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世族有明珠》 第一章 大梦归兮 “沈宴初!我以温家一百三十七条人命起誓,若有来生,我温绮罗定不会放弃自己,沦为他人随意摆布的棋子!” 那身着华贵锦袍的女子浅捂口鼻,眸中厌弃之色尽显,“沈夫人未免聒噪了些,只可惜你这容貌,便是死,也是个糊涂鬼。” 温绮罗目眦欲裂地看着光影重重下的天之骄女。 她缓缓走向俯趴在地上,被折磨的脱了相的温绮罗,穿着赤红金丝嵌流珠的绣鞋不遗余力的踩踏在她的脸上,一下…又一下…… 直到温热的鲜血飞溅牢狱,溅脏了她的衣裳,“区区罪臣之女,竟敢冒认大将军嫡女,你说,你该不该死。” 夜深雾重,大理寺典狱司内阴湿幽寂,此刻仿佛被雷雨卷起边角,涔涔幽雨漫洒,一连数月,如泣鬼神。 京中皆知这状元郎夫人沈温氏殁于癔症,回想那位夫人,少时也是京中的如花美人,抵不过人走茶凉,大理寺只用草草一卷破席裹着血迹未干的尸身被掷于乱葬岗不顾,而沈府门口更是连白幡都未曾挂出。 唯有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相传这位夫人八字犯了主家老夫人的忌讳,身上遭了邪祟,又被娘家满门获罪之事牵连,此间种种百折千回,徒留一声唏嘘罢了。 …… 大梦方醒,正值端康十年七月。 夙国,盛京大将军府。 曲径通幽之处,清蝉早鸣,似是不甘向酷暑叫嚣着。 深处的院落宛若宝匣藏珠,石径曲折有序,豁然见得其间院落多修葺花架,层层叠叠,亭檐阴影下,花叶相映成趣,开的热烈,中央一方荷塘,石拱桥横架其上。 此时正值花期,荷叶连波,花伞翩然绽放,娉婷袅娜。 “女郎!女郎,大娘子来了!” 视线移至房内,床幔之中正卧着一碧玉女子,她眉宇清疏,一泓如清泉般的明眸杏眼明明灭灭,似是在梦魇中挣扎,额上不断冒出薄汗,凤眉紧蹙。 梦中的温绮罗失空而坠,不甘战胜惊惧,挣扎不休。 “不——”从梦中惊醒的温绮罗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似历经一场极为可怖的梦魇。推门而入的女使紫珠,突见自家女郎大汗淋漓,一时慌乱跑到跟前喊道:“女郎,可是被梦吓着了?” 坐起的温绮罗喘息一会逐渐冷静,转眸看向四周却是彼时年少的闺房,和眼前一团稚气的女使紫珠,无暇顾及左右,赤着一双玉足跑向铜妆镜前,望着镜中娇容,怔然在原处。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少女时清脆的声线,“今朝…是何年岁?” 紫珠被吓得不轻,讶然地打量着自家女郎,才小声道:“已是十年七月初四了。” “是何年号?” “女郎莫不是梦癔了?如今自是端康十年。” 温绮罗感到周身的血液微凝,花容失色,本就如玉瓷的肌肤愈发泛白。 “怎会…死而复生,重回梦里……”温绮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量喃道。 紫珠不明所以:“女郎说什么?我这就去请方府医过来给您瞧瞧?” 她摆了摆手,“不用,我无碍。你先出去吧,有事我自会唤你。” 紫珠闻言,也只得应命而行,将屋门也轻轻关上,生怕寒风入了屋,再让女郎身子不爽利。 温绮罗望着镜中的明艳美人,那双未经世事地杏眼似剪水之眸,秀颊玉莹,眉眼清雅葳蕤自生光彩,光华流泻,冰姿玉骨,正是年方十四,颇具盛名的大将军府二娘子。 前世阴差阳错,与那光风霁月的状元郎沈宴初结为怨偶,可惜所嫁非良人。 哪怕后来她敬公婆,敬夫君,主管府内诸多庶务,拿着自己的嫁妆铺子给夫君打点官场,走动人脉补缺繁几,扶他一路青云直上,也不曾落得半点温情。 在温府满门获罪后,沈老夫人以招了邪祟为由大义灭亲,亲手将她送至大理寺,温绮罗只落得个连坐入狱,一纸休书的荒唐下场。 直到死前那一刻,她才看清暗藏朝中的诡谲云涌,那位高于顶的又是什么心肠。 自己虽是长于权利贵胄,身负血海深仇,却肖想市井话本里的举案齐眉,当真怨不得旁人,这苦果是她自得的。 “沈宴初,重来一次,可还会别来无恙?”她望着窗外的日光淅淅沥沥地洒在自己稚嫩如葱的指尖,感受着新生的生命,这一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她被困后院,得到的最后关于温家的消息,便是长姐跟随大夏四王爷叛国身殁,英勇一世的爹爹温长昀鏖战疆场,却身首异处。数百口旁系血亲,家中奴仆在大将军府被按上通敌之罪后,被迫了结自戕。 而这些,都与沈宴初脱不了关系。 若不是自己所托非人,若不是自己无心被人算计,又怎会摊上这门“上上等”的亲事? 不自觉间,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疼痛,这痛楚不足她心中万一! 上苍垂怜,今生此世,若她是人,那就是提剑诛杀他沈家满门的人,若她是鬼,也会让沈宴初粉身碎骨,魂魄世世代代不得超生,以慰温家数百条九泉之下的亡魂! 门外的紫珠见温绮罗迟迟不作反应,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依旧出言提醒:“女郎,大娘子此刻正在偏院中候着,女郎既是醒了,奴婢可去唤大娘子前来?” 温绮罗应了声,眉宇间却未舒展半分。 上一世长姐温诗河代替自己,被选为宗室贵女,和亲大夏,成为看似风光的四王妃,可夙朝上下谁人不知,这亲事空有荣耀,大夏四王爷…是夺嫡之争中的末端之流,难以善终。 临上花轿前,温诗河怨毒的眸光直达眼底,令她不寒而栗。 父亲向来是偏疼她的,也让她始终活在大将军府的羽翼下,浑不知事。送亲一别,几年再无音讯,直到夫妻二人的噩耗从边疆传来,无疑也推动了温家走向了灭顶之灾。 若是自己能重生一世,那长姐呢? 第二章 双姝并蒂莲 这时,门口走进一个身着长身齐胸兰绣鸟纹襦裙,外加银丝白披帛的女子,盈盈春水伊人,水漾生澜之眸,虽不及倾城,仍不失为冷艳脱俗的佳人。 温绮罗不带任何感情,那双凤眸直勾勾地瞧着温诗河,瞳眸漆黑愈发浓重,生生让刚跨进门的温诗河不寒而栗。 温诗河眉宇微蹙,端的是一副清远之态,“早就听闻二妹病了,都是我不好,现在才来探望二妹。” 当真是,字字恳切。 温绮罗面对此时温诗河的示好,只觉寒毛倒竖,彷佛想要穿透温诗河的皮囊,看穿她的心思。 只是下一秒,她恍然想起在温诗河的亲事定下之前,温家姐妹的确十分亲近,若是露出什么端倪恐对自己不利,适才敛去眸中的风起云涌,莞尔道,“无碍,阿姐记挂着我便好。” “二妹这病生的离奇,近日可有何异处?”温诗河状似关切。 “我也不知,大夫瞧过了,并未有什么异样,想来还是身子骨弱了些,不打紧的。” 温绮罗对前世这场突如其来的急症记忆不深,现下未觉身体有什么不适,含糊应两句想就此揭过,毕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那二妹如今可好些了?需不需要换些法子细细瞧瞧,确定不落下什么病根才好。”温诗河边说着,边用余光睨着屋内的女使们。 温绮罗见状,对长姐的举动也有揣测,故而试探道,“现下已爽利多了,无需麻烦,只是在家待的时日久了有些烦闷。索性快到女儿节,到时要随父亲去兰州府祭奠,倒是能出府走走。” 温诗河看温绮罗确实不见病色,也不再在此事上多作口舌。 每年七月,温家雷打不动的惯例便是要带着温绮罗去兰州府的江家小住几日,意在祭奠曾对大将军温长昀有过救命之恩的江副将一家。温诗河幼时也想跟着去,可父亲却对她冷了脸,自此之后温诗河也甚觉这父亲是二妹的父亲,而非自己的。 “二妹病了许久,日日呆在这院中定然无趣。我听说兰州府的女儿节很是不同,若是北境当下无虞安稳,想来城中必是热闹的紧。” 算她说中温绮罗的心事,温绮罗上一世并未深思为何每回祭奠江府都要让她随行,直到临终时长宁郡主知无不言,才知她温绮罗根本就不姓温,本姓江氏。 才知父亲温长昀的用心良苦,哪怕舍了自己的女儿和亲远行,也要报恩江家保她一世周全。 “到时买些时兴玩意,带回府中给姐姐一观。”她收敛心神,温诗河只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说不清是谁更可怜些。 两人说罢,温诗河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二妹既是身子好些,不如我们手谈一局?许久无人和我对弈,手痒的紧。” 温绮罗自幼便有咏絮之才,倒不似温诗河活脱脱的武将之女,身手不俗,如今想来才能说得通这些相似之处。 可这京中的世家清流最是在意才名,高门的当家主母不是轻松的活计,庶务家事,迎来送往,宴席走动,教养子女,无一不是精细事,也正因如此,温绮罗虽未及笄,也落入了些清流世家的眼中。 偏生她自幼什么都不缺,更没有飞上枝头的心思,所求不过安分守己,有个知冷热的夫君,相夫教子,度过余生。 但天意,总不遂人愿。 “闲来无事,自得其乐也好。” 很快,紫珠将棋盘端了出来,添置妥当。 晨色正缓缓高上,窗前香炉细烟袅升,风送荷香伴幽绿。 “二妹可听说镇南军凯旋之事?大皇子驻守南疆多年,此次大军对上南昭,以少胜多,让南昭人都闻风丧胆,不知此番回京又是什么光景。”温诗河看似不经意的试探,随着温绮罗的黑子落子无悔,她眼皮抬都未抬一下,“这皇家明争暗斗,想来外边的话真假难辨,不可偏信。”温绮罗神色缺缺。 温诗河见温绮罗落子稍快,落处有些稚嫩,“棋局之上,亦需虚虚实实。” “这棋盘上的虚实之间,一着不慎,就再难转圜。” “落子开新局,总要有人无悔才是。” “胜负之分,有时倒也不必在意。” 二人棋风越下便越显得有些火药味,尽显锋芒。 “二妹说的是,不过你要输咯。”温诗河虚晃一招,落下一子,盈盈浅笑。 温绮罗细看发现自己果然进了死局,左颊上的梨涡初绽,“阿姐真是未让分毫,步步紧逼。” 不知是在说这棋局,亦或是上一世的渊源。 温诗河像是未听懂她话中之语,“二妹棋艺精湛,我怎敢班门弄斧,可是得打起精神来应对才是。” 对弈一局过半,日头便已高悬,暑气侵近。 拜别温绮罗,温诗河出了院子,旋而侧目瞥着身后,杏眼微阖。 温绮罗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回想着上一世,长姐并不似所见这般沉静的心性,只怕这一世的怨怼之心比起上一世也不遑多让,面上笑意未达眼底,分辨不出个中悲喜。 * 听闻温绮罗大安的消息,温长昀下朝后亲自来看过,再次见到父亲,温绮罗心中百感交集。 “这回可得消停几日好生养利索了,病症就怕反复。你年纪尚轻,不能落下病根。”父亲是个外冷内热的汉子,战场之上杀伐果断,私下里只有面对小女儿温绮罗才有这慈父一面。 温绮罗哑然失笑,“爹爹竟比那方府医,还要絮叨几分。” 温长昀也不恼,目光落在温绮罗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倒是有力气指摘爹的不是了?看来是无恙了。过几日我便要启程去兰州府,你身子刚好,随我一同前去吧,也散散心。” 温绮罗羽睫微微闪动了一下。 端康十年,她也曾在这个盛夏随父亲前往兰州府,临到城中遭遇伏击,父亲为护着自己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爹爹此去兰州,可还是去江府祭奠?”温绮罗试探着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 温长昀看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自是要去的,还有些公务亦要走访戍边大营。边境民风粗犷比不得京城,多有不太平,你随江家后生在府中习书,平日莫要外出。” 温绮罗心神一震,不太平?岂止是不太平,分明是有人要取爹爹的性命! 她只知道他们这一行会遇袭,却不知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可有人盼着爹爹,再也回不到京城,就足够让她难以安眠。 温长昀看着女儿的神色,以为她还在担忧身体,宽慰道:“放心,此番出行,爹爹定会护你周全。” 温绮罗敛起思绪,露出一个浅笑:“女儿信得过爹爹。” 第三章 七月七日兰州府 初七日,抵达兰州府时,日暮西沉。 途径东市曹,沿途尽是琳琅满目的铺面,俏丽的女郎们二三作伴,着面扇,登楼晒衣,或于家中穿针走线,待到临夜在与家人出门同游这城中灯会。 红灿灿的灯笼烛火通明,各处悬挂的红绸无不透露着女儿节的气氛,城内的官直道上更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温绮罗掀开马车帘子一角,看着熙攘来往的人群,却与她无关。 谁能想到这般热闹的盛景,转瞬间,便是刀光剑影,血溅当场。 马车行至城东巷口时,一阵突兀的异响打破了市井的喧嚣。 温绮罗敏锐地捕捉到车轮碾过石块的颠簸感之外,还夹杂着凌乱的马蹄声。她还未及细想,衣袖就被一旁的女使紫珠紧紧拽住。 她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下一刻,马车外传来兵刃相接的铿锵之声,伴随着温长昀的怒喝。温绮罗的心脏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紫珠紧紧贴着温绮罗,身子瑟瑟发抖,“女郎…我们如何是好……” 她还记得上一世自己惊慌失措,只能任由父亲护着自己逃命。她在巷中旧庙等了足足一夜,官署的人马才姗姗来迟,此案到了审理之时,相关的人证就都咬了舌,生死无证。 可眼下,她早有准备。 温绮罗拍了拍紫珠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枚细小的飞镖,指尖轻捻,金属的冰凉直达心底。 “女郎,我们……我们换衣裳吧!”紫珠颤抖着声音说道,“万一…万一那些刺客冲进来,也好…也好……” 紫珠的意思她听的分明,想用自己代替温绮罗,若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不会折了温家嫡女。 温绮罗看着紫珠惊惧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那时便是这般,为了保护她,紫珠被刺客一刀毙命。 “不必。”温绮罗握紧了手中的袖箭,凛然地看着帘外的围杀,“我不会再任人宰割。” 马车外,打斗声愈发激烈。 除了金属交织在一起的铿锵声,还有人仰马翻的城中巨富,明府一行的华贵车马。他们出身商贾,惯用银钱买命,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一个个面如土灰的活像见了鬼怪。 再看那众人之中的温长昀以一敌多,正与那些黑衣刺客缠斗在一处。温长昀挥舞长剑,每一剑都带着破空之声,试图抵挡住刺客的凌厉攻势。 刺客们左右手双刀交叉,如同毒蛇吐信,直取温长昀的咽喉。 温长昀借助墙壁之力一个跃身侧身避开,长剑顺势一挑,化解了对方的攻势。可刺客亦有身手,略微身形一转,双刀如风车般旋转,攻向温长昀的下盘。 温长昀跃起,剑尖点地,整个人在空中翻滚,巧妙地避开了这一击。 刺客见状,双手合拢,双刀合并,如同一把闸刀,直刺温长昀的心脏。 温长昀眼神一凝,长剑横于胸前,硬接了这一击。长剑与闸刀相交,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火花四溅。 温绮罗看的眼眶泛红,父亲虽身经百战,但寡不敌众,必会渐落下风。 诚如她所料,没多时,刺客们将温长昀团团围住,招招致命。 “爹爹小心!”温绮罗忍不住惊呼出声。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趁着温长昀被缠住之际,闻声而动,挥刀向马车奔来。 须臾,车帘被猛地掀开。 那黑衣人狞笑着,眼中闪烁着贪婪的流光,世家贵女的姿容,自是堪称绝色。 温绮罗一把取下头上的玉簪,三千青丝倾泻而下。她没有惊叫,也没有躲闪,反而对着黑衣人盈盈一笑,不疾不徐,“这位大哥,生的这般俊俏,何必做这刀口舔血的营生?不如……” 黑衣人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一时竟忘了反应。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温绮罗手中的玉簪已划过他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紫珠见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颤声道:“女郎,您……” 温绮罗没有理会她,目光紧紧盯着车外的战局。 见这黑衣人倒下,温绮罗立于马车之上,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下,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刺客眼尖,立刻突破了温长昀的防线,直奔温绮罗的方向而来。 温绮罗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扣动袖箭。 “嗖”的一声,袖箭射出,正中那刺客的咽喉。刺客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温长昀持剑抵挡几人的杀招,也怔愣在看了一眼女儿。 温绮罗却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缓缓收回玉手,目光冰冷地扫过剩下的刺客,吐气如兰,“还有谁想试试?” 剩余的刺客见状,显然没想到温家还有能对抗之人,手上动作有了迟疑。刺客们面面相觑,显然温绮罗的气势让他们心生胆怯。 可温绮罗却知道自己是个纸老虎,她立刻夺过那刚死去的刺客手中的刀,刀锋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 温长昀还没从女儿的凌厉威压中回过神来,便见温绮罗如一只矫健的豹子,冲向了距她最近的那名刺客。 她下手狠辣,毫不犹豫的就将刀锋插入那刺客的心脏,竟与平日里明艳娇俏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长昀心中惊诧,却又隐隐升起一股自豪。他手中剑风磊落,霎时间又穿入刺客之中,一跃而下,击倒两个刺客。 就在这时,一声鬼哭狼嚎划破了肃杀的空气,震得温长昀险些失了手。 “女侠英气,女侠,快收拾了他们!我愿付万贯家财,不对,是我爹愿付万贯家财……” 温长昀顺着其声望去,只见明府马车内,一个身着锦衣华服,朱玉流光的粉面少年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朝着温绮罗的方向而去,那滑稽的模样,与这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温绮罗回想起来了,这少年郎君不是别人,正是兰州府巨富商贾,明府老爷的独苗,明溪亭。他素来纨绔,花钱如流水,只是未曾听说做过什么恶事,此刻竟被吓得花容失色,颤巍巍地求温绮罗救命。 温绮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手中的刀微微一顿,给了那些刺客可乘之机。 第四章 幕后之人 其中一个刺客见状,立刻挥刀向温绮罗砍去。温长昀见状,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替女儿挡下这一击。 明家小公子的鬼哭狼嚎,虽是扰乱了温绮罗的节奏,却也给温长昀创造了机会。他趁着刺客分神之际,快速控制了局面,手起刀落,将几个刺客的人头斩落在地。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剩下的最后一个刺客见大势已去,吓得肝胆俱裂,温长昀长剑染血,索性将他绑在了路边的树桩上。 温绮罗适才收起手中的刀,走到温长昀身边,眼中满是关切,“爹爹,您没事吧?” 温长昀摇了摇头,目光复杂,“绮罗,你……”他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 “爹爹,将军府的女郎自该能文能武。” 温长昀既有欣慰,又有感慨,女儿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就已长成如今这般亭亭玉立。 明溪亭这时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温绮罗面前,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女侠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知是谁家的千金能养出女侠这般的风仪!” 他说着,作势又要作揖道谢。 温绮罗连忙扶住他,“明家郎君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 明溪亭却执意一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女侠若是不弃,我…自愿以身相许!”他似是鼓足了勇气脱口而出。 温绮罗和温长昀都愣住了,同样还有身后明家的一众不明所以的奴仆。 虽说明老爷让小郎君出门寻一心悦之人快些把亲事订下,可这么转瞬之间,仓促一面,此事就水到渠成了? 温长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厉声道:“明家小郎,休得胡言乱语!” 明溪亭却像是未听到一般,不停地罗列着温绮罗若做了他府中主母的种种益处,“女侠,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可胜在我…家财万贯,这一世荣华,凡事能买到的,我都给得起。” 温绮罗哭笑不得,这明家郎君…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俗人。 只是现如今她正愁想法子筹措更多银钱为将来行事之便,倒也愿结此善缘,买卖可以合作,婚事可是无从谈起。 温绮罗又看向倒地横七竖八的尸身,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些刺客训练有素,招招致命,绝非普通的山匪流寇。爹爹可还记得,他们临死前…可曾咬过舌?” 温长昀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骤变,“你的意思是……” 温绮罗点了点头,“女儿担心他们服了毒,怕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还没等温长昀开口,温绮罗已唤来随行的温家军兵役,吩咐道:“将他们口中之物取出,仔细搜查一番,切莫让他们咬舌自尽。将活口带回兰州府衙,严加审问,务必查出幕后主使。” 一系列指令下达得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温家军领命而去,只有那明家郎君在一旁看得般般入迷,他虽出身富贵,却从未见过这般…杀伐果断的女子。 几人谈话之间,官署的人马终是姗姗来迟。 为首的官差推司见到这满地的尸体,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温长昀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并指认了被绑在树桩上的刺客。 推司命人将刺客押解回官署,谁料这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眼前之人赫然就是令大夏闻风丧胆的温大将军。 他素来敬重英雄,承诺一定会彻查此案,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马车重新启程,而这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微妙。温绮罗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若说杀人之后的感觉,血腥味扩散的让她有些恶心,眉宇凝起,并不安适。 明溪亭则一直偷偷地打量着她,眼中充满了打量之色。 温长昀见状,心中有些不悦,轻咳一声,“小郎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明溪亭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我是家中独子。” 温长昀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年初时方过十七。” 温长昀沉吟片刻,说道:“已是舞象之年…绮罗比你尚小些年岁……” 他话还没说完,明溪亭就急切地打断了他,“年龄不是问题!女侠武功高强,若将军同意,我亦可入赘!” 温绮罗猛地睁开眼眸,差点被他的话呛到。 按说她也算是活了二十多载春秋,也未曾见过这般主动的郎君。 温绮罗不动声色地掩唇轻咳,将涌上喉头的笑意压了下去,“小公子说笑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温长昀也适时地出来打圆场,“正是,小郎一片赤诚之心,老夫心领了,只是小女尚且年幼,此事就容后再议。” 明溪亭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温绮罗一个冷冽的眼神制止住,只得讪讪地缄默下来。 兰州府公廨外,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推司已在等候。 温长昀和温绮罗一下马车,便被早已等候在此的推司迎进了大堂。自然,明溪亭也是要凑这个热闹的。 堂上,县令郁正德身着七品官服,正襟危坐,两旁衙役林立,气氛肃穆。 被铁链捆缚的刺客跪于堂下,还有从刺客身上搜出的匕首、暗器等物,皆摆放在前。 郁正德是个好清闲的,本想走个过场,草草结案,尤其这案子涉及的人物,一位是朝内赫赫有名的杀神,温大将军。而另一位则是兰州府的大善人,明员外之子,城内声名狼藉的大财主,哪个人的身份拿出来都值得让他抖三抖。 就这么两位人物,却差点死在这帮匪首手上。眼前跪着的囚犯,又岂会是他能招惹起的大罗神仙? 温绮罗看着县官郁正德眸子明明灭灭,更不会让他如愿。 她莲步轻移,走到堂前,盈盈福利,“大人,小女尚有些事,还未思忖清楚,可否问上一问?” 郁正德略一迟疑,便允了。 温绮罗转身面向刺客,朱唇轻启:“尔等口音…不像是兰州的。可是受人指使?” 第五章 江家后生 堂下跪着的两人垂着头,闻言,其中一人梗着脖子吼道:“我们就是一群山贼,看着你们车马随物皆是不菲,就生了妄念,拦路打劫。” 温绮罗见他如此狡辩,微微勾唇,“既是山贼,为何招招致命,刀刀冲着我爹爹的要害而去?寻常劫财,何至于此?” 刺客们仍是缄默,主打一个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气焰很是嚣张。再一看那堂上端坐的县令郁正德,眼睛乱转,心思已然不在堂上。 许是这等无用的官署,才给了他们这般的莽夫之勇。 温绮罗眸光一闪,“你们跟随我们自京城而来,脚程这般快,走的可是水路?”她的问题里已默认了他们并非普通劫匪,更要以这个语言漏洞坐实他们的沿途路径。 刺客们面面相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温绮罗捕捉到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温绮罗不等他们回答,又抛出一个问题:“你们可知,袭击朝廷命官,是何罪名?尔等的家中亲眷,也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方才叫嚣的那个刺客有些慌了神,“总归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烂命一条。” 可见他们这些落草为寇的亡命之徒,全然不懂那些律法条例,又岂知朗朗乾坤下的庙堂之中,暗藏的规则。 这寻常百姓混入神仙打架,横竖都躲不过,一个死。 温绮罗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转向郁正德,施施然行了一礼,“大人,这些刺客分明是受人指使,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严加审问,务必将幕后主使揪出来,以儆效尤!” 县令郁正德不是个愚人,他当年也是二榜进士及第,十里八乡皆有名望的进士老爷,却被眼前小娘子的这番操作弄得骑虎难下。 他意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如今温绮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事情挑明,他若再敷衍了事,岂不是落人口实? 思及此,郁正德只得硬着头皮,命推司将刺客带下去,严刑审讯,必要将其审出个水落石出。 待到一行人刚走出公廨的门,明溪亭就凑了过来,一脸讨好地问道:“女侠可是在想如何发落那些贼子?” 温绮罗斜睨了他一眼,“似乎,与你无关。” 明溪亭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恼,反而笑道,“女侠初来兰州,不知这城里有一家顶好的酒楼,当属聚仙楼,做的醉蟹堪称一绝,择日不如撞日,还请温将军与女侠赏光,和我一起去尝尝?” “有劳郎君有心,只是我与小女还需尽快赶至友人家中,日后有缘定能再聚。”温长昀将温绮罗挡在身后,阻隔了明溪亭的眸光。 他二人谢绝邀约,正欲转身离去,却见一辆雕花的八顶宝盖?金辂香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公廨门前。 车上走下一位身着华服的妇人,雍容华贵,珠光宝玉倒与明溪亭的眉宇,颇有几分相似。 “亭儿怎的在此处逗留?可是又惹了什么祸事?”柳氏一见明溪亭,头疾就更重了些。 明溪亭连忙上前,嬉笑着地解释道:“娘,哪有的事,儿子今日可是帮了大忙呢!这两位是温将军和府中千金,路上遇了贼人,儿子恰巧路过,便出手相助了一番。” 那妇人闻言,连忙上前与温长昀见礼,寒暄几句后,得知温长昀是前往兰州探望故友,便极力邀请他们到府上暂住。温长昀再次婉拒,只道故友久候,不便叨扰。 明溪亭见温长昀去意已决,便转向温绮罗,压低了声音言道,“今日多亏女侠才让这些贼子露出马脚。他们想伤小爷的命,可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们!” 温绮罗眼波流转间,心领神会,带着一丝狡黠,“山人自有妙计。” 目送明府一家离去,温长昀这才转身看向女儿,眼中带着一丝探究,可想及江氏满门,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再追问。 他心中暗想,或许是绮罗在京城时,偷偷学了些拳脚功夫,只是不曾告诉自己罢了。 父女二人并肩走在兰州城的主街上,本该热闹喧嚣的女儿节也因这场刺杀,顷刻间安静下来,人烟无几。 月光映照下,沿街的茶肆雅间里,身着墨色锦袍的男子,静静地注视着温绮罗父女的身影。他身姿清瘦挺拔,生得一副秋水为神玉做骨,万里云霓尽无光的谪仙模样。 安插在市井的眼线已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于他,这温家幼女的所言所行,倒是与往年大不相同。 他呷了口清茶,伴着清月起身回府,温家娘子,倒让他有了些兴致。 * 江府。 温长昀携女来到江府门前,叩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书生迎了出来,正是这江氏家主江衡,江秀才,亦是温绮罗生身父亲江尚的堂兄弟。 他做了十数年的秀才,每逢秋试屡屡碰壁,无缘中举。故而十里八乡的也都惯以秀才之称来唤他。 江秀才身形清瘦,两鬓隐约有些斑白,见了温长昀,拱手作揖道:“温将军,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温长昀回礼,寒暄几句后,便随着江秀才进了府内。 江府是个两进两出的老宅,细看墙壁屋檐,处处皆是岁月的破败感。 院中杂草丛生,与温府的雅致体面对比鲜明。 温绮罗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五味杂陈。上一世,她也是来过这里的,彼时,她总嫌父亲为祭故人年年都要千里迢迢往这兰州跑,可如今,这满院的萧条,无一不在诉说着江家的落魄。 自知自己本姓为江,心境也更有了起伏变化。 江秀才将温长昀父女二人引至正厅,奉上茶水后,便唤来了江家的几个小辈。 不多时,一个稍年长些的姑娘带着年幼的弟弟前来厅内拜见温将军。 姐弟二人皆是身形单薄,面色蜡黄,眼中带着一丝怯懦。温绮罗记得上一世,这姐弟二人也是这般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知蓝,知礼,快见过温将军和二娘子。”江秀才催促道。 姐弟二人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江知礼年岁尚小些,他默默打量着坐在不远处的温绮罗,看的失神。 一年未见,温二娘子虽是心肠不好,却生的愈发出挑,便是寻遍整个兰州城,也未必能找出一位能与之比肩的美人。 “可是我脸上…有些什么?”温绮罗眉眼带笑,望着江知礼。 第六章 变化如斯 却不成想她这话刚出口,江知蓝立刻用身体挡住弟弟,忙不迭地说道,“二娘子莫要介怀,我家阿弟成日在院里,没见过什么女眷,多有失礼,还望二娘子……莫要与孩童一般见识。” 她这番话说的谨慎,望向温绮罗的眼眸中多有惊惧,如同见到什么洪水猛兽。 江秀才虽不以为然孩子间的事,可这温二娘子是京城千娇万宠的世家贵女,若真得罪了,也怕让温大将军与江家的联系生分了些。故而忙道,“蠢物,还不快给二娘子请罪。” “何须如此?”温长昀正准备替那对可怜的姐弟说上几句,就被温绮罗的声音打断。 众人都看向琼姿花貌的女郎,只见她款步姗姗,走至江知蓝姐弟身侧,“阿弟今年是何年岁?可开蒙了?” 江知蓝猛地抬眸,与温绮罗的秋瞳对视之间,满是疑惑。 而江知礼这个小萝卜头,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空气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温绮罗微微俯身,“倒是比去年长高了些,只是太过精瘦了些。” 江知礼这才确认那这美人姐姐不是来责问他的,顿时皱成一团的小脸一松,“我吃的可不少,眼下年景不好,阿爹和大哥吃的,还没我多呢。” 温绮罗眸里泛光,“阿弟年岁小,多吃些才能长得快。” 江知蓝这时也回过神来,微微福了一礼,“多谢二娘子关怀……” 不成想温绮罗却拍了拍她的手,动作很是亲昵,“你我都是自家姐妹,何须二娘子,二娘子这般叫,我名绮罗,我唤你知蓝妹妹,可好?” 温长昀喝了口茶,没有做声,反而递给江秀才一个安心的眼神,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行去解决。 是以这一遭与往年都不一样。这温二娘子不仅没有让江家姐弟出丑,反倒是处处表现的温谦端庄,拉着摸不着头脑的姐弟二人去了后院叙话。 他们刚前脚走开,江秀才与温长昀还在寒暄间,那墨袍男子早已换了一身新的行头,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麻衣,背上背了些不知名的农具,朝着内厅匆匆而来。 唯有沿途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温绮罗身上淡淡的幽香。 这青年人生的身如玉树,举步生风,眉眼间与江秀才颇有几分相似,来者正是江家长子,江知寂。 “知寂,还不快来见过温大将军?”江秀才笑呵呵的朝长子招了招手。 江知寂上前一步,默默地向温长昀行了一礼,“将军一路辛苦,我刚从地里归家,尚未修整衣冠……” “无妨,无妨。”温长昀爽朗一笑,目光落在江知寂粗糙的手上,又转向他洗得发白的衣衫,心中五味杂陈。当年江尚一案牵连甚广,他虽保住了江家这几个近系亲族,却到底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大郎君平日勤于农事?” 江知寂微微颔首,并不多言,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品貌非凡,身形挺拔,虽穿着粗布麻衣,却难掩一身清贵之气,与这贫寒的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温长昀暗自叹息,若非当年之事,这些后生定然会有锦绣前程。 江秀才见长子拘谨,连忙打圆场道:“知寂这孩子,自小便不爱说话,将军莫要见怪。”他又转头对江知寂说道,“你几个弟妹正与温二娘子在一处玩耍,你且梳洗一二,再去厨房看看可有什么能招待将军的。” 江知寂闻言,又向温长昀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后厨。 温长昀看着江知寂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当年江尚为自己顶罪,被朝中奸佞株连九族,江家上下数十口人,唯有兰州本家因远在边境,又有自己死谏,才逃过一劫。 可就算如此,他们也受到了牵连,江秀才的妻子郁郁而终,江氏族人更是将与江尚有血亲的江秀才一家赶出了祖宅,若非他暗中相助,只怕这几个孩子早已流落街头。 温长昀轻叹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觉得口中苦涩。 江秀才察言观色,知晓温长昀心中所想,便开口道:“将军不必介怀,当年之事,我等早已放下。如今能在这兰州府安身立命,已是万幸。” 温长昀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江秀才身上,见他虽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动容。这江秀才,虽屡试不第,却始终不曾放弃,如今更是独自一人撑起这个家,着实不易。 “江兄,”温长昀沉声道,“当年之事,我心中有愧。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一日,便会护着你们一家周全。” 江秀才闻言,眼眶微红,他拱手道:“将军大恩,江某没齿难忘。” 两人正说着话,江知寂端着几碟简单的糕点从后厨走了出来。他将糕点放在桌上,又默默地退到一旁。 “将军尝尝,这是内子生前最拿手的桃花酥,每年我家大郎和大娘子,都会做上些。”江秀才指着糕点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温长昀拿起一块桃花酥,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即化,香甜可口。他赞道:“夫人蕙质兰心,大郎君兄妹亦是手艺不俗。” 江秀才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却并未多言。 此时,后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温绮罗清脆的声音夹杂其中,如同银铃般悦耳。 温长昀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桃花酥,起身道:“江兄,我有些乏了,今日便先去客房歇息。明日再一道去城郊祭拜。” 江秀才连忙起身道:“将军请便。” 江知寂得到父亲会意,就带着温长昀往后院方向而来。院落狭小,他们走了没多远,就见温绮罗正与江知蓝、江知礼姐弟二人玩耍。 月疏星稀,夜色渐浓。 温绮罗此时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寻常衣裙,青丝挽成环髻,手中的烟火棒正不停地闪烁着,映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与江知蓝、江知礼姐弟二人说说笑笑,与女使们一处玩耍。 江知蓝衣衫朴素,眼里也多是欢快。而江知礼这个小萝卜头,则是完全没了心防,围着温绮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温长昀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暖意。他缓步走上前,温绮罗见状,连忙起身行礼道:“父亲。” 温长昀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江知蓝、江知礼姐弟二人身上,问道:“你们在玩什么?” 江知礼抢着答道:“二姐姐买了许多烟火棒,我还没玩过这么多烟火棒。”他指着手中即将燃尽的烟火棒,兴奋地喊道:“二姐姐,我的灭了!我还要!” 第七章 祭奠亡人 温绮罗笑着从竹篮里又取出一支递给他,柔声道:“小心些,别烫到手。” 江知寂站在温长昀的身后,静静地看着温绮罗。 火光映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变得清灵逼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家里听到这么多笑声了,自母亲去世,这个家就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他本还担心温绮罗此次又会刁难几个弟弟,妹妹,他凝眉望着温绮罗,她素来瞧不起江家,这回怎的就转了性? 短暂的玩闹过后,紫珠和余下的温府随行女使清理着院子。 温绮罗回到客房,每年她都会来这小住,索性江秀才也是个知礼的,每回她来时都保留着上一年她离开时的模样,分文未动。 温长昀也随后进来,他本在犹豫今夜是否要开口询问,可今日一幕幕从眼前如水般流过,女儿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 “爹可是有事要与我说?”温绮罗率先开口,打破了温长昀的思忖。 他看着女儿,沉吟片刻,开口道:“绮罗,今日你出手相救,为父甚感欣慰。只是……你的功夫,是从何处学来的?” 温绮罗心中早有准备,若是父亲不问,反倒不是父亲了。她抬起眼眸,眸光熠熠,“女儿闲来无事,跟着阿姐学了一些花拳绣腿,今日也是情急之下,才不得不出手。” 温长昀看着女儿澄澈的模样,心中那丝疑虑也随之消散。他素来偏爱小女,对她的话也深信不疑。 “原是如此,”温长昀点了点头,“日后切莫在外人面前轻易显露,以免招惹是非。”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温绮罗乖巧地应道。 见温长昀不再追问,温绮罗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父亲,那些贼人,可有审问出什么?” 温长昀叹了口气,说道:“都是些清远县周遭的泼皮无赖,说是受人指使,却又不肯透露幕后之人。” 温绮罗眸光微闪,心中暗道:清远县周遭的泼皮?看来这背后之人,与清远县脱不了干系。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父亲可知他们平日里都与哪些人来往?” 温长昀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泼皮整日游手好闲,来往之人甚杂,一时也难以查清。” “女儿以为,此事并非针对明府,明府不过是个幌子。”温绮罗缓缓说道,“这些人既然都是清远县周遭的泼皮,那他们的亲友想来也在这附近,父亲不妨从他们之间的关系入手,或许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温长昀闻言,沉吟片刻,“绮罗所言极是,”温长昀赞许地点了点头,“明日祭拜之后,为父会再去一趟官署,仔细盘问一番。” “父亲,女儿以为,此事应当知会州里,也好让州府施压县衙,尽快破案。”温绮罗提议道。 温长昀眸光又露出一抹异色,片刻回道,“也好,今夜我便修书一封,送往州府。” 父女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夜深才各自回房休息。 * 晨曦微露,温绮罗已身着素净衣裙,温长昀带着几人前往城郊乱葬岗祭拜。那里埋葬着江氏一族六十余口冤魂,包括她那尚未出世的幼弟。 乱葬岗上,荒草萋萋,几块歪斜的石碑半掩在杂草中,更添几分凄凉。江家其他旁支深怕受其牵连,便是连祖坟都未曾让江尚一家入土为安。 江秀才余力不足,也只能在这兰州府的乱葬岗中寻得一处清幽之地,以作安息之所。 温绮罗带女使们清扫着坟头四周,略做整理后,才摆上香烛祭品,神情肃穆。 “阿尚,我来看你了。”温长昀对着墓碑喃喃自语,眼眶微微泛红。 温绮罗则细细摩挲着每一块石碑,目光落在碑上刻着的名字上,心中默念。 爹,娘,江家大伯,江家二叔……一个个名字,如同一道道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心底。那块最小的石碑,甚至没有名字,只刻着“江氏未出世子”,那是她那来不及来到世间的弟弟。 温绮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熊熊烈火吞噬了江府的一切。 思及此,温绮罗将手中的香插入土中,她尤记得上一世死前…那人字字句句犹如诛心,江家亦为这铮铮大夙,朝堂波谲,付出了六十多口人命。 可怜她两世为人,竟不知自己生身之家要手刃的仇人,是为何人。 她不敢想,不敢想在那被赦通敌叛国罪的夜里,整个江府是怎样的人仰马翻,血溅当场,又是谁保全了她,将襁褓中的孩子送与温府潜藏。 温绮罗单单是这么想着,指甲已然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江知寂站在温绮罗身后,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他看着她清丽的侧颜,她脸上的神情没有遮盖完全,他竟读出了…仇意。 他不会认错的,这娇俏矜贵的温二娘子,此刻动了杀心。江知寂不得不找个理由试探一番,她可是得了什么魔怔,不,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 这真的是温绮罗吗…… 温绮罗感受到炙热的眼线,抬眸望向江知寂,谁料此刻,江知寂垂下眼睑,并不与她对视。 她心下疑惑,回想这江家大郎,以前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年岁大了有了活计,也鲜少在府里出没,故而她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 温绮罗敛回思绪,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温长昀在山上又对江尚叙话了片刻,才带着一行人沉默着下了山。 山路上,温绮罗又回头望了眼乱葬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回到温府时,已近巳时。 温府的早膳十分简单,清粥小菜,几碟酱菜。温绮罗重生一世,自然知晓温府如今的境况,这清粥小菜已是府中最好的吃食了。她默默地喝着粥,不再像往日那般挑剔。 坐在她对面的江知礼,时不时地偷瞄着温绮罗,眼中带着几分好奇。虽是昨夜阿姐又叮嘱过自己,在二姐姐面前要守规矩,可他却是已然忘了以往温绮罗的“恶行”。 江知蓝虽是叮嘱了弟弟,此时也观察着温绮罗。以往每年她来时,都仔细吃食,会命女使出去定席,对城中的酒楼挑三拣四,今日却安静得出奇,让她有些不适应。 用膳到一半,江知信风风火火地进了饭厅,一屁股坐在江知寂身旁,拿起筷子便扒拉起饭来。他嘴里还念叨着:“今日武馆师傅早课来的晚了,差点误了早膳。” 第八章 清寒之家 江知信的出现,打破了饭厅的沉寂。 江知蓝瞥了他一眼,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二哥怎的不懂规矩?”这话显然是说给温绮罗听的。 谁料温绮罗却像没事人一样,乐得清闲,斯斯文文的用膳。 江知信见妹妹唬着一张脸,嘿嘿一笑,这才闭上了嘴。他吃饭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将碗里的饭菜一扫而空。 温绮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江家三兄弟。 江知寂沉默寡言,举止文雅,一副病弱模样。江知信则粗犷豪迈,不拘小节,是个典型的武将胚子。上一世,她只知晓江家大公子是个病秧子,二公子是个莽夫,却从未想过要了解他们更多。 如今想来,若是想要查明当年针对温长昀,要了江家六十几口人命的幕后之人,单靠一个年过半百且不得圣心的温长昀,雪恨之事就无从谈起。 布局一盘棋,许要用更久的时间。这是上一世她一步步看着沈宴初走过的路。隐忍、蛰伏、逆天改命,将她温家满门当成踏脚石,他能做到的,自己亦能去做。 只要想到有毒蛇虎视眈眈的盯着她所珍视的家人,哪怕一年,五年,十年,待得眼前的江家后生平步青云,待得她与阿姐的婚事作罢,再许良人,她定能让温、江两家得到一个不同的结局。 江知寂感受到温绮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她一眼,撞上她探究的视线。 那眼眸,与在祖坟前一闪而过的凛冽杀意截然不同,此刻的她,平静得像一汪深潭,让人捉摸不透。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深思,继续扮演着孱弱的孝子贤孙,安静地用着早膳。 用膳过后,温长昀单独叫了江知寂去书房。江知寂心中疑惑,面上却恭顺地跟在温长昀身后。 书房内檀香袅袅,书卷堆叠,江秀才一生致力科考,书房便也成了府中最重要之地。温长昀坐在太师椅上,江知寂容貌俊秀,谈吐不凡,颇有几分儒将风范。若不是身子骨弱,他真想把他带到军营里去历练一番。心中不免惋惜。 “早些年听你父亲说过,身子骨孱弱,今年瞧着,倒是壮实了些。”温长昀开口关切。 江知寂恭敬地答道:“多谢将军关心,我的身子已无大碍。” 温长昀点点头,“你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温长昀问道。 “闲暇时,多读些兵法韬略。”江知寂答道。 “哦?”温长昀来了兴趣,“可有心得?” 江知寂略一沉吟,仍是选择藏拙。 谈话间颇显得对兵法一知半解,时不时多有对温长昀的请教。 “不错。”温长昀虽未察觉他藏拙,可在这清寒之家,能读过这些书且有些见解,实属难得,“你未进过军营,却能懂其中之意,已是有几分天资。” 江知寂谦虚地笑了笑,说道:“将军过誉了,我只是纸上谈兵,虽向往沙场,可这身子到底是不争气。” “阿寂,你莫要妄自菲薄。”温长昀鼓励道,“你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江知寂垂下眼眸,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书房外,温绮罗站在廊下,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上一世,她可从未参加过这孱弱郎君的丧事,如此说来,必是个长命的。 江知寂从书房退出来时,温绮罗正倚在回廊的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大郎君今日也有活计?” 江知寂脚步一顿,抬眸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微微颔首,语气疏离:“二娘子,我正要拿农具去田里。” 温绮罗上下打量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大公子身子骨看着确实不大好,可要多注意保养才是,成日在田里风吹日晒,面色却白皙如旧,可见是身子虚了些。” 江知寂轻咳一声,用手帕掩住嘴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多谢二娘子关心,我家几个弟妹行事多有鲁莽,还望二娘子宽宥。” “关心谈不上,”温绮罗走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只是好奇郎君这病弱的身子,究竟能装到几时?” 江知寂身子一僵,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与温绮罗拉开距离。 “二娘子说笑了,我这身子骨,虽是弱了些,却也并非不堪一击。” 温绮罗看着他,眼中笑意更深:“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她说完,转身离去,留下江知寂一人站在原地,脸色不明。 待一出了府,江知寂就将随身的暗卫唤来,吩咐道:“去查查温绮罗,事无巨细,我要知道她的一切。” “是,主子。”暗卫领命而去。 府内,温绮罗的笑意亦在江知寂转身的瞬间敛去,换上一副冷淡的面容,如今看来唯有先从那两个年岁小的培养起感情才是。 晌午日光正好,后院的石榴树下,温绮罗正带着江知蓝、江知礼玩起了投壶。 江知礼投壶的动作也带着几分洒脱,准头差了些,却也玩得不亦乐乎。江知蓝则文静许多,投壶的动作也显得小心翼翼,投出的箭羽稳稳落入壶中。 江知礼正拿起一支竹箭,朝着不远处的壶口投去。“啪”的一声,竹箭落在地上,并未投中。他小脸一垮,有些沮丧。 温绮罗见状,笑着安慰道:“没事,再来一次。”她说着,拿起一支竹箭,姿势优雅地投了出去。 “嗖”的一声,竹箭稳稳地落入壶中。 “二姐姐好厉害!”江知礼拍着手,一脸崇拜地看着温绮罗。 温绮罗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三郎若是想学,二姐姐教你。” 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院门口的身影,正是二郎江知信。 他从院门口路过,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顿。他本是要去城西的武馆,可不知怎的,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怎么也迈不开。他从未见过家中弟妹如此轻松愉悦的模样。还有那温家二娘子,记忆中的她,总是端着架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他心生厌烦。 温绮罗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望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江知信有些不自在,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二哥这是怎么了?”江知蓝不解地问道。 温绮罗淡淡一笑:“许是有什么急事吧。”上一世,江知信对她的态度也是如此,冷漠疏离,甚至带着几分厌恶。 第九章 交易 江知信快步走到院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温绮罗正弯腰教江知礼投壶,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那笑容,竟让他有些恍惚。他摇摇头,将这莫名的情绪甩出脑海,大步离去。 温绮罗将江知信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二姐姐,你看我投中了!”江知蓝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温绮罗的思绪。 温绮罗回过神,笑着夸赞道:“知蓝妹妹果真了得。” 江知礼也跟着鼓掌,眼中满是羡慕。 玩闹过后,温绮罗回到自己的房间,女使紫珠这些时日察觉到自家女郎的变化,心头说不出是哪里异样,见她一副欲言又止,倒是温绮罗唤住了她,“可是有事?” 紫珠有些焦灼,“女郎…近日大有不同。” 温绮罗闻言,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盛开的野花,“你素来是细心的,只是人都会变。尤其是经历一遭生死之事。总得活的通透些吧。” 紫珠似懂非懂,但好在女郎的改变是好事,就连大将军也多有赞赏,她只得福了一礼,“女郎若有什么心事,尽可吩咐,莫要憋在心里。我虽是不通些事,却也是与女郎一处长大的。” 她心中一暖,看向紫珠,“你我能好端端站在这,就胜过万千。” 见紫珠不解,温绮罗也不欲解释,她喝了口清茶,便开始习字。可让紫珠匪夷所思的是,就连这字迹……竟也不是女郎寻常练笔的簪花小楷,反倒是自成一脉,笔锋尖锐挺拔,力道如龙入水,气势磅礴。 她收敛眼中的骇然,或许生死之际,当真能觉醒人很多潜能,心中愈发怜惜起自家女郎。安静的在温绮罗身侧研磨,不再多言。 日暮时分,江知寂从田间回来,浑身沾满了泥土,脸色也有些苍白。 他路过温绮罗的院子,脚步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上。他想起清晨温绮罗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个女人,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房门突然打开,温绮罗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裙,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几缕发丝垂在脸颊两侧,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江知寂微微一愣,竟一时忘了开口。 温绮罗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红唇轻启:“大郎君这是怎么了?莫非是累着了?” 江知寂回过神,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道:“我只是路过。” 温绮罗笑了笑,并未拆穿他的谎言,而是侧身让开一条路:“大郎君请便。”眼眸从那双四周仍洁净的足履上移开。 江知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正要离开时,温绮罗又温言道,“小女尚有一事,在兰州求路无门,若大郎君愿帮之,绮罗他日必投桃报李,结草衔环。” “小女想求大郎君,予我一个探监的机会。”温绮罗语气平缓,却掷地有声。 江知寂脚步一凝,“探监?温二娘子莫不是失心疯了?”他脸色微寒,“那牢狱之地,岂是你想去便去的?” 温绮罗神色不变,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 “大郎君此言差矣,若是其他府邸倒也罢了,唯独这城中公廨,还有什么是大郎君办不到的事吗?”她语气中带着一丝笃定,神态认真,看不出半点玩笑之意。 江知寂心中一凛,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的温绮罗,仿佛要将她看穿。 从前的温绮罗,虽是娇生惯养,却也是个名门的大家闺秀,骨子里胆小懦弱,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如今,她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捉摸不透。 “温二娘子似乎对我颇为了解?”江知寂试探道。 温绮罗轻笑一声,并不作答,只是反问道:“大郎君可知,江府如今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江知寂眉头微皱,“有话,不妨直说。” “门第。”温绮罗吐出这两个字,语气意味深长。 “大郎君才华横溢,却受限于江府的出身,无法施展抱负。你的弟妹们,也因这门第之见,难以获得更好的教养,只怕日后立足于世,并不容易。” 江知寂心中一震,面上仍维持着冷淡缺缺的神色,全然看不出温绮罗是否道破了他的心事。 “明人不说暗话,二娘子到底想说什么?” 温绮罗见江知寂神色不变,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可让她对这江府大郎更上心了些。 寻常百姓人家有几人得到她抛出的橄榄枝还能巍然不动,大多是眼皮子浅见的居多。可江知寂,却是个例外。 “我可以帮大郎君,改变江府的命运。” “你?”江知寂略一蹙眉,继而舒展,“温二娘子还是莫要与我说笑,你便是温府千金,如今也只是一介深闺女子,又如何为我等清寒百姓做主?” “我虽为女子,却可以让你的弟妹们都读上书,寻京城最好的夫子来建设族学。接受最好的教育,过回锦衣玉食的生活。”温绮罗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江知寂沉默了,与温绮罗四眸相对间,尽是审视。 片刻,江知寂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如何得知,我一定有门路让你探监?” 温绮罗步履轻盈,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她缓缓说道:“大郎君清晨出门,足履沾染晨露,却唯独足底四周洁净,可见大郎君并非去往田间。而大郎君身上却沾染了新鲜泥土的气息,这泥土,并非寻常田地之土,而是兰州府衙后院专供培育梦绮花的土壤,土质偏红,还零星遍布些草籽。我家中多有花匠,素来也爱梦绮的清香。想来大郎君是去见了什么人吧?” 江知寂心中骇然,他清晨的确是去府衙后院见了安插在内的狱卒,此事极为隐秘,却被眼前女子一语中地。 心中终是分明,这温二娘子绝非等闲之辈,或许,她真的能在明面上改变江府的命运。 “好,我答应你。”江知寂答应了温绮罗的请求,“但若你言而无信,我保证便是有温大将军庇护,你温二娘子,也难走出兰州府、”他语气冷然,带着一丝威胁。 温绮罗微微一笑,并未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大郎君放心,我温绮罗,向来言而有信。”她福了一礼,翩然离开,“绮罗恭候…佳音了。” 月色新晕,清清淡淡悬在云影中。 江知寂独坐在房内,不多时,窗户处传来轻叩窗门之声,长短不一,恰好三声。 “进。” 江知寂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黑影从窗户中翻入室内,待一站定立刻将窗户原封不动的关好,而后拱手道,“主子,为何要答应温二娘子的要求?让她掺和进来,只会徒增麻烦。” 暗卫语气担忧,望着神色淡然的主位郎君。 “她有一点说对了,江府如今对外,还需仰仗温将军。若温府真出了什么事,江府也难保全。更何况……”江知寂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温二娘子,此人为友,胜过为敌……” 第十章 探监 子时一过,江知寂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江府。 城中败落的土地公庙中,温绮罗早已等候多时。她一身男装打扮,英姿飒爽,与白日里的娇柔模样判若两人。 “大郎君果然守时。” “二娘子深夜在此等候,倒不怕遇到歹人。”江知寂收回目光,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温绮罗红唇轻启,“不做亏心事,岂会怕鬼敲门?”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在江知寂面前晃了晃,“有温家军在此,谁敢造次?” 江知寂眼神微眯,心中对温绮罗的忌惮更深了几分。 一切打点妥当,牢狱的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打开。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血腥味。温绮罗微微蹙眉,却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怯意。 上一世,她便是死在牢狱之中,说来也算故地重游。 昏暗的牢房中,几个被严刑拷打的刺客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时不时地从嘴里发出一声闷哼的呻吟声,似是拉扯到伤口。 温绮罗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身形魁梧,即使遍体鳞伤,仍能看出几分彪悍之气。 “都在这了。”江知寂低声说道。 温绮罗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名刺客,语气冰冷,“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刺客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温绮罗也不恼,她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粉,轻轻洒在那刺客的伤口上。 “这是我特制的药粉,可以让你伤口溃烂,痛不欲生,却不会立刻要了你的命。”温绮罗语气轻柔,却字字如刀,“若是不想受这皮肉之苦,你知道该怎么做。” 江知寂站在牢房外不远处,心中思忖着她的手段,还会用毒,手段狠辣。 药粉一接触到伤口,那刺客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冷汗涔涔,脸色惨白。 刺客仍是守口如瓶,彷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温绮罗见状也不恼,“你该清楚,我既然能留在这里,进来找你,那也可以顺着你在兰州接触的人,找到你的家人。招呼他们的,也许是别的。” 闻言,刺客的面色一黯,也不在强撑,“我说…我说…但你不能伤害我的家人。”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有人…出钱…让我们…杀了…温府一行人…” “是谁?”温绮罗追问。 “不…不知道…只知道…是盛京口音…身形高瘦…”刺客痛苦地呻吟着,努力回忆着,“脸上…有一道疤…” 盛京口音?温绮罗心中一动。 “赏金多少?”她又问。 刺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十万两…” 温绮罗不禁嗤笑一声,“十万两?我们温家还真是值钱啊。” 她转头看向江知寂,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看来有人不想让我父亲活着回到盛京。” “赏金如何交易?”温绮罗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尖锐刺骨。 然而,那刺客却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代替了回答。药效发作得比她预想的更快,剧烈的疼痛已经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 温绮罗暗道一声晦气,正欲再加一把力,却听得牢门外的锁链声响。 不好!有人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知寂低喝一声:“快走!”他一把拉起温绮罗,迅速从袖中掏出两块黑色面巾,一块递给她,一块自己覆面。 温绮罗动作也极快,蒙上面巾的同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那瘫软的刺客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脑子里。 牢房外,两名狱卒打着哈欠,晃着火把走了过来。昏黄的火光照亮了牢房内的情景,那痛苦挣扎的刺客,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映入眼帘。 “什么人?!”其中一名狱卒惊呼出声,手中的火把险些掉落。 被发现了! 温绮罗心下一沉,那刺客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尽全力嘶吼道:“来人啊!救命啊!” 事不宜迟!江知寂当机立断,拉着温绮罗就往牢房外冲。 “抓住他们!”狱卒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惊醒了沉睡的牢狱。 温绮罗只觉得手腕被江知寂紧紧攥着,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被他拉着,在狭窄的牢房通道中飞奔,耳边呼呼的风声,夹杂着越来越近的追捕声。 她本以为江知寂是个病秧子,没想到他身手竟如此敏捷,全然不似白日里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几个闪身便躲过了迎面而来的狱卒,动作之快,令人咋舌。 冲出牢房,外面早已乱成一团。十几个狱卒手持刀剑,将他们团团围住。火把的光亮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 江知寂将温绮罗护在身后,抽出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剑锋直指众人。 温绮罗心中惊诧,上一世自己果真糊涂,莫说敌人,连江家人都没看的分明。 “上!抓住他们!”狱卒们一拥而上。 江知寂身形如鬼魅,剑法凌厉,招招致命。他一人一剑,竟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 温绮罗也不是吃素的,她抽出藏在发髻中的尖锐双簪,与江知寂背靠背,配合默契,将靠近的狱卒一一击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温绮罗下手狠辣,每一刀都直击要害,毫不留情。上一世的仇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而出。 明澈的瞳眸里闪烁着嗜血的流光,让江知寂有片刻失神。她不是温绮罗!这个想法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可此刻却不是内讧的时机。 两人且战且退,终于冲出了牢狱。 城中,已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声。巡捕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显然,他们已经惊动了官府。 两人一路狂奔,回到了城郊的破庙。 江知寂喘着粗气,面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的打斗耗费了他不少体力。 “你怎么样?”温绮罗关切地问道,心中却暗自警惕。 江知寂摆了摆手,“无碍。”他朝庙外看了看,眉头紧锁,“城中戒严,你一人回去太危险。”说罢,他吹了一声口哨,不一会儿,便从黑暗中窜出两道黑影。 “护送二娘子回府。”江知寂吩咐道。 温绮罗心中疑惑更甚,这江家都要揭不开锅了,江家大郎竟还有暗卫护身。 “那你呢?”温绮罗问道。 江知寂看着她,眼神深邃,“我还有事要处理。” 第十一章 整治县官 温绮罗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幽幽说道:“你说,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戴着面具生活?” 江知寂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温绮罗不再多问,她知道,有些事,问了也未必会有答案。她深深地看了江知寂一眼,转身跟着两名暗卫消失在夜色中。 江知寂站在破庙门口,看着温绮罗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今夜之事,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但他却选择了出手相助。 他真的是为了江家人?为了温绮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远处,火光闪烁,人声鼎沸。今夜的兰州城,树欲静而风不止。 此刻,盛京城郊外二十里处的一处隐蔽山庄内,一个黑衣人正单膝跪在一个身形高瘦,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男子面前。 “事情办得如何?”男子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回禀主上,计划失败了。”黑衣人低着头,声音颤抖,“温长昀…还活着…” “废物!”男子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一阵乱颤,“十万两白银,都买不得他一条命?” “主上息怒…”黑衣人吓得浑身发抖,“属下…属下这就再去安排…” “不必了。”男子摆了摆手,“他回朝在即,只得另想法子,把尾巴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是!” 黑衣男子领命而去,山庄重归寂静,只留下那道狰狞的疤痕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愈发可怖。 * 兰州城内,搜捕的动静闹了一夜,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温长昀也被惊醒,得知温绮罗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温绮罗在屋内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看到江知寂的身影出现在内院之中。他衣衫凌乱,面色疲惫,下颌处一道新鲜的划伤渗着血珠。 两人相视一眼,皆未言语。彼此心中,却都对对方的身份更加怀疑。 待到天明时分,紫珠和白雪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温绮罗沐浴更衣后,便来到温长昀的客房。 “爹爹,今日去官署,女儿想一同前往。” 温长昀放下手中的兵书,看着女儿,眼中满是疼惜:“绮罗,你身子还未痊愈,还是在家歇息吧,官署那种地方,乌烟瘴气的。” 温绮罗却坚持道:“爹爹,女儿想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兰州城行刺朝廷命官。” 温长昀拗不过女儿,只得答应。 翌日清晨,温家父女再次踏入兰州府衙。 只是比起昨夜的慌乱,今日的她,神色平静,步履从容,仿若闲庭信步。 县官郁正德一见他们两人,便觉头疼,昨夜狱中之事已让他焦头烂额,如今这瘟神娘子又来了。 “温将军,温二娘子,不知今日前来,又有何事?”郁正德强装镇定,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前日我与小女一行前来兰州寻访故友,不想竟遇上刺客行凶,险些丧命。”温长昀语气平静,缓缓道来,“此事如今还未有定论,还请县令明察秋毫,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亡灵。” 县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本想将此事草草结案,对外宣称是狱中犯人互相残杀,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跟温家父女前后脚,正是州司马李长风亲自赶来公廨。 “下官已在彻查此事,定会给温将军和二娘子一个交代。”郁正德顿时慌了神,只得硬着头皮将温长昀父女迎了进去。 而后又快步走出,迎向李长风,“下官参见司马大人。”郁正德不由得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李长风面色冷峻,语气威严:“本官便是为温将军遇刺一案来的,眼下可有进展?”他身着官服,他目光如炬,扫视在郁正德和一众衙役身上。 县官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昨夜夜闯大牢的“刺客”。“大人,小女尚有一事不明。”温绮罗突然开口,打断了郁正德禀报的滔滔不绝。 郁正德眉眼中一抹厉色一闪而逝,继而拱手道,“二娘子有何指教?” “大人既说昨夜有刺客潜入大牢,那为何守卫森严的牢狱会如此轻易地被攻破?又为何刺客偏偏选择在昨夜行凶?莫非是知晓今日我等会前来要个结果?” 郁正德脸色一变,他没想到温绮罗会如此犀利,竟将矛头指向了他。 “温二娘子此言差矣,刺客的目标分明是劫财,不仅涉及到贵府,还有城内的富商明府……” “大人,若真如大人所言,那为何昨夜的刺客余党不直接在城外动手,反而要等到他们进了大牢,才痛下杀手?”温绮罗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县官喘息的机会。 县官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的汗珠越发密集。他偷眼看向李长风,却见对方脸色阴沉,显然已对他起了疑心。 温绮罗见时机成熟,又抛出一枚重磅炸弹。 “大人,民女斗胆问一句,若是前日家父与小女未曾抵达兰州府,倘若城中发生动乱,府衙出动衙役镇压,需要多久?” 郁正德一愣,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答道:“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温绮罗重复了一遍,语气意味深长,“从府衙到事发街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人却用了半个时辰才赶到,这未免也太慢了些。如此效率,想来牢狱之中疏于管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长风闻言,自然明白了温绮罗的用意。昨夜的刺客分明是早有预谋,而县衙的迟缓,无疑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灭口。 “大胆!”李长风怒喝一声,猛地拍案而起,“你身为一县之主,竟如此玩忽职守,郁正德,你可知罪?” 县官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下官冤枉啊…” “冤枉?”温绮罗冷笑一声,“大人是否冤枉,自有州府大人定夺。只是小女有一言,还请大人谨记,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长风看着眼前娇俏素面的小女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心思缜密,胆识过人,比之温长昀,竟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真是虎门无犬女。 他当即下令,将县官收押,并将此案上报州府,彻查到底。 待到晌午刚过,温长昀还要留下与李司马叙话,温绮罗先带贴身女使走出公廨,兰州府气候干燥,日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可她心中却毫无暖意。 上一世,温家的冤案不了了之,郁正德不过是被降了级,依旧逍遥自在。如今重来一世,她定要将所有参与其中的人绳之以法,护住她所珍视的家。 第十二章 信物 回到江府,江秀才正带着江知蓝与江知礼在识字,温绮罗并未打扰,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想要查清他们遇刺的真相,单凭将军府如今在朝中的处境和她上世的记忆恐怕远远不够。她需要培养自己在京中的耳目,需要大笔的银钱足以在暗中运筹帷幄,才能抢占先机,不被人牵着鼻子走。 翌日清晨,温家准备启程返京。 温绮罗携紫珠登上马车,却发现车厢内早已有人等候。江知寂一身玄衣,几乎与车厢融为一体,若非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药香,温绮罗险些没能察觉。 她示意紫珠稍后再来,紫珠有些不放心的又朝那幕帘之内张望了两眼,只得依吩咐退下。 “大郎君别来无恙。”温绮罗语气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温二娘子果然聪慧过人。” 温绮罗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可是来讨要报酬的?” “温二娘子既已允诺,在下自然不会食言。”江知寂的目光落在温绮罗的颈间,“只是不知,娘子准备如何履行承诺?” “大郎君莫急,如今大夏在边境屡屡挑衅,想来不日,家父便会调任兰州坐镇边境,届时我自是跑不掉的。”温绮罗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 江知寂眸中微动,“温二娘子好算计,就连这大夙朝内之事亦了如指掌。” 温绮罗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大郎君过奖了,小女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车厢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微声响。 江知寂的目光落在温绮罗的颈间,那块羊脂白玉佩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衬得她肌肤更加白皙。 “既如此,二娘子口说无凭,不如就将这信物交予在下,也好让在下安心。”江知寂缓缓开口,眸光落在她佩戴的玉佩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 温绮罗抬手轻抚玉佩,指尖的凉意让她微微一怔。这玉佩是她母亲的遗物,也是她此前在世对母亲的唯一念想。 “小女既已承诺,自然不会食言。也罢,如此也可让你宽心。”温绮罗说着,就要去解开系着玉佩的丝绳。 江知寂却突然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颈间,温热的触感让她不禁一颤。 他动作轻柔地取下玉佩,指尖无意地触碰到她的肌肤,温绮罗只觉得一股电流窜过全身,有些不自在。 “知寂失礼了。待二娘子兑现之日,必亲手送还。”江知寂的声音低沉沙哑,快速敛下自己的心绪。 温绮罗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面上染上了一抹绯色,“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江知寂将玉佩握在手中,细细摩挲,目光却始终落在温绮罗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温二娘子究竟是何人?” 温绮罗心中一凛,莞尔笑道,“大郎君这话,小女不明白。” “不明白?无妨,”他将玉佩收入怀中,起身欲走,“既然如此,在下便静候佳音。” “大郎君请留步。”温绮罗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江知寂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温二娘子还有何吩咐?” 温绮罗并未说话,只是缓缓靠近他,伸出手,轻柔地拂过他的衣袖。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腕,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江知寂的身体微微一僵,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弥漫着一丝暧昧的气息。 温绮罗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 她意在借此机会,探查江知寂的脉象,“你这病,似乎好得差不多了。”温绮罗收回手,语气意味深长。 脉搏沉稳有力,全然看不出病弱之象。 江知寂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温二娘子竟还颇通医术,在下佩服。”说罢,他身形一闪,便消失在车厢内。 温绮罗望着空荡荡的车厢,心中思绪万千,她哪里懂什么玄黄之术,不过是上一世被情爱蒙蔽双眼,为保全自身,跟着府医习得一二把脉之便。 马车缓缓驶出兰州城,温绮罗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池。 温绮罗乘坐的马车早已消失在官道尽头,江知寂却依旧伫立于屋檐之上,指尖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佩,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温度。 无论她是何方神圣,她言语间的笃定,举手投足的从容,都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却又夹杂着莫名的吸引,一时之间,那抹玉影迎着风声思绪万千。 * 大夙朝的盛京城内,金銮殿上,气氛却是一片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个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 “陛下,大夏蛮夷欺人太甚!今岁春耕伊始,便屡屡犯我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请陛下发兵征讨,以儆效尤!”左卫上将军元朗出列,慷慨激昂,声如洪钟。身上的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须发皆张,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元将军稍安勿躁,”吏部尚书宋岳慢条斯理道,“夏国固不可怕,可其弹丸之地敢与我大夙叫嚣,关键还在背后撑腰的临北,临北重骑何人能与之战?我朝不可轻举妄动啊。” “哼,难道就由着他们年年劫掠我边境百姓吗?”元朗重重一哼,语气中满是不甘。 朝堂之上,正是为大夏扰边一事争论不休。 夏国长期依附于临北,每年夏季便会骚扰大夙边境,劫掠粮食,为冬日储备。 大夙国力虽强,却忌惮临北,多年来对夏国多采取怀柔政策,以求边境安宁。 “元将军此言差矣。”洪亮的一声打破元朗的愤懑,正是户部尚书顾恒之,只见他身着蟒袍缓缓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国库空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是贸然出兵,军饷从何而来?莫非要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 元朗冷哼一声,斜睨着顾恒之,他素来对这世家匹夫的体面毫不在意,“顾尚书莫不是忘了,温家军自备粮草,囤兵分田,无需国库支出分毫。” 这时顾恒之身侧的侍郎站了出来,拱手道,“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大夏背后乃是临北,若是贸然开战,引得临北插手,岂非得不偿失?依臣之见,不如遣使议和,以保边境安宁。” “议和?议和!年年议和,岁岁进贡,换来的却是大夏变本加厉的侵扰!尔等安坐朝堂,自然不知边境百姓的苦楚!还望陛下圣裁!”元朗怒喝一声,一甩衣袖,愤然叩首望向庙堂之上的九五之尊。 夙高宗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他自然知道大夏的威胁,也知道朝中大臣各怀心思,主战主和,各有盘算。 “顾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夙高宗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 顾恒之躬身行礼,不慌不忙道:“陛下,臣以为,可放宽边境通商条例,准许大夏商人入境贸易,互通有无。如此一来,既可缓解大夏的经济压力,也可充盈我朝国库。此外……”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臣还听闻,大夏可汗有意求娶我朝公主,以示两国友好。”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 “荒唐!我堂堂大夙公主,岂能下嫁蛮夷!” “顾恒之,你安的什么心!竟敢提出如此建议!” “陛下,万万不可啊!” 元朗更是怒不可遏,自大夙建国至今,从未以国家安危系之一女子之身。 何况今上正值壮年,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两子一女,长公主还是皇后所诞的嫡公主,尚在咿呀学语,虽为女儿身,也是贵不可言。 他指着顾恒之的鼻子骂道:“顾恒之,你这老匹夫,为了讨好大夏,竟要将公主推入火坑!简直是丧心病狂!” 顾恒之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元将军言重了,和亲乃是古已有之的惯例,况且,如今国库空虚,兵力不足,若是不想开战,和亲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尔等懦夫!”元朗怒吼一声,上前一步,说着就要揪住顾恒之的衣领,“够了!”夙高宗一声怒喝,打断几人的争执,“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夙高宗心中烦闷,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退朝之后,元朗径直走向顾恒之,眼中满是怒火:“顾恒之,你给我等着!我定要让你为今日之言付出代价!” 顾恒之冷笑一声,掸了掸衣袖上的褶皱,慢条斯理地说道:“元将军,你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大夏的铁骑吧。若是边境失守,你们将门一脉的脸面可就保不住了。” 元朗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他狠狠地瞪了顾恒之一眼,转身离去。 倒是与顾恒之有姻亲关系的吏部尚书宋岳,走到他身侧,“这才刚开始,就与将门撕破脸面,未免急了些。” 顾恒之脸色阴鸷,“那也得他们识抬举才是。温长昀不在,他们都这般嚣张,他若回来,岂不是更助长了气焰。”说罢敛去眼里的忌惮之意,彷佛什么都未曾说过。 第十三章 黄白之物 端康十年的秋天,比预想的还要早一些。盛京府的人家大多换上了寒时的冬衣,富贵人家则多穿戴些毛裘,其中又以白狐、白虎皮为珍。 温绮罗也有一件白狐裘,那是父亲温长昀秋猎时的猎物,簌雪装佳人,让温绮罗本就俏丽的容色,犹如国色牡丹,平添一份雍容贵气。 她轻轻抚摸着雪白的狐裘,柔顺的触感如同流水般滑过指尖。可这奢华的触感却丝毫不能温暖她此刻冰冷的心。 “主君对女郎是极好的。这狐裘华贵的很,也就见过宫里的贵人们素日里穿着。”白雪端着个雕花木匣,缓步走来。 “就是太惹眼了些。”温绮罗将狐裘推到棉榻一侧,又接过白雪手里的木匣,散落在妆奁里的珠钗,压箱底的银票尽数堆在桌上,琳琅满目,可她很清楚,单凭眼前这点东西,如何够振兴江氏,如何够她报仇雪恨? 紫珠与白雪见温绮罗对着满满一匣金银细软愁眉不展,下意识对视一眼,女郎素来嫌黄白之物庸俗,便是平日妆点亦喜素淡,怎的今日却为银钱犯了愁。 “小姐可是在为筹银之事烦忧?”紫珠将狐裘安置在柜中,随后又问道。 温绮罗苦笑一声,将手中的木匣推到一旁,那些珠光宝气在她眼中仿佛失去了颜色。 “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她幽幽一叹。 话音刚落,珠帘被掀开,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走来,正是温诗河,“妹妹院里今日来来往往,阿姐来的倒不是时候了。” 温绮罗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温诗河脸上,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 长姐素日鲜少外出,又是怎么被沈宴初看重的呢……如果上一世没有阴差阳错,如沈宴初所愿娶的长姐,她也不会远嫁大夏,客死异乡。 “姐姐哪里还需这些虚礼,我只是在整理一些旧物罢了。”温绮罗淡淡一笑,给紫珠递了个眼色,将桌面上的黄白之物收好安置。 温诗河掩着唇轻笑,眉眼间带着一丝探究:“妹妹这是做什么?莫不是父亲克扣了你的月例银子?” 温绮罗摇摇头,将木匣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压在她心头一般。 “姐姐说笑了,父亲对后宅之事鲜少过问。只是……我有些事情想做,需要一些银钱周转。” “哦?”温诗河拉长了尾音,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温绮罗藏起的木匣上,“不知妹妹有何打算?不妨与阿姐一说,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温绮罗垂下眼帘,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自然知道温诗河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想探听她的虚实。前世温诗河虽与她姐妹情深,却也藏着几分闺阁女子的妒忌,如今她重活一世,许多事情便看得更加透彻,原来从这时起,阿姐对自己…便多有芥蒂。 “姐姐也知道,我每年随父亲去兰州府,都是祭拜父亲的故友。如今那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府中凋敝,日后的光景也怕是一言难尽。”温绮罗语气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我想在京中置办些产业,也好让他们日后有个依靠。” 温诗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兰州之行,父亲遇刺之事,她亦有所耳闻。端看温绮罗此举当真是为了江家后人?她心中疑惑,嘴上却只能说道,“妹妹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一会让白雪跟我回院,我也有些平日不常用的首饰,你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姐姐的心意我领了,你的首饰太过贵重,我……” “你我姐妹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温诗河说罢就要回院去取,这在父亲面前表现的机会,她可不打算落在温绮罗之后。“你只管拿去用,不够再说便是。” 温绮罗也不再推辞,淡淡一笑:“那就多谢姐姐了。” 不一会儿,白雪跟着温诗河回院,比起温绮罗院中的清雅,此地更多了分华贵,般般样样的装饰物都是上好的,温诗河走到妆奁前,打开自己的首饰匣子,取出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的步摇和两只白玉镯子,眼里的心痛之色转瞬即逝,转过身来笑对白雪,“把这些都给妹妹带去吧。” 白雪福礼接过匣子,她能感觉到温诗河把物件给她时,气氛很是怪异。遂不欲多留,走的飞快。 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温诗河眼里闪过一抹不虞,果真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婢子,都是一样的狡兔三窟。 待到夜色渐深,温府早已灯火通明。 虽说当家主母早些年就撒手人寰,可好在府中后院清净,温长昀未曾纳过妾,便是朝中多有异动,也想过为他续弦结秦晋之好,奈何温长昀是个不解风情的武夫,皆以家中两女尚幼婉转相拒。 府中只有主母当年一同随嫁到温府的女使青玉代为主事,青玉也是自幼看着温家二女长成,向来以管事自居,主仆分明,从不逾越半步。 可温绮罗看的分明,青玉姑姑心中有父亲,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强扭的瓜始终不甜。 晚膳时,青玉带着一众女使鱼贯而入,虽说温长昀吃惯了军粮,对吃食并不在意,可青玉还是事事妥帖,细心的安排适合家中每位主子口味的膳食。 温长昀看着温绮罗略显憔悴的面容,关切地问道:“绮罗,可是身子不舒服?今日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许是前些日子赶路累了,女儿并无大碍。”温绮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温诗河见状,故意将话题抛了回去:“父亲有所不知,妹妹今日可是忙着筹银钱呢。” 这话一出,几人的视线都看向温绮罗。 温长昀闻言,眉头微蹙:“筹银钱?你可是缺了什么?尽管与为父说。” 青玉也是面色一白,她素来给两位女郎的月钱都按京中正常的分例,难不成二娘子有心仪之物,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温绮罗犹豫片刻,也知道,瞒着父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父亲,我想置办些产业,也好为江家后人留些保障。”温绮罗低声道,“只是女儿手中银钱有限,不知该如何是好。” 温长昀听罢,沉吟片刻,说道:“江家当年在盛京也置办过一些产业,只是后来……都充入国库了。不过,倒是有三间铺面,一直空置着,青玉,明日就将地契找出来给绮罗。” “是。晚些我就去库里寻一寻。”青玉应道。 温绮罗闻言,心中一喜。这京中寸土寸金,哪怕是陈年老店,铺面位置也应是好的,若是经营得当,定能带来丰厚的收益。 “多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