀两断的宣誓。 灰烬委满地。 接着传众内侍入殿,指着桌上信桶道:“今后再送来时,别忘了先提上自己的人头。” 他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却教众人冷汗直落,匍匐着应声。 - 平恩侯府的老夫人曾进宫求过一道圣旨,请天子赐婚。 今日平恩侯却在下朝后长跪不起,要天子收回旨意。 谢临渊不耐他们母子俩一来一去折腾,看着平恩侯通身的紫服金玉带,说道:“穿上这身衣裳,连国公嫡女都瞧不上了?” 平恩侯淡然道:“不敢。只是臣才得知易家女尚在世,她不归,臣不敢再娶,否则与背信弃义何异?” 谢临渊冷笑:“建宁王已死,她何以不归?无非要与你恩断义绝,你还想跟在她身后摇尾乞怜不成?你为这反贼姬妾空费心思,耗尽光阴,令侯府颜面扫地,老夫人也要遭受折磨。” 平恩侯脸上闪过一丝羞赧,低声道:“可若臣因此娶了国公嫡女,只会抱憾终身,母亲爱臣,定不愿见臣如此下场!” 谢临渊没想他能说出如此儿戏般的话,一时竟笑出声:“卢颂安,你是鬼迷心窍了?你纳她作妾便是,不耽误与国公联姻!” 平恩侯清隽的双眉紧皱:“她绝不作妾。” “那让她滚。”谢临渊冷冷道。他不想再劝,他早已说清利弊。侯府与谁联姻不重要,不影响朝局的他不会管。只是平恩侯一意孤行,行事不分轻重,难免教人怀疑他于政事上也会如此。 平恩侯咽下舌根苦涩:“难道陛下还不明白,这无关作妻作妾。纵她是反贼姬妾,要与臣恩断义绝,也不改臣真心。” 谢临渊只觉得平恩侯没救了,拂袖离去:“天子近臣,竟对一反贼姬妾低声下气,听之任之,真叫朕失望。” 他走出朝堂,来到立政殿门口。 内侍宫婢们正攀上殿檐,驱赶隐蔽角落的灰雀。 纵长安宫殿檐下驱赶鸟雀的风铎终日奏响,每年总有那么一两只灰雀,胆大包天,在天家檐下藏身,还以为不会被发觉。 见到天子来此,众人纷纷下梯行跪礼。 谢临渊瞥了眼宫婢手中的鸟蛋,往年郁卿也曾爬到檐下,惊呼巢中居然有蛋。乡村陋室,院前屋后都有雀鸟侵占檐缝筑巢,孵出幼鸟后,吵得人不得安宁。可郁卿却很喜欢,总是省下一把粟米去喂。还笑问他:“明年鸟儿会回来吗?” 玲珑声音恍惚在耳畔响起,谢临渊忽然一顿,冷下脸来,命宫婢们赶紧将鸟蛋拿走。 他匆匆进殿坐在案前,不论如何也无法平复心中烦躁。批阅奏折的目光几次移向砚台。 如今的砚台严丝合缝地坐在案上,再也不压任何一张纸。 谢临渊觉得那砚台愈发碍眼,进而觉得这殿中的紫檀木案、案上墨、墨旁灯、灯下镇纸,满室无一处不碍眼。 他命人将所有物件拿走,通通换了新的,便没再想起不相干的事。 - 大虞太祖怜民如子,缩短国丧至一年。但郁卿一年也等不得。好在白山镇天高地远,芦草村更是穷乡僻壤,只要村里人不声张,没人管她结不结亲。 郁卿与扮作男装的易听雪找到里正,让他将婚契的日子往前写了几天,正好赶在国丧前。里正拿了银子,满口答应下来。 一开始刘大夫得知薛廷逸是易听雪,极力反对二人结亲。但郁卿软磨硬泡了好几日,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将他说服。 刘大夫的儿子听闻父亲肯随他去陇西,立刻备了车马回白山镇。众人借着采纳礼收拾行囊,郁卿则回到她的荒山小院里。 这间小院离其他村中院落都不近,前任主人是个老猎户,早早过世了。郁卿来此地后,将就住了进去。林渊在的那一年,他们将院子里里外外都改造过,如今又因为林渊离开,重归破败。 做事做全套,郁卿订了新的喜床,购置了家用,糊好了窗棂,还贴上囍字。乍一看还真有小两口过日子的意思。 收拾好的那天,这院中前后,竟与林渊在时大不一样。若不是院后那棵安息香树,郁卿几乎都要认不出这是她曾经的家。 她望着那棵安息香树,想起自己熏衣衫的傻模样,忽地笑了一下。 真的很奇怪,此时回忆起那些过往,她并没有肝肠寸断,心间只余下了淡淡茫然,仿佛那些和林渊在一起的日子,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人们得知她要成亲,惊讶她嫁的人是个随州城里的书生,旁敲侧击问起原来的残疾郎君去哪里了。 郁卿大大方方道:“他回家治病去了,不想和我在一起。” 大家听此再没多问,只劝郁卿往前看,新郎君也是一表人才,说不定以后能中举,让郁卿当上官夫人。 郁卿笑得前仰后合,问“薛廷逸”意下如何。 易听雪只当玩笑:“我终究还是女子,考科举那可是欺君之罪,要下大狱的。” 郁卿摆手:“你长得高挑清冷,穿男装雌雄莫辨,压低了声音,分不清你究竟是男是女。” 易听雪不置可否。不知为何,这些村民的玩笑话总在她心间挥之不去。 二人喜宴办得很小,只请了邻近的乡民。拜天地后,众人一通哄笑,郁卿罩着红头不动,他们以为她在害羞,实际上郁卿却有些难过。今晚之后,大家定会为她伤心,但没有办法。她深知自己有多少本事,能顾得上自己、易听雪和刘大夫,就已经知足了。 直到深夜,众人吃酒烂醉,纷纷回了家。 整座村子都陷入沉睡时,一簇火苗忽地在院中燃起,接着整座囍红的小院都被熊熊烈焰吞噬。可惜周遭一片寂静,无人从酒中醒来,更不提救火了。 夜幕铺开,星穹之下,郁卿站在不远处的山坡顶,静静遥望着远方的烈烈火光。夜风拂起她鬓角的发丝,月光下她微微眯着眼,朦胧得辨不出脸上神色。 确定火势不会蔓延到其他人处,她转身对易听雪道:“我们走吧。” 易听雪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会心疼么?” 郁卿回头又望向小院。这个季节白山镇少雨,这把火将烧到明日、后日。直到最后一丝能烧的东西都烧干净了,才会停息。 任谁看见了,都会以为她二人因喜烛倒塌,又吃醉了酒,活活烧死在新婚夜里。而此时正逢国丧,村中人都不会声张。就算白山镇的衙门知道了,为了保全乌纱帽,也会尽力压下此事。就当没有郁卿和薛廷逸这两人。 若林渊看见,也会以为她死了。 他最后说的那句“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不要离间我夫妻感情。”郁卿此刻想起来,心中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恍然大悟,对林渊来说,这段偏远山村的孽缘,或许是一种深刻的累赘。他曾高高在上,住江都大院,有情恩深重的妻子。自然看不上她这间残破陋室。 只因他一时疾病缠身,才不得不委屈求全,与她于患难中生了些薄情,毕竟她曾待他极好。 可当他眼疾腿疾痊愈,重回江都,重新过上豪门郎君的日子。只需稍稍一对比,就会发现白山镇的经历有多不堪,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此地,从未见过郁卿。或许是念着她三贯钱的救命交易,才没有将她与这间院子除去。 如今她死了,院子也烧了。正巧遂了他愿,真是便宜他了! 郁卿叹了口气:“当然心疼。我心疼自己。” 去林府前几日的夜里,她总是被噩梦惊醒,靠在牛车板上想,若林渊负了她,她一定要狠狠骂他一顿。 她嘴不够利,脑子转得不够快,害怕到了林渊面前发挥不好,或者被林家的仆人们堵住嘴,于是提前写好诀别信骂他。 当时她想,若林渊没有负她,她一定要偷偷烧了那信。 从林府出来后,她只恨诀别信写得不够狠。有一瞬间,她想竭尽全力报复林渊,毁掉他珍惜的一切,让他名声扫地,付出代价。 她想了那么一瞬,在天亮后就荡然无存。 何必呢?她没林渊聪明,玩心眼的事一窍不通,否则也不会被林渊骗得团团转。她还懒,难以在讨厌的人身上花费精力,一个建宁王就够让她崩溃了。 最关键的是,她不想侮辱两辈子第一次的感情。那些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自身就很美好,即便付了错的人。林渊和她在不在一起,她都该更珍惜自己的爱和付出。 晨星跃出东方连绵起伏的黛山,不久后即将天明。 易听雪攥住她的手腕,摇头道:“不值得。” 郁卿笑了笑:“是不值得。” 她扭过头,冲易听雪笑道:“我们走吧。” 她的爱她带走了,就让有关林渊的回忆都留在这里。 - 一封急报千里加急,飞渡崇山峻岭,送往京都长安宫。 信使不顾满身风尘臭汗,牢牢攥紧内侍的手,声声恳切:“一定要将此带给陛下!” 内侍瞥了一眼他令牌,呵斥道:“陛下早有言,再不必送来白山镇线报!你这是抗旨不成?” 当着信使的面,他将信桶丢进了路边花泥里。 25-30 第25章 第 25 章 谢临渊双目赤红跪在废墟…… 内侍转身走进宫门内, 沉重的禁宫铜花门咣一声闭合,带走信使所有的希望。他从溺水里抠起信桶,往地上啐了一口:“死太监!明明就跟在陛下后头, 却瞎了眼了看不懂陛下何意!” 宫卫们见他闹事,提戈将他拿下。 信使被捆住还怒骂道:“捆得好!还不快带我去见陛下!你们这群占着茅坑不拉屎, 胆小如鼠的懦夫!” 陈克从角门进来时,正好看见这场闹剧, 他皱眉呵斥:“长安宫前何人敢闹事?” 他以剑柄掘起信使的下巴, 看清他的脸,忽然一顿:“杜航?” 信使杜航, 曾是平北军中的一介伙夫, 也是他亲自挑选派去白山镇的三名线人之一。 杜航被松绑后,抹干净信桶,求陈克速速交与陛下,以免耽误时机,陛下震怒。 陈克叹道:“陛下已经放话, 若谁敢将这信交给他, 先提项上人头去。” 杜航咬紧牙:“我敢!” 陈克冷笑:“你尚年轻, 不知今上秉性。你要惜命!” 杜航仰起头, 将线报递到他手中:“那请陈右卫保管,属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陛下看了这封线报, 定会回心转意的。” 陈克抿唇收下,虽然好奇,却没问信中内容,有关白山镇的一切,他大概知晓一二。 但线报等同军机, 他不可僭越。 他警告杜航:“先前那些线报都被陛下烧了,你以后也不用再送了,陛下早就抛弃郁娘子了。” 杜航愣了愣,疑惑道:“那为何不将我们这些线人调离白山镇呢?” 陈克正要走,闻言愣在原地,讷讷找着理由:“兴许陛下忘了吧……” 他进了宫,随陛下出宫来到裴府。 今日裴左丞邀陛下在府中小叙。先皇驾崩,陛下得服丧,大婚往后拖一年。十二个月虽短也长,裴左丞想到天子的脾气,还是隐隐担心他翻悔,夜里都难安宁入眠,怕有一日陛下突然拿裴氏开刀。若他孙女被册立皇后,陛下多多少少还是会给裴家点面子。 二人焚香卷帘饮茶,观池中莲叶,在风中轻摇。 不多时,裴左丞唤来孙女指点。裴以菱为表孝心,要亲自向太公斟茶。 按规矩来讲,只斟太公茶,却不斟陛下的茶,是为大不敬。 裴以菱此举是何意,在场人人皆知。 然而谢临渊也没反对。 裴以菱笑了笑,她伸出雪白的柔夷,提起琉璃壶,腕子上细细的青玉镯发出玲珑声响,随茶水流淌入杯中。 热气氤氲,隔着濛濛白雾,她轻轻抬眼,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对上谢临渊寒星般的目光。 裴以菱瞬间垂下头,不再言语,为裴左丞斟完茶,便落落大方行礼,退到他身后去。 陈克执剑默默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他伸手触碰了一下腰带里的信桶,暗暗叹气。 他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深知陛下多恨建宁王。只郁娘子做过建宁王姬妾这一点,就难比裴家女。更别提二者地位悬殊。裴家女身后是裴氏,是氏族平衡的一枚重棋,关系到社稷安稳,朝堂局势。 松香一缕升起,在水榭中盘旋不散。裴以菱以扇掩面,静立在裴左丞身后,女儿家的羞怯模样毕露,却丝毫不影响她礼仪端方。 裴左丞不断将话题引向自家孙女,谢临渊一眼看破他的忧虑,直接将话头拐到婚期上面,还令柳承德传门下省拟召,一出国丧,便着手准备册立后位。 裴左丞听得心花怒放,忧虑飞到九霄云外。 送走天子后,他回到水榭,看见侍婢们正收拾茶具。 桌上的两杯茶,对面那杯已凉透,竟一口也没饮。 他心中那股不安又隐隐升起,叫来裴以菱,郑重道:“待明年立秋,你肩上重担,不仅有裴氏兴盛,更有主事中宫,母仪天下。切莫像曾经那般幼稚了。” 裴以菱垂下眼睫,坚定道:“太公放心,旧事孙女早就忘了。况且今上是天下至尊,旁人怎好与他作比。我入宫后,定叫李氏输于咱们裴氏。”- 自裴府归来,陈克腰带里一直夹着那封信桶。他看着陛下处理朝政,召见群臣,从早到晚都没歇过。他想着等陛下哪天心情好了,再试探着问问白山镇线报,却一连数日都不见谢临渊笑过。 从前陈克只遵圣谕,哪里遇到过左右为难的烫手山芋。此刻他恨不得亲手将郁娘子提到陛下面前,让两人面对面解释去。 几日后,他在议政殿前当值,瞧见平恩侯静候门口,等待召见。 二人聊了两句,陈克犹豫几番,掏出腰间线报,复述了信使杜航的话。 平恩侯闻言诧异道:“你何必冒死送信,此事已成定局,陛下再难回心转意,除非郁娘子死了。” 陈克叹道:“万一真的死了呢?” 平恩侯沉默片刻,想起陛下劝他所言,叹道:“那就更不必为了一个死人去送死。她死了,对陛下也是解脱。” 就在此时,殿门忽然打开。 斜阳洒落,谢临渊站在光暗交替的窗影中,语带凉意:“你们二人在嘀咕什么?” 平恩侯和陈克俱僵在原地。 谢临渊的目光缓缓向下,落在他们中间,陈克举起的信桶上。 他眉梢一挑,微微眯起眼,眼看着就要说些什么,陈克急中生智,一把将线报塞进平恩侯怀里。 平恩侯手忙脚乱地接住,愣了愣,索性轻咳了一声,举止从容不乱,将信桶收入袖中,再朝谢临渊行礼:“陛下。” 谢临渊从陈克看到平恩侯,蹙眉道:“你拿它做什么。” 平恩侯语带无辜:“臣与陈右卫凭谨遵圣旨,拦下这道线报,刚准备拿去烧了,非有意让陛下看见。” 谢临渊冷嗤一声,盯着他的袖子,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能烫出一个洞。 平恩侯犹豫道:“那既然陛下已经瞧见,不若…芭衣嘶巴以留就留三…” 他取出小巧的信桶,双手奉上。 竹制的信桶泛黄,被几道极细的灰色裂纹贯穿,一头拴着泥水浸过的红绳。 谢临渊嫌弃地瞥了信桶一眼:“你当朕的话耳旁风?” 他似被触怒,长睫下的眸子里满是讥讽:“不是要烧了?” 平恩侯颔首:“是。” 谢临渊朝殿中长明的连枝灯扬了扬下颌:“那就当着朕的面烧。” 平恩侯缓缓握住信桶,走到连枝灯前。 谢临渊正负手在侧,旁观他一举一动。平恩侯如芒在背,拿信桶的手似被铁烙了,针扎般疼。他竟不知陛下如此在意郁娘子的线报,虽不发一言,周身气息比训斥他那天更让人心惊胆战。 难怪陈克要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他。 平恩侯抽开信桶封盖,屏息凝神,慢慢朝连枝灯伸出手。 烛火颤颤,随风摇曳,就在烛尖即将触及信桶中露出的薄纸那一刻,他听见谢临渊呼吸加重,难以遏制,像是极力忍受着什么。 平恩侯手指一抖,信桶翻落在殿内金砖,发出啪嗒的声响,滚到二人中间。 烛火闪动,发出噼啪响声。周遭凝滞般死寂,殿内落针可闻。 平恩侯俯下身子,捡起信桶,在谢临渊冷得要杀人的目光中,再次双手奉上:“陛下可见,不是臣不想烧,只是天子之物,注定无法毁于微臣手中。” 谢临渊早就看透他想做什么,伸手夺走信桶:“少在朕面前装。” 平恩侯讪笑一声,自知理亏。心下却暗暗惊奇,陛下的喜怒竟会受制于一封信桶。 谢临渊抽出信纸抖开,脚步靠近了连枝灯。他在焚烧之前不耐烦地随意扫过,手都几乎伸到烛火顶上了,目光扫过最后那行字,却忽然停在原地。 平恩侯与陈克一对视,皆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谢临渊纹丝不动盯着信纸,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不似愤怒,也不似震惊。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烛光闪烁,那往日锐如刀锋的戾气也不见了,仿佛看到什么荒唐大事,一时觉得离奇怪诞。 平恩侯伴君十载,纵谢临渊幼时情绪更内敛,也没见他比此刻更难捉摸。 “陛下?”他轻声问。 谢临渊毫无反应,就站在原地,烛尖在他手背上燎了一道赤红烧痕,他甚至都没躲一下,只盯着信看。 平恩侯立即吹灭烛火,挪开烛台,却听谢临渊低声问:“何时送来的?” 殿外陈克禀告道:“前几日。” 谢临渊似是不确定方才所阅,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甚至返回去检察信桶,确定里面再没有第二封后,他忽地呵斥:“为何不早点送来!” 陈克无言,赶忙垂首告罪,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却发现陛下握纸的指尖在颤抖,连带着薄纸于寂静殿中发出凛凛声响。 平恩侯也发现了,再问:“陛下?” 谢临渊缓缓放下信纸,转向他,眼中情绪莫辨。他喉结滚动,仿佛有难以言语之事。 斜阳落下,阴云涌动,窗扉乍开,一股寒风裹细雨吹到脸上,大半烛火在剧烈摇曳。 内侍们要冲进殿里关窗,却见三人俱在原地不动,一时也摸不准去留。 过了好些时候,谢临渊忽地笑了下,淡淡道:“无事,她成亲夜被烧死了。”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平恩侯极力压制浑身颤抖,扭头望向陈克。 还真被他说中! 他仔细品读方才那句话,却捉摸不透他低哑嗓音中的情绪。郁娘子私下成亲,陛下定会将其视作背叛,成亲夜身死也是罪有应得。 可眼下陛下的反应,怎么瞧也古怪。 平恩侯屏息凝神,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陛下得知郁娘子不是细作时,曾对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俨然一副郁卿去留尽被他掌控的模样。 实际也的确如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亲手将郁卿推给建宁王,又将郁卿夺回白山镇,令她左右奔波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林家二郎君。她看似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实际却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 平恩侯心生不忍,郁娘子这一生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这又能如何?他、陈克、乃至京中各大氏族,不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过日子,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君臣之道。 或许对郁娘子而言,死也算是解脱。 平恩侯沉默片刻,试探道:“她曾跟过陛下,纵死也应作天家鬼。” 谢临渊攥着信纸,力道之大,已经将这张纸攥破。他抬起头,神情却倨傲淡漠,声凉如水:“一个贱如草芥的姬妾也配给朕陪葬?朕就是太仁慈,养肥了她的胆子,她才敢另嫁旁人。她该庆幸自己死得太早,倘使落在朕手里,势必要将她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他拂袖来回踱步,忽地又静在原地,垂眼盯着这张破碎的信纸,久久不动,双目似是失神。 陈克与平恩侯皆看出他又犯了眼疾。 今日之前,已许久未曾犯过。 陈克顿时万分后悔给陛下线报,上前跪地谢罪:“陛下保重龙体,臣立刻派人去白山镇,将那姬妾的遗物带回来,当着陛下的面烧了扬灰,以平圣怒!” 他抱拳垂首,等待着一声令下,却只等到信纸飘落在地。 陈克抬起头,竟看见谢临渊露出倦怠的神色。 年轻的君王揉着眼角,起身往回走。 风从一面面大开的窗扉而来,吹得他丧服素衣猎猎摆动,勾勒出如鹤般孤绝身形。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念道:“既然死了,就让她永远烂在那荒山野岭里吧。” 不知为何,他语气中竟有几分轻快和满意。 这场永无止境的纠缠以郁卿落败告终。而方才对她的贬斥,已是他怒火的余烬。 平恩侯望着他反反复复的模样,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陈克也陷入沉思。 谢临渊挥退二人:“什么闲事都要拿来说一声……朕尚有奏章要批。平恩侯,你先给朕去查,户部前几年亏空的银两是谁借的?省的你无事就在儿女情长上拉拉扯扯!” 内侍们关了窗,他重新做回案前,拂去奏章上落叶,接着看了起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陈克与平恩侯出去后,接过内侍打来的伞。 空旷宫道上,唯二人并肩而行。 夜雨倾盆而下,他冲平恩侯苦笑:“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我今日算领教了。多谢侯爷替我挡下一劫。” 平恩侯亦苦笑:“陛下命我查亏银,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还望陈右卫相助。” 陈克毫不犹豫应下。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前,平恩侯欲言又止,最后低声提点道:“陈右卫做好准备,陛下还是想要郁娘子遗物。” 陈克半信半疑,陛下一副再也不欲纠结的模样,如何还想要遗物?但平恩侯也是好意,他只道谢说记下了。 往后的日子里,陈克仔细留意陛下的动向,但一直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陛下勤政,但原本五日一次的朝会,如今被分作大小两朝会。因他嫌弃一群人挤在太元殿里只能打瞌睡,还不如趁早回去办事,他要问何事,召人觐见便是。 群臣沐休时,他也在批阅奏折,有时招国公进宫弈棋,或是去裴府与裴左丞品茶观荷。京中有几个年纪相仿的郡王邀陛下去射猎,他也鲜少推辞,完全不似郁结气愤的模样。 陈克不得不承认,离了郁卿,陛下似乎只是个威严深重的君王。虽然他有时喜怒无常,说话尖酸刻薄,但细究起来,这些刻薄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是他过早看破别人图谋,不耐烦与之耗时周旋罢了。 若真说沉痛,先皇出殡那日,谢临渊当着群臣掩面落泪,悲痛哽咽。见者无不动容,纷纷劝陛下节哀。 自此之后,京都便有了今上重孝的传闻。 若不是陈克瞧见他回议政殿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像卸下一张面具,他几乎也要相信陛下对先皇的真情实意。 至重阳,京中所有关于陛下的非议都渐渐消失。谢临渊已经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世家内斗,分科举士,四海升平,西域、东海各国来朝贺。 翻年春节,京都破例举行灯会,但念着国丧未过,只许举行半日,且禁燃烟火。 那天陛下微服私访去街上瞧了瞧,却碰巧遇见镇国公夫人带着家中一位娘子出游。 轿子停在街边,帘儿掀开一角,露出小娘子娇俏的面庞,眉如燕尾,杏眼桃腮,未吃酒便有一股子柔媚醉态。 谢临渊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收回目光,并未说什么,似是默许了。 镇国公夫人带人来拜见陛下,自称身旁小娘子出自李氏六房,但打小就养膝下,当亲女儿一般。 谢临渊笑了一下,并未出言戳破。夜幕落下,朦胧暖黄的灯火点亮年轻君王的半张脸,削去他周身煞气,平白添上几分温柔。他本就生得好看,小时候没张开,还时常被当作公主。长大后眼中的寒意盖过了他的容貌,加上手段过分强硬,莫说将他认错了,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龙颜。 那位六房的李娘子只匆匆望了陛下一眼,羞得耳尖通红,朱唇紧咬不敢说话。 谢临渊向来厌烦女子觉得他容貌好看,但面对国公夫人,他并未露出半点不悦,同她闲谈几句便带着柳承德与陈克离开。 柳承德偷偷对陈克讲:“不出意料,待裴氏入中宫后,国公家也要出一位娘娘了。” 天下新鲜事何其多,陈克慢慢忘记了郁娘子,忘记了那些白山镇的线报,也忘了平恩侯的叮嘱。 翻年夏天,国丧刚结束,陛下于内苑东海池旁夜宴群臣。 那天夜空晴朗,园中高挂长明灯,抬头望去,若天上有一百轮月亮同时升起。京都勋贵们穿梭在怒放的芍药间,像飞出笼的鸟儿,恨不得纵酒狂乐,掷千金以尽欢。 有时谢临渊也会去宴上待片刻,但总会竖起一道玉屏风独坐。可能也是清楚他君威过重,只要他在场,众人都安静如鸡。 今日他来得晚了,柳承德将他引至苑中。不远处灯火通明,如临白昼。谢临渊抬眼望去,难得称赞了一声内侍布置得不错。 水榭台碧瓦顶,交错层叠,上头也点着明灯,好似明月落在宫檐上。谢临渊走近了,抬眼不经意朝那顶上一瞥,忽然停住脚步,脸色煞白。 柳承德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是一只灰雀,偷偷在檐上筑了巢。只因檐台错落繁杂,就连日光都无法照到某些隐蔽处。若非今日明灯高悬,人们永远也无法看见这只灰雀巢。 柳承德以为陛下不喜灰雀,赶忙告罪:“雀儿最是狡诈,去年将巢除尽了,今年还会来,真是防不胜防,明年要告诉这些宫人,漏一个就罚银子。” 宫婢们纷纷涌上去,攀梯摘巢。远处的勋贵们瞧见了,端着酒走过来看热闹。 巢中竟有三只稚雀。它们羽毛未丰,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踩着蛋壳止不住地啼鸣,惹得女眷们捂着心口直呼可怜。 不知哪家的小娘子梳着总角,一身绫罗绸缎,端着金银盏飞奔而来,抓起一把紫玉羊脂米,喂给巢中幼鸟,转过身问娘亲:“小灰雀在这里,大灰雀呢?” “他们飞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道。 “那鸟儿何时能归来?” “娘也不清楚。” “明年还会回来吗?” “没有那么久。”女声笑道,“说不定今夜就回来了。也说不定……它们只是去天涯海角远行。” 稚嫩的雀啼一声声如尖锐的针,刺扎着谢临渊额角。 他耳畔突然爆发尖锐的嗡鸣,霎那间所有人的声音都听不清了。头顶的月亮连成片,和地上的灯火混在一起,如同漩涡将他吸进去。 谢临渊单手撑在树干上,几乎不能站稳。他剧烈喘息着,想屏息静神,却只能听见心脏因绞痛而缩紧,发出绝望的挣扎跳动声。 他一抬眼,发现自己扶着的这棵树,是棵百年桃木。只是如今桃花早就落了,枝上空余夏叶。 可即便提前几个月来,也无济于事。 宫人们早就知晓他不喜桃花,未等花开,就将花苞尽数掐去。 正如知晓天子痛恨夏蝉,厌恶灰雀,不吃鸡汤,逢冬日树上都不许积雪。他周遭的服侍的人会想尽一切方法,早早规避令他不悦的事,生怕触怒天颜。 柳承德瞧见天子额间冷汗,赶忙扶他回寝殿,宣来御医。 谢临渊倚靠在床头,鬓发微湿,双目紧闭,唇色青白,好似下一刻就要驾崩。 御医提着药箱来时,大惊失色,号完脉摇头道:“陛下急火攻心,或因国事繁忙,休息不好,要立刻施针!” 谢临渊眼前昏黑,睁开眼,只依稀瞧见御医的轮廓,他的嘴一张一合,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剧烈的烦躁,伸手挥退众人,哑声命他们全都静静滚出去,否则就立刻削去项上人头,原地处斩! 无人敢违抗他的旨意,内侍低声劝了御医许久,才将他推出殿门。 柳承德最后一个出殿,迈出门槛前,依稀听见翻身的声响。他下意识扭头望去,只见天子叩着床沿,突然呕出一口血。 “陛下!” 霎时内宫上下慌作一团,夜宴提前结束。群臣们尚未饮个尽兴,就被送出禁宫,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地问:“陛下呢?怎么不见陛下?” 御医重回大殿施针,宫婢们手脚发软,端水进来。玉山倾颓只需短短一刻,柳承德根本来不及反应,浑身发颤,脑子里想过一个个能倚靠的身影,最后命人出宫请平恩侯。 就在此时,陛下忽然睁开眼,抽去御医扎在他手上心口的金针,站起身,一把拽住柳承德后领,厉声道:“叫陈克来,点禁卫一百,随朕出宫!”- 夜里,陈克猛地惊醒,听见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正要说什么,只见柳承德衣冠散乱,慌张跑进来,拽他到两仪殿前空旷的宫道上。 陈克还没来得及问,紧接着就看见陛下大步从殿门中走出。 谢临渊披散着墨发,只着素白中衣,手执一柄烛台。烛火影影绰绰,在漫长的白玉宫阶上,照见他眼眶赤红,绮丽的容颜如炼狱修罗。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备马!” 陈克本欲问去何处,柳承德惊恐不已,一把拽住他,哀求他少说话,陛下又犯了眼疾。 陛下亲帅禁卫,当夜疾奔出宫,禁卫们高举的松明火炬如两行流星,划破夜空,点亮京都的太平长街。 谢临渊盯着前方,越骑越快,大月氏进贡的汗血宝马性情刚烈,四条精瘦长腿快似闪电,眨眼就跃出百步。陈克将鞭子挥出了火星子,才好不容易赶上。 京都城门的守卫看一行人无视宵禁,疾驰而来,正要上前怒喝阻拦。陈克一箭将禁卫令牌钉入他背后城墙,大喝道:“开门!”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京都城开,两列快马冲了出去。 众人星夜兼程,跨过京畿道,片刻不休,直到日行千里的汗血马都口吐白沫,累死在地。 谢临渊立刻抢过禁卫的一匹马跨上,不顾众人劝阻,头也不回地继续跑。这一路他双眼不曾阖过哪怕半柱香。纵一等急报,也不曾有如此之快。 他到白山镇时,正是午后,马蹄声撕裂乡野小镇的宁静。 谢临渊的视线停留在医馆前一瞬。那里已经关门许久,檐上的灯笼漏着大洞,门口贴着的告示残破不堪,谢临渊勒马凑近,上头的字迹全都花了。但依稀能看出“刘大夫年老无力行医”几个字。 他没有半分犹豫,拽过缰绳立刻奔向芦草村。村民们见到这队气势汹汹的官兵,吓得四处逃窜,闭门不出。 禁卫们不清楚为何陛下带他们来这样一个山村角落。陈克无声环视四周,被此地贫瘠所震撼,无法想象陛下曾在这种地方待了整整一年。 谢临渊驻马于村尾山郊的废墟前。他不发一言,眼底青黑,眉宇间尽是疲惫。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郁卿与他住过的小院,放眼皆是断壁残垣,地上的焦土寸草不生,依稀可见院中房屋地基线。 他下了马,朝那些碎瓦败壁迈出一步,竟有些踉跄,低头看去,靴边已沾上枯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步迈出去,就无法回头,如同光阴无情逝去,永不反悔。 从前他痛恨的日子,终于无法垢藏在漆黑的回忆中,通通显露出它们的真面目。 谢临渊往前走一步,又来到门前的青砖上。他身后依稀传来郁卿清脆的笑声:“林渊,我回来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尝尝。” 他扭过头命令她:“站住!” 那道声音顷刻消散在风中。 谢临渊往前走,厨房里,少女端出一锅鸡汤,擦了擦额间汗水,冲轮椅上的郎君眨眼道:“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算了告诉你吧,我前几日熏了衣裳,你闻闻好闻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那轮椅上的郎君口中发出:“很称你。” 郁卿露出羞涩的笑,意识到自己笑得太明显,还努力压下唇角,眼睛转了一圈,努力不让他发现。 谢临渊想看清楚她的脸,却不论如何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他恍然想起,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脸。即便眼疾几乎痊愈,只要想到她,见到她,都会遏制不住地再犯。 窗边,郁卿踩在桌上,垫着脚尖将一束桃枝挂在窗上。 她趴在窗沿,侧脸枕在手臂,望向头顶飘落的桃花,渐渐睡着了。桃花花瓣落在他案上,纸上,也落在她鬓角眉间。 谢临渊记得,郁卿在梦中打了个喷嚏,他伸出手,试探地拂去招惹她鼻尖的落花,却无意触碰了她柔软温热的面颊。 他为这一刻指尖传来的触感心悸,几乎僵在原地。 此时郁卿却睁开眼,迷蒙地坐起身,捂着自己的脸惊慌失措:“你——你这个……嗯,采花贼。” 说完自己先笑嘻嘻地溜了,显然是故意的。 他气得冷笑,她这个无知村妇,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采花贼! 谢临渊要上前质问,那少女的身影顷刻间走远。不论他如何命令她停下,如何往前追,她都没有回头。他忽然想起这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他无法追上一个过去的人。 秋夜,热墙烧得噼啪响。她静静躺他身侧,伸出手偷偷拉他的指节。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醒了,但并未睁开眼,只是静默地等待。谁知她勾了一下,又不牵了,缩回手去,扰得他心绪烦躁。 片刻后,身边又传来她起伏均匀的呼吸声。 他想也没想,直接握住她的手,拉开手心,与她十指相扣。 手心中绵软的感受烫得惊人,他忽然意识到有多荒唐,立刻将她甩开了。 谢临渊怔怔看着二人,不敢置信他们曾如此相处,更不明白他们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宁可相信郁卿是个虚伪狡诈的骗子,身如草芥心比天高的姬妾,好让他恨一辈子,才不会后悔错过。 他转过身,前院里,她忽然抱着一坛酒走近了,坐在他身边,探出头朝他杯中望了一眼,问:“你怎么不喝呀?是不是不合胃口?我专门给你酿的桃花酒。” 见他不说话,郁卿拽着他衣角摇晃:“好啦林渊不生气,你怎么整天都跟个河豚一样,一戳就鼓起来……而且我那天又不是故意说那句话的。我的意思是,赏花何必用眼睛,用尝的也行。” 轮椅上的郎君不说话,耳尖微微泛红,可惜她没注意到。 郁卿举起酒坛,指着东墙的树道:“不喝也没关系。我把剩下这坛酒埋在树下,待你眼疾好了,我们再来赏今年的桃花。” 天空中,无尽的云从四面聚拢,又向无穷的远方散开。 谢临渊一步步走到东墙下,用金丝龙纹剑掘开那堆焦土,但什么也没寻着,郁卿就是个骗子! 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她的轮廓站在屋门口,以一种忧郁的目光凝望着他,说:“你不是要带我去江都么?” 谢临渊站起身,快步向她走去,伸手要拽住她,触碰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消散。 谢临渊眼中闪过痛意,喉咙里发甜,嘴角落下鲜红,眩晕让他差点没有站稳。禁卫们冲过来喊:“陛下当心!” 谢临渊反手抽出长剑,劈开众人:“滚!” 他踉跄着来到废墟中,十指扒开断壁残垣,不停寻找那些回忆中的痕迹。酒坛,落花,桃枝,她为他做的衣裳,轮椅,笔,买过的纸,她们并肩躺过的床,她写给他的信……为何这些东西都陷入了焦土,泯灭成灰。 谢临渊知道,是他亲自命人将那些过往砸得粉碎,是他亲手烧掉她寄来的信,但他仍不死心,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郁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证明她不是一个他想象出来的幻觉。 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天的火势太凶猛,他来得太迟。破败发灰的砖瓦夹缝中,只剩一段残红布。 可即便提前几个月来,也无济于事。 他是谢临渊,不是林渊,从他们认识之初,郁卿就骗了他,他也骗了郁卿。 谢临渊不清楚还要找多久。夜幕落下,重重压在他的肩上。他得知自己双目失明,双腿残疾的那天,都没有今日绝望。 他绝望地发现,他再也无法看见她的脸。这世上所有至高无上的权势,都无法令花瓣落回枝梢,残衫恢复原样,无法让她提着背篓,笑着向他走来。 他可以屠尽叛贼,屠尽北凉,屠尽六姓七望各大世家。他可以统领四海,命万朝来贺,教宫中内外对他卑躬屈膝,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这些又有什么用? 穷乡僻壤的灰泥,污了天子尊贵的金衣广袖。 谢临渊双目赤红,跪在废墟中,攥着这缕不属于他的残破喜带,一遍遍崩溃地嘶喊:“郁卿,郁卿!朕要杀了你!” 他一字一句,恨意彻骨,声嘶力竭地威胁—— “朕-要-杀-了-你!” 第26章 第 26 章 薛郎及第了! “啊!” 郁卿猛地惊醒, 胸口余悸渐渐消退。她拉开床帘,温暖天光随院外鼎沸人声传来,冲散冷腻的噩梦。 刚来陇西那年, 梦中时常有一道模糊湿冷的身影,抵死纠缠她, 拖她沉入深渊。后来那身影只是站在远处,以一种恨入骨髓的目光将她笼罩。 次数久了, 郁卿察觉梦境的速度愈来愈快, 往往她刚发现那道视线,就能立即醒来。 刘大夫的儿子刘白英听她说了此症, 笑呵呵道:“我刚来石城镇也常作噩梦, 卿妹过几年就适应了。” 石城镇地处陇西最西端,黄沙遍野,怪石林立,风吹起砂砾击打岩壁,声调古怪瘆人, 因此得名鬼哭镇。不少商人第一次来此, 夜里都会被怪声吓醒。 四年前天子登基后, 大虞与西域诸国始通商道, 各路商人在石城镇停脚歇息,原来荒芜的驻边小镇,如今繁兴不亚于随州。 郁卿收拾洗漱好, 去狭小的前堂撑开大门,挂起开业的灯笼。 上午有两位胡商来取衣服。郁卿最喜欢做胡商的生意。他们话少,出手阔绰,进了大虞,都想在石城镇做两套汉人衣冠来穿。 西域诸国人膀大腰圆, 钩鼻绿眼,穿汉人衣总瞧着不伦不类。但套上郁卿做的衣裳,竟也脱去胡蛮子的气质,显出几分儒气风流来。因此“刘卿”这个假名,也在胡商间传开。 郁卿手艺出自白山镇,打版剪裁都比边关裁缝好上一截。几年前她也遭受过明里暗里的挤兑,但不多时,易听雪中举了,没人敢来招惹一个举人娘子。 中午又来了一个胡商订衣服,郁卿收下订金,量好尺寸,送走客人。刘白英家的小闺女阿珠就跑进店里,围着她撒娇:“小姑姑,晚上来我家吃饭吗?娘亲今天烧羊肉。” 郁卿笑着应了,阿珠高兴得手舞足蹈,赖在她店里不走,看着她缝衣服。圆圆的小脑瓜,扎着两个羊角辫,从上下左右各个方位冒出来。 到午后,郁卿取下灯笼,准备关店,身后又跟进来一个客人。 她刚要请人明日再来,扭过身,看见门口的胡人衣装的年轻郎君,不自觉撇了撇嘴:“我要关门了,出去。” 来人扶着半掩的门扉,无奈笑出声:“我还没说什么呢。” 郁卿不理他,摸着阿珠脑袋,嘱咐她先回家,自己等会儿就来。 阿珠跨过门槛,仰起头威胁郎君:“我告诉你,小姑姑今天是我的,你少来抢了!” 郎君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走进门,来到郁卿身边,行礼道:“听说薛郎要上京赶考,卿妹可要与他同去?” 郁卿才不顺着他回答,反唇相讥:“贺楼敬,你一个云游画师,消息还挺灵通。” 贺楼敬嬉皮笑脸道:“这不是为薛郎的学生家画过天王图么?他们说夫子夏天就要辞别书院了。” 郁卿坐在柜台前,抬起眼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卿妹明知故问。”贺楼敬眉眼含笑,弯起薄唇,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画卷摊开,露出画上缺了脸的观音:“这画倾注在下毕生心血,只愿此生能完工。” 郁卿见过这画许多回,每一次都不禁被纸上观音抓住视线。 不同于时下盘坐宝莲,端庄慈祥的菩萨。这画中观音身姿如惊鸿,立于阔海云间,蕙带当风。莹莹微光映照她如白瓷般细腻的肌肤,若一个将乘风而去,却不舍世间的少女,却兼具了悲悯的神性。 郁卿曾与易听雪去石城沙漠游玩,沙漠边有一巨湖,名为热海。那日天光晦暗,她站在无尽大泽边,看见水中自己轮廓的倒影,遂明白为何贺楼敬非要画她脸不可。 实在是太像了。 可他们平生素不相识。 贺楼敬说观音像的身姿轮廓,没有参考任何人,完全是多年空想捏造而成,凝聚他一生中,所有对美的极致造诣。 但他想象不出观音的脸,他画了成堆草稿,都不够满意,遂背上行囊,离开家乡,四处云游,期待某天能妙手偶得之。 因此,二人在江都相见的那一刻,贺楼敬才如此孟浪,像个痴人。 郁卿听完差点翻白眼,谁家正经郎君,大街上拉着只见过一面的娘子,要请她去客栈里画像?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想被画下来。”郁卿耐心威胁道,“你再死缠烂打,我让我家郎君把你撵出去了。” 贺楼敬急切解释:“卿妹为何如此决绝,我又不敢夺人所爱。” “不敢?”郁卿眯了眯眼,抄起剪刀,指着他的脸,一步步逼近:“什么不敢?我看你想了很多遍吧?” 贺楼敬跳起来,叼着笔双手举起,绕着圈躲:“别别别冲动!我真不敢!人在世上还论迹不论心呢我什么都没做!别赶了我走我走。” 郁卿也就故意吓唬他,看他一副慌张模样,噗地笑出声,将剪刀拍在柜上。 贺楼敬耳尖发烫,蓦地想起她已嫁作他人妇,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哦。” 郁卿斜眼盯着他离去。 晚上她和易听雪去刘家吃饭,阿珠还问起贺楼敬。郁卿顶着一桌人好奇的目光,不咸不淡道:“他来订衣衫的,我说关门了。” 刘大夫点着拐杖问:“铺子里的画像就是他画的?” 郁卿嗯了声。 一开始她在石城镇起了裁缝铺子,只有寥寥一两个胡商来。 胡商买了衣服就走,数年也不会归来,无人得知她手艺究竟好不好。 贺楼敬游至此地,在大街上撞见郁卿,知晓她铺面生意不好,就给胡商画了六幅不同衣冠的肖像,一张赠与胡商,五张挂在郁卿铺中。 自此胡商们来到此地,看见墙上着大虞衣冠的挂像竟是胡人,心生亲切,走进来订衣裳,一来二去许多变成熟客。 刘大夫若有所思道:“那你觉得他如何?” 此话一出,刘白英夫妇,阿珠,刘大夫,易听雪,和家里的大黄狗,白狸奴,都炯炯有神盯着她,似是不想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郁卿脸腾的红了,又觉得可笑:“他如何同我有什么干系。” 刘白英的夫人笑道:“贺楼敬在石城最好的客栈一住就是两年,得花不少银子啊,定是家底丰厚!卿妹若跟了他,也能游历四海。” 郁卿可没想到这一点,连忙摆手:“我喜欢待在家里,到处跑太累了。” 刘大夫点头:“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生得俊俏,惹得咱们卿卿喜欢。但这点也不好,男子不可生得太俊,容易长成招蜂引蝶忘恩负义之辈!万一嫁过去受了委屈,咱们又不在身边,啊谁来撑腰?” 郁卿头疼:“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刘白英颔首道:“父亲所言没错,品行比外貌家底都重要。他老大不小,却居无定所,难免令人不放心。卿妹要谨慎。” 总算听到公道话,郁卿连忙附和:“大哥所言极是。” 刘白英:“下次叫他来家里吃饭,大哥帮你相看。” 郁卿一口饭呛到嗓子,猛地咳嗽。 易听雪赶紧丢下筷子,帮她顺气,皱眉抱怨众人:“少瞎问了。我早打听过,贺楼敬姓贺楼,不姓贺。他是个北凉与汉人的混血,如今大虞上下无不痛恨北凉。卿妹嫁给他,生下的孩子都要遭白眼。” 郁卿扶额长叹:“怎么都想到孩子上去了?” 阿珠突然跳过来:“说得对!走马街上的乞儿小如罗就是半个北凉人,我们都叫他小啰啰。” 郁卿拉住她叮嘱:“阿珠是善良的小宝宝,不可以欺负人家哦。” 阿珠想了想,摇摇头:“我暂时没有,我还给他吃的呢。” 郁卿笑着揉揉她脑袋。 众人听到贺楼敬是半个北凉人,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晚饭后,郁卿回家继续做衣裳,易听雪在旁边批阅学生的功课。她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白日去书院,晚上批完功课,夜里还要再苦读一阵,十分辛苦。 郁卿知道她想考中进士做官,从不说让她注意身体。只是默默在易听雪上桌前就磨好墨,添好纸,修剪笔尖的碎毛,去铁匠铺专门打了两盏烛台,又炖好鸡汤,还给她缝了件新的裹胸衣。 起初易听雪受宠若惊,道:“你不必做这些,我们不是夫妻,更不是主仆。” 郁卿看她紧张模样,故意眨眨眼逗她:“薛大人,糟糠之妻不下堂,记得以后给小的挣诰命啊。” 易听雪又好气又好笑:“我才刚刚中举你就如此贪心,小心我及第前休了你。” 郁卿面无表情,捂着耳朵:“没听见没听见,只听见薛大人说要给我一品诰命。” 易听雪瞪了她一眼,扭头看书去了。但被她这么一闹,心上的重压顿时减轻不少,连看书都快了许多。 熄了灯,二人东西各占一床,放下纱帐躺着聊天。 易听雪朝着郁卿感叹:“你若真心仪那个贺楼敬,嫁他也行,等我登科及第,外放做官,你们跟着我便是。有我在,不会让你的孩子遭白眼。” 郁卿本来困得快睡着,一听这话被吓精神了,感动之余,实在无以为报。于是她跳下床来到易听雪床前,给她被子掀到脸上,蒙住她的头,嘟囔道:“姐姐你快睡吧,别做梦了。” 易听雪:“……” 看来是真的不喜欢。 郁卿趴回床上,迷迷糊糊又要睡着时,听见易听雪忧虑的声音传来:“你若跟着我上京,就开不成铺子了。” 哪里有官家娘子临街当裁缝? 郁卿莞尔:“那你当官赚钱,给我盘下一个铺面,我做东家,不声张便是。你放一万个心去考,其他事咱们能一起解决。” 易听雪翻了个身,叹气:“我若真是个男的,定要娶你为妻。” 郁卿:“可惜薛大人已有夫人了。” 易听雪禁不住笑出声,心想若是能进士及第,留京城做官,一定要在同僚里给她相看个好夫家,绝不能像林渊那样忘恩负义。 这几年卿妹的性子都开朗多了。在白山镇那段时日,她每天木愣愣地做着针线,为了林渊整日犹豫彷徨,一副为情所困模样,任谁看了都着急- 离开石城镇那一日,恰逢阴天。 风萧萧卷起荒草,遍眼是黄沙,平白添了伤心意。 众人围在镇口,送别二人,车队的胡商们见此也惊讶,只觉得刘卿和她的夫家不是一般人物。 阿珠抱着郁卿嚎啕大哭,哭喊着要郁卿别走,刘白英夫妇也抹着眼泪。 唯有刘大夫笑呵呵道:“行了,咱们薛郎有出息,卿妹跟着就是京都的官家娘子。若薛郎考不中,也莫要难过,回来便是,石城镇虽是边关弹丸之地,但也是家,不能嫌弃!” 一旁,易听雪书院的学生们暗中嘀咕:“这老头,哪有咒薛先生考不中的。” 郁卿难过得一直流泪,抱着刘大夫的手臂哭。她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这天到来时,她竟如此不舍。 但胡商们要启程,两人也不得不走。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送,直到十里开外,郁卿才狠心赶了刘大夫他们回去。 易听雪放下车帘,皱眉道:“若不然你就留在石城镇吧。” 郁卿擦干泪痕,摇摇头:“他还有大哥大嫂一家,但你呢?” 易听雪板着脸:“我一个人也行。” 郁卿拍她:“我们从宁州就说好一起走,糟糠之妻不下堂,薛大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易听雪离别时没哭,此刻却低头抿紧了唇。 此行一路畅通无阻,连易听雪都惊讶能走得这么顺。从前先皇在时,山里常有匪贼,路上也有各道关卡,故意收取行人过路费。 今上登基后,以雷霆手段彻查各郡县流民,大批匪贼被剿灭和招安,派出的巡察使甚至到过石城镇。 二人进京畿道时,与胡商分别,天色已晚,便在文昌县落脚住店。 此时进京的人多是赶考举子,因而店中十几桌吃饭的热热闹闹,都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满酒楼的之乎者也,高叹阔论。 易听雪找了人拼桌,郁卿拦住手忙脚乱的小二道:“来两碗羊肉汤饼!” 二人在木桌前落座,郁卿嫌桌子不够干净,取出帕巾又擦了两遍。她头戴帷帽,隔着纱也能感受到对面书生探究的目光。 易听雪也注意到了,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书生,道:“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书生被吓了一跳,顿时涨红了脸给郁卿二人道歉,又说:“郎君出门赶考,还有贤妻帮衬,实在教人羡慕。” 说完他也没脸同二人坐在一起,胡乱吃完汤饼,撂筷子就跑了。 一同拼桌的还有一位老举子,眉须俱白,见此提点道:“尊夫人生得太出挑,还是少在人前露面。兴许在你家乡,你能护得住她。但京畿道人多水深,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到几个四品大员。” 易听雪和郁卿对视一眼,都心道是得注意一点,二人向老举子笑着搭起闲话。 郁卿问:“文昌县这个名起得真好,往年是否有许多学子在此停留,烧香拜佛?” 老举子哈哈大笑:“今上登基才有。” “这是为何?” 老举子左右两顾,压低声音:“此地四年前还唤作临昌,为了避天子名讳,才改成了文昌。” 又说了些其他话,两人吃完汤饼上楼进屋。小小一间房,易听雪收拾床铺,郁卿点起蜡烛时,忽然想到,天下是谢家的,建宁王叫谢非轶,那天子呢? 郁卿问:“天子叫谢非临吗?” 易听雪笑了:“你怎么连天子的名讳都不清楚。” “都说了是名讳嘛,平时都尊称今上、天子的,再从前都叫太子殿下,没人提过他叫什么名字。” 再说了,石城镇离京都那么远,她知道县令的名字就行了,但天子叫什么,郁卿从没想过要问,横竖知道京都里有这么个人就是了。 易听雪怔愣片刻,笑道:“也是,我从小生在京都,所以才知晓。天子名谢临渊,临渊羡鱼的临渊。” 说完二人俱是一愣,彼此相看,竟僵在原地。 易听雪重重咳了咳,心道这难免也太巧了,那林渊起什么名字不好,竟与天子名讳相冲。 易听雪尴尬不已,怕郁卿听到“林渊”二字伤心,伸手想拽住她衣袖,强行转个话头,却看见郁卿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怪不得!”郁卿睁圆了双眸,眼中亮晶晶的,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和她低声八卦,“你知道吗?我之前去江都林家,门房说没有叫林渊的,我还感到奇怪。后来见了林家夫人,夫人说那个二郎君不叫林渊,叫林什么……” 郁卿拍拍脑袋,眯着眼仔细思索:“林什么……反正是三个字的,林之什么的,唉!记不清了,不重要,总之你知道是三个字就行了。我当时可伤心了,觉得他为了骗我不惜报假名。但现在想想,说不定他真叫过林渊,改名也是为了避天子名讳。” 易听雪喝了口茶压惊,仔细一想也对,叫得这么像,是该改了。 她悄悄抬起眼,借着烛火仔细观察,郁卿脸上竟没有半点纠结难过,甚至还有一种猜到谜底的自豪。 “你不伤心了?”易听雪问。 郁卿莫名其妙,茫然道:“若非你提起,我有年头没想起这个人了,说不定他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易听雪品味着她的语气,确定她不是强装欢笑后,叹道:“当初你从江都回来,刘大夫特地叮嘱我,千万不要提林渊,不要提江都!他还把你送林渊的手笼藏起来,又问我要不要把庭中那棵树拔掉,说怕你睹物思人。最后我们打算先看看你的反应,若你每次瞧见那树就哭,我们就连夜伐木。” 郁卿怔在原地,平白的,鼻尖一酸, 年少时,她为此事流了太多泪。没想到时隔经年再红眼眶,已不是为了林渊。 “我还和他看过桃花呢,难道要拔了芦草村所有桃花不成?” 易听雪挑眉:“说不定我们真能干出来。” 郁卿破涕为笑:“犯了疯病吧!” 虽说如此,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只是一介普通人,无权无势。刘大夫和易听雪能为她做这些,全出自真心爱护。上辈子她的父母也曾这样爱她,兴许如此,她才能迅速走出悲伤。 年少时的情愫,早就模糊。连那晚火烧小院时的心境,都不太清晰了。 只记得当时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做什么都是战战兢兢,思前顾后,犹豫不决,像找不到主心骨,喜欢上林渊也是时运境遇造就,可惜那时她不懂。 真是个可怜的小女孩。 郁卿笑了笑,扭头去做针线活了- 三日后,她们终于进了京都。 京都繁华,处处喧嚣。坊市里人肩并肩,前脚挨后脚,走到哪里都挤得要命。太平长街上倒是宽阔,但骏马奔腾,高车华辇,都是官贵人家,百姓只能靠边走。 正逢举子们进京赶考,投店钱足足翻了六倍,许多贫苦学子只能在院中打地铺。两人打下午起,走了好几家酒楼,都说没空房了,让她们往北走。直到天黑,才寻到一户租赁自家宅院的,愿意腾出一间房给她们。 屋主笑呵呵接过她们的银子,道:“你们不懂,这段时间进京要赶大清早,否则到宵禁也寻不到住处,只能蹲一夜大牢。” 易听雪在落难前,也是个官家小姐。易家非世家大族,但也有一处城北宅邸,哪懂得京都庶民的难处。 夜里二人秉烛数了数口袋里的余钱,皆发出一声长叹。 郁卿摇头:“若非刘大夫也给了我们一些银两,怕今晚真要蹲大牢了。” 易听雪皱眉不语,他们得在京都待至少半月,还要留回程的盘缠以防万一,眼下怎么算都不够。 这住店钱也太贵了! 郁卿吹灭烛火劝她:“别担心了,想到天明,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明早去寻个裁缝铺子问问。” 第二日,郁卿去东市帛肆裁缝铺挨个问过去,被拒绝了也不嫌羞,只笑了笑说今后若有需要,可以来找她永进坊找刘卿娘子。 问到第四家,掌柜让她先试做一件,瞧了眼她起剪子的手势,凉凉道:“你不像陇西来的,倒像随州来的。” 郁卿一惊,尴尬陪笑道:“掌柜好眼光,这都能瞧出来。我师从的织工娘子以前在随州做金缕衣。” 掌柜两指拎着她做了一半的缦衫,啧啧道:“行吧别浪费料子了,你明日来上工,先打下手。” 商量好月钱,郁卿便在此处做起裁缝。掌柜说话不好听,但手艺堪称一绝,被她骂一顿,郁卿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因此从不放在心上。 一起做工的白娘子倒是经常被骂哭,偷偷找郁卿抱怨,两人关系迅速熟络了。 过了两日,有一批道士进店订道袍。 郁卿从没见过道士也来裁缝铺子做衣,只道京都的寺院道观实在太多。 白娘子皱着鼻子道:“你不知啊,是这三年间多起来的。之前宫里闹鬼,天子找他们镇鬼去的。有些杀头了,有些赏赐了银钱,就留在京都看风水了。” 郁卿听得瞠目结舌,两眼放光,手中针线却不停:“闹鬼?你们陛下还信这个啊?” 白娘子笑了:“什么你们陛下,小心杀你头!” 另一个钱娘子闻言凑过来道:“镇什么鬼,陛下是真龙天子,鬼都怕!让这些人找鬼去的!” 郁卿笑得好开心:“向来只听鬼找人,没听过人找鬼的。陛下犯疯病了?” “小声点……”钱娘子低声道,“是真的!陛下要他们上天入地找一个死人,找到要将她千刀万剐。今年还算好,前两年真是疯得厉害,尤其是三年前的夏秋,满京都没一个敢劝的,劝陛下的都掉了脑袋。我说咱们陛下呀,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嗯——” 她的意思是犯疯病。 郁卿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当年太子殿下当着姬妾的面,活活将建宁王射死,那可太惊悚了。这大虞谢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疯病。 “多大仇啊,至于么。”郁卿不理解,拿着剪子边裁布边问,“这人到底犯了什么罪?” 钱娘子和白娘子都倒吸一口气,极力压低声音:“你刚来京都吧?” 郁卿不懂为何气氛突然凝滞,迟疑道:“怎么了?” 钱娘子探头左顾右盼,确定隔墙无耳,竖起一根手指嘘道:“其实没人知道那是谁。只知道那人是陛下的元后。你不知道啊,当时要册立皇后,陛下就跟中邪了一样,突然搬出一个牌位来,说要立牌位为后。过了一段时日,不知怎么地,突然发疯劈了那个牌位,丢到洛水中去了。我爹爹的主家是修史的,到现在都不清楚该怎么写!没人敢问。” 白娘子道:“我兄长说是陛下为了打压世家,才这么做的。不是什么闹鬼元后。” 郁卿点头:“也对,那些朝堂里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发疯。一定是为了什么利益。” 白娘子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清醒。” 郁卿笑了笑,揶揄道:“所以那鬼最后找到了?” 钱娘子放下针线,神秘兮兮道:“说是找不到了。陛下亲自去了蓬莱东山的道观,观主说那鬼没办法找。” 郁卿努力憋笑,抖到线都穿不进针眼了。 这一听就是骗子。 看来没人能完美无缺,纵今上这样通晓治国之道的,也会被江湖骗子骗。 钱娘子:“因为陛下要找的鬼是天外飞魂,若是死了,就会魂归原处,不在此界中了。” “嘶——”郁卿猛地缩手,瞪大眼定定望着钱娘子,额上骤然泌出一层薄汗。 白娘子赶忙取来帕巾给郁卿擦血:“怎么被针扎了,钱娘子你少说点,别叫刘娘子分心。” 郁卿耳畔嗡嗡作响,心跳得极快,几乎要冲破胸口,只觉天旋地转。 她僵硬地撑起一个笑,摆手道:“是我不小心。” 钱娘子和白娘子还在哈哈大笑,声音却变得很遥远。她们说天外飞魂也能编出来,这些道士为了钱,什么话都能讲出口。 郁卿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掌柜路过时,吓了一跳,让她赶紧回去休息。她愣愣瞧着掌柜片刻,喘了口气,道:“无事,我不想扣工钱。” 掌柜翻了个白眼走了。 郁卿这才有些实感。 莫说观主所言是真是假,若为了一句话而死,万一没回去,就太不值了。 放在几年前,她可能还想试试。如今她过得也不差。她死了,易听雪和刘大夫定伤心欲绝- 西风起,秋叶黄,易听雪考完会试后,郁卿给她炖了补汤。 至十一月中,礼部南院的东墙下,放了榜。 那天全大虞上下的举子们都跑去看榜。冬日积雪未销,人们心头却火热,拢着袖子,仰着头望眼欲穿. 郁卿陪易听雪一起去看榜,她捂着冻红的耳朵,在外面的檐下等。 前方,人们头上顶着鹅毛大雪,或哭或笑,有些疯疯癫癫跑出来了,有些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呼朋唤友喝一杯。 不多时,易听雪也出来了,鬓角发丝上沾着雪粒,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郁卿赶忙按住她:“先别说!让我猜猜。” 易听雪抿着唇。 雪落下来,打在郁卿长睫上,却打不落她眉眼扬起的笑。 “你及第了!恭喜!” 易听雪此刻才露出一丝笑:“没错,但是没中会元。也不在前三名。此次会元是裴家郎君。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的世家子弟,我在第十六。” 郁卿愣了愣,低声安慰她:“前二十都能进殿试,我听铺子里的娘子说,陛下一直在打压世家,你前面全是世家子弟,殿试时可不第一个选你了?” 易听雪惆怅道:“世家子弟不一定学问差。” 郁卿伴着她往回走,雪地里印出她们的脚印。 忽然,她停在原地,拉住易听雪,蹙眉道:“你莫要强求高升,说不定做个不见天颜的小官,反而是好事。” 易听雪不解,呵出白汽:“这是何意?” 郁卿垂头抿了抿唇,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望她,眸子里尽是忧愁:“不知道,我心里总是觉得害怕。我怕陛下发起疯来,伤了你。” 易听雪展颜一笑:“你少听铺子里的娘子瞎说!这一路来你也见了,陛下若有疯病,天下早就大乱了。” 第27章 第 27 章 年轻的君王终于露出真容…… 殿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易听雪早起温书,给两人用热水冲了鸡蛋。郁卿掐着点起床,以最快的速度吃饭收拾冲出门:“明天你殿试, 我今日只上半天工,中午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易听雪笑道:“好。” 然而直到下午, 郁卿都没回来。易听雪赶紧丢了书,跑去裁缝铺, 却得知郁卿今日根本没来上工。她扭头就往衙门走, 出了巷口,却被一侍卫笑着拦住。 “薛郎, 有请。”- 狭小的庭院, 昏暗的室内,分不清昼夜。 郁卿只觉浑身酸软,环顾四周,有一刹那以为建宁王又来抓她了。这几年时不时有建宁王在各地起事的消息,后来都没了下文。时间一长她也脱敏了, 不再草木皆兵总想跑路。 忽地有人燃起烛火, 郁卿被亮光一晃, 眯起眼看去。 一个蒙面男子持刀冷冷俯视着她:“她的脸, 擦干净!” 立刻有婢子用热帕蒙住郁卿的眼鼻,狠狠抹去她清晨涂好的蜡黄草汁。 蒙面男子凑近端详,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艳之色, 啧啧称赞道:“这般美人,要在市井里耗到红颜老去?夫人若好好打扮一番,美貌定冠绝京都。” 郁卿终于明白了,有人瞧上她美貌,要把她献给哪个大官。 “我郎君进士及第, 明日就要一飞冲天,何必你来递高枝?” 蒙面男人的刀尖挑起她下颌:“你说,薛郎更爱你,还是更爱他的青云路?” 郁卿别过头,呼吸吹起她鬓角发丝,斜眼看他:“也就你这样想。” 蒙面男人放下刀,绕着郁卿踱步:“我给夫人算一笔账。就算考中状元,也得从九品校书郎做起,一辈子在京都城南,都买不起一间别院。若薛郎识相,我们许他银六千,官至岭南经略使,如何?” 郁卿哼了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岭南?你们怎么不去?” “牙尖嘴利!”男人以刀背敲了郁卿脑壳一下,痛得她直吸气。 他恶狠狠道:“你非要立那贞洁牌坊,那就从了你心愿!让你当个美人寡妇!” 郁卿咬牙喘息,现在只有两条路。不论易听雪死不死,她都要被献给权贵。 这群人早知道薛郎还毫无畏惧,保不准是哪个世家,想同时用她威胁易听雪,夺走状元之位! 不如暂且答应下来。 郁卿闭眼默念。易听雪,你可别在这关卡誓死不屈,一定要答应这群人,用缓兵之计。等通过殿试,当上状元,一切都好说! 男人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哈哈大笑:“你还指望薛郎在殿试上状告陛下么?我告诉你,陛下最烦这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杂事。凡事遇上,就要贬斥一顿。况且,你家薛郎方才已经答应我们,他会放弃殿试,立即出京!” 郁卿脸色一白:“那我还选什么?悉听尊便!” 蒙面男人招手,侍婢灌了她一碗迷药- 后巷里,高墙阴翳中。六个持刀侍卫将中间的清瘦书生团团围住。来往百姓走到巷口,立刻缩回头绕了路,不敢直视。 易听雪双目通红:“我说答应你们,条件是我要去东市一趟,取回我夫人的衣衫。” 侍卫们横刀阻拦。 易听雪毫不畏惧,指着为首人的脸,骂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夺我妻还要辱我至此!我就拿一件衣裳,你们守在前后门口,难道看不住我一个大男人?” 几人对视一眼,嘶哑道:“给你两炷香的时间。” 易听雪深吸一口气,郁卿曾经和她讲过,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脱险。 她板着脸走去东市。 下午,裁缝铺子人最多。易听雪进了裁缝铺就问:“掌柜的,我来取我夫人的衣裳,她从此不来上工了。” 掌柜刚要说没衣裳落下,一抬头,瞧见门口几个持刀侍卫,转身撩起后堂门帘,催促道:“那你快点!真是烦死了!” 六个侍卫守在门前门后,等了两炷香,依然不见薛廷逸出现。来来往往都是些婀娜娉婷的富家娘子和青楼歌女,雪臂香腮,媚眼如丝。寥寥几个男人里,也没一个长得像薛廷逸。 十炷香过去了,侍卫们再也忍不住,冲进去搜查,仍找不到薛廷逸。愤怒之下,要拿掌柜的问罪。 掌柜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天子脚下还敢为非作歹?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娘这块招牌真掉下来,砸死的官都够你跪下喊爹!老娘没看见!赶紧滚!” “泼妇!”几人面色青白,怕她东家是哪个大姓氏族,赶快回去禀告。 众人走后,掌柜锁了门,来到隔壁,上下打量着歌伎装扮的易听雪,又翻白眼:“从衣衫料上看,这群人应该是李家六房。你若敢暴露我——” 易听雪连忙行礼道谢:“救命之恩,万万不敢!” 掌柜冷笑一声:“你这伪装也太不高明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娘子。” 她翻箱倒柜扒出一堆凌乱衣物,丢向易听雪,“男子身板硬。来——穿这个!”- 十二月初,天将落雪。一道天光穿投阴云缝隙而来,落在金殿白玉长阶上。 铜花门一开,易听雪跳下马车,理了理衣冠,拂袖向前走。 一道怨毒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易听雪毫不理睬,跟着内侍踏入金殿。 进士及第二十人皆在此列。 易听雪稍稍抬眼,只见天子龙椅前,竖起一道白玉屏风,上头鱼鸟逐游,兰草幽香,并不得见天子真人,不清楚他是否在屏风之后。 如今,就连天子上朝时,也竖着这面玉屏风。满朝文武皆不见天颜。 坊间有话本谣传,这道玉屏后坐着的,已不是四年前那位仁义重孝的天子,而是一只修罗恶鬼,把持着大虞王朝。 易听雪向来对这些杂说嗤之以鼻。 她又微微侧目,正和屏风侧边,代天子行殿试的考官对上视线。 那人看到她,倏然睁大眼,几近失态,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好半天,他才遏制住。 易听雪只看了这位昔日未婚夫一眼,便垂落眸子不再说话。 唯有平恩侯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要问,碍于这是金殿之上,他又是主考官,只得将私情压下,开始问询考生。 殿试除了对答方略策,论述圣贤道,文理大义,还会问时务。前几项易听雪皆对答如流,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甚至引得其他考生投来钦佩目光。 问到最后一项时务,平恩侯略显低哑的声音回荡在殿中:“诸君以为,分科举士与乡里荐官,优劣在何?” 如今荐官与科举并行,但天子要做什么,众世家子弟也明白,因此都称赞科举更能不拘贵贱,选拔人才。 平恩侯看着众考生,视线时不时落向玉屏风后。轮到易听雪,他暗自握紧手中经卷,屏息凝神。 只听易听雪冷声道:“科举皆是无用功,陛下莫要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周遭一片倒吸冷气声,连平恩侯都顿住,以眼神暗示她说错了话。 但易听雪不卑不亢的声音依然响彻金殿,她说起京都酒楼翻了六倍的住店钱,店中打着地铺的寒门学子,以及他们为考试倾注家财,最后落魄而归的模样。她说起夫人为了攒钱给她考试,在东市裁缝铺里日夜穿针引线,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夹肉的胡饼。 “不拘贵贱?君不见会试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各家子弟,谁不知其中猫腻!氏族霸占及第榜位。若陛下只想戏弄天下学子一场,何必开科,不如继续行荐官制!” “住口!”平恩侯立刻打断,“休在金銮殿上胡言乱语!” 易听雪忽然仰头,冲他一笑。 平恩侯似是想起什么,清隽的脸上尽是痛不堪忍,蹙眉凝望着她,冷声吩咐:“还不将她带下去!” 左右内侍立刻上前,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冲着玉屏风道:“草民一路从石城镇来,见天下太平,以为大虞迎来了圣明君主,只愿披心沥血为陛下尽忠。今日方知不过幻梦一场!既然如此。”她环视一圈,冷冷道:“祝侯爷官运亨通,祝诸位平步青云,祝陛下麾下人才济济!” 平恩侯指尖颤抖,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就在此时,玉屏风后传出笑声,似寒泉破冰,带着彻骨冷意。 在场众人皆噤声垂首。 内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天子淡淡的声音传来:“治不敬,先罚十下。” 侍卫抄起短杖,令易听雪跪在地上,冲着她的脊背直接打下去。 一声闷哼,易听雪攥紧双手。 平恩侯脸色煞白,立刻转身冲着屏风后的天子道:“陛下!莫要为这狂徒脏了金阶。” 然而玉屏风后寂静,天子并未出言。 五下之后,易听雪已直不起身,若不是裁缝掌柜娘子给她穿了硬皮软甲,或许背上已经肿了。 “你学问做的不错。”冷淡的声音复传来,“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 易听雪喘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权财名禄,堕落成一条走狗!” 平恩侯眸中闪过刺痛。 她怎知如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当年那位太子殿下了! 果然,天子又笑了一声:“那继续打。” 十下后,易听雪双手颤抖,扣在殿砖的缝隙上,额间滴落汗水。 金殿中一片寂静,众考生心有戚戚焉。 平恩侯面色灰败,转向玉屏风后:“陛下……” 天子忽道:“薛廷逸,起来谢恩。” 易听雪跪在地上,心道还有什么好谢的,抬眼一看,平恩侯和旁边的内侍都变了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内侍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状元郎,殿前大不敬只治了你十杖啊,还不快谢恩!” 易听雪愣在原地,忽然推开内侍,跪下急声道:“臣有一事恳请陛下相助!李家六房李元铎想要状元之位,殿试前强行掳走臣妻刘氏以胁迫臣就范!” 考生之中,李元铎忽然起身,冷哼道:“状元郎,你想清楚再说话。” 易听雪闭了闭眼,她的确不能拿出证据。 世家当道,难道陛下会为了一个九品校书郎的妻子,动李氏不成? 得罪世家,无异于自毁前程。 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郁卿,被送到权贵人家继续做姬妾吗? “臣——”易听雪死死咬着牙,“臣与妻子相识于贫贱,扶持至今,情恩深似海。臣不过一介寒门学子,无依无靠,也曾落难到绝境,遭受百般折辱,几次想要求死……” 她想到建宁王府那段日子,忽地哽咽,“是臣妻将臣一次次拉起来。她第一个倾慕臣无人赏识的才华,第一个认同臣满身无用的傲骨。她说,臣不输别人,应当努力活下去。” “世人皆懂状元郎才华横溢,可若非她鼎力相助,臣的才华从何处来!臣惟愿取得功名,弥补她半生艰辛,却不想临了殿试,她竟为臣遭受如此磨难!臣可以为了远大前程,佯装不知,在李家面前伏低做小,但为人如此,何异于畜生!” 玉屏风后无声无息。 在场众人闻言不禁动容,悲哀地望着她。众人皆知,陛下最厌烦提儿女情长。况且她所言,已然触怒了雷区。 平恩侯闭了闭眼:“薛郎,你先下去。” 易听雪吸了吸鼻子:“臣是个犟种,陛下已知晓了。若陛下不答应出手相助,我就跪死在此地!我在妻在,妻死我死!这状元我不要唔——” 平恩侯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剧烈的咳嗽声从玉屏风后传来。 内侍惊呼:“陛下,保重龙体!” 紧接着,众人听见龙纹剑出鞘的鸣响。 众人纷纷跪在地上,劝陛下息怒。平恩侯脸色煞白,与内侍一对视,皆看见彼此眼中的凝重。 陛下上次拔出龙纹剑,亲自砍了所有道士的脑袋,大殿里血流成河,宫婢们清洗了三天。 脚步声响起。 易听雪下意识抬眼望去,忽地怔住。她曾听闻天子有眼疾,但她家道未中落时,曾远远见过这位太子殿下。那时他并未患疾,一身金玄威严太子衣冠压下了过分昳丽的容颜,显出几分温良,但总有那么一种违和。 如今她终于明白哪里违和。 脱下那身金玄衣,温良恭敬的模样彻彻底底消失。 年轻的君王提剑走出玉屏风,终于露出真容。 他当朝不束冠,墨发随意垂散而下。眼上居然缚着一层白缎带。他皮肤惨白,更衬得唇红如血,通身白绸丧服堆出凌凌波光,前襟沾着一大片暗红色,如怒放的罂粟。 天子似是常年疾病缠身,以至于脸上的线条都极其锋利,带着煞气。尽管遮住了双目,但朝向谁时,都会感觉被盯上,心中升起一种毛骨悚然。 他缓步走到易听雪面前,剑尖指着她的脸,嗓音中夹着一丝气声:“你不是说我在妻在,妻死我死?那履行你的谏言!” 易听雪咬牙:“先请陛下出手相救!” 谢临渊不语,唯剑尖嗡鸣。 忽然,他仰天笑起来,笑得胸腔颤抖,笑声中带着尖锐的绝望和凄厉,一声声刺进众人耳中,在这寂静空旷的殿中环绕。 易听雪今日始知有人笑成这般,如苦海翻腾,缠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悲凉。 谢临渊忽然转了剑尖,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像在寻找一个恨之入骨的仇家,要立刻手刃其人! 他走下金阶,所到之处,人们无不颤抖着拜服于他脚下,拼命求饶,根本没有他要找的人。庙堂之高,天地辽阔,竟连恨意都没了着落之处。 殿外的雪又落下,天地俱白。 他停下脚步,面朝那一片白,静静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周遭如同结冰的深渊,没有悲伤,也没有欲-望,只有无尽的寒冷与静止。 人们屏住呼吸,轻轻抬起眼,发现天子没在笑了。 他雪白的衣衫擦去唇角鲜血。 只听叮当一声响,龙纹剑丢在了易听雪身侧。 谢临渊似疲惫不堪,低声道:“快滚。” 众人扭头盯着那把龙纹剑,又看向易听雪,几乎瞠目结舌。 龙纹剑乃开国君主以玄铁百炼锻造,有真龙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严。大虞历代帝王皆用作随身佩剑,永不摘下。 自陛下登基后,佩剑也从不离身。这柄龙纹剑在手,能调动天下之兵,所到之处无不臣服,就算薛廷逸拿着剑从中书省里杀个对穿,都没人敢阻拦。 这样一柄剑,怎就给了一个小小的寒门学子,去救他的糟糠之妻?明明派一个人去李家问就好。 即便薛廷逸是新晋状元郎,那也要从九品校书做起,他何德何能? 易听雪心中涌起狂喜,握紧龙纹剑道:“谢陛下!”- 郁卿被一阵喧哗声闹醒,极力睁开眼,发现双手被捆在一起。 她暗骂一声,坐起身,用门牙慢慢啃着麻绳绳结。 砰一声,屋门被踹开,天光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易听雪持剑冲进来,划开她手上绳索,安慰道:“你没事吧?没受伤么?” 郁卿脑子里那股迷药劲儿还没过去,抬起头,屋外还站着一众禁卫。 郁卿愣了愣,低下头,忽然看见易听雪的手指甲裂了,一刹那间清醒过来:“谁伤了你?” 易听雪见她无碍,笑了下:“无事,殿上被打了十杖。” 郁卿怒不可遏,压低声音道:“这个挨千刀的疯子!你犯了什么错他凭什么打你!快让我看看你伤到哪里了?” 易听雪赶紧捂住她的嘴,叹道:“无事,陛下是在提点我。你也清楚我是什么性子,今后要在官场上行走,总要收敛几分。而且我的确殿前冒犯在先。” 郁卿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打了她的姐姐还占了道德高地?哪有这种好事? 就算易听雪说话不好听,那他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打一顿。 对这位当朝天子一路积攒的好印象,通通跌入谷底。 易听雪知道她极其护短的性子,劝道:“若陛下真想治我不敬,早就拉我出去打大杖了!那个才叫疼,能打得皮开肉绽。过两日我携你去面见陛下,亲自谢恩。” 郁卿:“谢恩?你也疯了不成?” 说完她反应过来,易听雪出生自皇权之下,骨子里刻着的,是效忠明君。 既然易听雪都不在意,郁卿也不想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行吧,你说了算。”郁卿拉着她站起身,相携走出屋门时才发现。此处是京都城郊,远处城墙巍峨高耸。 “你这剑从哪儿买的?”她皱着眉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长剑。 易听雪道:“陛下御赐,让状元郎来救糟糠妻。” 郁卿噗嗤笑出声,她已知晓易听雪高中状元,而她如今是状元夫人。 这么一高兴,就连方才被绑的不愉快都抛在脑后。 马车早已备好,二人上车后,郁卿将被迷晕的前后经过说与易听雪。两人各对了线索,的确是李家六房搞得鬼。 易听雪叹道:“多亏这柄龙纹剑。否则我也不会一路走进镇国公家,让他把李氏六房家主带来,逼问他,你在何处。” 郁卿盯着龙纹剑,压低声音:“陛下不是最烦儿女情长的事吗?” 车厢摇摇晃晃,易听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兴许……真的是疯了。” 她在殿前闹得那一出,迅速传开。 如今全京都人都知晓,新晋状元郎与发妻伉俪情深,比翼连枝,生死与共。就连禁卫看二人的目光,都带着艳羡。这世上没有太多真挚情感,寻常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或是在柴米油盐中消磨了感情。 如今有这么一对神仙眷侣,郎才女貌,自然成为坊间话本的原型,被各路说书人添油加醋,改成无数版本。 不出所料,李家六房只将罪责推到一个奴仆身上,又赔了点银子,便不再有下文。 只是他们沦为了薛郎与刘娘子故事里的大恶人,如今男女老少皆知李氏六房逼良为娼,只手遮天。有好事者甚至往他们门前泼狗尿。 过了两日,易听雪背上的淤青不打紧了。便寻了个时间,带着郁卿进宫面圣谢恩,并归还龙纹剑。 第28章 第 28 章 谢临渊和林渊是同一人?…… 易听雪说不能空手还龙纹剑, 必须备一份谢礼。她思来想去,道:“若不然凑钱买一尊玉雕?” 郁卿数了数钱,摇头, “我们买不到好的。再说了,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送的东西, 他看都不会看一眼。要我我就买盒糕饼送过去得了。” 易听雪笑得差点喷茶:“买糕饼送陛下,你也是大虞第一人。” 虽说如此, 易听雪这两日夜夜发愁, 翻来覆去睡不着。 郁卿也烦,当官真是累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龙纹剑看来看去, 道:“若不然我给它打个剑穗得了。” “这可是龙纹剑!” “陛下不会真系上去。”郁卿无所谓道, “我买帛肆最贵的络子就好。” “的确如此。再贵能贵过世家进贡不成?我一介寒门学子,心意到位就行。”易听雪叹道,“那就多谢卿妹了。”- 进宫那日,天上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 二人在殿外候了好一阵,内侍抱着碳炉急匆匆跑来:“状元郎久等了, 陛下今日政务繁忙, 不若奴来转交吧。” 郁卿对天子彻底没了好感, 却也懂人前少说话, 不给易听雪惹事,便扭头望着她,眼中透着想回家的祈求。 易听雪悄悄拉住郁卿的手, 蹙眉道:“龙纹剑乃国之重器,我二人愿在此恭候。” 内侍叹气,将她们引进偏殿躲雪,宫婢们上了热茶点心。众人偷偷打量着这对小夫妻,暗地里都捂着嘴偷偷笑, 难怪状元郎如此护妻,这位刘娘子的美貌真可谓当世无双,谁娶了都想护。 郁卿缩在椅子上等,无聊得睡着了。直到傍晚,才被唤醒传进议政殿。 十二月的长安宫冬风肃杀,殿中寂静阴冷,庄严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她第一次来此处,无端地忐忑,低头跟在易听雪身后照猫画虎。好在她身无功名,甚至不够资格开口觐见,忽觉自己就像上辈子影视剧里,主角身边没台词的群演。 二人跪在殿中,易听雪献出长剑,谢天子隆恩,又献上剑穗,以表明感激之心。内侍来取走长剑,呈给天子,却将剑穗放一边去了。 玉屏风后的天子只淡淡嗯了声。 郁卿知道,陛下少言寡语,只是心里叹息,自己花心思打的剑穗,收礼人就算不喜欢,连句客气话也不讲。 但转念一想,剑穗为薛郎而打,只要解了薛郎烦恼,一切都值得。横竖谢完恩就走,莫再纠结。 易听雪动了动,暗示她可以出言谢恩了。 郁卿又默念一遍易听雪教她的谢恩话,就一句,她已背的滚瓜烂熟,但还是有些忐忑。她小声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准备开口,玉屏风后却忽然传出男人声音: “伤好了?” 郁卿顿时僵在原地,如遭雷劈!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回忆的碎片。芦草村的小院,白山镇的医馆,陋室中温暖的烛光。 她的确不再记起,但她没有失忆。 郁卿心脏砰砰作响,疑心自己听岔了,咽下喉咙里的干涩,凝神等待。 易听雪回禀完,那玉屏风后的天子道:“下不为例。”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声音?! 郁卿脑袋轰鸣,炸得她有些神志不清,头脑眩晕。她胆大包天地抬起眼,迫切地想看清天子真颜。 入目唯见一道莹润的白玉折扇屏风,雕花巧夺天工,举世无双,只是不太像九五至尊所用。 即便没有屏风遮拦,她身无诰命,也不可直视天颜。 郁卿安慰自己,她与林渊分别太久,回忆里他的嗓音都有些模糊。况且男子声线都比较低冷,天下之大,总有人相似,认错了人是常事。 这念头就像箭矢命中靶心,扎得她浑身一激灵。 谢临渊,林渊,相似的嗓音,真是巧合吗? 郁卿低着头深呼吸,闭上眼,心跳随呼吸声逐渐平复。 细细想来,的确有点不一样。谢临渊的语气更凛然淡漠,仿佛世上没有他瞧上眼的事了。 郁卿心如火烤,这场谢恩太漫长又太短,她只求谢临渊能多说两句话,好让她仔细分辨一下。或者他走出那扇屏风,让她斗胆瞧一眼天颜也行。 万一他和林渊两个模样,岂不白担忧一场? 说不定大虞皇室和林渊有些血缘关系,才让他们嗓音如此像,毕竟林家乃江都大世家,联姻也不是没可能。 说来建宁王和林渊也有一些相似,但林渊站立时更高,身形更偏向颀长,不是建宁王那种猎豹般的精壮。 往昔的回忆一点点涌入脑海,郁卿实在头疼。 巧合太多,她难以自欺欺人。 此刻,易听雪又看向她,暗示现在可以谢恩了。 郁卿浑身一滞,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危机。 万一谢临渊真是林渊呢? 她能认出林渊的嗓音,林渊也能认出她的。虽说他抛弃在先,她也早嫁作状元妇。 郁卿依稀记得林渊并不大度,非常爱记仇。万一知晓了她身份,会不会厌屋及乌,故意打压易听雪? 如今只庆幸谢临渊有眼疾,只要她一日不开口,就能瞒一日。 想到眼疾,郁卿心口又中一箭! 郁卿额前泌出冷汗,朝易听雪指指自己的嗓子。 易听雪以为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便躬身道:“臣妻那日被灌了药,喉咙至今尚未痊愈,但她曾屡次对臣示意,陛下救命之恩,她感激至深,没齿难忘!” 郁卿跪坐殿前,从未如此崩溃。她终于明白为何裁缝铺掌柜总爱翻白眼,她也想翻。 感激至深,没齿难忘? 她只望林渊彻彻底底忘了她,最好磕到脑袋失忆了,或者疯久了神志错乱,认不出她了! 然而,天子却缄默不言,没让她们走,也没有留。 郁卿的脑袋压得低低的,余光里,连枝灯的蜡泪滴落烛台。 烛火摇动,满室寂静。 夜幕降下,风声渐起。 郁卿咬着牙,再也忍不住了,悄悄伸手拽了易听雪袍角。 易听雪也不知为何,刚要再问,抬眼瞧见内侍柳承德给她使眼色,便禀辞带着郁卿退下。 走出议政殿门的那一瞬,郁卿长舒一口,浑身疲软,连双腿都站不直了- 连枝灯中的蜡又燃下一截。 玉屏风后,谢临渊静静看着方才二人跪坐的地方,似是出了神。 世人鲜少清楚,这扇玉屏风只挡屏外人。从内向外看,能瞧见绰绰人影,只是一颦一笑朦胧,如隔纱雾。 薛廷逸进来时,他在批阅北凉残部闹事的军报,并未仔细听他繁冗的谢恩,更没注意到他身侧的夫人。他更在意的薛廷逸是否莽撞不堪大用,因此只告诫他下不为例。 而他话音一落,屏风前传来一道深深的呼吸。 这刹那,谢临渊心脏不由他掌控,随她吸气升起,又随她呼气猛地下坠。 他手中笔顿在原地,笔尖微微颤动,朱砂色落在军报上的“细作”二字,好似一种隐秘的暗示。 谢临渊蓦地抬眼,瞧见屏风后状元郎夫人的轮廓。 多少日夜里,他曾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殿中道士高僧。 禁卫持刀抵在他们脖颈上,命其寻来郁卿魂魄。这群废物匍匐在他脚边,瑟瑟发抖,原形毕露,再没能看见天明。 第一个活着出宫的,是一位来自苗疆的老妇。她皮肤黝黑,皱纹中布满风霜,低下头看着横到脖颈边的剑,并不恐惧,只露出一种悲悯的神色。 她说她不能将一个魂灵带来,因这世上无人能操纵生死,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往生。 “民间生死相恋的话本,都是痴情人为弥补遗憾,凭空创造出来的。”她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那些阎王审判善恶,都是遭受不公之人,无力报复的寄托。就连僧侣口中的净土,也是贫苦庶民,对来生的慰藉。众生皆在天地熔炉里煎熬,陛下已是至尊,为何要与愚民一般见识?” 谢临渊久久不语,屏退旁人,淡淡道:“朕从来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也没信。” 只是为何他一日日寻来这些江湖骗子,冷眼看他们念叨魂归来兮的胡话,再将他们拖下去处斩。他也不明白。 但心火一日胜过一日,几乎要将他燃尽,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不堪其扰,沉思数日,唯得出一个结论。杀旁人只是殃及池鱼,他真正想杀的人是郁卿,只要亲手将这个背叛他的人千刀万剐,一切便能了结。 苗疆老妇听完后,神色古怪,最后长叹一口气道:“民妇无能为力。唯能为陛下献上一枚蛊,名为南柯。” 谢临渊听见蛊字,面无波澜道:“拉下去。” 侍卫提刀进殿,老妇跪下急声道:“陛下且听民妇解释。南柯虽名为蛊,却与怪力乱神无关,更像是一门秘术。此术乃周天子祭祖时,命巫祝研究的秘法,能让人在半梦半醒间,见所思所想的一切。那些声称自己梦见祖先魂灵的帝王,皆用此道。” 谢临渊嗤道:“幻梦一场。朕怎不知周天子也爱玩弄这些把戏。” 他粗浅翻阅秘术,很快就通晓了这故弄玄虚的玩意儿如何运作,直接丢在一旁。 夜幕逼近,长安宫中寂寥,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报,宫人们服侍天子入寝。 寝殿中,小叶紫檀的微香弥漫。谢临渊借着殿角孤灯,看层叠的纱帐虚影,如云烟缥缈。 他阖目凝神,四周逐渐昏暗下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呼吸,重重击打着他的心脏,让他指尖麻痹,手臂颤抖,浑身血液倒流。 她的呼吸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像小院后山的风穿过春野桃枝,散漫又轻快,与京都喧哗、金銮铃响、晨钟暮鼓诵经,都不一样。 他绝不会认错。 谢临渊转过身。 淡淡天光从窗棂洒落,映亮悬浮的微尘中,一道如小鹿般轻盈的轮廓,正跪坐在陋室床沿。 谢临渊抬手拽住她细腕,一把将她拖来身前:“你——” 就在此刻,那陋室,那窗棂微光,那漫天飞舞的尘埃,连同她的身影,通通卷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柯一梦,无非如此。 每当他靠近,或是出言唤她,她就会立刻消失。他威胁过她,也曾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或是轻轻触碰她的侧脸,而下一刻总是徒余黑暗。 谢临渊试了百次,千次。 后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这场幻梦,静静看着她,任凭身侧尘埃落入无尽的沉默里。 一如此时此刻,他坐在屏风后,看着这道模糊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李氏六房赔的钱,够郁卿和易听雪在城南置办下一间院落。屋子虽逼仄,但也是家。 从宫中回去后,郁卿拉着易听雪进了屋,告知她林渊与谢临渊疑似同一人。 易听雪惊得险些失态,在屋中左右踱步:“陛下……陛下绝无可能是那负心郎君!” 郁卿揉着剧痛的脑袋:“我也希望他最好别是。” 易听雪越想越心焦,盘坐床边双手撑膝,陷入天人交战。 一边是她效忠的君王,一边是心疼的妹妹,君王负了她妹妹,她该如何自洽! 郁卿不忍看她痛苦模样,此事皆由她而起,易听雪也是为她纠结。 “他负我就负呗,无非在儿女情长上做个恶人,与治国理政无关。再者,他若真是天子,怎能娶一介村妇?这村妇还曾是他亲弟的姬妾,我们简直天差地别!你莫要难过了,八百年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你倒是比我更在乎。” 易听雪抬头,诧异地望着她,颤声道:“今夕何夕,你也能说出这话来……”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歪头问:“你见过陛下吗?” 易听雪沉思片刻:“陛下以缎带缚眼,面若好女,浑身煞气……算了我给你画一下试试。” 半响后,郁卿拿着画端详,丝毫看不出林渊的影子。 她哀求道:“让我偷偷见一面陛下吧,否则我寝食难安!” 可易听雪也没有办法,她现在徒有状元头衔,年后吏部才会下发任命书。若非归还龙纹剑,她都难见陛下一面,更遑论郁卿。 郁卿绞尽脑汁思考,视线忽然落在圆桌上的一摞拜帖,时逢岁末,大虞宴如流水。薛郎中了状元后,京中权贵纷纷递来邀约。若宴席主人也邀请了陛下,会特地在函信里标明,以防客人酒醉冲撞圣驾。 但邀是邀了,陛下去不去,就不一定了。 郁卿和易听雪仔细一翻,抛掉裴府汤泉宴不方便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平恩侯府在城郊东林设下赏梅宴。天下人皆知陛下与平恩侯私交匪浅,但郁卿怕易听雪尴尬,便说自己不爱梅花。 易听雪敲她脑袋:“正事要紧,万一陛下真是林渊呢?” “躲着走呗。”郁卿心里也没底,“此事全看陛下怎么想,若真识破了,总不至于被恶心得要杀了我……我跑得远远的不碍他眼就得了!” 然而,二人相携去了平恩侯府,只收获了一堆溢美之词,连陛下的影子都没见到。 接下来一连数日,郁卿与易听雪成了各家宴席中的常客,几乎全京都的权贵们都认得了她们的脸。从前易听雪待字闺中时,最不□□席吵闹,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宴上还是能知晓不少朝中消息。 廿三日,右侯卫崔大将军邀二人观靺鞨传来的冰嬉,众兵士乘木逐鹿冰上。郁卿看得开心,多饮了几杯酒,被府中婢女扶去出恭。 易听雪留在宴上,与各位未来同僚谈论时事。她抬头一看,忽地见到对面的高台上,竖起了一道白玉屏风。 她辞别众官,回身去寻郁卿,却发现郁卿并不宴上。 易听雪等了三炷香,郁卿仍未归。 她心中不知为何慌起来。 第29章 第 29 章 扣住她的下巴提起 这座江边宅邸横跨玉江两岸, 冬日可作冰嬉,春日宴上曲水流觞。乃陛下七年前赐与右侯卫崔大将军。 他曾驻大虞北边战线,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一同抗击北凉。七年前旧伤发作无力战事, 故至今长居京都。 冰嬉场热闹,无人注意另一侧的猎帐。 崔大将军亲押一高瘦书生, 推到地上。 那人满身血污,颓败跪趴在地上, 已受过刑。 “启禀陛下, 人抓来了。” 纱帘里,侍婢端上青玉盆。 谢临渊净手后, 取来白丝绸帕擦干, 转身俯视着帘外人,并未出言。 崔大将军狠狠踹他一脚:“贺楼敬,安召十三年的线报是你偷的吧?” 贺楼敬喉咙梗塞,眼神微闪:“草民,只是一介云游画师, 与北凉没有半点瓜葛。” 崔大将军扬手, 信纸纷纷, 兜头洒下。贺楼敬低眉看了眼, 斥道:“与家母通信,有何不可!” 崔大将军拽起他衣襟,一巴掌扇肿他的脸:“放肆!来人, 传信物!” 侍者呈上贺楼敬随身之物,放在天子面前案牍上。 谢临渊瞥了眼,尽是些纸笔画卷,画神佛画仕女,也画大虞风物, 便命侍者拆开剩下的画筒。 贺楼敬仰着赤红脖颈:“是或不是,陛下一阅便知!草民虽有一半是北凉人,但自小在大虞生长,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谢临渊平声:“为何来京都。” 贺楼敬低下头:“……云游四方,以求神来之笔。” “陛下。”侍者躬身奉上画纸。 谢临渊一张张看过去,并无异样,翻开最后一张时,却忽然顿住手。 这是一张观音图,与时下坐莲观音相去甚远,她是站在海中的。 最奇怪的是,这画已经画完装裱好了,画中观音却缺了脸。 谢临渊垂眸淡看观音身姿,良久后翻过画,裱纸背的角落里写了一个小字:“卿”。 他嗓音听不出情绪:“画献给谁?” 贺楼敬:“草民自留。” “为何不画完?” “画已画完!” 谢临渊倏然起身,抽起海上观音图,扫到他脸上! “下流伎俩!” 贺楼敬目中哀痛:“草民不知陛下何意。” 谢临渊攥紧拳,手背青筋抽动,抬眸示意。陈克突然拔刀,插进贺楼敬五指间,锐利刀锋擦了他指节一线血。 “朕只问你一遍,观音照何人所画?” 贺楼敬咬牙苦笑:“草民未曾仿肖!唯一能依照之人……只是萍水相逢,并不相熟。她误会草民唐突,不让草民画她的脸。” 谢临渊背过身,压抑着呼吸:“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贺楼敬垂首想了很久:“五年前的冬天,草民在江都东城河畔,看见她浑身湿透,在巷角睡了一夜,想叫醒她。” 天子并未再问,负手静立在原地。 烛火闪烁,将他身形投在纱帘上,阴影翻滚如困兽挣扎。 陈克呼吸一滞,低声道:“陛下…巴以丝罢遗留9陆伞…” “将她画完。”他忽然道。 贺楼敬怔愣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心中猜疑的苗头忽然长成明晃晃的巨树。他慌忙低下头,唯恐泄露了神思:“陛下,画已裱好,断不可再动笔。” 帐内响起一声短促的嗤笑。 陈克手腕微沉。 霎时,贺楼敬嘶叫,只见他左手小指连根齐断。他痛得目眦欲裂,抬起头,与帘后天子噙笑的目光对上。 仿佛一只等待狩猎的狼。 “进掖庭作御用丹青,或者今后不再画,你选一个。” 贺楼敬似被抽去脊骨,颓然跪在地上,眼前闪过那张完美无瑕的容颜,怅然道:“请陛下赐笔。” 两炷香后,侍者呈上了画卷。 谢临渊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屈,并未接过画,只是微微侧目,看向画上观音。 观音眉眼低垂,薄唇俏鼻,一颗明晃晃的痣落在中庭。 他瞧着许久,咳了咳,取帕巾缓缓拭去指间血,丢到火盆中去。 火苗瞬间吞噬了一缕暗红,帘外的崔大将军并未发现,以为审完了,便开口相邀:“陛下,可要观冰嬉?” “去看台。”谢临渊颔首道- 十二月的琼林玉树煞是美丽,郁卿从恭房出来后,酒意尚未消,身子热融融,吹着温柔冬风,伴侍婢而走。 抬头望去,冰雕夹道,有百花群兽,栩栩如生。 郁卿看得眸子亮盈盈,相伴的侍婢见如此美人,话都不禁多起来:“京都没有巨冰,这都是靺鞨拉来的,元宵后就化得不成型了。” 郁卿瞠目结舌,为赏半个月的冰雕,竟要从千里之外的靺鞨运冰,属实大手笔。崔氏乃六姓七望末流,可见氏族门阀积金累玉。 “夫人,尽头有一颗巨大冰树,三人难环,可要去瞧瞧?” 郁卿立即答应。 二人来到树下,赏满树冰花。冬阳透过坚冰,散落在眉间,光彩粼粼。正当她沉醉其中,侍婢忽然拉住她衣袖,小声道:“夫人,好像是大将军来了。” 郁卿侧目,只见远处一众人朝冰树走来,为首的长髯壮汉正与身旁人介绍这座冰树。 易听雪不在,她不便孤身打扰主人家,就随侍婢悄声退下。 走入林间幽径,郁卿提着裙子,好奇回首,想瞧那大将军的胡子,到底有多长。 她一眼望去,魂飞天外! 大将军的胡子都不重要了。他身边高挑的郎君,一身金丝绣日月章纹大氅,眼缚白绸缎带,腰上的九环玉带昭示着尊贵的身份。 郁卿耳畔嗡鸣,冬风吹得脸颊发干。 她日夜期盼有天,能偷偷看一眼天子容颜,以求得心安。但当她藏在亭后观望,鞋履被幽道积雪浸湿时,郁卿还是头皮发麻,想立刻转身走掉,就当她从未见过冰树,从没来过玉江畔。 她怎么会妄想天子不是林渊呢? 许多年过去了,林渊——不,谢临渊其实没太多变化,唯举手投足都更加矜贵孤绝,还以缎带缚目,步履缓慢,定是眼疾尚未痊愈,不知腿疾是否好多了。 借着身前长亭短廊的遮蔽,郁卿时不时抬眼瞄他。他的颌边转折冷冽,与他紧抿的薄唇、脖颈的喉结都一样,有种锋芒毕露的气势,那白绸带都遮不住。 郁卿遥遥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恍若隔世。 片刻后,她垂下头,将自己彻底隐到雕花回廊柱后头,手里攥着冰凉的蕙带。 谢临渊一步步靠近了冰树,他说话的模模糊糊,传到耳畔。郁卿心跳催迫,不断安慰自己很快会过去。终归他是林渊。六年前,他们曾在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角落同床共枕,黑暗中发丝缠着发丝,手指勾着手指,他的鼻尖抵在她的脸颊,共享着彼此的气息与心跳,相拥而眠。 如今他高居金銮,不可直视,周身簇拥着豪门贵胄,享万民顶礼崇拜。 而她是万民中不太起眼的那一个,背对着他,躲在僻静的长廊幽径,望枝上凝雪簌簌落下,灰雀啼鸣。 郁卿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已知晓了结果,今后躲着他走便是了。若非顾着易听雪的前途,她甚至想离开京都,彻底远离他,免得彼此徒生尴尬。 不多时,崔大将军带着一行人前往别处。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侍婢瞧了一眼,拉着她出来。 二人在冰树下的青砖上跺脚拍雪,互相取下发间衣角的碎叶,相视一笑,扭头准备往看台走。 忽然一道凛然嗓音自长道尽头传来: “站住。” 顿时,郁卿手脚发麻,心脏缩紧。 来不及反应,侍婢已拽着她转身,行礼下拜:“见过陛下,见过大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郁卿张了张嘴,竟没发出一点声音。好在不待她说话,谢临渊反而先开口了。 “过来。” 依旧是两个字。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明他从前也会用一种温润的语气掩饰心中的不悦,那时她听得出一点,如今却毫无端倪了。 郁卿忐忑地走过去,每挪动一步都是煎熬,好像前方有刀山火海等着她。她偷偷抬起眼,看见众人立在两侧,而谢临渊负手立在长道中央,回身面朝她。 他双目被遮盖,教人窥不见喜怒,却反被他无形的气场注视。 好似过去了一瞬间,又好似过去了一整年,郁卿终于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到他身前。 侍婢先一步跪下,郁卿不清楚如何应对,但薛郎还没收到任命书,是半个白身,她行大礼总挑不出错。 郁卿也垂首跪在他日月章纹的大氅尾下,挤着嗓子道:“见过陛下,见过大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身侧侍婢有一瞬僵硬,似乎不懂她为何哑了。 谢临渊不置一词,低头面朝着郁卿,向前逼近了一步。日光投落他的影子,仿佛他身上大氅也笼罩住郁卿浑身上下。 人们也随他静止,唯有雀鸣声啼得急促。 郁卿扶着砖石的双臂颤抖,在场众人皆不忍。她与夫婿皆是寒门出身,没见过世面,看见陛下心生惧意,倒也不难理解。就连他们也会怕陛下。 青石板冷硬,凉意渐渐渗透了衣衫下拜,攀上她膝盖。 郁卿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不懂谢临渊到底想做什么,简直要被这凝滞怪异的氛围逼疯。 崔大将军见此,赶忙笑着来解围:“陛下,这位是熟人,新科状元郎的夫人!方才在长廊里赏雪。这天也冷,不如让夫人先回去吧,臣还想陪陛下观冰嬉。” 谢临渊忽道:“抬头。” 郁卿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尽力挪动僵硬的脖颈,可她越往上抬,头顶传来的压力越大。 风从夹道上来,带起微凉雪粒,吹拂她鬓角柔软的发丝。 “抬起来!”谢临渊道,“朕只说这一遍。” 郁卿被他吓得一抖,彻底缩成一团,怎么也不肯动了。 众人见此皆不敢出言。 谢临渊也没有再说话,直接伸手,扣住她的下巴提起,迫使郁卿的脸庞完完全全面朝他。 他的气息骤然闯入,令郁卿措手不及,只仓猝瞥过他一瞬,立刻避开了。 “陛下……”她浑身发抖,怯声道,“民妇可是冲撞了陛下……” 听见她的声音,谢临渊的脖颈紧绷,几乎暴出青筋。 她皮肤的触感,呼吸时若隐若现的香气,喉咙里惊惧发抖的颤音,都令他五脏六腑绞缠在一起。 她躲在长廊柱后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发现了她的脚步声,她的呼吸声,她攥紧蕙带时摩挲布料的节奏。发现她偷偷望过来的视线,和时有时无的躲避,最后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静静等待着他们远去,才装模作样地从雪里出来。 谢临渊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郁卿吓得以为他要打她,闭着眼慌张后缩,却被他掰了回来。 下一刻,他抽掉缚于双目的雪白缎带,露出一双寒潭般,淬了星的漆黑眼眸,纹丝不动地盯着郁卿,将她神色一览无余。 她双颊潮红,朱唇微张,呼出缠绵的白汽。 垂落的长睫因恐惧而颤抖,睫尖濡湿,不知沾了融雪还是碎泪。 谢临渊又掰了一下她的下巴,逼她与他对视。 郁卿只敢看他一眼,迅速闭紧眼睛。悬在睫尖的潮湿终于汇聚成一滴泪,滚落眼下。 她搞不懂,为何他非要当众戏弄她,让她难堪。明明他就没有瞎,还煞有介事以白绸缚眼。 他向来最会骗人,一环套着一环,将她骗了足足七年,直到他们毫无瓜葛了,他还要骗! 郁卿羞赧恼怒,鼓起勇气以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拽,试图将自己下巴挣脱出来。 与此同时,谢临渊也立刻甩开她。 郁卿侧目愠怒地盯着他的脸,丝毫忘了不能直视天颜,连喘息都深深浅浅失了控制。 谢临渊双眉紧蹙,望着她的脸,视线流连过她眼角眉梢,好似在寻找什么。 他眼中闪烁着一丝古怪和错乱,甚至还极为冒犯地上下打量她。 “你到底是谁!”他语中带怒,一字一顿。 郁卿都快气笑了,他当着众人的面做出这些事,还有理反问她是谁? 他明知故问!不过是想当众羞辱她,一如当年他让她去林家大宅里空走一趟,受尽白眼。 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她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郁卿刚要发火,脑海中忽然闪过易听雪的脸。 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迅速冷静下来,咽了咽,找回自己的声音。 郁卿躬身垂首,硬邦邦道,“民妇乃新科状元薛廷逸之妻,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喉结滚动,眼眶逐渐赤红,死死盯着她,好似要立刻掐住她的脖颈。 就在此时,易听雪从远处寻来,看见众人噤若寒蝉、呆若木鸡的模样,立刻明白了一切。 她快步走到郁卿身侧,将她往后拽了一点,紧接着跪在她身前,隔开她与谢临渊。 “陛下,臣妻不懂规矩,冲撞了陛下,恳请陛下赎罪。” 谢临渊声音低哑,逼问道:“她是谁。” 易听雪瞥了郁卿一眼,不卑不亢道:“启禀陛下,臣妻自小无父无母,寄养在臣家中,与臣同姓薛,单名一个红。前几年她认祖归宗,改姓了刘。” 天下姓刘者何其多,唤作刘红者数不胜数。 郁卿没想到自己竟得了个“刘红”的名,但稍稍一想便体会到其中妙用。重名者多,查也查不清。 谢临渊听闻此言,笼在袖中的手死死攥住,骨节爆开的噼啪响,忽然他剧烈咳嗽,厌恶道:“滚。” 说罢他拂袖离去。 第30章 第 30 章 她是白山镇死掉的郁娘子 禁卫们随着天子而行, 崔大将军追上去,回眸向贴身老侍官使了眼色。 老侍官来到二人身边,关切道:“薛郎, 薛夫人,快快起来吧。我带二位去休息。” 易听雪扶着郁卿起身, 侍婢掸了掸她湿透的衣摆,几人慢慢往回走。 一时天静鸟静, 人也静默不语, 唯暗潮涌动。 老侍官尴尬陪笑道:“圣意难测,二位初来京都, 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啊……” 易听雪还陷在纷繁杂乱的思绪中,反而郁卿先抬头问道:“我出身草芥,不识大体。请大人指点,今日可是我冲撞了圣驾?我该避得更远些?” 老侍官叹道:“薛夫人礼数周全,切莫自责。方才若非陛下开口, 我们都不知你二人在廊后避让!” 侍婢哀求道:“奴有罪, 奴见陛下与大将军走到长道尽头, 几乎看不见了, 才敢叫薛夫人出来。莫说陛下蒙眼背对夫人,就算睁着眼,也看不见夫人啊!” 郁卿忙道无事, 心下却疑惑,难道谢临渊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横竖他已发现,多想无用。但气还没消,脑海中也总是浮现,他反复质问她是谁的模样。 郁卿眉头紧皱, 越想越蹊跷。 到了耳房,侍婢取了身新衣裳来换。 屋中唯剩郁卿与易听雪,在熏香堆炭的软毯上坐下。 郁卿一边解衣服,一边嘟囔:“你现在还觉得他是圣明君主不成?” 易听雪焦躁地饮着茶:“或许有什么误会,你与林渊有瓜葛,但那都六载过去了,陛下如今坐拥万里江山,怎会如此小气,至于当众为难庶民臣妻?” 郁卿沉了脸,不咸不淡道:“不论是否小气,他不愿让我知晓他姓谢,是清楚我配不上他,怕我缠上他,怕我是癞蛤蟆吃他那天鹅肉。若你身边有个身份卑贱的男子缠着你,你如何做?” 易听雪:“自是离他远远的,将他贬到岭南去。” 郁卿冷声:“对。所以陛下断不会自降身份,当众纠缠于我,只会心里犯恶心,对我避之不及。再找个机会私下给你穿小鞋,让你带着我滚得远远的。哪有天鹅看见癞蛤蟆,冲过来质问你是青蛙还是□□,不都一样么?” “你怎是癞蛤蟆呢!”易听雪捏了一把她的脸,旋即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蹊跷在哪,不禁叹道,“夫人看得明白。” 郁卿穿上里衣,缩在毯子里,双手抱臂搓了搓,暖和身子,气道:“明白何至于被骗七年?我才是瞎的那一个!” 易听雪叹了口气,她们二人只想偷偷看陛下一眼,若发现他真是林渊,郁卿就多避一避,照顾薛郎的青云路。 若他非林渊,那郁卿无论拿诰命、去宫宴,都无所畏惧,堂堂正正行走世间。 如今形势转换,敌在明,我在明。 陛下知晓她身份,主动权就落在了他手中。 易听雪安慰道:“你是我夫人,陛下不会太过分。” 郁卿咬牙:“明知道我是你夫人,还让我当众丢脸,他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他就是个……” 易听雪赶快捂住她的嘴:“我知你脸皮薄,但那是陛下!” “疯子!”郁卿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易听雪思忖片刻:“算了,若不然我找吏部侍郎吃顿酒,请他将我外放。我们远离京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父母官,可不比京都逍遥自在?这几日我也知晓了京都官场水深,我性子直,素来不擅长勾心斗角。” 良久后,郁卿缓缓抬头,拉住她的手:“是我连累你。” 易听雪斥道:“说什么胡话!若不是你,我连状元郎的名头都没有。” 郁卿愣了愣,忽地笑出来。 没错,她来这世上,彻底改变了易听雪的命运,那值得了。 换好衣服,换了心情。二人从屋中出来,冰嬉已结束,宴上还有人想拉着状元郎喝酒,易听雪连忙推辞,说要回家陪夫人。周遭掀起一片调侃声。 临走前,老侍官匆匆赶来,见二人神色无碍,道:“今日招待不周,给薛郎薛夫人赔个不是。” 郁卿不想再来玉江园,但对大将军府中人印象不错。 尽管他们的善意,为的是讨好薛郎,这个未来的天子近臣。 老侍官送二人到门口,含笑表明态度:“今日之事,二位莫放在心上。陛下心神不畅,偶然迁怒夫人而已,并非无缘无故混淆赏罚,倒错是非。薛郎且听我一言,今后做天子近臣,这种日子长得很呐!总得习惯。” 他的意思,是大将军府会将今日之事埋进土里。 郁卿与易听雪对视一眼,难以置信:“心神不畅?迁怒?” “习惯就好!”侍者笑呵呵道,“二位可知,这玉江畔、玉江园最初不为此名,而是唤作‘郁江’,有春木繁盛,香草馥郁之意。这名字都叫了千年,谁知陛下三年前开春来此,忽然心神不畅,震怒雷霆,命史官并天下著作将‘郁江’通通修作‘玉江’。还说郁郁寡欢,郁郁而终,此字不吉祥。” “连一条江水都被迁怒,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了。这些年圣意愈发难测,何止牵累薛夫人一人。习惯就好啊!” 郁卿头皮发麻:“……” 易听雪浑身一滞。 二人呆呆回到家中,对坐到夜幕降临,才想起点烛火。 易听雪倒吸一口凉气:“你当年做了什么,竟让陛下怀恨至此。” 郁卿也毫无头绪。她最近的确想起来一些零散片段,但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 在没被建宁王掳走前,他们就像普通小夫妻,她对林渊可好了,堪称问心无愧。他不说报答吧,怎就恨上她了? 易听雪道:“我从前听你说,建宁王逼你给他寄了一封恩断义绝书,可是这个原因?” “还有这事?”郁卿睁大眼,好半天才茫然道,“哦,好像真有啊……你居然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易听雪顿时无语,不过这也正常,她与平恩侯之间的事,也不大记得了,郁卿却很清楚- 从玉江园回来后,谢临渊去了议政殿。 柳承德已整理好奏章,听到脚步声,抬眼却看见天子面上未缚绸带,心道一声古怪。 谢临渊坐下后,拿来观音画卷展开,阴沉的眸子盯着画卷上的人。 除了身形,薛夫人与画中观音的面容,无一处相似。 他仔细看过,薛夫人面如莹润白玉,脸上没有一点瑕疵,更遑论有痣。 他取出缎带缚在眼上,隔着朦胧白绸,再看画中人,却与记忆中的相似了。 天公恨世人,今日偏不阴晦暴雪,非要晴得明媚,教他隔着白绸,也能依稀看清画卷上大相径庭的脸。 谢临渊随手提起笔,一大片墨汁洇开在观音脸上,覆盖她面容,又将画倒扣在桌上。 到了傍晚,天色终于如愿以偿地阴下来。 狂风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极了有人在敲窗。 谢临渊起身拉开窗,凛风涌入寂寥的殿内,鼓起他广袖衣衫。 窗外无人,唯有枯枝。 柳承德走来提醒:“陛下,保重龙体。” 谢临渊不言,静静站了片刻,才又回去看奏折。 如今朝臣们知晓他批得勤,递的也多,能不亲自觐见他,就不见。 他放下一折又一折,再拿起时,手头却摸了个空,抬眼才发现全都批干净了,竟没有下一折。 难道天下只有这点事? 柳承德说刚至戌时。谢临渊蹙着眉想,定是她魂灵故意在天上作祟,令天下过分太平,只为让他在入夜后就寝前的这两个时辰里不得安宁。 他坐在议政殿里,一时竟不知要做何事,也想不起曾经他都在闲时做何事。 从前他好像会与人弈棋,但不知何时他也不弈棋了,整座议政殿中甚至找不到一张棋盘。 殿中昏暗,无数盏铜灯将他一人投出无数个虚影,模模糊糊交织在一起,孤独又喧嚣。 他垂眸,翻开桌前那幅糊了的观音像。 她不该生成那样。 脸上不该有痣。 但谢临渊也想不到她会生成什么模样,他依稀记得她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小,脸颊消瘦,眼睛很大,只有半截眉毛。但他无法将它们具象成一张脸。 他眼前浮现薛夫人的脸。 这世上有容貌截然不同,但轮廓,声音和气息都相似的人?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应该捏一下她脸颊边的肉,确定她没有易容。 他蹙眉沉思,命人取来贺楼敬的卷宗,看完后沉默了许久。 离亥时尚有一个时辰,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摧磨,宫漏每滴一下都要过去一整年。天地好似一只熔炉,焚干人的心神。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只是今早去了一趟玉江园,就变成现在这样。 于是他传唤了御医。 诊过脉后,他压着不耐的嗓音问:“朕疾何在?” 御医忽然不太敢说话,好半天才垂首道:“陛下眼疾尚未痊愈,需多加休息,切忌大怒大悲。” 谢临渊顿住,片刻后似是满意了,让他下去。 他闭上眼,取来缎带遮目。 昏暗的殿内,唯一的烛火光芒也被彻底侵蚀,只留下沉沉黑暗。 他有眼疾时,最痛恨黑暗,分不清昼夜,大多时候也感受不到膝下的腿。他从身居高位,威名远扬的太子殿下,到终日躺在床上,坐在轮椅里废人,会因为摸不到筷子这种小事,难以抑制地暴怒。 然后,总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臂上。她不说话,或者说了什么,处在暴躁中的他也没能听见。 她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捂热,一点点掰开放平,再把筷子放在他手心。 “其实用调羹更方便,你非要用筷子,那我以后在桌缘刻两条槽,你沿着槽摸就能摸到了。” “你夹不到呀,那我移一下盘子吧,你循着声音试试能不能戳中盘子中央,就当陪我玩嘛,试试呗。” “你听觉好敏锐啊,我挪得那么快,你每次都戳中了。我眼睛能看见,有时都会慢半拍。所以你也不是非得看见。靠听一样能做任何事,甚至比别人做的都好。” “你先用听觉吧,大夫说你的眼睛是熏伤的,他治不好,但说不定有人能治好,等我们攒够了钱,去大城市看看。” “你的眼睛居然不需要什么东西遮一遮光吗?我看好多古……人都是拿一条白绫遮在眼睛上,有种瞎了但很俊俏的样子。你要不要试一试?嗯……林渊,林渊!你试一试嘛!” 那时林渊说:“我为何要告诉别人我是瞎子。”- 御医从大殿中出来后,在宫门口遇到了裴左丞。 裴左丞很关心陛下龙体康健,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为陛下寻来各地妙药,却依旧不能治好他的眼疾,因此册立皇后之事被一推再推。 御医被他堵过许多次,不耐烦地叹道:“左丞大人,你还不明白?陛下非是眼疾,而是心疾!他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看见!” 裴左丞一滞:“荒唐,哪会有人喜欢失明?” 御医沉默许久,道:“那就要问陛下自己了。” 裴左丞皱眉不语。 或许陛下眼疾比看上去更为严重。只不过怕人发现,才遮遮掩掩,一直避而不谈,甚至讳疾忌医。 若不然,为何常年竖着玉屏风?定是为了掩饰他眼患重疾。 奏折可以口述代批,但亲见召谈却易露痕迹。满朝文武一抬头,看见陛下日日夜夜系着条白绸缎,定要军心大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测出了真相。这几年陛下因政事繁忙,稍稍疏远了他,但当年婚事已有门下诏书拟定,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二日,裴左丞递上函信,邀请陛下于小年夜来府宴。 大虞册立皇后一般都在正月初一,正好他可以借机探探口风,否则还得空等一年。 内侍禀告后,回来问他:“左丞大人,陛下问小年夜都请了哪些家?” 裴左丞一一报出,他请的不多,皆是陛下一手扶植的朝中新贵,譬如平恩侯,崔大将军,大理寺少卿,状元郎薛廷逸等。 不多时,内侍便笑着回来道:“恭喜左丞,陛下应了。” 听见这话,裴左丞顿时情志舒畅。陛下定明白他什么意思,不会让他空跑一趟。待孙女嫁作皇后,他就告老还乡。近几年朝中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他只求急流勇退。 小年夜,裴府通宵灯火,歌舞不绝。 然而,裴左丞只与陛下隔着玉屏风,说了几句话。 陛下一直坐在玉屏风后饮茶,视线落在席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宴未过半,他就走了。 到了正月初一,文武百官朝贺后,陈克也终于得了假。 他从殿中走出时回身望去。 寂静的议政殿中,唯陛下一人,坐在长案前,案上倒扣一副毁了的画。 他越走越远,于是那大殿愈发寂寥,直到殿门关上,遮蔽视线,天子便远得无法触及了。 陈克叹了口气,往年陛下过年也是一人,将身边所有人都赶走。 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年好过,少时他在平北军中效力,为陛下所救。认识的人也都是平北军里的莽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两三个兄弟。 陈克扭头进了营帐,邀兄弟们一起去吃酒。他一掀帘,瞧见帐中多了一熟人。 “杜航?”他笑道,“你怎在此?” 杜航也愣了:“陛下年前急诏将我调回京啊。我在马上足足跑了三日呢,还是半个时辰前才到了京都。衣衫都没换!” 陈克竟不知有此事,但陛下做事自有用意,便没放在心上,招呼他一起吃酒。 杜航摆手说明日还要觐见,但陈克几人极力相劝,实在盛情难却,就一起去了酒楼。 进了东市,陈克几人勾肩搭背拐进酒楼时,忽然看见杜航皱着眉,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望着街对面的爆仗摊子。 陈克推搡道:“看什么呢磨磨唧唧的?” 他顺着杜航的视线望去,“嘿”了一声,拍了下他后脑勺。 “别看了!色-胚!人家是状元郎的娘子。” 杜航喃喃道:“不啊……她不是死了么?” 陈克骂道:“什么死了,过年呢多不吉利。” 杜航扭过头:“她是白山镇死掉的郁娘子啊。” 陈克愣了愣,拍拍杜航的肩,哀叹道:“你看错了,我见过郁娘子画像,她们生得的确相似,就连陛下也认错过。” 杜航哭笑不得:“你见过画像,我见过真人。”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夫人与朕旧时相好 京都的年味比石城镇重多了。满城张灯结彩, 年初五郁卿请裁缝铺掌柜娘子来家中做客。 自薛郎考上状元,她辞别了裁缝铺。掌柜娘子得知后,骂了她好几句, 说真是白教她手艺。 这段时日郁卿在京中混熟了,只感叹从前太天真。士庶有别, 官夫人断不能当裁缝。否则光门下纳言弹劾就能压死易听雪。更别提开一家裁缝铺。易听雪闻言,叹规矩如此, 做了人上人, 活法也得换。 郁卿熄了心思,想着有钱就行, 自己可以在家给布娃娃做衣服玩。 掌柜娘子吃完饭, 看见郁卿做的布娃娃,笑个不停,亲自上手给她改了几下,惹得郁卿连声夸赞:“掌柜手艺天下第一。” “论不上。”掌柜娘子说,“宫中织造司出的金缕衣才是天下第一。” 此时一道脚步声渐近, 郁卿忽然抬头笑道:“我听这声音从巷口过来, 便知是薛郎归家。” 她走出屋, 打开大门, 将易听雪迎回,给她掸开身上寒气。 掌柜娘子啧啧道:“真羡慕你有个好夫人,这般感情不常有, 你二人可要珍惜。” 她离开后,易听雪告知郁卿一个好消息,吏部侍郎同意安排她外放的请求。待初十就会下发任命书,去淮南道的一个小镇上当县令。 二人开开心心收拾了行李,哪家宴邀都没去。 到初十那日, 下发的任命书上,却写着正七品的大理寺丞。 易听雪万分疑惑去询问,吏部侍郎点她:“大理寺少卿亲自要了你!你同他去办户部的亏银案子,案子办得好,说不定要破格提成户部侍郎喽!” 易听雪激动又无奈,回去给郁卿展示任命书:“少卿由陛下亲命。我先跟着他学习,再去户部,可见陛下确有栽培之心,并无给我穿小鞋之意。崔大将军说陛下赏罚分明,绝不会是非倒错,果然是真。” 郁卿只得放下行李。 谢临渊如此恨她,连“郁”字都见不得,真会因惜才放过薛郎? “我最担心陛下恨屋及乌,报复你。若他真的公私分明,对你好,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第二日易听雪去大理寺报到,回来后更是对少卿褒奖有加。 郁卿见她高兴,渐渐放松了。 这几天她想了许久,谢临渊恨她,只能是因恩断义绝书。如今建宁王不知踪影,她又嫁作状元夫人,可不成了板上钉钉的吗? 郁卿叹了口气,往事错综复杂,怎一两句话就能解释得清。他都做天子了,为何不能洒脱一点,忘了她呢? 年十三那日,易听雪收到了上元宫宴帖子。这是长安宫一年中最隆重的盛宴,只请朝中百官勋贵及命妇宫眷。郁卿身无诰命,但帖子上赫然写了“薛郎及夫人刘氏”等字样,让她无端不安。 郁卿说不想去,易听雪也理解,就让她在家装病,若有人问起,一切交给薛郎解释。 到了元宵傍晚,易听雪准备出门,却有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家门口,堵死了门口宽巷。 侍卫笑道:“崔大将军差奴来接薛郎携夫人进宫。” 易听雪拱手道:“多谢大将军好意,只是夫人今日身体不适,怕没有眼福饱览宫灯了。” 侍卫笑意不减:“正好车上有尚药局典御同行,可为夫人看诊。” 典御乃御医中最高品级,宫中唯设二人。今日来此的是一位老医师,望闻问切无一不精,看到郁卿只说:“夫人身体康健,何曾有疾?” 郁卿终于明白到底是谁要请她。见装病露馅,只说自己病刚好,无暇梳洗打扮,怕赴宴失了礼数。 侍卫颔首道:“不急,正好车上有梳妆侍婢,下来吧,伺候夫人!” 侍婢们捧着香衣蕙带,金玉环钗,各色胭脂,来到郁卿身前。 郁卿心头一跳。 谢临渊仿佛早料到她会如何拒绝,一一堵死了所有出路,逼她赴宴。 天子有命,岂敢不从? 郁卿摇头:“不必麻烦了,我自己梳妆。” 那些衣衫环钗太贵重耀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看着心慌气短。就穿自己的衣服,梳最简单的发髻,插些步摇银钗,连眉毛都不画,出了门。 易听雪安慰:“今日满朝文武都在,陛下虽行事恣意,却不是肆无忌惮。他既然惜臣子贤才,就不会无缘无故当众羞辱臣妻。说不定陛下真是想宣你觐见,问清当年缘由。到时候你一定要和他解释清楚误会,免得夜长梦多。” 这话说的确合情合理,郁卿这才放心许多。 上元宫宴于建章门设下,殿上天星璀璨,月明如银盘,檐下彩灯如长河,灯绦随风摇曳,拂过众人鬓角衣间。 郁卿来时,就看见殿上竖着的玉屏风。她低声问身旁命妇:“陛下可是来了?” 命妇以为她惧怕天子,笑着安慰:“屏风一直在,但陛下都是宫宴过半才来,早早便会走。这殿中不见柳内侍,想必陛下也不在此。你莫慌,陛下来时群侍簇拥恭迎,你不会瞧不见。” 郁卿这才放心。这次她吃了教训,时时刻刻与易听雪挤在人群中,出恭也不落单。 薛郎薛夫人形影不离,众人见此纷纷上前打趣,敬酒道:“二位真是郎才女貌。状元郎是如何娶到夫人,还不快和我们说说?” 郁卿脸皮薄,垂首笑红了脸:“各位莫要打趣了。” 易听雪却已百战不殆,拱手道:“是在下死缠烂打,才得夫人垂青。” 郁卿哪里舍得她这样讲,拉着她袖子道:“莫要胡说,明明是我先中意薛郎,他才华横溢,怎教我不倾慕?” 众人笑作一团,吁了好久。郁卿好像听见殿中传来一道瓷器碎响,但朝那边投去一瞥,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只道是酒已过三巡,大家都喝得有些微醺,掉了杯子。 群臣尚围着二人打转搭话,自去年岁末,状元郎夫妇可谓是京中最惹人眼的新贵。薛郎救妻的故事甚至都被画成画、做成书、改成折子戏。不仅闻名京都,甚至有天下皆知的趋势。不出三个月,或许边关都能传唱了。 一位伯府夫人也道:“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你二人实在般配,就差天赐贵子了!” 郁卿与薛郎对视一眼,都忍住笑意。 “夫人说得是。”郁卿同她打趣,巧妙转开话题,“若生了女儿,和夫人结成亲家可好?” 伯府夫人顿时眉开眼笑,拉着郁卿的手道:“薛夫人闺女一定生得极好看,不知我家那几个臭小子,哪个能得这好福气!” 又一声脆响,淹没在命妇们的笑声里,她们争相要和郁卿结亲家。好一派热闹间,忽见殿上疏梅影动,众人醉眼望去,瞬间清醒过来,如被一道大手掐住了喉咙。 天子早就坐在玉屏风后。此刻他拨开梅枝,负手缓步走下金阶,眼上未缚绸带,衣上缂丝金龙栩栩如生,威仪赫然。 霎时,建章门下陷入死寂,落针可听。 幽幽夜风,灯穗摇晃。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群臣百官皆匍匐在地,三呼万岁,恭迎天子。 郁卿只抬头瞥了一眼,立刻跟着众人跪下,她抿着嘴唇,几乎将头低进地里去。 然而,天子并未命众人平身。 他一步步走下金阶,走进席间。众人屏息跪伏,唯有脚步声渐近,每一步都震动她心跳。 最后,天子停在薛廷逸夫妇面前,似是要瞧瞧这对天作之合,究竟多恩爱。 无人敢出声,也无人敢抬头看。 郁卿呵出一丝白汽,凝在殿中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她稍稍扬起脖子,缓解僵硬的脊梁。 衣料摩擦声自头顶传来,紧接着,一只属于男子的手进入她低垂的视线,带着松香烟墨气息,伸来她脸侧。她清晰看见,他的指节线条修长凌厉,手腕筋骨劲瘦,虎口上落了几道新血痕。 郁卿呼吸不由发颤,不知为何,他的手却停在了她脸颊边,仅仅隔着一张薄纸的距离,再没往前半点。 耳畔肌肤上,传来指腹凉意,丝丝缕缕,好似微颤。 或者,可能只是她发丝微颤引起了错觉,而不是天子的手。 他停了不知多久,忽然抚上她脸颊,轻得无人知晓,仿佛触碰一只镜中花,一轮水中月。指尖最后落在她眼尾,为这梦幻泡影而停留片刻,又划过鬓角,轻轻捋去她侧脸一丝碎发。 那发尖随她呼吸颤栗,消失在视线中。 他的手忽然缓缓往上提,要引她抬头。 郁卿心乱如麻,下意识缩紧脖子往后躲。 他蓦的一用力,不由分说抬起她的脸。 视线交织,谢临渊双唇紧抿,定定看着她,黑眸如月映寒星,眼底失控的情绪几近癫狂,好似看见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私藏。 郁卿来不及分辨,惊慌失措望向脸色惨白的薛郎,露出央求神色。 他手指浸满怒意,立刻将她下巴掰向他,将她落向旁人的目光拽回他身上,不许她再看薛廷逸一眼。 郁卿恼得脸颊烫红,挨不住满堂文武勋贵心思各异的沉默。 今日过去,要她如何见人。 谢临渊垂着眼。 她眸中已含了泪光,依然倔强地僵着脖子,朱唇一张一合,似无声告饶: 别在这里,陛下,请别在这里……我害怕丢脸。 他神情微微松弛下来。 刚要直起身,耳畔忽然又想起她方才对众人所言,瞬间怒火颠倒腑脏。 他本想等宫宴结束,是她执意要背叛他! 既说过最重要的人是他,永远也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说谎,他的事她都愿意。今朝怎又轻易成了别人! “请陛下息怒……”薛廷逸双唇颤抖。 天子威仪压得众人喘不过气,薛廷逸似是不敢相信陛下会做出如此轻薄举动,想竭力抬起右臂,向前一步隔开二人,将郁卿拉到身后。 谢临渊先一步,将郁卿拦腰凭空提起。 裙摆拖曳,朱钗绫罗金玉叮当,夹杂着她低低的惊喘声碎散。 宫灯流转,谢临渊俯身上前,阴影覆盖她的发顶,看着她眸底错愕愤怒,恨不得打他一巴掌的情绪,他忽地嗤笑一声:“跪什么。” 他垂首来就她耳畔,讥讽笑音吹起她鬓角发丝,“夫人与朕旧时相好,哪曾行此大礼?”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第32章 第 32 章 你化成灰,朕都能认出来…… 郁卿只恨宫灯太亮, 照得她无所遁形,此刻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她实在低估了谢临渊发疯的程度,有话为何不能私下说。而且和她扯上关系对他有什么好处?她可是臣子之妻, 难道他有想被万人唾弃不成?! 他身上的压迫感太强,郁卿抿着嘴, 不自觉地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垂下头, 令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 “陛下或许认错人了。臣妇自幼在薛家长大。十八嫁与薛郎, 之前未曾见过陛下,请陛下自重。” 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股激烈的恨意从面前人身上涌出,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呼吸间带着嘶哑杂音,发烫的目光盯着她发顶,好似要将她一刀刀凌迟。 郁卿攥紧了蕙带,渐渐缩起脖颈,连退两步, 被他的手摁了回来。 她毫不怀疑谢临渊想掐死她。 谢临渊的确恨不得掐死她, 她背叛他嫁作他人妇, 故意在宴上与薛廷逸卿卿我我, 从前怎么不见她在人前打情骂俏?遇到刘大夫都要立刻推开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还以为是她害羞, 原来那个人只能是薛廷逸罢了! 事到如今,还敢装不认识他,那天就该直接带她进宫。 “陛下!”薛廷逸叩首,按照郁卿与她串通好的话,说道, “臣妻与臣在一起多年,确没有见过陛下。或许陛下的故人是臣妻亲姊妹,她自幼与父母走失,还请陛下息怒。” 谢临渊听到“臣妻”二字,几欲拔出龙纹剑,当场砍了薛廷逸的脑袋。 “陛下!”裴左丞上前跪伏相劝,“请陛下明察,世人千千万,认错亦是常事。” 他一起话,宫灯下群臣皆相应。谁都好奇薛夫人与天子有何瓜葛,却怕天子再令众人血溅金阶。 谢临渊冷眼环视,身上煞气愈来愈重。 此时,忽然有一道清隽嗓音从灯火阑珊处传来: “陛下息怒,横竖薛夫人就在眼下,她若犯下重罪,还能逃之夭夭不成?不如将其交与少卿,一审便知。” 薛廷逸闻言,猛地侧目,恶狠狠盯向角落里的平恩侯。 大理寺少卿刚正不阿,一遍刑讯下来,郁卿焉能完好无损,定会遭不住酷刑,直接吐露实情。 平恩侯回以一个凝重的眼神。 他常伴天子身侧,熟悉他发怒的前兆。郁卿强行拉百官与之对立,只会一步步将天子逼到大开杀戒。 果然,谢临渊听完冷笑一声,松开郁卿的腰,但依然拽着她手腕不放。 郁卿越想扭动手腕挣扎脱开,他反而箍得越紧。 郁卿怒道:“请陛下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拿出证据,说个清楚,陛下究竟在何时何处见过臣妇?臣妇当年又犯了什么错!臣妇处事向来清白。陛下贵为九五至尊,也不可污蔑!” 随着她一口一个“臣妇”,谢临渊脖颈间青筋凸起。他侧目盯着郁卿,漆黑的眼被长睫遮盖,宫灯都照不明朗。 曾经郁卿最喜欢他黑如玄夜的漂亮眼眸,也想过有朝一日,若这双眼亮起来,会有如何风采。 断不是今日这般肆行无忌又锋芒毕露,只轻轻瞥过她一眼,就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 郁卿额间泌出一层薄汗,方才那一番话用尽了她所有力气,以至于现在都有些腿软。谢临渊高她整整一头有余,就算离着几步,也得抬头仰视。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想看他脸色神情,却直接和他的视线对上。 谢临渊一把甩开她手腕,嗤笑道:“认错?带她下去,朕亲自审问。” 建章宫门口静候的内侍立刻上前,将郁卿拦走。 郁卿立刻抓向薛廷逸袖角,急切道:“来问结果!” 她指尖只掠过她袖口绣着的飞花,一刻都没停留,就被内侍带走。 天子道了声“平身”,亦拂袖而去。 薛廷逸望眼欲穿,起身要追,被群臣百官拦下相劝:“薛郎莫冲动!” 薛廷逸也知这是宫中,绝非她能任性的地方,一时悲从中来,咬牙拂面:“那是我夫人!” 群臣皆不忍看这夫妻分离的场面,正逢上元团圆时,更是如此郎才女貌,登对的一双人。可又能如何呢? 众人好言相劝道:“陛下亲审是恩情,难道薛郎要叫夫人进大理寺不成!陛下行事疏狂,但绝非颠倒黑白,这些年吾辈皆有目共睹。若薛夫人清清白白,断不会为难于她,说不定一刻钟后就放出来了。” 薛廷逸浑身发抖,关键薛夫人根本不清白。 也不知陛下究竟有何意图,若单纯记恨恩断义绝书,只望郁卿能解释清楚,陛下也能网开一面,莫要纠结旧事了。 事已至此,她只得抱拳道:“诸位关照,薛郎铭记在心,但夫人不在,实在难以心安。” 群臣笑道:“薛郎莫急,我们陪你去建章门外等候,以正夫人清白。今后若有闲人嘴碎,尽管找他们来问我们。” 薛廷逸拉拢了不少人一起,才坐在宴上垂眸沉思,桌上还搁着郁卿饮过的银杯,杯壁尚温,清澄的酒被璀璨宫灯映亮,也映出她忧愁的脸。 有人忽然坐在身侧,她偏头,看见平恩侯清雅绝尘的侧脸。 “薛郎莫要为此冲昏头脑,引火烧身。”他淡淡道,“你再执着,能执着过陛下?” 薛廷逸怒极,握拳狠狠垂向他扶在凭几上的手:“卢颂安,你这个奸臣贼子!”- 内侍冷脸领着郁卿,一路从凤箫声动鱼龙舞,走到萧瑟冷肃的议政殿。 一路上郁卿也想了很多,从大将军府回来后,她并没有每天在家中坐以待毙,而是暗中问过几个人。 世人皆知谢临渊尚是太子时,一直在东都洛阳长居,无人知晓他曾落难在芦草村。谢临渊一直高高在上,甚至毁掉了小院中的一切回忆,想隐瞒他与她在荒村里的不堪过往。 可她恰恰是这段狼狈过往的核心,所以谢临渊想彻底除掉她。 只要她咬死了自己不是郁卿,他只能先怀疑着。等她寻到机会,立刻收拾包袱跑路,或是再假死一遍也成,这次就再不回京都了。只是他比她聪明太多,疑心又重,想骗他真得很难。 郁卿忽然想到,这四年谢临渊都没来杀她,说不定是被她火烧小院给瞒过去了。可笑当年跑路是怕原著男主建宁王,没想到误打误撞也躲过了谢临渊。 这两兄弟,没一个好人! 内侍将她放在殿内,就出去在门外等候。 这是郁卿第二次来议政殿,上一次她战战兢兢,从没好好观察过这里。 郁卿原以为天子居所,不是奢豪靡丽,也得有堆金砌玉,数不清的珍宝,就像京都其他勋贵一样。 但整座议政殿,唯殿上紫檀桌席,桌上一笔一砚,席侧的连枝铜灯。 烛火幽微,更衬得殿中空寂难耐,似是光阴都在困在此处,走不出去。 且殿中上下纤尘不染,地上干净得都能照出影子。郁卿总觉得太干净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难怪谢临渊看不上她那间陋室。她虽然也经常打扫,但村院能打扫得多干净?家里还是泥巴地。 门口脚步声渐近,郁卿犹豫要不要跪,每次跪都膝盖疼,但不跪又不合礼数。思来想去还是蹲在地上跪个样子,以免被挑出错来。 她刚一跪下,柳承德就进来了。 “夫人起来吧。”他笑道,“陛下都说了,夫人跪什么,给夫人赐座。” 他拿来一张席。郁卿不敢坐,就站在一边。 不多时谢临渊就来了,他披着冬夜寒气进殿,冷着一张脸,看见郁卿站在连枝灯旁,低头观察烛台犯嘀咕的模样,忽地笑了声。 郁卿听见他笑,回头瞧见他,脸色微微泛白,后退了两步,衣袖差点被烛火燎到了。 谢临渊没来由地烦躁,停在原地命令她:“过来。” 纵心中早有准备,见面时他眉眼间骇人的凌厉,还是吓得郁卿一抖。 倘使她现在过去,他会不会直接掐死她? 犹豫片刻,她还是打算先服个软。郁卿低着头慢慢蹲下,以免磕伤膝盖,然后才跪在地上道:“请陛下开恩。” 谢临渊看她这幅小心谨慎还不伦不类的模样,顿时气得头疼,也不清楚在气什么,大步走过去一把拽起她拉到身前:“不是胆子很大吗?还敢当庭质问朕,现在又没骨气了?” 郁卿被他拽得腰上生疼,眼里直接酸出了泪:“你轻点!你掐疼我了。” 谢临渊顿住片刻,紧蹙的眉峰抽动,手上劲立刻减了,可依然拽得她腰间裙口发皱,就是不松开。郁卿疑心他力道那么猛,再拽就要扯烂闹笑话了。 郁卿深吸一口气,垂落眼睫,压稳声音平静道:“陛下明鉴,臣妇京都之前确实不认得天颜,对幼时之事也不记得,不清楚。还请陛下放了臣妇。” “不认得?”这一字字从他唇边滚过,带着尖锐的嘲讽。 殿外风动,身侧连枝灯芒摇动闪烁,令他眼底涌动的情绪也扑朔迷离。 谢临渊视线尖锐地盯着她。 即便在梦里,她也从没对他说过这种话。 扯住她腰的手用力逼她迫近,郁卿退一步,他就进两步。直到他的鼻尖已足够贴近她的脸,隔着她胸前璎珞都能感受到她心跳,直到她避无可避,让他进犯似地看进她清澈眼中。 然而,她眼中除了恐惧,唯有避之不及。 他极力想找出其他情绪,哪怕是一丝一毫过往的痕迹。譬如那年他在建宁王帐中,她湿漉漉的眼望向他,好似春絮依恋在衣襟不肯离去。 又如那年白山镇树下,她羞涩的眨着眼,睫尖在他掌心撩过,好似他握住了一只蝴蝶。 从前他不曾看得真切,如今已彻底无影无踪了。 她的视线明明瑟缩着,却好似一把利刃直接剖开他心脏,谢临渊胸腔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刺耳声。他紧紧扣住她腰,压着她,将她困在他身前这点逼仄的角落里质问:“你还敢?你再说一遍?” 他靠得太近,郁卿只好偏头到一边,白皙柔软的脖颈被迫拱起,毫无招架地暴露在他的威逼下。她微微咬着牙,玉一般清淡的脸上泛起梅色潮红,神情却迷茫又无措,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瞄他,好似他是个失了神独自错乱的疯子。 “我又没有失忆!”郁卿咽了咽干涩的嗓子,“陛下曾患眼疾,指不定是认错了!都是人,难免有相似的,就算陛下名讳是谢临渊,还有地方叫临昌啊,天下之大就是有这样的重合……” 殿中霎时陷入一片死寂。窗外无风,烛火静悬。让他们的影子也凝固在纠缠的时刻。 郁卿煎熬得受不了,恨不得时间走得快一点。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谢临渊执着地逼问她是否认识他,又有什么用?要打要杀一句话便是了,她还能反抗? 郁卿奇怪地瞟了一眼他。 这一眼看得谢临渊又发出冷笑:“朕曾经是瞎了,但人有多瞎才会认错,春雨秋雨皆是寒雨,杏花梨花皆是白花,难道在你眼中一模一样吗?” 郁卿咬死了不放:“大差不差呗……口说无凭,请陛下拿出证据!” 不知哪句,彻底惹恼了谢临渊。他重新扯回她偷偷挪走的身子,紧盯着她,仿佛一个从炼狱爬上来的修罗,带着气声在她耳畔威胁道:“无论有没有证据,你都记好了。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朕?就算瞎了,朕听你走路的声音就能认得。就算聋了,凭你身上的气息就能认得。就算你跑了躲进人群里,只要你敢看过来一眼,朕就能立刻将你认出来!” “就算你改换姓名,更换容貌,变成白发老妪,都是徒劳之举!就算你死了尸体化成灰,朕都能认出来!” 他双目泛红,近在咫尺。 郁卿感到周遭空气都被逼走,难以言喻地窒息,只能大口喘着气,同时更是吓呆了。 只能是她做了什么,才让谢临渊如此恨她! “柳承德,传杜航。”谢临渊扭头向殿外道。 另一道脚步声渐渐靠近,郁卿怕被人看到她与谢临渊不清不楚的样子,慌忙挣扎推搡。 谢临渊被她推了好几下,才沉默地缓缓放开了她,却仍旧攥紧她手腕不松。 郁卿刚要甩,谢临渊立刻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郁卿真是佩服他发疯的模样,索性将手缩在袖子里。 杜航一进殿,就扑通跪在地上。 一如年初二那天,他进殿觐见,一见玉屏风就跪在地上认错,说他在京中看到了郁娘子,送了假线报。 杜航本以为天子知晓他过错,定会重罚他,谁知他只是被罚了俸禄,反而被破格提为御前侍卫,做陈克的手下。 “抬起头。”谢临渊道。 杜航抬起脑袋,依然不敢直视天颜,他是个莽夫,陛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谢临渊叫他辨认郁卿。杜航只一眼便惊呼:“郁娘子!” 郁卿立刻道:“你胡说!我叫刘红,我可没见过你!” 谢临渊直接笑出了声。 郁卿觉得他笑声太可恶,好似在嘲讽她,怒怼道:“杜航是陛下的人,陛下说东他还能指西不成?” 杜航抬头,眼中饱含激动。时隔多年,他见到曾经的任务目标,心中竟升起一股他乡遇老乡的感慨:“郁娘子,你忘了微臣吗?” 郁卿看清楚他的容貌,忽然和记忆中的一个人对上,脸色惨白。 杜航:“微臣在白山镇卖包子啊!郁娘子在微臣摊子上买了许久的包子呢!微臣记得,你爱吃菘菜馅的,怕腻要吃菜多肉少的,还有山菇豆腐馅的,你到帛肆去做衣服,回来总吃不上晚饭,包子都是微臣特地留给郁娘子的!” 郁卿胸口一堵,差点憋过气去。不知杜航真是卖包子转行当了侍卫,还是谢临渊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若真是眼线,那他岂不是一直在监视她,看她跑东跑西,像个傻子一样寻他? 郁卿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忘了礼教纲常,指着谢临渊的脸:“你——” 谢临渊看着她的指尖,眼中讳莫如深:“朕与夫人素不相识,夫人动什么气?” 郁卿知道自己不能问,但她希望谢临渊有点良心,不要让她后悔自己没能失忆。 杜航下去了,殿中唯剩二人。 她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哑,无力道:“陛下能不能给个实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夜渐深了,议政殿中,落针可闻。 月光从殿门外洒进来,落到金阶上。荒芜的冷白色悄悄爬上他绣了金龙的衣摆边缘。 烛台熄灭一盏又一盏,最后连他们影子也模糊不清。 唯有稀薄月光,照得万物如堕雾中。 谢临渊眼底复杂,蹙眉望着她不语,视线流连在她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伸出手,试探着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一触即离,眼中带着不确信的神色,又伸出手触碰。 郁卿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只感觉到冷得惊人的指尖,停留在她肌肤上,冷得她一激灵。 他曾经有这么疯吗? 随即,谢临渊微微眯眼,两指捏住她脸颊上的软肉,上下拽了几回。但眼中神情却没有丝毫戏谑,更似一种审视,好像要看看她是人是鬼。 郁卿更为迷惑,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他突然又恢复成暴躁模样。 果然,不出她所料,下一刻谢临渊冰冷的声音传来耳畔:“既然你活着回来了,自然是将你千刀万剐,以解朕心头之恨。” 郁卿咽了咽,浑身寒毛直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万万是不能认了,认了她命就没了。 此时殿外内侍来报:“陛下,薛廷逸携群臣在建章门外叩首,求问陛下答复。” 郁卿眼前一亮,按耐住归心,转头低声试探道:“陛下,今天还要审到何时?” 第33章 第 33 章 逃跑了 谢临渊并不放开她, 还阴阳怪气嘲讽道:“朕第一次听犯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要回家。” 郁卿顿时陷入沮丧。 为了今晚宫宴不丢薛郎面子,她发髻紧系,满头朱钗, 如缀着块大石头。盛装衣衫本就繁累,被谢临渊扯来扯去, 早就歪得喘不过气。现在好想回家换睡衣睡觉。 听说有种逼人熬夜的酷刑,她万一撑不住招了, 被送去千刀万剐…… 恐惧和疲惫一齐涌出, 郁卿垂着头不说话,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犯人。 半响, 忽然吸了下鼻子, 眼泪就不争气地掉出来。 谢临渊顿时眉头紧皱:“还敢哭?!” 郁卿吓得一愣:“臣妇想回家,臣妇想薛郎……” “再说一句,朕拔了你舌头。” “拔了我也要说。”郁卿绷不住一直抹眼泪,“你在宫宴上故意羞辱我,我不要脸了吗?我今后怎么见人?你要审我就偷偷把我叫来,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与你有什么旧情。” 谢临渊脸上怒意愈来愈盛, 几近爆发, 听到最后一句,厌恶地瞪向她:“旧情?你想得倒挺美!” 郁卿不太敢回瞪他的脸,只敢瞪他的手。 “我不就问句审到何时吗?我就是想回家……你就不能开恩放我回去睡个觉吗?横竖我都跑不了, 你身边又那么多侍卫,我又不会跑,我哪敢跑。要杀要剐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谢临渊冷笑一声,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瞧了眼殿外,月已西斜, 更深夜凉。 “还算长脑子了。”他阴恻恻盯着郁卿眼下泪痕,“你记住朕今天说的话,敢动一点妄念,朕砍了薛廷逸的脑袋。” 郁卿咽了咽,立刻点头。 谢临渊似乎万分不悦,领着她往建章门去。 冷风当头一吹,郁卿心情舒缓了。虽没摆脱死亡威胁,回家却来得如此容易。想着想着,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喜悦,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她赶紧低下头掩饰,差点一脚踩在天子大氅上。 郁卿立刻放缓脚步。 陛下比她高不少,步履却很慢,难道腿疾还没好? 谢临渊忽然转身,拽住她手腕威胁道:“不会走路就别走了。” 郁卿怕他翻悔,忙不迭告罪:“陛下息怒,臣妇腿麻而已!” 谢临渊看她一眼,走得更慢了。郁卿只好慢吞吞跟着,身后还缀着两内侍。 宫道漆黑,渐渐亮起阑珊灯火,建章门的虚影伏在夜色里,郁卿的心好似都要飞出去了。她不断往前走,一盏盏精美的宫灯出现在眼前,郁卿抬起头,视线被一盏走马琉璃灯吸引。 微风拂过,灯绦舞动,灯中映着十二条锦鲤首尾相连,随轮轴转动,不断向前飞跃游走。 她脚步不觉缓下来,仰头一直盯着,双唇微张,无声道着惊叹。 但她还没来得及再细看,就被谢临渊踹了一下:“想看就站在这看到天亮。” 郁卿下意识躲开,还是被踹到了腿。虽然不疼,心里却愤怒又委屈。她低着头抿着嘴道:“陛下息怒,臣妇现在就走。” 谢临渊俯视着她苍白的脸色,紧紧攥着指节,似是努力抑制周身暴躁的气息。 郁卿发现他停下不动,还很嫌弃地盯着自己。 建章门就在不远处,她真的很急。 “多谢陛下相送。”郁卿提醒道,“我们快走吧。” 谢临渊立刻扭头,向另一个方向而去,再没看她一眼。 内侍追上他,随他消失在长长的宫道里。 郁卿望着他大氅在夜色中起伏的弧度,不懂他为何不发一言撇下她走了。 片刻后,另一位内侍上前道:“夫人,陛下也要回寝宫。” 郁卿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谢临渊不是来送她的- 易听雪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陛下理论,谁知都没见一眼,只有郁卿回来了。她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碍于朝臣都在,什么也没说,只道人回来就好。 面对群臣有意无意的打探,郁卿落落大方道:“陛下只问我是不是一位故人,我说不是,我也没失忆过。陛下就将我放行,并回宫中去了。” 群臣听完也松了口气,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还颂扬了一通陛下英明神武明辨奸良,薛夫人心迹双清,终得拨云见日。 郁卿佩服他们和稀泥的能力,但也清楚他们只是不想明面上太难看。若薛廷逸有天失势,她的闲话也会遍天飞。 人群里,裴左丞蹙眉望着那位传闻中的薛夫人。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隐隐担忧。 若陛下真与薛夫人有三长两短,定会威胁裴氏地位。 这两年也有朝臣世家送女子进宫,却连个名分都没得着,更别提陛下召见,如今都不清楚人在何处。 他定了定神,陛下又没有什么特殊嗜好,怎会自断臂膀强夺朝臣之妇? 裴左丞思前想后,请了薛郎与夫人上车,送他们一程。两人要下车时,他忽然低声道:“老朽有一言,请二位考量。尊夫人与陛下故人生得如此相似,即便陛下心知不同,但人都有三分脾气,恐日后夫人常遭牵连,又祸及薛郎。”- 直到院门上锁,易听雪还在烛台前沉思裴左丞的话。 郁卿终于洗漱换好睡衣,扑到床上打了个滚。 就听易听雪道:“卿妹,你得跑。” 郁卿抬头不解道:“若我跑了,那就坐实了我是郁卿。” 易听雪摇头:“我们一路以来,行事有许多漏洞。比如当年在白山镇给我们写婚书的里正,又比如刘大夫,都知道我二人姓名。陛下早晚会查到。” 郁卿躺在被中,望着床幔。她焉能不知?谢临渊都能把白山镇卖包子的杜航找出来,找到刘大夫也只需时间。 千刀万剐绝非戏言,当年他于围猎场中,能将一母同胞的建宁王活活射死,还要命建宁王所有姬妾亲眼见证,实属残暴。 谢临渊料定她跑不了,所以愿意暂时放了她。但恨一个人到某种程度,单单砍头是不解气的,非要反复折辱才行。不幸她就是那个人。 “我跑不掉的。”郁卿闭着眼,无力道,“还不如不跑了。” 易听雪惊愕地望着她:“陛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我这是有自知之明。”郁卿叹道,“我跑到外面去,若被歹人掳走,下场只会更惨。” 易听雪闻言也沉默了,前车之鉴,加上郁卿的确生得太出众,没有计划便跑出去,难保不会遭遇什么事。 “那你先改换容貌躲在京中,我拜托同乡照拂你。待时机成熟,我与你通信。你再出京,我找人在外头接应。” 郁卿犹豫片刻,想起谢临渊说的话,猛地摇头:“不好,若我跑了,他会砍你的头。” 易听雪咳了声,装作若无其事快速揭过:“你放心,此事有人会帮我。” 郁卿一听来精神了,睁大眼,透出浓郁的八卦味来:“谁这么好心啊?” 易听雪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陛下怨你不怨我,你跑了就行。明早我会带人来换你。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跑?” “当然想!”郁卿道,“只要你有万全之策。” 易听雪笑了。 次日清晨,郁卿看到了自己的替身。他比她年轻许多,但身量相仿,是个唱曲的少年,自称受了恩情自愿来替。 三教九流多出奇人,他一开口,便和郁卿的声音学了八成相似。不出片刻,将郁卿的举止学得入木三分。化妆后,连郁卿都忍不住惊叹,难不成少年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易听雪通晓扮男子的诀窍,二人稍稍一改,郁卿便成了个灰头土脸的小厮。 收拾好行囊,郁卿跟着一个石城镇来的书生走出院门,彻底淹没在闹市的人潮中。 易听雪在家中打扫,忽地听见院门被敲响,打开却发现是宫里来的内侍柳承德,心脏骤然紧缩。 柳承德说上元节后,陛下会赏赐宴上各家一盏宫灯,以示君恩。易听雪没听过先皇有赏赐宫灯的传统,估计是陛下登基后做的。 她叩谢接过一盏走马琉璃灯。 正月的阳光将琉璃映得五光十色,璀璨绚烂。灯纸里依稀可见十二尾锦鲤,不知烛火点起时该有多灵动。 柳承德疑心为何薛夫人不出来接赏,屋内却传来一声怯怯的告罪。 “公公请恕罪,我睡到方才才起,尚未梳洗……” 柳承德听见“薛夫人”的声音,又瞧见窗纸中模糊剪影,笑着摆手道:“夫人不必慌张,昨夜二位看宫灯累着了吧?咱家也明白的,这就先告辞了。” 话音刚落,“薛夫人”走了出来,站在屋内的阴影中向他行礼。 柳承德见到了人,便颔首笑应。心中却叹,天子可纳寒门女,但若接了薛夫人进宫,朝中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易听雪瞧见他远去的背影,才舒下一口气,扭头进了屋。那少年一瞧宫灯,惊呼道:“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灯,不愧是宫中赏的。” 易听雪只觉得灯柄烫手。 可惜白日无人点灯,如今上元已过,灯再美也无用了。 易听雪只好将它放进杂物堆中去了- 郁卿跟着石城镇同乡,来到城南一间院落里。此处鱼龙混杂,租住了不少寒门学子,皆是落榜之人,留在京都只为寻个世家大族投靠。若有幸被看重,至少能混个京都小吏。 同乡给郁卿安排了一间通铺。郁卿走进去一瞧,发现里面睡着两个老妇人,都是做浣洗杂工的。 二人皆表示不在乎屋中再睡一少年,看郁卿犹豫的模样,还嘲笑郁卿毛都没长齐,莫要害臊。 这位石城镇的同乡似是不知她是薛廷逸之妻,郁卿也不好明问,谢过他后,便兀自收拾起床铺来。 下午她出门吃饭时,听见院中寒门学子说起李家在布施结缘。李氏六房臭名昭著,但其他各房名声不错。长房镇国公夫人有意将族中贵女送去宫中,与裴氏竞争皇后之位,两家中定会出一位皇后。 如今天子登基已有五年,却迟迟未立后,也未有子嗣。即便他有性情古怪的传闻,朝臣们还是会明里暗里劝谏。 郁卿一边听一边点头。像谢临渊这么大把年纪还没娶妻的,还真是不太负责。君王自古都是三宫六院多子多孙,万一只有一两个皇子,还不小心染病死了,遭殃的只能是江山社稷。她作为平民百姓,也更希望大虞安稳,天子能多生几个有治国之才的皇子,别最后只剩歪瓜裂枣。 思及此处,又有点庆幸,还好谢临渊看不上她。否则真难面对他院里一堆妃子,每天翻别人牌子,地上一群与其他女人生下的孩子。 郁卿苦中作乐地想,她此时应该多谢林渊骗她之恩。 过了两日,郁卿收到同乡传信,薛廷逸在信中只写了两句:“不论有何时何事,莫要犹豫。寻良机逃出京都,不必顾我。” 郁卿捏着信纸,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她日日盼望薛郎给她来信,又不敢打探。近日有官兵来例行貌阅盘查,郁卿交上伪造好的文书便被放行。 李家布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次郁卿竟也领到了糖酥,这年代甜味足的吃食不多,她吃得很开心。 旁人说这是李家分发的喜糖,天子已经下了聘,要迎一位李家贵女进宫做贵妃了。 郁卿一顿,忙问他:“何时迎啊?” 那人道:“二月三。” 郁卿心中担忧,如今已是廿五,易听雪已经好几日没来信了。 果然,隔天京中就传出消息。 状元郎薛廷逸办事不利,被下了大狱,生死未卜。 郁卿闻言头晕目眩,几乎没站稳,扶着墙大口喘息,却无法平复发抖的手。若易听雪因她败露了身份,或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愧疚一辈子! 她回屋躺在床上,止不住地流泪,恨不得自己能去狱中替她,更想现在就去求谢临渊。但出了门,想起易听雪给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又咬着牙,生生逼自己走回屋里。反复几次,寝食难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到了二月三日,天子接李氏女进宫。 时至傍晚,郁卿收拾好行囊,悄悄混进出城的人潮里。 她出了城门,回望城郭。二月初的京都,春未来雪未消,万物不发,一片死寂。 来时她们满怀希望,走时竟只有她一人。 郁卿心中悲戚,匆匆往城郊去。京郊多酒楼,今晚先投个店。 行至半路,忽然有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将她拦住,急切道:“可是薛夫人?” 郁卿一愣,摆手径直越过他:“认错人了。” 书生解释:“师母,我是薛郎学生,同是石城镇人。薛郎让我在此等候,将你接回石城。” 他指着身后的马车。 夜色里,朴素的车厢仅有一道模糊的轮廓,马儿停在高大的榆树下,枝叶垂落,盖住车顶。 郁卿听他口音的确来自石城,便道:“敢问阁下贵姓?” 书生报了一个名字,确是薛廷逸在石城的学生。 郁卿松了口气,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接应者如此重要,易听雪为何不通知她此人是谁?何时来接? 难道是信没送到她手中? “我腹中饥饿,咱们先去酒楼里吃个饭。”郁卿隐隐往后退,“吃完饭我们立刻出发。” 书生微微一滞,深深看着她,忽然道:“动手。” 第34章 第 34 章 那陛下还不离我远点!…… 上元宫宴那晚, 谢临渊回寝宫的路上,一直在想郁卿站在灯下的神情。 他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凭什么她一副委屈模样。 他破例开恩让她离宫, 是她三番两次磨磨蹭蹭,一会儿踩他衣角说走不动, 一会儿要看灯,险些逼他食言。若审问她的人换成大理寺少卿, 早就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当下招供。她居然敢得寸进尺对着他委屈。 他就该让她在宫中看一晚上灯。 第二日清晨, 谢临渊阴着脸,绕路走到建章门下。 宫婢正踩着梯子收灯, 见天子忽然出现, 所有人都赶忙下来跪拜。 谢临渊扫视了一圈,那盏锦鲤琉璃走马灯已经被收起来,放在架子上,格外刺眼。 他指着它说烧了,片刻后又将人叫回来, 命柳承德拿灯赏去各家。 柳承德回宫后, 有意无意说起薛夫人昨夜疲惫才睡醒。 谢临渊淡淡嗯了声。 这都日晒三竿头了才起, 她真是他见过最懒的人, 明明睡得很早,偏爱赖床到最后一刻。 后面两日连着政务缠身,他命柳承德再召薛夫人进宫, 柳承德却委婉劝他:“陛下,宫中没有女眷相请,于礼教不合。” 谢临渊顿了顿,放下手中笔,去了一趟太后的避尘堂。 他出来时面无表情, 额发飘出来一丝,额角也划出一道血痕,深深擦进鬓发,似是被物件差点砸中太阳穴。 柳承德早就习惯装看不见,低下头接过太后玺印,心道一声何苦,他只是暗示陛下不该单独请薛夫人,没想他竟为此去见太后。 然而将薛夫人请来后,谢临渊只看了一眼,便叫人将他于庭前打得浑身是血。他俯视着这个冒牌货,淡淡道:“听过北凉王的下场么?” 少年似是想到什么,浑身发颤,差点恐惧到吐出来,立即招供了薛廷逸与平恩侯。 内侍传唤来二人。薛廷逸跪来阶下,脊梁挺得笔直:“陛下息怒,夫人宫宴后出京上香,疑遭歹人掳走,臣二人正在京畿道内暗寻。顾及夫人名声,寻来此少年作替身,作权宜之计而已!” 一旁的平恩侯亦言之凿凿,为他作证。 谢临渊的视线在两人间逡巡,忽然露出鄙夷神色:“卢颂安,你原说非易家女不娶,如今怎么有了断袖之癖?” 此话一出,议政殿陷入诡异的寂静。 平恩侯面色僵硬,薛廷逸目瞪神呆,一时二人谁也不看谁,氛围异常古怪。 谢临渊没再说什么,指尖轻轻敲着案牍,片刻后忽然嗤笑:“薛夫人不是还躲在城南?薛郎怎骗朕出了京呢?” 薛廷逸和平恩侯愕然发现,他们还是低估了天子,不过眨眼间他就推测到郁卿藏身之处。 但城南多贫贱九流,除非天子终日无所事事,挨个辨别,想捞一个易了容的人,何其困难。 日头一点点挪去,谢临渊似笑非笑看着二人。 最后,薛廷逸实在扛不住压力,恨然道:“臣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开恩!” 谢临渊深深看他一眼。 他起身走下金阶,缓缓道:“薛郎且听朕一言。朕的天下虽看上去稳固,实则外有蛮夷,内有六姓七望。朕今日收到奏表,黔中道南洪疫所及,以万万计。百姓易子相食,京都氏族却夜夜宴饮,欢庆不休。朕看中你为生民立命的壮志,让你协助少卿去户部彻查前朝亏银,是因为满朝勋贵都馋户部的银子,而朕要逼他们吐出来。大虞需要薛郎这般刚正不阿的清流。可薛郎你,就宁愿要一个女人,也舍得弃天下黎民于水深火热中?” 谢临渊停在他面前,俯视着他:“你可以带她走,朕也可以再觅良才。但你出了京,路过每一个吃人饮血的百姓,都要记得,你本可以一己之力挽救他们性命,但你为一个女人放弃了。” 薛廷逸在寥寥几句攻心之言下瞬间溃败,颤声道:“陛下何苦逼臣……” 谢临渊冷笑,这就是郁卿眷爱的人,好像也没多爱郁卿。她眼光真是越来越差,现是建宁王,后是薛廷逸。建宁王好歹死也要留给她密令,如今她居然爱一个连前途都不敢为她付出的人。若薛郎坚持只要郁卿,他还会高看薛郎一眼,并立刻杀了他。 “朕治你办事不利之罪,可有异议?” 薛廷逸颓唐道:“臣无异议。” 侍卫将薛郎带走后,平恩侯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怒火,上前劝谏:“陛下请三思,古有阎职为夺妻之恨,刺杀齐懿公。今薛郎身负天下寒门众望,夺妻或恐激起天下庶民沸怨。如今各氏族迫于君威,明面和睦,实际各怀鬼胎。陛下何苦为一女人将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令他们抓到把柄,显出丑恶嘴脸!天命陛下生为定国安邦,岂能为儿女私情牵肠挂肚,为一妇人失了人心!” 他从未如此直言劝谏,说完,竟生出悔意。 然半响,只听谢临渊淡淡道:“妇人?分明是仇人。” 平恩侯差点哽住。 谢临渊起身往外走。 平恩侯跟上他,力劝道:“不论情仇爱恨,都不值得乱社稷江山!” 谢临渊不耐停步。 夕阳落进殿门,在金阶上划出明暗清晰的一条线,明处金灿,暗处幽沉。 他站在明处,回首盯着平恩侯,赤红落日几欲燃起他衣上金龙,也将他身下影拉得斜长,通达暗处。 他嗤笑道:“朕何曾惧。”- 新晋御前侍卫杜航被任命去找寻郁娘子,但他毫无头绪,便斗胆问天子是否该严查出城的人。 谢临渊思忖片刻,教他行事最忌白费力气,找个石城镇书院贡生,于二月三守在去陇西道的路上。 杜航没问为何是二月三,但下午跟着天子去镇国公李家,天子竟允了李氏贵妃之位,只有一个要求,二月三日迎入宫。 镇国公不解为何如此仓猝。 但李氏一直想与裴氏竞争后位,裴氏有立后诏书在手,李氏总落下风。 这是打压裴氏的好时机,国公立刻谢恩。 杜航发现,天子行事尤为从容,仿佛根本不在乎郁娘子跑了。当晚他交接前,内侍们忽然搬了张新桌案进殿,杜航往里一瞧,发现旧的那张紫檀桌已被劈成了两半,奏章四散。 他瞧了一眼龙纹剑,犹记上元宫宴前,陛下还挂了个不太相称的金剑穗在剑上,如今也被拽掉了,丢在地上散开,仿佛落入泥中的花- 马蹄声从太平街上过,进了铜花门,静默地停在一座宫殿前许久。 夜幕中的宫檐轮廓,仿佛一只蛰伏黑暗的猛兽。 郁卿醒来时,发现双手被捆在身前,后脖颈还留有淡淡的麻意,她睁开眼,入目是绣龙纹的衣角,九环金玉带。 谢临渊看向她的眼神,像是即可要将她凌迟处死。他手臂架在膝上,端着半盏茶不饮。 马车静停,茶汤却在晃动。 郁卿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她特地挑了谢临渊忙于迎贵妃的日子,悄悄出城,还是被发现了。 谢临渊宁可放下与贵妃洞房花烛,也要出宫来亲自捉拿她,可见恨她多深。郁卿也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此举无异于当面给陛下一耳光。 事已至此,她退无可退,只得哭求道:“此事与薛郎无关,是臣妇执意要跑,求陛下给臣妇死得痛快点。” 谢临渊手上的茶盏忽然碎裂,茶水泼在织锦毯,湿痕慢慢爬上郁卿的指尖。 谢临渊猛抬起手,郁卿赶快闭上一只眼后缩,谁知他的手轻轻落下,手节捏紧又松开。 他反反复复地想,他本可以将郁卿留在宫中,却在她信誓旦旦的保证下心软了。郁卿想要面子,他可以将她接到奉国寺去,先以出家之名与薛廷逸断干净,再给她换个身份进宫。 可事实再次证明她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本性。她满嘴都是谎言。七年前他就遭此耻辱,四年前更被一场大火骗到疯魔,重逢后竟又被她骗得彻底,三次栽在同一个坑里,他都想嘲讽自己七年以来毫无长进。 今日他坐在车里想了一路,如今终于想通了。 他起身将郁卿拦腰拎出马车,箍着她向殿门走:“是你非要闹得无法收场。” 郁卿抬起头:“是你让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本来和薛郎好好的,是你非要拆散我们!难道陛下还记恨恩断义绝书吗?那是建宁王逼我写的!” 她不断挣扎着后缩,可她拼尽全力也扛不住谢临渊轻轻用力。 宫道上回响着谢临渊冰冷的声音:“朕早就清楚。” 郁卿没想到他全清楚,顿时崩溃道:“那你为何要招惹我?你都已经是九五至尊,想要多少女人就要多少,为何要反复折辱一个早就无瓜葛的反贼姬妾,一个寒门匹妇!” 谢临渊无端恼火,他不在乎什么寒门匹妇姬妾,他的确是九五至尊,但郁卿哪来的底气说出这句话?难道她就喜欢又穷又瞎又卑贱的人,比如林渊和薛廷逸那样? 她放着五品修仪,锦衣玉食不要,就喜欢缩在一间破烂屋子里,每天为多省两个铜板不舍得吃肉,宁可跟着薛廷逸受苦受罪。她是不是就爱倒贴? 郁卿想到易听雪还在大牢,顿时泪如雨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给陛下以死谢罪行不行!” 谢临渊站定在殿门口,盯着她:“那你撞死给朕看。” 郁卿不禁噎住,心虚地抹了把眼泪,话虽冲动,但真要她现在主动撞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把易听雪送上刑场了。 谢临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哼一声,拉开殿门将她推进去:“随你。” 郁卿一进殿,立刻缩成角落里的一团。 谢临渊一手扶在殿门上,垂眼看她,沉默地想着。 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有永远将她锁在身边。 他不会再信她的任何鬼话,也不会可怜她低声下气的讨饶,不会再为她动怒,这些荒唐事就能结束。 今后发生的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 随后谢临渊转身离开,可能是赶去和贵妃洞房花烛了,郁卿扬起脖子看着他走远,赶快用门牙啃着绳结,绳子系的是活结,拽了一下就松了。 四下无人,但远处有持刀侍卫把守,间或有禁军巡逻,跑也跑不掉。 郁卿失望地关上殿门,双臂抱膝蹲在陌生的大殿里,靠在墙角想着易听雪,渐渐睡着了。 …… 再次睁眼时,夜色漆黑。 谢临渊身着素白的寝衣,未束冠,散着墨发,一脸嫌弃,拽掉她沾灰的外袍鞋履。 寒意掺着他身上气息,覆盖下来。郁卿吓得腿软,慌忙挣扎,却被他一把抱起往殿中的床上走。她不停推他搡他,试图用牙咬他,质问道:“你干什么!” 谢临渊顿时被气笑了,居然有人蠢到晚上不睡床,睡在殿角的地上,还反问他干什么。 郁卿被放到床上,触电般缩进角落里,四下无凶器,只好举起枕头威胁他:“离我远点!你这个掠脂斡肉祸乱纲常悖道逆理的昏君!” 谢临渊好似心情很好,不仅没生气,甚至还笑了好几声:“说得这么顺口,没少听城南那群穷酸书生骂朕。” 他掀开锦被也要躺进去,忽然皱了下鼻子:“你臭得朕头晕。” 郁卿顿时气得想用枕头砸他:“那陛下还不离我远点!” 谢临渊无视她的威胁,但躺下后的确并未再靠近,只闭着眼冷冷道:“再发出一个声音朕就砍了你郎君的脑袋。” 第35章 第 35 章 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 据说人在夜里更容易发疯, 郁卿不想拿薛郎性命开玩笑,于是缩在角落里,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还浓着,郁卿感觉脖颈上有根发丝挠得她痒。她迷糊间睁开眼, 却发现身后有个人早就贴上来,把她箍在他怀里, 还缠得她四肢动弹不得。他鼻尖伏在她后颈弯, 气息时不时吹动她发丝。 郁卿想捋开这几丝恼人的头发,连手都举不起来, 很快又抵不住困意, 陷入睡梦中。心中却气闷,这么大的床不睡偏要挤她,不是嫌她臭吗?臭死这个狗男人! 真正醒来时,天边传来明晰的钟声。 郁卿坐起身,揉揉眼睛。 一个年轻的宫婢隔着帐帘, 轻声道:“夫人醒了?” 郁卿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挑起帐帘, 刺眼的午阳映入眼睛:“怎么这个点了?” 宫婢笑道:“陛下去上朝时, 特地嘱咐奴不要打扰夫人寝眠。” 郁卿拽住她的袖子急切问:“薛郎呢?你可有她的消息?” 宫婢垂下头,低声劝道:“夫人莫问了。” 郁卿颓然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宫婢名叫雪英, 郁卿听见这个名字,更是心中闷得喘不过气。 连饭都没吃两口,索性拉着她出去吹吹风。 天是晴的,但二月初尚冷,吸一口气能凉到肺里。 郁卿走出来, 回望这座雕梁画栋的宫殿,上面的牌匾以篆书写就,她不认得,从雪英口中得知这是“承香殿”。 长安宫建的极大极空旷,宫道漫长,显得极为威严庄重又寂寥。 郁卿不知道能去哪儿,让雪英带着她走。半路上郁卿觉得有些冷,雪英便让她停在原地,她去取个暖手炉来。 郁卿站了一会儿,听见墙后有两个扫洒婢女正低声议论,说陛下赏赐了李贵妃一对艳青金耳铛。艳青金只产自西域诸国,浓艳的蓝衬得人肌肤如雪。贵妃戴上后,当下写了一首诗回赠陛下谢恩。 二人说起那诗,皆感叹贵妃才华过人。她们念了一遍,郁卿竟没听懂,只辨得几个“月”“花”“圣”的字眼。 郁卿对诗词文章了解不多。她这几年识得了基本常用字,能读信写信,总也够用了,就算抄给她,估计也看不太明白。 回去后,郁卿好奇地问雪英:“你同我说说李贵妃呗。” 雪英犹豫地望着郁卿。 郁卿笑道:“你莫要误会,我还吃过李家喜糖呢。” 雪英更是一脸复杂,半响道:“陛下昨晚亲自带夫人进宫,然后就去议政殿,回来又陪了夫人,未曾见过贵妃。” 郁卿想听的不是这些,但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贵妃洞房花烛,谢临渊出宫抓仇人,晚上还和仇人同床共枕…… 郁卿不敢细想,只觉万分尴尬。但人家今早有来有往地送礼,也不像互生怨气,她便放松下来。 雪英见郁卿脸色变换,问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郁卿也没瞒着,说了艳青金耳铛和回诗的八卦。 “夫人脚下的垫凳就是艳青金。”雪英淡淡道,“论繁奢,承香殿属长安宫第一,夫人又何必在意一副耳铛。” 郁卿沉默一瞬,不想费精力与雪英辩论,其实她并不在意。 “宫妃是不是得拜见太后?”郁卿问。 雪英垂首道:“按规矩的确如此。” 郁卿依稀记得,原著中建宁王的母后心地善良,罢以寺八一留酒溜3。每日吃斋念佛。得知女主易听雪被建宁王囚禁后,偷偷将她放出宫去。虽然最后易听雪还是被抓回来,但郁卿想找机会试试。 但她现在的身份不清不楚的,更别提见太后。 一时间,郁卿又开始担心易听雪- 傍晚时分,郁卿被柳承德带去了万春殿。 殿中早已摆好了晚膳。桌上大大小小的金玉碟碗,盛满了各色珍馐。就算郁卿挨个看过来,也需要好一会儿。 谢临渊束金冠着龙袍,坐在桌前,瞧见郁卿进殿,就阴阳怪气道:“走得如此慢,下次还得给你备个轿子?” 郁卿心里正烦,根本不想理他,没行礼也没打招呼,净了手坐下就拿起筷子开吃。 周遭侍奉的宫人们顿时下了一身冷汗,想开口提醒她注意礼数。但见天子面色不渝,却没开口责备,最后竟不了了之。 郁卿一开始不太习惯别人布菜,但她向来不纠结这些小事,也不爱为难服侍的人。她不懂宫中规矩,就客随主便了。 宫中的膳食的确特别好吃,她本来就饿,这顿一不小心吃得有点多,饭后竟脑袋发晕,上下眼皮打起架。 谢临渊瞧了她一眼,嫌弃道:“你怎么又困了。” 郁卿还是没搭理他,就坐在万春殿的美人靠上犯困打瞌睡。 谢临渊正批阅奏折,抬眼盯了她许久,叫她来磨墨。 郁卿揉揉眼睛走过去,路过案牍时,差点踢到案脚。 她若无其事错开身,谢临渊却发现了她的动作,便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她:“你到底会不会走路。” 郁卿依然不理他。 自她进殿起,就没和谢临渊说过一句话,只有时幽幽望着谢临渊,似乎在想些什么。 最终还是谢临渊先受不了了,阴沉质问道:“你今晚哑了不成?” 郁卿仍不理他,垂着眼磨完墨,就坐到一边去打瞌睡了。 谢临渊明显气息不稳,也不再和她说话,似是不愿和她这般人计较。 过了一会儿,谢临渊竟烦躁不已,连折子都看不下去,丢下笔走过来晃醒她:“你再不说话,朕就把薛郎的牙一颗颗敲碎!” 郁卿瞥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当作没听见。 谢临渊气笑了:“你从哪学来这套?” 郁卿没从哪学的,只是单纯心里烦,不想回他半句话。不论他如何威胁嘲讽,郁卿都一概不理,一言不发。 今天中午,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谢临渊带她进宫,为何要让她住在承香殿?总不能用锦衣玉食折辱她吧?他似乎在和她炫耀长安宫最奢侈的宫殿。 当初谢临渊眼盲腿残,贵为太子,却要和一个村姑虚与委蛇,心中一定非常压抑。如今登顶九五至尊,说不定只想和前任炫耀他过得有多好,想看她自卑自惭的模样,满足他的自尊心。 她想事的间隙,谢临渊的不悦累积到了极点,让她立刻滚出万春殿。 郁卿看了他一眼,沉默地起身,收拾裙摆往外走。 谢临渊眼见着她慢慢走远,消失在殿门口,又觉得她凭什么和他怄气,命柳承德将她叫回来。 郁卿自外面寒风中走了一圈,心中倒是冷静多了。她围领戴了又脱,最后不咸不淡地站在万春殿里,歪着脑袋,欲言又止。 谢临渊冷冷看着她:“你非要和朕闹不愉快是吧?” 郁卿缓缓道:“陛下……” 听到她出言,谢临渊竟隐隐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恼火:“不想说就出去,不要耽误朕批折子。” 郁卿才反应过来他还得处理政务,便点头告罪:“那陛下先做正事,臣妇先告退。” 谢临渊额间生疼,她就是个火引子,只要靠近就能将他点炸了,他早晚被气出病来。 “快说。”他一字一词,明显已经在爆发边缘。 郁卿犹豫地收回脚步,低头平静道:“臣妇只是感慨罢了,不得不承认。陛下这些年大有不同,不仅权倾天下,令四海朝贡,万里江山一片繁荣,还有如花美眷相伴,情投意合……” 刚开始,谢临渊还阴沉地勾了下嘴角,听到后面眉头越来越皱起,直接打断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郁卿一愣,难道她不小心拍错了? 谢临渊盯着她迷蒙的双眸半响,传了雪英进殿,开口便问:“夫人今日都见过谁?” 雪英似对天子极为忠诚,记性也尤为好。一口气说完了她今日所听所去所言,从薛郎说到李贵妃,有些连郁卿都不太记得了。 谢临渊听罢,哼了声,忽然挑眉问:“你喜欢艳青金的耳铛?” 郁卿不懂他为何问起这个,摇摇头。她怕疼没打耳洞,自然不喜欢耳铛。 谢临渊坐回案前,翻开折子道:“来往都由柳承德一手操办,朕没空理这些闲事。你有那功夫不如多识几个字,免得连宫里的牌匾都认不全。既然你的状元郎君不教你,明日朕给你找个先生,省得你一天乱听人嚼舌头。” 说完,又顿了顿,微微仰起下颌,弯唇道:“女子好珠宝,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你喜欢就开口问朕要便是。” “……” 郁卿沉默了很久,她总觉得哪出错了,好像一开始还正常,如今谢临渊的反应竟愈加扑朔迷离。但好像他心情还不错,她便斗胆问:“陛下,臣妇想要见一见薛郎。” 谢临渊唇角的笑意渐渐沉下来,笔尖也悬在半空中,浓黑的墨汁落入砚台,激起一丝松香苦味。 良久后,他道:“不准。” 郁卿深吸一口气:“薛郎何错之有?陛下竟要将他投入大狱,还这么不明不白拘着臣妇,于情于理都不合!” 谢临渊双唇紧抿,眼睛定在奏章上,翻过一页,淡淡道:“朕清楚。” 他清楚此事天理难容,却依然不肯悔改。 郁卿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理直气壮,一时间双唇苍白,颤声道:“你何必来回折磨我们……你如今要什么没有!” 谢临渊抬眸看她一眼,又垂下,缓缓道:“夫人累了,带她回去。” 内侍上前拦住郁卿手臂往后退,郁卿转身前回望殿外,天色混沌,西风断断续续,吹起呜咽。 通往承香殿的宫道漫长,布满阴云。 经过这么一天,郁卿已经憋到了极限,她甩开内侍的手臂,直接走到谢临渊案前,气愤道:“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你不就是恨你当年瞎了眼还残了腿,天天被迫迎合我这个乡野村妇吗?你不就是看不上我,又要在我身上找优越感吗?” 第36章 第 36 章 给他一耳光 满殿宫人们瞬间匍匐跪地, 瑟瑟发抖。谁也不曾听过陛下还在哪个荒村里待过,与什么山野村妇在一起,定是薛夫人疯了! 谢临渊神情极阴沉骇人, 挥袖屏退众人。待殿门关上后,忽然冷冷道:“郁卿, 你终于敢认了。” 郁卿气愤地喘着气,扬起脖颈回瞪他:“我敢认, 你敢吗?” 谢临渊轻轻放下笔, 慢条斯理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治你欺君之罪?闸刀砍掉脑袋,血洞碗口大小。朕砍北凉人脑袋的时候, 见了不知道多少回, 就差见你的了。” 他凌厉的目光像一条冰冷的蛇,游走在她喉咙间,激起郁卿寒毛直竖,本能缩了下脖子,气势瞬间弱去。 郁卿觉得他极为可恨, 他太懂得如何灭敌人士气。 一时万春殿里寂静。明明此处比议政殿有人气儿多了, 郁卿还是觉得喘不过来气。谢临渊所在之处, 都会更压抑一点。 他嘲讽的嗓音传来耳畔:“你不说, 那朕替你说,你是什么乡村野妇,你以为朕不明白?你和建宁王的肮脏纠葛, 朕一清二楚!你装什么?” 郁卿反倒被他问住:“我和建宁王什么时候就肮脏了?” 谢临渊盯着她:“自七年前一贯如此!朕就是太纵着你,你才敢为所欲为……与天子说话为何不跪,你哪里来的底气?” “我就是有底气!”郁卿站得笔直,僵着脖子,光明磊落地说, “七年前我爱的人是谁,你不懂吗?你凭什么污蔑我!” 谢临渊看她的眼神,好似看见一个天方夜谭,甚至被她气笑了:“好,你每日装模作样是爱。你不说清的花籍也是爱。朕谅你有苦衷,每次承诺带你离开,你就敷衍朕,这又是你的爱!这世上唯你最薄情寡义,朝秦暮楚——” 他死死攥紧手忍住,没有说出更难堪的字眼。 面对他的指责,郁卿脸色发白,依然尽力为年少的自己辩驳:“当时我若不爱你,不会为你每日洗手作羹汤! “那还不是为了那三贯钱!” 郁卿攥紧了袖口,没有否认。起初她的确为钱,后来感情何时变质,她早记不清了。 “至少最后那段日子,我不是图钱,我问心无愧!” “少撒谎!”谢临渊道,“你问心无愧还偷偷藏着建宁王府的玉牌?你不就是想一边钓着朕,一边伺机回去找建宁王?他把你送给平恩侯作人情,你还心心念念要跟他回去,郁卿你是不是犯贱! 郁卿听到此处,耳畔轰鸣。 窗外雷声滚滚,她一时分不清到底哪里在响。 “原来玉牌真是你拿走的……”她喃喃自语。 谢临渊冷冷道:“是又怎样。” 天上闷雷又响了一下,郁卿浑身颤抖。 时隔多年,她终于明白了那些建宁王府苟且偷生的日子拜谁所赐。在原著中,她被建宁王丢去当营妓。为了避免这个噩梦般的结局,还不到十五岁的她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郁卿仰起头,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打湿了前襟:“你让我去随州送信,是想将我送给建宁王。” 谢临渊微微别过脸,咽了咽:“难道朕该感激涕零,带一个背叛朕的细作回东宫!” “你说得对。”郁卿无力地垂下了头,颓然道,“我一开始就骗了你,我的确是建宁王府的人,但我不是细作。” “朕早就知道。”谢临渊冷哼一声,看她哭成这样,又烦躁不堪,想取扯张帕巾擦掉她眼泪,却四处都找不见。他平日鲜少来万春殿,扯开两层斗柜才发现一叠。 他阴着脸想,他已是九五至尊,早就不在乎这些陈年旧事,只要她安安分分留在宫中,他可以让步,永不计较她骗他。建宁王能给的他都能给,给不了的他也能给。郁卿若是识相就该选他,而不是选建宁王这个手下败将! 郁卿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你能拿到那个玉牌,是因为我没钱治你的腿疾,想用玉牌抵你的药费!我从没打算回建宁王府,我把玉牌早埋了!” 谢临渊取帕巾的手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后冷笑道:“朕不信。” 他皱着眉头,走到她身前,强硬地掰过她的下巴,用帕巾胡乱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但他如何擦,也擦不干她眼中不断涌出的眼泪,谢临渊忍耐着心中烦躁,低声呵斥:“建宁王为你建松萝院,搜罗天下奇珍,还要许你贵妃之位,你不就想要这些?放着这些不要,还想和一个瞎眼的残废过日子?” “我不想跟着建宁王!” 谢临渊冷笑道:“对,因为你不稀罕贵妃。你贪得无厌,向你的旧情人索求皇后之位,可他不答应你!” 郁卿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建宁王在她心中是一个四处留情恶贯满盈的种马,他院中蓄着三百多位夫人,他打得易听雪骨折,还逼迫她观赏他与原著郁卿欢好。他放北凉人劫掠京城,登基后将大虞闹得天翻地覆。 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她只在乎一点。 “你叫我去随州送信,你可曾后悔过?”郁卿眼含痛意望着他。 谢临渊避开她的视线,片刻后又转回来紧盯着她:“这不是正是你想要的么?” 郁卿不管他说什么,稳住自己的声线,咬牙又问了一遍:“你可曾后悔过?” 谢临渊双唇紧抿,喉结上下滚动,反问道:“你可曾后悔过欺瞒朕!” 郁卿却忽然挥开他的帕巾:“我从不后悔,我骗得问心无愧!” 她脸颊泛起脆弱的红潮,抬起沾了碎泪的长睫,清澈的眼中却一片坚定,一字一词道:“谢临渊,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谢临渊顿觉可笑:“你有什么资格……你以为你凭什么……” 他左右徘徊,神情渐渐扭曲,猛地丢掉帕巾,厉声道:“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那你杀呀?”郁卿上前一步,腿撞得案牍嘭响,仰起纤细的脖颈,盯着他,“你贵为天子,杀一介蝼蚁不是很简单吗?” 谢临渊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向旁边剑台,一声清越嗡鸣,龙纹剑出,架在郁卿的喉咙旁。 剑刃鉴开满室烛光,晃得郁卿睁不开眼,只觉寒意压在她跳动的脉搏上。 她顺着他执剑的手看过去,龙纹剑柄系着一根摇晃的金剑穗,是她年前亲手编制。 郁卿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柄定国宝剑太尊贵,什么剑穗都配不上。纵她编织技巧近乎完美,依然被衬得很滑稽。因为剑穗本身就是一个花里胡哨,不够庄重严肃,带着江湖气,上不得台面的配饰。 剑钝尚可磨,剑穗脏了只能丢。 谢临渊不会后悔把她丢去建宁王府,因为她只是个脏了的剑穗。可怜她还奢望能与谢临渊斡旋,与他理清心结,让他开恩放了易听雪。可怜易听雪还以为遇上了盛世明君,要为陛下尽忠。 郁卿释然一笑,缓缓蹲坐在地上。她低着头,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后颈,像垂死的秋雁。 金色剑穗太轻盈,微微颤动着,出卖了执剑人的手。 殿外有闷雷声响起,盖过心跳的声音。谢临渊双目赤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枭首。 他语中爱恨难分:“你为何总要逼朕走到这一步!” “从来是陛下逼我,戏弄我,操控我的来去,我何曾逼过陛下。”郁卿淡淡道,“可陛下永远无法理解我,就像山巅的人看不清山脚的人。我不想跟着建宁王,不是嫌他只给我贵妃之位。我嫌他半夜醉酒闯进我房里。我嫌他在其他姬妾面前,对我动手动脚。我煎熬痛苦,一直想要逃出去,要和林渊一起去江都。” 谢临渊脸色剧变,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不敢置信的神色。他倾身掰过她的肩,迫使她仰起头,迎向盯他的视线:“你休想骗朕!你说过四次你最倾慕建宁王,朕都审出来了!你难道不认?” “我认!”郁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道,“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我爱林渊,我怕他嫉恨林渊,伤害他,才说的假话!” 谢临渊看她的眼神古怪,仿佛在看一个荒诞的笑话,他笑得停不下来,凑近她的脸,绮丽的容颜染上赤红,如炼狱修罗缠上她,近乎失控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你从头到尾都信建宁王更胜一筹!你不曾信过朕一日!你看不起那个残废的瞎子,他无用至极只会被连累!” 郁卿眼中渐渐聚出泪水,一滴滴从长睫上滴落。 她无比失望,甚至不敢置信,不懂为何他要反复贬低林渊,以证明她年少时对林渊的爱都是鄙夷。她忘的太多,早就忘了为何爱上林渊,离别时又如何痛苦。但她确定那些都是爱意,难道他不曾深切地感受过?他凭什么指鹿为马污蔑她? “或许吧。”郁卿悲凉道,“但陛下才是真正无人能胜,就算我重活十遍,也比不上陛下的才智谋略。陛下不必怕任何人,而我只是一介蝼蚁,我当然会感到害怕!当时我只想尽我一切,不让建宁王伤害他!就算建宁王权倾天下,掌千军万马,也攥着我的户籍,但他就是比不过林渊。” “不可能。”谢临渊难言地望着她,领口脖颈的线条紧绷,似乎在渴望什么,又像在极力回避什么。他手中龙纹剑抖得太明显,就连郁卿也发现了。 泪光模糊了视线,郁卿望向谢临渊的眼中充满了遥远的回忆,他的面容和他七年前的印象重叠,可两张脸无论如何都不相似了。 他不是林渊,林渊早就不存在了。 郁卿终于明白,年少时她说的话太好笑了。可时至今日,她依然喜欢那时幼稚又冲动的诺言,她只是在等待下一个值得她付出的承诺的人。 她跪坐在地上,仰着头问:“你或许早忘了。我曾对林渊说,哪怕我弱得被人一脚踩死,哪怕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用,我也想保护你。让你手上不要再沾血,让你也能一辈子做君子。” 郁卿悲哀地望着他茫然无措的脸,轻声问:“陛下,被我这个蝼蚁保护,居然会让你感觉被侮辱么?可你——” 龙纹剑坠地的嗡鸣,如同一道惊动宫阙的春雷,将她震在原地。 她没说完,被一双手立刻遮住双目,不许她看到他的神情。 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气息紧跟着覆下,笼罩住她。唇上多了冰冷的触感,封住她未尽的话语。 直到郁卿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下意识地后仰。他原本执剑的手迅速捉住她一双手腕,反剪抵在她背心,不断压制着她,向他靠近。在她反抗得逞之前,就将她困进怀里。 郁卿张口叫他远离,却被他寻到入侵唇齿的空隙,只得被迫承受他强横无度的掠夺,一次又一次近乎窒息的进犯。 谢临渊的吻像他本人一样尖锐,郁卿避无可避,就连神志也被他搅得支离破碎,再也理不出头绪。她发出抗拒的低闷声响,唇上就被他故意磨出淡淡的铁锈味。 窗外的雷声滚滚,第一场春雨倾盆而下,掩盖住了万春殿中亲吻的声音。郁卿憋得胸口发蒙,无力地求他暂停,片刻后谢临渊才渐渐松开她的双唇,却停在几乎能贴在她唇尖的距离不动。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比她的更急促剧烈,完全乱了节奏。 双眼依然被他的手遮住,郁卿看不见他脸上眼底的神色。还未等她恢复思绪,谢临渊又忽然吻上来,更加强势地复述了第一次的占领。 郁卿只觉得自己也要疯了,怀疑他疯病犯完前都不会停下。她抽出发麻的腿狠狠踹了他三下,听见他胸口传来的闷哼声,谢临渊才似如梦初醒般,磨磨蹭蹭地松开她。 郁卿重见光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一耳光。 第37章 第 37 章 朕恩准你出去一次 清脆的耳光响淹没入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声也混入了他深浅不一的喘息声。 谢临渊垂着长睫,侧过脸去。脸上还残留着痕迹,衣领间露出的皮肤红潮未褪。他紧抿双唇不出一言, 片刻后他忽然抬起眼,浓黑的眸子看不清底, 视线却明晰地打量着郁卿脸上的恼红。 郁卿烦愁地垂着脑袋,不敢置信自己扇了当朝天子一耳光, 心中升起万分悔意。若谢临渊真一怒之下将她处死, 她该如何是好。 但她更不敢置信的是,谢临渊方才的举动。 “你刚才在做什么……”郁卿错愕质问, “你不会对我还有——” 谢临渊似乎也清醒过来, 翻起身捋平了衣摆。他别开相对的视线,哑声道:“你少自作多情,朕只是一时冲动。” 郁卿顿时火大,气得爬起身想找个石头砸死他。 一时冲动……一时冲动怎么不直接砍了她脑袋,而是非要亲她!她不打他, 还能怎么办? 谢临渊瞥她一眼, 嗤道:“朕还能和一个欺骗朕却绝无悔改之意的人发生纠葛?” 他只是行使了一种极端的手段让她闭嘴, 因为她性情太过乖张, 连龙纹剑架在脖子上,都无法阻止她说话。而他暂时不能让她死得太容易。 为了让郁卿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起身又去斗柜里取了一张帕巾, 拭去唇边莹润的痕迹,随手丢在案牍上,向她示威般挑起长眉。 郁卿被激起了愤意,片刻后却又不气了。本来她还打算与谢临渊理论几句,说完方才被亲吻打断的话。如今也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何必再浪费口舌。她转身一把抄起地上龙纹剑,用力拽掉上面的剑穗。线绳崩断,穗花扬起柔美的曲线。 郁卿攥着剑穗,塞进袖里,又把龙纹剑随手丢在了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嗡响。 谢临渊顿时脸色阴沉:“放肆。” 郁卿向后退了好几寸,给他捡起龙纹剑空间,却瞧见他两步走来,跨过龙纹剑,伸手拽她袖中的剑穗。 “拿来。”谢临渊伸手。 郁卿抿着嘴不说话,又后退两步。心中还有些惧怕他治她耳光罪。 只要不杀她就行。但打廷仗很疼,她受不了。 若不然让他打回来,但谢临渊力道很大,被他打一巴掌估计也疼得够呛。 郁卿叹了口气,怎么想都希望能糊弄过去最好。 谢临渊自上而下俯视她:“天子佩剑你也敢动?” 郁卿捂着袖子:“我动的是剑穗。” 谢临渊拽住她袖子就抢剑穗,冷声道:“那也是朕的剑穗。” 郁卿死拽着主端不放,仰头呛他:“剑穗这么低贱的玩意儿,怎堪配大虞天子之剑?” 谢临渊执意攥紧了尾端,不肯放手:“朕说配就堪配。” 郁卿定定回视他,在挣扎拉扯间,迅速抠开剑穗的结绳。 只听一声微不足道的弹响,二人身形俱向后一顿,手上共拽的金色剑穗溃散成一堆乱线,散落在两人鞋履之间。 谢临渊的视线缓缓下移,再看向她时,淬满了恨意与苦涩。 郁卿攥紧手中最后一根金线,颤抖的嗓音依然暴露了惧意:“陛下若想要剑穗,尽管命内侍们去寻一条最漂亮的,唯独这条不行。臣妇为解薛郎烦恼才编了这条剑穗。它一开始就不属于陛下,就算陛下执意挂在天子龙纹剑上,也无法掩饰它是个二手货。” 她清透明净的眸子圆睁,踮起脚尖,仰着雪颈,一字一顿道:“陛下,你只能拥有二手剑穗。” 殿外雨泼洒而下,似滚动的怒潮。 烛光勾勒出他面容锋利的线条,他说出的言语也像一柄尖刀,只是隐隐透出失控的颤抖:“你以为朕稀罕吗?” “那就更好了。”郁卿抬起鞋,狠狠踩了这堆乱线两脚,歪着脑袋,学谢临渊方才那般挑起眉毛示威道:“既然不稀罕趁早扔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看谢临渊一眼,不论天子多少次命令她站住,甚至威胁她要砍了薛郎的脚,郁卿都只是停顿住片刻,接着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她不是不怕,她胸闷气短,腿发软,眼眶发酸,每走一步都需要聚精会神。但她莫名有信心可以走出这间大殿。 因为她才是能够编织剑穗的人。她想编多少就可以编多少,想送谁就送谁。多亏谢临渊离开她,郁卿才懂得这个道理。而他一次次践踏她的好意,只会让她越来越懂得敝帚自珍的真谛。 到最后,灯台蜡尽,只剩谢临渊孤身一人,站在这座璀璨辉煌的万春殿里。 一道闪电点亮窗缝又熄灭,照亮掀翻的案牍,散落一地的纸墨,还未看过的奏折和已经批阅的混在一起。 谢临渊面对着这满地狼藉,露出不解的眼神。 他没有去追郁卿。没有他的允许,郁卿无法走出禁卫深深的长安宫,更走不出盘查严密的京都。 郁卿走得很轻很慢,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有时还会因为好奇风景跑神而不小心踢到石子。他必须要忍着烦躁,将步履放得极慢,才能和她同调。 所以追上郁卿,看似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他还没办法追上去。七年前的郁卿早就追不上了,现在的郁卿也没有为他停留。 那年在围猎场中,驯狼人的话依稀回响在耳畔。 狼都是难驯的,若不及时放归山林,迟早要咬了人的脖子。 谢临渊绝不会放她走,又发现自己无法真正对她动手,只能用命令一遍遍挟制她,好让她服从他的掌控- 郁卿被内侍们送回承香殿后,就沐浴睡了。 后面一连数日,谢临渊都没有出现。郁卿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第二日的午后,就有个年长严厉的女官来教她读书识字。 郁卿没想到自己上辈子逃过了中考高考,竟然还要读书。她也充分发挥了自己不上不下的水准,天天被罚写功课。 女官的嘴比雪英还严,不聊闲话。 郁卿左右捉摸,易听雪这事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不敢细思谢临渊到底对她是什么态度,但她又不傻,从那天他失控丢掉龙纹剑亲她之后,郁卿就有些怀疑,或许谢临渊对自己尚存一丝旧情。 但哪有人用剑指着旧情人,威胁要杀她? 上辈子她的父母平凡又恩爱,郁卿见过父亲爱母亲,也看过母亲爱父亲,二者都不似谢临渊对她的感情。她的“大哥”刘白英是个很务实的男子,与妻子相敬如宾,两人之间更似牢不可破的亲情,而不是如胶似漆的爱情。 她完全找不到对照,于是谢临渊此人更加扑朔迷离。 郁卿想着要不要主动再找他一次,但又非常害怕。虽然每次接近谢临渊,她都能发现一些不太寻常的细节。 一日不得知易听雪的消息,郁卿一日难安。只希望谢临渊做事不要太绝,也希望易听雪口中“帮她的那个人”能靠谱一点,不要让她女子的身份败露。 郁卿做了整整一日的心理准备,想明晚去找谢临渊,腹稿都打好了。到了傍晚时分,谢临渊却忽然来了。 他束冠整齐,绣金龙衣,从清淡的春日晚风中走进殿。谢临渊看向郁卿的眼中神色淡如水,仿佛前几天的事从未发生。 郁卿本有些不平,若不是易听雪,她再也不想见到谢临渊。也不想再纠结万春殿的事。 一时间两人有点沉默。郁卿不懂他又想做什么,但横竖腹稿都打好了,今天说也无妨。 她问:“陛下,那天——” 谢临渊的声音响起:“朕恩准你出去一次。”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话,不过郁卿的语速更慢,让谢临渊快得几乎听不清的一句话先说完了。 郁卿愣在原地,不懂他为何忽然退让了,甚至疑心他是否又在酝酿阴谋诡计。 谢临渊淡淡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她说。 谢临渊不咸不淡嗤了一声:“说得很像你要跟朕服软。” 郁卿冷声道:“陛下想多了。我出去是指我能出宫吗?” 谢临渊看她一眼,道:“你能去议政殿,但是必须和朕在一起,不能离开朕的视线。” 郁卿脸色僵硬。算了,只要能在议政殿看看易听雪是否安好就行,她这两天实在寝食难安。 谢临渊仿佛看穿她所想,接着道:“不许和薛廷逸见面,不许和薛廷逸说话。” 郁卿深吸一口气:“那还有什么意思,陛下要是想耍我玩就算了。” 谢临渊压住声音中的愠怒:“你可以在议政殿见平恩侯。” 郁卿心中暗惊:“见平恩侯?”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平恩侯和易听雪之间还算有那么一段不清不楚的感情。但易听雪总也不提,她也不好问。 难道这几日,他们二人旧情复燃了? 谢临渊仔细将她震惊的神色收入眼底,饮了一口茶,冷笑道:“先提醒夫人一句,平恩侯是个断袖。” 郁卿彻底懵了:“啊?” 谢临渊点着案牍,好整以暇地睨着郁卿。 她应该会很难接受,平恩侯对薛廷逸有非分之想。 而谢临渊有意放纵平恩侯接近薛廷逸,恨不得这个断袖能趁早得手,好让郁卿知晓她那弱不禁风的书生郎君在落难之时,已经委身于当朝权臣,同样成为一个断袖。 她还能像现在这般在乎薛郎吗? 郁卿震惊片刻,就想通了其中关键,还是谢恩应下了,甚至对谢临渊的态度都缓和了一点。 虽然她还是不能见易听雪,但能得知消息就好。 谢临渊好似就来知会她一声,说完就起身准备走。但站起来后,又看到她桌上乱七八糟的功课,于是重新坐下来,抽走郁卿手臂下压着的纸张。 他翻看两下,忽然笑出了声。 郁卿清楚她功课写得烂,还经常错字,天天被女官罚写。错得多了,要罚到晚上才写完。 这个年代的字实在是太复杂了,毛笔也很难用,她上辈子学习就很一般,这几年天天做衣服,都很少写字。 她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这个时代,就算京都贵女也不一定读书,李贵妃那样能写诗的,都是少数,易听雪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郁卿疑心谢临渊要出言嘲讽自己错太多,皱眉捂着耳朵嘟囔:“我笨行了吧,你最聪明了!” 谢临渊抬眼淡淡道:“又没让你考科举,你恼什么。” 然后翻着她的功课继续发笑,好似找到了什么乐子。 好在他笑完,还算有良心地教了郁卿何处写错。郁卿又慢吞吞把功课修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女官检察时,头一次没有被罚写,于是下午得出空来,去议政殿找平恩侯。 郁卿这一天都魂不守舍的,一遍遍看天色,催内侍带她走。以至于到议政殿时,平恩侯还在与天子论政事。 郁卿知道先办正事的理,但就是压不住焦急,好似一股股潮水冲击心弦。 终于得到传唤时,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立刻弹起身,往殿中走。 她控制不住脚步越走越快,两旁宫道在春风中模糊一片,进了殿门,看到平恩侯第一眼,郁卿几乎是冲了上去,禁不住泪如雨下:“薛郎她如何了!” 平恩侯被她急促的哭问惊到,下意识望向天子。 而谢临渊正失神地望向她,眼底尽是难言的不甘,仿佛陷在泥沼中,手里的折子都攥出了深深皱痕。 可薛夫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全神贯注地问着易听雪。 平恩侯不断回答着易听雪的近情,一边暗中观察着谢临渊。 天子很快便垂下眼看奏章了,他喉结微微滚动,好似喉咙里异常干涩,茶搁在一旁却不饮。他一直盯着奏折看,又不曾落笔。平恩侯知道他阅文书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答复却写得细。各地官员似已习惯他处理政务的风格,因此总爱递折子上来。 窗外早春二月的雨被一阵阵风裹挟,拍打窗扉。有时能惊得平恩侯和郁卿抬起脸来看,却无法让谢临渊抬眸。 从薛夫人进来起,他就没有换过奏折了,整个人好似凝固,又似压抑紧绷着坐在案前,浓墨般的长眉紧蹙,寻常人都能瞧出些异样。 平恩侯不禁暗想,难道陛下答应薛夫人之前,没考虑过她一定会问起薛郎吗? 若是考虑过,为何偏要亲耳听她不断询问薛郎的事? 这是何苦呢? 他答了两炷香的时间,说尽了能说的,郁卿才依依不舍放过。 此时平恩侯再抬头看,谢临渊已将那皱不成型的折子丢去不知何处,面色恢复如常,执笔凉凉望着郁卿,嗤笑道:“这么快?看来夫人对薛郎的感情也没多深,朕还以为你要问个一百年。” 平恩侯听见郁卿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发疯。” 第38章 第 38 章 把你要过来 殿外风雨骤, 平恩侯静静看着二人,心中冷到极点。 薛廷逸绝无可能活下去了。 天子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望向郁卿的眼神里, 潜藏着浓烈的偏执。照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嫉妒疯魔, 失手杀死薛廷逸。 除非薛廷逸变回易听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易听雪又有什么错? 她苦读多年, 一心尽忠报国, 若让她只能恢复女装,终其一生待在后宅里, 还不如杀了她。 若天子得知易听雪故意欺瞒, 绝不会宽容了之,让她继续在朝为官。 横竖都是死局。 平恩侯转向郁卿道:“薛夫人,这一切皆因你而起,想救薛郎出大牢,只能有一条捷径可走。有些事宜早不宜晚。” 谢临渊抬眸, 蹙眉盯着他。 郁卿也仰起头, 有些迷惑, 唯一的捷径……难道想逼她去讨好谢临渊? 她努力压住厌恶的神情, 不想让谢临渊发现,却看见平恩侯抬起袖子行礼,隔绝天子的视线, 对着唯她能看见的角度,在袖笼中做了个剪断食指第一节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郁卿。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因为这是在瞒着天子做小动作。 单听平恩侯说的话,谁都会以为捷径是“早点正式入宫讨好谢临渊”。但配上他的手势, 每个字眼都变了味道。 平恩侯的意思是,劝郁卿自尽。 郁卿惊在原地半响,深吸一口气:“你——” 平恩侯面露不忍:“薛夫人,你要想好,薛郎的青云路充满危机,你能护得了他一时,能护得了每一时?” 猛然间,郁卿被他点醒。 她本想以为凭那一丝旧恩。今后徐徐图之。但谢临渊绝不可能饶过易听雪,他只会不断用易听雪下大狱来操控她,吊着她,当一点甜头,令她服从他的要求。今后易听雪动不动就得为她下大狱。 她可以暂时不理谢临渊,但易听雪禁不住反复磋磨,暴露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最可怕的是,以易听雪的刚烈性子,知道郁卿委曲求全,会不会一死了之? 平恩侯叹道:“薛郎是受夫人连累。就算夫人忍了一辈子,薛郎可忍不了一辈子。请夫人三思。” 这话听着,像劝郁卿放手薛廷逸。 实则是警告郁卿,不要消磨光了与易听雪的感情,到最后彼此埋怨。若薛廷逸真是个男子,估计到老时,也要恨死她了。更别提是个女子,为了科举和官途,付出比寻常男子多百倍的艰辛! 平恩侯告退后,议政殿里少了一个人,郁卿却喘不过气。 谢临渊似乎不在意平恩侯后续说了什么,笑着扬了扬下颌,轻声道:“还不快谢恩。” 郁卿背后直冒冷汗,心里也冷,眼前只剩眩晕。 她为何要谢恩,何处来的恩?谢临渊捏着薛廷逸,无非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听见一点薛郎的消息,还要她谢恩? 郁卿顿时绝望,跪下道:“陛下,要不然就放过我,要不然就杀了我吧!” 谢临渊眼中骤然一冷,猛地起身,大步走下金阶。 他周身都是冷的,走到她身侧时,郁卿几乎直哆嗦。她看见他指节攥紧到发白,疑似下一刻就要掐断她的脖颈。 “朕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谢临渊深吸一口气道,“不认就一直跪着。” 说完他越过郁卿,往外走去。 “我何错之有?”郁卿呵出一口气,心中连怒火都没有了,甚至也没有委屈,只剩对自己的怜悯。 她素爱给人留面子,从不把话说到绝境。可进宫短短十几日,竟把这辈子最尖锐的话都说了个遍。 她笑道:“我与薛郎扶持多年,她考中状元为大虞效力,所得来的竟是下大狱!而我,我不过是在玉江园见了你一面,竟被你拆散姻缘,在众人面前折辱,被囚在深宫中。” “可悲的是,就算你不后悔,我也不能报复你。我怕你害了薛郎。我所能做的只是收回我的剑穗,我所求的只是做普通人,过安稳日子。我至今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明示。” 谢临渊停住脚步,回身错愕:“你指责朕忘恩负义?” 郁卿解释道:“臣妇没有资格指责陛下,臣妇只是求个结果!”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让议政殿陷入更深的沉默。 片刻后,谢临渊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明显,随后带了怒意。他来到郁卿身边,掰起她的下颌,盯着她道:“你的确没做错。但若非朕杀了建宁王,你这辈子只能做他的侍妾!若非朕钦点薛廷逸作状元,你何谈状元夫人?你可知石城镇何处来的?那是朕年少时击退北凉留下的驻兵之所!你能在边关安安稳稳开个裁缝铺子养家糊口,不受北凉人劫掠,都是拜朕所赐!” 郁卿不平,开口想说什么,又很无力,只得听他继续说下去。 “这普天下的恩义都是朕赐下的,就连长安宫中最低贱的扫洒侍婢都懂!你若真听话,还能在承香殿锦衣玉食,过一辈子安稳日子。可你偏要逆着朕来!” 郁卿明白那点无力是什么了。 普天下受过谢临渊恩情的人太多了。在他心中,恩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就算她听话,也不可能安稳。谢临渊稍有一点不满意,就会让易听雪沦为操控她的工具。 没有易听雪,还有刘大夫,白英大哥大嫂,阿珠,以及她认识的所有人! 平恩侯深切地明白这个道理,才劝她趁早自尽,一死解脱。 事到临头,郁卿还是贪生怕死。 她回视着谢临渊,忧伤道:“陛下,薛郎是人,我亦是人!你利用人的情感,早晚会遭报应!” “报应?”谢临渊被她幼稚的想法逗笑,心中却更加恼火,积郁愈发难消,“朕若是怕报应,也不会走到今日!” 他前几日近乎彻夜不眠,脑中反复浮现她指责他时哭泣的脸,最后他想,让她得知一点薛廷逸的消息,又不需要忍受一百年的光阴。 这已是他的底线,他都已经退让至此,她为何还不感恩?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纵容她! 他该将她狠狠打入泥里,让她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卑贱,明白什么叫真正没资格,才不敢仗着他的纵容,对他说什么报应- 大虞好宴乐,宜春苑是官家歌舞乐人,俳优杂技的住所。 郁卿被剥掉锦衣,换上罪服,由内侍带来时,院中的都知正挥着鞭子教训一群舞姬,鞭声破空打得一个舞姬哭饶。 一个高瘦娘子教习看郁卿四肢纤细修长,体态轻盈柔韧,一眼就辨别出她曾是个歌舞倡优,便让郁卿跳一段。郁卿只道忘光了,教习不信,将她放在班子里试了试,却发现不论怎么教,她都难以跟上舞乐的节拍,只好将她丢去打杂倒水的下院。 郁卿初来此处时,的确受了些排挤。下院奴婢们经常作弄她,故意指使她去干些最累的脏活,甚至让她倒夜壶,去扫酒吐的残宴,深夜回到屋中,大通铺上根本挤不下她的位置,只好睡在地席上。 直到有日她被推去司娘子屋中换水。 司娘子是上院舞跳得最好,也是最骄横跋扈的舞姬。郁卿刚进门,就被一只鞋砸歪了发髻,听到身后下院奴婢的嘲笑声,才恍觉自己又被坑了。 还有一个时辰,司娘子就要赴郡王宴上歌舞,临要走却发现自己的衣衫被另一个舞姬剪坏,正到处撒气。 郁卿以前和更凶更疯的人相处过,半点没被她发脾气的模样吓住。她放下水桶,告诉司娘子自己会缝衣服。但时间紧迫,司娘子只好给她套上侍婢衣衫,将她带去郡王府,让她在路上缝。 宜春苑在长安宫外侧东苑最边缘。内人服侍宫中岁时宴享,也需作陪王孙公卿的官宴。郁卿随教坊车出行,挤在司娘子身边争分夺秒地缝,赶在她下车前终于缝好,歌舞伶人们一涌而出,马车变得空荡荡,只剩车夫和车厢里的她。 京都春已至,郁卿悄悄掀起车帘,望着马车外飞絮漫天,枝花新发。 郁卿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出了宫。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心中可悲。身如蝼蚁也有好处,能从不被察觉的缝隙中钻出来。 宴后司娘子非常满意。郁卿给她改的衣裳,比宫中统一的制式更能体现她身姿丰纤有度,却看不出改动痕迹。 这日过后,和司娘子关系好的歌舞伶人们,有时也来找郁卿改衣裳,帮她教训了好几次嘲讽她的人。如今下院的奴婢们都对她恭恭敬敬。 郁卿找了个借口,拜托司娘子留意状元郎薛廷逸的消息。司娘子应下后,蹙眉问她:“你是怎么落入花籍的?” 郁卿抿唇:“判我的人不分是非。” 司娘子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你随便习个简单点的舞,我给你安排进上院宴前歌舞。凭借你这脸这身段,往京都王公面前那么一站,那些人抢着要出重金为你脱籍。你脱籍后好好在榻上下功夫,吹个枕边风,把男人哄开心了救你家人,不就好了?” 郁卿满脸尴尬,僵硬地缩头道:“不行,我做不到。” 司娘子骂道:“真是不上道,方法都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要不你就一辈子扫灰倒水的命!” 郁卿不赞同,诚恳道:“扫灰倒水虽然累,但能和你无拘无束地聊天,我还挺高兴的。” 司娘子绷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拍了她一把:“你这人真是……” 雪英得知她被送去了宜春苑,十分震惊,她原想薛夫人独得圣恩,能带着她鸡犬升天。谁知圣恩去得如此快,她甚至不明白薛夫人如何惹怒了陛下,竟要被送去那种地方。她去见了郁卿一次,远远站在宜春苑外,不愿靠近此地,将她缝的几只布偶给她,冷淡道了声保重。 郁卿数了数布偶,发现少了一只,只当掉在哪里了,也没在意。 到了踏春宴那天,教坊上下忙得马不停蹄,郁卿也一直不停地洗舞姬们的衣裳,鬓发碎乱,浑身上下都是浓郁的皂角味。教习抓住她和几个下院奴婢,让她们赶快送落下的舞扇去前宴,郁卿抱着大箩筐赶路,从东苑一直走进长安宫,半路上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谢临渊。 她还没看清楚,就赶忙低下头去,与众奴婢伏地行礼。 谢临渊正与几位公卿王侯说着话,从宫道上走过。众人衣摆带起春日桃花的香气,似是刚从宴上下来。谢临渊自郁卿等人面前路过,没有半分停顿,应该没看见她。 待他走远,郁卿缓缓松了口气。暗自遐想,疯子的兴味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他已把她忘在脑后。 等她得了薛郎平安的消息,就央求司娘子帮她偷偷逃出宫。 送完扇子后,郁卿又被拉去做杂事,等到傍晚都没闲下来。春日晚宴尚未结束,众人月下赏花。 郁卿累得腰酸腿痛,好不容易找了个偏僻角落,偷偷歇会儿,树丛后又走出一位衣着贵气的少年郎君。 “你过来。”他倚着树,朝郁卿挑眉招手,“来这儿。” 郁卿脑袋发晕,只得起身,慢吞吞走过去行礼:“奴没有故意偷懒,大人能装作看不见么?” 少年郎君捧腹大笑直道好。郁卿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唇角也扬了一下。 少年歪头道:“我今早在内宴上就瞧见你了,你是宜春苑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垂首:“……红流。” “我姓牧,名放云,放牧云野。”他眼睛弯弯,“先说好你别叫我牧大人,我爹才是牧大人。你叫我云郎就好。” 郁卿点点头:“云郎,那奴先去干活了。” “唉别走,等等!”牧放云上前一步,急切地拦住她,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从怀中掏出一对油纸包的鸡腿,“你……你吃东西了么?” 郁卿还真得很饿,从早跑到晚都没吃东西。 四下无人,唯有春枝在静谧的夜中轻轻摇曳。 郁卿的脑子和胃交战三百回合,最后被鸡腿的香气战胜了。 两人蹲在树下,郁卿狼吞虎咽啃完了鸡腿,牧放云又拿出一只雕花描金竹筒递给她,里面是宫里酿的淡竹酒,郁卿喝完后,还是有点饿。 牧放云没想她饿成这般,蹙眉道:“宫里是不给你吃饭吗?不若我向陛下讨个恩典,把你要过来。我爹是范阳节度使,在我们牧家可没人会苛待你。” 说到此处,他偷偷去瞄郁卿的神色。 这一侧目,他看见不远处的树影下,好似有一抹衣角,一闪而过,彻底融进夜色里。 牧放云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眼花了,就听郁卿叹道:“多谢云郎好意,奴已经嫁人了。” 一瞬间,牧放云心要碎了。 今早他瞧见郁卿时,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心间酥麻,好似有蝴蝶在里面扑扇。让他整日魂不守舍,视线一直在人群中追随着郁卿。好不容易看见她单独出来,想到她或许没吃东西,赶快命人取来油纸,跟上了郁卿。 牧放云胡乱地道歉,也不知说的什么,羞愧地落荒而逃。 郁卿叹了口气,并没当回事。 这种情况也曾发生过,不少人都对她的容貌萌生过好感。只要摆明她已嫁人,这些人皆会离开。 郁卿起身掸掸草屑,往宜春苑去。 第39章 第 39 章 若我食言,就放你走 她穿过重重树影, 路过庭中繁茂的巨木,黑暗里忽然有人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一把将她拽过去。 郁卿慌乱地挣扎,鬓发散乱, 后背被抵在树干上,抬眼就看见谢临渊失控而赤红的眼眶, 在夜色遮掩下都清晰可见。他贴得极近, 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现在服软,朕就带你回去!” 郁卿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 谢临渊撇过脸去。 他闭着眼, 双唇紧抿,领口因忍耐而起伏。 满庭寂静,草木影动,只剩二人交替起伏的呼吸声。 片刻后,谢临渊回过眼盯着郁卿, 语气稍稍缓和:“行了。你解气了就跟朕回去。” 郁卿震惊地甩开他捂住嘴的手:“我打你一百次都不够我解气。” 谢临渊冰冷的视线扫过她掌心:“你还要怎样, 朕对你百般容忍, 你不知感恩却一再得寸进尺, 你以为朕可以天天允许你在朕头上撒野吗?” 他分明是气到不行,连按在她腰上的手都在颤抖。 郁卿迷惑又好笑:“陛下,你都把我送进教坊扫灰倒水了, 我还能在你头上撒野?我把灰扫你头上了,还把水倒你眼睛里了?你每天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连我的面都见不着,你少挨我了!” 谢临渊咬牙切齿:“你以为只有你一人不好过?朕连议政处都搬去东苑——” “我管你搬哪里!”郁卿气喘吁吁打断他。 她早上没有看清谢临渊,现在仔细一打量, 时隔一个月,他的确消瘦憔悴得很明显,下颌线更似刀般锋利,眉宇间带着浓浓疲惫,在夜色中都看得分明。 但那又如何?自己作的还怪她不成,她才是被贬的人,他还有理上了? 郁卿不想和他理论,胡乱推开他就要走,又被谢临渊强行按回来,牢牢固定在身前。挣扎中她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树枝,惊起一阵桃花,簌簌落在二人身上。 她突然顿在原地,捂住手臂被撞的地方,皱起眉毛,咧嘴又抿唇,脸上神情不断变换。 谢临渊也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握住郁卿手臂,胡乱搂起她衣袖凑近去看,玉白的肌肤衬得红痕明显。 “走开!”郁卿夺回手臂抱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临渊蹙着眉,一言不发,浑身气息沉凝。 突然,他抽出一把短刃,划开自己手臂上相同处。 暗红的血顿时涌出,沾上花瓣,蜿蜒流淌到他修长的指尖,滴落在地。 他不耐地抬起手臂,看了看伤处,低声评估:“有那么痛么……” 郁卿被这一幕吓得瞪大眼,几乎不能站稳,扶住粗糙的树皮,骂了句:“疯子!” 谢临渊没有理会,侧目睨着她惊惧的模样,冷笑一声:“疯也是你逼朕走到这一步!朕本不欲如此!” 他想起那天郁卿问询薛郎消息,不过两炷香时间,竟让他觉得漫长摧磨到无亚于百年光阴。他静静注视着奏折,以掩饰他的魂不守舍,但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谢临渊第一次恨他的听觉如此敏锐,郁卿嗓音中每一丝为薛郎的颤抖,都像利刃划过他的心脏。尖锐的疼痛提醒着他,郁卿在乎的是另一个人。她不会如此紧张地飞奔而来,也不会哭着颤抖着问他是否还好。 可他明明曾拥有一切。 在芦草村的初雪夜里,他为她杀死管事时,郁卿望向他的眼神,也如此全心全意。 而今他高坐金台上,隔着重重铜灯烛火,眼睁睁看着她为另一个人哭。他几次想出声喝止,命令郁卿不要再问了。但开口前又咽回去。 他忍了又忍,郁卿问完的一瞬间,他顿感解脱,仿佛从凌迟台上走过了一遍,抬起眼,恍然发觉奏折已经皱得不像样,赶快将它塞进衣袖中。 谢临渊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若有下次,他定会失控杀了薛郎。 他做了这么多,忍到了极点,只为让郁卿得知薛郎消息。这次她该懂事了。 然而,即便他做了如此多,却没能换来哪怕她笑一下,她只用一种看仇人的目光盯着他,逼他要么放要么杀,还以恩义胁迫他。 一股浓烈的背叛感涌上心头,谢临渊随即清醒过来,眼中冷彻。 他是大虞天子,绝不能受任何一个人胁迫至此。倘使她在他的放纵下生了忤逆之心,若被人挑唆几句,迟早敢拿刀尖对他的心脏。 他必须让她清楚,谁才是真正掌控她的人。他一句话就能让她升入云端,也能坠入泥里。她必须只听从他一人,只讨好他一人…… 郁卿气愤不已,脸涨得通红。 二人站在树下,她屡次要走,谢临渊就是沉默着不让,不出声也不做别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挣扎了两下,几乎纹丝不动,便侧过脸去,看着肩头的落叶,呼出一口气:“陛下到底想怎样,就把我困在树上一整晚?” 谢临渊的视线若有若无,压抑着看不透的情绪,粘在郁卿的脸上,片刻后似想到什么,又别开了。 忽然,他低声道:“平恩侯让你讨好朕,你就如此厌烦,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他以余光留意着郁卿的一举一动,忽然看见她眸光微闪。 谢临渊敏锐地察觉到蹊跷,这种预感伴随他从最不受宠的皇子,一路走到九五至尊。 谢临渊宁可错杀,从不放过,扬眉道:“平恩侯?” 他骤然的迫近让郁卿僵在原地,呼吸急促几分,这幅模样更昭示了其中猫腻。 谢临渊几乎顷刻间就推出五成真相,眯起眼道:“他叫你做什么?他是不是暗中给你比了手势?” 郁卿被说中,禁不住攥紧裙摆。 谢临渊勃然大怒:“他脑袋不想要了!竟敢在朕眼皮底下威胁你!” 郁卿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言,她清楚平恩侯为何出此下策。若她自尽,易听雪只会痛苦万分,但能留得一命,平恩侯能保她继续在朝为官,谢临渊也能继续做大虞天子。 牺牲她一个,的确能最快最容易,让这场闹剧平复。 但凭什么都要牺牲她? 她偏不自尽! 谢临渊气得扶额,指尖在额间轻点,似乎在酝酿着阴谋诡计。片刻后,忽然抬眼上下打量着她,冷笑道:“果然如此,郁卿,你还真是本性难移,七年前就这般,如今还是这般。七年了,你就从没信过朕一次!先是建宁王,后是平恩侯……你迟早要生出反心。” 他抬起郁卿的脸,让她直视他的眼睛:“朕跟你说最后一遍,你若敢再背叛朕一次,你就永远留在宜春苑。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你只需信朕的!” 争吵仿佛又绕回了原点,郁卿猛地推开他,仰头道:“我就是信他,百倍胜过信你!这个世界上我最不信的人就是你!你倒是说说,你做过什么事,让我能信你了?你动不动就罚我拽我踹我,除了骗我就是骗我,就连你的名字都骗!” 谢临渊面色极为难看,双唇紧抿,似要硬撑着说些高低贵贱冠冕堂皇的话,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他的视线飞速扫过她粗糙的下院衣衫,鞋边的泥尘,带着皂角味的衣襟,凌乱的碎发,却唯独不看她的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重逢以来,郁卿从未怨过,他骗她是林渊。 今日是第一次。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含恨一字一顿道:“那你凭什么不怨我骗你是林渊。” 她凭什么不狠狠指责他,纠缠他,要他负责,以糟糠之妻为由要挟他做皇后,就像当年她向建宁王索取皇后之位? 郁卿疑心他说顺嘴了,谢临渊本意应该是“你凭什么怨我”。 她刚要开口骂他,却听谢临渊又重复了一遍,更明晰,恨意也更深:“那你凭什么不怨我骗你!” 郁卿听清后,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凝视着谢临渊。 有一瞬间她也摸不着头脑,但忽然明白,其实是谢临渊自己怨恨林渊。 凭什么不怨他? 那日在玉江园长廊后,她望着林间鸟雀,其实思考这个问题。若年少的她得知林渊为皇位欺骗她,抛弃她,会作何想? “若你移情别恋我当然怨你。”郁卿仰天深吸一口气,叹道,“可你终究也不是为了女人骗我。你要实现你心中夙愿,到更远大的地方,去做更伟大的事,才无法与一个卑贱姬妾在一起。我固然遗憾,但我会衷心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她稀松平常的话语落下,谢临渊脸色逐渐苍白,无法想象她会这样想,也无法理解为何她能如此轻易地原谅。视线对上她明澈静如秋湖的眼睛时,他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好似被烫到。 郁卿只是静静仰望着他,无奈道:“我又成了贱籍倡优,而你已是九五至尊。即便你无数次把我贬进尘埃,又抬到多高的位置,我也无法因这强烈落差而迷恋你的权势,答应你的要求。只因高低贵贱的户籍不过是一层外皮罢了,从不是我本人,我知世上有贵贱,却不知自己多贵多贱。请陛下放过奴吧,就像奴放过当年的太子殿下一样。” 她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月色下,树影横斜,落在谢临渊的脸上。 他的眼眶忽然赤红,似是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眼底瞬间涌出极度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怨恨,不甘,偏执和……悔恨。 郁卿走出几步,忽然被他拽了回来,蒙住双目,脑后紧紧抵在树干上,唇上传来明确的咬痛感。他手上的鲜血打湿她薄薄春衫,贴在小腹上,冷意激得她肌肤颤抖。 郁卿懵了一瞬,便狠狠踹他,打他,指甲划破他脸颊和颈侧的皮肤。谢临渊默许她所有的不敬,却在唇齿间回以同样猛烈的进犯,不论她如何撕打,都永不放手,永无间歇,愈来愈烈地掠夺她的呼吸。 郁卿被他吻得脸色涨红,几乎窒息,眼角不断溢出眼泪。她胡乱拽着他的头发,一把扯掉他头上紫金盘龙帝王冠,砸在他右耳上。 温热的血溅在手背,郁卿忽然怕得抖了一下,帝王冠不慎从她掌心滑落,跌在她宜春下院的旧鞋边,滚入泥尘与腐烂的残花。 谢临渊的长发尽数垂散,在春夜风中与她凌乱的鬓发交缠,不分彼此。墨发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月光,将她与他的面容笼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郁卿感觉他的手忽然放开她的眼睛,可睁开眼仍然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的身躯也将郁卿压得毫无缝隙,龙袍上沾满廉价皂角的香气。郁卿浑身颤栗,手臂和双腿逐渐脱力,只能被动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承受他或深或浅的吮啄。她因窒息呜咽地哭出声,泪水滑落在交错的唇齿间,让彼此共尝到一丝苦涩的咸。 谢临渊忽然抬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放缓了攻势。他手上的鲜血沾上她的脸颊,与她的泪水交融。 头顶春树抖落了二人满身碎花,贴在他沾满鲜血的手上,他的拇指轻轻抚摸着郁卿的脸颊。不知何时吻停止了,夜色寂静,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郁卿仍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只听见他声音低哑得不可思议,在她耳畔响起:“跟朕回去,朕就放了薛廷逸。” 郁卿混沌的脑海猛地清醒,但随即又心灰意冷。他还是是想用薛廷逸拿捏她。等谢临渊下一次想拿捏她,又会将薛郎下大狱。 谢临渊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咽了咽:“说话,你还要什么。” 郁卿的嗓音亦哑得发颤:“我要你彻底放过薛廷逸。不再用她挟制我,你可以随便罚我,我都认,但不可以用罚她来逼我认错。” 谢临渊呼吸声加重,气息伏在她耳畔,激得她耳后泛起一阵酥麻。就在郁卿以为他又要说些高低贵贱凭什么没资格的话时,谢临渊嗯了一声。 郁卿不敢置信他突然转性,难道男人都是得手后便答应女子的要求? 她狐疑道:“你骗我那么多次,连名字都骗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若你食言怎么办?” 这次换谢临渊久久不言,郁卿听见他微微的吞咽声,她知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自己再也不会骗她,无法单单用承诺让她相信。 更糟糕的是,他是天下至尊,可以随时反悔毫无顾忌,同时,也更难以让她再相信。 可他也不需要让她相信,他只用以权势压她就好,就像之前他所做的一切。 但郁卿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因为他此刻的答案大概代表着,为了取信于她,他本能地愿付出到什么地步。 片刻后,谢临渊低沉的嗓音响起:“若我食言,就放你走。” 郁卿眼睛缓缓睁大。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谢临渊此人就像一只狡诈的狼,谁知道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但此刻的诱惑实在太大,就算过了一段时间他翻悔,那也值了。 郁卿道:“你要立旨。” 谢临渊冷哼一声:“你先跟朕回去,朕当着你的面立。” 郁卿咬牙:“行。” 谢临渊缓缓起身,郁卿看见他脸上脖颈的抓痕红痕血道,右耳上沾满血的伤口,顿时吓得发懵。 谢临渊瞥见她眼中恐惧,忽然笑了:“就你那点力道,还不如狗咬的。” 郁卿呆滞片刻:“……陛下被狗咬过?” 谢临渊抿唇不说话了。 郁卿伸了伸脖子,试探道:“陛下现在不怕我生出反心了?” 谢临渊微微眯眼,忽然抚上郁卿的侧脸:“若你敢背叛朕,朕就杀了——” 郁卿挑眉眨眨眼道:“杀了谁?” 谢临渊一顿,面色略显扭曲,微微侧过头去,咽下习惯性跃到唇边的名字。 再开口时,他说:“杀了挑唆你的那个人。” 郁卿眼珠转了转,这才理了理衣襟,缓缓扶着树干起来,慢吞吞走到谢临渊身侧。 第40章 第 40 章 你真以为朕要临幸你? 郁卿为了歇息隐蔽不被发觉, 才选了这幽静地,如今却有些后悔。她奔走一日,早就腰酸腿痛, 方才还被谢临渊作弄一通,更是精疲力竭。她耷拉着脑袋, 歪歪扭扭跟在他身后,谢临渊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看她一眼, 最后不耐烦道:“到底会不会走路。” 他身上颈侧的血迹在月光下格外吓人, 等会儿到了人多处,必定引来内侍骚乱。而她衣上脸上都沾着他的血, 要说他们没关系, 郁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郁卿停下脚步,小声道:“陛下先行一步?” 谢临渊不言,回身走过来,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突如其来的腾空,身子失去平衡, 郁卿慌乱地抓着, 扯得谢临渊的龙袍前襟肩领发皱。她脑袋抵在他肩头, 感到他笑声引起的胸腔震动。 郁卿从愣怔中缓过来, 顿时恼红了脸,斥道:“请陛下放我下来!” 谢临渊道:“好。” 他同时松开放在她腿弯和腰间的手,把她往前一丢—— 郁卿猛地失重, 眼看就要摔向地面,手忙脚乱搂住他脖颈,下一刻又被谢临渊接回来。 虚惊一场,郁卿大口喘着气,只觉得脑袋疼, 明明她平日里十分温和,每次却被谢临渊气到发晕。 他还恬不知耻,一直在她发顶笑个不停。 郁卿只烦他本性太恶劣,冲动之下,直接给了他一拳。 “……” 被打后,二人突然都沉默了。 谢临渊抱着郁卿往前走。他身高腿长,步履也极快,一会儿就看见远处夜宴的灯火。 郁卿拍了一把他肩头,催促道:“先放我下来,来人了。” 谢临渊不理会,郁卿扬起眼,他面容波澜不惊,下颌线微微紧绷。眼看着夹道禁卫抬起头,她慌得挣扎了好几下。 “脑袋转过去。”谢临渊冷声命令。 郁卿咬牙,只得将脸扭过,埋进他怀里,鼻尖抵在他绣金龙锦衣上,他身上干燥幽深的香气,混合着麝香与血味,不断入侵郁卿的呼吸。可恨的是,她竟无比熟悉谢临渊的气息。年少时的回忆早就模糊不清,嗅觉却在不经意间悄悄提醒。 禁卫们瞧见天子散冠垂发,龙袍发皱,怀中抱着一个宜春下院的婢子,皆心中惊骇万分,迅速垂下头行礼。 待天子走近,借着宫灯明火,众人瞧见他衣上手上的血迹,纷纷慌张地问起是否有刺客。禁军们迅速去清查千步廊前后园林,护送天子,内侍们也一路急奔传召御医。 远处夜宴的王公勋贵们远远瞧见,想上前觐见,却被天子派来的内侍拦下。他们再打眼远眺,发现天子怀中竟抱着一个素衣婢子,顿时明白了十分,各怀心思地散了。 谢临渊从千步廊一路来到就近的延恩殿内,身前身后拥了一群人。 郁卿一路把他怀里当地缝,羞耻到恨不得深深钻进去,一刻也不太敢转过头来,生怕别人看见她的脸。 谢临渊进了殿才将郁卿放下。柳承德带着御医同时赶来,打眼一看二人,也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何事,便也不开口。 一片沉默中,只有御医和宫人们进进出出。 郁卿垂着脑袋坐在案前,时不时抬头瞟一眼给天子伤口上药的御医,视线却和谢临渊对上。 他坐在对面,毫不避讳地一直盯着她,似笑非笑。 众人都在,郁卿更不敢抬头了- 谢临渊亲笔写好诏书,很快又离开了。柳承德说陛下还有政务尚未处理,他来送郁卿回承香殿。 一路上,柳承德不断道着恭喜话,郁卿听得不痛快,也不好解释。 “还好夫人回来了,若不然这日子真是翻天了。一开始陛下就往东苑跑,后来将议政之处都搬去了东苑丽正阁,就和宜春苑隔了一道墙,还能在二楼瞧见里头呢!”柳承德笑道,“这来往觐见的大人们,都问咱家,为何搬到此处,咱家也不好说。” 郁卿抿唇不言,心中毫无触动,又不是她让他搬的。 柳承德看她油盐不进的模样,叹道:“今日夫人也瞧见陛下模样了,咱家只劝一句,陛下有天子之威,夫人还要理解,认个错而已,何苦再互相折磨。” 他说了一堆,郁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不停点着头, 又回到承香殿,还是雪英来服侍她更衣,安慰她受苦了。 郁卿没觉得有多苦,不过是打扫比较劳累罢了。想到司娘子,以及那次被带出宫的经历,还有些遗憾。 沐浴换上干净的寝衣,郁卿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数道人声说话,隔着床帐,脚步声渐近。 郁卿困得睁不开眼,有些口渴,带着懒懒的鼻音轻唤道:“雪英,我想喝水。” 脚步声停顿片刻,转去了桌前,水流击打在瓷杯中,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床帘被挑开,郁卿揉着眼睛爬起来,顺手接过茶杯,含糊道:“谢谢……” 她捧着杯正咕嘟,忽然听见对方低沉地笑了一声。 郁卿顿时一个激灵呛到,捂着嘴猛咳。她瞪大眼扭头看去,只见谢临渊一身素色寝衣,站在床头,手背还扶着床帐,嫌弃地俯视着她。 而雪英和众内侍们正齐齐垂首,隔着玉兰花屏风,在殿门外等候传唤。 谢临渊回身让他们退下,一把抢过郁卿手中茶杯,放到桌上,也要躺进床帐中。 郁卿边咳边往里爬,裹着锦被缩到角落里,半响后才缓过劲来。 她从被子里探出涨红的脸,抹了把眼角的湿泪,瞪向谢临渊:“你吓死我了。” 层层床幔落下,淡淡的烛光也透不进来,只映得帘上花鸟影动。幽暗的十丈内,两人呼吸挨在一起。 谢临渊已经闭目,躺在郁卿刚刚躺过之处,平声道:“睡觉。” 郁卿心中郁结,也没办法赶他走,只好堆起身侧锦被,聚成一条被山,隔开谢临渊和她。 谢临渊冷笑:“你真以为朕要临幸你?” “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淡淡道:“你姿色平平,骨瘦如柴,顶着一头枯草杂毛,整日上蹿下跳,一派村妇作派,还敢胡思乱想,真是痴人说梦。” 郁卿胸中掀起惊涛骇浪,顿时气得睡意全无。 后面几个她认了。她的确没有大家闺秀名门贵女端庄得体,她也不太丰满。 但姿色平平? 郁卿挪动身子,探过头,凑近一些,指着自己的脸质问道:“你眼疾未愈?” 谢临渊抬起长睫,飞速瞥了一眼。 她双颊嫣红,清凌凌的眼眸潮湿,朱唇微翘,像稚鸟的嫩喙。黑发垂落在锦被上,比绸缎更润泽,在夜里也浮动幽幽光亮。 她靠近时,带起一股柔软的馨香,而那日清晨他醒来时,怀中软得不可思议,换朝服前,衣襟上都是她的气息。 郁卿看他故意气完自己,就装睡不说话,更加恼恨。 她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怎么想都憋屈,爬起来伸手要打他一下,谢临渊忽然睁眼甩开她挥来的手。 “天子龙体是你能碰的么。”他蹙眉冷声警告,“朕最后说一遍,睡觉!” 郁卿冷汗直冒,惊觉自己打他越来越顺手,立刻躺了回去。 从此刻起必须改掉这个习惯,否则终会酿成大祸。 但转念一想,不就说他一句眼疾未愈么,竟气得他脖子都红了。应该生气的是她,嫌弃她怎么不快点赶她出宫呢? 郁卿心里烦闷,背过身堆起被山界线,不理这个狗皇帝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渊睁开眼。 幽静温暖的帐中,暗香浮动,郁卿抱着一团被子,缩在角落里正酣睡。 他微微起身,拽着锦被角,将她连人带被拖到自己怀里- 薛廷逸官复原职的消息,很快被内侍通报给了郁卿。她坐在承香殿中,望着盖了玉玺的诏书,总算松了口气。 过段时间,等谢临渊心情更好一点了,她再试探一下,看能否去见易听雪,商量和离。 郁卿再也不报一丝幻想,谢临渊绝无可能放过她,或许他自己都想不清楚对她是爱是恨,还是单纯执念。 她无法想象一辈子被囚在宫中,与谢临渊这种狡诈恶劣的人共度余生,时时刻刻担心被他作弄威胁。若她现在跑,谢临渊定会拿易听雪开刀。她得让谢临渊明白,自己和薛郎的感情破裂了,然后再跑。 教书的女官又来催促她习字念书。郁卿早就忘光之前所学,再学一遍,仍是抓耳挠腮,索性糊弄两下了事,就跑去给布偶缝衣服玩。她在教坊见了许多舞姬的漂亮衣裳,想缝给自己的布偶穿。 时间长了,女官也拿她没办法,只得任她一日日敷衍。 过了几日,谢临渊来承香殿,与她吃完晚膳,便坐在一旁看她写功课。 他盯了一会儿,郁卿浑身冒冷汗,咬着笔总写错。 谢临渊冷哼一声,叫雪英拿郁卿前几日的功课来,仔细翻看过后,对郁卿道:“伸手。” 郁卿不懂他要做什么,便伸出手。 紧接着,掌心被笔杆狠狠抽了一下,郁卿痛叫一声,手缩到胸前,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旁侧一众宫人见此,皆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当没看见。 谢临渊眉头紧蹙,一动不动盯着她。烛火映照下,他漆黑的眸色凝重,隐约透着烦躁。 郁卿抱着手,又气又憋屈,虽知道谢临渊为何打她,但这些读起来就头昏脑涨的书,都是他逼她学的,她学不好还要当众打她,她早晚有天要跑,以后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临渊冷声道:“以后还敢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郁卿摇摇头,抹了把眼泪。 晚上两人因为这事又闹了别扭,承香殿里人人自危。第二日天不亮,谢临渊便起身去前殿。内侍们已经习惯天子不在内殿更衣,捧着十二章衮服恭候。 柳承德为天子整理玉带,偷偷看了他脸色,低声劝道:“夫人秉性天真,非是有意敷衍,请陛下息怒……” 谢临渊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朕能拔奴隶做将军,也能立舞姬为后,但若她还这般散漫,只堪作修仪。” 柳承德听出他语中意,只道是夫人的福气。心里却想,陛下也太难为人了,夫人寒门出身,眼界处事难比高门贵女。识大体才得担大任,皇后要母仪天下,面见命妇,主持中宫,哪是简单的。李贵妃倒是不错的人选,但裴氏女早有立后诏书在手,如今只等大婚。 或许对薛夫人来说,五品修仪才是最合适的位置。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鸟哨 清明寒食前后, 满城飞絮。 易听雪再次来到诏狱中,已是十日后。 狱中谒者看见她手中黄铜令节,立刻开门相迎, 将她引去一间牢笼前,便立刻离开。 昏暗的牢中, 唯剩二人。 素色囚服男子虚弱地倚坐墙边,他双手曾执笔, 如今却布满狰狞血痂, 颊边沾了几缕湿发,却无损他清峻容貌。 谁曾想, 当朝权臣平恩侯卢颂安, 在一夕之间,就沦为阶下囚。 平恩侯睁开眼,对上大理寺丞易听雪垂落的视线。 数十日前,他曾朱衣金履,如此淡淡俯视着满身狼狈的易听雪。而今两人身份倒转, 换她来俯视他。 “你对她做了什么。”易听雪攥紧手中刑鞭, “少卿同我说你受夹骨之刑, 仍不招供。平日见惯你曲意奉承, 如今怎又宁折不弯了。” 平恩侯无力地笑了下:“薛郎亲审,我岂敢不招。” “说!” “我劝她自尽。” 易听雪怔愣在原地,突然双目急红, 抽出长鞭,甩向平恩侯! “啪”一声破空鞭响。 满地鲜血,平恩侯衣襟破烂。 易听雪不忍直视,以鞭柄挑起他下颌,愤然道:“你——” 二人面容近在咫尺, 彼此看清对方眼底暗潮。 “我又如何?” “你这个……”易听雪气到极点,竟不知该骂什么,“她何错之有,你竟要逼她去死?你怎么不去!” 平恩侯深深看着眼前人,哑声道:“她若不死,你迟早身份败露。被天子斩于金阶下,或者,我请陛下将你赐给我,保全你性命……你可甘心?” 易听雪目眦欲裂,颤声道:“何至于此!” “怎不至于!时至今日,你还是这般天真,以为那九五至尊之位上是个清正圣明君主吗!” “陛下不过旦夕之怒!否则怎会令我官复原职,又将你这个奸臣贼子下了大狱!” 平恩侯笑了数声:“因为她已替你走向死路了。” 易听雪冷声:“你什么意思?她与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断不会杀她!” 平恩侯咳了咳:“你可知清明寒食,从何处来?” 易听雪呼吸急促,怔在原地。 她熟读四书五经,自然知晓。 史书记载,一代霸主晋文公流亡避乱,行至绝境时几乎饿死,随臣介子推割下自己的腿肉,煮与他食。 当晋文公重临君主之位,却唯独不封赏介子推。介子推不想邀功,携老母悄悄离开。晋文公却突然后悔追上去,以百般强硬手段请他归朝,要封赏他作官。介子推躲进山中,晋文公便三面放火烧山,逼介子推出来。 大火熄灭后,人们才看见介子推背着老母,活活烧死在一颗柳树下。 晋文公痛不欲生,却将那棵柳木伐成木屐,日日践踏在足下,望之悲叹愤慨。又命天下不准在介子推忌日生火,只能吃冷食。如此才有清明寒食,千秋万代。 平恩侯凝眸不忍道:“若世上之事,都是恩仇分明,为何你要甩我一鞭,又不忍看这地上鲜血?” 易听雪无法面对他的脸,转过身去,闭眼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平静下来:“是我害了她。若非我执意入朝为官,她本可以在石城镇平淡一生。若我早点识时务,屈服于建宁王,她不会与我同病相怜,执意带我逃出生天。” “你何错之有?是我逼她自尽,是陛下将她打入贱籍。” 易听雪猛地回身,不敢置信:“贱籍?郁卿犯了什么错?” 天子诛杀折辱她的建宁王,撕毁众姬妾身契,助她与郁卿脱籍。他还分科举士,提拔寒门,制衡世家,内清缴贼匪,外逐北凉千里,最近还彻查了户部陈年旧赃,赈黔中道南洪疫灾情。这样一个君王,怎会不顾恩义将旧人打入贱籍? 平恩侯苦笑道:“因为他自进宫起,就是这样一个人。” “进宫?”易听雪蹙眉,隐约想起如今的陛下,当年的二皇子谢临渊,幼时体弱多病,曾养在道观中。直到九岁那年,才被先皇接进宫。 但时间太长,她早记不清当时之事。再者谢临渊回宫时,也没在京中掀起多大风浪。 平恩侯道:“他刚进宫时,连大虞官话都不会说。” “那他说何地方音?” “北凉语。” 易听雪瞪大眼,这些宫闱秘事她不曾听过,也未曾寻到过蛛丝马迹。 “他不仅能说流利的北凉语,还茹毛饮血,不懂半点规矩,连筷箸都用不好。他进宫第一日,夜里拿匕首割了守夜内侍的喉咙,只因内侍听见他做噩梦,想上前关照。他被送到弘文馆与众王孙共读,第一天就气得太傅暗骂他衣冠禽兽,狗屁不通。但仅仅半年,他就与常人看不出区别。又过了两年,京中甚至传闻二皇子殿下贤明温良。” 平恩侯闭着眼,虚弱道:“可自打他回宫,先皇后郑氏与大皇子相继暴毙,三皇子五皇子因病去世,先皇更是死因成谜。他亲生母后孟皇后终日吃斋念佛,他一母同胞的皇弟建宁王下落不明。整个大虞皇室只剩一个牙牙学语的六皇子。” 易听雪惊得差点站不稳,甚至想捂住平恩侯的嘴,但又想听下去。 “谁也不清楚他进宫前,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但他与年少的先皇,生得八成相似,因而颇得先皇偏爱,后来竟将他立为太子。” 易听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陛下不是太后长子吗?为何流落在北凉……” “谁也不知。”平恩侯压低声音,警告道,“陛下就像一个深渊,远观壮丽,令人心折,走近就会溺死其中。”- 看完黔中道南的洪疫形势回转的奏报,谢临渊难得心情不错,不知为何,直接来了承香殿。 午后,春光透过菱花窗,洒下淡淡疏影,桌上瓶中的蝴蝶兰素白静谧。 内殿里空无一人,好似光阴永恒停滞在此处。 谢临渊逆光站在窗前,脸色剧变,心脏骤缩,扭头看见一个内侍,厉声问:“她去哪儿了!” 内侍惶恐跪下道:“回禀陛下,夫人,夫人……” 谢临渊头痛欲裂,视线朦胧,隐隐感觉眼疾又要发作。 “……夫人去殿后玩,让让让奴帮忙瞒着雪英姑姑!” 谢临渊一滞,恍然松开他,转身疾步出去。 他浑身煞气来到殿后时,郁卿正蹲在墙角隐蔽的阴影中,手执一根细线,另一端系着树枝,支起一只青玉盆,盆下地上还有些米粒。 她屏息凝神,盯着前方。 两只灰雀,慢慢蹦跳到青玉盆附近,好奇谨慎地歪头观察着米粒。 郁卿双眸发亮,就要拉动细线,谢临渊突然大步走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拽起来。 瞬间,两只灰雀惊飞,郁卿也吓一大跳:“你干什么!” 她捂着胸口,梳理着余惊,就听谢临渊喘得比她还急促。郁卿抬起头,他眼中尚留一丝怔愣,定定地望着她,双手攥得她双臂发痛。 郁卿狠狠甩开谢临渊,不懂他又发什么疯,真是晦气,居然这么早就来承香殿,还撞破她偷懒跑出来玩,把她的鸟都吓飞了,她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要成功了。 她再抬头看时,谢临渊已经恢复了冷淡模样,打量着她衣摆上灰尘,蹙眉道:“宫中女官没教你规矩么?” 这几日除了教她念书的,又来了教规矩的,说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走一步练一百遍,还要被训。 郁卿怀疑谢临渊就是想折腾自己,连祭祀封禅的事都要学,整日让她把精力耗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看她不高兴,难道就能让他开心? 但她还想找时机见易听雪,只好尽量不触怒他,不和他计较。 就在此时,一只胆大的灰雀落在青玉盆边,好奇地观望着米粒。 视线不由自主被吸过去,郁卿和谢临渊面对而站,眼睛却斜向灰雀,下意识攥紧细线。 似是发现她居然这样都能走神,谢临渊立刻冷声道:“郁卿!” 灰雀嗖的飞走了。 郁卿无奈垂下头,低声道:“回禀陛下,女官教过我规矩。” 谢临渊眸色黑沉,盯着她许久,忽然道:“伸手。” 郁卿欲哭无泪,闭紧双眼,缩住脖子,缓缓伸出手。 然而谢临渊只是一把拽过她手中细线,让她往边上站一点。 随即他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弯起,指节抵在唇边,几声短促婉转的哨声回旋在半空中。 数道振翅声从四面八方而来,灰雀们落在二人四周,也落在青玉盆旁边,歪歪头钻进去啄米。 细线扯动,树枝抽开,玉盆轻松扣住两只贪吃的小雀。 郁卿简直惊呆了,想也没想就道:“你好厉害啊!” 她立刻蹿上前,敲敲盆,灰雀焦急地跳动,啄着盆壁。郁卿打开一道缝,发现灰雀吃光了米,就彻底掀开盆,让它们扑扇着翅膀,从身前飞走了。 谢临渊高高扬起的唇角,瞬间拉平,蹙眉怒斥道:“你放它们做什么。” 郁卿蹲在地上,扭头不解地望向他,她不就是放了两只小雀么,他至于气得耳朵都红了? 但他气性大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郁卿懒得和一个暴君理论,到底该不该放走两只小鸟。 她嘀咕道:“抓鸟不就是陛下吹一声口哨的事么?我放走两只又怎样。” 谢临渊看她一眼,不再争论,道:“拿你的功课来。” 郁卿浑身一凉,她今天还没写功课,昨天的错太多,断不能让他发现,否则还得挨打。 她忐忑地捏着蕙带:“陛下怎么还会说鸟语啊,我也想学。” 七年前谢临渊就见惯她这幅模样。 “你这张嘴不想要了?” 郁卿是真想学,七年前林渊驯养乌鸦传信,她就觉得十分神奇,当时她还拿粟米去喂乌鸦。万一她真学会了,岂不是能和易听雪传信?甚至有助于她逃出长安宫…… 她心中一惊。 谢临渊冷眼相看,郁卿凑到他身旁,眨眨清澈水润的双眸,笑声轻轻响在他耳畔,“陛下,教教我呗。我也想像陛下一样抓灰雀。” 他板着脸,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不置一词,转身就往承香殿走。 只是他步速极慢,让郁卿顷刻就能追到他身前,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艰苦的决心,歪着脑袋难为情地问:“陛下不是说我喜欢珠宝,就问陛下要么?我也没想要的珠宝,我就想要吹口哨抓鸟。” 谢临渊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郁卿叹了口气,果然谢临渊的承诺都不能信。她就求了两句,看把他烦得连脖子都红了。 若不是为了能和易听雪飞鸟穿书,她根本不会理他。如今被拒绝了,心中更加厌烦,便不咸不淡道:“每天非要学一堆麻烦东西,连一丁点的乐子都不能有,爱教不教……” 话音一落,谢临渊停止脚步,回身望着她,好似怔愣,又似不解。 午后明媚的阳光都照不进他漆黑的眼底,郁卿愈发看不懂他想做什么。 紧接着,谢临渊并拢双指,放在唇边。 婉转的哨音伴着振翅声而来,更多鸟雀围绕着二人,落在承香殿飞翘的宫檐上,落在树梢上。 郁卿再看一遍,仍惊叹不已。她学着谢临渊的模样,将两根手指并拢在双唇前,抿唇吹了吹,却只发出呼呼气流声。她舔了舔嘴唇,看着手指又吹,还是失败了。 谢临渊转身就走,这一次步速异常快。 郁卿见有机可乘,赶忙追上去,焦急道:“你还没教我!” 谢临渊甩开她,呵斥道:“女官没教过你规矩么!” 郁卿突然被凶,皱着眉连退两步,顿时后悔自己没有见好就收,教鸟哨可以再提,但惹恼谢临渊可就得不偿失,便赶快垂首行礼道:“请陛下息怒,是臣妇逾矩了。” 春风吹过她的发顶,簪头两只金蝴蝶双翼颤抖。 谢临渊却陷入深深的沉默,微微开口想说些什么,又紧紧抿住。 片刻后,他才低声道:“你方才的手势不对。” 郁卿深吸一口气,两指放在唇边,调整着角度,仍吹不出来。 谢临渊一开始提醒她手指往上放,侧转一点,吹用力一点,说了不知多少遍,郁卿半个音都没吹出来,谢临渊都被她气笑了。 他不耐烦地伸手,摆弄她的指节。可她手指好似春天柔软的藤蔓,他捏了半天都不够稳当,便皱着眉挥开,亲自用指节贴在她温热湿润的唇瓣上。 “吹。” 丝丝哨声响起,像她的双唇一般柔软无力。 郁卿睁大双眸,不敢置信自己真吹出来了,虽然不太成型。 他冰凉坚硬的指节微微揉捻着,将她双唇打开一点,耳畔传来更低的嗓音: “吹。” 郁卿深吸一口气,鼻尖气息从他指缝中流过,传来他指尖淡淡的松烟墨气。 这一声哨向依然无力,但好似更为高亢。 郁卿抬起眼眸,谢临渊正垂着眼,唇角微抿,神情难辨。他容貌美得锋芒毕露,像带血的寒刃,面无表情时自有凛然威严,动怒时脸色才会明显,甚至连笑也要带着一丝冷意。 郁卿咽了咽,心中升起莫名担忧惧怕,举足无措,想要后退一步,脱离他在她唇上触碰的指节,忽然听到下一声: “吹。” 她没想就吹了,一次比一次更熟练,这一声几乎成型。脑中有些混沌,想不起他的鸟哨到底有几个音,但横竖不过短短几个,吹完就能结束,她好像也掌握了一些技巧,就任由他搓弄着双唇。 吹了大概六声,或许是七声,一声比一声的间隔长。郁卿疑心不会有下一声时,他低到近乎沙哑的嗓音又打断她的思绪。 他好似神思涣散,双眸失去焦点,只有带着薄茧的指腹开始在她唇瓣上摩挲,指尖沿着她上唇的曲线画过,最后停在那微翘的唇尖,轻轻捏了一下。 郁卿瑟缩地抿唇,却突然被指尖强行撬开了齿关。他的指腹摩挲着唇瓣深处,轻轻蹭过她的虎牙尖尖,又重重碾在舌尖上。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慌忙要后撤,立刻被他抵住后颈根,接着眼前一暗,冰凉的薄唇贴上来,将她的呜咽声堵在喉咙里。 他双唇开合的节奏熟悉,重复着方才他以两指对她唇瓣揉捻的轨迹,似要以吻来让她复习他教过的事,只是这一声声鸟哨并不能响得真切,唯唇齿间缠绵水声不息。 谢临渊离开时扔遮着她的眼睛,郁卿唇齿发麻,不知所措。 一片漆黑中,耳畔唯剩他急促的喘息,他吞咽时带着一丝微弱的闷声,好似忍耐着什么,压着嗓音道:“学会了?” 郁卿不敢说没学会,生怕他又教一遍,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她颤栗的颔首好似一道许可,下一刻,谢临渊放肆地吻上来,再不像方才那般厮缠,也毫无预兆可寻,尽他最毫无顾忌的掠夺和占有,就像他在春雷夜里第一次吻她那般。 郁卿的推搡挣扎仿佛激怒了他,于是被他提着腰按到承香殿的外墙上,攥住双腕高举过头顶,纤细柔软的十指交叠着,被迫与他修长有力的五指缠在一起。 她的脖颈酸涩难忍,听见春鸟啼鸣声中夹杂着宫人们渐近的脚步声,郁卿忽然慌乱起来,仰起的身躯都止不住颤抖,似在无声地求饶。谢临渊忽然放开她的唇齿,但彼此呼吸缠绕在一起。 雪英犹豫的声音传来:“夫人?夫人你在这里么?” 郁卿吓得几乎发抖,以唇语无声地请求谢临渊赶快放开她,她忽然发现谢临渊屏住了呼吸,只有压抑的吞咽声,和她一人低低的喘息,于是她也紧紧咬着红肿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 随即,郁卿感受到他落在她双唇的视线,越来越浓烈,不必睁眼看,都有一股炙热。 雪英越来越近,转了一圈,不知为何又渐渐走远,脚步声消失在风中。 郁卿再也受不住,重重喘了一声,这喘息好似引燃火线,谢临渊又骤然吻上来,不顾她早已落败到脱力。他与她同床共枕数日,都鲜少在清醒时触碰她一下,平素都以一张冷淡不屑的脸对她,连她靠近一点都会嫌弃得避开,发疯时又只会凶人打她手心。 可一旦开始亲吻,就会露出一副永无止境,反反复复,不知何为停歇的模样。上一次是这样,上上一次还是这样。郁卿惧怕以后又像今日这般,再也不敢提什么学鸟哨的事了。 她挣出腿,狠狠踹了他一脚。谢临渊并无反应。郁卿气得又踹了两脚,他依然纹丝不动。 郁卿刚要踹第四下,他忽然咬住她的下唇,松开她的双手,反握住她的腿弯。 郁卿的手臂早已麻得失去知觉,无力地垂下来。她扭动着想脱离他钳制腿弯的手,再踹他一脚,谢临渊却忽然松开她的唇瓣,低声威胁:“够了!朕没亲你第四下。” 郁卿恍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让她一共踹了三次。 “你放开我吧。”郁卿流着泪喘息道,“我害怕。” 她的声线颤如花瓣上的朝露,谢临渊并未放手,视线很明显,又有意无意落在她双唇上。 郁卿真的要疯了,这个人怎么没完没了的,明明林渊是个正人君子,从不会这般对她。 又羞又恼火间,郁卿一冲动,踹了他第四次。 “……” 郁卿沉默地僵在原地,明显谢临渊也陷入了沉默。 她浑身开始发抖,在煎熬中不断瑟缩着。 半响后,谢临渊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凑过来在她双唇上温柔地落下一个吻印,在她反应过来前,便起身离开- 那天郁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承香殿,第二天醒来后记忆都模糊了,总之她也不想再想起这件事。但鸟哨的吹法却记得清晰。 她练习了足足五日,嘴皮都磨破了。 教导她规矩的女官极不喜她吹口哨,说这是下九流所为。郁卿敷衍地称是,心中却在想,这可是你们大虞的九五至尊教的。 当年林渊落难时,多亏了鸟哨驯养乌鸦传信。若不是这下九流的玩意儿,大虞早是建宁王的天下了。 第六日的午后,郁卿站在殿后中练习着鸟哨。 不知多少声后,几只灰雀忽然落在了她头顶的枝梢上,惊起一阵落花。 第42章 第 42 章 告白被拒 鸟哨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郁卿学会后,谢临渊并不惊讶,只让她懂规矩, 否则就将她舌头割掉。他话说得越狠,郁卿反而越不怕, 甚至还隐隐有些好奇。 明明他不会割掉她的舌,为何他还执意这样讲。比起被割舌, 郁卿更怕他咬她的舌。 但雪英听得吓白了脸, 一得空就提醒:“陛下对夫人恩宠有加,日理万机也要关照夫人, 连何时吃早膳, 每样到底吃了几口都会过问。请夫人莫要浪费陛下良苦用心。” 郁卿背后一凉,她还有隐私么。 这些依然无法阻拦她练习鸟哨。郁卿不明白如何驯养鸟儿传信,或许有更高阶的鸟哨技巧,但她不敢再求教。她一日日地吹,逐渐眼熟了几只鸟儿。 有一只灰雀格外好吃懒做。哨声一响, 它就来飞蹭吃蹭喝。郁卿给它取名唧唧, 不出几日, 唧唧就敢停在郁卿掌心吃米。 雪英见了直呼好稀罕, 拿来一只金笼,要关进去。 郁卿赶忙开窗放飞了唧唧。 雪英满脸可惜道:“从未见过这么亲人的雀儿。万一它飞走再不回来呢?” 郁卿沉默了许久,只央求别告诉陛下。 雪英想起陛下割舌的警告, 犹豫了许久,最终答应保密。 郁卿开始在更远处放飞唧唧,又吹哨将它唤回身边。 雪英不停劝她别吹了,禁宫处处内侍把守,莫被人听见她下九流的行径。 郁卿面无表情, 被雪英说了无数次后,忽然捂着脸蹲下,崩溃道:“我哪儿都不能去,就想吹个鸟哨,还要被天天说一万遍。” 雪英吓坏了,拗不过她,只好帮她左右清场。 郁卿瞧着她往远处去,立刻转身拐入一条宫道,快步向前奔。 此处竹林幽幽,地灯皆是莲座,僻静得古怪,连内侍都没有。 宫道尽头有一处幽静庄严的宫殿。她抬头望去,牌匾上书三字“避尘堂” 郁卿屏住呼吸,按了按飞速跳动的心脏,刚要往里去,迎面对上前院的贵妇人。 她年近五十,眼角布满细纹,手持点香灯,通身绯罗朱衣佩绶大带,翡翠珊瑚的冠钗耳铛,腕间一条白砗磲佛珠。 贵妇人蹙眉望着郁卿。 只一眼,郁卿就认出她是孟太后,陛下与建宁王的生母。她与建宁王实在太像了,几乎由一个模子刻出来。 郁卿忽然有个猜想。 谢临渊与建宁王只有一成像,与太后也只像一成。那他的五官容貌定像极了先皇。 孟太后端起佛珠,打量着郁卿的首饰衣着,眼中流露出讥讽,转身回殿中。 她身侧的宫人上前呵斥道:“你是哪宫妃子,仗着陛下宠爱,竟敢擅扰娘娘清净!” 郁卿赶忙行了个礼,急声道:“请太后娘娘恕罪!臣妇乃新科状元,大理寺丞薛廷逸发妻刘氏。” 孟太后忽然顿住脚步,诧异地回望。 宫人也愣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 郁卿警惕地环顾四周,见雪英没追上来,又道:“臣妇寒门出身,不懂规矩,并非有意冲撞太后娘娘。” 孟太后颤声道:“今日并无宫宴,你既是外臣之妻,为何身处这禁宫深处?” 她显然猜到了为何。 但郁卿还是说了。 “是陛下拆散我夫妻二人……”她一开口,然后无法控制地鼻尖酸涩,“将我强行绑入宫中,囚在承香殿里。” 孟太后深吸一口气。 半响,她忽然怒斥道:“这个孽障!” 宫人立刻跪下,惶恐道:“请娘娘息怒!” 郁卿也照猫画虎叩首。 孟太后行至她身前,肃声问:“陛下赐你何种位份?” “陛下不曾赐。” “他何时将你带入宫中?” “二月三日。” 孟太后让她抬起脸,郁卿心中升起一股惧怕,缓缓扬起脑袋,和太后复杂的眼神对上。 孟太后并未掩饰惊艳神色,缓缓道:“原来如此,哀家还以为陛下转性,是因为李贵妃。” 郁卿不懂,但她不敢多问,毕竟还有事相求。 远处雪英的呼唤声传来,郁卿只好告罪离去,孟太后也没有拦,只是静静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思索什么。 郁卿出去后,被雪英暗中责备了好几句,心情却异常畅快,甚至压不住上扬的唇角。 原书剧情中太后和建宁王母子情深,得知易听雪被建宁王强取豪夺后,一时不敢置信,直骂易听雪说谎。后来看了易听雪满身伤,便放她离宫,永远不要出现,以免成为建宁王的污点。 希望孟太后行行好,不要让她成为谢临渊的污点,赶紧放她跑。她这次定跑得远远的,隐姓埋名一辈子- 每日傍晚,郁卿不是被叫去万春殿做功课,就是谢临渊来承香殿,盯她做功课。取决于谢临渊的奏折还剩多少。 郁卿之前被打了四次手心,十分记恨,又不敢翻脸。 她的功课依然零碎不堪,甚至堪称稀碎,谢临渊越看面色越冷,抽出一根长笔杆,刚要开口—— 郁卿抢先一步,伸手到面前,懊恼道:“快打!多打几下省得下次还要开口吩咐。” 灯影摇曳,映得她委屈的眸中泪光晶莹颤动。 谢临渊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一时竟气笑了,快出口的命令忽然忘了说下去,嫌弃道:“朕就没见过你这么——” 下一刻郁卿立刻抢话:“我懂!陛下就没见过我这么笨的,除了打我,没别的招了。” “你真以为除了薛郎,朕没别的办法治你?” 郁卿仔细品味着这句话,眼珠转了转:“那陛下的意思是……不打了?” 谢临渊觉得她总能让自己更生气。 “七年过去,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般见缝插针,口蜜腹剑。” 郁卿彻底听出他不打的意思,管不了口蜜不蜜,腹中剑在哪,顿时浑身轻松,低着头扣纸。 谢临渊冷声道:“说话。” 郁卿瞄了他一眼,继续抿着嘴,不理他。 谢临渊最恨她故意爱答不理的时候:“你又要怎样!” “要你以后都不能打我!”郁卿瞪着他。 谢临渊看她一眼,转过头去,继续阅奏折:“可以。” 郁卿怔在原地,双唇因震惊微张。她完全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容易,她还以为要大吵一架,被他贬去哪个犄角旮旯,他再莫名其妙冒出来,疯了一般折腾她,最后才答应。 “赶快写。”谢临渊抬眸命令。 “好吧……” 郁卿晃着笔,杆尾点着案上纸,神情不停变幻。读到自己写错的地方时,忽然扬起侧脸笑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尖。 “教你识文的女官和朕禀告过,你并非头脑愚笨,只是贪玩。”谢临渊翻过一页,淡淡道,“若你能十日不错一处,朕就带你出宫。” 郁卿缓缓抬起眼看他,不说话。 “想去何处就告诉雪英,朕忙于政务,没空管你闲事。”谢临渊将柳承德传进来,命他带走桌上批好的奏章给三省夜值官员。 如今他不介意带郁卿出宫,只是必须在他眼皮底下,横竖不过在京都里走两圈。免得她吹不了鸟哨,就蹲在地上到处哭,丢人现眼。 “去哪儿都行吗?”郁卿迷惑道。 谢临渊仿佛看穿了她心思:“你觉得呢?” 郁卿最想去见易听雪。但若见不了,在东市逛逛也行,总好过闷在承香殿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被雪英监视着一举一动,汇报给谢临渊。 但她更加茫然了,看不懂谢临渊想做什么,不仅一口答应不打她,还要陪她出宫,虽然有条件……难道他又在酝酿阴谋诡计?! 柳承德捧着奏折,恭敬退下,殿中唯剩二人。 烛火摇曳,郁卿挪动身子,靠近了些。 谢临渊蹙眉打量她:“还没写完?” 郁卿任由他暴力抽走臂弯压着的功课,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她的视线太明显,已经到了恼人的程度。谢临渊重新甩给她功课,冷声嘲讽:“一字没动?你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装着你为何忽然变了。” 谢临渊下颌线条骤然紧绷,漆黑的眼眸里溢满愠怒:“你是不是想掉脑袋了?” “我又做错了事么。” 郁卿的嗓音很轻柔,连烛火都不曾扰动。语气中没有自责或责怪他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纯真的疑惑。 她靠得更近了。烛光下,她发丝都蒙着暖融融的光晕,脸颊和脖颈的肌肤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像午后阳光晒过的花。 谢临渊无法忍耐她身上这股强烈的气息,被熏得头晕,满脸厌恶地移开一小段距离。 她靠得过于近了,使她的眼中的探究一览无余。 郁卿的眼眸并不发黑,而是一种清澈透亮的茶色,让人忍不住一眼看进去,同时看见他如临大敌的倒影。 她鼻尖透着淡淡的红晕,嘴唇上的朱色更浓郁。 他只要微微俯身,就会碰到她的脸。 谢临渊忽然警觉,无比腻烦这个诡异的念头,赶紧撇开视线。 前几次他都是冲动之下才做出那种事,并非有意为之。 “陛下……又喜欢上了我吗?”郁卿的声音竟带着蛊惑。 “你真够自作多情的。”谢临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看来朕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将你贬入宜春苑,都能让你产生这种幻觉。” “陛下说的对。”郁卿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安静写起功课,好似被他说服以后,就十分确信了。 谢临渊垂下眼,看着自己渐渐攥紧到发白的指节,忽然感觉难以呼吸。 一种尖锐的酸涩在他胸中横冲直撞,他不停地咽下,以抵消这股涌上喉咙的撕裂感。 那是她背叛他在先。就像当年他误会她是建宁王派来的细作,他必须要给她教训,他必须时刻警惕她的背叛。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背叛他,连至亲都不例外,她也不会例外。 如此想着,似乎心中的激烈情绪也平息些许。 然而不过片刻,郁卿轻柔的嗓音又响起,低低围绕着他:“当然我只是在不断思考真相,我知道陛下非常恨我,所以对我很不好。可人的感情很复杂,比如伯牙。” 郁卿上辈子很早就学过这个典故,今日女官命她默下的《吕览》中,就提及了这个故事,刚才她还在想这件事。 “伯牙是个奇怪的人,在遇到钟子期之前,他为弹琴付出了那么多,一定爱极了琴。钟子期也那么爱他的琴声,若他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伯牙能继续弹琴。可钟子期死后,伯牙却当着知音的坟毁掉他们彼此最爱的琴,他一次性伤害了两个最爱。” 谢临渊从不细想,一个琴师和樵夫之间到底有什么感情纠葛。这是毫无意义,甚至是浪费光阴的行为。他读《吕览》时更注重各家对帝王人臣之道的论见。但他并不愚笨,立刻察觉出郁卿想说什么。 “你少胡思乱想。”谢临渊极力压低声音威胁,“若你还要自讨苦吃,你今日就回宜春苑去!” 郁卿明净的眸子闪动,似乎在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谢临渊不想和她待在此处,想起身离开,却不知为何没有动。 郁卿也很难为情,她并非不识好歹,但困扰更占上风。 她只是想问清楚谢临渊的感受。若他自己也不愿想清楚,那她问的这些话,足够督促他反思与她的关系吧? 她不想让人误会,她已经吃到了教训,误会解释得越晚越麻烦。 她也不太擅长消解误会,否则也不至于被谢临渊恨了七年。 如今只好早发现,早避免。 万一谢临渊真的很喜欢她,以至于想让她当皇后怎么办?当皇后就再难跑了。 “好吧,假设陛下一点也不喜欢我,那为何要让我住最好的宫殿,让我学中宫祭祀大礼,答应陪我出宫,还三番两次亲我?” 谢临渊霍然起身,不置一词,立刻要向殿外去,却被郁卿拽住了袖角。 他从未见过郁卿这么不知廉耻的人。居然能当面说出三番两次亲她这种话。 谢临渊气得耳根滚烫,思绪混乱,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他别开脸,视线却不由自主瞥向郁卿。 最后他索性盯着郁卿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明净,最无暇,也是最阴险的镜子。 她眨眼时,睫尖微微颤动。 像风中的蝴蝶。 “算了,我的确不该说这些,只是徒增尴尬。这些都不重要,不论陛下究竟怎么想的,我想说的是……” 她的嗓音里带着犹豫和后悔。 她说话时,双唇一张一合。 翘起的唇尖在索取倾听者的怜爱。 烛火忽明忽暗。 谢临渊咽了咽。 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没听她说的话。 他俯身吻了她。 …… 郁卿猛地瞪大眼,下半句话因过度震惊,卡在喉咙里。 这个吻并没有以前那么强烈的攻击欲。双唇相贴,柔缓绵长,让他薄唇冷硬的线条都融得不明晰。 他吻得太静了,好似只是因为想吻她而吻她,并不掺杂其他意味。一切停在触碰时,并不深入,直到彼此的温度交融,不分你我。 郁卿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谢临渊并没有遮住她的眼睛。 他是闭着眼的,长睫低垂,遮住他玄黑阴沉的眼眸,竟显出七年前林渊的温和。 郁卿刚要伸手推开,谢临渊先一步起身,睁开眼冷冷俯视着她。 郁卿彻底傻了,本来马上要说清楚的,怎么又动不动开始亲,这下她也火了:“你又什么意思?” 谢临渊沉默片刻,道:“吻一下就能让你误会成这样?怪不得从前误会了。” 郁卿终于反应过来,狠狠抹了抹嘴巴,脸色难看至极:“你这个见色起意的渣。” 她有机会一定要糊他一嘴泥巴。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就没见过什么色。他从前还个瞎子呢,她还是个上蹿下跳,骨瘦如柴,一头乱草的村姑。 “你就当是。”谢临渊道,“还不快写,再不写打断你的手!” 郁卿抿着嘴唇,羞愤异常,气得想掰笔。 片刻后她才恍然大悟,她就不该往喜欢的方向想,这个变态偏执狂暴君根本就没这种感情。见色起意和恨,足够解释一切了。他的退让都是想操控她,把她捧上去又摔下来,给她吊个萝卜,看她取乐。 那正巧了,她本来就想说这个意思。 “原来陛下是想戏弄我。”郁卿淡淡道。 谢临渊嗤道:“刚才怎么没这种自知之明。” 他浑身烦躁,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便传唤内侍摆驾太元殿,他要看看三省那群夜值的庸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半天都没把敕文递回来。 郁卿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那陛下误会了,我一直有自知之明,我只是想解释一遍,我怕曾经没解释清楚。” 或许是她声音太真挚,甚至带着叹息的语调,平静又无法被拒绝。 谢临渊停住了脚步。 只听她缓缓道:“请陛下不要总做些莫能两可,令人误会的事。” “朕做了什么令你误会的事?”他冷笑道。 郁卿不理,继续道:“若你想真正快乐,还是另寻一个爱人比较好,比一直戏弄我更容易快乐。” 她的嗓音如同一道宣判,真诚无比,字字捶打在他的胸腔上: “因为我对你也没有那种感情了,今后就算你有,我也没办法再回应你了。” 谢临渊驻足在原地。 他忽然感到窒息,一瞬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一股无名的,剧烈的钝痛,连续撞击他的心脏,他脸色惨白,头皮发麻,额间泌出汗水。 有一瞬间,他想把郁卿杀了,最好是千刀万剐。 他浑身绷紧,僵在殿门口,一动不动。好似郁卿的话将他的骸骨从血肉中一根根抽离,他只要向前走一步就会散架。 柳承德捧着敕文回来,远远看见他眼尾赤红,脸色骇人,慌忙上前:“陛下?陛下!” 谢临渊猛地喘过气来。 他睁开眼,眼前竟一片昏黑,只有耳畔传来或远或近的响动。 时隔多年,他竟又犯了眼疾。 第43章 第 43 章 一定与薛廷逸旧情复燃了…… 谢临渊不在乎。 他不需要这种感情, 也没心思接受什么回应。郁卿只会说些云里雾里的话,令他费神。 他只是又犯了眼疾而已。 他最后一次犯眼疾,是在郁卿烧掉小院后, 第三年秋天的暴雨夜。 谢临渊早就清楚,郑氏余党还在密谋一场刺杀。他坐在洛阳苑围猎场的行宫中, 静静等待着。他的禁卫们潜伏在林中,蓄势待发。 一个内侍躬身走入, 为他端来洛阳新下的秋梨。 银盘如雪, 梨肉晶莹,切成一牙牙峨眉月, 拢成盛放的模样, 梨芯被挖空了,点缀着些许金桂。 更多年前,郁卿也在烛光下切着新下的秋梨。她拿刀的手不稳,反复调整着刀柄。他不动声色劫走了她的刀,销掉梨皮。 郁卿惊讶他眼盲还能削出一条不断的皮, 林渊并不回应。 他眼盲时更沉默, 郁卿却什么都说, 唧唧喳喳个不停, 从小时候吃糖的故事,到以前爹娘如何教训她贪玩。 她说起爹娘都要加“以前的”,或许她身生父母已去世, 而养父母使她流落在外。 郁卿说了太多,但他从未说起自己的过往。 他垂着眼睫,默默听着,将秋梨一切两半。 郁卿犹豫道:“咱们还是一人吃一个吧。我爹说吃梨不能分,更不能切到梨心, 否则就会离心。” “无稽之谈。”林渊拿起一半秋梨,塞住郁卿的嘴。 她呜呜了几声,咬着梨肉,忽然垂下眼。 “我爹说时,我也不相信,直到我们分离。” 谢临渊早忘了如何回答。而他眼下这盘秋梨,梨肉分崩离析,梨芯被掏空,留下一点残花打湿浸软了。 他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帐外响起冲天厮杀声。端梨来的内侍凶相毕露,从盘底抽出一把薄刃,当头捅下! 天公偏在此刻打响震地雷鸣,刀锋相接时,谢临渊龙纹剑发出尖锐鸣响,他恨对方的刀不够快,恨刺客不够多,恨他们刺杀的手段疏漏百出,为何不派更凶狠的刺客来,那根薄刃应该刺进他心脏,穿透他喉咙,血溅在龙椅上,落入金龙怒睁的眼中。 可他低下头,发现那些血都不是他的。 身前的刺客死不瞑目,龙纹剑深深没入他心口,将他扎了对穿。赤红的鲜血蜿蜒过剑身龙纹,描出盘龙锋利的爪。 禁卫们提来刺客们的脑袋,陈克指挥着护驾。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升起。谢临渊坐在龙椅上,望着殿门框出的窄窄一片霞光天地,是他高居金銮时,能见到的万里江山。 …… 他昔年屡次犯眼疾,只需泄愤,顷刻就能恢复。 谢临渊转回殿中,疾步走向郁卿身后的龙纹剑台。 外殿内侍宫人们霎时慌了神,跪了满地:“陛下息怒!” 陈克见过无数次陛下犯眼疾时,亲手杀人,血溅金阶的模样。 殿中,薛夫人孤零零坐在案边,手无寸铁,面色懵懂。 陈克急火攻心,怕天子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撞开柳承德,冲进外殿:“夫人,跑!” 郁卿正写着功课,笔尖悬在半空,听见陈克呼唤,猛地扬起头。 谢临渊气势汹汹而来,顷刻就挡在她身前。他面如金纸,唇白无血,双目赤红阴冷,一手捂着心口,衮服上的龙纹被他攥得发皱。 郁卿脑中嗡一声。 他被她气得心梗了? 就在此时,柳承德的高呼从殿外传来,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陛下龙体不适,快传御医!” 郁卿听得心慌,随即清醒地意识到,她跑也跑不掉。这殿中就二人,万一他气死了,她必脱不清干系。她可没胆量背上谋害一国之君的罪名!他爱死不死,过劳死还是被气死都休想拉她陪葬,她还想活得好好的! “陛下……”郁卿焦急起身,迎他走来。 谢临渊缓缓抬起手,指节僵硬扭曲,像要掐住她的脖颈。 郁卿一把握紧他冰冷的手,扯住他龙袍袖角,生拉硬拽让他坐下,给他顺气,“你有话就说,想骂就骂!人怎能被活活气死!” 谢临渊似乎凝固了一瞬,完全没预料到她的举动。明明他比她高一个头,稍稍用力就不可撼动,却仍被她纤细的手臂拽到一旁,按坐在席上。 柳承德打殿中一瞧,吓得魂飞魄散。这薛夫人平时怂得像只兔子,怎敢当着陛下失控之时,伸手去拍天子脊梁? 陈克也僵在外殿中,不知往前往后是好。他一手紧紧按在刀柄上,时刻准备着陛下杀心顿起,割断薛夫人的脖颈。 陛下犯眼疾时失控杀人,也不是一两次的事,可鲜少有人亲身证实过,即便近臣如崔大将军、平恩侯,得知后也会为了种种原因隐瞒。宫人口风严谨,也难免有零散的真相泄入朝中坊间,渐渐变了味,说陛下有疯病。 陈克清楚,那只是眼疾,哪个人突然双眼失明都会陷入暴躁中。 龙纹剑就悬在二人身后,天子伸手可及。距离太近,陈克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救下薛夫人。 他放轻步履,一点点挪近,不发出一丝声音,想趁机捞薛夫人出来。 薛夫人还在顺捋着陛下脊背,念念有词:“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嘛?我拿你的话送给你,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你可别气死了,干脆打自己一百大板好了!” 天子微微眯眼,似是看透她的想法,冷声道:“朕要死,第一个拿你殉葬。” 薛夫人咽了咽道:“那陛下还是遗……活万年吧。” 谢临渊冷嗤一声。 忽然,他盯向陈克,眼含警告。 陈克霎时被寒意笼罩,摆正了步伐,躬身退出去,熄了捞薛夫人的心思。 他退到殿外,柳承德脸色惨白问:“陈大人,陛下如何?” 陈克放松执刀柄的手:“公公莫慌,陛下龙体并无碍。” 御医已在殿外恭候,柳承德要传人进去,却被陈克拦住。 众人疑惑地望着他。 陈克想起陛下那个警告眼神,咳了咳,低声道:“陛下可能想被薛夫人多顺两下……”- 郁卿温热柔软的手,还在他背上一下下捋着,似乎非常担忧他突然发疯,乃至压过了对他的恐惧和厌恶。 谢临渊异常敏感郁卿的触碰。他本应该挣脱她的手,然后怒斥她不知羞耻、不懂规矩的举动,警告她刚才有多危险,顺便嘲讽她不要想着顺顺气就能逃避做功课。 但她忧虑的眸子里,只映着他的身影。 谢临渊什么都没说。 尽管他清楚,那不是对他的担忧,而是她对自己的担忧。 ……她也没资格来担忧他。 郁卿看他冷静下来,就立刻收手了,转回去继续写功课。 天色已晚,她都犯困了功课还未写完。 郁卿抬起眼:“陛下。” 谢临渊看她一眼,直接传唤雪英将她带回去。 郁卿莫名其妙觉得他心情好很多。 临走之前,谢临渊拎着一张敕文忽然问她:“你想怎么处置平恩侯。” 郁卿疑惑道:“怎么处置都行?” 谢临渊笑中带着探究:“朕今日赐你生杀大权,你想杀了他,将他贬为奴籍,流放凌迟都可以。” “可他是你的臣子。与你相伴十数载,说杀就杀了?” 谢临渊微微移开眼:“他背叛了朕。” 郁卿沉默半响,摇摇头:“不了。” “他逼你自尽!你就如此好心肠?”谢临渊冷笑。 “他劝我自尽是他的事,我不同意是我的事。没什么逼不逼的,各人为各自的结果负责。”郁卿道,“他劝我自尽时,已自食其果了。我只想过我的日子。” 谢临渊定定看着她。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急报,郁卿找去了林家,得知林二公子早已成亲后,并没有报复纠缠,而是直接离开林府,忘了林渊,过起自己的日子。 他面色复杂,垂下眼冷声道:“随你。” 郁卿也没搭话,直接告退走了。 夜晚入眠时,谢临渊又找上床来,似是执念颇深:“你可知平恩侯那个断袖,和薛郎日日纠缠!二人同吃同住,你就不恨他?” 郁卿迷迷糊糊被他晃来晃去,半梦半醒间,骂了句神经偏执狂。 平恩侯在原著中连男四都算不上,就是个出场三章的炮灰。她好歹还是个女二呢。 若不是为了易听雪,她早就答应平恩侯,和他商量能否假死远走高飞。 郁卿忽然清醒过来。 良久后,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吧意思吧1留9流3“陛下,我想见薛郎。” 谢临渊不言,周身气息明显冷了一截。 又是见薛郎,一边和乳臭未干的牧放云搭话,一边想着薛郎? “我想亲自问清楚……若她真抛弃了我,成了断袖,我定要与她和离。” 昏暗的床帐中,谢临渊缓缓睁开眼,眸底浮动着莫名的惊愕。 “朕准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 教导郁卿识字的女官今日突然告假,让没写功课的郁卿松了口气。 用过早膳,她在殿后吹鸟哨,远远走来一个陌生内侍,望着郁卿片刻。 郁卿刚要开口询问,他便转身离去。 她走到他方才所站之处,地上有一块平整的石头。她避着雪英挪开,下面竟有一张字条。 郁卿看完后,立刻将字条撕毁,随意丢在湖里。 中午郁卿收拾好,准备出宫去见易听雪。 原本薛郎要进宫来万春殿相见,郁卿执意要出宫,还和谢临渊吵了两句。 她说:“谁会当众吐露自己有断袖之癖?私下才能问清楚了。要薛郎进宫相见,那我不如不见了。” 谢临渊脸色阴沉到极点,盯着她好久,忽然转身传唤了杜航跟着她。 “快走!朕没空管你的闲事。” 郁卿被杜航和雪英带出了宫。 白日尚要听政,谢临渊与朝臣们论事。日头渐渐斜了,连尚书令都看出天子心有旁骛,便说其他杂事回去写个折子奏表。 于是尚书令也走了。只剩谢临渊独自坐在议政殿里。 案头的折子看得他烦躁,为何只是说个和离,却那么慢,难道她想和薛郎旧情复燃不成? 他确信平恩侯与薛郎之间,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感。 万一薛廷逸存心诓骗郁卿呢?一面和男人苟且,一面又不肯放手发妻。郁卿笨得要命,可不得被薛廷逸耍得团团转,三番两次求问薛郎真心,然后被无情抛弃。 谢临渊揉揉眉心,传唤了柳承德。 “派个人给杜航传信,若她怒极想打杀薛廷逸或平恩侯,就让杜航直接动手,不用再来请示朕。” 柳承德:“……” 半响他才道是。 柳承德出去后,又被唤进去三次,前后还不到两炷香,陛下问了三次时辰,因一个朝官犯错而掰断了一支笔,还不知为何,让人将上个月刚进贡的金丝铁线窑茶盏丢出去。 柳承德提议道,“若陛下舍不得夫人,奴现在就将夫人传回来。” “柳内官说什么胡话?”谢临渊蹙眉,打量着柳承德,冷笑道:“一个半时辰,看来薛郎才更舍不得他夫人,朕又不是非她不可。” 于是他摆驾了李贵妃的兰林殿。 自入宫以来,李姮娥从未得见天子,这日她正于内殿阅览诗书,骤然听得宫婢禀告消息,连忙到殿外跪迎。她出身簪缨世家,礼数周全,仪容行止温婉得体,自然挑不出一丝错。 陛下看了她一眼,便让她起身。 入宫之前,国公夫人曾悄悄和她说过,天子不近女色,尤为厌恶男欢女爱之事。想讨得恩宠,还一步步来,不可急于求成。 李姮娥谨遵教诲,主动与陛下念诗文。她读诗间偷偷抬眼望去,陛下长睫微垂,浓黑的眼眸望向窗外桃树,并未听她所言。宫婢斟好的茶也不曾饮过一口。 她笑着放下书,让宫婢换了茶盏,她亲自为陛下来斟茶。 谁知她刚倾身,陛下眉心蹙起,不着痕迹地避向侧边。 李姮娥有些难堪,但很快就释怀了。天子迎李氏女作贵妃,只是想借此压制裴氏,顺便让裴李两家斗起来。如今裴氏女尚未入主中宫,她只需安安分分当个摆设就好。 然而陛下统共也没坐一刻,只在来去时说了两句话,就心不在焉地飞速离去,令她满头雾水,只道是陛下醉心政务,不爱儿女情长- 谢临渊出了兰林殿,彻底压不住浑身煞气。快两个时辰,郁卿还未归来,一定与薛廷逸旧情复燃了。 他简直要气笑了。他居然信了她说什么私下问得更清楚。她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他就应该将她永远锁在承香殿里,让她永远别想见薛郎。 “备车。”他冷冷道,“朕要出宫。” 第44章 第 44 章 齁死你 内屋窗扉紧闭, 将午后坊内的喧嚣声隔开。大理寺丞薛廷逸的宅院只有一进,被众便衣禁军轻而易举围住。 “假死药?” 郁卿举起食指,竖在唇边:“对, 阿姐你帮我找找。” 易听雪怔愣道:“你从何处听说的?” 当然是从原著中听说的。剧情中易听雪趁建宁王不在,偷来假死药服下, 等建宁王归来,她已经被“下葬”。她也在友人协助下, 成功跑到附近的野村中。 “在建宁王府听的。”郁卿道, “这药连御医都能骗过,只是后劲极大, 七日苏醒后, 会迷蒙痴呆一段时间,药劲过去才渐渐恢复如初。只要阿姐安排好我痴呆的时候……” 易听雪严肃道:“烈药伤身!咱们还是另想办法。” 郁卿好一顿软磨硬泡,易听雪还是同意了。她从袖子里取出唧唧,用脸颊蹭了蹭灰雀柔软的羽毛,又让易听雪拿米粒喂给唧唧。 “若你有线索了, 就将它放飞传信。” 易听雪看到这么乖的小雀, 简直爱不释手, 好奇郁卿从何得来的。 郁卿想起学鸟哨的悲惨经历, 竟一时无言。 她只字不提宫中发生的事,易听雪问起,她只干巴巴道:“无妨, 陛下对我还不错。” “对你不错,你还要我找假死药!对你不错,还要把你贬入贱籍?” “贬完抬回来了。”郁卿张张嘴,似是觉得这句话太苍白,又捡了点好听的说, 只是语气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 “是对我不错,陛下让我住在最奢华的承香殿,里头怎么摆都随我,还命宫中织造给我做了一堆金缕衣。” 桌上烛火,噼啪响动,二人一同看着那火光,皆陷入沉默。 易听雪面色复杂:“当年我们逃出建宁王府,你跟我说,林渊回江都后要为你置一座小院,随你陈设。还要给你做一百一十六件金缕衣……” “有么。”郁卿迷茫。 她早就不记得那些诺言了。他兑现又怎样?于她反而是枷锁。好比糖熬得太久就会苦,如果不能及时品尝,只有丢掉。 她对谢临渊的感情很复杂,理智上知道他与林渊是同一个人,情感上却不认为如此。若他们真是一个人,为何当年她爱到追去江都,现在只有惧怕和深深的无奈? “不提了,没意义。” 郁卿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薛郎,咱们都要和离了,还不吃顿散伙饭吗?这次我请客,带你去全京都最好的酒楼,点最贵的菜。” 易听雪望着她的笑脸,舌根发苦,又无能为力。 人间四月,花尽莺啼,连街边砖缝里的草都一派欣欣向荣。 二人去了东市。雪英和杜航全程相伴,禁卫们便衣跟随,视线一刻不停围绕郁卿。 易听雪魂不守舍地走着。 郁卿却兴致盎然,路过每个小摊,都想驻足。途径每一家商铺,都会探头打量。踏入酒楼,点了所有招牌菜。 易听雪的筷尖停在晶莹剔透的烧肉上,忽然觉得很腻。 郁卿倒吃得很香,甚至还哼起小调。 满桌珍馐佳肴,易听雪怔怔瞧着,清冷的脸上闪过煎熬。 她生性孤高,不讨人喜。遇见郁卿前,她一直孑然一身。她于她是挚友,是姐妹,是唯一的至亲,比平恩侯更要重要。 为何她们偏要形同陌路。 “不合你胃口么?”郁卿嚼着笋尖,“我们换一家?” 易听雪刚想说不必,一开口,忽然失控地捂住眼睛,筷子拂落地上。 “卿妹,是我害了你。” 郁卿怔了怔,展颜一笑:“我怎么不觉得?” “若非帮我逃王府,若非陪我进京,你本可以平淡幸福度日。若非我执意带你谢恩,陛下也不会认出你。若非顾及我的前途安危,你也不会被迫留在深宫中,还被贬到宜春苑!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我带给你什么?若能重来一次,你从一开始就不要理我!” 郁卿咽下最后一口饭,缓缓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檐下飞燕。 可即便重来,也无济于事。当她看见原著中易听雪宁死不屈,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今日之事就尘埃落定了。 那时她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呢。 “陛下这样对你,我还曾在你面前屡次说他好话。我想想都觉得自己——”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平恩侯要害你自尽,我却与他有私情!妄我自诩清正,实则却是个深恩负尽,要你为我做垫脚石的懦夫!我今后无颜再见你。” 郁卿起身坐来她身侧,拉拉她的袖角,低声道:“阿姐。” 易听雪抬起头,眼眶泛红,无限愁愧凝望她。 她轻柔却笃定的嗓音传来耳畔:“方才你所言我都不认同,在我眼里,你的确是个清正纯粹,黑白分明的人。” 易听雪自嘲一笑:“我这样只会害了你。” “是平恩侯暗示的吗?” “……是事实如此。” 郁卿握住她的手,直直看进她的眼睛,“他的确真心对你好,想要教会你如何在官场上周旋。但他不是你,你有你的路要走。” “如果你希望黑白分明,那你就实现它,然后狠狠打他的脸。你如今是大理寺丞,你就让经手案子都黑白分明。哪怕平恩侯比你诡计多端,更深谙官场之道,也不能阻止你创造你的事实。” 说到此处,她亦体会出伤感。这些话字字都像临别之言,今后虽然知晓易听雪在朝中为官,和承香殿不过半个时辰的路,却再也不好相见,方换来彼此安然无恙。 待她逃出长安宫,远离京都,或许此生都不能再相逢。 她已困在深宫中,不能让易听雪困在自责里。她分明有坦途青云路,能大有作为。 郁卿叹了口气:“平恩侯想保护你,所以劝我自尽。我也想保护你,所以与你和离。我们本不冲突。若你最后决定同他在一起了,我反而会很开心。” 易听雪显然明白她的用意,忍不住抱住郁卿,伏在她背上哭出声。 郁卿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笑叹道:“不哭了,第一次见你哭呢。” 易听雪闻言依然抽泣着。 窗外的春燕飞走了。 郁卿淡淡遥望着远方:“就算我们分离,我也会用另一种方式陪着你。”- 陈克到酒楼时,薛郎和薛夫人正在讲话。陛下来时没有惊动众人,只站在门外,静静听着二人所言。因他背对着众人,所以不得见他面色。 过了半响,谢临渊忽然拂袖而去。陈克悄悄抬眼观察,却发现陛下面色苍白,眼尾泛红。 他立刻低下头去。 …… 这一切和谢临渊想象的都不同。他以为郁卿得知薛郎有断袖之癖,定会气到发狂,狠狠辱骂他,然后伤心欲绝。 或者日夜流泪,什么也不说,伤心离去。 绝非现在这般模样,不上不下,不清不楚。 他怀疑郁卿对薛廷逸根本没有感情。连背叛都不在乎。若二人真像坊间传闻那样恩爱,定会恨意彻骨,失控到想杀了对方。 但似乎郁卿就是这样,对谁都像钝刀割肉。谢临渊恨极了她处处留情,断不干净。更恨她说要保护薛郎,所以和离。 他一直不明白,她凭什么说要保护别人,明明她如此弱小,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但他更不明白,为何他已是九五至尊,却还会渴望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以至于她将承诺给了旁人时,他只觉得天摧地裂,想杀了薛廷逸,毁去眼前一切- 酒楼旁边就是一家金银玉器铺子。郁卿进去挑了一枚男子腰佩,让掌柜包好,准备带给易听雪。 回酒楼的路上,郁卿低着头玩玉佩盒子。快走到巷口时,雪英忽然唤住她:“夫人。” 郁卿似乎预感到什么,缓缓扬起脑袋。 巷口,谢临渊带着陈克,正阴着脸看她。 今日他玄衣玉冠,浑身只有黑白两色。无需龙纹绣样,也能看出是个位高权重的世家郎君。 他伸手要来抢玉佩盒子,郁卿立刻背到身后去。 “拿出来。”谢临渊道,“藏什么猫腻。” 郁卿后退几步:“这是给薛郎的。” 谢临渊被她气笑了,用他赐给她的银子,买玉佩赠她前夫?还一副理直气壮模样。 郁卿有些尴尬,但更烦他打扰自己与易听雪告别。再说,是谢临渊夺臣妻在先,这才令她陷入不义局面。 “两日后便是薛郎生日,这是给他最后一次生辰礼。” 谢临渊面色更阴冷,紧紧盯着她。 难道她不知,五日后也是他的生辰?那年她还为他做了长寿面。 “朕的呢?” 郁卿懵了一瞬,完全忘记谢临渊何时过生辰,应该不是两日后,难道是今日?或者是明日?或许他并不是要过生辰,只是单纯看她不爽罢了。 谢临渊看出她早就忘记当年之事,更是不悦到了极点,伸手就要抢走玉佩盒子。 郁卿哪好意思在外面拉扯,赶忙小声急切道:“陛下怎能用别人的呢?等等我再去挑一个,陛下想要什么?和薛郎一样的玉佩?” 谢临渊露出厌恶的眼神,郁卿立刻道:“那给陛下挑个不一样的。” “再买玉佩朕就剁你的手。” 郁卿暗骂了一句事多。 一朝天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用过。恐怕她送了,他也会看不上,直接丢到库中去,真是多此一举。他不就喜欢折腾她? 郁卿扭头走向了糕饼铺子。 掌柜热情地招呼她:“自家吃还是送礼?” “送礼。” 掌柜提出来一盒包好的糕饼,笑眯眯递给郁卿。 郁卿沉默了一瞬。谢临渊肯定不会吃,他估计会冷嘲热讽一顿,然后退回给她,买这一盒还浪费了。 “不必了,拿一块就行。”郁卿掏出十文钱,换来油纸包好的糕饼,提出去给谢临渊。 “给陛下的。”她不咸不淡道。 谢临渊看了眼她手上的一块糕饼,几乎要发怒:“你还能更敷衍?” 郁卿心道果然如此。 她收回糕饼,剥开油纸,她早就想吃了。 “是你不要的。” 谢临渊瞪她一眼,立刻抢了过来。 郁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买了嫌弃,不买还发火。她今天本来就不开心,他还硬要无理取闹。 “你堂堂大虞天子还要抢糕饼,你不吃我还吃呢!” “谁说朕不吃。” 他招手,便有一个内侍取银针上前试完毒。谢临渊看一眼糕饼,眉头蹙起,忍着齁甜的气味塞进嘴里。 郁卿盯着他吃完咽下去,接着面色扭曲,仿佛犯恶心的模样。 说实话,她居然有点心情舒畅。 她忽然想起来,谢临渊最讨厌吃甜食。 而刚刚买的这块糕饼,正巧是最甜的那种。 郁卿别过头,走向酒楼。心里不断念着齁死你。 她就该在糕饼里下蒙汗药,迷晕这个狗皇帝,然后跑路。 第45章 第 45 章 恨到死也只能和朕在一起…… 从酒楼里出来后, 郁卿就一直垂着脑袋。雪英将她引到天子身前,便退到一旁。 谢临渊阴阳怪气:“怎么,一块不满意还想再送一块?若不是朕亲眼所见, 还真信了你们的和离书。” 郁卿被他撞破,本就心烦意乱, 这下更讨厌他了, “陛下误会了, 我曾答应薛郎买玉佩作生辰礼。如今只是履行承诺, 了解因缘,好聚好散。今后没有第二块。” 谢临渊冷笑:“送个玉佩就能好聚好散?你好狠的心肠。” “多年扶持怎能说断就断?但即便有情, 我也绝不能接受薛郎是断袖!与其苦苦纠缠, 不如就此放过,成全他二人。”郁卿道。 谢临渊深深看她一眼。 其实,若郁卿与薛郎立刻划清界线,他反而不信。 郁卿也懂这个道理,她是分过手的人, 多年感情哪能说断就断, 都有个反反复复的几天。谢临渊生性多疑, 她与易听雪商量过, 到底如何让他相信,最后还是选择顺其自然,尽量说实话, 反而不容易被看穿。 “若你恨薛郎,朕可以杀了他。”谢临渊道。 郁卿摇头:“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 谢临渊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终于满意了一点。 薛郎不过七品,这辈子顶天给郁卿挣个一品诰命。 她若识相,就该懂得谁才是掌控她命运的人。 谢临渊似是以为她情绪低落, 拽着她在东市上走了一个来回。刚才她和易听雪都走过,现在看什么也不新鲜了。身边还有个随时会炸的爆仗桶,她看糖葫芦一眼,谢临渊就嫌弃地啧一声,让杜航给她买来,又不许她边走边吃。 夕阳西下,将整条街染得通红,霞光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让他望向她时,眼中都添了几分温情脉脉。 郁卿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竟生出胆量,开口问出她犹豫了许久的事:“陛下,建宁王真死了么?” 谢临渊眸色忽然转冷:“你眼光真不一般的差,先看上朕的手下败将,又看上一个断袖,还有一个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是谁?”郁卿迷惑,“你不要乱说。” 谢临渊嗤道:“你趁早死心,建宁王早被乱箭射死了。朕将他一刀一刀剁成肉泥喂了狗。” 郁卿不想听细节,胡乱点点头。 今早她从石头下捡到的纸条,是太后送来的。她可以助郁卿逃走,只有一个条件,告诉她建宁王谢非轶被软禁在何处。 可建宁王已经死了。 或许太后只是不愿意接受他身死的事实,才精神错乱,久居深宫,吃斋念佛。毕竟她与谢非轶母子情深。 那谢临渊呢? 郁卿偷偷瞟了眼他。 若谢临渊杀了谢非轶,太后定会恨他。郁卿又不能提供谢非轶的下落,这条出路只得断了- 回宫后,郁卿才得以吃上糖葫芦。 雪英从郁卿带回来的篮子里摸到一支桃花,便插在桌上瓷瓶中。这个时节京都桃花早已开败,雪英好奇这花枝是哪里来的。郁卿看了一眼含糊道:“巷口小孩送的。” 其实是易听雪去寺院访案时,见山中桃花还盛开,觉得新奇,就折了把。郁卿也觉得好看,随手拿了一支,混在一大堆针线杂物中带回来。 晚上谢临渊来时,只一眼,便冷笑着让人将桃花丢出去。 郁卿不清楚他到底怎么想,也不敢明面上生气,只得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她本以为这事就结束了,谁知第二日黄昏,谢临渊盯着她写功课时,内侍们抱着一大捆花枝进来,放在桌上。 枝上桃花正盛,还凝着细露,应是今日才摘的。 郁卿怔愣:“你折这么一大捆?我又不烧柴火。” 谢临渊淡淡道:“酿酒。” 郁卿懵了:“柴火酿什么酒?”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片刻后忽然发火:“你少在朕面前装。” 郁卿顿觉好冤,好好说着话,发什么脾气:“我又没在酒窖做过工!哪知道酿酒需要烧柴?” 谢临渊连书都放下了,似要在她言行举止里寻找一丝伪装痕迹。 可她坐在案前,呆呆望向桃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谢临渊为何又生气了。 下一刻谢临渊将桃枝通通丢在地上,响声震得郁卿莫名其妙。再看他时,他已垂下眼睫,静静阅读手中书卷。可郁卿没觉得他看进去一个字。 谢临渊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带起书页飞起。 郁卿才不管他,哼着歌捡了两支花插在瓶中。她摆弄着花朵,唇角逐渐趋近平缓,想起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似乎给林渊酿过桃花酒。 …… 谢临渊回来时已是傍晚。 郁卿见他便道:“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什么?” “陛下还记得如何酿吗?否则桃枝拿来也是白费。” 烛光下,谢临渊面色阴沉:“朕怎会记得这种闲事。”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酿酒时,他全程都在她身边,给她拿酒坛,帮她倒米。 酒开坛那日,院中都是桃花的气息。她抱着一坛酒走近了,嘴上说着不可信的花言巧语,还问他:“你喝一口就脸红了唉。” 林渊无法看见自己的神色,亦能感受到从耳根的滚烫,便立刻冷了脸。 郁卿笑他整天生气,和河豚一样,拽着他衣角晃来晃去,还故意伸出手指戳他的脸,林渊从没见过如此放浪形骸之人,蹙眉回身避开。 郁卿戳了个空,缓缓放下手,失落叹道:“我酿酒的水平不好,你莫怪。” 她起身要走,林渊不知心中为何升起一丝烦躁,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二人僵持在原地,林渊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道:“我不好酒,和你无关。”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人,怎么哄我还要拐弯抹角的。” 林渊知道,这句安慰之辞很拙劣,郁卿却总能越过他竖起的高墙,读懂他的用意。 他绷着脸,将声音压得平缓如常:“我说的是事实。我并未哄你。” 这句话惹得郁卿笑个不停:“好好好,我知道你出身好,不适口也难免的。再说,你也不是不给我面子,你起码饮了一杯。” 她似乎总能极快摆脱羞惭自卑,反过来找理由安抚他。 年少的郁卿重新坐下来,晃着腿笑道:“大娘跟我说,酒越酿越香,时间会让它更好喝。我把剩下这坛酒埋在树下,待你眼疾好了,我们再来赏今年的桃花。” …… 灯影下,谢临渊眼底晦暗不明,哑声道:“是你欠朕的。” 郁卿指着自己,茫然道:“我又欠陛下什么了?” “你那年不是把酒埋到东墙树下了?” “什么东墙?我埋酒?” 谢临渊咽了咽,忽然嗤笑出声。 随着这一声笑,回忆渐渐苏醒。 郁卿恍然反应过来埋的哪坛酒,顿时发愁道:“哦,你说那个酒坛子,我也记不大清了。如果没了的话,可能,可能被人偷了。” 其实她记得。她和薛郎成亲时,大家喝得高兴,她挖出来给乡亲们分了。 她不敢说真话。 谢临渊明显很在乎那坛酒。 “你想饮就叫光禄寺的司酝给你酿。”郁卿瞥他一眼,低声嘀咕,“你也别太执着了,不就是一坛酒,你如今要什么没有。” 她不说酒的去向,谢临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满地桃花枝,心中唯剩愤怒和苦涩。恨她心安理得背弃约定,更不信她忘得彻底,只留他一人耿耿于怀。还要让他颜面尽失,面对她置身事外的模样。 她还不如死在那场大火里,至少一切都能停在回忆中。 “朕当初就该杀了你。”谢临渊一字一顿道。 郁卿被他语中的悔意吓了一跳。他说得挺真的,不像开玩笑。 郁卿越想越气,丢下笔,烦闷道:“你抛弃我在先,如今却来纠缠我,没这种道理。” “朕从没抛弃你,是你背叛朕!” 郁卿惊得起身:“陛下有何颜面说出这句话?是你亲手将我送给建宁王!” 谢临渊亦起身斥责:“就算是朕误会你,朕也为你力压满朝文武,发兵蒲州,追绞一母同胞之弟。朕本有更周全的谋划,却宁为你背上弑父诛弟的罪名,不都是尽快救你出来!你以为这一切来得理所应当?” “我哪知道!”郁卿试图解释,“我逃出来后就去找你,是你不见我!” 谢临渊冷笑:“但你在白山镇的一举一动,你去江都找林氏,朕都清楚!杜航就是朕派到你身边的线人。朕不过是给你一点教训,让你也尝尝日夜煎熬的滋味,让你清楚背叛朕的下场!你是怎么报答朕的?你扭头嫁给薛廷逸!” 郁卿浑身发抖:“你……” 果然如此! 她之前就怀疑杜航是谢临渊安插的眼线。 她左右奔波,去江都林府寻他。而他高居金銮,一定在笑她愚笨吧? 她真为当年的自己喝彩,她就该狠狠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郁卿含泪恨恨望着他,一把抄起手边香炉,想砸他的脑袋。 谢临渊避都不避,咬牙定睛回视,仿佛要她亲手砸。 但砸了又能如何? 砸了就能挽回她当年受的苦吗? 重逢时她还会同他耐心辩解,但如今郁卿已明白,大虞不过是他一言堂。就算说上几天几夜几箩筐,也捋不清他们的是非孽缘了! “你就是个疯子!”郁卿气得流泪,丢下香炉,“建宁王登基好过你!” 谢临渊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置信她所言。他僵在原地,颤抖的指节捏出噼啪脆响:“你说什么……” 郁卿说完立刻就后悔了,或许是没了薛郎牵绊,她竟直接说出心中所言。 她脸色发白,连连后退,毫不怀疑谢临渊会一怒之下掐死她。 趁他还没彻底爆发,郁卿扭头跑出了承香殿! 她提着裙摆,鞋尖飞快点过桃枝,也重重践踏在谢临渊心上。 扬起的飞花一路碾成白玉阶上泥水。 郁卿出门就抓住陈克道:“你们陛下疯了!快跑!” 陈克还没来得及询问,郁卿转眼就蹿出去了,快得像个兔子。 雪英张皇失措追来,跑出两步退回来道:“陈大人!夫人这次真惹恼了陛下,她、她竟说建宁王该登基。” 陈克脸色煞白,还没来得及瞧,一声碎裂巨响就从殿中传出。他赶快命内侍先关上外殿殿门,里面持续传来惊人的动静。 片刻后,谢临渊怒不可遏地踹开殿门。 陈克打眼看去,承香殿中一片狼藉,从四海诸国上供的珍宝顷刻化为不值钱的碎片。 他赶快垂首。 谢临渊双目赤红,满袖鲜血,反手抽出他腰间佩刀,刀剑向前。 “她去哪了?” 陈克对郁卿心道对不住,抱拳回禀:“夫人往前朝的方向去了。” 三刻后,谢临渊提刀来到议政殿。 殿门紧闭,一群内侍瑟瑟发抖跪在大殿窗扉外的千年孤松下,捡满地奏章。 众人看见他就止不住地磕头:“陛下,夫人她、她……发疯了,她把折子全丢了出来!” 谢临渊气得头疼欲裂,大步走上宫阶。以刀柄抵住殿门,压着嗓音道:“出来!朕不说第二遍!” 她声音闷响:“你个暴君!爱说不说!” 嘭一声响,殿门大开。 谢临渊环顾四周。 议政殿中,连枝灯散乱。天子案牍被掀下金阶,地上笔砚凌乱,御奏敕文上大喇喇留着一个她的鞋印。 谢临渊气得眼前发黑。前两天刚与薛廷逸和离,现在就彻底暴露了本性了,是觉得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压住她了? 敢在议政殿里撒野,她真以为他不能动薛郎?! 殿顶上传来响动,但殿中却无人。 谢临渊纵穿大殿,走出内殿后门,站在玉台上,仰头一看,瞬间头皮发麻屏住呼吸。 郁卿不知如何,竟爬上了议政殿殿顶。她四肢颤巍巍扒在乌金檐上,身子摇摇欲坠,像一只狂风中的蝴蝶。 她真是不知死活! “滚下来!”谢临渊声音都在发颤。 郁卿惊得一脚差点滑空,谢临渊的心脏也随之一缩,下意识前进一步,想接住她。 ……他养的这群人都是酒囊饭袋吗!竟任一个弱质女子爬到宫檐上去? 柳承德匆匆跑来跪下,颤声道:“夫人说是陛下让她来议政殿,让我们都出去。” 值守禁卫也伏地:“夫人拿着一片碎瓷以死相逼,微臣不敢阻拦!” 宫檐上的郁卿双腿发抖,找到重心蹲下来,抄起一片乌金瓦,往谢临渊头上丢去—— 啪! 谢临渊轻轻侧身就避开,瓦片碎在地上。 柳承德吓得两眼一翻,抽骨般瘫软在地。 周遭不少内侍禁卫都懵了。如此出格,举世未见,今日之后薛夫人断无活路! 谢临渊和檐上的郁卿怒目相视。 夜幕下,她下半张脸被火光照亮,眸中也倒映熊熊烈火。发髻半散,长发在风中飞扬。 “我就不下。”郁卿一字一顿道,“我都是死人了,活人管不着我!” 几只灰雀从他们之间穿过。 忽然,谢临渊绷不住笑出一声。 接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似是被眼前荒诞的一幕气到不知作何反应。他简直不敢相信,郁卿如此要脸又胆小的人,竟能做出这种事。 他的笑声令众人脸色惨白。郁卿也不懂他为何发笑。 片刻后,他嗓音终于缓下去。 “下来,朕不杀你。” 郁卿平静地打量他几眼,道:“这次不杀,还有下次。总有一天你会杀了我,再将责任推到我让你失控上。你大可以派个人上来抓我,或者一箭把我射下来,我都无法抵抗,只能一忍再忍任由你作弄,不是么?陛下,我和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恨你。你想一步步将我变成只会恨人的疯子?你想得美!从今往后请你不要再来见我。我不想和你一起活在怨恨纠缠中!我永远不会!” 她每说一句,谢临渊的心脏就刺痛一下。直到最后一句,他再也忍受不住胸腔中混乱的怒潮。 他声色俱厉质问:“你凭什么说这些话,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自己清楚。”郁卿转过身。 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他了。 谢临渊只觉理智在分崩离析。 凭什么她每次都轻易脱身。 将所有痛苦、怨恨、愤怒都留给自己? 凭什么他得屡次陷入杀她不得,打她不能,罚也罚不了的局面。 他只能狠狠推远她,又在日夜煎熬中妥协,迫不得已找她回来。 而她却如此平静! 谢临渊终于明白。 无论他做任何事,都无法换来她满意。无论他如何妥协,都无法让她乖乖听话。 无论他将她贬去何处,她都能泰然处之。 凭什么只有她好过! “陈克。”他冷声唤道,“将夫人请下来。” 他负手站在宫灯前,微光只照亮他轮廓身形,让他神色彻底隐入夜色中。 谢临渊俯视着被丢在身前的郁卿,拽起她腰身,掰过她的下巴。逼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低声道: “朕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独善其身!朕就是要逼你变成和朕一样的疯子。你尽管恨,恨到死化成灰了,也只能和朕在一起!” 郁卿愤愤盯着他,一口狠咬上他的手。 鲜血流淌,染红她的唇齿和他冷白的指节,滴落玉阶。 谢临渊看着她溢满泪水的双眸,笑得畅快肆意。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见建宁王?朕这就带你去见他!” 第46章 第 46 章 邦邦邦 太仆寺掌御驾车马, 典牧牛羊。郁卿以为自己要被带去诏狱,谁知谢临渊将她带来此处。 寺卿亲自为天子解开最里侧的厩牧栏锁,郁卿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平白升起一股抵触情绪。 谢临渊饶有兴味道:“你屡次问起他,不就是在乎他安危?还不进去看看?” 郁卿在乎的是建宁王东山再起抓她回去。反观如今的自己,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至少谢临渊不会把她丢到营中犒赏军士, 最多杀了她。 她最在乎能否逃出长安宫, 太后问起,她才问起。但这话不能给谢临渊解释。 郁卿一步步走进去, 看见厩中的场景, 直接退了出来,刚要说什么,直接昏死过去。眼前最后一幕停在谢临渊怔愣慌乱的神情。 当天晚上她频繁做噩梦,惊醒就趴在床边狂吐不止。宫人们端盆送水,御医来诊脉施针抓药。谢临渊似乎很愤怒, 给她喂了一夜汤药, 一边斥道:“为何朕一直说建宁王死了?还不是让你死心。朕不让你看, 你非要看, 就这点胆子偏爱折腾。” 郁卿看着他,想说什么,猛地呕出一口药, 吐在他龙袍上。 谢临渊长眉扭曲,立刻起身。 又见她纤细的手臂颤抖,撑不住床栏,眼看跌下床榻,他冲过去扶, 即刻被郁卿吐了满身。 “朕真是!”谢临渊脸色铁青,被她整得没脾气了。 他命人当下拿新衣来换,又令承香殿上下一干人等闭紧嘴,否则处以拔舌刑。 然而自雪英来扶郁卿后,她再没吐过,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睡着了。 谢临渊疑心郁卿是故意的,但他没证据- 第二天郁卿醒来时,脑袋昏沉,准备起床,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床尾发出。 掀开被子,竟气回了床上。 她细瘦的足踝被一双金环套住,中间连着一根细细的金锁链。 雪英端上清粥服侍她洗漱更衣。 郁卿赤足下床走了一步,锁链脆鸣,步伐被限制到从前的一半。 这下无论如何也没法爬殿顶了。 雪英唤了她数次,并未应答,她走过去,发现郁卿正低着头。 她盯着金锁链,忽然抄起凭几狠狠砸了两下。镶玉雕花的几脚碎成片,锁链却完好无损。 满殿宫人皆噤声。 郁卿喘着气,丢掉凭几。迈着极小的步伐,走到桌前喝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不出三刻,谢临渊就摆驾承香殿,似要第一时间观赏她气急败坏的脸。 他打量了许久郁卿的神色,垂下眼去看她双足,冷嘲热讽道:“满意了?” 郁卿埋下头数粥粒,并不搭话。 谢临渊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坐到她身侧,给她夹菜。郁卿一口不吃。他夹进来,郁卿不动声色夹出去。谢临渊好似乐此不疲,她不吃偏要夹。二人将十六碟冷热小品从头到尾糟蹋一通。直到郁卿撂筷子:“陛下,你是不是闲得慌?” 谢临渊笑了好几声,起身离开。 他走后,郁卿看着满桌狼藉,食欲全无,躺回了床上。 女官们没来,正好省得写功课。她一直躺到晚上。 谢临渊来时,质问宫人们为何不传晚膳。雪英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夫人说不想吃。” 谢临渊站在床前,冷冷道:“起来。” 郁卿翻身背对他,裹住被子不说话。 摆好膳后,谢临渊一把捞起郁卿,连人带衾抱到席上,塞银箸到她手中。 “吃。” 郁卿垂着眼不动。 谢临渊沉声:“难道还要朕亲自喂你?” 郁卿缓缓伸出筷子,夹了一根鸭丝,慢慢放在嘴里嚼。谢临渊冷眼盯着她嚼了数百下,还没咽下去。 “不想自己吃,朕就掰开你的嘴,让人灌你嗓子里去。”谢临渊冷笑,“你想耗,朕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回应他的是沉默。 当晚他虽然不说话,但明显极为不悦。 夜里郁卿感觉有些不对劲,迷糊间睁开眼。 床幔摇曳,虚影重重。谢临渊靠在她身侧,黑眸阴沉沉盯着她。 郁卿猛地翻起,吓得捂嘴尖叫。 “疯子!”郁卿心有余悸,“你装什么鬼!” 谢临渊被骂了还很得意,一言不发躺回去睡了。 郁卿却睡意全无,看他愈发碍眼,心中有一股愤怒渐渐升起,熊熊燃烧,让她想歇斯底里地骂他,拿刀砍了他。 她就这样盯着谢临渊,谢临渊蓦地睁眼,笑着回望她,好像在宣告胜利。 郁卿猛地恢复冷静,似醍醐灌顶。 他疯是他的事,她绝不能赔上一辈子纠缠。 第二日起,郁卿就恢复如初,不仅正常吃饭,还出来散步。 她和谢临渊相处得久,脸皮似乎也变厚了一点,从前她可不想戴镣铐出门。 雪英和两个内侍一起跟着她。 暮春初夏时节,多是晴好日。 郁卿走了一大圈,远处走来一行宫婢,直接拦住了郁卿。 “娘娘,太后娘娘召见。” 郁卿没想到,太后的人竟光明正大来了,她还在思考如何戴着镣铐偷偷摸摸去见。 她刚要应答,雪英却站出来道:“这位姑姑稍等,待我先行禀告陛下。” 宫婢笑道:“雪英姑姑,按规矩来说,后妃进宫第二日,就应来拜见了。其实太后娘娘并无责怪之意,请娘娘放心。” 雪英冷脸道:“请莫怪,陛下亲谕,若无肯许夫人不得见任何人。” “那是违抗太后娘娘旨意不成?” 眼见二人就要扯起皮,郁卿赶忙出声调停:“雪英,我们就去一趟,没事。” 雪英无奈,想独自离开去请陛下。郁卿哪会让她得逞,必须拉住她一起去。到避尘堂后,郁卿还特地叮嘱雪英,站在门外等她。 走进避尘堂大殿,郁卿不禁仰起头,震撼观望良久。 这是她一生中见过最繁复富丽的佛堂,从地到顶,天宫楼阁层叠,飞鹤游鸾,仙云缭绕,乐伎拨弦,处处贴金绘彩,真似极乐世界。 堂正中供奉一尊琉璃观世音菩萨像,通体透明无暇,手中玉净瓶,插着一支嫩绿的杨柳。 而孟太后就坐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背对她,静静拨着白砗磲串珠。 郁卿行礼下拜。 孟太后缓缓道:“你可找到轶儿的下落了?” “请娘娘节哀。” 殿中有檀香的气息,一缕青烟直上。 孟太后笑了一声:“看来陛下没和你说实话。” 郁卿实在不愿和她提起真相,对一个母亲而言,得知最疼爱的儿子变成那般模样,她会立刻疯掉。 “为何娘娘肯定王上还活在世上?” 孟太后似是不悦:“既然你不知,还不退下。” 郁卿欲言又止,万一孟太后得知真相疯了,那她岂不是白费功夫?可不说,出宫又遥遥无期。谢临渊就像个定时炸弹,指不定做出逼疯她的事。 在孟太后发疯,和她发疯之间,郁卿还是选择了前者。 “娘娘,妾身的确见到了建宁王本人。” 孟太后骤然转身,打量着郁卿,看见裙摆遮掩下的金锁链,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哀家还以为你戴了什么新奇的首饰。” 郁卿露出一丝苦笑。 孟太后起身走到她身前,扶起她的脸,紧张的神色溢于言表。 “你直说吧,哀家承受得起。” 郁卿闭了闭眼,回想起那晚所见,艰难道:“建宁王……被囚于太仆寺羊厩。” 孟太后眼神微动,颤声道:“他如何了?那个孽障是不是伤他了?他是不是剜了轶儿的眼睛?” 何止,还拔牙割舌,砍断双腿,将他烧得面目全非,拴在栏中当羊。 具体还受了什么酷刑,郁卿没敢细看,心中只剩深深的恐惧,不敢置信那人是她曾见过的建宁王。 孟太后见她不答,神情激动,眼角细纹皱得深深。 她攥住她的肩头,无力地质问:“轶儿还好吗?他是不是瘦了?” 指甲刺得郁卿肉疼,她下意识向后挣扎。 孟太后忽然放开她,捂脸哭声压抑:“轶儿,是母后害了你……” 郁卿见她有崩溃的迹象,赶快爬起来向后撤,足间锁链鸣响,门后忽传来众宫人齐声高呼: “恭迎陛下——” 她猛地回头,殿门大开,日光洒入佛堂,照亮郁卿慌乱的脸。 心中浮现两个字。 完了。 逆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郁卿赶忙垂首行礼。 谢临渊大步走入避尘堂,冰冷的视线若有实质,扫过郁卿。 他抬起头,与满面泪痕的孟太后相对,行礼淡声道:“母后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儿臣,何必舍近求远。” 孟太后立刻背过身去,不愿看他一眼:“哀家无话可问。愿为陛下日日念忏悔咒,请陛下尽快离开,莫玷污佛堂!” 她跪在蒲团上,诵起经文,声音逐渐平静。 日光照耀琉璃像,映得满殿夺目金辉,令她头顶极乐仙境如临人间。 谢临渊待她一段念完,笑道:“母后为儿臣诵了五年忏悔咒,换来儿臣多活几年?” “孽障自有千秋万年可活……” 她转过身,盯向谢临渊:“都怪哀家妇人之仁,让你侥幸活到今日……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我掐你时怎么就没再用力一点!你这个恶鬼,寄生我腹中,我跳冬湖,棒敲腹,饮去子汤,就是杀不死你这个孽种!” 谢临渊立刻望向郁卿。郁卿却在看大慈大悲观世音像。 孟太后起身,瑰丽的长甲指向谢临渊,摇摇欲坠地靠近:“我当初就不该在北凉草原上留你一命,让我轶儿遭今日之难!都怪我,都怪我!我的轶儿,我的轶儿,你把我的轶儿还给我!” 在孟太后捶胸顿足怒骂时,郁卿恰好转过头。 她头顶是六欲诸天神佛,身后是无尘观音琉璃身。 谢临渊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脸。 她茶色的眼眸明净纯洁,又阴险狡诈。总要伺机照出他最狼狈不堪的一面。不论七年前,还是现在。 谢临渊看一眼孟太后,伸手拽起郁卿,抱到身边,迅速后退。 下一刻,孟太后彻底失控,抄起身边一切能抓到的物件,狠狠砸向谢临渊。 “你滚出去!哀家看到你的脸就恶心!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贱种,比不上轶儿半分!” 他面不改色挥开砸来的香炉,香灰四溅,郁卿闭上眼睛,短短一瞬间就被带出了大殿。 殿中摔打破碎的声音依旧不停,难以想象她也曾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 鼻尖还萦绕着檀香灰,郁卿重重咳了一声。 西晒落在身上,终于有了暖意。郁卿抬起头,谢临渊竟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郁卿打了个寒颤。 谢临渊一言不发,拖着她回到承香殿。这一路上郁卿都不敢说话,直到殿门关闭,谢临渊将她甩下,才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郁卿头摇得如拨浪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听不太懂!” “太后让你来问建宁王?” “她问了我,我也是好奇才问你的。” “你第一次见她在何时。” “我只是偶然路过!” 他语气过分平静了,一切都让郁卿隐隐不安,更怕他得知自己逃跑的念头。他太多疑,也太聪明了。只要他用点心思,就能编织一个陷阱。 谢临渊负手站在窗下,几只灰雀落在窗沿上,它们窃窃私语的模样好似在密谋。 他忽然转身,焦虑地搜寻她脸上痕迹:“你和丰州孟氏,胜州陆氏有什么关系?” 郁卿懵了:“这都是谁?我不认识。你也想太多了。” “你最好如此!”谢临渊闭了闭眼,“你若敢背叛朕,朕绝不会饶你。” 郁卿被怼得烦躁:“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动辄就怀疑我背叛你,你拿出证据啊!” “证据就是朕的母后!”谢临渊深沉的黑眸里染上愤怒:“朕说了多少遍,你只能听朕的,谁让你去听从她的话!就连锁链都困不住你么?” 郁卿低头看着脚链,忽然非常无力,想解释,又放弃了。 “我没有背叛你,是你不听,不是我没解释。” 她忽然觉得很讽刺。她看书时曾一直吐槽,建宁王是个荒淫无道的种马,就不能有人来压制一下他?然而她亲自救下的人,真的彻彻底底击败了建宁王,但他竟如此偏执疯魔,比建宁王更甚,让她深深陷入泥沼中,无法自拔。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郁卿以一种避之不及的眼神,静静望着他,“我还不如去当个舞姬。” 至少逃跑时更容易。 谢临渊彻底怔在原地,一瞬间眼前昏黑,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这两句话渐渐重合,回荡在他耳畔。 谢临渊想不明白,为何她们最后都选了谢非轶。哪怕他做了如此之多,高居至尊之位,以无数事实证明了自己的丰功伟绩。 而建宁王昏庸无能,骄奢淫佚,只是被他碾死的蝼蚁。 诚然,建宁王比他更懂柔情蜜意,三两句俏皮撒娇就能安慰母后的暴躁。他的胞弟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总有种女人都会倾慕他的自信。他在经年累月的失望中,早就放弃向母后自证。 可为何郁卿也这样认为? 明明他对她,比建宁王对她好一万倍。 谢临渊不在乎别人,世上唯独郁卿不能这样想。 若她经历了这么多,还这样认为,那他为何不杀了她? 谢临渊也付诸行动了。 她挣扎就捆住她的手,她踢他,就压制住她的腿,他试图钳制,她试图躲避。狂风猛地合上窗扉,发出轰然声响。似一道惊雷,彻底驱散他眼疾的黑暗。 谢临渊不停地喘息,他睁开眼,看见她涨红的脸上布满泪痕,听见她低低的哭声和哀求。 他蓦然发现,他并没有掐住她的脖子,也并没有杀她。 郁卿衣衫散乱倒在榻上,双手被缚过头顶,而他正抵在她身前。 夕阳透过床幔,一线灿金如火的光,横陈在她皎白无瑕的身躯。嫩绿的衣衫迤逦颓叠,似新叶簇拥初绽的白花。 谢临渊头痛欲裂,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这分明是他内心深处最厌恶的事。连与她同床共枕时,他都不曾想过。 他终于彻底明白,他从没真正想杀她。他口中一切杀了她,凌迟处死,掐死她的言语,其实都在描述占有她,掌控她的渴望。 他所能体会到最极致的掌控,就是夺走一个人的性命。但他忽然发现,死亡太贫乏无味,这才是他真正想和郁卿做的事。 郁卿从一开始就是他的。 从她懵懂怯懦,连生火都要求助他开始。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他,她说过不论他去何处,她都要一起。谢临渊给过她机会离开,但她依然无数次选择了他。 她休想摆脱他,也休想再选旁人。 “你恨我么?”谢临渊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问,“你会恨我么?” 他的手指向下,轻松扣住了金环,拨开某个脆响的机关。顷刻释放了她的足踝。 他不断感受着郁卿的颤抖,咬上她柔软的耳垂,用双唇描摹着她耳朵的轮廓,她耳畔的弧度让他想起春日卷曲的柳叶,孩童们摘下叶子吹出哨声,于是他也轻轻吹了一下,期望得到她的回应。 “你会恨我么?”他又问。 郁卿的喘息声带着颤抖的尾音,并不作答。谢临渊笑了下,用鼻尖不断蹭着她颈窝,让她身上独有的暖香气味占据他的嗅觉。 “你恨我么?”他嗓音渐渐沙哑,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你会恨我吧。” 他执着地询问相似的问题,微微扬起头,看见郁卿渐渐陷入迷茫的双眸,以及不再过分紧绷的四肢。 谢临渊忽然蒙住她的眼睛,俯身在她耳畔,郑重落下他的谕旨:“你是我的。” 刺痛让郁卿立刻哭了出来。 就在前一刻,郁卿也以为谢临渊会掐死她,而不是做这种事。 当彻底发生时,她心中竟不是被侮辱的痛苦,而是颠覆三观的震惊,她甚至觉得谢临渊是不是被下蛊了。他不太像这样的人。 一开始她进宫时,的确担心谢临渊会强迫她。但后来她将这种担忧完全抛在脑后。 谢临渊与她同床共枕,从不主动碰她,甚至她稍微靠近一点,他都要甩开她的手,厉声让她滚开。他明明是大虞的君主,想要哪个女人都只需一句话。 在这一点上,谢临渊与林渊倒是出奇的一致,从来恪守礼节,不逾矩半分。就连她沐浴时,林渊都会背过身去,哪怕他根本看不见。 痛觉将郁卿从漫游的思绪中扯回,脑中有摆脱不了涨痛,让她止不住地流泪。 她哭着呵斥他离开这里,谢临渊照做了,接着又闯入门中,来到她更不曾让人涉足的地方。 郁卿再开口请他离去,他撇过头,压抑着闷声,依然听从她的。 这样来回几次,回去的渴望愈加深重,压抑却越来越艰难,谢临渊咬着牙忍到极限,他的鬓发都被打湿。下一次不待她出声命令,他便更快地离开,接着越来越失控。 最后她骂他话语破碎成哭吟,淹没在更急促的风声中。 风简直完全毫无地刮着,只凭着本能强行吹拂柳叶,只是不停地触碰花瓣,比他与她重逢后所有的触碰加在一起还多。 郁卿感到窒息。谢临渊贴在她耳畔,他每一声呼吸都砸得她思绪散乱不成型。 他不断唤着什么,郁卿听出来那是一个词。 卿卿。 谢临渊低低的声音中夹杂着痛苦,好似他知道除了此时之外,都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再开口唤她:“卿卿。”(审核请看,这是男主唤女主小名,因为他内心深处很想,但他平时拒绝透露) 他放开遮蔽她视线的手,不断吻去她眼角的湿痕。 她哭得越厉害,他唤她名字时越温柔,而他唤得越温柔,越要让她彻底溺死在混乱的深渊。(审核请看,这是男主又爱又恨,分不清爱恨) ********* 帷幔缝隙的一线光辉逐渐暗淡。 …… 日头照进床幔,一道刺眼的光映在墙上,郁卿揉了揉眼睛,时间完全混乱了,她记得他们争吵时正是下午。 她身上是干净的寝衣,素色的绸缎馨香,留存着被褥中的暖意。若不是浑身酸痛和明显的痕迹,她还以为这都是一场荒唐离奇的梦。 郁卿转过头,而谢临渊正倚靠在床头,翻动折子,手臂和与她肌肤相贴。 她更觉离奇,他下午靠在床头看奏折,有说不上来的荒唐,好像完全不像谢临渊所为。 谢临渊缓缓侧过眼,墨黑的眼眸与她对视。 郁卿恍然惊醒,立刻后退远离他,头侧猛地一痛! 她捂着脑袋停在原地痛叫,却听见谢临渊笑得停不下来。 郁卿睁开眼,扒拉着脑袋,发现她有一缕头发和他一缕墨发打成死结,她费劲解了半天也解不开,而谢临渊只顾着笑,丝毫不帮她一下。 始作俑者是谁也太明显了。 郁卿气愤不已,爬过去一把抽走他手中奏折,邦邦邦给他脑袋三下。 谢临渊毫无廉耻之心,被打了还要笑个不停。 郁卿举着奏折,冷着脸看他笑。 笑声一点点消退,到最后,谢临渊的看她的目光也趋近冷淡。 二人沉默地对视。 第47章 第 47 章 是我在掌控你! 十丈天地, 微光朦胧。 谢临渊眼角眉梢疏懒。他脸上曾有种万年不变,如箭在弦的紧绷,即便笑时也像戒备警惕, 得以令人望之生畏。 郁卿面容冷倦,唇角还残留他咬破的齿痕。 本以为醒来后, 她会恐惧愤怒,恨到想杀了他。或许还没反应过来, 她现在才平静得出奇。 “我怎么想不重要, 你如何做才重要,对不对?” 她的嗓音似在诱惑他点头。谢临渊微怔, 接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垂下长睫,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瞥过脸去,想说,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郁卿睁大眼,不放过他每一丝动静。 他喉结的涌动, 颌边线条的起伏, 准备开口时气息微动, 寡情冷血的薄唇就要张开, 甚至那一句“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的低音都朦胧响起—— 她甚至都猜到他会说什么话了! 郁卿攥紧指节,准备给他狠狠一耳光! 一切却忽然消退,重归宁静。 淡日风光, 吹开锦绣堆叠的垂幔。承香殿中只余风声。 谢临渊侧目。 窗外枝叶投落虚幻的影,穿过床幔,摇曳在她眉眼间。眸光粼粼,清如湖水,忽明忽暗。 那是一棵梨树的枝叶。 少时她说, 后院要栽梨与桃,从夏末吃到秋天。 窗外这棵梨树,并非一直长在承香殿。 她看见过许多次,从没露出会心的笑意。 正如她听见酿酒时,反问他柴火也能酿酒。 许多事郁卿并不知晓,比如他已寻好一户姓郁的清正读书人家,赐宅修祠,点了他们族中兄弟作官。她从不提为何不给她位份,他也绝口不谈,好避免给她拒绝羞辱他的机会。 真的不重要吗? 谢临渊看着她的眼睛,讥讽的话语屡屡跃至齿间,又含进舌根。 郁卿双眸微眯,紧紧盯着他。随他双唇微动,一次又一次捏住手指。 若走到这一步,他还说不重要,那等同于侮辱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物。她会给这个无药可救的狗皇帝一耳光,然后就当狗咬了她一晚上。她出宫后,一定要写个话本子,就写孟太后如何羞辱谢临渊,传遍天下! “……重要。” 啪! 他开口的瞬间,郁卿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谢临渊闭着眼,侧过脸去,碎发半遮住颊边红痕。 郁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但不后悔打他就是了。 谢临渊的呼吸深深起伏了一下,转过脸来,眸底阴沉,似是被激怒。 郁卿也怒目相视。 愤怒似乎捅破了夹在二人之间的窗纸,郁卿扑上去厮打,谢临渊翻身将她压制在榻上。他锁骨被郁卿挠了一道血印,她双腿被谢临渊的膝盖抵住。 “放肆!”谢临渊几乎咬牙切齿道,“朕承认重要了还不够吗!” 郁卿仰起脖颈斥道:“重要你还这样对我!” 谢临渊语速极快:“重要指的是你恨朕更重要!朕就喜欢看你恨朕时暴跳如雷的模样,就像现在!” 郁卿蓦地定在原地,眼瞳震颤,要说出口的话卡在喉间,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彻底卸下力来,绵软仰躺在榻上,喘着气。 谢临渊双唇抿得发白,长眉皱成一团,胸中郁结纠缠。 他扶着额,牙关紧咬,亦想辩解一些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片刻后,郁卿笑了一声。 她重新转过脸,直直看进他的眼中。 郁卿已经很熟悉他放狠话的模样了。 见过他面对太后的冷静,他的失控,烦躁,嘲讽,都突然变得不可怕了。 与其说发怒,更像一种……脆弱的伪装。 “其实我非常重要吧。”郁卿以一种洞悉真相的嗓音,平静道:“重要到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我,甚至甘愿完全忽略你自己的情感。” 谢临渊浑身燃起一股强烈的不适,立即松开郁卿,好似她是一团烈焰,正灼烧他的皮肤。 他不想听懂郁卿所言,只想尽快激起她的愤怒,焚烧她的理智,让她闭嘴,让她简简单单恨他。 他逼近她的脸,墨发垂落在她红润的唇角,有意向她暴露他眼中暗藏的讥讽。 “朕忽略的是你,你无足轻重。” “是么?”郁卿双手撑在腰际,似鱼一般灵巧,滑起上半身,与他平视对齐,“既然我无足轻重,那你为何非要我恨你?哪怕说出这句话时,你也会心痛。” 她双眸纯真又狡诈,光辉夺目,映出他真实的面容。 谢临渊对视一刻,就被刺伤。 他立刻垂下眼去,落在她松散寝衣下的痕迹:“前夜你可没用这幅语气哀求朕。” 谢临渊打量她的视线,好似摩挲她的肌肤。 郁卿脸颊唰的烫红,猛地推开他:“走开!” 谢临渊敏锐嗅到她羞恼的蛛丝马迹,笑了一下,撩开她鬓角顺滑的长发,捏了捏她通红的耳垂,好似采撷战果:“你是朕的。” “我是我自己的。” “那你该睁开眼看看,谁在掌控你自己。” “是我自己!” 郁卿也用实际行动反驳他的话。她撇远脑袋,顷刻被他扣住脖颈拉回。 丝绸的床褥太软滑,他无需用力,便能将她拢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他不断故意松开手,她就像游鱼,敏捷,狡黠,轻盈,一次次尝试逃离,一次次被他拉回。而他逗弄池中的鱼儿,任凭她左右摆尾,四处碰壁。 “看好了,是朕在掌控你!”谢临渊冷声道,“朕让你恨你便要恨!” 追逐围猎到了尽头,猎人彻底失去耐性。郁卿听见他的呼吸声发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滚烫。最后被他一把钳制住腰肢,倾身而上。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郁卿扯住他的衣襟,主动迎向他落下的网:“是我在掌控你!” “……笑话!” 她茶色眼眸中,朝气蓬勃生发:“只要你想掌控我,你就逃不出我的掌控了!” 谢临渊感到灼痛,好像她抵在他胸前的拳头,正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他们对视一眼,接着用尽一切,竭力地证明自己。 …… 第二日是天子生辰,满朝文武来贺,并有四方诸国大使趁宴献上朝贡,与大虞互通往来。 因为郁卿的通风报信,太后娘娘拒不出席天子生辰。 往年他们的关系也没如此恶劣,人前还愿意演一演母慈子孝。朝臣们不明所以,一波又一波地来问太后娘娘凤体可安。 谢临渊面上不显,答得从容,却觉得乐人琵琶格外嘈杂,恨不得让他们安静点,到最后显然失去说谎的耐心。 太后不在,命妇席上的首座也空着。李贵妃只得代行其事。礼制上添了诸多不便,也没有办法。 众人得机轮番劝谏陛下,早日立后。宗室郡王们刚贺完生辰,三两句就要拐去立后。李贵妃和他说了仅仅三句话,中间那句都在劝立后。 听一次尚可,谢临渊听了足足近百次,忍到额角疼痛。 这个生辰宴,堪称他登基以来最混乱的宫宴。 今年的上元宫宴次之。 自从与郁卿重逢,一切似乎都隐隐向失控倾斜。即便他不甚在意某些细节,但至少不是今日这般。 谢临渊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应下崔大将军敬贺。 案前杯酒尚温,这是河中道御贡的玉醖金波,在杯中呈出澄黄清褐的色泽,就像…… 郁卿的眼睛。 谢临渊被这个念头钉在原地。 他的二指端起轻巧的杯身,静静与杯中酒对视。 这不是什么上元宫宴、踏春宴、重阳宫宴。那些宴上他放任朝臣们醉饮,自己在屏风后静静听着,他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无人知晓他来去。 可今日是天子生辰。 若他离开,会有无数人打探他的去向,询问他去见谁。 谢临渊下意识瞥去命妇席间。 他应该至少先给郁卿一个份位,让她不要独自在承香殿中偷懒睡觉,将他一人撇在宫宴上,面对群臣叨扰。 可他该给她何种份位?若给得太低,今后还要筹谋如何提拔。若直接让她做皇后,她肯定会揪住这点不放,嘲讽他是不是喜欢她。 若是内侍宫婢,她们身份低微,来去不会被注意到,还不用远远坐在席上,能随时来他身侧斟酒…… 他冷笑一声。 就她那点心眼,做宫婢指不定被其他人欺负。 谢临渊应了裴左丞的敬贺,他口中一张一合说了许多,都渐渐模糊。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畔,干扰他的思绪。 他曾经也是这般吗? 不过区区两个时辰,就迫不及待摆驾承香殿? 郁卿刚刚进宫时,他只深夜理完政事后去一次,有时太晚,就照例宿在寝宫。后来他竟将时间提前到傍晚,再后来午间也要去一趟。这两天与她整日厮混,连奏折都搬去承香殿批阅了。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潜藏在不被察觉之中,悄悄变成另外一幅模样。 “是我在掌控你!” 这道声音忽然响起,谢临渊倏然一惊,面前裴左丞正好说完了。 谢临渊微微扯动唇角,说起一些冠冕堂皇的君臣之言,命内侍给他赏赐,将他打发走。 裴左丞望着他,欲言又止。他有一种直觉,天子方才没听他讲话,或许他提起手中立后诏书,惹天子不悦了。 这些年天子迟迟不立后,裴氏已经等不起了,明年之前若陛下还不大婚…… 裴左丞深深皱起眉头,环视宴上。 为何最近不见薛郎与夫人? 谢临渊见完裴左丞后,似是不悦。 下一个来朝贺的臣子说了两句,就受不住天子周身沉滞的威仪,汗流浃背地接过赏赐离去。 ……明明是他在掌控她! 谢临渊反复思索,指节轻轻敲着案几,内侍为他换了新杯,添上今年新酿的九酝春。 杯中清澄透亮,上好的清醴如水,回韵悠长,却无色。 谢临渊垂眸片刻,忽然叫内侍将其倒掉,换回方才的玉醖金波。 这不合规矩。 可他已是天子,不必恪守规矩,普天之下他便是王法。 只要见完这些人,就能离开。 但殿外还有数不尽的朝臣、番邦、远道而来的西域南越诸国使臣觐见,一眼望不到头。 若想提前离席,将众卿撇在宴上,他必须有一个服众的缘由。 谢临渊愈来愈焦躁,心中仿佛有一股邪火燃烧。 她尚在承香殿,又不是去见薛廷逸了,何必如此。 但若她偷跑去见薛郎呢? 谢临渊又应下一位臣子的敬祝,问他:“近日可见薛廷逸了?” “微臣今早还在大理寺见薛郎在盘查旧案。” 谢临渊颔首,他应是这两日受她影响,心绪不宁,才怀疑这种蠢事。 郁卿这两日不太平静,总是生气,动辄对他又踹又踢,他向来不会还手。万一他不在,她无处发泄,被气哭了,该怎么办? 若她又闹脾气,不肯吃饭呢? 谢临渊瞥了眼天色,刚过正午。 上一次见她还是今早。她懒懒躺在衾被里,睡得极沉,唤也唤不醒。昨日似乎的确折腾得够呛,再往前一日亦是如此。 谢临渊眼中闪过懊恼的神色。 又累,又被气哭,还不肯吃饭……反了天了! 他沉着脸,手臂支在案几上,命众臣先行宴饮,便拂袖起身离席。 他胸口那股躁意不断冲击他的喉咙,像猫爪,像白蚁啃噬。他再不去,或许郁卿就要脱离他掌控了。 朝贺被迫中断,群臣不知天子何时归来。柳承德望了眼陛下前去的方向,面色如常道:“至少小半个时辰……” 裴左丞犹豫再三,问:“可是太后娘娘凤体有恙?” 此话一出,众人皆提心吊胆。能令陛下抛下百官,中断朝贺,也要去处理的事,定是太后急病。 若太后薨了,婚丧嫁娶皆得停滞,与其等待,不如提前。 一时间,京都勋贵们暗流涌动- 郁卿腰腿都酸得厉害,起得很晚,错过了平时吃早膳的时辰,因而饿得有些狠,吃得也比较饱。 吃得饱了,就想出去消食。 上次摘掉脚链后,她就没再戴上。今早她看见锁链丢在床幔堆叠的角落里。她立刻偷偷藏起来,研究出谢临渊是如何单手解开的,又支开雪英,不动声色塞进一个斗柜深处。 她借口想看司娘子跳舞,命内侍将她唤来殿外的北海池旁。二人凑得几近,窸窸窣窣说了一会儿话,似乎又干了些什么,雪英要细看,郁卿只说她来还她的布偶。 从北海池回来后,郁卿安心不少。今日风光晴好,还有雪英扶着她,边走边吹风,慢悠悠散步回来也无妨。 然后她就看见谢临渊站在承香殿门口,沉着一张脸,阴郁好似暴雪夜,见她就像点了爆仗似得问:“你去哪儿了!” 郁卿心情好,刚想呛回去,就被他一把拉进承香殿。 嘭一声殿门紧闭。 郁卿还没从晕劲儿里出来,就被牢牢压在门上,接着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抬起,焦灼不安地吻上来。 她愣了一下,立刻踹了他三脚。谢临渊压得更紧,几乎与他毫无缝隙贴在一起。他放开她的嘴唇,黑瞳与茶眸对上,近得几乎连眼睫都交织在一起。 他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你踹了三次。” 不待她张口,他立刻封住她的回答。随着唇齿的进犯,他还不断将她抬起的腿脚压制。 郁卿扬手要给他一耳光,谢临渊似乎恼了,攥住她的手腕,按在门上,沉沉盯着她道:“今日不准打脸。” 他还要回宫宴。 郁卿气恼不已,反手掐了他的手背。谢临渊没有抵抗,她又拧了把他的手臂,力道之大绝对青了。 她连掐带锤,谢临渊回应得又急又深,似要将她的魂魄都夺去他身上。 好不容易才等他放开了,她也彻底脱力了。 郁卿喘着气,而谢临渊喘得比她还急促,还定定地看着她。 郁卿皱着眉头,缓缓起来,慢慢走到桌前坐下。他过来要扶,她一把甩开手。 谢临渊也不气恼,只笑了一下,便起身走出承香殿。 “神经。”郁卿的嘀咕从背后传来。 他不理会。 这下她应该明白,她根本无法拒绝他的掌控,只能安安分分守在承香殿等他到来。 内侍跟上来,谢临渊问了句时辰。 他顿时觉得长安宫修得实在太大了。 回到宴上,众人神色各异,旁敲侧击。 谢临渊神情莫辨,分不出喜怒。 天子似乎比去时更平静了一些,或许是太后急病转安了? 但过了一个时辰,他又频频移目向杯中玉醖金波。 天子的一言一行皆有众人瞩目。他鲜少暴露自己的偏好,几个坐得近的眼尖敏锐,立刻记下了玉醖金波。 第48章 第 48 章 她想把他也扔水里去 谢临渊只在承香殿待了两刻。 若非生辰宴, 谢临渊早想回去。然比起赴宴,他显然更看重政事。 他点了好些朝臣留下听政。三省官员也习惯他对政事求全责备。老臣们讲起先皇在世时,日子可比如今清闲多了。摊上这么一个天子,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北凉质子近日逃出京都,尚未查明是谁助他离开。崔大将军愤然责罚了带质子出门的守卫。会伺机逃跑的人, 就该牢牢锁在府中,时时刻刻盯着, 绝不能放松。 他说完后, 天子面露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 陛下尚是太子时, 曾被派去北凉前线。 十年时间, 足够让虞人忘记他当年残暴手段。譬如将北凉王的颅骨做成碗,装羊羹给王子饮,饮不下就当场斩首。 十年也足够一个部族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如今谢临渊已是天子,绝不可御驾亲征。他尚无子嗣, 皇室宗亲不堪用,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 大虞势必大乱, 北凉也会借机南下。 好在范阳节度使牧峙常驻北方重镇,他乃两朝忠臣,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群臣提议, 此次派几个小将去支援便是。 谢临渊颔首,不断瞥着殿外天色。 他们还要磨蹭到何时。 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群臣终于开始举荐。 崔大将军义正言辞道:“右武卫杨三郎年少习武,曾任……” 镇国公不小心洒下一杯茶,打断了崔大将军说话。他道歉后不着痕迹地抢过话头, 举荐起自己的人。 崔大将军面色难看。 谢临渊心中冷笑他二人虚伪,继续瞥着殿外。 她这两日不做功课,估计闲得发慌,得给她找点事做,最好是能来前朝的。 “李氏已满门致仕,国公还要让族中子弟去定北军中历练,实在是用心良苦……” “杨三郎是崔大将军的外孙女婿吧?后生可畏啊!” 天子指尖点着案几,时而眼含笑意,不知在思考什么。 殿门外走来两道身影。 雪英提着茶壶,站在柳承德身后,垂着脑袋。 谢临渊顿住。 崔大将军蹙眉,以眼神询问柳承德的不告而入。 镇国公也莫名其妙地盯着雪英。陛下刚登基时,有胆大包天的宫婢冒犯,自此议政殿中全是内侍服侍。 不待二人走近,谢临渊竟起身往外走。 崔将军的话卡在嗓子眼,谢临渊向他摆手:“众卿稍候。” 不知柳承德带来了什么消息,陛下竟要亲自出去听,看来不想走漏半点风声。 殿外,雪英焦急禀告:“夫人偷偷跑去见太后娘娘了!” 谢临渊头疼欲裂。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不能安分一点! 他母后自得知谢非轶的消息,就日日悲哭暴怒。郁卿本就缺心少肺的,此时跑去,是想被母后拿香炉砸脑袋,好变成痴呆才甘心吗? 柳承德望了一眼殿内:“若陛下担心夫人安慰,奴立刻去一趟避尘堂带回夫人。” 谢临渊嗤道:“不必,她自找的。” 柳承德提心吊胆地搓着袖口,太后娘娘过于激动,和夫人打起来,陛下定会重罚夫人。罚完估计又要难受,来去折腾,还不是折腾自己。 雪英也瑟瑟发抖,夫人得知今日陛下生辰宴,还由衷欣喜呢。结果转眼就跑了,实在太令人寒心。 谢临渊浑身冷意回到席间,直接点了右武侯宋参军和其他几个人名,就让群臣退下,自己也离开了。 裴左丞和镇国公皆一愣,宋参军曾是一围场养狼的猎户,被陛下亲手提拔。明显是陛下早就拟好人选,听他们争论,不过想让崔李两家互相曝出对方党羽罢了- 避尘堂内,孟太后跪坐在琉璃像前的蒲团上,拨弄着砗磲手串,口中诵着忏悔咒。 郁卿脑袋发懵,待她念完,才问:“妾身已如实告知娘娘消息,请娘娘履行约定。” 孟太后不言,砗磲珠一颗一颗击鸣。 郁卿叹了口气:“娘娘难过,妾身理解,妾身可以等。” 等几日,等几个月都行。希望她能尽早走出阴影。 孟太后嗓音如槁木枯哑:“你如今已是陛下的人,就别妄想逃了。” 郁卿抿唇没解释,她能理解孟太后的想法,雪英也说过类似的话。若她和陛下发生关系,她就是陛下的人。但他们只是打了彼此一顿而已。她拿了司娘子给的药,可以保证不会有多余牵扯。 “两个人的事只在两人之间,与旁人无关。而娘娘与妾身的事,是答应帮妾身逃出去。” 孟太后淡淡道:“今后切莫说这话了。” 郁卿气愤地发现,她被毁约了。 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来避尘堂、见建宁王、通报消息,甚至不惜吐了半夜,和谢临渊大吵好几架,进而去床上打了两天。 孟太后得到她想要的,立刻翻脸不认人,装得若无其事。 她连谢临渊这个狗皇帝都不如!起码重逢后狗皇帝答应她的事,他都做到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郁卿扭头出了门。 站在殿门前,她双手环抱自己,缩在一起。 到此刻她才感觉被什么东西侵犯了。 没事,她总会走的。 郁卿一遍遍默念,她总会离开这个阴冷的佛堂。 宫婢在一旁催促她离开,她也不理。 竹林幽幽,清风吹起她两丝鬓发,挠在脸颊。 琉璃观音像无暇明净,折射出虹光,落在郁卿下摆。 堂中孟太后的诵经声又响起,虔诚庄严,救苦救难渡一切苦厄…… 宫婢们悲叹,甚至落下泪来:“可怜天下父母心。” “太后娘娘也有自己的难处,夫人要见谅。” 郁卿越听越恶心。 但能找谁评理?太后娘娘是大虞顶天了,谁都没法报复她。 她好歹也是皇后、太后,母仪天下,尊贵无比,竟连这种小事都能诓骗别人。 郁卿来回踱步,实在气不过,怒不可遏地冲回殿里:“我当初就该告诉你建宁王死了。” 砗磲击打的声音忽然停住。 孟太后缓缓转过身,看她时像看一个幼稚赌气的孩子。 她笑了下:“你以为你是陛下宠妃,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郁卿皱眉道:“什么宠妃,我连份位都没有,我说这话是因为……” 她忽然想起,太后给她的纸条被她投入湖中,如今死无对证,定是算准了她更怕留下证据。 难怪谢临渊说“谁都会背叛朕”,有这么一个娘,可不是么。 郁卿还是很骄傲的,她母亲虽是普通人,但比谢临渊母后好万万倍。 “行吧。”她叹了口气,“那恭祝太后娘娘早日脱离苦海。” 郁卿往外走。 “留步。”孟太后叹了口气,目光悲悯,让宫人给郁卿一串白砗磲手串,一本忏悔咒经书。 白砗磲手串和太后腕间常年佩戴的一模一样。 郁卿毛骨悚然。 孟太后道:“你与这长安宫有缘,今后便与哀家一起诵经念佛,给陛赎罪消业罢。” 宫婢瞧见白砗磲手串,都怔愣片刻,让郁卿赶快叩谢太后恩赐。毕竟连李贵妃也没这待遇,太后给她是看中她了。 郁卿差点吐了:“不必了,我不要。” “放肆!太后御赐,你还敢抗旨了?”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硬着头皮接了。 宫婢瞪了她一眼,退出殿外。 郁卿攥着手中的佛珠,皱着脸道“娘娘若真想消陛下业障,就不该求神拜佛,而是该把建宁王养成一个正直善良,兄恭弟睦的人” 听到她的话,孟太后猛地起身:“你认识轶儿?!” 郁卿不仅认识,还差点被建宁王反复侮辱,最后丢去当营妓了。 看到建宁王被剜双眼,砍双腿的第一眼,郁卿就立刻明白,为何当年她遇见林渊时,他双目失明双腿残疾,重伤昏迷。 这两个人有深仇大恨,互相报复罢了! 但谢临渊如此工于心计,阴谋层出不穷,难道斗不过刚愎自用的建宁王?或许其中有猫腻。 她没兴趣知道这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这又不关她的事,少扯上她了! “你是轶儿府上的……”孟太后上下打量她,呼吸急促,忽然怒斥道,“你这个背主求荣,水性杨花的贱妾!跟了轶儿不够,要跟着朝臣,最后还要攀上陛下!” “你骂我?”郁卿愣了,转眼反应过来,怒不可遏道,“你少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天天用神佛给你的言行镀金,真是侮辱了这尊观世音像,观音菩萨下凡第一个找你麻烦。” 孟太后没遇到过有人敢骂她,从来都是她骂别人。 顿时脸色惨白:“你——” 郁卿指着头顶这座琉璃观音:“你我看你吃斋念佛根本不是给陛下赎罪,是给你自己赎罪吧?做了那么多恶事,心很亏吧?天天赎罪赎罪,说得好像你多伟大似的。你骗骗狗皇帝就算了,你骗不了我!” 当然,这话她不可能当着谢临渊的面说。 谢临渊对他母后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修了这么一座奢华的避尘堂,不让人扰她清净吃斋念佛,明显是觉得他的母后还有点爱他。 尽管那一点点的爱都称不上是爱,只是有时愧疚也能看着像爱罢了。 孟太后气得目眦欲裂:“放肆!” 郁卿笑了,她说这个词的模样和谢临渊如出一辙。 “你、你……哀家从没见过如此不懂尊卑,不知廉耻的人!” 孟太后双手颤抖,眼眶含泪,扶着案台重重咳嗽。 郁卿看她在佛前气得失心疯,顿时万分后悔。她骂谢临渊骂多了,一气之下竟然逾矩骂了太后…… 但她也没骂多狠,太后都用脏字,她都没用。 她只不过说出一些憋在肚子里的真心话!凭什么要任由孟太后随意辱骂她,就凭她违反约定利用自己吗? 郁卿咬了咬嘴唇,扭头提着裙摆就跑。 跑到殿门处,宫婢们怒目相拦,郁卿反手一把抓住她:“你们太后要疯了!快跑!” 说完拔腿就跑,兔子一样蹿出去了。 宫婢被她倒反天纲的举止颠覆在原地,张着嘴愣愣看她绝尘而去。 郁卿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和雪英分离的地方。 雪英已不在,或许去找谢临渊了,但谢临渊被生辰宴缠住,一时也过不来。她可以先在附近走走,装模作样。 万一太后给谢临渊告状,她也没辙。败露就败露吧,破罐子破摔了,还能怎样!最多打几架罢了。 避尘堂里,太后咳了好几声,忽然抬头道:“出来!” 后堂的阴影中,谢临渊身着龙袍,缓缓走出来。 他不断抑制着唇角的笑意,忍得双肩发抖,见郁卿跑远了,终于憋不住扶额笑出声。 每次都是他被郁卿气得七窍生烟,当郁卿气别人时,他才发现有多好笑。 孟太后浑身颤抖,眼中恨意彻骨,盯着他。 谢临渊笑得深吸一口气,才缓过神。 紧接着一个香炉当头砸来- 夕阳西下。 郁卿独自站在北海池边,摸着手中白砗磲佛珠,叹了口气。 据说砗磲是大贝壳. 她望着辽阔的皇家池水,扬手丢出串珠。 噗通。 池水扬起涟漪,夕阳下波光粼粼。 郁卿望着那层层叠叠的起伏,又叹了口气。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冷哼声。 郁卿已经无比熟悉谢临渊的哼声了。 她转过头,看见他又阴着一张脸,走到她身侧,脸颊边还带着一丝血线。 郁卿瞥见后,沉默片刻,也没问。但大概知道他去避尘堂了。 谢临渊负手垂眸道:“母后亲赐,谁给你的胆子扔进水里。” 郁卿撇开脑袋,深吸一口气。 她想把他也扔水里去。 但这样做不对。 郁卿攥着蕙带,在食指上绕来绕去,缓缓道:“……误会,我手滑。” 谢临渊一滞,忽然忍不住笑出来,瞬间眼角眉梢的阴冷都烟消云散。 郁卿嫌弃地盯着他。 他今天真是疯得离奇,上一瞬不怒自威,下一瞬哈哈大笑。于是她把《忏悔咒》塞进他怀里说:“陛下多读书。” 说完扭头就走。 谢临渊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朕说让你走了么。” 郁卿深吸一口气,停住脚步。 第49章 第 49 章 必须时时刻刻都见到她…… 北海池水的浪声翻滚。郁卿腰间横了他的手臂, 自右到左,臂弯抵在胯尖,指节扣在心口。轻轻一提, 郁卿就被带进他怀里。 “你……” 话还没说完,后背迅速抵在水畔亭柱上。 眼前视线立刻被遮蔽, 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 朱红的漆,银雪衣衫, 桃粉唇瓣, 瓷白肌肤,一切分外鲜艳。 谢临渊不置一词, 捏了捏她下颌边, 威慑她打开齿关,由他压制她的呼吸,劫持她的唇舌,支配她发出闷声的节奏。 郁卿不知哪里惹了他。 朦胧黑暗中,突然响起他九环金玉蹀躞带扣开的脆声。 郁卿双腿顿时哆嗦了一下, 拼尽全力推开他, 侧过脸, 慌张道:“别!别在这里……” 谢临渊淡漠的声音响起:“你可以小声点。” 说完松开她的眼, 捂住她的唇。 她因竭力倾斜暴露的细颈,恰好送来唇边。他俯首,不断落在那一截潮红的雪缎上, 到一颗明珠般的柔果,沿着弯月边缘向上。 脆弱的喘息溢出,氤氲成薄雾,牢牢拢在他掌心。 郁卿的裙摆被强硬的风探入,凉意贴在她颤抖的腿上, 激起她连踹带打,扭动挣扎。 方才她跑到湖边,用尽了力气。腰够酸了,腿够抖了。他亲就亲,怎么还想得寸进尺。 “站稳。”谢临渊蹙眉在她耳畔道,“朕这次会轻点。” 郁卿猛锤他:“你怎么天天做这种事!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是这种人!” 谢临渊躲开她的拳头,冷脸道:“你做错了事,还敢跟朕叫板?” 他按稳了胯,逼近凑到她眼前,浓黑的眼瞳中分不清情绪。 郁卿宁愿他怒一点,讥讽一点,好过现在气息镇静的模样。 “我做错了什么事?”郁卿愣了愣,“骂太后?丢御赐——” 话没说完,撞开了门。 谢临渊直视着她,毫不避讳,让她盯着他漆黑深沉的眼睛。满眼都只能是他,每一寸清澈秋湖都要浸透他的目光。 郁卿像一对并蒂却难合拢的枝,风从中不容抗拒地穿过。 谢临渊依然在逼问:“还不肯认?朕同你说了多少遍。” 郁卿咬着嘴唇,欲哭无泪:“我不知道。” 他眸色阴沉,冷冷道:“那就向朕求饶。” 郁卿又气又抖,张嘴一口咬到他颈侧,血味顿时溢满口鼻。 谢临渊非但不躲,还笑了一声,接着抬起她的脸,又贴上来。他只触及片刻,来不及深入,就被郁卿捂住嘴推开,又一顿当头猛锤:“走开!” 风骤然猛烈了数个来回。 郁卿的嗓音变了调:“你这个荒银无道的——暴君!狗皇帝!我真的,不知道!” 谢临渊气笑了:“朕同你说了多少次,无论谁对你说了任何事,你只许听朕一人的,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旁人的话不许理会!” 风吹得越来越迅疾,每吹一下都让人抖得厉害。 怕人瞧见的紧张,本就酸胀的筋骨,郁卿被他折腾得头晕目眩,喘不过气。 今日受的所有委屈涌上心头,和他累积磋磨的感受一齐狠狠击溃了她。她完全站不住,不停向下滑落。 可谢临渊才开始,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 她忍了一会儿,忽然泪如雨下,手背抵着脸,鼻尖通红,崩溃大哭。 “你不就会欺负我么……我还能怎么办,我谁都打不过,谁都能欺负我……” 谢临渊僵在原地,怔怔看着她脸上的泪水。 半响,忽然察觉到胸口密密麻麻地疼。 他双唇抿得发白,干涩道:“别哭了。” 他说完,郁卿哭得更伤心,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每一滴都重击在他心上,让他也喘不过气。 他拿龙袍袖子擦,湿痕蔓延了整个袖口,就是擦不完眼泪。 越说别哭,她哭得越难过,眼睛通红,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谢临渊不想承认自己慌了。 他想说,又不是前两日没做过,明显有时她也想来制服他,看他难以抑制地喘息时,还会露出挑衅的神色。 或许他的确该轻一点,明明他每次都很克制了。 谢临渊扶着她发抖的腰身,不动声色用手丈量,郁卿和他比,实在纤细柔软得惊人。从前他没注意过女子具体都是怎样,京都贵女们娴静文雅,扶风弱柳。但郁卿上蹿下跳,和脆弱毫不搭边,总让他误以为她坚固难折。 他沉默地将她托起来一点,让她支撑的力道都卸在自己身上。 谢临渊懊恼地说:“是朕没想到你身子这么弱。” 郁卿一巴掌打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就这个原因吗?” 谢临渊低头去想,片刻后勉强道:“朕不该在这里。” 郁卿又给他一拳:“还有呢!” 谢临渊咬着牙,怎么还有。 郁卿开始推他,让他出去。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每回她都是这样,自己好过一次,就开始推他让他走。 “别动。”谢临渊沉声,“让朕想想。” 然而郁卿更加卖力地推搡:“你出去再想!” 谢临渊在推搡中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索性一把将她抱起来,往亭子里走。 郁卿吓得差点尖叫,捂住嘴浑身颤抖:“你先离开我。” 谢临渊沉着脸不言。 幸好他没走两步,就坐进亭中。郁卿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累得浑身乏力,尝试着稍微推了两下,又被曲起双腿按坐在他身上。 谢临渊拨开她抵在他胸前的双拳,右臂从她肋下穿过去,环住她整个脊背,叩在她另一侧的肩上。左手按住她的后脖颈,把她往怀里带。 郁卿全然融进他怀里,胸腔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相比吻和打架,拥抱实在太过亲密了,令她不适。 “你……先放开。” 谢临渊闭着眼没有回答。他身上总是更冷一点,但此刻周身却十分灼热,尤其是最贴合的地方,烫得郁卿想起身离开,却被谢临渊用力箍回来。 郁卿脸色一僵,也不敢动了。 接着谢临渊俯首,脸埋进她肩窝,侧脸抵在她的脖颈,鬓角贴着她的耳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又十分轻缓地释出,像一个落寞的叹息。 郁卿举着两只手臂,十分迷茫。 他还是暴跳如雷比较好,这样让她摸不着头脑。或许是他发现她逃跑计划了。孟太后肯定给他说了,他才会发脾气找她打架。 但天天打,谁也受不了。司娘子说那种药不可常吃,要长期的,最好用浣花煮水喝。许多乐伶嫁人生子前,都这样喝。司娘子问她想不想要孩子,若不想,有更一劳永逸的法子。 郁卿想了半天,说不知道。起码她不想和谢临渊有孩子,他也不像能做父亲的人。刘白英大哥倒像一个父亲,但他太平淡了,郁卿也很难想象另一半是类似的人。 况且这个年代的男子容易娶妾。她不介意对方有前任,但不能同时有两任。总之她与世人的差距都太大了,和易听雪都有许多差距。但易听雪好过其他男人,起码她俩缘分深,能互相体谅,像家人相处一辈子,不担心被背叛。 郁卿走神到千里之外,越想越迷糊,睡过去前瞟见亭柱边,那本《忏悔咒》落进了污泥里,彻底不成样。 这可是谢临渊丢的,不是她丢的……- 过了一会儿,谢临渊发现她竟睡着了。 夕阳逐渐沉下去,有内侍来亭中找他,隔着很远,就被他一个眼神盯回去了。 他晃了晃郁卿,她居然不醒。 顿时又气又好笑。 刚才还问他还有什么,等他想出来,她竟又抛下他了。 谢临渊怨气冲天,埋首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沉默片刻,道:“卿……” 刚说出口,却立刻闭紧嘴,像一口毒药卡在喉咙,深深忌惮这两个字。 他探了探她心跳,还好她没醒来。 谢临渊这才松懈下来。 有时候郁卿睡着更好,起码她不想逃离他。 谢临渊早就清楚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她还敢去避尘堂。 今日孟太后破口大骂时,他正好赶来,准备直接拉走她。但随即郁卿说的话让他冻结在原地。 什么叫骗骗狗皇帝? 谢临渊不想去看她的眼睛,他和太后今日彻底决裂,也不想回避尘堂了,他又不想理政事。他只想立刻掌控她,让肌肤相贴,看她因他一举一动而产生喜怒哀惧。 自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郁卿好似愈发容易脱离掌控,他离开半个时辰,都会焦忧她在做什么。 谢临渊揪了缕郁卿的头发摆弄。 夜风起了,郁卿却一直是暖融融的。 她的脊背细薄伶仃,像吹飞的一张纸,顷刻就要乘风而去。 谢临渊阴了脸,下意识箍紧她,手贴在她心口的背面。 她的心跳如此鲜活,像初生的幼鹿,每一跃都想触碰他的掌心。 谢临渊又吸了一口。 她怎么连身上的香气都是暖的- 郁卿终于被任命了一个讨厌的差事。 给陛下写起居注。 为此她天不亮就得跟着谢临渊爬起来,被套上女官的衣服,塞去太元殿的朝会上,坐在帘后记录。 她和谢临渊大吵了几架,说她不想总看到他那张脸。 谢临渊听完面色冷得要杀人,郁卿一溜烟就跑了。晚上还把殿门锁起来,不让谢临渊进来打架。又隔着殿门嘲讽他奸银掳掠无恶不作,把他气去了天子寝宫。 郁卿当晚睡了个踏实好觉。没管谢临渊辗转反侧一整夜。 但第二天早上,柳承德亲自来开门,最后郁卿还是被迫去了。 自天子登基,起居注写得极为模糊。内史台的起居舍人都是闲散职位,两个混吃等死的老翁间,骤然被放个女官进来,皆都不敢和她说话。 柳承德提点:“陛下五更便起,临大小朝会,然后用早膳,听政,用午膳,召见臣子,批阅奏折,你负责事无巨细记录陛下言行赦令,措辞不必太精准,剩下的交给起居舍人就好。” 郁卿怀疑谢临渊故意整她,她连字都写不全。 朝会时,郁卿写字的速度根本跟不上谢临渊的语速,好多话她也不明白,于是简单写写就安心放下笔,靠着柱子昏昏欲睡。 谢临渊面带倦容,坐在龙椅上,正听众臣为攻打北凉的破事争执不休,他听得头疼,忍不住侧目看去,帘后的郁卿竟靠着柱子睡得正香,甚至还自带了靠枕垫。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朝臣们退去,三呼万岁声才把她震醒,她照猫画虎跟着众人拜。揉揉眼睛起身,谢临渊已经冷着脸走到她身前,一把夺过她手中写了一半的纸,看完他额角青筋直跳。 只见上面写:“卯时三刻,上御太元殿大朝会,狗皇帝嘴太快汪汪大叫听不懂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柳承德抬眼一看,陛下被气得冷笑- 但郁卿也很郁闷,这些日子一天到晚没有一刻和谢临渊分开。她走个神,他眼神就会斜到她身上来。 谢临渊看她不爽,倒是开心了,甚至还动不动盯着郁卿冷笑。 就算她不恨他,又能怎样?还不是得天天看着他,只能看着他。只要他起抬手,就能握住她的手腕,扣住她的手指。 谢临渊也这样做了,当着议政殿中召见臣子时。 郁卿被拉住手时,脑袋嗡的一声。 她怒目相视。 堂下还有人,怎么就拉她的手? 郁卿不断挣扎,谢临渊就是不放,甚至面无表情一把将郁卿捞进自己怀里坐着。 她屏息凝神,心跳如擂鼓,捂着嘴缩成一团不敢说话。 若阶下应答的臣子抬起头,就会发现她。 谢临渊翻着折子,和堂下叩首的臣子议论,语气中不辨喜怒。 他胸腔里传来声音,在郁卿耳畔轰鸣,震得她浑身发抖。 时间变得尤为漫长,直到谢临渊让对方退下之前,才把郁卿从怀里抱出来,放在一旁。 待人走后,谢临渊扭头笑看着郁卿。 郁卿脸色极差,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一声。 谢临渊不怒反笑:“现在明白是谁掌控你了?” 郁卿气愤离去,走到议政殿后门外吹冷风消气。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内侍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看,柳承德犹豫再三,上前问道:“陛下,何苦令夫人羞愤难当呢?” 谢临渊丢下手中奏折,冷声道:“朕就是要她羞愤发火。” 如果她既不笑又不哭,既不爱也不恨。 她总得为他做出一点反应。 殿后的郁卿也听见这句话了。 她闭了闭眼睛,安慰自己不要理,越理越得寸进尺。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布偶娃娃,身上穿着宜春苑的舞姬的衣裳。 捏捏布娃娃,里面发出古怪的沙沙声响。 司娘子真是什么奇怪的药都有,郁卿拿了三只金簪子换来了一包好东西,若能找准时机,给谢临渊灌下去,她跑路的几率大大提高。 只是他日日同她在一起,就算灌下去,她也会被侍卫拦下,跑不了多远。 郁卿皱着眉头想,若陛下有个什么大事,没法带着她,就好了。 但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如今谢临渊疯病愈加严重,她吃完饭去外面散步,他都要跟着。她很难想象有什么场合她不好参与。 第50章 第 50 章 朕一直在后悔 天阴着, 凉风嗖嗖,像鞭子打在人手臂上。 郁卿走下白玉台,靠在孤松底下的避风处。 前头杜航挂着刀正步威行, 脸上却轻松,应是刚下了值, 准备回家去。 难得看见一张熟人脸,郁卿朝他打招呼。杜航怔愣片刻, 忽笑道:“郁尚宫怎在此处?” “陛下生气赶我出来。”郁卿颠倒是非。 御前侍卫皆知她爬议政殿顶的事, 杜航劝和几句,郁卿听得不高兴, 转走话题:“你山菇豆腐馅包子挺好吃, 可否传我秘诀。” 杜航恭敬答了。又说到白山镇的山菇,以及他进山采蘑菇的地方。郁卿抠着下巴,恍然想起她当年也在那处采过。 蘑菇做了一锅汤,她与林渊喝了后,说起采蘑菇的种种过程。林渊听罢问:“你猜有没有毒?” 自然是没毒, 但郁卿“啊?”的语调很精彩。 林渊笑了声, 转身不言语, 任郁卿抓耳挠腮, 拽着他衣袖问如何是好,片刻后才明白他又逗她玩。 当时郁卿只轻轻推他一把。 现在谢临渊再惹她,她一拳怼上去。 她本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人。 郁卿笑着说起当年采蘑菇摔倒脸着地的事, 将杜航也逗笑了。两人小声哈哈时,谢临渊忽然出现在玉台上,俯视着孤松下的二人,冷冷道:“玩忽职守。” 他脸色阴沉到滴水,郁卿收起笑意, 面无表情走了。 回议政殿后,谢临渊似乎越发看她不顺眼,故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郁卿一概装听不见,拿着笔认真画一只头戴冕旒的狗。 谢临渊质问她到底想怎样。 郁卿抬头道:“我不想做女官了。” “那你还想做宫婢伺候人不成?” 郁卿沉默片刻:“陛下还是给我一个份位吧。” 谢临渊浑身烦躁和阴沉脸色骤然消失。 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 郁卿良久没听见他答应,奇怪地望向他:“陛下不同意么?” 案前的天子纹丝不动地打量着她,疑惑不解。 郁卿只是受不了白天给他干活,晚上和他干架了。狗皇帝精力旺盛,她跟不上。 后宫不得干政,拿了份位不用十二时辰都和他一起,她就在承香殿里躺着缝布娃娃衣服……才怪。 半响后,谢临渊垂落眼睫,清了清嗓子嗤道:“你居然还想索要份位?” 可能嫌她嫁过人,且来路不正。 “那算了。”郁卿继续写着鬼画符。 谢临渊见她许久不言,似是结束了这个话题,顿时懊恼地抿紧双唇,想着如何不动声色让她重提一次。 或许上苍也在帮他。 郁卿写着写着,顿觉未来一片黑暗,他后宫的位置那么多,他们打过那么多次,要个份位都不可以? 她叹道:“陛下,你就随便给一个呗?” 谢临渊立刻道:“你要的话也不是不行。” 郁卿怔在原地,眸光闪动,肉眼可见地缓缓露出一个真心笑容:“多谢陛下。” 谢临渊咽了咽,飞速瞥过她一眼,掩去眸底的晦暗不明。 郁卿抽出一张纸,落笔:“酉时五刻,上封御前女官郁卿……” 写到此处,忽然抬头问:“陛下要封我什么?” 她等了许久,谢临渊似陷入静思,蹙着长眉,时不时狐疑地看一眼她脸上笑容。 郁卿也撑着下巴等着,想知道谢临渊到底封她什么,这关乎她以后跑得多容易。 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个想要的了。 又过了好半天,谢临渊才淡声含糊道:“随便……就皇后吧。” “啊?”郁卿傻了,下意识后仰,惊得嗓音都提高,“你说什么?你真心要封我皇后?” 谢临渊漠然道:“朕不过是诈你,你不会真以为朕要给你皇后之位?朕的诏书早下给裴氏女了。你要什么可以自己提,但要有点自知之明。” 他重新垂下眼去,翻开奏折,开始批阅,再不看郁卿了。 郁卿捂着额头,手肘架在案台,思绪一片混乱。 她要份位要得很安心,这就是个虚名。 若她真想和谢临渊在一起,估计会极为厌烦,就连皇后之位都不喜欢。一群人中争地位最高,心中最爱,有什么意思? 她从前也怀疑过谢临渊用意。 但后来想,谢临渊相当看重贵贱门第,他首先是一国之君,势必要选个端庄的世家贵女母仪天下,再纳一堆妃子联姻或开枝散叶。 但如今…… 不是她自作多情。谢临渊实在看上去太可疑。 她可担当不起皇后的职责。就算她要跑路,也不想先答应下来。那和孟太后没区别,用虚假的“为你赎罪”骗着他。 这事一定要尽早问清楚。 郁卿狐疑地盯着谢临渊:“那陛下教我帝后祭天礼节,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临渊起身走来她身边,抽走她手中纸道:“你少自作多情,朕不过想让你长长见识,就你能在太元殿后睡三天,还堪做皇后?” 郁卿深以为然:“这些天陛下也看见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陛下疏远裴家人,迟迟不大婚,是为了等我的话——” 谢临渊冷笑打断:“朕何曾等过你,你少胡言乱语。朕不日就要将裴氏女迎入宫。” 郁卿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谢临渊似是要堵她话般,语速极快:“朕何须告知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知道?” 郁卿不耐地瞪他:“陛下还是少说气话了!你都让我去太元殿睡大觉——” “朕何曾说过气话?”谢临渊别过脸去,眉头拧成一个结,“柳承德,你到底传没传裴左丞!下个月初八朕要迎裴氏女入宫!” 柳承德倒吸一口凉气,走过来小声对郁卿说:“夫人先服个软吧,陛下为夫人做了许……” 他话未说完,立刻被听力敏锐的谢临渊打断。 “还不快去!” 柳承德只得立刻去。 谢临渊又抽出一张新纸,丢在郁卿案前:“还不快记,下月初八朕要迎裴氏女入中宫!” 郁卿瞥了眼他,呼出心口憋着的气,也不想管了。 她不是刚进宫,不会被谢临渊两三句气话吓到,她清楚谢临渊对她有感情,不论是爱是恨还是掌控欲。 但婚姻大事不能冲动决定。 可她哪有立场管。她无法给他任何承诺,或许他大婚有了新人,就能慢慢移情别恋了。 两人就这样对峙,片刻后,郁卿俯身,一笔一划写着。 谢临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恼恨。 郁卿写到“上谕下月初八迎”,正想着这个时代的“裴”字怎么写,被谢临渊一把抽出纸丢掉。 “出去。”他声音极轻,仿佛再也不想和她说话了。 郁卿皱着眉离开议政殿。 殿门关上后,里面传来抽剑声。 过了很久,内侍搬进去一张新的紫檀木案牍- 郁卿瞧着天色,准备回承香殿,可走出两步,就被御前侍卫拦住:“陛下亲谕,尚宫得跟着陛下一道,才能离开议政殿。” “他都把我赶出来了!”郁卿说。 御前侍卫行礼:“请尚宫见谅,陛下亲谕。” 郁卿只好坐在议政殿的背风处,抱着双臂。 不到夏日,傍晚还是有点凉。 今日还是阴天,郁卿坐了许久,迷迷糊糊睡着后,风向变了,吹着了她。 郁卿忽然打了喷嚏。 她睁开眼,吓了一大跳。 谢临渊站在她面前,指节攥得发白,正冷冷俯视着她。 郁卿摸着树起身,忽然被谢临渊一把握住双腕,往议政殿里拖:“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不,朕就当着全天下人失信践诺,撕了立后诏书。你快说!” “陛下!”郁卿进了殿,猛地甩开他,“你够了!” 谢临渊怒火浸透了浓黑的眼:“你有什么资格和朕这样说话?你不过就是被朕临幸过罢了,你以为你是谁?” 郁卿从前一定会被吓到,如今却怔怔瞧他这般模样,一时竟不气了,沉默地听着。 她的无动于衷更加激怒了谢临渊。 “你值得么?”他一把将她按在墙上,逼近了道,“朕是要给你皇后之位,怎么了?你不稀罕,朕还得事事都依着你?” 他双眉紧蹙,眼眶通红,下颌线条更加紧绷,容颜美得太锋利,似鲜血淋漓的刀刃直逼人心口。 “可你就偏要反复践踏朕的真心,看朕一次又一次发疯,变成一个笑话,好让你心满意足?朕就非要一遍遍求你答应才行吗?你到底要怎样!” 郁卿靠在墙上,安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看他又愤怒又痛苦,在怨恨的泥沼中挣扎,望向她的目光带着隐隐的渴求。 她终于明白谢临渊为何总是这样愤怒。 因为他求而不得。 人失恋是会这样,大骂对方,怨恨对方的所有无情,不断贬低对方,以证明对方不值得自己付出。 当年她被林渊抛弃时,也痛苦过,恨过怨过,在江都的河堤边,扔掉了他亲手为她做的木簪。 可笑的是,他与她当年心中所想,都是一模一样。 ——难道看她失魂落魄狼狈,变成笑话,他就能心满意足吗? 郁卿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如果年少的她知道谢临渊也有失恋的一天,她会满意吗? 可能不会吧,她只会觉得无趣。 若不然,她当年也不会直接放弃报复林渊。 但时间太久,她也不确定了。 回忆的碎片缓缓苏醒,她忽然想起焚毁小院时,心中所想。 她那时想:何必呢? 那时林渊抛弃了她。 于是她也回复谢临渊:“何必呢?你不该问我。” 谢临渊笑得讽刺:“那你说朕该问谁!” “你该去问问七年前的林渊。”郁卿轻飘飘道,“你俩先吵一架去吧。” 她神情淡漠,如同避尘堂中永远不笑也不怨的琉璃观音像。 谢临渊脸色惨白,不依不挠地攥紧郁卿,将她往自己怀里箍。他不信这么多日相处,他们吵了多少次架,亲吻过无数遍,做尽男女间所有亲密的事。难道只有他越来越渴望靠近她,越来越想和她肌肤相贴。难道她就没有一点点的感觉,哪怕是恨他强占她也好。 “那不还是我吗,七年前的林渊不就是我吗!”谢临渊含恨望着她,制住她的腰身,要立刻将她据为己有。 郁卿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愤怒,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你少装!虽然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林渊会亲手给我梳三个月的头发,林渊不会拿剑指着我!或许林渊曾真的存在吧。但你把我送给建宁王,一心成为谢临渊时,他就彻底消失了!是你吞掉了我年少的爱人,还想假扮成他的模样接近我!” 谢临渊咬着牙,闭着眼,手臂撑在墙上,依然将她固执地圈在身前。 许久后,终于还是低声道:“若朕早知道,你不是建宁王的细作。” 可此时说这话又有什么用?悔恨是最无用的,谢临渊向来不屑。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这一刻,得到郁卿的渴望突破了他可笑的自尊。 “这些年,朕一直在后悔,将你送到他手里。朕推翻全盘谋划,发兵建宁王府,只是忍受不了他能与你一起。”谢临渊眼眶发红,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奢求,恼恨到了极点,“这样够了么?” 郁卿讶异地望着他,久久无言。 谢临渊如此孤傲的人,竟也会说出这种话来? 随即她叹了口气:“够了,我原谅你了。” 谢临渊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紧接着,郁卿平淡的声音传来耳畔: “只是太迟了。”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我已经掌控你了 从墙边到天子案牍。 叠累的奏折堆坍塌, 辟雍砚翻落,松烟墨流淌了满地,洇上郁卿散在金阶上的心衣。 越是不甘, 越要强求。谢临渊丝毫不顾及自己,用尽一切, 让她在反抗之前,就迅速陷入混乱沉迷。他拖着她共沉沦入滔天怒潮。又在令人窒息, 暗无天日的深渊中, 一霎迸射出无比绚烂的花火。 郁卿横在议政殿天子案牍,失神地望着穹顶藻井。一条怒目金龙盘踞其上, 气势磅礴, 像汹涌的漩涡,将她的魂魄也吸进去。 耳畔响起他痛苦而低哑的气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唤我渊郎。” 她眼瞳颤动,极力夺回了思绪, 在波涛中扬身, 狠狠锚定了红潮中起伏的锁骨, 她刻下尖锐的痕迹, 一路攀爬蔓延向上。越靠近山岭,谢临渊屏息的时间越长,换气的声音就越压抑, 直到山尖被咬住。他似感受到了溃败的迹象,立刻退开,将她的天地倒转,誓不罢休。 沉舟翻船,金阶如水, 郁卿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小舟竭力抵岸,却被一次又一次窒入海中。 “唤我渊郎。”他重复。 郁卿咬着牙,冲颅的颤栗化作泪水,缀在案牍边雕刻的花瓣,如朝露,如流萤,来不及消散。潮水暂时褪去时,她趴在岸上大口喘息,翻过身去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转瞬又堕入翻腾孽海。 她身下明堂奏疏脏污,紫檀案濡湿,五龙玉玺滚落。龙首裂开一道缝隙,金穂搭在她低垂的凝白指尖。 谢临渊的墨发冰凉,拂过她红透的眼角。 “唤我渊郎。” 一滴泪,顺着睫根溢出,坠没鬓边。 郁卿持续在他肩背上留下尖锐的抓痕。她红唇颤抖,并未张开,换来破浪的长风连续冲撞她最致命的要害。 案牍在风击下狂响不止。 暴风雨混入她垂死的哭吟。 郁卿一败涂地,彻底屈服在澎湃汹涌的浪涛中,嚅嗫着满足他的索求。 “渊郎。”她涕泪交加,认输道,“渊郎……” 谢临渊的长指梳入她潮湿的发间,捧着她的脸,指尖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轮廓,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艰涩地咽了咽,遏制住冲动,只为再听一次:“方才你说了什么?” 郁卿脸颊湿透,清澈的眸子迷蒙散乱,混淆今夕何夕:“渊、郎…8以4吧1六9陆三…” 谢临渊闭眼,陷入熟悉的黑暗,垂首与她前额相抵。 “我没听清,可否再唤一次?” “你故意的!” 年少的郁卿羞恼地嘀咕。 不在金銮宫阙,不在庙堂明台,而浩渺天地间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二人站在树下,她被他惹恼了,想推开他,气急败坏伸出手,却心疼他的伤势,转过去狠狠推了一把庭中榆树。 她痛得甩了甩,林渊立刻捂住她的手,刹那与她笑作一团。 枝上冬雪倾泄淋下,至他与她共白头- 浴堂殿在天子寝宫西侧,上次带她来时,郁卿睡得很香,可一入水便醒了,惊慌失措地扑腾,两条手臂扒住岸边的白玉兽首,浑身颤抖。 他才想起她怕水的事。 谢临渊立刻把她抱上池岸,等她在他怀中镇静下来,再下池,用手臂搭成一座半没入汤池中的桥,让郁卿坐在他臂弯里,同时扶着他与岸边,给她清理干净。 这次郁卿尚醒着,看见满池氤氲的热气,面色僵硬,在他怀里挣扎着。 谢临渊又一次将她放在池岸旁。 满室都在粼粼波光中摇曳,连视线都朦胧不清,热气蒸腾,让她周身暖香更为明显。 郁卿垂着脑袋,一手撑在岸边,另一只手勉强在心前拢住衣衫。她的衣衫早就脏污发皱,被丢在议政殿,如今身上裹着他的龙袍,半截衣带和纤长的小腿都浸在水中,顺滑如绸的发丝披散,发尾也落入汤池中。 她几乎坐不稳,需要他撑着腰背。 谢临渊垂眸不言,进入汤池,要将她也抱下来。 郁卿吓得推搡乱踹。水花不断溅起,最后发现水面只到她腰际。而她坐在谢临渊撑在池壁的手臂上。他贴得很近,另一手扶着她的腰,用身体圈住她,让她感受不出这个汤池有多大。 他塑起的墙与桥都异常坚固,郁卿这才安稳下来,沉默着不说话。任他缓缓地,试探地摘去她身上外袍,放在一旁,给她清理他造的孽。 郁卿坐得有点高,因此让谢临渊微微仰视着。 造化实在钟情于她,每一笔都勾勒出灵秀风韵。细颈弯曲的弧度,双肩与臂腕的线条,浑然天成,一路蔓延到指尖。好似栖息在沙洲的白鹭。 谢临渊不得不承认她美丽得超乎他所想。 而他印象中,郁卿一直是个上蹿下跳,没头没脑的野兔子,被他揪着耳朵捉住后,就一直用腿蹬他,踹他,红着眼睛竖着板牙咬他。 郁卿拧眉道:“你在笑什么?好瘆人。” 谢临渊唇角回落,淡漠道:“你踹人的力道太弱,像在打情骂俏。” 郁卿狠狠给了他一脚。 “……” 郁卿差点飙泪,她脚好痛:“你肚子怎么是硬的?” 谢临渊嫌弃地看着她,好似看笨蛋,忽然握住她的足跟,拽出池面检察。 她不着寸缕,膝盖屈起,被叠着腿压到身前。 “别乱动。”谢临渊皱眉冷声,看见她细白泛粉的足尖并没有红痕碰伤,就放下了。 郁卿怒目而视。 谢临渊似是不耐烦:“又要怎样?是你先踹朕的。” 郁卿羞恼地收回视线,垂着眼,不想计较了,翻篇吧。 满室水声。 半响,忽然听见他冷哼道:“你还想继续,那让你再踹朕一下。” “??” 这真的是人么,这是狗吧? 郁卿气得想给他当头一锤,但估计他又会说挑衅她的话。于是她选择好好谈谈。 “我再踹多少次,也不可能做皇后的。” 谢临渊脸色迅速冷淡下来,长眉紧蹙不出声,就这么干站着。 郁卿忍不住笑了,为何不开心呢?刚才嚣张的是谁呀?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哦? 谢临渊嗤笑:“你凭什么笑?” “笑你可怜。” “是你比较可怜。朕有江山万里,无上权力,你连一点份位都求朕赐予,朕随时都能将你打入贱籍。”他忽然贴近郁卿,浓黑的眸子里带着嘲讽,“就连你的身子都由朕摆布。” 郁卿毫不避让他的视线,认真道:“那为何我一笑,陛下就愣住。我一哭,陛下就焦急?我不笑不哭陛下就要犯疯病。我离开一刻,陛下就会心神不宁,要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陛下不管多气愤,只要得到我一次,就能立刻恢复平静,全然忘了所有事。难道陛下还没发现么?你越靠近我,你越离不开我啊。” “笑话。”谢临渊忽然后退一步,撤走他支在池壁上的手臂。 郁卿眼中闪过慌乱,即将淹水中时,瞬间被他拦腰提起挂在身上。 她惊惧未定,喘着气,手臂僵硬,死死环住他脖颈。 谢临渊挑眉道:“是谁在掌控你?” 还没待郁卿回答,他就作势要推开她。 郁卿立刻紧紧缠上来,不停往他身上爬。手臂缠着他的脖颈,将她的脑袋极力搭在他肩膀上,好似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离开他就会溺死在水中。不论他怎么推,她都决心抓住他。 谢临渊轻轻推了几次,再没有动手,任凭她瑟瑟发抖贴在他身上,说什么也不松开的样子。 他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甚是稀奇。竟让他有种大仇得报,恨意解脱的快感,以至于心中怒火都暂时熄灭,甚至忘了质问是谁离不开谁。 他真该让她一辈子都待在水里,永远也不要游回岸边。 可是片刻后,郁卿缓缓睁开眼。 她又看穿了他。 这个对人对己都心狠手辣的暴君,对她却愈发狠不下心。 就像他会将她打入贱籍,但不会真放任她遭人凌辱。他会将易听雪下大狱,但会让平恩侯悄悄去照顾。他给她上脚链,但占有她后竟全忘了。如今只要打一架,他什么事都能既往不咎。 郁卿忽然明白,谢临渊再生气,也不会放任她落入水中,只会吓唬她。 他总让她有机可乘。 雾气弥漫,他整个人都倒映在她镜湖般的眼眸里。他们发丝交缠在一起,像水中游动的蛇。 郁卿歪着潮红的脸,环着他的脖颈,轻声宣布:“我已经掌控你了。” 谢临渊扬起下颌,喉结上水珠一滴滴滚落,感受到郁卿放在他颈后的手,因湿滑而紧张地抓握着他的脊梁。 他侧目冷嗤一声,似是根本不信,伸出手去推她。 他的力道极轻,甚至不及汤池波涛的推力。 郁卿暗中咬牙,忍住浑身颤栗的恐惧,就在他触碰她的一瞬间,松开了他。指尖从他脖颈滑落,手臂像一条柔顺的披帛,瞬息间落入水中,一滴滴水珠飞溅落在他侧脸。 她顷刻后仰,失去重心,汤池波涛上涌,淹没她的脸颊。 波光映动,点亮谢临渊眸底的一丝慌乱。 他猛地将她捞回来,紧紧抱在身前,指节牢牢扣在她腰身与臂间。 郁卿抖若筛糠,惊恐地喘着,再次攀上他的脖颈。 她抿着嘴唇,抬起湿透的长睫,勇敢与他对视。 谢临渊正无比愤怒地盯着她。 耳畔,彼此心跳声剧烈。 一声一声,是胜利者的鼓点。 热气氤氲,模糊二人的视线。 片刻后,谢临渊倏然转身,一把将郁卿提到岸边丢下。 自己抽了身干净寝衣披上,一言不发,径直离去- 自那日后,谢临渊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郁卿敢笃定,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竭力证明自己,不受她的掌控,切割和她所有的联系。 承香殿中,也没有人来教习,无人再提起居注女官的事。 谢临渊不来,郁卿也不提。 只有雪英偷偷望向她的目光,带着欲言又止。 终于有天,雪英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夫人,你就不好奇陛下在做何事?” 郁卿缝着手中布偶,笑道:“嗯?在做何事?” 雪英目光复杂:“陛下要大婚了。” 郁卿只淡淡哦了声:“何时呢?” “下月初八。” 郁卿说好,继续低下头缝着布偶。她最近经常请司娘子来跳舞,还给司娘子亲自改衣裳。雪英非常不赞同,宜春苑说到底不是良家人。 郁卿听罢没有多言,给雪英也做了一个布偶,身上套着一等宫婢的衣衫。送给雪英时,还祝她今后能得偿所愿。 这话好像有辞别之意,雪英也没细想,开开心心收了,还夸郁卿:“夫人手艺竟这样好。” 郁卿笑道:“一开始真的很不好,我制衣还行,绣花只能说够用。你可知,我第一次绣在手笼上,绣了一个——” 她忽然顿住。 绣了一棵极为简陋的树,由两个三角形,一个长方叠在一起。 还绣了一条四不像的鱼,一个三角连着一个圆。 手笼送给林渊的当晚,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嗓音干涩地说了两声好,接着取出那封信,送她去建宁王府。 “总之绣得惨不忍睹。”郁卿叹道,“一开始做衣裳也是,缝的乱七八糟。” “那之后如何好起来了?” “多练。” “夫人要是能将练缝衣的一半决心,拿来练字识文学宫规,或许就……” 雪英立刻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郁卿并未在意,笑道,“那不一样,为了喜欢的人能过得更好,我日日练都不会累,反而觉得开心。” 其实她一开始也没多喜欢缝衣服,只是练久了,能借此谋生,便一直做着没断。 但她看到识文学宫规就烦,天天想偷懒,很明显是什么原因。 到初八那日,宫中上下皆匆匆忙忙。承香殿好似被排挤到了边缘,满殿宫人皆照常服侍郁卿,好似这场大婚与她无关。 郁卿只带着雪英出门,拒绝了其余内侍。她旁观着宫人们来去匆匆,备帝后轿舆,迎皇后仪驾,宫中上下处处铺垫帷幔,准备祭天大典。还要迎裴氏长达数里的妆奁。人人皆议论着裴氏女的妆奁,从裴府一路抬入宫中,一个时辰都没送完。 许多地方都不能去了。郁卿只好绕着宫墙,沿着最偏僻无人处走动。 雪英忽然拦下了她:“夫人,那边就是东苑了,我们该回了。” 郁卿面色如常,嗯了声:“那去附近的园子转转吧。” 雪英发现郁卿的双手微微颤抖,以为她心中难过,叹道:“夫人可是后悔与陛下置气了?” 郁卿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雪英不明所以,或许夫人只是自我安慰。 她们走进千步廊后僻静的园林,郁卿忽然笑道:“雪英,我有些内急,你在此处等等我。” 雪英蹙眉:“我同夫人一道去。” 郁卿正要扯理由,园子尽头突然传来响动。 郁卿一愣,赶快拉着雪英道:“走,我们不要打扰到别人。” 她带着雪英匆匆往另一头走,被一群内侍追上。 “夫人留步!” 郁卿惊疑不定地转身。 内侍惶恐下拜道:“陛下请夫人去甘露殿。” 郁卿脸色惨白,转念一想,谢临渊若真看破了她的计划,为何不直接将她锁在承香殿,非要大婚当日叫自己去天子寝宫? “我去甘露殿作何?”郁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端起一个笑,“不好惊扰帝后大婚。” 内侍欲言又止,脸皱成一团:“此事……唉!总之请夫人快去吧,再不去陛下就要砸了甘露殿了!” 第52章 第 52 章 离开皇宫 帝后大婚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固若金汤的长安宫被打破,宫人们能频繁与外人接触。 越忙乱时,能钻的空子越明显。过了今日, 再难寻到下一个好日子了。 她以为谢临渊这次能忍得久一点。 起码是大婚结束后,等他对她的执念和感情消退了, 心狠手辣重占顶峰,再来狠狠教训她。 正好那时她已经跑了。 郁卿垂着头, 和内侍来到甘露殿外。 遍目龙凤铺陈, 金光与艳红交织,隆重庄严, 她眼花缭乱瞥了一眼, 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 甘露殿外,宫人们跪了一地,皆瑟瑟发抖。 内侍高声通传:“陛下,皇后娘娘,郁夫人请见。” “让她进来。”天子的声音隐隐压着怒火。 郁卿脚步迟疑, 走进殿门, 满地碎瓷, 昭示着方才的龙颜大怒。 后殿案前的红烛下, 坐着谢临渊和他的出身六姓七望,世家高门的新后裴氏。 她华贵迤逦的衣摆,在金台铺开, 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本是大喜之日,裴皇后却面色惨白,仅能维持着表面端庄,看向郁卿的眼神亦是惊疑不定。 郁卿只瞄了一眼皇后娘娘,准备按规矩行跪礼。 她刚要屈膝跪下, 谢临渊突然道:“起来!” 郁卿又站直了。 帝后沉默无言,只是谢临渊的气息更为沉重,似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似灼烧。 郁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致也能猜到,裴皇后彻底惹恼了天子,甚至到他摔酒杯,丝毫不给情面的地步。 难不成他想当着裴皇后的面,狠狠羞辱她一顿,告诉她无法掌控他? 那就太可悲了。明明她在承香殿里,这么多日,谢临渊都不敢来见她,不敢听闻她的消息,连雪英都不得传唤了。 他自己不明白为何? 龙凤台上的红香燃烧,囍烛摇曳。 香灰一点点洒落,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谢临渊疲惫低哑的嗓音:“下去吧。” 他平静了许多。 好像她只是来走个过场,给裴皇后见一面。 郁卿不发一言,非常安分地躬身告退。 谢临渊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片刻都不离开。 她身影越来越远,退出内殿,在前殿回身。 柳黄色飞燕衔花金缕衣上,流光跃动,下摆在空中如惊鸿回旋。 她步履轻盈,每一步都踩在他心跳的节奏上。 背影渐渐远去,融进殿门外的灿烂夕阳。 “回来……” 裴皇后听见天子口中微不可查的气声,仿佛他极力压制自己说出这句话。 红烛噼啪作响。 裴以菱出阁前,太公忧虑地同她说,这段时日天子过度操心国事,夜不寝,日难食,除了听政批阅公文,就是站在议政殿的连窗前,望向窗外千古孤松。 那松柏据说是大虞开国皇后死前寻来,为她相识于微末的陛下植于殿侧。以喻她情意坚贞难改,不畏世间严寒,千秋万古常青。 天子不许内侍再点灯。 他彻夜在长安宫幽寂的宫道上徘徊,不知欲去何处,又只得回到议政殿中,继续凝望着孤松。 他像被抽走三魂七魄,极快地消瘦憔悴下去。本就锋利的面容更似石刻刀削。屡屡在太元殿朝会上,出神地望着帘后,不知在想什么。 朝臣们只要稍稍问起,何事让陛下烦忧,就会引来天子震怒。甚至有天拔出龙纹剑,劈了太元殿龙椅一剑。 裴以菱不动神色地抬眼,被天子惨白骇人的脸色吓住。 他下颌紧绷,青筋起伏得显眼,墨黑的眼中滔天苦海翻涌。 吸气时,薄唇微动,又不慎泄露了一声:“回来……” 裴以菱望向郁夫人远去的背影。 她的确美貌过人,走下金阶时,袖摆扬起,像翩飞的蝴蝶。 左右内侍肃穆静立,缓缓将金銮殿门合闭。 那一框夕阳越来越窄,她的背影淡入光中,即将消逝,如一场梦幻泡影飞去。 就在此刻,身侧天子倏然起身,那道压抑了千千万万遍,浸透痛苦的两个字冲出喉咙:“回来!” 谢临渊胸中一阵尖锐的疼痛,教他几乎难以站直,头晕目眩。按在沉香木桌沿的手上青筋暴起,指节颤抖发白:“朕叫你回来!” 窄窄的光隙重开,映上长殿金阶,璀璨夺目。 夕阳彻照下,她遍身通明。 逆光转过头,似是不解。 谢临渊怔愣片刻,不顾手腕碰翻桌上白玉碟,大步向殿门而去。 他越走越快,几乎疾奔起来,气息急促,伸手一把将郁卿拽进怀里。 他环抱的力道极大,似要割开血肉,将彼此骸骨永远嵌在一起,至死不分离。 殿中响起郁卿挣扎呵斥,拳打脚踢的声音,她极力推搡后退,谢临渊就拼命抱紧她,不顾落在头上身上的重击,不论如何都不再放开。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啪! 甘露殿内外宫人腿脚颤抖,纷纷低下头跪了一地。 裴皇后吓得花容失色,颤巍巍起身,不敢想是谁打了谁,只当天子打了郁夫人。 她刚要开口,试图调停二人,劝他们有话好好说,劝陛下息怒,郁夫人只是弱质女流。 就听天子咬牙道:“你打多少下都行,你不开心朕就给你打到开心为止!” 裴皇后吓得差点摔倒,扶着凳子稳住眩晕。 ……何至于此! 裴以菱心中,当朝天子君威深重,不苟言笑,性情喜怒无常。他极看重权势,厌恶儿女情长,行事恣意,手段毒辣。屡次三番削弱世家势力,毫不手软。 这个郁夫人,她也见过,她是薛廷逸的妻子……她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郁卿不言,缓缓放下打人的手。 谢临渊闭着眼,鬓角贴在她耳畔,埋首在她颈窝,颤声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你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这样那样,我只是待在承香殿里。陛下想见就来见我,想拦我就拦我,我何曾拒绝。” 谢临渊紧紧抱着她,咬牙切齿,嗓音爱恨难分:“你明知故问!” 郁卿感觉自己是罂粟。 触碰会上瘾,远离会痛苦。 太上瘾就会忌惮,忌惮才要远离,不堪忍受痛苦,只好再次触碰,加倍成瘾,恶性循环,渐渐抛弃一切,沦入泥沼。 郁卿翻来覆去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握住五指,又张开手心,好让自己看看,手无寸铁的她如何做到这一步。 她叹了口气:“那陛下先请皇后娘娘去歇息。” 他不要脸,她还要。 谢临渊缓缓放开她,只是依然攥着她的手腕。 郁卿一把甩开。 他怒目而视,就要发火! 郁卿平静道:“不想谈,就算了。” 谢临渊咬着牙,生生将抵在齿边的话,咽进喉咙里。他紧紧盯着她,侧首让裴皇后和所有人都下去。 裴以菱惊恐忌惮地望着郁卿。 郁卿沉默片刻,垂首道:“娘娘见笑了。” 她显得尤为安分,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任何恃宠而骄的迹象,不像个尖酸刻薄的人。 裴以菱太过惊骇,竟不知该说什么。对天子的敬惧让她无话敢说,世家贵女的教养让她不好再留,立刻行礼告退。 她出去后,殿门重新关上。 只剩二人。 谢临渊眼中满是解脱后的疲惫,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靠近她,伸手再次将她拥入怀抱,这次却温柔许多。 郁卿冷眼看着屋中囍烛,龙凤盘踞的床幔,叹了口气。 “陛下,我有点饿。” 谢临渊扭头冲殿外提声道:“传膳。” “我想吃缠花云梦肉,单龙金乳酥,玉露团,和金银夹花。” 谢临渊一滞,眼中甚至闪过恍惚。 他几乎没听过郁卿提要求,她总在拒绝他。 当她开口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还想吃什么。”谢临渊蹙眉,“朕的光禄寺养了两千多个供膳,你就点四个?” 郁卿推开他:“剩下的陛下想吧,我爱吃甜的。” 谢临渊当然清楚她爱吃甜的,他每日都让光禄寺换不同菜肴端到承香殿,命雪英记下她每道菜吃了几筷子,然后回禀给他。 不出十五日,就摸清她胃口了。 谢临渊转身去殿外。 郁卿攥紧袖袋,坐到桌前,盯着他走出殿门,低声嘱咐内侍,报了一串她喜欢吃的菜名。 她双手颤抖,取了两个茶杯,迅速抽出袖袋里的药粉,颤着手撒进对面杯中。 药粉发白,有淡淡的清凉气味,郁卿不敢多撒,匆匆收了袖子。 她心跳如擂鼓,闭着眼努力深呼吸,平复颤抖的手。 谢临渊很快就回来了。看向郁卿时,她正在给二人倒茶。 “请 坐。”郁卿垂眸道,“方才陛下责备我态度不好,那究竟什么才是好?” 谢临渊抿唇不言。 今日就很好,穿着他命宫中织造为她做的金缕衣。他请她来,她就来看他。她生气了会主动打他,不会骂他狗皇帝,她在他失控时,维护他的颜面让裴皇后先下去。他抱她时,她不会过早推开。 她愿意和他提要求,主动和他说想吃什么,愿意让他继续照顾她用膳,和他说请坐,问他什么态度更好,还给他倒茶喝。 她好像不是那么抵抗了,尽管还是太冷淡。 谢临渊端起茶饮下。 这是她重逢后,第一次给他做什么事。 他……满足了。 谢临渊亦不敢置信,如此简单的小事,竟让他抑制不住地想笑。比黔中道南洪疫好转,还要令他喜悦。 其实他并非天天想做那种事,只是每次被她狠狠拒绝,心中都会升起难以平复的暴躁。 他想象不出还能怎么更好,她对林渊那样……就是最好的。 谢临渊忽然冷嗤一声。 他们都清楚,此生不可能了。若能和郁卿这样磋磨到老,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谢临渊淡淡道:“无所谓。朕也不是很在乎你态度能有多好。” 郁卿听罢,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那行吧,我觉得陛下对我很不好。” 谢临渊脸色一阴,沉默片刻,道:“朕对你的确有亏,但朕也命宫中织造为你做金缕衣,一百一十六件,不曾让你笑过一次!” 郁卿觉得一百一十六件有些耳熟,这个数字太具体了,或许他们曾约定过。 “我爱的是金缕衣吗?”郁卿淡淡问。 谢临渊一滞。 难道不是年少时的她,向他索要金缕衣吗? 然而,谢临渊刚要开口,忽然身子一斜。 他似是身经百战,有些耐药性,竟咬着牙一时抗住了。 谢临渊死死扶住桌沿,试图撑起上身,视线瞥过茶杯,他猛地盯向郁卿,眸中尽是不敢置信,悲恨交加。 “为何……”他半句没说完,墨黑的眼瞳散乱,彻底栽倒在桌上。 郁卿瞪大眼,浑身颤抖,急促地喘息。 她慌张地掏出剩下药粉,掰开他的嘴,悉数撒进他口中,胡乱提起壶把,往他嘴里猛灌。 茶水顺着他脖颈落入龙袍领口。 殿外传来内侍的高声通报:“陛下,可要摆膳。” 郁卿猛地一抖,茶壶摔在地上,碎裂声响! 殿外沉默一瞬,郁卿捏着嗓子高声道:“都下去!” 内侍们似是误会了什么,郁卿正好想让人误会。 她尝试将谢临渊拖上龙床,胳膊却颤抖脱力。 她又急又气,狠狠踹他! “疯子!狗皇帝!我恨你!倔驴!狗贼!让你欺负我!让你骂我!强上我很爽是吧?让你爽!让你爽!去死吧!” 郁卿踹得腿都麻了才停下,恍然发现脸上都是泪水。 她用袖子擦了把眼泪,用鞋尖踢了踢他的鬓角。 他并未苏醒。 郁卿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无比真心,无比畅快明朗的笑容。 天上忽然刮起狂风,殿内喜烛飘忽闪烁。 郁卿笑着笑着,忽然捂住嘴,哽咽地停在原地。 眼泪倏然落下。 滴在金阶上,滴在他脸上。 她环顾这座庄严又靡丽的天子寝宫,处处错彩镂金,好一派金碧辉煌,锦绣天地。 这高高在上的皇宫中,大虞最尊贵的天子,就躺在她的脚下。 他完全丧失了警惕心,居然会饮下她倒的茶。 人可从来不会倒茶给仇家喝,除非想药倒对方。 谢临渊长在无数阴谋诡计中,为何也会栽在这最简单的伎俩下? 为何? “你也有今日。”郁卿望着谢临渊,声音哑得说不出话,“你居然有脸问我为何?” 回应她的是天上风声雷鸣,和他安静的脸。 他们曾当面吵过无数次,这一次只有郁卿吵着,而他听着,无法发出一言。 “因为你永远无法理解,这世上除了权势阶级,占谁的肉-体,掌控生死操控命运之外,还有另一套看不见摸不着的法则。你一意孤行,就是不肯承认它存在,但它依然统治世间,千秋万代!比你至高无上的破烂皇权更长久!”郁卿抹着眼泪,喘息道,“……是你我的真心。” “你无法理解。我由我掌控的意思。”郁卿胸口上下起伏,又踹了他一脚,“你不懂人的真心是无法被掌控的!哪怕你和我欢好多少次,哪怕你让我生下你的孩子,都不能变成爱!” “我给过你许多机会,许许多多次。” “在你我重逢时,在你掳我进宫时,在每一次和我吵架,把我丢去宜春苑,强占我,想封我为皇后,在我刚才问你什么才好时,只要你放下你那套可笑的逻辑!决定想方设法重新来过!”郁卿捂着脸哭道,“可你呢?你每一次都错过了。” 真正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从不是他骗她身份,将她送给建宁王。这些可以视为命运作弄,任谁突然发现爱人是死敌派来的细作,不会崩溃痛恨呢? 郁卿抹了一把眼泪,缓缓抽出谢临渊腰间的匕首:“是你不信我!你也不信真心能弥补一切。你甚至不相信我对林渊的真心!你这个多疑的暴君,是什么让林渊变成这样的!” 她提起匕首,刀刃抵在他心口上。 刀尖颤动,是他心跳的起伏。 谢临渊闭着眼,气息平静,丝毫意识不到他的性命被捏在一个弱质女流手中。 “我不杀你。”郁卿说,“因为我尊重你是大虞天子。我尊重权势阶级同样统治着众生!没了你,将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但你何曾尊重过我的真心?”她手上忽然用力,猛地在他心口破开一道长长的割痕,从胸前到他最后一根肋骨。 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涌出,打湿他龙袍衣襟。 郁卿缓缓起身,眉眼中尽是疲惫,双腿还不自觉颤抖。 窗外的雨密集地下起来了。 夜空阴云翻滚,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谢临渊,我根本不想掌控你。” 她背过身去,匕首当啷落地。 “我不想玩权力的游戏。” 郁卿扒了满头朱钗,褪下那层金缕衣- 天子寝宫内通浴堂殿,殿门口有内侍值守。这夜昏黑,风雨交加,唯有不灭风灯散发出一点点光亮。 一个陌生宫婢捧着梳妆盒出来,她的伞打在梳妆盒上,自己却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半遮着脸。内侍们拦行问询,宫婢声称自己是皇后娘娘的家婢,今日奉娘娘之命捧妆盒候在浴堂殿中,但迟迟不见娘娘与陛下来沐浴。 内侍摆手道:“娘娘早就回了中宫,你且去吧。莫打扰陛下他们。” 宫婢知情识趣,没有多问,行礼离开。 她一路走到千步廊墙下的无人处,褪下那层宫婢衣衫,又露出一身舞姬衣裳。取出宜春苑的腰牌,在风雨交加的帝后大婚夜里,一路行到宜春苑门口,并未受到太多盘问。 司娘子已等候多时,看到郁卿就骂怎么这么晚。 她匆匆忙忙拉着郁卿,一起跳进一驾装满乐人的马车里。车最后停在汝南王府的前院,司娘子又拽着她东躲西藏,悄悄跳进另一驾胡商马车里。 司娘子上车,就和一个尖角高帽,夹衣皮袍的胡商拥抱在一起。 马车摇晃。 郁卿手执烛台,静静看着他们互诉衷肠。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车赶在宵禁前,驶离了京都。 “回他家乡,谁管我是不是贱籍。”司娘子笑道,“你呢,你去哪儿?” 郁卿想了想:“靠近北凉的边关吧。” 中原姓名唤作何妥的胡商劝道:“北凉与大虞即将开战,不如来我们大食,同样也能助你摆脱这里。” 郁卿道:“去大食,必定会路过石城镇,我怕寻我的人在那里设置关卡,反而去北凉边关更安全。” 况且她听不懂大食话,何妥也并非全然可信。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大食,反而更被动。 何妥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我们出了京畿道就得分开。郁娘子,多谢你送我们的礼物,保重。” 郁卿时常拿承香殿中的珍奇摆件,玉器花簪送给司娘子,让她能换钱的换钱,不能的就带去大食再换钱。 出来后,司娘子随便给了她一些金银铜钱,远远不及郁卿给司娘子的。但她能带她出来,已是千金不换的交情了。 车行了一夜,何妥睡了。 郁卿和司娘子却醒了,从马车里出来,围着何妥留下的篝火堆。 她低声问司娘子:“你信他吗?” 司娘子趴在毛毯上,古怪地瞪她一眼:“我不过是厌烦了年少做舞姬,老来嫁商人的命,既然都是商人,为何不选个特别的?我还没见过沙海呢。” 沙海虽新奇,看多了也会厌倦,一如世上所有景色。只有家才百看不厌。 郁卿望着渐渐熄灭的篝火堆:“万一他有天背叛你,抛弃你,你该如何是好?” 司娘子哈哈大笑:“你太悲观了!人生啊,不过是一响贪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好了。” 郁卿想,她和司娘子的确有区别,但听见这句话,她心情却舒畅了一些。 东方天空,渐渐泛白,鸟鸣声响起。 司娘子好奇道:“你呢?你连天子都不要,你是不是有个特别钟情的人?是那个薛郎吗?” 郁卿摇头。 她换上一身粗布衣衫,剃掉半截眉毛,剪掉睫毛,在脸上涂满了草汁。 司娘子一瞧,哈哈大笑:“你下手也太狠了,这模样真丑。” 郁卿笑嘻嘻照着铜镜,忽然怔在原地。 这幅模样太熟悉了。 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 不到十五岁的郁卿,还在每天上课打瞌睡,晚上回家偷偷看小说。最烦恼的事是教室空调不制冷,零花钱不够多,妈妈不让喝奶茶。 只是一夕之内,她就变成了建宁王府的舞姬,坐在被送去侯府的车上。有天夜里睡觉,脚腕上忽然搭来一个侍卫的手。 郁卿吓得跑了,徒手爬过山岭,浑身脏污,啃过树皮,喝过雨水。 乞讨过,钱被抢走,差点被野狗咬死。 信过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娘,在她即将饿死时,给她一个包子,然后差点被卖进勾栏院。 她一路跑,从漂亮的少女,跑成一个战战兢兢,满头杂草,瘦骨嶙峋的猴子。她几次想过要死,但最终还是不敢下手。 那时建宁王的势力遍布天下,郁卿在随州城门口看见自己的画像。 建宁王在找她。 找到后,要将她丢进军营里当营妓。 郁卿缩在破庙崩溃大哭,每天都在祈求,上天派一个人来杀了建宁王。 她以为这就是所有恐怖的事,然后冬天来了。 将林渊带回家那晚,下起了暴雪。 床上不断传来咳嗽声,郁卿仰着头,呆呆望着漏风的窗户。 她手脚都生了冻疮,因为没有水洗浴,浑身上下脏兮兮,像只灰扑扑的老鼠。三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她站都站不直。 郁卿渐渐感受不到冻得麻木的手脚,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屋子里又黑又冷,最近的医馆离家一个时辰。她没有药,没有水,没有吃的,更没有爸爸妈妈照顾。 郁卿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抱紧双膝哭泣。 床上那人的咳嗽声忽然停住了,哑声问她:“哭什么?” 郁卿吸着鼻子:“我要死了。” “拿了三贯钱还想死?” 郁卿大声反驳:“你不懂!” 窗外冬风呼啸,他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缓缓用双手撑起上半身,面向地上缩成一团的她:“起来。” 郁卿涕泗横流:“你别管我了,你让我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死了就能解脱了……”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忽然将郁卿一把拽住:“起来!我都没死,你凭什么说这话!” 郁卿委屈得要命,一股脑说了好多。说爸爸会带她去便利店,把零食袋藏进她的床头。就算妈妈发现,爸爸也会故意说是他藏的。妈妈早就看破了,只是装作不知道,纵容她偷吃。 还说她如何被乞丐们打伤了腿,被一个老头差点摸了脸,邻里们说她来路不正经,看见她就会拿笤帚打跑她。 “我只是坚持不下去了,我想我爸爸妈妈,我想回去……” 林渊听了半天,笑了一声:“原来你也是丧家之犬。” “你才是丧家之犬!” “我没说过我不是!”林渊咳了咳,深吸一口气,厉声道,“所以像我们这种人,想过得好就得自己咬牙站起来,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抢,谁也不会给你依靠!明白吗?你要真不想活了,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正好让这场大雪埋了!” 郁卿吓蒙了,蹦起来抹眼泪,冲他吼:“你怎么这么凶!我是个女生啊!” 林渊似是也意识到他太凶了,放缓声音:“我不管你从何而来,是男是女,就算是条狗,也能靠自己好好活着。” 郁卿垂着脑袋,沮丧地发现自己不敢死了。 片刻后她坐到床边,烦闷道:“你空话说一堆,我还是得死啊。” “你不是拿了三贯钱?” “可是这雪不停,我又去不了镇上。周围邻里看见我就打,还不如给我三碗米。” 林渊笑了声:“有谁曾好心给过你吃的?” “王大伯。” “拿着钱找他。” 郁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一开始王大伯的确会施舍她一口饼,后来再看见她,直接将她撵走。 这个村里人都很讨厌她了,但她也没别的住处。 郁卿将信将疑拿着铜板去了,换回来一罐米。 林渊好像早就知道如此。 郁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王大伯也不缺这点钱,却转变了恶劣的态度。 他说:“善心和钱都是筹码。换不来只是筹码不够。” 郁卿觉得有道理,又觉得违和,但换到米就行。 她抱着米罐,钻进厨房倒腾了大半天,垂头丧气走出来,坐到床边:“完蛋了,我可能又要死了。” 林渊被她逗笑,连咳好多声:“又怎么了?” “我把手都钻破皮了,还是生不出火。要是有电磁炉就好了。” 林渊陷入沉默,应是没见过不会用燧石的人。郁卿的常识少得可怜,嘴里又有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词。 “那你这个冬天怎么过来的?” “就……都生吃,冷就硬抗啊。” 林渊也惊住片刻,似是没想到,郁卿过着狗都不如的日子。他让郁卿找到这间破屋里的燧石火绒和枯草木柴,亲自给她演示一遍。 先是一些刺鼻的烟,引燃火绒。烧到枯草,烧到木柴。 一簇火光,骤然升起在二人间,驱散冬夜的黑暗与寒冷。 隔着赤红跳动的焰光,郁卿看向对面的少年。 他脸颊上沾着灰尘和血道,容貌美得锋利,好似一把尖刀,能破开世间一切艰难险阻。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令他惧怕和退缩,包括他失明的双眼,残疾的双腿,以及丧家之犬的身份。 他漆黑的双眼如墨,映着陋室中小小的火光和她惊讶喜悦的脸。 “你好厉害啊!”郁卿赶快伸出手去烤,“好暖和,我感觉自己不用死了。” 陋室中只有风在响,却无法将寒意送来二人身边。 “只要我不死,你还不至于死。”他丢下燧石,冲着郁卿道,“从今往后,你有什么不懂就立刻来问我,明白吗?” 郁卿小鸡啄米式点头:“嗯嗯嗯!” “现在又不怕我凶了?”林渊挑眉。 郁卿腼腆地挠头道:“谁说的,你这人特温柔。” 林渊唇角慢慢弯起:“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郁金香的郁,卿卿我我的卿。”郁卿眼眸弯弯,也笑道,“你呢你呢?” 或许他不清楚郁金香是什么郁,才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林渊。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许多年后,郁卿重新装扮成乞丐模样,走出京畿道,逃向北凉边境时,终于重新想起了当年发生的事。 她回望清晨中逐渐苏醒的京都,想起她没对谢临渊说完的话。 “我爱的是金缕衣么?” 第53章 第 53 章 你掌控我了 裴氏女风风光光嫁入皇家, 却在夕阳落下前被赶出天子寝宫。年老的宫人们暗自对比着裴氏女与李氏女,还是裴皇后更胜一筹。李贵妃入宫数月都不曾见天颜呢。 这夜,中宫内外被天上阴云笼罩。 裴以菱端坐高位。 数年前, 孟皇后坐在此处,而她谨小慎微坐在下首。 而今她环视淑景殿内富丽陈设, 畏忌却不曾减弱半分。 同族的陪嫁媵妾跪在她绣凤簪珠的喜鞋边,哭着求娘娘饶命。 “下去吧, 我不罚你。”裴以菱道, “陛下令我出甘露殿,并非因为你。” 媵妾不理解。娘娘月信未退, 无法侍寝, 便指了她来代。 听说天子不近女色,娘娘还给她准备了助兴的酒,让她斟给陛下。这酒也是裴家寻来的正经佳酿,并非勾栏瓦院里催-情伤身的货。 能从裴家陪嫁的十二名媵妾中脱颖而出,替娘娘服侍陛下, 实乃无上光荣。她连服好几日汤药调养身子, 争取一举诞下子嗣, 一飞冲天。 她一直候在甘露宫, 那至尊君王走过身侧,她抬头瞧一眼,瞬间羞红了脸。 他形貌昳丽, 通身威严,尤其是玄黑的发,与深邃的眼。虞人以黑眸黑发为贵相,她见陛下始知,世上竟有烛火都映不透的黑眸, 比松烟墨还浓的发丝。 他只瞧了她一眼,面露厌恶,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摔了流霞白玉瓶,命内侍带她去廷仗。 那价值百金的鹤颈细瓶混着清酒,撒了满地。甘露殿内宫人们跪地俯首,一遍遍哭求着陛下息怒。 内侍柳承德进殿,怒斥她胆大妄为。 她方悔恨不已,陛下实是不近情爱到了极点。 皇后娘娘慌忙解释:“她是陪嫁媵妾,今日来服侍陛下,若陛下不喜欢,可以换一个。” 天子只淡声说:“若裴女不想为后,朕现在就换一个。” 裴以菱有世家大族的底气。 不立裴氏,难道还能立李氏?陛下必须以裴家为后,太子不可流着李氏的血。 但她绝不敢惹天子震怒,惶恐地跪地赔罪:“臣妾知错,请陛下责罚,请陛下收回成命。” 天子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中。 裴皇后一时不知,他在平复心绪,还是在酝酿更大的怒潮。 柳承德偷偷瞄一眼天子脸色,上前问:“陛下可要传唤夫人?” 裴皇后愣住,这夫人是谁的夫人,怎的连个姓氏都不加? “传她做什么?没了她还能天下大乱?” 裴皇后心脏猛地提起。 柳承德悠长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中。 “陛下大婚,该让夫人来觐见帝后,认认规矩,免得今后鲁莽行事,冲撞了娘娘。” 天子闭目不言。 柳承德退下了,裴皇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陪在一旁静静等待。 太公劝她,入主中宫后,多观察陛下喜怒缘由,好辅助裴家在朝得势。 可近日来,朝中最大的事,不过是定北军出征,支援范阳节度使。此事没太大悬念,前些日子黔中道南洪疫,都不见陛下如此郁结烦忧。 太公也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凡事能少问就沉默,切莫忤逆陛下。 大婚祭天时,裴以菱只觉大典处处透着说不清的违和。她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当她瞥见告祭大虞祖宗的牌书时,那种违和再也压不住了。 她的名字是被贴上去的。 底下覆着谁的姓名,她不敢多问。 看见郁夫人时,她才如坠冰窟。 裴皇后强迫自己不要多想,郁夫人只是七品朝臣旧妻,身后没有世家支撑,翻不出风浪。她罕见的容色或许一时入了陛下的眼。 自古色衰而爱驰。 只要郁夫人安安分分,不与裴家作对,她不会为难一个没有份位的孤弱妇人- 第二日四更时,柳承德在殿门口轻声呼唤,并未听见甘露殿内动静,便宣令下去,休朝一日。 大虞传统,帝后大婚,天子生辰等大事,皆会休朝三日。但谢临渊登基后,连生辰当晚都要传唤听政,朝臣早已习惯。 柳承德来了数次,都日上三竿,都未曾得到应答。 陛下不喜眠寝时有人近身,为此曾死了好几个宫人。柳承德也不敢贸然入内。 好在帝后大婚,普天同庆,也没多少奏报政事等待。 柳承德暗想,郁夫人实在委屈。这皇后之位,陛下早就为她准备妥当。可她偏不要,最后竟被拉去替了洞房花烛。兴许两人在里面大吵一架,精疲力尽。 直到傍晚,陈克来换值,柳承德和他说此事隐隐有异。 …… 甘露殿大乱。 陛下于帝后大婚夜遇刺昏迷,御医来诊脉,直言陛下性命有忧,即便谢临渊从不染病,伤口的愈合速度也远超常人,都抵不住连日操劳疲惫,失血过度,服用大量迷药。三者加起来几乎致命,若换个身子骨弱的,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 这是天子自登基后经历过最严重的一次刺杀,且整整一日一夜都无人发觉。禁军左统领陈克盘查了长安宫上下所有人,得到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结果。 宫中上下忙了五日,甘露殿中浸满汤药的苦气。到第六日陛下终于醒了,伏在床边猛地吐出好几口暗红的血。 禁卫和内侍们跪了满地,陈克叩首自责救驾来迟。 就听谢临渊愤怒嘶哑的嗓音:“陈克,抓她回来!” “是!”陈克领命。 内侍们服侍天子躺下,他头痛欲裂,思绪渐渐回拢,忽然将陈克叫回来:“她跑了几日?” “算上今朝,已有七日。” “先去查。”谢临渊手背覆住双目,另一手搭在心口的刀伤,咳了数下,“查到立刻来禀,朕要亲自将她带回来!” 休朝数日后,陛下终于再临朝会,不过竖起一扇玉屏风,无人得见他真容。 裴左丞让裴以菱悄悄去探望陛下。裴皇后命人熬了补汤,却在甘露殿门口吃了闭门羹。同来却不得见天颜的,还有李贵妃,二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裴皇后问她有没有见到郁夫人,李贵妃却一脸茫然。 又过了几日,裴皇后终于见到了陛下,他在案前理政,形容却比大婚当日更憔悴。 御医说他服下的迷药来自西域,或许有些后劲,至今他常有肝肠寸寸斩断,摧胸裂胆之痛,使他平日几乎不食不饮。 柳承德听后,命光禄寺做汤膳混在药中,才让陛下勉强吃进去一些东西。 天子心前刀伤亦迟迟不好。每日清晨御医来包扎上药,都会发现伤口鲜血淋漓,又被撕裂,问起缘由。 天子只冷声道伤药有异,令他夜间心口刀伤如遭百蚁啃噬,难以忍受。他在不觉间将其反复撕开,想将里面的蚁虫都拔出来。 御医看见他沾满血痕的手指,满是血迹的床榻,心惊肉跳。只好劝陛下,伤口发痒是好转的征兆,但不会痒到如百蚁啃噬的地步。若反复撕裂,恐有恶化之危,乃至危及性命。 但天子早年上过北凉战场,受的外伤不算少,他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谢临渊听罢沉默不语,从此他只在夜里处理积攒的折子,以免又忍不住扯开心口外伤。 到此时他才恍觉,这夜竟如此漫长。折子都理清了,夜还没消退。 诺大的长安宫,天下皆是他的,而他竟无处可去,只能在宫道上徘徊。 路过议政殿时,他怔怔望着殿后檐上,疑心檐上有刺客,命侍卫高举火把,将其照亮。 殿檐巍峨,乌金瓦,琉璃脊兽,檐上唯悬一轮皎洁明月。 月光普照万里江山,若有另一人在此刻抬头,定会和他看见同一轮月。 檐上根本没有人。 谢临渊忽然很愤怒,若要杀他,为何不现在就跳下屋檐,给他一刀,他决不会还手。 他进了议政殿,满殿连枝灯摇曳。此处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印象中,议政殿只有一架天子案牍,笔墨纸砚,玉玺剑台。 如今却有两张案,案后有博古架,上头摆着各式书卷,都是些初初读书之人看的开蒙典籍。有些书下面还藏着剪子针线碎布条,甚至还有只缝了一半的布偶,一根朱钗,一朵在书中夹扁的花。一张纸,纸上画着个头戴冕旒的狗。一堆纸,墨迹歪斜。几颗不明所以的粉红碎石子,剥成花状的风干橘皮……将他议政殿当柴房吗? 若要杀他,为何不现在从博古架后出来! 他不敢多看,扭头出了议政殿。 晨星已经升起,再过不多时,早朝的钟声就会鸣响。他来到太元殿,坐在龙椅上,朝会还有一群人不知死活地问他刺客是谁。 谢临渊坐在屏风后,渐渐失神,不自觉地望向帘后。 那纱帘后影影绰绰,仿佛坐着一道身影,依靠在柱子上打瞌睡。 他胸口外伤一阵剧痛,猛地起身,大步走去,一把扯开纱帘。 帘后,两位起居舍人惊落了笔墨,赶忙告罪。 朝会因此打断,金銮殿满堂寂静,群臣怔怔望向站在帘前的天子。 裴左丞惊惧未定,终于看清天子消瘦憔悴,甚至有些脱相的模样,心中焦急,决心下朝后找裴皇后细问。 谢临渊头痛欲裂,放下纱帘,走回龙椅上,道:“继续。” 殿前,博山炉一缕青烟直上,渐渐在曦光中化为虚无。 下朝后,谢临渊直接留在太元殿听政,至于为何不再去议政殿,也无人知晓。 他待到午后,已经无政可听,无事好论。 柳承德劝他用膳,谢临渊道不必。柳承德又劝就寝,谢临渊只得颔首。 他从太元殿出来,走去寝宫。太元殿离甘露殿不过一炷香的路。 他好似走了一瞬,抬头一望,殿牌上书三字,承香殿。 柳承德亦觉无奈,方才他要引陛下去甘露殿,可陛下正陷入沉思,脚步在每一个宫道岔路口,都跟随本能拐去另一个方向。 雪英诚惶诚恐地跪在前殿,谢临渊挥退众人,独自站在殿中。 承香殿太小了,以至于他一人都会倍感窒息。 自那日后,殿中陈设丝毫未动,桌上素瓶,案上针线,架上一串人偶,每个都穿着不同的衣衫。 还有一条狗,穿着绣金龙的圆领袍,那绣工简直看不出龙的痕迹。 谢临渊与它对视,怔怔凝望它半响,将它取走了。 他掀起床幔躺下,这帐中依稀有淡淡的暖香气息。 还有一些柔软触感,哭泣声,骂他的声音,咬在他肩上的痛觉,绸缎般的光泽,茶色的湖水。 他忽然感觉那迷药的后劲依然没过去,让他五内俱裂,肝肠寸断,心口外伤痒痛难忍,如遭百蚁啃噬。 他抑制不住去撕扯,拽开纱布,指尖叩进血肉,钻进肋骨,拔开跳动的心脏,想从里面拽出那些横冲直撞的异物,可总也挖不到。 他忍着剧痛去拽,愤怒地低下头,亲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才愕然发现—— 伤口已经愈合。 痂已脱落。 除了方才刮破的一层皮,只剩一道异常狰狞的疤痕,从胸口贯穿到最后一条肋骨。 好似他曾被剖胸挖心过。 谢临渊双目赤红,望着床顶,不断喘息。 终于,他还是哑声道:“……你掌控我了。” 可是为何。 既掌控了他,又抛弃他- 裴皇后总觉得不对劲。 大婚后,郁夫人就消失了。她向宫人打听郁夫人住在哪个殿,众人皆道宫中并无此人。 若非亲眼见过郁夫人对陛下拳打脚踢,她都险些以为宫中闹鬼了。 她与太公说起这些事,裴左丞亦察觉出不对。近日陛下召见了薛廷逸。薛郎回去后神思恍惚,连办案都出了两次错。 裴左丞找人去薛郎家登门拜访,只见他院中有宫中禁卫轮番换值。问其夫人身体可安,薛郎怔愣了半响,忽然道:“夫人回家省亲了。” 从这些细小的线索中,裴左丞推测出一个惊天结论。 郁夫人行刺了陛下。 裴以菱说:“不可能!她身无依仗,唯有陛下宠爱,怎敢行刺陛下?” 裴左丞亦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她身怀巫蛊之术,亦或是狐狸精变的。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放任此人为非作歹。 谋害天子,危及江山社稷,还令陛下听之任之,甚至连行刺都要护住风声,怕是还想将她再找回身边! 这些事都太过诡异……简直闻所未闻!假以时日,陛下与那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的幽王有何异?天下必将大乱! 他令裴家势力去暗中巡访,若能寻到此人,先尝试笼络之。若能为裴氏所用最好,若不成,便隐秘处死。 第54章 第 54 章 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从京畿道出去, 渡重关千山,过洛水、定河、沿黄河而上,又过汾水, 途经太原府,至朔州时, 天地风光已大不相同。 敕勒金灿灿的土地在烈阳下散发草籽熟透的香气。 终究不似少年时,逃亡的仓皇生涩劲儿, 在足够的金银铜板下, 消失得一干二净。 郁卿一路改换装扮,隐姓埋名。除非翻山渡河, 鲜少与他人同行。 过代山时, 给她引路的猎户娘子瞧她一人独行千里寻亲,只感叹她生而逢时,没遇过山匪。 “我小时候遇着过。”郁卿笑道。 猎户娘子收了她的铜板,自然乐意与她攀谈几句:“那得好几年前了吧!陛下刚登基时,极力扫清天下山匪。官兵来了代山好几趟, 将那寇匪全抓出来, 在镇头削肉砍头, 我前儿个郎君就死在这群畜生手里, 我还拿五个铜板,换了匪头一条胳膊喂狗吃。” 她拍拍脚边摇尾巴的黄狗,笑道:“好吃么?” 北地民风剽悍, 郁卿一时无言。 早年随州城旁边不少山道里,都有寇匪。那个冬天,郁卿偷偷钻进一户人家的驴棚草堆里,准备过夜。山匪忽然来劫村,砍了能种地的男人脑袋, 掳走小孩。留了年轻娘子们,让老人们生火造饭后,就将那些娘子拉去门外,惨叫声从村头响到村尾。郁卿躲在草堆里不敢出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跑出来,整村空无一人。 后来郁卿问林渊,如何流落到芦草村,林渊只说:“匪寇。” 郁卿给林渊抱怨,自己曾遇到山匪的事。 当时他正手持一把细刃,沉默地削着新下的山梨。听见她颤抖的嗓音,梨皮忽然断了,那也是他唯一一次削断梨皮。 随后林渊将梨一切两半,塞进她嘴里:“吃吧。” 现在想来甚是蹊跷,他堂堂太子殿下,能让金凤凰栽进山鸡窝里的匪,到底有多厉害? 过了代山,就是边关。此处乃围城养马之镇。郁卿又没在镇头看见自己的通缉令,便安心落脚在客栈里,下楼去隔壁摊子上要了一碗马肉面。 已是深秋,洗去一身风尘,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真舒服。 她捧着汤碗咕嘟,就听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喊:“红流?” 郁卿咂咂嘴,有点咸,准备再喝一口,身前一道阴影挡住光。 “真是你吗?红流?” 郁卿抬头看去,十七八岁的少年背着夕阳,歪头探近她的脸。还没到束冠的年纪,高高扎起的马尾垂在肩头,散漫得不像个正经人家的郎君。 她想起这是谁了,牧放云。 当时她被贬到宜春下院,在踏春宴夜上,躲在千步廊后歇息时。他带给她一只鸡腿,被她已成亲的身份吓跑了。 郁卿忽然有些后悔。边关有种天高皇帝远的松弛。今日她沐浴后也有些惫懒,想着下楼吃完面的功夫,并未用草汁涂脸,得以被牧放云认出来。 她看他一眼,漠然道:“认错人了。” “哦。”牧放云垂下脑袋。清亮如素兰河的眼眸也暗淡了。 郁卿继续喝着面汤,心想他真是好拒绝,好糊弄。不像谢临渊一样难缠,明明从没见过她的脸,隔着漫长的庭道和六年时光,不知怎么就将她认出来了。 牧放云致歉起身离开了。 郁卿不想生事,也起身回客栈。 第二日清晨,郁卿动身时,碰巧在镇口瞧见了他。 牧放云骑着赤骥马,冲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奔去。朱红衣衫在风中鼓动,被一把鸦青束带掐出少年人的窄腰薄背。还没到完全长开的年纪,肩膀先一步展宽了,好似鸿雁振翅。 他越过郁卿后,忽然勒马回身,犹豫地看着她许久:“……你就是红流。你的眼睛在阳光下几乎是金色的,我第一眼见你时就注意到了。” 郁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 牧放云一愣,慢慢弯起眼睛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就说啊!” 他立刻翻身下马,收起雪白马鞭挂在腰间,跃至郁卿面前:“你怎么在这里……偷偷跑出来的?” 郁卿后退好几步,抬手行礼用袖笼挡住脸:“请牧大人保密。” “你居然还记得我名字啊?”他笑中有些腼腆,抱臂指尖点着胳膊,“但……我爹才是牧大人,大家都唤我云郎。你先答应不叫我牧大人,我就答应你保密。” 郁卿不想和他纠缠,垂首道:“多谢云郎,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 “唉等等!”牧放云拦住她去路。 郁卿缓缓抬起头,眼中隐隐有不耐烦。 牧放云对上她冷淡的神情,忽然忐忑起来:“你一个人要去哪儿?你逃出来……是去寻你家郎君么?” 郁卿想着不如骗他一下,她想寻个安稳偏僻的村镇待着,就像石城镇。但她自己也不知该去何处。 就在这犹豫间,牧放云似乎想到什么,道:“你莫怕,我爹可是范阳节度使,这纵横百里十三州,外掌军事,内监刺史,有双旌双节,郡王封号。就算天子来了也得让我爹三分,你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郁卿陷入沉默。 她有点心动。为那句“天子来了也得让我爹三分”。 哪有千日防贼,只要谢临渊想找,总会用各种刁钻的方式找到她。 她得掌握一些抗争的手段。 显然牧家不会全力保她,但她至少能提前知晓风声,在牧家将她推出去之前,再次跑掉。 但想想又要算计争斗,郁卿只觉疲惫。 可一辈子躲避算计,躲进阴沟里,在提心吊胆中过完一生,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难道接受牧家庇护,就不需要提心吊胆吗? 牧放云面露期许:“别紧张啊,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罪入宜春下院,又到底为何逃出来,你不想说也没事……我,我不打扰你了!是我唐突了!” 郁卿没想到他心思如此单纯,言语又如此率真,愣愣与他对视。 少年被看得脸色通红,绞着腰间的鞭尖。 天边的风,吹开敕勒川上湿淋淋的荒草,将白云也吹来大地,化为牧民心爱的羊群。他的马尾在风中微微摇晃,背后是缓缓升起的太阳,让他整个人像不灭风灯一般明亮。 方才那些权衡利弊的杂念也被吹散了。 郁卿茶色的眼眸一点点弯起。 她背过手去,越过他向前走:“我可是个大麻烦,你得尽早远离我。” 牧放云愣了愣,迅速追上她:“红流妹妹——” 郁卿瞪他:“我比你年纪大!” “啊?”牧放云大惊,慌忙改口,“红流姐姐……” “我不叫红流。” “那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 她沐浴在风里。 郁卿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郁金香的郁,卿卿我我的卿。” 她扭过头去看他。 方才牧放云还没留心,此刻才发现她唇尖是翘着的,像百灵鸟的喙,笑起来时也像要唱歌。牧放云被她婉转悠扬的笑意勾得额间冒汗,扭过去,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叫牧放云。” 他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说过的。 “我知道呀。”郁卿一串笑声像火灼烧他,“放牧云间,还挺好听的,谁给你起的?” “我爹。”牧放云飞速抿下干涩的唇,匆匆拉过马,摸了摸马背,懊恼竟没带点茶果糕点招待她。只摸到一壶烈酒,月牙般的皮壶袋上缝着一圈盘穗鹰纹。他愣愣地举起来:“你喝么?” 郁卿拿过来,扒开壶塞子,浓郁的香气直冲脑袋。她仰头倒了一点点,瞬间被火辣的味道呛得弯腰直咳嗽。 牧放云傻了,嗖的上前,拍她脊背顺气:“你慢点咳……我不知道你不能喝酒,我给你赔罪,” 郁卿捂着通红的脸,摆摆手,缓过气来才道:“你好能喝啊,这么烈的酒。” 牧放云顿时豪情万丈,得意地亮出一口白牙:“我们家人都好酒,百杯千杯都不脸红!” 郁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咳了咳。 牧放云被看得发慌,恍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贴在她柔软单薄的脊背上,猛地缩回来。 郁卿笑了下,转移了话题:“你要回平州?” 范阳节度使常年住在平州,郁卿进边关后,听过一些人说起。 牧放云欲言又止:“我……是个闲人,去哪儿都可以。我爹在平州布兵应战北凉。他叫我来此地看看战马,总之看也看过了,横竖也没别的事了。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和你结伴走一趟。” 郁卿好奇,歪过头问:“那你爹知道你不回家,到处乱跑,会生气吗?” “大不了被揍一顿呗,我爹就我一个小子,他才拿我没办法。” 郁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牧放云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想方设法讨好一个女子。若是兄弟,他会直接搂住对方的脖子,告诉他咱俩如此投缘,小爷请你吃香喝辣,带你听鼓戏,夜爬平州最高的佛塔,坐在塔尖上喝酒畅谈到天明,把敲晨钟的和尚气个半死。 显然他没法对郁卿这样做,又怕做错事,说错话,惹她不高兴。所以只好沉默下来,等她先开口。 但若她愿意和他去平州,哪怕只是住在平州城中,他可以常常找她玩,夜爬佛塔,看和尚气得半死。 这么想着,他竟不小心说出口:“你愿意跟我去平州吗?” 说完他攥紧了鞭杆,赶忙补充道:“若你有其他事,那也无妨,你不必迁就我,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还没决定去哪儿。”郁卿打断,犹豫道,“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因为怕你受我连累。 牧放云两眼一亮,小心翼翼道:“那去平州?” 郁卿垂下眼,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攥紧:“为什么?我是个大麻烦,我什么都不能带给你。” 牧放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得知她嫁人后,他本来已经放弃了。可现在她明显不是有夫之妇,他知道不该惹麻烦,若让他就此放手,他又不甘心。 最近北凉卷土重来,北方十三州安危皆系于他父亲一人身上。天子都得倚重他父亲。他身为范阳节度使唯一的儿子,什么麻烦不能揭过? 他又不是不知,宜春下院的奴婢,通常都是连累进去的女眷。郁卿根本不像伤天害理之人,哪个狗官判她进去的?真是混账东西。若让他知道这个混账是谁,他要狠狠揍一顿! “我不怕。”牧放云灌了一口酒,道,“我家不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我太公是平民,跟着高祖皇帝做了骠骑将军,但没封上侯。我爹上战场用血肉换了今朝一切。他说世上没白来的好事。怕麻烦的,都是一事无成的孬种。” 秋阳穿透枝叶,光影浮动,在他眉眼间晃动。 也忽然在郁卿心间晃了一下。 她走在牧放云身侧,看赤骥马的尾巴左右甩动,赶走飞虫,竟和他走路时马尾甩动的节奏完全一致。牧放云也发现了这事,非但没捋平发尾,反而更得意地甩着头和赤骥称兄道弟。 赤骥马瞧他这疯癫模样,给他背上甩一尾巴。 牧放云嬉皮笑脸,扭过头问:“会骑马么?” 郁卿摇头。 “我教你,来,踩马镫。”牧放云伸出手臂,搭上郁卿的掌心。 郁卿伸出脚,踩上铁蹬,抬头望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马,刚一犹豫,就听他在耳畔的声音:“得罪了。” 后腰撑上少年劲瘦的手,刹那一推,她猛地跨上马背。 郁卿心跳一漏,惊呼出声,两只手紧紧攥住鞍头。 牧放云握着缰绳,笑得前仰后合,安慰她:“没事没事,第一次骑马是这样。” 赤骥马打了个喷嚏。 郁卿呆住片刻,忽然也忍不住笑出声:“拉我走走!” 少年牵着缰绳,拉她在边关的小径上走起来。夹道是垂榆和矮灌荆棘,远处有连绵起伏的矮丘,金色长草匍匐在风中。 郁卿望着远方,忽然问:“若你父亲嫌弃我,反对你交我这个朋友呢?” 牧放云一愣,好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从小他想做什么,他爹都会答应。横竖就是求多久的事。 “他不会反对的。”他想了想,摆手道,“若真反对……我多去求求便是。你放心,他看上去严肃,实际可心软了。我有次砍了一个平州纨绔的脑袋,他罚我跪三天祠堂,第二天偷偷让奶娘给我塞了个软垫,第三天就找借口把我叫去军营里了。” 郁卿叹了口气:“那你先答应我,若有朝一日,你父亲反对,你就和我撇清关系,把我丢出去。” “那怎么能行?”牧放云气道,“那还是不是男人了?我就算跪十日也不能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郁卿捂嘴笑个不停。 忽然想起她年少时,与林渊即将出发离开白山镇,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若你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该如何是好?” 当时林渊语带嘲讽道:“不必管他们,不需见外人,你只同我在一起。” 而牧放云说:“我去求父亲,多求求便是。” 她好像有点理解当时自己的想法了。 林渊有一种所向披靡的狂傲,好像世上唯你我二人最重要,旁人都不配打扰和置喙你我。她不用操心如何面对其他人。 林渊也会说:“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她的确更喜欢林渊的答案。 可惜那是段孽缘。她无法信他,他也无法信她,彼此保留,骗来骗去,互相捅刀子,架空所有真心诺言和令人心动的答案,通通成为废话。 最后两败俱伤。 果然当局者迷,希望谢临渊别再执迷不悟了。 郁卿看着牧放云,心想,或许,有没有一点点可能,还是可以先交个朋友试试? 她也不是非要所向披靡。 第55章 第 55 章 朕永不会放过她 牧放云见她笑个不停, 似是意动,想开口问又不好意思,怕她觉得他太孟浪, 直勾勾仰望着马背上的她。 郁卿收敛了笑声。 牧放云根本不了解她,何谈爱和喜欢, 最多见色起意罢了。但少年人的意是真诚的好意,不掺杂权势纷争。就像当年和易听雪结伴同行, 难道真是看中彼此前程吗? “我都说了, 若你父亲不喜你交我这个朋友,那咱们就撇清关系。我不要谁为我跪祠堂, 我受不起这大礼。至于我身上的麻烦, 也不要你来解决,那不是你的事,你也别来问。若真有天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一切。” 牧放云愣了愣:“那我能做什么?” 郁卿诧异道:“你刚刚还说……” 见她疑惑不解,牧放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堆傻话, 脸蓦地红了, 心底却有跃跃欲试的期待:“是, 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平州城中的郎君们说, 被小娘子拒绝是常事,换一个就好了。 郁卿显然在推远他,可不知为何, 鞍头她细白的手指好像离他更近了些。 牧放云猛地抬头,牵过赤骥马拴在树上道:“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蹿回镇里,不出两刻,骑了一匹踏雪花马奔来, 再次牵过缰绳,与她并骑同行。 牧放云抓着一袋枣花饼,塞在郁卿臂弯里,扬眉道:“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朋友,你先吃这个。” 枣花饼三文钱一个,他幼时经常央求爹娘买。长大后,一起厮混的郎君们只吃城东酒楼里的紫玉金银糕。 郁卿咬了一口,香甜的气息回荡在齿间,猛猛点头:“好吃!” 她清澈的目光在枣糕和他之间跳跃。 牧放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灌了一口酒,忽然咧嘴笑道:“我策马时是不是风流绝顶?” 郁卿差点呛住:“……是是。” 牧放云得意地想,他眼光着实不错,郁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显然他无法用范阳节度使的爹来打动她,甚至还让她避之不及。她能接受他……竟只是因为他本人。 那还不简单? “走走走。”他说,“我们去阴山上抓兔子,草原上的野兔可傻了,我一棒子敲晕,你拽起耳朵就行。”- 京都。 薛郎宅邸前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被削去实权,空余侯位的人。 易听雪出门去大理寺时,瞧见这位青衫郎君,清隽眉眼望向她时,藏不住落寞神色。 易听雪不置一词,绕开他离去。 傍晚回来时,他还待在这里。 他自称是来赔罪的,却吃了易听雪的闭门羹。直到坊内更夫敲到四更天,院门终于开了,他仍然在。 平恩侯进去后,与正在束冠的易听雪隔案相对。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要上值。” 平恩侯垂眸,望着桌上闪动的烛火:“阿雪,我来归正补过。” 易听雪一愣,拢发的手停住:“你有她消息?” 平恩侯沉默片刻,压低声音:“早年陛下命我在各世家中安插眼线,我今截获线报,裴氏欲使郁娘子为其所用,不成便要暗中处死。” 他放一张纸在桌上,推给易听雪:“这名单上的人皆未寻见郁娘子。” 又不是寻见了。易听雪想赶他出去。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一条线索。说明郁卿可能不在这些地方。但平恩侯这只老狐狸,怎会好心给她递消息? 平恩侯垂眸:“若我真决意让郁娘子死,我大可以作壁上观。” 郁卿绝不会为裴氏所用,若被寻到,只有死路。但裴氏势力再大,依然不及当朝天子。 易听雪愁容满面:“那你为何不报给陛下,先来找我?” 平恩侯道:“陛下一叶知秋,如今他已查到郁娘子往北去了,一旦被他瞧见这张名单,找到郁娘子的时间,或许能缩短数倍,所以我先来找你商量。” 易听雪扶额撑着桌子,闭上眼。 自郁卿逃跑后,最好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哪怕此生再无联系,她也不想看她被抓回宫中。 她行刺天子至重伤昏迷,若被抓回来,陛下定会加倍虐待欺辱,报复于她。 易听雪捏着线报,名单万万不能给陛下。 如今能商量的人,却也只有平恩侯了。 平恩侯听完她的疑问,沉声道:“我也说不好陛下会做什么。从前陛下恨极了郁娘子嫁给你,时常扬言要杀她。郁娘子来京后,处处维护你,满京都是你们如胶似漆,生死相随的传闻。陛下更是嫉恨至极,说郁娘子背叛他,与他仇深似海。可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杀了郁娘子。” “此时哪比彼时,距她行刺已有数月,陛下龙体仍未痊愈,可见伤势多重!这回还能轻易饶过她吗?” 平恩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可能,那不是陛下遇刺伤得重。” “那是什么?”易听雪一头雾水。 平恩侯低咳一声:“相思病。” 易听雪瞠目结舌,愣在原地:“你——胡说!” 不论如何,她已认清了大虞天子寡恩无情,杀人如麻,瑕眦必报的真面目。他所作看似为公为民,实际不过想将权势牢牢掌控在手中,命天下人臣服。 “若陛下因我而恨她,那合该由我结束。”易听雪沉声道。 平恩侯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立刻变了脸色,拽住她手腕:“不可!你二人如今已和离,这就够了!为她断绝仕途,不值得!” “我说值得就值得!”易听雪道,“若非她相助,你以为我能走到今日吗?我想要的都得到了,我没有遗憾。” 平恩侯凝望她许久,过往习得的一切阅历世故都在脑海中叫嚣着,现在立刻打晕她,阻止她做出不可挽留之事。 但他最终还是披上了外袍,对她说:“我陪你去。”- 天子命人清理了议政殿,让它恢复原本的模样。那太元殿中的纱帘也被摘掉了,如今是两个打扇的宫婢。 不日就连玉屏风都撤去,群臣无事不可直面天颜,就算有近臣瞧见他病容,也只劝他多休息。 他日日歇在寝宫,再也没有去过承香殿。长安宫中一切渐渐恢复秩序井然,他好像更为勤政,如今就连一点小事都要过问。秋猎时汝南王邀他去北苑,见他不发一言,亲自射死了数只野鹿,皆一箭破喉,好似在发泄心中戾气。 自北苑回来后,他忽然感觉甘露殿也有些逼仄,遂命人重新撤换布置。可问题真的出在殿中陈设上?谢临渊环顾四方,仍不明白这种窒息感从何而来。 他好像忘了,从前有段时日,他嫌东宫陈设太拥挤,命人将所有华贵雍容陈设,象征着天家威仪的无用之物,通通丢了出去,唯剩一案一笔一砚一玺,和满殿烛火。这种规矩延续到了议政殿的陈设上。 但他少时并非如此,反而更喜欢那些显赫玩物填充他的殿宇。究竟何时又为何变了,他也记不清。 他似要与这种虚无的窒息感对抗较劲,故意将甘露殿摆得列鼎重裀模样,处处异宝奇珍。然后他犹豫地伸出手,去寻找一个东西,他总觉得缺了一个什么,有时是一只酒瓶,或者一只笔,但还是不够。 御医给他开的汤剂中混了大量安神的药材,如今就连日程也不再混乱,依然是朝会听政,批阅奏折。他一切如常,绝无大碍。或许她的确掌控了一些东西,但那又如何?依然无法撼动他高居金銮。就算她死了也不会撼动,她又不是没死过,她只是跑了。陈克已查到她途径了太原府,待他将她抓回来,数罪并罚。 只是迷药的后劲太大,他近日又患上咳血之症,御医慌张来施针开药,这些人惧怕掉脑袋,眼里总一副他病入膏肓的模样。 柳承德进殿禀告薛廷逸平恩侯觐见。谢临渊的笔尖顿住,立刻准了。 二人进来后,薛廷逸就跪在阶下问:“敢问陛下可有郁娘子下落了?” 谢临渊十分不耐:“干卿底事。” “微臣与郁娘子虽已和离,好歹也做过四年夫妻,她生死不明,微臣挂念乃人之常情。” 她说完,一旁的平恩侯已脸色煞白,这些话字字踩在陛下痛处,不立刻拔剑斩她,已是心情好了。 然而谢临渊只是沉着脸道:“你有话快说。” 薛廷逸沉默片刻道:“微臣并无郁娘子消息……” 天子的神情骤然骇人,甚至还显出一些被愚弄的愤怒。 “……只是想起一些关于郁娘子的往事,想与陛下说。” “接着说。”谢临渊取了本奏折来看,似是她的事不值得单独抽出时间来听。 “微臣与郁娘子相识于建宁王府。那时逃离蒲州的马车上,她对微臣说,她宁死也不愿做建宁王的贵妃,因为她已私定了终身。她怕建宁王通天手眼,害她的郎君,才一直虚与委蛇。她还说她被抓回去时,绝望得想自我了断,但想到她的郎君还在等她,就忽然生出无限勇气,决心要逃命。后来她逃出建宁王府,与微臣结伴回白山镇时,臣问她,何时准备婚事?她说他还没提,可她心中已经认定是他了,这话绝不能与外人讲,她也怕被世人骂不知羞,倒贴货。可承认真心想在一起,就是卑微低贱么?” 易听雪说到此处,不动声色抬眼看去。 那奏折已经落在案上,天子的手僵硬地垂着,维持着拿取奏折的姿势。 她不敢直视天子的脸,也看不见他神情,唯有冷淡不带情绪的嗓音传来:“你在向她求情?” 易听雪道:“是。臣一直认为,郁娘子看似坚强,实际却是个很脆弱的人,她需要有人真心待她,从前是她的父母,后来是他的郎君,再后来是微臣和刘大夫。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或许还恐惧陛下迁怒,不敢与任何人来往,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那嗓音更淡了:“她行刺朕在先,你却凭空指责朕欲逼死她?” 易听雪垂首道:“陛下夺臣妻入宫在先。” 谢临渊冷笑:“是她背叛朕在先。” “她从未背叛过陛下!”易听雪忽然扬声道,“就算当年那么多误会,她也没想过背叛!” 谢临渊猛地起身,怒斥:“薛廷逸,别以为朕真不敢杀你!她还没去江都就认得你了,刚离开朕就嫁给你,还敢说不是背叛!出去!” 他说完转身欲走,薛廷逸的嗓音忽然变得古怪而尖细,令他浑身不适。 “陛下,微臣是在建宁王后宅认识了郁娘子。” 谢临渊深深皱起眉,本想怒斥薛廷逸不知羞耻,将做男宠之事扯到金銮殿上,却听一阵束带抽解之声。 他一扭头,愕然怔在原地。 大理寺丞,新科状元郎薛廷逸,扯下七品朝服绣金绿袍,露出青青罗裙,藕丝衫子。 她将头上的双翅乌纱帽取下,恭敬放在一旁,伏地道: “罪臣易骆之女易听雪,叩见陛下。” 议政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平恩侯深深叹了口气,也跪地道:“如陛下所见,薛……易听雪便是当年被建宁王掳走,下落不明,微臣一直苦苦寻找的未婚妻。” 紫檀木案牍后的那位,久久不言。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二人跪在原处,照进殿门的秋阳,在金阶上沉默地移了一寸。 半响,天子重新坐了回去。 易听雪和平恩侯都感到一股视线逡巡在他们之间,平恩侯默不作声挪动自己撑在金砖上的手,清瘦的长指搭在她略微颤抖的手背上,好似在说,莫怕。 “你可知欺君之罪如何论处。”谢临渊指尖点着案上奏折。 易听雪颤声道:“唯求陛下解开误会,求陛下放过郁娘子。” 下一刻,谢临渊只缓缓说了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窟。 “朕永不会放过她。” 说完,天子笑了一声,似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第56章 第 56 章 没收到御驾亲征的消息…… 易听雪此刻终于理解平恩侯为何阻止她暴露女子身份。她什么都换不来, 天子冷血至极,无法被诚挚的谏言打动,哪怕半分。 反而使她一无所有。 自古薄情帝王家, 他登顶九五至尊,靠的不是仁慈。 一腔热血彻底凉透, 易听雪跪在地上,耳畔嗡嗡作响。她从平恩侯苍白的指节下抽出手来, 独自按在铜金色地面。 “还有事禀奏?”天子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易听雪浑身发冷。 平恩侯咬牙, 起身一步上前挡在她面前:“请陛下——” “无事就快滚!朕没闲心听你们空谈。”谢临渊拾起案上的折子,继续批阅, 他翻动的速度极快, 几乎一目十行,转眼又拿起一折,撑着额角,烦忧着国事。 龙袍广袖遮住他脸上的神情,只露出一侧紧绷的唇角和下颌, 似是万分不耐。 平恩侯愣了愣, 迅速抓起她的官服乌纱帽, 拽起易听雪告退。 陛下不置一词, 二人也没敢抬头去看。 易听雪浑浑噩噩,被他胡乱套上官服,退至殿前。 常年御前侍奉的大内官柳承德掀起眼皮, 淡淡瞥了二人一眼,又默不作声垂首,一言不发。 站在议政殿前的白玉阶上,被深秋的寒风一吹,易听雪才清醒了三分, 扭头茫然道:“我如今,是去诏狱,还是回家?” 平恩侯眼眸深深,凝视着她:“没得选,你得回大理寺上完今日值。” “明日呢?” “……还得上值。” “后日?” “上值。” “十日后?” “别想了,上值到天荒地老。” 易听雪尚未从震惊中脱身,后知后觉道:“陛下不是要治我欺君之罪?” “嘘——”平恩侯伸指压住她的嘴,左右两顾,直接拉她走了。 自那日后,易听雪仍惴惴不安,听说陛下见完她后震怒,将所有内侍通通赶了出去,独自在议政殿中坐了两个时辰。 她怕天子怒极翻悔,将她打入诏狱,发配奴籍,流放千里。 却也只能硬撑着,日日去上值,免得办案再出错,被悉数清算- 阴山的雨来得迅猛,去得也畅快。一道长虹跨过天际,穿过鳞云间。郁卿和牧放云又去抓野兔时,瞧见虹尾落在不远处,便提议去看看霓虹尽头到底是什么样。 这十日间,她基本熟悉了如何御马而行,只是跑不了。牧放云说马儿半跑半走时最颠簸,要撒开腿飞奔,才有乘云驾雾飞翔的感觉。 郁卿不敢,马一跑,她就慌,怕摔下来。然而牧放云也没太多骑马带人的经验,怕不小心搞砸,只好熄了心思。两人并骑而行,一路笑声不断。 翻过山,背阴侧竟有一行人,郁卿心中一惊,赶忙回马躲避。敕勒川上极少见得人,多是牛羊群和牧童,她今日想着进阴山走走,便没有遮掩容貌。 然而牧放云眼前一亮,纵马奔下丘,径直迎了上去:“阿耶!阿耶!你怎么出来啦?” 为首的中年男人容貌严峻坚毅,如远山伟岸沉肃。他瞧见牧放云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凛然正色道:“十五日不着家,又跑去何处了?” 牧放云笑嘻嘻道:“到处惹是生非呗。” 牧峙习惯了独子顽劣本性,义切辞严责备他不堪用。牧放云听得不痛不痒,挠头向亲爹身边的老随从们挤眉弄眼,请他们出言相救。 “大人,云郎只是年少不更事……” “再过两年他就及冠了。”牧峙冷声道,“现在给我回城里去!要开战了,容不得你在外头放肆。” 牧放云龇牙咧嘴点点头。 牧峙瞥一眼他身下踏雪花马,想起方才他身侧还有一人,如今却不来见,便问:“你的赤骥竟给旁人了?” “玉娘是我新结识的好友,她有点害羞。”牧放云眼睛一转,恳切道,“阿耶,她从前在陇西道开裁缝铺子的,人可好了,与我甚是投缘。我能带她去平州城逛逛吗?” 牧峙淡淡颔首道:“来者皆是客,不要怠慢人家。” 牧放云顿时喜笑颜开,立即答应回平州,道别话都没说完,调转马头就溜远了。 他翻过草丘,瞧见郁卿缩在另一侧,赶忙赔罪:“让你受惊了,我也没想到会遇见我爹,平日他从不亲自出城,也从不深入敕勒川。不必管他,他不跟我们走。” 郁卿也听见方才二人所言,心渐渐落了地,但仍有挥之不去的忧惧。 “我们回去吧。”她说。 牧放云见劝不动她,只得动身。 两人往回骑,就听郁卿忧愁的声音响起:“云郎,这一路多谢有你相伴。出了阴山,我可能……就要与你作别了。” 牧放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为何?难道就因为父亲吗?你方才也听见了,你应当明白他管不着我,又怎会阻止我与你结交?” 郁卿望着他,心中也有丝丝别离的不忍。牧放云以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迅速冲淡她在长安宫中,积压的满腔苦闷与悲愤。 这短短十天,是她一整年来最愉快的日子。她何曾不想继续下去?只是人总要为现实妥协。 二人相伴的确更踏实愉快。 但一人也能独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郁卿笑了笑。 牧放云仍不愿相信,劝道:“若你害怕泄露身份,我大可以求我爹保下你,就算你从宫中出来又怎样?我爹是范阳节度使——” “那样我们就不是朋友了。”郁卿遗憾地望着他,“我无法回报你,若你强行赠予我,于我就是负担。” “好吧。”牧放云犹为失落,垂着脑袋,像被霜打的树叶。 心中亦有些埋怨,阴山这么大,他们转了五日,都没见到人影。就如此不凑巧,今日竟和父亲撞上了? 可他也懂得,北凉与大虞开战在即,父亲不能只坐在城中,肯定要出来一圈圈详察地形。 “你放心,父亲忙着与北凉开战,他才不会管这些小事。若他真问起,我就说你去北凉了!” 郁卿笑道:“好,多谢云郎。” 二人换了马,在阴山草原前分别。 牧放云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招手喊道:“快开战了!记得待在城里!” 远处的身影驻马回身,朝他笑了笑,挥手离去,只余嘶嘶马鸣。 这几天跟梦一样,牧放云好像还在云上飘着,下不来。恍惚间竟又回到川上。 阿耶驻马在高高的坡地,像一尊石像凝望他,又看向他身下赤骥。 “你的友人走了?”牧峙不经意问起。 “她去北凉边界寻亲了。”牧放云垂头丧气道。 他的魂不守舍都写在脸上。 牧峙想起方才二人并骑离开时,那位年轻娘子的模样。 她背靠天边流云,行马在川上。 雨水浸透她窄袖骑装,勒着纤臂细腰的肉,自下而上,顺延至马缰,浑然一笔天成。 灿金眼,朱红唇,玉白肌。栗色长发湿漉漉,打着微卷,在敕勒的野风中闪耀辉光。又粘在唇尖,随呵气颤动。 像毗沙河畔,夏日盛放的向阳菊。 他以为他的独子,会喜欢更素净温婉一点的长相。 “她惹了麻烦?”牧峙不紧不慢道。 牧放云叹道:“是啊,但她不肯告诉我。” 牧峙颔首,回马淡笑道:“能有多大?竟是范阳节度使之子都不能解决。” “算了。”牧放云的语气越来越低落。 牧峙循循善诱,语带深意:“马上开战了,她去边关,生死难料。”- 郁卿最后落脚在饶州城中,此地距离长城尚有一段距离,万一北凉人真打过来,还有时间跑路。 她在城中唯一一家帛肆寻到了差事,工钱少,东家包吃住。 苦寒之地,少有人做得起成衣,多是士卒粗人来缝补衣裳棉甲,活计简单,到下午就做完了。晚上她会捡碎皮碎布做手笼,放在店里换点钱。掌柜见到也随她去。 日子好像静静的河流,郁卿会偶然想起秋天金色的敕勒川,那种梦幻的感觉固然美妙,但细水长流更让她安心,尤其看见小罐里的铜钱一点点积累起来,漫过罐口。 至于京都种种,好似已经掩埋在北地无止息的风雪中。 郁卿有时也会感叹,她真是个忘得快的人,再难过的事也能过去。 腊八那日,东家喊她来吃粥。香糯的杂粮粥在瓦罐里煨了半日。东家说知道她爱吃糖,所以单独给她碗里多放了一片。 郁卿喝完甜粥后,又匆匆忙扛着铁锹,出门铲雪。 铁铲在冰上邦邦邦敲着,一匹赤色骏马停在她身前,马鼻喷出浓重的白雾。 郁卿抬头。 少年鹿皮长靴,七品青甲衣,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裹在兔毛围领里。 他好像比数月前正经了点,但依旧一副散漫模样。 牧放云朝她挤挤眼睛,策马离去。他身后跟着定北军将士,列队而行。 远处隐隐传来调侃牧放云的笑声。 郁卿立刻垂下头,当作没看见的模样。 到了傍晚,郁卿准备收灯笼时,牧放云换了身常服,裹得严实,跑来铺子里,笑嘻嘻道:“巧了。” 郁卿提着灯笼的手一顿,忧虑凝固在脸上,本想将他拒之门外,但四下无人,还是问道:“你被派来饶州?” “当参军。”牧放云想了想,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我在丰州和平州城门口都看见了你的通缉令,城中也有人暗中寻你。” 郁卿急急慌慌,猛地将铺门拉紧,门闩咔的一响。 牧放云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放心,我从没向人提过你叫郁卿,我还让人去散布你去靺鞨的消息。” 郁卿愣了愣,扭头望着他,瞬间松懈下来。 难怪她没在饶州城中瞧见通缉令,此地与靺鞨是截然相反的方位。 她站在门口,深深下拜,无比郑重开口:“多谢云郎。” 说不感动是假的。 虽受之有愧,但他都做了,自己还扭捏推拒,难免太矫情了点。 郁卿坦诚道:“如你所见,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但若你今后有难处来寻我,我绝不会推辞。” 牧放云赶快扶起她:“这于我不是难事,朋友也会两肋插刀,万一今后我陷入困境,你也得救我不是?” 朦胧灯光映在她侧脸,一片昏黄。 郁卿笑道:“行,一言为定。” 牧放云红着脸道:“其实我还做了一件事,我今日是来赔罪的。若你怪我擅作主张……就抵消了方才的恩情吧。” 郁卿笑意凝固在脸上:“什么事?” “前月北凉突袭营州,我擅自将你的名,添在失踪军民的统计名列上……我本来想添在阵亡名列上,但死的人太少,尸体要一一核对分发抚恤金,我又只是个参军,没法暗中操作。好在战报已至京都,平州城都撤下了你的通缉令,你不必再担忧了!” 郁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以至于手中灯笼都不小心落在地上。 半晌,她怔怔俯下身去捡,差点撞到同样来捡的牧放云。 牧放云猛地起身,似有些紧张,掏出酒袋灌了一口,道:“我的确想帮你,但不是要挟你!你对我也不必像个恩人一样。我跟你说句真话吧,我在定北军中资历最浅。其他人都是京中来的,瞧不上我,明面上捧我,背地嘲讽我靠爹才做了参军。他们说的也对,但我心里总是特别苦闷,也没处讲去。我就总会想到你,你和我交好,从来都是因为我本人。我就想……能为你做点什么,好让你接着和我做朋友。” 他看郁卿不说话,顿时窘迫道:“当然,你不想的话……” 他忽然被一把拽住。 郁卿抬眼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牧放云看她沉默得过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了,似在消化这方才这一切。 但她的沉默也像一种安慰。让他从窘迫和紧张中解脱出,仿佛又回到敕勒川上无忧无虑的轻松。 牧放云卸下了心上负担,忽然笑嘻嘻一把撸起袖子,展示手臂上的淤青,道:“你这儿有伤药么?” 不待她问,他便可怜巴巴解释:“比武时输了,被狠狠揍了一顿。” 郁卿忽然也笑了。 难道他连个伤药都找不见吗? 原来牧放云不是全然无心机,只是,他这点小小的苦肉计并不让她厌烦。且他的确想找一个朋友倾诉,那她听就是了。 她拿来伤药递给他,看牧放云拧开瓶盖,一点点笨拙地涂着,嘴里骂了一堆人名。 郁卿认真听完才将话题引向自己:“失踪名列是什么意思?死无全尸?” 牧放云耸肩:“可能,但最大的可能是你被劫走了。” 郁卿指了指自己:“所以,我现在应该在北凉啦?” “没错,而且追查你的狗官不会找到饶州来,要查也从营州查起。营州靠近敕勒呢!”牧放云拍拍胸膛,忽然咧嘴一笑:“怎么样,本参军是不是神机妙算?” 郁卿赶紧鼓掌:“聪明绝顶啊!” 她也没想到,能如此简单,就让谢临渊去北凉找她吧!他是大虞君主,又不是北凉王,手还能伸到北凉去? 牧放云被捧了场,还骂了人,顿时心情无比畅快,一把拽住郁卿:“你快去扮丑一点,我给你换套棉甲,咱们去看好玩的!” 郁卿嘶了一声,但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其实,她也很开心,想庆祝一下。 牧放云把郁卿扮成一个随行的小卒,跟在他身边,一路混进城外的定北军军营。两人躲在一处围栏后,牧放云指了指里面的人,低声道:“你看,那是宋将军,他曾经是个养狼的猎户,他能御狼上战场杀敌。” 郁卿偷偷摸摸扒在围栏缝隙间,一看,惊呆了。 那只灰狼四肢着地时,都及人胸口高。宋将军说坐,狼便坐下,他摸出一块带血的骨头,猛地丢到半空,狼迅疾跃起,一口咬碎了骨头。散落的骨渣落了满地,噼里啪啦。若那是个人的脖颈,或者是马腿,顷刻就能咬断了。 宋将军手持一枚银铃,晃了晃,地上俯趴的恶狼迅速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给他摸着。 郁卿和牧放云正看得入迷,远处有人忽然来唤牧参军。 牧放云脸色一白,连忙把郁卿塞到帐侧的阴影中,低声告诉她别乱走,他最多两炷香,马上回来。 郁卿点点头,就蹲在此处。 暮色四合,帐影昏黑,四周只有风吹草动声。 牧放云走了大概一炷香,郁卿听见宋将军也离开了。 她忽然感觉不对劲,如果宋将军也走了,那狼呢? 郁卿咽了咽,忽然想到那是条被驯服的狼,应该和狗没区别。 但那匹狼能上战场。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脊柱涌上来。 郁卿一僵,缓缓从帐后探出头。 那匹银灰色的狼正隔着围栏,静静凝视着她,冰冷的琥珀色眼眸中透着凶狠和疑惑。它从未嗅到过她的气息,或许认为她是敌人。 郁卿浑身都像冻住,猛地想起她也曾遭过野狼,就在芦草村的小院里,快开春时有饿狼闯进来…… 她紧紧抿住双唇,以防自己发出尖叫,缓缓往旁边挪。 狼皱起鼻子,慢慢冲她龇出带血的尖牙。 郁卿几乎以为它要跳出来时,她迅速拽住一只挂在围栏边的银铃,猛地摇起来。 灰狼明显愣了愣,随本能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 郁卿捂着嘴,一手抖得停不下来,她不敢停下摇铃,害怕狼会暴起咬她脖子。 但灰狼只是左右蹭着土地,蹭得脏兮兮,似乎疑惑她为何不来摸摸它的肚子。 郁卿抿了抿唇,或许是心跳过速,冲昏了理智,让她竟有些意动。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向灰狼柔软毛绒绒的肚子—— 就在此时,旁边一道声音响起:“你若摸下去,它会直接咬断你的手。” 郁卿蓦的缩回手,咬紧嘴唇,扭头去看。 正是宋将军。 他面色黝黑,生着沉稳而憨厚的方脸和双下巴,微笑着走来:“连我的狼都敢摸,你比牧参军勇敢多了。” 她怎就忘了呢?狼的嗅觉异常敏锐,说不定早发现了异常。宋将军定是故意走开的,他早知道他们在偷看。 郁卿有些恼火,但更羞愧:“大人恕罪,我并非有意。” 宋将军惊讶道:“竟是个小娘子。也对,若是个英勇儿郎,或许会拔刀屠狼,而不是去摸狼。” 郁卿想到拔刀屠狼,又想起当年在芦草村发生的事,沉默一瞬,摇摇头:“我才没那个勇气杀狼,我只是……有点好奇。” 宋将军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其他人都只能看见猛兽的凶恶,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你好奇它皮下温顺的一面,所以你伸出了手。” “可我还是差点被咬了。”郁卿感到后怕,“若非将军阻止,我的手都断了。” 她的话又逗笑了宋将军。他主动撩起袖子,给她看那满臂伤痕,深深浅浅不一,看得郁卿心惊肉跳。 “那终究是野兽!”宋将军豪迈道,“若你一直躲在帐后,它只会拿你当猎物。你光顾着逃跑,注定要被咬死。这世间不够好奇和不够英勇的人,都会葬身狼腹。” 他侧目盯着她,语带深意:“英勇善战屠狼之辈比比皆是,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你一人,你没意识到么?” 意识到什么? 但郁卿忽然很想和他说下去,和宋将军说话,比和牧放云说话更有趣。他很像一个父亲。比牧峙更像。 况且,他明显不想责备她擅闯军营,也不在乎她是男是女,更不问她是谁。 “那将军是什么样的人?”郁卿仰头好奇道。 宋将军如实说:“我本是猎场附近的猎户,只是一介庶民,家门不幸,丧妻丧女,独自苟活于世。七年前,陛下在宁州围猎场杀建宁王时,将我一手提拔上来。” 郁卿瞪大眼,心脏剧烈跳动。 她自然不能说,当年她也在宁州围猎场里,不过是在矮台上,看建宁王被射得满身是伤。 谢临渊真是可笑又残暴,为了摧毁她心中建宁王无人可敌的形象,竟做出这种事。 宋将军叹息道:“那时陛下尚是太子殿下,我不过一介白身,陛下问我是否狼都是白眼狼,我劝陛下万物自有天性,应当放狼归山。总之就是那一席话,博得陛下赏识,恩赐我参军之位。” 郁卿沉默不语,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或许谢临渊口中的白眼狼就是她。 分明他才是白眼狼!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 但奇怪的是,他的确在围猎场上撕毁她的贱籍,让她走了。 原来是宋将军的一席话,让谢临渊放过了她。 冥冥之中,竟有如此缘分? 郁卿怔住,缓缓望向宋将军。 月光只微微照亮他浓郁的粗眉,和脸颊上的笑纹,他身形并不高大,却很粗壮,像敦实的石狮子。 郁卿看看他,再看看狼。 狼已经乖乖站直了,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凝视二人对话,竖起的耳朵抽动。 郁卿指着狼问:“我可以摸它一下吗?” “不行。”宋将军严词拒绝。 郁卿诧异道:“为何?” “因为它是我的。”宋将军骄傲昂首道,“狗能到处讨怜,狼不行。野兽都是越强大越骄傲,怎会轻易被旁人触碰。” 郁卿觉得他说这话时,也像一匹狼。或许与狼相处久了,身上不免也会沾染狼性。但她竟意外地很喜欢。 远处有道熟悉的身影跑来,是牧放云。 宋将军冲她笑了一下,似在向她道别。 郁卿回身望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冲动,鬼使神差地问:“我还能再来找你吗?” “有何不可?只要牧参军答应就好。” 宋将军说完,望向郁卿身后。 郁卿扭头一看,不仅看见牧放云的身影,更看见火光微微照亮了黑夜,不明显,但仔细看便分得出。 她顿时脸色苍白:“这是北凉人来了吗?” 宋将军摆手笑道:“南方援军到了。” 牧放云气喘吁吁安慰道:“莫慌,那是禁军。” 郁卿顿时放下心来,片刻后,又猛地提起:“什么禁军?” 牧放云耐心解释:“我们截获了线报,北凉新王要攻打饶州,陛下调了五万东都禁军来,命我们一定要活捉他,押做人质。” 不知为何,郁卿心中惴惴不安,她仰头问:“那陛下来么?” 宋将军和牧放云都否认了,他们没收到御驾亲征的消息。况且陛下日理万机,需在朝中坐镇,不是战事吃紧,怎会亲来边关。 第57章 第 57 章 就抱一下 他们仔细解释着缘由, 言谈中牧放云甚至还有不解,定北军和禁军从未合军作战过,真打起仗来, 说不定自己先起了内讧。此举有悖用兵之道,连他这个小参军都懂。不知陛下为何一定要活捉北凉新王。 宋将军斥责他祸从口出, 既是活捉,肯定要拿来换东西。至于换什么, 不需一介七品参军妄加揣测。 听他们来来往往, 郁卿终于明白,牧放云这性子的确太耿直, 但郁卿不懂什么军政要事, 她直接拉走了牧放云,免得二人吵到不可开交。 五万禁军驻扎在饶州外的消息,竟无人知晓。 东家怕打起仗来帛肆断货,赶着南下去采买,让郁卿帮着打理三日铺子。东家娘子再过段日子就要临盆, 也催他快去快回。然而这一去就翻了年。 这场仗来得磨蹭, 胜得极快, 北凉王被生擒的消息传来城中, 东家娘子也生产了。 外头打仗好似对城中影响不大,她依旧坐在前头缝补作活计。 军中兵曹进帛肆盘查貌阅,东家娘子还给她打掩护, 说郁卿是自家亲妹,唤作玉娘。兵曹随便在纸上记下,又摸摸帛肆中售卖的绢棉,说要商议征购的事,东家娘子便把孩子交给郁卿, 让她先照看一下。 孩子很好哄,抱一抱就不哭,郁卿继续做着手头活计,时不时看看日头。 如此寻常的一日,冬日晴朗,青石板缝残余雪,门前人们口中呵出白雾,来来往往。 连战事都无法打破城中平静,郁卿哼着小调穿针引线。 再次往向铺门口时,她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 郁卿迅速矮下身,捂住自己的嘴,蹲在帛肆的前柜后。 后堂的长帘近在咫尺,左右对开。她头皮发麻,猫着腰,轻轻抱起装孩子的竹篮,慢慢掀起帘下的一角,几乎是蹲着爬了进去。 后堂昏暗,厚实的棉帘遮蔽日光,挡住喧嚣,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因太过惊恐,郁卿双腿发麻,使了好几次力,才手脚并用坐到墙边的矮椅上。 她仰头靠在墙边深呼吸,努力平复过速的心跳。 其实她也不确定,刚才看到的身影是不是谢临渊。 他并未着龙袍,而是穿着玄色窄袖劲装,蹙眉看着前方,旁人正围上来讲话。 就这么微微一晃,郁卿看清他侧脸的一瞬间,立刻矮身蹲下来。 或许日光太明亮刺眼,使她杯弓蛇影。但谢临渊怎会亲来边关?宋将军和牧放云都说了,不可能。 好在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以他的步速,顷刻就能掠过铺门口,而她坐得本就矮,蹲得速度够快,他应该没看见她。 思及此处,郁卿渐渐找回了力气,颤巍巍站起身,抱着提篮躲到后院去。 她不敢再出门看第二眼了,无论是不是谢临渊,罢以四把巴一柳9留3。等东家娘子回来,她要立刻跑。 她停在堆雪的院墙下,捏着竹篮边,心中又升起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明明她过得很好,他只要稍稍路过,就轻易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迫使她心惊肉跳逃跑,躲藏到下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但再不甘心,也没办法。 牧放云近日忙于战事,没来找她。否则郁卿定要问个清楚,谢临渊在不在边关。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感受到冷意,哼哼出声。郁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室外待了太久。她转动手臂脖颈,缓和着紧绷酸痛的筋骨,走回后堂里。 前堂传来客人的高呼:“有人在吗?掌柜的?” 郁卿应了声:“在!稍等。” 厚实的花青棉帘对开间,有一线光亮。 郁卿快步走去,腾出手来掀。 长帘却先一步,猛地被男人修长劲瘦的手挑开! 霎时,阳光照破后堂昏暗,空中微尘翻滚。 谢临渊逆光站在门口,墨发束冠,深黑眼眸,面容白得冷淡,毫无血色。 郁卿脑袋嗡的一声,钉在原地。在他暗沉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日光完全暴露她惊慌模样。 谢临渊眼瞳微动,将她灿金潮湿的圆眸,颤动的长睫,微微张开的朱唇,惨白的面色尽收眼底。 铺外车水马龙,叫卖喧嚣声热闹鼎沸。 他嗓音却和冬风一样凛冽,一字一顿:“你躲什么。” 郁卿双臂颤抖,踉跄后退一步。 此时,怀中竹篮的孩子哇一声啼哭,扭动身子,想要寻奶喝。 谢临渊蓦地低头,看见郁卿怀中婴儿,彻底僵在原地:“你——” 他耳尖骤然通红,不敢置信地看见一只嫩叶般卷曲的小手,眼底尽是慌乱,挑帘的手也举足无措地攥住。 谢临渊失神地盯着孩子,紧紧抿着双唇,压制着微颤的唇角,不知该作何反应。 郁卿猛地意识到什么,立刻喊道:“不是你的!” 谢临渊恶狠狠道:“不是朕的,难道还是薛郎的!” 她面红耳赤:“孩子不是我的,是东家娘子的!这么大的孩子,我从哪儿给你变出来!” 谢临渊深吸气,撇过头,长睫垂落遮住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郁卿气恼不已。 他脑子里都装着什么,还想让她生他的孩子?做他的白日梦吧,谁爱生谁生! 她瞪了一眼谢临渊,不再理他,扭过身去,抱着竹篮晃动,在后堂中来回走着,柔声哄孩子:“乖乖宝贝,不哭不哭,你娘亲马上就回来,宝宝不哭哦……” 谢临渊盯着她在堂中踱步,面色犹为复杂,忽然开口道:“过来。” 郁卿掀起眼皮厉声道:“我要抱孩子!” 说完立刻低下头,温柔地抱着哄:“宝宝是世界上最乖的宝宝,不哭不哭,阿姐带你找娘亲……” 谢临渊撑着额角:“朕不说第二遍。” 郁卿仰头凶狠道:“我管你说几遍!” “陈克!”谢临渊叫人进来,让他把孩子抱走。 郁卿立刻抱紧孩子后退:“你会抱吗?你哄过吗?出了岔子你能担责吗?” 陈克伸出的手臂僵在一半,他望向天子,眼中写满了他其实不会抱孩子。 谢临渊气得头疼,胸膛起伏,就这么和郁卿僵持着。他盯着桌上茶壶,眼中狠厉,缓缓攥紧指节。 郁卿扬声道:“你敢砸?” 谢临渊忍无可忍,手背青筋如浪涛涌动,最终对上郁卿咬牙切齿的模样—— 他忽然放下手,扭头冷笑道:“让她东家立刻回来。” 陈克领命出去了。 郁卿默默收回视线,抱着孩子继续哄,浑然不管谢临渊粘在身上的视线。 不多时,东家娘子握着一包银子,被侍卫请回来。她隔着铺口,抬眼就看见一个威势极重的世家郎君,坐在前堂。 他通身玄衣,贵气逼人.东家娘子偷偷瞧那料子上的暗纹,心中也拿不好,那竟比刺史身上的更精妙。 玉娘这是……惹上什么王孙贵胄了? 东家娘子迈进门,就见这郁卿在东,他在西。郁卿站着,他坐着。他只盯着郁卿,郁卿只看着孩子。二人沉默地对峙,周遭犹为凝滞。 “多谢玉娘照看了。”东家娘子抱走孩子,犹豫地望向那位郎君,迟疑道,“玉娘,这是你的……” 谢临渊的视线隐隐意动,似要听听郁卿嘴里能吐出什么词来。 郁卿声音沉缓:“咱们不必管他。” 谢临渊嗤一声。 东家娘子犹豫地看了二人几眼,握住她手臂道:“我先去喂孩子了,你若有事,来后院寻我。” 郁卿自然不想牵扯她,只点点头,垂着眼道:“快去吧,孩子饿了。” 她听起来很消沉,但东家娘子也不好说,便抱着孩子掀帘回去了。 郁卿瞧着她关上后堂门,进了后院。 她一动不动站在面部帘前,沉默似夜幕里的石头。 “走。”谢临渊起身,淡淡道。 郁卿不动也不理。 谢临渊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幅模样,负手径直走来,握住她右臂,往外拉。郁卿静了片刻,忽然用力挣甩,谢临渊攥得不算紧,却怎么也甩不开。 郁卿猛地仰头,对上他居高临下看来。 “你不想自己走,朕可以抱你过街。”他轻描淡写道。 “无耻!” 这回便拽得轻易多了,可没走两步,忽然传出呜咽的哭声来。 谢临渊顿住,蹙眉回看。 郁卿双目通红,手背正擦着眼睛,一大滴眼泪猛地从她睫间砸下。 他顿觉不可理喻:“你怎么又哭了?” 重点在哭这个字上。 “你方才不是很会威胁朕吗?”谢临渊步步紧逼,“你的胆子呢?” 郁卿猛地甩开他,捂住脸,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眼泪连成线,从指缝中溢出来,浸湿了手背。 谢临渊气急败坏拽开她的手,抽了她的帕巾胡乱在她脸上擦,一边冷笑道:“你还有理了,你刺伤朕,假装去靺鞨被北凉劫走,朕调动东都禁军,千里奔袭生擒北凉王来换你,朕还没跟你计较,你倒先哭起来了?!” 郁卿还是止不住地哭。一开始的恐惧,后来反弹上心头的愤怒都渐渐消退了。想到今后会发生的事,最后遗留的,唯悲凉和绝望。 她肩膀抽颤着,哽咽到难言:“又不是我要你做,你自己做的事还非怪在我头上吗?” 谢临渊被她强词夺理气得丢掉帕巾:“难道朕就要看你落在北凉人手里,无动于衷?” 郁卿声音发酸:“你不就最擅长无动于衷?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物件罢了,我想怎样你都不在乎,但你想怎么处置掌控我,还不是随你心意吗?” 他们站在帛肆门口,外头就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此处并不算太显眼,却也不算隐蔽,有人发现二人争执,还会好奇地回头看一眼。 谢临渊沉着脸,冷冷地回视张望的路人,将人立刻吓走了。 他转头抬手欲带她先离开此地,郁卿面对他伸来的手,的确没再反抗,只是禁不住地瑟缩。 谢临渊忽然攥紧了拳,没有真正触碰她,只是站在她身前,皱眉盯着她。顺便于哪个夹道闲人不知死活探头观望时,他再横过一眼瞪回去。 他今日好像没带其他侍卫,否则定要将此处清场。 郁卿又摸了两把眼泪,低声道:“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回去。” 她转身就进铺子里了。 郁卿吸着鼻子,一路走到后院里。东家娘子见她哭了鼻子,一副想问又不敢的模样。 她正好也不想说什么。 但过了一刻,陈克进来了,告知东家娘子,她郎君南下采买,如今已经回来了,不过正在医馆中。 东家娘子立刻抱起孩子,和郁卿道了声歉,匆忙跑出去了。 郁卿也没说什么,帛肆中只剩她一个人。 天色渐晚,陈克又进来了,抱拳行礼道:“郁娘子,请吧。” 郁卿淡淡道:“你也想成为帮凶?” 陈克不忿道:“郁娘子,你行刺陛下至重伤,陛下不怪罪你分毫,还亲自来边关寻你回去,你还想怎样!” 郁卿放下手中针线,惊讶道:“那陛下夺臣妻子,将我掳到宫中时,怎么没想今日呢?我知道你是食君禄忠君事,但你又有什么立场责备我?谢临渊把责任甩你头上了?” 陈克自知多言,低头握住刀,行了一礼,出门去了。 天不早了,再不收店,夜风就会将雪灌进来,打湿绢帛。可她不太想去前堂,一直拖到天彻底暗下来,才拿起烛台,起身出去。 果不其然,谢临渊还站在铺中,面色阴沉地盯着她。 郁卿将烛台咚的置在柜上。 “出去。”她说。 谢临渊的声音极为冷淡,仿佛压抑着暴风雨:“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该想好了再说话。” 郁卿缓缓走到他身前,仰头回视。 昏黄微弱的烛光下,他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将两道高低分明的黑影映在墙上, 郁卿仔细端详着,他这样冷血又唯爱权势的人,也会难过吗? 他是不是从来都不会真心后悔?不会愧疚,不会彻夜辗转难眠,也不会感到痛苦和无助? 他这种人,做了这么多恶事,居然也能心安理得活在世上? 会不会他皮下根本已经没有人性了,只剩争夺利益,杀人掌权,忌惮与征服。 似是被她的打量挑衅了他的权威,谢临渊蹙眉问:“你在看什么。” 郁卿斥问道:“谢临渊,你这个人有真心吗?”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似乎狠狠激怒了他。 他忽然不由分说拽过她,郁卿猛地挣扎,被他一手箍住双腕,抵在柜上。 烛台猛地震动了一下,灯影晃动,烛芯噼啪,他提起她的脸就吻上来,那微弱的一点烛光搅得满室翻腾不休。 这台柜太高了,郁卿发根卡在边沿,酸得闷哼出声,立刻被谢临渊提着腰往上一撑,让她脚尖离地,被困挤在他颀长的身躯与高柜之间。 她找不到支撑处,踹他一脚又猛地滑下去一截,被他重新提着腰撑上来,压得更严密无缝,继续抽离她的呼吸。 打又挣不出手,踹也踹不了,郁卿憋得脖颈脸颊通红,窒息得发疯,狠狠咬了他一下。 血味同时在两人口中洇开。 像濒临危险之人,终于寻到了一把尖刀,郁卿报复般地咬他的唇角,咬他的舌,将他施与她的全都原封不动讨回,用他的血来惩处他的罪过。她带着细细小尖的两颗虎牙撕出一个又一个沾满铁锈的伤口。让一滴滴血珠从他唇齿间溢出,顺着她唇边滚落,流过她瓷白的脸颊,没入昏暗中堆叠的鬓发。 谢临渊忽然怔在原地,愕然看着她。 好似一个不信鬼神的人,亲眼见证了天方怪谈,因此神魂潦乱。 好似从没想过,郁卿也会回吻他。 其实这完全称不上回吻,只是她情急之下的报复啃咬撕扯。 但谢临渊从没被回吻过,所以无法分辨这是仇恨还是爱意。 在他怔愣之间,郁卿抽出手,一拳锤在他脸上,务必让最硬的指节打在他的侧脸。她的手指都撞得酸麻,他的脸势必也要青一块。 然而谢临渊没有嘶声,也没有愤怒。 他只愣了一瞬,握住她发麻的手,立刻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他手臂环住她脊背,胸膛抵在她肩膀。谢临渊用身体密不透风地圈住她,从头到脚。 他鼻尖埋进她颈侧,深深地呼吸着。 这个姿势完全暴露了他所有弱点,让郁卿既有脚踹他,又有手扇他耳光,若能摸到一把刀,还能捅在他心口上。 郁卿刚要这么做,谢临渊忽然闷声道:“别动!” “……就抱一下。”他微微收紧手臂。 第58章 第 58 章 半夜翻窗? 谢临渊衣衫冷似冰, 脸颊更冷得像一层薄铁,贴在郁卿温热肌肤上,惹得她一激灵。 “冷。”郁卿推他。 从午后到傍晚, 谢临渊都浑身煞气,站在帛肆里, 客人们根本不敢靠近,走到铺口就拐弯了。 朔州以北天寒地冻, 多有将士冻掉手指耳朵。他连大氅都没披, 前堂火盆早就熄灭,他也不点。 郁卿心想, 她真应该天亮再出来, 狗皇帝就能从里到外凉透了。 她想得正开心,谢临渊忽然扯开她暖融融的兔绒围领,冰冷的鼻尖埋进去。 郁卿浑身起鸡皮疙瘩:“走开!走——凭什么给你抱!” 谢临渊闷闷笑了好几声,气息吹动她颈窝旁的发丝,很痒。 她抽出手去挠, 差一点够到时, 先有一根手指拨开了。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 同样毫无温度, 如刀尖在皮肤上比划着。 郁卿又是一激灵。 谢临渊拢了拢手臂,连蹭带笑,丝毫不顾郁卿愈加愤怒的眼神。 “还不快放开我!” 郁卿拳打脚踢, 怼在他坚硬的胸膛和腿上咚咚响。 谢临渊似乎也恼了,握着她的腿根往上一撑,凌空抱她起来。 她双脚离地,双手慌乱,举足无措, 下意识攥紧他肩头的衣衫,视他为救命稻草。 两人视线平齐。 谢临渊好整以暇欣赏着,她眼中一瞬恍惚呆滞,转眼又更加恼怒。 郁卿抬手给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 “笑够了吗?”她瞪着他。 谢临渊闭了闭眼,转回头挑眉道:“你就这点力气?” 一瞬间,郁卿肝都气炸了,猛烈挣扎,双手不停扯拽他后背的衣领:“你这个狗贼!恬不知耻!厚颜无耻!不知羞耻!放开我!” 谢临渊笑得发抖,不顾她的反抗,继续贴在她耳畔厮磨。一手抱着她,还伸出另一只手拭去她唇角脸颊的血迹。 “不放。”他一字一顿道。 长街市户皆静闭。 牧放云来此时,见帛肆铺门虚虚掩着,门却未上闩。 里面传来闷闷的呼救声:“……放开我!” 一把推开门,只见郁卿鬓发散乱,泪眼汪汪,被一个身型高大的玄衣男子困在怀里,抵在柜前,肆意欺负着。 “光天化日,干什么!” 拳风应声冲上来! 牧放云使了八成力道,被那人反手卸开冲拳,卡住他小臂。 牧放云微怔。 堂中昏暗,如豆烛光,只照亮他冰冷凛然的黑眸侧来。 牧放云换只手欲拽他:“放开她!听见没有!” 郁卿那句“放开我”还没说完,被谢临渊拦腰举起,放在高高的前柜上坐着。 下一刻他扭转牧放云的手,骨节错响声噼啪。 牧放云咬牙切齿,错身掰回脱臼手腕,冲上去拳拳往痛处招呼。他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在平州城中也没少打过架,不论三教九流,还是官贵子弟,谁不知他平州霸王的称号。 一切来得太快,两人转瞬打在一起。 不出三息,牧放云的拳头还没碰着谢临渊,就被他拽起前襟,猛地甩到墙上! 咣一声响,墙边椅子震翻。 “你疯了吗!”郁卿蹦下高柜,一把将谢临渊推开。 牧放云捂着后腰,嘶的吸气。 郁卿吓得扭头去查看他伤势,被谢临渊拽住臂弯,不让她迈步,不顾她挣扎,直接拖回身边,一手圈住她腰身扣着。 谢临渊俯视着牧放云,冷笑道:“弱不禁风。” 牧放云怒意凌然打量着他。 此人嗓音略显耳熟,记不起何处听过。但他的京洛雅音极标准,显然出身两京世家贵族。他身着常服,腰间却佩军中通行的鱼袋。 “你是什么人。”牧放云怒斥,“禁军里怎么出了你这种败类!” “你不配问。”谢临渊忽然瞥向郁卿,又转回视线,浓重地警告他,“滚出去。” 牧放云第一次被别人这般羞辱,起身指着他道:“该滚出去的是你!你识相的话,赶快给我放开她!否则我今一定要打你八十军杖!” 郁卿浑身血液倒流,反抓紧了谢临渊的手臂:“不关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你先放开我……” 牧放云看出她认识此人,急忙道:“他到底是谁?你不要害怕,你说出来,我如何不能保你?我可是定北军参军,范阳节度使之子!” 郁卿都要疯了,恨不得立刻捂住牧放云的嘴,刚要开口,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谢临渊拽着郁卿的手臂,盯着牧放云,一字一顿道: “我是她的郎君。” 牧放云瞪大眼,僵在原地,似是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 郁卿亦膛目结舌,羞愤难当,怒而抨击:“你什么都不是!” 谢临渊垂眸,看着郁卿对他推来搡去却毫无作用,忽然笑了一下,抬头道:“出去,少管别人家事。” 郁卿不敢置信,近乎觉得好笑:“哪儿来的家?你少胡扯!” 牧放云微微眯眼,打量着二人,半响掏出酒壶灌了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什么家事郎君,我看你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郁卿一愣,禁不住道:“你可真是……洞察世事,慧眼如炬。” 两句话说清从前现在所有事。 牧放云盯着谢临渊,扬起头得意地翘着唇角:“看到没?捧场还得靠卿妹,我没卿妹不行。” “什么卿妹?我比你年纪大!”郁卿满头雾水,要不是谢临渊拦着,她要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怒极反笑:“短短数月,牧峙如何喜得一女?” 牧放云目眦欲裂:“骂我可以,但你不能侮辱我爹!” “够了!” 郁卿猛地甩开谢临渊,站在二人间,隔断他们愈来愈离谱的吵架。 谢临渊不容置疑道:“现在跟我走。” 牧放云大声道:“不要跟他走!跟我来!” 谢临渊扭头道:“闭嘴!” “我不走!” 郁卿气喘吁吁,仰头望向谢临渊。 苦涩的笑意和无奈一点点溢出她眼角。 她叹道:“当然了,我不就是个物件么?我又不能反抗你。” 谢临渊皱着眉,沉默地凝视着她。 郁卿疲惫道:“你瞪什么瞪,牧放云是我朋友,你要敢动他一下,我们就永远没得谈。” 她似流泪的目光,像寒刀上的冷光。谢临渊感到被割伤。 没了建宁王,还有薛廷逸,没了薛廷逸,又有牧放云。就算牧放云也消失,还会有旁人。若非他强求,她只会一次次选择别人。 她当他的耐心永无止境? 谢临渊冷冷看着郁卿。 郁卿毫不避讳地回视。好似已经做好了准备,继续用旁人威胁她也好,敲晕她绑回宫中也好,锁住她的双足也好,昼夜不停与她云雨也好。 把她按在身边,让她只注视着他,写一辈子帝王起居注也好。 她都只能接受,因他是天下最强大的帝王,无论是权势还是能力,对内要灭世家满门,对外生擒北凉王,都不在话下。她一个小小的花籍逃姬如何反抗? 忽然,谢临渊转身就走! 砰。 帛肆的门发出一声闭合闷响。 满堂寂静。 不知过了许久,郁卿缓缓蹲下,捡起熄灭的烛台。蜡未尽,芯尚在,没了火焰的烛,就像一个死物。 若要复燃,还需拿燧石取火,而她现在不想看到燧石。索性就着惨淡月光,将烛台放回原位。 牧放云见那人走了,长舒一口气:“好了,你现在不用怕了。他走了。” 郁卿安静地点点头。 但牧放云很疑惑,那人为何一言不发就走了:“他不是被我吓跑的吧?” “我也没有威胁他。”郁卿思绪已经停滞了,揉着额头道,“可能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但他还会再回来的,我得想办法走。” 牧放云惊讶道:“你不用怕,在北地十三州,还是我爹说了算,他到底是谁?我听他声音有些熟悉,但具体何时听过却忘了。” 牧放云曾是一介白身,纵为范阳节度使之子,按规矩也不可直视天颜。 郁卿陷入沉默。 半响,她道:“他来头很大,我不敢得罪。” 牧放云蹙眉道:“那你跟我走吧,有我在,你就算得罪他又如何?” “我说了,我不走。”郁卿看他一眼,摇摇头:“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跟任何人走。” 她愿意和谁走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她喜欢那个人,想和他试着共度余生。她曾有一瞬想过,她可以先和牧放云做朋友。 若他今后成为那个人,就顺其自然,但绝非现在,差得太远太远了。 “那你要去何处?”牧放云质问,“你总不能就等着他来抓你吧?” 郁卿捂着额头,她想不到任何去处。这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容身之所,能让她想去。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你能带我去见宋将军吗?” 她有种预感,宋将军会告诉她答案,他是她见过最奇异的人。 “明晚。”牧放云看了眼天色,“记得扮得丑一点。” 牧放云走后不久,郁卿还没等到东家娘子,便锁门睡下了。 但睡也睡得不安心,辗转反侧间,忽然听见窗上传来鸟啄般咚咚响声。 郁卿猛地睁眼,惊疑不定地望向窗棂,窗纸上透着冬枝疏影,微微摇曳。 她执起烛台,走到窗边,疑惑地打开窗扉。 看见眼前景象,顿时崩溃无奈,胜过了气愤。 “陛下!”郁卿捂着脸道,“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来?半夜翻女子卧房的窗?” 谢临渊拨开积雪的枝条,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哪里不能去? 第59章 第 59 章 早就认定是你了 冷风吹入窗中, 吹走热墙累积半夜的暖意。 郁卿只着中衣,与谢临渊冷漠地对视一瞬。 嘭。 窗扉被关上。 “……郁卿!”窗外传来威胁的声音。 郁卿扭头要钻进厚厚的被窝里。 爱站多久站多久。 外头隐隐传来婴儿啼哭声。 东家娘子和东家终于回来了。 饶州没有宵禁,但入夜实在太冷, 鲜少有人在外走动。夜履声取钥匙声都分外明显。 郁卿忽然想到,她的窗朝向后门。若东家回来, 定会瞧见谢临渊杵在她窗前。 郁卿赶忙翻起身开窗,果不其然他还站在原地, 面不改色看着她, 浑不在意被人发现当朝天子夜半翻小娘子窗户。 门外已有钥匙入锁孔了。 “还不快进来!”郁卿紧张地压低声音。 谢临渊支着窗沿,毫无顾忌地一跃而入, 举止从容十分可恨, 好似他根本不在翻窗。 后门传来开锁声,郁卿手忙脚乱把他塞到窗扉后藏起来,正了正脸色,准备向东家娘子打个招呼。 谢临渊一把推合窗扉,皱眉道:“回去。” 郁卿悻悻瞪他一眼, 就不该放他进来。 窗外东家一行人进院落锁, 他们似是听见郁卿窗前的响动, 还低低唤了一声。 郁卿伸着脖子要应, 被谢临渊冰冷的手捂住嘴。 “衣服没穿好不许应声。” 郁卿气得锤他一拳。 不应也无大事,东家和东家娘子也没停留,劲直带着孩子回屋了。 谢临渊抱臂绕屋一圈, 审视了每一寸角落,好似要寻找另一道人影。 郁卿冷眼盯着他:“没人。连人都没进来过。” “莫不是被朕吓跑了?”谢临渊讥讽道,“你同他说了朕的身份,他是什么嘴脸?” 郁卿安静片刻,道:“我没同他说。” 谢临渊脚步一顿。 郁卿语气听不出情绪, 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这次来饶州好像故意隐瞒身份,所以我没说。当然,你也别自以为是,觉得我在为你考虑,只是他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们俩互捅刀子都不关他的事。” 谢临渊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那你宁可爱如此陋室,不谈前后殿,服侍仆役,烛台只有一柄,桌椅陈旧不堪,土坯泥砖之墙……” 他将目光所及之处,通通贬低得一无是处,不堪入目,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脏了他的尊贵。 郁卿忍无可忍:“不想待就出去。” 谢临渊冷笑。 他转身就往门外走,郁卿立刻拦在他身前。 谢临渊嗤道:“又让朕走又要拦朕。” 郁卿指着窗户:“门落锁了。你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回去。” “你什么胆子敢让朕走窗!” “是你先翻的!” “是你求朕翻的。” “……” 郁卿气得滚回床上,扯了被子蒙头睡觉。 谢临渊负手站在床边,垂眸静静看着她。 沉重的视线落在她发顶,郁卿迷迷糊糊睁眼一看,还以为闹鬼了。 半年不见,他怎么更疯了,身上隐隐透着一股阴魂不散的味。 但不论如何,子时将至,她还是不由自主一点点陷入迷糊中。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她在何时何地都能睡着。不到半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他一人耿耿于怀,彻夜不眠。 “你刺杀朕,居然还能当着朕的面睡着。” 郁卿幽幽道:“陛下亏心事做多了当然睡不着。” “起来说话。” 郁卿不理他胡搅蛮缠。 半响。 “牧放云到底和你什么瓜葛!”他终于忍不住了。 “都说了是朋友。”郁卿睁开眼瞪他,先一步抢话,“我还不至于喜欢一个三句离不开爹的孩子。你再别闹了!我要睡觉!” 谢临渊盯她片刻,冷声道:“你以前也三句离不开爹娘。” “我什么时候……” 郁卿恍惚了一瞬,忽然想起,刚遇到林渊时,她隔三差五都会哭一鼻子,向他倾诉各种各样的苦闷,大多都是想爸妈,想回家,回忆上辈子的生活有多幸福舒适,和芦草村的小院真是云泥之别,她想去上学,哪怕考得不好被老师丢粉笔砸脑袋也好,就是不想在这里过苦日子了。 那时没人会听一个流浪乞丐口中说的胡话,只有林渊在乎。她不知道他还记得些什么。倾诉这种事,向来是说者说完就忘,听者却能记得很久。 郁卿尴尬地捂住脸,她恨不得重生回去,缝上自己的嘴。那些本该是最亲密的人才能知道的。现在她和谢临渊势同水火,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开吵。 “你还是全忘了吧。在你之后我没同第二个人说起,就算你说出去,也没人信。”郁卿自暴自弃道,“否则我就天天在外面说你这只金凤凰掉进草窝里一年,还瞎了眼断了腿,连——” “闭嘴。”谢临渊似也异常恼恨,她悉知他不堪的曾经。 “以后再和牧放云来往,朕先打断你的腿。”他冷声威胁。 郁卿翻了个身,头埋进枕头里,果然就是为了这件事到处找茬,烦死了。 “爱打不打。”说得好像他真会打似的。 威胁无效,谢临渊也不在意。 床边传来解衣的声音,宫中织造的衣料相磨,如风吹荷叶声。 被角掀开,床榻一侧微微下陷,本就不宽敞的小床变得更窄了。郁卿埋在枕头里装死,谢临渊亦不言。 这夜似乎又长又短,郁卿醒时,第一次发现他还没醒。 天尚黑着,郁卿正面朝他,枕在他的手臂上,脸颊亲密地贴在他心口,耳畔都是他沉稳的心跳声。郁卿睡觉时从不乱动,是谁把她摆成这样的,显而易见。 郁卿皱着眉往后缩,忽然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四肢死死缠着她。 郁卿手臂抵在他胸前,拼命推开他,却被越勒越紧。 她头昏脑胀无法呼吸,再这样下去,她腿还没断,先得被活活勒死!她仰头要骂他,却看见模糊昏暗的室内,谢临渊闭着眼,眉头紧皱,面色极为难看。 他浑身紧绷,指尖用力到发颤,好似陷在什么噩梦中。 “放……”郁卿憋得咳嗽。 谢临渊唇齿间泄出极细微的声音,听了好几遍,依稀是:“回……” “回来。”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听清了。 郁卿咬牙切齿,指甲使劲抓他,气若游丝道:“你松开,犯病啊,我不在这吗?还谁回来……” 她重复了好几遍,指甲都抠疼了,他手臂才渐渐松懈下来。 郁卿头晕脑胀,精疲力尽,很快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近正午。谢临渊衣冠楚楚,从头到尾换了一身,坐在她屋中唯一的桌前,翻看她的针线盒,拿起她新做好的手笼,直接戴在手上,然后冷笑一声,取下来光明正大塞进袖子里。 郁卿看他实在来气,举起手中的枕头想砸过去,又心疼脏了枕头。 “拿回来!”她说。 谢临渊波澜不惊:“你欠朕的。” 郁卿刚要说话,谢临渊又打断:“这对上面没绣花,朕好心不和你计较了。” “这世上怎有你这种颠倒是非的人?分明是你当年亲自丢掉我送你的手笼!现在我怎欠你了?哪有这种道理?” 谢临渊挑眉道:“你不是全忘了?” 郁卿无语至极:“被你气得记起来了。” 谢临渊唇角的笑意稍纵即逝,若非郁卿一直盯着他,或许都要错过了。 然后他就将手笼放了回去。他绝对是故意的,她说全忘了,他就想拐弯抹角让她主动提起往事。 郁卿凉凉道:“后来我还给刘大夫他们一人做了一双。比我给你做的都好。” “那又如何,你送给朕的始终都是第一双。” “你想知道那双手笼的下场?我去完江都,就亲自丢到火堆里去了。” 谢临渊阴着脸不言。 郁卿哼着歌起床。 可她不论做什么,谢临渊都要阴着一张脸跟在后面。郁卿烦不胜烦,问他是不是闲得慌,难道不用批折子吗?谢临渊只冷笑道:“朕做什么何须你置喙。” 郁卿端着盆,扭头道:“那你给我去铺床。” 谢临渊盯着她。 郁卿回来时瞄了一眼,床已经铺好了。她没有支使当朝天子给她铺床的愧疚,谢临渊天天议政批折上朝多无趣,他的人生日复一日,铺一次她的床又不会要他命。 她和东家娘子告了声假,东家娘子满脸堆笑,道:“无妨,你家郎君已经派人同我讲过了……玉娘啊,我当初就说你生得俊,跟天仙儿一般,性子又好,今后定能得个家底殷实的如意郎君,待你极好,没想到你已经有啦。” 郁卿陷入沉默,谢临渊对她好吗?完全算得上,也完全算不上。 “他不是我的郎君。他身份尊贵,只当我是个物件。”郁卿平淡道。 东家娘子却没当回事,把夫人气回娘家,又跑来死皮赖脸地请回去,在北地实在太常见了。玉娘在讲气话罢了,也不瞧瞧他看向玉娘时的目光,那叫一个天上地下唯一眷爱,旁人都入不得眼。没谁会以这种目光看物件,也没谁会想让物件睡到自然醒,就先派人来安排打点。饶州城里的商贾打发上门外室时,那才叫当物件。 郁卿烦得要命,懒得解释,敷衍了几句,就出门去食肆铺子上吃汤饼。 摊主见郁卿便笑道:“牧小郎君没粘着你?” 他话音未落,谢临渊也来了,落坐在郁卿对面,淡淡瞥一眼摊主:“他们经常同来?” 谢临渊身后跟着两个禁军侍卫,分外惹人瞩目。摊主吓得结结巴巴,望着郁卿求助:“这位是……” 郁卿面不改色:“再要一碗汤饼,他饿得说胡话。” 谢临渊平声道:“我是她的郎君。” 摊主这下更不敢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郁卿。 郁卿沉默地吃着汤饼,谢临渊抱臂,隔着升腾的白雾,盯着她看。 他一口不吃,连桌子都不碰。 钱自然是他付的,郁卿一言不发,安静得过分,好似在酝酿什么。而谢临渊也看出来了,亦不说话,此刻他们倒是少有的默契。 她起身和摊主道别,回到帛肆后院,谢临渊依然跟着。 郁卿进了屋,忽然扭头道:“陛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不是我郎君,你也不要再跟着我,我还要做工。” 谢临渊踹上门,转身道:“朕不是,还有谁是?” 郁卿操起桌上剪刀,一刀剪开布匹。 谢临渊盯着她愤怒裁剪的动作,冷笑:“难道是薛郎?朕从前就觉得你根本不爱薛郎,你那名满京都的状元娘子不过徒有其表,她自始至终都和平恩侯好着。” “这无关薛郎!”郁卿质问道,“陛下,我和你有什么名正言顺的关系吗?” 谢临渊死死盯着她,双唇紧抿。 郁卿仰起头:“我若没记错,我同你根本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俩也从未私底下海誓山盟互许终身。我们只不过睡过几晚上,你不要真当回事了!” 谢临渊直接捏碎了手中茶杯,怒不可遏:“你少在朕面前装!朕都说了要给你皇后之位你偏不要!” 郁卿气笑了:“那又怎样?你都成亲了,你有妻有妾该收心了!不要总是和我在一起,好似我是个插足你完美帝后姻缘后宫其乐融融的外室!虽然你一开始就想让我做外室——” “朕何曾说过你是外室!”谢临渊双目赤红,恨恨盯着她。 郁卿起身道:“那你说说我是什么?起居注女官?你后宫里的幽魂?被你抢进宫里的一个无名之辈?你还要怎样!三宫六院够不够你轮番封的,非要跑来搞外室!” 谢临渊脸色发白。 她明明知道的。 她明明懂为何他要一次次打破规矩,将他的尊严抛在地上,不远千里来饶州城中跟着她。她明明清楚为何会有裴皇后和李贵妃。 可事情竟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谢临渊哑声道:“你若不愿意,朕就把她们送走。” 郁卿厌烦道:“不用了,就算从没有她们,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那你还要怎样!” “没怎样。”郁卿转过身去,摇着针线盒子,抽出一根针来。 谢临渊头痛欲裂,在屋中来回踱步:“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到底要逼朕到什么时候!” “你喊什么喊?”郁卿扭头更大声,“我何时逼你了?逼你什么了?你说清楚啊!” 谢临渊怒极:“朕是没提过成亲,可朕心中早就认定是你了!” 他说完就撇过脸去,双眉紧皱,咬着薄唇,似乎很是后悔。 第60章 第 60 章 永远不会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郁卿膛目结舌, 眼睛缓缓瞪大,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她笑得停不下来,捂着肚子, 笑声非但没有打破诡异的平静,反而更加令人坐立难安。 谢临渊双唇紧抿, 似是已料到她会笑。半响,待她的笑声渐渐熄了, 才淡声道:“笑够了么?” 郁卿擦着眼角泪花, 看着他的脸,噗一声又笑了。 谢临渊侧过脸去, 不看她。或许她生气更好, 好过这种明晃晃的侮辱。 他垂着眼忍耐,等郁卿再次笑完,才低声道:“现在愿意回去了?” 郁卿诧异道:“你说什么鬼话呢?哪有人吵架时突然讲笑话?这还怎么吵?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有这种天赋。” 谢临渊压抑着不平的气息,紧紧盯着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你觉得朕在说笑?” 郁卿冷脸道:“难不成你还说真的?” 谢临渊一动不动盯着她。 郁卿不敢置信, 扶着额头, 撑着桌子, 半响抬头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谢临渊曾无数次对她说过这句, 这次换她来说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我彻底掌控后又抛弃的人罢了,一个手下败将,你凭什么跟我说真心?我怎么没见过你有真心?” 谢临渊闭了闭眼, 缓缓道:“议政殿顶好爬么,避尘堂好闯么,太元殿上睡得可香?这些地方是你肆意横行的场所?你以为李贵妃和裴皇后做出这种事,朕会留她们一命?” 郁卿怒道:“我是坏了规矩,每一项都够我人头落地个千百遍。你说的对, 世上的确唯我一人能做,但我又不想真想爬议政殿顶,闯避尘堂,睡太元殿!” 谢临渊厉声道:“那你到底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贵妃之位?皇后之位?你也就这点东西了,我都说了我不要!”郁卿愤然指着他,“我就是要以最卑微的身份,把你高高在上的天子尊严狠狠踩在脚底下蹂躏!你来几次我踩几次,你满意了?谢临渊你是不是犯贱!这句话耳熟吗?你少犯贱!” 她一口气骂完,气喘吁吁,双手颤抖。这是她骂得最狠的话,这辈子骂过最狠的和说过最甜蜜的,都对着谢临渊一个人了。 她盯着他的脸。谢临渊脸色煞白,额角青筋起伏,似是极力忍耐着。他从未如此难堪过,咬着嘴一言不发,左右两顾,回避她视线。 然而他听完这些话竟然还不走,就站在原地挨骂,也不还口。 “你凭什么说认定我?”郁卿皱眉,疑惑道:“你看看你认定我后给了我什么,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就从强行抢我入宫开始?” 她恍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伸出手去擦,却被谢临渊抢先拿帕巾擦去了。 他冷声道:“朕的确对你有亏,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朕,你朕要怎么做……亲眼看着你和薛廷逸每日如胶似漆?让京都上下传唱你们的郎情妾意?朕才是你最初选中的人!” 郁卿不想面对他的脸,转过身去,吸了吸鼻子:“你该放手。” 谢临渊眼中怒火灼烧:“你以为朕没试过?” 他送她走,放她从围猎场中离开,贬她入贱籍,逼自己恨她,发誓再也不去见她,狠心将皇后之位给了一个私通北凉质子只贪图权势的世家女,结果却是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无法离开她,陷入泥沼难以自拔,乃至彻底丧失尊严,就算被她刺杀,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压下朝中大小诸事,调空东都禁军,亲自出征寻她回来。她骗他被北凉劫走,他也无暇计较了,只要能找到她,他都可以不在乎,哪怕待在边关任她一遍遍羞辱拒绝他。 “不放!”谢临渊攥住她的手臂,往怀里拽,“你要打要骂要羞辱朕一万遍,朕都不会放手!” 郁卿抄起桌上针线盒,反手砸他脑袋,线团铁针珠针并着纽扣画粉炸开,挂了他满身。 “你想得美!我嫁过两次人,两次都比你强!建宁王比你有情调多了,还知道死前留匕首给我。薛廷逸比你温柔多了,为了我努力考取功名。你哪点比得上他们?就连牧放云也比你更让我快乐!他们都喜欢我,谁喜欢你了?不都喜欢你的滔天权势?你赶紧回去抱着你的至高无上龙纹剑过日子吧!” 谢临渊脸色极为难看,垂首掸落衣襟上铁针,沉默许久,哑声道:“那不是你么。” 郁卿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气得给他一拳:“你不配!” 她忘了还攥着剪子,铁刃猛地戳穿了谢临渊的手背,自小指根下两寸的位置,从两根掌骨之间而过,刀尖已露出掌心的皮肉。 郁卿吓了一跳,缩手连退三步,后腰撞上桌沿:“你怎么不躲!” 谢临渊凝视着她:“你胆子这么小,还敢刺杀朕?” “我没想杀你!” “朕知道。”谢临渊垂眸。 他醒来后就明白了,她留了一条狰狞的伤疤在他心口,却没刺进他的心脏,或者割断他的喉咙。 她本可以杀了他。 谢临渊拔出鲜血淋漓的剪刀,放回她桌前。玄色衣衫沾上血也不明显,郁卿无法辨别他到底伤得重不重。 他甚至面不改色,一言不发,负过手去,刻意让她忽视他受伤的事实。 牧放云看到淤青都要大呼小叫,问她要伤药。郁卿忽然发现,谢临渊从没说过哪里疼,这个字就不存在于他的口中。当年林渊重伤在床,膝上伤口可见白骨。郁卿有天半夜醒来,发现他忍得手臂颤抖,指尖将掌心都抠出血了,仍然不出一声。她唤他时,林渊也只生硬地安慰她无事让她先睡。 “你可不要赖我。你赶快走,左转隔壁街就是医馆。”郁卿皱着脸,指向门外。 谢临渊冷笑,似是对她的建议不屑一顾。 半响,他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浑身气势都松懈下来一些,叹了口气:“你三番两次刺伤朕,总能抵消一点你心中仇恨吧。” 郁卿瞪大眼:“你在说什么胡话,抵消不了一点!” 听她说完,谢临渊脸色瞬间坠入谷底,攥紧手,咬牙切齿:“你非要杀了朕才肯吗?” 郁卿铿锵有力道:“就算我把你的皇位夺走,把你贬为奴籍,让你把我经历的全都经历无数遍,也无效!我杀你千千万万遍让你生生世世家破人亡,灰飞烟灭都抵消不了半分!” 谢临渊惊愕地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就这么恨朕。” 郁卿转过身去,扯了一块布,擦拭剪子上的血迹。那血与铁混在一起,锈味浓重,总也擦不干净。 谢临渊沉默许久,直到他手上鲜血滴在地上,才低低说了句:“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郁卿收拾了屋子,重新坐回桌前裁剪布匹。 虽然手有些抖,但并无大碍。 下午她去帮东家娘子看店。东家娘子问她为何不太开心,是又与郎君吵架了?郁卿只说没有。她努力凑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索性就板着脸。 天快黑时,陈克进来了。 “你又要来责备我,还是来带我走的。”郁卿低头丈量布匹,语气平淡。 陈克抱拳向她行礼:“郁娘子,你或许不知。当初你用的药过量,陛下失血过多,直到一日一夜后才被发现。当时在下与柳大内官进去时,陛下已经性命垂危。若陛下以死谢罪,才能弥补你——” 郁卿打断:“陈克,你说说看,若你砍我一刀,我回砍你一刀,咱们能扯平么?” 陈克愣了愣:“那自然是扯平了。” 郁卿看了眼天色,牧放云就要来了,她还想见宋将军,可没时间和陈克耗,干脆一股脑全说了。 “那你也挺好笑,北凉砍了大虞,大虞又砍北凉,怎么没见两方扯平和睦相处了?世上没有这种道理。除非一方永远打服另一方。但请你别用治国那套跟我谈感情。我彻底击败你,你就能日日朝贡与我和平共处?只会让我们都陷入痛苦,一无所有。最笨的人才会让恨意和愤怒占据上风,报复对方,比如谢临渊。我永远不会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陈克沉默不言,似是还在消化她所言,但郁卿很快就赶他走了。 她回到后院,把自己化成一个满脸胡子的矮个男人,套上牧放云给的棉甲。 不多时,牧放云来了。 郁卿跟着他来到定北军中,又看见宋将军在驯狼。她在远处默默望着他丢骨头,摸毛绒绒的狼脑袋,摸狼肚子。他与狼真的很亲密。 宋将军忽然侧过头,对着她笑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显得憨厚:“你又来了。” 郁卿点点头,向他打招呼。 宋将军开门见山道:“你有心事了?” 他这种有事说事的性格,让郁卿很喜欢。 她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问:“宋将军,你为何不驯个讨喜一点的动物,非要驯狼这种又危险又凶,还容易咬死主人的野兽呢?”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朕放手了 宋将军摸着短短的胡须:“讨喜的……比如?” “柔软无害一点的。”郁卿想了想, 道,“比如鹦鹉,狸奴, 兔子,小犬。世上有那么多生灵, 为何偏要驯狼?” 宋将军蹲下身,揉着狼的耳朵, 趁机掏出一只项圈。狼啃了项圈两口, 宋将军就给它套在脖子上。 “这样可算无害?”宋将军问。 月光冷如冰,皮毛都沾了雪的灰狼忽然抬头, 琥珀色的眼瞳没有一丝温度。 它龇牙朝郁卿低吼, 森白的牙齿上还沾着生骨肉的血迹。 郁卿迟疑地摇头:“这怎么能算无害。” 宋将军拍了拍狼脑袋,给它一块骨头,狼便闭嘴低下头啃着。 他悠悠叹道:“先皇在时,灾年日子难过,我靠狼打猎养活了一家子。山匪横行, 狼又替我守住襁褓中的女儿。今上登基, 狼让我得到赏识, 否则我还在山里头打猎呢。鹦鹉狸奴的确讨我欢心, 但这些欢心能经住多大风浪?大难临头,都得各自保命。敌人一刀过来,它们撒腿就跑。最后宁死也要留在身边保护我的, 却是它。” 他指着啃骨头的狼:“狼是危难的生灵。不到绝境不会明白。” 宋将军说得很对,她遇到过绝境,更明白自己遇到过谁的帮助。 郁卿皱眉道:“可我又不会一辈子活在绝境中。” 宋将军了然点头:“你不需要狼了,它成了负累,反而会伤害你。” 郁卿惊愕地望着他, 为何宋将军什么都不知道,却能说得如此精准。他仿佛有一双洞察万物运行规律的眼。 “我只是有点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喃喃道。 宋将军诧异道:“你不已经想好了么,你要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郁卿愣了愣:“我有吗?” 狼吃完了骨头,宋将军摆摆手,灰狼冲他龇牙威胁,不情不愿地躺下来,露出毛绒绒的肚子,被他摸来摸去。 “否则你为何不直接远离呢?”他问。 郁卿顿时来气:“可我远离不了啊,一次次追过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宋将军噗嗤笑出声:“你驯狼的技巧这么差,它还要缠着你让你驯啊?那只能证明一点。” 郁卿忽然被嘲讽,却没感到不愉快,急忙追问道:“证明什么?” 宋将军哈哈大笑:“这匹狼真的很喜欢你啊,我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倔的狼,好傻啊哈哈——” 他浑厚粗犷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雪地间,震得郁卿耳朵疼。 郁卿羞恼道:“可我不稀罕这种喜欢啊。我要驯也要驯个温柔的,就像将军这匹。” 宋将军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的狼趴在雪地里,鄙视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片刻后,他抹了把脸,正色道:“你以为哪只狼都能被驯服?” 他拍拍狼背,伸出手,掌心向上。 灰狼看他一眼,主动低下头,将地上的牵绳咬起,放在他手心,仰头立耳看着他。 牵绳另一端连着项圈,套着狼。 郁卿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狼选中了他。 他与狼像彼此绞缠的藤蔓,永远不平等,也永远说不清谁凌驾于谁之上。 宋将军似乎并不当她是个客人,命人提来一只野兔。郁卿亲眼目睹了它将野兔咬成碎渣,浑身发抖道:“算了吧,我害怕。” 宋将军浑不在意:“是人都会害怕。你以为那些战场上的士卒不怕?” 宋将军掰开狼嘴,取了一只木刷给狼清洁牙齿。狼大张着嘴,满脸呆滞。宋将军刷完又摸摸狼牙,狼跳起来扑倒他,长大嘴撕咬他的脖颈,咬他的脑袋和下颌,一如方才撕咬野兔。 郁卿惊叫出声,宋将军起身哈哈大笑。 郁卿后退一步,彻底熄了心思:“算了,我也不敢驯狼。” 宋将军望了眼天色,若有所思道:“我们三更拔营去平州,你要同我们一道吗?” 郁卿攥着袖口,欲言又止。 来时已经听牧放云说过,他也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平州。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可是三更已近,若她不告而别,东家娘子怎么办? ……其实写封信就好了。 可她还留在帛肆许多东西,包括一罐子钱。 但她来时也没带任何东西,钱她还能再赚。 郁卿恍然大悟,她的确想走,尤其是狠狠羞辱了谢临渊后。 若他再找来,她已经无话可说,也不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若他不来,她也不想留在饶州城,时不时想起这件事。 但他应该不会再找来了,郁卿还算了解他,她话说到这种地步,他不可能腆着脸回来。谢临渊的自尊心过于强烈了。而自尊心越强的人,越难忍受被羞辱拒绝- 禁军军营皆备森严,大帐四周连杂草都见不到一根。 陈克审问完北凉王,回来汇报,并未在大帐中寻见天子。 他绕了一圈,看见谢临渊站在冰河河畔的石上。 冷风如刀刮起残雪,落在玄色大氅上。他一动不动地沉思,好似只遗留了一具躯壳。 陈克看了眼他遥望的方向,低声问:“陛下要去找郁娘子?” 谢临渊淡声道:“朕和她有什么关系?” 陈克一言难尽:“陛下,郁娘子说……” 谢临渊忽然扬手制止:“从今往后不必再提她了。” 陈克愣了愣:“陛下?” 谢临渊面无波澜,语气也平静,垂眸拂去衣上碎雪,回身走向大帐:“朕放手了。” 他这次显得格外笃定,连嗓音都不再起伏。 陈克心想这样也好,他们二人再彼此折磨,不仅郁娘子要疯,陛下也要疯了。 回到大帐中后,陈克命人押来北凉王元鸿烈。这个逃出京都,返回北凉,游说各部又称王的北凉质子,曾在大虞度过了二十载光阴,他识文通字,官话说得极为标准。 他被抓后,拒不坦白是谁放他走的,也不说王庭现在何处。 陈克如悉汇报,谢临渊垂眸看着面前浑身是伤,头戴枷锁的男人,面无表情道:“若没记错,朕与你曾有过一面之缘。” 元鸿烈想不起来他何时见过大虞天子,但他无暇顾及,只笑道:“你拿了我一个人又如何?北凉有十三部,还会有新的北凉王!” 谢临渊不屑道:“朕清楚。” 侍从温了酒捧来,他垂眸,瞧见那玉杯中的金灿灿的色泽,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异常的烦躁。 谢临渊立刻起身,来到帐外。 风雪骤然覆盖了他眼睫。 陈克一滞,追出来要问,谢临渊先开口道:“告诉他,裴氏罪至诛九族。” 陈克惊疑不定,几乎是僵着走进去,复述了一遍。 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素来冷静的北凉王便发了疯似的,奔溃嘶喊,用最恶毒的话语骂谢临渊,诅咒谢他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谢临渊静静站在帐外,不知在想什么。 元鸿烈骂完许久后,他才回来。 他绕开来到正中座上,讥讽道:“不用你说。朕一直就在阿鼻地狱里。” 元鸿烈颓然跪下,哑声道:“是我自己跑的,和裴氏没关系,求你放她一条生路。你要杀我就杀。” 谢临渊嗓音中透着倦怠:“你不配和朕谈条件。” 两侧侍卫上前架起元鸿烈,他垂死挣扎,抬头盯着谢临渊,目眦欲裂:“你就如此冷血?没有一点仁慈之心?你难道没有至亲至爱吗?” 谢临渊深深蹙眉,抬了抬手指,两侧侍卫便停住。 他嗤笑道:“你自身难保,连至亲至爱的命运都要交到敌人手中,软弱无能至此,竟还怪敌人冷血?元鸿烈,你若是个男人,就不要求朕,而是用尽一切杀了朕。” 元鸿烈哈哈大笑:“你一生顺遂,高高在上,什么都能拥有,怎会有求人的时刻!” 谢临渊冷笑,这些人都不在他的位置,看不见这些风景,自然要诟病他作为。 他从不后悔,在芦草村时没提成亲。都双腿残疾,双目失明了,何谈成亲。 也不后悔直到要离开时,才许诺在京都置一间隐蔽的宅院。那时他虽是储君,但大权尚未得手,有一万双眼睛紧盯着他。 “朕不会让人抓到机会,逼朕求人。”谢临渊道。 元鸿烈恨恨盯着他:“你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会让你知道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成王败寇,废话什么?” 谢临渊负手走去帘后,摸着手背上的白纱。 他不会让自己陷入无能为力中。 哪怕要一直身在地狱,被烈火焚烧。 晚上守夜轮值的侍从听见大帐中有模糊的声音,但不是传唤,他谨记陈克的警告,陛下歇下后就不要靠近,除非你想被一刀割喉。 所以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第二天,随行的御医被传唤,得知陛下眼疾又复发了。 御医劝他莫过度操心国事,舒畅情志,自然能解。 他已劝了无数遍- 平州城入春晚,不到四月冰雪不消。定北军驻扎在平州城外休整,郁卿和牧放云靠在山坡上的树下,看山下的将士骑马击蹴。 比试激烈,郁卿看得正入迷,忽然听见牧放云喊:“阿耶!我这儿呢!” 郁卿一扭头,不远处一个面庞冷肃的年长男人走来。他着朱红官服,腰间佩刀,衬得身姿伟岸。 她赶忙起身下拜:“见过节度使大人。” 牧放云拉了她一把:“无妨,他是我爹,你不用见外。” 牧峙走到二人身前,还未说话,牧放云便滔滔不绝向他介绍起郁卿:“阿耶你还记得么?她就是玉娘,上次我们在阴山里遇到过,她后来去饶州……” 牧峙微微颔首,朝那娘子投去一瞥。 他自然记得。 不过上次只是匆匆一见,这次才有机会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她的确是个美人,即便只套了件夹花袄子,用一抹白色的系带束住她纤细柔韧的腰肢。她弯下腰行礼,似花茎在风中俯首。起身时,又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眸,含着怯生生的情绪,望向他。 难怪他的独子喜欢。 待牧放云说完,牧峙颔首道:“望犬子不曾怠慢。” 郁卿连忙道:“是我打扰云郎了。” 牧峙不言,叫出来牧放云,与他聊了定北军中军务,以及各个将领的脾气嗜好。 今日晴朗,二人在山坡上的雪地里缓缓走着,牧峙忽然平声问:“玉娘惹的事解决了?” 一提到这件事,牧放云就咬牙切齿。不过她既然愿意跟他们走了,那个恶霸也没找来,说明事情已经解决了。 “是个禁军里的京畿道世家郎君,长得比我高,比我能打一点点。” 牧放云食指拇指碰在一起,比划着,两指之间的缝隙几乎看不见。 牧峙笑了下:“此人生得何种样貌?” “没看清。”牧放云挠头道。 “你和她究竟如何相识的?” 牧放云想着事情都解决了,说一点也无妨:“她是个宜春下院的奴婢,被错判进去的。我们在宫宴上认识的。” “那她一定势单力薄。” “对,她是个可怜人。” 二人俱望向远处的郁卿,她依然靠在枯树下,看山下马鞠。她时不时换个站姿,枝上便有星星点点的雪,俏皮地落在她发间上。 牧峙思忖片刻,若有所思道:“曾嫁人了?” 牧放云怒气冲冲道:“嫁过,然后又被这个恶霸强占了。” 牧峙淡声点破他心思:“你想娶她?” 少年霎时脸红,他其实还没完全想好:“孩儿……可以么?” “不妥。”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但牧放云并未气馁:“可我喜欢她,她性子好,与我很合拍,能和我玩到一起去。我不在乎她嫁没嫁过人。” “你怎能确定,她不是想借着你,摆脱那个强占她的人?” “她不是!” 牧峙微微摇头:“是真性情还是心机颇深,多相处一些时日才知。” 牧放云回去后,找到郁卿。此时马鞠战况已有变化,郁卿见他来了,迅速解释给他听。 他心猿意马,静静凝望着她笑意盈盈,近在咫尺的脸。 郁卿愣了愣,挥挥手:“想什么呢?” 牧放云立刻抬头,取出酒袋灌了一口:“我……在想父亲说的话,走神了,抱歉。” 郁卿笑道:“无妨,我们继续看。” 牧放云偷偷瞄着她,心想,她如此善解人意,要经常带她见阿耶,让阿耶早日消除心中芥蒂。 第62章 第 62 章 成亲 元鸿烈被擒后, 北凉十三部顿时散成一盘沙。平州时不时受些骚扰劫掠,全因范阳节度使调度有力,次次都防住了。 宋将军在城东的客栈中找到郁卿, 说自己过几日便会南下,和禁军会师。 郁卿怔愣:“禁军也南下了?” 宋将军偷偷告诉她一个秘密, 生擒北凉王的禁军主帅是当朝天子,他此行密不宣人, 如今大功告成, 陛下已全速赶回京都。 “是么?”郁卿站在窗前,喃喃道。 窗外凛冬未尽, 翠松披霜, 细小的冰晶被冬阳一照,晃得她睁不开眼,竟有一种虚幻如梦的不真实感。 谢临渊真的放手了? 宋将军问她去留,郁卿暂时不想走。南下保不准又撞见谢临渊,让他突然翻悔, 继续与她纠缠。 临走前, 宋将军提醒:“你还是少与牧放云来往为好。” 郁卿惊讶道:“将军何出此言?” 宋将军沉默片刻, 摆手道:“是我多疑, 莫放心上。” 这段时日牧放云总来找她,带她熟悉平州城。有次二人在撞见来巡查办事的牧峙,牧放云两眼放光叫着:“阿耶!我在这里!” 郁卿不太喜欢牧峙看她的眼神, 却不便阻止牧放云与父亲讲话。她远远待在一旁,谁知牧峙特地叫她过去,问她在平州城中暂住何处。 郁卿低头道:“民女暂住客栈。” 宋将军得知她随军匆忙,给过她一些银两,够住两月了。 牧峙又问她做何生计, 似乎只是长辈按礼关心晚辈。 郁卿本欲在平州城中寻一个裁缝的活计,但几家帛肆都不缺人,她手中尚有余钱,只好做个闲人,天天赖床到中午。 隔了两日,先前拒绝过她的帛肆,突然递来缺人的消息。郁卿去之后,发现根本没多少活计要做,掌柜也不管她。凭着帛肆制衣娘子的身份,她又低价租到了一间小院,地段极好,离牧府不过两条街。 这下郁卿也觉得不太对劲,问牧放云是否暗中帮助。 牧放云诧异道:“我可没想到这一点。这都是运气,你倒霉这么久,总得走运一段时间吧!” 他言语中不似作假。加上春日将近,帛肆忙碌起来,郁卿也逐渐放心了。只是早起出门时,时常遇到牧峙驾马带人出城去军中。牧放云回回都要在列队中向她笑着招手,牧峙也会回首望着她,目光令她芒刺在背。 可能是牧放云对她太热情了。而她身份低微来路不明,牧峙心有防备,才总若有所思地观察她。 但牧峙从不干涉牧放云与她往来,也没露出过鄙夷的态度。 郁卿试探过牧放云,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日久见人心。这两句话应证了郁卿的猜想。 上巳节时,牧府在平川江边设宴,禊饮踏青。牧放云邀请郁卿一同去。 北地三月,冰雪始融,草尖隐隐冒着嫩黄。 牧放云折下一把柳枝,沾了平川的江水,溅洒在郁卿身上:“辟邪消灾。” 郁卿也折枝洒他,两人嘻嘻哈哈甩来甩去,牧放云忽然指着江边道:“你看,那里有鱼!” 江面浮冰流动,似一座座小岛。郁卿凑过去看,冰下的确有几尾江鱼。 牧放云撸起袖子道:“你等等,我找把剑来,我给你叉鱼吃。” 他说着便一溜烟蹿出去了。 郁卿蹲在江畔,紧紧盯着鱼。不一会儿身侧传来脚步声,郁卿赶忙指给他:“鱼游到那里去了,快快!” 他没有回答,她猛一抬头,来者不是牧放云,而是面容冷肃,身披暗青大氅的牧峙。 郁卿赶忙起身行礼:“见过节度使大人。” 牧峙颔首道:“不必紧张,我只是过来走走。” 他手中还端着酒觞,从宴席开始时,就四处行走应酬各家。此地离正席颇远,郁卿以为他来寻牧放云,便告知他去寻剑了。 牧峙饮了一口酒,道:“那我在此地稍侯,你可介意?” 郁卿哪敢说不。牧峙似看穿了她的窘迫,微微笑道:“同我说说云儿,你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云郎豪迈洒脱,广交天下友人,是个一诺千金的少年郎。”郁卿揣摩着用词,极力表明他们之间只是性情相和的朋友,又点明她比牧放云年纪大,看他如看少年,而不是男人。她相信牧峙能听懂。 牧峙今年三十有六,手握重兵,又有实权督察百官,他举止透着杀伐果断之气,言谈神色却沉静稳重。只站在一旁,就叫人不敢高声说话。 郁卿垂着脑袋,就听牧峙淡声道:“你可有意云儿?” 郁卿急声道:“大人误会,我并非刻意高攀令郎。” 牧峙语带深意:“可云儿似乎很中意你。” 郁卿脸色涨红,牧峙在暗中责备她行为不端。她身份低微,就该实相点,就算牧放云刻意接近,她也该严词拒绝。知道牧放云对她有好感,她就不能只做朋友,否则一切就是她的错。 郁卿没法和牧峙解释。她不可能凭空爱上一个人,这个年代都是媒妁之约,要么成婚,要么做陌生人。没什么先做朋友了解彼此,看看能否培养感情。 可多日相处下来,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好感? 所以郁卿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无意于他,只好说并非刻意高攀。 郁卿长叹一口气,她早知道会有今日,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若牧放云能独当一面,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既然大人反对,我今后便与令郎撇清关系。” 牧峙沉默片刻,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轻叹道:“委屈你了。” 他解下腰间一枚鎏金墨玉佩,放在她手心:“此符赠你,可保你在北地十三州无恙。若你今后有难,可随时找我。” 郁卿愣了愣,没想到牧峙并非不近人情,蛮不讲理之辈。 只是这个时代的观念与她的相冲。要牧峙接受她的想法,难度不亚于让她彻底服从于盲婚哑嫁。 “多谢大人。”郁卿行了一礼,扭头就看见牧放云呆呆望着她。 “阿耶,你什么意思?”牧放云提着剑,三步走来,将郁卿挡在身后,“是我先有意,无关卿妹,阿耶这么做是否有点欺人太甚了!” 牧峙神色微动:“卿妹?” “就是玉娘。”牧放云顿觉失言,郁卿也冒出一身冷汗。 牧峙并不在意,轻易夺了牧放云手中剑,肃声道:“还有两三年,你就要及冠,可如今依然顽劣不堪!女子名节最重,你日日缠着,教人家如何说亲嫁人。” 牧放云涨红了脸:“我可以娶她!” “放肆!”牧峙蹙眉道,“现在给我回府中去。” 郁卿突然被表白,尴尬地想钻进地缝里,但碍于这爹训儿子的场面,不好开口。 牧放云扭头牵住她的手,郁卿躲闪,猛退几步想避开他说清楚,不想一脚滑空! 她竟忘了这是江边! “卿妹!” “小心——” 噗通一声,江面激起巨大的水花。 平川江深达数丈,河水不急但也绝非静止,郁卿还没来得及呼救,转眼就被冰雪未消的江水淹没。 远处宴上的人们纷纷看来。 牧峙与牧放云对视一眼,同时跳进江水中! …… 平川江宴一片混乱,众人皆见范阳节度使从江中救上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娘子,他上岸就立刻解下大氅裹住她湿透的身子,阻挡人们窥探。 牧放云亦从江中爬出来,就要冲上去,被牧峙一把拽开:“带云郎回去换衣裳。” 众人纷纷议论那是哪家贵女,牧峙抱起她时,一枚鎏金墨玉牌落了下来。 这是范阳节度使随身佩戴的令牌,竟在一位女子身上。 医官和婢女们进出牧府一夜,郁卿吐了胸中水,短暂地清醒,看见床顶得知自己还活着,松下一大口气。接着她又发起高烧,昏睡过去。 牧放云愧疚不已,牧峙来时严厉地训斥他,他双目通红,头一次没有还口。 他接过婢女手中汤药,扶起郁卿亲自去喂。可她害冷紧紧咬着牙关,如何也不松口,药顺着她唇角流下,湿了被褥。 牧峙让他站到一边去,亲自接过汤药来喂。不知他使了什么技巧,郁卿竟张口饮下了。牧放云才想起,小时候他生病害冷,不论如何都不喝药,阿耶也是这样亲手一勺勺喂他。 一碗汤药喂完,郁卿沉沉睡着。 牧峙叫牧放云出去说话。 二人关上里屋门,牧峙冷声道:“云儿,你真是叫为父失望。” 牧放云跪下认错:“是我莽撞,害了玉娘。我甘愿受罚。” “你如何受罚?当着北地州郡各家的面落水,她名节难保,如今外人皆知她身份,你要她醒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外头的流言蜚语。” 牧放云崩溃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牧峙也眉头紧促,此事完全出乎他预料,他本不欲操之过急,但事已至此,只好走下下策。 “为父娶她。” 牧放云呆滞在原地:“啊?”- 郁卿醒来时,烧已全褪。婢女们说她很幸运,药吃得及时,牧峙让人将她照看得极为仔细。许多人落水后寒气入体,要发数日高烧。但郁卿只烧了半日,医官说她是受了惊。 “等等。”郁卿叫住婢女,“你方才唤我什么?” 婢女愣了愣,笑道:“是奴冒犯,下月才该唤夫人。” 郁卿得知了来龙去脉,攥着被角久久无法回神,片刻后赶忙请婢女带她去见节度使大人。 牧峙却没让她动身,亲自来了一趟。牧峙官居一品,身着朱红朝服,看见郁卿醒来,他冷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身子可还难受?” 郁卿赶忙爬起来要行礼,却被牧峙按住,他的大掌宽厚温和,重如一座山。拇指上一枚嵌金青玉扳指,方便拉弓叩弦。 “不必多礼。”他嗓音浑厚安沉,“你慢慢说,我且听着。” 郁卿一怔,紧绷的神经因他的话而松缓下来:“大人,我本名并非玉娘,而是郁卿。” 听见这个名字,牧峙亦脸色微变。 “我原是建宁王府的姬妾,放籍后嫁与状元郎薛廷逸,又被陛下夺入宫中。去年才逃出来。” 牧峙静了许久,他落在臂间的手滚烫。郁卿稍稍抽了下,牧峙并未放开,似乎依然在沉思。 良久,他声音不变,颔首道:“我知道了。” 郁卿急声道;“我身份低微,断不可高攀大人。” 牧峙微笑道:“郁娘子误会,我牧家并非世家豪族,我父乃守城人出身,并不看中门第。我亡妻张氏生下云儿后便去了,留我赡养她双亲至离世。这些年我并未纳妾,也没动过再娶的念头。我虽为保你名节,才出此下策,但你既然入我牧府,自然是唯一的当家夫人,后宅一切由你安排调度。” “那牧放云呢?”郁卿难以接受。这到底算什么,儿媳变后妈? “他该长大了,行事冲动莽撞,早晚要出大事。”牧峙淡淡道,“他已知错,自请去前线历练两年。” 郁卿略微失神,或许对牧放云来说,这也不算全然的坏事。 她抿嘴道:“其实方才提的都是外物,只是我不想和陌生人成亲。大人恩情我铭记在心,可恩情和感情于我有极大不同,请大人恕罪。” 牧峙蹙眉。他的确不理解,毕竟他与张氏也素昧谋面,新婚第三日他远赴沙场,那时北凉在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得知张氏难产身亡的消息时,还在带兵保家卫国,浴血奋战。郁卿这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对他来说,太微不足道了,甚至有些年轻小娘子的娇纵。 但到他这个年纪,唯一不缺的就是耐心。 “那你与前两位夫婿,可都是先互生情谊,再成亲的?” 郁卿愣住,她与建宁王完全没有情谊可言。与易听雪成亲后,才慢慢培养了深厚的家人亲谊。 唯一曾在成亲前相爱的人,却在她的叙述中完全隐去了。后来她再也没同任何人提起过林渊,他是个无名氏。巧的是,她也是谢临渊宫中的无名氏。 ……或许培养情谊,不非得在成亲前。 郁卿偷偷瞄了眼牧峙,他生了一张英俊肃穆的脸,眼眸深沉,眉峰凌厉。说起话来,束冠更显持重老成,与冒失活泼的牧放云大不相同。 他倒是比较像一个父亲,看起来也不太无趣。 但她有可能喜欢上这样的人么? 其实郁卿不在乎名节,但她要脸。若走在外面,总被人戳脊梁骨嘲讽,她也不会高兴。 “我可以试试么?”郁卿知道这话,说出来很不尊重对方,但这是她的底线了,“若我无法与大人互生情谊,大人可以写放妻书给我么?” 牧峙显然不悦,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但他靠得很近,看见郁卿颤抖的长睫起落,鼻尖上细小的汗水,脸颊的红晕散发着柔软的芳香。 她实在太年轻,太纯稚,如刚刚采撷的鲜花一般。 牧峙点了点头。 郁卿大松一口气,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 牧峙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他到底图什么? 郁卿问了出来。 牧峙淡淡道:“你一介孤弱女流,又遭重重磨难,还被犬子毁去你名节,我自然要补偿于你。若你决意离开,之前我赠予你的鎏金墨玉佩依然作数。” 郁卿又愣在原地,牧峙看起来比谢临渊大度太多了。若她决心离开谢临渊,他只会发疯寻她回来,紧紧攥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威胁不许她离开- 范阳节度使成亲的消息,迅速传遍北地。这座老房子居然也能着火,实在是稀奇。世家朝官都想看看那位玉娘究竟是何等美人。听说她与牧峙早就相识相知,直到落水那日,她身上掉出鎏金墨玉符,才被人们发现。 宋将军去述职时,还向天子提起此事。 谢临渊正在看禁军将领比试箭术,闻言道:“哪家贵女?” “不是贵女,是个唤作玉娘的制衣娘子,据说也曾嫁过人。”宋将军叹道,“说来也巧,当时臣还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有些独特的小娘子。” 谢临渊猛地抬头,眉头紧促:“你说的确是范阳节度使牧峙,不是他的独子牧放云?” 宋将军也叹道:“牧放云那小子的确纠缠过玉娘一阵,臣当时还劝她少与其来往。这小子看上去就是个惹事生非的祸害。但谁知,竟让他爹……” 谢临渊眼前昏黑,耳畔嗡鸣,张口说了些什么。 宋将军惊愕地瞪大眼:“陛下要去平州?” 谢临渊倏然清醒过来,他怎会再去北地,他早就放手了。郁卿嫁给谁,都与他无关。 远处,将士们射出的一箭箭刺中靶心。 谢临渊撑着额角,摆手道:“朕说送份贺礼去平州给范阳节度使!” 宋将军才反应过来自己听错了。然而天子似乎很烦躁,先行离开了。 谢临渊独自坐在帐中,看着满地的折子。 她为何要嫁给牧峙,难道她喜欢牧峙? 她可以嫁给别人,她也可以不再喜欢他了。 ……但她绝不能把真心给别人! 第二日清晨,宋将军去找陛下时,愕然发现大帐中空无一人。 陈克亦惊慌失措,找遍了军营上下,皆未寻到陛下身影。最后才发现,禁军昨夜缺了一列人,随陛下一齐前往北地了。 陈克捂着脸长叹道:“不必担心,陛下去平州了。” 宋将军叹道:“范阳节度使颇得陛下爱重,竟连夜赶去参临他大婚。” 只是这时间有点晚,毕竟明日就是婚期。 第63章 第 63 章 你相信我 十五日前。 下午时分, 阳光晴好,春日微风和煦。 牧府前头是官衙,左侧是掌事大夫们所居之处, 府内楼阙伟丽,议事堂前挂着一块“辑宁北徼”的牌匾, 落笔跌宕遒丽,若铁划银钩。 郁卿觉得, 那字迹有些熟悉。 婢子在一旁道:“此乃今上所赐, 是赞许节度使大人安抚北方边境之意。” 郁卿低下头。 牧峙好茶好酒,府中有不少新茶陈酿。京都中亦有焚香品茶论道之风。牧峙午后唤她来议事殿, 亲自为她煮茶喝。 她捧着一只莲花杯小口饮着。阳光照进窗棂, 晒得人暖和安逸,也晒得她肌肤比玉杯更白。 牧峙敛去眸中暖意:“这几日在府中可住得习惯?” 郁卿点点头。她在府中畅行无阻,牧峙也不限制她乘轿在平州城中逛,看似没什么限制,但身前身后时时刻刻簇拥着成群结队的奴仆。 管事会将账本拿给她看, 说给准夫人过目。 郁卿看不懂, 也断没心思管牧家, 就摆摆手, 让管事去了。府中一切安排得妥当,她也不想操什么心。她只问了一件事:“我有个友人在定北军中,姓宋, 若有他的来信,请告诉我一声。” 牧峙写好放妻书给她,这几日没有做出半点逾矩的事,还安慰她受委屈了,让她不要紧张。 郁卿觉得他说得对。牧峙温和大度, 处处照顾她感受,说她受委屈给她补偿。实则为人强硬。只要不明着忤逆他,和他好好谈条件,他会耐心退让,这种体面人爱做明面上的体面事。 不像谢临渊,一上来就无比凶残,肆意妄为,看着吓人,打一顿才肯低头,嘴上还半点不饶人,但底线却能低破谷底。 郁卿放下杯子:“这几日多谢大人照看。” 牧峙也不纠正她的称呼:“想学煮茶么?” 郁卿瞧着眼前陌生复杂的茶具,缓缓应了声。牧峙似是看破她畏难的情绪,给她细细教起每一样都是作何用处。 郁卿用尽最大的努力学了,没有丝毫偷懒。牧峙饮了她煮的春茶后,扬眉赞叹她手艺不错,很有天赋,不知有没有兴趣瞧瞧牧府名下的茶铺。 郁卿眼前一亮,应下了。第二日就随管事一道去,铺中掌柜为她讲解了北地各族饮茶的习惯。郁卿从没听过尝过,三来两去,郁卿竟熟悉起茶铺生意,连复杂的账本都能看懂了。 掌柜向牧峙回禀时,当着郁卿的面直夸:“郁娘子秀外慧中,心思玲珑,常能举一反三,大人得贤妻如此,牧家定能荣昌常盛。” 牧峙淡淡道:“我亦作此想。” 郁卿垂着头。 牧峙瞧她羞涩模样,唇角亦多了笑意。这几日他能察觉到郁卿对他生出些好感。有时是含笑望着他,有时是羞涩低下头。他何曾不心动? “你现在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牧峙道。 郁卿心想,牧放云三句不离爹,在他口中,牧峙是个宽厚仁义,又果断坚毅,保家卫国的好父亲。 若非她即将成为牧峙的妻子,她也许会敬崇牧峙这种人。 她道:“大人宽厚仁义,果断坚毅,又保家卫国。” 牧峙笑了笑。没想到他竟也有问别人心中印象的一日。 郁卿坐到几边,拾起茶具:“我为大人煮茶。” 牧峙饮完后,缓声:“我去前线,你可随我同去?” 郁卿手一顿,低下头。 牧峙以为她怕见云郎,叹了口气:“你在家好生休息,大婚前三日,我会回来。” 郁卿点点头,犹豫道:“牧大人若不在,府中……” “府中一切事物由你打点。” 郁卿笑道:“多谢大人。” 她开始日日看账本,不胜其烦地四处奔波。 大婚五日前,前线的牧峙忽然接到一个消息,郁娘子登城楼游玩时,因为边看账本边走路,摔着了腿。 牧峙一愣,摇头叹息,唤了侍从来:“你去和郁娘子说,让她安心,大虞权贵之家,长房夫妻按规矩不会同居同起,各自有院。我平日宿在主院里,等闲不会去她那里。让她好好养伤,今后莫做傻事。” 郁卿听到这个消息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望着床顶。 半响后,呼出一口气- 牧府的喜字灯笼,挂了足足十日,直到谢临渊进平州城,人们尚在津津乐道这场婚事。虽说牧峙再娶,但他为新嫁娘置办的妆奁从城头抬到城尾再抬到城头,首尾相连绕城三周。但新娘似是腿脚不便,让婆子掺着拜了天地。 直到十日后,城门口还有派发喜糖的小吏。 谢临渊进城门时,那小吏还不长眼地给他递喜糖,说尝一块沾沾新郎官新嫁娘的喜气。 随行侍从照例检查,剥开艳红糖纸,谢临渊瞥了一眼,里头包着橘蜜饯。 可她根本不喜欢吃橘蜜饯,看来牧峙对她一点也不上心。 禁军众侍没有陛下命令,断不会吃什么喜糖。那颗橘蜜饯转眼就落入花泥中。 牧府。 牧峙迎了天子进门,坐在议事堂中。二人闲聊几句,谢临渊便道:“牧将军新婚,怎不见令夫人?” 牧峙笑道:“夫人近日身子不适,怕冲撞陛下圣驾。” 谢临渊冷冷盯着他:“既见天子,为何不来拜。” 牧峙便让人去唤夫人来。 谢临渊的视线瞥向一旁,窗边小几上,有一方茶台,两只蒲团,木漆鎏金盒,正好能装下一对茶杯。茶具都偏向客座,茶台主人应该常常与夫人对饮,夫人应当时常为主人弄茶。 谢临渊指节缓缓攥起。 侍从一声高呼,堂门对开。 阳光先洒落堂中。 金罗红裙翩翩,钗环玲珑叮当,一位秀眉粉黛的新妇款款而来,极缓慢地走到堂前,向正中座上尊贵的男人下拜。 “臣妇见过陛下。” 声音方落,谢临渊胸口闷痛,气血翻涌,还没等她跪下,就不耐打断:“起来!” 郁卿也没想跪,猛地站起,她腿伤还未好全。 牧峙倏然起身道:“拙荆不懂规矩,冲撞圣驾。”他示意郁卿到他身后来。 郁卿静静垂首,坐在牧峙身后。 谢临渊阴冷的目光打量着这对夫妻。 郁卿变了许多,他竟不知短短十日,她就从上蹿下跳的猴子,变成了高门贵妇,走得更慢了,还瘦了一大圈。 ……她到底在牧府发生了什么?! 谢临渊忽然道:“还没恭祝牧将军新婚燕尔,百年好合。” 他虽说着祝词,字字却冷锐似刀尖。 牧峙笑道:“承蒙皇恩。” 这几个字突然有了别样的意味。 “牧将军与令夫人可是在平川江畔相识?” “流言蜚语不可信,臣在阴山草原,对拙荆一见钟情。” “若朕没记错,那时令夫人还与令公子在一处?” “犬子与拙荆确曾是同道友人,多谢陛下关怀。” 郁卿看他们两人夹枪带棒暗讽,忽然觉得无奈又头疼。 “大人。”她俯下身,低声唤道。 她凝望着牧峙,不知如何开口。可牧峙看了她一眼,宽厚的手掌在她臂间轻拍,微微颔首道:“陛下,藏书阁五层中有臣新寻得的古籍,可否赏恩与臣一观?” 两人去了藏书阁,出门前,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凝在郁卿身上,她赶快低下头。 牧峙虽出身行伍,行事却妥当周全,处处照顾人面子。又过了一刻钟,才有婢子传唤郁卿,说带夫人去一层取书。 郁卿进了一层,果然看见谢临渊背光坐在椅子上,双唇紧抿盯着她。 “牧大人呢?”郁卿问。 谢临渊冷笑:“牧大人?连装都不愿装,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他,怎么就和他成亲了。” 他顿了顿:“是不是他逼你的?” 郁卿微讶,她还以为他又会说:你背叛朕,你得死。 郁卿笑意温婉:“我是心甘情愿的,牧大人于我有恩,我就和牧大人先成婚,后培养感情。” 谢临渊掌下扶手攥得吱吱作响,厉声道:“少在朕面前装模作样!” 郁卿静静看着他:“我并没有装模作样。” 谢临渊讥讽道;“朕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上蹿下跳的兔子,到牧府怎么变成淑女了?听说你还学了茶道,打理铺面,朕怎么不知你喜欢这些玩意儿?” 郁卿不言,垂下眼。 谢临渊看着她这副模样就来气:“若非他于众人前救你落水,以恩相胁,将你扣在府中,又权倾北地各州断你后路,而你还顾及面子,你会心甘情愿和他培养感情?” 郁卿幽幽道:“陛下也知道啊,这不是陛下亲手做过的事么?以赐状元之恩相胁,将我扣在宫中,又权倾天下断我后路,而我还要面子。我会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尝试一次次和你讲道理,和你做尽亲密的事?怎么换到另一个人身上,你就接受不了了?” 霎时,谢临渊脸色惨白,唇无血色。 郁卿平静地笑了下:“我倒是接受了呢,牧峙比你温柔很多,给我充分回旋的余地,婚前婚后,都愿意处处依着我。他和我说,强扭的瓜不甜。若相处一段时日我还是对他没有一丝好感,就放我离开自行婚嫁。他放妻书都写好了,我还能蹬鼻子上脸?倒是陛下,一开始就将我绑回去丢进宫中,我能和陛下谈条件都是因为被贬去宜春院了。还得多谢陛下,否则我也不会快速适应这种事。牧府的墙再高,能高过陛下为我竖的墙么?” 谢临渊浑身如冻结,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难道就不在乎牧放云?” 郁卿沉默片刻:“这样对他也好。” 谢临渊忽然怒斥:“他知道牧峙娶了你,不会崩溃?你丝毫就不在乎?你就如此狠心?你就一点都不顾他?他在你心中就不占一点位置?!你大婚当夜就没想起他一次?你拜天地时就没有想过对方可以是他?你饮合卺酒时就没想过对面是他?” 他指尖颤抖,倏然握紧拳。 郁卿蹙眉压着心中翻滚的火:“牧放云都没说什么,陛下替他生什么气?” “他不配朕替他生气!” “那你凭什么责怪我?”郁卿愣了愣,扬声道:“牧放云得知我要嫁给他爹,直接自请去边关了。他撞我下水,可曾考虑过我被遗弃在牧府中,醒来后要面对成为他后娘的感受?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嫁!我醒来已经有人叫我夫人告诉我下个月成亲了!他身为牧峙独子,我的好友,可曾为我求过半点情?哪怕拖到等我醒来再说!嘴上说着要为我两肋插刀,实际上还是听爹话的宝宝,他最爱的人就是他爹,与我不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我早看清了……我不生气,我也不怨他。可你有什么立场怪我不在乎他的感受?我凭什么顾及他?我是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吗?我总要为自己寻一条最好的出路!牧峙既然要娶我,那我还能不嫁他?” “朕不是来责怪你的!”谢临渊猛地起身,来到她身前,紧紧凝望着她,“若他暗中设计逼你,让你有苦说不出,你大可以和朕说!你不许妥协服软!” 郁卿迅速垂下眼:“我自愿的。” 谢临渊俯首贴面看她:“你骗人!你连绝食都绝不过一顿,撞一下树枝就喊疼,可你现在居然学会了摔断自己的腿!让朕猜猜,是想逃避大婚?还是想逃避洞房?朕知道你素来会迂回,但你只能向朕一人妥协!不是建宁王!亦不是牧峙!” 郁卿闭着眼,没想到,谢临渊还是太了解她了,所以才能这么得寸进尺。 “你走吧。”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谢临渊攥住她的双腕:“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 郁卿挣了一下没挣开,垂眸叹气道:“我的确不想,但我能做什么?” 谢临渊皱眉将她往怀里拽:“那你一开始还不想和朕在一起!朕给你皇后你不稀罕!你怎么就答应他了?你怎么就不骂他,扇他巴掌,踹他,给他下迷药,誓死不从?” 郁卿不停挣扎,忽然怒从心中起,抽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 郁卿气喘吁吁。 谢临渊亦恶狠狠盯着她,胸膛起伏。 她别过脸去,双眼似含泪,长睫颤抖,又侧目瞪着他。 “我为什么不扇他骂他你难道不明白吗!” 谢临渊似是知道那个答案,依然怒声质问:“为什么!” 郁卿吸了吸鼻子,两滴泪水滚落眼下。 “因为只有你爱我。” 谢临渊浑身僵硬,想拭去她脸上泪痕,手却似冻结。 郁卿苦笑,抬手用袖子抹掉眼泪,垂眸看着濡湿的袖口:“若我不停踹他打他,严词拒绝他,偷偷跑出去,你觉得他会怎么对我?若我这样对建宁王,你觉得他会如何对我?你还不懂么?我从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驯……高高兴兴成为牧夫人吧。要么我还能去哪里?我能跑出北地吗?京都吗?江都吗?石城吗?你们会追过来吗?会杀了我身边所有人吗?会因为我逃跑而连累无数人?他们的家人会不会怨我,然后也来追杀我?” 谢临渊咽了咽,不知为何,耳畔忽然响起易听雪那天说的话: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当时他只冷笑:你凭空指责朕逼死她。 谢临渊双臂颤抖,紧紧抱她入怀,手扣在她发根,浑不顾她满头妇人珠钗坠在地上。头埋过她颈窝,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以身躯围作的城中。 “我带你走。”他呼吸急促,颤声道,“我们现在就走……” 仿佛在弥补八年前该做的事,该说的话。他会第一时间信她并非有意背叛,吵也要吵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冰稀前嫌带她离开。 可惜这句话迟到太久。 郁卿缓缓移动眼珠,沉默地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枝。 年少时她想去江都,如今却想不到逃走以后能去何处,她这一生都需要一遍遍隐姓埋名,永远无法与人坦诚相待。 她是不能被接触的人。 逃出宫中,逃出牧府,风吹草动立刻上路,身体在四海奔波,心上却带着永恒的枷锁。 郁卿曾想,她和司娘子有很大区别,沙海不好看,大食不好看,百看不厌唯有家的风景。她所做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在另一个世界搭建一个家而已。为此她会永远保持开放的态度,哪怕谢临渊这样的人,她也给过许多机会,但现在她没得选。 郁卿恍然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打湿他衣襟。 可谢临渊并非全然没有变化。若八年前就这样,或许她与他就能抵抗住命运的捉弄,百年好合。如今却是太迟了。 郁卿摇摇头:“不用了。” 宋将军说得对,世间只有两种人能从狼口中活下来,一种屠狼,一种驯狼。驯狼的人只是看见了狼能对她展示出温柔的机会。 有谢临渊打底,这些事到眼前时,竟也不可怕,起码牧峙明面上大度,有礼,讲面子,遵守规矩,还愿意成亲前就给她写放妻书。他对她的执念没有发狂到病态,对她甚至堪称非常包容,是一匹完美的狼。若她非要驯一匹狼,就驯那个温柔点的。这句话她和宋将军说过。 “这次不用了。”郁卿说,“你走吧。” “什么不用了?你倒底是想打我还是骂我!” 郁卿挣扎着推他:“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开始根本不敢打你,不会生气也不敢反抗,我甚至不敢和你大呼小叫。我只敢跪下求你放过我,你吼我一句我都会哭!因为我根本不想打人!后来我发现你根本不会还手,所以我才打你骂你!我敢在太元殿上睡觉,上议政殿揭瓦,闯避尘堂,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重罚我!但这些非我本意,我也很累好吗?” 谢临渊不置一词,咬着牙就是不放手,任她挣扎到精疲力竭,最后垂着脑袋靠在他怀里。就算她感到疲惫,也要强行延续这种扭曲的关系。 藏书阁四周开着小小的窗,阳光照进来,满室淡淡浮尘,是一个安寂的午后。 郁卿疲惫地站在原地,谢临渊微微挪动手臂,把她方才因挣扎而凌乱的衣衫悄悄整好。 半响,他忽然闷闷地笑了,贴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终于肯信我了。” 郁卿皱眉:“什么信不信的。我能信你这个盯着臣妻不放的狗皇帝?”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临渊缓缓松开她,浓郁黑眸满是戏谑,与她愤怒的泪眼对上。 他冷笑道:“你对我动辄又打又骂,都是因为你坚信我爱你,不会还手,所以你才越发肆无忌惮,脾气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刺朕一刀扬长而去。你自己看看你被我改变了多少,你当年只会蹲在我身边哭着说——” “你无耻!我怎么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这和相信有什么关系?” 郁卿愤怒,满脸通红。接着毛骨悚然,感到后怕。 她从前是一个多么温柔胆怯的人。 是谢临渊把牵绳一次次递到她手中。狼被驯服时,她也变成了驯狼人。 她明明知道他是个冷血,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暴君。这些印象从没改变,她却相信了谢临渊。 但她永远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做了。他们都不是谢临渊,她也不是那个敌视谢临渊的郁卿。 郁卿头痛欲裂,这段关系完全失控了,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和诡异。她想问问宋将军,他相信狼吗? 谢临渊深深看着她,眼底流动着潋滟波光,近一步逼问:“你相信牧峙?你连拒绝他的话都说不出口。可你信我,不论你如何打我骂我,就算你现在拆了太元殿,我也只会罚你写一天起居注,还得看你在纸上画狗。” 他贴得极近,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好似要让她赤/身/裸/体暴露。 郁卿背后发寒,猛地推开他:“我成亲了。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微微眯眼,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就这么——” 郁卿抢先一步高声道:“这么人尽可夫?这么水性杨花?缺男人依靠?你是不是还想用这些词来侮辱我?” 谢临渊闭了闭眼,他不是那个意思,也没想说那些话。她明明知道的。但他也无法说出口。 郁卿浑身颤抖:“你想让我从始至终都爱你,你怎么早不在白山镇娶我!晚了!” 谢临渊瞳孔骤缩,上前将她抱住,不断靠近她,掰住她侧过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和朕走……你要皇后之位,朕都给你,你要朕座下的龙椅都行!朕给你收拾边关这些烂摊子,你不用管。朕每次都为你收,从芦草村杀人就开始!” 郁卿心脏都要吓出来了,忽然泪如雨下:“谢临渊你不要再说气话了!你冷静一点,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朕看你根本就当儿戏!” “那不都是被你们毁了吗?”郁卿眼泪簌簌下落,“成亲不过化好妆,磕三个头,坐在屋里喝一口酒,倒头睡觉,也没什么的。我成过很多次,也看你成过,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看开点,无所谓的。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想点实际的。” 谢临渊感觉自己被劈成两半。 他双目赤红,眼底尽是失控癫狂,竟也流下一滴泪来:“和朕回去……朕不在乎你嫁过多少个人,不在乎你是不是反贼姬妾状元娘子!朕娶你,我们一回去就大婚,你想要什么样的妆奁,什么样的嫁衣,都由你定。” “我已经和牧峙成亲了。” “那不算数!” 郁卿感觉根本讲不通:“你算不算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然选择和他一起,那就是我和他的事。就像我与你发生的事,只存在于我们俩之间。” “你想得美!”谢临渊冷笑,“你的所有事都必须和我有关!你休想轻飘飘揭过一切,然后和牧峙重新开始!他有什么好的?他生过一个儿子!长子承爵,你为他生的孩子一无所有。” 郁卿要疯了:“我连什么时候和他中断关系都想好了,生什么孩子!” 谢临渊继续道:“但我们的孩子是太子!” 郁卿翻手又给他一耳光! 啪。 谢临渊侧过脸去,双唇紧抿。 “醒了么?”郁卿瞪着他。 谢临渊垂下眼,咽了咽。 他沉默片刻,眼中闪过狠戾的神色,哑声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他?” 看来还没醒。 “他是范阳节度使!手握重兵,为你镇守北方边境。他招你惹你了?”郁卿震惊道,“何至于此?陛下,你冷静点!这不值得!” “朕说值得就是值得。”谢临渊沉吟片刻,忽然笑了一声,“你不喜欢他,你只说他于国事很重要,却丝毫不提他是你夫君,你当年可没这么形容薛郎。那朕杀了他又如何?你又不会心疼,估计除了害怕,还会隐隐有些高兴吧,毕竟他让你有苦说不出。以后谁敢招你朕就杀谁。” “……” 郁卿觉得谈不下去了。 谢临渊已经处于一种理智丧失的状态,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得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 第64章 第 64 章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她往藏书阁楼下走, 谢临渊扯着她的手腕,两人你拉我拽地纠缠。谢临渊冷声道:“台阶!” 郁卿瞬间卸力,被拉到他怀里抱住。 她扭头一看, 台阶离着好远,顿时气得眼前发黑。却听见谢临渊闷闷的笑声。 “狗贼!无耻!狗皇帝!”郁卿抬腿踹他。 她的腿忽然被握住。 头顶传来更肆意的闷笑。 郁卿扭头道:“牧大人!来人!” 谢临渊脸色一变, 捂住她的嘴,头埋在她颈窝里吸了一口, 哑声飞速道:“你就想和朕待这么一小会儿?” 郁卿简直要崩溃了。 但她不可能和谢临渊走, 回去再和他成一次亲? 然而不多时,牧峙就来了, 身边跟着杜航和另一个牧府的侍从。 牧峙不动声色打量着二人, 郁卿鬓发微乱,衣角发皱,系带却完好无损。陛下竟然对女子动手? 但陛下脸上也有个红印。 牧峙惊愕地发现,他夫人娇娇弱弱,居然敢打陛下? “陛下累了, 让他走吧。”郁卿低下头道- 牧峙将陛下送出门后, 回到藏书阁。 郁卿孤零零坐在窗边, 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笑了笑, 并不言语。 有时候给对方留一定缓和的余地,反而事半功倍。 牧峙来到桌边,为郁卿倒了热茶:“辛苦了。” 郁卿望着茶水, 面露犹豫。 牧峙扬手:“无妨,你不必说什么,我在得知你身份时,就已经接受了。” 郁卿松了口气,正好她也不知怎么解释:“多谢大人。” 牧峙颔首。心想不必谢他, 他亦有私心,人皆有私心,只看如何处事罢了。陛下手段过于狠戾,在政事上或许无往不利,但儿女情长上却令人惧怕。 他看着郁卿茫然的脸,把热茶递给她,温声道:“我可以帮你——” 郁卿立刻起身,恭敬道:“没什么的,不用了。” 牧峙笑了下,郁卿实在是太年轻了。她的脆弱都写在脸上。那些上阵前最恐惧的新卒,若能活下来,只会说“没什么”,但他们真的不害怕么? 牧峙于战场几次濒临死亡,只明白一点。 人的勇气和恐惧是手心和手背,互相依存,缺一不可。身在越大的恐惧中,才能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勇气和斗志。她恐惧陛下,面圣时才会锋芒毕露,甚至敢打陛下。但她对自己很柔和,她不太恐惧他。 牧峙很满意。 他是封疆大吏,而郁卿不过是一个女子。天子行事狠毒,极重权势,或许会一时冲动来找她,但权衡利弊后就会离开。 “你放心,有我在,陛下不敢动你。”牧峙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她的手上。 郁卿觉得这话应该她来说,只要她说不,谢临渊就不敢对牧峙动手。 或许不至于如此。谢临渊说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北凉边关何其重要,他怎能动牧峙? 郁卿忍住抽掉手的冲动:“若当初我没有落水,大人可还会娶我为妻?” 牧峙望着她,陷入沉思。 不会。 但他一定会将她从云儿身边赶走。至于她今后是否会拿着玉佩找她,又发生什么故事,那就不确定了。 那天在敕勒川上看见她时,他便想,此女断不可为云儿之妻。但他又非常理解为何云儿动心,因为他亦动了心。 这一切只是时机到了便握住了。就像他抓住无数个时机,走到今日这一步。 “何必问呢?”牧峙淡淡道。 郁卿点点头。 她懂了,牧峙的意思是不会。否则他一定说“会”,而非“何必问”。 看来牧峙对她没那么大执念,就像牧放云会因牧峙两三句话抛下她,牧峙也会因为更重要的事放弃她。 郁卿笼在袖中的指尖颤抖。牧峙的放弃是什么样? “大人,我在京都唯有一位交好的姐妹,尚不知我已成亲,我想书信一封与她分享喜讯。” 牧峙颔首:“她唤作何名?” 郁卿刚想说易听雪,忽然想到牧峙年纪大,或许知晓平恩侯与易家定亲之事,万一顺藤摸瓜查出来就不妙了。 “阿姐唤作雪娘。” “她身居何处?” 郁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可那状元郎薛廷逸定是知晓的,唯有请他转交。我明白此事多有不妥,若大人介怀,我便不书信与阿姐了。” 牧峙笑看着她,仿佛已经看穿她心中所想。 郁卿抬起头,露出慌张神色:“大人怀疑我想与薛郎私通?我被陛下囚于宫中多时,早于阿姐断了联系,因此才拖薛郎代送。大人可以亲眼看我动笔。” 牧峙一顿,命人取来纸笔,还亲自为郁卿研墨,果真亲眼看她写。 郁卿拿起笔时,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多年前,建宁王也逼他写了一封恩断义绝书给谢临渊,将谢临渊气得半死,几欲发疯。 “阿姐,见信好,自进宫起,终于有机会与你再通信,多亏了我新婚的夫君,他是范阳节度使牧大人,一位宽厚仁义的英雄郎君。时间过得太快了,遥想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观灯火的马车上,我还同你说起我的梦想,你也对我说起你的心思。昨夜我梦中时,身临其境,回到那时的快乐时光。我在平州城牧府中一切安好,牧大人对我一切都好,不知阿姐如何了?是否与意中人成婚了?望阿姐……” 牧峙看着她歪歪斜斜的笔迹,字里行间都是女儿家情怀。他微微摇头。 应是多虑了。 她遭受了不少磨难,如今身处北地,孤弱无依,他又救她于陛下掌中。郁卿对他多有感激之情。 思及此处,牧峙心中涌起怜惜,伸手摸了摸她发顶- 北地夜里风大,郁卿睡下不久后,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猛地睁开眼,握紧手中簪子。 窗边传来笃笃鸟啄声。 郁卿浑身一紧,不敢置信。 外间还有婢子在睡,不至于如此吧? 她望向窗边,窗纸上只映出淡淡雀影。 郁卿闭上眼,但鸟啄声又响起,她脑中如一锅粥沸腾,认命地爬起身,披头散发,踮着脚尖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一条缝。 一道身影飞速翻进窗,冰冷的手瞬间捂住她的嘴,将尖叫声压在喉咙里。 郁卿瞪大眼,心脏像被狠狠捏了一下。 谢临渊身上的气息混着冷气,铺面而来。他弯下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看向她的黑眸中闪动着微光。 郁卿点点头,慌张地看向外屋。 可外屋的婢子睡得极沉,没发出半点声音。 谢临渊缓缓放开她。 郁卿冲着他的胸前就是一个肘击。 论脸皮厚,论心黑,他果然更胜一筹! “陛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怎么进来的?”郁卿压低声音。 谢临渊丝毫不在意,淡淡道:“牧峙他根本不爱你,他就是见色起意,他年纪这么大,哪里比得上朕。” 郁卿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 谢临渊关上窗扉,冷笑道:“你如此愚笨,若他对你动手,还不得靠朕给你撑腰?万一你哪天哭着喊着要回去,朕还不得从京都赶过来?真是麻烦。” 郁卿:“我,你——” 她简直要晕厥了。 谢临渊侧目:“看什么看?睡觉!” 郁卿指着窗户皱眉:“什么睡觉?出去!” 谢临渊不动,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后忽然拉住她往床边走。 郁卿焦头烂额:“我已经和牧峙成亲了!你不要再过来了。” “朕允许你和牧峙成亲,但你休想摆脱朕!”谢临渊死死盯着她。 郁卿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如此放肆! 郁卿委婉劝道:“陛下,你也有妻有妾了——” 谢临渊把她往被窝里塞,“朕从没碰过她们,朕已经在遣她们走了。先睡觉,什么都不要想,明天朕带你回去。” “不是……陛下!”郁卿彻底无语,“我是有夫之妇!” “等回京都,朕给你抹掉这一切。你不是忘性大?忘了这些,就当没发生过。” 谢临渊解开衣带,掀开郁卿的被褥躺进去。热意瞬间被他分走一大半,郁卿好像和冰雕躺在一起,十分嫌弃地远离了点。 他忽然笑了下:“还可以更简单,杀了牧峙你就不是了。” 他语中辨不出明意,郁卿裹在被子里,浑身寒毛直竖,只希望他是玩笑话,有时候她分不清谢临渊说的是真是假,但牧峙总有迹可循。 郁卿皱眉:“你别这么极端。” “你和朕回去?” 郁卿彻底无语了:“你等等,你先让我缓两天,我脑子比较乱。” 谢临渊嗯了声,似不在乎一日两日。 “先睡觉。” 郁卿闭上眼。 若她没落水,没被迫嫁给牧峙,那她会接受谢临渊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会。凭什么? 如今却有一条捷径摆在她面前了,不需要找易听雪帮忙,也不需要让牧峙一步步对她产生好感,放松警惕,对她低头,然后她再将对谢临渊做过的事施加在牧峙身上,扬长而去,换一个地方生活。 比如去最南边。那时她又能找一家裁缝铺,只要手不生,就能做工攒钱买下一间屋子,找到一些像刘大夫或东家娘子那样的人相帮,平淡幸福过一生。 真的能平淡幸福吗? 她现在也开始怀疑了。若她又被什么犄角旮旯里的权贵瞧上,开始新一轮驯狼逃跑,或者像原著中的易听雪那样,誓死不屈,不停抗争,刺杀建宁王失败,最后彻底绝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她该接受谢临渊吗? 谢临渊都能半夜进牧府翻她窗了,她毫不怀疑,只要她点头,就能立刻回到京都,不再操心任何事。 为何他一直没打晕她直接带走?就像当年他劫她进宫。难道他真的改变了? 可若这次回宫,他又开始说些“你欠朕的”“你是自愿回宫”“是朕让你摆脱牧峙”之类的欠揍话压制她,而她也不占一点理,只能低头。 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很难在谢临渊面前忍气吞声,估计又会忍不住贬低他的尊严,两人闹到不可开交。 她再也不想回去那些日子了。她也有忍耐的极限,不想发疯。 郁卿感到疲惫。 天尽头,哪里有净土。 她转过脸,谢临渊正闭目。 他里衣上都缂鎏银龙纹,月光下浮动着淡淡光辉。 她只在谢临渊身上见过这种纹案衣料。 谢临渊睁开眼,和她的视线对上。 “这么恨朕?”他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捞进怀里。他身上已经热起来了,甚至比郁卿还暖。 她头一次没有挣扎,就静静躺着,看着袖角的龙纹。 谢临渊蹙眉,忽然遮住她的眼睛,警告道:“别再胡思乱想。” 郁卿:“……我没想别的。” “你喜欢睁着眼睡觉?” 郁卿没理他嘲讽的言语。 “谢临渊。”郁卿扒开他的手,静静注视着那龙纹,嗓音中隐藏着淡淡的遗憾和不甘,“你为什么要当皇帝呢?” 身后人忽然加重了一吸,半响,沉声道:“朕曾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理当做天子。” 郁卿沉默片刻:“那你为什么要做太子?” 谢临渊蹙眉:“你为何问起这种事。” 郁卿捻着他衣袖上的龙纹:“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将你扭曲成了一只恶鬼。” 谢临渊冷笑。 “朕一直都是。” “一直?” “一直。” 昏暗的室内,只剩彼此的气息声,此起彼伏。 “那林渊呢?他是谁?” “那是朕装出来骗你这种懵懂无知,涉世未深小娘子的。” 郁卿翻身想给他一拳,却对上他恶狠狠的视线,紧抿的双唇。 她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半响后,放了下去。 “这不公平。”郁卿缓缓道,“你知道我所有的过往,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谢临渊闭上眼,翻身避开她的直视,不咸不淡道:“朕幼时被寄养在道观中……” “可你娘说,后悔以前没在北凉草原上掐死你。” “……你当初不是什么都没听懂吗?!” “糊弄你罢了,你信了啊。” 谢临渊火冒三丈:“闭嘴,睡觉!” 郁卿丝毫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幽幽道:“她好恨你哦,我从没见过这么恨孩子的母亲,你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谢临渊冷哼道:“你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你身在牧府,举步维艰,只能装模作样讨好牧峙。” 身侧忽然静下来,久久无言。 似是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又落回复杂纠葛的思绪中。 谢临渊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转过头,郁卿正呆呆望着床顶,一动不动。 昏暗的帐中,她神色莫辨,眼睛如死寂的湖水,连他的模样也照不进去了。 谢临渊皱紧了眉,立刻覆住她的眼睛,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无奈又恼怒道:“朕幼时的确长在北凉,后来才回宫。朕颇得父皇偏爱,将朕立为太子,命朕挂帅去北凉前线。” 郁卿愣了愣。 若非她看过原著,她真是信了谢临渊的鬼话。建宁王才是真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男主角,他的父皇最偏爱他,死前偷偷交给他禁军鱼符,更别提他的母后。直到穿书,她才知道建宁王头上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谢临渊是哪儿来的?原著查无此人。 “然后呢?你怎么就双腿残疾,双目失明,金凤凰变丧家之犬,掉进草窝里了?” 谢临渊冷笑:“还能有什么原因。” 因这世上所有的偏心都不是真心,即便贵如太子,也只是至尊手中的一枚棋子。上一刻立于万人之巅,下一刻如丧家之犬。这世间唯一能永不遭人践踏,永不受人摆布的途径,就是坐在太元殿的龙椅上,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若他只是林渊,谈何带她离开。而他是谢临渊,不论她身在何处,即便被北凉人劫走,被牧峙困在府中,他都能立刻救她出来。 丧家之犬林渊对脏兮兮瘦巴巴的郁卿说:“原来你也是丧家之犬。” “所以像我们这种人,谁也不会给你依靠。” “只要我不死,你就不至于死。” “若你今后有任何不懂,就立刻来问我。” “你只用听我的就好。” 只是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味。 第65章 第 65 章 一辈子也别想 谢临渊很早就明白一件事, 这世间从来没有净土,大虞也好,北凉也好, 即便远在大食,人间只有一条永恒的准则。 若不想被人欺, 若想万事由自己,就得往上爬, 而不是往远处跑。 他试图教会另一条丧家之犬, 如何像他一样往上爬。 那年白山镇的冬末春初,小院里进了一匹饿狼。它艰难地熬过冬天, 瞧见这院中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子蹲在菜地里研究种子。它俯下身, 垂涎不已,好似已经咬到她的皮肉,要将她撕碎吞吃进腹中。 郁卿听见石子滚动,抬起头,瞬间脸色煞白, 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林渊……” 她嗓音里夹杂了哭腔:“有……有个大狗。” 林渊从屋中推出轮椅, 侧耳听见郁卿颤抖的呼吸。 他微微抬起头, 面朝野兽的方向, 很快辨认出那不是狗,而是一只落单的狼。 那匹饿狼也在观察林渊,它敏锐察觉出他残疾的双腿, 缓慢迟钝,连站立都做不到。 “过来。”林渊对郁卿说:“来我身后。” 郁卿悲伤地发现,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渊也发现了。 “蹲着挪, 往旁边走,没什么好怕的。” 郁卿还是动不了,浑身上下只有眼泪在掉。 林渊似乎很无奈,转动轮椅向前,离狼越来越近,直到郁卿完全被他遮住。 野狼嗜血的视线被阻隔,她像被解开束缚,脱力地倒在地上,又手脚并用,缓慢爬起来。 林渊从轮椅下缓缓抽出一把短刃,声音平静:“你这么怕,以后该怎么办?” 他似静止了,一动不动。 饿狼扑来的瞬间,他扬手卡在狼的下颌,猛地举起短刃,刀锋飞速转过狼的喉咙。 鲜血喷涌,如天女散花,瞬间溅他满身。 郁卿尖叫出声,又迅速捂住自己的嘴,闭着眼不敢看。 林渊看不见她是否闭眼,转过去道:“看清了?” 郁卿脑子已经不转了,只知道点头嗯声。 “杀人和杀狼没区别,人更好杀一点。”林渊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将匕首塞进她手中,柄上血滑腻腥锈,郁卿抖得几次都抓不住。 “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是变态!我为什么要杀人!” 林渊笑了声:“五岁稚童都可以,偏生你不行?” 郁卿哭得稀里哗啦:“你胡说,哪个五岁孩子能杀人!” 林渊看她一眼,不言。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握着匕首。林渊扯着她的手臂,在死去的狼身上演示一遍。 刀尖没入时柔腻,破开肉皮的阻力,热血蒸腾。 郁卿手臂发麻,丝毫感受不到他使出的力劲。什么以这种角度,刺进它的喉咙,用这般力道,向左划开…… “明白吗?” “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杀了他。踩着他的尸体往上爬。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惹你了。” 郁卿点点头,晕了过去。 醒来后整件事都记不太清了,一问就愣住,说:“别提了,不敢想。” 谢临渊那时才发现,竟有人如此弱,连想都不敢想。 若她知道,他如何走到今日之位,还不得活活吓死。 …… 郁卿等了半天谢临渊的答复,只等到四个字:“成王败寇。” 实在无药可救,她要听细节,谢临渊给她一个总结,他向来就是这样,说不到三句开始阴阳怪气。不想说话,就把天聊死。这让她怎么接。 “睡着了?”谢临渊忽然凑过来,靠在她脑袋上,轻轻蹭了一下。 见她不打他,又蹭了好几下,然后埋首进她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 郁卿正在认真想事,被他这么折腾,浑身一激灵,皱着眉回首:“你是狗嘛?” 谢临渊冷哼一声,明显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郁卿缓缓转回来,闭上眼。 下一刻,她颈弯蓦地贴上微凉的触感。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脖颈,顺着下颌搔动耳畔的鬓发。她皮肤激起一片酥麻,被他含在唇齿间,反复吮啜。 郁卿浑身紧绷,禁不住闷哼出声,立刻被他捂住嘴。 谢临渊的臂弯压住她的蠢蠢欲动的双手。 他在她后颈上留下微痛的酸涩,慢慢勾开她里衣的后领,顺着肩颈的线条向下一点反复碾轧。 被他吻烙过的肌肤残余红痕,如白雪寒梅。随着衣领滑落,梅花沿蝴蝶骨生长。 谢临渊掀起眼皮,黑眸中热潮翻滚,将她倏然按倒在锦褥。他伏在她单薄脊背上,长发垂在雪中,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谢临渊轻轻抚摸着,他留在她背后的印记。 “痛么?” 郁卿心想你亲都亲完了还问。她猛地转过身,勾住他的脖颈,扯开他领口,张口狠狠咬住他颈侧隆起的肌肉上。 丝丝血锈味顿时沿着舌尖,蔓延至喉咙。 谢临渊长睫颤动,双唇紧抿,偏头一动不动垂眸看着她,任由她的呼吸没入他衣领。 郁卿咬完,躺回床上,抹了一把嘴唇,皱着鼻子问:“痛么?” 她咬得可狠太多了。 谢临渊沉默半响,哑声道:“没感觉。” 郁卿不信这个邪,用力将他按到床上,往他平直挺拔的锁骨上咬了一大口。此处皮肉薄,她咬得极用力,牙都酸了,谢临渊不发一言,连呼吸的节奏没有半点变化,唯深沉的黑眸淡漠地看着她。 他或许根本没有痛觉。 郁卿顿觉做了无用功。早知如此,还不如锤他一拳更简单省事。 她松开嘴,伸手揉揉自己苦命的牙,翻身缩进被子里睡觉。 身侧人纹丝不动,异常地安静。 郁卿挪了挪身子,调整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准备入睡。 她忽然发现不对劲,屋中静得诡异,好长一段时候,只剩她一人的呼吸声。 郁卿皱眉,声音从被子里传出:“你不会又在装无事发生吧?实际上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无人回答她嘲讽的问句,谢临渊好似不屑一顾,亦或是睡着了。 窗外风声停息,鸟亦不鸣。 郁卿反过手臂,从丝衾底下滑过去,打他的手:“伤药在……” 话没说完,手就被他立刻攥进掌心,扣在床上。 他的手臂,乃至指尖都紧绷着,微微发颤。 郁卿用力要抽走,下一刻谢临渊猛地翻身而上,将她笼罩在他的影中,长指穿入发里,按着她的头顶。 滚烫炙热的吻顷刻覆下,无休止地缠在耳畔和脖颈,蔓延到心口。 郁卿耳畔如雷鸣炸响,手忙脚乱推开他。 幽微昏暗的床幔中,谢临渊双目发红,撑在她身前,喘息声急促沉重,渴望和挣扎几乎要溢出来。 “你疯了!”郁卿心焦如焚,怒斥道,“这是牧府,你也太放肆了!” 他眉心拧成一团,下颌紧绷,咬牙声咯咯作响。 “跟朕回去……”他嗓音嘶哑艰涩,躺回她身侧,又将她卷进怀里,鬓边不停厮磨着,一遍遍地重复:“跟朕回去。” 郁卿也陷入混乱,不知该做什么,只好闭着眼不言不语。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她已睡着了。 谢临渊的气息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他前额抵在她的眉心上,忽然苦笑一声- 果不其然,第二日清晨郁卿醒来时,床帐中没有其他人。她揉着眼睛,恍惚间想到昨晚好像不是做梦,顺着脖颈往后背摸,也没什么异样的触感。婢子进屋服侍她穿衣,郁卿犹豫片刻,找了个借口先赶她出去,自己跑到铜镜前,背着身子照去。 郁卿迅速拢起衣衫,不敢再看铜镜,指尖攥紧袖口。 刚穿好衣衫,就有人来通传消息,战事紧急,牧峙要立刻动身去前线,请夫人去议事堂。 难怪昨晚谢临渊说,先睡一觉,明天带她走,也不在乎她说要缓两日。牧峙一去前线,都是十日起步。 议事堂中,牧峙已整装待发,甲衣银光寒锐,气势逼人。他的手按在佩刀上,含笑看着郁卿向他行礼,点了点头。牧峙的眼睛明亮,与牧放云如出一辙,但眼型更为狭长矜威,对视时总有种被看透的不适。 也可能是郁卿自己心虚。 牧峙瞧她眼下有淡淡青影,问:“夫人昨夜睡得不好?” 郁卿嗯了声:“心里烦乱睡不着。” 牧峙思忖片刻,安慰道:“我收到消息,陛下今早已离开平州。你莫要再担忧了,若你怕他今后再来,就叫人传讯与我。我回府陪你便是。” 郁卿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陛下真的走了么?” 牧峙颔首道:“守城门的将领亲眼目睹。” 郁卿呼出一口气:“那就好。敢问大人何时归来?” 她脸上笑意由衷,引得牧峙也弯了唇角:“说不准。” “这是为何?” “北凉垂死挣扎,我此去前线,或恐有几场恶战。” 郁卿愣在原地,牧峙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笑道:“你可要与我同去?” “我该待在何处?”郁卿咽了咽,“云郎也在前线,他应是不愿见我。” “自是大帐中。”牧峙抬手理了理腕口,“你莫担心云儿,他已经缓过来了。” 郁卿无暇管牧放云缓没缓过来,她还没从这一切中缓过来。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见她当真了,牧峙哈哈大笑道:“前线危机四伏,北凉人时刻会打过来,你就安心待在牧府,打点好家中事。若累了就去应些宴帖,与夫人们饮酒赏花去。自你入了府中,邀你赴宴的帖子都要塞破门房了。” 郁卿并不惊讶牧峙改口,只乖顺地点头:“我身份低微,不通琴棋书画,就不出去丢大人的脸了。” 牧峙摸摸她的发顶:“她们不敢交恶范阳节度使的正妻。” 郁卿望着他,难道牧峙不清楚么?明面上不敢交恶,不等于暗地里不会嘲讽,嚼舌根。她怎么嫁进牧府的,他不知么?德才不配身处之位,一定会被百般讥笑。 连谢临渊都清楚,让她做皇后前,先恶补宫规礼节。 所以郁卿不想去赴宴。想到那些人笑脸下的鄙夷,她就心累。 但牧峙屡次提起让她陪他去前线,说明他真的很想。 或许去一趟也不是坏事。 其实她希望牧峙在府中多留几日,他们彼此都能安全点,但战事最重,郁卿也没说出口,只是一个眼神瞥过去,牧峙便心软了:“你那京都姐妹的信,我让人按一等急报送去。” 郁卿眼前一亮:“好,牧郎一路平安。” 牧峙一顿,唇角缓缓绽开真心的笑意。 他走后不久,郁卿便回到房中,取针线剪子,准备做一个手笼给牧峙。 不多时,半开的窗扉忽然被拉开,春光落入屋中,谢临渊随即进了屋。 郁卿僵在原地,执针线的双手发抖,她就知道谢临渊不会离开的。 但他好似更加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之下,就走过来紧紧抱住她,哑声急问:“牧峙都和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 郁卿赶紧捂住他的嘴,铁剪柄贴在他唇上,以防他说着说着一激动又吵起来。 谢临渊盯着她。 他有没有向她强行索取亲吻? 若他要上前线,一定会这样做,牧峙这个狼子野心的,说不定早就想这样做了。 谢临渊拉开她的手,将她抱到腿上坐下。郁卿后背和他的胸膛严丝合缝贴在一起,耳畔不断响起他低低的嗓音:“和朕回去……不要和牧峙一起……” 郁卿猛地推了他一把。 她感觉谢临渊已经处于一种完全丧失伦理道德,濒临崩溃的阶段。 再不做点什么,她就要和谢临渊一起下地狱了。 郁卿叹道:“你不用批折子吗?你没有正事要做吗?” 谢临渊一直抱着她不松手,闻言抱得更紧:“你可以做你的牧夫人,但你也休想摆脱朕。你一辈子也别想!” 郁卿用剪柄怼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实在难以解释,想了半天,道:“你在……你在插足别人家庭!” 谢临渊冷笑:“朕就是,你不早就明白么。” 郁卿捂住头,不能再刺激谢临渊了,否则他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她也不清楚。 她必须得把自己连同谢临渊,从这段泥沼般的关系中拉出来,否则这辈子都没法过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我们还有一点可能 郁卿深吸一口气, 拉住他的手,往旁边扯:“你先坐那边去。” 这个姿势不利于她说话,动辄就被他从头到脚箍在怀里蹭来蹭去, 看不见他脸上神色,想挣也挣不开。 谢临渊盯着她握住他的手, 缓缓起身,坐到她身侧, 有些不情不愿。 郁卿细白的手却一直按在他手上。她的手很小, 也很灵巧。谢临渊翻手渐渐缠上去,与她十指绞在一起。 郁卿暂时忽略这些细节, 好言相劝:“陛下, 你是一国之君,你应该待在京都。” 谢临渊面色一凛,忽然攥紧她的手指:“你是不是想抛下朕,重新和牧峙开始?你休想!” “……” 其实有点那个意思。谢临渊虽然疯,但不是精神失常, 定能感受到, 她不想再和他一起了, 才会如此失控。 谢临渊冷笑:“牧峙有什么好的?可不像朕一样, 可以任你打骂刺杀逃跑,却不追究半分。” 郁卿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揉着额头, 不知该如何解释。 牧峙好在行事稳定,顾忌面子,重视独子。也不一定非要打骂刺杀,才能中断与牧峙的关系。 但谢临渊不同。 她可以答应谢临渊在一起,回宫就成婚, 然后呢?过着曾经一样的日子? 那她为何跑出来呢? 为了逃避现在的困境,回到过去的困境中吗? 不行,她不能被谢临渊的思路带跑了。 郁卿没顺着他往下说,反劝:“陛下你的折子怎么批,你不是要每天听政吗?你以前从早到晚都在处理政事,你现在这样……” 谢临渊不耐:“你不必管,重要的让他们加急送过来。” 郁卿冷脸,给他一拳:“你这个昏君!一封加急报跑死多少马,你还玩起劳民伤财了?” 谢临渊被打了还反唇相讥:“朕没说过朕不是。” 郁卿急道:“你不是挺能装圣贤皇帝的么?装不下去了?现在大虞上下都是歌颂你丰功伟绩的,我看你下半辈子怎么收场。你好歹想想以后啊!” 谢临渊狐疑地盯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怎么,还想说跟你回去你就继续装?你想用这个威胁我?你冷静一点,那是你的将来,也是大虞的将来……” 谢临渊呵了声打断:“那你凭什么管朕下半辈子?你算什么人。” 郁卿撑着额头。 不行,不能被谢临渊的思路带跑,他在挖坑给她跳。 无论她说什么,谢临渊下一句都会扯上皇后之位。 郁卿试图唤醒他大虞帝王冷酷无情的一面;“你是一国之君,你是天子!你不能抛下国事,就为了……就为了插足别人家庭!” 谢临渊轻飘飘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什么事做不得?” 郁卿恼了:“那你怎么不娶了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妻子!” 谢临渊深深看着她:“那要看朕乐不乐意。” 他指尖点着桌面,挑眉道:“给你一个机会。你若劝动了,朕就不娶普天下所有人的妻子。” 给什么机会,郁卿给他脑袋上用力两拳。 谢临渊握住她的拳头翻看,发现没碰红就任由她猛地抽回去了。 他低声道:“你无法劝朕放弃插足别人家庭。” “就是不行!”郁卿皱眉道:“强抢别人的不行,自愿的也不行。尤其你不能心甘情愿插足牧家,每天爬他们家窗户!” 谢临渊瞥她一眼,迅速收回视线:“朕凭什么不行。” 郁卿指着议事堂的方位,怒气冲冲:“你是一国之君,他不配让你变成这样,这世界上谁都不配你变成这样!” 谢临渊咽了咽,仰着脖颈:“朕不在乎。” 郁卿双手颤抖,高声道:“那我在乎!” 谢临渊攥紧手,怔怔看着她,声音含糊不清:“你凭什么在乎。” 郁卿气喘吁吁:“你是谢……林渊,你不可以变成这样!是什么让你扭曲成这样!” “那你有什么资格和朕说这句话。”谢临渊眼中突然燃过怒火,拿起桌上郁卿做了一半的手笼,丢到地上去。 “这句话奉还给你,你不能对他伏低做小!他不能强迫你,你自愿的也不行!他不配让你变成这样,世上所有人都不配你变成这样!是什么让你扭曲成这样?” “是你啊。”郁卿忽然道。 她垂下头,反复看着自己的手:“你亲身教会我在强权下生存,我学得很好,我学以致用,用在牧峙身上。我没有伏低做小,我只是在一直想办法,解决我自己的困境。只是我力气弱,而你向来强硬,能带我立刻离开,才衬得我软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谢临渊脸色惨白,却也无话可说。他亦觉得讽刺,这些事他对郁卿都做过,他无法否认。他本意并非如此。他只是想让郁卿对他如对林渊,但事情就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无法挽回了。 谢临渊垂下眼,僵硬地说:“就算你伏低做小,也只能对朕做。不许对别人。” “我做不到。” 郁卿缓缓蹲下身,去捡地上做了一半的手笼。刚弯下腰,手笼就被谢临渊抢先一步捡起来,攥在手中。 “你都能对牧峙做,难道朕还比不上牧峙?他算什么人!你给薛郎做就算了,你凭什么给他伏低做小!” 郁卿头痛,扬手要去抢手笼,被谢临渊躲开。 她抓了几次都没抓到,气急败坏道:“我能对随便一个人伏低做小,但我就是偏不对你!这不是谁比谁地位高的问题!” 谢临渊恨恨盯着手笼:“那是什么问题。难道世上人还唯朕最低贱不成?” 郁卿被问得怔在原地,犹豫地看着他。 半响后,谢临渊亦僵在原地,眼中涌起惊涛骇浪,不敢置信。 郁卿迅速抽走他手中布料,抓起针线盒,扭头快步往屋外逃。出了这道门,就能看见其他人,他也不敢明目张胆追上来。 然而谢临渊比她想象中的反应还快,立刻起身,伸手就拦下她的腰,捞到身前搂住。他俯首几乎贴在她的脸上,郁卿往后避,他就往前进。 郁卿的腰在颤抖,再也不能往后弯了。她立刻侧过脸,又被他掰回来审视。 “你对我还有情对不对……”谢临渊颤声道。 “你无耻!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你有脸说出这种话!”郁卿怒斥,两手努力推开他的脸。 谢临渊笑得惶然:“我们还有一点可能,对不对!” 郁卿一巴掌拂开他:“我想静一会儿,你先走吧。” 谢临渊怕她一冷静,那点深埋灰下的余烬就彻底熄灭了。待他回来,迎接他的只有郁卿平淡的脸色,说她已经想开了,他们没必要在一起,他应该放手。 她一向很容易想开。 昨日于藏书阁见过她后,谢临渊其实隐隐松了口气,这世上唯他能带郁卿安然无恙地离开。郁卿除了和他走,别无选择。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郁卿在犹豫,随后又拒绝了他,她宁可和牧峙慢慢熬,也不愿意接受他带她走。可见郁卿到底有多恨他。昨夜他想,就算他们再没可能,又如何? 难道他就有其他选择,他能放她在牧府不管? “朕能走去哪里?”谢临渊冷笑,“朕的皇后要和一个边关莽夫跑……” 郁卿恼羞成怒:“你不要给一分颜色就开始得寸进尺!我什么时候是你的皇后了?!裴以菱才是!” 谢临渊的语速极快:“朕早就立你为后了!就在你嫁给薛廷逸烧掉小院后的第二年,朕拿着你的牌位立的!你不信就来泰山顶上顺天兴国宗圣宫亲眼来看!玉位牌贴金,书后无法更改,朕可从没把裴氏的名字刻上去!祭天大典上告慰先祖烧的都是朕和你的名字!” 郁卿瞪大眼:“那不是京都里的谣传吗?你还把我的牌位劈了丢进洛水里了?东市裁缝铺的白娘子说得一清二楚!你少混淆视听” “那才是谣传!朕劈的是建宁王的牌位!” 郁卿捂住脸,她好像一不小心又听到了什么宫闱秘事。 “你……怎么随便给别人配冥婚!” 谢临渊怒极反笑:“你早就配给朕了!” 郁卿觉得他已经疯了,所以在乱说话。 但谢临渊虽然口无遮拦,语出犀利刺人,时常口是心非,却不会天马行空陈述事实。 “什么意思?!”郁卿惊疑不定,“何时的事?” 谢临渊抿唇,冷笑一声,放开了她。 这副可疑模样正中郁卿怀疑的心,他每次想向她隐瞒什么,不就是这副模样吗? 郁卿拽住他的袖子追问:“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谢临渊扯回袖子,看她一眼。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得知郁卿并没死后,他也鲜少想起。 当年他们初见时,郁卿拿三贯钱签的契书,不是雇佣她照顾他,而是将她绑在一条船上的卖身妾契。他本来也没当回事,甚至从没在乎那是卖身契、妾契,还是乱七八糟的雇佣契。 后来林渊更不在乎,郁卿就是他的,只是他的。他走到哪里,她都会一起,不需任何外物作证。 再后来谢临渊非常在乎,将那张契书从浩如烟海的陈年公文中翻找出来,为了说服自己,他依然拥有郁卿。就文书在,她要和他葬在一起,纵隔生死,也难拆他们之间的姻缘。 可郁卿又活了,还改嫁薛廷逸,亲自烧了小院。原来那把火没骗着建宁王,只有他被骗得日日发疯。 这一切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谢临渊十分懊恼,早知薛廷逸是个女子,与郁卿没半点男女之情,他也不会失控将她掳进宫中。可做了就是做了,后悔无用,他最不屑悔恨。 若等郁卿今后不慎发现此事,势必和他大闹一场,说他从一开始就骗她,他冷血没真心,后悔和他离开牧府,后悔和林渊在一起。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所以谢临渊沉思片刻,还是主动说了。 第67章 第 67 章 她分明在向我求救 门外忽然传出婢子的声音:“夫人方才可是传唤了?” 郁卿一口气憋在胸中, 她举着布料,狠狠瞪了谢临渊一眼,稳住声音应答。 门外婢子问:“夫人今日可要去巡铺子?” 谢临渊拽住郁卿, 捂住她的嘴,以眼神威胁她说不。 郁卿点点头。 谢临渊缓缓放手。 她突然高声喊:“过半个时辰!” 谢临渊压低声音, 怒道:“你敢骗朕?” 郁卿冷笑:“我还没和你说妾契的事,你倒先生气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个心肝脾肺全黑的狗皇帝, 居然在契书上动手脚。” 拿了妾契, 那她一生就把控在对方手里了,真是恶毒! 谢临渊皱眉:“当年亲卫和你说过, 朕那时还听见了……你自己答应的。况且朕也没将那张契书当真!” 郁卿想了半天。 她当年不识字, 饿得发晕,只记得对方说她照顾林渊,她值三贯钱。那时她年纪小,对卖身没概念,只以为钱是办事给的, 谁能想到有权有势的都这么心黑。一开始他的确没当她是妾, 但郁卿还是非常不爽。 ……原来那三贯钱不是他的买命钱, 而是她的卖身钱! “滚出去!”郁卿把他往窗边推, 边推边打,抄起身边的布料针线盒往他身上砸,“你这个混蛋!把我的契书拿过来!” 谢临渊挨了好几拳, 沉默片刻,道:“好。” 郁卿高高举起的拳头一滞。 谢临渊怎么答应了? 谢临渊甩开满身线团,倨傲道:“朕都说了,你若不喜欢,朕就给你抹掉!朕扶植了兰溪一余姓氏族, 命他们全族改姓郁,等你回宫后,就从兰溪郁氏出嫁。自然无人敢指摘你出身。” 郁卿那拳终究打了上去。 “没见过比你还昏的昏君!” 谢临渊冷哼一声:“这是朕的天下。” “那又如何!” 郁卿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了。无视谢临渊怨恨的眼神,准备换衣服出门巡铺子。 真是好笑,他说不许去,她就不能去?- 平州城近日皆备森严。街上行人都少了些。郁卿来到茶庄时,掌柜解释生意不如从前,郁卿也没在意。这些日子她逐渐理清了牧家在北地庞大的产业。牧峙将所得八成利润皆用于犒赏军士,分发抚恤,郁卿也没动这些钱。 掌柜说新到了江南的茶,要去前堂取。郁卿头戴帷幕,也晃悠着与他同去。 前堂正有一年轻娘子买茶。掌柜瞧她一眼,笑道:“来啦?” 看来是老主顾,郁卿不想打扰他们做生意,掀开帘回避,却被那年轻娘子叫住:“是郁娘子吗?” 郁卿一愣,扭过头。 面前人手指白皙,笑意盈盈,身上也穿着好料子,看起来是一位富家娘子。 可郁卿完全不认识她。 她刚要开口,年轻娘子便道:“贵人多忘事,我们在京都见过呀,我是安平坊的赵娘子,郁娘子还借我一根簪子呢。” 郁卿一头雾水,她从没借过谁簪子。 掌柜见状,摆手道:“该叫牧夫人了!” 赵娘子哈哈大笑:“是也,还没恭喜夫人新婚,他乡遇故知是喜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夫人与我同去,我请夫人尝尝丰庆楼中好酒。” 郁卿确认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可不想随便和陌生人去酒楼。 可万一……对方是来帮她的呢? “多谢赵娘子盛意。”郁卿颔首道,“我还要巡查铺子,不若就在此地请我饮茶?” 赵娘子应下了,二人来到楼上雅间,随行婢子要跟着,郁卿没允。但她留了个窗隙,让底下人时刻能见着,婢子便没说话。 她与赵娘子驴唇不对马嘴寒暄几句,就见赵娘子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郁娘子,你可想离开北地?” 郁卿惊疑不定,沾水写:“你是谁?” “我主家乃京都裴氏。” 郁卿不明白裴家要做什么,赵娘子写道:“陛下滞留北地多日,请郁娘子早日返回京都。” 原来是怕谢临渊这个昏君误国,特地劝她走的。 郁卿写:“我是牧夫人。陛下与我有何瓜葛?” 赵娘子顿了顿:“主家吩咐,娘子想要什么皆可提,裴氏愿倾尽全力满足。” 郁卿明白了,裴氏想让她回京都,再入宫,无非是想请她协助裴后争宠。 谢临渊亲自请她,她都不想回去,何况裴氏?但她很好奇,北地戒备森严,他们如何带走她。 “笑话,北地岂是你们能随意进出的?” 赵娘子笑了:“我又一药,服下后七日之内,可令人气息微弱,脉搏凝滞如身死。七日后自解。” 郁卿惊得手一抖,这不就是原著中易听雪服下的假死药?她还拜托易听雪寻找来着,原来在裴氏手中。 “七日后自解?可会损伤身体?或是有什么后劲?” 赵娘子摇头:“若郁娘子不愿一直留在宫中,那请娘子协助皇后娘娘诞下子嗣,我们再给娘子一副药,放娘子自由。” 郁卿差点笑出声,还好她看过原著,此药还有一副作用,七日后醒来,会记忆错乱,神智迷蒙,修养数十日才得解。赵娘子有意隐瞒,裴家定想在这段时间里做些什么,让她死心塌地追随。 郁卿想了想,写道:“让我考虑几日。”- 兴许是战事严峻,谢临渊自那天走后,白日里再未来过。郁卿歇得早,清晨醒来也没看见谢临渊。她疑惑得洗漱完,一边喝粥,一边啃着侍婢准备的冰糖葫芦。婢子们问她在为何事烦忧,郁卿只说担心牧峙。 难道是她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让谢临渊改邪归正回京都励精图治了。 直到有天半夜梦见逃跑被牧峙追杀,跌落悬崖。郁卿猛地惊醒,床榻间全是谢临渊的气息。黑暗中,他的脸近在咫尺,发丝落在她手臂上,郁卿浑身冷汗,吓得捂住嘴。 “做噩梦了?”谢临渊将她搂在怀里,温热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声音懒沉,“抖得如此厉害,难道梦见朕杀了你?” 郁卿心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乱挨。 “你怎么又来了?” 谢临渊哼了声:“朕天天都来,你睡得天崩地裂都不醒。还好你不上阵,否则敌军来了你还在帐中呼呼大睡。” 郁卿懒得和他计较,谢临渊一天不招她,就闲得慌。 第二天早上,谢临渊果然不见了。侍婢进来服侍郁卿用早饭,她犹豫地瞥了眼桌上,道:“夫人已经连着三日早膳都吃糖山楂了。甜食少吃,会蛀了牙。” 郁卿举着啃了一半的糯米夹馅糖葫芦,有些遗憾:“那以后先别送了。” 侍婢愣了愣:“这不是娘子买的?” 她今早就发现纸包的糖葫芦放在桌上,她便将它摆入早膳盘中。 郁卿呆住,她都没出府,买什么糖葫芦,或许是其他侍婢送来的。 今日管事说宋将军的书信到了。郁卿拆开看,宋将军被调往了青州,问她要不要去游玩。郁卿十分意动,找人将信带去问牧峙,牧峙却说现在前线紧张,不要乱跑。郁卿就没动。 战事似乎越来越紧张,牧府和平州城皆备森严。这几日她连门都走不出去,更别说去铺子巡查。郁卿还是听婢子们闲聊,才得知牧放云今天竟回了牧府。 她想起去年在敕勒川上,牧放云说要为她跪祠堂的事,便叫来管事问:“我听说牧少郎君回来了,我需要见他吗?” 管事面不改色,恭敬道:“少郎君说战事紧急,他只回一日就要去前线。” 显然牧放云提前知会过管事,不想见她。 郁卿也不想见面尴尬。她沉默了许久,才问:“他对撞我下水,没有半分愧疚吗?” 管事诧异道:“少郎君已经被大人狠狠训斥了。他自请去前线将功赎过,夫人还要再追究此事?” 郁卿陷入更长的沉默。片刻后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笑:“管事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大人处理事情自有分寸,这样对少郎君也好,他总该长大了。” 管事捋着胡须道:“多谢夫人体谅。” 郁卿嗯了声,道:“大人待我不薄,我感激在心,自要处处要为大人着想”。 她走回屋,看见桌上做了好几日的手笼。 终于要做完了。 郁卿拿起剪子,修理线头。 剪着剪着,她忽然把手笼剪了个稀巴烂- 京都。 平恩侯正分理奏折,侍从来通报:“侯爷,薛郎请见。” 他面露惊愕,易听雪可从不来他府上,定出了大事。 平恩侯立刻起身,亲自来到府门口接她,二人一路无言,易听雪眉头紧促,他更是担忧。 回到前堂,他屏退旁人,问:“到底出了何事?” 易听雪取出一张纸抖开,平恩侯看得心惊肉跳,实在是荒唐,郁娘子竟嫁与了范阳节度使。转念一想,叹道:“或许对她而言,不是坏事,北凉边关战事告急,牧峙是定三军的人物,纵陛下也难动。有牧峙护着,可保她下半生无忧。” 易听雪急声:“她分明在向我求救!” 平恩侯又看了一遍那封信,通篇都在夸赞牧峙对她好,牧峙让她摆脱陛下。 易听雪指着纸,念道:“第一次见面,在观灯火的马车上。我还同你说起我的梦想,昨夜我梦中时,身临其境,回到那时快乐时光。” “所以?”平恩侯疑惑道,“这不是在怀念闺中事?” “我们第一次交流,是在败走宁州的马车上!观的什么灯火?那时候我们撩起车帘,看见的是陛下发兵攻城,追杀建宁王的火光。她与我在车上说,她不爱做建宁王的贵妃,因为建宁王强迫她留下!” 平恩侯再读信,那句“身临其境,回到那时快乐时光”,就显得意味深长。 他沉默片刻:“我同你说一件事,你莫与他人讲起。” “何事?” “陛下已多日未曾上朝,太元殿玉屏风后空无一人。都由柳内官记录朝官言行,送往北边。无人知晓陛下如今身在何处。”平恩侯缓缓道,“若是真如你所说,郁娘子在暗示她处境,那陛下如今已至北地,不日就能亲自带她回京都。” 易听雪皱眉:“我们能赶在陛下下手之前,将她找回来吗?” 平恩侯叹道:“你太小看范阳节度使了,他在民间声誉极高,北地各州县百官亦无不与他交好。边关不似关内松散,驻军极多,处处是他的眼线。百姓常年抗击北凉,皆与驻军同一条心,官民军三者连成一片巨网。莫说郁娘子,就算是一匹马跑出来,也要被记录在册。此时形势格外紧张,就算我成功派人进去,也难以将她带出来。或许只有陛下能办到。” “她不会和陛下走的。”易听雪笃定道,“我了解她。” “陛下定会打晕她带走。”平恩侯面露难色,委婉道,“若是如此,郁娘子可能会很伤心。” 何止是伤心,易听雪都担心郁卿会不会彻底疯掉。 平恩侯亦担忧,若郁娘子疯了,谁也不知陛下会做什么事。到时皇家无后,世家定会各自为政,让北凉伺机而入,中原势必战乱累年,群雄割据,谁也不愿看见这个结果。 郁娘子绝不能死,也不能被陛下抓住,即然出不了北地,就制造一些机会协助她藏起来。 第68章 第 68 章 请去前线 因着战事紧急, 牧府门房再也没有收到拜帖。侍婢婆子们同郁卿讲起北凉人的可怕之处,若仗打得大了,牧府会迁南避乱。郁卿不太担忧, 谢临渊都没走,她急什么。 过了些日子, 赵娘子竟上门来拜,再问她是否考虑好了。 正中座上, 郁卿抿了口杯中茶水, 摇摇头:“我就不去了,赵娘子请回吧。” 十数位侍婢侍卫, 在正堂前后严正以待, 就算只苍蝇也碰不到郁卿。 赵娘子才意识到,上次她被耍了,郁卿根本就不想考虑。只是怕她在茶铺硬来,才说要考虑。但左丞大人已交代下来,皇后已危在旦夕, 此事事关裴氏兴亡, 务必让郁卿答应。 她沉声道:“主家敬仰夫人已久, 夫人真的不应?” 郁卿皱眉道:“我不应。” 赵娘子叹道:“打扰郁娘子了。” 赵娘子走后, 郁卿坐在正堂中,久久不曾言语。 侍婢们唤了她好几次,郁卿才恍然醒来。 她从正堂出来, 在牧府中慢慢走着,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人,却不知该去何处。 抬头望见高耸的藏书阁,从此处可远眺整座平州城。 郁卿登上阁顶,夕阳照亮满城乌瓦, 天尽头金辉闪耀,映得她睁不开眼。 “夫人当心风大。”侍婢拦着她,不让她靠近窗户。 郁卿嘲笑道:“你们以为我会往下跳不成?” 侍婢犹豫地瞧她一眼,近来夫人说话越来越少,面无表情,是人都能瞧出她整日忧郁。之前她从城楼台阶上摔下来,牧大人特地嘱咐过,莫教夫人做傻事。 “我想看看夕阳。”郁卿叹了口气,“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蹙眉道:“夫人为何心情不佳?可是奴们服侍不周?” 郁卿不想回答,只静静坐在阁中,让灿烂的夕阳,融融晒在脸上。 真暖和。 她笑着想。 侍婢们瞧着她笑得发自内心,不像悲伤模样,犹豫地退下。 不久后,夕阳的余晖最终落下。夜风吹过八方开窗的阁楼,家家户户燃起烛火。 侍婢们上来劝了许多次,她一直不走,月已上中天,还独自坐在原处,望着远处星空。 阶梯上传来嘎吱声响。郁卿头也不回道:“先下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然而来人并未停下脚步,郁卿抬头看去,与谢临渊的黑眸对上。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道,“牧峙欺负你了?” 郁卿低下头,并不回答。 瞧她这副丧气模样,谢临渊心浮气躁想发火,但吵起来她又要哭。他盯着她半响,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掂量了两下。 郁卿一愣:“你在做什么?” 谢临渊沉吟片刻:“……好像轻了一些。” 郁卿被这一出整得莫名其妙,胡乱推他。 谢临渊缓缓放手,板着脸生硬道:“你就是不愿和朕讲?” 郁卿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裴氏怎么做,她管不了。没有裴氏,或许还有李氏崔氏…爸1四八一流9流散…归根结底,若谢临渊放手,那一切都可以了结。 谢临渊目光沉沉,盯着她好半天,才妥协道:“你不讲就算了,好歹说些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只看他一眼,又望着窗外。 谢临渊被她这副模样整得烦躁不堪,拿牧峙珍藏的孤本泄气。烧完又觉得不解气,回身质问:“朕又做错了什么?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和朕说话?” 那孤本被火舌吞噬,一点点烧成灰。 郁卿忽然感觉,自己就像它一样。因为价值连城,能住在高阁中,最后被敌人付之一炬。 书能做什么?只能静静躺在书架上,等待人选择烧了还是藏着。 郁卿忽然无比愤怒,一脚踩灭了书上的火。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凭什么要她承担这一切?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最后无可奈何道:“你不说话就算了,至少别这样!” 郁卿抬起头,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 “什么?”谢临渊蹙眉。 “冰糖葫芦。”郁卿冷冷道,“我心情不好,想吃甜的。你别告诉我你没有!” 谢临渊皱着脸,僵硬地伸出手,果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嫌弃一般地飞速塞进郁卿怀里。 郁卿撕开纸,发现是核桃馅,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边吃边问。 谢临渊冷笑:“你跑到天涯海角,就算死了,朕也能找到你,你永远别想摆脱朕。” 他说这话的模样真的很欠揍。 郁卿咬着嘎嘣脆的糖壳,沉默片刻,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论我去哪里,你都会陪伴在我身边,生死相随?” 谢临渊的脸突然涨红,赤色从耳尖蔓延到脖颈,触电般立刻起身,怒斥道:“你少自作多情!朕说的是你永远也逃离不了朕的掌控!” 郁卿淡淡哦了一声,点头道:“行,那是我理解错了。” 她又低下头去,攥着糖葫芦的竹签。 不吃,不出声,也不理他,思绪好似飞到天外。 谢临渊眉头紧皱,双唇微动,瞥她一眼,迅速转回来,硬声道:“你非要自作多情,朕也懒得管了。” 高处风冷,已是后半夜。 郁卿看着渐渐西沉的月亮,想到赵娘子所言,烦躁地闷声道:“你就不能放弃么?我承受不起。” 谢临渊垂眸。 地上一滩余烬,他指节掐得发白。 就算她要一直这样折磨他,他也做不到放手。 晨星渐渐升起,谢他一言不发离开。 郁卿瞪着他的背影,怀疑他每天都不怎么睡觉才时常发疯。 潜入牧府不是易事,还非得半夜来一趟,夜未尽就要走,就为了和她待两个时辰。 她回到屋中,睡了大半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才醒。因此当晚谢临渊来时,她仍然没睡,靠在床头看一本北凉游记。 以前她总觉得古人的书很难读,没标点符号,还写得密密麻麻。但在宫中读多了更难读的东西,看这些游记竟也不头疼了。 谢临渊自己不睡觉,还理直气壮地管郁卿睡得晚,抽走她的书,顺便吹灭她看书的烛火,兀自抽开衣带上床:“朕就当你昨日说的是气话。” 郁卿躺平闭上眼,不理他。 床侧传来他掀开被子躺进来的响动。 良久后,她听见谢临渊低声道:“牧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郁卿睁开眼,盯着床顶:“不是牧峙,是你。”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你想骗朕?若真是朕欺负你,你早就一拳打过来了。” “……”郁卿觉得谢临渊还是太了解她了。 问题的确不在谢临渊。只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才总认为他在连累她,恐惧今后还会有更多人因谢临渊欺负她。 但裴氏冲着谢临渊而来,凭什么由她承担后果? “裴氏派来一个人,让我喝假死药回京都。我也不知道裴氏要做什么,你知道假死药吗?喝了七日会像死人,没有气息脉搏,身体凉凉,醒来就神智错乱,什么都记不得。” 谢临渊猛地睁眼:“裴左丞?他好大的胆子!” 郁卿被他一把拽住翻过身,对上他的眼睛。 “谁威胁你,立刻跟朕讲!朕早就说过,这世上所有人说的话你都不要理,你只用听朕一人的!” 郁卿刚要给他一巴掌,立刻被他抱紧在怀。他心跳得飞速,气息也尤为急促。 郁卿不知他在紧张什么。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略微发颤的声音:“不要喝那种药,听到了?” 郁卿没有答应他。 万一他再将她囚在宫中,她一定会不择手段逃跑。 上次她烧掉小院,让谢临渊误会她死了,他还不是当了四年皇帝?疯是疯了点,但还算过得去。 谢临渊又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 郁卿胡乱敷衍了两声,他这才作罢。 床帐昏黑,她一动不动躺着许久,几乎快睡着了,忽然感觉他胸膛在颤动,接着被谢临渊的笑声吵醒。 这人向来会发疯,郁卿迷迷糊糊给了他一拳,凑过去抱枕头,又被他拉回来。郁卿想也不想又锤他一下。 谢临渊忽然道:“你怎么还不让朕杀了牧峙?” 郁卿莫名其妙,转眼恍然明白,她主动向谢临渊说起裴氏威胁她,让他误会她态度松动了。 她淡淡道:“这有本质区别。” 谢临渊怒道:“有什么区别!你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朕,还不如直接和朕回去。” 郁卿冷笑着接话:“那我就此放弃挣扎,直接回宫嫁你算了!” 谢临渊怔在原地,眼中闪动着不敢置信,忽然一点点笑起来:“好,你想选什么日子?” 郁卿一巴掌过去:“不是,你这个人——我说的是气话!反话!你听不懂吗?” 谢临渊被打了好几下,咬着牙不言。 “装什么听不懂!”郁卿踹他,“走开!” 谢临渊握住她的腿:“伤好全了再踹!” 郁卿气得拽起被子捂住头,不理他了- 往后一连数日,郁卿都没见到谢临渊。也不知他半夜来没来。但有侍从自前线返回牧府,同郁卿道:“牧将军邀夫人来定北军军营,夫人可愿?” 郁卿拢在袖中的手指捏住,立刻笑着应下:“当然愿意,容我准备准备,明日出发。” 她这两日在北凉游记中读道,万里无垠的敕勒川以北,鲜少有人烟。春日正是水草丰茂时,草地能高过人腰。从素兰河一路向西,可以抵达西域的大月氏。再往东走,就能重新回到大虞,又彻底避开途径北地诸郡县。 侍从走后,郁卿回到屋中,婢子听说她要去前线,连忙相劝:“夫人不知,前线危险,北凉荒蛮之地,有人殉的习俗,我爹爹就惨遭毒手。” 郁卿沉默片刻,道:“大人又不是叫我去打仗,只是带我看看敕勒川风光。” 第69章 第 69 章 下辈子 郁卿后悔剪了手笼。万一哪天惹恼了牧峙, 至少手头还有备着点东西,挽回些许情谊。 再做一副也来不及了,她差婢女去帛肆买了双最漂亮的手笼, 自己随便缝了两下。婢女要留在牧府中,不与她同去, 她也不怕被发现。 这一夜她都借着缝手笼的名义,在往衣衫里缝金叶子。以至于夜半时才放下针线, 缩进被子里。还没彻底睡着, 床侧就有下陷的感觉。谢临渊每天来时,并不急着抱她, 总是静静躺到周身寒气散去, 才凑过来。 这夜郁卿睡得尤其不安稳,心中积满了乱七八糟的杂念,索性开口问:“你每天都来不累么。” “还没睡?”谢临渊气息微沉,反问,“你每天待在牧府不累?” 郁卿没回答, 她唯独今天不想和他吵架。 “你跟我说说牧峙这个人吧。” 谢临渊冷笑:“你宁可问牧峙也不问朕。” “我问了, 是你不想说。”郁卿语气平静。 身侧人陷入沉默, 似是吃蔫了, 半响才不屑道:“牧峙治下张弛有度,于军中威望颇高。他早年丧妻,溺爱独子, 牧放云是他最重要的把柄。他年纪大了,牧放云也有两年就要及冠。是时候该考虑独子的未来了。他依仗北地声势,却一直想将手伸向中原,第一步就是为牧放云娶个世家长房贵女。” “那他怎么不自己娶?” 谢临渊缓缓道:“他在为牧放云考虑。朕都说了,你若为他生下孩子, 什么爵位都继承不了。就算牧峙死了,你也什么都争不到。” 郁卿才明白,他那天说的都是什么意思,果然她玩不来这些阴谋诡计,但她又不想给牧峙生孩子。 “他不太怕你。” “在北凉灭亡前,他是有几分依仗。”谢临渊笑了两声,“朕早年挂帅来北凉,和他在平北军中合作过数次。那时牧峙虽是平洲军统领,但凡事必须得过问朕,因朕是太子监军。且朕自小长在北凉草原,精通北凉语靺鞨语胡语,牧峙只说大虞官话。他这么多年在北地,北凉语说得稀烂,连俘虏喊什么都要叫人解释给他听。” 他这是在故意贬低牧峙,炫耀自己? 郁卿无语至极:“哦,那你挺厉害的。” 谢临渊忽然睁眼,兴味十足:“若你想学北凉语,朕可以教你。” 郁卿不咸不淡道:“我一拳把你的头打飞,怎么说?” 谢临渊:“……” “北凉到底是什么样的?”郁卿趁他没发怒前,转移了话题。 谢临渊瞪她:“你难不成想跑到北凉去?那你可小瞧北凉人了。你不通北凉语,还生了幅大虞模样。到了北凉……”他发出一声冷笑。 “你幼时不是长在北凉?”郁卿不以为意,嘀咕道,“你也生了幅大虞模样,我看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谢临渊眸光晦暗,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和朕不一样,你不能去。” “到底是什么样?”郁卿十分好奇。 可谢临渊无论如何都不说了。 郁卿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去随州城的路上,听见汤饼铺食客议论谢临渊在北凉的暴行。 “你真砍了北凉王头颅做碗,盛羊羹给北凉王子喝了?”郁卿倒吸一口凉气。 谢临渊笑声从喉咙中溢出,似是很满意她惊恐的模样:“朕不仅这么对待过北凉王,北凉许多部族首领都惨遭朕的毒手。怎么,害怕了?你若真敢跟牧峙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就砍了你和牧峙的脑袋做碗。” 郁卿似好不在乎他放的狠话,探究道:“这么残暴的手段,你是凭空想出来的,还是后天学来的?” 谢临渊的笑声卡住,忽然不言。 郁卿追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见这种事?” 谢临渊冷声:“朕凭空想的。” 她又回忆起一些传言,瞪大眼:“你不会吃过人肉吧?” 谢临渊怒道:“朕还不至于如此!” 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郁卿不好再多问,也不太敢问了。谢临渊好像在北凉待到九岁才回京,从小目睹这么多刺激的事,不疯才怪。他对别人下手没轻没重,大概是自己看惯超乎常人的痛苦,无法共情正常人了。 没关系,狗皇帝而已,当他是汪汪大叫的狗就好了。 郁卿又探头问:“你堂堂大虞皇子,孟皇后的长子,怎么在北凉草原长大的?” 谢临渊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郁卿心中默默划掉北凉。若北凉真如此残酷,也不好留在那边。 那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更远的地方。可她终究和司娘子有区别,司娘子只想图新鲜,看遍世间风景,男人不行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互相利用。 她不在乎爱人的背叛伤害。 郁卿非常在乎。 她也不想四处奔波,还是有个家好,像爸爸妈妈那样,在伤心时互相安慰,快乐时互相分享。爸爸失业,妈妈从不抱怨,只说相信爸爸一定会找到工作。妈妈出车祸时,爸爸也不离不弃,日夜照顾。郁卿以为这么多年,她早就放弃了,但想到若能离开,心中居然还是生出一丝希望。 刘大夫有自己真正的儿孙,她终究是个外人。易听雪和平恩侯有感情,她也不好总占着妻子之位。东家和东家娘子围着新生儿打转,大家渐渐各有各的生活,就连牧放云和牧峙都是父子情深,唯她是这个世间的过客,没有锚的船。 郁卿闭眼想着,忽然被揪住衣角,拽进他怀里。 “还不睡觉?皱着脸在想什么?” 她飞速看了眼谢临渊,隐瞒牧峙邀请她去前线的事。 其实她真心希望,谢临渊以后活得正常点……不要动不动发疯- 第二天清晨,郁卿随一行侍从出发。临走前她心底还是忐忑,听过那么多北凉人凶残的传闻,没有一句好话。服侍她的婢女到底有些不舍,告诉她军中艰苦,不似牧府,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仆从簇拥。若不习惯就早日请大人放她归来。 郁卿其实更不习惯牧府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里,出了平州城,往北十余里路,地上的草逐渐长高,人烟渐稀。郁卿说坐在车里闷,想出来透透气,侍从就牵来一匹白马给她骑。 郁卿骑得不快,也没人敢置喙,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行到辰时,远处有一位身着平州军甲衣的士卒奔来,告诉郁卿一行人,牧将军准备渡河来迎接她。让她在此稍后。郁卿便停下休息,女侍取来食盒奉她饮食。 敕勒川苍苍,翠色一望无际,连着天的尽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边界。 远方忽然有一行人破开春草,纵马而来。为首的马儿步履极快,如闪电亦如刀锋。 郁卿以为是牧峙来了,理了理头发,起身准备相迎。来人走近了,郁卿才愕然发现,他是谢临渊。 他玄衣金冠,勒马于郁卿面前。身后不少红衣侍卫手按长刀,屏息立马。 牧府的侍从并不认得这行人,将郁卿拦在身后:“我乃牧府家从,敢问是哪家郎君?” 谢临渊的目光移到郁卿身上,他身后立刻出来一个禁卫,反手取出腰牌,冷冷道:“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侍从刚要说什么,谢临渊身后的禁卫策马上前,冲破牧府众侍包围,搅得他们四散,顷刻就要打起来。郁卿赶忙喝止:“都住手!” 众人停住,谢临渊下马,一把拽住郁卿的手腕:“和朕回去!” 侍从听见他说的话,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跪。 郁卿不想闹得难看,忍住甩开谢临渊的冲动,让他们都退到一边去。 她转过头道:“你怎么又发疯了?” “是你又跑!”谢临渊怒道,“朕允许你做牧夫人,但你休想甩开朕!” 郁卿懒得和他理论,一把甩开他,扭头就要往马那边走。 谢临渊面色凝重,冲上去拦下她:“前线在打仗,你好好回去待着!” 郁卿被他箍着身子,闭了闭眼,疲惫道:“你够了!是牧峙让人带我去的。他难道不清楚前线打仗吗?” “他让你去你就去,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谢临渊紧紧盯着她,“那朕呢?这么多日你——” 郁卿立刻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失控说出不该说的。 “我说最后一遍了。”郁卿缓缓推开他,也慢慢放下手,直视他道:“我和你在一起,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的。这就是为什么。” 她的眼睛平静得像秋日的湖水,谢临渊想从里面找出说谎的痕迹,若真没有一丝快乐,她为何不直接告诉牧峙他每日都来,为何要任他翻进窗户,吃他带的糖葫芦,和他说话,告诉他裴氏的阴谋,让他一次次靠近她。难道只有他一人看见她时,会忍不住开心?纵使她已经做了牧夫人,他都说服自己不介意了,他可以做见不得光的人,她为何还不能满意? 天尽头,有另一行人穿过川上草而来。 郁卿看着牧峙带人来到面前,只觉得懊恼。被他撞见她与谢临渊纠缠,万一牧峙起了疑心,她得送多少手笼才能让他安心。她好不容易从前后簇拥十几个侍从的牧府出来,可别到了军营里,牧峙又要派一百个人围着她。 郁卿甩开谢临渊,立刻朝牧峙走去,挥手道:“牧郎!” 她走出两步,瞬间被谢临渊发狠拽住,往怀里扯:“郁卿!你不许去!你敢去我就杀了他!” 郁卿对他连踢带打,根本无法让他停手,眼看着牧峙越来越近,郁卿急得大骂:“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谢临渊双目通红,终于顿住,但依然紧紧攥着郁卿的手不放。 牧峙来到十步之外,恭敬下马,先向谢临渊行了礼,复起身道:“拙荆不懂规矩,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郁卿脸色涨红,有种被抓奸的尴尬。 “放手。”她扬着脖颈威胁道。 谢临渊冷哼一声,看向牧峙的眼神如千刀万剐。 牧峙注意到他拽住郁卿的手,她手腕的皮肤都被握红了。郁卿的眼睛和鼻尖也通红,仿佛受了惊吓和委屈。 牧峙的心一沉,语气都生硬了些:“还请陛下珍重龙体,陛下做的事,夫人都同我说过,陛下强抢她入宫……” 郁卿头痛欲裂,立刻按住牧峙,让他莫说了。 但牧峙轻轻握住她的手,暗示她莫害怕,淡声道:“拙荆素来胆小,不愿选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谢临渊自登极高位后,从未在臣子身上受过如此侮辱。 他咬着牙没说话。紧紧抓住郁卿的手,只注视着她,声音微不可闻:“跟我走。” 郁卿深吸一口气,哑声道:“牧郎说的都对。” 牧峙微微笑了,颔首道:“承蒙夫人厚爱。” 郁卿请他去旁边稍等,此事并非他的责任,她得和谢临渊解释清楚,否则心有愧疚。 虽然牧峙有些不悦,但她方才接二连三坚定地选择他,打消了牧峙心底的疑虑。 他走去一旁清点侍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待。 谢临渊似是冷静了一些,咽了咽:“牧峙护不了你。” 郁卿平声道:“我从不需要他保护。” “……就没有半点余地了?” 郁卿一寸寸挣脱他的手,像鱼逃离网一般,唯留下发麻的皮肤和红痕。 可麻意总会过去,红痕也能消褪。 她低着头道:“这件事和牧峙没关系。不论我跟不跟他走,我都不会跟你走。我今后如何,也不需要你管。” 她说完,抬头看他一眼,被他的目光怔住,停在原地。 谢临渊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前所有事都根本没过去。可不论他做再多,也无法令时光倒流。 他语气凶狠地一遍遍命令她回来,跟他走。尽管他说不出恳求的话,但眼中溢出的,皆是恳求之意。 郁卿忽然有一丝不忍,不忍看他又尊严全无来纠缠她,也不忍自己一直陷在纠葛里。 她开口打断:“下辈子再说吧……” 谢临渊讽刺地笑道:“你大可以一直嘲讽朕,朕也不会放手!” “我没嘲讽你,真的。” 郁卿叹了口气,望着牵马越走越近的牧峙。 他们都没有开口,远处群立侍从也不敢说话,打扰这天地间的寂静。敕勒川的风吹开细细春草,丘头白云来去。马蹄踏过的沙土被风扬上天,又飘回地上。郁卿似乎听见那马蹄下的红尘落在草尖,发出的戚戚颤声。 她忽然回首,冲谢临渊低声道:“下辈子你别做帝王了。我们就在芦草村里,做平凡夫妻。” 来生等他们都不记得这些恩怨情仇,生死一笔勾销,好重头来过。 谢临渊像被一只箭矢钉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连手也不曾举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牧峙,跨上一匹雪白良驹,像一片白云飘去天边,与众人渐渐远去,背影淹没在一带连绵不断的草色中。 许多年前,孟皇后留他一命,将他这个孽障抛弃在北凉草原时,也是如此。他请求母亲不要抛弃他,可她还是一刀刺伤他。 谢临渊捂着流血的手臂,眼睁睁看着母亲骑马远去的背影。她没有回头,一如今日的郁卿。 那时他太小,不清楚一个大虞孩童在北凉会有何种遭遇,只凭着本能活下去。他也不明白,回到大虞皇宫后将会面临什么,只凭本能挣得别人都有的。待他反应过来时,他早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鬼,残暴冷血,只渴望权势和赢得一切。 时光无法倒流,即使回到他与郁卿芦草村初遇时,也无济于事。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失去她了。 只是因为一些极端的机缘巧合,他短暂地靠近了郁卿,让他误以为总有一天能再次抓住她。可一切都如梦幻泡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他也希望自己只是平凡的村夫,残废也罢,失明也行,好与她在白山镇医馆的榆树下白头到老。 郁卿行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背后奔马声。一个红衣禁卫追上来,呼喊道:“夫人且留步!” 她扭过头,禁卫来到她身边,交给她一方窄窄的木盒。 “陛下命臣送与夫人。” 郁卿望向牧峙,而牧峙不辨神色,点点头,好似大度并不介怀。 郁卿接过木盒,以袖口掩饰,轻轻打开盒盖。 一抹寒光鉴开,一掌半长的短刃静静躺在绒布里。郁卿伸手触碰,刃柄上残余热意,还带着他的体温。 这是谢临渊随身佩戴多年的短刃,似刀又似剑。在芦草村捡到谢临渊时,她就见过。当时她还笑着问林渊:“这把剑你连睡觉沐浴都不肯离身,是不是已经长在你身上了?” 他用它杀过闯进小院的狼,为她削过秋梨,用它割伤过他手臂。 她也用它在谢临渊心口划了一道疤。 “它叫什么名字?”郁卿第一次问起。 “臣不知。”禁卫犹豫片刻,“应当没有名字,陛下从未提起。”- 这一路牧峙介绍了不少北边景色。那本北凉游记中描述的内容,一一在郁卿眼前具像化。不多时远方出现了一条清澈宽广的河水,夹岸牛羊成群,芦草疯长,几乎能淹没她的脑袋。 “素兰河,天赐之水。”牧峙远望天边,冷峻的神情也变得舒畅,“塞北少雨,北凉人称雨为素兰,意思苍天降下的甘露。素兰河是甘露汇聚的长河,雨多则丰沛,雨少就枯竭。” 他们一行人在此歇息,侍从取了水来煮茶,郁卿先为牧峙斟了一杯。 牧峙深深看着她:“比起宫中,夫人可喜欢这自由自在的塞北风光?” 日光将她玉白的脸颊晒的通红,郁卿眯起眼眸,呼吸着风中草籽的香气,道:“很新奇。” 牧峙微讶,放下茶盏:“只有新奇?” 郁卿道:“我喜欢很多风光,石城的诡奇,江都的小桥流水,京都的繁华,关内道的万山千川,热海的辽阔,包括这里。” 牧峙才恍然意识到,她并非一直久居深宫的女子。在入宫前,她也走过不少地方。 “人终究有个最爱,夫人心中,哪种风光最好?” 郁卿似是陷入沉思,半响后才道:“牧郎真是叫我为难。风光只是风光,好当然是现在最好。” 牧峙听到最后一句话,眸光微动,与她对视,好似在看一件珍宝。 他缓缓笑了:“夫人知情识趣。” 郁卿暗地里松了口气。 一进大营,牧峙就有事先离开了,告诉她傍晚会来一起用晚膳。 侍从带她去了一间帐中。 牧峙的确为她精心布置了一番。桌上金色烛台,织着芍药花的绒毯,深红床幔上缀着珍珠。 服侍她的奴婢不是大虞人,名叫乙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顶铜盆伺候她洗手。 郁卿叫她起来,也不必如此伺候。 乙茹的大虞话说得拗口,但郁卿听懂了,她说能伺候夫人,已经比其他人幸运了。郁卿好奇其他人是谁,乙茹说是她同部族的姐姐们。 郁卿取出手笼展平,准备好傍晚和牧峙用膳时,亲自交给他。但刚过下午,战号吹彻大营,北凉来袭,牧峙率兵去应战。郁卿从没离战争如此之近,侍从匆匆来告诉她,凡北凉战事有牧峙在,就不必害怕。郁卿才稍稍安下心,一人吃起晚膳。倒是乙茹哀怨遥望帐外,仿佛更盼望北凉人能胜利。 直到第二日中午,帐外一片乱声笑语,大军凯旋而归。 郁卿拂开帐帘,瞧见牧峙一身浴血银甲,手提角弓,对着同行将士哈哈大笑,显然是打了场漂亮胜仗。他很少笑得这么放肆,让郁卿也看愣了。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牧峙微微偏过头,与她对上。一瞬间郁卿背后发凉,似乎被他的目光抓住。她迅速低下眼。 余光里牧峙冲她笑了一下。 郁卿想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喊:“阿耶!” 牧放云提着剑,纵马而来。 阳光下,他眼睛如素兰河般澄亮,还是那般快意洒脱,就算脸上沾着几缕血道。 郁卿迅速放下手。 帐帘遮蔽了正午的日光,让织金绣红的绒毯,浮花铜盆,帐中堆叠锦绣,一并淹没在阴影中。 当晚,整个平州军营庆贺战功,开坛豪饮,牧峙也忙着与将士们同乐,以振奋人心。 郁卿一天一夜没出大帐,提出想出去走走,乙茹便跟在她身侧。 敕勒川以北,夜风寒凉。郁卿没有走太远,站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望着远处熊熊燃起的篝火,将士们划拳高歌,欢庆不休。 乙茹皱着眉问:“大虞打了胜仗,夫人为何不开心?” 郁卿回过头:“这仗也不是我打的,我为何要乐?” “北凉胜了,大虞人的下场会很惨。”乙茹语带艳羡,“但大虞总是胜,夫人的男人有本事,夫人很幸运。若北凉也有牧将军就好了。” 远处的篝火更加旺盛,飞起的灰烟直上云霄,将士们饮得正酣。 郁卿忽然说自己有点冷,让乙茹去取,自己在这里等她。 盯着乙茹远去,郁卿一步步向后退。 她身影拐进帐中时,郁卿转身拔腿就跑! 她想着来时的路,穿过军帐缝隙间的重重阴影。将士们都去饮酒庆功了,帐间空无一人。这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她就跑到军营口。因着正对大虞方向,眺望台上值守的士卒格外惫懒,倚着栏杆正说闲话。 郁卿藏在最近的军帐边,静静等待一个时机,若换值的人酒醉,她就能趁机跑出去。 夜风声呜呜,郁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片刻后,换值的人果然醉醺醺爬上望台,倒头闭目养神。郁卿放慢了脚步,乘着夜色,一点点没入草丛中。 第70章 第 70 章 杀了你爹 从军营里跑出来, 郁卿直冲反方向飞奔。呵出的白气淹没在草中,露水和泥沙打湿了下摆和鞋底,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沉重。 火光喧嚣远去, 黑暗天地间,只留风声呼啸, 草声沙沙,和她火烧嗓子般嘶哑的喘息。 郁卿忽然停下来。 缓缓起伏的敕勒川上, 四面皆相似。天公似乎要和她对着干, 鲜少下雨的敕勒川,今夜竟层云密布, 遮蔽群星, 连月亮都看不见。 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郁卿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若此时莽撞不慎走了回头路,一切努力皆会付诸东流。她坐下养回体力,等待天更亮一点,再南下去素兰河。 她读过北凉游记, 衣中藏着足够多的金叶子, 找个牧民换匹马骑。只要找到素兰河, 一路沿河走, 两月内就能抵达大月氏。 脚下的草地在颤动,郁卿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微微扬起头, 只见远方出现一排火光。 马蹄声阵阵,士卒们却发现人行走过的痕迹,指着她的方位,大呵道:“往那边找!” 郁卿心脏猛的一跳,赶忙矮下身, 蜷缩在草间,慢慢挪动,尽量不发出声响。 那些人绕着此地寻找无果,便高声道:“将军命我等接夫人归营,请夫人速速现身,莫要为难我等。” 他们喊了好些时候,都不见郁卿现身,又道:“我等不欲伤害夫人,请夫人立即现身!” 郁卿捂着嘴,僵在原地。半响,风中飘来刺鼻的浓。她蹲在下风处,尽力捂住口鼻。从草尖缝隙中看去,追兵正在上风口不断投下火把枯柴,一条赤红火线像蛇游走,灰烟滚滚升起。 她憋到了极限,猛得咳出声。马蹄声极速追了上来,郁卿捂住嘴往前跑,眼前忽然窜来一骑黑马,扬蹄嘶鸣挡住她。她扭头往旁边去,又被一骑堵死,接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骑兵一个接一个而来,数个锋利的铁箭尖对准她的脸。 郁卿站在包围中心,脸色惨白。 …… 平州军大帐。 范阳节度使的议事帐庄重肃穆,他坐在铺了虎皮的主帅座上,俯首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瞧着跌坐在地的郁卿。 她衣衫上染了灰土,发丝微乱沾着草屑,搭在耳畔,更衬得容颜凄惶。 牧峙盯着她,饮了口茶:“陛下派你到我身边,意欲为何?” 郁卿低着头,哑声道:“和陛下没有半点关系。” “不是陛下,难道还是北凉?” “我没有受雇于任何人……”郁卿深吸一口气。 牧峙看向她的眉眼尽是冷漠,忽然砰的拍响扶手,起身拔出长剑,横在她脖颈前:“还敢否认!你先勾引云儿,又借机攀入牧府,居心叵测!我牧家岂由你这等毒妇玩弄于股掌之间?” 冰冷的剑刃压迫着脖颈上的皮肤,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死亡离她从未如此之近,郁卿下意识颤声喊道:“我是被迫的!” 牧峙的手一顿:“谁敢胁迫你?” 脖颈上的压迫感骤轻,郁卿大口喘着,抖得说不出话。她万万不能被认成细作,牧峙不会手下留情。但她也不能说真话,否则她小命不保。 “难道是陛下?”牧峙矜冷的双眸眯起,嗤道,“事到临头还敢说谎。他如何逼你?我看分明是你居心叵测!难怪陛下不远万里也要来平州抢人,你是否在陛下面前,也说是我逼你的?!” 他缓缓走近,放肆打量着郁卿,冷声道:“好一个霍乱纲常的红颜祸水,你令陛下与建宁王兄弟阋墙,让我牧家父子相争,还三番两次离间君臣,你到底是谁的人!” 那剑刃又压向她脖颈,郁卿怕得头皮发紧,浑身汗毛倒竖,挣扎着摇首:“不是!我没有!” 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双手笼,举过头顶:“牧郎,这本是我想送你的,但我一直没找到机会……你信我,我是被逼的。若我真是细作,何必逃命也要带着无用的手笼在身!” 那手笼针脚细密,尾端还绣了一个“牧”字,牧峙听过府中下人说她在做针线,原来确是做给他的。 牧峙抬起眼,她眼眸溢满恐惧和绝望的泪水,一滴滴落下,鼻尖通红,不断抽噎着,似是有天大的委屈说不出口。 他犹豫片刻,终于缓缓放下长剑。 郁卿脱力地倒在地上,闭了闭眼。 许多年前,谢临渊得知她是建宁王宠妾,误会她是细作,要送她去随州的那晚,她也正巧送他手笼。 那是她第一次缝制穿在身上的成品,充满期许和爱意。 谢临渊攥着手笼,沉默许久。而她年纪太小,看不懂他眼中汹涌挣扎。他僵硬地说了两声:“好。”终究赌不起,也忍不了她的背叛。 如今她从头到尾都在背叛牧峙。收到她虚情假意的手笼时,他却放下了杀她的剑。 郁卿望着手笼。 朦胧烛光,冰冷泪水,模糊视线。 命运如此讽刺,偏爱将一切真心美好砸得粉碎。 牧峙疑惑地盯着她,半响收起长剑,命侍从进帐,扶她缓缓起身,给她赐座。 他负手走来她身侧,轻柔地抬起她的脸,神情依旧冷峻:“前几日,裴氏来营,愿将左丞长子嫡女嫁与云儿,换夫人回京。可我并未答应,为防裴氏暗中动手,还让人带你来前线大营。” 郁卿一抖,猛地看向牧峙。他衣衫带着酒气,混杂松柏的熏香。 牧峙深深回视:“我只问夫人一句话,愿为裴氏棋子,还是做牧府夫人。” 郁卿哪有的选,立刻低头道:“牧郎何出此言,我已是牧府夫人。” 牧峙笑了一下。他的唇没有谢临渊的薄,但因着鼻梁眉骨眼睛的线条冷硬,笑时也带着威严寒意。 “是么?”他抬起头,吩咐侍从准备热水来,让她沐浴更衣。 郁卿瞳孔骤缩,浑身僵硬 很快侍从放了浴桶进帐。恭敬地退了出去。 帐中唯剩二人,郁卿盯着角落里那桶热气腾腾的水,咬牙道:“牧郎,我……” 牧峙毋庸置疑打断:“夫人今夜就宿在大帐。” “但是……”郁卿睁大眼睛,咽了咽,“现在不行。” “不行?” 郁卿想说,她无法和没感情的人做这种事,但那等于变相承认自己一直虚与委蛇。 “我来月事了……”她道。 牧峙目光冰冷,仿佛看穿了她:“未听乙茹说起。” 郁卿捂着额头:“我刚刚才来的,乙茹不知道。” 牧峙脸上最后一丝柔和也丧失殆尽,他目光好似一柄刀,不断打量着先割她哪一块肉。郁卿如芒在背,眼睁睁看向他伸来的手。 她浑身颤抖,忽然控制不住,抬起胳膊甩开他! 牧峙一怔,似没想到柔顺如郁卿,竟也会反抗,定是被激起了心中的恐惧。 郁卿仰头看着他,绞尽脑汁如何挽回局面,她慌忙起身,想行礼认个错,面对他再次扬起的手,又忍不住踉跄连退数步,退到大帐边。 “夫人决意如此?”牧峙冷冷道。 郁卿双唇颤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难看的脸色已经做出回答。 牧峙瞬间明白了一切,眼中燃起恼怒的火焰,直接上前拽住她肩头。 郁卿拼命挣扎,拉扯中她习惯性地扬起手,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啪! 又狠又快的一耳光,打得牧峙脸带五指红印,彻底惊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郁卿汗毛直竖,额间冷汗狂冒,打湿鬓角。 她只明白一点。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别过来……”郁卿慌张地往后退,“你走开!” 牧峙眼中不敢置信瞬间化为勃然大怒,上前拽起郁卿:“我救你于水火中,以正妻之位待你,给你掌中馈,护你免遭世家相害,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甩到一边,郁卿痛得眼泪直冒,才终于知道如果一个男人想施暴时,居然能这么痛。 “没人问我愿不愿你嫁你!”郁卿抬头怒骂道,“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强娶儿子的心上人你要不要脸!” 牧峙面露厌恶:“成亲前你早就同意,如今却翻脸不认?” “我说过我高攀不上你,我没法和没感情的人成亲,我说现在不行,你听进去了?你根本就不屑一顾!我不信你混迹官场多年,听不懂我在拒绝,你装什么傻!你若真在乎我同意,就该等我醒了再问我同不同意成亲!” 牧峙气得指尖颤抖,猛地掐住郁卿的脖颈,“我保你名节——” 郁卿满脸涨红,瞪着他,“你给私心找的借口,少强加在我身上!我不嫁你你定要令满城皆知我名节受损,我嫁你也会被众人暗地嘲讽,你何时保过我名节!落水娶我保的是你的名节吧!” 牧峙从不知她竟如此牙尖嘴利,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那些温柔羞涩,全是她虚与委蛇。这个嫁过建宁王,嫁过状元郎,跟过当朝天子,又把云儿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嫁进牧家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善茬。她能周旋在所有男人之间,靠得是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还有恶毒的心思和算计。他心中的柔情瞬间消失,彻底冷静下来,抬起手对付这个蛇蝎心肠的敌人。 郁卿对他拳打脚踢,后背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发麻。 热泪止不住涌出来,模糊了一切。她终于明白,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烛火颤动,照在帐中,撼动牧峙沉如山岳的脸,露出杀北凉人时的狰狞模样,就像一只恶狼张开血盆大口。 原来宋将军说得对,不是每一匹狼都能被驯服。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她太沉不住气了,若是今天没跑,或许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早。 她只是坚持不下去了。她不得不承认谢临渊是有用的,若非他每晚都来挨打,她早就在压抑中成了行尸走肉。 但她永不后悔赶走谢临渊。 郁卿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上一次如此惧怕,还是八年前的冬末春初,在小院中被一只狼吓到。她经常能忘记不愿想起的事。林渊曾说她这么怕,今后该怎么办? 郁卿不以为意,她只想当平凡人。在这个世界上筑起一个避风港,有安稳的生活,有亲友有爱人,彼此关心,相伴快乐到老。 她谁也不惹,也不争权夺势当大官上战场,要什么胆量呢? 林渊冷笑一声,说:“我教你。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杀了他,踩着他的尸体往上。” 他取出短刃,让她握住。而他握住她的手,引导她无力的手臂,以这种角度…… 郁卿屏住呼吸,睁大眼。 曾经发麻软绵的手臂,在一次又一次扇他巴掌,锤他脑袋,用刀划开他心口时,渐渐生出筋骨。让他那年使出的力劲,穿过八载岁月,终于传达到她的手心。 她像他一样静止,狼面朝她咬过来的瞬间,扬手卡在下颌,举起短刃,刺进喉咙,刀锋向左转开—— 以他的角度,用他的力道。 鲜血喷涌,如天女散花,瞬间溅她满身! 郁卿尖叫出声,迅速捂住自己的嘴,猛得推开倒在她身上的牧峙。 他死不瞑目,瞪大的眼中还残留着浓浓的震惊,似是完全没想到,郁卿不止敢扇人耳光,还会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刃,敢一刀割破他的喉咙。这一刀看似简单,却是千锤百炼后的角度和力劲。他至死才明白自己太轻敌了,北凉人的弯刀永远砍不断他的脊梁,他败在柔弱女子的小匕首上。 郁卿一动不动,呆呆地僵在原地,亦不敢置信自己杀了牧峙。 帐外忽然起了大风,雷鸣阵阵。 满帐烛火随雷声震颤摇晃,郁卿手脚冰冷到麻木,想站起来,却找不到自己的腿。 她依然维持着高举匕首的姿势,直到手臂发酸,短刃跌落在地,她才颤着手,缓缓摸到匕首柄。 刃上血被一滴滴水珠洗开,郁卿看见上面映出自己流泪的倒影,以及匕首根刻着的小小“渊”字。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阿耶,你在吗?” 还没等郁卿扭头,帐帘就被掀开,牧放云钻了进来。 他一抬眼,无法动弹半分。大帐混乱,鲜血横流, 郁卿满身满脸的血,半靠在床边,手持一把短刃。 而他的阿耶倒在地上,被一刀割喉,已经咽了气。 “你——”牧放云浑身发抖,震惊愤怒悲痛一齐涌上喉咙:“是你杀我阿耶?!” 郁卿浑身一激灵,被少年的怒嚎唤醒。 她缓缓站起身,手执匕首,一步步走到他身前。 “你……为什么……”牧放云悲愤不已,整个人像被撕裂。 郁卿静静看着他,觉得自己还没从杀人的震惊中脱出。有一瞬间她很羡慕牧放云,有最爱的阿耶,阿耶最爱的人也是他。为了他的未来,牺牲良多。 第一天认识牧放云,郁卿走在树荫下,听着十七岁少年不停缠上来,每句话都带着阿耶,她只问了一个问题:“若你阿耶不同意你与我交朋友,你会怎么办?” 牧放云安慰她没关系,大不了跪祠堂求阿耶。 她遂明白,牧放云羽翼未丰,还不到能共渡风雨的时候。所以她说:“若你阿耶反对,我们就撇清关系。” 当时她真应该问:“若你长大前,你阿耶强娶我,我又杀了他,你会怎么办?” 牧放云浑身颤抖,跪在牧峙身边,眼瞳涣散。他猛地扭过身,目光中充满恨意,盯着郁卿:“你为何杀我阿耶!” 郁卿嗓音低哑,声音微弱却冷静:“他想强迫我。” “你可知他是范阳节度使,镇守边关的封疆大吏!大虞数万万百姓都要靠他免于被烧杀抢掠!你杀了他,北凉人来袭该怎么办,你想当千古罪人?!” 郁卿轻声重复道:“他想强迫我。” 牧放云忍痛流泪道:“你都是牧夫人了,何来强迫一说!” 郁卿忽然不想再和他理论,扭头就要出帐。 牧放云冲过来拦住。 她猛地抬头,举起匕首:“走开!我能杀你爹,自然就能杀你!” 牧放云被她的话定在原地。 相遇时她犹豫,胆怯,又惆怅。如今她彻底变了。 “你不能走……”牧放云抹了把眼泪,声嘶力竭,“你谋害朝庭命官,三军主帅,按罪应当枭首祭旗!” 郁卿脸色一白,静了片刻,点点头:“那我们先收拾你阿耶的尸身。” 她转身就要向牧峙尸体走去,牧放云哪肯让她碰牧峙,立刻换了个方向拦住她。 就在此时,郁卿猛地掀开帐帘,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敕勒川的夜里电闪雷鸣,身后牧放云愣了片刻,立刻出帐大喊:“抓住夫人!” 四周侍从一齐涌上! “谁敢!”郁卿大喊一声,震住众人。 下一刻,她拔腿飞奔。 然而她快也快不过常年作战的将士,纵他们今夜吃了酒,她没跑几步就被拦下。 正当她举起短刃要砍,旁边冲过来五个陌生士卒提刀相护,刀剑相击声砰砰乓啷,其中一人拽着她飞奔起来。 郁卿不认识他们,惊道:“你们是谁?” “平恩侯受薛郎之托,派我等保护郁娘子!”士卒将她架上马背,自己也坐上一匹,提刀斩了身后一人,扭头高喊道,“郁娘子,跑!” 他狠狠抽了郁卿身下马儿一鞭子。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没什么好顾忌的 然而刚才的哄闹已经将众人吵醒, 未曾酒醉的将士与牧峙的属下举火把而来,围住骑着马的郁卿。 身侧士卒面露绝望,横刀道:“夫人先跑, 我断后。” 人群乌泱泱,就凭他二人, 如何冲出去?如何断后? 郁卿赶忙制止了他。 牧放云骑马赶上来,他头上马尾歪了, 双目赤红, 满面泪痕,命令牧峙部下就地斩她。 部下们惊疑不定:“云郎, 她是牧夫人!” “她杀了阿耶!” 部下们更为震惊:“将军遇刺?” 郁卿忽然高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我一介弱女子,能杀的了征战沙场多年的牧将军吗?云儿,我知你丧父悲痛难忍,可我亦是丧夫!我亦震惊难受!你不可因我最后嫁你父亲,而随意拿我泄愤!” “你胡说!”牧放云目眦欲裂, 他手中剑颤巍巍指向郁卿, 最终却没敢下手。 宋将军果然说得对, 某种程度上她比牧放云勇敢, 她都能杀牧峙了,牧放云却动不了手。 众人或多或少知道牧放云的往事,甚至不少人曾看见他与郁卿来往。牧放云自请来前线后, 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十分消沉,为情所困。 他们瞧着马上的牧夫人,她柔弱孤苦,满脸泪痕,鬓发散乱。 这样一介弱质女流, 怎么可能杀得了牧将军?实属天方夜谭,定是另有隐情。他们立刻扭头劝说牧放云冷静,刺客定还没有跑远,莫要冤枉好人。 牧放云被十几张嘴劝来劝去,眩晕之下,一时也有些迷惑,难道阿耶真非郁卿所杀?他亦不敢相信郁卿能杀了牧峙,他阿耶英明神武,如何被郁卿一刀毙命了? “那你手中为何拿剑?你跑什么?”牧放云质问。 郁卿浑身发抖:“我持剑只为自保!” 她闭了闭眼:“可你进来就怪我是凶手,你叫我如何自处!我不跑只能被你一刀杀死!” 牧放云更为迷惑,直觉告诉他不对劲。郁卿在帐中的反应,就是第一次杀人的反应。呆滞,没法动弹,还没从余劲中缓过来,因而冷漠异常,尚能继续杀人。 但众人听闻郁卿这番话,立刻倒戈,纷纷阻挡牧放云拿郁卿泄愤。 一众部下过来,接郁卿下马,要带她亲自指认刺客。 郁卿终于慢慢缓过神,想起牧峙死状凄惨的尸体,脑中一阵眩晕,亦无法置信她刺中了牧峙。 然而她的确如此做了,在牧峙埋首于她的颈边,双手掐着她的脖子,想要占有或杀她以泄愤时。她摸出腰侧藏着的匕首,一刀戳中了他颈部跳动的脉搏,往左割开。就是如此简单,愣了神的功夫,杀他时全然不知该怎么杀,一切都凭她曾经看过的,照做了。 她别无选择,是牧峙想杀她在先,她从没起过杀心,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杀人! 让她再来一次,郁卿也不能保证能一击必中。牧峙今夜饮了不少酒,或许根本没想过她这种胆小如鼠的人,遭到伤害就怕得缩成一团,动弹不了,也能暴起杀人。 她忍了忍,稳住身形。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放任自己晕过去,柔弱女子最大的权力就是在惊恐时晕倒来逃避现实,但她还要逃跑,她绝不能现在晕。 郁卿看着自己抓缰绳的手,不敢置信这是一双杀人的手。奇异的是,这种感觉并不罪恶,心中反而迸发出一股热流,奔腾冲向四肢百骸,缓和她冰冷麻木的指尖。 她真的杀了牧峙!别人或许不知,但刀尖戳入皮肉的软沉触感,划开皮肉的阻力,血的热度,都残留在她掌心。 郁卿被众部下们簇拥着,带往大帐。 苍天响起惊雷,敕勒川北的雨轰然落下。 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洗去脸上污血,露出她本来面目。 她仰起头。夜空无垠,辽阔千里,万滴琉璃珠打过她眼角眉梢,渗入她干涸的双唇,没入鬓发与这片土地。她闭上眼,耳畔响起那句话: “北凉人称雨为素兰,意为天降甘霖。” 部下们走进大帐后,沉默片刻,悲愤的哭嚎此起彼伏。 隔着帐帘,郁卿听见里面传出八尺儿郎们凄厉的哭声,忽然感到后怕,恐惧得不能挪动半分。 她一定得跑,绝不能被发现! 这些人只是被她的表象迷惑,但他们并不傻,对比凶器和伤口,很快就能找到她头上。 郁卿转向旁边扮演侍卫的士卒,颤抖着嘴唇,小声道:“你真是薛郎派来的?” 士卒压低声音:“娘子放心,我等乃侯府死士,从牧家便一路潜来,先前无法接近娘子,直至方才。” 郁卿点点头。她在牧府时,前前后后有一大堆婆子。来大营不过一日,还只出过一次帐,他们自然寻不到机会。 可现在怎么办? 郁卿心脏像被掐住。 士卒安慰她:“娘子莫慌,待参军们查清楚,定还娘子一个清白。” “是我,我没清白……”她气若游丝。 死士惊悚异常,不敢置信地望她一眼。 郁卿咽了咽。人就是她杀的,匕首还贴在她腰间。可谁也不敢相信。就像当年无人置信她能刺杀谢临渊。那时她没勇气下手,但眼下她杀了牧峙。有些事不过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发现也就如此。 她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一定能想出办法逃出这里! 很快,那些最近路过大帐的兵卒,都被压到她面前,由她指认。 兵卒们吓得跪倒在她面前,直喊冤枉。只要郁卿抬手一指,她就能立刻脱罪,逃出生天。 但望着那些人惊惧交加的脸,郁卿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 这些人或许和她一样,是某个妻子等待归家的丈夫,是某个稚童仰慕崇拜的父亲,某对老人牵挂的孩子。他们都是有锚的船。 郁卿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手攥到酸痛也举不起来。 忽然,远处有巡察哨兵奔来。 他面色仓惶,带来一个消息,让平州军中将士们的心瞬间被冷雨浇透。 “报!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北凉残军趁雨从东北方来袭!” 霎时,众人乱作一团! 偷袭战前,主心骨被刺,军中群龙无首。部下们尚未从惊痛中走出,为如何作战大吵起来,各自点兵准备迎击。 众人各执己见,谁也不服谁。 东北方的天空被火把渐渐染红,有呼喊声传来。 牧放云要领兵,被衷心于牧峙的部下拦住:“云郎不可冒险!” 他们吵作一团,号角声连营响起。 郁卿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攥住死士的衣摆,瞪大眼盯着他道:“我们走。” 死士趁乱拉着她潜入人群中,待牧放云等人反应过来,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情况紧急,无人在乎一个女流了,她被所有人抛弃在一旁。 死士将她再次扶到一匹挂鞍骏马上:“北凉人来了,快往南边跑!” “哪里是南边?!” 还没等她说完,死士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惊马吃痛,撒开腿向营口跑。 郁卿惊叫一声,她从没骑过飞奔的马,根本不知如何驾驭,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半路上无数士卒酒半酣,梦半醒,他们抱着甲衣,提着长戈,冲向号角响起之处。 瓢泼大雨中,众人隐约瞧见马上的人,以为是哪个懦弱的逃兵,有人暴怒举刀要拦。 “让开!小心!” 郁卿早就被飞奔的马吓得手忙脚乱,攥紧缰绳,低头埋在双臂间,无力控制马儿受惊扬蹄,踏向众人。 那些人凑近了一瞧,来人竟是个女流,她华衣上绣着成群蝴蝶,在火把照耀下光泽闪烁,振翼欲飞。 “避让!是牧夫人!”众人赶忙起身。 这一声大喝让郁卿畅行无阻数十丈。 号角急促,再一次吹起,远处刀戈声相接。士卒们也顾不上这个向营外逃窜的人。 郁卿被奔马带着冲出营口,几道流箭从头顶擦过,有一支射中惊马。 马儿吃痛狂奔,冲击的速度之快,郁卿身体侧滑,几乎被横甩出去!她的足踝太纤细,不适合轻骑的鞍辔,一甩之下,马蹬绞上她脚腕,一路滑到小腿卡住。 郁卿拽着马鬃,努力爬回鞍上。 她没驾马狂奔过,也知道这种处境无比危险。缰绳方才已脱了手,只能死死扣住鞍头,指甲抠进皮革中,别无他法。 暴雨瓢泼,似要延续这永无止境的夜。那军营的聒噪声再一次远去,郁卿不敢回头,只敢向前冲。 她大口喘息着,缓缓抬起脑袋。风雨从两侧呼啸而过,马背起伏,她身体随之腾空,好似在云端飞行。 前方黑暝暝,胸腔内心跳砰砰作响,浑身血液冲向头顶。 那些压在她心上的禁锢,随着牧峙死去,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顿觉天地广阔,浑身轻松。 她再也不是看到狼咬兔子就吓得闭眼的胆小鬼了。 她想立刻告诉宋将军,这世上不止有屠狼人和驯狼人,还有一种人像她一样,又能屠又能驯。以后她不想驯的就想办法杀了,再也不要虚与委蛇,再也不要假笑着做手笼,处心积虑换得高高在上的人怜惜,费尽心思换得一个逃跑的机会。 跑再远都是没有用的。 天下之大,无处可逃,谁敢来强迫她,她就迎面一刀捅死对方,没什么好顾忌的! 郁卿忽然在暴雨中笑出声,笑得雨水满面,睁不开眼。 马儿精疲力竭,渐渐慢下脚步。 她恍然发现,马蹬硌得她的腿皮肉翻开,但杀人的余劲尚留在脑海中,她感觉不到多痛。 郁卿龇牙咧嘴,缓缓从脚蹬中抽出腿来。经历了一夜奔波,她浑身脱力,控制不住滑落马背,摔在草丛中。 污泥沾湿了华衣,郁卿听见一股不寻常的水声,被暴雨掩埋。 抬起头,扒开草丛,眼前出现一道蜿蜒曲折的河流,从太阳升起的东边而来,向西方逝去。 素兰河河道游走不定,雨少则涸。可下一场雨来临后,它会重振旗鼓,依然丰沛,千年万年,经久不衰。 她咬着缰绳,坐在草中,扯了一条衣袖,对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腿。再不包扎她可能会流血而亡,会伤口感染,这个时代感染就会死。 郁卿扎好系结,远方再次有马蹄声传来,她一个打挺翻身,痛得倒吸凉气,朝远处望去。 远处依稀可见举着火把的兵卒。 是来找她的人。 郁卿立刻松开马缰,暗暗说了声抱歉,抽出匕首戳了马儿一刀。 骏马吃痛,撒腿向远方奔去。那一行人果然被奔马吸引,提速去追。 郁卿藏在草丛中,浑身湿透,痛劲渐渐涌上来。她拖着腿,向反方向挪。 血粘在草上,她的眼泪啪啪往下掉,心里很委屈,却明白一件事,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她不会死在这里。 草声动,渐渐近了。 郁卿没想到,牧放云的追兵来得如此快。 她颤抖着攥紧短刃,保持静止,等待对方到来。 在草丛被拨开的一瞬间,她猛地刺去—— 一只手突然握住她手臂! 晦涩不明的雨水中,郁卿看清来人的脸,绮丽又锋利,如寒刃带血。 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下巴,他墨色眼眸闪动,眼底的情绪浓郁不明。 郁卿眼睫颤动,呼吸急促,与他对视。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到她的脸颊上。 郁卿浑身颤抖,甩开手臂要刺他,却突然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他湿透的鬓发贴在她耳畔,手臂不断收紧,郁卿听见他在耳畔微不可查的声音,近乎悔恨: “朕来晚了……” 他甚至可以不来。 郁卿心想,若她没赶谢临渊走,她一辈子也杀不了牧峙,他们永远会缠绕在一种古怪的三角关系里。她原本想赶走谢临渊,再逃到大月氏去。计划并不顺利,最后的结果却比她想象中好一点。她能突破心理防线,杀了牧峙,也能杀谢临渊。 郁卿推开他。 谢临渊咽了咽,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到她的脖颈。 她玉白的皮肤上,布满青红指印,下颌有被玉扳指硌破的血迹。唇角擦破了,一直往下渗血。脖颈上有浓重的掐痕。 他怒道:“他碰你了?” 郁卿盯着他不说话。 “除了他还有谁碰你了?牧放云?他的部下?他是不是把你丢去后营里了!” 谢临渊伸手向她领口,郁卿浑身发抖,猛地推开他。 “滚开!你想做什么?” 郁卿双目通红,攥紧衣领,不停后缩着。 谢临渊的手僵在原地,想触碰又生生停住。 他眼中闪过痛苦和戾气,眉头攥成一团。不是她想的那样,若她脸上都是伤,身上必然更重,他只想检查她伤在何处。 可郁卿极其戒备,以看仇人的目光盯着他,像一只炸毛的松鼠,风吹草动都会激得她剧烈反抗。 谢临渊不好再靠近,慢慢放下手:“你先冷静。” “我很冷静。”郁卿举着刀道,“但你想怎样?又把我掳回去?囚在宫中!” 谢临渊沉默片刻,揉着眉心道:“我是想让你回宫……” 他话没说完,郁卿扬起短刃,一点刃尖刺开他的皮肤! 她拖着伤腿,瞪大眼,一字一句告诉他:“以前我不敢杀你,不代表现在不敢!” 谢临渊蹙眉凝眸,直直和她对视,不去看淌血的心口,缓声说完那句话:“……但你想去何处?” 郁卿怔怔望着他。 “我不是要带你走。”谢临渊偏过头,低声道,“你要去何处,我送你。” 郁卿握剑柄的手颤抖,却使不上力了。 他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谢临渊见她不挣扎,再次缓缓伸出手,触碰她腿上匆忙包扎的系结。 郁卿没有缩回腿,只狐疑地审视着他。 谢临渊挑开那块破布,瞧见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阴着脸道:“朕还是第一次见手法这么烂的包扎!” 郁卿无语至极,下意识抬腿踹他,立刻扯到伤口,疼得一缩,被他立刻握住脚踝:“别乱动!你真是要气死朕!” 谢临渊处理着她腿上的伤口。 雨水渐渐停息,郁卿皱着眉望向军营的方向。 谢临渊冷嗤道:“看什么看,除了牧峙,朕又不是没有可用的将领了。北凉那点残兵有什么好怕的,也就牧放云那种毛头小子会怕,朕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割了北凉王的脑袋。” 郁卿缩回脖子,胃里翻涌,回想起牧峙死亡的场面,仍然不敢置信,甚至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她果然还是不太适合杀人。 她眉头紧皱:“我杀了牧峙……” 谢临渊瞥一眼她手中短刃,笑道:“杀得好。” 郁卿一脸复杂。对谢临渊来说,杀个人不过手起刀落,他在她面前杀过欺负她的帛肆管事。也射过建宁王。他杀过北凉王,北凉王子,他的兄弟,郑氏满门,传闻说他甚至杀了他的父皇。 在他眼中,杀牧峙是件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第72章 第 72 章 未解之谜 “想好去何处了?”谢临渊起身道。 郁卿想去找宋将军, 但谢临渊说,宋将军即将成为下一任范阳节度使。郁卿熄了这个心思。牧府在平州城中尚有余势,过几年再来吧。 “璐州。”郁卿随便说了个曾去过的地方。 “今后都在璐州?”谢临渊状似不经意问。 郁卿淡淡看他一眼, 歪头轻声道:“你管不着呢。” 谢临渊面露不渝:“你以为朕闲着没事,专程给你当马夫?” “不然?”郁卿状似讶异道:“这不是陛下上赶着么?” 她愣了愣, 似乎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 举起来掂了掂:“来, 赏你的,车马钱。” 谢临渊呵斥:“你还想侮辱朕到几时?!” 郁卿嘶了一声, 这片金叶子的确有些侮辱人了, 她放下手将金叶子掰成两半,想了想,又掰成四分之一份,掂了掂,抛进他怀里:“行吧, 这次少侮辱你一点。” 那一片薄薄的, 还没指甲盖尖大的金子砸中他的侧脸, 落在他衣间。谢临渊气得头疼, 当然没有接,他滚袖边的金丝线都比那四分之一片金叶子多。 他抱臂怒视郁卿,僵持片刻, 最后偏过头去,认命似地出一口气,起身要抱起郁卿上马。 碎金叶顺着衣衫落在草丛里,郁卿“诶”一声,伸手去捡, 嘀咕道:“浪费钱,不要就还给我。” 谢临渊立刻俯身,先她一步抢回:“谁说朕不要!” “你一个皇帝还缺这点钱?” “你还想让朕白送你去璐州?” 谢临渊恶狠狠相视,避开她的伤腿,小心翼翼抱起她。 “行。” 郁卿低下头不言语了,似是说不过他,正在绞尽脑汁寻找对策。 谢临渊抱着她,唇角渐渐弯起,侧过身去避开容易划到她脸颊的芦草,朝前走。 突然,他后脖颈被郁卿狠狠拍了一巴掌! “驾!”她道。 谢临渊气得想把她扔出去。 天子座驾乃西域进贡,挺拔似险松,四条长腿劲瘦如刀,性子极烈。谢临渊抱郁卿上马时,它还试图甩开这个陌生女子,被谢临渊抽了一鞭子就老实了。 禁卫陆陆续续归来,下马向天子禀告战况,昨夜北凉残军已被尽数围剿,禁军还在平州城军营中抓到了裴氏余孽。郁卿这才知道裴家已覆灭,罪名是结党谋逆。说到底裴氏都是为了在朝廷上争权夺利,只要不波及到她,她也没兴趣听。 郁卿坐在马背上,只觉得浑身难受,一晚上没睡觉,衣衫沾满污泥,想快点走。 谢临渊听完禁卫汇报,又去嘱咐了些事。随后也上马,坐在郁卿身后。郁卿是侧骑的,谢临渊让她将双腿都搭在他一侧的腿上,以免马跑快了撞倒伤口。 这匹马的确跑得极快,横渡素兰河不久,就到了禁军营帐。 侍从们烧好热水送到大帐中来。郁卿想尽快脱衣服洗一洗,谢临渊却站在一旁不动。 她皱眉道:“我一个人就行。” 谢临渊看着她的伤腿不言。 郁卿握住外裳的系扣:“那你叫个人来服侍。” “朕麾下从没女子,还得上北凉给你抓一个侍婢去?”谢临渊冷声。 郁卿指着帐帘:“那你出去。” “这是朕的大帐。” “我说出去!” 半响后,大帐的帐帘掀起,禁军巡逻队瞧见天子走出来,纷纷伫足行礼。 为首的禁卫问天子欲去何处,却被他暗含威胁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 右卫长杜航听闻,郁娘子刚来禁军营中,陛下就与她制气站在帐外。他特地跑来解围,请陛下去审战俘,免得他落面子。 谢临渊瞥一眼大帐,皱眉赶他走了。 过了许久,里面也没大动静。谢临渊越等越不耐烦,疑心郁卿是不是晕过去了,或是想不开做傻事了。他扭头道:“你到底还要多久?” “好了。”帐中传来她异常冷静声音。 谢临渊解帘而入。 郁卿正坐在床边。 他拔营的速度急,也没想过郁卿真会离开牧峙,所以并未准备女子衣裙。郁卿只好套着他绣了龙纹的衣裳。 她与他身量差距大,穿起来不伦不类,像裹着床幔般滑稽,袖子长出一截,衣摆拖在地上。 谢临渊对着衣裳笑了一声。 郁卿也对着衣裳笑了一下,从背后抽出一把小剪子,咔嚓咔嚓剪了他的龙袍袖子。 “放肆!”谢临渊大步走过去,夺过她手中剪刀,“谁给你的胆子剪龙袍?” 郁卿不解地望着他:“我是裁缝,我什么不能剪?你这龙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织造的裁缝给你做的。” 她一把夺回剪刀,咔嚓又修了右边袖口。两条切口平齐,正好露出她小巧纤细的手。 地上落了两条白底绣金龙袍布料。她又弯下腰修好衣摆,放下剪子,本想取针滚个边,免得切口处勾丝严重,又觉得没必要费那个时间精力。等到城中再买一套吧。她只好先委屈自己,穿这套破龙袍了。 可自打她从白山镇出来,就从没穿过又丑又不合身的衣裳,哪怕是脏的。 她仰头问:“我们何时能到城中?” “不走官道,五日后进关。” 足足五日,她都要穿这身滑稽的衣裳?! 郁卿抱怨道:“果然和你同行,就没好日子可过。到了璐州我们就立刻分。” “朕没求你回宫!”谢临渊气得额角生疼,干脆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这才不到半日! 他早该明白,郁卿就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只要他稍稍给三分好颜色,她就蹬鼻子上脸作践他。 他绝不会再心疼她一点! 郁卿越看身上衣裳,越别扭,想到连中衣都曾是谢临渊穿过的,恨不得立刻丢掉。谁的衣裳不好,偏偏是谢临渊的。 她指着屏风后的脏衣服道:“陛下,帮我拿过来。” 谢临渊看她语气不差,腿上又有伤的份上,就不和她计较使唤当朝天子的事了。 她之前穿着的衣裳被雨水湿透,沾满污泥碎草和大片暗红血迹,到处都勾了丝,衣袖还被扯破,皱巴巴像一团废纸。 谢临渊捏着一角,嫌弃地皱着脸:“扔了。” 郁卿伸出手,急忙道,“拿回来!这里面缝了我的全部身家!” 谢临渊走向帐帘:“朕给你十倍,烧了。” “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处置?你以为你是谁?”郁卿扶着床栏几乎要站起来。 谢临渊的手缓缓放下,手指在布料上掐出深深褶皱,沉默地走到床边递给她。 郁卿瞪他一眼,抢过来低头检查衣裳,脏是脏了点,破的地方还能补救,没什么破洞是裁缝不能补的。 “还想继续穿这张脏抹布?”谢临渊打量她的袖口,阴阳怪气道,“朕的龙袍你倒是说剪就剪。” 郁卿不接他的话,低着头道:“帮我拿水吧,我洗衣裳。” 谢临渊实在忍不了她这等作为,伤了腿还要洗旧衣裳,她是不是就想故意折磨他? 他阴着脸道:“朕现在就叫人去平州城中给你买五套新的。” 郁卿觉得一赔五也行,不算亏。就是要费些劲,拆出金叶子银卷,缝到新衣裳里。比打几个布丁费事多了。而现在困得实在不想做这些事。 她低着头嗯了声,叠好衣裳放在一旁,扭头躺到床上,闭眼道:“我先睡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为何突然又要赶他走? 谢临渊瞥了眼方才留在帐中的伤药,盖子已经被打开了。他迫切地想看看郁卿到底还伤在何处,但除了马背同骑以外,她都不许他靠近。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哪怕他走近一点,她都会轻微后仰。他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你睡你的,朕要批折子。”谢临渊坐到案前,拿起笔,生硬道。 郁卿就烦这点,谢临渊行事总是莫名其妙地没边界。她说了把衣裳给她,她想一个人待着。他太有主意了,难道他就不能像牧峙一样,给她准备一个帐,他自己一个帐吗?搞得她只要和他靠近一点,就得被立刻黏住,时时刻刻看见他那张阴沉幽怨的脸。他长得再好看,她看久了也容易烦。她不该听了谢临渊说送她的话心软,她早该明白,他们没法过到一起去。 “是我错了。”郁卿捂着眼睛道,“你还是别送我了,车马费也不用还给我,我明天就走。” 谢临渊瞳孔骤缩,差点掰断了手中笔。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朕又怎么惹你了?你可以说,不要动辄威胁朕。” 郁卿不明白,她怎么又威胁他。 她认真想了想,道:“我不能和你呼吸一个帐中的空气。” “……” 谢临渊气得拂袖而去。 天地终于清净了,郁卿满意地笑了一下,慢慢把被子裹在身上,躺下沉入梦乡- 宋将军径直来到禁军营中找天子。他带来了平州军营中的消息,众将已确认郁娘子就是刺杀牧峙的凶手,正在四处寻找她。曾服侍郁卿的北凉婢子发现她逃跑后,立刻向牧峙告发,并煽风点火,试图制造混乱为北凉残军攻破平州军营做准备。当晚郁卿杀害牧峙时,她就藏在牧峙大帐后,如今她已逃出平州军营,远走高飞了。 他和牧放云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得知这些人之间的关系,隐约猜出郁卿就在禁军营中,便劝说陛下,快快带着郁娘子离开北地。 谢临渊冷笑道:“朕没空管她。她明日自己就要走,她无法和朕在同一个帐中呼吸。” 宋将军想也不想便道:“陛下何不再准备一间营帐?” 谢临渊皱眉。 宋将军欲言又止,提醒他:“郁娘子这一晚经历了这么多事,心里定是烦乱,自然想一个人静静。” 谢临渊陷入沉默,片刻后揉着额角道:“她烦乱偏要自己静静,不能和朕发泄?” 宋将军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自然能看出,郁娘子并非纯纯怨恨陛下,但这世上都是越有情越会吹毛求疵,越无情却越能包容。 他将这个情理讲与天子听。 谢临渊忽然古怪地看他一眼,若有所思道:“朕是很包容她。” 宋将军:“……”- 郁卿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好在醒来时全然忘记做了什么噩梦,心情也好多了,有些头晕但不打紧。 意外的是,谢临渊并没有挤到床上来。郁卿缓了缓神,准备躺回去再睡会儿。 帐帘忽然被解开,谢临渊面无表情而入,语气淡漠道:“换药。” 郁卿尚未从迷糊中彻底清醒,就没动,任由他揭开被褥。 腿上一阵冰凉,气氛沉默得诡异。 郁卿太困了,也懒得找话。谢临渊总能无视尴尬,遂也没出言。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后,就听他道:“晚上再换一次。” 郁卿嗓子哑得干涩:“何时启程?” “两个时辰后。” 郁卿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但说不出哪里。就哦了一声,躺回去。 谢临渊塞给她一杯温水,盯着她道:“朕今后不会再过问你半句话,给你涂药,送你去潞州,只是履行朕的口谕。” 随他便。 郁卿揉了揉酸痛的脸,喝了口水道:“好。” 谢临渊出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带着新衣裳进来了,随意丢在一旁。郁卿都知道他要说什么话了,他买新衣裳绝不是关照她,只是履行他的口谕。 到了拔营时,郁卿看见了自己干净的旧衣裳,她伸出手,摸到里面的金叶子。 郁卿愣了愣,这衣裳都干了,谁洗的? 这营中没有女子,谢临渊不会把她的小衣也丢给侍卫洗吧?那也太过分了! 第73章 第 73 章 被骂一句就病情好转…… 郁卿又气又憋屈, 果然和谢临渊同行,就没好日子可过。也别到璐州了,五日后进关他们就分道扬镳! 谢临渊再来帐前, 准备带她上马车。 他掀开帐帘,走到床边, 郁卿单条腿蹦起来,迎面揍他一拳! “又怎么惹你了!”谢临渊抹了把唇角, 怒目相视。他确信这次没做任何错事, 但看着她单腿乱蹦,扶着床栏慢慢坐下, 最后垂着圆溜溜的脑袋, 用发旋对他的模样,谢临渊又不想计较了。 郁卿指着衣服,有点委屈:“我好歹也是个女子啊,你怎么能随便丢给陌生男子去洗!” 谢临渊忽然笑了声,一把打横抱起她来, 顺手捞了她的旧衣裳, 往外走。 他俯首凑到她脸边, 以一种挑衅的眼神盯着她:“陌生男子?禁军营中侍卫无不认得你, 洗几块破布又如何?” 郁卿缓缓瞪大眼,扬手连环出拳,又拍又抓。谢临渊挨了好几下, 脸上立刻被挠了一道血痕。走出帐帘,他仗着身高手长,脖颈后仰,将她抱远了。 郁卿抡直了手也抓不到他,谢临渊还弯唇笑个不停, 挑眉悠哉游哉看着她,脸上写满了欠打。 实在是太气人了! 果然这辈子是和他过不下去了。 帐外人多眼杂,来回禁卫向谢临渊行礼。郁卿也不想受人瞩目,扭过头。 反正五日后进关,她就立刻走。横竖也就五天,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她还在乎一两日吗? 谢临渊将她放到马车中铺好的软座上,抽了只填满雁绒的垫子放在她伤腿下,问她:“疼么?” 郁卿只觉前后左右都是软的,好像半躺在棉花里。她摇摇头,抱臂不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临渊隐约察觉她不对劲,从旁边抽出一本书塞给她。 郁卿也不接,沉浸在后悔答应谢临渊同行中。 她当初就该直接走,虽然拖着一条伤腿,但马儿没跑多远,捡一根树枝做拐杖,总能找回马的。 她书也不看,话也不说,一直低着头。谢临渊疑心她是否又想不开了,倾身要拉她进怀里,郁卿下意识往侧边倒避。 谢临渊顿在原地,沉声道:“你在想什么。” “别到璐州了,入关后我们就分开吧。”郁卿叹了口气。 谢临渊沉默了许久,负在身后的手背青筋涌动。半响后平声道:“为什么?” 郁卿惊讶道:“你还不明白?” “你不说朕怎么明白?” “今天你把我衣衫丢给侍卫洗,明天你还能做出什么事?” “就为了这个?”谢临渊嗤笑,“朕洗的。” 郁卿也学他嗤笑:“你当我是笨蛋?” “你不是?” 谢临渊丢下折子,面无表情地陈述:“你心衣后面缝了一只口袋,线是红色的一拽就能打开,里面——” 郁卿立刻捂住他的嘴!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压低声音严肃道,“陛下!你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做出这种事?” 可谢临渊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肆无忌惮惯了,郁卿哪管得了。但这不是一个好征兆。以谢临渊得寸进尺的本事,今天敢洗她衣裳,明天就敢挤上她的床。 郁卿:“我们最多到璐州就分开,还是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谢临渊眼眸冷淡:“你少胡思乱想,朕早就看透你薄情寡义的本质,只是履行承诺送你去璐州。你今后都休想奢望朕能给你好脸色看。” 看这样是听懂了。 郁卿安详躺了回去:“随你。” 其实很久之前,谢临渊也给她洗过衣裳。那时郁卿还不太会用皂角洗衣,天冷时冰水刺骨,郁卿将脏衣裳丢进桶里,看着水一点点浸没布料,唉声叹气。布料沾了水,变得沉重。郁卿洗了两下,就手臂发酸,缩着十指蹲在一旁,哈着气轮流暖左右手指。 最后还是林渊给她洗了。 天一冷,郁卿就畏惧洗衣裳。但她其实又爱干净。穿完衣衫丢到墙角的箩筐中,第二天,那衣裳出现在晾衣绳上。 郁卿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羞得抱头鼠窜,不敢和林渊讲话。第二次,第三次后,郁卿脑袋发懵。 林渊总会有意无意提醒她记得收衣衫。她缩着脖子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迅速扯走。衣料上阳光混合着皂角的气味,即便隔了许多年,她仍然记得。 每次抱着衣裳回屋时,林渊都会冷不丁问一句:“收好了?”,让她更加羞窘难当。 那时她太单纯了,没看透谢临渊就想故意惹她羞恼。 她还暗地里内疚呢,她不想做的事,林渊都默默做完了,而他没抱怨过。 现在的郁卿理直气壮,谢临渊想洗谁的衣裳,就洗谁的衣裳,他洗衣自由。 她劝谢临渊,找个侍婢服侍她多省事。谢临渊以禁军不带女子为由拒绝。她也不知如何劝了,说到底,她也不是不能接受谢临渊给她端茶倒水铺床洗衣服,就算他是一国之君又如何?八年前他还不是呢,当年又不是没做过。 只是看他走出马车,被禁军将领簇拥,统筹策谋处理政事时,郁卿心里总升起一种割裂的违和感。 她放下帐帘,不想看就当不知道- 车一晃,郁卿就想睡觉。醒来时车已停,谢临渊不在车里。她挪到车尾掀开厚重的锦帘一角,杜航与一众禁军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比起忠心耿耿的陈克,郁卿更喜欢和杜航说话。 “陛下人呢?”她问。 杜航让她先回车中。牧府余部派人来寻禁军,正向陛下说理索要她。 而她当时躺在软靠里,裹着薄被,睡得正香。谢临渊看她一眼便出去了,命杜航带二百禁军守在车周围,随时待命。 杜航见四下无人,见缝插针和郁卿聊了起来:“范阳节度使真是你杀的啊?” 他瞧着郁卿睡得迷蒙的眼眸,一派柔和模样。又想到曾经她来铺子上买包子吃,能买到最喜欢的馅就开心一整天。 杜航实在无法将她和杀牧峙的刺客联系在一起。 据说那刺客下手极为狠辣,一刀直戳脖颈大脉,割口平齐,绝非慌乱时胡乱刺的。 郁娘子就是个普通邻家妹,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别担心,陛下肯定给你洗脱冤屈。”杜航打包票。 郁卿没隐瞒:“人是我杀的。” 杜航惊悚不已,不知该说什么。他以为陛下会动手杀牧大人,最后却是郁卿动的手。 郁卿也觉得奇怪,为何谢临渊不杀牧峙? 谢临渊回来后,禁军再次启程。不知他和牧峙余部商量了什么,对方非但没动手抢人,还隔着车驾行礼,多半被谢临渊用阴谋诡计动摇了立场。 谢临渊翻着折子,不以为意:“你真以为朕事事都以杀人收场?” 郁卿攥着被角:“所以你觉得不至于不杀牧峙?” “怎么不至于?朕几乎动手了。” 不过是麻烦点罢了。他已经派人潜入牧府,代替了府中侍卫与小厮。牧峙曾命悬一线,毒都洒进他壶中。 但他想到郁卿,还是叫人停手。让人看住牧府,一旦牧峙想动郁卿,这些人都会冲进来剁碎他。 谁知郁卿跟牧峙去了前线。 谢临渊靠在座上,笑得如有深意,“朕随时都能杀他,但你更需要杀他的机会。” 郁卿搞不懂他怎么想的。她谁也不想杀,但她的的确确杀了强迫她的人,这给她一种难以言喻感觉。 “你就不怕我永远不动手吗?” 谢临渊道:“你都敢扇朕巴掌,给朕灌迷药,刺朕一刀了,杀其他欺负你的人,不就是临门一脚的事?” 郁卿不想理他了,狗皇帝也清楚他欺负她啊。那还敢贴上来,脸皮真厚心真黑。 她盖上被子翻身,背对着他,冷冷道:“你知道就好,你再欺负我,我就杀了你。” 谢临渊看见软靠上的一团蚕茧,丝毫不怀疑蚕茧在说假话。 他起身过去,给郁卿翻了个面,让她正对着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刀塞进她手中。 郁卿一脸莫名其妙疑惑,浅茶色的眼眸中透着“你再犯病就揍你”的恐吓。 谢临渊拂去她脸颊发丝,垂下长睫,深深凝视着她的脸,低低道:“你在敕勒川上所言可算数?下辈子与我去白山镇做平凡夫妻?杀了我,我们现在就去下辈子。” 郁卿丢下刀,狠狠给他脸上一拳。 正中谢临渊鼻梁骨。 他嘶了一声,侧过头去,却缓缓扬起唇角,笑得停不下来,俯下身要抱郁卿。 她猛打他数下,抬起好腿撞他一膝盖,让他赶紧走远。 每当她以为谢临渊正常一点了,他都会立刻犯疯病给她看。她就不该相信这辈子他能有病情好转的时刻。 “为何不杀我?你早该杀了我。”谢临渊忍着她的踢打,低下头,抵在她额前,与她气息交缠,“牧峙对你那么好,比我对你好太多,为何你杀他却不杀我?” “能不能安生点!”郁卿一巴掌盖住他的脸,推远了,“你再发疯我们就在这儿分道扬镳!” 她说的是真的。 谢临渊直起身,冷笑一声。他理平榻上郁卿的软枕,重新盖好薄衾,固定她伤腿下的软垫,坐回到案前继续看折子。 郁卿狠狠瞪他。这人到底装疯还是真疯?被她骂一句,病情就好转了。 马车轻微晃动,郁卿躺在榻上想,等到了潞州,她要先给易听雪写封信。等确定谢临渊真正回京了,她再离开潞州,仔细挑个繁华的好地方,开一家裁缝铺。最好城中有许多爱美的勋贵娘子,方便她每一季都做新样式去卖。等赚了钱再买一套两进的院子,若刘大夫一家想回关内看看,也能住在她家。 郁卿靠在榻上,马车摇晃,渐渐睡着了。 时至傍晚,谢临渊让她起床用膳。唤了好几声她都没醒。 郁卿睡得很熟,嫣红的脸颊埋在纯白的绒枕里,唇角微微弯着,像在做美梦。 谢临渊面无表情,沉默地盯着她许久,忽然伸出手,轻轻捏她的脸。 触感软棉,像最丝滑的绸缎,像捏一团云。 谢临渊咽了咽,长睫微颤。 郁卿似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眉头轻皱,手胡乱拂了拂。谢临渊迅速松开,没被她拍到。 第74章 第 74 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捏了她的脸, 郁卿浮于半梦半醒间,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气味,混合着谢临渊的气息和熏衣的龙涎香。 她意识到谢临渊靠得很近, 但还是挡不住困意,只微微挪了挪身子。 车停于荒野, 周遭似乎没有人了,川上安寂, 蝉鸣淹没在风吹声中。 郁卿再次渐渐沉入梦中时, 唇上忽然感到微凉的触感,如羽毛拂过她唇尖, 一触即离, 迅速消失。 郁卿一滞,从迷蒙中拔出神智,却犹豫并未睁眼。 但呼吸的节奏已变了。 身侧响起衣料滑动的声音,谢临渊径直出去了。郁卿感到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倚靠在车边, 与她只有一层车厢之隔。 廖廖几个禁卫走过时, 还向他驻足低声行礼。 夜幕降下, 周遭昏暗, 烛火映得满车锦绣暗光流动。 郁卿捂着眼睛。 她刚才应该给他一巴掌,告诫他要保持距离。但他肯定又会嘴硬扯得冠冕堂皇,最后挨她一顿痛打。 她也不想总是动手打人。 离别前, 就给彼此留点情面吧。 郁卿叹了口气,谢临渊应当明白,她为何说下辈子重新来过。她怨他到无法同他在一起,与他一起就要终日争吵。没办法说爱,恨又不纯粹, 翻旧账的同时不断写下新仇,拿着刀子互相捅进彼此的心口,就着血还会纠缠亲吻。 她不能让她的孩子长在这种环境中。也不想垂垂老矣,回望这一生时,想起他们年少曾在白山镇的榆树下一起雪落满头,笑着握住彼此的手,却最终在仇恨中蹉跎了百年光阴。 所以分开才能救他们彼此。 此事无关牧峙,不论她沦落到何种境地,都不能答应和他回宫。 答应牧峙去前线却很简单,她不可能一辈子做牧夫人,去前线正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离开重重包围的牧府,离开牧峙。 只是没想到,结局竟如此惨烈。 谢临渊没戳破她醒来的事实,大概他也不知说什么。 他们已没什么好说。愤怒指责他越界,无情告诫她少想,隐藏在话语后的刺痛与不安。能说的都说尽千千万万遍,再吵也是重复之前的轮回。过去无力挽回,往后不堪设想,就现在这个无话可说的时刻,让彼此只静静待着,听春末川上的风无尽吹向南国。 郁卿坐在车里,凝视着烛火融化的蜡泪一颗颗滴落铜盘。 谢临渊抱臂站在车外,远看禁卫们划出草地,升起一丛丛火堆,飞灰扬到天星上- 出了敕勒川,树和山就多了。他们不走官道,马车不方便走山路,谢临渊又怕她拖着伤腿骑马难受,就命禁军绕远路。 车上摇晃温暖,她睡着又醒来时,已是白日了。侍卫端来热水,郁卿洗漱完,早膳用的不多。她躺在车上能吃多少?但谢临渊似是不满,不知从哪里砍树削出一架轮椅,要推郁卿出去吹风。 正好郁卿也闷得慌,随手取了一条红绸系在脑后发根,裹了件就要走。谢临渊盯着片刻,让她好好整理衣冠再出门。郁卿懒得费事,出去遛一圈不过两刻,还得绾一刻的头发,穿一刻的衣裳。回来她就要睡下,又得费劲拆头发解衣带。 谢临渊偏不准,拿过玉梳,扯开她系发的红绸,亲自上手。 她满头青丝不似从前枯燥结缠,滑得像一尾鱼,玉梳穿入发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落到尾端。 头发被他一缕缕分梳握在手中,郁卿手臂上寒毛直竖,无奈抢梳子:“我来吧。” 让陛下给她梳头总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谢临渊拍掉她的手:“再乱动就拧你脑袋。” 说得好像他真能拧似的。 梳完发髻,谢临渊又取来衣裳给她穿,半蹲在她身前,系衣带上的结扣。 郁卿懒得呛声,由他去了。他爱服侍她梳头穿衣就服侍,他拥有伺候她的自由。 侍卫将轮椅推来车后,郁卿被他抱下去放在轮椅上。 郁卿挪了挪身子,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错位感。好像谢临渊才是该被推着走的人。 禁卫们远远看见陛下亲自推郁娘子出来,都纷纷低下头绕道而行,装作没看见。 远处有潺潺流水声,郁卿向水声处看。谢临渊好似读懂了她的思绪,转动轮椅,一直推到了小溪边。 日光穿过杉树,落在流水和鹅卵石上,闪动着粼粼光芒。 郁卿挑了许久,指着岸边一块比较白比较圆的石头说:“那块。” 谢临渊就走过去,弯腰俯身给她捡石头。 他格外好用。郁卿虚虚一指,遍地的石头,大大小小,他总能一次捡到她选中的那块。 一共捡了五颗,郁卿满意了,叫他拿过来。 郁卿仔细端详着每块石头,每一块都不太满意。正好瞧见溪中枯木上落着一只鸟,郁卿就起了点坏心思,拿石头丢枯木,想吓飞那只鸟儿。 然而她一连丢了三块,都差得很远。谢临渊伸手让她拿一颗来,他来打。郁卿可不答应,若若让谢临渊丢,鸟儿会被砸死。 郁卿让他将轮椅推到溪边,这回总算砸到了枯木。还剩最后一颗石子,她随手丢到溪中,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湿了谢临渊的下摆。 郁卿愣住,瞄向谢临渊。果不其然,他脸色不悦。 芦草村的后山上,有一湾潭水,离小院不远。郁卿曾推着林渊去潭边玩。她怕水,只敢蹲在岸边抠石头,林渊就静静坐在轮椅上等她。 郁卿蹲得腿麻,洗了手,扶着膝盖起身,看见林渊似乎在出神,于是抬起湿漉漉的手,弹他一脸水珠,然后哈哈大笑。 那时林渊双腿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没办法报复,阴着脸看她,冷冷道:“幼稚。” 郁卿就是幼稚,打湿手轮流弹他。林渊躲了几下,一把握住她的右手。郁卿抽不动,左手掬起一掊水,哗得洒向他。 林渊立刻后移了轮椅,水依然洒湿了他衣衫。 他脸色尤为不悦。郁卿也觉得她闹得过分了,低头绕着他胡搅蛮缠:“我错了我错,你快原谅我。这个水很干净,能直接饮,不脏的。” 好在林渊非常好哄,她凑近他的脸说了两句,林渊脸上的怒意就僵住,唇角禁不住上扬。郁卿打了一桶水,递给林渊拿着,两人一起回家烧饭去了。 郁卿撑着脑袋,忽然招招手,让谢临渊走过来。 谢临渊负手靠近,站在轮椅前道:“何事?” 郁卿抬起腿,一脚把他踹进水里! “……” 溪水也不算深,刚好没过他膝头。他龙袍迅速湿了大片。谢临渊犯愁地盯着郁卿:“又怎么惹你了?”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拍着轮椅扶手道:“你捡的石头都不好看,溪底的更好看,你快给我在水里捡几块。” 谢临渊很生气,确信她在故意折腾。但他看着郁卿弯弯的笑眼,忽然怔在原地,上一次见她真心笑,是什么时候?她逃出宫之前?他教她吹鸟哨时? ……应该是她面对薛廷逸时。 最后一次朝他笑,是她前往随州城送信那天清晨。郁卿边回头,边跑出门,差点滑倒,林渊迅速扶住她,皱眉让她当心点。 郁卿羞窘不言,语带笑意挥挥手道:“那我——。” 他忽然浑身僵硬,上前一把抱住郁卿,打断她的话。 “……别去了。”他说。 为何不能跟他走。他会拼尽一切登临大位,那时她想要什么都有。做建宁王的姬妾有什么好?他的皇弟有什么值得她生死相随? 为何不选他? 林渊眼盲,看不见郁卿的笑脸,只能听见她小小的声音:“好多人看着呢,先放开。” 他从没真正见过,她朝他笑。 谢临渊不言,缓缓俯下身,在山溪里挑起圆石。郁卿喜欢白的圆的,或是颜色鲜艳的。 最终挑出了三颗,走上岸时他大半身都湿透了,衣衫上的水淌成一柱柱,落在地上。 郁卿去接石头,触碰到他冰冷刺骨的手指。那三块石头的确漂亮,她反复端详,比她曾经在芦草村捡的都漂亮。谢临渊就算捡石头都能捡到最完美的。 她本想当着他的面丢掉,但手心里的石头太圆润饱满莹白了,一点瑕疵都找不见。石头能有什么错呢? “走吧。”郁卿又拿起另一块黄色的卵石,上下左右翻看。 谢临渊推她向前走。郁卿喜欢的东西总是很随机,他在承香殿的梳妆台上堆满了各样首饰,珍珠玛瑙羊脂玉,西域的五色宝晶,南海的血红珊瑚,镜框是象牙雕的万里江山。 她却喜欢无名山溪里的鹅卵石。 回到营地,禁卫瞧见陛下浑身湿透的模样,以为有刺客来袭,立刻戒备。谢临渊并未解释,只是先去更衣,才回来抱郁卿上车。 他整得这般麻烦,郁卿看着都累,倒不如雇个侍婢来得划算。若有个侍婢,她立刻就踢谢临渊走开,每天早晚吃喝拉撒都由侍婢来服侍,让他做个名副其实的马夫。 禁军两日一扎营,郁卿坐在车上想睡就睡,倒没有感受。从朔州过来要翻过代山,终究还是得走一截官道。路上遇着了不少商队,有一行人明显是卖帛绢的,郁卿躺在车上无聊,想缝点布偶,就让谢临渊拦下他们,她要去买些花布。 商队头领见着这行人,哪会拒绝,毕恭毕敬取出最好的布匹,呈到郁卿面前。 “这些都是今年的新绢,京都最时兴纹案……” 郁卿听着他嗓音耳熟,得知他是随州籍贯,四处行商买卖布匹。 她怔怔望着那商人出神,半响后挑了几匹布,挥手让他走。 商贾道谢时,也抬头瞧了郁卿一眼,这一眼让他僵在原地:“郁……郁娘子?” 郁卿面不改色道:“你认错人了。” 商贾退下后,谢临渊立刻缠上来,靠近她身前逼问:“他是谁?你认识他?在白山镇就认识?” 郁卿也没隐瞒,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白山镇帛肆以前的少东家,姓名我忘了。” 谢临渊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他曾心悦你?他也配。区区一介走商……” 郁卿一巴掌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拽开:“相貌平平,整日风吹日晒颠簸。囊中羞涩,连一百抬妆奁都拿不出手,行商还得跑朔州,看来是家道中落了,比朕还差,这样还敢妄想与你再续前缘?” “行了行了。”郁卿推他,“人家好歹也帮我逃出过建宁王府。” 虽然建宁王攻来时,他立刻甩开了她的手。不过那也正常,她与这人没多少交集。话本子里见过几面就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太虚假了。这人攀上城主娶了妻,还想纳她作妾呢。这些人还不都是爱她的容貌?就算牧峙娶她为妻,也只是看上她的脸罢了。自古美色能被钱财换到,为了金钱抛弃美色,都是正常的事,郁卿一向想得很开。 然而谢临渊一整天都阴着脸。郁卿也不理他,更有兴致摆弄新到的布料。 直到傍晚用膳时,他才低声道:“若我当年没让你送信……” 郁卿端着调羹里的汤愣住,顿觉好笑。如果她九死一生,即将重返京都,面临不胜则亡的夺位之战,临走前忽然发现自己的爱人,是血海深仇死敌的宠妾,还一直向她隐瞒身份。 估计她也会崩溃发疯。 所以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无解的,走到今日,还提什么如果呢。 “没意义。”郁卿耸耸肩,继续喝汤,“劝你还是早点放下吧。” 谢临渊的指节攥得发白。 第75章 第 75 章 汪汪 “光说有何用, 你倒是告诉朕如何像你一样薄情寡义。”谢临渊盛了一碗奶蒸圆子,怼到她下巴底下。 郁卿被逗笑了:“你不是最擅长薄情寡义?” 谢临渊睨着她:“正好与朕天生一对。” 郁卿可不认:“我和狗无法凑对。” “……” “郁、卿。”谢临渊怒道,“你要骂到几时?” 或许是知道即将入关, 到潞州就要分道扬镳,郁卿愈发随心所欲:“狗皇帝狗皇帝狗狗狗狗狗——嘬嘬。” 最后还要嘬两声。 谢临渊额角生疼, 她目无君威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如今还能如何?但人皆有忍耐的限度。 “你真以为你能肆无忌惮?” 郁卿吃着奶蒸圆子。 奶味醇香, 圆子糯糯, 就像她的心一样软。 方才的确有点过分了,狗皇帝虽狗, 但至少也是皇帝, 好歹给他留几分面子。 她默默舀了勺圆子,放进他碗里:“给陛下赔罪。” 谢临渊怒意僵在脸上,看着碗中那颗盈润的圆子。 虽然他向来最讨厌吃甜食,尤其软叽叽的甜羹。 郁卿也想起来了,尴尬地要拿走他的碗:“舀错了。” 谢临渊立刻挪开, 让她抓了个空。 他目光发冷, 面不改色吃掉圆子。嚼动时眉心隐约皱了一下, 似是极不情愿。 郁卿心中竟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愉悦。早知如此, 她就天天逼他吃齁甜的甜羹了,谁让他曾天天逼她学枯燥的祭天大典礼节呢? 当时他一定很爽吧? 谢临渊咽下去后,迅速饮了一盏茶漱口。那股子腻味还残留在齿间, 令他反胃。 郁卿又舀了一碗奶蒸圆子,还加了足足八勺桂花蜜进去。她搅了搅,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目光。 谢临渊嫌弃地盯着,无法想象那一勺有多甜腻。 紧接着, 郁卿放下勺,推动这碗齁甜至极的甜羹,推到他面前。 她眨眨眼:“嘬嘬。” 谢临渊脸上浮现前所未有的震怒,憋屈,冷意,混合成一股极强烈的视线。 郁卿与他对视片刻,收敛神色,装模作样吃起甜羹。 她端着银勺凑到淡粉的唇边,突然忍俊不禁,细小的虎牙尖若隐若现,最后噗的笑出声来。 这一抹笑再也藏不住,越来越明显,像升起的朝日,灿烂光芒难以忽视。笑声落在帐中,娓娓动听,又无比刺耳。 实在太好笑了,看他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 谢临渊坐在案前,一动不动。他原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质问她还要侮辱他到几时,叫她滚出去。可抬起头,映入眼的是她晚霞般泛红的笑颜。 她笑起来时好似有热度,覆在他身上,蔓延到四肢百骸。那股怒意,便融入这片暖流中,最终汇聚在心口,烧成一种更灼热,更惊心动魄的火焰。 很久之前,他听过许多次这样笑声,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久到他忘记郁卿也曾这样笑过。 寒冷陋室,他们都走投无路时,他拿着燧石,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破涕为笑。 他削了一条不断的梨皮,她练了三四遍却一削就断,挠着脑袋偷笑。 榆树下,他们双手交握,共同为满头落雪惊笑出声。 那些笑声,起起伏伏,贯穿他与她年少相处时的点滴,多少低谷时他们曾一起笑,驱赶了命运压在眼前的阴云。让两条丧家之犬,忘记来历和去处,挤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点点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时隔多年,回忆里的笑声依然没有褪色。一如此时此刻。它们串在一起,好似敕勒川上的素兰河,下一场雨来临时,就重新丰沛,从八年前流至今日。 隐藏在这些笑声下的某个念头,终于渐渐…… 复苏。 没有嫉恨挣扎发誓报复,不是打破尊严强行低头,也不是选我选他的不甘。 掌控与被掌控的博弈都消失了,这一切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终于明白,他所求而不得的一切,只是想让此刻延续,直到天荒地老。 在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即便向外百里,代山荒疏,亦无人见得。 他一生以至尊权势高筑的空中楼台,轰然落了地。 谢临渊的唇角渐渐弯起,哪怕明知她在嘲笑他。 “很好笑?”他挑眉问。 郁卿担心他发火吵起来,猛地摇摇头,试图强行憋住笑,唇角依然高高翘起。 谢临渊轻嗤一声。 他四指并拢,虎口弯出一个弧度,放在脸前,做出狼喙张合撕咬的动作。 轻如气声的嗓音,低低的,只在彼此间响起: “汪汪。” …… 郁卿双目圆睁,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然而谢临渊做完那个动作,就恢复了冷淡的脸,他的衣着仍然尊贵,容貌绮丽不改,如精雕细琢的寒冰。 那一声也消散在山风松涛中,抓不到一丝痕迹。 郁卿疑心自己听错了,搭配他的手势,却无法说服自己误解他的意思。 谢临渊另一只手抱臂,方才比狼喙的那只手,拾起玉壶提,添上杯中春茶。 氤氲白汽腾空而起,落下的茶水清泠泠,如她明净的眼眸,在白瓷杯中打了个旋儿。 郁卿陷在震惊中,久久不动,好似魂飞天外。 直到茶壶落在桌上,咚一声响,把她拉回帐中,郁卿才如大梦初醒。 她霍然起身,凑近谢临渊:“你再做一遍?” 他斜斜倚在座上,侧身给她夹了一卷金银间花云:“吃。” “你快再做一遍嘛!”郁卿百爪挠心,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惊天动地的事情刚刚就在她面前发生。 谢临渊被别人魂穿了,还是中邪了? 可他并不回视她的目光,也不理会她的请求, 郁卿丢下筷子走过去,歪头细细观察他的神情。 “陛下?”她犹豫道,“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谢临渊长睫微动,有意忽视她近在咫尺的脸,再抬起眼皮时,眸底带了浓浓的警告:“再不吃,朕就叫人撤膳。” 郁卿还没吃饱,若有所思地坐回去,开始刨饭。 谢临渊给她布什么菜,她就吃什么。但那股子震惊依然残留在心间。她得去看看大夫,莫要被谢临渊吓得心动过速,变成心脏病了。 他还是凶一点,疯一点比较正常。 郁卿渐渐走神,唇角沾上甜羹的残痕也没注意,撤膳时,她还在思考谢临渊的天子尊严何在? 谢临渊啧了一声,拿帕巾胡乱擦拭她的嘴唇,还说:“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吃甜羹竟能吃到鼻子上,朕也是第一次见,下次脸埋进碗里吃算了。” 郁卿被擦得扭头不断躲避,胡乱推搡,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拍他一巴掌。 啪。 “……” 被打后,他果然安静多了- 禁军行到关内前,郁卿都没怎么和谢临渊说话。她在车中缝了一套身着北凉衣衫的布偶,想起承香殿中还有她的布偶,想问谢临渊能不能还给她,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那些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集齐各样制式衣衫的等比缩小版。随意丢了怎能不心疼? 但这一要一还间,就会产生不必要的交集。郁卿还是忍痛割爱了。 她安慰自己,照谢临渊的脾气,一怒之下早烧了,就像当年他砸了小院的一切。 她再缝一套吧。 禁军驻扎在城外,这晚郁卿睡在客栈里。她曾威胁谢临渊,入关就分道扬镳,谢临渊不知她倒底作何打算。她不提,他就不问。 若她一直不提,他就一直装不知道, 然而隔天他们要启程出客栈,郁卿吃着早膳,问:“还有几日到潞州?” “三日。” 郁卿眯起眼:“你不会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吧?比如到了潞州把我打晕,带回京都。” 谢临渊在抽空看急报,闻言笑道:“你想这样,朕也可以依你。” “……”郁卿倾身过去锤他肩膀一下。 她可是因为谢临渊说不带她回宫,才答应和他同行的。 若他反悔,那她也反悔。 谢临渊问:“你到潞州什么打算。” 语气平静地像个普通熟人闲谈。 似是明白他不会再强迫她回宫,这段时日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也缓和了不少。郁卿淡淡道:“过正常人的生活啊,先赚点钱。” “然后?” “没想然后。”郁卿说,“哪能想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 谢临渊想问什么,她其实知道,无非是试探她会不会成亲之类的。但经历过这么多事,年少时对结婚的美好向往已彻底熄灭,郁卿不想再嫁人了。但她又想要一个家人,相互扶持。成亲虽是最容易成家的方法,但也不是非得成亲,等她有钱了,抱养一个孩子吧。 谢临渊看她不咸不淡,不爱搭理他的模样,沉声道:“那易听雪?你今后就不想再见她一次了?” 郁卿心道他果然不安好心,还想哄骗她回京都。 随即她猛地清醒! 他说的是易听雪,不是薛廷逸。 什么叫今后不想再见她一次? “你不会动她了吧?”郁卿瞪大眼,紧张道,“你不要言而无信!” 谢临渊丢下急报,语气轻松,好似叙述一件不足为提的小事:“朕答应你不动薛廷逸,而不是易听雪。她假扮男子科考中举,欺君之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郁卿猛地起身,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你把她怎么样了!” 谢临渊看到她终于有反应了,淡淡道:“依规矩处置。” “什么规矩?”郁卿晃他,“不要跟我打哑迷,” 谢临渊被她双手抵在胸前,还拽来拽去,唇角隐隐弯起:“欺君之罪,削去官职,打入奴籍,流放岭南。” 他好整以暇观察郁卿每一个表情。 郁卿脸上的紧张和怒意忽然平息,放开他前襟,后退一步,握住他的手臂。 谢临渊这么高一个人就被她拉到门口,随即郁卿打开客栈门,猛地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出门外。 嘭的一声。 门甩上了,门板近在鼻尖。 谢临渊怔住片刻,似是不敢置信,飞速敲门:“开门。” “滚!!你一辈子都别来见我!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我们从今日起就分道扬镳!” 谢临渊扶额,似是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气愤。 “那朕就一直敲门。”他威胁。 门内不回答。 “朕踹门了!” 依然不回答。 谢临渊指节抵在门上:“行了。朕方才在逗你。朕没把易听雪流放岭南。” “我再信你一句话,你就天打雷劈!” “……” 谢临渊厉声解释道:“朕真没有!不仅没贬她,还提拔她任了户部侍郎!” 又沉默许久。 吱呀一声,双门对开一条缝。 郁卿胸膛起伏,扶门站在缝前,板着脸:“真没骗人?” 谢临渊强行挤进门缝,挤开她,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郁卿无语了。给三分颜色,狗皇帝就知道得寸进尺。郁卿蹦起来锤他脑壳顶:“道歉,快给我道歉!气死我了!” 谢临渊看她腿伤还没好全就乱蹦,只得低头俯身让她打得方便点。 “朕错了!行了吧。” “什么叫行了吧!” “朕错了!” 郁卿这才收手,气喘吁吁,瞪着他。谢临渊这嘴向来说不出什么好话,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和他生气只能气死自己,让他得意。 人和狗生什么气? “为什么。”郁卿问,“她不是欺君之罪吗?你为何不罚反提。” 谢临渊嗤道,“只要办事不蠢,朕管她是男是女,还是条狗。” 这个逻辑,真得很谢临渊。 郁卿凉凉道:“可不是么,只要皇帝做得不蠢,管那龙椅上是不是条狗。” 谢临渊冷脸,一副活腻了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别开眼,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头,“走了。” 他还能怎么办?人是他请回来的,罚又罚不了,碰又碰不得,留不住又舍不得离开,还一逗就爆炸,只能当个祖宗伺候了。 第76章 第 76 章 透支一生所有 出了客栈, 暖融融的春风吹过脸颊,柳条温柔拂动。郁卿提议自己走出客栈,被谢临渊一票否决, 直接抱到了车上。 她很快消了气。易听雪没受伤,还升了官, 解了后顾之忧,为官还受天子认可。这是好事, 她何必与谢临渊计较? 这人就喜欢犯贱。她就不该信他的鬼话连篇。 比如说, 她这腿伤需日日换药,拆开纱布倒还好, 最难挨的是涂药一瞬间。冰凉、刺痛、痒麻, 像一群蚂蚁啃食伤口。每每郁卿看见他拉开存药的抽屉,就牙关紧咬,如等铡刀断头。 有次谢临渊拿着药膏坐到榻边,拉过她的脚踝,放在他腿上, 慢慢解开纱布, 似笑非笑地打量她皱成一团的脸, 忽然嘲讽道:“你真能睡, 连眼垢都睡出来了。” 郁卿霎时满脸通红,捂着眼睛擦了半天。 “还在。”谢临渊指着她右眼。 郁卿让他拿梳妆镜来,对镜一瞧, 一股恼火直冲头顶:“哪里有眼垢?你又骗我!” 就在此时,谢临渊唰的涂上药膏!抽开纱布一裹,慢慢打起结。 郁卿愣在原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想伸手拍他, 掌心突然被塞了一串糖霜山楂,还是去过核的。 谢临渊面无表情收拾完,坐回去继续看急报,好似无事发生。 “……”郁卿实在很想打他一顿。 换个人早提刀砍他一千遍了。她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前任,最温和的仇人。 “嘬嘬。”郁卿晃动着糖霜山楂串,好心和他讲,“你这样其实很被动。你付出再多,对方只会记得你很气人。” 谢临渊唇角抽动,似是不屑。这人实在太傲了,肆无忌惮一意孤行。居高位者的确需要一点独裁和霸权,但这一点放在恋爱上,却像灭顶之灾。 郁卿没企图改变他,只是有话直说,听不听是他的事。 车外马蹄哒哒,不为任何风景停留。郁卿不想再和他说话,拿起一本书挡住脸。 读书对她来说越来越容易,尤其是鬼怪杂谈。什么再嫁寡妇被前夫怨魂纠缠,那阴魂不散的亡夫还有点像谢临渊呢。 越靠近潞州,他们就越吵不起来,从前闹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捅死对方,临近分别,却偏偏能心平气和说话了。 最后几日,谢临渊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那沉默压制着一种翻涌的东西,好似火山即将喷发毁灭天地,又像潜伏野兽盯着猎物,难以用言语描述,令她坐立难安,以为他要反悔。 她鼓起勇气,转过眼和他对视,他就垂下眼睫,隐去那种情绪。 次数一多,郁卿也习惯了。只要他能控制住,她就不问。 远方云雾中,潞州城郭青色虚影若隐若现。郁卿一颗心七上八下,频频掀起帘角,车外人潮如水喧闹,车内的谢临渊沉默寡言。 马车最后停在城中最好的客栈后院。 车帘静垂,谢临渊手执书卷,一动不动。 郁卿微讶:“你不下?” 以往都是谢临渊先下,然后抱她下来,一路脚不沾地到客栈屋中。虽然她腿伤大好,已能自己行走。他偏硬说没好全,她也懒得争执。 谢临渊丢下书卷,不紧不慢,斟了一盏茶:“想让朕抱你下车?” 说出来就太怪了。 郁卿默默起身,在他的瞩目下掀开车帘。 夕阳如碎金,兜头洒入车厢。 明亮的光影模糊视线,郁卿不敢置信地皱起眉,看清帘外三丈垂首伫立的那人,缓缓瞪大眼睛,口中喃喃道: “……阿姐?” 红衣禁卫持守两侧,院中静得鸟不敢鸣。 郁卿却感觉耳畔轰隆隆作响。 礼节都抛到脑后了,她连滚带爬翻下车辕,飞奔向那浅绯官袍的熟悉身影,一把抱住她,头一次笑得连蹦带跳,欣喜若狂想尖叫,却立刻咬着嘴,改唤她:“——薛郎!!” 易听雪抹了一把眼泪,压着上扬的唇角,忽然佯怒道:“你真是……担心死我了!” 郁卿嘿嘿笑了两声,顺着她脊背,温声道:“第一次见咱们薛郎被气哭呢。” 易听雪吸了吸鼻子,也笑了:“俗话说得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郁卿猛地放开她,左右打量,阿姐看起来略瘦了点,脱去稚气,容貌更成熟,神情也更严肃坚毅,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依稀是当官的模样了。这一世易听雪与原著中骨瘦如柴,神志不清跳下城楼的结局大不相同。阿姐与她很不一样,有才能有抱负,风骨如竹。只要阿姐一日尚安,就证明她没白活一遭。 “我的薛郎,湖海胸襟,凌云壮志,而立之年就官至户部侍郎,多少英雄豪杰都难和你比肩。”她拉着易听雪的手,安慰道,“世上无事值得你伤心。” 易听雪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她大概知晓郁卿这一路都发生了什么。若换成自己,她早就一死了之。陛下传唤她来潞州之时,她就想,若眼见着郁卿浑浑噩噩,她也不要这顶乌纱帽了,就偷偷带着郁卿跑。 但郁卿竟和从前无甚区别,甚至第一时间来宽慰她,实在令她愧怍。 二人执手相看,可苦了禁军众侍,尤其是杜航。恨不得跳上去分开两人的手。撞破郁娘子与前夫再续前缘,你侬我侬,而陛下就在五丈之外的车驾中,让他……情何以堪! 早在白山镇时,杜航就知道,求郁娘子的人如过江之鲫,甚至有媒人在医馆外大打出手,要说红颜祸水也不为过。这些日子,他都以为郁娘子有意与陛下重修旧好,今朝怎又扯上了薛廷逸! 易听雪拉着郁卿,引她去看准备好的房间。进楼时郁卿忽然回首,那车驾依然停在后院,锦绣车帘静垂,完完全全遮蔽了视线。 郁卿扭过头,与易听雪笑嘻嘻走进门,没再管了。 屋中的一切陈设她都满意,易听雪问她今后,郁卿也不清楚,既然到了潞州,她先逛逛看是否喜欢再打算去留。 这个答案让易听雪若有所思,提议她可以回京都开一家制衣铺子,京都富贵娘子多,好施展拳脚。如今易听雪的俸禄翻了数倍,足够买下一门二进的院落,再攒几年,换套三进的都有可能。她们一起住,互相照应,这不比天各一方好? 郁卿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她不想再踏入京都的城门了,连想起京都城郭的轮廓,都会心烦。 即便易听雪所言,曾是她最憧憬的梦想。 梦寐以求又如何?她还曾觉得人生在世,一定要有人互相照应。否则哪天生病了,连个煎药熬粥,送她去医馆的人都没有。但走过这一路,竟有种光脚不怕穿鞋的无畏感。她什么都失去过一遍,亲情,梦想,爱情,自由,家,友情,名节,金钱,婚姻,道德,人性的底线……她反倒没什么好怕的。能有就有,没有也不求。 现在反而挺好,她今后都能平稳生活,不想那么多事。 反倒是易听雪,如今已成了户部侍郎。郁卿提醒她,朝官言行该多注意,不要因私事逗留在潞州太久。 “你莫担心。”易听雪低声道,“我奉谕旨办公,能待十日。” 郁卿听完也不说话,就点点头。易听雪不清楚她和陛下到底是什么状况,一提起就无动于衷了。两人既非你死我活,又非有意修好。 她暗中试探,郁卿神情平静,淡淡道:“我和他没法在一起的。” 易听雪本不懂,但转念一想,她要在官场行走,不可能真正和平恩侯在一起。郁卿无外物限身,那只有内心很介意。 于公她承认陛下文成武功,治国有术,于私她觉得陛下罪恶昭彰,因此她赞同郁卿的做法,想回京都她自然最高兴,想留在潞州,或是去其他地方,她都支持。 户部侍郎需宿在官驿,好在离此地不过半条街。两人待在房中说话到快亥时才分别。 郁卿吹灭烛台,跳到床上,抱着被褥翻滚一圈,睁眼看着床顶,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出片刻,门外就响起叩门声。 郁卿捂着眼睛无声叹息,他果然忍不住。她真是高看谢临渊了。 但她偏不应,屏息凝神装听不见。 半响后,门外传来他低声:“你还没睡。” 任谁被说破内心,也不会开心。郁卿冷着一张脸爬起身,给他开门:“还有什么事。” 谢临渊的容颜隐没在昏暗的屋中,只有隐约的月色在他黑眸里聚成一点亮。 他皱眉盯着郁卿,把她推进屋,冷冷道:“不穿衣裳就开门。” 那还不是你半夜来敲门?况且她穿了中衣,全须全尾。 郁卿抱臂回身,走到案前,想擦亮烛火,试了几次却发现火绒不慎沾了茶水,怎么都燃不起。 索性放下烛台,扭头道:“你说过,到潞州就分道扬镳,你若言而无信——” “卯时启程!”谢临渊揉着额角,似是不欲和她再吵,放缓了嗓音:“……明日就走。” 那算算就是三个时辰后了。 郁卿点点头,翻动墙上挂着的黄历,指着明日道:“宜安葬,入殓,移徙,出行。陛下,好日子啊。” 谢临渊怀疑她在咒他死,但走近相看,历书就是那样写的。但她想咒他死,也在意料之中。 “郁卿……”谢临渊侧过脸,视线躲闪,有意避开她。 郁卿立刻打断:“你该回去了。” 窗外还有晚归书生们满街履声,大笑而过,渐行渐远,唯留下柳枝映在窗纸上的虚影,无声摇曳。夜里静得难挨,连风声都没有,致使她都能听见谢临渊攥紧指节的微响。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郁卿硬下嗓音,抬头直视他的脸。 谢临渊不动,阴恻恻盯着床幔拖地的尾端。 郁卿叹气,指着门外:“我放你进来,是因为你会出去。” 谢临渊抬眸,飞速瞥她一眼。 只这一眼,郁卿就看懂他眼底饱含的意图,气得不敢置信,推他:“你想得美!” 他低头皱眉注视着她,一声不吭,被她连推带搡到门边,也没还手。 这么高一个人,推起来费劲极了,累得郁卿手腕酸痛,气喘吁吁,扬起头瞪他,看见他那峻峭挺拔的鼻梁骨,真想打一拳上去。 郁卿歇了两息,没冲动行事,但又忍不下这口气,抬腿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似被误作隐晦的暗讯,谢临渊握住她的肩头,俯身立刻吻了上去。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裹住她,郁卿的质问几欲出声,被他趁机撬开齿关吞掉话语。唇齿间交缠得又急又密,郁卿脑中空白了数息,一口咬在他薄唇的边缘。她铆足了劲地咬,细白的牙尖都在发抖。谢临渊任她报复毫不反击,唯更用力地紧紧抱住她。好借这一刻,让她能与他不分彼此,没有间隙地嵌合。 血气瞬间被戳破,流荡在嗅觉和味觉中。 郁卿松了口,示威般看着他的眼睛,月光薄弱,谢临渊眸底晦暗不明。郁卿猛地推他,他并不抵抗,只是绝不松手,带着她随他的脚步而动。 嘭的一声,谢临渊被她重重推到门板上。他微微喘着,唇角淌着被她刚刚咬出的血,俯首视线与她胶粘在一起。 一息,两息,没有数到五,突然又拦起她的腰,重新吻上来。 郁卿颤抖地按着门,手肘压在他坚硬的锁骨上,膈得臂间软肉发麻。她得踮着脚尖,脖子还仰得酸痛,而谢临渊只是倚靠着门,微微垂首吻着她的舌尖,就搅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她立刻狠狠咬了他一口,在同样的伤口处。谢临渊与她纠缠的节奏一滞,含住她翘起的唇珠,同时屈起一条腿,缓缓抵开她的膝盖。郁卿本就用脚尖着地,被他轻轻使力就重心失控。他立刻抱住她软倒歪斜的身体,弯起的腿撑在身后的门板上,让她骑坐在他的右腿上,双手撑在他胸膛。郁卿有隐隐往下滑的趋势,拽得他衣衫发皱,前襟松开。谢临渊将手臂完全横跨过她左肩右背,另一只手按着她尾骨,让她上身的重量卸力在他的手臂上,剩下一半坐在他腿上。这才放开她的唇尖,续接方才未完的纠缠。 终于不必自己使力,郁卿双手叉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也抵在门板上,一口咬住他来追逐的舌,却被他轻易地滑走,又铤而走险地重回阵地,细细摩挲她的虎牙尖尖。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郁卿瞬间清醒,后仰要离开,被谢临渊立刻按了回去。 “卿妹?”易听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可睡了?” 郁卿瞳孔骤缩,猛地后仰,伸手捂住谢临渊的双唇。 她心脏几乎要跳到喉咙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浑身冷汗直冒。 易听雪的声音放轻了:“我就是给你拿个火绒,咱们说话时茶打翻了,那个火绒湿透了。” 郁卿的视线移到桌前,不知自己该出声还是不出声。若夜里她要点烛台,的确不方便。 掌心隐约掠过温热痒意,郁卿浑身一激灵,扭头对上谢临渊含笑的眼眸,顿时无语。 她双唇无声张合:住!口! 谢临渊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他靠着门板,微微仰起脖颈,眼角甚至还溢出一丝得意。 但郁卿又不敢放手,害怕他不要脸地故意出声。她绝不能让阿姐看见谢临渊半夜在她房中,两人还手脚缠绕,唇角沾血,衣衫皱乱,鬓发不整的模样。 她该怎么解释?她和谢临渊互相报复,于是半夜猛咬对方的嘴到出血? 实在太荒谬!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正常人接吻哪有先吵一架,再连踢带踹,你攻我防,次次咬得满嘴血? 郁卿脑中一片混乱,好在谢临渊明天就要走了。只要他不被人发现,她今后就忘了这件事,当没发生过。他不要脸,她还要脸。于是郁卿更发狠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抱着郁卿,一动不动观看她变换莫测的表情,几乎忍不住想笑出声,却被她立刻捂得严严实实。她的手柔软小巧,很注意地不捂着他的鼻子,只捂嘴。她再使劲也不会痛,就像她一口咬破他的唇边,只留下一道小小的伤口,远不及他从小到大受过任何伤的十分之一。 但她觉得见血的事都十分凶残。 郁卿和他很不一样,是个用力一点,就会受伤的人。他只有放手,才能稍稍接近她。 谢临渊缓缓收紧双臂,让郁卿靠得更近,使她的鼻尖几乎贴在他的脸颊边,她有意压抑的呼吸吹拂在他脖颈,近得他几乎能用皮肤感受到她紊乱的心跳。 谢临渊咽了咽。 屋内沉默着。 易听雪确定郁卿已经睡了,便将火绒放在屋外的小台上,回官驿了。 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郁卿浑身脱力,连捂他嘴的劲儿都没了。 郁卿垂下额头,大口喘息,缓和着过速的心跳。这一夜实在太过刺激了,她承受的能力有限,让她歇一下。 谢临渊的胸腔在隐隐颤动。她很确定,他在暗中笑她。 但抬起头,他却面无表情打量着她,语气淡淡道:“看什么?” 这人装什么装! 郁卿抬不动手,歪起脑袋,一个头槌顶上去。 邦! 谢临渊忽然哈哈大笑,眼眸中盈满笑意和柔情,一把将她抱得更高,跨在他腰际,凑近在她侧脸上亲了亲。 郁卿彻底懵了,他是不是撞得脑子傻掉了,还是又犯疯病了。 这种神经病暴君的笑点莫名其妙,笑着笑着,还会突然拔刀削别人脑袋,她不敢赌。 郁卿推他,想从他身上蹿下来。谢临渊胡搅蛮缠,她伸手推他,就顺势拽过去环住他脖颈。她锤他,他就拉过她的手蹭一下。她恼羞成怒挠他脸,他就顺势咬住她的手指,抬眼看她。 郁卿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 谢临渊笑了下,探头过来,长睫半遮着眼眸,贴面哑声问:“朕再让你咬回来十口,够么?” 他双唇几乎挨在她的唇尖上,说完就立刻吻住她。深深而入,绵长又毫无保留。 方才一通胡闹,他唇齿的触感终于变得滚烫,郁卿意识到不对劲,不仅是亲吻,还有别处的,实在是太过明显难以忽视,她也不是未经 人事,自然懂得。 可一开始他们分明没想这样。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可能,着了谢临渊的道。 郁卿气得锤他,狠狠咬他一口,松开嘴骂他:“你想得美!” 谢临渊恼怒道:“朕又不碰你!” 郁卿邦的敲他:“那你这种算什么!” 谢临渊深吸一口气,避开她视线,沉默半响,皱着眉低声:“朕又不是有意的。” 他是正常男子,和夫人亲了近一刻,怎会没有半点异常。 郁卿信他个鬼,立刻蹦下来,推门要赶他走。 谢临渊立刻将她拦腰拽回来,翻身将她压在墙边,不欲罢休:“还剩十下,上次没出血不算。” “……” 那他明天还不得满嘴伤口上路? 哪有人要求别人把他咬出血的,她又不是狗。 郁卿摆手:“你能不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明天就要上路,咱们已经分道扬镳了!” “明早才分。”谢临渊忽然靠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抬起,“还剩三个时辰,快点……” 他话没说完,立刻吻下来。 每次郁卿觉得谢临渊完全疯了,都会在下次发现,这人还能更疯。 可能是知晓未来无望,所以愈发肆无忌惮,今夜就要透支一生所有的吻。 第77章 第 77 章 一切终于结束了 从前她就知道, 谢临渊一旦和她亲上就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一沾上就恨不得永远别分开了。行榻上之事更是如此,不论如何他们今天都不能到床上, 照他那样,时间根本不够, 还不得折腾到明天中午去。事后他肯定会留下照顾她,一伺候就是三天。万一又着了他的道, 被伺候到榻上去, 那可真叫没完没了。她还不了解这人得寸进尺的本性吗? 当年那个恪守礼节的林渊去哪了?她那青涩美好本想延续一生的初恋,都被这个不知廉耻的狗男人毁了!真怀疑谢临渊是不是魂穿了林渊。 郁卿报复性地咬上去, 一口就见血。 “还剩九下。”谢临渊闷笑几声, 微微抬眸。郁卿靠在墙边,视线被他的阴影完全遮蔽,也被他的身躯密不透风地环绕。他最爱这种完全笼罩她,让她逃脱不开,只面对他, 只看着他一人的境地。 郁卿在他开始下一轮之前, 抢先骂他:“什么九下!当上皇帝后就彻底抛弃廉耻了!” 谢临渊还认真思考片刻:“我曾有礼义廉耻这种玩意?我怎不知。” 郁卿强烈抗议, 给他举出好多例子。林渊和她同床共枕一整年, 只轻轻抱过她,从不动手动脚。林渊在她沐浴时一定转过身,哪怕他眼盲看不见。有次她发高烧, 林渊给她擦身体,都只擦领口以上,碰到她衣带都会立刻缩回手。现在谢临渊解她衣结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的熟练。 他听了半天,缓缓抱住郁卿,在她耳畔幽幽道:“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不是说都忘了?” “要不是你这个登徒子,我能想起来吗?”郁卿恼羞成怒,拍他一巴掌。 谢临渊鼻尖抵着她鼻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可你当年怎么对我的?” 郁卿愣了愣:“怎么?” 她可没反反复复做这种事。 谢临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真忘了?” 郁卿满脸茫然,谢临渊冷笑一声,握住她的手,拉到他侧腹上按住,低低道:“你捏这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礼义廉耻四个字。” 轰的一声,郁卿脑海如被响雷炸开。脸皮耳尖脖颈泛起滚烫红潮,像煮熟的虾子,忍不住蜷缩。 记忆伴随他低沉的嗓音苏醒。 那时二人刚认识不久,林渊浑身是伤,尤其双腿膝上可见森森白骨。他夜夜高烧不退,这个时代感染就会死,郁卿担惊受怕地烧好水,听他讲如何清洗伤口。 郁卿自小长在和平现代,哪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势,看一眼都不敢。第一次包扎更是手忙脚乱。但就算她做错,林渊也不会呼痛,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压着嗓音提醒她还需注意什么。 郁卿的紧张渐渐缓和,很快就上手了。雪停后,她上镇里找了大夫。大夫看见林渊,也感叹从没见过这么硬的命,他能挺过来完全是奇迹。 一日复一日,郁卿习惯性地烧好水给他擦身体,终于不再被狰狞的血道吓得手抖,她轻轻摸了摸他腹部最严重的剑伤,血痂脱落,只余一指淡红痕迹。 “你伤口愈合的速度好快啊。”她惊喜感叹道。 林渊不知为何没有言语。 她轻柔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手中温热的湿布在他掀起衣衫的下磨蹭,又轻描淡写地转去另一边。她灵巧地跳上床,半个身子越过他,一手撑在他的肋边,另一只手不断拨开他的衣襟。她哼着愉快的小调,马尾晃动的发尖扫过他腰际,带起一线酥麻痒意。 他无法遏制浑身上下的战栗,恨透了无能为力,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事事都要依赖郁卿。更恨他最狼狈的模样,被郁卿毫无保留地看进眼里。 郁卿手腕忽地被他握住,林渊平声道:“给我。” “不行。”她抽走手,“你怎么能分辨出哪些伤口能擦,哪些要避开?” 她嘀咕了片刻,打量了一遍他身上伤口。这一眼不仅看尽那些伤痕,更看到了之前不曾注意过的事。 他有一具矫健利落,线条轮廓分明的身躯。在战场拼杀了三年,已丝毫没有单薄斯文的模样。从平阔的肩线,到饱满起伏的胸膛,湿帕上的水珠沿着他腰线滚落,留下一行晶亮的水痕。 郁卿年纪小,看得脑袋发懵,不懂这种紧张的感觉从何而来。她默默拿起帕巾在水中淘捭拧干,留下满室潮湿的水声,又来擦的时候,只感觉她的脸也发烫,手下的身躯也发烫。 她忽然明白,林渊不仅脸长得非常好看,身体也特别好看。但又不适合用风流英俊潇洒之类的的词来形容,林渊更美,美得有种野性难驯的攻击性,让她不敢直视,又忍不住不看。 那时她不懂,这种感觉叫诱惑。 郁卿避开伤口,擦到他侧腹。他侧腹和她长得不像,怎么一道一道的……她好奇那是肋骨还是肌肉,鬼使神差伸手确认了一下。 两人同时沉默了。 郁卿意识到她做了什么,顿时万分后悔,诚恳地向林渊道歉,说她把那片肌肉当成了肋骨,她没有轻薄欺负他的意思。 林渊抿唇不言,面上还残余着震惊。他从没想过被郁卿突然捏了一把腰。她瘦小又胆怯,如兔子一般受惊就缩成团,却时常做出放浪形骸的事。 郁卿不停解释,越描越黑,最后十分难为情地蹲在床边。 林渊无话可说,看她消沉模样,皱眉道:“我又没责怪你。” 郁卿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你当我说假话?” 伤总有好全的一日,不用给林渊清理伤口后,她就渐渐忘了这些事。 郁卿闭着眼,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些时光都删掉。 谢临渊依然恬不知耻地在她耳畔提醒:“后来你借着擦伤口的名义,还摸了何处,我可从没指责你半句。” 还摸过何处? 郁卿忽然想起来,好像还碰过一点点胸膛,腹肌,腰线,背上,手臂。没有下面! “那都不是摸,是纯属好奇!”郁卿磕磕巴巴辩解,“我那时候还小,你又是男子,和我长得不一样,我好奇不是很正常么……” 她是真没别的意思。 谢临渊似有似无嗯了声,按着她的手,凉凉看着她:“现在还好奇么?” 郁卿静了片刻,羞愤抽出手:“贼心不死!出去……回你屋去!” “朕没说要碰你。”谢临渊皱眉制住她的手臂,握住她双腕,将她连拖带抱,放到桌案上坐下。 郁卿脸上还发烫,别过头去蹬他:“走走走!” 谢临渊拉过她的手,放在他腰间九环蹀躞带的金扣上,嗤笑:“但你可以碰朕。” “厚颜无耻!!” 她的手指被他的叠住,轻轻掰动抽开,清脆的响声,腰带应声滑落。 谢临渊又引她解开他肩头领纽,腰上襟纽,从外衣深入内襟,放在他腰际,缓缓带着她向上摸到胸前,亲自领着她,继续做八年前未完的事,让她享受当年好奇但羞于触碰的线条。 指下他皮肤灼热的触感,让郁卿颤抖,怕得想抽开,却被他坚定地握住。 窗外的柳影都暗淡,长夜悄无声息到了最深处。 她眼瞳颤抖,抬起长睫与他对上。 视线交汇处,谢临渊望着她的目光逐渐深沉晦涩。 微光在他双眸中闪动,竟好似流泪。 他慢慢俯下身,发丝垂落在她侧脸。 另一只手臂撑在她身后的桌案上,半环着她,双唇又覆上来,冰凉似水。 指尖的触碰不断,唇间的纠缠不休,郁卿本就困得不清醒,如今神思更是被搅得沉沉浮浮。她已经没心气儿咬他了,只盼过会儿他疲乏了自行放开。已不知亲了多少回,谢临渊渐渐又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将她横抱进怀里。 交缠也从一开始的你争我夺,终于走向了温和缠绵,像是情人间真正的吻。 直到更夫打梆子的声音提醒郁卿,已是五更天,她与他胡闹了近两个时辰。他们的关系实在太荒唐,纠缠时刀尖对麦芒,绝不肯好好说半句话,只有确定要分离,才能松弛下来,导致她也过分松懈。好在无论如何,再有一个时辰,这一夜乃至这一生的纠葛就无人记得。再来就下辈子相聚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困得反应迟缓,谢临渊笑了一下,也停下来,就静静抱着她,纹丝不动,坐在后半夜里。 晨星从东方升起,昭示着太阳将随之而来。可明日,明日他将如何挨过呢?谢临渊也不清楚。 若他强行留在郁卿身边,只会逼她立刻逃走。唯有离开她,她才会开心。 他还清楚地记得,郁卿曾对他说:“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愿与你一起。” 那时芦草村的雪落了一丈高。信鸦送来父皇病重,建宁王的势力扩展至江南东道的消息。而他双目失明,腿伤未愈,一年多的时间,忠部身死,无数朝臣向建宁王倒戈。他回去,更是九死一生。 郁卿跟着他,只会被连累。她又呆又笨,每天只盼着拿粟米喂他的信鸦,上树摘安息香熏衣裳。 他不能让她卷入朝堂争斗中。她经常拿他的话当耳旁风,谁知到了京都,会不会被世家利用,在错综复杂的迷局里和他离心?他不能赌。除非她事事都听他的,只听他一人的才好。 若他留下来,和她做一对平凡夫妻呢? 有朝一日建宁王登基,只会轻而易举杀了他们,他一个残废,又能带郁卿逃到何处?以他皇弟的秉性,定会用世间最残酷的法子折辱郁卿,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见过太多次了。 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踩着尸山枯骨,弑父屠兄囚禁母后,在一场又一场血腥杀戮中走至太元殿唯一的座上。让天下尽在他掌控中,好换得她躺在午后的阳光里懒洋洋打盹,指着檐上灰雀,让他挨个给它们取名。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从林渊变成了谢临渊,并且永远无法回头了。 时至今日他也忘记林渊究竟是什么样,但他清楚,林渊绝非什么恪守礼节的人,他只是眼盲又残疾,尚未登顶前,不确定自己能否给她未来,所以不会提什么娶她的承诺,也绝不做越界的事。若他在夺位中落败,她还要过完一生。 但若他胜了,郁卿只能是他的。 …… 第二日卯时,郁卿竟醒了。她从床上直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外侧,内侧的床褥平整,谢临渊并没有上她的床。 天蒙蒙亮,院中又整齐的步履盔甲声。郁卿披上外裳,来到窗边,悄悄打开一侧窗缝。 清晨的湿气铺面而来,楼下院中,一个红衣禁军正和谢临渊禀事。他背对着窗,微微颔首。 郁卿倚在窗棂上看着。 禁卫走到车边恭请陛下上车驾。 谢临渊顿住脚步,忽然道:“还有何事。” 晨光浮动,院中绿柳映着金辉,他衣上金色龙纹格外耀眼。 他没有回身,但郁卿知道,他是对她说的。 郁卿本想对他说另一件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心狠占据上风。 “请你遵守承诺,别来纠缠我。”郁卿淡淡道,“这辈子我不想再见你了。” 谢临渊伫立在原地许久,静默如石像。 良久,他垂首道:“好。” 郁卿没有回答。 马车伴随着红衣禁军离开视线。她关上窗下楼,客栈的小二笑着向她打招呼,郁卿也回以淡淡微笑。 她站在院口,远望着那一行人朝着东方城门而去,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灿烂金阳照到她脸上,暖意驱走彻夜不眠的疲惫。 这一切终于结束,从八年前到此刻,就像一场大梦,她在今早醒来,发现自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郁卿唇角缓缓扬起,长舒一口气。 清晨的料峭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心里却平白多了几分真实感。 回到客栈屋中,易听雪来找她,惊讶于陛下已经离开的事:“陛下今日生辰,我还按规矩备了礼,只好让人捎去宫中了。” 郁卿似乎在出神。 “你没想起来?”易听雪尴尬道。 “昨晚翻黄历时想起的。”郁卿指着墙。那薄纸印着的宜事二字上,还留下指甲划的一道凹痕。 她真是这世上最心软的前任,居然纵容他胡闹了一整晚。 易听雪带她吃了早饭,就去办事。郁卿回到客栈,掌柜告知她,她这间房已经被同行的郎君买下,郁卿若想卖回换钱,或一直住在此处都可。 这间客栈属潞州城中顶尖,屋中陈设皆比寻常百姓家精细,不必发愁打扫收拾,一日三餐都能送到房中。 郁卿问花了多少银子,掌柜说了个数,大概是她石城裁缝铺子二十年的营收。 当皇帝真的很有钱。 郁卿打听了一番,潞州城及下辖镇中的大小制衣铺子都是余家名下产业。管事瞧她手艺明显是京都来的,很快就答应要她,安排给一位年长的孙娘子打下手。 孙娘子专门给城中贵夫人和富家娘子们做衣裳。刚见面时,她以为郁卿年轻漂亮出来做工,是家中遭了难。后来才得知,她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娘子,嫁过人又离了,父母也不在人世。 这与孙娘子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她年轻时也有和睦一家人,但公公丈夫儿子相继死在战场上,闺女远嫁后,只有逢年过节来往书信。她告诫郁卿,吃饭的手艺绝不能生,像她们这样的孤苦伶仃的人,一是多攒钱,二是谨慎抱养孩子,免得养出白眼狼。 几日后,郁卿看见了平恩侯。 他来接易听雪回京都去。 上次见到平恩侯,还是在宫中,平恩侯在袖中悄悄给她比手势让她自杀,令她当场崩溃,和谢临渊吵起来,威胁他要么放她走,要么杀了她。 平恩侯想起往事,也自知理亏,被易听雪瞪了一眼,尴尬地向郁卿赔罪。 郁卿不想计较,她既然和谢临渊彻底分开,再多的恩怨情仇就让它们过去吧。若再要纠结,那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笑道:“没关系,我能逃出平州大营,侯爷派来的死士的确帮了大忙,功过相抵。” 易听雪觉得她太大度了,郁卿向来能忘就忘,绝不纠缠。于是自己背地里又骂了平恩侯一顿。 二人走前,郁卿给他们践行。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平恩侯也暗中劝郁卿,可以回到京都,背靠户部侍郎,开个裁缝铺子。 郁卿犹豫道:“我的手艺放在京都之外尚可,进了京都,实在撑不起一家铺子。” 平恩侯思忖片刻:“若我能将你安排进尚衣局织造学习呢?” 那不就半个脚进宫了? 郁卿心动他们的制衣手艺,但想到要离谢临渊很近,就拒绝了。 平恩侯叹了口气,看出她不想回京,就不再劝。 回去的马车上,易听雪问他:“依你看,陛下这次可真放手了?” 平恩侯笃定道:“绝不会。郁娘子就算去世,陛下也会追过去。” 易听雪皱眉,“可我看陛下走得挺决绝,没吵没闹,像是都放手了。” 平恩侯想到他出京前,看见的陛下,无奈叹息道:“不放手但不会纠缠,只是自我折磨罢了。”- 潞州城中,郁卿的日子过得格外满意,孙娘子对她不错,虽然忙碌,管事从不克扣工钱。每天下了工,就和铺子里的娘子们去吃潞州的烧肉卷饼,春合菜,外皮金黄酥脆的煎包。 她到处打听,有谁家在卖院子。郁卿觉得潞州不错,也懒得挪窝,打算就住在这里。 初夏过后,城中贵女们开始订薄款的纱衣。郁卿跟着孙娘子上门量体裁衣,年轻娘子们挑起料子款式来,往往没个头,出府已是晚上。 孙娘子瞧了眼天色,问她家住何处,郁卿不好说住白鹭客栈,就指了指那边的方向笑道:“走个三刻就到了。” “那还挺远,不若先来我家吃个粥再走。” 郁卿的确饿了,就挽着孙娘子的手臂一起去。 刚进了院门,就有一个年轻干瘦的男子迎上来,见了孙娘子嬉皮笑脸喊娘,问她要钱。 孙娘子抱歉地瞧了郁卿一眼,让她先在门外待一会儿,扭头与这人理论起来,大声要他滚。 这泼皮无赖自称是她的干儿子,几句话说不对,就撸起袖子要打孙娘子。 夜深了,巷中左右都无人,家家户户紧闭。 郁卿站在门外,听见孙娘子的呼痛声,赶忙走进去。 男子根本没将郁卿看在眼里,一把抓住孙娘子腰间荷包。孙娘子不松手,他抬手就要打干娘,下一刻被利刃猛地扎透手背。 霎时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跌坐在地,瞪着面前持刀行凶的年轻小娘子。 郁卿提着滴血的短刃,皱眉道:“再来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那无赖定睛一看,她手中匕首刃尖锋利,刃柄磨得光润,是常年贴身杀人的刀,而非切菜切肉的刀。她神情不似第一次见血,言语也如此狠毒,定是个杀过人的逃犯。 “你……你等着!”他捂着手,恐惧地后退,“我这就报官!” 郁卿沉默片刻,道:“那你报吧,我看谁会被抓起来。” 那无赖看她这般淡定,一时也说不清她身后到底有没有依仗。思前想后更惊惧不已,捂着手跑了,留下满地的血花。 郁卿这才露出余惊,双手颤抖,靠在门板上。 而孙娘子早就吓呆了,没想郁卿平时说话软和像在撒娇,做事温温柔柔,为娘子们挑衣裳从来都耐心极了,却能提着匕首给男人一刀,绝不是好欺负的善茬。 孙娘子将她扶起来,给她倒了碗凉茶,让她快跑,万一她干儿子报官,她就麻烦了。 郁卿喝完茶,平静了许多,摆手道:“你干儿子明显欺软怕硬,不论报不报官,只要狠狠教训过一次,今后他绝不敢再来了。” 果然如她所料,那无赖既没有报官,也没有再招惹孙娘子。有次郁卿在大街上偶遇他,他瞧见郁卿,吓得脸色煞白,扭头就跑。 经此事后,孙娘子再也不敢看轻郁卿,有难决断的事,甚至还会来问她的想法。 郁卿也难说,她不是阅历丰富,只是在一次次险境中,学会了硬碰硬来保护自己。若当年她有这等勇气,也不会被织坊的管事天天欺负了。 过了三个月,郁卿终于找到一间小院。她立刻卖了白鹭客栈的客房搬进来。前主人留下的桌椅床凳,郁卿也一并收了。她不着急置办,喜欢慢慢精挑细选一些最心仪的家具,然后用个二三十年。 这一折腾就到了秋天。郁卿收到易听雪的来信,刘大夫咳症严重,刘白英大哥一家带他离开石城,来京都问医,这两日他身子已有好转。 易听雪问郁卿,要不要来京都一趟,见见刘大夫。 信后还附着一张纸,是阿珠问候她是否安康,她想姑姑了。小小的字生涩秀气,郁卿想起那个凑在她身边,看她缝衣衫的小女孩,忽然眼眶发酸。 她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去,刘大夫年岁已高,若她这次不去,会不会就此错过了? 那她定会终生抱憾。 她夜里想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过两日正是重阳节,满城秋菊金灿灿,人们插茱萸时,郁卿站在边上,顿时心中有些惆怅。 隔壁卖煎包的叶娘子见她又来照顾生意,笑着问她:“重阳那日要回乡否?” 郁卿犹豫片刻,低头道:“我有家无乡。” 能容身的院子倒是有了,但记挂的人都远在天边。 叶娘子性情豪爽好客,安慰她道:“那不若来我乡里做客,就在旁边镇子上,一日路程,此时正是采菌子的好时候,漫山遍野的,煮汤可鲜美。咱们一去一回啊,也就三日,还有好些个同乡娘子一道,好几个你也认得,就是四娘她们。” 郁卿经常来叶娘子摊上吃煎包,两人很是相熟。 她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与其闷在家中一人沉思,不若跟叶娘子去散心,她来潞州后,还没到周围镇上逛逛。说不定游玩一圈,就想通了。 至于裁缝铺那边,她请个假就好了。 郁卿让孙娘子帮忙打掩护,收拾包袱和叶娘子一道开开心心去踏秋。 她走的第一日,有位老主顾遣了婢子进裁缝铺,点名要郁卿来做衣裳,是个急单,让郁卿现在就来。 这段时间有些富贵人家的娘子喜欢郁卿长得漂亮,说话好听,口风严不多事,手艺还不错,就爱找她做衣裳。 孙娘子断不会做抢客的事,但这次郁卿的确不在铺中,同婢子急忙解释:“她生了场病,由我来做吧。” 婢子说:“你莫怨我,是我家娘子真的急,她就算病了,剪子总拿得动吧?” 孙娘子只好添油加醋:“是急病,已经躺了一整日了,针都拿不动。” 在场的娘子们也面露讶异,本以为是个小病,没想到竟病成这般。 这消息很传到了裁缝铺外的商贩嘴里。郁娘子生得漂亮,为人和善,还经常照顾他们生意,大家都认得她。 其中那个卖汤饼的小二一愣,在纸上记下她急病卧床不起的事,迅速让人盖上一等急报,送回京都。 第78章 第 78 章 怎么当朝天子你竟然…… 谢临渊回京都后, 即刻命人从诏狱提调裴左丞。 年迈的裴相跪在殿上,再也没有陛下赐座,枯木般的双腿颤抖, 一炷香都跪不住了。 座上天子冷眼瞧着,待他扑倒在地, 颤声哀叹:“陛下荒唐!竟为一臣妻覆灭裴氏!古有幽王为褒姒一笑,燃烽火戏诸侯, 国之将亡, 岂因一介妇人?乃陛下甚宠之甚,行太多不可为之事!” 谢临渊听完, 不屑道:“裴相年迈糊涂, 朕当初为何在李、裴二家中,赐了你裴家立后诏书?” 一番话点醒裴左丞,思绪回到陛下初初登基那年。裴氏与李氏争抢后位,陛下表面作壁上观,私下常来与他观荷, 他次次命裴以菱来斟茶, 陛下从来不饮一口。裴左丞被后位荣华冲昏头脑, 并未放在心上, 还叮嘱裴以菱切莫再幼稚,今后要母仪天下。 裴以菱向他保证:“旧事早忘了,天下至尊无人可比, 入宫后我定会叫李氏向裴氏屈服。” 这些年李氏的确节节败落,六姓七望各大氏族元气大损,唯裴氏荣盛。 他们都被骗了,陛下根本不欲让谁稳坐后位。赐裴家立后诏书,只因拿住了裴以菱曾与北凉质子有染的把柄, 但李氏长房嫡女背景清白,无瑕可挑。 能随时废的人,他才会放心立。还可借裴家打压其余各大世家,令众氏俱伤,将满朝变为他的一言堂。在他眼中,后宫份位不过是弄权的手段,尊贵如皇后,和采女并无两样。 他从陛下九岁就相伴在侧,功劳苦劳具备,还不是沦为了他的棋子?那薛郎之妻必定也是一枚棋,只是他看不懂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裴左丞明白大势早去,他知晓太多宫闱阴私和陛下昔年不可提的往事,他唯一死。但求陛下念顾从龙旧功,放他孙女裴以菱一条生路。 谢临渊要他交出令人假死七日的药,就考虑他的请求。裴左丞哪敢不应,立刻全盘供出。 所有药粉被呈上金殿,在太元殿外的大庭前投入火盆,焚烧销毁。谢临渊负手走到裴左丞面前:“朕给她一次机会,全看她能否把握。” 他随即下令,将裴以菱与被俘的北凉王元鸿烈关进同一间牢房里,让他们旧情人重逢。 三日后,谢临渊来到诏狱,看着相对跪坐,面色苍白的两人,抽出狱卒的刀,丢到他们面前,淡淡道: “你二人只能存一。” 这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元鸿烈气得起身怒骂,裴以菱浑身发抖。 谢临渊并不理会,径直回到议政殿。 半日后,大理寺卿向他禀告,裴以菱已将元鸿烈刺死,一道捅穿了心脏,可要放她离开。 “如何离开?裴左丞送来的药尽数被朕烧毁。”谢临渊并未从折子中抬眼,“赐她白绫。” 大理寺卿不解,无奈蹙眉道:“陛下既早想赐死她,为何还要命他二人互伐?” 谢临渊道:“当年北凉人劫掠京都一日,是元鸿烈凭借北凉质子身份,保下尚在闺中的裴氏。若裴氏敢于顾念半点旧情,朕倒会高看她一眼,放过他二人。” 可裴以菱还是选择了独活。世家教养的长房贵女大多如此,为权势利益而活,就要做好为其而死的准备。 他忍不住去想,若是他与郁卿落到这般地步,她会拿刀杀了他么? 显而易见,不会。八年前她会想办法带他一起跑,八年后她会坐在一旁,直言凭什么她要动手。 谢临渊冷笑,就算她不再爱他了,她还是要比世人爱他更多许多。 那天在敕勒川上,她说下辈子再与他做夫妻时,就已经选择他了。 她总会在不断的抗争中鼓起勇气,失手杀掉一个人的,他,或者牧峙。而她选择自己面对牧峙,再用尽所有尖锐的言语逼他离开,一定是内心深处更不想和他走到死这一步。 或许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样做。但谢临渊走到今日,太懂人性在权衡利弊时的幽微。 他不知道,郁卿这样是否算爱,但她宁可自己面对险境,也不想看他屈居人下,舍不得看他死。 但她在内心深处划下一道明确界线,阻拦他进入。只要他靠近一点,她就会制止,并告诉他,她想一个人待着。 谢临渊尽了一切努力,失控过,发怒过,恳求过,独自走远,或者丢弃尊严恬不知耻靠过去,最后被迫接受了现实—— 郁卿又一次抛弃了他。 柳承德进议政殿服侍时,忽然注意到,陛下的镇纸下多了点东西。急报时常从潞州传来,送达天子案牍。谢临渊在下一封送来前,都会将这张薄薄的纸翻看近百遍。里面描述了许多郁卿在潞州的事。她像过往无数次那般,重新开始了新生活,做起裁衣的营生,交了新友人,置办新宅,以及……再次将他完全忘在脑后。 可他却依旧徘徊在前往承香殿的宫道上,哪怕她仅在此住过半年,却是他唯一能拥有她存在痕迹的地方。 承香殿里,永远是半开的窗棂,垂落的层层床幔与珠链。日光落进来,桌上的白玉春瓶折射出的光芒,刺目到睁不开眼。 谢临渊每天总要来,某日在此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命人摆膳。 午膳摆好,他却皱眉不喜。 柳承德一瞧,的确少了些东西,少了甜口的。他又传来一桌,陛下似是满意了,却斥责他为何只有一副碗筷。 柳承德看着跪了满地的宫人,赶忙命人再添一副来,放在陛下旁边。 谢临渊开始往那空碗碟里布菜,他自己不吃,夹进去的都是承香殿主人爱吃的。直到那碟中堆了小山高,他才停下。 柳承德看得心惊肉跳,不敢说话。 傍晚陛下在议政殿批折子,忽然传唤雪英来,询问郁卿功课做的如何。 雪英浑身一僵,几乎以为宫中闹了鬼。还是柳承德在一旁挤眉弄眼,她才编造了些谎言糊弄过去。 往后,天子在急报传来那一日都无大碍,但隔了夜就会莫名问起一些事,比如她今日几时起床,又在何处玩闹,看了何种书,又盯着旁边的空案头,问她是不是出宫去寻薛廷逸了。 “真是胡闹。薛廷逸如今在大理寺当值,哪有时间同她扯儿女情长的事。” 柳承德战战兢兢提醒:“陛下,薛郎去年已被提为户部侍郎了。” 谢临渊抬头,怔怔看着他,片刻忽然垂下眼,继续批阅起折子。 柳承德让宫中上下都闭紧嘴了,只要陛下还正常上朝听政,就不许泄露半点风声。他暗中找御医来为陛下诊脉,御医明着禀奏陛下龙体安康,只是秋冬适宜进补,想为陛下抓几副药。私下里却赶快找到柳承德,说陛下积郁深重,恐有大患。切记大怒大悲,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 到初秋,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薛廷逸觐见,带来三封泛黄的旧信。说是郁娘子在白山镇时,为了寻林渊,曾经给江都林府寄出好几份信,但因找不到林渊此人,被一个好心的门房退了回来。 白山镇医馆的刘大夫一直细心保管着这些信,怕郁卿睹物伤心,从没让她知道。但他近日从石城来京都看咳症,知晓林渊曾是陛下化名,便让薛廷逸将这几封信转交给陛下。 陛下拆开看完后,一言不发,僵坐在龙椅上直到夜里。 柳承德进殿来提醒他安寝。陛下微微颔首,起身往外走。此时还瞧不出大碍。然而没走到殿门口,就在前殿门边的第三盏连枝灯旁,他突然攥住心口,吐出一大片血,洒上金阶,像一丛血梅。 柳承德吓得两股战战。 接着情况就完全失控了,陛下不顾众人阻拦,立刻备马出京,谁挡道就拔龙纹剑当场砍死。他那大月氏进贡的汗血马何人能拦住。还是陈克听完后,立刻去带了薛廷逸来,抄小路翻密道,守在出京的官道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明月高悬,寒风滚滚。 薛廷逸望着拔剑纵马而来的谢临渊,只抱拳俯首喊了一句话:“陛下答应再不会去纠缠她!” 谢临渊猛然勒马,马蹄几乎就要踏中易听雪的身躯。但她无畏地喘着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道: “卿妹说过……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陛下了!请陛下信守承诺!” 夹道杨树的落叶被夜风席卷。 谢临渊立在原地,好似风中怒浪被冻结。 他一动不动看着薛廷逸,天地间唯剩永恒的静默,月光洒下来,落在他握缰绳的手臂上,好似布满白霜。 谢临渊深深地垂下了头,这条弯弯曲曲的路被崇山峻岭挡住,可真正挡住他的远非山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若毫无顾忌地走到她身边,只会换来她惊惧质疑,再也不信他所言,再次毅然决然地离开,跑得更远,让他得知她近况的间隔漫长出不知多少倍。 他终究还是调转马头回去了。禁军们姗姗来迟,围在他身侧,好似一圈鲜红的城墙。 重回议政殿,他坐在案前,盯着另一侧的空案和博古架。仿佛那里有某道影子,正不断折磨着他的心脏,几乎是一种躯体上的尖锐抽痛,阻碍他行走,让他吸气时都难以深入。 谢临渊遂意识到,这只是她彻底离开他的第一个秋天。往后的岁月里,还有不知多少秋,明月还要升落多少次,才能结束这一生。 从那日起,摆在承香殿的膳食不动一筷,御医一日三次送药来,也无法挽救陛下日渐消瘦的身形。 杜航尝试提高潞州线人送信的频次,让人一日写两封过来,随便写什么都好,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行。此举倒是有点作用,但不多。这样一日日下,终于有一封十万火急的线报送来他桌前,写着郁卿急病卧床不醒已有一日。 这天陛下的身体突然就好了。他立刻处理完政事,宣布罢朝五日,点人备马出宫。陈克来劝,陛下只冷声道:“她都要死了!朕避着她视线不就行了?” 说完就动身了。 他昼夜不眠,去潞州五日的路程被生生缩短到两日,到潞州城中时,正是傍晚。 家家户户炊烟升起,郁卿背着一箩筐山里采的野蘑菇,左手提着一只叶娘子送的鸡,右手拎着一串乡人送的腊肠,哼着小调回到小院里。她这几天玩得可开心,与叶娘子们到处挖菌子,下小溪捞虾,爬树摘梨打桂花。 郁卿去厨房炖了鸡汤,坐在院中清理野山菌,有些被虫蛀过的就扔了。 院中燃了一堆火,她架起小锅来,丢入蘑菇,顺便掰了几片菘菜和一把面进去。鸡汤咕嘟腾起热气,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山菌,烫得直哈气。 郁卿起身去屋中拿干净帕巾,一开门,黑影忽然闪过,吓她一跳。 她捂着心口,左右张望,分明没有人。屋中陈设也未变,只是窗扉被风莫名吹开了小小一道缝。 她没关窗户吗? 郁卿走过去扣好窗,接着她似乎感受到什么,像嗅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直觉催促她缓缓抬起头。 这间简陋的小屋,根本没有遮蔽之处,因而一览无余。 房梁上,正坐着谢临渊。 “……” 她是不是吃野山菌吃出幻觉了。 怎么当朝天子上她房梁了! 似没想到她会抬头,谢临渊一脸僵硬望着她。 郁卿几乎想扶额叹息,全天下都是谢临渊的,哪儿不能去?以前他还半夜敲她的窗,潜进牧府与她夜夜私会呢。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但方才他分明想躲的。 只不过她眼睛比较尖,直觉比较准罢了。 郁卿陷入沉思。其实她从来不信谢临渊能彻底远离她,所以才把话说得那么狠,就怕他又得寸进尺。 只要谢临渊不来打扰她生活,被他看两眼,得知几个消息也不打紧。 这次去山里玩,她也想通了。刘大夫比谢临渊更重要。他和易听雪都是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之一。她不能因噎废食,被担忧绊住脚步,最后留下一生遗憾。 若谢临渊还想继续纠缠,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 郁卿低下头,佯装无事发生。 她拿起帕巾,走了出去,嘴里还嘀咕:“先吃菌子,后见小人,果真如此。” 谢临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分明看见他了,现在这算什么? 他跳下房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沉声道:“郁、卿!” “幻听幻听——” 郁卿面无表情,端着碗筷走进厨房。 谢临渊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厌烦见我?恨不得视我为无物?” 可不是么?郁卿腹诽,给他两次机会让他走,他偏要追着她说话。她就不该信他这张骗人的嘴。 她没说话,给碗中加了勺盐,转身绕开谢临渊,坐回院中火堆旁,继续喝汤捞面吃。 这是第三次机会。还不走吗? 良久,谢临渊终于动了。 他沉默地走过来,到火堆边。火光照得他面容通亮,眸底翻涌的情愫却晦涩难言。 郁卿埋头喝汤,想着他敢再说一句话,她就不装了,立刻赶他出去。 然而谢临渊只是盯她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靠近,挨着她坐下来,贴着她身侧,和她一起沉默地望着面前火焰。 就这么小小一条凳,他还要挤上来,郁卿被挤得好嫌弃他,想怼他下去。她稳住碗,冲着他肩膀狠狠一撞,谢临渊立刻一把抱住她,双臂紧紧环在她身上,头伏在肩背旁,脸颊鼻尖都贴着她后颈和后领,吹出的温热气息扰得她颈窝发痒。她发根和他的鬓发蹭得沙沙作响。 郁卿没动,在思考如何赶他走。 她上辈子听说过一种病,叫肌肤饥渴症,她感觉谢临渊就有那种意思。 第79章 第 79 章 回京 “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郁卿淡淡道,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走吧,我就当没看见你。” 环绕她的双臂忽然收得更紧, 指尖甚至隐隐发抖。他埋首的幅度也更深,呼吸间喉咙中传来风过枯草般的嘶嘶颤音。 郁卿也不知说什么了, 默默端起汤,凑到嘴边饮了一口。 菌子的味道没完全炖进去, 还是等会儿吧。 她放下碗静静坐着, 面前是盆中噼里啪啦的火焰。 秋风冷,但任谁身上挂着这么大一个人, 都会觉得暖和过头。 眼瞧着汤水炖下去小半个指节, 郁卿拨拉他的指节,要把他双臂拽开,却被他攥进掌心。他的手比她的大许多。带着薄茧,筋骨硬得像山脊,叩着她的双手, 像一只热笼。 踹他他会缠住她的腿, 咬他他又想亲上来, 本性改不掉了。 郁卿思考片刻, 终于明白何事招来了谢临渊。一定是她装病请假,跑出去游玩,让他安插的线人误会了。 到底谁是线人呢?首先排除孙娘子、叶娘子一行人。最可能的就是街角小贩, 那倒能接受,只要不是她亲近的友人就好。 “我没病。你可以走了。”郁卿挣开手,拍拍他手臂,“不要打扰我吃饭。” 谢临渊默默伸手拾起碗,盛了一碗汤塞进她手里。 “不想喝了。”郁卿丢了碗在一旁, “我要收拾东西,你别挡我路。” 谢临渊起身道:“朕给你收拾。” 郁卿不想和他吵架,无奈道:“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做这种洗碗的杂事。” 谢临渊面无表情:“你何时当我是君了?” “……”郁卿深刻反思。她的确,完全,没把谢临渊当君王。不论是内心深处,还是对他的言行举止。 不知何时起,她好像再也不恐惧他了。嘴里喊着陛下陛下,心里叫着狗皇帝狗男人。 面对禁卫听他调遣,易听雪诚惶诚恐备生辰礼时,她还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郁卿想重新端起架子,恭恭敬敬和他讲话,要开口却别扭得闭上嘴。 她挣扎的模样被谢临渊尽数看在眼里。 “我们与平凡夫妻何异?”他垂着眸子道,“我和林渊并无区别,他能做的我都能做,他做不了的我也能做。这不都是你一直要求的么?” 郁卿缓缓睁大眼,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震惊他如此厚颜无耻。 “不是……谁和你是夫妻啊!”郁卿连推带拽,把比她高一个头的谢临渊赶出门外。 嘭一声,门甩上了。 “就当我从没看见你!”郁卿双手抱臂,对着门板喊道。 她气呼呼地回到矮凳边,吃菌吃面,收拾剩汤菜,刷锅洗碗,沐浴睡觉。 躺在床上,郁卿把被子蒙到脑袋顶,她这人就是能吃能睡,就算有点心烦,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扭头睡得香了。 第二天清晨,郁卿洗漱挽好头发,给自己脸颊嘴唇扑了点白粉假装病容,一打开门,谢临渊那张脸出现在眼前。 他袖角沾着一夜露水的湿气。 阴魂不散。 郁卿绕开他走向巷口。 “除了你还能是谁?”谢临渊低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什么?”她疑惑地停住脚步。 电光石火间,郁卿突然明白,他在回答那句“谁和你是夫妻啊”。 她怔怔望着谢临渊,顿觉不可思议。 郁卿年少时太单纯,在这个时代行走多年才懂得,世人观念和她的不一样。牧峙对她说:“给你正妻之位还不满意吗?”可正妻之位在他心中也没多重要,甚至不如一个参军部下。 其实谢临渊也差不多,他实在太封建君王,一开始甚至没觉得爱她和封李贵妃之间有任何冲突。 在他心中,后宫那些品级各异的位份,只象征地位阶级,只为制衡世家存在。他听说她向建宁王索取皇后份位的谣传,只能得出她爱慕金钱权势。 她爱的是金缕衣吗? 该如何解释呢?郁卿总是很无力,一面难过他误解她,一面懂得他为何这样想。最终只能归结于年少草率,三观都没聊清楚就爱上了封建帝王。 但谢临渊毕竟是个人,爱会使人将最独特的位置,留给心中最特别的人。份位那么多,唯帝后能死后合葬。谢临渊曾想给她皇后之位,代表着天下女子间最高的地位。却非郁卿真正想要,她担不起。 她迅速拒绝并羞辱了他,还威胁挑战了他固若金汤的皇权尊严。谢临渊报复般仓猝迎娶裴氏,让皇后之位回归他弄权的一枚棋子。郁卿以为一切就这样了。 但谢临渊很敏锐,隐隐察觉出她想要一夫一妻,就立刻提出送她们走,尽管郁卿从没要求过。 但还不够。 郁卿曾想,这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交易。 倘使有天他觉得风波过去,或者制衡世家的需求迫在眉睫,他会不会又纳? 而直到此刻,郁卿才终于意识到。 不知不觉间,谢临渊的观念竟被她同化了。 婚娶和权势断开链接,夫妻和爱人划了等号。只要他还对她有感情,这辈子都不会立后纳妃了。 他这个偏执狂,认准她就要纠缠到死。除了她无法选谁。 郁卿恐惧得躲开他的视线,她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万一谢临渊一辈子不娶不立,大虞由谁继承?会不会出现历史上那种宗室夺位,世家互伐,天下大乱的局面,到时候她要如何自保? “你就不能喜欢别人吗?”郁卿皱眉慌张道。 话音一落,谢临渊眼中的痛苦迷惘愈发明显,好似被割伤。 郁卿也意识到这话太侮辱人了,低头抿唇道:“是我口不择言,你快回去吧,我们还是别讲话了。” 她顶着包袱跑了,混入主街拥挤汹涌的人潮中。 郁卿数日没来上工,堆积的活计很多,忙得想不起任何事,临近傍晚才走。 路上碰见几个眼熟的商贩归家,一见她就露出看热闹的嘴脸:“郁娘子,家门口杵着的俊俏郎君是谁呀?” “没谁。”郁卿怔愣道,“他还在那里?” “从早站到晚,像给你看门的。” 郁卿突然冷下脸:“什么看门的,少胡说。他是我阿姐的东家,来找我取东西。” 几人见郁卿竟生气了,一时收敛不少,纷纷告辞。 她回到家,果真瞧见谢临渊还站在那里,见到她就露出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郁卿无语极了,赶快掏出钥匙打开锁:“你这人,怎么像给我看门的。就不会翻墙进来么?你不是又能翻窗,又能上梁?” 谢临渊缓缓道:“不及你爬议政殿顶,还用金乌瓦砸朕脑袋。” 郁卿想起自己的英勇事迹,突然笑了:“你怎么还记得这茬,那天不是你想杀我么,我还不得躲躲。” “朕想不想杀你,你不是很清楚?”谢临渊跟着她走入院中,走入屋内。 郁卿放下包袱,扭头道:“你是没想杀我,你能用金链子锁我。” 谢临渊低眸垂首看她,沉默片刻,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拉近他:“你可以锁回来。朕对你做的所有事,你都能对朕做一遍。” 郁卿愣住,顿时整张脸都烧了起来,脑中闪过一串他做过的事,恼火不已,把他往屋外推:“出去!” “朕不是那个意思!” “这不是以牙还牙的问题。”郁卿说,“对你做无数遍都无法让我幸福。” 谢临渊顿在屋门口。 如今他只要和郁卿说话就很幸福了,哪怕她说一万句刺伤他的话也好。郁卿的幸福却是永远不和他讲话。 “除了不见你,还有什么方式。”谢临渊偏过头,“刘大夫的咳症是朕派御医去照看的,他年岁已高,不适宜再回石城这等苦寒之处。朕赐他一间宅邸,就让他待在京都颐养天年。” 郁卿叹了口气,从柜中抽出一张纸,是潞州城中钱庄的存银凭据,塞在谢临渊怀里。 “这是白鹭客栈的房钱,我换回来了。我这宅子还用不上你的钱,你拿回去吧。” 谢临渊眼中又露出那种割伤的神色,这是能用钱换的么?他想留给她一点东西都不可以吗? 郁卿背过身去,走向厨房烧水,声音从院中飘来:“总之我都说过,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现在看来潞州是待不了了,再过几日我就把这间宅子卖了,我换下一个地方。” 谢临渊忽然冲过来拽住她的手臂,咬牙道:“朕现在就走,你不必换。” 郁卿皱眉回视,被他眼中浓烈的情绪吓住,立刻转过头去。 真后悔上次分别时和他胡闹了一整晚,就应该直接推他出去。彻底堵死他得寸进尺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嗓音,道:“是你先违背诺言的,我没办法信你下次还要怎样。” “没有下次!”谢临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闭了闭眼,“……我再不见你了。” 虽然他更紧地攥住她。 郁卿僵着脖颈,淡淡补充道:“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出现在我面前,不和我说话,不打扰我的生活。” 他开始急促地把她往怀里拽,郁卿踉跄了一步,肩膀磕在他身上。 他应该很久没有正经吃饭睡觉了,郁卿感觉他无缘无故消瘦了一大圈,但如今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谢临渊抱得太紧了,好似知晓今后再也不能靠得这般近,要竭力抓住最后一刻,连说话都顾不上,耳畔只剩撕裂般的喘息声。 “你这样我只能跑去岭南!”郁卿连踹带打,推他出院门外,“我都打听好了,南洋诸岛,大海茫茫,你派船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我,正好你死了我也不受连累!” 谢临渊眉心皱成一团,眼眶赤红,怔怔望着她:“那我又能去何处?” “我管你去何处!” 郁卿狠狠地甩他的手,谢临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牢牢拉住她细瘦的手腕,好似只要放开就会溺在海中。 她只能掰他的小指,低下头张嘴咬,咬出一排鲜红印记他也不放。郁卿一狠心抽出那根短刃,猛地扎进他掌骨缝中,顿时血冒了满手,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谢临渊仍没有半点放开的迹象。 血色暗红,刺痛她的眼睛。郁卿看得鼻尖一酸,闭上眼,轻轻道:“你拽得我很疼。” 谢临渊下意识立刻松开手。 郁卿趁机嘭的关上门,将他挡在外面,迅速拉上门闩。 他知道自己被什么攻击才最终放手,却依然在门外唤她。 “郁卿。” “郁卿……” 直到她洗去腕上的污迹,他仍举着鲜血淋漓的手,站在门外哑声唤:“郁卿……” 郁卿就当狗呜呜叫了。他真得很像一条丧家之犬。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她都有家有友有傍身手艺,他怎么又回去了。 白活了。 夜里郁卿躺在床上,捂着胸口。 终于明白晦气是什么意思,竟然闹得她一炷香内睡不着。可她毕竟不会去岭南,她要去京都啊。不表现得冷血一点,以谢临渊得寸进尺的能力,知道她来京都,绝对被高兴冲昏了头,第一天就要翻她家窗户来找她,五天之内就敢爬她的床,一个月就敢提成亲,半年后什么都哄骗她做完了。 狗皇帝! 郁卿怒锤被子。 还好她心狠了点,这回去京都,他大概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出现在她眼前了。再往后就交给以后想办法吧。 两炷香内,郁卿终于陷入昏睡- 第二日上工时,郁卿还在思考如何同向管事请辞。她们近日里都在做余家二房嫡女的嫁衣,余娘子年方二八,要嫁给太原李氏的一位郎君,二人素昧谋面,郁卿听了都替余娘子发憷。铺中其他年轻制衣娘子们还在津津乐道李郎君家室尊贵,风姿隽秀,年少便入州府作官。 孙娘子敲打她们好好做活计,莫要闲说无用之词。 年轻娘子们不高兴,暗地里拽着郁卿抱怨:“什么叫无用,嫁人不看家室容貌才学,还看什么?” 郁卿两头都不想得罪,点头道:“自然要看,孙娘子的意思是咱们私下讨论就好,怕被别人听见。” 她们皆知郁卿嫁过人,但她绝口不提前夫,这让人十分好奇。有胆大的问起她,郁卿想了想,微微笑道:“你说哪一位前夫?” 一句话惊爆在座众人。 “你嫁过不止一位?” 郁卿语气从容,手中针线不停:“嗯。我克夫,三位里两位都死了。剩下那位有才有貌,差点被我害死,我主动与她和离,她才保全一命。” 年轻娘子们唏嘘不已,看她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和惧怕。其中一个娘子问:“剩下那位可是前两日在你家门口的?我听门口买合菜的贩子说,他从没见过生得那么俊的郎君。” 郁卿顿觉好笑:“他不是啊,误会了。” “那他是谁?可曾娶妻了?” 这些小娘子们双眼发亮的模样,忽然让郁卿想到八年前的自己。 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比她稍长几岁,却比她成熟许多,她不懂的事他都懂,既教她如何立足,又做她的靠山支撑她走过最艰难的路。他还生得那样好看,她上辈子身边都是些套着丑校服,只知道抄作业的男同学。就算隔着屏幕也找不出比他容貌更出众的人。 她何时动的心,已经忘了。但就这些事,她也能勉强理解为何喜欢上林渊。 可谢临渊为何喜欢了她?她当时又弱又笨,遇到困难只会哭,每天顶着鸡窝头上蹿下跳,没有半点娴静文雅,没有半点美貌。 郁卿克夫的名声传出去后,找她做衣裳的人都少了。管事好心提醒她,若想继续嫁人,就赶快澄清这些流言。郁卿正有意请辞,说不堪流言想回乡,管事也表示理解,就撕契放她了。 她离开得突然,当天将屋子托给孙娘子后,就提着她那只常背的包袱混出城了。无人知晓她去向何处。第二天清晨,线人看不见郁卿时,急得四处询问。孙娘子说她去岭南了,管事说她去陇西,叶娘子说她回北地一个叫饶州的小城,说什么的都有。 线人拿笔的手颤抖,怕陛下失去郁娘子行踪讯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他只求急报传得够快。 十日后,郁卿进了京,按地址找到薛廷逸的宅院。阿姐不愧是户部侍郎,新宅邸是个两进的乌瓦院子,宽敞太多了。院子中摆着白玉照壁,种着红艳艳的秋海棠,还雇了两仆两婢打理。的确像个当官的了。 易听雪得知她来京,立刻下值回了府,见到她,惊喜不已:“怎么不同我说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啊。” 郁卿摇头:“满京上下勋贵认得我这张脸,知晓我二人和离之事。阿姐年少居高位,想必有许多人盯着。我帮不上你的忙,就尽量少给你添麻烦。” 易听雪实在感动,心下又唏嘘。暗暗拉过郁卿道:“陛下知道你上京都了?” 郁卿觉得谢临渊早晚得知道,城门口盘查身份的守城官看见她,还愣了一下,待放行她后,慌里慌张立刻叫人去禀告。 易听雪说起,陛下前几日似不太好,据说又犯了眼疾。 “很快就能好了。”郁卿没多解释。 她此次回京,不方便与薛郎住在一起,反而住在刘大夫那边。时隔两年再重逢,刘大夫苍老了许多,咳症虽见好,说两句话还需喘口气。 郁卿见着他就掉眼泪,只庆幸自己回来了。 刘大夫哈哈大笑:“生老病死俱在天命,老朽一生十全十美,到老还能住好屋,享清福,有什么值得哭的?” 郁卿也说不上自己为何哭,她见着刘大夫,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时一切都尚未发生,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从宁州与易听雪结伴回来,兴冲冲钻进医馆里。或是从江都回来,到白山镇那日,看着桃花满枝头,忽然大病初愈。 十六岁的春光真美丽,现在回忆起来,还像晒在她脸上。 刘大夫默默听完她解释,像从前那样拍拍她脑袋,道:“你才多大一点啊,还跟我提时光荏苒。” 她忽然就被安慰到了,和刘大夫在一起总有平和的感觉,好像一切波澜起伏都显得微不足道,可以轻易放下了。 “一辈子在家做闺女也无妨。”刘大夫呵呵笑道,“老朽去了,就让你白英大哥一家养着你,还能短你一口饭吃不成?” 这样看似可行,但人还是不能将一生寄托在做闺女上,若吃穿富足,她或许能一辈子当闺女。一旦被逼入绝境,难保不会各自飞。谁能笃定这一生无风无浪呢? 郁卿眼前忽然闪过宋将军笼罩在月光下的脸,他低着头憨厚笑道:“狼是危难的生灵。不到绝境不会明白。” 若非林渊,她早就死在多年前的荒山雪中了。但她不需要林渊了。如今只希望谢临渊好好做个君王,将太平盛世撑得长久一些。 往后的几日里,郁卿都没有出门,日日陪刘大夫聊天。白英大哥家添了一个儿子,还在襁褓中。他很有父亲模样,平素沉默寡言。白日去医馆当值,傍晚检察阿珠功课,夜里再哄小儿子入睡,任劳任怨。 腊八那日,他们一家四口出门游玩,白英大哥肩上骑着阿珠,怀里还抱着一岁多的小儿子,嫂子只背着一只小荷包,四人笑着与郁卿告别。 大嫂调侃道:“我若有卿妹这脸蛋这身段,今日定要打扮一番上街,再选个夫婿。” 郁卿笑了笑,低下头。容颜总会老去,人世间所有事都在消亡,唯有情谊能随时间愈发牢固。大嫂羡慕她容貌漂亮,她羡慕大嫂一家平淡幸福。 然而刘大夫也鼓励她多出去走走,哪怕不是选郎君。郁卿思前想后,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了最鲜艳的衣裙,去找易听雪玩。 天色尚早,却下起濛濛白雪。郁卿来时,她正与平恩侯在府中吵架,为的是户部征调粮食。二人都拉郁卿站边评理,郁卿听得完笑道:“你俩分明都想为对方好,却吵成这般。” 二人都不说话了,面红耳赤别别扭扭。半响又和好如初,收拾妥当说要带卿妹去看舞龙灯。郁卿就像两人领养的孩子,她吃糖葫芦,二人研究哪家卖得好。她看龙灯,两人讨论哪间酒楼视野开阔。 走着走着,郁卿手中就塞满了糖人纸画灯笼。易听雪斥责平恩侯怎么不帮妹妹拿东西,继而衍生到某些政见不和,险些又吵起来。郁卿笑得前仰后合,左右相劝。看完龙灯,平恩侯又请二人去他府中吃炙鹿肉。 一开始还是侍婢来烤,郁卿手痒痒,就亲自拿过长筷,在炭火上翻动。平恩侯和易听雪在讨论朝堂之事,说着说着情绪激动又来拉郁卿站边。 最后两人一人一双长筷,嘴里辩得火热,平恩侯夹给易听雪,易听雪夹给郁卿。肉都流到了郁卿盘子里,她只顾埋头苦吃,时不时抬头赞叹一句:“说的对。” 郁卿吃撑了他们还在争论,她就带着侍婢在府中瞎逛消食。 天色不早,她回去时,忽然感觉气氛不对劲。 远远一瞧,前堂门口站了两列禁宫侍卫。 侍婢来禀告,今日沐休,陛下有事宣平恩侯与薛廷逸进宫,得知他俩满京城乱窜,便直接来府上了。 郁卿慌忙点头:“那我该避避,替我向侯爷和薛郎说一声,我先走了。” 说完快步让婢女送她从后门出去。这侯府也太大了,走到一半郁卿听见隐隐有说话声,她猛地停住脚步,瞧见不远处的亭中三人身影。 他们不是在前堂议事吗?怎么却在后院亭中? 八面挡风的亭帘静垂,郁卿看不真切。忽然又觉得古怪,她慌什么,要慌也是谢临渊慌忙避着她。 于是她挺直了脊梁,堂堂正正,也规规矩矩从亭外走过去了。 帘内,易听雪和平恩侯大气不敢出,低头不言。余光里,座上天子的视线像被帘外那一道身影黏住,随着她走动而移动。等她消失后,他目光才移回二人身上,淡淡道:“继续说。” 他唇角的弧度微不可查,但就是怎么看都觉得他很愉悦。 郁卿平安回到家睡了一夜,无事发生。她想着昨日情形,暗暗地琢磨。谢临渊真被她吓住?就算她出现在眼前,他也再不敢来找她了。 这仿佛给了她一股底气。在家中当了好几日闺女,郁卿便去东市裁缝铺子中,厚着脸皮找当年的掌柜娘子,问她需不需要人。掌柜娘子瞪她一眼,没问半句。只道岁末最忙,她明日就来上工。 郁卿连着三日做到傍晚才走。 出门时,京都下起了大雪。 天地素银,十丈之外几乎一片白茫。郁卿哈了口气,冲进雪中,脸上顿时被拍上密密麻麻的冰凉。 忽然一个陌生人匆匆赶来,递给郁卿一把红伞。她愣在原地,正要问,那人抱拳一行礼,扭头消失在风雪中。 郁卿呆呆举着伞,抬头瞧见伞骨上宫中锻造的朱砂印痕,未开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向四周看,只有无尽匆匆行人越过她。忽然那种直觉又出现了,她抬起头,望向裁缝铺对面的酒楼客栈。三楼有一扇临街的窗,即便下暴雪天也开着,与其他禁闭的门窗格格不入。 郁卿看不见那扇窗中的景象,于是便作罢了。 回去后她将伞给了易听雪,让她帮忙还去宫中。 易听雪道:“按规矩来说,御赐之物不得还。” 郁卿沉默片刻,道:“我和他之间没这个规矩。” 自这日后,谢临渊似乎摸到了一种无声的准则。越来越多的东西,以各种方式渐渐送到她手上,伞,纸笔,她爱吃的糕点,剪子,一本书,她遗落的香囊……大多数都有送有还。 最后几日她待在家中,没去上工,谢临渊竟送起了她当年缝的布偶。要送也不一次送完,非得每日傍晚定时定点送一个,搞得她每天都在掰着指头算,何时能把娃娃集全了。 郁卿好似被温水煮青蛙,待发现谢临渊连过节的珠钗衣裙都送到她手中时,顿时反应过来,这人贼心又又又复活了!真是怎么撵都撵不走。 不过她已经有刘大夫和易听雪了,只要这天下还太平,她帮忙养着阿珠和白英大哥的小儿子,到老也不必担心老无所养。 然而,廿八那日,郁卿等了一整天都没等到送布偶的人。明明初七晚上她就能集齐全套了。 好个谢临渊,不来纠缠她,想设计让她来纠缠他是吧?郁卿气鼓鼓走出院外,环视四周。夜渐渐深了,很快就要宵禁,郁卿客客气气喊了一声:“请大人出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他。” 不知从那个背巷里钻出来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来到郁卿面前。郁卿塞给他一张纸条就回院了。 待那张纸条送到宫中,谢临渊似乎早就等着了,他立刻拆开看,上面郁卿歪斜颤抖狰狞的几个大字,用每一笔每一划控诉他:“狗皇帝还我布娃娃!” 谢临渊哼哼笑出声,那笑容得意极了,仿佛费尽心机终于收到最想要的礼物。他朱笔御批了一行小字:“何处的布娃娃。” 传到郁卿手中,无语得瞪了纸条好几眼,仿佛能透过那行冷肃的字迹瞧见谢临渊欠打的笑容。这人就是想招她骂一顿,一日不挨骂就一日浑身不自在。 郁卿掏出笔写:“我的布娃娃都是巫偶,拿了你会三日内中邪脱发变成秃子。” 如此恶毒的诅咒送到谢临渊案前,教他笑得嘴角半天都没下来过。他一遍遍看那一行张牙舞爪的字,比欣赏兰亭序的真迹还要聚精会神,简直到了着迷的程度。 良久,他再次批下几个冷漠的字:“朕日理万机,一时忘记,向卿赔罪。” 一只布偶随纸条送回郁卿手里,她捏着布娃娃,顿觉好笑。日理万机还有空批她的纸条,看来还是奏章太少喽。 郁卿并不太在意,横竖布娃娃都会给她的。她放好布偶就睡了。廿九那晚倒是送来了,年三十她顾着和刘大夫易听雪守岁放爆竹,热热闹闹吃团圆饭。直到初一凌晨才想起,布偶还没送,兴许谢临渊这次是真的忙忘了,连她也忘了。今日太困,索性先睡了。 然而在长安宫中,冷清寂寥的议政殿上,谢临渊彻夜望着满殿摇曳的连枝灯。 丑时已过,却仍未等到她来问。 那只布偶就放在案前,他听见远方爆竹声响彻整夜,落到宫中,却只剩一点微弱的脆响,像蜡泪滴落在空荡荡的金阶。 他这样算是纠缠么? 她不理睬,他也只能苦等一个和她讲话的机会。 第80章 第 80 章 他只询问 爆仗声炸醒了初一的清晨, 郁卿抓起所有被褥捂在脑袋上,怎么大家年初一不睡懒觉大早上放爆仗啊。他们昨晚都不守夜吗? 声音越来越多,几乎震天动地, 阿珠邦邦敲门进来喊:“小姑!快起床陪阿珠玩!” 郁卿爬也似的起来了。刘大夫递给她一封红纸包,白英大哥大嫂也递给她一封。郁卿愣了愣, 哭笑不得:“我还能收压岁钱呀,和我同龄的人, 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刘大夫哼哼两声:“小孩子都说自己大了, 实际上还是小孩子。” 大嫂笑道:“你一在家中,二没孩子, 算什么大人。” 郁卿掏出备好的红包塞给阿珠, 就被拽走了。 阿珠认识三四个同龄娘子,拉着郁卿一起打雪仗。她们瞧见阿珠的小姑生得如此漂亮,都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往她身上砸。平日里疯跑乱笑的,到郁卿面前就个个矜持。最后打雪仗改堆雪人了。 到了晌午饭点, 其中一位小娘子的兄长唤她回去, 年轻郎君是个及冠的书生, 嗓音温润, 不带半点急躁。他看见郁卿,忍不住瞧了好几眼,又怕失礼地迅速收回去。 郁卿太熟悉这种视线了, 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去,找到阿珠:“小姑有些饿了,阿珠带小姑回家可好?” 小娘子们见郁卿要走,纷纷都围过来,问她午后可还来。郁卿只说阿珠肯定会来。 午饭后郁卿补了半个时辰的觉, 醒来后架不住阿珠缠,又和她出门。 到后巷时,那年轻书生还在,阿珠说他是学堂东家的三郎君。书生朝她打招呼,郁卿不好失礼,也向他颔首。两人就静静站在一旁,瞧几个小娘子玩雪。 郁卿堆雪人的技巧一般,也就捏两个球垒在一起,拿爆仗纸塞了个眼睛鼻子嘴出来。 书生见状,笑着取雪捏出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鸡,递给郁卿:“鸡鸣喜报,给刘娘子拜年。” 郁卿道了声谢,忍不住赞叹:“捏得好生动啊。” 她与那书生聊了两句,得知他正在准备明年科举。郁卿捧着公鸡回家,给它在屋外搭了个避雪的棚子保存。 正月初一,文武百官朝贺,易听雪下了朝就找郁卿来府中,平恩侯也在。两人又在说些朝政上的事,眼看要绊起嘴来,郁卿赶忙道:“大过年的,来来吃饭吃饭。” 这套成功把两人糊弄过去。席上平恩侯提起陛下今日脸色不对,似是又彻夜未眠了。 郁卿这才想起,他好像还没送布偶。过年她都忘光了。但他一夜没睡觉,兴许是朝政繁忙,也忘了这事。 她好奇道:“天子过年是不是还得处理政事啊?” 话音一落,二人顿时盯着她看。郁卿从没问起陛下,但易听雪和平恩侯却知晓陛下有多在乎郁卿,总要拐弯抹角让薛郎提起几句才肯满意。 平恩侯道:“并非每朝都如此,先皇年节都会休朝五日。今上勤政,初二初三没有朝会,但依然会听政。” 那岂不是全年无休。 郁卿刨着白饭,真不知道谢临渊跑去纠缠她时,到底怎么兼顾朝政的。他还是好好待在宫中,避免天下大乱吧。 相比之下,她那点布偶也不非急着要,暂时别打扰谢临渊了。 二人见郁卿又不问了,一时也摸不清她如何想。 平恩侯思忖片刻,道:“按大虞传统,天子今日应当设家宴。可陛下孤家寡人,年年都是自己一人待在议政殿里。” 郁卿不咸不淡道:“他是天下至尊,该享受享受孤独了。” 一句话把平恩侯的意图堵在嗓子里。 易听雪见状瞪他一眼。 郁卿丝毫不可怜谢临渊。她太懂了,谢临渊最恨被同情怜悯,这人在她面前从不肯显露一点弱势,连求她的语气都凶得要命。 一生要强的狗男人,谁可怜他,转眼就会被他得寸进尺。 后面几日她都没收到布偶,也没急着写纸条向谢临渊索要。郁卿悠悠闲闲过着年,金銮殿上的谢临渊却没一刻安宁。他听线人向他汇报,郁娘子与学堂东家的赵三郎君于年初一相识,后面每日送阿珠上学堂,二人都相谈甚欢。 谢临渊盯着案前的布娃娃,自年初一起,她就彻底遗忘了这些布偶,他三日不送,她三日都不再过问。明明先前一日不送她就会骂他狗皇帝。是否就因为认识了那个文弱书生。 她想重新开始。 这种见色起意的男人惯会装温柔体贴,嘴上说着恪守礼教,眼睛却一刻也不老实。郁卿不就最喜欢这般男子?当初还误会林渊是这种人,才会喜欢他。 她和赵三郎日日说话,却连看他一眼都厌烦。 谢临渊阴着脸,命人将此人平日所作文章拿来,读完后冷笑一声,真是浪费他时间,水平实在太次,还不及她那个假夫婿的半分。 她到底怎么看上这种男子的? 谢临渊传了回京述职的邓州防御使,让他给此人找个差使做,即刻去千里之外的山南东道上任。 第二日郁卿出门时,走到遮雪棚前,想看看那只雪公鸡化了没,蹲下一瞧却愣住。 棚中的公鸡换成了一条立耳垂尾仰首的凶犬,目光险恶,龇着尖锐的牙。 郁卿差点笑出声,谢临渊心眼气量比针尖还小。 她捡起一根树枝,在狗四周划了一个圈,写在雪地上:“议政殿办公处。” 金銮殿上,谢临渊忽然得到线人来报,郁娘子传讯。 他顿时怒不可遏,果然她就是在乎那个学堂的三郎君。他动了那只丑鸡,她才会想起他。凭什么一个认识了三日的陌生男子都能抢走她的关注。 谢临渊闭了闭眼,展开纸条,歪斜的字迹质问他:“你把赵三郎如何了!” 尽管内容是问她心上人的,字却是写给他的。 谢临渊盯着那愤慨的每一笔,再多不甘也只能咽下。 他始终都是第三个人。郁卿喜欢林渊,而他亲手毁了林渊。她做建宁王宠妾,他杀建宁王。她与薛廷逸举案齐眉,他抢她入宫。她和牧放云逍遥自在,他去阻拦。她和牧峙成亲,他非要插足她的婚姻。如今她对赵三郎有意,他还拆散二人。 郁卿和潞州裁缝铺的娘子们说,她有过三位夫君,其中却并没有他。他何尝不是她一生中的无名氏。他什么都算不上。 谢临渊放下纸条,静默了许久,最终提笔写道:“杀了。” 纸条传回郁卿手中,她狐疑地盯着那两个字,谢临渊又犯什么疯病了。 她写道:“尸体埋哪里了,我去上坟。” 谢临渊垂眸,面无表情提笔写:“议政殿。” 郁卿收到纸条:“……” 这算盘珠子都打到她脸上来了。 议政殿是不可能去的。 为了避免他发疯钻牛角尖晚上不睡觉,还是认真写道:“我看在阿珠面子上和他打招呼,每天说不到三句话,你操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如有空记得还我布偶。” 下一次送回来的没有纸条,也没有胡搅蛮缠的威胁狠话了。 只有一个布娃娃。 郁卿满意地捏着布偶,忽然,又心绪不宁。 她和谢临渊之间,像连着一道隐形的丝线,她一扯他就被勒住,他扰动时她必定会感知。谁都无法忽视彼此。尽管他们名义上彻底断了。 这样他们永远也扯不清。 她取出一张纸条,郑重写道:“请陛下一次性将布偶全都还给我。” 郁卿等到晚上,谢临渊头一次没有回应,纸条再没传来。往后的几日里也没见线人送来布偶。郁卿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玩忽冷忽热的把戏,易听雪却忽然带给她一对布偶。 “明日陛下临幸平恩侯府赏梅宴。”她疑惑又小心翼翼地问,“卿妹可要去?” 郁卿问:“陛下要求我去?” “陛下未提起。” 谢临渊的意思是,决定权在她。他只询问。 郁卿收下布偶,藏进自己厚厚的毛绒袖子里:“不去。” 过了两日,易听雪又带给她一对,面色复杂道:“明日陛下临幸大理寺少卿府上,卿妹可要去?” 郁卿理直气壮:“不去。” 但布偶照收。 隔日郁卿从裁缝铺回来后,有一行宫人来拜访,自称是尚衣局织造的奉御,拿着郁卿的布偶,先赞扬了她缝纫上的几个巧思,又指出明显的不足,最后问郁卿可想去宫中织造。 郁卿不得不承认,她心动了。尚衣局织造集全天下最顶尖的制衣师傅。掌柜娘子就凭借她师从宫中织造的手艺,在东市开了个铺子,客人常年络绎不绝。 若她今后想在人才辈出的京都开个裁缝铺谋生,肯定要过硬的手艺打底。 可织造在东苑南,算是半只脚迈入了长安宫。她当初好不容易跑出来,现在却要回去吗? 她也不是没有营生的手段,给掌柜娘子打一辈子工也成。 郁卿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独自开铺子的想法占了上风。 到了织造,她发现此地就是一个秩序更紧密,规模更宏大的裁缝铺。人人都在忙碌,也没什么好担忧惧怕的。一整日下来,谢临渊更没出现。 傍晚时,郁卿走出东苑角门,杜航立在一辆车在等她。 车帘大开,里头没人。 “今后都由微臣接送郁娘子往返。“他笑道。 郁卿犹豫片刻,还是上了暖和的车架。一路马蹄哒哒,她静默地抱着车上手炉,靠在车厢上听着。 回到家后,她莫名放松了许多。 今非昔比,谢临渊不会掳她入宫,还很听她的话,除了贼心不死。从前那些事,应当再也不会重来。 就这样直到正月十四,易听雪问郁卿:“你想去上元宫宴么?” 如今易听雪官居户部侍郎,必须得去。这两年裴氏没了,朝堂也有不少变动,当年事也无人敢再提。 侍婢们捧着托盘,上头备好的衣衫环钗水粉胭脂。郁卿只瞧了一眼,目光就移到桌上的八个布娃娃。 足足八个。 她真切感受到谢临渊下了血本。 “不去了。”郁卿低下头,和阿姐道别,抱起布偶们离开。 易听雪叹了口气,似是知道这个结果。 今年的冬天格外干冷,雪下得不多,但风中总有股凛冽的雪味。 她更爱民间的上元灯火,比宫中热闹太多。灯火鱼龙,辉煌灿烂。郁卿牵着阿珠的手,一直一直走。给她买糖葫芦,扎发绢花,也给自己买一串。 两个人猜灯谜,没一个猜中。郁卿垂头丧气,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阿珠眼看着她抿起嘴,让她在此地稍等片刻,遛回去掏压岁钱买下那盏灯,跳起来拍她的肩膀道:“阿珠很有钱,小姑想要什么,阿珠给你买。” 她语气淡定,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郁卿被逗笑了,使劲揉了揉阿珠脑袋,忍不住地想,若她这辈子能有个女儿,会是什么样。可惜她也不愿单单为了孩子嫁人。和观念不同的人过一辈子,不如自己过一生。 上元后,天变暖。崔将军府的冰像也将消融。易听雪带来一对布偶,转达陛下之意,问郁卿是否要去赏冰。 她仍一口回绝。 回到家,望着满架的玩偶,郁卿恍然发现所有布偶都在此处了。谢临渊身上再也没有她值得留恋的东西。今日他送来那一对玩偶,就是他手中的最后两只。 郁卿只是好奇,为何他不把这一对留在手中,逢恰当的时机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这不是他最擅长的吗? 郁卿又找到了易听雪。 “去一趟也无妨,就是希望他还能遵守之前的承诺。” 别让她看见他,也别来纠缠她。 80-85 第81章 第 81 章 陛下驾崩 玉江园冰宴不似上元宫宴那般严格按序入席, 众人多在府苑中行行走走,赏冰观嬉。郁卿头上还有帷幕遮面,远看着就像哪家未出阁的害羞小娘子。 此地两年前并无差别。进园后, 郁卿还隐隐寻找过谢临渊的蛛丝马迹。抬头看见从靺鞨运来京都的冰像,被阳光润柔了棱角, 晶莹剔透。就将陛下忘在脑后了。 可来来往往皆是诰命夫人,有不少都面熟。郁卿不想被认出, 隔着帷幕薄纱观冰像, 又心急嫌看不真切,索性寻个暖屋等, 待夫人们看够了, 她再出来图清净。 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屋里暖和,她饮了两杯热茶,昏昏欲睡,服侍她的侍婢也打着盹。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急促地唤:“卿妹, 醒醒!” 郁卿睁开眼, 瞳孔骤缩, 本能地向后仰。 眼前人一袭侍从青衫, 不过一年,他身上少年轻浮的气息迅速褪去,变得沉肃, 逐渐有他父亲的影子 郁卿张张嘴,满脸僵硬:“……云郎,你怎在此处?” 她随即想起,崔将军和陛下早年在定北军中抵抗北凉,牧峙也在, 他们都是一派人。说不定崔将军和牧家父子情谊不浅。 牧放云一动不动望着她:“卿妹,你可要同我一道离开京都?” 郁卿察觉出哪里不对,侍婢已经被敲晕了,正倒在椅子上。 “你说什么胡话!”郁卿面上镇定,缓缓摸向腰后的短刃,“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我亲手杀了你父亲!” “是那暴君杀的!”牧放云眼中浮现恨意,垂下头,痛惜道:“卿妹……对不起,那天我误会你了,你一定怕极了吧?你放心,我都查清楚了。” 郁卿彻底迷惑了:“是谁告诉你陛下杀了牧大人?” 牧放云执剑的手按住郁卿肩膀,“此事我阿耶旧部人人皆知!他还往我牧府安插探子,几欲在我阿耶酒中投毒。屡次潜入我府中欺辱于你。他任用的奸佞还敢派死士从我平州军中劫走臣妻!世上怎有如此心思歹毒之辈,他下一万遍修罗炼狱都不够!可他偏偏权倾天下……” 牧放云整张脸都皱着,五官容貌未变。但眼神已不复清澈。 那个和她在敕勒川上寻找长虹尽头的少年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郁卿站起身,直直看进他的眼睛,“是我失手杀他,和谢临渊无关。” 与此同时,她取出腰间匕首,刀尖却并未指向他,而是横着格挡在身前。 “你——”牧放云持剑的手发抖,苦笑道:“若我不用肩负牧家的未来,你也没动手,或许我们还能继续……” 像两片云一样,在金色的敕勒川上游荡,无拘无束。 牧放云的手攥紧,缓缓扬起长剑。 郁卿闭了闭眼:“云郎……我从没真正想做牧夫人,你父亲也从未真正当我作妻子。他甚至动过心思,拿我送给裴氏,换取一位高门贵女与你联姻。这世道妻与妾何异?世人不过皆看中我容色背后的利益罢了,建宁王如此,你阿耶亦如此,你难道也要如此吗!” 下一刻,牧放云扬剑的动作骤停。 他有杀意,但没有杀心,明显是不忍。 为今之计最好快点送走他,万一谢临渊来了,牧放云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郁卿赶忙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何穿着侍从的衣裳?” “崔将军看在我父情面上,留我藏身在此。”牧放云面色痛苦。 郁卿一愣:“藏身?谁在追杀你不成?” 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谁想对牧家赶尽杀绝呢? 除了谢临渊,还能有谁? 牧放云瞥她一眼,没有任何人追杀他,是他来杀别人。但他最终还是将话压下去。 “卿妹,我阿耶非你所杀,今日你与我一道离开京都,我们远走高飞。” 郁卿咬牙道:“就是我杀的!” 牧放云眼中激起一片恨意,剑再扬起:“你胡说……若真是你杀,我不会留情!” 郁卿缓缓放下了匕首,颤声道:“我不敢拍着胸口指责你不可以杀我,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今日割了我的喉咙,我也没异议。人一旦落入权势纷争的泥潭里,谁又能自诩清白无暇!只是若有半点可能,我宁愿我们永远是敕勒川上自由自在的模样,好过现在仇恨缠身,刀剑相向。” 牧放云呼吸急促:“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脱身吧!” 郁卿取出帕巾,擦了擦眼睛:“是,但亦出自我肺腑。” 牧放云长剑无力地垂落,忽然握上郁卿的手,“我阿耶就是那暴君杀的!你被他骗了。你以为你是失手杀人?你只是陛下手上一枚棋子,他利用你来杀我阿耶,他亲口承认!” 郁卿心中骂了谢临渊一百遍,不动声色抽走手,望着牧放云的眼睛:“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云郎,你没做错什么,你和我一样,被迫卷入权力纷争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你快走吧,去陛下找不到你的地方!” 牧放云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如梦初醒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那你呢?” “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想到谢临渊,胸中就聚结一股郁气,压在心头。 昼短夜长的冬天里,不到吃晚饭太阳就落下去,天地笼罩在无力的昏黄里。 郁卿叹道,“你切莫同我一样,一生都在恨中过不去,理也理不清,只好想方设法一次次伤害别人,到死那天才能终结了。” 牧放云面露不忍,沉默了许久,红着眼眶低声道:“卿妹,保重。” 铜炉里的银丝炭快熄了。 郁卿坐在原地,拿起火钳去拨,掸落满盆发白的灰烬。她叫醒昏迷的侍婢,在慌乱的道歉声中笑了笑:“麻烦你给我拿些吃食来。” 屋门打开时,一股冷气灌进屋中。 郁卿深吸一口气,心里依然憋得慌。 侍婢刚一出门,瞧见侧窗下竟站着一个男子,手提长剑,静默如冰像。 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立刻捂住嘴,看清那人身上绣十二纹章的大氅,赶忙跪下行礼。 …… 侍婢拿来的吃食竟全是甜口的,郁卿越吃越生气,忽然拦住她道:“陛下没来过吗?” “郁娘子……奴也不知啊。” 她诚惶诚恐的模样,让郁卿冷静了点。 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她慢慢地放松下来,偏偏脑海中又突然响起牧放云说的话:“他利用你来杀我阿耶,他亲口承认!” “你被他骗了!” 郁卿心脏像被一只手捏住,丢下筷子,起身道:“带我出去,我要去见谢临渊。” 侍婢被她直呼其名吓住,赶忙给她披衣:“冰嬉已经开始了,贵人们应当都在看台上,郁娘子也要去吗?” “去。”郁卿戴上帷幕,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总要替她作主了,不就是仗着自己天下至尊为所欲为? 她不需要他顶罪,谁来报复就报复。说什么他利用她杀牧峙,嘴里常年没有半点真话,活该被讽刺暴君,以后骂名垂青史都是他自己作的! 郁卿大步走出门,衣摆在寒风中呼呼作响,恨不得扬起拳头立刻锤谢临渊一下。 一拳不够,一百拳更不够。她要锤爆他的狗头,让他再越过她做决定! 江边高台数丈拔地而起,江冰上将士们蹴鞠战正近尾声,呼声高涨直冲九霄。 郁卿一眼看见高台上的玉屏风,不顾陈克阻拦,兔子一般嗖的蹿上去,绕到屏风后一看,竟空空无人。 她看向身旁柳承德,问:“陛下人呢?” 柳承德惊愕不已:“陛下,不是去、去找夫人了吗?夫人莫慌,陛下兴许被哪位大人耽搁,正在归途呢。” 果然去找她了! 郁卿扭头环视四周,高台上一览无余,并无遮挡。 这时候知道信守承诺不见她了? 之前缠着她送布偶是什么意思? 她扭头就往回走,绕了好几圈还没半点头绪,心中怒气越来越盛。当年谢临渊是如何蒙着眼,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立刻认出她的。他难不成长了狗鼻子? 周遭侍从来来往往,她每经过一个就要问:“可见过陛下?” 其中一个给她指了方向,正是冰像长廊。 郁卿提起裙摆,转过曲折的林道,一眼看见他的颀长背影,无比熟悉,隔着很远就能认出来。 夕阳落在天子章纹尊繁的大氅上,鎏金溢彩,他脚下一片碎玉乱琼亦被染得金灿灿。 他正与崔大将军说着什么。 郁卿双手拢在袖中,放缓脚步。 不多时,那崔大将军行礼离去,周遭一群青衫侍从垂首跟上。 谢临渊负手立在原地,不知为何没有离开。 众人脚步声中,郁卿缓缓靠近,想着等下该先打但还是先踹。 就在此时,崔大将军的恭顺垂首侍从中,有一人猛地暴起,抽出长刀,电光石火间,直逼天子喉间! 那张脸两刻前才见过,正是牧放云。 刀来罡风卷起碎雪,不待刀风袭来,谢临渊立刻侧身错过。 他反手抽出龙纹剑,剑鸣如龙吟,声未落地,他一剑削开牧放云手肘。 青衫“嗤喇”破开,红血间可见一点白骨。 这一切都在顷刻间发生,快不过一眨眼,众人呼喊声尚未涌到嗓子眼,谢临渊顺势扬手,剑尖直取牧放云心脏! “有刺客!” “来人救驾——” 崔大将军看清刺客那张脸,惊惧大喊:“云郎!” 在这混乱的喊叫中,郁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眼睁睁看着那剑尖一点点划破牧放云的衣衫,谢临渊制住他握刀臂膀,往他心脏上用力一捅! “——住手!”郁卿尖声呼喊。 谢临渊的动作本能顿住。 剑尖停在牧放云的心口两寸处。 在他犹豫的瞬间,牧放云露出袖中匕尖,扎进谢临渊胸膛! 嘭! 牧放云被踹出数丈,匍匐在地,咳出一口血。 周遭侍从一拥而上,抽刀要将他就地砍死。 郁卿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发抖,与另一道浑厚的嗓音一同出声: “别杀他!” “留他一命,先救驾!” 她飞奔过去,差点被绫罗长裙绊倒,径直越过谢临渊,跑到牧放云身前,在层层叠叠的侍卫间挤身。 郁卿迫切地想知道他的伤是否致死,更不敢置信他竟冲动之下,去刺杀谢临渊。 若他真将杀父之仇错归在谢临渊头上,又因刺驾而获极刑,那可真就扯不清了。 牧放云仰起头望向郁卿,满眼写着不要再靠近了。 郁卿崩溃道:“你怎么……” 现在不该是追究情理,指责泄愤的时候。 她扭头望向谢临渊,颤声道:“先别杀他,他报的是杀父之仇,他不是真想杀你!” 一别已有数月。没曾想第一面竟在这种情形下,第一句竟是给牧放云求情。 谢临渊垂着长睫,刻意敛着眸子,让人不可窥见其中情绪。 执剑之手上,青筋如山峦起伏,被血覆满。 他前胸也染上大片血迹,郁卿在慌乱惊骇中,没有细看,还以为那是牧放云的血。因谢临渊背对着她,郁卿没看见牧放云最后的行刺。此刻与他僵持,才渐渐发现他胸口竟插着一柄匕首。 她心脏好似被一块石头击中,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望着他衣襟上的血。 应该没事的,一时半会儿没事的。 谢临渊命很硬,他被她天天拳打脚踢,用剪刀扎过,用匕首扎过,刺过心口,灌过大量迷药,他自己平时也发疯不吃不喝不睡,到现在仍全须全尾,活得好好的。 “他是冲着我来的,你先让他下去。”郁卿语气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她只想立刻解决了牧放云这个大麻烦,让他赶紧离开,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牧放云被按在地上,仍恨恨盯着天子,道:“向他求情只是白费力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谢临渊冷笑:“匹夫之勇,不堪大用。你父亲犯下的恶事,你满口不提,偏要拿剑责怪一介女流?牧峙实在养废了你,你自幼长在边关,却鲜少上阵杀敌,朕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砍了北凉王的脑袋。活在朕的庇佑下,却还敢来刺杀朕?” 牧放云讽刺道:“那你还不是被我的匕首刺中?” 谢临渊忽然抿唇不言,下意识看一眼郁卿。 然而她却望着牧放云,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恨铁不成钢。 仿佛在遗憾牧放云没有刺杀成功。 她心心念念都是牧放云,最爱和牧放云一起在敕勒川上的日子,要牧放云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哪怕牧放云刺杀失败,也要第一时间为其求情,却不肯分给他一丝一毫的目光…… “带他下去。”谢临渊面无表情,平声道,“若让朕再看见你一次,绝非今日这么简单。” 两侧侍从犹豫片刻,缓缓卸力,让牧放云勉强站起来。崔大将军已满头大汗,恐陛下牵连于他。然而陛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转过身,挥手让众人下去。崔大将军速押牧放云出府,封锁了玉江园,去请御医和柳内官来。 牧放云还想说什么,被崔将军立刻捂住嘴,低声威胁:“若非郁娘子,你早就没命了!还不快走!” 牧放云悻悻闭嘴。 眼看麻烦事终于解决,郁卿顿时松了口气,一扭头,谢临渊竟走到长廊中去了。 “你要去哪里?”郁卿追上来,要抓他大氅角,被他一把甩开。 谢临渊冷冷瞪她一眼,捋平衣袖,继续往前走。 郁卿气得眼前模糊:“你胸前插着一柄刀,还要乱走吗!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 这个人没有痛觉吗? 谢临渊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淡漠的声音传来:“滚出去。” 郁卿仿佛听见理智崩断的声音,忍无可忍,上前要把他按到长廊边的坐栏上:“你现在受伤,我不跟你计较,等你好了我把你头锤爆。” 谢临渊对她大不敬的态度极为不悦,恶狠狠地挥开她的手,郁卿扯着他的大氅往前拖,谢临渊立即抢回来。 她趁机抽开他大氅绳扣,想看那匕首伤势。 谢临渊被彻底激怒,蒙住她眼睛。 郁卿叭叭拍他手臂:“放手,你每天就知道装模作样,伤口都不敢给我看!” “放肆!再有一句不敬朕缝住你的嘴。”谢临渊用大氅把她裹成蚕茧,打了个结。提出长廊,放到廊下的青石板上。 他扭头就走。 蚕茧郁卿蹦了好几步去追,实在不方便,费劲胡乱从底下钻出来,满头发髻凌乱,她一把抓起帷幕盖在头上遮挡,连爬带跳上了栏杆,翻进廊里。 谢临渊走得很慢,郁卿怀疑他真的伤着了,更加烦躁,冲上去拦在他身前,“你先不要乱跑,御医在那边马上来了,我都看见了!” 郁卿气喘吁吁,隔着帷幕的薄纱,警告似的对视。 谢临渊垂着眼,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朕指手画脚。” 郁卿撩开纱帘,探头要研究他胸前伤口,不忘反唇相讥:“我是东西你就是狗东西。” 谢临渊按着她伸过来的脖颈,不让她看,声音隐隐压着怒火:“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郁卿扒拉他的手,仰着下巴讥讽:“还不是拜陛下所赐?” 谢临渊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茶色眼睛。 他按进她毛绒围领的手向后,缓缓地,以一种不被察觉的方式,勾住她脖颈。 料峭夜风从二人之间的缝隙穿过,激起皮肤的颤栗。 夜幕降临,模糊她秋水眼波,让眸中怒意都辨不分明。 郁卿怔了怔,长睫似蝶翼在风中颤动:“你——” 不待她说完,他的气息立刻覆下来。 郁卿心脏似骤停,慌忙想推他,怕推到他伤口,双手不知往何处放,半举在空中,好似投降。 就这么僵持了数十息,她没敢动,任由谢临渊深入又分开。这个吻不太贪婪,还没有他们吵架的时间长,只是在结束时,他咬着她的唇尖渐渐滑开,黏着她的目光也如同审视和细究。 郁卿要后一步,扩大他们之间的间隙,瞬间被他拦腰拽回,又拉入吻中。 这次就更凶狠放肆,延续他们不休的争执。入侵的节奏迅疾,似雷鸣在不经意间轰然而至。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占有她小小的空间,一次又一次,云中翻滚雨中回旋,像掠夺又像无度索求。借这小小一点连结,抢走她的嗓音,破坏她呼吸节奏,进而蒙蔽她的思绪。 他向来不肯甘心温和的手段,所有的柔情都是忍耐和妥协的结果,本性就是要永无止境地占有,像根系卷走每一滴水和养分,卷走郁卿身上所有的力气和感情。 这才是去除所有矫饰的谢临渊。郁卿竟也渐渐适应了,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满足他肆意的侵占。 郁卿被他干扰得晕头转向,在亲吻越来越趋向无休止时,忽然猛地清醒过来,踩他一脚。 谢临渊放开她,但近得彼此气息依然分不开。 “混蛋。”郁卿抹了把眼角的潮湿,“现在是该亲的时候吗!?” 不该此时,又该何时。 在无法靠近她的时刻么? 谢临渊静静摩挲着她的脸,嗓音夹着不均匀的喘息声:“牧放云可曾这样亲过你?” 郁卿想咬他一口:“裴以菱这样亲过你吗?” 谢临渊立刻又吻住她,短促又密不透风,像一记重压,将她深深溺进黑海,抽干她胸腔里的空气。郁卿咬住他刻意落下的钩,顷刻浮出水面。 她像鱼上岸般大口喘息。 谢临渊偏头凝望着她,眼眸比夜色中的树影更幽暗,薄唇贴在她耳廓柔软的外沿,语调似雾迷蒙,让心脏都发颤:“只有你,郁卿……只有你,从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你是唯一一个……郁卿,你以为我能无限制地容忍你?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执意要追上来,原本我都要放手了,放你和他天长地久,是你还敢胡搅蛮缠靠近我,这世上只有你敢这样对我。” 他神情忽然变得冷如刀锋,好似要蚕食她:“……那你就准备好给朕殉葬!” 郁卿一巴掌拍过去,被他攥住手腕,扣在身后。 谢临渊将她拉到怀里,迫近她,直到每一点间隙都弥合。 他笑得发冷,“这就是你做出的决定,你就要承担后果。郁卿,遗憾么?你那么喜欢他,差一点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可从今往后你都只能和我一起,年年日日时时刻刻相见。朕不会葬在皇陵让那些蠢货百年后挖出来鞭尸。你和朕就待在一口棺材里,埋在白山镇的深山里,在地下百尺,永远没别人打扰我们,化成灰也缠在一起。郁卿……你可会后悔?只有我,没有别人。郁卿……后悔现在就向朕求饶,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郁卿察觉到不对劲,谢临渊有些反常了。他以前也说过死了要她殉葬,但没有这么细节。连地点和防挖坟都想到了。 这不像放狠话,这更像做规划。 众人纷纷涌上来,烛火提灯照亮长廊,他们扶陛下坐下,查看伤势。 灯下谢临渊的脸色发白。 郁卿这才发现,他心口那枚匕首早已被取下来了,血正大片涌出。 他从袖中抽出那把凶器。借着火光,郁卿愕然发现,那匕首前半段磨得锋利无比,后半段锈迹斑驳。 生锈的那半截,也曾没入他的胸口。 郁卿喉咙发干,不敢想这代表着什么。为何牧放云要用一把半生锈的匕首刺杀天子。她陷在混乱中,想听御医说些诊断,好驱逐这繁杂的思绪。 “带她下去。”谢临渊忽然冷声道。 陈克微微一抱拳,向郁卿走来:“郁娘子请。” 郁卿哪肯离开。 随即她后颈一麻,眼前陷入黑暗,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回到刘大夫家中。天蒙蒙亮,郁卿翻身出来。白英大哥正在烧火,大嫂在淘米。 “今天醒得早。”大嫂笑道,“昨日何时回来的?” 郁卿含糊其辞,想到昨日发生的事,顿时头疼欲裂。 “大哥,我想问个事,若有个人他被生锈的匕首刺中了,他会不会死?” 白英大哥思忖片刻:“此人是何人?匕首伤有多深,刺在何处?” 郁卿:“他比大哥年轻些,刺在胸口,就是左边胸口,伤有多深可能……我也不知道。” 刘白英摇摇头:“听天由命。” 郁卿愣住:“这么严重吗?” “说不好,年前医馆里来了个被锈菜刀划伤的,就一指这么深,在手臂上,十天就去了。” “可他以前上过战场,伤得很重都活了下来。”郁卿咬牙道。 “若他伤口愈合的速度比旁人更快,或许也不会有事。”刘白英道。 郁卿心里有了点底。当初林渊双眼瞎了,双腿断了,浑身重伤,高烧昏迷,都能撑过来。据说他在北凉战场也受过很严重的伤。这次只是一道小伤口,还没当年林渊伤得十分之一重。 她洗漱吃饭后,去东苑织造忙了一日,并未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杜航说今日没在御前上值,没有陛下消息。 郁卿晚上遇到刘大夫,又问了一遍。 刘大夫思忖片刻道:“你莫要担心,这种伤都看病人自己。” 她点点头,谢临渊就是命硬,祸害遗千年。杀不死,赶不跑,割一刀隔天就和没事人似的。几天不吃饭不睡觉都能和她吵架。他心口被她划了那么长的伤,一天一夜都没人发现,这样都不至于死,这次应该也不会死得如此轻易。 他说的那些话,应该都是吓她的。谢临渊总是爱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就他一人觉得惹她生气很好玩,偏偏他演得太逼真,有时郁卿也分辨不出真假。 谢临渊还说要缝她嘴,千刀万剐,殉葬,砍她脑袋,流放千里。 ……哪个实现了? 这张嘴放狠话吓她倒是天下第一,她应该给谢临渊讲讲狼来了的故事,这种话说三次以上就没有威慑力了,反而显得他很搞笑。 等他伤好了,她要旧账新账一起算。 就这样过了三四日,易听雪说大朝会临时被取消,连平恩侯都不知陛下动向,便来向郁卿打探。 郁卿不敢多说。 “我亦不清楚。”郁卿佯装镇定,“我近日没有见过陛下。他不理朝政了?” “折子倒是天天批。”易听雪道。 郁卿怀疑他就是卧病在床,不方便起身上朝。 可这夜里她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脑中一遍遍浮现他那天遇刺的始末。谢临渊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被牧放云刺中了。 郁卿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她喊的那一声。 她捂着眼睛,沉默了许久。 清晨,郁卿打着哈欠起床。 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谢临渊是谢临渊,她是她。人各有自己的生活,就算他真死了,天下大乱了,她也得想办法平安度过余生。 来接她的车驾停在门前,郁卿上车后,却没发现杜航的身影。车夫说这两日御前侍卫在重新安排轮值。郁卿到东苑,织造万事如常,她身旁的宫人笑问她何事眉头紧皱,郁卿才意识到她竟不似往日轻松。 她放下剪子,走到阁楼西边。日头渐渐落下去,远处金銮群殿顶上金辉流动,像阳光下的水波。她半遮着眼去看,从前她无比厌烦这片长安宫,再也不想回来。这片禁宫的景色从没变过,只是当她知道进去后能出来时,她竟也能欣赏这些檐角飞翘的弧度了。 傍晚时,杜航还是没来。郁卿先去了易听雪家,却没寻见阿姐。门房说她今早去户部后,尚未归来。 郁卿回到家,半夜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哒哒的敲窗声。她立刻翻起身,打开窗户,却是一只灰雀,安安静静停在她的窗棂前。 真是被疯子纠缠久了,连正常生活都过不了了。 她赶它走,挥了好几次手,那灰雀却站在窗前,迟迟不肯离去,偏头静静望着她。 郁卿愣神间,却让它趁机跳进了窗,沿着窗台慢慢跳了一圈。最后回头看她一眼,展翅飞入天星遥远的夜幕中。 第二日她醒得格外早,天尚亮起时,京都笼罩在暗淡的青色中。院外响起了敲门声,郁卿披着外裳,开门却看见了杜航。他背后是两架外表朴素的马车。却有十男十女或坐或站,隐隐呈包围之势,护卫马车。 郁卿不解:“这是做什么?” “请郁娘子先上车。”杜航的神情比以往更严肃。 郁卿从善如流,坐上马车才发现这里有床有案几。俨然一幅远行的准备。 她上车后,马车就行动了。 “我们去哪里?”郁卿怔愣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问,“陛下呢?” 杜航沉默许久,低头抿了抿唇。 他的嘴一张一合,但说出的词却让郁卿迷茫—— “陛下……已于昨夜驾崩。” “你说什么?” “陛下于昨夜子时驾崩。” …… 这次郁卿完全听清了,杜航反复说了三次。她扭动着僵硬的脖颈,曦光映亮车厢的方窗,照在她的脸上,紫檀案上,席上织锦的花纹是桃与牡丹,此刻她看任何事都觉得陌生。 若是谢临渊死了,她以为她会至少会难过两天,然而,她心中竟无动于衷。杜航就在眼前,她真想问问谢临渊到底怎么死的,却没有勇气开口。 郁卿嗯了声,转过头。 身后书架上有许多游记和话本,有几本她在从北地回来的路上读过,那时她躺在榻上,看一会儿睡一会儿。书盖在脸上,谢临渊拾起来,待她醒后,他指着书皱眉道:“你口津全沾上面了。” 郁卿可一点儿也不信。 他惯会故意让她难堪。 “真死了?”郁卿取下一本书,又放回去。 杜航静了片刻,第四遍重复方才说过的话。郁卿听得耳朵起茧子,掀开窗帘,朝日通红灿烂,今天是个艳阳天,和她的心情一样,没有半点阴霾。她甚至发自真心感觉放松和解脱。好像逃出一个巨大的牢笼中,松开手中的栓绳,风筝高飞,天地间再也没有束缚她的东西。但实际上她也没获得什么自由,反而需要发愁会不会天下大乱。 “所以我们现在去哪里?”她问,“不要告诉我去殉葬的路上。”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只有郁卿自己笑了出来。 杜航解释:“陛下生前曾有一段时间招揽天下道释奇人,亲自寻访过蓬莱东山一处道观。此观传承千年不断代,盖因蓬莱东山地势奇险,山中地形错综复杂,一旁又有更便捷的水路可走,没有翻山的必要。因而各朝历代大乱时,也不曾波及此处半分。陛下料到驾崩后,朝臣唯立不及十岁的六皇弟,幼主难坐江山,宗室世家定要争权夺位。难说今后会是什么样。陛下忧心郁娘子安危,早已秘密修建了一座宅邸在蓬莱东山观旁,命我二十人终生待命,若他有一日驾崩,我们的任务就是送郁娘子上山躲避。直到战乱平息。” 郁卿无语至极:“不是说要我殉葬,跟我一起葬在白山镇吗?怎就变成了随意说说。果然这人嘴里没一句真话,像他这种出尔反尔的人,实在让我信不了一点。我们还是回去吧,让我亲眼看一下,免得他醒来告诉我们都被耍了。” “郁娘子。”杜航欲言又止,“你真想为陛下殉葬吗?” 郁卿忽然想起,谢临渊威胁她要殉葬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不是要死了,却从没担心过她也要跟着死了。 或许她内心深处清楚,他不会让她死。 郁卿不愿意做这种事,而他也能猜到她不愿意,所以没有实施。 尽管谢临渊真的很想让她陪他进棺材。 那可不叫殉葬,那是一种生同寝死同穴的愿望。若此刻她死了,谢临渊必定会给她殉葬。 ……太荒诞了。 她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郁卿忽然问:“你怎么知道陛下驾崩了?你亲眼所见?” 杜航颔首道:“御医最后一次看诊,陛下已经没有脉搏了。” “没有脉搏也不一定死了呢?万一是什么心脏骤停呢?” 杜航愣在原地,他不懂医,没想过还能如此。 郁卿张口就来:“就算不是心脏骤停,万一他诈尸呢?咱们还是回去吧,让我亲眼确认一下。路过爆仗铺子记得给我买两根,再给我买一套红衣裳,祸害死了我得穿红衣戴红花,在他床头放炮庆祝,拉个漂亮男子拜堂成亲给他看。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就被我气活了呢。” “……”杜航沉默片刻,想到陛下曾叮嘱的事,他取出柜中一盒冰糖葫芦,推到郁卿面前。 “郁娘子,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郁卿心情不错,但没跟他客气,拾起一串糯米夹馅的吃。她咬了几口,嘶了一声。 杜航问起缘由,郁卿说不知为何,吃起糖葫芦总隐隐地牙疼。 第82章 第 82 章 能杀死你的也能令你生 糖葫芦只吃了一颗, 郁卿就放下了。杜航以为自己买错了夹馅。郁卿说不是,她好像突然不喜欢吃甜口的东西了。 “你不觉得很腻么?”郁卿平淡道。 杜航问她早饭还想吃什么,郁卿也说不出来自己想吃什么, 胃里有隐隐的感觉,她描述了一番, 不要炸的,油不能多, 不带香料, 要非常新鲜,后味回甘, 可以带一点点酸…… “是不是有点吹毛求疵了?” 杜航摇摇头, 那是陛下的口味,他们备过许多次了。 郁卿笑道:“算了也别吃了。他都快死两个时辰了,咱们早去还能挤到前面当着尸体哭。去晚了只能看见棺材了。” 她已提了三回,虽以恶劣玩笑的形式说出,杜航也无法装得若无其事。 “郁娘子慎重, 我们不能回去, 陈左卫已查明陛下遇刺始末, 知郁娘子参与其中。” 郁卿诧异道:“我如何参与了?我只是让他别杀牧放云。” “牧放云是刺驾!” “那当年我为何刺驾?”郁卿的声音里压着愤怒, “还不是因为走投无路!牧放云做错了什么?他的确不慎撞我下水又迫于牧峙之威放弃我,但他被我杀了父亲,沦落成一介白身, 前途尽毁,这就够了!谢临渊至于赶尽杀绝吗?牧放云有罪至死吗?” 杜航怒而解释:“郁娘子,臣素来同情你遭遇,可你也太偏心牧放云了!众人皆知牧峙为陛下所杀。你让牧放云活,就是让陛下死啊!” 郁卿红了眼眶:“是我杀了牧峙!这件事明明可以很简单, 牧放云找我复仇,不论他砍死我还是放了我,我们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一切就结束了!这是我和牧放云之间的恩怨,和他谢临渊有什么关系?他非要替我顶罪,扯出无数证据证明牧峙是他杀的,这不是招恨吗?牧放云砍我很难下死手,因我不是有意害死牧峙!但砍谢临渊必下死手,因他是权倾天下不仁不义诛戮边关重臣的暴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牧放云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非得折腾到你死我活,让怨恨越结越大,让我夹在中间为难,让所有人都故意恨彼此到死,才能罢休。真怀疑谢临渊怎么当的天子,权衡利弊都去哪里了?” 杜航叹了口气:“郁娘子都能看明白这些了,却不懂陛下为何这样做吗?” 郁卿忽然捂住脸,深深地埋下头。 因为谢临渊爱她。 不想冒一丁点风险看她受伤,也不想让她担杀人罪名。 他太自负了,总以为自己能抗下所有事,却败在她一句话上。 而她怨恨谢临渊这个暴君,远大于一切,看他被刺只会担心他没死透,反杀别人。 郁卿抬起头,抹了一把涨红的脸:“他是怎么死的?他曾经重伤百倍都扛过来了。” “陛下起病已有数日,伤势每况愈下,一开始还能理朝政,两日前昏迷不醒,御医说陛下常年积郁,这八年来心疾反复发作,心神已损。此次刀口伤得又离心肺太近,果然昨夜起了急症……” 郁卿沉默了许久,哑声道:“自己作的,怪谁?” 这下杜航也生气了:“说白了郁娘子就是更偏爱牧放云,喜欢敕勒川上的快乐日子。若此刻换作牧放云身死,恐怕郁娘子恨不得杀了陛下吧。” “我和谢临渊在一起,有过一天快乐日子吗?”郁卿反问,“他屡次欺我辱我纠缠我,我这一生最伤心的事都是拜他所赐!你让我如何去偏袒他?” 杜航竟一时无言:“最伤心的事也包括陛下驾崩吗?” “……” 郁卿呆愣在原地,眼睫一点点垂下来。 她转过身,坐在镜前,拾起青黛描眉画目,语气听不出半点生气和悲伤:“都说了这是喜事。杜右卫,陛下若得知我与牧放云成亲,会不会气得再也装不下去,从床上跳起来拆散我们?他素来就爱拆散我姻缘。我做什么事,他都要跑来插足,我缝布偶都要来悄悄拿走一个。这下好了,他死了就再没人烦我了。” 杜航此刻也迷惑了:“郁娘子到底信不信陛下驾崩了?” 郁卿放下胭脂,对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瞧了瞧:“你信么?” 杜航言之凿凿:“我亲眼所见,张御医诊完脉,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说陛下已没了脉搏。” 郁卿:“然后呢?你就出来了?” 杜航愣在原地。前日陛下清醒过来时,曾传平恩侯进宫拟诏,并叫他二十人来。陛下说若御医判他没了脉搏或呼吸,不要犹豫,立刻带郁娘子走。时不待人。若宗室世家得知他驾崩,举兵宫变,会封锁京都。那时就来不及走了。 郁卿盯着镜子,双目略显失神:“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已死还是仍在濒死。杜航,你或许不知。当年他高烧重病,我冒着风雪,拖他去刘大夫的医馆时,他也没了脉搏呼吸,浑身都凉透了,最后还不是治回来了?更久之前,他双腿残疾,浑身重伤,伤口都败坏成那样了,他还是撑过来了……他在我心中啊……无所不能。我从头至尾都信他比旁人更胜一筹,世间没人能威胁他。牧放云算什么?他连谢临渊半分都比不上。上次他和谢临渊打起来,手都没碰到一下,就被谢临渊踹到墙上去了。当我看见他竟能捅谢临渊一刀……” 她忽然不说话了,捂着心脏眉头紧皱,屏住呼吸,像石像一样不动。 半响,她重重喘了口气:“我方知,真正拿匕首插进他胸口的,是我的言辞,而非牧放云的手。你说的对……我的确参与其中,我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的怨恨和偏心杀了他。所以我不能去什么蓬莱东山,人是我杀的,责任也应有我一份,而不是又被谢临渊抢了。” 杜航不忍道:“若陛下真驾崩了,现在回宫,他们定要拿你泄愤!咱们从白山镇就认识,要我眼睁睁看你送死吗?” 郁卿皱眉催促道:“你一八尺大汉掉什么金豆子,算了也别坐车了,我会骑马,咱们跑过去。” 杜航只好去卸了两匹马来。待他再进车厢时,郁卿已经换了一身方便骑行的衣裳,果真是红的,发间还插着红艳艳的石榴簪。 有杜航开路,二人一路纵马,骑到了宫内。 天刚明时,苍穹泛白,鸟儿栖息在寒枝。今日的长安宫格外冷寂,宫人们走路都像弯着腰。郁卿下马仰头看向宏伟的宫阙,她从没认真看过它们。 甘露殿门窗紧闭,里里外外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郁卿还没走上玉阶,就被陈克拦住。左右禁卫横刀相向,寒光刺目,刀尖直指郁卿。 “郁娘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陈克眼中含着愠怒。 杜航刚要说什么,郁卿拦住他,走上前行礼道:“陈左卫,请让我见陛下一面。” 陈克愤然拔刀:“你恃宠放走牧放云,你有何颜面见陛下!你有何颜面再回宫!” 刀锋几乎架在她脖颈上,郁卿毫不怀疑他会砍下来。她不想和陈克理论,他素来是谢临渊最忠诚的侍卫,事事都向着谢临渊。 “敢问陛下是死是活?”郁卿攥紧袖口。 陈克面色沉痛:“杜航,带她出宫,否则将郁娘子按刺王杀驾罪就地处死!” “我只想知道陛下到底是死是活!” “杜航!” 杜航迫不得已站出来:“郁娘子,再不走就只有一死了!” 郁卿停在宫阶前,茫然若有所失。 晨风吹开眼前散乱的碎发,她回望出宫的路,那一条宫道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直通向蓬莱东山,就此远离世俗,断绝红尘,保全此身。 谢临渊曾和她讲,长安宫宫道两旁视野开阔是为防刺客。但郁卿不喜欢,这让整座宫阙格外广阔寂寥,从这端走到那段,好似需要天荒地老的时间。 而他们在芦草村的院子,窄窄的,小小的,贴着绉花窗纸,窗前他的书案离床只有三步。秋天,她采了白芦花回家,坐在床边塞被褥,一个转身就碰到彼此的手。许下承诺时,无论声音多小,也能听得见。 走出那间小院后,他们就再也不理解彼此说出的话。他提到大小朝会和从不间断的听政,郁卿觉得那实在太累,不明白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承担国君职责。她蹲在地上抓鸟,他指责她无视宫规,赶她去学祭天大典的礼仪。 他们如此不相配,大难临头却要为对方死。 或许早在相遇时,她与林渊的命运就牢牢绑在了一起了,没有彼此,谁都难活过那个冬天。往后活过的每一天,都垒筑在那一刻之上,是赚到的余生。 郁卿双腿发颤,向前一步,迎着刀锋道:“陈左卫,若陛下已驾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你现在砍了我的脑袋吧。若陛下有一息尚在,请让我再见他一面,只要他还能听见我说话,我会想办法帮他活下去。” 陈克怔在原地,狐疑道:“郁娘子,你这是在求死吗?” 郁卿垂着眼,不言。 陈克深吸一口气:“将牧放云同党拿下!就地处死!” 十几个禁宫侍卫抽出直刀,大步走来。 郁卿闭眼缩着脖颈,浑身抖若筛糠。这一瞬漫长得像一整年。可是万一呢?万一谢临渊还活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得赌。赌错了也没关系,听说死是一件很快的事,说不定死了就能回家了。从十五岁的床上翻起身,慌乱中拿着豆浆冲去学校,希望她还能记得老师讲过的知识点。 就在此时,陈克持刀一扬,侍卫们顿在原地。 郁卿若有所感,睁开眼睛。 晨光之下,陈克正一脸复杂看着她。 他缓缓道:“给郁娘子开殿门。” 郁卿的手一抖,望向陈克。 陈克严厉道:“还不快走。” 郁卿扭头跑上白玉阶,冲进殿里。 浓重的苦药气扑面而来,重重床幔低垂,众侍脸上都有一种吊丧般的紧张。太常寺太医署张御医见郁卿进来,连忙道:“郁娘子请净手更衣慢行。” 郁卿按他的话做了,又问起陛下是否没了脉搏。张御医称是,陛下昨夜病重垂危,他当即与太医署众人商议,行针吊命,又佐以两贴猛药,才得以摧活心脉。但陛下伤势依然不见好转,如今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郁卿望着那重重垂幔锦纱后,模模糊糊的身影:“我能看一眼陛下么?” “请。” 张御医似乎很吃力地掀起第一重帘,像掀开一张缟素的丧布。 郁卿顺着那笔直的砖花往前走,脚跟都落不到地上。 在避风又避光,隔绝一切的内帐中,烛光暗淡,憔悴得像一缕游魂。 张御医正在耳畔解释他施针的原理,郁卿佯装听懂,但心不在焉,控制不住地跑神。他手中长长短短的金针,比缝纫针细多了。 站在最后一道床纱前,郁卿眼前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画面,说不定她掀开帘,谢临渊唇边正挂着笑意,睁着他漆黑的眼,嘲讽地望着她。 当郁卿真正掀开帘,她看见谢临渊并不是笑着的。他无声躺在那里,安静而肃穆,伤口裹着白纱,虎口心侧都扎着金针。他的脸苍白得可怕,下颌与脖颈上的青脉明晰,双唇毫无血色。周遭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丝丝缕缕血气。 郁卿看了一眼,就放下纱帘。 她和张御医都凝视着案台上幽微的烛火,没有人说话。 许久后,张御医叹了口气:“陛下时日无多,郁娘子……” “他还会醒来吗?”郁卿忽然问。 张御医说:“会,但何时臣也说不准。即便会醒,也无力回天。” 郁卿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单手撑着额头,久久不语。 她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责备谢临渊把一切弄得一团糟,嘲讽他再也无法纠缠她,她终于自由了。威胁他若不醒来,她就和牧放云成亲。 真的见到,她反而什么也不想说。 很多年前,林渊也这样躺在床上,那时他教完她如何点火,郁卿换来米熬粥。林渊没吃几口,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年少的郁卿心惊胆战,一直问他:“你还活着么?” 起初林渊还应声,后来只嗯一声。再后来也不说话了。郁卿一摸,他已经没了呼吸。 窗外的雪一直下,她蹲在床边,看着那堆刚刚燃起的火,呜呜地哭,像女鬼哭丧。 林渊醒来时剧烈地咳嗽,用气声问:“你又在哭什么?” 郁卿听到他的声音,如闻天籁,瞬间破涕为笑,抹着眼泪爬到他身边:“你、你又活啦?你可再别吓我了,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林渊从没听过这等逻辑,嗤道:“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郁卿委屈道,“我只有你了……还有那罐子米。” 林渊沉默了许久,可能没想到,他有天也会和半罐米相提并论。 “胆小如鼠……”他低声道。 郁卿吸了吸鼻子,笑道:“什么样的鼠,这样的么?” 她缩成一团,用手在脑袋上比了两只耳朵,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在床上乱蹭。 林渊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她是什么蠢样。 郁卿也忽然想起他失明,放下鼠耳朵,捏捏他的手:“老鼠来啃你。” “……幼稚。”他反手打掉。 “又来啃你。” “够了!放手。” “继续啃。” 那天晚上她一直和他说话,只是不想让他睡着,听说重伤的人一睡,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可若他已经睡着了呢? 一股难言的疲惫和无力涌上心头。 郁卿坐在椅子上,淡淡道:“你这种人,也会有死的一天么?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死呢。” 她垂着脑袋,恍惚间看到谢临渊坐起身,对她说:“这么想咒朕死?” 可再次抬起头,床上的身影静默。 周遭一片死寂,连烛火也不曾摇动。 烛影扑在她眼上,郁卿捂住脸,忽然道:“谢临渊,我恨你。” 她说完之后,沉默了许久,身体从椅子缓缓滑下来,最后蹲在地上。 “但我受够了,受够了天天恨你。”她闷闷道,“我就当你死过一次了,若你这次能醒来,就算作下辈子,所有恩怨一笔勾销。我说话算话,下辈子我和你重头来过,做平凡夫妻。” “若你醒不来,那就算了吧。” 张御医进来换针时,瞧见郁卿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赶忙叫人把她拉起来。 郁卿坐回椅子上,神色如常,只是目光有些疲惫。 一直到下午,谢临渊都没有醒来的迹象,郁卿撑着头等到夜里,没有心情吃饭,只喝过一点水。太医署换了一个御医来施针。他劝郁卿先去睡觉,郁卿不肯去。没了谢临渊,谁也无法阻止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她就坐在这个椅子上等着,渐渐地,也睡着了。 到了半夜,她恍惚间好像在做梦,谢临渊终于醒来了,阴恻恻盯着她,厉声质问她怎么在这里,命人将她拉出去。 众侍走进帐中,要将她带走。郁卿自然不能让他如愿以偿,拔出腰间的短刃抵在脖颈上,顿时吓得所有人都不敢上前。 谢临渊更是气得额前青筋直跳:“朕给你这柄匕首,是让你做这种事?” 郁卿说:“我不去什么蓬莱东山,要成仙你自己去!” 谢临渊靠在床头,闭了闭眼:“你不要儿戏!” 郁卿正色道:“若你死了,我走出这间大殿,就会被你的拥趸们拖出去泄愤,追杀到天涯海角!你不想让我死,就只能活下去!” 谢临渊只觉心脏都要被气得跳到嗓子眼,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他一直盯着郁卿,目光好似要将她烧穿。 “你看什么。”郁卿放下短刃。 谢临渊要开口,却剧烈地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气潮红。 他微微偏过视线,声音低得微不可闻道:“留下等死吗。” “是不想让你死吧……”郁卿怔怔的,实话实说。 谢临渊闭眼,沉默不语。他低垂的长睫微颤,似在想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冷嗤。 “这时候又不选牧放云了,真是薄情寡义,朝三暮四。” 郁卿听着就来气,若不是谢临渊替她顶罪,这事情能弄到他与牧放云两败俱伤的地步?但他如今尚在病中,她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倘使他没受致死伤,她可能会骂他到狗血淋头。 她叹道:“你乱比什么。你和他在我心里是两种人。” 谢临渊忽然侧过头,眼角眉梢都浸满怒火,语气尖锐:“他能给你最逍遥快乐的日子,你眷念不已根本舍不得看他死。但和朕在一起只有怨恨屈辱可言,你恨不得他刺杀成功朕死透了才好。那你如今还惺惺作态待在甘露殿里?滚出去!” 郁卿并没有被他一番激烈的言语吓跑,只是撑着下巴,幽幽道:“你也明白啊。所以从今往后,你得让我们俩多过一些快乐日子,比我和牧放云多很多。否则我真会后悔他没把你杀了。” 谢临渊怒意瞬间凝固,一动不动。如同冰冻。 郁卿向他眨眨眼。 他像触电般迅速分开交织的视线,面色转瞬恢复平静如水。但呼吸却深深浅浅,带动胸膛起伏,怎么控制也不肯均匀。他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攥住,锦衾下传来细弱的布料声。 郁卿想知道他能忍多久不说话,他贯会找茬胡搅蛮缠吓别人的。 就这么一直等着,她却先等不住了,起身向前一步。 谢临渊立刻紧绷道:“你做什么?” 郁卿含笑看着他:“我坐得腰酸腿疼,放松一下四肢。” 她开始扭动脖子转转腰,甩甩手臂踢踢腿,缓解从早到晚的紧绷。 在谢临渊诡异、狐疑、混乱、荒唐的注视中。 他似乎是死前产生了幻觉,以为郁卿是假的,所以要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看着她,把每一处细节都刻在脑海中。 忽然,他再次移开视线,低声道:“你脸上沾了脏污。” 郁卿以为他又在故意惹她生气,抬手一抹,居然真有黑印。 她赶忙凑到水盆前一看,发现早上的妆花了,黑印与红痕一条条,一道道,从眼下滑落到唇角腮边。 这痕迹不像她用手捂的,也不像衣衫蹭的。 “……” 但是,她方才就是顶着这张脸和谢临渊吵架吗? 郁卿尴尬不已,赶快沾水拿帕巾抹干净。收拾好以后,她看见谢临渊闭着眼,静静靠在床上不动。郁卿心脏一跳,赶忙凑过去道:“你醒醒,你别死。” 谢临渊皱眉,似是厌烦她叽叽喳喳的噪音,片刻后无奈道:“现在出去,带着龙纹剑去问大理寺卿要牧放云,然后和他远走高飞,过你们的逍遥日子,不会有人动你二人性命。” ……实在是太气人了! 郁卿捂着心口,恨不得给他一拳,他非要故意惹她生气吗? 他难道还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就算没有牧峙和落水,她和牧放云也不会在一起。那完全是两种感情。晚霞再绚烂却依旧是浮云,太阳落下后就散了。树根深埋地底,却能熬过无数个黑夜,风吹不动霜打不死,就算树被砍了,来年春日也能支撑新芽再生。她会因为快乐而和一个人交好,却不会仅仅因快乐而定终生。 郁卿心里憋得难受,到底该怎么让谢临渊这个认死理的倔狗闭嘴? 她看着他半响,忽然伸出手,捏着他的下颌,强硬地掰过他的脸,在他惊怒交加,不可思议的神情中,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放肆!”谢临渊立刻甩开她手,“天子龙体是你能随意触碰的?” 郁卿脸上火辣辣地烧,耳朵也发烫。强吻别人这种事,她也是第一次做。从前谢临渊做得挺熟练,做完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应该学学他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自信。 谢临渊似是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郁卿强吻。更是怒得面红耳赤,脖颈通红,潮红甚至蔓延进了领口胸前的皮肤,让他苍白冰冷的身躯顿时有了血气。 二人都不说话了。周遭静得落针可闻。郁卿盯着幽幽烛火,忽然觉得帐中的苦药味也不那么刺鼻了。 这样应该就足够了,她压下心头的颤动,谢临渊应该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不好解释的。毕竟他以前做过那么多伤害她的事,要她怎厚着脸皮亲口说出愿意重头再来,和他一起呢? 郁卿抿着嘴唇,收回手,抠着腰间的绦带。她缓缓起身,准备坐回去,或者出去要点东西吃,到现在她才发觉出自己饿得有点发晕。 然而她刚刚一扬腰,立刻被谢临渊按住脖颈带回来。郁卿慌忙扶住床栏稳住身形,惊扰一帘轻纱晃动。 谢临渊重重咬在她双唇上,像一个鲜明的烙印,又像对她不敬的惩罚。郁卿吃痛地嗯了一声,他的手就慢慢扶上她的脸颊,最后吻变得轻柔,又逐渐分开一点,替代他唇齿抚摸她双唇的,是他的手。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唇上红肿的咬印,仔细注视着,观看他留下的痕迹。谢临渊眼帘逐渐掀起,墨黑的眼眸映着她的唇尖,缓缓上挑,到鼻尖,再到眼睫,最后和她茶色的眼眸对上。 郁卿的耳根烫麻,思绪停滞。 “想回来和我一起?”谢临渊的嗓音迷糊不清,像一缕烟萦绕在耳畔,“……我同意了么!” 郁卿仰头想后撤,却被狠狠勾着脖颈拽回来,她重心不稳差点跌在他身上,顾及他的伤势,迅速抬手撑在他肩后的床栏上。 谢临渊的面容贴得极近,像刀锋逼近她的脸,几乎让她不敢直视。 郁卿闭着眼,听见他在耳畔冷笑道:“郁卿,你没得选了!你还敢回来……你怎么还敢回来?!你敢回来就得被朕永远锁在身边,一刻也休想离开,这辈子也别想再见牧放云一眼!你就只能日日夜夜待在这甘露殿里恨朕,恨到死也要和朕葬在同一个棺材里,下辈子也休想独善其身!郁卿……你可会后悔?会后悔么?后悔也没用!朕给你机会你偏不要,晚了!” 郁卿:“……” 这辈子谢临渊就这样了,能怎么办。 第83章 第 83 章 你必须嫁给朕 幽微的烛火烧到天明, 但帐内依旧很暗。 “郁娘子,辰时了。” 郁卿猛地惊醒,脊背酸痛。她坐在龙床边的椅子上, 半个身体都爬伏在床边他身侧,掌心向手下握着谢临渊的手, 手指和他的交缠在一起。 身后传来张御医的声音:“陛下要换针了。” 郁卿赶忙起身。昨夜她好像做了一场梦,梦见谢临渊醒了, 叫她去擦脸上的残妆, 和她不知怎么地咬到一起去了,最后还威胁她要永远留在甘露殿, 又一直控制不住地亲她, 郁卿担心他伤势,勒令他躺回去,强行拉着他说话到不知何时,后面就忘了。 而今谢临渊依然静静躺在那里,脸色苍白, 与昨日初见并无差别。 她心中一紧, 出声唤他:“谢临渊你——” “嘘……陛下性命垂危, 郁娘子语莫高声。”张御医瞥一眼她, 忧心道,“你日夜不食不睡,气耗神损, 快快出去歇息。” 郁卿赶忙闭嘴。 她怔怔望着张御医抽出金针,与其余几位太医施针换药。她坐在此处也只会挡路,于是走出重重帐帘。 朝阳在纱帐上投落火红的虚影,郁卿捂着酸涩的眼睛,只觉一阵眩晕。 她扶着桌边, 脑袋半垂,胃里像缀着冰袋,忽然干呕起来。 宫婢上前扶她坐下,给她顺气递水:“郁娘子若不喝点粥?” 郁卿缓缓抬起头,接过温热的茶水,喉咙到心口像被一只手掐紧,说不出一个字。一时也想不起昨夜是梦醒,还是梦中,今朝又是否仍在梦里。 宫婢瞧了她一眼,问:“郁娘子何时咬到嘴唇啦?都咬破了。我给娘子拿点药来涂。” “嗯?”郁卿愣了愣。 她伸手摸摸上唇,果然有些肿痛,她叫宫婢拿来镜子,对镜一照。 那上唇的咬痕绝不是她的,她才没有咬嘴唇的习惯!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随身的帕巾,可怎么也摸不着。仔细看眼角眉梢,残妆擦得干干净净。 昨日她进宫前,分明化了妆。 镜中照出她惊讶的脸,郁卿唇角渐渐扬起,露出一个真诚爽快的笑容,突然绷不住地笑出声,最后笑到放平妆镜,抱臂趴在桌子上,双肩颤抖。 宫婢见她如此,还以为她难过到了极点,赶忙安慰:“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郁娘子莫哭伤了身体。” 郁卿拍了拍脑袋,她许是太久没吃饭,短短一日之内,先是差点死掉还情绪大起大落,被折腾得神志不清了吧。 她饿一天就成这样。谢临渊天天废寝忘食来和她吵架,难怪那么疯。这次等他好了,她必须天天逼他早睡早起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她可不想当寡妇。 郁卿起身问:“昨夜陛下确是醒来了?” 宫婢道她也不知,她是清晨才来当值的。 郁卿面色一僵,立刻要往内殿中去,正好撞上来送药的御医。 “陛下昨夜是醒了?”她声音急切。 御医端着药汤,倒吸一口气,疑惑地盯着她:“郁娘子,昨夜你不还以自尽威胁我们出去?怎就忘了?” 郁卿笑道:“没事,我没疯,你快去吧,别耽误陛下喝药。” 御医边走边回首瞟她,脸上挂着惊疑不定。 郁卿只觉得今日阳光灿烂,是个大好天气,她实在太饿,想大吃一顿,不要精致的早点,要吃一整只烧鸡。 宫婢听完她的要求,默默出去传菜了。陛下尚在病中,膳就摆在西阁。她梳洗完就去了。 那位端药的御医进帐后,向张御医禀告了郁娘子神思不清一事。张御医颔首道:“我今早观她面容,是惊劳过度之象,再拖恐会跟着病倒,因此叫她先去歇息,她可有去?” 那御医应声。 张御医捋着胡子笑了笑:“陛下今早伤势刚有好转,若让郁娘子再病倒,我等就真得昼夜不休了。” 施针服药后,陛下不多时便又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皱着眉扫视床侧。某个昨日一直守在床前,为他哭花满脸妆容,用刀抵着脖子赖着不走的人并不在。 谢临渊撑着要起身,被御医立刻扶住。 “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当心——” 谢临渊甩开他们,冷声道:“她人呢?” 张御医犹豫道:“回禀陛下,郁娘子不在甘露殿,若陛下想见,微臣这就去宣,陛下先歇息。” “不在甘露殿在何处?” “这……微臣这就去问。” “不必!”谢临渊怒不可遏。 她分明是跑了!昨夜她还信誓旦旦要留着他身边,不过一个晚上,她就不见踪影,定是见他好转,那点愧疚之心尽数消散,一觉醒来顿时后悔待在宫中,仍思念与牧放云的逍遥快活日子,趁着他未醒先行离开。 他就不该相信这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骗子。 谢临渊重重咳了咳,牙关紧咬。此时也恍然察觉出不对劲。郁卿在天下人里最是恨他,最厌烦待在长安宫中,怎会冒着被杀的风险进宫找他,又以死相逼要留在他身边,还主动亲吻他,说今生往后都要一起度过。 如此荒唐离奇,不过濒死前南柯一梦,他竟信作真了。 游魂般的烛火在他侧脸跳动。 既是濒死,为何还要让他醒来,剥夺他仅有的梦,让他亲眼看着一切都化为泡影。 …… 西阁中,膳摆了一大桌。 郁卿喝过一碗汤,挥退布菜的宫婢,朝着烧鸡直接下手,毫无顾忌地扯下一只酥皮焦香,内里鲜嫩多汁的大鸡腿。 御医急匆匆通传进来,见她就几乎磕下去:“郁娘子!请快去甘露殿!陛下……不行了!” 郁卿瞳孔骤缩,拔步快得像风,一路刮到甘露殿去。 进门时,殿中正大乱,说是陛下忽然吐血了。 她挥开纱帘直冲床前。谢临渊正抬头,两人猛地对上。 谢临渊注目在她脸上,如凝视一个怪诞的生灵成真。 她走进来时,帘外日光晃动,给她轮廓镀上一层金溶溶的边缘。 郁卿皱着眉,通身散发着暖香,来到他床畔驻足,轻轻俯下身,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细白的手指有不容忽视的温热。 “你——”郁卿气喘吁吁,又不敢大声说话,怕加重他病情,皱着眉头呼出一口气,“你答应我,不要反反复复好吗?我不想当寡妇啊。” 谢临渊偏过视线。 良久,忽然讥讽道:“你不就想让朕早点死,好去和牧放云远走高飞?你休想!你这辈子——” 郁卿感觉不太妙,四下无人她能亲一下让他闭嘴安心,当着众御医的面他知不知羞? “——都只能和朕在一起!” 她立刻将手中鸡腿怼到他嘴边! 这一瞬间,四周陷入凝滞如水的死寂。他的确不说话了,但郁卿也更尴尬了。就连在旁的张御医都面色扭曲。 谢临渊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累积。 郁卿僵硬地一点点歪过头:“张御医,陛下能吃鸡腿么?” 张御医低眉垂眼:“怕是不行。” 于是郁卿又拿回来了。 顺便顶着谢临渊杀人的目光,取帕巾给他擦了擦唇角。 君威有损,她是罪人。 张御医不忍直视。郁卿何尝不痛心疾首,这方法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好歹阻止了谢临渊说一大套他要囚禁她在宫中,这辈子她都逃不走的话。 待众人离开,郁卿坐在床边,垂头无奈道:“以后你这些话只能和我单独在一起时说,你想说多少次都行,但是不能让别人听见,我要脸的。” 谢临渊微微眯眼,打量着窝成一团的郁卿,她低着脑袋,身上穿着宫中的衣裳,只剩指尖从宽大的袖口露出来,交叠在一起,举着一根啃过三口的鸡腿犯愁。 他靠在床头,冷淡道:“你凭什么和朕谈条件?朕说什么话何须你置喙。” 郁卿认真思考了一番,的确没有。他是天子,她其实也干预不了。打也打不得。 她扭过头,看见谢临渊似笑非笑,指尖敲着锦被。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蓦地红涨。 谢临渊嗤道:“凭什么。” 郁卿缩着脖颈慢慢挪过去,挨得近了点,咬了咬下唇。 每近一寸,她的耳根就更烫一分。谢临渊却一直坐在那里,耐心极好地观察她脸上的羞恼。 郁卿自暴自弃地丢下了鸡腿,最后挪到挨着他手臂,微微起身扬起下巴,双唇极快地在他唇前碰了碰。 若有若无,似羽毛拂过。 接着迅速坐远了。 她浑身上下都像烧了起来,坐立难安,根本不敢看谢临渊的脸。 明明,昨夜他被她亲一下,还会脸红到颈根。怎不过短短半日,他就能毫不羞耻地要挟她这样做。 “这下可以了吧……”郁卿的脑袋都要埋进自己怀里,拿帕巾擦擦嘴。 谢临渊黑眸沉沉,淡声道:“就这样?” 郁卿一口憋屈卡在喉咙里,悲哀道:“还能怎样啊?” 谢临渊神情里似凝着冰,毫不顾及她已经羞窘难当了,冷漠的言语继续相逼:“昨夜胆子都比现在大。” “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是白天,白日不能宣那个淫。” 谢临渊嗤笑:“晚上就可以?” 郁卿简直要钻进地缝里,再不想被他带进这种话头中绕不出来。眼瞧着纱帐外无动静,御医还要过段时间再来,做这种事也就做了,不影响他病情,他一开心说不定还能恢复快点。等他大病初愈就可以拿拳头邦邦揍他了。 她坐在床畔,鞋尖忽左忽右,烦乱地微微踩动。 谢临渊火上浇油:“郁卿,是你来求朕的。” 郁卿郁闷极了,心一横,扭过头去瞪着他:“……闭眼。” 谢临渊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闭上眼。 郁卿盯着他可恨的漂亮面容,长眉张扬肆意地斜飞向鬓,浓睫长而直地向下缀着,在白如冷玉的脸上显得幽艳。 当年她喜欢上林渊,是不是就因为他长得太好看,导致他做什么事,她都不爱生气,才把他惯得这般得寸进尺,不放过每一丝戏弄她的机会。 他想得美! 郁卿缓缓攥着裙摆往上提,眼中浮现一丝得意的狡黠。这个狗男人,她才不能一天到晚顺着他的心意,否则以后还不得天天被他欺负。 “不要动。”郁卿郑重道。 谢临渊轻轻哼了声。 说是迟,那是快,郁卿霍然起身,兔子一般往外蹿! 她只跑出去两尺,一股拉力从腰间袭来,脚步被生生钉在原地。一扭头,谢临渊竟不知何时偷偷勾住了她后腰系带,接着他手臂立刻横过腰间,强行拖她回床边。 “你!你有伤在身啊!”郁卿失去重心,伸手乱抓,什么依仗都没抓到,只扯皱了层层轻纱幔帘。 “方才怎么没顾及朕受伤了?!” 谢临渊寒如冰刀的嗓音贴着她响起,郁卿下半身顷刻悬空,被他拦腰提上龙床。 罗帐从通天顶的紫檀围栏上垂下,隔绝出床内的暗室。郁卿被迫挤在他和侧床栏之间狭小的空隙中,仅得她一人容身,她转肩都会撞在他身上,她紧张得发抖,急得咬牙控诉:“不要胡闹了!” “是谁胡闹!”谢临渊按住她蠢蠢欲动的腰身,厉声道,“你跑?还敢跑!骗了朕多少次不够,还想跑去何处!” 郁卿害怕推到他伤口也不敢动手,轻易地就被他攥住双腕,反折过双臂,抵在背心。 她被困在这逼仄的角落里亲了又亲,几乎窒息地眼角溢出泪水。谢临渊偏头吻她时,就像狼歪着喙用力咬断猎物的脖颈,凶得仿佛要击入她灵魂,在她每一缕思绪都刻上他的痕迹。 她头晕目眩受不了时,才发现双手被制住动弹不得,根本没法拍他,抬腿撞他一下他也毫无反应。忍过了极点好久好久,直到双眼通红,眼泪流到腮边,也不见他停歇,冲锋一场接着一场,下一次还能更迅疾,更猛烈。 郁卿被他密不透风的气息压着,禁不住哭了出来。 谢临渊这才稍稍松开她,又紧盯着她,眼中她的倒影深深下坠。郁卿惧怕他有时看她的眼神,像幽暗森林中升起的野火,熊熊燃烧,要将她迷失在火舌中化为灰烬。可一旦她显露出恐惧,或者拍拍他,谢临渊就会立刻换作一副讥诮冷淡模样。 但这一次他没有,只是继续用一种危险的目光注视她。 郁卿只好提醒他受伤的事实,除此之外她也无法阻止他继续。 “你这样会把自己折腾死的。”她喘息道。 谢临渊眸光微动,几乎是贴着她的双唇说话:“你厌烦我么?厌烦和我行亲密之事?或许我死了更好,比我活着更能掌控你。至少我刚死的十日里,你都会属于我,日日以泪洗面,只想着与我做过的事,恨我死了,又恨我活过。从今往后你敢与他人亲密,都要想起与我亲密时,郁卿……那时我就会站在旁边看着你,只要你还会想起我,就是我来看你,你这辈子都也别想摆脱我。”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郁卿,好寻找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厌恶和恐惧,拿着刀再一次捅进他心口。 而郁卿只是垂着眼,一直沉默着。可谢临渊最想占领的,就是她的回避和沉默。 “说话!你还敢不敢跑?!”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 郁卿无语地望着他。这人真是一日疯过一日。 或许谢临渊本来就是这样,比她想象中的更疯更阴暗,从前她没发现,只是因为他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现在他明白她愿意留下,心中有了点安全感,就忍不住抛弃遮羞布。 她倒要看看,谢临渊还能说出什么疯言疯语来。 郁卿清了清嗓子,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掰着手指给他算账:“其实你还是活着掌控我比较划算。首先,我想吃什么穿什么你都能给我搞来,其次,我去哪里玩你都能时时刻刻跟着。以及我睡觉时怎么还会想起你啊,你死了还不一定能挤进我梦里,活着反倒能挤在我边上。还有我万一撞见哪个旧情人,你能冲上赶走对方。你要是死了,只能看着我和他嬉笑了。” “……” 谢临渊面色古怪,盯着她不言。 郁卿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滑溜地下床。 半响,谢临渊质问道:“你就不怕一辈子只能留在朕身边?” 郁卿最终还是忍不住,给他脑袋顶上邦邦两拳:“醒醒,是你这辈子不留在我身边,你还能去哪儿!算了……谁也别细究到底怎么回事了咱俩就这么过吧!” 谢临渊怒道:“朕答应了吗?” “你不答应就算了。”郁卿无语道。 谢临渊把她拽回床边坐着:“你休想这么容易就让朕和你在一起!” 郁卿双手抱臂,看他还能折腾什么花招:“哦,所以还要做什么?” 谢临渊忽然抿唇,视线游离了一瞬,语速飞快:“……你必须嫁给朕。” “……” 郁卿又倾身过去给他邦邦两拳,“哪有这么随便的求婚!” 谢临渊深吸一口气,恶狠狠盯着她,咬牙切齿重来一遍:“你可愿嫁给朕?” 郁卿没想到他还算有点上道。或许是她曾给林渊讲过好几次她父母的故事。她爸爸向妈妈求婚时,攒了一整年的薪水买了一枚金戒指。那时妈妈正在掰白菜,一扭头看见爸爸单膝跪地打开戒指盒,吓得手一抖,菜劈头盖脸砸下。令爸爸头顶一堆菜叶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可他又没有戒指,又没顶白菜,还没有单膝跪地,她凭什么嫁给他。不说这个时代三媒九聘的那套,想和她求婚,她这点小要求也不为过吧? “不愿意。”郁卿歪头笑道。 “郁卿!”谢临渊气得耳尖通红,“你还想怎样……” 郁卿装模作样撑着下巴,认真思考一会儿:“你先把病养好吧,养病期间,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她伸出左手翻来覆去看着,又拍了下左膝盖。 这提示够明显了吧? 第84章 第 84 章 你归我管 “你还想准备跑?”谢临渊看她的眼神愈发阴沉。 反复看手是细心准备, 拍腿是跑,合起来就是准备跑。 郁卿气道:“错,是打你两巴掌再踹你一脚的意思。” 她拾起鸡腿狠狠啃了一大口:“你何时想明白, 何时再来提成亲吧!” 说完就跑了- 过了几日,张御医终于发出类似八年前刘大夫的感叹:“属实奇迹。” 郁卿倒不惊讶, 她早就发现谢临渊这人除了疯点,身体倒很强悍, 就连伤口愈合都很快。换个人早就死在八年前了。 她用刘大夫的话回答:“这种伤都看病人自己, 陛下天赋异禀。” 张御医笑了笑,只道:“有时也并非全看自己。” 郁卿点点头:“还得是张御医医术精湛。” 张御医也不好再往下说了, 只叮嘱郁卿让陛下保持情志舒畅, 安神养性。 但谢临渊总说一些气人的话,动不动就要提起牧放云。郁卿想着谨遵医嘱,从不和他计较。 有日看着他睡下,郁卿偷偷叫一辆马车来甘露殿后,出宫去见易听雪。可还没走到太元殿, 车就被拦停。 她刚要出声询问, 迎面撞上谢临渊提着龙纹剑, 猛地掀帘进来。 他双目赤红, 一把将她按在车厢壁上,几乎是歇斯底里道:“你还想去何处!” 郁卿吓了一大跳,呆愣地对上他失控神情。 她慢慢按在他紧绷的手臂上, 轻声道:“我去见见薛廷逸,平恩侯也在,我们前两天约的,杜航和陈克也知道这件事。” 谢临渊怔忪片刻,皱着眉闭了闭眼。他呼吸的声音发颤, 像洗濯伤口时传来阵阵刺痛,攥她衣襟的手迟缓卸了力。 郁卿惶然失措,却突然被抱进怀里。谢临渊深深地俯首,前额抵在她肩上,散落的鬓发贴在她脸颊。热意环绕,郁卿僵着手不敢动,闻见他衣领上浸透的苦药味。 沉默漫长而煎熬。 马儿在车前打着鼻响。 郁卿叹了口气,叫侍从掉头。 回去后,她让跪了一地惊恐万分的侍从御医们都起来,就当方才无事发生。郁卿虽没有半点头衔份位,说话倒非常管用,甘露殿很快恢复如常。 坐回床边时,谢临渊正闭目躺在那里。她拿过一叠布,安静缝起新的布娃娃。 许久后,他忽然平声道:“何时回来。” 郁卿抬起头。谢临渊并没有睁眼,面上带着隐约的疲倦。 “方才已经托人知会阿姐了,今日不去。”她道。 他停顿片刻,声音很低:“为何又不去了。” 郁卿又愁又好笑:“陪你呀,你这样我怎能放心去。明日我找阿姐入宫来就好了,你不会不同意吧?” 谢临渊缄默不言,静得像沉眠。 郁卿歪歪脑袋,就当他同意了。 次日易听雪来议政殿中时,满脸的拘谨诚惶诚恐。正座无人,郁卿坐在左下座,招呼她:“阿姐别拘谨,就当自己家。” 易听雪望着她,满脸难言:“卿妹……这可是议政殿!你怎可在天子议政处与我会面,若让外人知晓,轻则弹劾你插手政事,重则扣你一个谋逆罪名。” 郁卿也愣了愣,选议政殿只因离甘露殿最近,没别的意思。 犹记她第一次来议政殿见谢临渊,吓得大气不敢出,缩在易听雪身后当鹌鹑。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先弹劾我在太元殿朝会上带枕头睡觉吧。” 易听雪清冷的脸仿佛裂开。 郁卿此次是想告诉阿姐,自己准备回宫了。易听雪不理解,难道是再次动心了? 她摇摇头:“我自然知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爹娘很相爱,我亦曾爱过林渊。我很确定,我对陛下并非爱慕。” 易听雪诧异道:“那你为何要回宫,难道陛下又逼迫于你?” “这倒没有。”郁卿仔细想了想:“是愧疚和责任吧,倘使他没有替我顶罪,牧放云没捅他一刀,让他命悬一线,我断不会回宫的。” 易听雪皱眉道:“陛下如何想?” 郁卿哭笑不得:“陛下那多疑的性子是改不了了。他根本不信我会留在宫中。时常说些赶我走的话,我不当回事就好了。” “若换作我,我也要赶你走。”易听雪叹息道,“愧疚终有消弭的一日,那时便会成为累赘。” 郁卿端茶杯的手微顿,直接转移了话题:“阿姐你这条腰佩真别致,谁人送的?” 易听雪不自在地咳了咳:“前些日子和卢颂安打赌一件案子,他输给我的。” 郁卿才不信,这玉佩镂空雕着金翅雀栖寒梅,什么东西才有机会听雪?当然是梅花和冬鸟了。肯定是平恩侯借着打赌机会送的。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那结扣的打法也很时兴,平恩侯挑这些配饰的眼光还不错。 作别易听雪,她找织造要了御用料子,给谢临渊的一块腰佩重新打了最时兴的扣节。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别人有的他必须也得有,若不然多掉面子。 谢临渊在穿衣上有种挑剔的漠不关心。织造说陛下除了按礼制的龙袍衮衣,只穿玄色常服。打开衣橱,同色同制的衣衫有数十件,但他见不得衣裳有半点灰尘和勾丝,往往沾了一点雨,就再不穿了。身为一国之君,他的腰佩也不可胜数。郁卿打完那枚就让人放回去了,也没想过特地告诉他。 待天子再度临朝,郁卿也没等来他再提成亲。谢临渊太傲了,无法忍受他人拒绝,平时能命所有人听他谕旨,这种事却无计可施。 郁卿对成亲已然看淡了,谁想成亲谁急。她每天去织造做做衣裳,陪谢临渊吃个饭,找易听雪听听八卦。就是晚上还得睡在甘露殿。本来郁卿睡在西阁,但谢临渊伤口刚好一点,就要郁卿睡主殿,郁卿坚决不肯。 谢临渊看她一眼,便不再提。两日后他莫名其妙睡进了西阁。郁卿一觉醒来旁边多出一个人,吓得差点跳起来。她怎甘就此放弃,让人搬走西阁的床,换成一张只容一人安眠的小榻。晚上就睡榻上。第二天醒来发现谢临渊硬挤了上来,小半个身体都悬在外面,顺便把她挤到墙上去。 长安宫这么大,他堂堂九五至尊,竟睡不到床上! 郁卿如此睡了两日,也忍不了,为了自己能安眠,最终还是和他一起去睡甘露殿龙床了。果然还是软软的大床舒服,她能横着竖着连续打滚三圈都够不着边。 又过了数日,平恩侯受到召见,回来后就找到易听雪问:“请薛侍郎帮忙打听一件事,该如何让郁娘子答应做皇后。” 易听雪惊疑不定:“这不是陛下一道旨意的事?” 平恩侯愁苦道:“显然郁娘子有别的要求,可她不给陛下明说。” 易听雪答应下来,请郁卿来府上吃炙肉。席间谈起此事,易听雪问她如何才会答应一个人的提亲。平恩侯吓得差点捂住易听雪的嘴,哪有人的打探是当面脸直问。 郁卿看着滋滋冒油的炙肉,差点笑出声。原来谢临渊都绕到这儿来了。 “怎么着也得像我爹娘一样吧。”她说得更明确了点,随即心中升起一股无奈,“不像也无所谓,只要提得诚恳点就行。” 谢临渊大概记不得八年前的事了。当年她刚刚来到这世上,经常提现代往事,说起父母时,林渊总安静地听着,从没发表过只言片语。她问起他父母,他总是笑一下,避开了话题。郁卿大概明白他与他父母不太和睦,就再不追问了。 想起这个,郁卿心中一直有点好奇,压低声音道:“陛下不是孟太后长子吗?为何小时候在北凉草原上长大?” 平恩侯和易听雪俱呼吸一滞,深深看她。 二人挥退侍婢,平恩侯才解释道:“此事我也是听临刑前的裴左丞所言,不一定就是真相。孟太后并非先皇元后,你可知晓?” 郁卿点点头。 “当年孟氏也是北地大族。先皇御驾亲征与北凉交战,阴差阳错与年轻的孟太后春风一度。或许顾忌世家平衡,亦或不想让当初的王皇后知晓,总之先皇默不作声离开了。孟太后显怀后被视作家门耻辱,独自生下陛下。后来她被先皇寻回宫,却不知为何要将陛下遗弃在北凉草原上,按理来说母凭子贵,她应当带着陛下一起走才是。” 郁卿又点头,面不改色吃着肉,就当一个故事听。 她太过淡定,平恩侯都有些不自在,思忖片刻,又道:“郁娘子,并非我有意阻拦你,陛下虽经文纬武,但绝非那种温文平易的郎君,你切莫一时冲动,仅因愧对陛下就决定成婚。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愧疚总会消磨干净,今朝彼此放过,好过十年后成为怨侣。” 郁卿解释道:“你们误会了。他虽然脾气大,嘴还死硬,心黑无耻,实际上人还是挺温文平易的。” 平恩侯与易听雪一脸惊悚盯着她。听听这话说得像样吗? 郁卿古怪地回视。谢临渊被她打了以后立刻温和。论文雅他平日用度处处要雅正规范。追着她满大虞到处跑,难道还不算平易近人么? “侯爷和陛下相识多年,也不明白吗?”郁卿问。 平恩侯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叹道:“陛下当年刚进宫时,去崇文馆与众皇子宗室读书,第一日就被大儒罚了打手。” 郁卿两眼放光:“他还有这时候?快给我讲讲!” 平恩侯眼底隐隐压着忌讳之色:“你别看陛下如今文才过人,当年他才九岁,连大虞官话都说不顺,翻了翻经籍就说狗屁不通。大儒拿戒尺打他,手心都抽肿了,他只冷笑着说先生力气不如小娘子。” 郁卿啪的捂住脸。这嘴和现在一样贱。 平恩侯道:“第二日陛下就被大皇子殿下打得浑身是血。” 郁卿愣了愣:“这也太过分了!他虽然爱犯贱,那时还是个孩子啊。” 平恩侯尴尬道:“因为他烧光了大皇子殿下的头发。” “……好吧。” “虽说如此。”郁卿犹豫道,“他是个瑕眦必报的人,肯定是大皇子先招惹了他。” 这回轮到平恩侯说好吧。陛下滴水之仇必以涌泉相报,一旦和他结仇,只有被赶尽杀绝一条路可走。郁娘子明白就好。 郁卿笑道:“他如此招人恨,难怪都当上太子了,还会被打残沦落到芦草村去。” 平恩侯只道没那么简单。先皇最偏爱建宁王,但他是幼子,立储不合礼制。 立谢临渊为太子,只是为了丰满他的羽翼,让他与元后长嫡大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因此建宁王可坐收渔翁之利,名正言顺登基。 可没想到,谢临渊比想象中更难以控制。不仅斗死了大皇子一派,还对建宁王屡下毒手。先皇忌惮不已,命他带人深入北凉腹地,击毁王庭,又在半途中断他粮草,想借此坑杀他。 建宁王那个蠢人,竟趁机私通北凉王劫掠京都,还将罪名扣在谢临渊头上。 先皇得知真相后,痛哭流涕,囚禁了建宁王,要为太子平反。这是谢临渊唯一一次相信父皇真心要为他正名,于是提着北凉王的脑袋来觐见。 谁能将太子逼到那般地步呢?唯有他的父皇了。 郁卿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但也不出她预料。谢临渊就是个疯子,从前能好到哪里去呢?想起她下药逃出宫那次,谢临渊真是一个倒霉的人,每次相信别人时,都要落得重伤近死的下场。 平恩侯幽幽盯着郁卿,语带深意:“陛下虽可恨,但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郁卿哑然失笑:“你竟可怜他?那你肯定会被他坑到死。” 此言太有理,平恩侯被噎得无语,和易听雪对视一眼,不明白郁卿到底爱不爱陛下,竟能说出这番话。 反正郁卿不会可怜他。对谢临渊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况且,谢临渊从不需要别人同情,她又何必浪费感情。他就是要做天下第一,高高在上,无人能敌,那她来维护他的愿景就好。 或许这就是责任与爱的区别。若放在八年前,她肯定也要同情谢临渊。如今胸腔里那种缠绵情意,心疼与怜爱已然消失了,若没有怜,何谈爱呢? 郁卿吃了满肚子的炙肉,刚回到宫中,刚踏进甘露殿,就瞧见谢临渊坐在案前批折子。 柳承德悄声告诉郁卿,陛下已经批了两个时辰,从她出宫到归来,一刻不停,连晚膳也不吃。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刚要责问他。 谢临渊却恶人先告状:“怎么才回来?朕还以为你和平恩侯以及他那断袖薛侍郎在府中商议造反了!” 还断袖?还造反? 郁卿抽过折子,邦邦敲着他脑袋:“你还说我呢!你连饭都不吃,想造反吗?” “这天下都是朕的,造谁的反?” “你是我的,当然是造我的反!” 说完,郁卿愣了下,改口道:“你是归我管的!” 谢临渊听完,被郁卿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耳根都红了,气得不说话,偏过头去不理她。 他似乎是越想越生气,最后竟气得一直冷笑,笑到晚上也没停。 半夜郁卿躺在他身侧,时不时还能听见他突然嗤笑一声。 这是回味了多少遍啊。 气性真大,可不把他给气死了。 第85章 第 85 章 郁卿,你爱我么? 议政殿后殿有个闲置的博古架, 郁卿找到了许多以前存下的小玩意儿,和传世奇珍们放在一起。她从最底下翻出一张棋盘和棋子。黑棋是墨玉,白棋是白砗磲。棋盘上有磨损的痕迹, 郁卿没想到谢临渊还喜欢下棋,她还以为这人除了玩弄权术, 就没别的喜好了。 看着满盒棋子,郁卿有一种冲动, 她深深埋手进去, 棋子没过手腕到小臂,一搅发出铃铃脆响, 好满足好爽快。 谢临渊拎着折子, 站在门口,嫌弃地盯着她。 等郁卿搅满意了,他拾起棋盘,让她来和他弈棋。郁卿只会下五子棋,就告诉谢临渊规则。 或许是许久没下, 第一盘她就大意了, 莫名其妙被他连了五子。 郁卿又摆一盘, 这次她极为谨慎, 全程围追堵截,追杀谢临渊满满一张棋盘,最后彻底把他堵死, 谁也没赢。 看来她还不算差! 人一有信心,就想再来一盘。 这盘谢临渊开始乱下,东飞一子,西飞一子,两子之间隔着十几格。故意装作没看见她布局, 却每每要在她准备连五时一举破坏。 郁卿不想和他玩了,谢临渊硬要拉她再下一盘。她就把盒中黑子全倒进他白子盒里,搅吧搅吧,让他把双色棋子都捡出来再说。 谢临渊怒目相视,冷哼一声,起身拂袖离去。 ——去了三步旁的案几前批折子。 两人因这事闹了别扭,要和对方怄气一般,就是不说话。郁卿知道他向来憋不住,没出一个时辰,晚膳时他忽然蹙眉打破了沉默: “你碗中方才掉了只飞虫。” 郁卿调羹差点磕在鼻子上。 “活了这么久连汤都不会吃。” 郁卿盯着自己的碗:“虫呢?在哪儿?” 谢临渊夺过她的碗和调羹,瞧一眼,啧道:“已被你吃下去了。” 郁卿气得想骂他,谢临渊舀起一勺汤就喂进她正好张开的嘴里:“火气冒到喉咙眼上了。” 一口汤浇下去,郁卿骂他的话也不慎滑落胃里。 他一定在报塞鸡腿之仇。 接着又一勺汤送到嘴边。 郁卿瞪着他,不知不觉间被喂完了一小碗。 她发誓今晚再也不要理这人了。 结果晚饭后,谢临渊不知从哪儿给她弄来一大桶冰冰凉的玉石棋子,郁卿伸手埋在里面搅着,整条小臂都淹没在其中。爽得她立刻原谅了他嘴贱。 晃晃悠悠到睡前,郁卿本都已经忘了这些事,谢临渊上床时,她已迷迷糊糊准备进入梦乡。 床帐层层垂落,珠帘随夜影晃动。 安静的三丈天地间,谢临渊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今晚吃了一只虫,没闹肚子?” 火气顿时往郁卿脑子里钻,她裹着被子鲤鱼打挺,给他一锤。 正中他胸口。 郁卿打完,忽然一愣,浑身僵硬。 谢临渊沉默地睁开眼,偏头道:“怎么?” “刚才打到哪里了?”郁卿焦急地凑过去,“是不是打到伤上了?有没有疼?” 谢临渊盯着她片刻,若无其事地回头,声音散漫:“没注意。” “你伤口好全了吗?” 谢临渊闭目道:“少管闲事。” 他越是这样说,郁卿越急,翻起身去拉他衣襟:“让我看一下。” 谢临渊立刻按住她,蹙眉冷斥道:“睡觉!” 郁卿哪里还怕他,反手推开,又啪啪拍他手臂:“就看一下!你老实点别乱动!万一碰到伤口怎么办?” 谢临渊果真不动了,眸子阴沉沉瞪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郁卿抽开他素白寝衣的系带。视线被冥冥幽暗模糊,像眼前蒙了一层摇动的水波,她怎么瞧也不甚清晰,凑近了才隐约看见。 他锁骨之下,有一道明显刀疤,短而深,被新生的血肉弥合。 郁卿的左臂横过他,掀开床幔,引那游魂般晃动的烛光进来,铺开在他胸口的皮肤上。 谢临渊打落她的手:“看完了?” “嗯。” 罗帐中,她与他的面容又重归昏晦,都看不清彼此神情。 “你那好云郎再往下一寸,你也不必看了。”他嗓音过分得低。 郁卿静静坐在原地。 谢临渊不知她长长的沉默里都包含了什么,是否也在惩罚他过激的言辞,罚他在焦灼中等待。沉默就像一道鞭响,忽然间,随着锦缎丝绸滑动,他胸前落下了温热。 一半指腹的柔软,一半指甲尖缘的刮痒。 郁卿在黑暗中摸上他的伤疤。 她的指尖慢慢下滑,除了食指,其他手指也缓慢地并进来。自上至下,从这一条,摸到另一条漫长贯穿心口的。 视野里只有他身躯的轮廓,她几乎看不见。手上传来的滚烫却弥补了眼睛。短疤似一峰隆起的山巅,长疤似一条蜿蜒的山脊线,崎岖坎坷。 她的手越靠近心口,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跃动得越失衡,隔着一层皮肤,渴望触碰她的指尖。 但再长的山脉也有尽头。渐渐她摸不到了,手指也落在他腰间。 郁卿要收回手,却被他握住手腕,又放回了胸口。谢临渊沉默地扬身靠过来,在印上她双唇前,郁卿模糊地说:“先睡吧。” 他没有听她的,交吻微弱的水声扰动寂静,郁卿终于从他心口的山峰中走出来,清醒了一点,轻轻后撤离开他躺下:“快睡吧。” 谢临渊只让她说完这一句话,双唇就追上来,他就着她躺下时顺势翻身而上,冰凉的长发散落在她两侧,似一张墨迹流泻的伞笼住她,遮蔽天地,她只能看见他的脸。 郁卿依然沉默着,知道今日绝不可能亲亲就结束了。她只想看一下伤疤,谢临渊却一直想要更多东西。她不是不明白,可他的欲想太汹涌了,郁卿从来都不主动起闸,以免怒潮冲破堤坝。谢临渊得到也不满足,他对她有种病态的占有欲,会想尽一切办法拥有她,不仅仅是身体,还要让她时时刻刻都将神思放在他身上。 她打一下就好了。 细绳抽开时,寝衣自两边滑开,轻盈的白布与他的同处堆落,像游走在床榻上不守舍的魂。他行了方才她对他做过的事,用手一点点徒行香雪玉山的每一寸,然后以吻代之。攀山尤爱顶峰,他或轻或沉,流连过一遍遍,起身去俯视她的面色,仍不放过翻覆占领它们的每一息。 郁卿被他审视的目光钉在原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谢临渊笑了一下,低身压弯她的手肘,让她手背贴在她的眉眼,掌心包裹住他的视线。 “为何不骂我。”他的声音纠缠着她的唇齿,“又为何不扬手来打。” 郁卿稍扬起下巴就封住他的话语。谢临渊定是故意如此做,模糊了询问,伪饰成她主动的选择。在她吻上来的瞬间,他像得到了某种许可,立刻夺过主导者的地位,撕开温驯的伪装,露出隐藏的饥饿野兽,抽丝剥茧却不容置疑地深入。她依然没有打他骂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还没她指甲嵌在他肩上的弯月深刻。 谢临渊忽然扬起上身,注视着她隐忍迷蒙的神情:“为何不打我,却还要吻我?” 他的动作愈发剧烈,郁卿的腰都落不着实处。她咬着牙,无奈道:“我为何要打你……” 她又没有什么暴虐的嗜好,喜欢在行事时殴打伴侣。 谢临渊面上闪过怔松,错愕。忽然折起她双腿,削瘦的膝骨抵在柔软的床榻上。 郁卿感觉重心终于落在了实处,却像被不停掼在原地,半寸也挪不开。 “如此呢?还想打我?”谢临渊紧紧盯着她。 郁卿很快就撑不住了,扶着他上臂的手深深攥着,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谢临渊黑阴阴的眼眸中升起一抹亮光,一轮惊心动魄的月亮,照得她似银针扎。他绝不会放过这一刻,更加施尽百般手段磋磨,让她在浑噩与苏醒间轮回,在暴雨和煎烤中喘息,一直一直不得脱身。 “郁卿……卿……”他在她耳畔唤着,“你恨我么?” 郁卿原本偏头埋在枕中,竭力地咬唇忍着,下意识要回答却禁不住哭出声来。 谢临渊面色晦暗不明,继续与她低语:“恨我因愧疚困住你,让你不得不留在宫中,让你再也不能和牧放云互诉衷肠。” 郁卿喘着气:“我和他无话可诉了……” 谢临渊忽然加重:“你还敢想着他!” 戾气回荡在耳畔,郁卿顿时委屈道:“你先提的……” “在敕勒川上他对你这样做时,你可曾想过朕?!” 郁卿泪水簌簌落下,几乎睁不开眼,不断在支离破碎的声音中拼凑一个句子:“你这个疯子……” 她现在想打他了。 “我对他没什么男女之情,怎么和他做这种事!” 谢临渊忽然停下,帐中他们的喘息交织在一片泥泞中。 “那这又算什么?!”他牵起她的手,重新抚上他胸前的伤疤,短的和长的。 他为牧放云开脱的一刀算什么? 郁卿攥回手指,不去触碰。 谢临渊立刻拉开床幔,掰过她的下巴,逼她借烛光看着他。 可视线一对上,看见她茶色的眼眸里坠满泪光,他心中霎时被打了灼痛的一鞭,被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击败。 他合上了罗帐,让一切重归黑暗。 谢临渊缓缓垂首,冰凉的发丝又落到郁卿滚烫的肌肤上,一点一点的。 这一切都到了无法回避的时刻。郁卿清楚谢临渊在乎什么,他与牧放云孰轻孰重。既然没有男女之情,就不能行爱侣间最亲密的事,为何她今日与谢临渊做了,难道是出于愧疚和责任吗? 因为愧疚,所以任凭他怎么弄也不打他? 郁卿肯定做不到这个地步,但她也想不清。干脆就不要纠结了。 但谢临渊似乎认为她留在宫中,是想替牧放云赎过,免除死罪。 就像他为她顶下杀牧峙的罪名。 那她一定是深爱牧放云了。 “你这人……”郁卿不知该如何解释,叹了口气。但她本就因为愧疚和责任才宫中,不是吗? 问题又回到原点,郁卿劝他:“我们之间发生过这么多事,已经难谈爱不爱。你再纠结只会难受,痛苦一日也是一日,不如过的糊涂轻松点。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这点得失都想不清楚了。” 谢临渊忽然紧张地攥紧她,像攥紧一只要飞走的鸟。他俯下身,急迫地唤她的名字。又拉她进入潮湿暗河的交战中。 他垂首不断与她唇齿触碰,像用吻来挽留她的心神。 郁卿抽空思考了一下,她对他应该还算尚可,没有发自肺腑冲动,还有世俗的标准可对比。总之旁人有的他会有,旁人没有的他也要有。 于是她揽住他的脖颈,偏首去温柔地回吻他,右手再次抚上他胸前的伤疤,直到触碰他的心跳。 天地仿佛寸寸碎开,帐里甜腻的安息香气也破碎,泪滴和抽气逐渐碎不成调。谢临渊从没被这样对待过,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爱。有时愧疚也能看着像爱,比如孟太后要日日念起忏悔咒,若郁卿留在他身边也是因为愧疚,他会立刻接受,却无法忍受。 他极力在她窄窄的,轻薄的身体里诱发一场缠绵汹涌的热雨,那种让他远离时痛苦不堪,靠近又似烈火烧身的情感。他曾在郁卿身上得到,那时他看不见,所以他一生也没机会见了。 他一直滞留在八年前的寒冬里,仰起头,眼看郁卿用她弱小的力量轻易甩开他。再摆出一个个席位,阻隔在他之前,那里坐着牧放云、刘大夫、易听雪……从此只有他竭力握紧她的手,却被不停甩开。 等到他终于能握住了,却贪得无厌想要更多。从她可以成亲只是不能忘记他,到她可以不见他但不许和别人在一起,再到和他说话,和他见面,到她留在他身边,只能看着他一人,到恨他,最后到做最亲密的事。 最后的最后只剩一个。 或许他一开始求的就是终点,郁卿第一次入宫,他强求到这里。她一步步逼退他,他终于又站在这里。 无可避免。他无法过得轻松点。 恨他从来是他退让的结果。 “郁卿……”谢临渊似故意模糊他的声音,让她不要听得太清,好留下装作若无其事的余地,“郁卿……你爱我么?” 可郁卿还是听见了,谢临渊问不问她都早就明白了。 她也不想骗他。 “不知道。”她说。 谢临渊沉默着。 郁卿又不太适应这沉默了,想了半天故意问:“那你爱我么?” 谢临渊忽然冷笑一声,学她的语调:“不知道。” ……这狗男人。 郁卿怒而推他:“不做了。你都不爱我,做什么?” 谢临渊握住她手腕,故意加重力道让她放弃挣扎:“朕要临幸你还需爱你?” 郁卿反唇相讥:“没想到陛下也见色起意!” 谢临渊道:“你有什么色可言?不过是个上蹿下跳的兔子,整日除了睡懒觉就是玩布偶。” “那你还抢我布偶玩!” 谢临渊面不改色,理直气壮:“还挺好看,为何不能玩。” 郁卿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怒不可遏,恶向胆边生,抽出手狠狠捏了他腹肌一把。 谢临渊骤然浑身紧绷,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郁卿也怔住。 半响后,她满脸通红,缩回手,眼神飘忽,反驳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挺好看,为何不能玩。” 谢临渊盯着她,终于明白谁见色起意了。 “郁卿,没想到你是这种的人。”他起身道。 郁卿立刻扒过被子埋住脑袋,钻进去,任他如何唤她出来,拽着她的脚踝给她清理,威胁要就这么抱她去沐浴,她也不露脸放开被褥。 最后把谢临渊也逗笑了,故意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带,正色道:“那是还想继续玩?” 郁卿一把甩开他,整个人钻进被子里裹成一团,跳到龙床另一边:“狗皇帝厚颜无耻十恶不赦天诛地灭!!” 她顶着被子想了想,她不能当寡妇。 “……祸害世间一万年!” 第86章(正文完) 第86章 正文完 正文完 从浴汤中折腾完一圈, 回到甘露殿中,郁卿累趴在床上,跳不动也骂不动了。谢临渊似乎心情不错, 抓着她的手玩,慢慢地摩挲她手指, 从指根到指腹,一根根与他的手交叉而握。 郁卿闷声道:“再不睡你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可睡了。” 他轻描淡写:“明日再睡。” 郁卿掀起被子盖他脸上:“你没发现你深夜犯疯病居多吗?就是因为不吃饭不睡觉。今后你必须每天睡够四个时辰, 否则不答应你了。” 谢临渊敷衍地嗯了声, 还在玩她的手。 “快睡了。”郁卿困得失神,抱怨道, “小时候你娘不管你睡觉吗?” “不管。” 郁卿半醒间想到什么, 反手拍拍他:“没事,我们一起睡,很快就能养成早睡的习惯……” 她说完就彻底昏迷了,脑袋挨在他肩侧,触碰之处都暖洋洋的。谢临渊偏头垂眸看着她, 玩她手的动作逐渐迟缓。罗帐中唯他醒着, 他阖了眼, 慢慢靠在郁卿的发顶- 日头晒过殿顶。一个内侍候着郁卿, 待她梳洗完,引她去太元殿。 谢临渊在前朝听政,喜欢一扭头就看见她。因此专门竖起一道玉屏风, 让她在太元殿里缝布偶。 这不合规矩。谢临渊向来如此,合他心意的就论尊卑规矩,不合他心意一概无视。郁卿劝他别太过分,被发现在太元殿上缝娃娃玩,满朝文武弹死他们。 谢临渊早就安排好, 找两个人写帝王起居注,再冠她的名。借写书的由头让她待在前朝。 郁卿懒,但还算有底线。代笔的事就算了,她可以自己写。大好的机会骂狗皇帝,她怎能放过。 她正忙着给新做的布偶穿衣裳,让谢临渊谈谈为君之道。谢临渊给她一个不屑的眼神,招手叫她过来,起身将她抱上了龙椅。 郁卿惊得向下蹦,被谢临渊一把提回去。 他撑在龙椅两侧扶手圈住她,笑得肆无忌惮:“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敢不从?” 郁卿道:“还有人看着呢!” 谢临渊回首,殿前柳承德等一众内侍纷纷低着头,默默离开。 郁卿抄起笔威胁:“我要把你淫威深重的恶事都记下来,让天下人传看!” 谢临渊嗯了声,偏头打量着郁卿和她手中布娃娃,笑意慢慢盈满眼角。随即他伸手解开领口衣扣。 郁卿吓了一大跳:“光天化日太元殿上,你不要乱来!” “想什么呢。”他解开龙袍,胡乱给她穿上,像她打扮布偶一般打扮她。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可把郁卿吓坏了,他一定昨晚没睡好,今早才犯疯病。若此刻有人进来,她人头不保。 郁卿套着他的衣裳,谢临渊反复瞧了半天,轻飘飘道:“真丑。” ……果然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谢临渊抢过郁卿手中笔:“谈谈为君之道?” 郁卿捂住脸,简直没有言语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大概是没好气居多。她从指缝中瞧见空旷的太元殿,好奇道:“你每天坐这里,能看清最后一排官员是否开小差吗?” “可以开。”谢临渊语调淡淡,“朕不养哑狗,让叫时他能叫就行。” 郁卿点点头,清清嗓子挥袖道:“没事了。你先跪安吧。” “……” 谢临渊侧目冷冷盯着她,仿佛在说扮皇帝还真扮上瘾了? 郁卿心虚地移开眼。 谢临渊低声威胁:“只此一次。” 她猛猛点头,她也不感兴趣当皇帝,哪会有第二次。 刚要起身,谢临渊忽然屈尊降贵,与她平视。郁卿愣在原地,看着他单膝跪地的模样,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手就被他拽过去了。 一枚指环迅速套在了她手上,掐金丝镶嵌了一枚颜色深青如寒湖的宝石。瞧着贵气逼人,郁卿感觉她的手都被衬得尊贵了几分。 “这样可以了?”谢临渊挑眉问。 的确可以了,可他的语气不像求亲,反倒像寻衅滋事。倘使她不答应,他就要命人拖她出去斩首了。 见她不回答,谢临渊的脸渐渐阴下来:“你还要怎样,一次说清楚。” 郁卿笑道:“那你说话温柔一点,再求求我,我就答应。” “……郁卿!” “什么?”郁卿眨眨眼,“你不成亲了?好的。” 谢临渊撇过眼去,深吸一口气,又无奈转回来,放平嗓音:“你可愿和我成亲?” 郁卿乐不可支,对着正午烈烈的阳光看指环:“原来你还记得八年前我说过的那些话啊。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就连我都快忘了……” 她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宝石蓝盈盈的光芒映在她雪白脸颊。 谢临渊等着她答应,却久久没等到,疑心她又要变卦。但她不说话,却一直玩着他送的指环。 半响后,郁卿抬头怔道:“怎么还跪着,快起来了。” 谢临渊悻悻道:“你还没答应。” 郁卿噗嗤笑了:“我不答应,你就一直不起来?” 谢临渊冷哼一声。 她最终当然答应了,她说话算数的。只是还有许多事要。大婚的日子,她从哪里出嫁……还有拜天地时不得请孟太后出来? 想到孟太后,她拍拍谢临渊:“先别光顾着笑了,你都笑了一个时辰了。给你讲个发愁的事,你母后不是和你决裂了?可按礼制大婚还得请她。” 谢临渊生硬地压下唇角,只道她不必管,他去找孟太后。 郁卿宣布还得由她去。谢临渊去只会挨一顿暴打,孟太后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你不是天天对朕拳打脚踢?”谢临渊不以为意。 “这不一样。”郁卿认真道。 但如何不一样,她也想不明白。总之她能打,别人不能。 谢临渊还是趁她睡前去了,回来后果然肩头沾了香灰,脖颈边也有擦伤的痕迹。郁卿赶快爬起来,嘟囔着让柳承德传御医拿药,顺便骂了谢临渊活该。 “不用你管。”谢临渊上完药道,“大婚那日她会行本分之事。” 夜里他们躺在床帐里,郁卿几乎要睡着了,一偏头瞧见谢临渊闭着眼,纹丝不动。她轻声问:“你醒着?” 谢临渊呼吸都是静静的。 郁卿翻身趴在枕头上,下巴搁在手臂:“行了你别装睡骗我了。你嘴角都翘起来了。” “……” 谢临渊睁开眼,隐隐有被戳穿的懊恼:“睡觉。” 但说完,又莫名扬起唇角。 看不就是她答应他成亲,居然乐了一整天。 郁卿摸着枕上缂丝的龙纹道:“你娘小时候也爱这么打你?” 他偏过头,依然不言。 郁卿沉默片刻,拽他:“我不管她怎么打你的,但你以后不能打孩子。你要是敢打,我就与你和离。你既然要和我成亲了,就得有个做夫君和做父亲的样子,不要一天到晚发疯。” 得到谢临渊无语至极的保证后,郁卿才安心睡下。 她早就发现一个问题,正常人谁能接受被爱人殴打?但谢临渊就接受良好,无论她如何打他,扇他耳光,用刀扎他出血,他都绝不还手。他应该从小就被他娘打到大。暴力都是一代代传下去的。她必须掐断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谢临渊等到她呼吸趋于平缓,才睁开眼睛。有时他更喜欢郁卿睡着。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清澈,最狡猾的镜子。总会伺机照出他最狼狈的模样。或许是她看过太多次他低入尘埃的时刻,又或许是她满不在乎,只顾未来的态度,衬得他的狼狈过往无足轻重了。 他现在可以告诉她了。若她下次还来问。 那些众人都在暗中打探,但他只字不提的,他回宫之前的事。 过去无法改变,即便重来也无济于事。 他已得她陪他走,所以都无所谓了。 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 册立皇后的制度严苛,需记于国法,载于史册。礼部筹备了整整三个月。郁卿被记入一户郁姓的清白耕读人家族谱,作为家中长房嫡长女出嫁。郁家不是世家豪族,但看陛下自登基起打压世家的势头,册立一位清流文官的女儿作皇后,自是最合情合理了。裴氏叛国通北凉之事早已无人敢再提,京都众氏族都安安分分,私底下却让家中女眷发宴函给郁家。 郁卿赴宴最够多了,一个也不想去,每天跑到宫中织造去缝衣衫,有时会区区刘大夫和易听雪家。她与名义上的父母双亲见过一面,对方心中清楚他们改姓迁宅是为了何事,对郁卿也恭敬有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有真正的父母,不想总唤别人爹娘。他们见了一面就不再过多接触,免得日夜相处,滋长人心中的权欲,再给谢临渊添些不必要的事端。 迎后那日,她才真正体会到成亲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尽管她不是第一次成亲,对比之下才发现前两次有多仓猝。 那正副使上门说了一大堆话,授玺书时她都饿了,偷偷摸出缝在袖中自己的喜糖吃。 谢临渊给她准备的是花馔,这一只是冰皮里裹着蜜渍梅花。也不知才秋天,他从何处寻来的梅花。 天子赐下的礼置在庭中,几乎无处落脚,长队一路排到坊外。郁卿连吃了三个不同馅的花馔才动身,她着繁复的衣冠佩绶一路乘车来到甘露殿时,顿觉好笑。她前日晚上才睡在此处,今日却要嫁回来了。 好一通繁琐仪式后,终于见到了谢临渊本人。他一身玄色冕服,日月落肩头,金龙缀广袖,冠顶坠下的珠帘轻晃,整张脸冷淡紧绷。 郁卿看他装模作样的,差点笑出声。拿着拴红线的合卺酒杯一饮而尽。 她偏过头去,看见谢临渊的耳根居然有些红。 她忽然想起,他是不是一杯就醉?当年他喝一杯她做的桃花酿就脸红了。 她还没看过谢临渊喝醉的模样,实在有点好奇,等会儿还有一道同心酒,说不定能借今日灌醉他。从他嘴里撬出一些惊天秘闻当把柄。 然而现下还不能结束,他们得去太元殿中受百官诸邦使者庆贺。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郁卿走到众人面前时,有些朝中官员猛地望向户部侍郎薛廷逸。 这位皇后娘娘,生得竟与薛廷逸前妻一模一样! 一记重锤唤醒了众人的回忆,当年元宵宫宴上,陛下曾当众直言薛廷逸前妻刘氏为“旧日相好。” 后来薛廷逸与刘氏和离,此事不了了之。 但时隔两年多,刘氏竟摇身一变作了皇后吗?! 正当他们以为自己认错时,郁卿开口说了一段话。声音依稀与刘氏相似。可他们昨日才见过薛郎与刘氏当街相伴而行,怎地今日就变成了皇后娘娘? 定是认错。 郁卿尴尬地僵笑,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身旁伸过来另一只,轻轻捏了她一下。郁卿看过去,谢临渊正绷着一张君威深重的脸,他往下头一扫,众人皆战战兢兢,肃穆而立。 “……” 谢临渊有这么可怕吗? 其实昨日与易听雪逛街的人不是她,而是当年阿姐为掩护她逃走,找来的戏子,将她模样语调仿得惟妙惟肖,几乎以假乱真,就是没骗过谢临渊。反倒被他打了一顿板子,送入掖庭了。成亲前谢临渊让人带出来当挡箭牌。只要过几日她与此人同出现,流言便不攻自破。 直到傍晚她们才结束朝拜,据说谢临渊每年生辰都要经历类似的一回。郁卿想到自己的生日就在秋后,那时她也要遭此大罪,顿时想和谢临渊商量能不能装病遁了。 回到席间后,还得祭拜天地才可饮食就寝。明日能歇一日,后日祭拜太后,谢临渊说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甘露殿里休息。 大后日要去祭祖。 算上昨日准备,这婚得结足足五日。 郁卿望着桌上乳酿鱼,八仙盘,满桌菜肴,又饿了。 满屋喜红,龙凤烛摇曳。 内侍柳承德念念有词,郁卿听着听着跑了神,扭头去看谢临渊。他对她的视线极其敏感,每当她看过去,他都会回首对上。 郁卿看见他压不住的唇角。忽然又无奈又好笑。这人对着如此繁文缛节,还能笑得停不下来。 她与他静静地对视着。一点赤红火光照在他们脸上。很多年前他们也开始于一簇温暖的火,在冷如冰尸的雪夜,在死亡阴影里。 这些年他爱得异常糟糕,火终于蔓延到他们身上,焚尽最初栖身的小院也灼烧他的魂魄,绝望,痛苦,流血,又升起赴死一般的决心,宁可断送将来,只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他注定要尝遍失去和冷落,把血和灰烬都咽进肚子里。但朝阳升起后,他又会重新回到她面前,再次用他隐藏一切情绪的黑眸望向她,如同一条赶不走的狗。 而她呢? 她曾真挚地爱过林渊。 她爱谢临渊吗?郁卿仍不知道。纵使她能轻易杀人,她也做不到杀死他。看见他死也会万分痛苦。她离开他时,心中那一点想念小得像惆怅,一个叹息便消解了。不随时间流逝涨大,只会永远停在心间。她对他早就没了少女情怀的美化,他是个冷漠,骄矜,极重权势,擅于诡辩的暴君,但她看清这一切后,她依然选择了和他在一起,和他做诸多亲密的事。 正如他明白她怯懦,自私,优柔寡断,小家子气,还要想方设法请求她做皇后。 正因为他愿意被她控制,愿意为她收敛所有尖利的爪牙,从一只凶恶的狼变成一只无害的犬。她对将来的生活竟充满信心,相信有人今后一生永不会背叛她。在她受伤之前,他会用尽一切乃至生命抵挡。她想要的所有事,他都会竭力去满足。让她糟心的事,他也会帮她瞒天过海。 郁卿扪心自问,她爱他吗?郁卿仍不清楚。能确定的是,她与谢临渊有一种深刻,无法磨灭的牵绊。刀斩不断,火焚不尽,不用言语交流就能互相读懂,不必温情脉脉却彼此信任,超越天下权势的巅峰,也走过人性最错综复杂的低谷,生死都难以消解。它比不上爱的半点温暖美好,比爱更加激烈。爱能满足的事情,似乎它都能满足。 或许千百年后,人们会发明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情感。但至今她未从任何书卷中找到那个词语。 她感觉这像一种 疾病。 那祭天地的祷文念到最后一句,内侍高亢的声音响彻金銮寒宫,夜风中有鸟儿振翅高飞,冲入高悬的星夜。 “请帝、后拜祭天地——” 她深深地下拜,目光仍未离开谢临渊。 他看向她的目光也愈加深邃,仿佛有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燃烧。 或许,或许…… 郁卿心中默念着,爸爸妈妈,或许她要走向一条不同的路了。 这种感情很奇怪,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贫穷还是富有,生老病死,都难以断绝,直至死亡……也无法将她和他分开。 “礼毕,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